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塢:山月不知心底事

(2008-12-04 13:40:27) 下一個

  第一章 左岸
  左岸在哪裏?左岸為什麽叫左岸?
  章粵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塞納河,它把我們的一顆心分作兩邊,左岸柔軟,右岸冷硬;左岸感性,右岸理性。左岸住著我們的欲望、祈盼、掙紮和所有的愛恨嗔怒,右岸住著這個世界的規則在我們心裏打下的烙印――左岸是夢境,右岸是生活。
  她看著自己名下的娛樂城那閃爍的霓虹燈,然後對著向遠笑,“我還是喜歡我的左岸,所以我總在這裏,你就不一樣了。”
  向遠笑著喝水,並沒有辯解。章粵是她屈指可數的私交之一,即使算不上知心好友,可畢竟也是明白她的。
  向遠曾經對自己的員工說過一句話――我沒有夢想,隻有規劃。結果這句話在業內被傳得廣為人知,大家都知道,江源的向遠是再務實不過的一個人,她為人處世目的明確,方法直接,但是,不可否認,她的方法通常是最有效的,所以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帶著江源走過低穀,打開了現在的新天地。如果一定要按照章粵的說法涇渭分明地劃分兩岸,那向遠也承認自己的一顆心絕大多數屬於右岸的領土,當然,不需要有人知道,在左岸的方寸之地裏,她曾遺失了她最珍視的東西。
  看見向遠麵前的玻璃杯空了一半,身為老板娘的章粵親自給她續杯。別人來到“左岸”,大多數是買醉,向遠卻每次都隻喝水――確切的說,是加了糖的白開水,每500毫升的水加一匙糖是她最喜歡的喝法。章粵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每個人喜歡一樣東西或者厭惡一樣東西通常有自己的理由,她見過更奇怪的,有人相信喝自己新鮮的尿液可以永葆青春,有人到“左岸”指明要點畫眉鳥的血……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向遠日複一日喝著這樣的糖水卻絲毫沒有發胖的跡象,白色絲質襯衣敞開的領口下,鎖骨深刻。
  “看著我幹什麽?”向遠順著章粵的視線俯首看了看自己,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細長的單眼皮便有了彎月一樣的弧度。
  章粵說:“我看你這家夥,怎麽這麽瘦?”
  向遠撫著自己的鎖骨半認真半戲謔地說道:“不都說努力工作才有資格吐血嗎?瘦是勤奮的代價。”
  “你也未免太過勤奮了,用得著把自己逼成這樣嘛?”章粵想到一些事,不由得歎了口氣,“葉騫澤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章粵是個聰明人,這話一說出口便有些後悔。雖說向遠的丈夫,也就是江源前任負責人葉騫澤失蹤了四年多是G市人盡皆知的事情,可這畢竟是別人的私事,她不該掀開這個傷疤。
  麵對章粵略帶歉意的表情,向遠卻顯得坦然了不少,她平靜地搖了搖頭,“消息是不少,但一條有用的也沒有。”
  據說四年多前,事發當天葉騫澤乘船出海釣魚,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但是那次卻一去不回,當晚葉家曾經接到過綁匪打來的電話,詭異的是,盡管葉家一再表示願意支付贖金,綁匪後來卻再也沒有跟他們聯係過,警方介入調查後,多方搜索均一無所獲。G市知名的建材生產企業――江源建築材料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葉騫澤就這樣隨著他的船和綁匪一同消失在茫茫大海上,至今下落不明。當時此事一度成為本省各大報刊媒體紛紛報導的一大新聞,沸沸揚揚了一陣之後,雖然不了了之,但是坊間仍有各種傳聞,說什麽的人都有,有人傳言葉騫澤已被撕票;也有人說由於當時江源投資失誤,葉騫澤實際上是不堪負債投海自殺;還有些多事之人捕風捉影地杜撰出了一些離奇的故事,說什麽江源總經理為愛拋家棄業,遠走高飛;更不堪的是還有人議論葉家寒門出身的媳婦手腕太狠,不甘作為副手輔佐丈夫,因而製造了一起綁架案,殺夫奪權,為此警方甚至數次找到向遠要求“協助調查”,結果當然毫無證據。
  這個世界有人演戲,自然就有人看戲,演戲的人如癡如醉,看戲的人隔霧看花,但是不管別人怎麽說,章粵認識向遠多年,向遠和葉騫澤的恩怨她看在眼裏,她相信向遠是一個咬起牙來什麽事都做得出,什麽事都做得到的人,可是就算她負了所有的人,唯獨不會負了葉騫澤。
  向遠這樣的女人,即使不嫁入葉家,也不愁沒有一番作為,而她多年來一直站在葉騫澤身後,跟他一起打拚,將江源從父輩手中一個國有改製的小股份公司一步一步發展成為G市知名的生產企業,外人看來這是葉騫澤的成功,而其中誰付出了多少,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向遠愛錢,誰都知道,可是在她心中,有一個人比錢更重要,誰又知道?
  葉騫澤四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葉家的人其實也慢慢相信他凶多吉少,隻有向遠從來沒有放棄過找尋他的下落,不肯放過一絲線索。有些難過和傷心不示於人前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就算是女強人,也是一個“女”字在前,再“強”也是個“女”人,所以,當年在聽說葉家也有人質疑葉騫澤的失蹤與向遠有關的時候,章粵就問過向遠怎麽想,向遠隻說了一句話,“拿得出證據我就坐牢,拿不出證據就別想在我麵前逞威風。”
  事實上,葉家這些年來主事的人都是向遠,而沒有她就沒有江源的今天也是個不爭的事實,時間一長。盡管葉騫澤的部分親戚還在背後議論紛紛,但確實沒有人敢當麵對她指手畫腳。
  仿佛為了轉移這個話題,過了一會,章粵指著PUB大廳角落的一桌人對向遠笑道:“看見沒有,那邊有個孩子倒長得不錯。”
  向遠興趣不高地看了過去,“誰又入你法眼了?進了你這大門,長得稍微周正一點的孩子你就不肯放過?”
  “別把我說得像淫媒似的,我就喜歡看長得好看的人,這也算是身為老板娘的福利吧,你還別說,那男孩還真有點眼熟,記不清哪裏見過,你看看有沒有印象,說不定真是那個熟人家裏的孩子。”
  向遠眯著眼細看,章粵的眼光一向不差,她說的那個“長得不錯的孩子”其實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孩,頭發短短的,眉目俊秀,確實不錯,隻不過他坐在六七個大獻殷勤的女孩子中間,卻絲毫沒有坐享齊人之福的春風得意,反倒雙眉緊蹙,坐立不安,局促得如同落入狼群中的羔羊。
  章粵被那邊的場景逗樂了,唯恐天下不亂地招來旁邊的服務生,叫給那邊的小帥哥送一杯酒,就說是“左岸”老板娘的特別優待。向遠無心跟她玩下去,從手袋裏抽出錢壓在杯下,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壺茶的錢。
  “我明天還要早起,你慢慢欣賞。”
  章粵知道她的性格,對她的付賬也不客氣,讓服務生把錢拿走,還不忘對著她起身的背影問了一聲:“唉,你還沒告訴我認沒認出來,我記性一向好,這孩子我肯定見過。”
  向遠“嘖”了一聲,“你的熟人都是二世祖,能有這樣的孩子嗎?”
  她朝門口走去的時候,借著搖曳的光線看了看表,不過是晚11點多,對於這個不夜的城市來說,許多精彩才剛剛開始,她卻覺得累了。
  “向遠……向遠?”
  身後傳來急促的呼喚聲,她沒有回頭,徑直朝前走,直到感覺有人從後麵抓住了她的手臂,這才無奈地駐足轉身,剛才章粵青眼有加的“小帥哥”麵帶猶疑地站在她身後,看清楚她的樣子之後,開心地露齒一笑:“向遠,我就知道是你。”
  向遠卻不應他,把玩著手裏的車鑰匙,臉上似笑非笑的。
  “向遠?”他見到她這個樣子,有些束手無策,不由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向遠表情依然沒有變化,他這才反應了過來,低低地叫了一聲:“大嫂。”
  向遠麵色這才緩和了一些,說道:“玩得好好地,跟出來幹什麽?”
  那男孩露出頗為苦惱的表情,“那幾個都是局裏的同事,今天是小李的生日,你記得小李嗎?她跟我同一批分到我們大隊的,我說了不來的,她們吵得厲害,差點沒把我煩死……你也來這裏玩?一個人?”
  “嗯。”向遠把他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拍了下來,“我先走了,你回去繼續玩吧。”
  “我都跟她們說了我要走了,怎麽能再回去。反正你也是回家,能不能順便送我回宿舍?”他有些沒把握,又偷偷看了她一眼,補充道,“我坐她們的車來的,這個時候回去的末班車都開走了,反正我們順路,要不打車也是浪費錢。”
  向遠終於笑了,搖著頭說:“走就走,別那麽多廢話,當心那幾個女孩子再追上來,把你捉回盤絲洞。”
  兩人上了車,向遠開車專注,男孩也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一路無話。
  車停在市第五刑警大隊宿舍樓前,向遠熄了火,“到了。”的
  男孩點了點頭, “那我先上去了,你回去的時候開車小心點。”
  “好,再見。”她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說。
  男孩的手已經推開了車門,實在忍不住,又關上門回到位置上,垂頭看著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低聲說道:“向遠,我不知道這些年你為什麽對我越來越冷淡,是不是我做了什麽事讓你不高興,是的話你就說出來,如果是我的錯,我會改正。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自從大哥出事之後……”
  “別說了!”向遠厲聲道,她察覺到他微微受傷的神情,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放低了聲音重複著說,“別說了,別說了,葉昀。”
  她當然知道身邊的這個男孩什麽都沒有做錯,所有的問題都出在她的身上,可她怎麽能對葉昀說,隻不過因為他有一張酷似葉騫澤的臉,讓她每看到他一次,就更難過一點。她害怕看見他,就像害怕一次又一次在心裏翻起了從前。
  葉昀畢竟是懂事的,他停頓了一會,便說道:“我讓你傷心了嗎?向遠,大哥已經不在了……”
  “誰說他不在了?”向遠冷冷地說。
  葉昀苦笑一聲,“我也希望他還在,這樣你也不用那麽辛苦。可是快五年了,如果他還在世上,為什麽還不回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肯相信,他不會回來了,你這樣等,除了白白虛耗你自己,還有什麽意義?他在的時候讓你等得還不夠嗎?”
  向遠側身為他推開車門,“葉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能入韋少宜眼的男人很少,鄭微有有幸得見一次,那時她在中建總部的機關飯堂吃飯,正好遇上韋少宜,兩人同在一桌,雖然話不多說兩句,但是當有一個男人無意中經過她們身邊時,她發現韋少宜臉上又有明顯可疑的紅暈。那個男的其實鄭微也見過,據說是設計院的院草,長得是挺讓人花癡的,不過聽說人家家裏後台大得很,在設計院工作隻是興趣。對於這種人,鄭微一直持“止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心理,上次建築係統圍棋大賽她還曾揮淚斬帥哥,親手將他淘汰出局――話又說回來,帥哥人長得好,棋藝確實不咋的,要是她也長得那麽帥,絕對不幹這種自爆其短的事。
  說來也巧,那天帥哥經過不久,韋少宜在鄭微斜視的目光中尷尬地反映過來,轉頭咳了兩聲,居然發現餐桌旁的地板上掉落了一根銀色的鏈子,她揀了起來,發現鏈子的掛墜像是一顆海藍寶,形狀跟淚滴型的耳環相似。帥哥經過之前,地板空無一物,韋少宜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幾分鍾後,回來繼續悶悶吃飯。鄭微哪裏按捺得住好奇,也不理會她的冷淡,湊過去就興奮地問,“天賜良機,有什麽發展沒有,撿到了信物他有沒有幹脆轉贈給你順便以身相許。
  韋少宜沒好氣地說:“廢話!他倒是急壞了,我剛拿著鏈子走出去,他撲過來奪鏈子的時候眼睛都紅了。我跟他說,我又不是小偷,鏈子是我撿來還你的,他居然掏出皮夾就要給我錢。”
  鄭微離開二分後,在老張的勸說下加入了他和幾個朋友組建的建築公司,負責公司內勤方麵的工作,公司的股東之一也包括了那個曾讓韋少宜心動的設計院“院草”,近距離接觸之後,鄭微發現他也是個有趣的人。在一個新公司裏打拚當然比在國企時要累上許多,但眼看公司規模日益壯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成長,那種喜悅的感覺是無法言喻的。林靜心疼她的辛苦,但也鼓勵她有自己的事業和天地,重新在生活中鬥誌昂揚的鄭微才是最生動的。
    第二章 山月
  向遠回到葉家,自己掏出鑰匙開了門,為葉家服務了十幾年的老保姆楊阿姨因為兒子結婚,請了一個月的假,向遠對她的存在一直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也就無所謂,由得她去,愛去多久就去多久。
  進了門,在開燈之前,兩層的小樓黑得如同夢魘,但是向遠不怕黑,她是山裏麵長大的孩子,小的時候,她不知摸黑走過多少的夜路。那時候,騫澤習慣走在她的左側,一路上總是喜歡不斷地問:向遠,我們要去的地方怎麽還沒到?
  騫澤比她大兩個月,又是男孩子,誰知竟比她還怕黑,可這也沒有什麽奇怪,整個李村的孩子,再也沒有誰比向遠更膽大包天,隻有她敢陪著葉騫澤深夜翻過兩座荒野的山頭,徒步到溪澗釣魚。半夜的時分,在山溪的下遊,正是鰻鱺最容易上鉤的時候,好幾次,騫澤都釣到了兩尺多上的溪鰻。
  向遠記得有一回,兩人走著走著,火把的火頭燃到了盡頭,掙紮著跳動了幾下,就在微涼的山風中熄滅了,四周便籠罩著沉鬱得仿佛永無穿透的黑。騫澤長吸了口氣,駐足不前,向遠就拽著他的手說:“怕什麽,這條路我閉著眼也能走到要去的地方。”她領著他越走越快,淩亂的腳步聲掩蓋了緊張的心跳,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麽鎮定,深夜的山裏,除了有不時躥過矮樹叢的花翎野雞,還有一些凶猛的小獸,如果這還不算什麽,那麽村裏的老人常在嘴裏的山魈就更讓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心驚肉跳。
  繞過了前麵的一個土坡,隱隱有兩點火光閃爍在一團濃墨的黑影下,在這樣無人的荒野裏,這微微的火光比全然的黑暗更顯得詭異而陰森。騫澤的手有些涼,兩隻手交握的地方,濕而滑,不知道是誰滲出的冷汗。
  “向遠,那是什麽?”他的聲音如同耳語。
  向遠搖了搖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那我們快走。”這一回換做騫澤用力拉著她往前走。她掙開了騫澤,她跟他不一樣,每次他遇到無法麵對的問題時,總喜歡繞著走,而她偏喜歡迎上去看個究竟,盡管她也害怕,可是比起在不可知的恐懼中猜疑,她更渴望一個答案和結果。所以她不顧騫澤的阻撓,小心摸索著走了過去,往前幾步之後,她聽到騫澤跟上來的腳步聲。
  等到那兩點火光到了眼前,兩人把周圍的一切看了個清楚,原來那不是什麽鬼火,而是有人在一棵野生大榕樹下立了個神龕,供奉著觀音塑像,那兩點將滅未滅的火光不過是神龕前尚在燃燒的蠟燭。
  山裏人大多迷信,他們相信古老的榕樹可以通靈,所以在樹下供奉神龕的情形並不罕見,隻不過趕夜路的人難免嚇了一跳。
  泥塑的觀音像相當粗糙,模糊的五官在火光的襯映下覺察不到慈悲,倒有幾分可怖,看的時間長了,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毛。騫澤兩手合十,象征性的拜了一拜,向遠卻狠狠地用腳踩滅了那火光,他還來不及說不妥,那蠟燭已經被她踩到了樹下的枯葉裏,碾得支離破碎。“裝神弄鬼地嚇了我一大跳,我最恨這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她小心用足尖按熄每一點火星,這才隨著騫澤繼續往前趕路。
  接下來的一段路,騫澤都顯得悶悶地,不像剛才一般說說笑笑,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向遠知道,他是為剛才的事情不高興了,他媽媽信佛,他也跟著對這些東西心生敬畏,可向遠偏偏厭惡這些神秘莫測的東西,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不願意跟他鬧別扭,可是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他釣了魚之後總想把它們放生回水裏,可她隻想拿到鎮上去賣個好價錢。
  不說話的時候,路就顯得格外長,剛爬到山頂,烏沉沉的雲層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山月的清輝驟然灑遍四野。
  再也沒有什麽比深山的月光更純淨,所有醜陋的黑暗都在這清輝裏變得聖潔,猶如獲得了洗滌後的重生。
  “向遠,你看,月亮出來了。”騫澤拍著她的手,仰頭看向天空。她就知道他不會生氣太久,他總是這樣,太容易記住好的東西,忘記不愉快的事情,小小的一點喜悅就可以讓他無比滿足。對於向遠而言,月亮總是在天上的,出來了又有什麽稀奇,可是她看著騫澤安靜柔和的側臉,他跟這月光就像是融為一體的,這讓她突然覺得,這月光確實太過美好……
  如今在這城市裏,向遠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月光,即使有,也早在霓虹燈下黯然失色。她扶著光滑而冰冷地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她太容易陷入回憶,也許是這一天以來,太多的人有意無意地讓她翻起那些過往。
  樓梯旁邊的這麵牆上,原本掛滿了葉家的照片,有全家福,有青少年以後的葉騫澤,有他的父母,有葉靈,也有葉昀。前兩年,向遠讓楊阿姨把這些照片統統摘了下來收到閣樓裏,楊阿姨是葉家的老保姆,她為這事嘟囔了好幾天,可終究不敢在向遠麵前多說什麽。向遠何嚐不知道她心裏的那點念頭,說她寡情也好,狠心也好,人都散了,留著這些照片還有什麽意義?
  楊阿姨老了,她跟外麵的人一樣,老喜歡提什麽葉家,仿佛葉家真的是多麽繁茂的一個家族,其實真正的葉家不過幾口人,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失蹤的失蹤,最後剩下的不過是她這個外人――當然,還有不少頂著“葉”這個姓氏虎視眈眈的那些人。
  樓梯盡頭的長廊上,第一間就是葉騫澤的書房,以前她走到這裏,總可以看見虛掩的房門裏透出來的燈光,他在這裏的時間遠比陪伴在她身邊的時間要長。他的書房旁邊緊挨著的就是葉靈的房間,葉靈早已死在了向遠嫁入葉家後的第二年,騫澤還在的那幾年裏,這個房間就成了禁地,房門總是緊閉的,現在,就連楊阿姨非到萬不得已也不願意進出這裏,雖然是她一手把葉靈帶大的,可是她說,每進到這房間一次,就感覺到陰惻惻的。向遠覺得可笑,她從來不信鬼神,可她記得葉靈最後那一身的血,淌了一地,也沾滿了她的一雙手,還帶著溫度和腥甜的味道,怎麽洗也洗不掉。這樣的記憶,任誰也不願意一再想起,所以她也很少推開那扇門。
  騫澤父母原本住在主臥裏,兒子結婚後,他們就搬到了朝南的那件大房,原來的葉太太,也就是騫澤的繼母在女兒死去後兩年也患腸癌離世,在向遠的印象裏,那是個沉默的婦人,在大學裏教美術,她不是騫澤的生母,但是她和葉家所有的人一樣,身上仿佛都帶著與生俱來的感性而溫和的氣息。
  葉家這些年來最像向遠家人的反倒是她公公葉秉林,可是老爺子身體不好,從去年開始就有中風的跡象,住進醫院裏就一直沒有出來,現在向遠基本上每周走到醫院一次,一則探望老人家的身體,二來也把江源的事象征性地對他作出匯報。葉家幾口人都是溫厚良善的性子,與人無爭,樂善好施,可是也沒誰落得一個好的收場,這讓向遠更鄙視所有的神佛,他們即使存在,也是毫無用處的。――對了,還有葉昀,他身上也流著葉家的血,作為葉家的小兒子,他上大學之後基本上就已經搬出了這個家,或許在向遠心裏,或者在他自己看來,都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這個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遠洗了澡,坐在梳妝台前,拿出手袋裏的皮夾,將裏麵的每一張紙鈔都拿了出來,認真地點過一遍,小心撫平上麵每一道細微的折痕,再整齊地放回皮夾裏,然後才去洗手睡覺。
  這是她從小的一個習慣,必須將當天身上所有的現金清點一遍,才能算將這一天的事情了結,也許今日的她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摳著每一分錢過日子,可她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又或者這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一種儀式,就像騫澤的生母每天務必清晨起床燒香敬佛一樣重要,與擁有多少沒有關係。
  其實錢也是溫暖的東西,向遠總是這麽想,有了它,她才覺得自己的心是堅實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數東西都可靠,它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衡量;它又比許多東西要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就可以換回多少。
  錢有什麽不好呢,最起碼,有了錢才有資格視錢財如糞土。多少人蠅營狗苟,鋌而走險,也無非為了這個。她想起白天在辦公室接到的一個電話,秘書接的,不知道何許人也,因為對方提及到葉騫澤的一些事情,所以秘書不敢不轉給她。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葉太太,我們開門見山,想必你對葉先生的下落掛心已久了,不如我們做場交易。”
  向遠當時對著聽筒就無聲地笑了,騫澤失蹤後,她已經不知道接過多少會這樣的電話,有暗敲竹杠的,也有明著勒索的,都想要錢,她不介意給錢,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希望。
  “跟我交易,要看你憑什麽。”她這樣對那個男人說。
  “就憑葉先生最後給你的那通電話,他說過什麽,你不會不記得吧?”
