正文

目非:愛過,不如錯過

(2008-12-05 09:48:38) 下一個
  1、至鳴
  遇到語聲時,馮至鳴將近而立,此後萬劫不複。
  那天的情形,無論怎麽回憶,都有點摸不著頭腦,隻能說命中注定,就這麽簡單。
  下午,助理請示是否接受《人物周刊》的采訪,他一秒都沒猶豫,直接否。回國一個月不到,已經快被媒體糾纏死,他向來對媒體沒好感。
  晚上有表姐方圓的婚宴。父親囑他務必參加,那就去走個場。雖然他了無興趣。在國外多年,記憶中的表姐依然隻是童年時刁蠻任性的小丫頭,喜歡找他麻煩。回國後,父親請宴,未見她,據說她遇上了生命中的Mr. Right,拋下一手打理的百貨公司滯留上海已有半年,大有為愛情放棄江山之意。女人是情感動物,江山在她們眼中未必有什麽魅力,即便有也隻是增加他們追逐男色的一個砝碼,雖然為了馮家家產,姑姑家雲和父親幾乎斷絕親情。父親隻有一個姐姐,母親早逝,小時,就蒙受姐姐的養育之恩,多年來,一直是他在修補兩人間的裂痕。所以,這次婚宴他是一點溜的意思都不能有。
  下班時間未到,提前走。
  大廳有些喧嘩,保安和前台正與一女子爭論。他不以為意,繼續走。到門口,聽身後有人叫他:馮先生。他略略轉身,看到剛在前台處爭論的女子正向他跑過來。女子穿平常的牛仔T恤,背一個雙肩包,不施粉黛,看上去像學生。看到他時,女子迅速綻出一個笑,倒是很明媚。他皺皺眉,看她。
  她說我是《人物周刊》的記者。
  前台這時趕來,解釋:她沒預約就想見你,我沒讓她進。
  女子隻顧對了他甜膩膩的笑,說,馮先生,給我一個機會吧,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你休憩或者吃飯或者別的閑暇都可以——
  他直接打斷她,很抱歉,轉身出門。
  在門口等助理開出車。女子也出來,站在他身邊,輕輕哼,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有點錢嗎。
  他沒任何反應。幹擾不到他。車子來,他就進去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女子會跟他有什麽幹係,不就是每日總會擦肩而過的那些模糊的麵影嗎,但是錯了,她真真實實覆蓋了他的生命。當然,那個時候,他沒有先知先覺。
  滿場的霓裳麗影,獨獨方圓的先生陳劍給他留下印象。長相不凡,談吐睿智,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有一瞬冒出不太好的念頭,這樣的人才,甘娶庸陋俗豔的表姐居心何在。但迅速拂掉了,他從不好管閑事。哪怕與馮家家產有關。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這份燙手的家產。為此,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監禁,沒半點自由可言。
  注意陳劍,還因為看到奇怪的一幕。
  他拿酒出廳透氣,看到樓梯間有一對人在說話。居然是陳劍,對著他的女子赫然就是剛剛打算采訪他被拒的女子。他沒多想,回避了,雖然有些本能的好奇。
  拿了酒稍事應酬,他往陽台走,準備抽一支煙,居然有人冒失地撞上來,手裏的酒於是無可避免地傾側下去,全覆在那人身上。
  還是那個背雙肩包的女子。酒潑在白色的T恤上,黃辣辣一片,很醒目。女子抬起頭,有點失魂落魄。也沒說什麽,轉身往外衝。他說等等。女子沒停。他拉住她,不知道自己是無聊還是好奇,他這樣做了。而後揮手叫過服務生,要了紙巾給她擦。
  她搶過,低聲說謝謝,我自己來。潦草地擦了下。團成一團,看四周,沒地方扔,塞手裏,又走。他跟在後,說:你不是想采訪我嗎?我此刻有空。
  她的腳步略略停了下,而後轉過身,神情有些迷惘。掂量了很長一陣,她忽然嫣然笑,她的笑很突然,也很好看,有些嬌憨,他愣了下。她點點頭。
  他們在角落找一個位子。
  她放下包,說:我想吃點東西。也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了些點心。又要了酒。
  坐回位置,她看他在注視她,說:看我像混進來吃白食的?
  他笑一笑,沒回答,旁邊有窗,他打開,說:介不介意我抽煙。她直接說:介意。埋頭吃。兩三口後,她忽然停住了。愣愣看吃食,眼中忽然有淚。他心裏莫名一緊。很奇怪的黏糊糊的感覺。他說:你是男方的客人。
  她沒說話。喝了一口酒,又嗆了。他又將紙巾遞給她。她也不擦,又喝,好似並不擅長喝,卻硬要將自己灌醉。與陳劍有關?他想。
  她喝完一杯,臉色粉嫩,非常嬌豔。他覺得這女孩雖談不上漂亮,卻自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奪人魅力,跟他交往過的女人全不一樣。
  她趴桌上,眼睛迷蒙,似乎想睡,又似乎心事滿懷,竟是不將他放在眼裏。
  過一陣,她才似恍過神,朝了他又突然笑,紅豔的臉上迷離的笑,他的心不由動了動。她說:對不起啊,那個,我今晚不想采訪,能不能給我一個電話。
  他躊躇。
  她又笑,也沒失落,手虛虛比畫了下,說:算了。我其實一點都不想采訪你。
  他掏出名片,說:有筆嗎?
  她歪頭看他,而後從包裏取出筆,他在名片上寫下自己的私人電話。遞給她。也不知為什麽,他發現自己在她麵前居然毫無抗拒力,這個電話,除了家裏人,誰也沒有。
  她卻渾然不覺重要性,順手塞進包裏,亂塞的。說:給我拿點酒好嗎?
  他說:你其實不能喝。
  她說:想喝。他不讓喝,但我想知道醉後是什麽感覺。
  他不知道她說的他是不是陳劍,招手要過酒。
  她喝。說:你走吧。
  他嘲諷的笑,說,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我還沒有被人這樣戲耍過。
  她說:是你拉我的。但是也別計較了。我一點不想說話。你做你的事,謝謝你。
  便又專心喝酒。喝一點,趴一會,又喝。她在她的世界中,他一點都走不進去。坐了一陣,他覺得煩躁,出去抽煙,回的時候,被父親拉去應酬,他發現自己還惦記那個女孩子,時不時往那個方位瞅一眼。看陳劍倒似什麽問題都沒有,談笑風生、意氣風發。不禁想那個女孩子和他什麽關係?又覺得自己很無聊。
  不想去那邊。但終於還是控製不住地去了。
  女孩子似乎已喝得過了頭,正摸了頭,踉踉蹌蹌往出走。他迅速拉了她去車庫。女子甩他手,說:幹什麽?卻站不直,他說:送你回去。她說不用。他沒說話。
  將她弄入車。他開起來。
  過會問:住哪裏?
  沒有回音,她已經睡著。在二環繞了半天,他開回自己住處。
  將女子抱起來,她身子很輕。紅紅的臉上有柔軟的笑。他心又一動。
  給他脫了鞋子,放在床上。空調有點低,他給她搭上毯子。而後自己衝涼,看一會文件,打算在沙發上將就一下。
  睡前,去臥室看她一下,她已把毯子踢了。低腰的牛仔褲和T恤間露出一截小蠻腰,盈盈一握,有一種純真的性感。他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毛巾上前給她擦臉。她的臉燒得厲害,他想擦一下她會涼快一點。
  擦的時候,她嗚了一聲,別過臉,他也不知為何,繼續轉過去擦。毛巾從臉滑到脖,空氣中有薄薄的曖昧。他感到自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為一個女人躁動,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了。
  屋子很安靜,封閉性好,一點市聲都傳不過來,雖然房子就在二環鬧市。在空蕩蕩的寂靜中,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無聊,收回毛巾。
  但就在這時,女子雙手忽然環住了他的脖子,他猝不及防,壓到她身上。身下,嬌軀柔軟,在他怔忡間,女子已吻他,先是試探似的舔他的唇,而後進入,很清爽地挑逗,像個小鬼一樣,逗弄與勾引,萬種風情。
  他腦子一熱,發現自己有反應,回吻她。好一頓熾熱纏綿。他忽然覺得活那麽大,經曆那麽多女人,卻才發覺吻是那般美妙。
  她真的像一個魔鬼,純真的魔鬼,讓他沉淪。
  吻點燃了火。他控製不住自己。雖然間或也閃過不好的念頭,但是根本敵不過情欲。他脫她衣服,她的手也已鑽入他的睡衣裏頭,輕輕地劃,而後用指肚輕輕地彈跳,仿佛他的身體是一架鋼琴,她要奏出美妙的樂章。
  很快,兩人就不著寸縷,赤誠地像一對海誓山盟、情深意重的情侶。彼此珍愛,彼此關懷。輕柔細膩地撫摩,瘋狂激越的掠奪,水與火交替進行。最後火占了上風,熊熊燃燒。他進入了。她那時叫了一下,似乎有些疼。
  他沒繼續,吻她,她慢慢平複。他才最終進去。在瞬間,堅冰融化,身體成水。
  潮汐退去,風平浪靜。
  他有種說不出的寧靜和舒暢。這樣默契流暢的性愛從沒有過。他不由側身看那女子。她早已清醒。呆愣著看房頂。臉色有種漠然。
  他撫她,她拂過,突然就像一刻也不能忍受他。
  躺起來,穿衣服。一眼也未看他。他有點不悅。
  她忽然說:我可不可以借你的衛生間衝個澡。
  他想她是要衝掉他的印記了,眉簇了起來,卻隻能說好。將自己的睡衣遞給她,她又拂掉了。繼續穿自己的衣服。
  他忽然無法忍耐,起身,扯掉她剛穿上的胸衣,抱起她就往衛生間走。
  她掙紮,滿臉緋紅,說:你幹嘛。
  他說這時候知道羞恥了?
  她咬唇。咬得唇上有血印子。說:對不起,我可以給你錢。按行情。
  他張開嘴。笑。活了將近30年,從沒被當作女性用品。
  她嘀咕:你也沒什麽損失吧。
  他將她扔進浴缸,放水。她抱了自己,轉過身。說:你出去吧。
  這個樣子,更刺激了他。他眯著眼看她,忽然跨入浴缸,她瑟縮說,你要怎樣。他又壓倒她。
  在水流的衝擊下,他的欲望又點燃了。這回她變得抗拒。但是地方實在不大,她又老沒頭沒腦嗆到水,不得已停止了掙紮。
  水使得她的肌膚更加盈潤細潔,光滑如緞。他並不急著要,細膩地撫著,她呼吸慢慢急促。
  載沉載浮中,他們又開始新的性愛旅程。
  重新進入時,他說:這回痛嗎?
  她沒說話。
  他說:希望你此刻想著我。
  不錯,剛才完美的性愛中美中不足的是,在頂點,他聽到她含糊叫一個人的名字。當然不會是他。想到她將他當別人,就很不爽。
  她依然沒說話。咬著唇在克製,但是他知道她的高潮還是來了。
  而後,他為她洗浴,她像個木偶一樣任他。
  他給她擦幹身體,說:要給你吹發嗎?
  她忽然赤了腳跑出去。
  他露一抹笑,穿睡袍。出去時,她已經換好衣服。神色有些局促,說:我走了。
  他下意識的留戀,她已經背了包走。他跟在後,說:等一下,我送你。
  她說不用。開門。手卻有些抖,居然開不出門。
  他幫她開,她出去,忽然回過頭,很尷尬地瞥他。
  他說:想說什麽。
  她垂下頭,說:我很失態。對不起。希望,隻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居然怕他張揚,這個應該是他考慮的問題。他頗覺好笑。懶洋洋說:不用對不起,很好不是嗎?真不用送?一個人。
  她突然咯咯笑,笑得令他摸不著頭腦。她說:不怕我糾纏你訛你錢財。
  他怕,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糾纏不清,沒有女人能深入他的生活。當然此刻也一樣。
  她斂住笑,說:放心了。我不會糾纏你的。這一天,我會把它忘掉,跟夢魘一樣。
  聽到這樣的話,他卻無法控製的惱怒。
  
  2、語聲
  真的像一場夢魘。這一天,對語聲而言。
  相戀8年的男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娶了別人。結婚前夜,他才跟她說。
  此前,因他在一個月前從上海來了北京,她一直覺得他們的幸福即將開始,心一直是浸在蜜罐裏的。雖然他並沒有太多時間見她,她不以為意,他向來是個事業至上的人,初到北京自然是有很多事做的。前年和去年,她都隨他回老家過年,他母親非常喜歡她,一直要他們趕快完婚。他們就打算調到一起後結婚。她一直覺得,今年會是嶄新的一年,她的人生會有質的飛躍。
  不錯,是質的飛躍,隻是不是自己所想。
  8年的情意,一個電話就輕輕抹掉了。
  電話來的時候,她撒嬌,說你怎麽不來看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就不緊張嗎?再不看我,我可要考慮別人了。
  他說緊張。卻在電話裏久久躊躇。她起先不以為意,跟他講單位的雞毛蒜皮。慢慢地,才有了不好的感覺,說,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他說我愛你。
  她說,傻瓜,我剛嚇你的,我怎會愛別人。
  他說:語聲,我這一生隻愛你。
  她輕柔說,我也是。
  的確是。他們非常相愛。地理與時間都阻隔不了,是經受住考驗的。
  他說,你能原諒我嗎?
  什麽?她狐疑。
  他又躊躇,而後說:為了事業的成功,我必須違背本性去做一件事。你可能會覺得我很無恥,但是,像我這樣一無所有沒有背景沒有後台沒有家世的人有時候必須犧牲一些東西。你知道我有抱負,我不甘人後。
  你說。她心開始往下沉。
  他說:我必須去娶別的女人。
  她沒明白。隻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下。橫過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說:隻是暫時的。我隻是借助一點力量,等擁有我自己的東西後,我會離婚。
  她才慢慢懂。天忽然昏下來。什麽想法也沒有。
  他在另一邊吼:語聲你沒事吧。你怎樣了。
  她把電話掛了。癱軟在地。覺得天塌了。自己仰慕的男人居然以這種最無恥的方式將他們共同撐起的天壓塌了。
  沒有什麽可以想的。以前的甜蜜與溫馨,夢想與憧憬都成了虛幻的碎片。
  搖搖欲墜,語聲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幾乎沒有存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還是要站起來。不僅要站起來,還要活得很好。
  依然上班。陳劍大婚這天,她依然麵不改色精神抖擻的上班。
  主編交給她一個大任務,采訪剛從國外回來的馮氏家族的繼承人馮至鳴,她風聞此人頗為難搞,卻欣然應允。她很想用工作來砸暈自己。
  馮至鳴的確不好突破,正規的路線走不通,她便主動出擊。工作5年,憑借過硬的文字功底和執著的工作態度,她已升至編輯部主任一職。采訪過的知名人物不下20號。最棘手的政界某人物也攻堅下來了,她不信自己弄不下小小一個紈絝子弟。
  去馮至鳴執掌的瑞訊公司途中,買了份報,知道了,陳劍要迎娶的新娘正是馮氏股東之一的方圓,也知道了他們婚宴的地點。
  陳劍也會這麽無恥的。她有一陣子無法相信自己的眼光。要麽他隱藏過深,要麽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瓜。她想自己真的是傻瓜吧。卻也無法抹掉從前。
  他跟她說過他的抱負,他學工科的,崇拜技術,雄心勃勃想擁有自己的企業,他說要在高新領域擁有自己的自主知識產權,中國不能老做世界工廠,賺每個零部件中的幾毛小錢。
  他出生貧寒,想出人頭地,畢業後沒幾年就做了華東區銷售主管。有時候,聽他說起來,除了自己努力,也是用了些手腕。但是他對人真的很好。他們一起資助著幾個山區的孩子上學。每次孩子們來信,無論多忙,他都看,也親自回,寫得很溫暖。暑假期間,他把孩子們召過來,破天荒的休了年假,帶他們參觀大學,參觀城市,跟他們講理想。她在旁邊有時都妒忌,因他從不為她休過假。逢到乞丐,他不是光施舍,如有時間,他會帶他們吃飯,問他們情況,有時候,買路費送他們回家。也見義勇為,逢著搶劫,他總會毫不猶豫衝上去,有次被紮了。她心疼,嗔怪他多管閑事,他卻笑,死不悔改的樣子。她一直喜歡善良有愛心的人,也喜歡有追求有夢想的人,她以為他是,死心塌地地愛,愛得辛苦放不下,8年,卻也隻是這樣的結局。
  痛感令她無法相信。過去或者現在。
  她想去見他,因為真的無法信。
  馮至鳴意料中的冷漠,她也沒心思。
  趕到富麗堂皇的5星級飯店。她愛的人在門口,淺笑盈盈。一如以前,俊郎陽光的臉。她猛然想到第一次見他,眼中蒙上了霧。
  她那時大一,他大三,做著兼職,送外賣。是她闖禍,不知當時轉著臉看什麽東西,突然絆住,一個趔趄,撞上他的自行車,湯湯水水灑了一地,當然也澆了她一身。
  他皺眉。卻還是拿了未汙染的紙巾給她擦。
  她說對不起。
  他沒言語,當時她不知道他為此罰了幾乎是他半年生活費的錢,也丟失了一份工作。
  當時他沒向她索取賠償,她也理所當然地覺得幾百塊錢對一個男孩子來說沒什麽。
  後來,因為家教的事他們又攪在一起。學校家教中心出了紕漏,分配給他們同一個服務對象。他們去找中心理論。當時,他在她宿舍樓下等她,她出去時,看到他靠牆倚著,若有所思,正是黃昏時分,火紅的光線踱在他臉上,使得他的臉看上去熠熠生輝。她發現雖然他衣著鄙陋,但是五官非常俊逸。
  他騎自行車載著她,她腳一晃一晃的,說:跟你挺有緣的。
  他說:這樣的緣我可不想要。
  她說小氣,不就撞了你一次嗎,我還狼狽呢。這次讓給你好了。你什麽係?
  於是就認識。因為兩人家境都不好,經常相約著一起打工,那些共患難的日子慢慢積累了愛情。
  當然,她沒覺得自己愛他,她那時的目標跟其他女孩一樣要找帥哥,最好家境好一點,這樣約會才不會寒酸嗎。他那時的容顏在襤褸的衣裳中黯然失色,而且活得很窘迫,她是半點也不考慮的。她把他當哥們。處得還不錯。她在他麵前向來大大咧咧口無遮攔。騎車帶她時,她有時會撓他癢,他拿一等獎學金,她明知他每分錢都有急用,還勒索他請客。有男孩子追求她,她還向他征詢意見,說條件怎樣怎樣,該選哪個。那時他有點不耐煩,說:怎麽這麽俗,條件很重要嗎?她說當然啊。要錢要貌,否則我們女孩子浪費青春幹什麽。
  她大二的時候,真的處了一個男生。便不再跟他出去發傳單,推銷東西了。他有次居然給她打電話,說:好久沒見你了。最近忙什麽?
  她說想我不是?
  他說是。
  她忽然心一跳,忙解釋:交男朋友了,約會嘛。
  他在電話裏不語。
  後來一天晚上,他守在宿舍門口,她和那男孩拉手回,看到他,她有點不自在,卻誇張地揮手,說:嗨,陳劍,等哪個女生。
  他說就等你,拖她就走。她哎哎看那男生,那男生有點呆,沒追上來,她便被他拉走。他似乎都是氣,抓她的手很重,走得急,她都要跌倒,她抱怨,他不理。最後到4教後的桃林中,將她的手猛一放,她一個趔趄,他攔住,忽然擁住她。她心狂跳,看他眼裏,點點都是火星。瞬間,他的吻下來了,很笨拙,但是很用心。一會後,他說:語聲,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你。
  就這樣開始了。
  很樸質的愛。
  猛見到她,他的目光些些的不自然,但迅速,回複陽光。揮手,很自如地介紹給他的妻子:我的朋友,文語聲。我請她來的。又說:語聲,你進去坐,隨便找點東西吃。
  語氣溫和,仿佛她就是他邀來的朋友。她怔在那裏。
  儀式開始前幾分鍾,他找到她,將她拉到外麵,明媚的風光不在,臉色現出無奈和痛楚,他說:對不起,語聲,會很快,你要知道隻是交易。
  她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沒有那麽做。
  他有權力選擇自己的生活不是麽?
  她覺得枯寂。他卻執她的手,說:過些時,我會告訴你全部。現在,我隻告訴你,我的心裏除了你沒有別人。
  在自己的婚宴上,對自己老婆以外的人說愛,多麽諷刺。
  她抽手,忽然笑,說:你不知道你這樣多無恥。完全顛覆了我對你的印象,你要說愛上別人我還能忍受。
  他說:情形就是這樣,我不欺騙你。也不欺騙她。
  然後他又關照她照顧自己就走。
  她看完了他們的儀式。一直盯著他的臉,看他淺笑。水晶燈的光澤很像初遇時趴在他身上熠熠閃光的夕暉。隻不過是更加的璀璨而虛幻。
  如果沒有遇見。多好。她不會這麽痛。因為愛了。這份水晶一樣易碎的感情,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長地久。
  跟馮至鳴做愛的時候,她無法確切知道是什麽感覺。是報複嗎?是發泄嗎?是要徹底地揉爛一切告別一切嗎?
  她選擇了極端的方式。
  她珍愛她的貞操。跟陳劍8年,很多意亂情迷的時候,她都守住了最後的防線。她要婚姻的,她隻想把自己交給她的丈夫。朋友都說她保守,她也覺得。兩情相悅,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氣氛下做合適的事,沒什麽不好。但是她的原則是要守住。
  陳劍拿她沒有辦法,說,好了好了,我忙過一陣就娶你。
  結果他一直忙,而她畢業因偶然的機緣去了北京,自後,兩地分居,婚姻就一直是懸在口邊一直要做卻一直抽不得時間做的事。她有時想他真那麽忙嗎?
  現在,她忽然明白,婚姻遠不是男歡女愛那麽簡單,可以換很多東西。不是麽?
  她主動的。喝了酒。有點醉,但這種微醺的感覺很適合做。
  兩個身體似乎一點都不陌生,像老朋友一樣擁抱、婆娑,滾動,切合。心靈逐漸被升騰的熱情遮蔽,迷失。
  雖然是第一次,但她沒想象中的疼。曾聽閨蜜講過第一次的經驗,據說很疼,也無快感可言。可她居然如魚得水,興奮,甚至高潮。因為陌生,她甚至並沒妨礙自己嘴裏發出的那種現在想來也覺得非常羞恥的聲音。
  隻是結束後,她覺得好一陣的空茫。莫名其妙就交出了初夜,最珍貴的東西。
  床單上並沒有血絲。她有點欣慰,她不想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就當她是個放浪的人好了。
  第二次依然很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放浪。也許是吧。據說女人身體裏有個小獸,她想她是把它放出來了。
  但是,也該回家了。再也不會。

  3、采訪
  外麵落雨。馮至鳴發現自己又開始想念那個女孩子。
  雨勢強勁,他的想念也如這雨一樣越來越猛,最後隨著雨停恍若所失起來。
  當然,想念她,不如說想念跟她做愛。30年,頭次遇見這樣和諧的愛,令他有一瞬覺得白活了。
  他懶懶地靠著椅背。前麵是各種等他處理的文件。他沒興趣,一點興趣都沒。
  過一會,他打電話給助理,說:上次找我的那個《人物周刊》的記者叫什麽?電話有沒有?
  助理效率很高,很快回複他姓名和電話。
  文語聲。這個名字還不賴。都是跟符號有關的玩意。他想。
  一周已過,她並未跟他聯絡。他原還信心滿滿的覺得她一定會再找他,就像別的糾纏他的女人一樣。可現在想來,她更可能隻將他當別人了。他很不爽。
  猶豫片刻,他打電話過去。
  你好。聽筒裏傳出一個聲音,他不能分辨是不是屬於她。
  便說:你,是那個語聲嗎?
  哪個?對方笑,說,這裏隻有一個語聲。聽到那笑聲,他才有把握確定她就是。也不知為何,自己嘴角也有一抹笑。
  我是馮至鳴,我等著你來采訪。他說。
  對方倒抽一口涼氣,似乎避他惟恐不及。
  他說,我令你恐懼了?同時放鬆自己的身體,是想好好跟她電話。
  她說:謝謝,不采訪了,我正考慮辭職,可能,要離開這個城市。
  辭職?離開?他忽然覺得有點失落。說:為什麽?
  她又笑,說:我的私事。沒人煩你不正中你意。
  他想了想,說:你現在還沒辭吧,就善始善終,把最後的活幹完。
  她仍是笑著說,好像你是我的上司,還善始善終。我聽出來了,你想糾纏我吧?
  糾纏,他想這兩個字,似乎應該由他來忌憚。說,確實想見見你,來吧,看看你采訪水平怎樣?能套出我多少話。
  切,她說,以為我有興趣,不就為吃口飯嗎?好了。我來。什麽時候?
  三日後的午後,他終於見到了她。助理通報文語聲來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跳了下,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迫不及待。
  叫她進來。
  不久後,她敲門進。依舊素麵朝天,背了雙肩包,像個學生。
  看了半天,他還是覺得她不美。卻奇怪地吊了他的胃口。
  她嘴裏嚼著口香糖,說:不會讓我一直站著吧。
  他說請坐。
  她四處找什麽東西。
  他說找什麽。
  她說有沒有垃圾筒。眥牙說,我想吐一下口香糖。他指了個方位,她看到了,順手扯了他桌上的麵巾紙,包了扔過去。
  而後坐下,臉上有誇張的甜膩膩的笑。
  他說:有點緊張?
  她說是啊,緊張時才嚼口香糖。
  他說為什麽?
  她粲然笑,說:怕你糾纏。
  他說:我,很差勁嗎?他一貫的自負。可這平凡女人實在太當自己回事了。
  她托著腮,審他,說:外表可打個90分,可是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頂討厭你們這類仗著老子有點錢自命不凡的紈絝子弟。
  他略揚起頭,說:要告你誹謗罪。
  她說是麽?自尊受傷了?你能好到哪裏去,對人沒禮貌。
  他說不理會你們這幫人麽?你們無中生有消遣玩弄他人生活就有禮貌嗎。
  她又笑,說:我們不吵了吧,反正誰也看不上誰。完成工作,我回去交差。拿起筆記本,紙,又說:介不介意用錄音筆。
  他說隨便。
  她卻也沒用。按部就班問他公司發展模式、未來藍圖以及宏觀的經濟方麵的問題。
  他也簡要的回答。
  一小時後,她合上本,說:行了。
  他說:這也能交差?
  她說:別小看我,我從不寫八卦。
  而後站起來,說:我要走了。謝謝你。
  他忽然又敏感到自己的留戀。看她走不語。
  她背上包,雙手插兜,走。到門口,忽停下。他為她短暫的停留欣喜了下。她說:我想喝口水,可以嗎?
  居然忘給她倒水,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可原諒,雖然之前,他的確很少考慮別人的感覺。
  他站起身,去接水。
  她接過,又對他笑,誇張的笑,甜媚的很。咕咚咕咚喝幹。將紙杯扔了,說:謝謝。
  他想了想,說:晚上有空嗎?
  她說,幹嗎,要請我吃飯啊。又是花花公子的伎倆。
  他說,不願意算了。
  她說當然不願意。插了兜很輕快地走。
  他坐一會,出去,站在過道向下俯視,看到那女子活蹦亂跳地出去了。我就在她心裏一點痕跡都沒有?他想,可她在我我心裏倒是很耀眼的一抹。心內滲出了失落。
  晚上,母親來電讓他回去。到家,發現姑姑和方圓夫婦來拜訪了。因為語聲的緣故,他細細留意了陳劍。
  為人謙和,說話得體,當然他也看出了他的圓滑,一幹人照顧得很好,從沒冷場,雖然姑姑和父親是多年來的冷疙瘩,這回居然也都有了笑,全賴他轉寰,卻從沒突出自己。
  餐畢,陳劍和父親下圍棋。
  至鳴到方圓身邊,說:哎,這麽好的夫婿怎麽挑的?
  你也覺得好?方圓滿麵紅光,說,你最挑剔了,居然說好。不過是真好。見到他第一麵,我就不想放棄。
  至鳴說:他喜歡你什麽呀。要我,皺著眉上下掃方圓,說,要身材沒身材,要相貌沒相貌……唯一有的,不就錢嗎?
  方圓打他一拳,說,你這人太過分了。要找個人好好收拾你不可。
  也就這一瞬間,至鳴發現她嘴角甜蜜的笑影沒有了,似乎籠上了一層濃霧。她有點沮喪,默默地往母親那邊去了。
  他想,他們的確是有隱情的吧。
  書房裏笑聲朗朗,陳劍溫和禮讓的聲音和父親嘖嘖讚歎聲傳出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有點嫉妒他。
  又想語聲。
  一個人呆園裏抽煙。很煩,為這個如在骨鯁的女人。他想他大約是寂寞了,便打電話給史若吟。
  他在美國認識的,一次社交場合,當然認識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實力雄厚的史家產業的繼承人。她長得還不錯吧,當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修飾自己,懂得怎樣展露女性風情,所以她當晚成為了男士追逐的焦點。他跟她交談了幾句,印象還過得去,交換名片。幾天後,她主動打電話約他,他無聊,便赴約。
  也就隨便聊了聊,無所謂好壞,此後又約了幾次,一日喝了點酒,她說:你好像不喜歡我?他說:是麽?她說,你看上去心不在焉,這比冷漠更傷人心。他又說是麽?她說:我身邊很多女性朋友都思慕你。我跟她們打賭了,準備誘惑你。他用煙敲敲桌子,說,這挺好玩。賭注是什麽?她說我輸了,就不打算結婚。他說,犧牲夠大的。她直視他,說:所以,我把全部未來都搭在你身上了。他說:我有點受寵若驚。不過,說起來,與我無關。
  她輕輕喟歎,說:你真的不好對付。
  當晚,他送她回去。她邀他進屋小坐。很自然的,她勾引他。他說,跟你發生點什麽是不是算你贏了。她說你想施舍麽?他說是啊。一邊說一邊做。無所謂好不好。她卻很滿足。說:我愛你。至鳴。他嚇一跳。
  後來,知道她的身份後,他想全身而退。他知道他父親決不會放掉這個機會。但是她告訴了她家人,她家人又與他家人聯係,所以,雖然他們兩人沒什麽,雙方家長卻早就喜氣洋洋的準備聯姻了。
  馮家和史氏強強聯合,在這經濟不太平的關頭,沒什麽比這更能保護各自利益的。
  那麽,史若吟算是他正式的女友了。雖然他實際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至鳴。對方很驚喜,說,你居然會主動給我電話。
  至鳴道:最近怎樣?
  若吟道:就那樣,不想念書了。你走後,什麽意思都沒有。過些時,我就回來。現在天天想著你。你有沒有想我?
  這不打電話嗎。
  你也會想我。她甜絲絲地說。
  那就這樣了。他要掛。
  她說再多說一會。
  至鳴瞥到方圓也到了園子,獨自一人枯走。便說,有事,下次聊。
  放下手機,方圓走到他麵前,說:跟史家大小姐電話?
  他點點頭。
  她說,你也勢利啊,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
  哪樣?
  方圓眼中有些苦惱,看著深色的天,說:情感都是第二位的對嗎?
  陳劍並不愛你?隻愛你的錢,對嗎?
  方圓說,你為什麽這麽殘忍?
  至鳴冷冷說:猜對了是吧。那你為什麽嫁給他。
  我愛他呀。碰到他,我跟發了瘋一樣,什麽都不要,隻要他。
  詳細說說。
  方圓說,給我一支煙。至鳴遞給她,幫她點燃。她靠樹而立,吐一個煙圈,臉色有些迷惘。
  很偶然遇見的,我醉了酒,出來迷糊了,亂走,又吐。正好碰到他,送我回去。打動我的,是我在車裏睡著時,他在我身上搭了一件他的衣服。衣服味道很好聞。我醒來偷看他開車的側臉,就明白什麽叫一見鍾情。後來,又在一次酒會上遇見了,我跟他搭訕。他彬彬有禮地回複,間或說幾句笑話,滿場男人,就他一個人還象樣。我要了他的電話,準備倒追。天天打電話給他。約他。他用忙推辭,但或者也真忙,後來我說,忙什麽呀,到我這裏來吧,我把我的公司交你打理。說實話,晨光百貨實在是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一點不喜歡做生意。就想找個人幫我,我覺得他才識能力俱不俗。就用這個做釣餌,跟他見了次麵。他告訴我他有女朋友,很相愛。如果我有別的意思,那是沒辦法的。我就很惱怒,你明白嗎?第一次認真想得到什麽東西,卻被人訂了,那感覺很不好。我是想拿到手的,無論用什麽方式。後來就跟他協議唄,他娶我,我將百貨公司和部分股權轉給他,他認識上流人士,自己創業,而後將我的東西還給我,再就離婚。
  就這樣被人利用,你也接受?至鳴皺眉。
  方圓說:我就想跟他結婚後,也許他會愛上我。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至鳴鄙夷說,與你一夜夫妻的多了,也不見得愛上你。
  方圓眼中有淚,說,人家這麽煩惱你還這麽刻薄。幫我想想辦法,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至鳴說:男人動心就動心了,其餘沒別的辦法。你自己好自為之,建議不要離婚,私人協議沒有法律作用。
  陳劍忽然在屋簷下叫方圓,方圓忙抹淚迎過去。
  陳劍說:怎麽了?輕撫方圓的淚痕。方圓連忙搖頭,說,沒事,跟至鳴聊天,提到了父親,觸景傷情了。方圓的父親早逝。
  別難過了。你快樂一點才好。陳劍擁她。方圓眼裏又是點點幸福。至鳴覺得陳劍很虛偽。
  陳劍拉了方圓走到至鳴麵前,說:我們要告辭了。謝謝晚餐。
  不謝。至鳴說。
  陳劍又謙謙一笑。父親等出來送客。陳劍又致謝,又關照父親注意身體,稱讚母親的廚藝。很有禮貌。很有修養,也很討人喜歡。
  看著他們轉出花園的背影,至鳴想,他,算愛語聲嗎?
  
  4、辭職
  語聲一直在考慮是否辭職。
  這份工作,她無疑非常喜歡,人際關係和諧,又能充分發揮她的專長,幾年來也積下不薄的感情,但是她實在不想與他再見麵了。
  他大婚過後沒多久,就來找她。
  她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他,倚靠著車身,劃拉著火柴,點煙。劃了很多次,才著。叼了煙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她,便取下,對她笑。
  她不笑,徑直經過他。
  他手一拉,便很霸道地拖住了她。
  她說:找我做什麽?聲音很平靜。隻是自己大約知道內心不平靜。
  他說:想跟你解釋。
  她笑,說:解釋什麽,有原因就值得原諒嗎,何況你不需要我原諒。你有獨立意誌。
  他說:我跟你進屋說行嗎?
  她說不行。
  他架住她的肩,說:別,因為我生氣,我知道傷害你。但是,有時候人很無奈。你知道我想做事,可我怎麽做,一步步積累嗎?要積累到什麽時候。何況等我積累成功的時候,我就一定做得成嗎?社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很多是你無法想象的黑暗,我需要一個平台,也需要認識更多人。是,利用婚姻,利用女人是很無恥。但,別人暗槍傷人,受賄行賄,投機取巧,落井下石,同樣很無恥,無恥的事都在潛規則下光明正大的做。沒有別的辦法,有光明的途徑嗎?抱歉我看不到。
  你非要做嗎?你工作不很好?
  我非要做。陳劍很堅硬地回答了語聲。
  我的工作再好,也是為別人打工,或者說為別人實現財富。不錯,我做得很好,很賣力,銷售業績很高。但是,我所創造的財富,人家是怎麽花的?包養情婦,還是一夜豪賭。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知道,我心裏有激情,我要通過自己來改造一些東西。哪怕微弱,但要有價值。我不覺得我比誰差,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差得就是沒有機會和平台。
  有些東西你改變不了。社會的沉屙,從來不是個人能改變的。你的目標再遠大,注定隻是一場空。
  不做又怎能知道?生命有限。我必須投入我的生命。陳劍被路燈映亮的臉隱然還有一點聖潔的光澤。
  語聲實在不知他是無恥還是高貴。沉默中,他已經將她攬入懷中,呢喃地說:雖然非做不可,可我一直很煎熬,真的對不起你,你等我,好不好。我跟方圓協議好的,我通過她認識人,積累資本,做我的事,而後還清所有,就離婚。她同意的。我一開始就告訴她我並不愛她。我有愛的人。她都知道。我們是徹頭徹尾的交易。
  可是她能得到什麽好處?她不是愛你能這麽做麽?語聲抬頭看他,憤然道。
  有好處,我會幫她家爭取更多馮氏的股權。這是她母親多年來的心病,天下是她和老爺子一手打出,好處卻全給弟弟,她不平。
  語聲不知道能再說什麽,不錯,他聖徒般的理想主義曾經很能感染她的心。她喜歡一個人擁有高潔的理想,哪怕高於塵土,不切實際。但是,現在他真的朝那目標去做了,卻覺得有種難以說得出口的不舒服。是手段太赤裸了,可是,的確,做什麽事現在不需要手段。那麽她到底哪裏覺得不舒服?想不出來,很苦惱。他的擁抱卻越來越熱烈。
  體諒我好嗎?我保證很快,不需要多長時間,兩年或者三年。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絲,輕柔地說。夜風拂去日間的暑熱,空氣中傳來花木的香氣,日子似乎還如以前一樣美好。
  我愛你。他迷蒙地說,而後唇在她鬢邊婆娑。她癢癢地,幾乎要迷醉。突然一個激靈,推他。他還是擁著她。說:不讓你走。
  她說:你已經結婚了,求你結婚期間忠於你的妻子。否則,我,會看不起你。現在我已經看不起你了。
  他麵色變了。手一鬆,她就鑽了出來。
  她說:你不用我原諒,隻是我們不再有交集。
  說著,她跑。
  她知道自己不願說這句話,也知道這句話很傷他,但是怎樣呢,難道做他的情人嗎?傷害另外一個人,她做不出。
  此後,陳劍經常來找她,一般是晚上十來點鍾,敲她的門。她有時不開,他電話過來,她說,我睡了,你知道我十點半就睡覺。他好脾氣說:那,好好睡,下次我早點來。然後就稍微早些來,但過陣又照樣到十來點鍾。也不一定見她,卻讓她知道他還念著她,天天。
  有時候她虛弱,就放他進來。
  話說不了幾句,就吵,當然是她挑頭,提及往事,就一邊哭著一邊打他罵他甚至抓他掐她。他也不避,任她發泄,而後抱了她,輕輕地吻她。她身體往往僵硬,但也沒拒絕。
  一次,他吻她後,她挑釁地看著他,說,你也這樣吻方圓嗎?你們做愛了對嗎?
  他沒說話。臉別向另側。
  她說,你做的時候,會想起我嗎?你跟她覺得快樂嗎?
  他說,語聲,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說,口頭上誰不會說,你個騙子。她又激怒。
  又吵。語聲覺得自己快神經質了。但是不知怎的,就不願去想他們在一起親熱,就非常難以忍受。
  他抱住她,說:那我不再——
  她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人家是合法的夫妻,自己憑什麽。又索然,說:我最近差不多瘋了。
  抱頭沉默了會,說:陳劍,我想我必須離開你,否則會徹底瘋掉的。我們,徹底斷了吧,你不要再來找我。
  不行。沒有你我會瘋掉的。他激烈反對。
  你這麽做很自私。讓我去愛別人吧。
  不行。絕對不行。我心裏真的隻有你。他又抱了她,激烈地吻,像到世界末日。
  她推他,說:我算什麽呀。我怎麽成這個樣子了,要跟一個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他說:我知道你很難過。我會盡快。兩年很快就過。你就當從前一樣過。
  怎麽當啊。我當不了。我想到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就受不了。兩年,就是730天。你天天跟她在一起,摟摟抱抱,我受不了。放開我吧,不愛你,我才會好受。
  他憂愁地看她,卻說不出話。
  他走後,她想從前。那又是怎樣明媚的日子。
  寒假,他們一起打工。他騎車帶她。她總是將手伸進他的衣服,焐著,說,你的身體是一個暖爐。他說是,專門向你開放。有時候她的手在裏麵不安分地遊移,他就叫,性騷擾啊。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從來都是把葷菜撥給他,美其名曰減肥。
  晚上,一起自習。他很用功。她則懶。經常拿本小說,看幾行,再呆呆看他幾眼,她是喜歡用功的男孩子。他拿獎學金,她比他都高興。他說你得意什麽。她說我眼光好唄。
  春節,他為了省路費,沒回家過年。她要回,他買了零食送她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她聽得煩,卻也暖融融的。火車開動後,看他跟著火車跑,她就覺得非常難過。跟生離死別似的。眼淚總是要漫出來。
  回家後,迫不及待給他寢室打電話。他不在,她就生悶氣,等他終於接了,她罵他,人家等你你幹什麽去了一點都不想著人家。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幾句後,就氣消。
  他說:學校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今天是除夕,我走了很遠的路,才看到一家沒打烊的超市,買了三袋方便麵。
  她聽了難過,掛電話後哭。熬過初三,她迫不及待回校,給他帶了好多好吃的。
  那天,她都永遠記得。早上7點多,他還在睡覺,她砰砰敲門。好久,他才裹著棉被出來開。看到她愣一下,她已經放下行李,張開雙臂,撲入棉被。
  兩人緊緊擁抱。又吻。他還著涼了,感冒。但那感冒也很甜蜜,她守在旁邊伺候。
  後來,他就畢業了。收入還不錯。他租了一個房子。她給他收拾的。全是她的風格。有很多毛絨玩具和花草。她說那是他們的愛之巢。每周末,她就去他那裏。做飯等他。他總是早早回。她做的飯不咋地,他卻總是說好吃。她就巴巴地把菜夾了又夾,直到後來,他才說真話,說,饒了我吧,每次都是想著不傷害你幼小的心靈才勉強吞掉的。她也不惱,因為在他的鼓勵下,她的烹飪技藝已經越來越高超。
  飯後,她看碟,他對了電腦加班。他總有很多事。她都不理解怎麽別人都很閑他卻忙得像陀螺。經常雙休日也沒得閑,他們還在逛街,一個電話來,他就必須趕回公司。
  長久,她也就知趣,不拉他出去。總是在愛之巢,看書看碟,做飯洗衣,等他回來。她從來不知道班上公認難纏的文語聲也可以這樣賢淑的。
  晚上,有時候共眠,他有想法。她不讓。他也體諒,因她還是學生。卻也經常吻得意亂情迷。噌噌冒火花而不能熄滅。那種感覺實在難熬。
  她看他沮喪,就笑。他說你還笑,再笑,我不管你。她說,那個有什麽好的。他說當然好,我們可以成為一體嘛。有什麽比兩個愛的人交融好呢。她臉紅,說那想起來很惡心。
  忽然,她就想到馮至鳴。
  沒有跟愛的人交融,卻給了一個陌生的人。
  沒有心的融合,可身體照樣融合得好。她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性是獨立於愛的。因著此,她也從未想起那個人。她的觀念中,跟誰做大概都會有這樣的結果。
  有時候,為自己當日的衝動很後悔。但是,怎樣呢,給陳劍嗎?想到他和方圓在一起,她的氣又出來。愛是占有,身心的。於是,她就恨恨地說,陳劍你活該,這是對你的懲罰。生完氣,卻又索然。就是這樣,她發現自己一會冷一會熱的。連自己都無法把握自己。
  因為恐懼,怕自己的愛使自己活得越來越卑瑣。所以想離開。
  將馮至鳴的文章寫出來,交到主編那裏。主編收下,說:行啊,這麽棘手的事也被你搞定了。我們的語聲還很厲害啊。
  主編是位40多歲的女性,幹活麻利,風風火火,當然脾氣也很暴,但對語聲卻一直很賞識。
  語聲心想,那是用身體攻下來的。卻笑嘻嘻說:那就加獎金吧。
  沒問題,雙倍。主編也爽快。
  語聲躊躇了會,說:我,有個事跟您商量。我想做完這個月就辭職。
  主編吃了一驚,不做得好好的嗎?難道有更好的去處?
  沒。語聲說,私人問題。想離開北京。
  主編抬頭開解:有些事情嗎,發生的時候覺得天要塌下來,實際上過後想想也沒什麽,一時衝動付出太嚴重的代價,就不值得了。如果有更好的去處,我可能還能考慮。
  語聲沒說話。
  主編說:再想想啊。
  中午吃飯的時候,好友秦心端了餐盤湊上來,說:哎,聽說你把馮大公子拿下了,用什麽手段啊。
  美色。語聲不動聲色說。
  哦,秦心噴飯,上下打量,就你?人家身邊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怎樣,是不是如傳說中的帥?
  還過得去。語聲無精打采。
  什麽叫還過得去。比你男朋友怎樣。秦心尚不知她的情變。第一次看到陳劍的相片,秦心是徹底的呆。說:你也不咋地,怎麽能搞到這麽帥的男人。她那時很得意地,嚷著,帥吧,天下第一帥,屬於我文語聲。秦心往往撇嘴,沒見你這樣厚顏的女人。陳劍到京後,請語聲一幹朋友吃飯。那幫朋友又徹底服。因為陳劍不僅帥還溫柔體貼,不僅溫柔體貼還滿腹錦繡,被他們譽為世紀末最後一個好男人。語聲便又時不時吹噓,世紀末最後一個好男人屬於我文語聲。但是現今,真正是欲哭無淚。同事們卻還無一人知道。
  說不上來。語聲悶悶回。
  哎,你怎麽了,最近看你精神不振作,陳劍不到北京了麽?你們吵架啦?你脾氣有時太倔,偶爾也要讓讓他嗎?你看他對你多好,上次我特意穿件低胸裝,人一眼都未瞅。
  秦心。語聲看著她,想一吐為快,卻也不知如何傾訴。低頭扒了點飯,說:我吃飽了。站起來走人。
  哎,這點也叫飽,你減肥哪,都這樣瘦了,還讓我們活不活。秦心叫。
  沒有不透風的牆。沒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語聲的男朋友將她甩了娶了豪門女子。
  大家因擔心她,在她麵前都裝糊塗,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躲閃的眼神卻透露一切。也因此,語聲總覺得如芒在背。有天大家聚餐喝酒,有同事提到馮氏企業,一桌人噤聲,看向語聲。語聲一拍桌,道:說啊,為什麽不說,被甩了就甩了唄,還讓不讓人活。
  主任,不是那意思。我們都隻是擔心你。
  是啊,陳劍那小子以前真錯看了,這樣的人分了才好。
  主任,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天下男人多著呢。我就是主任崇拜者之一。主任考慮我吧……
  大家嘻嘻哈哈開解。語聲也早就釋懷了。
  主編也知道了。給她一個去廣州采訪的任務,實則是變相給她假。