  向遠的笑慢慢褪去,她怎麽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後一個號碼。49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她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麽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係我。”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亂,她必須沉住氣。
  入睡前,她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
  
  第三章
  她說,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願,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更是夢回了許多年前。夢裏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著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裏般曆曆重現。
  那是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周長假讓向遠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的熱鬧,數不清的城裏人紛至遝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但這些遊人還是紛紛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麽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戶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不過村裏人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致漸漸名聲在外,旅遊業給原本閉塞的鄉村帶來了商機和機遇,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的導遊,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了這方麵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初中的時候,來村裏旅遊的外地人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遊小姑娘,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爆的。
  所以,這一天的向遠當然早早起了床,她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剛從山的那邊猶豫著,向遙還賴在床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了,把飯做上,說不定過一陣就有遊客住進來了。”
  她說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的走了,因為知道,再怎麽樣,向遙還是聽她的話的。
  果然,過了一會,向遙嘟囔了一聲,盡管睡意尤濃,還是不得不掙紮著爬了起來。向遙剛上小學六年紀,這還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
  向遙從小就怕向遠。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媽媽死的早,長姐為母,向遠從小處事靈活果敢,早早就是這個家裏的頂梁柱。她們的父親向雲生是早年是城裏的知青,後來娶了村裏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這裏落地生根。
  向雲生年輕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看過不少書,能寫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加上麵目端正,當年不知吸引了多少村裏的姑娘,最後成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遠向遙的媽媽就是遠近鄉鄰出了名俊俏靈巧的女子。向雲生和妻子婚後情投意合,隻羨鴛鴦不羨仙,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進城名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機會也放棄了,自願做一輩子的泥腿子。這一度成為村裏的一樁佳話,向遙也對自己父母的感情向往不已,也許對此不以為然的隻有向遠。
  在向遠看來,父親向雲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連挑一擔水也要一步三搖,媽媽還在的時候,家裏裏裏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為家裏勞動力少,地裏能刨出的東西不多,向遠小時候,她們一家始終是村裏最窮的,她永遠記得黃昏的時候,是剛產下一對雙胞胎弟妹後不久的媽媽咬著牙,白著一張臉下地挑水,濺出來的水灑了一路,而向雲生則坐在家門口的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閉著眼沉醉其中的神態讓小小向遠無比憤懣,她恨不能立即長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過媽媽肩上的擔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煩的二胡。
  然而媽媽即使再累,看向門口那個男人時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遠理解不了那種沉醉。
  她從小就覺得父親是一個隻會風花雪月的無用之人,這種想法在她十歲,向遙向迤四歲的時候,媽媽一病不起,最後撒手而去之後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堅信如果不是生活這麽艱難,媽媽不會走得那麽早,而媽媽在病中的時候,那個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聲,什麽都做不了。不過是感冒後並發的肺炎,因為沒錢進醫院,就這麽在家拖著,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的命,也讓向遠姐弟早早失去了媽媽。
  妻子死後那幾年,向雲生一直沒能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來,他二胡的聲音越來越悲切動人,酒也越喝越多。當時村裏的長輩也有給他說媒續弦的,他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人人都讚他是個癡心人,可家裏的日子卻更難過了。向雲生總對兒女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他從不考慮兒女上學的錢從哪裏來,家裏揭不開鍋了又該怎麽辦。十來歲的向遠就經常帶著弟弟向迤四處向相熟的鄰裏借錢借米,向遙從小麵皮薄,她跟向雲生一樣,是不情願做這種事的,隻有向迤,他自幼跟在長姐身邊,向遠去哪,他就跟去哪,鄉親們見她們可憐,加上向遠懂事機靈,向迤乖巧聽話,都是惹人疼的孩子,盡管家中也不富裕,總肯接濟一些。
  對他們一家最好的要數住在村尾的鄒家的嬸嬸,媽媽不在後,向遠姐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鄒家嬸嬸在縫縫補補。向遠也聽過一些閑話,村裏好事的人都說,鄒家嬸嬸沒有出嫁的時候就看中了向雲生,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向雲生結婚後,她也嫁給了當時村裏的另一個姓葉的知青,生了一個兒子之後,姓葉的知青返了城,臨走前,對方吞吞吐吐地提出了離婚,她沒有為難,一口答應了。沒多久,她帶著兒子改了嫁,後來的丈夫姓鄒,兩人也一起生了個兒子。又過了幾年,城裏的前夫帶走了大兒子,她就守著後來的丈夫和小兒子繼續過下去,對向遠姐弟的關心卻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些流言的含義向遠多少是懂的,可她不管這些,在她看來,那些撲風捉影的流言和感情一樣,是虛幻的,但是鄒家嬸嬸對她們的好卻是實在的。她甚至不願相信善良能幹的鄒家嬸嬸幫助她們一家,不是為了戀著她那無用的父親,而是因為嬸嬸信佛。向遠不信佛,可她對信佛的人都有種莫名的好感,為了什麽,隻有她自己知道。
  就這樣,靠著鄉鄰的接濟,向遠的孩童時代艱難度過,好在也上了學――村裏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學。惟一在這點上向遠要感激父親,他雖沒有錢,卻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
  從到了能下地的年齡起,向遠就是家裏幹農活的主力,可她畢竟年級小,又是女孩子,能做的終歸有限,好在城裏的旅遊風刮起之後,小村莊的外來人越來越多,她第一個打起了從遊客身上賺錢的主意。初二的時候,她給城裏人帶路到後山走了一圈,賺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十塊錢,半夜捏著都睡不著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開始村裏人覺得稀奇,說這是不務正業,可眼見來的人多了,向遠賺得也越來越多,紛紛從羨慕開始效仿,整個小村莊的“旅遊業”這幾年竟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在這個過程中,向雲生一直持不讚同的態度,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做那些“投機倒把”、“蠅營狗苟”之事,更不喜歡為了幾塊錢對那些城裏人點頭哈腰。但他管不住這個女兒,且不說這個女兒自幼跟他不親,從向遠能夠為這個家賺來收入的那一天起,實際上,她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她讓一家人再也不用靠接濟過日子,是她艱難地讓弟妹也上了學。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小小的農家也可以體現得淋漓盡致。
  來去的遊客讓向遠一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她相信還會更好,至於“更好”能好到什麽地步,她想像不出來,可是,正如她名字裏的那個“遠”字的含義一樣,她的心也在遠處,她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一輩子拘在這小村莊,她會展翅高飛,飛出這個小村子,飛向更遠大的世界……飛到她想念的那個人身邊。
  然而,就在一切變得越來越好的時候,向遠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她最親的弟弟向迤。
  那是一天黃昏,向迤帶著家裏的老黃狗,去到村裏的野雞潭招呼他在水潭邊玩耍的雙胞胎姐姐向遙回家吃飯,從此就再沒回來,兩天後,他的屍體漂浮在潭中央,吸飽了水,漲得像吹了氣的假人。
   這是繼喪母之後,向遠第二次失去摯愛的人,從小最黏她的向迤,最最聽話懂事的向迤,喜歡在叫“姐姐”的時候稚嫩地拉長尾音的向迤,就這麽成了不會動的“假人”。
  在潭邊打撈向迤的時候,向雲生捶胸痛哭,向遙在家一病不起,唯獨向遠不哭,當時十六歲的她有條不紊地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收殮了向迤。晚上,她不顧向雲生的阻攔和向遙的哭泣,燒了向迤所有的衣服和為數不多的照片,人死了,留著這些幹什麽。
  晚上,她一個人爬到後山的山頂,站在山的最高處看著山的那一邊,隻看到黃澄澄的月亮。村外是鄉,鄉外是鎮,鎮子外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月亮會不會也想這山裏的那輪一樣大而孤獨?向迤最大的心願就是長大了去山外邊看一看,他總鬧著向遠,要姐姐帶他去,這是往往他惟一會對姐姐鬧情緒的時候。其實那時的向遠去得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十裏之外鎮上,她甚至不知道坐車去到山外要多少錢,所以她對向迤板起了臉,那個乖巧的孩子以為她生了氣,總是不再出聲。
  她以為她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等到她長出翅膀,就會帶著她的親人一起去看外麵世界的精彩。然而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向遠不明白,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她一定會有越來越多錢,可是為什麽她愛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那時的她還是不懂,即使她是向遠,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事情,由不得她掌握。
  向迤死後,日子還要過,向雲生醉得越來越厲害,向遙卻開始越來越怕向遠――她心裏明白,如果不是向迤跳進潭裏去救小腿抽筋的她,那麽回不來的那個人是就應該是她自己。向遠沒有對這件事說過一句話,可從姐姐的眼神裏,向遙猜想她什麽都知道。向遠那麽疼向迤,遠遠勝過她這個和向迤孿生的妹妹。向迤下葬的那一天,她叫了向遠一聲,“姐”。向遠恍若未聞,從那一天起,向遙再也不敢叫向遠姐姐,雖然這個姐姐還是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她的生活。
  人們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說得未必沒有道理。十七歲,向遠考上了鎮上最好的高中,還來不及高興,回家的路長就聽說了父親的死訊。向雲生聽說女兒考上了好學校,趁著高興,攥著手裏的那幾個錢到鄉裏趕圩買酒喝,沒想到返來的時候,走過出村口必經的吊橋時,年久失修的吊橋從中間斷作兩截,他隨著老朽的斷橋摔落崖底,人們找到他的屍骨時,旁邊還有一具女屍,那是鄒家嬸嬸。
  沒有人知道,他們同時出現在橋上是不是巧合,他們最後發生了什麽,說過了什麽,也隨著當事人的死亡而永遠成了一個迷。鄒家嬸嬸一輩子信佛,但是日夜燒香禮佛並沒有讓她躲過飛來橫禍――或許,這樣的了結是佛祖庇佑她的另一種方式。
  總之,死的人是安逸的,活著的人才躁動,所有的猜測都不再重要。
  父親下葬後,向遠為自己處理這件事的駕輕就熟而打了個冷戰。她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他活著的很多時候,她覺得他是個廢物,是個累贅,可得知他的死訊,她很久很久回不了神,血緣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她問自己,真的這麽厭惡這個給了她一半生命的人嗎?向遙哭得像個淚人兒,向遠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卻怎麽也伸不出來。向遙看著她的眼神直勾勾地,好像在說:“你不是一直盼著他死嗎,這下好了。”
  是啊,這下好了,這下幹淨了。她覺得心裏像有個洞,風貫穿而過,回聲不絕……這個世界誰不會走?你愛著的,恨著的,包括你自己,都會走,沒有什麽可以恒久留在身邊,失去得多了,就會習慣了,可向遠忽然極度害怕這樣的習慣,她害怕自己心裏的那個空洞,要什麽才能填滿它?總要找點什麽來填滿它!思念?她惟一寄托在遠方的思念都太縹緲,如果找不到別的,那麽隻有錢,很多很多的錢,是的,她一定要賺很多錢,錢才可以捏在手裏的東西。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向遠養成了每天晚上點錢的習慣,她會把當天所有的餘錢在睡前認認真真地數一遍,再一張一張碼好,壓平鈔票上的每一張皺折,用牛皮紙包裹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帶著一種宗教般的虔誠,也就是在這種時候,她聽不到心裏那個洞裏的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第四章
  向遠朝村口的老槐樹走去的時候,天還沒亮透,空氣中彌漫著草地和露水的味道。途徑鄒家嬸嬸家的門前,嬸嬸的小兒子已經背著一個背簍準備上山摘野菜,他們家也開著農家樂小飯館,各式各樣的新鮮野菜是城裏遊客最喜歡點的桌上佳肴。
  “起得挺早嘛,鄒昀。”
  向遠走過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鄒昀這一年也上小學六年級,跟向遙同班。一樣年紀的孩子,他卻比向遙要懂事得多。他媽媽意外墜橋身亡已經差不多一年,不久前,他爸爸又找了個鄰村的寡婦,寡婦帶來了亡夫的一子一女,重新湊成一個家庭過日子,鄒昀成了家裏最大的孩子,鄒家嬸嬸在世時捧在手心的寶貝也不得開始分擔家裏的擔子。
  向遠感激鄒家嬸嬸生前的照顧,和她們一家一直走得很近,嬸嬸不在以後,她心念鄒昀也是個沒媽的孩子,力所能及之處,對他也諸多關照,有時周末或者節假日,來的遊客多了,自己家住不下,她總是把那些人往鄒昀家帶,攬到了好的活,也不忘分鄒家一些。
  鄒昀跟向遙姐弟同歲,向迤活著的時候,他們倆是村裏最好的小夥伴,從能走路開始,鄒昀就跟向迤一樣,是向遠身邊著名的兩個跟屁蟲之一,跟著向遠“姐姐,姐姐”地叫。向迤出事那天,還是鄒昀一路跑來給向遠報的信……想到早夭的弟弟,向遠心裏一酸,出門前打算趁這幾天大賺一筆的喜悅也被衝淡了不少,以至於鄒昀追在她身後喊了幾聲:“向遠姐,去不去山上看日出……向遠姐……”她也隻是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
  老槐樹下一直是向遠招攬遊客的首選地點,這裏是所有進出李村的人都必經的地方。向遠在這裏設了一個流動的攤位,賣一些村裏的土特產和廉價的旅遊紀念品,客人需要導遊的時候,把東西往包裏一塞,立刻就可以動身出發,方便得很。
  這棵槐樹在李村存在了多久,沒有人知道,在村裏最最年邁的老人記憶裏,它便一直如這般滄桑。樹其實是普通的樹,年紀大了,好像就有了靈性,當然,時間和它所見證的人世變幻,也讓這棵樹在村裏人心中有了特殊的意義。很早就有村民在這刻樹下燒香許願,不時也有姑娘小夥約在樹下相會,知青下鄉的那幾年,這裏更是那些城裏青年風花雪月的最佳地點。
  向遠土導遊做久了,對那些城裏遊客的心思拿捏得很準,村子畢竟小,僅僅是四時風光未必足夠吸引人,必得添些新奇奧妙的東西,才更能為那些人的旅程解乏增趣。所以每接到遊客,她總喜歡帶他們到這棵老槐樹下給他們講講所謂“老槐樹的故事”,題材無非是才子佳人樹下相會,指天為盟私定終身,最後命運捉弄棒打鴛鴦,題材多爛俗都無所謂,那些城裏人總能聽得津津有味,村裏人也樂得將這些胡編濫造的傳說傳得煞有其事。時間長了,老槐樹漸漸聲名在外,儼然成了堅貞不渝的愛情見證人,村裏無形之中仿佛增添了一個人文的景觀,就連城裏跟來的專職導遊也依樣畫葫蘆地給遊客講起了這棵樹的故事。
  每當這個時候,向遠心裏就暗笑不已,她是這個動人故事的編造者,可她偏偏是最不相信這個故事的人。但這有什麽要緊,村裏的野鴨潭被她改稱為鴛鴦潭之後,去的人不也更多了嗎?向遠在樹下的旅遊紀念品生意越來越好,她得到了錢,那些慕名而來的癡男怨女得到了心裏慰籍,這不是兩全的好事嗎。
  日近中午,向遠粗略算了算,一共跑了兩趟帶路人兼講解人的生意,加上賣出去的紀念品,總共將近百元的進賬,這還隻是長假第一天的上午所得,算得上差強人意。向遠高三了,開學快一個月,在鎮上高中的學費還沒交齊,她給學校打了張欠條,就等著這七天的收入,不但可以解決了學費問題,她和向遙往後幾個月的生活也有了著落。
  把錢小心收好之後,向遠覺得有點渴,這才想起一個上午自己滴水未進。她喝了口隨身帶來的白開水,同在老槐樹下賣涼粉的李家二姨婆說讓她喝碗涼粉解解暑,她笑嘻嘻地拒絕了,非到萬不得已不占人便宜,也不欠人情是她向遠的一貫原則。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透射下來,隱約從頭頂傳來秋蟬的哀鳴,這個時間段通常是人流量最少的時候,向遠靠在樹幹上,不由得也有些昏昏欲睡。
  一旁打盹了好一陣的算命人老胡悠悠轉醒,百無聊賴地籲了口氣,看著向遠道:“反正也沒有客人,小姑娘,要不我給你算上一卦?”
  向遠笑著說:“你老人家不總說揣測天機是要夭壽的嗎,我不付錢,哪好白白讓你短了壽命?”她嘴上是這麽說,心裏對這些江湖術士的把戲是深不以為然的。這老胡是外鄉人,四處招搖撞騙為生,無意中到了李莊,正好李莊的老槐樹被傳得神乎其神,他在樹下做起這算命的生意倒也還算紅火。來找他算命測字的清一色是遊客,求的大多是姻緣,向遠閑時冷眼旁觀,看著老胡胡說八道,亂捏造一氣,心裏覺得好笑,也隻有那些錢多得沒地方花的城裏人才相信這老家夥的渾話,他要真能測過去未來,還用得著四海為家吃這嘴皮子的飯?不過老胡凡是算命測字,大多是什麽好就往什麽說,偶有牛頭不對馬嘴之處,反正他收費不高,不過三塊五塊,別人也不跟他較真。但向遠哪裏會吃他這套?
  老胡也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看向遠的神態,知她心中不屑,於是“嘿嘿”一笑,說道:“信也罷,不信也罷,既然你也知道這些把戲當不得真,何不看成消遣,我老人家都不怕夭壽,你還不能當個玩笑聽聽,說不定信者則靈呢?”
  向遠不想跟他耍嘴皮子,反正也是閑著,就順手從老胡的測字攤子裏揀出一張,丟到他的麵前。老胡把紙打開,煞有其事地在向遠眼前揮了揮,紙上是毛筆寫著的一個“會”字。
  “會……會……”他捏著皺巴巴的紙條喃喃自語。向遠雙手環抱,好整以暇地準備聽他胡謅。“說吧,‘會’又怎麽解釋?”
  “這個‘會’字嘛,上下單獨拆開來看,分別是一個‘人’字和‘雲’字,人在雲上,必是人上之人,小姑娘以後富貴可期。”
  向遠大笑,“老胡啊老胡,你可真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貪財愛富貴,你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老胡也跟著笑了一陣,未幾便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都說彩雲易散,沒了這個‘雲’字,就隻剩了一個孤零零的‘人’,富貴雖好,隻怕你命中六親零落,到頭來伶仃一人。”
  向遠的笑容短暫地僵在臉上,隨即擺頭笑罵:“少拿這套唬我,是不是又推銷起了你的狗皮膏藥?”
  老胡狡狤一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大串亂七八糟的東西,向遠看過去,都是些紅線穿著的掛墜,有觀音有佛祖有麒麟。
  “戴上一個護身符,就可以消災解難……”
  老胡還沒說完,向遠就冷笑從自己包裏掏出更多琳琅滿目的小掛件,“說吧,你這些東西是不是在鎮上的陳家批發的,大的一塊五,小的八毛。我這裏也有賣不掉的,你要的話,還可以便宜點給你,成色還好過你手上那些次品。”
  老胡訕笑著接過向遠手中的物件看了看,成色確實優於他的。他立刻識趣地轉移話題,挑出其中一個仿碧玉的觀音,說道:“這個做得不錯,幾乎可以亂真。隻可惜這觀音像背麵脖子處有道裂紋,觀音斷頸,大凶之兆,成色再好也沒用。”
  向遠臉色一變,將那些東西從老胡手裏奪了回來,“你這老家夥要是再胡說,被客人聽到了,小心我讓你在這村裏再也待不下去。”
  老胡見她有了惱意,知道她不好得罪,忙換上一付討好的神情,“姑奶奶,老人家跟你開個玩笑,當什麽真啊?剛才那個‘會’字我還沒有說完,正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這是離人得歸之兆,說不定小姑娘你今天就要跟故人重逢了。”
  向遠那裏還肯聽他的瘋言瘋語,說了句“信你才怪”,就再也不肯搭理他。
  她最不信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自然是不會往心裏去的,可是聽那老不死地說到那些晦氣的東西,尤其是什麽“六親零落,伶仃一人”,心裏竟莫名地一緊。不過向遠的不快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她很快迎來了下午的第一單生意。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說不定年紀比向遠還小上一些,城裏人打扮。這樣的女孩子通常結伴而來,單獨一人倒是少見。
  向遠見她在樹下徘徊了許久,不像看風景的樣子,卻也不像迷路,於是主動迎上去問對方需不需要請個導遊。
  這趟生意談得異乎尋常地順利,那女孩子不但當即同意讓向遠帶她逛逛,而且一出手就給了張粉紅色的鈔票。向遠心中暗喜,拿人錢財,自然分外賣力,於是首先就第一千零一次地給那女孩講起關於這老槐樹的“淒美”傳說。如果她猜得沒錯,像對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對這種愛情傳說總是最神往的。
  向遠猜得很對,她說得繪聲繪色,對方聽得如癡如醉。末了,當向遠講到傳說中的古代女青年在樹下看著自己愛的人迎娶了別家女子,自己傷心絕望之下,化作了樹仙,如此這般,正準備給這個故事做一個回味無窮的了結的時候,那女孩忽然打斷了向遠,看著那棵樹,怔怔地問了一句:“她化作了樹仙之後,還要站在村口天天看著她的愛人和別人幸福甜蜜,子孫綿長,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
  向遠愣了一下,她的故事說了那麽多遍,還是第一次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不過她腦筋轉得極快,馬上接話道:“說不定她得不到幸福,就希望看著自己愛的人幸福呢?”
  她聽到那個女孩很突兀地笑了兩聲,“會嗎?”
  向遠還來不及回答,那女孩又追問了一句,“你會嗎?”
  “這個嘛……”她正想含糊其辭地將這個問題蒙混過關,那女孩索性轉過頭來微笑看著她,“如果是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你會怎麽辦?”
  向遠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奇妙,不過顧客是上帝,她還是裝作認真地答道:“那我就把我的愛轉移到別的東西上。”
  “別的東西,比如說呢?”對方若有所思地追問。
  向遠打了個哈哈,“比如說,錢啊,小說上不是說,沒了愛情,至少我還有錢。”
  “如果你連錢都沒有了呢?”
  看來她碰上了個偏執而認真的孩子。向遠訝然之下,不由得留心打量了眼前的人,那女孩說不上漂亮,當然也絕不醜,身形纖瘦,眉目清淡,嘴角天生微微上揚,不笑的時候也像微笑,隻是臉色蒼白,皮膚紙一般薄,隱隱可看到下麵青色的細小血管。看著這個女孩子,向遠莫名地想起村民從潭裏打撈出來的瓷器碎片,清水淘過一般的,白色毫不張揚的,柔潤的、破碎的……
  向遠繼續開著玩笑,“誰讓我沒了這些東西,我就要讓他不得好過。就像化作樹仙的那個女人,如果那男人拿走了她的錢,再娶了別人,她落得人財兩空,換做我是她,我寧可殺了那男人也不會傻到讓自己變木頭。”
  那女孩皺著眉說:“可是殺了自己愛過的人哪有這麽容易,與其殺他,還不如殺自己容易些。”
  她認真講著的冷笑話把向遠逗笑了,那女孩見向遠笑,也跟著笑得前俯後仰。笑完了之後,她說,“剛才你說你叫向遠是吧,向遠,你真有意思,一到這裏就遇見了你,真好。我叫葉靈,從G市來的。”
  向遠麵上是友善的笑容,基本上她對每個能帶給她收益的人都很友善。
  那自稱叫葉靈的女孩子看著向遠手裏來不及放好的大小掛件,好奇地翻看著。
  “喜歡嗎,有看得上的,便宜點給你。”向遠見又有了賺錢的機會,不由得精神一震。“這些都是很靈驗的護身符,帶在身上,可以驅邪許願的。”
  “是嗎?”葉靈感興趣地挑選著,最後拿起了一個觀音掛墜,“這個很好看,多少錢?”
  向遠定睛一看,不由暗暗吃驚,葉靈手上拿著的不偏不倚正是老胡那死老頭說的“斷頸觀音”,這個東西向遠本已不指望能賣出去,誰知道這城裏女孩偏偏愛不釋手。
  要是在往常,說不定向遠早就忙不迭地將這次品脫手,越快越好。可是現在對方是個跟她差不多同齡的女孩子,看上去天真無邪,更重要的是出手大方,她已經從葉靈身上賺了一百塊,拿人的手軟,她不能太黑心。所以,向遠勉為其難地提醒了一句,“這個啊,這個觀音有瑕疵,換一個吧,還有更好的。”
  “你是想說‘觀音斷頸’吧。”葉靈笑笑,將那個掛墜放在手心把玩。
  原來她也是知道的。向遠也不再隱瞞,點了點頭,“雖然我不太相信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過你最好還是挑別的吧。”
  “沒事。”葉靈自顧將那斷頸觀音摘了下來,“這東西講的是第一眼的眼緣,我就看上這個了。‘由來好物不易堅’,有裂痕的說不定才是好東西。”
  向遠是生意人的頭腦,既然買家都不計較,哪有賣家藏著不肯出手的道理。這觀音本是假玉,值不了幾個錢,葉靈早先出手大方,讓她小賺了一筆,她也難得地大方一次,做了個人情,將那觀音送給了葉靈。她想著,說不定這金主一高興,在接下來的遊程裏出手就更大方了。
  葉靈再三謝了她,向遠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服務更加周到,看完了老槐樹,就帶著葉靈往以前的“野鴨潭”――現在的“鴛鴦潭”走去。
  其實那個幾百米見方的深潭是向遠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之一,可是沒有辦法,這個季節,正是這水潭最清澈美麗的時候,碧澄澄的水映著潭邊的野樹,她這個並不容易迷戀於風景的人也覺得心曠神怡。
  葉靈繞著潭邊走了一圈,顯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跟向遠說說笑笑地,蒼白的臉上也有了淡色的紅暈。
  “向遠,那是什麽花?”她忽然指著潭邊小土坡半腰上的紅花問向遠。
  向遠側身看去,“哦,好像是野杜鵑。”
  “真漂亮。”葉靈感歎了一聲,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向遠說,“我爬山不太利索,能不能麻煩你給我摘一朵?”