 5、廣州
  刊有馮至鳴訪談的雜誌出來了。此刻正在他手上。
  題目叫:遊走於浪漫與現實的邊緣。
  他饒有興趣地看。不得不承認,文語聲文筆優雅而犀利,感覺敏銳而偏激。非常個性化。一如她本人。
  他翻完,順手電話過去。他是要諷她幾句,有些地方臆想成分多了,他怎就“在長輩的殼裏不安分地謀求出軌,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他的內心她知道多少?
  等了好長一陣,才有人接。
  語聲麽?聽那聲音似不像,他不敢肯定。
  哦,主任出差了?
  出差?
  是啊,你哪位,有要緊事麽?
  至鳴想了想,說,有要緊事,想聯絡她,她有其他聯係方式嗎?
  麻煩你告訴我你哪位?電話裏人挺謹慎。至鳴想不就一破編輯室主任麽?守著個手機秘而不宣似乎比撒切兒夫人還重視自己的安全。說:我是馮至鳴。
  
對方忽然愣了。
  他說:怎麽了?
  哦,你真是,真是,對方不可置信的樣子,而後欣喜道,啊,我說聲音怎麽這麽好聽。好,我告訴你主任的手機。給他念了一串數字。他存進手機。看對方還不想掛的樣子,想不如多探聽一點信息,問:她什麽時候走的?呆幾天。
  對方似乎巴不得與他多說話,一股腦就把語聲的行蹤供出來。
  昨天啊,哦,那邊有個經濟論壇,她參加。其實沒啥事,就是一條小信息,我們主編是讓她出去散心。她。忽然咽住,又說,那論壇真沒啥,不過可以免費住五星飯店啊,好像是在沙麵,白天鵝賓館,要一周吧,不過今早她打電話給我說打算在廣州挺三天,然後去昆明,語聲可能玩……
  謝謝。至鳴掛下電話。而後讓助理定票。廣州恰巧有些事,前陣子他推給妹夫去處理了,現在,就親自上陣吧。
  當然是為了她。
  她時不時攪亂他的心,想起來,就是那種如哽在喉難以下咽的感覺,渾身都不爽,煩躁得要爆發,卻沒有出口,就像窩在一個密閉的鐵罐子裏。一個大男人對一時的肉體貪歡那麽想念,實在是說不過去。
  他點煙抽。迫切希望她能敗壞他的胃口。
  第二天到廣州,公司有車接他到白天鵝。他能幹的助理早就把他的房間安排到語聲的旁邊。
  普通標間。他大概也是第一次住。收拾了一下,看窗外正是黃昏。光線紅紅火火的掃進來。遠遠的,可看一衣帶水,是珠江,遊輪已在江麵航行,閃著現今還看不出色澤的燈。
  是晚餐時間。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可以共享一頓晚餐,當然他的算盤還不止於此,卻沒有十足把握。他的對手是語聲。不是平凡的庸脂俗粉可比。
  打她房間電話。
  她居然在第一時間就接了。
  開一下門。他說。
  你是誰。她說。
  他說,很失望。他的確失望,她居然都不記得他的聲音,可見在她心裏他滄海一粟也不是。
  對不起,我聽力比較遲鈍,何經理嗎?
  何經理?她居然還挺能勾三搭四的。憤憤說:開門就知道了。
  哎,她笑,裝什麽神秘。稍等了,我換下衣服。
  至鳴關了自己的門過去,不久她開門了。甫開的時候,臉一陣錯愕。
  他自顧進去,帶上門,說:很驚訝?
  她好久才緩和,做個手勢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想知道還不簡單。
  她垂下頭,說:你想怎樣?
  他靠近她,靠得很近,幾乎要貼身,她往後縮,他一把抱住她。她掙紮,說:你想幹什麽,我會叫人。
  他說,這房間隔音效果還好。你叫吧。
  她說你無賴。
  他抱了她,很享受懷裏的小身體,閑閑說,在你眼裏,花花公子就這麽無賴吧,我不想讓你失望。
  她虛弱地說:你要幹什麽?
  他才放開她,拉她的手,說:一起吃個飯,有些話想跟你說。
  她斜眼看他,簇著眉。像在思慮什麽。良久,說好吧。很無奈的,就像被劫持。
  就在飯店用的餐。
  她點菜,看他一眼。他說盡管報複我。
  她回到菜單,點了幾樣素淡的小菜。合上,交走。
  他說為我省錢。
  她說不喜歡浪費。那些魚翅鮑魚從沒覺得有什麽好吃。又抬起頭,說,你們不一樣吧,為了麵子,也要點一堆,寧肯扔掉。
  他說我從不這樣。
  她也似無與他對話的興趣,直接說:什麽事說吧。
  他說:想與你交往。
  她嘲笑說,交往是什麽?光明正大地供你玩樂,而後在可預見的將來拿一筆錢滾蛋?
  他說,如果是這樣,很受侮辱嗎。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多清高。聽方圓說,她老公陳劍天天去見你,你跟別人的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想過別人的痛苦嗎?打著愛的旗幟,就可以為所欲為的傷害嗎?如果是那樣,不如像我那麽無恥。我想要你,就直接說。
  語聲難以忍受。渾身不自禁的打冷戰。她咬了咬唇,沒有回擊的力量。的確是了,自己是卑鄙的無恥。
  他看著她,遞給她水。她不看他,喝一口,又神經質地放下。
  他忽然很難過,她這個樣子,總是對那份感情那個人念念不忘。他也無法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隻是他不希望看到她為別的男人黯然神傷。
  過一陣,語聲抬起頭,眼神很無助,說: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可以嗎?
  他說不可以。
  她猝然站起來。他拉住她,笑著說:你走不了。
  她憤然說,你幹什麽我做什麽事要你管嗎?
  他說: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想找你?我壓根就不想遇見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多煩,你為什麽惹我,為什麽要深入別人的生活,你抽身而走,你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可是一切都發生了,在別人那裏。
  她愣一愣,說,你想怎麽樣?你沒吃虧?
  吃虧?你怎麽知道我沒吃虧。如果不知道那種身體的感覺還好,知道了要生生忘懷,你以為容易嗎?不錯,我一點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們心靈互相陌生。可是,我們的身體就像兩個好朋友,他們渴望親近。我的身體一直跟我說,想念你,不,想念你的身體,他讓我去找他的夥伴,我才來的。你的身體從來沒想過我嗎?
  從來沒。她斬釘截鐵說,說完,嘴唇卻顫了。
  他笑,說:我的要求一點不過分。沒想要你的心。就想讓他們彼此親近。
  服務員上菜了。她抽了他的手坐下。
  發呆。
  他說吃點東西。
  她就吃一點,又呆。
  他給她餐盤夾一點。以前從來覺得自己是個不在乎對方感情的人,但現在,居然為她心疼,覺得她很瘦,不想看她鬱鬱寡歡。
  沉默地吃了很久,她抬起頭,說:你的建議我是不答應的。你在西方住久了,可這裏是中國,我向來是主張靈肉合一的。如果我曾經冒昧地打擾你,給你留下一些後遺症,我道歉。非常對不起,我那時太亂了。
  你很愛他?至鳴說。
  她遲鈍了一陣,但還是點頭了。
  他又覺得非常難過。
  良久,擺著手,笑著說:那麽,很遺憾。他們處得那麽好。
  她忽然笑,挺煞有介事的。你有時還挺可愛。
  他挑眉,說,難道你跟別人都很好?
  她有些尷尬。
  他說,至少我沒有過。
  餐畢就告別了。他去公司。高層連夜開會。商量如何競標。
  會開得晚,本想就近住。躊躇一陣,還是回了。
  一早就神經質地醒來,想了想,是擔心語聲退房。她不是要去昆明嗎?自己還貪心想見她一麵。他電話過去。也不管她是睡還是醒。
  好久,她接過,沒有聲音。卻清楚聽到她有些混亂的呼吸。
  你怎麽啦,還在睡嗎?
  她說哦,是的。鼻子塞住似的嗡嗡的。
  他說好像感冒了。
  她說沒事。
  他說你把門打開,我過來。
  她說真沒事。
  他說那我叫服務員。
  她開了門,穿了睡衣,頭發蓬蓬亂,瞥他一眼,歪了嘴,很煩的樣子。而後轉身往回走,倒在床上。
  他看她臉頰潮紅,一摸額頭,有些汗濕的燙。說發燒了。連忙打電話到服務台,吩咐買藥及拿來溫度計。
  他灑過水銀,要將溫度計塞她腋下,她說我自己來。他說你我全看過,不需要害羞。她臉燙了下,他已經解了她睡衣的兩粒紐扣,將溫度計塞過去。倒也沒其他唐突的舉動。而後扣好。
是發燒,38度。
  他倒了水,稍涼一會,給她喂藥。
  坐床沿,手托著後背,將水杯給她,很專業。她心裏暖一暖,說謝你。他說今天不走了吧。她驚疑,你怎知我要走?他說人用心起來什麽事不知道?她就不說話。他將她的發絲拂到後頭,說,好好躺著。歇一天,身體就好了。沒想到自己也會溫柔,他有點納悶。
  她側過身,背對他。
  他忽然看到她肩頭聳動。便去扳她身體,她強著不讓,還是他力氣大,把她的身體轉過來了,她淚眼模糊,原來在哭。
  他說,我怎麽理解,不會是被我感動的吧?便去撫她的淚,她甩他的手,他說力氣還很大,哪像生病的。幹脆湊過去吻她的淚。
  她說不要啊。你不要流氓。
  結果可想而知,刺激他的後果隻會更難堪,他滑下去吻她的唇。很輕柔地輾轉,她忽然安靜下來。
  停下來,他拍拍她臉頰,說:失策,沒刷牙吧。
  她臉脹得通紅,咬牙切齒說:活該。我希望嘴裏的病菌把你傳染。
  他笑著說:求之不得。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病,還能比賽誰好得快。
  語聲看他狡詐的笑,忽有點迷失。他身上有草木清冽的氣味,笑容懶懶散散,有一種幽暗的魅惑,像漩渦似的,讓人想接近再接近,一睹真麵目,結果先就在漩渦中淹死。
  看我?他挑挑眉,在你眼裏90分的花花公子,我想知道那10分丟失在哪裏?
  她抿嘴笑,說,你一直很自負嗎?
  他說我有很多優點還沒展示出來,恐怕100分打不住。
  她說,這樣狂妄,先就扣10分。
  他說,我不虛偽而已。
  又說,逗你了,你給我90分,我滿意了。昨天怎麽回事?
  她說:在珠江邊喝了兩瓶啤酒,後來趴了睡受涼了。
  他說不叫我。
  她說不敢,又說,你說得對。我想我不該騷擾別人。別人也會跟我一樣痛苦的。隻是,想忘記總不是那麽容易。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他都會很著急,哪怕是很小的病,無傷大雅,他都坐立不安,非要見我,拉我去醫院,我都煩,後來即使生病都不願告訴他。很多事情,想起來,真難以忘記啊。好到這種程度,要硬生生抹掉,甚至都不能去怪他,真的很痛苦啊。
  他說,愛我吧。
  她微弱地笑,說,你以為說愛就愛,我還想呢,誰有本事讓我忘掉過去。可是想來很困難了,女人的情感總是這樣,要沒有,要就全部。
  他終於無言,手機響。公司催他過去。今天是有重要事做的。他問會談時間。還有1小時。他說叫小羅過來。
  看她,說:我有點事。我讓我們公司的小羅來照顧你。那女孩子很乖巧。
  她忙說:不用,我睡覺就可以了,一點事都沒。
  他說接受安排吧,既然我在。
  她很無奈。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6、廣州(下)
  第二天,燒就退了。人除了有點乏力,沒別的症狀。語聲打算去昆明。
  昨晚,馮至鳴十來點鍾過來的,一身酒氣。
  小羅告退了。
  大約酒喝得有些過頭,馮至鳴沒多少話,倒在另一張床上就睡。
  半夜,語聲上衛生間的時候,過去給他蓋了被子。睡眠中他的臉像個純真的孩子。她看了很久,想的卻是陳劍,隻有睡眠的時候,他們才不偽裝。所有的虛弱,所有的焦灼,所有的嬌嫩,所有的渴望全寫上去了。陳劍的睡眠向來淺,稍有動靜就醒,就像混在職場的他本身是個很戒備的人,卻讓所有人信賴。真實的他是什麽?語聲跟他一起出席過一些應酬場合,她總會覺得他有點千人千麵,一會謙謙君子,一會江湖義氣,能說很調侃的話,也能闡發一些哲理的東西。語聲站在黑暗中,突然不可自持地想,她所認識的陳劍是不是最真實的。麵具,帶得久了也就與身體合二為一了吧。
  早上,馮至鳴被手機鈴震醒,他是跑出去接的,為了怕影響她。回來時,他站在她床邊,想來想跟她說什麽話。但她假裝熟睡,他也未說,隻用自己的額跟她輕輕碰了下,是測量一下溫度,他俯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心跳了,他的氣息在一點點侵蝕她。
  測量的結果大概還滿意,他出去了。
  語聲去樓下喝了點粥,順便去總台訂機票。
  下午有航班。她想訂的時候,手機響。不知是誰,接過,發現是馮至鳴。
  他說,怎麽,要走?
  她說,怎麽我的行蹤你都知道,是不是我身邊安了偵探。
  他說向左看。她歪過頭,門口,他站著,持著手機衝她笑。
  先不要訂票。我有事同你商量。他說。
  她點頭。
  兩人走近,那感覺很怪異。像久別重逢的鏡頭。他始終有笑,她卻有些七上八下。差不多隔一米的時候,她停住了,說,什麽事?
  他走近,很自然地擁過她,說,進房間說。怎麽樣?好些了?
  她說,別整的我是你女朋友似的。推出了他的懷抱。
  他說,我想借你做我一天女朋友。現在應該訓練一下默契。
  到房間,他告訴她,有個應酬,一家很重要的投資人的家宴,來客都帶女賓,我沒有,暫時借你一用,請務必答應我。
  她說,為什麽找我呀。你公司那麽多女員工。小羅也不錯。
  他說,不想讓她們心神不定想入非非嘛。
  她說,說的好像所有女人都擋不住你魅力似的。
  他說,不是啊,你就能當我什麽都不是,這正是我要的。
  她想了想,覺得這兩天,他對她不薄,想答應他,說,有什麽好處,我不能白做吧。
  按時間計費吧,一小時多少?100?
  100美金。
  他說,好,想多賺錢就從現在開始。
  她說,跟你開玩笑的。什麽時候,有什麽注意事項?
  他說明晚。穿正式一點,小禮服那種。其餘,我想,你會有分寸。我不需要你做什麽。
  她說,我沒帶那種衣服。
  他說時間來得及,我給你錢,你想自己買或我叫人買都行。
  他要給她信用卡,她不收,說,我自己想辦法。
  下午,她聯係了她在廣州工作的同學小潮。小潮聽到她聲音,驚喜萬分。以前她們是很好的朋友,上下鋪,在沒有陳劍的時候幾乎形影不離,小潮讓她去她家。
  小潮已嫁作人婦,孩子也有,工作辭了,做家庭主婦。好朋友多年未見,便一個勁向她大吐苦水,從孩子煩心到老公的花心,儼然一怨婦。
  語聲皺皺眉,說,婚姻這麽可怕?你記不記得你以前很女權的。
  小潮說:哎呀,說穿了,那是婚前瀟灑。女人總要依附於男人的。
  這種論調你還是咽進肚子裏。語聲說,我看你是不工作的原因,交際圈窄小,除了老公沒別人。找份工作吧。
  哎,你呢,聽說陳劍娶了別人。怎麽看怎麽不像啊,當時他多老實啊。我們那時候都打賭,別人誰都會分,就你們不會。世事難料啊。小潮說。
  語聲忽然說不出話。轉移話題,聊了一通同學。
  電視裏放著新聞。小潮忽一指,說,那不是陳劍嗎?
  語聲看過去,的確是陳劍,晨光百貨大刀闊斧改革,目前商界比較轟動。電視中的陳劍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樣子。
  陳劍是越來越有味道了。男人都是越成熟越有魅力,事業宛如他們背後的光源。女人呢,拖兒帶女,人老珠黃,等著老公厭倦。小潮歎一記。
  哪裏這樣。語聲說,別沮喪,女人同樣能成就些什麽。自信一點。
  還盯著屏幕,但畫麵早已切換,隻心裏有這個人經久不息的形象。
  而後,問小潮借衣服。就去翻衣櫃。試穿。在衣服上,女人有天生的狂熱。小潮生孩子後,胖了不少,很多語聲不能穿。隻找了一件,婚前買的,V領低胸,好看是好看,但未免暴露。
  小潮卻在旁邊拍手,說:呀,別保守了,你胸型漂亮,就讓男人噴火一把。
  語聲說,不好吧。但是想想也懶得花錢,反正一晚,也就算了。
  小潮的老公來電話說不回。小潮撇撇嘴,說,肯定又去陪那狐狸精了。語聲說能知道打個電話還有轉寰餘地。
  小潮歎氣,說:以前想過離婚,但是孩子怎麽辦?而且,離了正好便宜了別人,自己要再找,隻能找老上十歲的,他們呢,年輕十歲的照樣找得到。
  語聲說別想那麽多,快樂一點。兩人出去吃東西,外逛街。
  語聲買了雙相配的鞋子,又跟小潮一人買了一副耳環,當即就戴上了。
  語聲說,要嫌憋氣,就花他錢。
  小潮說,可他的錢不是我的錢嗎,有時也想奢侈一把,後來總就忍住了。
  語聲說,你這樣可會越來越窩囊的。
  是啊。小潮說。
  馮至鳴來電話,問她在哪,要來接。語聲拒絕了。
  小潮說:誰啊?新男朋友?看你很甜蜜的。
  甜蜜?語聲大跌眼鏡,哪有啊?
  小潮說,旁觀者清嗎,你說話雖狠,卻有一種自然的親昵。
  語聲又愣住。
  小潮得意道,即便現在不是,以後也會發展的。陳劍都結婚了,你別為人殉葬,好好把握,日子還長著呢。
  語聲嘟噥說,開解別人會,自己想不通。
  就是嗎,當局者迷。
  陪了小潮很晚才回。本是要住那的,無奈馮至鳴連連來了幾個電話,小潮就讓步了。說什麽不能奪人所好之類的。其實哪跟哪。
  告辭回酒店。語聲打開房門,發現馮至鳴就在她屋。就懶洋洋躺她床上,捧個筆記本不知上網還是打遊戲,看到她,收掉,說:這麽晚,哪個朋友,我都吃醋了。
  你吃什麽醋,語聲將一幹東西放下,說,回去睡唄,呆我這裏做什麽。
  馮至鳴說:想你唄。你不我女朋友嗎?
  明天晚上才是。別揩我油。
  你怎麽知道我要揩油。至鳴站起來,語聲避一下,說,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至鳴看那幾袋東西,說,為明天準備的?穿給我看看。
  不。語聲說,拿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
  出來時,馮至鳴居然還未走。
  她也不理他,這個人難纏的很,他不放手,別人說不清。
  吹幹頭發,她說你請便。我睡了。自顧躺床上睡覺。
  他居然也到她床上,攬過她,她說:你幹嗎?信不信我打110。
  他說,如果不是強奸賣淫110也不管吧。我又不做什麽這麽驚慌幹嗎?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語聲在他懷裏,那懷抱也不讓人惡心,甚至還有點親切。她忽然想到他說的他們的身體是好朋友,臉就紅。
  他說:那次,你是不是第一次?
  她直接否,不是。
  他說,我感覺一般不會出錯。
  她說,第一次很讓你驕傲嗎?
  他說也不是。隻是如果你是,我想對你負責。
  她笑,說,你不糾纏我就是對我負責。
  他說,跟我交往一陣,你會發現你離不開我。
  語聲吐舌頭,說,天,求你,不說撒泡尿照照,至少收斂一點。
  他說:在你麵前,怎麽挫敗感那麽深。陳劍很出色嗎?我就不信了。
  語聲立馬無言,掙開他,閉眼睡了。馮至鳴生了點悶氣也就回了。
  晚宴在7點。至鳴4點就來找語聲了。
  修身合體的西服,配馮頎長挺拔的身材,懶洋洋貓一樣的笑,顯得風姿卓絕。
  語聲看他走近,也是怔了下。雖說帥哥看得也不算少,陳劍就是,但是馮同學身上自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幽暗的魅力,閑閑散散中英姿灑落。
  還沒換衣服?等著看脫胎換骨的美人。他說。
  語聲說,從沒人說過我美,你會失望的。待會人家說你眼光差怎麽辦呢?
  他說,偶爾換個醜些的女伴別有滋味。
  輪到語聲急了,我,我……
  至鳴無辜笑說,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嗎?
  語聲推馮至鳴出去,要換衣。
  至鳴說,這麽虛偽幹嘛呀,你我都看過了嘛。
  語聲踢他,說,走不走。他才走。
  換好衣服,整好頭發,鏡子前死照活照,還是不大安心。是覺得自己有點配不上馮至鳴。這麽想時,豪氣又生了,有什麽不配的。誰糾纏誰啊。於是看鏡子裏,自己眼睛鼻子還都挺那麽回事的。便去開門。
  馮瞅了她看,眼睛肆無忌憚盯著她的胸部。
  她說:眼睛收斂點好不好。
  他說,你這麽穿不就給人看的嗎?
  又說,不行不行,不允許你穿這樣的見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別人看了。時間夠不夠,我給你買一件去。
  語聲說:你看得別人就看不得?
  馮順手攬過她,將她略傾側,低頭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開她,說:我跟別人能一樣嗎?你三圍多少?
  語聲有點惱羞成怒,說:你再動手動腳,我就不去了。
  馮笑說:你罪魁禍首,還有,真那麽難受嗎?
  語聲一張臉紅了又紅。的確不難受,還有點沉溺,就是這樣,才分外可氣。
  一小時不到,馮就拿來了新的禮服,很奢侈的大牌,露了點香肩鎖骨,其餘包裹得嚴實。自然還少不了首飾、鞋子。
  大牌就是大牌,馮的品位也不一般,換衣後的語聲是有點脫胎換骨。
  是商業味道很濃的宴會,雖說是家宴,言語中全混雜著利益氣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於主人,阿諛奉承的詞匯滿天飛。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係明顯不搭,卻幾乎所有人都稱其好看。
  語聲是挺看不慣的。好幾次想反駁,為了馮至鳴也就忍住了。
  很拘謹的宴會完畢,就是喝茶自由攀談。
  至鳴過去應酬,語聲落單,也不覺得怎麽樣,看滿園的木棉,便過去看,花還開著,碗大的花紅豔豔地蹲在枝幹上,像傷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種說不清的震動。
  良久,有人過來,在她背後說:文小姐也喜歡木棉嗎?
  語聲回頭,見是女主人,便說:我喜歡花樹,不單木棉。喜歡滿簇滿簇的花綻滿枝頭,像櫻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覺得他們像雲一樣會流動。那些繁華卻終要凋落的生命總是讓人很迷失。
  女主人輕輕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色澤淡雅的花,就像櫻花桃花,年紀大後,就喜歡木棉這樣很鮮豔的顏色,說不上為什麽?
  語聲說:大概體驗不一樣,我們這種年紀還有點多愁善感,夫人倒預見了絢爛過後的真淳。
  給你看一樣東西,女主人突然說,拉語聲進內室,拿出一卷畫軸,是凡高的真跡,開滿花的園子,點點星落的花綴在絢爛的秋季,讓人心內猛生明媚。
  語聲說,凡高很少有的從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說,我總會想,無論誰內心總也曾有過一段最純真的心境。
  又拿起很多畫軸,與語聲品評。同時因畫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緣。
  回去的時候,女主人竟執語聲手,囑她常來。

  7、生日
  因了語聲的關係,美林將5億資金投到了馮至鳴的HU3計劃。
  回京後好一陣子,馮至鳴都陷在回味中拔不出來。
  他很難知道自己怎麽了,不就是被一個女人激起興趣想玩玩麽?可似乎又並不如此,他常會為她的某個神情某個動作某句言語悵若所失。等醒過神,才發現自己呆了很久。這種黏遝遝的情緒他一點都不想要。於是心煩意亂。
  已經好幾次了,他打著感謝的名目約她吃飯,都被她毫不遲疑的拒絕。
  最後,她幾乎是吼著說,馮大公子,我們隻是一夜情的關係,求你,不要騷擾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這女人還真不知姓什麽了,自己也是犯賤,從沒這樣低三下四過。冷冷說:很抱歉,看來是我不識抬舉。砰地掛電話。
  之後,為了忘記那種隱秘的牽念,他還特意約了別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個吧,他身邊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溫柔,比她賢淑,但是臨到對桌坐的時候,他忽然毫無興趣,很懶散的應付了事。
  一日開董事會,陳劍代方圓參加。半途,陳劍手機響,陳劍看了屏,欠身站起,剛走到會議室門口,就聽他慌張叫:語聲她怎麽了?
  馮至鳴心也就一驚。
  不久陳劍回,稱有急事匆匆就走了。
  馮至鳴心裏七上八下,還夾雜著幾分惱怒,幾分失落。
  會後,他躊躇了會,打電話到她手機。雖說自己上回就發誓切斷與這女人的一切聯係,可最終敵不過內心的擔憂與想念。也不知她什麽魔力,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
  手機響了很久,無人應答。
  又打她辦公室電話,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聲音,熱切說:馮先生嗎,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點事。
  出事?
  不要緊的,小車禍,她剛給我電話,說就蹭破點皮。馮先生有事嗎?
  她去了哪家醫院?
  哦,剛從醫院回,在家休養呢?
  她住哪裏?
  哪裏?對方愣了下,似乎也覺得他問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說:告訴我。
  可是……
  他說:告訴我吧,我不會入室搶劫。
  對方笑了下,也就告訴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區的時候,卻看到了陳劍的車。那一瞬間,他又是幾分惱怒,幾分失落。又打手機,拚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為什麽才接?我手都酸了。他的惱怒還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點莫名其妙,冷冷說:有事麽?
  他稍稍控製自己的情緒,說:你怎麽了?
  她似有驚訝,咦了一聲,而後說,沒事呀。
  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不能告訴我?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裏有醋意。
  她頓了幾秒,然後說:跟你沒關係。啪,掛電話。
  他聽一聲聲的短波,一片茫然。幾秒鍾後,露出一個碩大的嘲諷的笑,開車走了。
  坐立不安了幾天。陷在彷徨與苦惱中。一日晚上,應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弦搭錯了,方向盤一拐,便去了她那裏。
  到了樓下,他也就沒那猶豫了。直接上去。
  6樓,沒電梯,爬上去的。
  沒有門牌號,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確定有個門上貼一麥當勞薯條盒的當是她的居所。按鈴。良久聽得裏麵人叫:我睡了,不想見你,你趕快走。
  也許當他是陳劍。聽她對陳劍態度也不算好,他還挺滿意。又摁,摁了好久,對方氣衝衝過來開門,哐啷一聲,忽看到馮至鳴,臉上的怒氣還沒消去,驚訝卻在瞬間湧出,表情非常怪異。他經過茫然的她,直接進,說:很失望?
  她臉上有點苦惱,說:你幹嗎幹嗎還找我?聲音可憐巴巴。
  他說:為什麽這麽排斥我?
  她說:我說過不想做富人獵奇的對象。我不缺錢。
  他說:我這麽卑鄙嗎?
  邊說邊打量她,也看不出她傷在哪裏。
  她說: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請回吧。
  他靠近她,說:你有選擇與誰交往的權力,但是你無權傷害一個……沒有說完,覺得這樣有點哀懇的話不是他的風格。
  他又咧嘴嘲諷的笑。
  她靜默了會,眼神緩和一些,說:那喝杯水吧。單腿跳著去給他接水。他才發現她傷了左腿。連忙止住她,一把就將她抱起來。
  她臉又緋紅,說:你怎麽依然——
  他走幾步,將她橫置在沙發上,說:讓我看看傷在哪裏?
  她說沒什麽事。
  他已將她的褲管卷起來。小腿上纏了紗布。他說還疼嗎?她說不疼。他說怎麽回事啊。她說:我亂穿馬路被車蹭了,屬於活該那種。
  他笑一笑,說:的確活該。
  她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怕他看扁他似的,解釋:我一貫遵守交通規則,那天著急了嗎。
  這時,她家電話響。電話居然安在臥室。
  她爬起來,他又抱了她過去。她這回沒掙紮。因為知道掙紮也無用。
  大概是陳劍。
  語聲說:我睡了,別吵我。
  那邊說了些什麽。
  語聲也不回,就砰掛了。
  掛了電話,她倒癡愣了下。馮至鳴抓起電話撥了自己的手機號,說:是不是喜歡褒電話粥,我晚上睡不著就騷擾你。
  她說求你不要,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種,誰半夜惹我我恨他一世。又說,我剛已睡了,10點半準時睡覺,要不想我討厭,你聰明點告辭。
  他說:反正已被你討厭了。抬頭四顧,看那房間亂哄哄的,散置著玩偶、書籍、花木,便嘲笑道,你還是女人麽?這怎麽嫁得出去。
  她說:不勞你操心。我一個人,自己看得慣就行。
  他扯把椅子到床邊,看她腿,說,哎,用什麽藥?真不要緊。
  關心我啊?她垂著眼瞼,說,是不是對所有睡過覺的女人都好?
  他說不是。單獨對你。
  她抬起頭。說:為什麽呀?你說我不好看的。口氣還有點輕軟。他聽了很開心。說:我們的身體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說,不就想上床嗎。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這樣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語,把小女孩子哄得神魂顛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冊裏排第幾位啊?
  他說別胡說。
  她又說:是不是,偶爾嚐個平凡女孩也別有一番刺激啊。
  他說:別把我想太卑劣。我自己其實也弄不清楚自己。想見你,就來了。也沒一定要怎樣。
  她想了想,說:那我們做個朋友吧。就哥們那種。又陶醉似地說,跟個有錢人交朋友,那滋味應該也還不錯。
  他居然也點了點頭。是啊,也不知自己真想要啥,做朋友不正是最佳選擇?
  自後,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們了。請她吃過飯,她將她的同事秦心帶來了。秦心就是那位給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間,馮至鳴謝秦心的時候,語聲張大嘴,說:哦,我說他怎麽這麽神通廣大,原來全是你這個叛徒搞得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為你跟馮先生很鐵的呀。
  誰跟他鐵,你是見色忘友。
  馮至鳴看她們忘情吵鬧,始終浮了欣賞的笑意。不錯,因為他,很少有這樣縱情任意的時候。
  鬧一陣後,秦心向語聲使個眼色,意思是勸語聲收斂些,語聲閑閑收了手,吃東西,說:我們這樣粗野的丫頭很少看到吧。
  馮至鳴道:還好。
  秦心突問:馮先生,聽說您會彈鋼琴,專業水準。
  大廳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鋼琴,馮至鳴便欠身而起,說:那麽,讓我有這個榮幸給兩位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嘩嘩流水聲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錯落蹦竄出來。他頭微揚,眼睛眯著,身體起伏流轉,有一種線條舞動的美感。
  自信、從容、優雅,這個時候的馮至鳴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
  語聲靜靜地聽著,仿佛蹲踞於其構造的音樂巢穴,有種溫暖又迷失的感覺。
  良久,秦心輕拉她衣袖,說:我給震住了。
  語聲故意撇撇嘴說:不就會彈把破鋼琴麽?現在會彈鋼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說:不是鋼琴的問題,是那氣度,人與琴合二為一的感覺,你不覺得他就像要融在音樂中似的。
  是的,霧一般飄散、蒸騰。人與聲互相纏繞,彼此消弭。很難達到的境界,語聲忽然恍惚。
  7月末的一天,語聲忽然收到馮至鳴送來的演奏會門票。不久後他打電話來,囑她一定參加。
  為什麽?她問。
  他說: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語聲看看時間,說,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務。
  他說,推了。
  還挺專製,她卻從不聽命於誰,說:最好不要報什麽希望。
  那晚,語聲的確有事。趕了一個6點半的發布會。出來的時候已7點半了,語聲餓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車到東二環的時候正碰上塞車,車子便秘一樣一截截挪,挪到東四十條,她實在忍不住,便出來,旁邊恰巧是保利劇院,也沒別的選擇,就進去了。
  到裏邊,正逢馮至鳴的演出。
  語聲便在最後一排找了個空位聽。隔得太遠,她都看不清他的臉。當然琴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驚濤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溫和綿密不同風格。
  最後,一個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樣,全進入魔術師的神奇口袋。
  語聲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發愣,然後一個激靈,起身溜出去。
  外間有演出的宣傳冊,語聲隨手拿了一份,是慈善義演,上有馮至鳴的相片,白色禮服,飛揚的手指,懶散的笑,端得風流倜儻。
  這個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馬脊骨發涼,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說,你還是來了。靠近她。
  她回身,裝出誇張的笑,說:奏得不錯。隻是我從來不解音律。以後這樣的好票,還是留給知音。
  他嘲諷的笑,說,來就好,不指望太多。門口等我一下,我把車開出來。
  她看他,掂量著想拒絕,但是知道“拒絕”對這個人來說,大概沒用。便隻好乖乖到門口,等他。看二環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想,這難道也是傳說中的緣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車來了。她悶悶進去。直接說: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沒什麽好話好臉色給他。在與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裏,她其實在一個勁地試圖敗壞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飲食,斯文掃地。可他不以為意,這樣執著究竟為哪般。
  到樓下,她開門出。說:再見。
  他說:等一下。
  她皺眉說:你別賴我。
  他笑著說:今天可不許讓我生氣,我生日。
  她吃了一驚,臉色緩和了下,說:沒提前說,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他說:我餓了,能給我做點吃的嗎。
  無理由拒絕,她轉身上去,他跟著。
  到屋裏。她說:你想吃什麽?
  他說:隨便。
  她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笑,說:正好昨天熬了雞湯,給你做雞湯麵。便去廚房忙碌。
  他倚到廚房門上,說:一個人還熬雞湯,日子過得挺滋潤。
  她說當然。心下卻有點黯然,其實做豐盛的菜是一種習慣,陳劍到京後,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來了。現在,來了,也不吃了,但是習慣總是難以改掉,就像愛一個人,想念一個人也是一種注定矯正不過來的壞習慣。
  她試圖令自己快樂點,畢竟是他的生日。問:你貴庚?
  他說30高壽。
  她撲哧笑,卻情不自禁說:跟他同年。
  他當然是陳劍。
  他聽得不舒服,皺眉。
  好在她轉移話題了,說,你家裏不幫你操辦嗎?照理應該有個盛大的慶生會啊。
  他說關機了。母親這些日一直給他電話,商量怎麽個儀式,他回絕。今天為了煩,索性關機。
  她怔一下,說:那,我好像使命還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說:你以為不是,肩負著讓我快樂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來。她暗暗吐了下舌頭。
  