  向遠答應了,那個高度對於走慣了山路的她來說完全沒有問題。
  “那你在這等我一會,我馬上回來。”她對葉靈說完,幾步跑到土丘下,還沒往上爬,就聽見了半山腰淅淅索索的樹葉晃動聲,有人的衣服露出了一角。
  向遠笑了,“鄒昀,你摘野菜摘到這裏來了。”
  “向遠姐?”上方的草叢裏露出了鄒昀稚嫩而清秀的一張臉。“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摘花。”向遠怕葉靈久等,言簡意駭地指著那野杜鵑對鄒昀說道。她回頭看了一眼,葉靈已經一個人慢慢地踱出了十幾米外。
  “你喜歡這個啊?”鄒昀驚訝地看著向遠,“別,別,這裏草叢下挺陡的,你別上來,我給你摘。”他探身輕而易舉地將花摘下,額頭上的汗珠跟他的眼睛一樣亮晶晶的。
  向遠伸手接住鄒昀拋來的花枝,剛轉身,正好看到一身白裙的葉靈靜靜站在潭邊,低頭像在想著什麽,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縱身一躍,無聲無息地沒入潭水裏。
  
  第五章
  隻是一瞬間,葉靈便沒於深潭之中,一切發生得如此地忽然,如果不是水麵蕩起的漣漪,向遠幾乎要以為這是她午後失神的一個錯覺。瞬間的本能反應讓向遠飛奔到潭邊,正待跳入潭裏救人,然而行動的前一秒,她的眼前飛快地閃過一個畫麵,被水泡得發漲的向迤漂浮在水麵,小小的一張臉腫得變了形,泛著毫無生氣的灰紫色。
  向遠微不可察地一抖。這個世界為什麽那麽奇怪,有無數的人――像她媽媽,像向迤,像許多貧賤如螻蟻的無名氏,分明那麽艱難,仍然盼望掙紮著活下去而不可得;但是這個叫做葉靈的女孩,年紀輕輕,服飾精致,顯然生活優渥,她比很多人活的要好,偏偏自願求死。這真是種諷刺。
  向遠之前對葉靈那點萍水相逢的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她厭惡輕賤自己生命,甚至是拿死當作籌碼的人,這種人懦弱、卑怯、無能,毫不值得同情。她想,既然這個叫葉靈的女孩子那麽想死,我何必阻撓,不如成全了她。她怔怔看著水麵的漣漪越來越淡,直到聽見身後不遠處的山坡上傳來失足滾落的聲音,很快,褲子劃破了好幾道,小腿上全是尖利的樹枝劃出的血痕的鄒昀氣喘籲籲地跑到她的身邊。
  “向遠姐,剛才……剛才那個人……”鄒昀顯然是在半山坡也看到了葉靈落水的那一幕,他平時爬山爬樹靈活得像隻猴子,隻有乍然大驚之下才會失足滾落下來,他心急如焚地衝到向遠身邊,卻被向遠臉上一閃而過的狠勁和漠然嚇了一跳。
  鄒昀救人心切,心急如焚之下也顧不上言語,眼看四周再無旁人,他咬咬牙,拖著一條傷腿就紮入水中。剛遊上幾米,傷口處的劇痛讓鄒昀再也使不上力,眼看那女孩白色的身影在不遠處隱約晃過,他拚命想朝她靠近,自己卻不經意嗆了一大口水,頭腦一陣空白,腳底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他往潭心拽。
  這野鴨潭雖然不大,確實驚人的深,即使是盛夏,潭水也是涼得沁人,據說潭心好幾處地方,就連村裏水性最好的成年人潛下去也探不著底。正是因為這樣,當年向迤落水的時候,許多鄉親幫忙著搶救,但是就連屍體都沒有辦法及時打撈上來。這潭水每隔幾年就會淹死人,小孩們都被家裏大人警告過不許在這裏遊泳……鄒昀慌了,掙紮了一下,手腳卻更不聽使喚,尤其是傷了的一條腿仿佛失去了知覺,意識也在慢慢地模糊,絕望之間,忽然覺得有人推著他往岸上走,等他伏在地上咳了幾口水,緩過勁來的時候,向遠已經渾身濕漉漉地拖著那個女孩往岸邊靠,他連忙爬起來在岸上幫了向遠一把,兩人合力才把那意識全無的女孩拖離了水潭。
  向遠累得夠嗆,她問了一聲,“鄒昀,你有沒有事?”見他咳著搖頭,才便將注意力轉移到平躺於地麵的葉靈身上。葉靈的麵龐更無血色,胸口的起伏也若有若無。
  “向遠姐,怎麽辦?她不會死了吧?”鄒昀畢竟還是個孩子,嚇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向遠指著水潭斜上方農田的方向,急聲對鄒昀道,“你快去,把李二叔的牛牽過來。”
  鄒昀當即會意,也無力理會腿上的傷,扭頭就往向遠指著的方向跑。
  鄒昀牽來李二叔的牛的同時,身後還跟著一大批聞聲而來的村民和遊客。其中有經驗豐富的人將葉靈的身子杠上牛背,讓她麵朝下趴在牛背上,然後鞭著牛往前跑。
  向遠走到人群外喘氣,十月的天,風拂過濕透的身子,不可思議的涼。沒過多久,她聽到了鄉親們慶幸的歡呼聲,知道葉靈吐出了腹內的水,想必已撿回了一條命。算她走運,向遠撇了撇最,心裏卻是一輕,說不清是為了一個生命的獲救,還是為了她心深處一閃而過的陌生念頭所獲得的救贖。
  她擰了擰衣服上的水,謝天謝地,口袋裏的錢雖然濕了,卻依然還在,不回家換下這身衣服,又還等什麽。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遠遠地聽到腳步聲追了上來。
  “向遠姐……”
  她就知道是鄒昀這小家夥。她回頭指了指鄒昀的腳,“快去村衛生所給你傷口消消毒,褲腿破成這樣,你阿姨又要數落你了。”
  向遠回到家,向遙看到她這個樣子,想問又不敢問,悶聲不吭地去燒水。等到向遠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衣服出來,才發現鄉親們居然把仍然虛弱的葉靈抬到了她家。原來,葉靈獲救後,圍觀的遊客雖多,卻沒有一個認得這個莫名落水的女孩,不知道是受驚過度還是未曾恢複,葉靈清醒過來之後始終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村民們沒有辦法,送去衛生所,赤腳醫生說沒事之後,他們隻得把她往向遠家抬。一則向遠是搭救她的人,二則向家兩個女孩子,照顧起來也方便得多。
  這一天向家的所有空房已經住進了遊客,向遠無奈,將自己的房間騰了出來,晚上跟向遙擠一擠。向遙跟村裏另兩個女人一道,給葉靈換上了向遠的幹淨衣服,之後葉靈就一直處於半昏睡之中。
  手忙腳亂了一下午,安頓好一切,已是日薄西山。向遠把被水打濕的大小鈔票小心晾在廚房裏,自己靠著門框坐在家裏的門檻上。從水裏出來已經那麽久了,她添了件衣服,還是覺得有點冷,頭很沉,喉嚨被火燎過一般,想讓向遙給倒杯水,那死丫頭一時間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早早已經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心知自己可能是受了涼。她身體一直很好,平時頭痛發熱的都很少見,今天不過是在水裏泡了一陣,居然就成了這樣,莫非是那個城裏女孩將嬌氣沾染了給她?向遠想到這裏,自己就笑了,牽動嘴角的時候覺得頭更痛了。她想,再靠一會,就回去睡一覺,明天還要早起。
  這一次她沒能如願,意識剛開始混沌,就聽見村長李二叔的聲音在她耳邊叫喚,“向遠,向遠,那姑娘的家屬來了,嘿,你猜猜是誰……”
  李二叔後麵的話向遠沒有聽真切,她的視線越過李二叔,落在他身後一個模糊的身影上。
  那個人跟他長得真像,但怎麽會是他?然而聲音分明又是熟悉的,“向遠,你怎麽坐在這裏?”
  向遠,你怎麽坐在這裏?
  他以前每天早上起來上學,她總等在他家附近的穀垛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都是笑盈盈的,向遠在這裏,當然是等她。
  向遠笑了,彎彎的眼睛又眯成了月牙。
  葉騫澤,你這家夥怎麽又晚了,害我等那麽久。
  可他的表情不該是焦灼啊。
  向遠一個激靈,腦子頓時清明了不少,不知哪裏來的氣力,騰地站了起來,看清楚了眼前人,迷惑卻更深。
  “騫澤?怎麽是你?”
  他匆匆從她身邊踏過門檻,“向遠,我們後麵再聊。”
  向遠心念一動,忙跟著葉騫澤走向內屋。
  葉靈躺在床上,已然醒了過來。葉騫澤幾步走到床前,一言不發,隻是低頭看她。
  葉靈竟然笑了,那種單純的快樂就像一個得到了糖的孩子。
  是她先開的口,沒有來由的突兀的一句話,“你想要對我說什麽?”
  葉騫澤半響不語,然後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出來玩也要跟家裏說一聲,還有,水性不好就別玩水,爸媽會擔心的。”
  他淡淡地避開葉靈的視線,回頭卻迎上向遠的一雙眼睛。
  “謝謝你。向遠。”此刻他臉上才是真心的笑容,“謝謝你救了我妹妹。”
  向遠也笑。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悵然。原來葉靈是他的妹妹,想來是葉叔叔回城後跟新妻子生的孩子。騫澤的感謝一點問題也沒有,問題在於向遠心中,她從沒有想過,故人相逢,他麵對她的第一個姿態竟然是感謝。
  感謝是禮貌的、客套的,是對外的、疏離的,所以最親的人不說感謝。葉騫澤的謝意來自於她向遠――這樣一個外人無意搭救了他的親人。親疏立現!而向遠記憶中的葉騫澤卻是隻與她相關的,密不可分的。14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回城前的那天,向遠站在村後山的坡頂上,看著村口的葉騫澤站在老槐樹的附近,遲遲不肯動身。他的眼睛在送行的鄉親裏苦苦搜尋,唯獨不見兩小無猜朝夕相隨的女孩。誰忘得了,曾經在山月的清輝下,年幼的他們並肩坐在溪澗的邊緣,他說,“向遠,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向遠當時沒有說話,可心裏卻再篤定不過,他們是那麽地好,誰能把他們分開,就算有一天他走了,假以時日她也一定會飛回他身邊。她不送他,隻是害怕離別的淚眼,走是必須的,相送又有何意義。葉騫澤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向遠的視線中,一去就是四年,重遇這天,他為了他的親人笑著說謝謝.
  向遠覺得頭更痛了。想太多了吧,向遠,平時你不是這樣的。她的唇動了動,說出來的話卻帶著笑意:“謝我幹什麽?就當是所羅門的寶瓶實現你第一個願望。”
  葉騫澤會心一笑,隻有他們自己才懂的暗示讓四年光陰帶來的霸道隔閡消弭了許多。向遠仿佛這才看到一起長大的那個最親密的夥伴。他環顧四周,想了想,說道:“我想先去看看阿昀。”
  “快去吧,你們都多久沒見了?現在他應該在家,我就不陪你去了,有什麽事回來找我。”向遠一直站得很穩,就連向遙也沒看出她的生病,她從來不喜歡別人看到軟弱無力的自己。可這個時候,她忽然希望葉騫澤問一聲,向遠,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對他苛求,他快四年沒有回來了,等著他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如何能麵麵俱到明察秋毫?鄒家嬸嬸,也就是他媽媽是個倔脾氣,和葉叔叔離婚再改嫁之後,就斷了跟那邊的聯係,葉叔叔把騫澤接走的時候她沒有阻攔,但從此兩邊也疏於音訊。向遠也是聽人說,葉叔叔回城後另娶了妻子,葉家這幾年日子過得不錯,那邊以騫澤的名義好幾次給嬸嬸匯錢,她全都退了回去,騫澤說要回來看她,也被她拒絕了,她就像跟姓葉的一切都斷了聯係,以至於她去年過世後,鄒家竟不知道如何給她在那邊的大兒子報個信。等到那邊輾轉知道了消息,已是不久前的事情。所以向遠已隱隱有預感他將要回來,隻是沒想到那麽快,而且還是為了葉靈這一樁事。老胡那家夥早上才說有“故人得歸”之兆,他說話一向沒個譜,這次竟然歪打正著地一語言中。
  “我先過去,葉靈――我妹妹就麻煩你多照看一下。”他說。
  向遠想起葉靈在潭邊的異樣,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為什麽獨自一人回到他生長的地方,又問什麽一聲不吭跳進了深潭,他們兄妹見麵為何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異樣。向遠心存狐疑,不過轉念一想,葉靈已經暫時沒事了,鄒昀也是葉騫澤的親弟弟,有什麽事,等到他見了鄒昀之後再說也不晚。
  葉騫澤去了很久,向遠在向遙的床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向遙被她支使去守著葉靈,回房拿被單的時候,向遙無意間說了一句,“你房裏躺著的那個人,一點動靜也沒用,不知道為什麽,枕頭卻濕了一大片。”
 
  第六章
  葉騫澤重回向遠家已是次日清晨,同來的還有鄒昀。當年葉騫澤走的時候,鄒昀已經九歲,許多事都記得很清楚。葉騫澤是個好哥哥,過去他們兄弟感情一直不錯,然而隔了這些年不見,鄒昀在哥哥麵前顯然有些靦腆拘謹,原本就算不上外向的他跟在哥哥身後,即使是來到一向熟悉的向家,還是顯得異常的沉默。
  葉騫澤去看了看葉靈,她還沒醒,她睡著的樣子異乎尋常的安靜。葉騫澤歎了口氣,聽到向遙在房門口叫了一聲,“葉哥哥,我姐叫你一起吃早餐。”
  相比鄒昀在親哥哥麵前的靦腆,向遙對於這個小時候常來往的葉哥哥則顯得熟撚得多。她招呼了葉騫澤,就一個人朝廚房的方向走,平時向遠的事情多,家裏的一些瑣碎家務事,大多是向遙動手。
  向家的早餐很簡單,無非一些清粥小菜,還有向遙在向遠的交待下特意一早到村裏的豆腐坊買來的新鮮豆漿。向遙將豆漿分到幾個杯子裏,習慣性地往裏麵添一小勺白糖,忽然走進廚房的向遠打斷了她。
  “有一杯不要放糖,換成一小勺鹽。葉騫澤喝這個從來就是喜歡鹹的。”向遠說。
  向遙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葉哥哥的口味怎麽那麽奇怪。”話雖這樣說,既然向遠開口了,她還是依言照辦。
  四個人坐在向家有十幾年曆史的小圓餐桌旁,鄒昀很自然地幫忙擺碗筷。
  葉騫澤有些歉意地說:“向遠,我們這一次大概麻煩你太多。”
  向遠朝他攤開一隻手,“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大可以像來旅遊的人一樣付給我錢。”
  知她是借著玩笑話怪他客氣,葉騫澤笑笑,不再多說,低頭抿了一口擺在他麵前的豆漿,喝進口的那一瞬,他愣了一下,眉頭隨即微微皺起,不過他立刻掩飾住了異樣的神情。
  不過是極細微的舉動,然而向遠卻立刻覺察了,“怎麽了,不合你胃口?”
  葉騫澤很自然地咽了下去,笑著說:“沒有的事。不過向遠,我還以為喝鹹的豆漿隻是北方人的習慣。”
  向遠愣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一直喜歡在豆漿裏加鹽嗎,那時我還常笑你奇怪。”
  “是嗎?”葉騫澤凝神想了想,又笑了起來,“大概是小時候的奇思異想,難得你還記得。”他怕拂了向遠的好意,特意又喝了一大口。
  向遠卻立刻將杯從他手中奪了下來,轉頭對向遙說,“把這杯倒了,換杯甜的吧。”
  “不用,真的不用。”葉騫澤正待阻止已經起身向遙。
  向遠自我解嘲地笑了,“沒事,都怪我,我記得的都是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了,都過了那麽久,還以為跟小時候一樣呢。向遙,倒掉吧。”
  一直沒有說話的鄒昀忽然說道,“不用倒,我跟大哥換吧。我喜歡喝鹹的。”
  向遠意外地挑高了眉,“咦,看來你們兄弟倆小時候都有這個奇怪的愛好。”
  向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那一會,過了一會又坐了下來,把那杯鹹豆漿重重放在鄒昀的麵前。
  折騰了一番,杯子換了過來,四個人安靜地吃著東西,一時無話。
  向遙最早放下筷子,她看了看鄒昀,又看了看葉騫澤,忽然說了句:“葉哥哥,你比以前長高了好多,你們兄弟倆長得真像,不過你比鄒昀好看多啦。”
  她平時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這個時候一句無心之語,帶著她這個年級小姑娘特有的天真,把葉騫澤逗笑了,向遠也忍俊不住,但更多的卻是不以為然。事實上,葉騫澤和鄒昀兄弟倆雖然不同一個父親,長得卻確實挺相像的。不同的是,葉騫澤應該比較像他父親,寬額深目,鄒昀卻隨他們的生母,眉目俊秀,都是一樣好看的男孩子。哥哥長大了,有了更多書卷氣,弟弟卻還帶著小男孩的稚嫩,盡管如此,實在也難分高低。
  向遠不知道向遙為什麽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不過也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向遙跟鄒昀不但同歲,從小學到初一,始終都是同班同學,按說兩人年級相近,兩家又頗有淵源,但這並沒能讓他們成為好夥伴。鄒昀那方麵是沒有什麽的,倒是向遙處處看他不順眼,兩人湊在一起,向遙對他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橫眉冷眼。上初中後,從村裏走到鄉上的中學有近十裏的山路,有時向遠讓向遙跟鄒昀結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應,向遙卻偏偏不肯,不是早走半個小時,就是故意拖延時間,總之不願跟鄒昀走在一起。向遠聽說,即使在學校裏,向遙也是不跟鄒昀說話的。
  向遙算不上個脾氣難相處的女孩子,在學校人緣不錯,好像跟鄒昀也並無多大過節,向遠記得他們小時候也還是會在一起玩耍的,究竟是什麽時候什麽原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問鄒昀,鄒昀莫名其妙,時間長了,她也懶得理會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
  鄒昀聽到向遙拿自己跟哥哥比較,不忘故意貶低他,倒也沒有生氣,仍舊一口一口地喝他的鹹豆漿。
  吃過了早餐,按照之前的約定,向遠要帶住在她家的幾個遊客上山看風景。回房間準備東西的時候,她打開抽屜,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葉騫澤剛走的那些日子,給她寫的厚厚一疊信從她放錢的小盒子下滑了出來。
  向遠拂了拂那疊信上看不見的灰塵。她很少翻看這些舊的信件,不過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共二十一封,另有好幾張過節時候的明信片。騫澤剛回城的時候,寫給她的信像雪片一樣地飛來,那時他初到一個陌生的家庭、陌生的城市,還有許許多多不習慣的地方,向遠是他惟一可以傾訴的人。起初他的信總是寫滿密密麻麻的好幾頁信紙,上麵描繪著大城市的新奇和他的彷徨,還有他對小山村和舊友的懷念。向遠的回信總是簡明扼要的一張信紙,她心裏有很多話,下筆卻隻覺得值得寫的東西不多,無非是勸慰他,等到習慣之後,就會發現大城市必定有比小村莊好太多的東西。
  從他後來的信裏也證明了向遠所說是對的,他在時間裏慢慢融入了新的生活,他開始跟她說他的新家庭――他那多年未見,從大學裏辭職下海的父親,他溫柔嫻靜的後母和一個比他小兩歲多的妹妹,他說他們都待他很好,學校的生活也順利,認識了一些新朋友。聽到這些,向遠有一種帶著悵然的欣慰。她每次寄信,要走很遠的路到鄉上,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寧可隻一個傾聽者,偶爾會回一兩封信,說說村裏的新聞,你家隔壁的李二叔做了村長,我們同班的狗蛋去當了兵……他們各自說著各自的生活,越說越不一樣,漸漸地,就說得越來越少。他的信從每周一封變成了每月,後來又成了不定期的偶爾一回,再變成節日的一張明信片……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他回城後的第三年,兩人徹底斷了音信聯絡。
  向遠並不怪誰,她可以理解騫澤的心情,他一直是個善良念舊的人,隻不過他們分開了太久,生活的世界太不同,隻靠鴻雁往來,再深的舊情也會淡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止是他,有時候就連她自己,無數次提起筆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她隻盼望著有一天,她有足夠的力量飛出這個坐井觀天的小村莊,站在和他一樣的土壤上,以和他並肩的高度一起看同樣的世界,她堅信她辦得到的!可是這一次,這一次他的歸來,忽然讓她開始感覺到慌張,頭一回,向遠在時間和距離麵前察覺到個人的渺小和無力。
  她聽到很輕的敲門聲,騫澤站在門口,他來看依舊未醒的葉靈。她迅速將手上的信件塞回原處,再合上抽屜,轉過身朝他微笑,低聲說,“我讓向遙給她準備了一些粥,一直熱在灶上,她什麽時候醒了,讓向遙端進來就行。我要出去了。”
  葉騫澤走到向遠身邊,看著簡陋的書桌旁掛著的一些舊照片。向遠還是靜靜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卻也沒有離開。
  “向遠,這次回來,看到阿昀,看到你,忽然覺得以前的日子變得很遙遠了,但又很值得回想。我們好久沒見了,再見到老朋友的感覺真的很不一樣。”
  向遠說,“既然這樣,回來了就多留幾天吧,你妹妹身體不是很好,多休養休養也是好的,你們學校不是也有假期嗎?”
  “我妹妹她……”葉騫澤遲疑了一下,“她是怎麽掉進水裏的,她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麽?”
  向遠看了不遠處床上的葉靈一眼,“沒說什麽,不過我不覺得她是‘掉’進水裏的。為了什麽原因我不清楚,不過騫澤,你這個妹妹,還是要看緊一點。”
  葉騫澤並沒有顯出吃驚的神情,沉默著,似有心事,憂心忡忡,卻什麽也沒說。向遠看著他的側麵,他的眼神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善良,柔軟。他這樣的一個好人,對一切都心存善意,總希望所有的一切如他想像中那麽好,不知在她沒有參與那幾年是否如願。
  仿佛想打破沉默,葉騫澤指著牆上鏡框裏向遠的一張舊照片隨口說,“這是哪一年照的?背景是在我們釣鰻魚的那條溪邊吧。”
  向遠看了他一眼,“沒錯,你記性挺好。對了,騫澤,你陪住你妹妹,我跟幾個遊客上山。晚上我去找你。”
  她匆匆跟著等了一會的幾個遊客朝山上走出,她會說很多山裏的典故和故事,性格又大方討喜,一路路幾個人說說笑笑,讓崎嶇的山路也走得沒有那麽艱難。途徑那條山溪的時候,她停下來讓那些客人拍照,溪澗清澈,山色明媚,這是拍照的好地點。
  向遠耐心地在一旁等待,時間長了,不由有些走神。那還是騫澤回城的前不久,她第一次做導遊帶著遊客上山,騫澤跟她結伴同行,那時的遊客也是在這個地點停下來拍照,騫澤向其中一個遊客借了相機,親自給她拍了一張照片。那個遊客回家前,向遠特意留下地址央著對方給她把照片寄了回來。
  他第一次拍照,技術不是很好,相片不算很清晰,但向遠還是把它小心地放在鏡框裏,掛在了牆上。
  很多東西她都還記得,他卻不小心忘記了。
    第七章
  向遠陪著遊客在山上一整天,旅遊的人總是那麽不知疲倦,身體不適的向遠唯有強打精神奉陪到底。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一行人才開始往山下走,行至將近一半路程,一個女遊客忽然驚叫一聲,把神思恍惚的向遠嚇了一跳,原來是該女士的耳環不知什麽時候丟失在遊玩的途中,據說耳環是丈夫送她的生日禮物,雖不貴重,卻極有意義,她次日一早就要返城,既然如此,向遠隻得陪同他們一路回溯尋找。然而雜草叢生的的蜿蜒山路,要尋見一隻小小耳環談何容易,眼看天色越來越暗,那女遊客和她的朋友仍不死心,向遠擔心一旦天色全黑,這些走不慣山路的城裏人一時失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不好擔待,隻得先將他們護送下山,然後獨自一人返回原路尋找耳環。
  她在山裏沒轉多久,四周便全然被暮色籠罩,耳環仍然下落不明。其實向遠心知要找回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那位女士如此看重,她怎麽也得拿出一些行動出來,有些時候,盡了人事,才能聽從天命,向遠一向這麽認為。
  夜色中的山路向遠不是沒有走過,這一次上山早有準備,手持火把,路途倒也不算艱難,但病尤未愈的向遠體力透支得很快,汗水冰涼地將衣服都黏在了背上,和著山中秋蟲的叫喚,她聽到了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再一次經過那條山溪的時候,她停下來洗了把臉,耳環是找不到了,她也疲憊得直不起腰來,就這樣盤腿坐在溪邊的岩石上發呆。
  月亮在天上很圓,倒影在粼粼的溪水裏就成了破碎的殘片。在這月光之下,不知坐了多久的向遠就連火把的熄滅也沒有察覺。等她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已經看到近在眼前的火光。她看清楚來人,微微一笑,轉回頭去,果然,沒過多久,她身邊多了並肩而坐的一個人。
  “那麽晚一個人在山上,一點都不害怕?”他問。
  向遠搖頭,“你知道我不怕黑。”
  他就笑了,“但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麽是能讓你害怕的。”
  向遠想了想,“這些年,我都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老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個看不見臉的女人,坐在一個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地方,除了白,什麽都沒有。醒來的時候忽然就覺得有些膽戰心驚……”她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就轉而問道:“對了,你怎麽上山來了,我還以為你在城市裏住得久了,都走不慣山路了。”
  葉騫澤說,“見你那麽晚沒有回家,有些放心不下。不過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一路跟著阿昀,我也沒有那麽順利翻過前麵那座山。阿昀那小子跟你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
  向遠朝身後看了看,“你跟鄒昀一起來的?那他人呢?”
  “在前麵的岔道跟他分頭找,大概找不到人他也會回頭的吧。溪邊這條路我比較熟,想不到你真的在這裏。”葉騫澤說,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向遠,我這次回來,總覺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向遠反詰:“你不也一樣嗎?”她立刻察覺到自己不恰當的情緒撥動,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了句,“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長大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樣。”
  葉騫澤聞言有些悵然,“好朋友不是一輩子的嗎?”
  向遠偏開臉,凝神去看水裏的破碎月光,是啊,他們不就是好朋友嗎,牽著手一起長大,以往是如此,一輩子也是如此?