  麵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幾樣小涼菜。端出來,挺象樣的。
  他說:看不出來,你還會做菜。
  她說: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麽優點啊。家裏有的是傭人。
  他說: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樣的。我媽媽在重大場合都會親自露一手,我爸還是很得意的。
  她紅紅臉,不理他。給他布好碗筷。
  他說:就這麽吃麽?有沒有酒?
  沒有。她回。
  他說那算了。
  她說,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點。好餓。便要吃。忽想到什麽,去冰箱拿了兩罐可樂,跟他碰了碰,說:生日快樂啊。便喝一口,又呃一聲,氣給回上來。
  兩人呼哧呼哧吃麵,都是餓得不行。
  過一陣,彼此對視,又哈哈笑,因為都聽到了那豬玀一樣的吃食聲。
  她說:你怎麽也這樣?馮大公子?
  他說吃麵不都是吸的。
  她忽然說:生在富貴家也不會很舒服吧。家教特嚴對吧。
  他說:的確是,沒有自由。
  譬如說?
  很多,現在是不喜歡做生意卻沒辦法,趕鴨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國,卻要出去,不想學商管,卻要學,我覺得我活著就是一個模子,塑造合格來繼承家業。
  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現在想要什麽沒有?
  錢能買什麽嗎?等你有了錢,你會發現錢是最沒用的。況且我連自己都沒有。有時候挺煩的。我從來不是一個很乖的人,卻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裏,你想——
  沒說下去,浮一抹無奈的笑,這個時候,語聲看到他身上的陰影。
  不說那些了。哎,你覺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語聲調節氣氛,順手給他夾一筷子菜,夾了才說,對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說:我們都相濡以沫了。
  她說:去你的相濡以沫,不過你中文還挺好。
  他說:當然,我很有文學氣質的。
  她說:吹你最會。
  吃完,她看他出汗,說:我還有冰鎮的綠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溫去火。我家沒空調,你都熱出汗了。
  他說好。
  她取了來。一個玻璃壺,裝著黃黑色的綠豆。她說:別看賣相不好,很好吃的,陳劍說——忽緘口,他仰起頭,說:是給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認,說:是啊,他來的時候,天都熱了,我就給他熬了。他從來都——
  話沒說完,因為馮至鳴過來了,架住她的肩膀,頭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聲,手一鬆,玻璃壺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綠豆泥流了出來,濺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團穢物。
  他鬆一鬆,改成雙手摟住她,說:警告你別在我生日這天讓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點吃痛,推他,當然推不了。他們之間那種迷狂卻出來了,她覺得自己身體輕了起來,好像靈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俯視那兩具身體。
  他也一樣,一瞬間丟失了自己。
  良久,他們從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虛虛地靠著他,覺得有點氣喘;他則很亂,看著一地的狼藉,想:我幹嗎要全部投入?
  她平複了下自己,鑽出他的懷抱,嘲弄地說:是不是上過床以後就,就會這麽隨便。我這會挺看不起自己。
  他說:不舒服嗎?
  她笑,是那種誇張的笑,她緊張時才這麽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沒有讓你快樂。她說。
  他眯了眯眼,點頭: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發現他並未馬上走,倚著車身抽煙。紅紅的煙眼像星星一樣。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園子裏的蜀葵開了,在路燈下,薄綃的花盤仿似透明。鬱熱的暑氣和著濃釅的樹木氣息濃濃地撐滿了空氣。
  這個讓人煩躁的夏季。

  8、回家
  不久後,語聲上班時收到一個電話,對方稱要給她安裝空調。
  原來是馮至鳴送了空調給她。
  她本想給他錢,想了半天算了。他不會收,自己也不想見她。
  好多時日不見他了,倒是經常見陳劍。
  陳劍現在風頭很健,晨光百貨改革奏效,業績大幅度攀升,股票走勢強健。另一方麵,他還用了一招很意外的棋,為馮氏的一個通信產品打開市場前景。
  是這樣的,早幾年,有一個可鑽政府政策漏洞的產品,馮氏猶豫了很久,覺得沒多大前景,未做,專心研發自己的另一號產品,而競爭對手做了,大發意外之財。如今馮氏的產品出來,市麵上卻還是那個漏洞產品大行其市的時候,為了使市場向自己轉換,陳劍建議馮氏也做那號產品,不是為競爭獲利,而是用極低的價格攪亂市場。
  此事後,馮董事長頗為倚重陳劍。獎給了他一定的股權。
  陳劍還是晚上見語聲,語聲仍是愛搭不理。心情好讓他走,心情不好讓他進。讓他進自然隻是為撒氣。
  有次,她說:你現在本事挺大,我們雜誌都想做你訪談。
  他說:最好不是你采訪。
  她說:是啊,要我就把你的皮剝了。
  他淺淺笑。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神情依然很從容。
  你對你的成績滿意嗎?她問。
  他說:開始而已。沒有什麽。
  要走多久?
  照這樣很快。語聲,人到一個平台,做起事來很方便。我現在希望快點成事,娶你。但是,我也知道急迫不來。
  哼。語聲冷笑,說,時間從來不會等在那裏,我也不會,我發現我越來越對你沒感覺。
  他伸手抱住她,說:別賭氣了啊。都是我不好。再打幾下。
  拿了她的手打自己。她縮回去了。
  語聲,他低著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你真美。總是看不夠你。
  是的,他曾經說她眼睛圓溜溜的像黃豆,鼻子圓滾滾的像草莓,嘴巴圓嘟嘟像氣球。她最不樂意聽的大概就是草莓了。老說,你那意思我擁有個酒糟鼻還布滿黑頭?他啄她的鼻子,說不是,是那種沒黑點的草莓,市麵上沒有,隻有我享受得到。
  想起來,她就非常想哭。總想忘掉很多事,可是記憶它不肯走。
  又有一次,天熱,他到她那裏,襯衫全濕了,便去衝了個澡。出來時,語聲正趴著窗台看外麵搖曳的蜀葵。
  他走過去,說:喂蚊子呢?
  她恩一聲。
  他手放在她裸露的肩頭上輕輕地摩挲。見她沒排斥。忽然抱了她往臥室去。
  她依然沒言沒語。
  到床上,他俯下身要吻她,她忽然睜著清清亮亮的眼睛說:我一點都不想要你。也一點不想被你碰。
  他身體硬生生刹住。站起來,一點表情都沒有。
  空氣裏一片死寂。
  良久,他說:那好。我走了。
  就轉身。她卻又忽然拉他的衣角。他自嘲:什麽意思,你又不想要我。
  她說:你背叛了我。我的身體現在抗拒你。
  他說:男人身心是可以分離的。
  她說:女人呢?我要跟別人做了,你會接受嗎?我說我也身心分離,你容忍嗎?
  他斂眉,說,語聲,別鬧了,我沒有辦法嘛。
  你接不接受?她執拗地問。
  他說,我愛你怎麽會接受?
  她笑,說:好了。你回吧。你這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一輩子不想見你。
  他卻又不回了,坐床上哄她。說著各種好話,專門使她耳根子變軟。
  就是這樣一搭沒一搭地虛耗著日子。
  到了9月初,家裏出事了。母親要做一個大的手術。父親打來電話囑她快快回家。
  她請了假,收拾行李匆匆趕去火車站。候車時,接到陳劍電話,問她在哪。然後讓她等。不久後他到,說:我都知道了。你不要著急上火,我會想辦法。有什麽事你打電話告訴我。她不語。看地麵。以前她碰到任何事都是他為她處理。長久以來是依賴慣的了。
  他又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她手裏。她就跟燙了手似的,縮。
  他說:是我的錢,與方圓無關。塞到她包裏,苦口婆心說:家裏這麽大事需要錢的嘛,我知道,你自己又沒積蓄。
  她一直垂著頭,因為眼睛濕了,她不想讓他看到。而後終於聽到檢票通知,她扭頭拎了行李就跑。一句話都沒跟他說。他卻還兀自在身後喊:路上小心點。看好行李。不要睡過站。她曆來就是馬大哈。
  到火車站,他又發短信過來交代一遍,囑她不要著急注意身體雲雲。和往常一樣很羅嗦。
  她眼裏的淚撲撲流,後來越流越狠,隻有爬上鋪位,用一張麵巾紙擋住自己。她知道眼淚有點祭奠過去的意味。
  良久,她回短信:錢算借的,我過陣子還你。
  清晨,一下火車直奔醫院,卻沒找著人,打父親手機,原來剛已經轉院了。語聲又趕過去,父親在電梯口迎她,喜滋滋說:陳劍安排住進了咱市最好的醫院,知道嗎,要給你媽主刀的是這個院的副院長。他是這方麵最權威的醫生。
  語聲想了想,忍不住說:爸,以後不要再找陳劍了,我跟他分了。
  父親眼睜大,一副茫然的樣,而後跺腳罵她,是你提的吧,這麽好的人你哪裏找。我看你,你,越活越不懂事……陳劍去過她家,父母親戚外帶鄰居沒有不喜歡他的。都覺得她是撿了天大便宜似的,又暗自覺得他或許頭腦發熱看走眼。於是,他們都鼓勵她,一定要在他發熱時把便宜撿到。語聲老大不高興的,對他說:你一來我家我很沒麵子,拜托凶神惡煞一點嚇嚇他們。他笑嗬嗬說,哪敢,賣力演出不就是為了你有麵子麽。她嘀咕,我相形見絀,一點麵子也沒有。嘀咕卻也是甜蜜的。
  父親繼續數說她。她不語。
  因為母親的病,父親很快也精疲力竭。
  下午就要動手術,兩人開始走馬燈一樣辦各種手續,簽字交錢,不知是不是陳劍的緣故,醫生對他們都非常客氣。
  在手術室前等了4個多小時,醫生出來,稱手術一切成功。
  父女兩人都鬆了口氣。
  母親推進重症監護室。語聲讓父親回去休息,自己在醫院守著。
  父親說:也好。走幾步,突然回頭,說:跟陳劍說一聲吧,別讓他著急了。
  語聲恩了聲。
  打電話過去,對方手機卻是關機狀態。算了。她想。
  便坐在過道口的塑膠椅上等母親蘇醒的消息。
  有點累,昨夜火車上未睡好,剛才又透支了精力,便點著頭打起瞌睡了。
  不知怎的,居然安安穩穩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舒舒服服被人橫抱在懷裏,驚了一下,忽然就聞到了熟悉的體味,是陳劍了,他居然來了。一瞬間,她心裏還是滑過了暖流。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虛弱,她又把眼睛閉上,頭埋在他寬闊溫暖的懷中,聽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總是很慢。她以前說他身體裏有一架老下來的鬧鍾。
  這個懷抱,以前自己是多麽貪戀。
  她的臉往裏拱了拱,他撫她的發,說:醒了?
  她恩一聲。更緊地貼著他。這個城市沒人知道他結婚了,她跟他裝把親熱不過分吧。她想。
  他輕柔地喚她,小豬,親愛的小豬豬。
  是啊,這是他對她的昵稱。他總說她是隻勤快的小豬,就是童話《三隻小豬》中的老三,搭了個磚頭窩,大灰狼跑不進來的那隻。但是他不知道她一個人的時候有多懶,懶得做家務,懶得打理自己,懶得動。周末時,經常就頂著蓬蓬亂的頭發,穿著睡衣,躺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小說。有時他電話來,她就對了那根線與他撒嬌。如果,結婚,那該多好。
  她心裏又酸疼起來。掙紮起來。
  他說:再躺會?
  她說不要了。又勉強笑了笑,說:謝謝你幫忙。
  我們要說謝嗎?他捏她臉。
  她說自然要,我跟我爸說我們分了。
  他拉長臉說你幹嗎提。
  她說騙,怎麽騙啊?你還想怎麽騙?
  他不說話。
  過一會,疲倦道:別老提這事好不好。我在附近開了房間,你過去休息下。我來守。
  她說是我媽。
  他斜她一眼,說:別生分了,你明知道我的心。
  她本想再噎他幾句。想想算了。他百忙中來,已經仁至義盡。
  就一起等。他把肩借給她,她又靠著睡著了。
  淩晨,值班醫生匯報情況,說已醒,一切穩定。兩人放了心,去酒店休息。
  語聲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勉強睜開眼,發現陳劍不在了。
  接電話,是父親,神秘兮兮說:陳劍在醫院,過會會有人來看你母親。
  誰啊?
  父親說:陳劍本事大,據說來人是本市一正局級幹部,呼風喚雨,很吃得開的。父親似乎很有麵子。
  語聲忍不住刺他,你得意什麽,人家跟你有關係嗎?記住陳劍不是你女婿。
  父親立刻變成打蔫的茄子,說:你這丫頭活生生被你氣死。
  氣衝衝掛電話。
  語聲也沒去醫院,知道陳劍在,一切都會安排好。
  下午去陪母親。陳劍也在。他沒睡什麽覺,卻還是精神奕奕。輕聲細語地寬慰母親,又寬慰父親。父親卻總是心事重重。
  她知道他累,甕聲甕氣說:沒你事了,走吧。
  父親剜她一眼,你這丫頭怎麽說話的。
  陳劍忙道:沒事,沒事。
  父親又道:語聲,你跟陳劍一起回吧,吃頓飯,好好感謝一下人家,陳劍明早就要走的。晚上你就不要過來。
  也不知父親什麽意思,反正語聲沒弄明白。
  兩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回酒店。
  語聲催促他洗澡睡覺,他浮一抹溫暖的笑,說:你還是挺關心我的。
  語聲撇嘴,才不。
  他乖乖洗澡,而後躺床上,說:你到我身邊,我們一起說會話。
  她說我無話可說,你閉嘴閉眼。
  他說我們非要整得仇人似的。
  她不理他。取了本雜誌到桌前看書。
  他歎口氣,無奈,因為累,也就睡了。
  也不知睡多久,被不知疲倦叫囂的手機聲吵醒,睡眼惺忪地張望一陣,嘈雜來自桌上語聲的手機,而她似乎在衛生間洗澡。
  他爬起來,幫她接。
  哪位?
  對方似愣一下,而後說:我找語聲。
  語聲已一頭水霧衝出來了。邊說:對不起啊,把你吵醒。不知哪個豬頭,半夜三更。
  陳劍臉色古怪,道了聲“稍等”,將手機遞過去,看著她,說:我沒聽錯的話,應該是馮至鳴。
  語聲的手忽然縮了下。但還是接了。抬頭看陳劍漠然的麵容幾秒,猛地轉身擰門出去。
  把手機放到耳邊,馮至鳴意料中的冷嘲熱諷就出來了。
  號稱早睡早起的好孩子文語聲同學,我告訴你,現在是北京時間11點37分02秒。你現在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做什麽?
  聲音忽然激昂起來:你怎麽還跟陳劍在一起,你不知人家有老婆有家庭嗎?好啊,你想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去奪啊,讓他離婚啊,就是為了謀一點點錢,你們同流合汙,踐踏他人?
  過道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但是聽筒裏的話卻像炸雷,她沿著地毯一直走,一直走。到盡頭,是樓梯間。她推了門,坐到台階上,說,罵夠了沒有,你憑什麽管我教訓我?要急也應該是方圓。
  他吼:憑什麽管你,憑我愛你。忽然怔住了。
  她心跳了跳,也怔住了。
  聽筒裏一片死寂。
  過一會,她冷笑,說:花花公子是不是挺擅長說這類話?愛是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可以先砸暈一幫小女生,可惜對我不起作用。謝謝您的教誨,我會檢點,先生您請放心。
  要掛電話。
  他說等等。
  說:我不管你現在在哪裏,你給我馬上回來,我就在你家樓下,我會等你等到你出現為止。
  她本想說愛等不等。又想,按他的性格是肯定會等下去的。躊躇了半晌,緩和語氣說:你等不著,我在外地。
  他哼了下,說,跟陳劍在外地?好。跟你說外地我也不管,給我馬上回來。
  她忍無可忍,說:你神經病。誰管你啊,你等好了,等到死最好。
  啪,收下手機。坐在寂靜裏。
  門縫間溜進來的昏暗光線虛虛的漂浮著,就像她腦中虛虛的影象。他在一園風姿楚楚的蜀葵前倚車而立,手裏擎一縷煙塵,若有所思。
  他會等的,真的會等。哪怕等到死。她想。
  煎熬了一陣,她忍不住撥過去,說:你走沒走?
  他說不會走。
  她說,我真的怕了你了,我媽病了,做大手術。你有點良心好不好。
  他說,為什麽不能通知我卻通知他,他能為你做的事我同樣可以。語聲,你要記住,他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哪怕你愛他。
  她不語。心裏一點點抽動似的疼。
  他說:你在哪裏?我明天過來。
  她誇張的笑,急匆匆說不用。迅速切斷,又迅速關機。
  又坐了會,她才站起來,一點點挪動著回去麵對陳劍。
  推開門,房間裏烏煙瘴氣。陳劍在抽煙。對了窗子。聽到聲響,他回過頭,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這個人早就習慣了隱藏自己的內心。
  他盯著她,她覺得目光很犀利,不需要言辭拷問,眼睛就能讓她繳械投降。
  她咬咬唇,想清淡地說:沒事。
  但是最終卻說:求你,陳劍,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他笑,那笑有點詭異,說:你們認識?交情很不一般。快12點,打給你,用了40分鍾,你還避著我。
  她仰著臉,媚笑著說:不錯陳劍,我現在單身,年紀也不小了。我有選擇與誰交往的權力。馮至鳴很理想,不是麽?英俊多金,瀟灑多情,有什麽不好的,你告訴我啊。
  他的臉麵終於滑過一絲痛楚,嘴唇哆嗦著說,語聲,求你了。別折磨我,我真的很愛你。
  她又笑,這回笑得淒涼,說:愛是什麽?口口聲聲的愛,卻可以交換來交換去,還要讓我跟著背汙水。就算很痛,我也要痛下決心。陳劍,我們徹底分手。
  語聲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陳劍自後牢牢抱住她,閉著眼,卻說不出話。
  語聲咬牙,推他。
  他不放,頭纏到她脖頸,說:我的確傷了你,但是我所做一切絕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財富,有一天你總會看到。
  她覺得未來一片濃黑,咽了口唾沫,說:可是我隻是普通女人,抱歉理解不了你。

  9、若吟
  馮至鳴最近有點煩。
  那句話脫口而出後,他知道他的痛苦要開始了。在感情上,他從來沒有認真過,並不是因為他不是個認真的人,相反他是,因為太害怕自己認真的後果,所以從不敢輕易投入。
  生日那晚,他對自己全情投入無法置信。倉促走後,在她家樓下,他久久難以平靜。
  6樓的燈亮著,將一格窗戶倒映到他的車身上,窗戶前趴著一個女孩子,她煞有介事地觀察他,當然她不會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無須抬頭卻可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她托了腮,皺了眉,甚至吸了下鼻子,他都觀察得很清楚。飄窗上尚擺了盆長壽花,滿腦袋的星星點點,隨風搖曳,像個小跟班,與她一起張望。
  是了,就是她。他一直在等的人是她。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認真起來是非常危險的。他的心焦躁起來,就像這個焦躁的暑夜。
  回去時候開機,一連串的未接電話。
  除了家裏,好幾個來自史若吟。
  不多久,她的電話又來了。他接過。
  她說,你去了哪裏?怎麽老關機啊。語氣有點不高興。
  他說祝我生日嗎?
  她說是啊,哎,猜猜我在哪裏。
  他說紐約還是洛杉磯。
  她說都不對,給你一個超大驚喜,我在北京。
  他一點驚喜都沒有,淡淡說:怎麽回了,不還要一個月嗎?
  她好像很失望,說:人家回來給你過生日的。還想著給你份大禮物。可你,語氣冷冰冰的。算了算了,你一貫如此,我就在你家,你快回吧。
  他心內濺出幾分不快,卻還是回去了。
  史若吟在門口迎他。看他從車中出來,跳上去就吻了他幾下。他說幹嘛幹嘛,大小姐注意形象。
  史若吟說,在你麵前,我早就什麽形象尊嚴都不要了。綻著笑,說:真不開心,笑一笑。
  他無奈,皮笑肉不笑了下。她卻很滿足,說,你還跟以前一樣,很氣人。卻總是拿你沒辦法。
  他母親也出來了,嗔怪說:去哪了呀,還關機。
  他說:媽我大了嗎,最煩慶祝不慶祝的。再說今天有演奏的。
  母親說:以為生日給你過的,生日是要讓你記住你老媽受苦的一天。
  他撇撇嘴,說:記住啦,媽最恨的就是十月辛苦懷胎生了個不肖子。
  知道就好。母親笑說。母子感情很好。母親一直在他和父親間起潤滑劑的作用。
  三人進屋,父親果然黑著臉不理。至鳴也不理。去衝澡換衣服。出來時,母親已吩咐李嫂煮好了長壽麵做消夜。
  至鳴一點不餓,卻也陪家人吃了點。吃的時候想念語聲,覺得還是她做的好吃。
  想什麽這麽開心?還偷偷笑,是若吟回來了嗎。母親說。
  至鳴一臉無辜,說,笑了嗎?沒啊。
  父親突然說:老大不小,能不能沉穩點。學學人家陳劍,晨光百貨現在搞得有聲有色,3C產品也被他推出去了。董事會所有人都稱讚他。你要記住,這個家是要你當的,別讓外姓人奪了你的光彩。
  至鳴大概最煩父親說教。也沒回什麽。但是食欲完全敗光。
  母親轉圜。呀,說這些幹什麽,兒子生日嗎?若吟又在,你們的事明天談好不好。父親才緘了口。
  飯後,母親推他,說:送若吟回去吧。
  他便送。
  車開到外道,若吟說:至鳴,去你那裏,我不回去了。
  剛回國,怎能不回家呢?
  我跟我家裏人說好了。至鳴,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什麽?
  去你那就知道。
  他想了想,突然就同意了。因為想到語聲。他還想試試跟語聲那種關係是出於寂寞還是別的。他還不希望看到自己動心。
  原因很簡單,史家在他的計劃裏投入了一半以上的資金。計劃已經運行,得罪史若吟,那下場是可以預料的。不僅僅是計劃的問題,還有馮氏的家運。
  進屋。史若吟像隻蝴蝶一樣,踮起腳尖,環住他的脖子就吻。
  熱切地有點黏乎乎的吻另他不太習慣。
  他很快就中止了。說熱。
  史若吟卻錯意了,笑著說:好啊,你等我。
  居然帶了睡衣,去衛生間。
  他忽然很倦殆。去陽台抽煙。
  風靜止了,天空仿佛是塊僵硬的石頭,硬邦邦的。熱氣肆虐,有種窒息的感覺。卻無端想起另一種窒息的感覺。心內隱然升起一絲悵然。
  過一陣,若吟在裏邊叫他,你幹嗎呢,洗不洗啊。
  他進去。若吟已側躺在床上,穿了紅色蕾絲小夜衣,隱隱綽綽,風情彌滿。眼底柔媚如絲,擺明了誘惑。
  馮至鳴自然不是受不了誘惑,他心事重重,其實毫無興致,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借此忘記什麽。還是上前,她撲到他懷裏。低低說:至鳴,我很想你。想要你。你想我嗎?便吻。
  很快就完事。
  馮至鳴本想放慢速度,做出感覺。但是感覺卻令人沮喪地沒有到來。沒有迷狂,沒有激動,甚至純生理的興奮都有點壓抑。他才想,身體與身體是不一樣的,而自己的身體現在已經有點挑剔。
  她不是很滿足,說:你,有事?
  他不說話。躺起來,點煙。
  她靠到他胸上,說:為那個計劃嗎?資金不夠,我讓我爸再拿些。不要急。即便失敗也沒關係。
  我不會允許失敗。他說。
  我沒懷疑你,我隻是更希望你開心點。至鳴,我們早點結婚吧。今年好嗎?
  馮至鳴沒言語。吞雲吐霧。自己的心在雲霧中像頭迷路的羔羊。
  幾日後,馮家和史家聚了一次。矛頭直指婚姻。
  馮至鳴如徘徊懸崖,似乎隻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不想看白骨森森,那麽,忘掉那個女人。
  他也想。摒棄內心的思念,一次次跟自己作對,硬是不見她不跟她通話。他想忘記。雖然真的如受桎梏。
  這麽了一段時間,他把精力全放在計劃上。似乎是將思念壓下來了。
  一次加班,方圓突然給他打電話,似乎喝了酒,大了舌頭說:至鳴,你陪我說說話。
  他說你在哪。
  她說某某酒吧。
  他說陳劍呢。
  她說,陳——劍,他去了哪,他能去哪?
  他心一驚,然後聽到她在電話裏哭。
  他去酒吧接了送她回家。起先兩人都沒說話。外麵落一點點細雨,雨絲滑到車窗上,被猛然的車燈照亮,像一條條受驚嚇的蟲。他覺得內心在冒火,一點點的燒起來。
  她說:至鳴我怎麽辦?我跟他生活越多我越離不開他,你知不知道他對我多好,除了沒給我感情什麽都給了,他做得比人家有感情的還細膩還體貼,我越來越沉陷了,你知道麽,他會給我親自做飯,我隻要說餓,無論多晚,他都會爬起來做。我說累,他甚至會為我按摩,我心情不好,他給我買禮物逗我開心。每天給我電話。問飲食起居。你知不知道沒有男人像他那麽對我好,我總是產生錯覺,覺得他愛我,不愛我怎能做得那麽周全,我不行了,我現在不滿足交易,我貪圖更多,不僅人我要心。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心裏隻有她。我提出後,他冷淡地拒絕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那種事也不怎麽做。他也是有正當需要的男人。他不用我,自然是有——
  不要再說。馮至鳴切斷她,說:陳劍去了哪裏?我把他揪出來。
  她苦笑,說:我也不知他去了哪裏,昨天下午走的。我想不外乎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真的嫉妒她,我有時真想……真想……
  與她無關。不知怎的,居然會為她開脫,雖然他早就恨得牙癢癢的。
  送走方圓。他去了她那裏。砰砰敲門,自然無人應。他打電話,無人接。打手機,打了很久,居然真的是陳劍接的,這麽晚,他們在一起,似乎她就躺在他身邊。他們在幹什麽?他發現自己身體都顫抖了,無法忍受。
  當“我愛你”三個字說出時,他知道自己是愛了。然後瞬間痛苦也降臨了,如此濃重的陰影。
  他不是陳劍,不喜歡虛與委蛇。盡管腳踏兩隻船,更容易將事件壓到最低的風浪。但是他一貫的原則是尊重自己的心。雖然這顆心要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而且即便付出,那個女人也未必當他是什麽。
  他先將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說了。一次晚餐,父親大談史正雄(若吟的父親)當年走私起家,眼內頗不屑時,他說:我一點都不愛若吟,我們也從沒過承諾。能不能停止你們一廂情願的撮合。
  父母大驚失色。
  父親說:說歸說,史正雄我是看不起,做生意太卑劣,但是,成王敗寇,無話可說,說說也隻為消氣。你別孩子氣,婚姻哪是男歡女愛那麽簡單,你那計劃十幾億的投入全在他手。他一撤,做了一半的計劃白搭先不說,其他投資人為自己利益肯定跟著撤,再加銀行追債,股票全線下跌,怎麽辦?整個馮氏全會毀了的。
  母親也急道:至鳴,你怎麽突然說這個,你們不處得挺好?若吟是真心喜歡你。媽看得出來,你娶了她,絕對不會吃虧。
  是啊,我就說,史正雄我鬥不過,可是他沒兒子,他一手創的天下不都為我們馮家準備的嗎?想到這點,我就開心。父親居然真哈哈開懷笑了。
  馮至鳴這會覺得生意場上浸染過的人無人不卑劣。隻有赤裸裸的利益,沒有感情。或者說感情全為利益開路。所以,陳劍不算卑鄙。自己跟史家的聯姻隻有更卑鄙。
  便更加無法忍耐。
  他手握成拳頭,恨不能砸到桌子上。
  憋了良久,他說:我最近在物色新的投資人。也在加強與銀行的公關。
  父親忽地站起,起得太急,身後的椅子哐啷晃了一下。他指著至鳴說:你給我聽著,你要動分手的念頭,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怎麽收拾?馮至鳴心裏凝出一簇冷笑。小時候是打。沒頭沒腦的打,他的身上現在還有很多少年時留下的傷痕。長大後,仍是暴力為主。押解去國外念書,他身邊永遠有保鏢,不是保護他,是監視他。直到他終於絕望,停止對自由的追逐,才恢複自由,隻是這個自由也隻是模子裏的自由了。
  那麽,現在,還能怎樣?監禁?是啊,他做得出來。
  這樣的家庭,沒有快樂可言,生下來,是一種災難。
  出去後,他的拳頭還是出來了,重重擊在圍牆上。沙礫與石棱迅速刺穿了表皮,血順著凹凸的牆麵留下來,有些就永久地粘在凹槽裏。但是幾場雨幾場風,就會把血抹得幹幹淨淨,這不像心裏的傷,有永難愈合的疤。

  10、表白
  半月後,母親出院。語聲也回京了。
  陳劍去機場接的。她沒告訴他,但大概是自己多嘴的父親透露的。
  這半個多月,馮至鳴的電話廖廖,每次來,問候幾句,她總能感覺到他某種心不在焉,想那晚那句話多半是即興表達了,也沒怎樣,總客氣回,多謝。很好。陳劍的電話仍是一如既往的多。多而關切。從母親到父親到她絮絮問了個遍。因知其關切,她也耐心回答。隻是心裏有時會莫名的疏空,也說不上為什麽。
  陳劍將她送至家,差不多黃昏。
  她將窗戶打開,發現園子裏的蜀葵已過了花期,殘落的花瓣粘上了泥土和黃漬,隻能令人想象女人年老色衰的下場。
  陳劍給她倒了水。問她想吃什麽,要給她做。
  她止住了。說:我有點累,想休息,你回吧。又補充,我知道你其實很忙。
  陳劍說,對你總抽得出時間。也不理她,給她熬一點清淡的粥。像陳劍這種會為女人作飯的男人現在大概絕跡了吧。她想。
  洗過澡,換過衣服,她開始洗衣服。
  廚房傳來陣陣小米清香,房間裏朦朧的背景音樂四處遊走,一縷橙色霞光穿堂入室,熏出幾分懷舊的記憶。如果不是理智存在,誰不貪戀這樣溫暖的家居場景。
  曾經自己,也是這樣設計的。隻是。
  她彎著腰,不停地揉搓衣服,隻願心不要再柔軟的泛濫。因為她打算離開他。先要把房子換了,然後換手機,工作必要時也要辭。
  她一直不努力,一直不會走出去。人是習慣性動物,某天她會發現自己習慣這種混亂不道德的局麵。
  那麽今天就對他好一點。
  她衝好衣服出去。他在廚房問他現在還吃不吃辣。他是湖南人,很能吃,但是為照顧她,他們共同的飯餐時間,一般不做辣菜。但是她後來學了。學著吃辣,居然現在無辣不歡。
  她後來說,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損失。
  他就笑,往往擁住她,說:好老婆。
  他體諒她,她為他改變,沒有比這相處之道更好的。
  她說吃。曬好衣服。踱到廚房,發現他在切洋蔥,切得淚眼迷離。
  她笑,說,以為我怎麽欺負你了。像個苦命的娃娃。
  他說,你不欺負我嗎?
  她伸手給他抹淚。抹的時候,有點恍惚。以前,總是她切洋蔥,他給她抹淚,順便吻她一下,她會舉著刀叫:不要騷擾我。他說哪敢,怕你殺了我。
  如果這回,是她舉刀切菜,她還真想殺了他。
  感情久久放不開,真的隻是過去太美好了。人那麽虛弱。
  他大約也記起以前,不滿足,在旁邊說:親我一下。
  她真親了他一下,而後自後抱住他。將頭靠著他的背。這個人的氣息、懷抱、肩膀此後將與她絕緣。
  他顯然意外了。怔怔喚:語聲,語聲……
  她說:如果是真的多麽好。如果你是我的……
  他洗了下手,反過身,抱住她,說: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保證以後加倍對你好。
  她虛弱地笑,像隻可憐的小老鼠,然後堅定地搖頭。
  他心裏有點不好的預感,說:你有事麽,肯定有,別瞞我。我甘願受一切懲罰,但是請你不要離開我。
  他緊緊擁她。她享受他的懷抱。隻是心一點點岑寂。
  晚餐還不錯。他拌的涼菜很好吃。她誇他手藝不錯。他說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天天給你做,哪怕做了一個成功的企業家。
  她說:你會成功的。
  他說,是的,我會的。
  她嘴角有無奈的笑,說:以前你告訴我貧窮是種恥辱。你是要脫掉你的印記。
  他說,不錯,貧窮是種恥辱,無人會看得起你。公交車上遭白眼的,豪華飯店前被驅趕的,不都是沒錢沒身份的人麽。貧窮的人就像第三種人,失去一切溫暖記憶和平等權利。但是我不是為了擺脫這樣的身份,我不會忘掉我的根,我就是一個窮苦農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隻是希望改變一切。財富是有力量的。
  他的豪氣又生了。
  她點點頭,由衷道:那麽,祝你成功。無論如何。
  又說:不要傷害別人,好好待你的妻子。如果這樣,你是我心裏完美的陳劍。我愛過這樣的人,我高興。哪怕……
  嘴唇哆嗦,一低頭,眼淚滾出來了,啪地掉到碗裏,濺起一朵粥花。
  他過來,拉她出來。吻她,說:別這樣。是我對不起你。我這兒很痛。我真的都想放棄了。你要知道我也一樣的煎熬。
  他密密地吻。吻得痛切。她木然受著。又止不住的落淚。
  風從窗子爬進來。攪動著屋裏沉悶的氣流。
  他說,我此刻很想很想要你。
  她說,不要了。
  想了想,說:我不再是你心裏那個純潔的女孩。
  是的,顛覆掉吧,這樣他忘記她也快一些。
  他頓一頓,說,你永遠是。
  她說:你失望了。我不是。我跟人上過床。猝然推開他。
  他愣在那裏,眼睛有一瞬迷失。又忽然激烈說:是馮至鳴嗎?他強迫你。這個畜生。
  她看著他,平靜地說:是我主動的。你結婚那晚,想到你跟方圓在一起,我於是就報複了你。很無恥的。我說我。
  他愣住,無法反應。身體卻篩糠一樣顫栗起來。
  他很痛苦。
  那麽是她的希望。她不是要報複他嗎,也想破滅他,但是此刻,她發現自己還是不願看他那麽難過。
  她別過頭。不語。
  他忽然撲上來,她以為他要給她一記耳光。可他說:語聲,我愛你。
  自嘲地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她上去把他的公文包以及外衣遞給他。開了門,低著頭說:小心點。
  他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的下去了。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我們的關係已經碎裂了。她靠著門柱,看他下樓的背影,想。
  雖然我依然愛你。
  接下的日子,陳劍果然沒再找她,她馬不停蹄地找房子,又換了手機號。
  同事幫她搬了家。她請他們吃飯,一一封他們的嘴:警告你們,誰要透露了我的行蹤,我六親不認。先扣一個月獎金,而後事事找你們麻煩。
  他們都知她要重新生活,也就嘻嘻哈哈地答應,說,影響主任幸福,殺了我們也不敢。又開玩笑,要為她介紹男友。
  林鬆道: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姐弟戀考不考慮,我一哥們,海龜,IT金領,年薪50萬。
  秦心撇嘴說:得得,50萬也叫高。主任,那個馮大公子似對你有意,抓牢機會啊。
  林鬆說,你說馮至鳴,你消息也太落伍了點,你不知史大小姐,他要對主任有意,絕對隻是玩弄。
  史大小姐怎樣,主任差哪裏,你怎麽知道人家就喜歡誰?
  哎,你們女人真笨啊,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馮家和史氏聯姻板上釘釘。
  ……
  兩人耍嘴皮。互不服。
  行了行了,你們閉嘴。謝謝各位。我一定盡快找個如意郎君。否則會被你們吵死。語聲敬大家酒。
  馮至鳴的消息,她沒往心裏去。
  這個人,有時候會情不自禁想起,但是因為不切實際,想起來自己都會覺得有點可笑。
  這日上班,卻突然接到馮至鳴的電話。
  手機換了,房子搬了,躲誰啊?他慣常的譏諷。
  你不用知道。她平靜答。
  他哼一聲,說,躲我嗎?就不知道多笨,躲得了嗎?今晚7點,在你們社門口等你。
  她說:別自做多情,我也不需要躲你,當然也無須答應你的邀約。
  他停住,似乎倒吸了口氣,然後說:你不知我多麽想念你。
  她突然想笑。沒笑出來,為尊重他。說:留給史大小姐聽。
  這樣說的時候,莫名覺得自己嘴裏有點酸意,自己回想了下,覺得自己毛病。便掛電話。
  下午有任務出去。
  完成後直接回了家。才不管他等不等。
  到7點半,秦心打電話來,說:馮大公子等你呢,就在社門口。你怎麽爽約呢。
  她說,我沒答應他。想了想,說,你還加班?那你出去,跟他說我走了。
  又過陣子,秦心打電話來,說:人說了,你不出現他不走。求求你過來,他磨我要你手機號。我怕我心一軟。
  你敢。
  那你快來。我向來,向來與人為善的。秦心無辜說。
  我看你是向來色咪咪。
  哪敢,屬於主任的,幻想一下也不敢啊。秦心還在耍滑頭。
  她掛了電話,真想不理。無奈,她好像也是我本善良那種。心裏像有個小蟲爬一樣煎熬半天,一跺腳,恨恨去了。
  再騷擾。以後真要報警了。她想。
  他果然在。很招搖地倚車抽煙,姿態閑散優雅。幸好天幕降臨,否則,回頭率難保不百分百。
  她踢踢踏踏過去。也不知是走得倉促,還是拖鞋穿得實在襯腳,出門居然忘換正鞋。幸好那拖鞋還有模有樣,能遮遮醜。
  他遠遠看到她。也沒表情。
  她更沒表情,像個陌生人要從他身邊穿過。
  她也正打算那麽做。他不叫她,她就一直走一直走。旁若無人。
  真的擦肩而過,他也真沒叫她。
  她吐舌頭,說:看你裝到什麽時候。
  還沒想完,他已經丟了煙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最恨你這個樣子。我無所謂是嗎。
  她的身體不知怎的有點灼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久未見的緣故。她有點,有點不大樂意抗拒這樣的懷抱。他吹在她脖頸中的話也癢絲絲的,好受極了。
  但是,還是要推,因為這不屬於她。
  富家公子獵奇的玩物她從來不想做,哪怕這個子弟再倜儻再出眾。
  放開我。她說。
  他說,我真想你了。
  她說,我也會說。
  他說你說。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說,又不上稅,就算上,你也上得起,任何廢話謊話你都可以說。
  他說不信嗎?
  她忽急,說,快快,我們同事出來了,你讓我躲躲。
  他說正好。介紹一下。
  她說好什麽,以後會遭恥笑的。你放不放,我會女子防身術的,小心我讓你絕子絕孫。
  他邪笑,說:來啊。
  就這樣,同事已到。
  故意打招呼:主任,約會啊。收斂點呀,不要這麽開放。
  她氣得要死。
  晚上愉快。對方給她一飛吻,狡詐地眨了下眼。
  她窘迫地推開他,鑽入他的車。說:毀人不倦。怕了你。哪裏去。
  他開車。過一陣,停到一高檔住宅區,她才意識到是他住的地。
  沒說來你家啊。她說。
  他說那去你家。
  她說你真的很無賴。
  他說對你隻能用無賴的招數。她出來,他忽然抓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心猛然跳了下,像初戀的感覺,青澀的很。
  居然忸怩了下,說:能不能讓我的手自由點?不習慣呀。
  他說以後總要習慣的。
  上電梯。而後開門進。
  她這回才似看清他屋的布局,全開放性的,當然除了衛生間。房子因而分外闊大。
  裝修無庸置疑的好,藝術感很強。隻是稍嫌冷。她想來想去,那是自己那亂哄哄的房子看慣的緣故。
  她到鋼琴前,胡亂地掠上一串噪音,說:你這琴,很名貴吧。
  又摸摸邊上的一棵無法知曉名字的植物,說:這樹很怪,不過,別人都說屋裏最好不要放樹,風水不好。
  他打電話要了PIZZA,問她想吃什麽,她說謝謝什麽也不要。他自顧又要了一堆。而後去換衣服,出來時,給她拿了一罐飲料。
  她拉開喝。
  他坐沙發裏若有所思的看她。她意識到了,說:看什麽?
  他說:我還是覺得你不夠美。離我心目所想差遠了。
  她也不以為意,被他說多了。說:哎呀,不要操心人家的問題好不好,多醜的女人,總有好那一口的。忽然覺得自己說得粗俗,臉紅了下。
  他順手一拉,她一個重心不穩,就跌落到他懷裏。
  他說:說得不錯,總有好那一口的,我不幸是了。就吻她。
  她啊啊的叫。他正好攻城掠池般攫奪。
  她很快投降。因為跟他的吻很美妙。她身不由己了。
  就那樣在沙發上輾轉的吻。他間或說幾句情話。她間或起了道德的負疚。但都沒熄滅熱情。
  他的吻蔓延到她的鎖骨。說:我失策了,不該叫吃的。現在隻想吃你。
  她渾身滾燙滾燙。又非常害羞,掙紮道:放開我吧。
  他眼睛盯著她,說:為什麽看到你就情不自禁,那麽大反應。
  哦。她說不出話,卻一點都不敢看那眼。很迷狂,會像漩渦一樣將自己拉進去。
  外賣送來了。
  他隨便吃了點。她喝飲料。思忖著如何逃。不盡快走,今晚會完蛋的。而自己不想這樣。是不是該搬出陳劍。可自己避之惟恐不及。
  那麽,誰好?誰現在能給她一個電話。
  她乞求上蒼。
  你動什麽歪腦子?他像看穿她。
  她假笑著,說:快10點半了,我想回去睡覺。
  他努努嘴,說:這兒有床。
  她說,我不想夜不歸宿。我的原則。
  原則從來不是一成不變。他說。
  將東西收拾掉。
  她說:你去洗澡吧。
  他眼睛一亮,她臉又紅,原隻是想趁他洗澡時溜走,可他意會錯了。
  他說歇一會,說會話。
  開了電視,攬過她坐到沙發上,說: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呀,哎,你這兒收得到國外的台,哦,她忽叫,就看這個,我看超女的。支持某某,我真發短信了,15條,用光了權限。
  他說:哦,要不要借我的手機再發,她說好。真發。連續15條。
  然後看到他又若有所思看他,說:這會覺得我不僅醜而且無聊吧。
  他說:語聲,以下話都很正經,你聽著。
  表情嚴肅起來。她莫名有些害怕。不自禁皺皺眉。
  他說:首先,我愛上你了。雖然自己一直覺得莫名其妙。但是身體的反應是最好的解釋。其次,史若吟你知道,我從沒喜歡過她,也沒給她任何情感性的承諾,聯姻一直是大人的一廂情願。以前我沒太抗拒,那是因為我不確定我會愛。現在我認真了,那麽我接受一切。昨天已經跟若吟提了分手。然後,也許,你最近不會太好過,這都是我給你帶來的問題,我先說,希望你有個思想準備。
  語聲一副白癡模樣。
  而後心裏攪出點感動,再後張口說:你莫名其妙的,我答應你什麽了呀。
  他蕭索地笑一笑,說:你沒答應,我也不見得能得到。但是我既然對你說那句話了,就要對得起它。
  他眼中有疲倦。她無法知曉那後麵的壓力。卻還是震住了。
  很久很久,她心裏有點甜,這樣的感覺好久沒有。她知道愛被尊重了。哪怕她現在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但是他尊重他的愛,沒有什麽比這感動的。
  她覺得心溫柔地蕩漾。
  又傻乎乎說:為了一個不好看脾氣差還無聊的女人,你不值得的。史若吟我見過的。還不錯。你知不知道我們雜誌社人很無聊的,排了京城十大名媛,史若吟雖不列魁首,三甲馬虎能進。其實還真不錯。
  他說:恩,在重大問題上,我眼光一向不好。哎,花魁是誰啊。
  她叫:霍,花花本性露出來了吧。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
  他說讓你嫉妒一下嗎。
  她說:誰嫉妒?杜若,聽說過嗎?某行行長孫女,18歲,養在深宮無人識,天生麗質難自棄。
  他說碰巧認識。
  她一臉驚呆。說怎樣怎樣,真的好看?
  他說還是小孩子,我一般不把小孩當女人看。
  她又切了下。轉首看他臉,覺得風采斐然,自己被這樣的人看上,簡直就跟做了夢似的。
  他說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又吻了她一下,說,我此刻洗澡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臉紅。心裏又亂跳。
  他洗的時候,她開始交戰,要不要溜。
  拉鋸了一陣,突然門鈴響。她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女郎,女郎猛見她,臉色立變。
  語聲覺得熟悉,正挖空心思想是誰時,一記耳光已經辣辣地落到她臉上。
  她被打得發蒙。
  哪有這樣盛氣淩人的。正要說話。
  她已說,就是你嗎,把至鳴從我身邊拉走的就是你嗎。上下打量,也沒什麽呀,好歹眼光好點啊,這樣的人與我相提並論,不是侮辱我嗎?
  語聲咬了咬嘴唇,說:我也覺得跟你相提並論簡直是侮辱,上來就打人,大概隻有沒有修養的人才能做出的行徑。
  你。女郎臉氣得鐵青,說,我打你怎麽了,不你醜事做前頭。
  馮至鳴已出來,說:史若吟,你馬上給我走。
  若吟臉立即楚楚可憐,說:至鳴,我有話跟你說。我們,昨天,不行,我不接受。
  語聲回身拿了包就走。
  馮至鳴一把拉住她,說:別走。對史若吟說:我要說的全說了,我愛的人在這裏。你看到了。
  若吟臉色又變,竭力忍住身體的顫動,忽抬頭說:好。你看好,別後悔,我要有一天,你向我求饒。

  11、風雨
  啪,門關上了。
  馮至鳴臉有一瞬慘白。好久,他露一苦笑,撫語聲的臉,說:對不起。還疼嗎?
  語聲拚命搖頭。忽然又有點淚,抹一抹,笑著說:謝謝你,我很高興。
  他攬她入懷,說:如果我一無所有,你會喜歡我嗎?
  她說:我從不用金錢衡量愛情。隻是。她本想說,隻是我們現在有沒有愛我不知道。但是不說了吧。他這樣疲勞。
  靜默了會,她遽然抬頭,說:你會很麻煩是嗎?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感動,覺得你很MAN,但是,我建議你稍微妥協一下。
  他搖了搖頭。
  她說,別倔。肯定不是涉及你一個人的利益。別昏頭昏腦,你30歲了。要承擔責任的。
  他自嘲道:責任,責任是什麽,忘記自己獻祭虛無的利益?這一生,從沒盡情地去要過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一次,我豁出去了。
  求你了。她又感動又恐慌。憑自己的感覺一場風雨即將來到。會是狂風暴雨,她不想他因她而遭到損傷。此事真的是因她。
  而她還沒有對他有相應的愛,因而愧疚。
  過一陣,她告辭。他送她走。
  出去的時候,真的發現風刮得疾了,雨來臨的前兆。
  兩人默不作聲。分別時,她煩惱地說:你不要太倔強。否則我會難過的。我真的知道你的心。你不要……心裏太亂,語無倫次。而這個人,一貫說不清。
  馮至鳴笑著說放心。
  她也給他一個笑,因為碩大,因而虛假,她非常緊張。上樓後,又趴著窗台看他。雨劈裏啪啦下來了。澆滅了他的煙,他還站著,她不自禁向他揮手,吼:快回去啊。
  怕吵到鄰居,又改打電話,說:你現在立馬進車,回去,否則我晚上睡不著。
  他說好。好好睡。沒你的事。
  她咬咬牙,說:哎,怎麽這麽樣呢。
  他放下手機,向她笑了下,其實看不清,雨霧橫斜,但她感覺到了。
  她想這個男人。
  馮至鳴自然知道風雨其實已經降臨。
  昨晚跟史若吟坦言的。在酒吧。
  看閃動的昏暗的燈,說: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她愣一下,說:你從沒說過,不過我很想聽。
  他說:從來沒。
  她臉拉長了,她生氣的時候,臉會很長,因而不好看。
  他又說:我不想無愛的婚姻,盡管兩家需要。
  她怔怔看她,忽然說:不行,絕對不行,我愛你。至鳴,感情可以培養。我相信的。難道,你有了別的女人?你回國的這些日找了別的女人。哦,至鳴,你寂寞,你想玩,我不在乎。隻要沒感情。我,做得夠大度了吧。
  他看了眼前方朦朧的人影,說:我決定了。我們結束一切關係。
  站起來,又回頭,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報複我,那來吧,我接著。
  她癱在那裏。無可置信。
  半夜,她又來電話,哭哭啼啼哀懇。
  他心煩意亂,是的,但凡有一點感情,他不想看女人哭泣。但是,沒有辦法。
  上午,父親打來電話。說,你發什麽瘋,史正雄剛找我算帳,說他女兒哭了一晚。你怎麽惹人家了,趕快登門道歉。
  他冷靜地說:我跟史若吟分手了。
  父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半天後,咆哮道:你這混小子,你等著。押也把你押過去。
  他臉上都是嘲諷的笑,慢慢變冷。
  他想這就是他的日子,不過,他想抗爭,哪怕粉身碎骨。因為這樣的生活他真的過夠了。
  父親來了,怒氣衝天摔了他房間一地東西,又拿手杖打他。他奪過,說:爸,我已經大了,我有我的決定。
  父親說大,翅膀硬了,你決定什麽,是給馮家帶來一分錢還是敗光。你當初做那個計劃,我就覺得危險。你非做。你看現在成人板上釘釘的玩意,還說決定。你決定是不是死吧。
  他說我想辦法。我不會把你的家業葬送在我手裏。
  說完,他拂袖而去。
  後來去找語聲。他心情真很不好。但是見到語聲,他還是很開心。感到心內的思念嘩啦啦像堅冰一樣融化,心湖上還泛著點點金光。
  雨肆虐起來,整個天地一片模糊。雨刷賣力得刮著,但是雨痕還是密密地簇上去。
  是的,雨痕還是密密地簇上去。
  挑戰終於來了。
  所料不差,史氏撤資。追債。投資人見風使舵,一部分人也開始跟風跑。
  他一一電話解釋。
  但是發現了,生意場,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他跟某行行長關係不錯。想追加貸款。對方回絕,說:至鳴,我壓力也很大,你破產,我這烏紗帽也跟著完,我現在不添你麻煩已經夠義氣了。但是如果上頭,我也沒辦法的。請你體諒我的難處。
  他又向廣州那家基金請求注資,未來前景許諾了很多。但是,對方回答他,我肯定你的魄力和使命感,才投了你。但是歸根結底,做生意,還是不願做虧本的買賣。我先拭目以待。言下之意,情況不好,就跟撤。
  他確實焦頭爛額。
  但是這樣的窘境卻反激發了他的鬥誌。
  不會無路可走。他想。
  但是情形確實不太妙,人心惶惶的結果,就是馮氏好幾個股票全線下滑。父親高血壓犯病。
  董事會上,陳劍主張,將HU3賣掉。此議一出。董事會成員紛紛附和。
  似乎山窮水盡也隻有這一招,但是,陳劍怎知他為這個計劃付了多少心血。站在高科技前端的研發,果真隻是站在地獄的入口處麽?可是大家都擔驚受怕規避風險,那麽中國也隻能做永恒的世界工廠。
  他說:有願意要這燙手山芋的嗎?
  陳劍說:有。
  他說:麻煩你聯絡此事。
  很舍不得,但是無路可走,隻能將自己的孩子硬生生送人,總勝於被扼殺於繈褓。
  他還未放棄,與境外注資機構聯絡。
  
  一日黃昏,語聲打來電話,巧笑說:日理萬機的馮大公子,介不介意小女子霸占你的周末?
  他一邊繼續先前的活一邊回,怎麽霸占。身體還是其他?
  她叫,哎,你怎麽還能貧。
  他說不你引我想入非非嗎。收拾下文牘,說:頭次主動想我,很高興,說吧,打算怎麽霸占我?
  她說,別得寸進尺啊,本來想做菜給你吃,這會,惹毛我了,你沒口福。
  他說:賠罪可以嗎。善良美麗且溫柔的文小姐,行行好,賞鄙人一口飯吃吧。
  她裝模作樣說:好吧,知錯能改好孩子,那就來吧。
  他知道語聲在故意舒解他的壓力,心裏不由暖和起來。
  路上,母親來電,說:來醫院一趟,你姑來看你爸了。
  他隻好拐去醫院。順便給語聲電話解釋了下。稱晚些去。囑她先吃。
  姑和方圓來了。在床邊問候父親的病情,母親做著解釋。他進去時,姑臉上露出一抹意義難明的笑,說:至鳴,最近還好嗎?
  他說:還不錯。
  父親說:不錯什麽呀。我都要被這敗家子活活氣死了。
  姑說:至鳴,有什麽要幫的,盡管說。
  至鳴略略笑了下,說,多謝。其實他很明白姑的心思。隻伺馮氏股票跌至穀底,全麵收購。這會來,不是真心探視,大約隻是抱著刺探的目的。
  也不好辜負她,說:目前已取得貝諾的口頭協議,他們將補足史氏抽掉的部分。
  果然姑稍稍變色,但迅速展顏笑道,那就好。我說至鳴總會有辦法。
  父親臉露詫異。
  至鳴點點頭,說:爸,你安心養病,我頂著。然後抽出煙,說:你們聊。我出去一下。便去走廊。
  其實,他並未取得任何投資承諾。但是已經通過媒體透露了風聲。為了阻止股票下滑態勢。
  與史若吟分手的決定一出,他就知道必須有足夠的魄力與能力來應對危機。他做夠了準備,但是態勢依然嚴峻。他已經風聞陳劍在與史正雄談判,具體密謀什麽不得而知,但是與他總是脫不了關係,趁虛而入,落井下石,侍強淩弱,生意場上永遠通行血淋淋的叢林規則。
  煙霧繚繞。他沉思。
  不久,方圓出來,到他身邊,說:挺不好過吧。
  他說,會過去的。
  她說,真有你的,不過我眼中的馮至鳴大概就是這樣子。不過話說回來,感情真的不能培養?
  他說:問你啊,你跟陳劍培養得怎樣。
  方圓臉色立即慘白,苦笑說:是挺難。
  他呢?怎麽沒來?至鳴問。
  他……方圓吞吐了。神情有點不安。
  至鳴心內了然,說:其實方圓,有些東西不需要處心積慮,我對馮家的東西半分興趣也沒有。如果你想要,我未必不能給你。
  至鳴。方圓又囁嚅,說,我,你知道,我沒什麽,就我媽她心裏不平。
  那麽光明正大的展開拳腳吧,不要笑裏藏刀啊。我爸老了,他渴望親情。對你們可沒有任何防範。我告辭。
  至鳴。方圓還在叫。
  他進入病房。姑恰巧準備告辭,又虛假地寒暄一番。
  他陪父母呆了陣,略微安慰幾句。便托詞走了。
 
  到語聲那裏,差不多十點了。
  隔了挺長時間,她才過來開門,邊還揉著眼睛。
  他直接攬住她,親了下她的額,說:睡了?小懶豬。
  她作了個鬼臉,說:能不能,不要一上來就吃我豆腐。
  他說你不覺得這氣氛很像妻子迎接丈夫嗎。
  她撇嘴,說:充其量情婦等待臨幸。
  哦,那麽,你是嗎?他依舊油滑。
  她頭一低,說,再胡說八道,要趕你出去了。
  進屋,桌子上擺了好幾道菜。菜式看上去很清雅。
  她努努嘴,說:冷了。我熱一下。
  便過去端了去廚房。
  他脫了外衣。過去幫她忙。說:你,沒吃?
  她笑說:請你嘛,我怎能先吃。我知道你一定會空著肚子來的,所以等你了。
  他心又暖了暖,覺得這幾日的陰霾倏忽散了。
  吃飯的時候,她給他夾菜,說:你瘦了。
  他說:現在是最完美的身材。你不覺得?
  她說:恩,胖一點好。我會安心一點。
  他說你擔心我?
  她說,不,我不擔心,我知道你會處理好的。隻是我總是覺得很抱歉。
  語聲,至鳴看著她,說:你不需要有壓力,因為跟你其實沒什麽關係。我隻是想去追求我要的生活。財富,如果需要以葬送一個人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才能取得,那麽財富還有什麽意義?我一直非常討厭做生意,並不是我不能做好,而是當中太多爾虞我詐,需要心變冷,變硬。我還不想。我知道很困難,擁有一份為人子的責任,但是,任何事情也該有個限度。這次挑戰,我願意接受。
  恩。語聲點點頭,說:我相信你。你不會輕易被打倒。
  至鳴看語聲清澈的眼睛,心裏流竄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情。心就像回到了家,暖烘烘的,非常柔軟。
  好不好吃。語聲避過他的眼光,說。
  很好吃。語聲,我覺得我又喜歡你一點了。
  哦,她幹巴巴地答。沒看他,往嘴裏塞了點東西,含混著說: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多好。
  好什麽。
  我就倒追你啊,我現在迫不及待想嫁人。
  是嗎,填補陳劍不在的空白?
  她突沉默。
  他緩和氣氛,說,我不介意,追啊。我等著。
  她嘲弄的笑,說:免了。麻煩。還是做朋友。
  是嗎?朋友。怎樣的朋友。他笑容邪起來。
  她頭又一低。空氣裏有淡淡的花香,混合著淡淡的曖昧。孤男寡女,眼波流動,舉首投足間仿佛都是誘惑。不動聲色的,令人發癢的誘惑。
  吃好飯。她在廚房磨蹭。洗碗洗鍋外擦油煙,平時很懶的她搞得跟小時工似的賣力。
  再多的活也有完的時候,而他在外邊似還沒告辭的意思。
  她不得已出去,做個手勢,說:回去吧。
  他說:你在害怕什麽。
  她臉一紅,說:真的你回去吧。
  他拉過她,湊近她的臉,說:好像在害羞。
  她說哪裏啊。心卻慌亂。因為他的氣息已經擁抱了她。像雨後樹林一樣幹淨的氣息。她似乎還能聯想到彩虹,架在濕漉漉的空氣中。
  他摟她緊些,說:霸占我的周末,周末的時間可長呢。
  她略略掙紮,說:你不要。
  卻更似慫恿。他的吻就毫不遲疑地落下來。像落雨似的,先是細細的濕潤,而後狂風大作,再後暴雨如注。
  她一遍遍地被洗刷。終至於渾身濕透。
  他將她抱到床上。
  她喘著氣推他,盡管自己的身體明顯在渴望,但是不行。理智還在著。
  她斷續說:不要,好不好,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你,但是,請你放我一馬,我不想,不想對不起他。
  說完,才知道這樣的話無疑會激怒他。果然。他身體一僵,冷冷說:好。我就讓你對不起他。狂怒地撕扯她的衣服,刺地一聲,衣服裂開,幾粒扣子跳了出來。仿佛很雀躍。
  他淩亂而粗暴地揉弄她。
  她吃痛,喊:不要這樣,真的不要。我不要。邊槌他,踢他。
  他壓她,吻她。凶猛的肉搏反增加了刺激,她終於安靜,身體灼熱,已經沒有羞恥的向他開放。但是,他突然靜止。很奇特的瞬間靜止。
  她在靜止中有點不安。仰頭,看到他簇眉的茫然。
  幾秒後,他笑,說:你是在迎合我還是抗拒我,你知道嗎?不過我還不至於要對女人強暴。
  起身。甩甩手,說:那麽,你就繼續維持對已經背叛你的前男友的忠誠吧。再見。
  轉身,拿了衣服就走。
  她呆在那裏。心裏慢慢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

  12、收購
  午餐時間。
  語聲一人悶悶吃飯。林鬆和秦心端了餐盤擠到她身邊,說:上午看到沒?史氏代表已來跟咱們頭談判了。
  這幾日,一直在傳他們社要被史氏收購的消息。大家為未知的命運人心惶惶。
  真不明白,一份破雜誌,也沒多大利潤,也會要。語聲說。
  林鬆說,真不明白假不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任,你惹麻煩了。
  不過,主任,我真服了你,居然能讓馮大公子放棄江山,雖說史氏撤資公開的原因是不信任瑞訊的技術力量。但我知道,絕對是史大小姐發脾氣。
  別瞎說,人怎麽放棄江山,再說了江山非得跟史那號人一起打啊。語聲吞口飯。
  秦心撇嘴道:這史小姐脾氣也夠大。居然鬧那麽大動靜。這麽丟人的事惟恐天下不知。
  靠,女人嫉妒起來跟瘋子似的,就不知會不會裁人。林鬆說。
  老板有腦子,不優厚,也不會賣吧。就算賣,這麽多人的生計問題,總會妥善安置的。就別瞎操心了。
  我們不擔心你嗎?
  語聲笑笑,反正我早晚要辭的。
  林鬆和秦心一起沉默,大家共事多年,有很深的感情。
  下午,主編真的找她。
  臉色很不好。很沉默。她知道肯定是為她的事,卻開玩笑,說:罵我消消氣,再教訓我哪錯了。
  她說:語聲——很不忍。又接著說,剛我跟頭吵了。但是沒有辦法。
  我明白。語聲說。
  我個人很欣賞你。你知道反正天外有天,這塊小地方你呆著也是屈才,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是金子哪都會發亮。
  語聲笑,說,主編你這話真好聽,沒錄下來可惜了。
  主編說你還笑。
  語聲說笑好,人不想看我哭?可我是誰,文語聲,哪不能混到飯。
  得得,又順竿子爬了。不過你心態好那就好。
  他們什麽條件啊?頭同意?
  主編道:很優渥。條件隻是開除你。
  語聲笑,覺得這史小姐也太看得起她了。
  心情真的還不錯。
  下班,便拐去花卉市場閑逛。她心情好的時候喜歡用植物來饋贈自己。出來的時候,拎了一盆口紅吊蘭等車。公交車沒等來,卻等到陳劍。
  車子很意外地打住。
  陳劍搖下玻璃,說:語聲?
  語聲避無可避。尷尬地陪笑道:好久不見?
  的確。他鐵青著臉,說:上車。
  語聲掂量著逃不過去,就上車。有些東西是逃避不了的,譬如她和他的糾葛。
  沉默地開了陣車,他說:你住哪?
  她說,前方,麥當勞那,你停下來就行。
  他頓一頓,說,想把我撇開了是吧?
  她說,不好嗎?本來就結束了,從你結婚那天開始。
  他神色黯淡下來,過一會,低聲說:對不起。
  她不說話。瞥向窗外。夜裏的霓虹開始動蕩跳躍了。
  他自顧將車開到一家餐館。
  她記得來過。他到北京第一天,電話給她,說:猜猜我在哪。她一下就猜到了,興奮道:好啊好啊,你終於來了,在哪啊,我要馬上見你。他就在這家飯店約她。她見了他,像隻蝴蝶一樣撲上去,把唾沫蹭得他滿臉滿脖子都是。他說:我要被淹死了。她說:想你了,我檢查你有沒有被別人用過。他那時臉色一變。她那時遲鈍,沒反應過來,實際上那個時候的陳劍已不再是她的陳劍。
  往事曆曆在目。她悄然苦笑了下。
  坐下來。他遞給她菜單。她托腮,說:這會我不點,什麽也不想吃。
  他點了些,自然都是平日她愛吃的。
  沉默。
  他取了煙,敲著,揉煙絲。仿佛心事重重。
  她看不下,率先打破沉默,說:還好吧,沒有我,你過得也不錯吧。
  他說:一點都不好。很難過。
  她譏笑:難過什麽?為沒有得到我的貞操耿耿於懷?
  語聲。他臉上有痛楚的陰影,說,我以為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並不。我現在一直彷徨。那件事,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知道傷害你了,那麽深。可是已經無法補償。從來沒有回頭路可走。
  語聲撇過頭,看窗外。心像黑夜裏的星光一樣蹦濺出疼痛的火花。如果夜裏還有星星的話。
  不,當然不會再有。她的心重新硬起來。
  陳劍繼續說:馮至鳴為你豁出去了。神情複雜。
  她宛轉笑,說:我很榮幸。
  陳劍露一個苦笑,說:他很有眼光。
  她點頭,說:我但願不辜負他。
  陳劍說:你在怨我?
  不怨。每人價值觀不一樣。
  是啊,陳劍果斷地說:換了我不會這麽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勇氣可嘉,可是,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與底氣,還是留點餘地。男人要承擔的東西不隻感情一樣。
  她譏笑,說:別為自己的無恥找托詞。在我眼裏,他遠比你高貴。
  陳劍又苦笑下,也沒什麽尷尬,說:你看不起我,很正常,但我跟他情況不一樣,他世家子,出生就擁有一切,無須拚搏,也從未嚐過失去的痛苦;我不同,要得到一點,就要付出很多,甚至自己最珍貴的。告訴你,普通人要成功沒什麽捷徑可走,就得無恥。那些什麽道德,什麽禮儀都是愚民的,既得利益者為了維持江山定出來的。走正道,從來沒有成功的,隻有一個好處,就是心安。可是人生,就想這樣嗎?吃吃睡睡,做做愛,等死。
  她說,這沒什麽不好。
  他說,觀念不一樣。我不一樣,一次的生命要盛放到最絢爛,哪怕飛蛾撲火。
  她說,不用跟我說,我還沒有做你攔路石的資格。
  語聲。他眼睛裏俱是痛苦。招手向服務員要酒。
  她說:你不開車嗎?
  他說,你何必管我。
  她想就不管。任他。
  他獨自喝悶酒。她獨自想心事。
  這個人依舊牽動他。她一點都不想看他痛苦。但是,感情是不能泛濫的。因為一泛濫,就像漏閘的水無法收拾。
  空氣裏有百合的香氣,實在是有點衝。她很想很想把那花給扔掉。不能扔,她所能做的就是開窗,清寒的風瞬間湧進來,她仿佛輕鬆了不少。
  他說:你愛他嗎?
  誰?她下意識想問,突然就領悟了,他指的是馮至鳴。便答:是。
  他臉部肌肉跳了跳。而後死寂。
  過一會,他忽說:我會收購HU3。
  收購?她驚疑。
  我注冊了公司,其實我是幫他。
  幫他?她笑,我還不了解你,沒好處的事你會做?我不至於天真得相信你是為了我要幫他。
  他嘲弄地說:真的看我很透。你眼中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不過這次真的沒什麽好處。創新的風險很大。研發是站在地獄入口處的。特別是這種花大成本砸出來的。但是,這恰好也是我的夢想。前景很好,研發出來,國內某某核心技術不需要依賴於國外,不再隻是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人力成本。但是前景很多時候更像一場一廂情願的暗戀。也許某天我也會死在這上麵。
  其實撇開私人恩怨,我還挺欣賞馮至鳴。知道他做這個計劃的時候,當時大概隻有我為他鼓掌了。他會覺得我幸災樂禍吧。不過我是真的感動於他的魄力,敢拿全部家當賭。憑這樣的豪氣,今天我也會幫他。當然,說穿了,幫他隻是幫我。我的目標也更大,我想逐步拿下他的瑞訊,我不介意你告訴他,他做得很好,是馮氏產業中最前端最有技術含量的一塊,也最有生機。隻是馮家倫不知道,還把眼光盯在房地產和其他實業上。我的企業也會一步步殺出去。馮至鳴要做好與我競爭的準備。他有點東西,但是不通人情世故,在人情大於法的中國,很難成事,你也不妨轉告他。
  謝謝,我會的。語聲說。
  你不怕我跟他競爭?
  為什麽要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眼光,我愛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倒下。語聲強硬說。
  陳劍慢慢點頭。突然定住,好像有一種什麽力量瞬間擊穿了他。
  語聲很不忍。她知道她的話很毒,但是怎樣呢,他們兩人就不應該再無希望地扯下去。讓他心碎最好。
  空氣似乎都鋒利了,遊動的風貼到人臉上切膚的疼。
  語聲想走了。離開這窒息的環境,離開她隨時會噴湧出的柔情。
  但是他醉了。
  趴在桌上,喃喃說:語聲,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很痛苦啊……語聲,很多事我不能忘記。上海的冬天很冷啊,我騎了車載你。你攬著我,頭靠在我背上,我真的覺得好暖和。那個新年,我最狼狽,可是你來了,你媽媽燉的蹄膀真的很好吃,當然你的吻更香甜。還有,記得到我家,你到河沿要幫我媽刷芋頭,媽說你手嫩會癢不讓你刷,你就蹲在旁邊跟我媽說話。你其實一句湖南話也聽不懂,我媽呢,聽不懂普通話,可你們硬是說了很多話,我真不知道你們怎麽溝通的……很喜歡那些往事,清新得像露珠。語聲,人生不能兩全,我想我是受懲罰了。我想了很久,我對自己說,語聲要覺得委屈,想走,你別攔她。可是,想到你在別人懷中,我的心就疼了,很痛很痛。語聲,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你說你愛他,我真的受不了……
  他眼角居然濕潤了。但他很快掩飾掉了。
  他不想要眼淚。這是軟弱的。他的目標是剛性的。沒人改得了。
  語聲的心一點點抽動,她知道情感的閘門快開了,會洪水一樣流瀉,慌忙站起來,咬了咬牙,說:對我來說,你就像一顆蛀牙,曾經的甜,隻為今日的疼。回憶是一種懲罰。我所能做的就是拔掉它。對不起。
  轉身就走。
  奔到外麵,眼淚終於肆虐。
  多年前的往事姍姍而過,帶著一個個遺憾的背影。

  13、窘境
  馮至鳴正一步步往懸崖跳。
  HU3最終采取了與陳劍合作的方式。項目依舊由至鳴主持,名分轉給陳劍,說好利潤對半,風險共承。看上去是把燙手山芋轉移,實際上馮氏元氣大傷。從中獲利的是陳劍。史正雄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將資金投給了他。陳劍召開新聞發布會,隆重推出了這個計劃,引得政府部門的高度關注。因為是填補國內空白的項目,又涉足高新領域,政府給了一係列政策上的扶持。很快,中小投資者嗅到某種光明的味道,紛紛注資。
  雖然由他開創,並進行了一半,但榮耀全屬於陳劍。
  當然,他也並不羨慕或者嫉妒。能做到此,陳劍有他的手腕。而手腕這種東西,是要流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品性才能得到的。他也並不是不能做。隻是他還不願簽訂魔鬼交易。但是做生意,像他那樣太重視虛的玩意,勢必不會有好結局。
  這是中國。與他長期呆的西方有不一樣的規則。
  父親一直抱怨,一直勸他修補與史若吟的關係。他的夢想還是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史正雄的產業歸於馮氏名下。
  而史若吟收購《人物周刊》的舉動,將她一個女人的嫉妒心昭告於天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史、馮兩家的風波始於男女私情。
  父親自然也察覺了。
  逼問他:你就是因為別的女人跟若吟分的?
  他說不純是。本質上是我不喜歡她。不願違背本性進行齷齪的交易。
  齷齪?父親冷笑,說,你多大了,把你爺爺和我辛苦打拚下的家業敗光,就是幹淨?可笑。你認識不到你的身份嗎?這個家是要你當的。你以為憑你那點本事能當好?你以為正正經經做生意能做好?哪個走到一定層麵的不做點齷齪的事。當你成功之後,齷齪也會被洗滌得很幹淨。女人,當你擁有江山的時候,要誰得不到。不要昏頭昏腦,想著都不能當飯吃的愛情。你在外麵玩我不管,別蠢到不知輕重。我告訴你,無論你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挽回若吟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丫頭已經有些瘋了,處處跟我們作對。很被動明白嗎?
  史若吟的確是瘋了,沒有任何好處的與馮氏惡性競爭。
  前不久競拍一塊地皮,史家居然破壞行業規則出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價。那地皮馮家早就與政府部門談好。其實也隻是履行程序而已。
  最後,還是馮氏拿下。史正雄在媒體批露馮氏行賄醜聞。管房產的馮至鳴的妹夫左林已受刑訊。馮氏日子的確很難熬。
  當然馮至鳴的日子更難熬。要堅持他的愛情,他的原則,那麽就要有足夠的魄力去應付史若吟雖然笨拙卻很瘋狂的報複行徑。
  兩敗俱傷的事情,史若吟喪失了理智,史正雄也這樣不清醒嗎?馮至鳴實在很懷疑。他想這當中少不了煽風點火的人。
  他想約見陳劍。讓助理聯係。得到的回音居然是陳劍出了車禍。
  據稱,6號晚上,也就是前天陳劍酒後駕車,撞到護欄,沒係安全帶,飛了出去。傷勢嚴重。而就在昨天,語聲離職,曾給他電話,說想去一趟西藏。他不知道陳劍的車禍與她有沒有關係。
  隔了些時,他抽了時間去醫院看陳劍。
  病房中,陳劍在昏睡。方圓守在旁邊,眼睛紅腫,似乎一直在哭。
  情況怎麽樣?他問。
  時好時壞。有時候醒過來,但是表情很癡愣。至鳴,我好害怕。方圓無限憂愁。
  別怕,會沒事的。他安慰。
  方圓忽然瞥窗歎氣,秋日的陽光透過樹隙燦燦的進來,在地板上滾出點點金斑。樹梢撐開的天宇湛藍如洗。有泠泠的鴿哨掠過。
  至鳴,我心裏很難過。方圓神色非常戚哀。
  忽然激憤,說,你知道嗎?說起來可笑,他昏迷當中,叫的都是別人的名字,語聲,是,我聽清楚了,就是語聲,他一遍一遍叫她,一會兒痛楚,一會兒親昵,你知道他為什麽不願醒來,我估摸著夢裏他和她在一起。至鳴,我算什麽,我算什麽呀。我在旁邊,醫生護士都聽到了,他們怎麽看我啊。
  方圓哽住了。馮至鳴也心緒空蒙。過一會,拍拍方圓的肩,遞給她紙巾,說:你又不是頭次知道。別放在心上。他現不還是你的。卻無法再說下去。
  方圓抬頭,說:我愛他,我一直希望能感動他,我真的對他百依百順了。可是,男人的心焐不熱嗎?
  我不太清楚。絕望了或許能。
  絕望?
  馮至鳴諷刺地笑了笑,說,別胡思亂想,我去問問醫生情況。
  問了下情況,還不算太差,沒傷著重要器官。隻是恢複的時間會長一些。
  不久,告辭回去。
  出去的時候,他遠遠看到史若吟。她居然也來看陳劍了。
  沒有表情,他們擦肩而過。
  不一會,若吟在他身後說:等等,馮至鳴,你停一下。
  他止步,而後回過身,眯眼笑,說:好久不見。
  她沒笑,取下墨鏡,神情很嚴肅。
  你,好嗎?她問。
  他依然笑著,說:托你福。
  她的眼光突然柔和,急切地注視他,仿佛在搜尋什麽。
  他說:看什麽,希望看到我憔悴潦倒頹唐的模樣。很失望嗎?
  她哆嗦了嘴唇,說:至鳴,一句話,給我一句話,我馬上收手,史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想那麽做,折磨你不也折磨我,我隻是,要讓你屈服。至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痛?至鳴咧著嘴笑,說,把別人摔死你很痛。是不是有點偽善。若吟,也許以前,我對你還有一點愧疚,那麽現在,在與你的對弈中早就蕩然無存。我感謝你給我挑戰的機會。來吧,我繼續接著。轉身走。
  轉身的片刻,他聽到了淅瀝嘩啦的聲音。史若吟對他有感情吧,雖然,那感情大概就建立在他的臭皮囊上。
  回去後,他考慮要不要將陳劍的消息告訴語聲。
  猶豫了一陣,給她電話。
  信號卻極其不清。他吼了半天,對方還在喂喂。
  不知跑哪個鬼地方了,他將電話一摔,卻忽然很想念她。
  這個心裏長著別人愚蠢到不能自拔的女人,幹嗎要去愛她啊。現在山窮水覆。
  可是,想起她盈盈的笑,嬌憨的神態,自己的心不由地就溫存起來,好像有一雙小手在那裏輕柔的撫慰。
  語聲,你偶爾可會想起我?他想。
  父親高血壓初步恢複。開始坐鎮公司。並派了他的秘書黃叔幫他。實則是變相監督。父親從來不信任他。
  一日,父親讓他去他辦公室。
  他進去後。父親向他劈麵扔過去一疊照片。他拾起。是語聲。有單獨的,有和他在一起的。
  麵容模糊。顯然是偷拍的。
  是這個人嗎?父親冷冷問。
  至鳴不答。他想保護她。
  你什麽打算?父親臉上顯出不耐煩。
  他說:跟其他人都沒關係,跟若吟解除關係是我個人的決定。
  不管是不是她,我醜話說前頭,我不會允許一個平凡女子進馮家的門。門當戶對,婚姻在馮家從來不可能讓你自己做主。剛史正雄跟我電話了。說,你讓一下,哪怕就跟若吟暫時交個朋友,他就把左林的事擺平。否則。那個混帳,父親激昂地說,居然威脅我,說,順通那個單,他會截走。這王八蛋,當初,鴻運的客戶不我給他介紹的。說好互利互惠。轉臉不認人。氣死了,去他的,怕他啊。囂張跋扈,沒好下場。
  父親喋喋地發泄怒氣,末了,卻還是說:你就忍忍,也耍他一下,過這當口,把史家的東西一奪,若吟你隨便處置。
  他沒說話。
  父親看他那表情,怒火又上來,又拿了桌上的東西劈劈啪啪扔過來。
  他隨他發泄。待他安靜下來,說:左林,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上海那頭,也通了通關係。不要擔心。順通那裏我也有辦法。史正雄現在也不會很好受,輿論壓力很大,遭遇信任危機。再挺一挺,他會妥協。
  看父親呼呼喘氣,他隨即叫了司機,讓送回家。