  “對了,你妹妹好點了沒有。”她岔開話題。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還有些咳嗽。多虧你及時把她救上岸來,隻不過她從小身體不好,所以才麻煩你們太久。”
  向遠想說,你妹妹有問題的不止是身體吧,否則無緣無故怎麽會投了河。可是再一想,他做哥哥的對發生了什麽,未必是不知情的,既然他都隻字未提,別人的家事,她何必多言。於是她隻是說道,“沒什麽麻煩的。不過,騫澤,你們兄妹感情看來真不錯。”
  她說這句話,未嚐沒有羨慕的意味,葉騫澤卻答得很快,“葉靈……葉靈她從小比較敏感,我爸跟阿姨都忙,所以我難免要多照顧她一些。家裏人都寵著她,難免有些小脾氣,你跟她接觸過,要是她言語上有什麽不妥的,你不要往心裏去。”
  向遠有些意外,“不妥的地方倒沒有,直到落水之前,她看上去都挺高興的,也挺有禮貌。這大概就是別人說的‘親者疏,疏者親’,再有脾氣的人,對無關緊要的人總是客氣的,隻有在最親的人麵前,才會無理取鬧。”
  “也對。其實她很善良的,在家的時候,看到什麽流浪的野貓野狗總不忍心,老把她們往家裏抱,時間長了,家裏都是這些小動物,她整天跟小貓小狗玩在一起,跟同學朋友卻接觸得少了。對了,向遠,以前我送你的那隻黃狗還在嗎?”
  “死了。”向遠說。
  葉騫澤這次回來沒有看見那隻狗,多少也猜到是不在了,但是親耳聽到它的死訊,心裏還是有些難過。“哦,死了,怎麽死的?”
  “我殺的。”
  他被向遠平淡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你殺的?又開玩笑了吧。”
  向遠玩著石頭縫隙裏的草,“這有什麽好開玩笑的。它老了,遲早是要死的,前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它病得都不能動了,吊著一口氣縮在門口不停地抖,叫都叫不出來。這樣活著多一秒也是受罪,不如趁它沒斷氣,殺了還可以吃一頓,向遙怎麽也下不了手,那就隻有我來了。”
  葉騫澤說不出話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向遠,這是他的朋友向遠嗎?然而他的朋友向遠不一直這樣一個人嗎?他知道向遠的意思,或許真如她所說,到了那個地步,早死對於那條狗來說真是一種解脫,但是想到她竟然狠得下心親手了結自己養了多年的狗,那血淋淋的畫麵讓他心裏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走吧,我們回去吧,說不定半路還可以遇見鄒昀。”向遠拍了拍葉騫澤的肩膀站了起來,她的手落在他肩上的時候,好像錯覺那裏微微一僵。
  葉騫澤站起身來,忽然看見火把的映照下,緊靠溪水的岩石縫隙裏閃過一點光芒,他把火光移過去,“向遠,你看這是什麽,不會就是你要找的耳環吧。”
  “哪裏?”向遠立刻湊了過去,那卡在岩石之間的不是遊客丟失的耳環又是什麽。“我找了半天,差點累死,原來它就藏在這裏。”她俯身去拾,沒料到葉騫澤想為她代勞,與她同時彎腰,兩人撞在了一起,向遠原就全身無力,當下一個趔趄,葉騫澤趕忙扶了她一把,她晃了一晃,好不容易站穩,卻將卡住耳環的那塊小碎石踏落溪水裏,那耳環隨著碎石落水,向遠低聲驚呼,搶身去撈,哪裏還來得及,本無多少重量的耳環幾乎在頃刻之間被湍急的溪流衝走,他們順著水流的方向追了幾步,卻再也沒有剛才的幸運,耳環消失無蹤。
  兩人無奈地對望。
  “怎麽辦?”葉騫澤苦笑一聲。
  向遠歎氣,苦苦尋覓的東西,從頭到尾不知所蹤也就罷了,偏偏無意中看見了,伸出手去卻又眼睜睜看著它從指縫間掉落,直至再也找不回來了,讓她如何能不懊惱。
  “還能怎麽辦,打道回府吧,就說找了一晚上根本就沒見著。”她走了兩步,輕飄飄的。
  “等等。”葉騫澤追上了她,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剛才我碰到你的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你身上怎麽燙得那麽厲害?”
  “沒事,昨天受了點涼,回去就好了。”
  “你昨天已經知道自己身體不舒服,今天還一個人在山上一整天?”葉騫澤的聲音裏除了驚訝,還有些許薄責的意味。
  向遠在他不認同的目光裏感到一絲暖意,可她還是揮了揮手,“真的沒事。”
  “沒事?你走路都不穩!”
  “那能怎麽樣,難不成你背我下山?”
  她當然隻是戲謔而已,沒想到葉騫澤一句話不說,走到她跟前,半彎下腰。
  “上來!”
  向遠愣了一下,她確實是累了,在他麵前又何必逞強呢?於是便笑了一聲,接過他手裏的火把,毫不扭捏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著她下山,向遠半舉著手裏的火把,光影就在他服帖的發梢斑駁地變幻。她生怕病中的自己記不牢這刻,還好,還好那一輪山月可以作證,隔了那幾年,他們再一次如此貼近。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向遠強撐著一整天,這一刻仿佛已到了極限,葉騫澤背負著一個人的重量走山路,雖然向遠身材削瘦,他也正當年輕,卻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這一段路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下到山腳,村口在望的時候,向遠示意葉騫澤將她放下來。
  “我休息了一陣,沒有什麽事了,你也累了,讓我自己走吧。騫澤……騫澤?”
  她喊了兩聲,未見他有反應,正覺得納悶,這才發現他已經停下了腳步,靜靜地麵朝一個方向看。
  向遠晃了晃頭,沿著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夜色中的老槐樹下,葉靈手執火把,定定地麵朝他們的方向佇立。
 
  第八章
  雖然對葉靈這個時候等在樹下感到費解,但向遠不是一個多事的人,隻不過她的直覺也在告訴她,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於是她再一次拍了拍葉騫澤的肩膀。
  “放我下來吧。”
  葉騫澤卻仿佛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絲毫沒有放下她的意思。他背著向遠走到葉靈身邊,隻說了句:“晚上這麽涼,你出來吹風幹什麽,回去吧。”
  向遠從葉靈的眼裏讀出了疼痛的意味,這個認知讓她心裏暗暗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毒蛇,透過葉騫澤護在她背上的手,慢慢地沿著她的脊柱蜿蜒,那種感覺冰涼,醜陋,帶著劇毒。她原想自行從他背上跳下地來,然而這個時候,她本能地選擇了沉默,任由葉騫澤背負著她,一步一步把老槐樹拋在了身後。
  葉靈有沒有跟上來,向遠顧不上理會,遠遠地她已經看到鄒昀下山的火光,這裏離向家不遠,葉靈來得了,就回得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跟隨著葉騫澤的腳步――也許是踏著地上的落葉,那腳步聲沉而悶,一聲一聲,似在耳邊,又似遙遠。
  在家門口附近的地方,向遠掙紮著落了地,俯身揉了揉小腿後,她直起腰來,雙眼與葉騫澤平視,單刀直入地問了句,“你能告訴我,妹妹投河的原因嗎?她看你眼神讓我覺得……”
  葉騫澤的神色在背光處晦暗不明。
  “別多心,向遠。我承認葉靈對我特別的依賴,但我是她惟一的哥哥,大多數妹妹對哥哥都有種小女孩的獨占欲,等她再長大一點,性格也會隨著改變,到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至於她落水,我更相信是個意外。”
  “那你呢,你對她呢?”
  “她是我妹妹。我對她的所有關心都是出於一個做哥哥的立場,向遠,你應該是了解我的為人的。”他答得很快,向遠甚至從他一貫平和的話語裏聽出了些許惱意。
  她笑了一下,像是要緩解眼前有些僵的局麵,“你妹妹現在看上去不太好,就算是為了她著想,你應該盡量避免給她期待,避免她對你過分的依賴。”她說完,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我是不是多管閑事了一點,你說過的,我們是好朋友,就當是朋友間的一點小小建議。背我回來也累得夠嗆吧,謝字就不說了,我先回去休息,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回頭去看看你妹妹,見到鄒昀幫我跟他說聲我沒事。”
  她轉身推開門,聽見葉騫澤喊住了她,“向遠,等等,我這幾天一直有件事想問問你。”
  “怎麽了?”向遠回頭。
  他想了想,才低聲說道:“你還記不記得阿昀出生在什麽時候?”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向遠皺眉想了想,“他生日是哪天我倒忘了,他們家也沒有過給小孩子過生日的習慣。我隻記得他出生的時候是個冬天,那時我們才五、六歲,你爸爸回城沒到一年,你跟著你媽還有鄒叔叔一起過。當時我總搞不明白為什麽葉家嬸嬸會突然變成鄒家嬸嬸,問我媽媽,她也不肯告訴我。好像那天還下了很大的雪,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一大早去找你堆雪人,你說你媽媽病了,不能跟我去玩。我就問,你媽媽得了什麽病。你告訴我,你媽媽肚子痛了很久,家裏就多了個弟弟。我記錯了嗎?”
  葉騫澤仿佛在猶豫該不該說,不過最後還是選擇對向遠開了口,“其實我記得也是這樣,但是後來我回城之後,有一次跟爸爸聊天時無意間說起過我媽跟鄒叔叔生的這個弟弟,我爸說,他聽說阿昀是來年春天出生的,我就總疑心自己的記憶出了錯。向遠,你有沒有覺得阿昀,他……他長得一點都不像鄒叔叔,當時村裏不是也有人說……”
  向遠一驚,趕緊留意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這話你可別亂說,誰都知道鄒昀是你媽媽嫁給鄒叔叔以後生的孩子,要說是錯,也應該是你爸記錯了。鄒家嬸嬸生鄒昀的時候應該是早產了,你別信村裏那些嚼舌根的人說的話。”
  “不,不是的。”葉騫澤搖頭,“向遠,有些事情我說不清楚,但是血緣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隔了幾年我再見到阿昀,他雖然長得比較像我媽,但是那神態,尤其是那雙眼睛……真的,我感覺他應該跟我一樣,姓的是葉,而不是鄒。”
  “這怎麽可能?”向遠喃喃自語,她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但理性卻讓她覺得葉騫澤說的不無道理。聽村裏人說,鄒家嬸嬸跟葉叔叔離婚後,麵上跟沒事人一樣,不到兩個月就跟了村裏三十多歲還打光棍的鄒瘸子,當年冬天就生下了鄒昀。鄒家嬸嬸是個要強的女人,她的痛快離婚和火速改嫁未嚐沒有賭氣的意味,這麽說來,她幾年後同意讓前夫把大兒子接回城,卻隱瞞了小兒子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些年村裏的確是有一些流言,說鄒昀長得跟鄒瘸子半點也不像,不知道是誰的種。不過當時種種矛頭都指向向遠的父親向雲生,他們都說鄒家嬸嬸對向雲生始終不能忘情,說不清她恨不得跟姓葉的離婚,嫁給鄒瘸子也隻是個幌子,實際上是跟向雲生有一手。
  別的事情向遠不敢斷言,但是有一點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父親向雲生雖然沒有什麽優點,但對她媽媽卻是一輩子死心塌地,要說他有可能跟別的女人扯上了什麽不清不楚的關係,不管是媽媽在不在世,向遠都是不會相信的。
  “當年回城提出離婚,是我爸對不住我媽。我長大了一點之後,他也反複對我說過他的內疚。當時他下到農村,以為再也沒有返城的機會,才認命在這裏娶妻生子,但是誰又知道過了五六年,知青返城的文件又下來了。我媽沒有名額,跟他回城也是沒有戶口的,況且她也不肯離開這裏。我爸家裏幾代書香,他當時一心想著回城參加高考上大學,也隻有提出離婚。葉靈的媽媽,我的繼母是爸爸的高中同學,他們念書的時候就是有感情的,所以……唉,總之長輩的事情,不管對還是錯,我們做兒女的不好評判,但是這幾年經濟好了一點之後,爸爸知道我媽和阿昀他們日子不好過,總想為他們做點什麽,你知道的,寄錢,她退回去,寫信,她從來不回。我爸幾次想帶我回來看看,電話打到村公所,我媽總是說,他回來,她就走,連我都不想見。她就是這個脾氣,我爸也不好強行打擾她現在的生活,誰知道,誰知道會發生那樣的意外,我們竟然隔了大半年才知道消息。這次我回來是為了我媽的事,葉靈落水,是個意外。向遠,你不知道我看到我媽的墳心裏是什麽感覺,我去的時候她活得好好的,回來的時候她墳上都長青草了,鄒昀這幾年還能在她身邊,我呢,一樣是她的兒子,卻什麽也沒能為她做,有時我甚至覺得,她愛阿昀,但不愛我。”
  他說著,話語間有些感傷。
  向遠安慰他,“她怎麽會不愛你,你走這些年,她每天早上都會為你燒注香,讓菩薩保佑你在外麵平安,這些都是鄒昀親口告訴我的。他們那一輩的事情我們不理解,她讓你回城,也是為了你好啊,留在這個小地方能有什麽出息?不讓你們回來,也許是怕見了更傷心啊。”
  葉騫澤的眼睛有些潮濕了,他忍住了哽咽,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便有些毅然的神情,“不管怎麽說,我媽不在了,對阿昀我一定是要負起做哥哥的責任的,我怎麽對葉靈,就會怎麽對阿昀,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如果他身上流的是我們葉家的血,不管怎麽樣,我也要帶他走。我來的時候,爸爸在國外,應該也就是這幾天,他就會趕過來。”
  “可是你憑什麽斷定鄒昀是你爸爸的兒子,無憑無據,這不是胡鬧嗎?他沒了媽,但是爸爸還在,鄒家怎麽可能讓你們把他帶走。”
  “所以我才跟你商量,向遠,我想要你幫我。”葉騫澤看著向遠說。
  向遠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她遲疑著,沉下心來考慮,不敢輕易點頭,生怕自己一時糊塗,好心辦壞事。向迤死了,她一直把鄒昀看成自己弟弟一樣,他家現在這個樣子,日子並不好過,隻要有希望,為什麽不助他飛離農門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都應該盡可能地挑最平坦最筆直的那一條路走。
  “好,你要我怎麽幫你?”向遠說。
    第九章 
  長假的第六天,十二歲的鄒昀第一次坐了一個半小時的汽車來到了縣城,與他同行的有向遠,還有他多年未見的哥哥。
  汽車顛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時,從未出過“遠門”的他就反複地問向遠,“我們去縣城有什麽事嗎?”向遠老是笑,她說什麽事也沒有,就是去玩,僅此而已。
  什麽都不幹,隻是去玩!鄒昀按捺不住內心期待的同時也感覺一絲惶惑,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平時,就連家裏的大人偶爾有事,一年也未必會出到縣城一次。向遠平時這麽忙忙碌碌,城裏的哥哥幾年才見一麵,他們居然會特意帶他去玩,這未免讓他覺得有些奢侈。
  出門的時候,鄒昀在向遠的家門口遇見向遙,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向遙對他那麽敵視,但他們是同伴同學,又是小時候的玩伴,他總不希望兩人關係太僵。於是他在心情大好之下,不理會向遙對他故意的視而不見,主動打了聲招呼:“向遙,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誰跟你‘我們’,出發去哪裏,不知道你說什麽。”向遙臉上的莫名奇妙讓鄒昀懷疑起“去縣城玩”這件事的真實性,難道是他聽錯了?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遠到他家打的招呼,聽說哥哥也去,他爸爸也答應了――他的父親鄒瘸子從葉騫澤那裏得到了不少實惠,對這個曾經的拖油瓶還是相當客氣的。
  鄒昀有些困惑,說話便有些吞吐,“不是……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去縣城玩的嗎?”
  向遙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向遠已經聞聲走了出來,她對著鄒昀笑,“你來了,準備出發了。”仿佛剛意識到向遙站在一旁,向遠對著妹妹也說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遙愣了一下,然後大聲說,“有什麽稀罕,我才不去。”她說完轉身就往屋裏跑,末了,還不忘狠狠地瞪了鄒昀一眼。
  鄒昀來到縣城,被人來人往的寬闊街道和各種有趣的事物吸引著,兩隻眼睛都覺得不夠用,他不明白為什麽向遙會說不稀罕。他們三個人逛了許多馬路,進了許多商店,連在縣城裏小小的人民公園都玩得不亦樂乎;經過縣醫院的時候,向遠還提議進去抽血驗個血型,她說現在城裏人都喜歡這麽做。鄒昀聽向遠那麽說,也跟著她和哥哥一起在化驗室卷起了衣袖,抽了一大管血也不覺得疼。這一切對於鄒昀來說都是那麽新奇,他覺得自己長到那麽大,從來沒有玩得這樣盡興,他老問哥哥現在是幾點,葉騫澤還以為他急著趕回去,其實他隻是太害怕天黑,然後這一天就會結束。
  可是不管他怎麽不情願,這一天遲早要結束。坐上返家的車子,鄒昀看著窗外的風景,他來的時候有多歡喜,走的時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身邊的葉騫澤拍著他的頭,問他想什麽這樣出神,經過這一天的相處,鄒昀和哥哥之間的生疏消弭了許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問題。他在想什麽,他這一天明明是快樂的,可是眼看著天黑下來,為什麽會有了難過?他忽然後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現在究竟幾點鍾,以至於漏看了不少風景。
  眼看車子離家越來越近,隻有手上被針紮過的隱隱刺痛在提醒鄒昀他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憑白被抽了那麽多血,他竟然忘記問自己究竟是什麽血型。他捂著手腕,扭過頭去問坐在他後麵的向遠,“向遠姐,剛才測出我是什麽血型啊?”
  向遠笑咪咪地說:“別心急,哪有那麽快知道結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樣啊。”葉騫澤半隨意地說。
  “哥,你知道你是什麽血型,今天為什麽還要驗血?”
  葉騫澤望了向遠一眼,向遠還來不及做答,鄒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經從這個問題上轉移,“向遠姐,我會不會跟你一個血型?”
  向遠覺得有點好笑,“這個可說不準,你跟我一個血型幹什麽?”
  “如果你需要我的血,我就可以給你啊。”鄒昀認真地說,話音還沒落,後腦勺就挨了向遠一下。
  “呸,童言無忌。”向遠笑罵了一句,看著葉騫澤說,“你們家的人怎麽都喜歡說傻話。”
  葉騫澤也忍俊不住,“看來阿昀對你比對我這個親哥哥還好。”
  向遠暗暗笑自己也是傻氣,她發現自己竟然有一絲期盼葉騫澤會對此表現出一丁點的不滿。然而沒有,他的笑容那樣真心而純粹,完完全全是是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親朋彼此融洽而流露出來的愉悅。
  “他還是個孩子,孩子當然是認為誰在他身邊的時間比較多,就是比較親。”她說。
  葉騫澤聽了向遠的話,不由得有些感觸,他把手放在鄒昀的肩膀上,“是我對你照顧得不夠。阿昀我問你,如果有機會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原不願意?”
  “你要搬回村裏嗎?”鄒昀顯然有些困惑。
  “不是,我說得是你跟我一起到城裏。”
  “這怎麽可能。”鄒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裏人,再說要是我走了,我爸怎麽辦?”
  “鄒……你爸對你很好嗎?”葉騫澤問
  鄒昀開始對他的問題感到奇怪,“他對我也不差啊。”鄉下人忙於生活,甚少有更細膩的情緒表達,在鄒昀看來,父與子的關係本該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東西吧。”向遠適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葉騫澤陪同鄒昀回到鄒瘸子家,他並不住這裏,鄒家的屋子不大,擠了四口人,還要騰出房間做生意,所以葉騫澤都是住在他媽媽在附近的一個表親家。
  鄒昀跟爸爸還有繼母一道挽留葉騫澤坐一坐再走,他說還要去向遠家看葉靈,走得很是匆忙。葉騫澤離開之後,鄒昀草草吃過晚飯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爸爸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就連關上了房門,都仿佛可以聽見他和繼母壓低了聲音的交談。
  那一夜,鄒昀做夢都還在縣城的熱鬧繁華中流連,外麵的世界多精彩,他從未離家那麽遠。隻是他不知道,出自他身體裏的一試管血液比他走得更遠,它早早在葉家相熟的醫院人員安排下,輾轉去到千裏之外。
  接下來幾天,葉靈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如常,長假已經過去,葉騫澤卻始終沒有回城的打算,鄒昀覺得有些奇怪,他並非不喜歡跟哥哥待在一起,隻不過他們小學都開始上課了,難道城裏的學校還在放假?他問向遠,向遠每天忙著往返在學校和家裏之間,好像無心理會他的問題,葉騫澤說,他難得回家一趟,想把事情辦好再走。究竟有什麽事情?鄒昀不喜歡葉靈看著他要笑不笑的樣子,不喜歡他爸爸和繼母背著他竊竊私語,他總覺得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唯獨他一個人蒙在鼓裏。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鄒昀遇到同路的向遙,以往這個時候,向遙總是一聲不吭地從他身邊走過去,然而這一次,她卻意外地走到他前麵,再轉過身,用譏誚的語氣說道:“鄒昀,你命真好,終於用不著再走這條山路了。”
  “你說什麽呀。”鄒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的?村裏的人都在傳,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遙扯了扯書包的肩帶,朝他半揚起臉。
  “你胡說!”鄒昀也惱了,脹紅了臉瞪著向遙,要是別人說這樣的話,他準是撲上去狠揍一頓,可是她是向遙,他不想跟她交惡,於是隻有苦苦壓抑著心裏的怒氣,假裝沒聽見她在說什麽。
  向遙見他沒有什麽反應,不由得有些失望,她擠出一個笑容,大聲說:“真好,我終於不用跟你這討厭鬼同路了。”說完撒腿就跑。
  鄒昀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心裏的不安和慌張越來越盛,就連遠處漸漸暗下去的天空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味道。
  所有不安的感覺在鄒昀回到家,發現家門口被人和兩輛小車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攀到了頂峰,他怔怔地看著那兩輛車,多麽的鋥亮而氣派,平時在村裏,除了拖拉機和摩托車,最常見的就是隔天開到村口一次的殘舊中巴。鄒昀跟其他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對汽車這一鋼鐵構造的速度機器有著莫名的熱愛,可畢竟是離他生活極其遙遠的東西,他還來不及去想這它們怎麽會停在了自家門口,早有多事之人將他回來了的消息告訴了屋內的人。
  鄒昀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分開看熱鬧的鄉親,一步步地走近他,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那男人卻屈膝半蹲在他的跟前,伸出手想要去觸摸他的臉,手伸到一半,卻帶著悲喜交加的神情猶豫著。
  “阿昀,你就是阿昀……長這麽大了……是我的錯,看你這眉毛,你這眼睛,但凡我當年多看一眼,怎麽會相信你不是我的兒子?”
  茫然無措的鄒昀用手緊緊地揪住了自己的褲腿,他記起來了,四年前,就是這個城裏來的“叔叔”從家裏帶走了大哥,那天晚上,媽媽摟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他在說什麽?誰是誰的兒子?鄒昀感覺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捏住他的喉嚨,讓他發不出一點聲息,連呼吸都艱難。他多希望自己聽不懂那些話,可與他平視的這張臉是多麽的熟悉,這就是血脈相連的鐵證?他想到“血”字,驟然一驚,好像明白了什麽,下一刻,他的身子卻被這個流著淚的男人用力抱在了懷裏。
  “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那男人抱得那樣緊,做工精細的外套蹭在鄒昀破舊的衣衫上,鄒昀真擔心自己沾了泥巴的褲腿弄髒了別人的衣服。他僵硬著身體,任由那男人抱著他像孩子那樣哭泣,眼睛卻透過對方的肩膀去看那些圍觀的人,不少鄉親也跟抹起了眼淚,其中甚至還有他叫了12年的“爸爸”。葉騫澤的眼睛濕潤了,不過臉上是帶著笑容的,遠遠站在角落的向遙還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鄒昀的眼睛在他們中掃了一遍,真像一出戲,他第一次做了戲裏的主角,可他覺得自己像是觀眾。
  那男人的淚水順著鄒昀的脖子往下流,濕濕的,癢癢的,鄒昀掙了一下,沒有如願,最後是他的繼母走過來,邊拭著眼角邊說:“這孩子老實,沒見過世麵,見到親人,話都不會說了。”
  那男人這才鬆開了鄒昀,用手摸著他的頭,“沒關係沒關係,這樣的反應是正常的,這些年我都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等到跟我回去以後,日子久了,我們父子當然會親密起來。”
  “是啊,是啊,日子久了就好了,看這孩子就是個有福氣的人,果然不假。”鄒昀繼母附和著,鄒瘸子竟也在一旁“嘿嘿”地笑。周圍的鄉親們紛紛羨慕著鄒昀命運得以改變的好福氣。
  “秉林啊,這麽久沒回來,多住幾天再走吧。
  “下次吧,我那邊還有事情要忙,孩子們也要上學了,尤其是阿昀這邊還趕著回去辦手續,有時間再特意回來看鄉親們。”
  “從小看鄒昀這孩子長大,忽然要走也挺舍不得的。”
  “放心吧,他在這裏長大,會記得這裏的,以後一有時間,我就會讓騫澤帶著阿昀一起回來,畢竟……畢竟他們的媽媽還埋在這裏。”
  鄒昀聽著他們討論,仿佛他要走已經成為定局,然而從始至終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
  “那定了什麽時候走沒有?”