  14、點燃
  語聲是半個月之後才知道陳劍車禍的消息。
  那晚跟陳劍決絕後,第二日她就主動請辭了。心情鬱悶。她選擇去西藏洗滌精神。
  在那藍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誠的藏人一樣匍匐、五體投地、膜拜。靈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也不那麽虛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會上,她邂逅一個美院的男孩子譚亭,也是獨自出門,兩人相談甚歡,便結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應還是吃壞肚子,她腹瀉,跟得了痢疾似的。譚亭將她背到附近的衛生所,吃些藥,在破舊的小旅館修養。
  病遲遲不好,她過意不去。囑譚亭自己玩。
  譚亭不樂意。每日,從山下采回一把紅草,插到她床前的可樂瓶裏。
  夕暉進來的時候,他背了她去外麵看落日。
  譚亭生得魁偉。背她的時候,說:語聲,你輕得跟個兔子似的。
  語聲起先並不肯讓他背,但見他坦蕩無拘,磊落光明,也就沒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叢上,吸一點氧,靜靜看他畫畫。
  他偶爾瞥她一眼,與她目光相撞,便會露出孩子氣的笑。有點局促,有點憨,但是很歡喜。他就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孩子。比她還小兩歲。
  有次,她手機響,是馮至鳴,在電話裏說著什麽,她聽不清,像野獸一樣叫:什麽,你說大聲點,聽不清,算了,掛了。
  他停住筆,看她,說:你男朋友嗎?
  她說: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說你笑什麽。
  他說:語聲,以後,我們分開了,你會否記得,曾經在這裏,與譚亭這樣一個人呆過的一段純淨的日子。
  我會的。語聲點點頭。
  他又很高興。
  說:我給你畫幅畫像。
  她說,不要,我最沒耐心,不喜歡做模特。
  他說不用。你隨便動好了。
  她便抬頭看收縮的蛋黃一樣的日頭,以及飄渺的山嵐。
  馮至鳴找她什麽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對她,而自己居然同樣起反應。臉上熏出紅暈。
  在譚亭的筆下,那紅暈是如此嬌軟鮮嫩,那一刻,她的心裏留存著他——馮至鳴。
  病完全好後,譚亭的假期已過,兩人下山。坐車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飯時,語聲收到秦心的電話。
  語聲啊,在哪?陳劍好些沒?
  陳劍怎麽啦?她心裏咯噔一下。
  你不會不知道?
  什麽呀?我在昆明呢?
  車禍啊,陳劍出車禍。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現在怎麽樣啊。有事沒啊。
  我就問你啊。聽說挺嚴重的。整個人都飛出去了。
  她忽然手腳冰涼。手機都握不住了。
  語聲,語聲……譚亭搖她。她才恍過神,勉強笑著說:我要走了。我要去訂機票。
  出事了。
  她點點頭。
  好。我給你訂。吃好飯,兩人去買機票。
  譚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語聲匆匆收拾行李。
  譚亭進屋,拿了畫,說:送給你,語聲。
  很漂亮的畫。深暗的天際,橙色的日頭,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懷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茫然。
  謝謝。我很喜歡。語聲接過。
  譚亭神色黯然,說:語聲,你會想我嗎?
  會。語聲回。
  譚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氣的笑,說: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著。
  交換聯係方式,兩人告辭。語聲不會知道這個她當作小弟弟的男生以後還會出現在她生命裏。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卻睡不著覺。
  想那晚,他說:我愛你,我很難過,我告訴自己語聲要覺得委屈,想走,不要攔她,可是想到你在別人懷裏,我就難以忍受。我舍不得你,我一點都舍不得……
  而她說,你是一顆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傷了。他就那樣神智不清地開車。就那樣,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來,內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給他打電話。但是又愣住了,他會不會接,要是情況殘酷怎麽辦,他要有什麽不好,這輩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陣,毅然撥電話過去,如果是方圓接,她就自稱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況。
  聽對麵的熟悉的彩鈴,她的心又亂起來。
  通了,是他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有點低沉。
  她忽然說不出話。
  可是他忽然意識到了,雖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機號。
  語聲,語聲是你嗎?
  她咬住唇,不出聲,可是鼻子有點塞了。
  語聲,是你,我知道。你哭了,別哭,我很好,沒事了很好。
  她麵部肌肉痙攣了下,眼淚終於迷迷蒙蒙出來,說:對不起,我——又說不下去。
  語聲,我很想你。想見你。你來醫院好嗎?我想你。想得五髒六腑疼。
  她沒說話。
  他說:下午你過來,方圓不在。我等你。
  告訴他地址。
  她掛了電話,像浸在死水裏,渾身濕漉漉,又流轉不動。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會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妝,整飭了下自己。潛意識裏也許怕見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後,她出門。日頭被薄薄的霧遮著,說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總是分外短暫。美麗的時光從來是最短暫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樣。
  特護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樓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堅實的回音。她覺得自己像赴刑場一樣慘烈。
  決絕地走了,還要決絕地回,心究竟是什麽東西。
  在門口,她停住了。猶豫了會,轉身看走道外的樹。是楊樹,有白色的瘡痍的表皮,樹葉隨風零落。
  又回身,敲門。
  門開了。是陳劍,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著病服,消瘦了些,卻有些清矍的風采。
  她剛張開她慣用的很虛的笑,他就摟她入懷。同時將門帶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態總是要的,盡管有點力不從心。
  可他擁她更緊,癡癡迷迷看她,說:語聲,真的是你,多久了,怎麽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還在我懷裏?
  她心軟了軟,又軟了軟,終於停止掙紮。將臉貼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麽做的,像隻小豬一樣甜蜜的拱。
  小豬,我親愛的小豬。他真地叫她。
  然後捧著她的臉,說: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嗎?
  她頭略低一低,他就吻下來。
  她不知怎的,有點抗拒。不應該這樣。雖然。
  但是,終於是抵擋不住,因為心理是負疚的。
  吻。天長地久一般癡迷地吻。
  門卻突然推開了。
  又哐當關上。
  語聲連忙推陳劍。陳劍說沒關係。卻也分開了。
  語聲忐忑。恨不得鑽個地洞躲掉。陳劍安慰她,沒事。
  門這時又開了。是方圓。臉色很冷峭。倚在門邊,說:繼續啊,為什麽不繼續,讓所有人都看呀。
  語聲尷尬地要命。訥訥說:對不起……聲音小如蚊蠅。
  陳劍直接說:方圓,你先回去,是我讓她過來的。我想見她。
  方圓瞪大眼,不一時,眼中湧滿淚,說:好,陳劍,我給你騰地方。轉身就跑。
  哎。語聲叫。然後回身,說:明明我們不對,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話。
  陳劍淡淡說:她知道我心裏隻有你。
  你,你,怎麽這樣?語聲都說不出話。看他身體也似沒什麽,拿起包,就說:我來錯了。
  陳劍拉住她,說:語聲,告訴我,你心裏還有沒有我。
  沒有。語聲回。
  騙我。
  沒騙你。語聲歪過頭。
  你能不能不要騙我。他用了力,又要將她抱住,她這回躲了下,悲哀地說:別糾纏了,白白傷害第三人。愛不能怎麽樣,我說愛你又能怎樣,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們的幸福摔碎的。就算愛你,一輩子要舔噬傷口,我也不會撇下自尊,像個情婦一樣等著你。好好養身體,你活得好好的,我沒有遺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電話追過來了,說:我,動搖了。低估了對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後,就跟方圓離婚。
  她頓一頓,說:你不覺得我們倆很無恥嗎?掠奪了人家,給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後揚長而去?回不到從前了。再也回不到。因為已經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
  掛電話。關機。
  心像拴了石頭一樣沉重。難道自己不想與他一起嗎?很想很想,如果沒有這幾個月,如果能平白掐掉這幾個月,那該多好。她會是他美麗的快樂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穿婚紗走紅地毯的模樣。
  
  15、不愛
  馮至鳴永難忘記那個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個口,血滴滴答答流下來,而他不能喊疼。
  語聲回京了,這個消息是方圓帶給他的。
  方圓哭哭啼啼非常失態地闖到他辦公室。
  至鳴。我沒法活了。她已經習慣在他麵前暴露傷痕。
  他皺皺眉,說:又怎麽了?晨光這個月財務報表出來了,利潤翻倍,恭喜。
  有錢有什麽用啊。有錢能買到幸福嗎。她抬起頭,說,剛才,知道嗎?我看到那個女的了,文語聲,她居然恬不知恥地跟他在……在親熱。
  他心急劇地跳了跳,先還有點歡欣,她回來了,然後瞬間死滅。
  他臉色有點白。
  方圓還說:那女的,好像很無所謂的,還一臉挑釁。陳劍幫著她說話。我倒是多餘人了。
  你出去。他說。
  方圓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語氣焦躁起來。
  你怎麽了?方圓有點害怕。
  他終於發作,吼:出去啊。
  方圓嚇得一激靈,趕忙溜走。他的怒意還在找尋出口。將杯子趁勢摔出去。居然沒有碎,完好得就像一個諷刺。
  他打電話。她關機了。
  他想,跟人親熱著,不方便接電話吧。
  手機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無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幾句,出去了。
  開了車去她那裏。砰砰敲門,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門邊,點燃一支煙。就守著,不信她不回來。
  黃昏從樓道間的小窗一點點移走,一陣蕭瑟風過來,扯來黑色的夜幕,夜晚越來越漫長,因為冬天到了。馮至鳴覺得心跟夜一樣涼如冰。
  感情焐不熱嗎?想方圓說的話。
  不清楚。也許絕望可以。他回。
  覺得很悲哀。他付出那麽多。但是感情從來不是一廂情願地付出就可以。愛是一個天平,兩頭的分量要一樣重,否則顧此失彼,早晚傾覆。
  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響起了腳步聲。很慢很遲疑。不用懷疑,憑感覺,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樓梯拐角處。他沒看她,繼續抽煙。狂躁的心早已隨時間冷下去。
  怎麽知道我回的。她顧作輕鬆,笑著說,又輕快地爬了幾步。到他麵前。
  他狠狠扔掉煙頭,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湊向她,看她的眼睛,說:很快樂很消魂是嗎?
  她在抽手,大約被捏得疼,說:神經病,你說什麽。
  他說開門。
  她似乎有點不理解他的惱怒,蹙了眉,觀察他,說:放手啊,我怎麽開門。
  他鬆一鬆,她拿鑰匙開門。
  他推開門,拖進她,像個強盜一樣。然後,哐地把門帶上,把她逼到牆角,架住她的手,說:做什麽事有本事說出來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點明白。
  他已經低頭,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擊。
  她踢他。
  他說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嗎?
  又吻。邊吻邊探手進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撫摩。
  她含糊說:你流氓。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告訴你你好不到哪裏去。
  扯她的褲子。
  她想護衛自己,卻根本沒力氣。
  在喘息中,情欲突然走了出來。
  兩人不再說話,隻有身體在熟練地做著事,他脫她衣物,她也脫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後赤裸地站著,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進她身體。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卻牢牢地箍著他。下頜抵著他的發,狂亂地吻著。
  他射了。叫她:語聲,語聲。如此痛楚。
  他們平靜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臥室。
  她很安靜,他們擁抱著躺著。窗外有風撲過來的聲音。他們在黑暗中。
  過一會,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說:剛才讓你不舒服了嗎?
  她搖了搖頭。
  他啄她一下,說,愛我嗎?
  她沒回答。
  他嗤笑,說:做這麽好,也不愛嗎?
  她仍沒言語。卻用手在他身上畫圈。
  他說:別畫餅了,剛吃了你,我此刻不餓。
  她停住,軟軟說:我餓。
  他說:語聲,有時候我想,我們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侶,相約今生再會。兜兜轉轉,我們終於碰上,雖然意識已經不清楚了,但是身體有他們的語言。他們真的很默契。語聲,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沒說話。臉貼在他胸上。好似在聽心跳。
  良久,他覺得胸上涼涼的,拉一拉她,發現她在流淚。
  他舔她的淚。她說:陳劍跟我約過來生。他說一輩子不夠。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來生。
  他的心就一點點涼,就像胸上的淚痕一樣。
  她不愛他,心裏隻有另一個人,哪怕那人辜負他。
  他爬起來,穿衣服。
  她也穿。時不時偷覷他一眼。
  穿好後,他說:我走了。
  她說:吃點東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說:做給別人吃吧。
  她拉他,說:你生氣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諷,也有無奈。
  她垂下頭,說:我們隻是肉體關係吧,是很好,可是,我要靈魂的。馮公子,你會厭倦我的,肉體的新鮮隻是一時,隻有靈魂才會長久。幾次呢,要幾次,你會忘記我?3次,5次,還是10次?
  他笑,說:你呢,要幾次忘掉我,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著地麵,不語。
  他說,算了。算我做了個惡夢。早點醒,痛苦會小一些。
  便走。
  開了門,覺得身體在晃。一抹濃重的陰影襲擊了他。他覺得暗無天日。盡管日光燈青熒的光在閃爍。
  等等。她上來,將他的外衣給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愛的人,從來沒有綻放的心為她盛開,卻注定要枯萎。
  他說:叫我名字好嗎?
  她抬頭,嘴唇囁嚅了下,卻終於還是出不了聲。
  他說,你果然並不愛我,一點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殘夢。
  轉身出門。
  她突然在後頭說:馮至鳴,如果我給不了你心,那跟別的貪戀你的家財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麽區別,配不上你的愛。
  他頓一下,直挺挺地下樓。

  16、離開
  語聲軟軟地癱坐在地上。覺得身體裏有一樣東西沒有了。如此空落。
  萬籟俱寂。靜中卻又似包圍了很多細微的聲響。
  那是來自哪個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戀,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為什麽心那麽悲傷。
  她仰頭看燈光下的浮塵,仿佛忘了自己。
  幾天後,她突然收到方圓的電話。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的時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來嗎?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她木然的點頭,忘了對方看不到她的點頭。
  說話呀。方圓在電話裏不耐煩。
  可以。陳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館見的。
  她去得早,先點了卡布其諾等方圓。她想吃甜的膩的東西,這幾天過得很不好。什麽都沒做,一直癱在床上,累了睡,醒了發呆。餓了隨便找點吃的。她慶幸有個外力把她強行拉出來。
  出來的時候,透著清冽的空氣。她覺得內心慢慢活過來。
  方圓遲到了。晚了不是一點,40分鍾。但是時間對她也沒意義。語聲不介意。
  你,怎麽這樣?方圓第一眼見她,訝異地說。
  怎樣?她不知自己怎樣了。出門的時候,換了合體的衣服,梳了頭發,但是沒化妝。反正她一貫不化。
  臉色不太好啊。方圓點了煙,看著嫋嫋的煙柱,說,煎熬吧,見不了他。
  不是。語聲當即否定。
  方圓說:知道為什麽找你嗎?
  語聲說:知道。
  哦?方圓驚疑地看她。
  語聲說:讓我走是嗎?走得越遠越好,是嗎?
  方圓笑說:真得冰雪聰明,難怪陳劍和至鳴都喜歡你。嘴邊有一絲譏笑。
  至鳴和她的關係,她也知道了?他,這幾天好嗎?不由得希望她多說幾句他。可她並不說。隻說:話既然說開了,我也不隱瞞。我愛陳劍。想跟他白頭偕老。雖然,他現在不愛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養。隻不過,你老在他麵前晃,我再努力也沒用。
  明白。語聲說。
  方圓點頭,說:說得挺幹脆,隻是希望做事風格不要拖泥帶水。要多少錢。
  語聲想了想,說:必須收下錢你才安心是嗎?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諾。
  她說好吧,我收。象征性給點。
  方圓從包裏取出支票。遞給她,有備而來,是一張限額在100萬之內的空白支票。
  夠不夠?不夠可以說。錢是好商量的。
  語聲收下,說:行了。
  將咖啡喝光,說:我可以走了吧。
  方圓說:等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不願被人以看動物的目光打量,別過頭,說:還有什麽,請夫人吩咐。
  方圓說:你挺特別。至鳴為你病一場,好似也值得。
  病?他什麽病?
  你在關心他?
  她不語。
  方圓說:也沒什麽,生了場病,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很安靜。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會卻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們的,不過你知道要進入馮家,你這樣的條件是很困難的。
  頓了頓又說,很抱歉語聲,要讓你離開北京,我知道其實我沒這權利,你也無須聽命於我。隻是,我懷孕了。陳劍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來沒有健康的家庭。
  語聲愣了下,隨即說:恭喜。
  方圓說:三個月了。
  語聲點頭,說: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回來了。
  拿了包就走。
  這個地方是個傷心的地。還是離開得好。
  她重重歎了口氣。在門口的鏡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臉,慘白、消瘦,形如鬼魅。
  開始準備離開。
  不知去哪裏。上海上的學,家在無錫,去上海謀求發展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她有此打算。念頭升起,一個電話改變了她的主意。
  是譚亭。說:還記不記得我。
  她真沒聽出來,說:不好意思哦。
  譚亭似乎有些失望,說:貴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個明快魁偉的男孩,她笑逸出來了。說:是你啊,還記得給我電話。
  他說,你不給我電話隻能我給你了。語聲,最近怎樣?
  她忽然有傾訴的衝動,說:不好,一團糟。我想離開北京了。我現失業。你說哪個城市好。
  他忽然雀躍,說:來杭州吧。
  杭州?
  他說,語聲,你真來,工作都現成的,我叔,是一家外企的人事主管,他們公司正招人,我給你引薦。
  真的。語聲想想反正沒地可去,反正杭州離家也挺近,說:那我就來了。你先幫姐姐我找個房子。
  房子,還不簡單,我有個三室的房子,我一個人住不了,你來吧。
  語聲大大咧咧,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有了目標,就有了幹勁。她收拾東西,把雜物賣的賣,郵得郵。而後跟房東退房。
  譚亭來電話,催她三日後去麵試。她就訂了去杭州的機票。
  萬事俱備,隻欠一走。
  看著滿地的狼藉,語聲心裏倒又空落起來。有感情羅。她想。也不知對這地方還是對這的人。
  振作精神。她給秦心打電話。約她和林鬆等舊同事吃飯。
  來了十來號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還是同以前一樣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損失,犀利的主筆沒了,雜誌四平八穩,越來越沒看頭。
  主編現在更年期症狀越來越明顯,你不在,也沒人治。老無故訓我們,你們那寫得叫什麽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現在跟誰拍拖啊。我那海龜朋友還要不要?
  ……
  煩了你們。語聲說,見你們頭就疼一次。好在,我終於要遠離你們這些烏鴉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麽,留戀。
  是啊。沒有主任,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樣啊。
  哎,怎麽煽情的本事有,寫稿的本事沒。
  秦心拉她,說,真走。
  語聲點頭。
  為什麽?
  想離家近一點。我媽身體不好,做個孝順女兒。
  大家無話說。像默哀一樣。
  行行,別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語聲調節氣氛。大家才稍稍活躍些。
  秦心陪語聲回去。因隔得不遠,走回去的。
  馮大公子沒戲了?秦心說。
  從來沒有過戲。
  不會,憑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對你一往情深。語聲,你別活在過去好不好,忘了陳劍,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陳劍的問題。我跟他不可能。我們沒有感情。
  西西索索睬著落葉走,語聲心裏西西索索的難過。兩天後就徹底走了。真的,一點沒留戀嗎?
  沉默了會。秦心說:有個小道消息,聽說陳劍在幫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賞陳劍,對了,陳劍在鬧離婚你知道麽?聽說史正雄有意將自己的衣缽傳於他,當然,條件是,上門入贅。
  語聲覺得很亂。方圓懷孕了,陳劍卻跟史若吟扯上關係。
  哎,也許,陳劍離婚是為你。不過,我覺得你沒必要了。不過最終也是你的事。秦心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為我好。謝謝。到家門,語聲跟她擁抱,說:我反正要離開了,會把往事丟得一幹二淨,我會活得很好,做快樂的自己。
  好。我會時常騷擾你。
  恩。
  互道珍重。
  回房。手機響了,又是陳劍。
  跟方圓見麵後,陳劍給過她很多電話,她都沒接。有時候他無休止,她就關機。但是今天,就算告個別吧。
  為什麽不接電話,我都要瘋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樣子。
  你身體沒事了麽?
  沒事。語聲你住哪裏?我有話對你說。
  真沒事,跟以前一樣好端端的?
  真沒事,你怎麽樣,上次方圓是不是找你?你聽我解釋。
  恩,那就好。陳劍,好好對方圓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別聽人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她騙你知道嗎?
  你怎能這樣說呢?語聲看過報紙,有方圓懷孕的相片。
  跟你說,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語聲,你說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沒有和她有過什麽。她隻是想用孩子來要挾我。
  語聲覺得有點亂糟糟的。頭痛了下。按住,說:無論怎樣,她這樣做也是為了挽救你們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婦,你別跟她吵。
  語聲,我在離婚。很快就會辦下手續。我們結婚吧。以前,你記得嗎?我說我們要生兩個孩子的,一男一女,讓他們有個伴。
  語聲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愛之巢,他強迫她未遂,說:你小心我找別的女人。她說找啊。他說真找。她說,小心我打爛你的腿。他把她擁到懷裏,說:你喜歡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長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媽一樣,有個草莓鼻子。”“霍,還說我啊。”她小拳頭槌他。他說: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顧妹妹,我們一家四口,手牽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裏悵然。可惜時間,從來不會停在某時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麽做。還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愛你。她說。
  語聲,我錯了,行嗎,我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錯了。
  你不覺得你自己錯了,你隻是已經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無所有,你怎麽會為我放棄。如果會,那麽當初你就不走這條路。
  電話裏麵沉默了。
  語聲蕭索笑了笑,說:就這樣吧,陳劍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還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電話。
  就這樣完了吧。她覺得心很岑寂。
  兩天後,她拿了行李去機場。排隊去換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強盜一樣,將她拖出來。她的腳在光滑的玻化磚上滑了滑,趁勢被人擁入懷中。不用抬頭,聞著那樹林般的氣息,她就知道是他了,馮至鳴。
  她心有點跳。很奇怪的,像暗戀的女生終於與思慕的對象麵對麵。有點緊張,有點恐慌,又有點甜蜜。
  為什麽不抬頭?心虛?還是不願見我?他說。聲音很低沉。
  她慢騰騰抬起頭,見他臉上有一種探究的神色,帶著高傲的冷漠。
  她心裏不太好受。兩人就像幾萬年沒見,隔了距離。
  你怎麽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說,你從別人身上走過,從來不會在意是否丟下東西。因為丟下也隻是一時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隻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訴我的。
  她沒說話。垂下頭。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說:如果,我求你留下,你會不會因我而留。
  她心縮了下。恐慌起來。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隻看到心上的白霧,沒有燈塔。跟他走到哪裏去呢,怎麽可能留下。於是,緊閉雙唇,不發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說:知道沒用的,雖然忍不住一試。那麽,請便。
  她還是垂著頭,腳無措地磨著地,一下兩下,劃著圓,就像在他肚子上畫餅。
  忽然胸臆一熱,似有什麽翻滾。她知道是眼淚。最近她的眼淚不知怎麽多起來了,好像一生的眼淚攢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過會,說,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匆匆蹲下身,去開行李。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畫送他,可是他留著她的像算怎麽回事。
  什麽?我很好奇,你還有什麽留給我。他說。
  她說,算了。
  他說我想看。
  她說,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亂,她亂七八糟地掏。
  他在邊上說:你真還沒學會做女人。
  她說:不關你事。
  他說:想照顧你也不行,妹妹,別讓我心疼。很輕佻的口吻。
  她心又縮了縮,終於把畫取出來了。
  他拿過,說:是你嗎。不像,美化你了。
  你過分。她一腳就踢向他幹淨的西褲。
  他說:我收了,因為反正不是你,就當看個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長得高,頎長挺拔,像白樺樹一樣。她喜歡那種樹。雖然多數被用來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給他。他的嘴唇線條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總是在不屑,可他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她不了解他嗎?
  她忽然覺得對他很熟,就像認識幾千幾萬年似的,他們的感情像一尊化石。
  難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嗎?在很遠的以前,他們相愛,立下盟誓。
  她覺得眼淚又要出來。
  忍住,高興地分別。張著亮晶晶的笑,說:馮至鳴,好好看那幅畫,那裏有個秘密。
  什麽?他再度擁抱她。
  她一低頭,說:不告訴你。
  他說:我想吻你一下。
  她說好。仰起臉,他們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過中。吻得纏綿而恒久。
  最後,他在她耳畔說:知不知道我很愛你。
  他忽然放開她,轉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離。
  他不要無望的愛。
  凝視他的背影,語聲的眼淚還是出來了。無聲地流。

  17、重逢
  時光如點著的煙,一寸寸燃燒,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處,江南草長鶯飛、花紅柳綠。
  清晨,語聲在鳥鳴中自然醒。推開窗戶,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昨夜落過一場雨,雨幕橫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點點粉色襯在濕潤的黑土上,有種飄零的美。
  譚亭在園中習畫,聽著聲響,抬起頭,朝樓上的語聲吹了記口哨。
  這個公寓很有年頭了,相傳是某某軍閥的公館。裏麵植被濃鬱,紅磚黑瓦,有種幽森的味道。藝術家總是喜歡古怪的氛圍,家境富足的譚亭買下了這裏的二樓。樓下是一片桃樹林,林前有一條淺細的河,河邊都是薔薇,為了看清自己的容顏,一個勁往水裏長,水麵岸邊紛紛擾擾,這個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囂。
  語聲洗漱一番,開始做早餐。剛搬過來時,語聲呆了下,說:怎麽這麽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歐式風格,精致、華麗,異國風情。
  不就找個睡覺的地嗎,怎麽不敢住。譚亭推開一扇門,將她的行李放進去,說:你的房間,喜不喜歡。
  是個朝陽的房子,對著林子,可看遠處陽光落在水上的點點金光。房子布置得像個公主房。有粉色的紗幔。碎花鑲金邊的牆紙。
  語聲說:哦,這房,你是打算給你女兒住的吧。我住進去,不太相稱,沒覺得我像個老巫婆。
  譚亭說:咳,我可是費了很大勁的,征詢過很多女性朋友,都說女人都有公主夢,你怎麽這麽難伺候。
  好吧好吧,語聲勉強笑納。又怯怯問: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還沒上班,適當優惠一點。
  譚亭說,空著也空著嗎,要什麽錢。
  那不成。我從不輕易欠人情。
  那。譚亭想了半天,說,做家務抵工錢吧。
  於是,語聲就承包了這個房子的一切家務。
  譚亭出身書香門第。父母親戚都是學者教授。他本人跟著蜚聲國際的知名畫家柳時英習畫。也算年少有成,十幾歲就拿下國際大獎。家裏有錢,對錢沒概念,天真爛漫、清朗通脫,時有名士風範。
  兩人相處比較愉悅。他時常外出采風。隔日子上上課。語聲見他的時間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來,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風裏走得很溫煦。語聲的工作也很順心。她在企劃部做文案,憑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緣和活潑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層的重視。譚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訴他,劉總很欣賞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對劉總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終舞會的時候,他與她跳過一支舞,挨得過近,手也不算老實,讓她心裏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對這樣的升職,她沒任何興趣。即使降臨到她頭上,她大約也會推拒。
  當然這樣和風細雨的日子,並不代表她的心就波瀾不驚。是的,她有想念。晚上,總有人影襲上她的心,濺起漣漪,讓她好一陣的惆悵。
  她也關注北邊的消息。
  陳劍還是離婚了。現在與史氏關係密切。花邊消息,他似乎即將入贅史家。
  他的公司發展迅猛,今年開春,他捐出300萬成立寒門基金,資助貧窮學生。並稱每年將拿出營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業。贏得公眾關注。
  HU3也開發成功。
  陳劍一時風頭無兩。
  相比之下,馮至鳴低調了很多。除了HU3研發成功跟陳劍一起有過發布會的出席,其餘並未有什麽新聞,正麵負麵都沒有,那似乎表明馮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穩前流。語聲不知怎的,鬆了口氣。
  對兩個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樣的,對陳劍,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陽光蒸發出的一絲悵然,帶著淡淡的傷。對馮至鳴就有點羞於啟齒,隻能卷緊被子在暗夜裏偷偷任身體灼燒。
  早飯做好。語聲出去叫譚亭。
  譚亭大概剛作好,將畫筆一扔,圍裙一脫,站著前後遠近細審。說: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藝術讓人癡迷總有點道理。語聲說。
  譚亭似乎不大滿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補了下。說:如何?
  好。語聲答。
  你隻會說好。
  在我眼裏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學淺,無法做你知音。語聲做個鬼臉。
  譚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語聲左右顧盼,說:看什麽呀。
  別動別動。太陽在你身後鑽出來了,你身體邊緣都是金光。好美。
  他拿起速寫簿,嘩啦幾下,就勾勒了一個影子。
  她煩,因為好幾次,他都會突然被她某個動作打動。要求她保持數秒。她愣愣地站,覺得自己變成了石頭。
  連忙揮手,轉個圈,破壞他的美感,說,吃飯吃飯,不吃我吃了。
  他說:語聲。
  哦?語聲疑惑地看他,因他眼裏有一抹異樣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頭次有人說我美。是不是藝術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語聲,他懇切地說,我很喜歡你。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啊?語聲嘴一張,無法置信。
  真的。他又補充,覺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屬於天真不掩飾的。
  那個。語聲訥訥說,不行哎,你比我小,我從不考慮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隻當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議。他天真的憤怒,我個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歡很丟臉的。
  怎麽丟臉了?
  不知道。我總覺得挺難為情的,所以,譚亭,咱們還是做姐弟,我照顧你啊。吃飯吃飯。我肚子餓了。
  語聲施施然往屋走。拒絕譚亭,可是一點內疚都不用有的。從沒想過這搭子事嗎。
  吃飯的時候,譚亭還是不太開心。
  說:這麽在意年齡?
  恩。
  不會吧。他撇撇嘴,或許,有喜歡的人。
  沒。有,也不跑這了。
  考慮考慮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麽有什麽,站著可做你的撐竿,躺著可做你的墊褥。
  是個人都可以做。
  ……
  兩人胡侃一通。語聲手機響了。是劉總。說:語聲,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為什麽我?語聲愣了。
  是個商務酒會,需要女伴。
  可是,為什麽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點的飛機,你收拾一下,我在機場等你。
  掛掉。
  語聲還發愣。隱約覺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麽了?譚亭推她。
  出差。馬上。
  幹嗎不開心。去哪裏。
  天,一拍腦門,居然忘問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開來。
  下午到機場。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輾轉翻騰起來。北京就像一個舊瘡,遮來遮去,總也遮不住。
  黃昏,就到了北京。也就半年多沒見。卻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遺棄了很久。又覺得陌生。自己終於成為它的客人。
  住建國飯店。酒會在第二天。晚上,陪劉總吃晚飯。劉總說:語聲,這樣重要場合讓你來,是器重你。
  語聲機械說:謝謝領導賞識。
  劉總說:你知道許秘辭職後,我這邊一直空著個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勝任。
  語聲大略知道許秘辭職跟他的不檢點有關。
  推脫說:我幹活馬虎,做做文字工作還可以,行政事務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語聲又覺得心內極不爽。
  一餐飯如坐針氈的吃完,劉總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稱要買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個人在賽特逛。
  心頭湧起很多人。但是一個個掐滅了。已經走了,灑脫一些吧。
  再熬個把年頭,往事都會成標本,記憶不會再傷人。忍吧。
  她試了些衣服。估摸著明天場合正式,買了件類似小禮服的裙子。穿的時候,忽然就想起馮至鳴送給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無機會穿。
  第二日,她整飭好自己展示到劉總麵前時,發現他眼光有些值。說:語聲,沒想到你這麽漂亮。
  語聲皺皺眉,說:謝謝。人靠衣裝嗎,我不漂亮。
  劉總膩笑著說:以後,你想要什麽就什麽。
  不知他什麽意思。語聲又很不舒服。
  7點準時到的。
  勉強挽著劉總巧笑著進去。滿場霓裳鬢影,看得人眼花繚亂。
  是個海外富商主辦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聯絡而已。在輕鬆的環境中,彼此攀附關係,聯絡感情。也兼談合作。
  語聲跟著劉總應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間,擺脫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頭的時候,眼光直了,看到門口,史若吟挽了陳劍進來,男才女貌,那叫一個珠聯璧合。來客均投去了豔羨的目光。
  很多人認識陳劍,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陳劍淹沒在人群中。
  語聲覺得自己似乎也沒太多波瀾,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跟史若吟了。霍。她搖頭笑了笑。
  繼續喝。而後轉去廳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煙。很閑散地彈著煙灰,俯視一城的霓虹。
  語聲驚了下,心撲撲跳了起來。連忙悄悄轉過身,想不動聲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語聲,是你嗎?
  沒看她,卻知道她在。語氣那麽平淡,仿佛,他們從沒分離過。

  18、夢寐
  他沒想到記憶如此頑固。這麽多日子,他以為自己雲淡風輕。
  做個合格的家族繼承人,賣力地打理生意,試著結交符合家長口味的女友,學會城府,學會周旋,學會巧言令色,學會綿裏藏針。
  日子光鮮而虛假,閃著銅臭的味道。
  思念。不錯,總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時候,心裏會竄進一個影子,濃得化不開。他抹。抹得濕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鹽總會化成水。他以為壓住了,心像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子,密不透風,還上了鎖,沒有什麽可以逃出來。
  但是,他發現隻是自欺欺人罷了,當她出現。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裏嘩啦了一下,好像有什麽被刺穿,有什麽在逃逸。他偏過身,仰起頭,便看到了那個女子,挽著一個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風。在她的笑容裏,他茫然所失起來。相對如夢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隱藏得多辛苦,愛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裏百折千回,說出口的隻是一句淡淡的問話:
  語聲,是你嗎?
  那女子身體凝住了。一陣後,她轉過身來,如意料中的,有一個碩大虛假的笑。她在緊張嗎?
  她眥牙說:好巧。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點頭。彈掉最後一截煙灰,掐滅到缸裏。說:走吧。
  哪裏去?她吃驚。
  他拉住她的手。說:重新開始。文語聲。我叫馮至鳴。
  她用另一個手掰他的手,說:別胡鬧,我會失業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個鉗子一樣。就這樣,以脅持的姿勢穿過人群。
  到地下車庫。他把她扔上車。自己開了門進來。
  她說:我真會失業。
  我養你。他回。
  她說:憑什麽。
  他說憑我依然愛你。
  她說你怎麽這麽頑固。日子走了知道嗎?沒有我,你風平浪靜。
  他說,所以重新開始。因為你一來,風浪起了,波濤洶湧。
  他側過身,攬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樣刺刺地破開了時間的鴻溝。
  有沒有想過我。他問。
  你呢,有沒有?
  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攢一起釋放。幸好手機響了,解救了他們不竭的熱情。
  是語聲的手機。語聲掏起,說:我老總。怎麽辦。
  就說遇上馮至鳴了。
  馮至鳴何方神聖,人人認識啊,別臭美。
  我跟他說。
  算了。語聲接起。
  劉總劈頭問她:你跑哪去了?
  哦。語聲皺眉道,劉總,對不起,突然腹痛。實在受不了,我正要去醫院,剛想跟你說來著。又哎喲哎喲了幾聲。
  掛完,馮至鳴道:裝得挺像。發動車。
  語聲問:哪去?
  問完,有點臉紅。也不待他回答,接著問:沒帶女伴?
  沒。
  這麽多日子,沒交女朋友?
  交了。
  誰啊?
  下次帶你見。
  哦。語聲口氣幹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妒忌什麽的。卻真沒有。也許,真的隻是把他當性伴侶了。沒想到自己也可以這樣開放的。
  方圓,還好嗎?想了一會,忍不住問。
  不太好。離婚的打擊對她很大。
  孩子生下沒。
  沒有。孩子的確不是陳劍的。但是陳劍做得有點過分,一點麵子都不給,在法庭上。方圓也是因為愛他才這樣挽留的。
  我明白。語聲有些內疚。不知是不是代陳劍。隻是想起他來,心裏就是說不出的滋味。往事漸漸模糊,淩亂卻還有鋒棱。
  陳劍,他現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剛看到他們了。
  你難過?
  沒。本來覺得會,但是沒。也許我真把他忘了。雖然不徹底,還挺有成效。你,好嗎?這些日子?
  還行。你呢?
  也行。我們彼此沒有對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這世界不會因為某幾個人的痛苦停止運轉。活得好好的才好,誰也不受傷害。馮至鳴略微歎了口氣。
  你有點不一樣。跟以前。
  受過傷害,就不一樣了。
  哦。語聲木木地回了句。
  氣氛陰鬱起來。北方的春天,還是冷峭。風很大,樹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馮至鳴的住處。
  語聲一眼看到她的畫,裱了,裝在畫框裏,就擱在床尾牆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著我。語聲心裏甜絲絲的。
  他說,不。我掛著隻是練習不看你。或者說,練習看了跟不看一樣。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說,上次,對不起。但是,上次的話,重來一遍,她興許還會這麽說。愛,跟肉體無關。盡管他們的身體真的是朋友。
  看著他,她又有了隱秘的渴望。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麵對他,她的道德感越來越淡。自己單身,他也是,為什麽不能彼此快樂?可,愛呢?沒愛也能做嗎?
  先不管他。
  他當著她的麵換衣服。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她還是羞赧了。過一會,說:彈琴給我聽吧。我想看你彈琴。
  哦。他說,剛換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麽都好看。她說。
  他便走過來,坐琴凳上,說,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說:我行嗎?我很笨,又沒藝術細胞。
  他已經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風卷殘雲般的起舞。她隻覺得自己的手跟馬匹似地不停地飛馳。還有點疲於奔命。但是音樂一樣的動聽。她的耳朵就是聽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區別。
  不久,他停下,說:好久沒彈了。現在有感覺。將她擱到旁邊,手指就錯落彈跳起來,身體隨之流轉,人與音樂合一。姿態灑脫,恣意飛揚。她不由想起《世說新語》描繪嵇康風采的那幾句話:簌簌如林下之風,徐徐如玉山之將崩。
  好美。她不由說。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說:語聲,在學校的時候,我演過話劇,給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樣地走了起來,用熟練的英語念《哈姆雷特》中最經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廢已久,但是那句: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還是聽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風範。她拚命鼓掌,說:我信了,你說你有文學氣質,我信了。
  他卻有絲憂鬱,說:在社會打拚久,這些東西都回歸為點綴,不再充實生命。活著,挺沉重的,總是在犧牲點什麽,卻得到些不想得到的東西。語聲,感情對我來說,很重要,很多東西都無法堅守,但是愛情,我要。
  語聲說不出話。良久抬頭,說:你說得很好。愛情,要堅守,我想你終會得到。你是個多麽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點嘲弄。
  語聲大約知道自己的話會惹他不開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樣肆意表現自己的哀樂了。不知可喜還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說:我洗澡去了。
  她臉一紅。
  他洗澡的時候,她撩了窗簾看外邊。想:為什麽不愛他?又想:到底愛,還是不愛,為什麽不愛,還那麽渴念他,難道隻是性?
  他的手機響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給你接。
  他說:隨便啊。
  她說:那我接啦。懷著某種探密的心理,她接:你好。
  對方愣了下,猶豫著說:語,語聲嗎?
  又肯定地說:語聲,是你。你怎麽在?
  語聲聽出了陳劍的聲音,反應了幾秒,她拿腔拿調說:先生,聽錯了,我不是語聲,我是露露。至鳴在洗澡,我叫他待會回過來。
  別騙我。語聲,我馬上過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電話掛了。語聲一陣癡愣,又一陣慌張。
  馮至鳴出來了。
  語聲說:陳劍,他怎麽找你?
  他又怎樣?至鳴沒什麽表情。
  他說他馬上來。
  怕嗎?
  我……
  還愛他?
  我……
  至鳴諷道:等著吧。你大概現在不樂意去洗澡。
  語聲看著他,說:我沒什麽,你不尷尬?
  為什麽要尷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樣把你帶走。
  我。語聲愈發覺得慌亂。
  馮至鳴突然拉過她,說:我現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縮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氣定神閑。她猶豫。想說不。她知道隻要自己說不,他立刻會住手。她僵持著。
  僵持間,裙子已經脫掉。隻剩內衣。她就那樣站著。
  他控製不住了,抱她入懷,吻她的胸衣,慢慢探入。她勾住他,又綿軟地撫摩他。很快,兩人傾覆到一起。
  身體的默契如水一樣流暢。
  他們在向顛峰攀爬。
  門鈴卻響了,刺耳的。
  她身體僵了下。他說別管。
  她不管,可是無法。
  他噴射了。但是她的高潮還是被阻斷了。
  門鈴一直在響。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開。她說別。
  然後,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屏,把手機遞給她。她說:我不想接。他說接吧。告訴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樂。
  她說,別。
  他臉色忽然有點冷漠,說:還是覺得愧疚,對不起他?那麽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說:對不起。接了。
  馮至鳴,語聲在不在。陳劍的話很衝的闖進來。
  語聲說:陳劍,我們結束了。別找我。
  語聲,你開門。我要見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開門。不開我就等著,你們總會出來。
  她躊躇了,怕惹起事端,說,你現在下樓,5分鍾後我下來。要是不這麽做,我永遠不見你。
  放下手機,她看到馮至鳴更加冷淡的臉。
  去吧。他笑著說。
  對不起,她又說,明知這樣的用詞隻會令他更惱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自己的內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並不隻是肉體。
  可是愛,她不能確定能不能給他。
  她慢騰騰站起來,整好裙子,頭發。拿了包開門。開的時候,回頭,看到他忽然跳起來,取下像框,狠狠朝牆壁砸去。啪地一聲,她的心跟著玻璃碎片四處亂飛。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很想去撫慰。告訴他,不走了。
  猶豫著,猶豫著,卻還是跺腳下去了。

  19、糾纏
  語聲下樓,一眼就看到陳劍,在心緒不安地抽煙。
  這兩個男人如果說有什麽共同點的話就是煙抽得多了,都有一爛肺。
  聽到腳步,陳劍猛地抬頭,眼睛裏閃出一種迷亂,隨即是憤怒。
  將煙頭擲到垃圾筒,猛地拉過她,說:你,在他屋裏幹什麽?嘴唇有些顫。
  語聲甩他的手,聽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要我說嗎。還能做什麽。
  她看到他的手揚起,要打她嗎?
  可是他猛地抱緊了她,幾乎是悲哀地說:語聲,我一直在找你,你每個同學,同事我都打電話問過了,你到哪裏去了,我快瘋掉了。
  語聲勉力控製住自己心上的波濤,說:你活得挺好的,以為我不知道,剛才,我看到你跟史若吟在一起了,拋下妻子,投入豪門,很像你的風格。找我幹嘛呀,除了做你絆腳石,給不了你任何好處。語氣裏似乎有點酸溜溜的,盡管她根本不想讓它出現。
  你,剛也在酒會?跟馮至鳴一起?你什麽時候到京的?你寧願先見他也不願見我?我在你心裏就那麽十惡不赦?
  語聲低下頭。風刮得她頭發蓬亂,裙子外隻套了件開司米線衫,她有點冷,盡管在他的懷抱中,但因為抗拒,懷抱堅硬如石頭。
  他大約也意識了。說:上車吧。
  她也就進了,總比被他抱著好。
  在車裏,她發呆,突然想,馮至鳴,他此刻在做什麽。心裏又啪的一聲,畫框碎裂了。她的心紮得疼起來。
  車子沿著二環開起來。
  她醒了醒神,說:去建國飯店。我住那裏。
  他看她一眼,沒說話。
  她很害怕他將她弄到他那裏。害怕什麽,她也並不知道。
  我離婚了。過會,他說。
  我知道。你做得過分了。
  方圓的一切我都歸還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這個。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給了誰。
  語聲又沉默了。
  他說:嫁給我吧,以前的事,我們都不要追究。
  你以為行嗎?破鏡從來不能重圓。我們彼此都背叛了。時間之後,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人。
  心沒有背叛就可以。語聲,你還愛我嗎?我可以告訴你,我愛你。我心裏隻有你。當時,出車禍,也是因為不堪忍受,車禍後,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嗎,就像什麽寶貝失而複得,我才意識這世間,你是最寶貴的。我決定不再拖。既然橫豎都要傷害,那麽我選擇提前傷害。
  語聲沒說話。心不是沒動。但是怎麽可能?
  車子果然未去飯店。
  語聲說:麻煩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離開北京了。
  他說那更加不可能讓你走了。
  她說我已經離開這裏,忘記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愛你。說完,就別過頭。
  他笑一笑,說:我從沒期望你會說愛我。你的性格我還不明白。傷我吧。好歹能讓你傷一傷。
  她沒有辦法。看連成一片的燦燦燈光。
  他一個人的房子,是個複式,很大。
  他說:還可以嗎?兩個小孩可以住下?
  她說,跟別人生吧。
  他說,就你。孩子的媽。
  她有些惘然。
  他說你過來。拉他到臥室,那裏有一楨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懷裏,笑得很燦爛。她眼睛突然有點濕。在蒙蒙的濕霧中,她忽然看出了幾分哀悼的意味。經過那麽多事,她再也不會燦爛如昨日。
  你看。他打開一個抽屜,裏麵都是她送給他的各種不值錢的小玩意,一個古怪的火柴盒,一顆海灘邊揀的卵石,一枚銀戒指,幾顆玻璃球……
  他保存著。他保存著所有的記憶,可是為什麽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頭,無奈地笑,說:想軟化我的心嗎?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夠硬。
  他說是嗎,讓我看看。
  上來拉她。
  她沒逃。
  他低下頭時,她說:你想跟我做嗎?如果跟我做,就能彌補你的缺憾,我同意的。
  他身體僵住了,嘲笑了下,說:這麽多年,從來沒勉強你,我知道我勉強,你也不會怎樣,但是,我從沒想勉強你,我那時想,我一點委屈都不想給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願活。所以,我一直忍。身體,不錯,我很渴望,因為我愛你。但是,如果沒有心,那我也不要。怎樣的身體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擁有語聲心的那個身體。是語聲。我的語聲。
  他忽然很難過。放開了她。
  她看著他,同樣很難過。往事橫亙其中。拋不下,要不得,沒有比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說:時候不早,你休息吧。就睡這裏,放心,我不會騷擾你。
  說著,出去。她呆呆地。
  過會,他給她一件他的棉襯衣,說:衛生間就在旁邊。想吃點什麽嗎?我給你做一點。
  她的確有些餓,晚上沒吃什麽,倒是傷了很多神。也不願看他沮喪,說:給我下點麵條。
  他點了下頭。
  她洗過澡,穿了他的衣服,就像一條小裙子,還挺好看的。以前,在愛之巢,她有時也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裏有煙草味,幹烈的,有點嗆,跟馮至鳴的清淡不一樣。
  忽然又想起馮至鳴,這個夜晚,他怎麽度過,他是不是一定覺得她和陳劍會重續前緣。她抑製不住地想知道他的消息。
  他做了麵。
  她吃。說:你不吃一點。
  他說吃不下。也不餓。
  她就吃。說:手藝仍舊不錯。給史大小姐做過嗎?
  他沒說話。
  她索性也說開。
  聽說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慮?史若吟總比文語聲漂亮。有了史家的幫助,你想做什麽不成。
  你能不能吃飯的時候不說話。
  不能。史若吟愛你嗎?被她愛上總是挺麻煩的。以後,不會像方圓那樣好對付。不過,陳劍是誰,也不是像姓馮的那樣好對付。
  你閉嘴。
  說到你痛處了。你能說你對史家的財產一點不動心?不動心,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雙入對,擺明了有想法。騙別人騙不了我。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拖她出來,很強悍地說:是啊,你看得清楚,我卑鄙無恥,無惡不作,凶狠狡詐,是不是!就低下頭吻她。
  她嘴裏還有麵,便往下吞咽,卻反吮住了他的舌。就像自己急不可耐似的。
  他有些迷狂,身體卻還顯示著憤怒。
  她死命地推。他放開她,淒涼說:語聲,我在你心裏越來越像個魔鬼對嗎?
  別過頭。突然地蕭索。仿佛一下子蒼老。
  她很不忍,他對她從來是掏心窩子的好。哪怕傷害她了。
  他又回過頭,說:算了,語聲。你想怎麽樣怎麽樣,離開我也行,愛別人也行,我沒辦法了。就算我欠你的,我再也還不起。
  他眼角又濕了。
  又別過頭,大踏步進入了其中一間房子,將自己關住。
  她想他在哭嗎?
  她心裏也是毛糙糙的難過。
  一夜無眠,一早,他送她去飯店。
  路上,說: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說,真的。在另一個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會關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會告訴自己,咳,這麽厲害的小子可是文語聲以前的男朋友。
  他點點頭,無限傷感,然後說:語聲,好好過,一定要找一個好好對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樣,會為你做飯,給你蓋被子,給你買零食,每天給你很多電話提醒你不要丟三落四。
  語聲死命地點頭,眼淚卻還是出來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還愛著。卻無可如何。
  她抽紙巾,給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麵有他的眼淚,是熱的。陳劍絕對不是壞人。陳劍是她愛的人。她會愛他一輩子,在心裏。她想。於是笑。就像很對得起他。
  告別的時候,他送給她一個戒指。說給她買的。想求婚來著。用不著,讓她留個紀念。
  她帶了試了試,在早晨璀璨的光線下,鑽麵閃閃的,卻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說。我有空就戴。戴的時候想起陳劍。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臉上一點點摩挲。終於,點頭,說:小丫頭,一定要幸福。誰欺負你,告訴我。不快樂來找我。陳劍永遠是語聲的。
  語聲眥著牙,想停住淚意,卻又哭了。隻能匆忙地跑進飯店。
  沒有走成功。劉總說,既然來了,就呆個把天走。
  沒別的事,她陪他遊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日,在郊區的一個賓館下榻。晚間,陪劉總遊了會泳。而後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漸入夢境時,忽然聽得敲門聲。
  掙紮了一會,她去開門。劉總站在門口,推門就進來。臉上是膩膩的笑,說:語聲,一直很喜歡你。回去後,你就做我的助理。薪資不會低。我會對你好。我們……說著就撲過來抱她。語聲連忙躲,說不行。劉總,你自重。
  怎麽不行。他卻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趕她。情形很亂,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撲到了。在他要吻她時,她踢了他一腳,他吃痛。她轉身就跑了出去。
  穿著睡衣。在賓館的園子裏躑躅。她冷得不行,卻又不敢回去。
  躊躇了幾下,去服務台借電話打。
  打給陳劍。否則打給誰呢?她不知道。她一貫依賴他。
  陳劍接了。與此同時,語聲聽到了話筒裏傳來的喧囂聲,旁邊還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誰啊。是個女聲,陳劍跟別人在一起,當然這個女人大概是史若吟。
  猶豫了下,語聲還是說,是我。
  哦?語聲。陳劍很驚訝。
  有件事,得麻煩你,你是不是有應酬,挺吵的。
  你怎麽了?陳劍急起來。
  我現在在某某賓館,在昌平,我冷死了。把我帶走。你要沒時間,找個人。
  我馬上來。
  大約一小時後,陳劍的車子來了。然後他急匆匆地出來。衣著非常光鮮。
  語聲奔過去,像看到親人一樣急切而溫暖。
  是不是打擾你了。她拉著他的衣服,說,你怎麽跟個新郎官似的。
  他神色略不安,馬上說,你怎麽了。
  我,語聲囁嚅說,我們劉總他剛才……
  他大約明白了,憤怒說,我找他去。
  她拉他,說:別多事,幫我拿行李,我等你。
  一陣後,他拖了她的行李下來。說:幫你教訓了那人。也順帶幫你辭職了。
  她有點不是滋味。可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後,那公司大概也呆不下了。
  對不起啊,打擾你了。車子開出一陣後,她說。
  沒。你的事永遠是最重要的。
  你跟史若吟在一起?
  恩。
  哦。
  他看她一眼,說:不喜歡?
  沒。
  喜歡?
  沒。
  吃醋不會?
  我吃了。
  他笑了。見麵後,第一次看他這樣晴朗的笑。
  回家後,他給她水,說:還走嗎?
  不曉得。
  住下來吧。我幫你找份工作。北京,你住慣了,也有感情。我也可以照顧你。到外麵,我還老放不下心呢。你一個人,我真懷疑你能照顧好自己。
  我不是小孩子,你總是把我看得小。語聲這樣說,心裏還是溫存起來。
  幾天後,打電話,編了個理由正式辭了工作。譚亭的叔叔來過電話,她摸棱兩可說了說,對方大概也猜到。不勸。
  譚亭也來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她說會會朋友,過一陣。譚亭說:別樂不思蜀,等著你給我幹家務呢。
  語聲就在陳劍處住下來。居然沒太多道德負疚感。大約是陳劍離過婚的緣故。

  20、傷害
  回不回,依然是個問題。
  理智讓她走,幽密的情感又讓她留。她不知道挽留她心的來自於哪一方力量。
  陳劍無疑對他好,大忙人一個,卻總是抽時間回來享受她的晚餐。哪怕不吃飯見她一麵後再去應酬。午夜回來,會帶一些她喜歡的甜點和鮮花,放到桌子上,卻不敢驚擾她的美夢。很多時候,她能朦朧感受到一個凝望她的影子。如此長久,充滿歎息。他大約也知道時光不可重來。可感情並不隨時光衝走。愛,無處寄托,便在深夜裏四處流浪。
  她的日子單調而乏味,主要是精神狀態不好。起得早,拉了窗簾看銀灰的天際一點點曉白。聽到他的動靜,立馬又鑽床上假裝熟睡。他洗漱、走動,小心翼翼,惟恐吵醒她。而後,在走前,他會推開她的門看她一眼。再走。她不敢動,死魚一樣貼著被子。而他的眼光,她能感受到微微蕩漾的笑意,如此寧謐,就像多年前,她與他在一起,他說他心裏很安靜。他的心有家了,所以他可以放開手腳去拚搏。
  她心總是動一動,如一絲感傷掉在池麵上。輕微的漣漪,又消逝無痕。
  為舊日子哀泣,哪怕時間走得夠遠。因為人生能有幾個8年,而最光輝璀璨的8年是他們共同度過的。
  那麽要不要果實,哪怕歪瓜裂棗。她問自己。回答不上來。陽光卻明晃晃地穿堂入室,刀子一樣鋒利,她用手擋了擋。
  吃點東西,看書。而後下樓,在附近轉悠,買菜回去。做飯。做飯很賣力,因為是一天唯一的正事。
  而後看書等他。
  而後吃飯。
  他跟他說公司的事。
  她聽著。不怎麽插嘴。
  有次,他說:他公司某產品的銷售量超過了瑞訊。
  她心會頓一頓,看著他,好似很期望他說下去。
  他說,HU3給我帶來很多好處。現在看上去,我和馮氏平分秋色,實際上,我的份額在增長。馮至鳴做不過我。
  她淡淡說,你的所有都是趁火打劫拿來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說:趁火打劫,弱肉強食,生意場上的規則。誰不做?馮至鳴也做。前不久,他們吞並了一家公司,難說沒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世界,還沒淨化到如你心中所想。不過你,是不是擔心他?
  她垂下頭,說,擔心什麽,人家發展那麽多年,總有他吃飯的本事。
  但是的的確確,她掛念他。那晚那樣分手後,她沒他任何消息。她唯能做的就是從陳劍嘴裏扒出一點關於他的碎屑。雖然沒有價值,卻也能讓她有一瞬的咀嚼。但是咀嚼後的渣滓總令她有種說不出的虛空。
  沒有用的。她再次聽到心內“啪”的聲音。碎片橫飛,她在他心裏已經破裂了。那麽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去紮著他。
  卻還是遇到了他。
  陳劍給她打電話,約她吃飯。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說不去。她變得很懶。他說已經訂了。又說了一通好話。她才去。
  到得早。翻看雜誌。陳劍來電,說臨時有事,囑她先吃。
  她沒興趣吃。依舊翻雜誌。一本翻完,出去溜達。
  是很高檔的飯店。布置得古色古香。過道掛了一溜墨寶,她駐足看。良久聽得喧嘩,她不以為意。人群從她身邊過時,她感受到某種異樣的注視,轉過頭,恰巧看到馮至鳴投過來的目光。那目光,有點不屑,有點嘲弄,又有點焦躁,她忽然就不敢用力回看,連忙轉過身。心平了下。往相反方向走了。
  走一程,她停下來,因為她的包間並不在那個方向。剛才隻是想避開他胡亂跑了。
  她轉身。突然看到他站在原處,就那麽不屑地看著她。
  她又垂頭,好像自己怎麽對不起他。
  咬了咬唇,她抬起頭,慢騰騰朝他走過去。假裝很無所謂。如果他攔住她,她就笑著向他問好。如果他無所謂,她也當他路人。
  就這樣一步步挪。盡管內心在拚命讓自己微笑。笑總是出不來,倒是唇被咬得疼。
  擦肩而過。
  他沒什麽反應。她頓了下,又走。
  心裏又啪地響起,有什麽碎裂了,但是如此甚好。本來,她就沒想與他糾纏。
  走。又是一程。
  才聽到腳步,他跑上來,扳住她的肩,輕輕一用力,就把她轉到他麵前。他眼裏都是怒意,說,該死,你就不能讓讓我,明明錯在你,非跟我較勁。你懂不懂得什麽叫溫柔。
  她眼裏忽然溢出一點笑,淺盈盈的。卻說:不懂。
  他抬頭有點傲慢地掃視她,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說吃飯。
  他說跟陳劍嗎。
  她說是。
  他說,聽說你們同居了,現在醜媳婦熬成婆,滋味很爽吧。
  她心跳了下,因為難過。搜索語詞,發現無法回應。就沒說。
  他眼睛裏刺刺冒火。鄙夷地說:我發現你很賤,不是一般的賤。被人家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還得意得很。你有沒有自己的堅持。
  她還是無話。是吧,是賤。愛就一賤字。一趟渾水中,全身都是愛的嗖味。但是沒人能清高地躲過潑麵而來的愛的髒水。
  
  為什麽不說話。默認,還是憤怒?
  她微微笑了笑,說:默認。
  他眼裏的火跳了跳,熄滅了。他點點頭,說:算我沒說,早知道你這種人。隻是我自己控製不住自己。真恨。
  他恨恨地走了。
  她一直看他。嘴邊還有笑,盈盈地,隻是在變苦。
  然後繼續去包間,等候吃飯。
  陳劍不久即至。說,在門口碰到馮至鳴了,他說剛見到你。
  不錯。她說。
  他說,算了不提了,點菜吃飯。
  她說,好。
  不用提了,真的。她與他就那樣吧。菜一道道上,她一道道賣力地吃。食不知味。卻吃得宛若津津有味。
  他不吃。
  過一陣,說:知道什麽日子嗎?
  她說不知道。
  他說:我們認識9周年紀念。
  她哦一聲。9年前那一天,她撞了他的車,遇到了他。可是又有什麽意義呢?沒有結果的東西,紀念起來總像一個諷刺。
  不高興?
  她搖搖頭。
  他說你最近很安靜。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又搖搖頭。
  他說,你等我一陣,忙完這一陣,我帶你出去。陪你去旅遊,去哪裏都可以。
  她又搖頭,說:陳劍,我想了想,還是準備回杭州。這幾日,就陪陪你。陪陪我們的過去。
  他說你不能原諒我?
  她說,你不需要我原諒。我還是想走。這裏過得不好。機會把我重新拋來了,卻還是一團糟。
  她回去的動議其實是突如其來,與馮至鳴有關。
  他沉默。然後笑著說,吃飯吧,說過了,不攔你。雖然很想重回過去,究竟讓你委屈了。我的錯。
  她又搖頭。心裏堵得慌。
  兩人很蕭索地吃飯。
  回去的時候,他送她禮物,是一個精巧的數碼相機。她喜歡旅遊。雖然有一個相機,卻很老了。她記得也是他買給她的,一直沒舍得扔,因為跟她跋涉了山山水水。她戀舊。
  她收了。說謝謝。
  他看了她,很久,說:你現在讓我的心空空蕩蕩的,這幾日很滿,滿得生了虛妄,但終究也是虛妄。
  她頭一低,捧了相機進房。
  沒有辦法。她也不想。
  晚上給譚亭電話,這家夥說:姐姐,我在瑞士。
  哦,語聲驚了下,說:難道我打的是國際長途。
  他說:姐姐,別這麽慌張,我給你報。怎麽,想我了不是。
  她說是呀,思念你的公館我的公主房了。
  他說,哎,你先別回,我過些天到北京,順便接了你一起走。
  她說,好吧。到了給我電話。我掛了。
  他叫:姐姐,別小氣啊,多說幾句啊。
  可她掛了。嘴角情不自禁露孩子氣的笑。
  然後給秦心電話。打算在她那借住一陣。
  秦心接過,意外地喲了聲,說:你過分,也不留個電話。都以為你跟我們恩斷義絕了。
  語聲連忙道歉,說:體諒我嗎。
  秦心說,那是,陳劍給我打過很多電話。給別人也打了。看他急成那樣,還真想給他提供。可我們也不知道。馮大公子倒沒問起過你。你,最近見過他沒?聽說跟杜若在交往。沒想到,我還看錯人了。
  語聲說:別那樣說,我跟他什麽也不是。杜若就是那什麽行行長的孫女。
  恩。年輕又漂亮,好家世。
  不錯。他那樣的人該配這樣的。
  大概是。秦心也這樣承認了。社會的眼光都是差不多的。
  語聲心裏有點灰,沉默了會,說,哎,我去你那住幾天行不。
  那個,秦心卻扭捏起來。
  語聲說:你還不樂意啊。哦,難道,你……老實交代,跟誰鬼混。
  秦心訥訥道:別說那麽難聽,我們要結婚的,隻是先試住一段。
  你動作倒快。誰啊。
  林鬆。
  林鬆?那小子你也會要?就知道油嘴滑舌。一張嘴碎得跟八婆似的。
  文語聲,我警告你啊,秦心急了,不許汙蔑,雖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就知道你向來見色忘友。語聲撇撇嘴。
  兩人閑侃幾句,約好第二天吃飯。
  那日,鬼使神差的,卻又見了馮至鳴。但每見一次,也就多留一條傷疤而已。
  飯畢,陳劍來電話,要來接她。
  她不要,說自己打車。他說順便,從公司趕過來很近。無法再推。便同意了。
  陳劍很快來了。她進入車。
  陳劍說:看你今天氣色挺好,就該出去交際交際。
  她說是啊。
  他笑一笑。
  不久,他來電話。有人似乎有什麽事見他。他將車開過去。在一家俱樂部門前停下,說: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下來。
  她點頭。
  車裏悶,她便出來。
  很高檔的俱樂部,有錢人的會所。裏麵的享受應有盡有。陳劍,這個苦孩子終於也熬到人模人樣的一刻。他會為擁有的自豪嗎。她想。
  人生的得失總是很難說清楚。失去些得到些,從來不知道哪個更重要。
  會所前是一排銀杏。此刻當然沒有掛滿黃燦燦的小扇子。但能夠想象秋日的輝煌。那種秋涼時蕭瑟的成熟是她喜歡的。然而情調終歸也是吃了撐的事。
  夜的城市迷離耀眼。遊蕩著一種紙醉金迷的氣息。雖然就在不遠處,就有一截肢乞丐匍匐在地向有錢人乞討。但沒人搭理,高跟鞋毫不遲疑地噠噠踩過。衣履風流的人們並不因此減少一絲嘴角蜜笑。
  她走過去。擱下一張紙幣。乞丐連連點頭稱謝。她覺得自己很偽善。
  就站到他旁邊。和他呆一會。
  春風沙沙地過來,枝葉婆娑。幾片落葉擦著她的臉過,毛毛地癢,她撫,側過身,忽然就看到了馮至鳴。當然不是一個人,身邊有佳人,因隔得遠,她看不清女子的臉容,但是能感覺到一種來自好家庭的氣度。
  她沒動。看著他們從裏邊出來。然後上車。
  車子發動了,從她身邊經過。
  因車多,他開得慢,她盯著,卻隻能看到車窗玻璃上映現出的霓虹。一閃一閃的,像極了破碎的煙花。
  也不知是不是堵得厲害,還是她的注視太入神。他忽然看到她了。
  很快,他斜逸出車流。倒了回來。
  在她意識轉回時,他已經摟了她的女友過來了。
  很奇怪的,在乞丐身邊,她跟他相遇了。當然,確切地,應該說是和他們。
  語聲。這就是杜若。他介紹。
  語聲點點頭,微笑。眼光放到女孩身上,是百分百的美女,做花魁當之無愧。年輕、清新、精致,當然還有很好的修養。
  杜若,這就是文語聲。跟你說過的,其貌不揚卻總是自以為是。他為她介紹,語氣親昵,仿佛他們並沒有什麽秘密。
  女孩笑,說:你好。可不要介意他的話。他一貫這樣。
  是不是一貫這樣。她現在已經不如這個女子清楚。她能做的隻是笑,說:哪能介意,還能被馮大公子惦記應該感到榮幸。
  又笑著對馮至鳴說:有花如此,且莫辜負。
  他皺著眉,微仰著臉,說:我怎麽聽出幾分酸意。
  她說,那是你自作多情了。
  又說,我走了,陳劍等我。
  他說,走好。
  她慌張地走。又猛然回頭,卻看到馮至鳴也恰巧扭頭,隔了中間的璀璨夜色,他們四目交接,刺了下,說不出的感覺。
  大約也就這樣了。兩人終於踏上了屬於自己的軌跡。各自星散。

  21、可惜
  你知道馮至鳴跟杜若在交往嗎?
  多日後,她還是忍不住問陳劍。就像那是一根刺,卡在喉嚨,不拔不舒服。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陳劍吃著飯,看她一眼,說,想聽,我可以滿足你。
  她知道他心裏不好受。說,隨便,其實,隻是當八卦聽罷了。
  他說,我知道你不是。
  沉寂了下,他將筷子放下,說,我從方圓那知道,馮至鳴一直在交朋友。他父母希望他早日成婚。可他沒定性。沒有一個可以長久。大約與你有關吧。
  不會。語聲轉移話題,你跟方圓還聯係?
  是啊。方圓有時懶,晨光我還代為打點。畢竟,做過夫妻一場。
  你不如複婚吧。語聲說。
  不會了。
  因為史大小姐?比她年輕,比她貌美,比她更有財勢。
  別說這樣的話,是什麽你心裏清楚。他有點惱意。
  但是,你能否認你跟史若吟交往?她說。不錯,她接過史打來的電話,不是一兩次。每次她接,對方就會說:又是你嗎?文語聲。
  她回,是的。陳劍在。稍等。
  陳劍跟她電話,她從不聽。因為不想聽。
  但完事後,她會對他說:我有沒有影響你們。
  他盯著她,說:如能被你影響我會很高興。過一陣,又說,想不想聽一下我和她的事。
  她說,我並不想聽。
  他點點頭,說:知道你對我的興趣越來越薄。他很蕭索。便各做各的事。語聲總覺得,他們之間就像壘了一堵重重的牆,沉得很。卻推不掉。
  此刻,陳劍回答她:不否認。因為這不是你的期望嗎?
  然後說:別打斷我,聽我說,我跟史若吟去年就認識,找史正雄談投資的時候。我跟史氏有一些合作。跟她也算比較接近。不錯,史家給我很多方便,但歸根到底是史正雄需要一些新鮮的血液,他的產業在我看來屬於夕陽產業,前景很不明朗,他的錢需要投出去,才能生出錢,那麽,就合作。史若吟,我的確能感受出一些情意。但我也沒令她誤會過。我從來沒給過任何承諾。隻是一些場合,我會尊重她的意思,帶她出席。那隻是出於對她的尊重,別人要求的時候,我想我沒理由拒絕。當然,我說這番話,沒有任何意義。我知道你並不在乎我。但是說清楚好些。省得你輕賤我的為人。雖然已經被你輕賤太多。但是我的心,還沒麻木。這大概不是什麽好事。
  他站起來,說:我過去抽支煙。碗筷放著吧,我過會收拾。
  往常是他們共同收拾,他洗她衝,不說話,但是氣氛溫馨,那情景總能令她在怔忡間產生錯覺,仿佛還是好幾年前,愛之巢,他哼著歌洗碗,看她依過來,偏過頭就溫存地吻住她,兩手的白沫噠噠地往下走。
  她覺得腦子又痛起來。一下一下地敲。想,還是趕快卷鋪蓋滾回杭州,實在太累太累。
  又過了幾日,北京開始升溫。一下子幹到30多度。就在悶頭悶腦的熱浪中,她等到了史若吟的約見。她一直覺得史若吟會找她。女人的直覺。果然。
  我想見你。史若吟的開場白。
  好啊。她回。就去聽聽她眼中的陳劍。
  地點約在了她的辦公室。實在不是很好的談話場所,有點盛氣淩人。
  但她去了。
  對著史若吟坐著,宛如仰視尊敬的上司。
  有點事處理,很抱歉讓你屈尊來這裏。她說。
  不要緊。語聲回。
  秘書奉上茶。是那種用精致的瓷盞裝的,不是一次性杯子。茶葉散發著悠遠的蘭香。好茶吧。她抿一口,滿嘴芬芳,不錯。當即誇:什麽茶,這麽香。
  她說:鐵觀音而已。
  語聲說:我喜歡鐵觀音這類濃烈一點的,龍井之類清雅的反喝不慣。
  她說:看不出。陳劍說,你是江南人。
  語聲說:變了味的江南人。
  若吟點頭,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品位挺相近的。喜歡濃烈的東西,包括情感,還喜歡同樣的男人。
  這個。語聲笑了下。
  若吟說:其實一直想找你說說話。為什麽,因為好奇。我想看看陳劍眼中的你是什麽樣的。
  她真地瞅她,很細致地打量,從上到下,甚至大概不放過每一個毛孔。良久,她說:在我眼裏並沒有什麽。但是你總有你的特別之處,讓陳劍和至鳴留戀。知道嗎?真的很嫉妒你,你一個電話,陳劍不管做什麽,都會放下,去討好你。我覺得是討好。跟你通話的陳劍跟幾秒前談生意的陳劍全不一樣。說開吧,我想對你說開,除了對你說,我不知道還能對誰說。我想我愛上他了。
  誰?
  陳劍。
  語聲默默看她。她姣好的臉容有一抹惆悵,但瞬即臉上洇出了一朵粉紅的笑靨。因為回憶降臨了。
  第一次見他,是在電梯裏。我當時心情不好,哭。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的驕傲被撕毀了,當然這也是源於你。不過我現在不想談另外一個人。他遞給我紙巾,對我笑,一直笑,走的時候,他說:女人哭起來可不好看,笑一笑吧,希望走之前有榮幸看到。我真笑了。很奇怪,後來想,大約是覺得他的笑很溫暖。後來,開始注意他,跟我爸談生意,不卑不亢,有理有據,雖然就一小公司,但底氣十足,就讓人無法反駁。宴會上,他從來就很注意小節,誰有尷尬,總會被他巧妙掩飾,也從不讓人冷場。也許這是他的精明,但是我卻覺得他很尊重人。哪怕是場麵上的。最直接的接觸,是在巴黎。我們合作的項目與國外企業會談。我們一起去了。他很照顧我。飲食起居,從來不用我操心,談判也全由他掌控。看他從容淡定、胸有成竹與人侃侃而談,那感覺很爽。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喜歡強勢一點的男人。完事後,一個夜裏,我想出去轉轉,讓他陪我去,他去了。我們喝了點酒,出來時,下了雨。不大。那時,不知是什麽原因,就想淋雨。他就陪我走。挺冷的。我抱了胸。他看了我好幾下,然後說:冷不冷,我有外套,但是我不知道史小姐是否需要。我說,你總算說了,我一直等這句話。他笑一笑,脫下給我,我披了他的衣服。那上有他的氣息。不知道是不是氣氛的緣故,我覺得心暖起來。他趁勢拉我到車牌下避雨。看著雨一搭一搭地落,他說: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喜歡雨。也許是出生江南的緣故。上海雨多,我看著天氣不好,就要給她打電話,囑她帶傘。但是她從不聽我的。她不喜歡累贅,帶把傘,總覺得好好的手被占了地,沒得自由。就是背包,她都喜歡雙肩的,兩個手可以騰出來,或者懶散地蹲在兜裏,或者擺在麵前跳跳舞。每次到我那裏,她都濕呼呼的,我總是給她煮薑湯,她說我很婆媽。現在,不知道她在哪裏。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現在是不是也下雨,很想為她煮薑湯,但是再沒機會。他眼光悵然。我說你很愛她。他說是啊。想起她就痛。因為我傷了她。不想傷她的,跟她好的時候,我就不想讓她受一點點委屈,想讓她過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最大的委屈還是我給的。沒辦法了。她不會原諒我。我愣愣的,雨一點點敲,仿佛敲到我心裏,很涼。那時候,不知怎的,就有了絕滅的預感。
  回酒店,我發燒了。低燒。其實沒事。我跟他說了,他卻很著急。連忙送我去醫院。打了點滴,拿回藥,又服侍我吃。然後每隔一陣,就拿溫度計給我量體溫,是,很羅嗦,很婆媽,我體會到了,但是不也很溫暖嗎。我很享受,因為,我媽媽過世後,這樣的溫暖我好久不曾有過了。我爸爸很疼我,但是終歸是粗心的。第二天,他給我要了粥後,我流了眼淚,他說,你怎麽哭了?我說,謝謝你。他笑,說:謝什麽,習慣了,我以前女朋友生病的時候,我都六神無主。她總是嫌我煩。我說,你能不能不要提你女朋友。他說,習慣了。很多事都會想起她。你說時間讓人無情還是多情,為什麽我不能抹掉。但大約是我欠了她。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問他,能不能愛上別的人,哪怕不是我。我真的煩透了,他說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我有次說:你活該,就為點錢放棄情感嗎?他說,所有人都認為是錢,但真不是。我不過是要做番事業。要借助一個平台。走了捷徑。然後被愛的人釘在恥辱柱上。但也是我應得的。沒辦法,再來一次,我或許依然這麽做。那你就不要想她。你走你的。我支持你。我跟他說。他說,是的,想念隻是增加負疚。但生命就是這樣,從不可能心安理得。
  我真的開始留戀了。明知道不該開始。但是溫暖是一種鴉片,吃了會上癮。很多他不經意的溫暖卻牢牢種在了我的心裏,抽枝長芽,現在拔不掉。我真的很奢望能被他很認真地去溫暖,去愛,就像他曾經對他的愛人一樣。我願意付出所有,家業,姓氏,還有我整個的感情。我想愛,你知道嗎?很想。我沒愛過。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後,我知道我沒愛過。我也想愛,想被愛,那麽深,卻足夠令靈魂顫栗,生命閃光。很無奈。他的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融化,把以前的記憶拋掉。去重新接納。
  我試著在改變自己。沒那麽多脾氣。雖然我脾氣依然不好。但是對了他我笑。我也開始去學做飯。盡管我覺得很沒必要,但是他說你做的飯很好吃。我學會每天去關心他,給他電話。他無論事多事少,總能很溫和地回答我。這我就滿足了。愛一個人,心很靜。女人是為愛生的。她注定是情感動物。
  你是不是想問我,對馮至鳴的感覺。不錯,是很迷醉過的。你也認識他,你知道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發癢,昏頭昏腦就想往陷阱裏跳。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麽回事。迷醉和沉淪吧,那不是愛。是吸引。我也不想再想他了。曾經傷心過。但更多隻是為自尊吧。
  史若吟淡淡的笑,很複雜的表情,無奈與甜蜜,希望與絕望混於一體。而語聲百感交集,一句話都說不出。
  史若吟又歎氣,說:你又出現了,他現在的生活以你為主。隻是我知道他很不快樂。以前也不快樂,但不像現在。而我連安慰的機會也沒有。文語聲,真的很嫉妒你。我也不想怎麽樣,爭與不爭,現在明白,關鍵不在自己,在別人。自己怎麽做都是無聊的,就像打馮至鳴那一場,無聊。你能告訴我,你想跟他在一起嗎?如果想,我就絕望。如果不想,我加把勁。也請你幫我一下。如果你還沒考慮好。我等。
  語聲心裏白茫茫一片,往事又開始撞擊她,疼得她放不開。
  但是沒有用了,她和他已經錯位了,他對她的好她再也無福消瘦。
  就苦笑著說:選擇不由我做。我能說的是,我決定走。
  史若吟微微笑,說:你不覺得可惜,連我都覺得。
  語聲說:可惜啊,真的很可惜,可惜到現在我還走不出去。不過再可惜下去我們都會完了。沒用了。
  站起來,很用力地吸了口氣。很沉重,很壓抑。
  真的應該逃離。
  她等譚亭。
  
  22、斷了
  愛得多深,恨得多切。
  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恨某年某月某一日他們身體的相逢。
  那個醉人的時刻隻是為了鋪開一條荊棘之路。他走上去了,鮮血淋漓,然而看不到路的盡頭。
  她心裏總駐留著另一個人,他擠不進,哪怕占一個小角落。他於她不過是一個性伴侶,用著時,還滿腦子愧疚。
  真該死。另一個人輕輕一勾手,她就可以從他身邊跑掉。不留蹤影。她不知道她偷走了他的心嗎?
  他將她的畫砸了。
  能把她的人砸了更好。
  可是終究沒有用,他努力過了,她不在的那麽多日子,他偷偷地抹,偷偷地藏。有一瞬,還自以為是的覺得處理幹淨了。他的日子一往無前,不受任何人幹擾。可是她一出現,他立即崩潰。
  愛,是件煩人的事;不愛,卻無聊。人生總在煩惱與無聊中遊移。
  他試過獵豔。
  尋找比她更好的身體。卻一而再的空虛。在床上敷衍的時候,他發現身體的苛刻無法可想。
  已經有靈魂存在了,他並不隻是等一具幹巴巴的身體,他要那個有喜怒哀樂的人。
  此刻,他又開始想她。窗外拂進來草木的清香,淡淡的月光撒出一地的幻覺,他們那點單薄的記憶漂浮其上,純潔得就像一個初戀。
  初戀。很像。青澀而絕望。甜蜜而孤單。注定是一個要用一生去治愈的舊瘡。
  家裏一直在催他的婚事。父母看中了杜若。逼他拿意見。
  他覺得呢,她就像一個精致的瓷器,漂亮、養眼,高雅、拿得出手。隻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是一種靈魂的悸動吧,她不會有她的粗蠻,不會有她的激情,當然不會有言語的交鋒,和思想的碰撞。他需要那些,跟她逗嘴皮子,也是一種快樂。否則,靈魂就是上了鎖的喑啞,鏽跡斑斑。
  上個禮拜,在俱樂部門口見到她後,他終止了跟杜若的交往。
  沒辦法,他不能無視心和身的抗拒。看到她的瞬間,他依然有將她攫奪的欲望。
  父親怒不可遏。但是他脾氣上來,誰也拿他沒辦法。
  他現在把全部身心放在了生意上。
  他打算把馮氏的重心轉到海外。國內的市場分額經過幾年的開拓將近飽和,利潤增長空間已經不大明朗。但是進軍海外也不是容易的事。他打算與海外本土企業談合作。以此撕開進入的口子。
  洽談期間,公司又出事。剛研發成功的另一項技術被一家公司盜用,而後賣給了陳劍的星辰。打官司。明知知識產權方麵的官司很難打。卻還是要維權。
  焦頭爛額中,病居然不問時間的上來湊熱鬧了。
  他發燒。很重。助理宋浩帶他去醫院,他囑他不用跟他家裏提。睡一覺,明天大概就能沒事。
  在美國開疆拓土的時候宋浩就跟他,好幾年的情誼,關係更似兄弟。他有時會將自己的情感困擾告訴他。
  在家裏昏睡。睡了多久不知道。隻覺得睡得很舒服。夢裏似乎有一隻涼潤的手在觸碰他,輕輕地充滿憐惜的愛撫。似乎還有一種幽藍蘭氣息在周圍飄蕩。他覺得心很柔和。就像曾經她為了緩解他壓力給他做飯吃。兩個人靜靜地對視,她告訴他她信任他。那時的心也是這樣。回了家。
  他不願醒,哪怕是在夢裏。他願意跟她多呆一會。
  當然還是醒了。有一瞬不知是不是依然在夢裏。他就那樣睜大眼睛看著床邊的她。無可置信。
  她淺淺的笑,又帶著點嘲弄。良久說:賤人來了。
  他意識到不是夢。心突然焦躁起來,她知道他跟陳劍的對弈輸了麽?
  瞳孔立即收縮,冷冰冰說:你怎麽來了?憐憫還是想看笑話。他不知怎的,不希望她看到他虛弱的模樣。
  她愣了下,說:就是啊,你助理幹嘛叫我,為什麽不叫杜若。
  他粗聲粗氣說:不願來盡可不來。誰也沒綁住你的腿。
  她沉默地看他。說:大概你助理會錯意了,你也不希望看我。很抱歉。她站起來。背上包,然後他看到花,她身後的花,她帶來的,一束香雪蘭,含苞的花像蠢蠢欲動的嘴唇。他要說些什麽話挽留她。可是,居然說不出。
  她插了兜走,到門口,停下,說:好好養病。希望看到你健康的樣子。對不起打擾你了。眼光很溫柔,卻充滿無奈。
  他們之間隔了東西。
  近得很,卻跨不過去。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他恨不得把自己殺了。
  多想見她,多想擁抱她,可是,機會就這樣送走了。又想,她也未必真心看他吧,否則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被他激怒了。
  可語聲,就容易被激怒,因為沒信心。杜若之後,她覺得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就一團模糊。那就知趣一點吧。
  下午,宋浩打電話給她,告訴她馮至鳴生病的時候,她還是慌了神。匆匆料理了下自己,就去了。
  路上,看到有賣花的,她要了一束花,很廉價的,但她喜歡蘭花。
  最近,他怎樣?她問宋浩。
  不是很好。公司在打官司,你知道我們的技術被盜用了,無形的損失很巨大。
  打得贏嗎?
  希望不大。陳劍關係還比較硬。
  哦。她木愣愣的。很不希望兩個男人攪在一起,但是既然從事同一行當,競爭簡直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陳劍怎能用這樣不正當的手段。
  公司還在開拓海外市場。馮總挺操心的。連著好多日沒怎麽休息了,是累出來的。宋浩繼續說。
  她點點頭,心裏疼了疼。
  到門口的時候,宋浩給她鑰匙,說我晚上過來。她點頭。開門的時候,躊躇了。出於情怯,她不知道怎麽麵對他。想想這些日子,他們愈行愈遠。
  還是開了。很好。他在睡覺。
  額上出了汗。她就坐他身邊,用手細細抹。然後看他的五官。是的,還是那張無懈可擊的臉,她嘴角有笑出來了,仿佛停頓在久遠,有一種迷失的感覺。
  走了很久,不再是她的了,哪怕她跟他曾經那麽近,近得融為一體。她的身體灼熱起來。
  卻又想起杜若。他們是否也如此。與他交融的女人大概也不在少數。她算什麽呢。
  什麽也不是。笑重新變得正常。
  醒來了,仍舊是不歡而散。他們真的已經碎裂了。
  踏進這個房子後,她就下意識找自己的畫。果然是沒找著。心似乎懸下來,又莫名的失望。
  譚亭終於來了。給她電話。
  我在某飯店。過來給我接風吧。
  約好在飯店大堂的咖啡廳見。
  語聲去。一眼就看到他,居然穿著長袍馬褂,卻孩子氣地攪著冰淇淋吃。嘴邊全是奶油。
  姐姐,這裏啦。他揮著手。大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的能耐。
  她小跑過去,說:有點教養好不好。
  他定定瞅她,說:姐姐,瘦了不少,誰給你氣受。
  她說:是嗎,天下女人都喜歡別人誇她瘦。
  他說,瘦有什麽好。姐姐的東西我已經點好了,全是增肥的,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提拉米蘇,還有沙拉。這是我請你吃的飯前甜點,待會姐姐請我吃大餐。揮手叫服務員。
  她和他吃冰淇淋。然後聽他誇大其辭講國外的趣事。聽得可樂,也毫無教養地哈哈大笑。
  他忽然舀了一勺她的冰淇淋,說:還是芒果好吃。
  她說,那交換好了。
  他開心地換。嘖嘖說:吃姐姐吃過的東西,那滋味不錯。
  她才覺出他的壞心,看他一臉純真,也沒什麽芥蒂,隻想笑而已。
  手機忽然響了。
  她掏起。顯示是馮至鳴。不知他何以弄到了她的手機號。她有一瞬躊躇。譚亭說,怎麽不接。她才接。
  他的嘲諷進來了,說:勾三搭四挺擅長的。
  她說:關你什麽事。
  什麽事這麽高興。所有人都聽到你們在笑。
  她下意識看看周圍,沒發現他。
  又說:病好了發癢拿別人開涮。
  他說:是啊。你出來。
  她說:憑什麽。
  他說:不出來我過來拉你。
  她說:你別無賴。我們沒話可說。
  他說:偏偏此時我肚子裏全是話。
  她忍無可忍。卻又拿他沒辦法。費勁地朝門口看,看到他在對她笑,很可惡的笑。
  她掛了電話,對譚亭說:一個神經病,我收拾一下,待會過來,你等我吃大餐。
  譚亭說:神經病?
  她已經出去了。怒氣衝衝的模樣,仿佛要摞起袖子打架。
  到門口的時候,她才發現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美女,剽悍的表情瞬間隻化做了虛假的笑顏。
  找我嗎?剛我沒接錯吧。她說。
  恩。他回頭對美女說,你先回吧。
  美女悻悻地走。
  她說:女朋友,還是性伴侶?
  都差不多。他說。
  她說:什麽事。
  他說:陪我一下吧。
  她說:哎,你剛不有伴嗎?
  他說:想要你作伴。看你挺開心的,忍不住想掃你的興。
  她說:我怎麽招你惹你了。
  他說:你還敢說你沒招我惹我。
  忽然拉了她的手往電梯走。
  她說:幹嗎幹嗎。
  卻惹來旁人的注目。她放低聲音,無奈說:你想做什麽?
  他很平靜地說:剛開了房,換你了。
  她終於忍無可忍,一巴掌就要上去。
  生生忍住。說:你不有伴嗎?對不起,我不提供那種服務。
  他說,沒你好。我買可以嗎?無論多少錢。
  她頓在那裏。
  電梯門卻合上了,她被他脅持了。她忽然很悲哀。卻又笑,能用錢買,說明隻是交易,沒有感情的纏繞了。很好。
  她說:我沒想到還可以要錢,早知如此,以前應該索要。
  他說: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利息都可計入。
  她說:隻不知我值多少錢。在你眼裏大概賤得可以。
  他沒說話。
  電梯停了,她的心才開始跳。手還在他手中,手心裏全是汗。
  他拉了她無聲地在地毯上走。插門卡,進去。帶上門。然後狠狠把她往床上扔。
  然後壓到她身上,說:知不知道我很憤怒。你跟隨便誰都可以那麽開心獨獨對我那麽殘忍。
  就吻她。那種帶著咬的吻。
  她很疼。卻說不出話,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他開始掠奪她。她開始潰敗。
  身體又自作主張,兩人開始迫不及待。
  彼此惱怒著,但是又無法控製的需索。
  惱怒轉化為情欲,很強悍,無限的爆發力。
  做得很累。完事後,都沒有力氣。
  靜靜地躺著。默不作聲。窗簾布很厚,除了兩人的呼吸不聞其他聲響。
  過一會,他摟她入懷,說:想你了。你是不是。
  她說,本來不想。
  他說,你也想了。
  她說,管它想不想,我們不交易嗎。
  他說,是交易,問個問題,除了陳劍,你還跟多少人做過。
  她心抽了下,像被鞭子打過,辣辣地疼,隨即笑說:很多很多。你呢?
  他說,很多很多。
  她說,我們沒意思。
  他說,是沒意思。
  她說,斷了。
  他說,斷。好吧,知道你還有更好的。
  她終於吼:你狗嘴可不可以幹淨點。
  他說:永遠吐不了象牙。
  她說:給我錢我走。我永不想見你。
  他說,現金沒有,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給陳劍。
  她一耳光就上去了。啪地一聲。很響亮。
  心裏忽然抖得厲害。嘴唇哆嗦著。她竭力睜大眼,防止眼淚下來。但似乎撐不住了,便急劇轉過身去。
  他忽然自後抱住她,抱得很緊很緊,臉貼在她光滑的背上,不說話,仿佛無限的情意。又仿佛全是哀悼。
  很長一陣,她控製住自己,平靜地說:你以前說你愛我。那麽我請教你,除了這野獸都能做的事,你憑什麽判斷你愛我。
  他說,野獸做的事為什麽不是愛?放不下,像鴉片一樣留戀著,想納入身體,融化,覺得你我本就一體。不就是愛嗎?也許我的感覺比較豐富。
  有沒有理性一點的觀點。我不相信感覺。
  他笑,說沒有。我覺得愛就是感覺。你也會有感覺。愛與不愛,很細膩的,在最安靜的時候,你會聽到心的呼喚。誰也不需要為你把握。
  她沉默,仿佛在想什麽。
  而後甩他,拿了衣服去衛生間。一番衝洗後,她出來,靜靜地對他說:從肉體始,從肉體終。再見。馮大公子,祝你幸福。誠摯的。
  他說:也祝你。誠摯的。再見。文語聲小姐。