  “收拾好,辦好手續就走。”
  ……
  鄒昀忽然大喊出了回來之後的第一句話,“誰說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們自己走!”
  他撥開阻在麵前看熱鬧的人,飛快跑回他黑洞洞的小房間,用力關上房門,仍聽見他“爸爸”和繼母忙不迭地在門外說,“小孩子脾氣,沒事的,一陣就過了,孩子的東西我們會幫他收拾好,你放心。”
  “沒關係,事情確實太突然,讓他靜一靜也好。”
  鄒昀沒有開燈,坐在床沿打量著昏暗光線裏房間的輪廓,他跟繼母帶來的弟弟共有的這個小小空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燈,其餘什麽都沒有。在過去的日子裏,他談不上有多愛這個地方,就像他叫了十二年“爸爸”的那個渾渾噩噩的人,還有後來有些小心眼的繼母,他們對他談不上有多好。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
    第十章
  多年未見,向遠幾乎已經認不出眼前這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就是她記憶中瘦而高的葉叔叔,要不是對方先她而半驚半喜地叫了聲:“小向遠,你是不是小向遠?”她那句“葉叔叔”著實猶豫著不敢喊出口。
  “哎呀,小向遠都長這麽大了。”葉秉林含笑轉而對著身邊的葉騫澤說:“你們都長大了,也難怪我會變老。我的記憶還總停留在小向遠一丁點兒高,來找我們家找你去釣魚那會。不過這雙笑眯眯的眼睛倒沒變,討人喜歡,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向遠自幼與葉騫澤一家上下熟悉,小時候她經常在野鴨潭邊遇見坐在石頭上看書的葉叔叔,雖然本能地對這些戴眼鏡的、百無一用的下鄉插青沒有什麽好感,但是為著好夥伴葉騫澤的關係,她也願意跟這個手上永遠捧著書本的葉叔叔親近。那時她喜歡聽葉叔叔說書裏的故事,《紅樓夢》她聽不耐煩,《西遊記》又覺得假,唯有三國聽得津津有味。葉秉林也喜愛她機敏豁達,常對她父親向雲生誇這女孩日後必有出息,向雲生總是一笑置之。
  向遠認真看著久未回鄉的葉秉林,“葉叔叔,你到現在還是比葉騫澤帥。”她說完跟著葉家父子一起笑了起來,然後視線與葉騫澤相對,不知道很多年之後,他的樣子會不會變得像他父親一樣?
  “你來了就好。”葉騫澤指了指鄒昀那緊閉的房門,從下午到晚上,不管他們在外麵怎麽勸,怎麽敲門,裏麵始終一聲不吭。葉騫澤無奈,往向家跑了好幾趟,可惜都沒見著向遠本人,最後隻得交待向遙,讓她姐姐一回來就趕緊到鄒昀家來。
  “向遠啊,他們都說阿昀最聽你的話,你勸勸那孩子,這些年他也吃了不少苦,我……我也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是不是怨我。就當幫葉叔叔一個忙。”葉秉林臉上寫滿一個父親的懇求。
  向遠看了葉騫澤一眼,他臉上也是同樣的神情,於是她低聲說,“葉叔叔別客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就試試吧。”
  她輕輕扣了扣那扇薄薄的門板,“鄒昀,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門的那邊半點動靜也無,向遠把話再重複了一遍,還是沒有反應,於是她略抬高了聲音對葉騫澤說:“我說我來也沒用吧,那我回去了,家裏還有事呢。”
  葉騫澤會意,“那也沒辦法了,晚上路黑,我陪你回去。”
  葉秉林聽了一陣著急,剛想說話,鄒昀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向遠放輕腳步走了進去,順手掩上了房門。房間裏半點光線也沒有,她皺著眉摸索到了拉燈的繩子,橘色的燈光隨即亮了起來,她看到躺在床上的鄒昀用手遮住了眼睛。
  “年紀不大,脾氣倒挺大的。”向遠坐到床對麵的椅子上說道。
  鄒昀聞聲,騰地坐了起來,“你和著他們一起來騙我!”他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不忿,向遠被都笑了,“我騙你什麽了,你不是你媽跟鄒瘸子生的,外麵那個才是你親爸,這是事實。再說,什麽是‘他們’,‘他們’是你親爸爸,是你同父同母的哥哥,你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是應該的。”
  “應該?就是為了那一丁點破血能證明什麽,四年前他把大哥帶走的時候,就連看也沒多看我一眼。我都在這這裏生活了那麽多年,我媽死了他也沒回來,現在才想起多了個兒子?”
  向遠把椅子朝鄒昀的方向挪近了一些,“你就是為了這個不高興?要我怎麽說呢,不要對別人要求太高,任何感情都是自私的,葉叔叔他過去不知道你是她兒子,你媽根本就沒告訴他,他沒有理由要對一個前妻的小孩好。現在不同了,你已經證實是應該姓葉的,跟葉騫澤一樣,遠比葉靈對於他來說要親,你跟他們走,會過得很好。”
  “我不想走,為什麽你們都盼著我走,就連我爸也不留住我?”鄒昀難受得低下頭,他是個好孩子,即使心裏起伏難平,也不會用極端的方式宣泄來傷害別人。向遠注視著他服帖的發梢,忽然想起了向迤,每次被向遙搶去了喜歡的小玩意,就這麽委屈地在大姐麵前低著頭,但任向遠怎麽問,他也不肯說出是受了向遙的欺負。
  向遠想伸手去摸摸鄒昀的後腦勺,就像她以前對向迤那樣,可是到最後還是硬了心腸,冷笑一聲說道:“你爸?是說鄒瘸子吧,他為什麽要留住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糊塗的人,憑白養了你那麽多年都蒙在鼓裏,這就罷了,可你那個寡婦後媽可不傻,聽說你不是他生的之後,他們兩人問葉家要了多少撫養費你知道嗎?平時就算給人販子賣上三個像你這樣的孩子也換不回那筆錢,他們還能不歡天喜地地送你走嗎?就算你不願走,非賴在這裏不可,也不想想,鄒瘸子他一家日子也不好過,他一個人幹活,四口人吃飯,你和你後媽帶過來的弟弟還要上學,你不是他兒子,他們憑什麽背上你這個包袱?”
  向遠還沒說完,眼淚就已經在鄒昀眼睛裏打轉,他抿著嘴,強忍著生怕它掉下來,可是半句話也說不出,整個身體都在微微地抖。向遠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你就這點出息?那我也不跟你耗時間了,要去要留你自己想清楚,最好跟著你那瘸子爸,一輩子像他一樣窩囊。”
  她還來不及走,袖子就被鄒昀拖住,他又急又慌,也顧不上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死死抱著向遠的手,“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門被推開了,葉騫澤顯然是聽到哭聲放心不下,看到這一幕,又退了出去。
  鄒昀的眼淚弄濕了向遠的衣袖,她好氣又好笑地坐在床沿,也不勸他,任他哭得徹底。他抽泣著,語不成聲地說:“向遠姐……你也不留住我嗎?”
  “我留你幹什麽,你動不動就哭,那麽沒用,又不能拿你去賣。”她見鄒昀淚流得更凶了,歎了口氣,說道:“你怎麽那麽傻,就算你不走了,難道我會一輩子留在這裏?”
  “你要去哪裏?”
  向遠避開鄒昀那雙流淚的,稍嫌秀氣的眼睛,半開玩笑道:“以後會去哪裏,誰知道――說不定,沒過多久就會在城裏遇到你了,到時候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了,要是還記得我的話,還有你幫忙的時候呢。”
  “真的嗎,向遠姐,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嗎?
  真的嗎……向遠像聽不到男孩的聲聲追問。以後會怎麽樣不是她能夠掌握的,自己都未知的事情,她如何能許諾?
  鄒昀走的那天,車子開出了村口,天都沒有大亮,向遠在家門口看到了車輪遠遠揚起的塵埃。前一天晚上,她已經跟葉騫澤說過,她不喜歡那種場麵,送行的時候就不去了。葉騫澤當時說:“向遠,信我就不再寫了,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她隻是笑,這一刻目送那些塵埃越來越淡,仍然是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廚房裏有了動靜,向遙這天也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樣吃早餐的時候,向遠詫異地問:“好端端地,你眼睛為什麽這麽紅。”
  向遙低頭喝粥,過了很久才說:“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第十一章
  生活並不會因為某些人的離開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向遠還是往返在學校和家之間,縣城的學校離村裏並不近,她通常周末才會回來一次。高三越接近尾聲,課程安排就越緊張,饒是在學習方麵並不吃力的向遠也要打起更多的精神來應付一次又一次的模擬考試。
  班上像她這樣的農村女孩已經有不少打算在會考結束後收拾行囊直接投奔南下打工的熱潮,向遠也為這件事反複考慮了很久。她和向遙這樣的孤女,平時自己找點活計,鄉政府再補貼一些,糊口暫時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要是她考上了大學就完全不一樣了,擺在麵前再明顯不過的的一個現實就是――她沒有錢,她不是萬能的,盡管比大多數人要精明能幹,然而現在的她仍然隻是個農村的在校女孩,她可以憑自己的努力讓兩姐妹不用為吃飯發愁,但卻供不起猶如天價的大學學費。她不止一次想過,領到高中畢業證就去打工,過了幾年,未必不能混出個人樣,可考上一個好大學,以此來改變命運的方式無疑對她更具誘惑性,她的成績一直都很不錯,如果不是太多事讓她分心,她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這些心思向遠隻能自己暗暗較量,她從沒個可以商量的人,當然,這更多也是因為她習慣了凡事自己解決,她能指望誰?向遙?她想到這裏,自己都搖頭笑了。
  她們姐妹倆基本上每周才會有兩天在家裏碰麵。那天,向遠踩著凳子去換堂屋的燈泡,椅子疊得太高,她囑咐向遙在下麵扶著點。向遙伸手去拿她換下來的燈泡時,失神落魄,手忙腳亂的,不但沒接著燈泡,讓它在地上摔了粉碎,在挽救燈泡的過程中,還一不小心將凳子上的向遠撞了下來,要不是向遠反應快,摔得傷筋動骨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搖搖晃晃一落地就發了火,劈頭蓋臉地對向遙說:“你夢遊還是怎麽,到底有什麽事是你可以做得好的?”
  向遙沒有頂撞她,急急忙忙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向遠看著這個妹妹瘦巴巴的脊背,滿腔的怒意忽然就變成了無奈,這無奈讓她不想發作,也懶得發作。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了解向遙,雖然她們是彼此在世界上惟一的血肉至親,可是相連的血脈並不能讓她們的心離得更近一些。她怎麽也搞不明白,向遙也是馬上要上中學的人了,為什麽半點長進都沒有,這段時間以來,更是悵然若失地好像丟了魂一樣。
  向遠站在一邊,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來打量著自己的親妹妹,其實心裏何嚐不知道,和向遙之間的隔閡她也難脫其咎。家裏人一個一個地死去後,她自己在縣城上學,向遙一個人守著這屋子,應該也是孤獨的,她不能責怪向遙心裏有事不肯說出來,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也許做姐妹也是要點緣分的,否則明明相依為命的兩人為什麽如此疏遠,親妹妹還不如非親非故的鄒昀貼心。向遠不是沒有想過多給向遙一些關心,可她不是聖人,扮不來衣食父母再扮知心姐姐,麵對向遙與她們的父親向雲生如出一轍的感情用事和敏感多愁,她本能地感覺到疲憊和厭棄,更何況,她忘不了向迤最後那泡在水裏的身影,盡管知道沒有意義,還是不止一次在心裏想,如果不是向遙,她又怎會失去向迤,她最疼愛的弟弟。
  “向遙,你究竟是怎麽回事?”向遠忍住落地時腳踝的疼痛問了一句。
  她等了一分鍾,沒有等到預期的回答,搖搖頭走開了。
  “我……”等到向遙鼓起勇氣從燈泡的碎片中抬起頭,隻看見空蕩蕩的堂屋。
  鄒昀離開後的來年四月,油菜花剛謝,村委會就敲鑼打鼓地迎來了幾個城裏人,又是幾輛車停在了村裏最大的曬穀場上。聽說葉秉林回城後,決定出資在村裏建一所希望小學,為此,鄉政府都派來了幹部專門負責接待來人。
  向遠隨著看熱鬧的鄉親朝人最多的地方張望,然後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來的人裏沒有葉騫澤,甚至也沒有鄒昀――對了,他現在應該叫葉昀,就連葉秉林也沒有出現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裏,村長李二叔和鄉上來的幹部簇擁著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意興闌珊的向遠轉頭就走,卻被眼尖的李二叔遠遠地叫住了,“向遠,唉,向遠,別走啊,正找你呢。”
  李二叔小跑著追出來,抓著向遠的胳膊就往村委會裏拽,臉上還堆滿了笑,“向遠啊,好事到了!”
  向遠狐疑地被興高采烈的李二叔按在村委會辦公室那半舊的木凳子上,尤是二丈和尚摸不著腦袋。
  “幹嘛啊,二叔,說什麽好事到了?”
  “貴人到了,好事不就自然來了?”李二叔朝向遠對麵的男人一指。向遠近距離地注視著這個她從沒有見過的葉家人,眼前這個男人瘦且高,身上有一種鍛煉得宜的力量感,麵目英俊,頭發烏黑,這讓他看起來也許比實際年齡更顯得年輕一些。她從那張臉的五官上認出了了肖似葉騫澤的痕跡,可這並沒有讓她感覺到親切,這個男人,即使這一刻是微笑的,可眼神裏依然有種莫名的倨傲。
  向遠感到這個“貴人”同樣也在審視著她,這審視讓她不自覺地戒備。
  李二叔適時插了句話,“向遠啊,秉林打電話來說,他除了要在村裏建一所希望小學,還指明要資助你念書,直到你不想念為止。你這孩子不是要上大學了嗎,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秉林還說,他太忙,走不開,孩子們又要上學,所以就讓他弟弟來辦這件事,喏,就是這位小葉先生了。”
  向遠還在消化李二叔的話,那男人開了口,“你就是向遠?”
  向遠微笑:“你好,小葉叔叔。”
  他站起來,懶懶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葉秉文。”
  向遠第一次跟人握手,可她直覺禮貌的握手不該如此用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叫葉秉文的男人在雙手交握的時候讓她感覺到生疼。她不著痕跡地及時掙開,那雙手的觸感讓她難以適應,冰涼而生硬,跟他臉上的笑容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她忽然懷念葉騫澤很久以前留在她手心的溫度。
  葉秉文提出要去向遠家看看,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李二叔主動帶路,看熱鬧的人也跟著尾隨到了向家。
  一大群人讓剛回家的向遙手足無措,葉秉文在向家轉了一圈之後,就安心坐在桌子邊喝茶,向遠也不怎麽答腔,漸漸的,鄉親們都無趣地各自散去,李二叔畢竟比別人多見過一些世麵,打了幾個哈哈,就借故回了村委會,臨走前不忘提醒葉秉文,鄉裏給他準備了接風洗塵的筵席。
  人都散去了,葉秉文還在轉動著向家並不精致的茶杯,向遠注意到他盡管手不離杯,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過一口。
  “葉……葉先生,騫澤跟葉叔叔他們都還好吧。”向遠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好,挺好的。”葉秉文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挑了挑眉。
  “那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呢?”向遠沒有繞彎子,她一向覺得對難纏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截了當。
  葉秉文終於放下了杯,“我不知道我大哥為什麽非要捐助你上學,不過既然他決定了,我也不便說什麽。你上學用不了多少錢,問題在於現在忘恩負義的年輕人太多,我想知道的是,葉家幫了你,你能幫葉家做什麽。”
  “那要看葉叔叔需要我為他做什麽,是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向遠的回答很自然地將幫她的人定位在葉秉林身上,而不是範圍無限廣大的“葉家”。
  葉秉文笑了起來,更加專注地凝視向遠,“對了,我剛才聽到你說,你們家隻剩兩姐妹。你妹妹也準備上中學了吧,你走了,留下你妹妹也怪可憐地。這麽說吧,我們隻能幫助你和你妹妹其中一個,要不圓你的大學夢,要不就送你妹妹到市裏最好的中學讀書,直到她大學畢業,你怎麽選。”
  向遠慢慢僵直了腰,她注意到向遙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慌。“這個選擇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我上了大學,我妹妹將來一定也可以順利完成學業。你代我謝謝葉叔叔的幫助,我相信這是你跟我開的一個小玩笑,而不是葉叔叔的本意。”
  葉秉文聳肩,居然也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刁難,“就當是這樣吧,希望你理解我的幽默感。”
  “跟你說話挺有意思。”向遠說。
  “好了。”葉秉文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還要去鄉裏應付那些無謂的小官僚,接下來的事情,等到你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我會再給你安排的。”
  向遠送他到門口,踏出門檻的時候,葉秉文低聲說:“如果一定要你選,你還是會選你自己是不是?我喜歡這樣的女孩。”
  向遠不說話,送走他之後回到家裏,向遙說:“準備吃飯了。
  她認真擺著碗筷,向遠卻看到有水滴打在飯桌的邊緣。
  “你又怎麽了?”
  向遙用衣袖用力一拭淚水,“其實你剛才說選你自己的話也沒什麽。”
  向遠歎了口氣,“別胡思亂想,別給我添亂。”
     第十二章
  9月初,向遠一個人背著再簡單不過的行囊,轉了兩次汽車,終於聽到了南下火車的汽笛聲。她要去的地點跟原本計劃打工時的目的地一樣,區別隻在於她行李裏多了張薄薄的G大錄取通知書。
  向遠是李村第一個考上外省重點大學的孩子,通知書是送達村委會的,李二叔樂顛顛地跑到向家報喜,鄉親們都說他們這山溝裏總算飛出了金鳳凰。當時縣裏還來了扛著笨重攝影機的地方電視台記者,說什麽向遠身為孤兒,獨立扛起家庭重擔,照顧妹妹,努力學習,克服逆境,還考上了好的大學,是值得在全縣重點宣傳的青少年先進榜樣。向遠拒絕了,她對那個名為《感謝苦難讓我成長》的宣傳主題嗤之以鼻。什麽“苦難讓我成長”?向遠覺得這些都是吃飽了撐著,沒吃過苦的人才會意淫出來的玩意,她一點也不感激苦難,如果可以,誰願意沒爹沒媽,一無所有?誰不盼著有個護蔭,衣食無憂?如果她有得選擇,摒棄苦難,何愁“成長”得不比現在更好?
  向遠離家的時候,向遙已經是鄉中學的初一學生,中學開學得早,向遠把向遙的各種事情安頓好,讓她住了校,又托了李二叔李二嬸多多照應,這才放心出發。
  葉家那邊接到她的錄取結果之後,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先是葉秉林,再是葉騫澤,他們都為她由衷感到高興,倒是葉昀那邊沒聽到消息,不過沒有關係,他們很快就會見麵。向遠即將就讀的學校在G市,當然,她承認自己選擇這個城市是有意為之,那裏有她愛著的人,然而那裏也有著南方最好的理工科大學和最具活力的開放口岸。葉秉林一再表示要專門派人到婺源去接向遠,向遠再三推辭了,她不是那種特別需要照顧的人,雖然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那麽遠的門,但她相信自己還是應付得來的,更何況,要是來的是葉秉文那樣的一個人,她寧可忍受一個人初次出行可能出現的一點小麻煩。
  漫長的路途中,向遠坐在靠窗的位置漫無目的地向外張望,長蛇般的火車蜿蜒過山川和農田,仿佛永無盡頭。她從不害怕前方的路有多長多艱難,隻害怕麵前根本無路可走。火車駛入夜色中的時候,向遠忽然想起了向遙和葉秉文的話,如果那個選擇確實是存在的,她會怎麽選,她是否真的會選擇自己?然而為什麽不呢?孔融讓梨式的故事從小就教會我們忍讓和犧牲,可是為什麽我們遇事要第一個委屈自己,為什麽要犧牲?愛好了自己,才能愛別人,就像她向遠,她能把希望寄托在向遙身上?不不,即使她選擇了自己,那也是為了和向遙一起有個更好的出路。她這樣想著,呼吸就在越來越靜謐的空氣中變得平和。
  火車到達G市是中午,向遠走出車站,這個陌生的城市烈日炎炎,她用手半遮住刺眼的光線,仍忍不住屏著呼吸張望,她從未在書本和電視外看到這麽高的樓房,這麽多的車輛,這些高樓和車流,比家鄉的山脈和河流更看不到邊際。她站在這裏,如同無數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再多的繁華都是局外人,她一無所有,但終有一天會擁有,她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分享這城市繁華的一部分,需要的,隻是時間。
  向遠被向前的人潮湧著不由自主地走了幾步,用眼睛四處搜尋著有可能是葉家派來接她的人,攢動的人頭和喧嘩的聲浪讓她有短暫的難以適應感,剛站定,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向遠……”
  她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歡喜,仿佛這陌生的車站也變得親切了不少,隨著那聲呼喚,有一個身影撥開眾人快步走到她麵前,瘦瘦的,比她還矮了一點點,原來是葉昀。
  “向遠姐,總算接到你了。”
  在有些雀躍的葉昀麵前,向遠把自己那點小小的失望隱藏地很好,她暗笑自己沒見過世麵,在這亂哄哄的地方,竟然連聲音都會聽錯。
  “鄒……不對,葉昀,怎麽是你?”她笑著說,還是不太習慣對他改姓後的稱呼。
  葉昀對她的口誤全然不在意,鬆了口氣似地說:“我真擔心接不到你。”
  將近一年時間未見,向遠眼裏的葉昀長高了一些,臉頰顯見豐潤了不少,大概是少了過去的日曬雨淋,原本就比村裏其他男孩子膚色淺的他更顯得白皙了,加上跟過去不可同日而語的整齊衣著,讓他看上去像男版的洋娃娃一般俊秀可愛,讓向遠都有了在他臉上捏一把的衝動,她想,果然是好苗子也要栽到肥沃的田地裏才行,要是向遙看到現在的葉昀,還會不會違心地說他長得醜。即使向遠私心裏向著葉騫澤,也不得不承認這得天獨厚的兄弟倆,弟弟長得比哥哥更好看一些。
  葉昀說話的時候有些氣喘,向遠注意到他的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想是剛才在人群中費心找了她一陣。她很自然地伸手戳了戳他的頭,“擔心什麽,我雖然沒到過大城市,但也不至於笨到迷路讓你來找的地步。”
  葉昀有些窘,紅著臉去接向遠的行李,“怎麽那麽輕?”他邊說邊指著停車場的方向,“我爸公司的司機把車停在那邊。”
  “沒什麽可帶的。”向遠說,看他的樣子,仿佛對新的環境適應得很不錯,她感到有些寬慰,至少證明當初她決定幫助葉騫澤的決定不是錯誤的,他畢竟是小孩子,離開的時候縱有千般不舍,到了更精彩的地方,適應得還是會比想像中更快。
  仿佛為了證實這一點,眼看離葉昀指給她看的車越來越近,向遠短暫地停住了腳步,問了一句,“葉昀,這些日子他們對你都還好吧?”
  葉昀看著她的眼神有些困惑,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好,都挺好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
  “說什麽‘他們一家’,應該是你們一家。”向遠及時糾正他,還想說些什麽,隻見車門打開了,一個身材敦實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向遠便把沒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含笑看著這大概就是司機的男人。
  “向遠姐,這是我爸公司開車的陳叔叔。”葉昀在城裏倒沒學會少爺的做派,很是乖巧地為他們介紹。
  那姓陳的司機看上去是個老實人,禮貌地笑著對向遠問了句好,便從葉昀手中拿過向遠的行李,領著他們往車子的方向走。
  向遠道了句謝,坐進陳司機給她打開了門的車後座,倒是葉昀,不知道為什麽愣了一會,慢騰騰地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卻不坐進去,別扭了一下,還是鑽到後座,規規矩矩地坐在向遠的身邊,在這個過程中頭還不小心被車門碰了一下,疼得一張臉通紅。
  向遠好笑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孩子現在心底在想什麽。此時離向遠開學還有好幾天,葉秉林堅持讓她到家裏住上幾天,車子便朝葉家的方向開。一路上,葉昀不怎麽多話,她的注意力也漸漸地被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致吸引。大概是知道她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來,陳司機不失時機地給向遠介紹沿途路過的標誌性建築,她聽得很專注,葉昀也跟她一樣看著窗外。直到陳司機的介紹結束了一陣,向遠才隨口問了葉昀一句,“你哥哥今天很忙是嗎?”
  葉昀“咦”了一聲,說:“向遠姐,你怎麽知道?”他放低了聲音,偷偷說道:“我哥最近跟爸爸鬧得很僵,好像爸爸想讓他報的專業他不喜歡,他喜歡的專業爸爸又不同意,前天晚上我還聽見他們吵了一架,爸爸一氣之下說,要把他送出國外去上學。”
  向遠的心驟然一沉,難道她來了,他卻要走嗎?她心急之下連忙追問,“那現在怎麽樣?”