  23、印痕
  語聲給譚亭電話,告訴他有點事,明天補請客。
  譚亭聽出她聲音不對勁。想說什麽,她已經掛上。並關機。
  她出去了。沿著馬路,一直走。耳邊嗡嗡嗡嗡聚著一群聲音,細細碎碎、鋒利無比。“沒你好。我買可以嗎?無論多少錢。”“除了陳劍,你還跟多少人做過。”“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給陳劍。”……她的嘴角慢慢顯出一個苦笑,她想她在他心目中大概連妓女都不如吧。
  沒有意思了。
  那些蹦濺的疼痛慢慢鈍下來,她覺得心一片荒蕪。
  就這樣混混沌沌地不知走了多少路,她才恍然醒過來,不知到了哪裏,但萬事萬物已經沉睡,夜的氣息柔和安寧。她想俯視自己的心,但是破碎了。她聽不到任何回響。
  就坐在草地上。傻呼呼地盯著天上,沒有月沒有星自然沒有上帝,隻有自己。自己是自己的神。自己救贖自己。
  夜露起了,她的心冰涼而僵硬。她無知無覺,昏睡過去。
  醒來時是醫院。
  旁邊有譚亭急切的臉。
  你醒了?姐姐,你把我嚇死了。看她睜開眼,他差不多要喜極而泣。
  怎麽會在醫院。她問。同時用手擋住晃眼的日光燈。
  他說:你暈過去了。有人給我打電話,說在昌平,昌平在什麽方位我都不知道。打車來的,真遠,你怎麽來了這個鬼地方。
  她的手機統共存了四個號碼,老爸、陳劍、馮至鳴、譚亭。人家選了譚亭,那就是命中注定要她走。
  她笑一笑,說,不要緊,我一直有點低血壓。我們回去吧。我的意思,我們回杭州吧。
  他說:好。
  回去路上,譚亭說:姐姐的追慕者挺多啊,你昏睡中有兩人給你電話,一個是陳劍,打了好幾個,問你在哪裏,為什麽不接電話。我說你身體不太好,他要來,我說有我在,你沒問題。他又詳細問了你的情況,我都煩,懶得理,應付了下就掛了。
  怎麽可以這麽沒禮貌。語聲估計陳劍這一晚都安不了心,連忙電話過去。
  果然他第一時間就接了,惶急地說:語聲,你到底怎麽了?有事沒,在哪,我來接你。
  她聽得暖融融的,卻又有點心酸,勉強笑著說:你知道的,就貧血,有點暈。現在好得很。你好好睡覺,別擔心我。
  我給你煮糖水吃。告訴我在哪,我過來。
  不要了,朋友會照顧我的,就是杭州的朋友,我要跟他一起回的。
  他沉默了,良久說,好吧。你自己注意。
  恩。她拿下手機,有點悵然。卻微微笑了,對了車窗外漸亮的曙色。
  你男朋友?譚亭問。
  加個前。她回。
  現在還藕斷絲連?
  她無法回應,苦笑了下。
  很關心你啊。想當初一定很愛你,是你把人甩了的吧。
  她又無法回應。
  他就轉話題了,說,還有一人打給你電話。屏上顯示是馮至鳴。
  語聲心跳了跳,看向譚亭。
  譚亭繼續道:不過脾氣似乎很大,聽到是我應答一句話沒說就摔了電話。
  語聲嘴歪了下,拿過手機,在通訊簿裏直接將他的名字刪掉。
  結束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心裏卻風起雲湧似的一陣陣黯然。黯然中,才知那個人已悄悄占據了她的心,及到硬生生拔除的時候,才覺得空茫。
  回到市裏。她在譚亭的酒店休息到下午,然後去陳劍那收拾行李。
  收拾完後,她給他電話,說:我要走了。晚上有時間就見個麵吧。告別一下。
  他沒言語。
  很快,他就回來了。她正在給他打掃房間,像個女主人一樣勤快。
  這麽早。她咧嘴笑笑。
  他說,哪裏還有心思工作。
  她垂下頭,說:對不起。
  他說:什麽時候走。
  她說:大概明天。
  他歎了口氣,說:我幫你收拾。
  她說沒有了。隻是,你那些東西,我送給你的,我想帶走。
  他說,給我了就是我的,你別想收回去。
  她說,沒有意義。我們都不要活在過去。
  他說,我覺得很有意義。
  她不再接下去,說:陳劍,我們出去走走吧,開車去個人少的地方,就那樣走走,就像老早以前,我們還上學那會,跑南匯去看桃花。走了很多歪路,累得要死,最後還是你背我的。你那時是不是覺得很累。
  哪裏會去想累不累的事,血全湧到腦門,一門心思想著背上的嬌軀。他微笑。如煙似霧。說,最初心動的感覺就是那樣。
  他們出門。臨走前,他取了水、食物以及毛毯。他的心還是很細。
  開車上高速,往郊區行去。
  沉默了很久,語聲開始作說服工作。
  陳劍,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就做朋友吧。這樣,以後我們還能坦然地見見麵、通通話。
  他說,依你。
  她笑一笑,看著車窗外暗下來的夜,說:你要幸福才好。
  他說,你也要幸福才好。
  她說,我會的。我一定會嫁人的,我這人依賴性比較重,一個人照顧不了自己。我保證在一年內把自己嫁掉。
  他說,沒好的也不用著急。
  她說,那你快一點。
  他說,你嫁人了我再找。聲音低沉,有點哽。又掩飾了下,說:你缺錢什麽的,就跟我說。我對錢沒什麽欲望。我創造的財富,一方麵用於研發和再生產,一方麵回饋社會。如果不幸我失敗了破產了,也沒關係,我曾經為夢想努力過。人隻有一輩子,死了就死了,但是我總算在我的人生履跡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說,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
  猶豫很久,她又說:做生意是不是非要那麽卑劣。我知道你跟馮至鳴在打官司。為什麽要偷竊他們的技術。
  他說:糾正你的說法,我是買的,不是偷。我不買別人也會買。
  她說:可是你想,如果是你辛苦研發的東西被人盜用了,心裏怎麽想。
  他說:這是社會問題,個人沒法解決。他這次輸了,不是個人的悲哀。我尊重他的創新,但是在我的事業草創期,一些非法手段是必須采取的。就像他在他事業的草創期也會這麽做。
  她說:所以我覺得有點得不償失。你的夢想是很偉大,可是通向這條路卻,卻肮髒。原諒我說得難聽,你就算成功後回饋社會,人家也會覺得你是在掩飾,是一種偽善。
  幹幹淨淨做事,誰都想,可能嗎?而我不想生命平庸地流過。他表情嚴肅。又哼了下,說:偽善?倒是想起詩經裏的一句話:知我者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明白自己就可以。理解這種事可遇不可求。
  語聲歎了口氣,無話。
  夜色起來了,路燈橙色的光淒涼地照著。很冷。
  又開了很久很久。聽到了海濤聲。他們到了河北境內。
  他拐下高速。又開了一陣,在一片小林子裏停下。
  他說:吃點東西。我們到海邊去。
  她說好。兩人吃了點東西。然後下車。
  海一波一波湧著,像一頭關在籠子裏躁動不安的怪獸。雜亂的樹木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荒寒的影子。幾隻海鳥掠過,無聲無息。
  語聲脫下鞋子,踩著綿軟的沙子向海邊奔去。奔跑的時候,風把陳劍的慨歎傳到她耳中。他在背詩。大約覺得宇宙浩瀚,情懷激蕩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語聲,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慨歎宇宙的無窮,人類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將有限的生命發揮到極至,瞬間燃燒,留下璀璨的光芒。語聲,我也向往這樣的境界。語聲……
  語聲站在海的邊緣,挽起褲腿,一點點深入,水稍有點冰,但不久後就潤澤起來。正在漲潮,浪在月光的映照下,慘白著臉一波波扭動過來。水是種奇怪的物質,時而柔若無骨,時而狂放不羈,時而溫存,時而毀滅,這正像戀愛中的女子,遊走於瘋狂的兩極。語聲默默地體驗著,溫潤的觸摸,撞擊的摧殘,泥沙在腳趾間流失的纏綿,白浪噴濺臉上的冰涼。
  她又往裏走了走,有一點點恍惚。耳邊又細碎地響起聲音。陰暗而幽微,好像心靈在哭泣。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迷蒙一片。
  突然,有人拽住了她,死命往岸上拖。與此同時,一個浪撲過來,兜頭將他們罩住。浪中踉蹌了幾下,她被那雙堅實的手拖到了岸邊。
  氣一懈,兩人都軟軟倒在沙灘上。
  你幹什麽,多危險知道嗎?陳劍說。臉上還有餘悸。
  哦,她渾然不知事情的嚴重,懵懂道,出什麽事麽?忽醒過神,咯咯笑道,你是不是擔心我自殺。
  你還笑。他瞪她一眼,卻也笑了。
  她看他緊張,低聲說:對不起啊,我隻是覺得好玩。
  就貪玩,你出事了我怎麽辦。
  你也跟著我去好了。語聲笑了笑,說,開玩笑的。
  陳劍眼光卻深邃起來,說:我願意。
  願意什麽呀,為一個小女子丟棄自己辛苦套來的事業不白來一遭。
  非要說那麽難聽。傷害我你高興。
  她吐吐舌,說:不說了。海水真澀,剛吃了口。你呢。
  他看她衣褲盡濕,說:車裏有我的外衣,你換一換,會著涼的。
  她說,不用。跟你一起濕好了。省得你嘮叨我沒有教養。
  他笑了笑。月光的映襯下,那笑朦朧溫存。
  語聲。他叫她。語聲害怕這樣的叫法。一骨碌坐起來,轉移話題,說:褲子貼著粘巴巴難受吧。就動手挽他的褲腿。
  忽然愣住了。陳劍的腿上縱橫著條條傷痕。像扭曲的蛇,觸目驚心。
  怎麽這樣啊。她倒吸了口氣,仿佛自己受了痛。
  沒事,他平淡地說,就上次車禍留下來的。一個印記。愛的印記,再不會消逝。語聲,原諒我好嗎?給我一次機會。
  她垂下頭,發傾瀉下來,覆住了她的表情,他不知她想什麽,卻能感受到那小手輕柔的觸感。這隻手比她的人更有感情。
  他心裏海浪一樣的湧動,溫溫的,有些潮濕的液體等待出口。他不希望這是他們的離別之夜。然而在她的沉默中他一點點生了不祥的預感。
  她終於說話,很抱歉地笑了笑,他很害怕她這樣的笑,寧願她打他罵他。然而就是這樣的笑擊穿他最後的希望。
  她作了個徒勞的手勢,說:感情讓我久久沉溺,理智卻一直在罵我。我們都走出去吧,人生還有很多風景。我們,就算了。錯過彼此,若幹年後回頭看,未嚐不是幸事。
  她看他。帶著笑。月光讓她的笑清亮得仿似天上的星星。
  她終於坦蕩告別了過去。而他呢。
  這個他生命中的女子,留下很深刻的印痕。就像他腿上的印痕一樣,他難以想象那印痕什麽時候會在生命中淡掉。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可他沒有辦法了,留不下她,隻能痛楚而急切地留下她此刻對他微笑的模樣,這一刻,她為他綻放。
  語聲,你要幸福。他忍住濕意,說。
  她點頭,也忍住濕意,笑著說:你也要。要答應我。
  他看向海,良久說,人生不能兩全,路叉開了,就再並不攏。我明白。我一直不放你,是自私了點,那是我太留戀。語聲,我們的過往很美,純真顫栗,溫情憂傷,我一輩子會記得。也記得那個有草莓鼻的女孩子,記得那個永恒的小豬。給過我愛,也讓我知道愛。是我辜負了我們的日子。但是重來一次,我不能保證我不這麽做。所以,無論舍不舍得,我放手了。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快樂。我給不了你,但我希望別人能給你。他的眼眶濕了,臉上卻有笑,飄渺似煙。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他細細回味北島的詩。
  好久,他說:冷了,回去吧。
  她點點頭,他給她拍沙子,又吹掉她脖子中的沙礫。很細心。她也為他拍。拍得重。就像打他。他說:你還報複我。她笑著說:是啊,愛上你是個錯誤,卻也不算後悔。總有很多事,沒有結果卻還樂此不疲地做。
  開車回,他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雖然現在沒有意義。
  什麽?臨別時的所有疑惑我都可以解答。她說。
  他說:要說後悔,我隻後悔一件,當初沒有硬要你。愛不進入身體,那情緣深不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一直抗拒我的進入。
  也許身體在等另一個人。
  突然升起的念頭,讓她惘然地笑了笑,跟馮至鳴一起後,就莫名其妙地信了他那套騙女孩子的鬼話。
  當然不能這麽回答陳劍。她想了很久,說:其實我並不抗拒。以前。隻是一直覺得我們的幸福就在手邊,想攢到一起璀璨的爆發。可是,明明那麽近的東西,卻一直夠不到,後來就疲了。也許內心已經對承諾懷疑了。身體是靈敏的家夥,比心反應更快。是不是那時候愛就一點點鬆弛呢。
  他沒說話。
  她笑一笑,笑得有點抱歉,說:我不問了。其實每個人都經不得問。我也一樣,好不到哪裏去。我就不值得你愛,跟你較勁,你不給我我也不給你。我同你一樣自私。
  他苦笑了下,說:算了。不要再提了。
  他非常蕭索。
  路燈將樹木的影子投進來,有一棵梗在他的眼睛裏。
  回去已經淩晨。洗過就睡。死豬一樣的睡。
  身心沉甸甸的,全是塊壘。
  語聲醒來,居然到了黃昏。去陳劍臥室,發現他人不在。桌上卻有吃的。他留的條:熱一下,吃了再走。我給你做的最後一餐飯。不想與你分別,就先離開了。語聲,有句話我躊躇很久,不想說,其實現在也不想說,但想你幸福,那就說出來吧,去找馮至鳴吧,聽說他近期會去美國。
  最後的筆跡有些重,想來是急速地寫了一遍,又匆匆描了下,要他說這樣的話很難。
  語聲愣在那裏。說不清楚是為馮至鳴的走還是為陳劍的撮合。良久,她團起那紙,狠狠地攥,想扔掉。忽然展平了,又看。眼淚落上去,濺濕最後幾個字。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離別,永遠的離別。她曾經很豐滿,現在一無所有。隻能老鼠一樣滾離這個愛過恨過的城市。
  她坐下來,吃最後的晚餐。一個人,饕餮地咽。涕泗橫流。終至於堵住。
  
  24、別筵
  醒來時,雨依舊在下。
  馮至鳴百無聊賴,披了件衣服靠窗抽煙。雨絲在路燈的映照下急如流螢。風像仆人一樣,勤快地收拾一地的殘花。玻璃窗上,雨痕蚯蚓一樣蠕動下去,與窗框裏的灰塵融合在一起,仿佛滿腹滄桑的心事。
  下午,在交際場合遇到陳劍。
  他向他走過來,說:一起喝一點。
  他沒拒絕。跟他碰了碰。
  悶頭幾杯後。陳劍說:要走了?
  他說不錯。
  陳劍說:沒什麽留戀的了。
  他說,你希望我留戀什麽?
  陳劍嘴角有點苦笑。看著杯子中的琥珀色液體幾秒,說,語聲走了。
  他沒接話。微仰著頭看著他,仿佛不可思議,又仿佛與我何幹。
  陳劍神情有點頹喪,依舊注視著酒杯,良久歎氣,說:我怎麽做都不行。我敗給你了。
  他沒接話。
  沒辦法。隻能讓她走。陳劍一仰脖將酒喝幹,說:你不找她?
  給我個找她的理由。
  如果沒有愛就算了。我很樂意看到。他站起來,喝得多了,走得搖搖晃晃。
  他沒感覺。心跟石頭一樣。很久很久以後,突然得濕潤起來。他很憎恨自己不能冷酷到底。這個女子一點喜怒都會牽動他的心。
  他坐在位子上,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跟她通話。按的瞬間,忽然七上八下起來。上次那樣慘烈的告別了,姿態決絕得像一塊冰凍千年的堅冰。低三下四,從來不是他的風格。何況,他真的憤怒。她拂袖而走,哪裏知道他的痛苦。那些日子,他都是滿目灰塵地活著。
  這世間很多東西無法堅守。但是愛情,我要。他曾對她說。她不會知道,愛這一字對他非同一般的意義。他遊走於花叢,隻是要尋找一份真愛,他渴望家,一個心靈的港灣,來慰藉生命不能自由的無奈。當他終於找到,她卻無法容納下他。
  在你心裏我有幾頁?麵對麵,你已把我遺忘。他會念這句詩。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卻刻畫出了他內心愛的焦慮。一貫的張揚自信,卻從未有過的失敗,關於愛情,是不是一定要在跌跌撞撞中成長。
  他繼續喝酒。最後決定低下頭來,愛情中沒有自尊。
  他給她打電話。
  她接了。低低地喂了聲。似乎很虛弱。
  他叫她:語聲。好久沒叫了,叫出口的瞬間,他覺得神清氣爽。
  抱歉,哪位?她冷冰冰地說。
  他說:別裝腔作勢了,你不至於認不出我的聲音。
  她說:你是誰,我憑什麽非要認出你的聲音。
  他說:好。知道是我就好。我想見你。
  她笑,說:打算出多少錢。上次的支票我還沒收到。
  他頓了下,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她得理不饒人,我不就你玩弄過的眾多女性之一嗎?不,不叫玩弄,我主動送上門的,甚至還要慶幸能被馮大公子接納,賞識。床上功夫不錯對吧,還想要,對吧。真的很抱歉,我雖然夠賤,但是,我但願自己還能有點自尊。
  她喀地掛了電話。隱約中,他聽到她的哽咽。
  語聲。他茫然地叫。再度打過去,她已經關機。
  頭忽然很痛。他回去了。出去的時候天陰下來,一陣後,稀稀落落下起雨。
  在雨聲中,他睡去了。夢裏見到她。在哭。蜷曲著身子,坐在雨中,像個迷路的孩子。哭聲與雨聲混在一起,驚天動地。
  他非常心疼。
  煙抽了幾支,煩鬱沒有散去。
  離出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上次分別後,他心灰意冷。決定用時間和地理的疏離來治愈傷口。不走,他想他會瘋掉的。愛的本性是自私。他渴望成為她的唯一。然而這顯然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就是分別那晚,他躊躇再三給她電話,卻是其他男子接的。她輕巧地轉身,可以迅速投進別人的懷抱。可他呢。他無法控製地惱怒起來。
  不能摧毀自己。那麽遺忘。
  卻還是放不下。總會飄過她的影子,在時間的灰燼中,散發著懷舊的醬油色。他想念她。想得無力自拔。愛,究竟是什麽東西。酒一樣迷醉,麻一樣上癮,滾油一樣煎熬。
  然而,行程在他的躊躇中還是定了下來。
  父親本不同意,畢竟國內的產業占大頭,要他料理,後來同意了,因為杜若。杜若要去美國上大學。權錢結合,向來是父親最推崇的聯姻方式。
  他與杜若一直維持著似是而非的交往。大人眼裏,他們或是情侶,他們自己更覺得像兄妹一樣的朋友。杜若對他有淡淡的依戀和喜歡,但是因為年輕,總覺得人生還有無限風光,不想那麽快就掉入婚姻的窠臼。而他當然從不會把小孩當作心靈的伴侶,跟她一起,無非是應付家裏的催逼。
  他們有秘密的協議。關於將來。
  那是一個芬芳的5月夜裏。
  他送她回家。在門口,她說:至鳴,我想,我們不要那麽快。抱歉地笑笑,說,你知道我老媽天天催著。好像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可我,想讀書。我想去美國念書。
  他說:恩,讚成。做花瓶的滋味不會太好。
  她跺腳,說:你又開涮我。仰起臉,又說:其實,我挺喜歡你的,跟你在一起感覺很好。所以心裏一直矛盾。是不是真的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呢?月亮將玫瑰花影投到她臉上,清亮而芬芳。她很美。少女純真的美。然而再美也打動不了他。他憎恨自己把心給了別人。
  他微微笑說:四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等你長大,你會發現,周圍全是蒼蠅一樣無聊的男人。
  她說,你包含在內嗎?
  他說,或許,我無聊了也會這麽做。
  她說,我要你愛我呢。我知道你現在不愛我,跟我說話從來當我是小孩,時不時發呆。等我好嗎,等我再大一點,一定把你迷得七葷八素。
  他說:好,我等著被你迷得七葷八素。他真的渴望這一天,心可以被別的女人占據。
  她滿意了,甜甜一笑,說:好,說定了啊。等我呀。然後轉進爬滿玫瑰的花園,花影參差搖曳,馥鬱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裏,就像少女的豆蔻年華。
  他嘴角浮出一個悵若所失的笑。想廣州的時候,另一個人在木棉樹下,血紅的花成了她絢爛的背景。她神情飛揚,從容自若地與女主人對話。他喜歡的是成熟後的金黃。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他的鋒芒。
  雨依舊枯寂地敲打。看表,已經到12點了。他拿過手機,不可遏製地想聽她的聲音。
  響了好久,有人接。是個男聲。不是陳劍。
  他沒說話。
  男子說:找語聲麽,她睡了。
  他說好。掛上電話。
  語聲不是因他離開陳劍的吧。自己似乎又開始多情。她的心裏他有幾頁。從沒在一個女人麵前有這樣深的挫敗感。他苦笑一下,想,還是盡快動身。
  語聲一直滯留北京。一方麵,譚亭的老師有些展覽的事宜要他打下手;另一方麵,她身體不太好,持續低燒,就在酒店靜養。
  這一日,身體好些。譚亭嚷著要去潘家園淘古玩。就一起去了。
  她看上了一個煙灰缸,造型是一片卷曲的樹葉,可以看清葉片絲縷的脈絡。店家說質地是玉做的。可她覺得是石頭。討價還價了很久,500塊錢拿下。
  又逛了陣,譚亭一個朋友來電話,請他一聚。他邀語聲同去。語聲拒絕。譚亭咕噥著不給麵子,卻也走了。
  語聲又瞎轉了陣,才出來,沿著街道慢慢走。
  白天漸長,雖然時間已過6點,豔陽依舊高照。騰騰的白光揉在空氣中,讓人眼睛迷糊得睜不開。她就眯著眼走。接受太陽太過熱情的禮物。
  一陣後,有車戛然停在她身邊。她轉過身,驚訝地看到探出頭的居然是方圓。
  語聲。真是你。我瞅半天了。方圓熱絡地招呼。一點沒對當初的第三者有絲毫芥蒂。語聲反有些尷尬,勉強笑著說:是你啊。
  上車好嗎?想跟你聊聊。方圓說。
  語聲沒有抗拒地上車。
  方圓好像還胖了些,看語聲注意她,笑著說:反正一人過,沒人欣賞,暴飲暴食,不在乎了。
  語聲訥訥說:對不起。
  方圓說:對不起啥啊。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勉強。至鳴說,愛是個天平,付出越重越失衡。
  終歸我有責任。語聲又說。
  一點也沒。陳劍,我也不怪他。現在,我們關係挺好的,我不喜歡做生意,叫他幫忙著。想給他一點股份。他不要。其實我想拴住他,給我出出力。現在倒好,他一門心思給史若吟出力了。笑了笑,也沒什麽疙瘩,真的像雲淡風輕。
  但並不是,不久,她又露出了惘然,說:語聲,其實,我這輩子,想來想去,最快樂和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和陳劍在一起度過的。陳劍,我是很愛他的,失去了到現在還耿耿於懷。你說他怎麽能做到這樣呢,不愛我,卻能盡自己所能給我愛的感覺。無微不至的照顧。真的是除了愛什麽都給了。可是呢,越這樣我就越貪,痛苦就這麽來了。我為什麽傻得去懷別人的孩子。那是他喜歡小孩。很喜歡。我們親戚家的小孩都跟他處得很好。但是,他卻隻想要文語聲的孩子。不肯跟我同房。我也一俗人,有欲望,又想用孩子去軟化他,當然也想用孩子嚇走你。結果適得其反。他車禍後,一門心思就想挽回你的愛。其實最後,你離開後,他要妥協了。不想打官司了。他跟我坦白,會好好對孩子。但是,他還沒死心。如果你原諒他,他還會跟我離婚。我想想何必呢。就離了。是的,有點聲明狼藉。不爽了很久,可是人,最大的痛苦不就是愛嗎。愛了,就沒辦法。現在不愛,渾身還癢癢的。陳劍我現在也時不時見見他,想想這樣的人曾經是我的丈夫,感覺還挺不錯。哎,但總之也挺惆悵的。想想真遺憾,沒辦法俘虜他的心。愛真的很頑固,卻又特無情。跟你說吧,他其實也很累。對我負疚,要對我好,可對我好又對你負疚,他的日子就在煎熬。我都看不下去,最後放手,也是為了解脫他的痛苦。你怎麽樣?聽至鳴說,你跟陳劍在一起?可陳劍,上周我還見來著,很不好啊。別說我八,你到底喜歡哪個,他還是至鳴,至鳴也一副死魚樣。
  哦。語聲這會覺得自己跟個千古罪人似的,腳踏兩隻船,狠狠撕裂別人的心,可是自己心裏又說不出的苦,一時無話。
  哎,怎樣,跟我去馮家吧。你知道嗎?明天至鳴要去美國了。開拓海外市場,也許會長期呆在那裏。今天家裏給他餞行。過一陣,方圓說。
  雖早就知道,語聲還是呆了下。
  去吧。至鳴見到你大概會高興的。
  不會的。語聲苦笑。
  去去去。別婆媽了。我的朋友,他們都會給我點麵子。
  語聲沒有再拒絕,因為內心大概是想見他最後一麵的。哪怕上次其實已經慘烈的分別了。
  馮家府邸位於寸土寸金的二環內。是一處大宅院。鬧中取靜,繁華的商業街背後,拐個彎,忽然列出兩行鬱鬱蔥蔥的老樹,樹梢透出一股清涼的靜謐,不多久,便看到了黛色的圍牆,圍牆全覆滿了爬山虎,另還纏了些淩霄花,橙色的筒型花,像支支怒吼的喇叭。車子在一莊嚴的鐵門前停下,門很快自動開了,車子開進去。裏麵是個大園子。種了很多樹木,正是五六月之交,樹木蔥蘢,繁花似錦,熱鬧蓬勃。古樹掩映後隱約現出一角屋簷。應是一幢三層的樓。有些年代了。
  停入車庫。語聲出來,些微的緊張。方圓看出了,握她的手,說:沒事沒事。他們家人除了我舅不好說話,其餘都很好打交道。我現在正暢想至鳴見了你會是什麽表情。
  也許會立馬把我趕出去。語聲說。
  哪會,要這麽做,我跟他翻臉。
  兩人說笑著進。
  沿著青石板小徑沒走幾步,語聲一抬頭就看到馮至鳴,正在屋前抽煙。還是老樣子,風姿楚楚,心不在焉。
  她心重重地撞了下,腳步躊躇了。
  至鳴。看我給你帶什麽禮物來了。方圓誇張地叫著。
  語聲更加無措。心怦怦跳著,忽然很想撒腿跑掉。
  可馮至鳴側身了,猛看到她,愣住了,但隨即施施然展出笑容,笑得好看,是掩飾不住的快樂。她也笑了,發現心頭驀得一鬆。
  這輩子你送出的最成功的禮物。他揚頭對方圓說。
  語聲慢慢走近他,躬身說:馮先生好。食言自肥的人過來見你最後一麵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他突然擁住她,她一驚,說:是你家。
  他說:我家怕什麽,文小姐,光臨鄙舍,蓬壁生輝。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說:我怎麽還依然這麽高興,真該死。
  語聲掙開他,看到方圓朝她狡詐的眨眼。便紅了臉。
  隨方圓進內室。屋裏有親戚若幹。
  方圓給她介紹,至鳴的母親、父親、姑親、表親。她一一恭敬稱呼。隻是,當方圓介紹她時,她敏感到至鳴的父母略略變了臉色。
  大家一起用餐。大家庭的晚宴很拘束。大概是馮家倫老擺一張臭臉的緣故。語聲有點放不開手腳。好在一陣後,方圓憋不住,開始說笑了,講些趣事。語聲善談,附和著添油加醋。偶爾談得興起,手舞足蹈時,她總會接收到馮至鳴寵溺的笑。是的,寵溺,仿佛看自己珍貴的東西。她也會默契地回他一個調皮的笑。
  飯畢,幾個女眷聚一起胡侃,語聲稱讚至鳴的母親美麗,什麽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濫詞都出來了,方圓說,舅母年輕時更好看。便拉了語聲上樓去看相冊。
  至鳴母親端了水果也上來了,三人翻閱相冊。
  語聲說:馮公子像伯母,你看小時候尤其像。
  至鳴的母親便一臉滿足的笑。給她講兒子小時候的淘氣,講少年時的叛逆,講青年時的不羈,邊搖頭邊歎息卻依然是寵愛的表情。語聲想,女人有了孩子大概就這樣。天底下就自己兒子最好。
  不知有意無意,方圓忽然又提到至鳴的婚事。至鳴的母親也不避她,說:難哪,無論介紹誰,性情相貌再出眾,也談不了幾天。不知他想什麽,還是個強脾氣,跟他爸一樣。說不聽。
  方圓向語聲努努嘴。至鳴的母親突然說:文小姐的名字挺熟的,有件事冒昧問一下,你就是以前《人物周刊》的記者嗎?
  語聲頓了下,點頭。
  是這樣。那麽,至鳴就是為了你跟若吟分的?又細細瞅她。
  語聲有點尷尬,不知怎樣回答。
  至鳴的母親卻露出了笑顏,說:算了算了,兒子喜歡誰就誰,我現在隻想早點抱孫子。
  就是嗎。別跟舅似的,非要門當戶對,老土了。方圓附和。
  語聲臉紅了下,偏巧至鳴上來了,說:哎,你們還有完沒完了,語聲,我們走吧。
  哦。語聲答。
  至鳴的母親略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
  到樓下,正要告辭走。
  馮家倫忽然說:等等,文小姐,我想跟你談一下。麵色罩霜,率先步上樓梯。
  爸,什麽事。至鳴叫。
  語聲拉他,說:不要緊,我跟伯父去。
  就跟著上樓到書房。
  馮家倫看上去是個固執的老頭。脾氣似乎也不大好。很威嚴地請她坐。
  語聲坐下。不喜歡沉悶的氣氛,看周圍林立的書架,笑著說:伯父,你看這麽多書。
  馮家倫不搭理她,直接說:你就是《人物周刊》那個?
  恩。
  馮家倫突取出一疊相片,說:是你嗎?
  語聲看,雖然偷拍,的確是。便點頭,又說:偷拍不太禮貌吧。
  禮貌,我拍我兒子有什麽不禮貌?
  語聲皺了下眉,也沒反駁,至鳴的父親尊重為主。
  馮家倫道:我剛注意至鳴了,看你眼神不一樣。你們是不是還有聯係。
  語聲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不是想嫁入馮家?他立馬又問。
  從沒想過。語聲回。真的從沒想過,她想,她連他的女朋友都不是。
  馮家倫武斷道,別掩飾了,你的企圖我一清二楚。隻是,我鄭重告訴你,我不希望你跟至鳴交往下去。馮家需要的姻親,不是你這樣背景的。不要不自量力。不瞞你說,馮家有物色好的媳婦。杜恒的千金,這次,至鳴去美國,與她很有關係,她要去讀書,至鳴要照顧她。希望不要因你橫生枝節,就跟上次似的。知不知道,上次因你,我們損失多少。
  上次很抱歉。語聲幹巴巴說。心裏忽然有點酸。
  不希望看到你們在一起,不希望再看到這些照片。馮家倫將相片往她麵前一扔。幾張嘩嘩落到地上,她跟馮至鳴在車裏,在她公寓樓下,模糊,但是她看出了自己眼角的甜蜜。隔了很長時間了,現在早就物是人非。她心裏有點鈍痛。彎腰將相片拾起。說:放心,我跟你兒子什麽都不是,這次,聽說他要去國外,過來見他一下,因為我也要離開北京了。
  希望如此。馮家倫道。
  那麽,心安了,我就告辭。語聲站起來。
  等等,馮家倫接著說,聽說,你是陳劍的前女友?有這麽回事?
  語聲點頭。
  馮家倫笑了,說:那麽,更不用說了,陳劍不要的,馮家豈能接收。
  這話就難聽了。語聲忍了好久才忍住。
  這時門砰砰響。馮家倫開了門。至鳴怒氣咻咻地闖進來,說:爸,你跟她說什麽了。
  語聲息事寧人:沒什麽,我回去了。又轉頭對馮家倫躬身,說:謝謝晚餐。
  