  葉昀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家裏麵好像阿姨也挺支持大哥到國外去的。”
  “那你大哥怎麽說?”
  “我……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葉昀好像被向遠的焦慮嚇了一跳,“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他什麽也沒說。”
  怎麽會這樣?向遠隻覺得心亂如麻,原本隻以為相見在即,偏沒想到會生如此變故,莫非任憑她怎麽努力,注定有距離橫在他們中間?不,不會的,事情不是還沒定下來嗎?說不定騫澤他自己都還沒做決定,她何苦自亂陣腳?
  向遠很快讓自己情急之下發熱的頭腦冷卻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剛才興許有些失態,葉昀還是個孩子,他說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她怎麽能將自己的不順心遷怒到他的身上。她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平穩了下來,然後才用盡量輕鬆的口氣對葉昀說道:“你哥要出國,還真挺意外的。不過你們兄弟倆,我還以為他有什麽心裏話會找你說……不好意思啊,葉昀,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葉昀連連搖頭,“不是的,我哥的事情可能葉靈知道得會清楚一些。向遠姐,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向遠順著他的話轉移話題,“對了,你跟葉靈相處得怎麽樣?”
  葉昀想了想,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葉靈她……她脾氣是有點怪,但是相處久了就習慣了。她跟我話不多……其實除了大哥之外,她跟誰話都不多,連跟阿姨――就是她媽媽在一起時都一樣。”他看著向遠忽然流露出來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連忙補充了一句,“但是葉靈她不是壞人,真的。”
  向遠很久都沒有接他的話,過了許久,葉昀幾乎忘了自己說過什麽,才聽見她說道,“是啊,她不是壞人,我知道,我知道……”
    第十三章
  葉家給向遠最初的印象,是一幢爬滿了不知名寄生藤的獨棟小樓,不算殘舊,但看上去也有一定的曆史,在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裏,完全稱不上氣派。村裏的鄉親們都說,葉秉林回城後掙了大錢,可年輕的向遠走下車,站在同樣遍布植物的小院子裏,心想,這樣的草,這樣的樹在山裏要多少有多少,所謂有錢人也不過如此。
  後來,已經完全擁有了她腳下這一切的向遠想起自己當初的念頭,就禁不住自我調侃地發笑,她想,自己說到底還是個市儈的人,所以葉家的好處她始終不懂得欣賞,就像當年她跟著小小的葉昀一步步走進這所房子的時候,絲毫意識不到這所房子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即使後來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常住了許多年的地方,但從始到終也沒有辦法愛上它。
  葉家的當時的女主人是一個溫婉而嫻靜的婦人,麵容與葉靈頗有幾分相似,但看得出年輕的時候她比女兒更為娟秀。向遠也跟著葉昀叫她阿姨,葉秉林不在家,她客氣而禮貌地接待了向遠,並再三感激她在李村救了落水的葉靈。她給人的整個感覺就是柔柔淡淡的樣子,沒有刻意的熱情,但那種自然而然的和氣更讓向遠感覺到舒服,向遠相信這樣一個女主人,必定也是會善待葉昀的。
  向遠和葉昀回來的時候,葉太太正在擺弄茶幾上的花材,她拿著把長柄的剪刀修修剪剪,許多花都是向遠叫不出名字的。葉太太讓一個姓楊的阿姨給兩個孩子都倒了茶,打發楊阿姨去做飯,然後就邊把修剪好的花枝往一個白瓷瓶裏插,邊隨口跟向遠閑著家常,沒說幾句,葉騫澤就從樓上急急地走了下來,邊看著向遠笑,邊佯怒道:“怎麽來了也不叫我?”
  葉太太撣了撣花枝上的露水笑道:“這不是茶都還沒喝一口,你自己就下來了嗎?”
  葉騫澤坐到向遠的對麵,“一路都還順利吧?我本來說好要去接你的……”
  “沒事的,葉昀跟我說了你很忙。”向遠打斷了他。
  “是嗎?”葉騫澤有些驚訝,繼而失笑,“阿昀這小子!他非跟我說他一個人去接就好……”
  向遠瞥了葉昀一眼,隻見他整張臉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便心知葉騫澤所說不假。
  “我,是,是……不是……”葉昀張口結舌地辯解,卻一時口拙,什麽也說不上來,隻得低著個頭,眼睛看著地板。
  葉騫澤給他解圍,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這孩子,有什麽難為情的,向遠以前待你像親弟弟一樣好,你去接她,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那我待你不好嗎?”
  葉騫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向遠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的是他。她臉上笑盈盈的,猜不出心裏在想什麽。
  “那是當然的,向遠,我還能到那裏去找像你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頓了頓,轉而去看葉太太插得差不多的一瓶花。
  “騫澤,你覺得我今天這個作品怎麽樣?”葉太太溫和地問道。
  葉騫澤也看了許久,“阿姨的水準越來越高了,不過好看是好看,我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葉太太托著下巴左右端詳著眼前的半成品,然後摘下一隻,又添上幾支,卻始終不得要領。“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見葉太太問到自己,不由暗自苦笑,她覺得插在瓶裏的花都大同小異,怎麽也比不上漫山遍野瘋長的時候好看,然而當然也不能拂了主人家的意,隻得說:“阿姨我對這個不太懂,不過從外行的眼光來看倒是很漂亮。”
  幾個人又看著葉太太將那些花翻來覆去地擺弄了一陣,楊阿姨已經把飯菜擺上了桌。
  “算了,就讓它這樣吧。我們先吃飯。”葉太太拍了拍手站了起來,微笑道:“向遠,你葉叔叔今天在外地出差,他特意打了電話回來讓我好好招待你,開學還早,你放心在這住幾天,讓騫澤和阿昀帶你到處看看,熟悉熟悉環境。我不太會做飯,你今天就嚐嚐楊阿姨的手藝,她在我們家做了好些年了。”
  向遠連連點頭,幾個人上了飯桌,正準備動筷子,葉昀有些奇怪地問了句:“阿姨,今天怎麽不見葉靈?”
  葉太太說:“她今天去參加學校的合唱團排練,大概會回得晚一些,我讓楊阿姨留了飯菜,不用等她。”她繼而又對向遠解釋,“我這個女兒你是見過的,性格太過孤僻,所以我和你葉叔叔都主張讓她多參加一些學校的活動,多跟同學接觸,這樣對她也好。”
  向遠想起葉靈那張略帶蒼白的臉,不由心裏暗暗讚同葉太太的話,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由自主地看了葉騫澤一眼,他低頭喝湯,神態如常。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之後,葉靈才從大門口走了進來,依舊穿著簡簡單單的一條裙子,向遠跟她打了個照麵,覺得她似乎比上次見麵時更單薄了,整個人紙片似的。她也看到了向遠,態度還是相當友善,點頭打了個招呼,“向遠,你來了,好久不見。”
  “是啊,葉靈,好久不見。”向遠看著她跟葉太太說了聲晚一點再吃飯,便徑直朝樓上走去。經過沙發旁的茶幾,葉靈停了下來打量她媽媽插在瓶裏的花,皺著眉說了句:“怎麽看上去怪怪的。”她說著,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將其中的一支鸞尾拔高了一些,再抽出一支大麗菊,自言自語道:“這樣不就好多了嗎?”
  做完了這些,葉靈回過頭向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隔了那麽遠,但向遠知道她是在朝誰張望,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待著另一個人的認同。而葉騫澤沒有作聲,隻是在放下筷子的時候嘴角忽然微微地上揚,葉靈頓時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一刻,向遠恍然覺得她身後的花也黯了顏色。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家的客房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她不是個認床的人,然而每當她的意識開始混沌,白天客廳裏的那一瓶花的影像便跟著兩個模糊的笑臉不斷變幻重疊,逼迫著她原本疲憊的神誌變得無比清明。她是不會看錯的,但她寧願自己看錯、猜錯、想錯,那不是兄妹間的默契和親昵,那是兩心相印才有的、無需言語的交流,那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會心微笑。
  她從床上彈坐了起來,背上一片汗濕,伸手揪住了身下的被單,那上好的緞麵布料,握在手裏,滑而冰涼,她使了些力,仍然像什麽也抓不住,抓住的也握不牢。
  她真蠢,葉靈姓葉,她的媽媽嫁給了他的爸爸,他們現在是兄妹,然而,如果他們願意,也可以不是!五年了,向遠想起自己和騫澤已經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生活了五年,最懂他的人已經不再是她。她向遠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認輸,隻是沒有想到,最後會敗給距離和時間。
  向遠從來沒有這樣衝動過,幾乎是立刻掀開被子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第一次忘了問自己想要幹什麽?忘了問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她隻想站在他的身邊,也許她會求證葉靈對於他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麽,也許她會說服他放棄出國留在她的身邊,也許她什麽也不說,隻想看著他,踏踏實實地看著他。
  客房在一樓,她扶著溫潤暗沉的烏木扶手拾階而上,葉太太送的軟緞拖鞋,落在地板上,悄然無聲。二樓的第一間房,門縫裏還透著一線光,向遠靜靜靠在門的旁邊,聽著和燈光一樣無意流瀉出來的話語聲。她想說的話,她想要問的問題,原來已經有人比她更急切地想要找一個答案。
  ――她是誰?我又是誰?
  ――別走,別走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分開。
  ……
  多愛了一點點,就是如此卑微。向遠想,現在的自己和門的另一邊那個蒼白的女孩有何不同?夜裏有些涼,這樣也好,此前的衝動和盲目也跟著手腳慢慢地冷卻了下來,她攏緊了衣服,一步步走下樓梯,轉身的時候,依稀聽到了門背後幾聲細碎的哭泣。
  其實,她和葉靈還是不同,至少,她不需要這樣的哭泣。
  向遠回到房間,熄滅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周遭的一切立刻向黑暗裏陷。她回想起葉靈那一聲哭泣後,自己仿佛依稀看到十來米開外的走廊盡頭,葉叔叔和葉太太的房間也打開了一條縫,很快又悄無聲息地合攏。
  是不是除了葉昀之外,這個屋子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入睡?向遠閉上眼睛,睡不習慣的軟床,好像有雙手下麵把她往看不見的深處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城裏的夜晚,比山間行走的夜路更黑。她記起倒影在溪澗裏的月亮,還有那個跟她促膝看月的少年。他那時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可是永遠是什麽?活著的人誰有資格說永遠?無論想還是不想,沒有人能承諾“永遠”不分開。
    第十四章
  次日中午,葉秉林特意提前從外地趕了回來,中午吃飯的時候,葉家總算全家到齊。葉秉林一貫喜愛向遠,見了麵免不得聊得興致勃勃,說完了村裏最近的一些新鮮事,他便忽然想起了似的問了向遠的專業。
  “會計係。”向遠說。
  葉秉林笑道:“G大最好的專業其實是建築和機械,不過會計係這幾年也不錯。我之所以過去極力向你推薦G大,不止是因為我也是這所學校出身,而且我畢業後留校任教過一段時間,許多教職員工都是熟識,就像你們會計係的主任也是我過去的朋友,這個社會就是熟人多了才好辦事,你在那裏念書,也會有個照應。”他說到一半,又歎了口氣,“我是學機械的,現在出來自己打拚,做的也是自己的老本行,原本總盼望著孩子長大了可以子承父業,可騫澤這小子偏偏不爭氣,高中不肯選理科也就罷了,大學好歹也選個管理類的,出來也可以幫幫他老子,哪知道他居然給報了個哲學係,這不是活生生想氣死我嗎?”
  他說著還不解氣,狠狠地瞪了坐在他身邊的葉騫澤一眼,“你就不能跟向遠一樣,做人務實一點?”葉騫澤觸到向遠有些尷尬的眼神,不由得苦笑一聲,繼續保持沉默,低頭吃飯。
  說到這裏,葉秉林自然又想起了另一個話題,“對了,騫澤,我之前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你要念那個什麽哲學係我是不會同意的,既然說國內沒有什麽好的學管理的學校,那就到國外去。你不要忘記你是哥哥,阿靈是女孩子,阿昀年紀又還小,我遲早是要老的,辛辛苦苦半輩子積攢下來的事業不交給你還能給誰?”
  葉騫澤繼續沉默不語,葉秉林不禁有些惱了,“你這脾氣到底是像誰,去還是不去,就不能給個明白話?”
  葉靈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插了一句,“爸,您說讓哥哥考慮,意思就是說讓他自己做決定,可您現在這個樣子,究竟是問他的意見還是在逼他非去不可?”
  “我怎麽逼他了……”葉秉林還沒說完,葉太太就打了個圓場,“阿靈,怎麽說話呢?不管怎麽樣,你爸爸肯定是為哥哥好,就算是逼他出去,也是希望他將來會有出息。”她轉而看向葉騫澤,柔聲道:“騫澤,阿姨也讚成男孩子趁年輕出去闖一闖,多曆練曆練,眼界就會寬闊很多,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也會變得不一樣。”
  “媽,你也想著他走嗎?”葉靈的淚水在眼裏打轉,費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葉靈不明白,向遠卻是懂的。她和葉騫澤舉手投足,眉梢眼底湧動的莫名情愫是如此明顯,隻有他們自己天真的以為把全世界都蒙在鼓裏。葉叔叔是個男人,或許忙於工作無從察覺,葉昀還小,不諳世事,然而這些小兒女的情態如何能瞞過於他們朝夕相處,心思細膩的葉太太。昨天夜裏,葉太太房間那扇開了又關的門讓向遠更加確信她對這一切是知情的,葉靈不是葉騫澤的親妹妹,非要在一起,其實並非沒有可能,但是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葉太太在葉騫澤出國這件事上的立場已經無形證明了她對女兒和繼子之間的感情糾葛持不讚同的態度。
  “不行,我不同意哥哥到國外去,國內那麽多好大學,為什麽要往外走?哥,葉騫澤!你聽爸爸的話,在國內念管理不行嗎?最好是在本市,G大你不喜歡,政法大學也可以啊……”
  向遠心裏冷笑,她同情葉靈,因為這個傻女孩根本就對周圍的一切看不明白,當事人尚且一聲不吭,她卻聲竭力嘶地據理力爭。也許葉騫澤對她並不是沒有感情的,但他的顧忌遠比這個孤僻而單純的妹妹要多,所以他忍不住朝她微笑,卻始終不敢踏錯一步。葉靈以為他不敢違抗父命,殊不知葉騫澤心裏其實也在搖擺。他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善良、多情、軟弱。葉靈怎麽贏得了他,就將怎麽失去他。
  “向遠,說句話啊,你也不希望他走對不對。”葉靈得不到想要的回應,絕望之下竟將救命的稻草寄托在向遠身上。那麽看起來,這個為了讓心上人掛心,不惜縱身往深潭裏跳的女孩還沒有想像中那麽笨,至少她隱約也看得出向遠的心思,女孩在這方麵的第六感總是敏銳得驚人。
  對,我比誰都害怕他離開,我和他已經分開得太久了。向遠有些黯然地對自己說,然而她仍在葉靈的苦苦追問中保持緘默。
  葉秉林歎了口氣, “向遠,你從小是個懂事聰明的孩子,跟騫澤又是好朋友,你怎麽看。”
  “我?”向遠笑笑,“我不能代他做決定。”她垂下眼簾,似乎在最後一次說服自己,然後看著葉騫澤,照舊笑得眉眼彎彎,“其實你已經想好了對吧,那就按你想的去做。”
  幾個月後,作為G大會計係一年級新生的向遠在機場含笑送別了她的“好朋友”葉騫澤,他離開的時候,相對葉秉林夫婦和葉昀的依依不舍,葉靈反倒平靜了許多,葉騫澤出關之前最後一個抱了抱她,站在不遠處的向遠聽到葉靈木然地問了他一句,“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多熟悉的一個問句,向遠記得很清楚,葉靈落水清醒之後見到葉騫澤,說的第一句話也這是這個。
  葉騫澤僵了一下,緩緩鬆開了懷抱葉靈的手。他說:“我不在的時候多多保重。”
  葉靈闔上雙眼,眼淚就掉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葉昀跟著他爸爸公司的車送向遠返回學校,路途中,他遞給向遠一張紙巾,“你要嗎?”
  向遠笑著推開它。
  “我給了葉靈一張,你確定你不要嗎?”葉昀故作老成地說:“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哥。”
  向遠從後視鏡中看著一小片的天空。舍得又如何,舍不得又如何?如果腳下是泥潭,那麽她寧他走,就像風箏,隻要線在她手上,不管飛得多高,去得多遠,總有回來的一天;即使風刮斷了線,那麽至少它會墜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第十五章
  如果說一定要用兩個字概括向遠的大學生活,那就是:忙碌。她給了自己一個星期的時間去適應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這對於她來說不是問題,她本來就是山中野草一樣的人,飄到那裏都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落地生根,迎風抽枝,甚至有一天會將原本長在那片土地上的一切花草覆蓋。
  雖說葉秉林包攬了向遠所有的學雜費用和日常學習生活所需,但是,向遠說到底還是習慣不了飯來張口的生活,她做過學校勤工儉學部的廉價勞動力,發現投入的時間和收益不成正比,然後又做過家教、賣過電話卡、替人捉刀寫論文,大學校園裏有限的掙錢模式她基本上都嚐試過一輪,除了上課和考試前的準備時間之外,她都像個陀螺一樣旋轉於各種生計之間。
  向遠常說:胡思亂想是需要條件的。毫無疑問她就是不具備這種條件,她覺得自己每一分鍾都有事可做,又拿什麽時間來嗟歎?她在學校裏同齡的校友同學中就像一個異類,卻並不惹人討厭,她不像別的貧困生那樣敏感自卑,人前人後從不掩飾自己一窮二白的出身,也毫不諱言自己對於錢的渴望,在她看來,沒有錢就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不值得遮遮掩掩,也不是自艾自憐的理由。她不嫉妒那些生來就富足平順的同學,別人有,那是別人的福氣,她沒有,才要爭取。略微熟悉向遠的人都知道,她喜歡把所有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不虧不欠,幫了她的忙的,她會還那個人情,有什麽需要她代勞的,她也會事前把條件開得清清楚楚,她得到了應得的,事情自然會做得妥妥貼貼。
  跟在婺源李村一樣,向遠不管去到哪裏,生意總是紅火的,同是做家教,她每小時的報酬總能比旁人要高一些,家長卻偏偏是滿意的;代寫論文,“向遠出品”就是速度與質量兼具的代名詞,忙於戀愛和遊戲的同學付出點代價,也總覺得物有所值。
  但向遠卻遠不滿足於這些,不管她的時間安排得怎樣密集,然而即使二十四小時不合眼,一天能做得事情畢竟是有限的。所以,在天橋下擺攤的家教生意到了後來,向遠已不再親自隔三岔五地背著書包到學生家去授課,她在學校食堂附近人流量最多的信息欄開辟了一個角落,專門出售她聯係得來的家教機會,按每小時的單價一次性抽取報酬,由於價格尚算合理,也免去了其他人聯係的奔波之苦,所以她的中介生意兩頭都是供不應求;至於代寫論文、校園快遞之類零星的活,她也統統攬下之後轉手給他人,自己賺取部分傭金,積少成多,也遠比自己一個人疲於奔命要劃算。
  到了大二以後,向遠所在的宿舍儼然成了G大一個不掛牌的商業中心,除了上述一些兼職的中介服務外,還提供影碟出租、電話卡和遊戲充值卡銷售,後來,沒人知道她從哪弄來了一個二手的舊冰箱,連冷飲都開始供應。向遠招牌式兩眼彎彎的笑顏成了“童叟無欺”、“物美價廉”的代名詞,她那小店的“積分卡”和“優惠卷”發得遍布校園。大家都知道她從中賺了不少,可與她打交道委實方便放心,服務也的確周到,提供的又往往是大家最需要的東西,光顧的人自然不少。
  向遠雖然沒有什麽深交的朋友,人際關係卻並不差,也許有人覺得她市儈,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市儈得讓人無法厭惡。精明而不油滑,愛財而不猥瑣也許是對向遠最恰當的概括。她在宿舍裏的根據地生意興隆,人來人往是免不了的,電話也是一天到晚響個不停,要說一點也不影響舍友的生活那是假的,在這點上向遠從不含糊,該給的好處一點也沒少,那個時候,大多數大學生的生活費都是緊巴巴的,荷包裏充實了,嘴自然也閉攏了;個別家境實在好的,不把那點好處看在眼裏,也礙不過向遠的笑臉懷柔政策,她從不輕易與人交惡,又總是眼尖手快地在別人最需要地時候送出最合適的東西,這樣的人,誰又會跟她過不去?時間長了,宿舍裏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成了向遠的兼職店小二,課餘時光,為她跑跑腿,送個貨什麽的,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零花錢。就連本該堅守宿舍管理製度、嚴令禁止這種買賣行為的舍監阿姨,也在向遠三天兩頭無聲無息笑哈哈地給她塞飲料,免費提供最新最熱門的電視劇集的攻勢下,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向遠的八麵玲瓏讓她院裏係裏的大部分老師和學生會的一班人混的都很熟,平時有些什麽小活動,她也該出錢的出錢,該出力的出力,以至於長達四年的大學生涯裏,她的小店有驚無險,從未麵臨慘遭取締的命運。期間有人羨慕她做得風生水起,也設法效仿,不知什麽原因,到了最後大多慘淡收場。
  大三下學期,向遠熱衷於炒股,她在葉秉林的指導下入了行,將她做小生意的贏利在股市裏滾了一滾,當然有賺有賠,但她天生精明,頭腦活泛,膽子心細,眼光也精準,總的來說賺多賠少,到了最後,她那裏還是什麽貧困生,簡直就是G大一個隱形的小財主。對於這些,葉秉林當然也有所耳聞,在向遠的建議之下,他不再每月給她提供生活費,但學雜費還是堅持當初的承諾給足她四年所需。葉秉林向來喜愛向遠,對她的所作所為更是大加讚賞,並不遺餘力地給予指點和幫助,他常人前人後誇獎這個小女孩子過家家一樣的遊戲玩得有頭腦、有意思,狠不得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葉騫澤說,這一點也不奇怪,向遠本來就是一個漂流到無人荒島也能向當地野人土著售賣當地特產的人。彼時,葉騫澤已經遠在大洋彼岸那個潮濕多霧的城市,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人離得遠了,心卻跟向遠貼得近了。他的信又開始雪花一樣地飛到她的身邊,越洋電話隨不算密集,但一周一次也總不會忘記,他說在異國的新奇和孤獨,說那個整日不見陽光的城市裏格子大衣的女郎,說他刁鑽古怪的教授和整日喝酒的房東,這一切讓向遠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剛剛離開家鄉,迫不及待地跟他最親密的夥伴分享著他所經曆的一切,這中間隔著的一個又一個四年都化作烏有,他們不提以後,不提葉靈,就像是昨天剛剛在山月下揮手告別。
  向遠後來用賺來的錢買了一台舊電腦,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坐在電腦前與晨昏相隔的葉騫澤聊上幾句是她一天裏最浪費時間的行徑,也是她最大的期盼。
  葉家她免不了是要常去的,除了葉秉林和葉昀,她和葉太太也熟撚得不行,葉太太是個溫厚的女人,她通常不說什麽熱切的話,但是待向遠就像待葉昀一樣視如己出。葉秉林常催著向遠回來吃飯,自己卻總忙得難在家露麵,向遠吃過了飯,就在客廳裏邊看葉太太插花,邊跟她閑聊。這個時候葉昀總不肯在書房寫作業,非擠在沙發上,恨不得每一道題都問向遠一遍。
  在葉家出入的次數多了,向遠也跟葉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在李村見過一次的葉秉文打過一次照麵,那好像還是葉靈18歲生日的時候,葉靈不愛熱鬧,葉秉林也不主張大張旗鼓地慶祝,於是便一家人和幾個親戚,再叫上向遠吃了頓飯。那天葉太太碰巧生病起不了床,有些事情難免托向遠多照應點,楊阿姨手腳不麻利,向遠裏裏外外地忙碌,葉昀跟在她屁股後麵打雜。葉家親戚不多,葉秉林父母都已不在,就一個親弟弟即葉秉文,另有幾個堂兄妹,不是在學校裏教書,就是跟葉秉文一樣在葉秉林的公司裏任職。
  葉秉文還是跟向遠第一次見到那樣英俊,衣著考究,儀表堂堂,舉止有禮,但眉宇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倨傲,看得出他和葉家其他人的關係都不算太親密,除了葉秉林在飯桌上數落了他幾句,三十好幾了心還不定,怎麽就不能好好地找個女人結婚生孩子之外,就是不怎麽搭理別人的葉靈跟他聊了幾句。
  從頭到尾,葉秉文對向遠都相當冷淡,他在座的每個人都喝了一杯,唯獨跳過了向遠。向遠知道,他在暗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人,不過她表現得滿不在乎,葉秉文還不足以影響她的情緒。吃完飯後不久,葉秉文就告辭了,他走出了大門,向遠才發現他的車鑰匙遺留在沙發邊緣,葉秉林直說這個弟弟丟三落四,向遠看了一下,楊阿姨在廚房洗碗,葉昀給上樓給生病的葉太太端飯去了,她猶豫了一下,抓著鑰匙追了出去。
  葉秉文站在車邊,看著向遠走過來,接過鑰匙,淡淡地道了聲謝。
  “不客氣。”向遠說。
  葉秉文把鑰匙在手指上繞了一周,笑著打量向遠,說道:“不錯嘛,我大哥一家所有的男人,無論老少都被你哄得昏頭轉向。你到底要什麽,我大哥,哈哈,還是騫澤,葉昀?又或者你什麽都想要?”
  向遠笑而不語,她知道這個時候她承認或者辯駁都不能讓眼前這個人滿意。
  葉秉文見她不出聲,倚著車輕佻地用鑰匙的尖端蹭過向遠的臉,“長得倒不難看,不過我不喜歡,你要知道,過於精明的女人,就不是女人。”
  他的車揚長而出,向遠的臉頰有微微的刺痛,她默默轉身往回走,葉昀站在車庫出口處不遠看著她。
  “我不喜歡他。”這孩子沒來由的一句話,把向遠逗笑了。她的笑讓葉昀有些惱火,於是又揚聲重複了一遍:“我不喜歡他!”
  向遠用手指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你這傻孩子。”
  回到屋裏,向遠跟葉昀一起到葉太太房間裏探視,葉太太背靠著床坐著,頭發披散了下來,保養得益的娟秀麵龐上帶著病態的疲倦。她的腸胃不好,十幾年來深受其苦,剛喝過一點粥,睡不著,向遠就陪著她說話。
  葉太太問,今天都來了什麽人。向遠一一說給她聽,末了,她笑了一下,“要是騫澤在,一家人就到齊了,有一陣沒打電話回來了,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那邊好不好。”
  向遠拍著她的手,“阿姨你放心,他現在應該在忙著準備考試。他也不是不會照顧自己的人,聽他說,吃膩了西餐,他自己會動手煮一些飯菜,跟他同租一套房子的韓國人都誇他做的菜好吃。”
  葉太太噗哧一笑,“騫澤這孩子,倒是去到哪都會照顧人,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向遠便將葉騫澤對她說的一些有趣見聞娓娓道來,講到一半,聽見身後有動靜,回過頭去隻見葉靈怔怔地站在她媽媽的房間門口,一個人出神,也不知聽了多久。
  她見向遠停了下來,這才說:“向遠,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
  向遠笑道:“是啊,他就當我是個垃圾桶一樣,什麽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說。”
  葉靈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這不好嗎,最起碼,他沒有跟我說。”
  她回了房,向遠忽然也沒了說下去的興致,繼續跟葉太太聊了幾句,就告辭回了學校。
  那天晚上,葉靈掛在胸前的那個碧綠的觀音墜子在她夢裏反複出現,她記得這個墜子,無須細看,也知道那觀音的背麵必然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那裂痕裏不知為什麽變幻出葉騫澤的臉,不知是喜是怒。可她知道自己沒有做錯。

  第十六章
  葉靈生日過去還不到一個月,那一天,電話響起的時候,向遠還在圖書館裏爭分奪秒的查資料寫報告――她說到底還是個好學生,不管平時雜事怎麽多,做學生的本分還是從來沒有忘,她自己也知道,世上沒有那麽多所謂的天才,無論想得到什麽都必須付出代價,好成績和獎學金也一樣需要她用時間來交換。
  她接了電話,一時間不太適應新手機的按鍵。向遠原有一個小靈通,前幾天,葉昀非用他爸爸給他買的新手機來跟她換,他說自己很少打電話,也不願意老師和同學們覺得他奢侈。向遠也是在這方麵無所謂的人,在她看來通訊工具隻需要能夠通話良好就足夠了,不過葉昀非吵著要換,她也隨著他去。
  電話是葉昀的班主任打來的,說葉昀打架了,希望向遠到他學校去一趟。向遠有些驚訝,葉昀這樣的孩子跟別人打架的可能性基本上和六月飛雪的概率差不多,但老師不會打電話來開玩笑,電話裏又說不清楚,隻是一個勁地催促她盡緊過去。向遠有些擔心,但還是對老師說明了自己並非葉昀的直係親屬,而且也是一個學生,這種事情是否直接聯係他家長會比較好。老師為難地說,他們何嚐不知道是這樣,但電話打給葉昀的爸爸,秘書說他現在人在外省出差,想要打到家裏,葉昀又死活不讓,說媽媽病得厲害,不但來不了,聽到這個事還非得病情加重不可,好說歹說半天,才給了老師這個電話號碼。
  向遠有些無語,葉叔叔確實是出差了,葉太太這段時間以來也真的是身體微恙,但她那是腸胃方麵的毛病,調理了一段時間,現在基本也沒什麽大礙,何來“受刺激”病情加重之說。她估計葉昀是存心不願意家裏大人知道他闖了什麽禍,他大哥在國外,又總不能讓葉靈楊阿姨去做擋箭牌吧,不找向遠找誰?
  向遠最終還是放下書趕去了葉昀所在的初中,在教師辦公室見到了眼角腮邊紅腫一片的他。其他打架的孩子已經被各自的家長領走,隻餘葉昀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跟老師大眼瞪小眼。
  葉昀的班主任一見向遠,不由分說就大吐苦水,按她的說法也是強調葉昀平時絕對不是爭勇好勝,會跟同學動粗的孩子,可這次卻有不少“目擊證人”指出的確是他主動挑起戰火,一個人跟另外三個男同學扭成一團不說,被老師強行拉開之後,那三個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同學都不知道葉昀為什麽要突然跟他們翻臉動起手來。老師把打架的孩子統統帶到辦公室,葉昀也承認自己打架不對,就是死活不肯向那幾個跟他打架的同學(老師的說法更傾向於“被他打”的同學)道歉,也怎麽都不肯說打架的原因。
  向遠一走進辦公室,葉昀就立刻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被向遠要笑不笑地橫了一眼,頭低得下巴都快貼在前胸的衣服上。向遠沒跟葉昀多說,隻是滿臉誠懇地代他向老師承認錯誤,並且表明態度,無論這孩子是為什麽原因打架,回去之後一定會轉告他的家長好好管教,另外那幾個同學的醫藥費一定會負起責任。就這樣賠了好一會的笑臉,再三保證,才將鋸嘴葫蘆一樣的葉昀領出了辦公室。
  兩人一前一後地沿著學校的綠茵路往外走,直到把教學樓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向遠才在無人處伸手按了按葉昀腫脹的嘴角。“行啊,你出息了,不但會打架了,還以一敵三,夠英雄的啊。”
  她下手不輕,葉昀皺著眉“嘶”了一聲,但似乎是自知理虧,在她不冷不熱的話語中露出訕訕的神情。
  向遠看到他的樣子,問了句:“痛不痛。”
  他猶自嘴硬,很快搖了搖頭,“不痛。”
  向遠笑出聲來,“我算是知道什麽叫‘打腫臉充胖子’了,好,好,不痛就好,我猜你也不打算告訴我為什麽今天表現得如此神勇了,那就走吧,二少。”
  她走得很快,大概葉昀腿上也有傷,微跛著追了幾步,有些吃力,見她絲毫沒有等他的意思,幹脆原地不動地喊了一聲:“你要罵就罵吧。”
  向遠回頭“嘖”了一聲,“沒功夫跟你耗,我罵你幹嘛呀,不就打架嗎,你又不痛,你爸也不缺那點賠人家的醫藥費。”
  “他們說我像女孩,說我穿裙子比李莉莉要好看!”
  “什麽?”向遠微張著嘴,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沒消化葉昀這大聲喊出的話裏的意思。她往回走了幾步站在他身邊,“你剛才說什麽女孩?誰是李莉莉?”
  “李莉莉是我們班的文娛委員,是個女的!”他的語氣仍是恨恨地,清秀的一張臉上義憤填膺。
  向遠愣了幾秒,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想來是幾個小男生在一起玩,其他三個大概說了些葉昀長得像漂亮女孩之類的話,結果糊裏糊塗挨了頓胖揍都不知道是為什麽,雖說是三個對一個,可那幾個從小在城市裏嬌生慣養的孩子怎麽敵得過看似文弱,實則被家鄉的大山鍛煉得身手靈活,體格強健的葉昀?
  葉昀看著強忍住笑的向遠,心裏的委屈和身上的疼痛讓他再咬牙也控製不了地紅了眼圈,他賭氣道:“你笑吧,反正我的死活也沒人管,我最恨誰說我像女孩,再讓我聽見我還得揍他們。”
  向遠知道葉昀從小不喜歡別人說他好看什麽的,還在李村的時候,有鄉親誇他文靜漂亮得像女孩似的,他聽了總悶悶不樂,但也僅止於心中不快而已,沒想到現在長大了幾歲,反倒對這個更為介意了,莫非十四五歲真是到了男孩子最敏感的年齡?
  她搖了搖頭,用指尖蹭蹭他發紅的眼眶,“至於嗎?”
  他別開臉,“反正我不後悔。”
  “後不後悔是一回事,我是說犯得著動手嗎?你拳頭是鐵做的?打在別人身上,你自己不受罪?”
  他一個沒忍住眼淚就掉落下來。向遠無奈地環視四周,已經有人好奇的看了過來。她低聲訓斥道:“哭什麽哭,還說不像女孩子,男孩子有你這樣的嗎?”她說著,揪著他往少人的樹蔭間走,然後歎了口氣,和他並肩坐在草坪裏的一塊大石頭上。
  葉昀哭著,偷偷瞄了一眼向遠寒著的臉,“你煩我了吧,向遠姐。”
  “你再這麽沒用我真要煩你了,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哭能解決什麽問題?”
  “那我以後再也不哭了行嗎?永永遠遠,再也不了。”
  向遠苦笑,“別說以後,現在先把眼淚停了再說,是你把人家給打了,你哭個什麽勁?”
  葉昀遲疑著抽了抽鼻子,低聲說:“真的很痛!”他一隻手捂住臉上的傷處,另一隻手把褲腿給卷了起來,小腿上淤青一片。”
  “你現在知道痛了,剛才不是金剛不壞嗎?你這個樣子,就算我能把你從老師那領了出來,回家怎麽交待,你爸還有阿姨還不是得罵你?”向遠恨其不爭地埋怨道。
  這時葉昀才漸漸止住了淚水,鹹澀的液體淌過麵頰上的傷口,鈍痛中交織著刺痛。
  他說:“我爸爸和阿姨他們是不會罵我的。”
  “那你還讓我到學校領你,見我閑得慌是不是?”向遠想著自己寫到一半的報告,氣不打一處來。
  “我,我不想麻煩他們。”也許是說話的聲音牽動了嘴角的傷口,葉昀的話越來越含糊。
  向遠愣了一會,收起了臉上的不耐,柔聲問:“葉昀,說實話,葉家的人對你好嗎?”
  “好,很好。”他立刻說,似乎害怕向遠不相信,又補充道:“真的,他們對我很好的。我爸那麽忙,可他恨不得把什麽好的東西都給我,隻要我開口,阿姨也是,她身體不好,但還是很關照我,大哥就更不用說了。他們一家都是好人。”
  “‘他們’一家?”向遠若有所思地複述了一遍。
  葉昀有些黯然,“向遠姐,我已經盡力了,做個好孩子,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他們都已經夠煩了。雖然我知道,即使我闖了禍,我爸也不會像教訓大哥那樣指著鼻子罵我,他總覺得對不起我,一看到我就想起了我媽,恨不得能找到補償我的機會,唯恐我跟著他生活以後有什麽不習慣的地方,可我寧願他罵我,像他對大哥一樣。你覺得嗎,在這個家裏,隻有我像個局外人。”
  向遠說:“別胡思亂想。”可她也找不出更有力的安慰他的理由。葉昀這孩子,別看平時嘴上不說什麽,可是他眼睛比誰都亮,心裏比誰都明白,
  “葉靈呢,那葉靈對你怎麽樣。”向遠沒有辦法,隻能轉移話題。
  “葉靈?她還是不怎麽跟我說話,但我覺得不是因為她討厭我,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麽,反正她這人就這樣。”葉昀用腳尖撥了撥地上鬆散的泥土,“向遠姐,我問你個事。你討厭葉靈是不是?”
  他問完就一直看著向遠,在這雙眼睛下,本想斷然否認的向遠竟然說不出違心的話來,她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語,“這麽說吧,葉昀,我跟她沒有什麽過節,可是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喜歡另一個人,你覺得呢?”
  葉昀笑笑,疼得咧了咧嘴,依舊玩著腳下的泥土,“是因為我大哥吧。”
  向遠想笑著說,你懂什麽。可話到了嘴邊,那個她最擅長的笑容卻怎麽也出不來,是的,誰都明白,就連這個半大的孩子也看出來了,唯獨他,唯獨他還裝著糊塗。
  “你生氣了?”葉昀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不安,“我隨便亂說的。”
  “別說我,說說你自己,葉昀,你喜歡葉靈嗎?”
  “我……我隻是覺得她挺可憐的。”
  “可憐?錦衣玉食的可憐。”
  “向遠姐,我覺得她這兩年越來約不對勁了,到底怎麽了我說不出來,像是……像是病了,我不是說身體上……”
  向遠明白葉昀的意思,如果說過去葉靈給人的印象隻是一個過於敏感纖細的女孩子,可現在據葉太太說,她對外的交際越來越少,基本上接近於零,對任何事情好像都沒有興趣,整天覺得困倦和疲憊,可晚上老是睡不著,吃什麽都覺得淡然無味,課都不想去上了。葉秉林夫婦帶著她看過很多醫生,身體上除了貧血,基本沒有什麽別的疾病,人卻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向遠覺得如果說葉靈有病的話,那病的根源絕對不在身體上,而是在心裏,甚至,可以說在腦子裏。可她不能說,也許葉秉林夫婦比誰都知道女兒的問題,他們隻是不願意接受也不想承認,這幾年,葉秉林生意越來越成功,葉家放在哪裏都是有頭有臉的,他們可以有個病弱的女兒,卻不能有個“那方麵”有問題的病人。
  有時向遠問自己,是不是盼望著葉靈這個人幹脆消失,或者從來沒有存在過。可是這個人存在於她和葉騫澤中間,是不可回避的事實,再說,她和葉騫澤之間真正的問題,最大的障礙真的是葉靈嗎?她不願意深想。
  向遠問葉昀:“對了,你聽說過關於葉靈生父的事情嗎?”
  她跟很多人一樣,都知道葉靈是葉太太和葉秉林結婚前生的,可是跟誰生的,葉靈的生父又去了哪裏,就像一個謎,很少人知道真相,就連葉氏夫婦也絕口不提。向遠不是管閑事的人,所以即使她和葉家關係這樣親厚,也從來沒有想過打探當中的因由,可她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答案也許跟葉靈的問題有很大關係,甚至對於她向遠來說,也遠比想像中要重要。
    第十七章
  “葉靈的生父……”葉昀仿佛想起了什麽,卻仍是搖頭,“向遠姐,我也不知道。”
  向遠不是沒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然而她明白葉昀性子的執拗,他不想說,追問隻能適得其反,於是她擺了擺手,“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是隨口一問。”
  葉昀聽她這樣說,心中更覺矛盾,他不是個嘴碎的孩子,也本能地覺得有些事情不該亂說,可坐在他麵前的又不是別人,是向遠。他從來沒有想過拒絕她的要求,即使她從不勉強。
  “向遠姐,其實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偷聽到姑姑她們說的。”他口中的姑姑即是葉秉林的幾個堂妹,“有一次她們來吃飯,私下好像提過一次這件事,她們說得很小聲,我也沒聽太仔細,就記得她們說,阿姨她是被人……被人……”他淤傷的臉上有明顯的泛紅,怎麽也不好意思說出那個字眼,便含糊地帶過,越說越小聲,“是被人那個什麽之後,才生的葉靈。我,我是聽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本來是打算對誰也不說的,可是你問我……向遠姐,你知道我說什麽嗎?”他擔心自己說得不明不白,可又不知道如何詳解,還好向遠沒有再提出疑問,她眼睛看著別處,沒有出聲,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她才叫了他一聲,“葉昀。”
  “嗯。”
  “你聽來的這些都是沒有憑證的閑話,忘了就好,別再跟人提起了行嗎?”
  “我知道的,我不會跟任何人說,除了你之外。”
  向遠打量他的眼神溫和了很多,“你啊,別再讓我大老遠地跑到學校來領你了,也別動不動較真,長得怎麽樣是爹媽給的,當你真正像個男子漢那樣來想事情了,也就不用擔心誰說你像女孩。還有,葉家是你家,不是‘他們’家,你身上流著的是跟你大哥一樣的血,沒有人能說你不是葉家人。”
  葉昀點頭,向遠會責備他,會教訓他,她算不上一個溫柔體貼的大姐姐,可媽媽不在了之後,他隻有在她身上,才找得到一種叫做“親昵”的感覺。要是在過去,他恨不能投進向遠懷裏流眼淚,可是他知道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他答應過她要做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可以為她流血,卻不會在她麵前哭泣的男子漢;他不想永遠做她眼裏那個怯懦的孩子,一遇事就軟弱地尋找她的懷抱,而是要長成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堅實肩膀,她不一定需要,也不一定稀罕,可至少她會知道,葉昀也是好樣的,不比任何一個人差。
  向遠未必知道葉昀心中的壯誌洶湧,在後麵的日子裏,她隱約察覺得到這孩子的一些細微變化,可這變化更多的是令她感到驚訝又好笑。那天她領他回到葉家,他滿臉的傷讓在家的葉太太驚得手忙腳亂,盡管在學校醫務室已經對傷口做過簡單的處理,可葉秉林讓妻子把葉昀送到醫院做了一次全麵係統的檢查,確認隻是皮外傷才鬆了口氣。這孩子跟在學校一樣,打死也不說為什麽打架,不管用酒精消毒還是換藥,牙都咬緊了還說不痛,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說了一晚的胡話,守了他大半夜的楊阿姨說,反反複複就聽見他嘟囔著:我沒哭,我沒哭。
  傷愈之後,葉昀令人費解地開始對運動著迷,尤其是籃球,還非喜歡挑太陽最大的時候在球場上折騰,隻可惜他天生的白皙皮膚,好不容易曬黑了一些,轉瞬又白了回來;他在房間裏做了個標尺,早晚都測身高,很不能一夜之間揠苗助長。
  準備上高中前的那個暑假,葉昀到G大去給向遠送東西,一路暢通無阻地上了女生宿舍樓,卻在走道盡頭的洗漱間附近裏撞見好幾個僅著貼身衣物的大學女生,那些女生嚇了一跳,葉昀更是麵紅耳赤,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好不容易找見向遠,一見麵就抱怨為什麽這棟樓裏的人光著身體走來走去。向遠憋著笑解釋,這裏一向禁止男生出入,所以她們都沒料到會闖進這麽一個不速之客。葉昀不服氣,說要是這裏不讓男生出入,看守宿舍的阿姨怎麽會把他給放了進來。向遠當時邊點錢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大概阿姨覺得你還小吧,小男生不在禁入範圍之內。”葉昀連聲抗議,“怎麽還小,我都快上高中了。”向遠不作聲,把錢仔細又點了一遍,才站起來伸手在他頭頂比劃了一會,“你看,你比我還要矮半個頭,不是小男生是什麽?”
  葉昀因此大受刺激,向遠在南方女孩子中算是比較高挑的,一米六六的個頭,女孩子若是瘦的話容易顯得比實際海拔更高,葉昀挺直了腰站在她的麵前,頭頂也隻是與她的眉毛齊平。這個認知猶如一個驚雷,劈得他暈頭轉向,他都忘記是怎麽告別向遠回到家裏的,後來很長一段日子,晚上想著這件事情都不安得難以入睡,好幾次做噩夢,夢見自己不但長不高,反而成了侏儒,然後驚恐地嚇醒,一身冷汗――他想像不出一個侏儒怎麽能成為向遠的依靠。
  就連葉秉林夫婦也發覺了他的焦慮,他每天測身高的次數比吃飯的次數更多,以往從不主動提要求要買東西的孩子,轉彎抹角地纏著爸爸和阿姨給他買各種促進骨骼生長的營養素,打籃球更是像瘋了一樣。就連遠在異國的葉騫澤也接到這個弟弟的電話,偷偷摸摸地問他十六歲的時候有多高?還問什麽同是一隻長頸鹿生的小鹿有沒有可能一隻高一隻矮。葉騫澤莫名其妙地把這件事告訴向遠,向遠才發覺自己無心的話讓這心重的孩子都有了心魔。盡管不知道葉昀為什麽如此在意這個問題,但是向遠還是想了辦法來開解他,她對葉昀說:“你爸是高個子,你媽媽也不矮,看你大哥就知道你以後絕對矮不到哪裏去,你這孩子,怎麽沒事盡操這些閑心。”可是這個時候葉昀那裏聽得進這些,他如今跟向遠同行,都不願意跟她肩並著肩。向遠後來想,要不是高一那一年,這孩子開始像春天的小樹一樣迅速抽枝,大半年時間從教室裏第二排被調到了倒數第三排,他還會不會因為這件事一直鬱鬱寡歡下去。
  向遠大四的時候學校要求自找單位實習,她學的是財會,葉秉林順理成章地安排了她進入江源的財務部。江源的財務總監不是別人,正是和向遠頗不對盤的葉秉文,也許是礙於哥哥葉秉林的麵子,作為向遠名義上的長輩,葉秉文並沒有太多地為難向遠,但是在江源財務部的兩個月裏,向遠的工作安排始終遠離實質性的財務內容,她大多數的時間都被用在打字、倒茶送水、為本部門的人跑腿上,就連資料歸檔和碎紙這樣的活計也很少得經她的手。
  向遠覺得其實葉秉文完全沒有必要對她如此戒備,且不說她隻是大學沒有畢業的一介菜鳥,就算真有什麽問題讓她發現了,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葉叔叔是個聰明人,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她向遠又何用強出這個頭。葉秉文執掌的江源財務究竟有沒有什麽問題她不敢說,但僅憑局外人的立場來看,包括財務部主任在內的一幹財務人員均由葉秉文提拔,這已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這個問題還不是她需要費腦筋的,平時倒茶送水倒也甘之如飴,不該問的一字不問,不改說的決口不提,實習結束之後,順利收拾包袱走人,實習鑒定上也是鬥大一個優字。
  她對江源沒有感情,但是葉秉林卻待她不薄,讓她難過的是,這幾年,葉叔叔的身體每況日下,本來正值壯年,雄心勃勃的他被糖尿病和早年插隊留下的風濕折磨得心有餘而力不足,開始的時候他還強撐著,一次長達半月的住院治療之後,他終於說:“也許騫澤該回來了。”
    第十八章
  葉騫澤要回來了。
  其實在國外這幾年,以他的家境,回國往返幾次根本不是問題,然而每次到了假期,總有事情將他絆住。對此,葉秉林的看法是,男孩子在外麵自力更生,多曆練是好事,並不強迫他有事沒事回家看看,可話雖如此,可借著出差、考察的機會,幾年來他“正好途徑”大兒子上學的城市,卻不下五回。
  騫澤回國那天,已經臨近畢業的向遠在學校已經沒有什麽課,因此葉秉林提出讓她一塊去機場迎接,她沒有拒絕。那一天,葉家幾口人全體出動,向遠站在人來人往的接站口,他的航班剛剛降落,一別四年的人,重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從空氣中辨析出與往常不一樣的氣息,然而一切如常。向遠想,也許是因為這已經不是他們分開的第一個四年,她已習慣離別。
  她貌似漫不經心地看了葉靈一眼,葉靈還是個紙片似的人兒,她站在葉太太身邊,麵孔沉靜,可麵上不自然的潮紅和下意識捏緊的雙手卻出賣了她。向遠記起,這一次她有多久沒有見到葉騫澤,葉靈也就有多久,顯然這嬌柔的溫室蘭草過去從未嚐試過這樣的離別和相逢,可是站在時間和空間所劃下的鴻溝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鴻溝能讓葉騫澤忘記了他曾經喜愛過的一杯鹹豆漿,也能讓他心裏的一枝花變淡。
  葉昀先是在向遠身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又轉而在她麵前晃悠,高一的他在一陣竄長之後,已經如願地小小俯視一下向遠,這個改變讓他終於不再介意跟她並肩而行。
  向遠被他晃得眼花,“嘖”了一聲,“你瞎轉悠什麽。”
  葉昀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前方有人笑著喊了一聲,“向遠?”