  25、前夜
  馮至鳴送她。車子壓過喧囂。車內一片寂靜。
  石頭一樣沉重的靜提醒著兩人的傷害與疏離。語聲將頭看向車外,孜孜地看,仿佛那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新奇世界。
  看什麽,像個嬰兒。他在前鏡裏看到她的表情。說。
  她說,什麽都沒看,給眼睛一個落腳點。
  他說,落在我身上吧。好久沒見我,不想念嗎。
  她笑一笑,想念你的人怕也多。
  他說,你的想念總會與眾不同。
  不同在哪裏?最醜還是最賤的一個。
  最賤的人在你左邊。別這樣說自己。
  她心頭抖了下,無可控製地想以前他的傷害,默默閉了嘴。
  對不起。他看她一眼,又說。
  她點點頭,說,不用。我打了你,扯平了。
  那天開的房間,是為朋友訂的,那女伴,隻是公司的員工。他解釋。
  她笑,說,不用解釋吧。我不過是你芸芸女人中一個,管你有多少女人,管你跟誰上床。
  真的不在意?
  是。
  我卻很在意。
  在意什麽?在意你也是我芸芸男人中一個。
  他不說話。
  她說:怎麽了?許你有很多女人,就不許我有很多男人。交易這種事也是你先說出口的。我無所謂,反正你眼裏,用多少錢都是可以買的。又扯到傷心事,她逼問他:錢給我。我現在缺錢。
  他說:好給你。做我老婆要多少多少。
  她呆了下,而後正色說:馮大少,老實跟你說。我今天來,真的是念在舊情,雖然很不愉快,我們總算有點什麽吧。不過你要否認也沒關係。我隻想好好送你走。我不想難過。也不想受你奚落。我們什麽都沒有了。你也別再開我玩笑。
  他咧了嘴,無話。
  又是石頭一樣堅硬的沉默。
  一陣後,她吼:去哪裏?跟你說去北京飯店的。
  他說:我那裏。你緊張什麽,我不會再碰你。
  我不想去。
  非要你去不可了。
  你。語聲噎得說不出話,狠狠瞪他,但瞪得再狠也噴不了火。
  到他那兒。她忽然有點不自在。
  他說:坐。又給她倒水,十分客氣。
  她握了杯子機械地坐沙發。環顧。就像第一次來的陌生人。
  他似乎想到什麽,說:那畫像沒壞。隻是摔碎了相框。我收起來了。
  她笑笑,說:摔碎了才好。
  他說:你可否告訴我,那裏麵有什麽秘密。
  她說:不需要說了。
  忽然很難過。
  垂下頭,良久。她從包裏取出買的煙灰缸,說:今天莫名其妙買的。送給你吧。又掏出便簽和筆,說:我想留一段話。便寫:
  一時的灼熱、隻剩餘燼。
  說煙灰缸還是說我們?他嘲弄地笑。
  語聲抬頭看他,想了想,標上落款:語聲與馮大公子的際遇。
  貼在缸上給他。說:紀念品而已,不是鼓勵你抽煙。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將煙戒掉。你應該慶幸沒找我這樣苛刻的女友。
  他說:是挺慶幸的。我現在就想抽煙。別介意啊,反正以後你要我煩你都沒這機會。點煙抽。
  我也慶幸沒白癡到要你做我男友。語聲鄙夷了下。很誇張地揮手散煙。
  很快,他將煙掐滅到缸裏,說:據我所知,陳劍也抽煙。
  她說,那隻有資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說:據我所知,你們分手跟煙沒關係。
  關你什麽事。她仰臉怒視。
  他說,依然是凶悍的文語聲。很慶幸沒被你纏上。說得卻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樣東西。他說。
  轉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張CD,說:我的演奏帶。東施效顰,我也留一段話吧。拿了油筆,在封麵上用龍飛鳳舞的英語寫了兩行字。語聲辯認,寫的是:音樂讓生活更美好,愛情讓生活一團糟。她微微笑了笑。他的風格。
  他仰首看她,很細膩的,像曾經的唇擦過她的臉,留下輕柔的悸動和顫栗的濕潤。她垂頭,心開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用中文落了款:至鳴愛過語聲。
  頓了頓,又添上:語聲不愛。
  她心被鞭笞了下,奪過,顫著手,一點點擦後麵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藍色顏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壓抑著心中的波濤,說:別掃興,送給我的,寫那麽掃興的話幹什麽。以後,我可以跟人吹噓,馮大公子愛過我。貨真價實。以此為證。
  但是你並不愛我。他說。
  她就那麽悲哀地看著他,嘴唇顫抖著,眼睛慢慢潮,卻說不了任何。
  還需要說愛嗎?這個時候。他要忘記她,去美國陪杜若讀書,她要忘記他,開始新的旅程。他們彼此都要忘記,還要說愛嗎?給過去一個心滿意足的交代,還是給分別一個完美的標簽。多虛啊。她寧願隔了眼淚,生生地看他遠去,不說一個字。
  她覺得自己擁有了某種悲壯的自虐。像聖徒一樣默默祭奠神聖的信仰。
  她就那樣看著他,桀驁不馴地悲哀。
  他突然擁住她,在她耳畔說:跳一支舞,讓我們的身體再親近一下。他們很快要分別了,我感到他非常悲傷。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傷。點頭。
  他放了點音樂。
  很淒傷。一點點遊絲一樣捆縛兩個人。她將臉貼在他胸上,他擁住她,頭抵在她發上。慢慢慢慢隨音樂迷失。
  良久,她說:你的氣息很好聞。樹林子一樣,我在裏麵走動,能聽到窸窣的聲音,好像還有一點點光線從樹梢間透進來,一地靜謐。都舍不得走。
  那就不要走。他擁緊她,她也緊緊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彼此揉進生命。
  但熱切往往來自絕望。
  他們各自的心頭陰影是那麽深。盡管擁抱很親昵,但是那些浮雲卻久久散不去。
  所以終歸也隻是一個訣別的擁抱而已。
  她脫身而出,看他,然後歪了頭叫他:至鳴。又羞赧地笑道,原來叫你的名字,並不很費勁。
  他點點頭,說,你還會發現,原來愛我也不費勁。
  這個,別提醒我。至鳴,我現在多叫你幾遍,能彌補你的缺憾嗎?
  不能。不過,我願意聽你叫我。溫柔一點,要裝得很愛我。
  這樣霸道啊,我試試。至鳴至鳴至鳴。夠了嗎?
  不夠,說你愛我,騙也騙我一回。說,不說我撓癢,還有更厲害的。
  真的撓她癢,她咯咯笑著跑,他捉她,她倒在他懷裏,輕聲說:我愛你。
  沒聽到。再說一遍。
  你耍賴。
  真的再說一遍。他癡迷地看她。
  她心靜了靜,對了他的眼睛中的自己,說,我愛你。分不清真假,她不想去分,
  他又熱切地抱住她,說:我也愛你。語聲,我愛你。愛得走投無路。伏到她肩上。
  一陣後,她感到肩上有濕意。抹抹他的臉,他在流淚。
  第一次看他流淚,他流淚的樣子像個無助的小孩。她拉他到沙發裏,抱住他,撫他的發。他緊緊貼著她。
  那一刻,她真的覺得他們彼此都分不開。她發現自己的心在決堤。
  她感受著自己的心,洪水噴湧而出,她就不管不顧,哪怕他父親的威脅,哪怕他曾經的傷害,她要賴著他,跟他說:不許走,就算你嫌棄我醜不溫柔,沒錢沒背景,我也要纏著你。誰讓你招惹我。
  可是,他脫開了她,臉上有玩世的笑,說:謝謝你,夠善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好,真好。我沒有遺憾。一定努力忘掉你。
  她喉頭熱辣辣起來,壓了很久,壓出一個諷刺的笑,輕巧說:好的,忘了我吧。原諒我打擾了你的生活。祝你幸福。
  遽然轉身,說:我走了。請你不要送我。
  他說:好的。再見。
  她背對著他,說:保重。
  然後直直地往門口走。身體像石頭一樣堅硬,拖不動。
  也不知花了多長時間,到了門口,她伸手開門,手又很抖,像第一次到他這裏來,同他有了肌膚的親熱,她同樣顫抖得開不了門。
  她定一定神,門還是拉開了。就像切除一樣東西,狠心一些,總切得掉。
  門開的瞬間,他忽然三步兩步跑了上來,抱住她,嘴唇在她發上急切地摩挲。說,真的走了嗎?語聲,別走,留下來,陪我最後一晚。
  
  26、死灰
  懷念是個最安靜的動詞,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他走後的那些日子,她忽然靜了下來。每天掛著虛浮的笑工作,而後歸家,吃飯睡覺回憶。日子流水一樣綿延,單調沉寂一如老家的雨。
  彼時,她已經回到無錫。因為母親身體不好,她告別譚亭回家盡孝道。在報社謀了份職。社裏有宿舍,因第一個月老做夜班編輯,她平時就住宿舍。
  如果,沒有什麽意外,她想她會那麽過下去了,銜著發黃的記憶,在每個落雨的季節,聽往事撞擊的聲音,啪嗒啪嗒,會像雨聲一樣動聽,然後在雨的澆灌中,她的心一片迷蒙。
  往事不知道是禮物還是懲罰。但本質上屬於虛幻。
  她就這樣在對虛幻的冥想中靜了下來。
  如果不是出現意外,她總會想也許某天她從時間中醒過神來,會發現自己已經蒼老。
  意外拯救了她。
  兩個月後,她證實自己懷孕了。
  月事遲遲未來,她並未放在心上,因為心上堆積了太多垃圾。是同事提醒她的。說她臉色發黃,精神狀態不好,是否內分泌失調。她才想起例假已經兩月未來。又猛地想到酒店那晚並未做措施,之後,她暈厥,忘了吃藥。心重重撞了下,經驗的空白讓她一時無比茫然。
  拖了幾天,她去了醫院。驗血後她懷有的某種僥幸徹底破滅。她拿著驗血單,張大嘴,無法反應。不久後,慌張與迷惘慢慢造訪她。
  怎麽辦?
  醫生問她要不要時,她依然傻乎乎癡愣的模樣。
  還沒結婚吧。醫生淡淡地問。未婚先孕這類情況大概也見得多了,繼續淡淡問:想人流還是藥流?又分別講了兩種情況的優劣。
  語聲聽得害怕。訥訥說:我考慮一下。而後狼狽逃竄。
  走在盛夏的陽光裏,日頭把她心上的惶急一蒸發,一點甜絲絲的東西慢慢滲了出來,她想,這可是她和至鳴的孩子呀,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男孩還是女孩,會像他那麽好看嗎。她喜滋滋的揣想。一陣後,突然停住了,難道真的要留下這個孩子。不應該要吧,他出生算怎麽回事。她跟姓馮的沒什麽關係。他也許都不會回來。他要知道了,能跟她一樣為這個孩子高興嗎?
  突然想到,已經很久沒跟他聯係了。一個電話也沒。他估計正在忘記她的途中。喜悅就慢慢淡下來。
  接下的日子,她在彷徨中度過。遲遲下不了決心。一而再拖延的日子裏,她保持心情愉悅,合理飲食,還去書店買了相關的書,她的觀點,在未做決定前,她決不虧待這個孩子。晚上,她會放一下馮至鳴留給他的碟,邊聽邊對大概也就黃豆芽一樣大的胚胎說,是你爸爸的演奏。好不好聽。第一首呢,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這首曲子是他筆下最富於靈感、最催人淚下的篇章之一。你爸爸彈得很好,把沉思與幻想、悲壯與激越,寧靜與優美、華麗與奔放等各種風格嫻熟地熔於一爐,又展現出俄羅斯式的寬廣大氣……
  在這樣喃喃的自語中,她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謐。母性情懷悄然降臨。
  那墮胎的念頭越來越稀薄。
  周末回家,她忽然吃不得油膩,席間嘔吐了幾次。母親看了怪異,將她叫到房間,說:怎麽回事啊。臉色這麽差。
  她低聲說沒事。
  母親說,還沒事。媽是過來人,明白著,老實告訴媽。
  她沉默了會,也確實是憋得難過,想找個人分解。便說了:我好像懷孕了。
  母親雖看出,還是驚訝了。因為守舊,一時無法接受。良久說:誰的?
  她不說。
  母親說,是不是陳劍。
  她搖頭。
  母親說,那你打算怎麽辦?他知道麽?他會跟你結婚嗎?
  她搖頭。
  母親說,那你留著算怎麽回事。
  她悲哀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母親說,明天,我帶你去醫院。你請十天假。
  她說,非這樣嗎?
  母親說,你這傻孩子,生個沒名沒姓的孩子會遭人嘲笑的。你以後還怎麽嫁得出去。
  她咬了唇,無話說。想想似乎也隻能流掉。弄個私生子,整不好馮家人以為來奪財產的。
  晚間,忽然失眠了。想念那個人。
  屋外下了雷雨。黃豆一樣哐哐砸著屋頂。時不時閃過一道驚雷,將屋裏照得透亮。她的思念跟雨聲一樣重。
  煎熬了好久,她起身,她想她必須讓他知道。如果他說不要,立馬就做掉。
  號撥過去的時候,她才想,他可能會換手機。
  但是一陣後莫名地卻通了。長波。她有點緊張。太長的時間沒聽他聲音,他對她還能有當初的熱情嗎。但是因為焦急,她也沒有逃避的意思。
  不久後有人接了。
  HELLO?
  她頓了下。即使他說英文她也辨得出。頓後,她靜靜說:我,文語聲。
  沉默幾秒,對方用嘲弄的口吻說:想不到啊。真有點受寵若驚。
  她不知怎樣繼續,看著窗外飛斜的雨,想了想,說,我想問你個問題,有沒有把我忘掉?
  對方說:你希望聽到什麽樣的回答。
  語聲無言,這時忽然聽到聽筒那邊有女子在親昵地喚他,叫英文名字,很陌生,而後,啪嗒了一下,似乎湊過來吻了他。就對著話筒,毫無掩飾。不知是不是太虛弱,她忽然無法承受。迅速就取下手機。
  雨聲嘩啦啦下。她覺得渾身冰涼,這個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自己居然愚蠢得想生下他的孩子。
  沒多久,她的手機響了。是他打過來了。
  她不想接。卻還是無可控製地接了。
  他說:是為省錢還是吃醋。
  她沉默。
  他說,想我了?
  她說,算了。
  他說,什麽叫算了。你不能說真話?
  她想有什麽好說的,他花天酒地,而她難道就要跟棄婦一樣,便淡淡說,沒什麽。你怎樣?挺好的。
  他說,過得去。
  她說,剛才是杜若還是新交的女友。
  他說,怎麽,很介意?
  她說,不介意。告訴我,你是不是從沒閑過。
  他說,誰賦予我約束力?
  她嘴唇抖了下,說:沒。就這樣了。
  要掛電話。
  他突然說:語聲。等等。
  可她掛了。
  心裏滿是悲痛。她嗚咽了下,又立刻止住。不錯,他可以忘了她,她為什麽不能。她倚到窗前,看了墨黑的天色,對了胚胎說:對不起,不是我不想生下你。是怕你受傷,你是你父母不負責任偶然偷歡的產物,他們沒有預備你的出世。我也保證不了你的幸福。這個世界世態炎涼,你出來會很辛苦。所以原諒我。
  她爬到床上。又一排悶雷響過。暴雨如注。
  馮至鳴虛虛拿下手機,抬頭對杜若說:你怎麽來了?
  下午沒課。剛跟誰電話。臉上還很有神采。
  他苦笑了下,說:小姑娘,以後別這麽沒大沒小。
  我的香吻好多人想要還要不到呢。電話裏那位誤解了?你也會怕被誤解?我都想知道是誰了。就是那個你心裏的人?你從不告訴我,但是我知道你心裏就有人。怎樣啊,有沒有照片。好不好看?
  我還有事做。你先到別處溜達。他把她請走。對了卷宗,一時卻沉不下心。到美國後,立即就投身工作,成立合作公司,開始銷售馮氏產品。局麵逐漸打開。在市場份額增大的同時,卻觸動了本土企業的利益,政府方麵作了相應的打壓政策。局勢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他一點點梳理各種關係。
  繁忙的事務令他暫時的遺忘了那段傷心戀情。
  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如果被工作麻痹那正好。但是,她一個電話又將他思路混亂。她還想著他嗎?可是她什麽時候可以說真話。他最恨她無所謂的樣子。恨極了,就想她不舒服。如果她說她想他想見他即便事情再忙他也會馬上回去。可她,還一副不死不活的可惡嘴臉。算了。他重新伏案,很久後,電腦屏上的字才一個個顯現出來。
  第二天,語聲一早被母親叫醒。
  快走吧。來回時間長。
  語聲說:非要這樣嗎?我,很怕痛。
  會打麻醉的,一會會就好了。我跟你爸也說了,他也是那個意思。
  哦。語聲無法,換衣服,洗漱。而後飽餐了一頓,是最後一次給她的孩子吃東西了。
  餐桌氣氛沉悶,父親擺了張臭臉,母親時不時飛出一聲歎息。
  她不理,兀自大吃。
  過陣,父親說:陳劍離婚了,你為什麽不能考慮。
  前些時,陳劍去上海辦事,順道來她家,給家裏捎了很多東西,她沒見他。自後,父親一直在遊說她。
  沒感情了。她總是說。
  父親最討厭聽她說這類虛的話,常常點著頭罵她,是你變心了,人家哪裏不好。你這丫頭,真的要被你氣死的。能不能體諒大人的心情。
  她也不想惹父母生氣,也想乖乖地早點嫁人,可是淪落到這情形怪誰呢。
  飯後,她隨母親去醫院。
  一路上,她心裏又翻江倒海,兩種力量在拔河,勢均力敵,她搖來晃去,苦悶無比。
  於是努力醜化那個人的形象,但是畫麵很快又切成他含笑柔情的模樣。感情深種。她這回才明白,心裏的東西,一旦種上,有形的拔得掉無形的切不了。
  她又惆悵起來。
  可時間在惆悵中過得分外快。原本漫長的一小時路程這會輕鬆就到了。
  站在醫院門口,她慘白著臉再次哀求母親:非要這樣嗎?我不想。
  她非常希望母親能同情她,可母親隻是拍拍她說:不要怕,媽在。
  無可挽回地掛號進去。排隊。
  前麵有3個人在,都是很年輕的女子,一個人無人陪。她心裏百感交集,這樣的尋歡作樂,從來都是男子挑頭,痛苦卻由女子承擔。
  醫院的牆壁上掛了一些胚胎隨月份生長的圖。她為了緩解緊張感。駐足看。
  是個神奇的過程。從無到有,從混沌到清晰。就像她肚中的孩子,如果生下來,會擁有自己的生命,沒有,他隻是一枚無知無覺的種子。她不知道他怎麽想,如果他能開口說話,她願意尊重他選擇的權力。可是人從孕育的那刻,就注定了他從來就是一種被動的存在。被動地拋在這個世界上,被動地接受命定的性格、血液、出生環境,為了溫飽被動地在人海中拚搏廝殺,最後被動地接受死亡的大結局。
  生命有什麽意思呢?她想。又否定了自己,還是有意思的,因為人有感情,心靈的碰觸是多麽神奇的事,暖流輕輕的注入,覺得生命一下子就閃亮起來,孩子,你沒出生下來,還真的有點遺憾呢。
  一陣後,母親拉她,說:還有一個就你了。
  哦?這麽快?她又愣住,剛才的閑散的心情一下子飛走,重又變得緊張。
  媽。她屢次抬頭看母親。希望母親能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體恤她的孩子。可是母親除了憂心並沒太多母性的光芒。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除了帶來屈辱哪有什麽喜悅可言。
  她皺眉。腹內車輪轉。
  不合時宜地,又想起馮至鳴。前塵往事一幕幕襲來,心在甜蜜與痛苦中七上八下,她無比焦灼,好像等待末日審判,這個時候,她好希望他能跟她一起承擔,可是她對他說都說不出。
  審判來了,她終於被叫了進去。
  她無助地看了眼母親。母親隻說,不要怕,很快就好。她就那麽跟著進了。心到了嗓子眼。
  首先看到的是冰冷的器械。其次是醫生淡漠的臉。
  過來吧。醫生招呼。
  她覺得腿抖了起來,一步也跨不過。
  過來呀。醫生不耐煩了。
  她忽然搖頭,很死命地搖頭,然後轉身,用了很大的力氣跑了出去。
  阿聲。母親叫。
  她還繼續跑。到了樓下,她忽然流下眼淚。仿佛被強烈的光線刺痛。而後,她對著跟過來的母親說:我想要這個孩子。非常想要。哪怕我一個人養。
  沒對母親說出口的話是,因為我愛孩子的父親。我想有一個他的紀念品。
  母親說你瘋了。翻來覆去作工作。可是她聽不進去了。將母親送上車,她依舊回社裏上班。
  選擇一旦作出,她憑空鬆了口氣。
  怕什麽。她不怕。她想她會愛這個孩子,給他陽光的生活環境,如果他想要父親,她也會結婚,找一個愛他的人。
  為了怕父母煩,她一直未回家。
  懷孕令她心情愉悅。她每天像燕子一樣輕盈,微笑隱藏不住地浮在臉麵。同事都時不時逗她:什麽好事啊,這麽開心。戀愛了。
  她說比戀愛更愉快的事。
  結婚?
  她就笑。
  工作量當然並未因她有孕在身而減少。她仍然既作編輯又作記者。
  一個月後,開始入秋,天氣爽朗起來。
  她接到任務,調查某鎮一個地下賭莊的情況。她向來敬業。又向來樂於接受挑戰。在這報社幾個月不到,迅速成為骨幹。
  照理應該派男同誌去。主任說,但是考慮男同誌容易暴露,就讓你去,你有過經驗,我們信任你。有難度麽?
  她說沒。感謝組織信任。
  又跟主任一起笑。
  喬裝堵民混在裏頭。暗自觀察其中玄機。又與其他賭民攀附關係,慢慢了解他們的憂樂。幾周後,她的文章就出來了。那家賭莊被公安機關取締。同時,禁賭行動在本市轟轟烈烈展開。
  語聲受嘉獎,拿到獎金。很有成就感。她一直喜歡做記者這行當。無冕之王,有社會的責任感,和神聖的使命感,為良心與正義服務。
  在梧桐葉落的街上走,她有時會對肚裏的孩子說:你長大後願意做什麽,像你爸爸一樣的藝術家,還是,像媽媽一樣的文字工作者。可別看不起你媽啊,她寫一筆錦繡文章。魯迅說過,筆可以成為匕首,投槍,那也是有力量的。
  幾隻麻雀停在長椅下啄食,癡呆了一樣,像一塊塊隨意散落的石頭。
  她走過去,甚至都未曾驚擾他們。
  抬頭是秋日湛藍的天。寶石一樣,恨不得摘下來。她的好心情飛揚到極至。
  但是災難還是來了。
  那一日,與往常並無二致。好天好風好陽光。她照常上班,下午去采訪一個拆遷糾紛。
  業主看了記者,像看到救護神,拉了她絮絮說。她開解,又一點點做著工作。
  出去時,天已黑透,風一陣陣刮著。將樹枝掃得橫來蕩去。又要下雨。無錫是個多雨的城市。然她喜歡。喜歡雨。因為雨是天空的精靈。
  她步行去搭公交車。這個小區有些偏,拆得差不多,磚瓦狼藉中隻擁了她剛采訪的那家的獨門獨戶。她費勁地跨過淩亂的鋼筋磚瓦走著。
  剛步出小區,突然一個蛇皮袋,將她兜頭罩住,然後拖她。她叫。覺得憋悶,可是恐怕無人聽得到蛇皮袋中沉悶的呐喊。風那麽大,風中襲來幾顆黃豆一樣的雨點,摔打在她的胳膊上。
  她有了不祥的預感。
  不久後,她被重重甩到了地上,有人踩她,踢到了她的肚子,她痛得不得了。隨即鞭子甩下來了,來人惡狠狠地嘀咕:叫你報道叫你報道……她已經叫不出聲,痛得渾身冰涼,很快暈了過去。
  醒來,是三天之後了。在醫院裏,藥水一點點順著管道注入她的身體。她有瞬間的迷糊。電光石火般忽然想起那日的踢打,心跳了起來,她想撫一下她的腹部。但是一點動不了。
  她的孩子會保住嗎?她焦灼起來。
  她想叫,可是嘴卻沒有說話的力氣。
  第二天,她就知道她的孩子沒有了。
  她什麽都說不出。她頂了很多壓力努力要保全這份愛的結晶,可還是走了,難道天命如此,他們的情緣不夠深,不該要的終要不得。
  很久很久之後,她哭了,她一哭身體就痛,可是哪裏抵得過心裏的撕心裂肺。那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深深愛他。
  愛的無知,愛的茫然,愛的全是傷害。卻真的愛了,沉甸甸的。可是空了,她和他最後的紐帶喪失了,他們因為彼此的不確信終於消失在人群。
  半月後出院,她心裏枯寂了很多。想一些事。而後繼續麵對人生。
  不久後,她回去上班。單位體恤她,讓她多休息,沒分配任務。
  一日,接到秦心電話。說:你又失蹤了,找你好久才弄到你的電話。怎樣,最近還好。
  好。她說。似乎隻能這麽說。
  秦心說:告訴你個喜訊,我要結婚了。就一周後。你一定要來啊,我可是定了你做伴娘的。
  語聲轉頭看到自己鏡子中蒼白的臉,說:先恭喜啊。伴娘嗎,就別考慮我,我最近醜得可以。
  不行,不行,就你。我專找醜的。
  你過分啊。
  是你說的啊。文語聲麽,公認的氣質美女,風采斐然。跟你說我家老公,就林鬆那小子都招了,以前暗戀過你。我吃醋長達一個月。
  哦,這話好聽。秦心。語聲頓了下,突然有傾訴的衝動,說,我,你知道麽,我慘透了,差點死掉。
  什麽?
  報道了一內幕,被人報複。你知道嗎?我懷孕了,想要孩子的,可是沒有保全。
  鮮血似乎又滴瀝出來,她又痛了。開始眥牙,忍住。
  啊?真的。你現在怎樣?
  現在沒死。恢複得還好。身上有好多傷疤,真挺醜的,好在沒毀容。否則真沒法活了。
  哦,語聲,對不起,你怎麽不跟我說,我要來見你。我周末就來。
  語聲心裏暖暖的,大概人太虛弱,一點溫暖就能打動自己,蒙著淚說,好妹妹,你都要結婚了,好多事要處理,別來了。我要挺得住我上京親自去祝賀。給你送紅包。
  你真沒事了麽?好端端的?
  好端端。
  哦,那,原諒我好奇,孩子是誰的。
  就知道你要問。關心我是假,聽八卦是真。
  哎呀,真關心你。我保證不外泄。姓馮的?
  她沒說話。
  默認了。他知道麽?
  不知。
  為什麽不告訴他。
  我們沒有什麽。都不是男女朋友,偶然的,哪有資格驚擾人家。反正也沒了,現在更不用說。
  你傻啊,怎能不說。好歹好歹。秦心忽然也說不下。
  語聲說:他大概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隻是這個國家的客人。他反正挺好的。我們也不大適合。時間久了,都會淡去了。就像現在,我對陳劍的記憶也淡得差不多了。以前一直覺得銘心刻骨。人都是見異思遷的。
  哎。秦心歎了口氣,又聊了些其他同事、囑她好好休息也掛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
  今年語聲似乎分外怕冷些。早早就披上了呢子大衣。每日從宿舍走向單位,又從單位邁向宿舍,沿途十分鍾的路,經過一家拉麵館,她每日必去吃一碗熱騰騰的牛骨湯,而後抱著暖意和自己上班。
  秦心的婚禮她還是沒去。因為身體的緣故,更因為怕觸景傷懷。
  那個人,她鎖在記憶裏。已經刻意不去想他了。
  真的什麽都沒了。做夢也做不下了。他們所應該做的就是各自麵對自己餘下的人生。
  這日回宿舍。很累。剛跑了碼頭。飯也不吃,就呼呼大睡。
  朦朧中似有鈴聲頑強地穿透夢鄉而來。一點點,不泄氣地撼著她。她沒力氣,不想接。可那鈴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兀自精力充沛地叫著。她掙紮良久,才伸出一隻手將手機放到耳邊。
  誰啊,求你明天騷擾我好不好。她模糊說。
  不好。今天,現在,馬上,我要見你。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劈麵而來,如此遙遠又近在咫尺。
  她觸電一樣怔在那裏。僵硬如石頭。睡意卻如鳥兒一樣一點點驚散。
  恩,驚喜還是驚慌?如果是前者趕快開門接我大駕,如果是後者那麽你肯定在做壞事。他自得地說。熟悉的口吻,帶著記憶中的諧噱。
  她爬出被窩,朝窗口移去,借著暗淡的路燈光,看到了他,在樓下,靠著車子,閑散地與她說話。還是老樣子,身形灑落,倜儻風流。男人在時光的鏤刻中更富魅力。
  樓前一排櫟樹不安分地晃動,幾片樹葉迫不及待地飄下來蹲在他的肩上,仿佛逐色而去。
  
  27、複燃
  我不想見你。一點都不想。你給我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來煩我,我恨死你了。積鬱已久的酸楚忽然湧上心頭,對了最親近的人,她終於徹底的爆發。
  語聲,語聲……他叫。
  她卻掛了電話,哭。號啕地哭。哭得筋疲力盡,歪倒在床上朦朧地睡去。
  早上突然驚醒,她猛地爬起來,好像意識到什麽,拿過手機,急切地翻電話記錄,不錯,不是夢,他真的來過。自己居然趕走了他?
  她赤了腳,迅速蹦到窗口。有霧,濃濃的霧把一切都隱藏,她什麽都辨不出。
  呆愣一陣後,她轉身朝樓下奔去。
  就穿著睡衣,趿著拖鞋噌噌往樓下跑。
  出樓道門,她終於看到了霧中的車,車頂落滿了枯枝敗葉,仿佛一晚上被無聲埋葬。她嘴角跳出一絲頑皮的笑。好像捉迷藏的孩子終於瞥到了那個隱藏者而對方渾然無覺。她慢慢走過去。
  隔著模糊的車窗,她隱約看到他似在睡覺。歪著頭,睡得很天真。
  她猶豫了會,還是敲了窗子,
  他迅速醒了,想來睡得並不牢靠。搖下車窗,看到她,由衷地笑了,眼睛很清澈。
  他頭發蓬亂,眼睛紅腫,胡子密密簇生,卻別有成熟的滄桑。反正在她眼裏他怎樣都好看。她也笑。咬著唇笑,仿佛羞怯又仿佛抱歉。
  恍若隔世般對視了幾眼。他推門而出。
  她垂著頭,說:幹什麽不找個酒店睡啊。這麽冷的。你知道我總是亂發——
  話未完,他緊緊抱住了她,抱得她骨骼都疼,可是她喜歡這樣有力量的占有,實實在在的,她在他的懷抱中。
  風像刀子一樣扔過來,可她覺得暖和極了。心一點點濕潤。
  語聲,語聲……他喃喃叫她。
  她也叫他,至鳴,至鳴……
  她聽到自己和他一樣熾烈的心跳,眼淚突然又出來了。
  是愛吧,在這個陰濕的冬日,在怒吼的風中,在慘白的濃霧中,她終於聽到自己的心與他的心一起共鳴了。心心相印的這一刻,他們煎熬了多久才得到。
  良久,他鬆開她一些,撫她的臉,說:你瘦了。
  她說:很醜吧。
  他說:在我心裏你一直最美。
  她撇撇嘴,說:騙人。卻很甜。
  他突然橫抱起她,說:為什麽不多穿點,冷吧,抱緊我,快領我進屋。
  到屋裏,他將她抱到床上,給她卷上被子,說:焐一焐,別感冒了。你這裏真冷。
  她說,你把手伸進來,我給你暖一下。
  他嘴角忽然閃出邪邪的笑,說:我整個人都很冷,你都給暖一下吧。
  她臉紅了下,說又不正經了。
  他揚揚眉,說:什麽叫正經,想我了嗎?你不想我可想了。徑自俯身湊向她。
  他的氣息越來越重,她閃過一陣慌亂,卻又隱含了一種渴望。那久違的氣息,清淩淩的樹林子的味道,她真的不想嗎?
  他的唇擦到了她。涼涼的,軟軟的,像雨點一樣,輕柔的觸碰,好像久別的問候。她的心悸了下,而後,開始迷狂,他們輾轉深吻,身體像久別重逢的朋友,欣喜地纏到一起,尋求最無間的距離。熱情開始引燃。火苗突突亂竄。萬事萬物全部消弭。隻有永恒的愛。
  他最終沒有進入她的體內,怕傷害她還敏感的子宮。熱潮退下來後,他將她置入懷中,輕吻她的臉,說:我都知道了。是我不好。以後,我一定在你身邊,哪都不去。無論你怎麽討厭我。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有更好的。你不要難過。
  她伏在他胸前,眼淚又開始出來,但是幸福的,以往的痛楚瞬間成了雲煙。
  你哭我就心疼。他舔掉她的眼淚。
  她帶著淚笑,說:我是高興的。我很高興,我們還在一起。至鳴,我愛你。有了你的孩子後,我才知道我那麽深的愛你。我以前傷害你了,真的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的遲鈍我的任性我的小孩脾氣。身體非要付出那麽深的代價才能領會愛的真諦。我但願沒有錯過你。
  他抱緊她,眼眶有點濕,卻閃著異樣的光彩。等了那麽久,吃盡了苦楚,終於等來了她一句愛的承諾。
  他百感交集。
  歡喜、惆悵,甜蜜、痛苦,往昔的愛與恨又通通化作了熾烈綿長的吻。
  好久,語聲說:我餓了,你請我吃早餐。
  他說好。
  他們相挽著去吃麵。清晨7點左右,空氣清淩淩的,霧正在流失散逸。她時不時偷覷他一眼,覺得心裏很充實。
  今天早啊。老板娘叫她。又笑嗬嗬的盯視她身邊的他。說:你男朋友?
  她大言不慚地點頭,又大言不慚地說:還過得去吧。
  體麵,好,文小姐你福氣好啊。老板娘笑嗬嗬稱讚。
  謝謝。
  坐下來,他說:哎哎,誰首肯做你男朋友了。
  她說:不樂意啊,給你麵子呢。文語聲在這一帶很有名的,問問,有幾個知道馮至鳴,但無人不曉得文語聲。
  你吹牛我就想笑。
  哎,你應該主動求我做你女朋友,我巴巴貼著你很沒麵子的。
  好。那麽文語聲,做在下女友兼未來老婆如何?
  恩。我考慮考慮。那個,我有幾個條件,你必須滿足我。
  洗耳恭聽。
  一不許抽煙,二不許酗酒,三要學著做家務,四不能再碰別的女人,哪怕馬路上多瞟一眼都不行,五要保證一輩子對我好。
  果然霸道,聽得我有點頭疼,現在打退堂鼓。
  你敢。
  你又開始強買強賣了。
  怎麽樣啊。
  好了,第一點有點難度。通融一下。看在你送我煙灰缸的份上。
  為你好你不知道。她嘀咕了下。吃麵啊,不好吃嗎?這裏的牛肉麵可是整個無錫最好的。我天天吃。對了,你到北京了嗎?
  沒。直接飛上海過來的。無錫有分公司,借了輛車。你的事是秦心告訴我的。
  又是秦心出賣。
  語聲,知道後,真的很難過。恨不得插翅過來。我自己也一路自責。那日,你是要跟我說吧,可我還跟你胡說八道。
  不要說了呀,其實都是我不好。吃麵。你一定餓了。
  我陪你幾天,然後回去見我爸。跟他提我們的事。
  哦。她呆呆的,知道又是個麻煩的開始。但是愛了,就要有承擔的勇氣,看愛情之花在荊棘中開放。她重新笑一笑,說,好的,我不放棄。有什麽風雨跟你一起承擔。終歸是我揀便宜啊。
  你也知道,我真的虧得慌。
  虧,虧哪裏了?
  又急。你自己說的。
  我說你不能說。
  真的娶了個刁蠻的老婆,以後必定苦不堪言。
  付錢的時候,他忽然哦了聲。她說怎麽?他說:沒有現金,刷卡行不行?
  她說:第一次帶男朋友出來還要自己會帳,很沒麵子的。我總算明白,富翁與乞丐本質上相同。
  付了錢,老板娘說:下次再來啊,文小姐,好久沒看你這麽開心了。
  是的,她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他在的那幾日,她真得非常開心。
  他們一起去超市買菜,他說,我吃過一道菜,很好吃。我給你做。
  她不屑地說你能麽?
  他說試試。
  按著他的意願買了菜和調料。他去廚房動手。手腳笨拙,她看不下,說:我幫你。他說那不行,顯不出我的誠心。還有,萬一做得好吃,你還要奪我功勞。你一邊去,一滴水不讓你沾。
  她說那我不客氣啊。小心,我的嘴很毒的。
  他費了很大的力,終於端出了他平生第一次燒的飯菜。
  看上去挺那麽回事,主打菜,他號稱很好吃的越南菜,紅豔豔的,很誘人。其餘還有兩個清炒的蔬菜,看上去顏色雖老了些,但畢竟青的還是青的,沒黃。
  米飯似乎硬了。他狡辯,說:我印象裏你喜歡吃硬的。她從沒說過,卻喜滋滋說,無所謂,當健牙了。
  慶祝一下,先喝點什麽。他提議。
  她翻了半天,找到一罐啤酒,還不知有沒有過期。因為高興,倒了。她舉杯,說:謝謝馮大公子把第一次給我。喝了。
  他笑得有點狡詐,說:第一次。
  她紅了紅臉。舉筷,吃那所謂的越南菜。
  吃進口,哦了一下。
  他說:很難吃嗎?
  她費力吞進去,說:真的挺奇特的,從沒吃過這個味。如果你想讓我畢生難忘,那你成功了。
  他也吃,皺眉說:是有點不對勁。不過,我能做出這個味,很有天賦。
  她笑,說:吹牛的天賦很高。
  又說:說到第一次,你老實交代。跟誰?
  他說:這個就作隱私吧。我也不追問你。
  神情卻有點黯然。
  她吃一點菜,說:你說,身體真的有自己的記憶?
  他看著她。
  她笑一笑,說:明知道你胡說八道的,可是,我卻不得不信。仰起臉,說:我的第一次我告訴你,是某年某月某一天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交給了一個叫馮至鳴的陌生人。而後身體開始了衝破一切道德束縛和理智的躁動,緊緊追附著他認定的軀體,把我拖入一個萬劫之地。真的很奇特,我跟前男友8年了,也不是不想給他,可是身體真的牢固地堅守了他的可能是前生的承諾。身體比心靈更忠實。是不是。
  他說,你以為我不是萬劫不複,非要喜歡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
  她說:哎,如果真那樣,也挺沒勁的。上輩子在一起,這輩子還在一起,煩不煩。
  你敢煩,罰你把這個菜吃了。
  晚上的時候。他們同眠。當然第一晚,她展開沙發,給他鋪了墊褥。
  他說:我怕冷。
  她想了想,說:我把電熱毯給你。再給你泡一個熱水袋。
  他說,你呢?我不能這麽殘忍吧。這樣,一起吧。他抱住她,吻她。
  她說:單人床很小的。
  他說,你睡我身上。
  她臉又紅了。他親她的紅暈,說,你怎麽跟少女似的。我們可以算老夫老妻。
  她最後被他磨得沒有辦法。
  緊緊地擠在一起,他抱了她睡。睡得出奇的安穩。她做夢了,夢到自己在河邊,後麵是成片的林子,風將林子的清香傳送出來。河麵閃著點點的金光。她愛的人撐著船過來。她看著,滿心歡喜。他會過來的。一定會。她相信。
  早上是被他吻醒的。他就側著身,趴著看她。眼裏一脈淡遠寧靜的柔情。
  他說,我看我的妻子。
  她有點點羞怯,卻更多的甜。說:沒睡好嗎?
  他說,很好。就是還有點不相信。所以早早醒了,要看著你,感覺你。恩,語聲,此刻,我的心很靜。我想我真的找到了家。我的心結束了流浪,回到了港灣。我們再也不能分離。
  恩。不分離。他們的身體又自作主張比他們本人更留戀地擁抱到一起。
  三日後,馮至鳴回京。
  情況意料中的不好。馮家倫是非常頑固的家夥,而且杜家也有壓力。
  她總是安慰他,說:不要著急,說起來,我們認識才兩年。我不急著做黃臉婆,我要好好享受你的愛,也好好愛你。
  他說:你要相信我。我會處理好一切。
  我相信你。我很好。跟你說,昨天跑了獨家新聞,好幾家媒體爭,被我拿下了。我頭一高興,給我雙倍獎勵。不是我吹,到明年,我肯定可以提。想做文主任很久了。
  我老婆是一利欲熏心的家夥。
  他們談笑,互相開解。
  12月底的時候,無錫出人意料的下了場雪。
  早上,語聲打開窗戶的時候,發現白茫茫一片,外麵的世界純淨如童話。雪還一絮絮飄著。她打電話給至鳴。
  下雪了。無錫好多年沒下雪了,真美啊。
  恩。想象得到。
  你說是不是為我們而下。
  是。
  北京也一定會下雪的。這世界需要幹淨。
  是。
  黃昏的時候,他居然來了。在他們單位門口等她。看她驚喜地撲過來,露出施施然的笑,說:為我們而下,我不能缺席。
  她也笑,說,真不巧。開始融雪了。你知道城市的規則就是打破人們田園式的幻想。不過,不要失望,你看枝頭上還有童話的影跡。
  她晃一下枝條,一堆雪落到他發上。
  好涼。他說。
  她挽了他走在雪化後濡濕的街道上,說,雪融的時候總是最肮髒的。世界從來是美醜相伴的。不過讓我們再去找找有沒有童話。
  他們找到了,在街心公園的坡上,有完全沒有破壞的雪被。純淨的,土壤與植物好像在安睡。
  真的有。她說。
  是的,奇跡從來會出現。隻要肯找。他搓她紅腫的手。
  公園很寂靜,幾隻麻雀撲哧飛來飛去。樹在清寒中偶一點頭,算給他們致禮。暮色四合,南禪寺的鍾聲敲響。
  這世界仿佛就他們兩個。
  他將她擁到懷裏,說:送你一樣東西。
  什麽。
  他掏出一個戒指。清寒的天色下,鑽麵的光澤尤顯透亮。
  很漂亮。
  他說,想要?先猜個謎語。猜不中可沒有。
  好。說吧。我全力以赴。
  雪融化後是什麽?
  恩,水,或者,冰。
  都不對。小傻瓜,是春天。
  恩,春天。她喃喃,他已經把戒指套在她指上。
  是的,他們的春天終會到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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