  向遠的眼睛越過葉昀,騫澤人已經在眼前,他給了向遠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明知道也許是異國習俗的熏陶讓他打招呼的方式改變,臉頰貼在他胸口的那一刻,向遠腦子裏還是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隔著襯衣,她感受到他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坐在曬幹的穀垛上,陽光混合著禾苗的氣息,溫暖而幹燥。
  “向遠,你沒怎麽變……不,比以前漂亮了。”他拉開一些距離打量著她。
  向遠笑,“你倒是比以前會誇獎人了啊。”
  他似乎變得比四年前肩膀寬厚了一些,眉目間也添了穩重,笑容和煦,風儀靜好,跟他比起來,自認為長大了的葉昀還是像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這個小子此時卻忍不住插嘴,帶著男孩變聲期的怪腔調,“哥,我呢,我哪裏變了嗎?”
  葉騫澤轉而去揉葉昀的頭發,“都快比我高了,你說有沒有變?這回不擔心了吧。”
  葉昀的笑容裏有極力隱藏的得意和淡淡的羞澀,葉騫澤摟住他的肩膀,看著離他最遠的葉靈,笑了笑才說,“阿靈,就你不會照顧自己,太瘦了!”
  葉靈不開腔,回以他微笑,麵上的潮紅卻更盛了,她似乎還在等待葉騫澤再說些什麽,他卻朝著一旁的父親和繼母走了過去,伸手把眼眶潮濕的葉太太抱在懷裏,葉秉林一個勁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話不多,眉宇裏卻全是笑意。
  後來,向遠不止一次回憶分崩離析前的葉家,這是定格在她記憶裏最後一個和樂融融的畫麵,或許這樣的場景後來也曾出現,可她總記得這一刻,記得每一個人臉上的笑靨。
  其實這樣的和樂在回家之後的晚餐時就已被打碎,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葉騫澤跟向遠有說有笑地,葉秉林興致也很高,讓楊阿姨找出了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就連葉昀麵前也被倒了一小盅,向遠不喝酒,葉靈卻主動要了一點,她坐在離葉騫澤最遠的地方,兩人除了初見時的問候,再無其他單獨的對話。向遠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她看得出葉騫澤對葉靈著意的冷處理,不管他心裏怎麽想,就算是裝的也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下去,他有心演,就證明他有心揮別過去那些糾纏。 
  酒過三巡,葉秉林就說到了自己近年來身體的力不從心,他說,“騫澤,阿昀還小,你爸爸半輩子闖下的一番事業肯定是要你來背的,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喘口氣了,說吧,要休息多久才能回江源上班?”
  他等著兒子給他一個期限,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他都不意外,可是萬萬沒想到,葉騫澤放下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疾不徐地對他說:“爸,可能江源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想去學校教書。”
  “你胡說八道什麽。”葉秉林滿臉驚訝,笑容卻開始褪去,“你是我兒子,怎麽能說江源的事情做不來?況且,你在國外學了幾年的企業管理,難道就白學了?”
  “對啊,騫澤,工作上的事情不熟悉不要緊,慢慢來,江源遲早是你們兄弟倆的,怎麽能隨便說做不來?”葉太太也勸他。
  葉騫澤開口有些艱難,“對不起,爸,阿姨。”
  “趁我這把老骨頭沒散,你要學什麽我都可以從頭教起,一家人說什麽對不起?”葉秉林不快地說。
  “可是我對從商真的沒興趣,在學校,我……我自己申請改了專業,我拿的是文學學位。”
  餐桌前的空氣仿佛頓時凝固了,葉秉林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半晌無語,其他人麵麵相覷,也低頭不敢出聲。
  “你再說一次。”葉秉林拉長了音調一字一句地說。
  “對不起,爸爸。”
  葉騫澤話音沒落,葉秉林已經順手抓起麵前的筷子劈頭蓋臉朝他打來,“你嫌我死得不夠快,想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葉騫澤不躲不閃,任憑筷子打在他身上,葉秉林盛怒之下出手不輕,第一次落下,葉騫澤從耳際到臉頰頓時一條鮮紅的痕跡,可老父親尤不解氣,再一次高揚起手,向遠心裏一驚,來不及做出反應,原本坐在葉騫澤對麵的葉靈不由分說撲身過來,葉秉林發現不對,躲閃不及,筷子狠狠抽在她護住葉騫澤的脊背上。
  “你們一個兩個都想幹什麽?阿靈,你走開。”葉秉林想拽開女兒,無奈她也不呼痛,鐵了心一般護在葉騫澤身前,
  “阿靈,回你位子上,爸,如果打了您覺得解氣,那就多打幾下。”
  “你們……你們……”葉秉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葉叔叔,別這樣,事情都這樣了,您打他,除了讓他身上痛,您心裏痛之外,還有別的用處嗎?”向遠起身相勸,趁葉秉林一聲歎息,悄悄地奪下他手中的筷子,葉昀眼明手快地接過,然後把視線所及的所有筷子統統抓在手裏,藏在身後。
  向遠和葉太太一起攙著讓葉秉林坐下,“您有話慢慢說,事情也許沒有您想像那麽糟。”
  “我還能說什麽,還有什麽會比現在更糟,我生的兒子,就是這麽不爭氣。向遠啊向遠,你為什麽不是我的女兒!”
  “葉叔叔,做你女兒是要福分的,我上輩子還沒修夠。”向遠笑著說,眼看葉秉林苦笑一聲,火氣似乎已經散了一些,剛鬆了口氣,卻聽到葉靈的冷笑。
  葉靈站在葉騫澤的身邊,低頭看了看他臉上的傷,抬頭直視葉秉林道:“爸,您憑什麽打他,他做錯了什麽?他首先是一個有自主權的人,然後才是您兒子。”
  葉秉林剛緩過的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整張臉漲得通紅,向遠輕聲說了句,“葉靈,現在少說兩句吧。”
  葉靈再次冷笑,“你是誰,這是我們葉家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
  “阿靈!”
  “你閉嘴!”
  “阿靈,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葉騫澤和葉秉林夫婦三人幾乎同時開口製止,葉靈恍若未聞,隻是挑釁地看著向遠,仿佛她才是眼前惟一的敵人。
  就連葉昀也瞪了葉靈一眼,低聲說:“向遠姐,你別理她。”
  向遠倒是滿不在乎,一笑了之,就連葉秉林責令葉靈道歉,也撲哧一笑說不用了。葉靈身邊的葉騫澤一臉抱歉,但向遠想的是――她真護著他,明明離葉騫澤最近的那個人不是葉靈,可是當葉秉林揚起筷子抽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卻是第一個撲過來擋在他身前的。向遠的心中於是有些悵然,為什麽為葉騫澤挨上那一筷子的人不是她自己,她也一樣願意代他受過,代他經受疼痛,可是當時就坐在騫澤身邊的她卻慢了葉靈一步,為什麽會這樣?也許她的愛注定沒有辦法像葉靈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不問對錯。即使是剛才想盡辦法平息葉叔叔的怒火,好為騫澤圓場的那個時候,她也不能否認,自己內心深處對於騫澤的所作所為始終持不認同的態度。她為自己那一秒鍾的遲疑而深深遺憾。
  “爸,您別生氣了。”葉騫澤站了起來。
  葉秉林用手一直門外,“要想讓我多活兩年,你現在就消失在我麵前,多看你一眼,我都沒辦法消這口氣。”
  “那好。”葉騫澤自我解嘲地笑笑,轉身就朝門口走。
  “等等。”葉靈二話沒說就追了上去。
  葉太太急得六神無主,“騫澤,阿靈,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一對兒女消失於門口之後,葉秉林仿佛瞬間老了好幾歲,他拍了拍向遠的手背,“向遠……”
  “我明白,我去追他們。”
  向遠剛走了幾步,發覺葉昀也跟了上來。
  “你留下來陪陪你爸和你阿姨,我馬上就回來。”
  葉昀雖然一臉不情願,但也唯有看著向遠也跑了出去。
    第二十章
  向遠其實很想睡,但有個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呼喚:“向遠向遠向遠……”配合著聲音,還有雙煩人的手反複搖晃著她的肩膀。
  她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罵:“葉昀,我還沒斷氣,要是腦震蕩的話可能會被你搖死。”
  葉昀喜形於色:“向遠姐,你醒了。怎麽會死呢,醫生說你的腰傷得不輕,後腦破了皮,雖然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但是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了!”
  “明知道死不了你還吵什麽?”向遠動了動,腰部一陣鈍痛,後腦勺也麻麻的。
  葉昀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旁邊坐了很久,就是不見你醒,雖然醫生說沒事,心裏還是有點怕。”
  “我睡了一覺。”
  向遠倒不是騙葉昀,其實從暈暈沉沉地倒在地上開始,後麵發生的事情她都模糊地記得,包括那夥人逃跑、警察趕來、救護車駕到、送進急診室……暈倒是需要天分的,她雖然沒有這種天份,至少在很疲倦的時候可以讓自己睡上一覺,什麽也不想。
  可是醒過來就不一樣了,清醒的時候要做清醒的事,你今天忘了那些煩惱,明天還是一樣會出現,而且帶著利息。這是向遠的經驗。
  “人沒抓到是嗎?”她想坐起來,捂著腰低喘了口氣。
  葉昀忙按住她:“你別動啊。人一個也沒抓到,不過你放心,我爸已經跟公安局的負責人說了,一定要讓他們追查到底,找出那幾個壞蛋。”
  向遠其實就隨口一問,她對那幾個人落網與否並不十分在意,就算抓到了又能怎麽樣,不過是幾個垃圾,蹲上幾年的監獄,出來又是一條好漢,對於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哥和葉靈怎麽樣。”
  葉昀露出有些難過的神情,“我哥沒什麽事,也就皮外傷,可是葉靈……你知道的,她這裏一直不怎麽穩定。”他指了指頭,“這一次不知道是受的驚嚇太大,還是刺激過度,整個精神都垮了,爸爸和阿姨都守著她,可她好像連人都不怎麽認識了,就知道一手抓著她脖子上那個觀音,一手抓住大哥的胳膊,一看不到大哥的人,就死命地嚎叫,你不知道,那聲音可嚇人了。大哥陪著她,動都不敢動。醫生要把她轉精神科,我爸沒讓,他說會私下請醫生到家裏來。”
  向遠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愣了愣,葉靈都糊塗成這樣了,還是隻記得她的觀音和葉騫澤,觀音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向遠猜不到,可是葉騫澤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顯而易見。大概葉靈即使在最清醒的時候在意的也隻是這兩樣東西,現在這個樣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或許是成全了她,她終於能夠無所顧忌地表達她的占有欲。向遠自問做不到,竟然也有幾分羨慕她。
  葉昀見向遠沒有出聲,憋了很久似的冒出了一句話:“向遠姐,你喜歡我哥是嗎。”
  他用的其實是陳述的語氣,向遠有些驚訝地看著他,是啊,小葉昀也長大了,大到足夠看明白一些事情,可是她愛著葉騫澤,誰又不知道呢。
  “你想說什麽?”她挑高眉毛。
  葉昀想過她否認或是承認,卻沒料到她的反問,頓時漲紅了臉,說話也結結巴巴地:“我,我哥他……不是,我是說……如果是我,我拚了命也……也會保護你的。向遠姐,你……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真的!”
  他急得把向遠病床上的床單都揪緊了還尤不自知。
  向遠隻說了兩個字,“我信。”
  她信,她真的信。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怎麽樣,在最關鍵的那一刻最是纖毫畢現,那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沒有對錯,也摻不了假。就像她沒有醒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守在了葉靈身邊,葉昀卻地留了下來,並不是說他一點也不關心葉靈,隻不過人的心裏有一杆秤,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在這把秤的衡量下,一切的選擇都是自然而然的。向遠清楚自己在葉昀心中的地位,這個可憐的孩子,對於他來說,向遠是媽媽,是姐姐,是親人,是夥伴,也許還是他青春期懵懂情感的寄托,她從不懷疑在危難發生時,葉昀會毫不猶豫地擋在她的麵前,就像她相信,下一次危難來臨,騫澤他還是一樣會本能地擋在葉靈的麵前。
  想到這個,向遠心裏就有一種跌到穀底後的釋然,他畢竟愛的還是葉靈。向遠曾經以為把她和騫澤分開的是距離,是時間,是她無法控製的人生轉折……她錯了。在很多年前,即使她哭著留住了離鄉返城的葉騫澤,也許總有一天,當他遇到葉靈,還是一樣會愛上她,或許換種方式,或許換個身份和地點,終究是殊途同歸。他們才是一種人,他們才是磁鐵的陰極和陽極,相遇了,天生相互吸引,所以同樣一別幾年,葉騫澤刻意地疏遠葉靈、冷淡葉靈,可最危險的時候,他還是會舍身為她,就像葉靈在他受到父親的責難時,想也不想地撲到他身邊。
  向遠很清楚自己在這一天裏兩次輸給了這對“兄妹”。她不是騫澤心裏的那個人,也做不了葉靈,他不愛她。記憶裏的山月隻在她一個人的心裏散放清輝,於他而言,隻是遇風而碎的泡影,或許當初的月光下,騫澤還在她身邊,但他們心裏想著的也是不同的事情,那句“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她當成不離不棄的承諾,他隻是看作跟朋友一時的感歎。
  多年來,與騫澤重逢的期待和再次贏回他的信念是向遠在最無望的時候心裏的那點光,是她荒蕪中的一點綠,可是現在她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連悲傷都盛不下,眼淚無處宣泄,隻是空。之前的苦苦不肯相忘,不過是為了求證她的回憶不是虛幻的,不過是為了終有一天能重拾過去,但是如果回憶和過去都隻是她一個人的,那執著又是何苦?
  “向遠姐,你現在是不是心裏難過?”葉昀不依不饒。
  向遠搖頭,她應該難過嗎,她隻是忽然醒悟自己失去了也許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東西。
  “我以後想要做警察。”葉昀冷不丁說。
  “為什麽?”
  “做了警察就可以保護你不受壞人傷害。”
  向遠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得出來,他還不懂,最容易傷人的有兩種,一種是自己,一種偏偏是善良人。
  “今天你們家已經有一個要去做光榮的人民教師,你又說要做警察,非把你爸氣死不可。”
  “不會的,我爸不會打我,他會由著我去的,我不是大哥,他對我沒期望。向遠姐,你要是困的話就繼續睡,我坐在這陪你。”
  結果向遠沒有睡著,葉昀卻趴在床沿昏昏入夢。她撥了撥他的頭發,隨著年歲的增長,這張臉跟他哥哥越來越神似,隻是更漂亮,少了優柔,多了純真。她還記得他小的時候,在冬天最冷的一個晚上染了風寒,一整晚“打板子”,蓋了三床被子還冷得直打抖,鄒家嬸嬸急得差點掉淚,聽說狗肉可以驅寒,向遠忍痛殺了她家那條垂死的老黃狗,葉昀稀裏糊塗地吃了,半夜發了汗,第二天清醒過來聽說這件事,幹嘔不止,嘔完了眼淚也沒有斷。
  他一直是個重情的孩子,待她也是一心一意的好,可是,有些事情從來由不得她選擇。向遠有時甚至要反複提醒自己,別讓葉昀對自己太依賴,別對他輕易許諾,因為很多話,隻有聽的人才會記得。

  第二十一章
  向遠在醫院的病床上整整躺了四天,葉秉林對醫生有交待,給她最好的藥,最好的照顧。可是,傷筋動骨二十日,她的腰傷在四日之後已經勉強可以下地行走,要徹底好轉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向遠是個閑不住的人,四天在病床上消磨對於她來說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雖然並沒有什麽火燒眉毛的事等著她去做,可她就是不習慣躺在床上等著人伺候。
  葉昀陪了她兩天,在她的勸說下回學校上課了,隻有晚上放學後才會出現,向遠明白他的好心,他怕她悶,不停地說一些新鮮有趣的事情逗她開心。看得出他的笑話都是白天看書,現學現賣的,有時候說了上半段就忘了下半段,但這並不妨礙向遠笑得前俯後仰。可是,當葉昀離開,她的身邊恢複了冷清,她才感到徹底鬆了口氣,她隻想一個人待著,不想說話也不想哭不想笑,不需要人安慰,不需要人同情,甚至不需要人陪伴――即使那個人是小葉昀。
  第四天,向遠終於扶著腰下了床,一個人沿著醫院的長廊慢慢地走,她最討厭白色,一片茫茫的白,好像看不到邊際,這很容易讓她想起一個慣常做的夢,全然的白色中一個女人孤伶伶的背影,不可怕,卻總讓她在夢中喘不過氣來。
  她推開一扇門,果然看見了閉目躺在床上的葉靈和床邊低頭不知在想什麽的葉騫澤。葉叔叔還是沒肯將葉靈轉到精神科的病房。
  葉靈陷在白色床單裏的身子小小的,臉色白得和整個醫院的背景渾然一體,即使陷入無意識中,她的手仍然牢牢抓緊葉騫澤放在床沿的手腕。
  葉騫澤察覺到動靜,微微抬起頭來,看著向遠,沒有驚訝,也沒有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一步步走近床前。幾天沒見,他的眼眶都陷進去不少,下巴上有了青青的胡渣,向遠還注意到,他被葉靈抓住的手腕上全是斑駁的抓痕和指甲掐出的半月形瘀傷,可以想像守在這樣一個瘋魔的病人床前,是怎樣的身心俱疲。可是這不是他自找的嗎?大多數人的傷心和苦痛都是自找的,像她自己,像他,像葉靈,有什麽值得同情的?向遠站在葉騫澤的身旁,俯視他的傷口,她已下定決心讓自己不再自苦,可他要什麽時候才能解脫?
  沉默持續了很久,房間裏隻有葉靈悠長而有規律的呼吸聲,她睡著了,而且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也許這是藥物的功效。
  “向遠。”葉騫澤輕輕吐出這兩個字,而向遠幾乎辨認不出這略帶粗嘎的聲音是出自他的嘴。他緩慢地垂下頭去,向遠與他離得很近,這一低頭,他的額頭幾乎就蹭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縮了縮,但沒有挪開,於是感覺著他的頭慢慢地靠在了她的手上。
  “向遠,你那麽聰明,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向遠略張了張嘴,然後無聲地笑了,他問她該怎麽辦?他竟然問她該怎麽辦!這個男人,他究竟是太過殘忍,還是太過天真?然而她沒有辦法憤怒,因為她知道,他是真的把她當作一個知心好友,他累了,於是沒有辦法在這個好友麵前掩飾他的彷徨。
  向遠不知道為什麽葉騫澤明明不是對葉靈無心,卻一再地抗拒,最後鬧得這樣的收場,她甚至不想知道那個答案,那是他們的事情。她可以用四天的時間說服自己,即使再愛葉騫澤,也不能繼續在一段沒有希望的感情上虛擲,卻沒有辦法偉大到為他們的感情指點迷津。她心甘情願放棄,是為了保全自己一顆心,而不是為了成全。即使退一萬步,真正站在一個好友的立場,她也堅定地認為葉靈並非良偶。
  所以,向遠冷笑一聲說道:“你問我該怎麽辦?如果我說,讓你別再陪她瘋下去,你肯聽嗎?”
  “她是我妹妹!”葉騫澤有些震驚地看著向遠。
  “你比我更清楚你們不是什麽兄妹,少自欺欺人行嗎?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拖死你!”
  向遠抬高了語調,她看見葉騫澤擔心地看了一眼床上葉靈,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而是擔心她的話驚醒了葉靈。
  這個發現讓向遠忽然心灰意冷,覺得剛才自己的激動如此無謂,她想,她總在做無謂的事,就像葉靈當初在野鴨潭一心求死,她眼巴巴地去救她幹什麽,對於有心沉溺的人來說,你拉她(他)一把,不見得是幫她(他)。
  她退後了一步,又一步,“算了,當我什麽都沒說過,騫澤,好自為之。”
  她打開房門,不期然看到葉秉林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外,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
  “葉叔叔?”
  葉秉林好像這才回過神來,流露出一臉的著急,“向遠,我正找你呢,是這樣,老家那邊你李二叔給你打了電話,在學校找不到人就打給我了,說是向遙在學校……有點事,讓你盡量趕回去一趟。我跟他說了,你腰傷得不輕,現在回去是不可能的,最好你給李二叔打個電話,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向遠給李二叔打了電話,結果她還是沒能按葉叔叔說的,沉住氣,什麽事都等腰好了再說。受傷後的第九天,當她終於可以大致行動自如之後,她沒有聽葉叔叔夫婦的勸阻,登上了返鄉的火車。
  葉昀吵著要跟她同去,被她狠狠斥責了一頓,她說,學生就應該以學業為重,你馬上就要考期末考試了,跟著我去幹什麽?騫澤原本給她訂了機票,她也讓給退了,隻要沒有大動作,她的腰就沒有問題。
  回到李村已經是動身的第二天晚上,李二叔夫婦聽說了向遠腰不好,特意到村口去接她,向遠謝了又謝,這些年,雖然在錢方麵她沒有少過向遙的,但也多虧了李二叔夫婦的照應。
  向遠其實在過去幾年基本上每個寒暑假都回家陪向遙住一段時間,不過向遙對她千裏迢迢趕回來總是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是怪聲怪氣地說:“大忙人回家看我,真是受寵若驚。”就是說:“你是怕我趁你不在把這老房子燒了還是賣了……”
  向遙跟葉昀一樣,十六歲,正值青春期,盡管向遠自己好像沒有經曆這一時期,但她可以理解向遙在這個時期的叛逆和別扭,所以通常不跟她計較。有時向遙過火了,她幹脆就回去得少一些,眼不見心不煩,但向遙用的花的從來沒有少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向遙打電話給她,除了要錢,沒有別的事情。
  一路上,李二叔和李二嬸擔憂地說了不少向遙的事情,向遠越聽,臉色就越往下沉。
  回到了家,門是虛扣的,裏麵黑洞洞的,顯然向遙不在家――正值周末,向遙晚上不住校,她明明知道向遠這一天會回來。
  “這個向遙,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李二叔嘮叨著,幫向遠拉亮了燈,李二嬸去給她整理好被褥,向遠舟車勞頓之下,一動不動腰傷也是隱隱作痛,她掙紮著給兩個老人家倒了水,還好水壺不是空的,然後坐了一會,也不見向遙回來,便說服了二老先回家休息,離開之前,她悄悄地把一卷錢塞到李二叔手裏,老人還想推辭,被向遠製止了。這些年,她和向遙姐妹倆受李二叔一家照顧不少,她點滴都記得。
  李二叔夫婦離開了之後,向遠就一直坐在堂屋的方桌前等著向遙回來,家裏的老爺鍾敲響了十二下,她才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從腳步聲可以聽出,向遙不是一個人,她聽著門口的男女笑鬧著道別,然後有一個腳步聲走遠,她就連打開門去看個究竟的力氣也沒有。
  向遙推門進來,看到坐在桌邊的向遠,笑容凝結在臉上,過了一會,才露出個小小意外的表情,“啊,你回來了,對了,你說過的。我忘記了,怎麽辦?”
  向遠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子,示意她坐過來,“忘記了當然不要緊,你隻要告訴我,這麽晚了,你從哪裏回來。”
  “哦,跟幾個朋友去村裏的錄像室看影碟。”向遙漫不經心地邊說邊倒水喝。
  “朋友?除了村裏那幾個二流子,還有誰會在那種地方混到半夜?”
  “隨你怎麽說。”
  “別人我管不著,可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你跟那些二流子有什麽區別?”向遠看著向遙那一身奇裝異服,她開始後悔自己管教這個妹妹太少。
  “你在管我嗎?你現在終於想到管我了?我跟你說,我不用你管。”向遙遠遠地,挑釁地看著向遠。
  向遠並不生氣,“不用我管?可以,從我不管你的下一分鍾開始,你別再開口問我要一分錢,然後你再去試試,在你不偷不搶不賣的情況下,你能不能自食其力,又或者,你的‘朋友’會養活你。”
  她見向遙不說話,便繼續說道;“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得管管自己,別鬧出那些破事,讓人把電話打到我那,我都替你臉紅。向遙,你過來……我讓我過來聽見了沒有!”
  她聲音不算大,但向遙杯裏的水濺出了幾滴,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坐到向遠的對麵。
  “向遙,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我虧待了你?”向遠看似心平氣和地說。
  向遙還是不吭氣。
  “你不說話?那我繼續猜,你很缺錢用?”
  向遙的臉頓時刷白,有些慌張地搖頭,向遠冷冷說道:“你就缺那十塊二十塊零花錢?缺到要在學校宿舍偷的地步?你沒有的話可以說一聲啊,我那次沒有給你,啊?”她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沒頭沒腦地朝向遙臉上扔,“你說啊,你為什麽要偷?你成績不好,不愛念書,不思上進也就罷了,我沒指望你什麽,隻求你踏踏實實做人,結果呢,你跟那些不三不四地人鬼混,在學校小偷小摸被老師告到我這裏來,你究竟想幹什麽,你說啊,說話!”
  向遙縮了一下,然後咬咬牙,“我就是愛錢怎麽樣,你不也一樣!”
  向遠氣得發抖,“至少我每一分錢都光明正大,你跟我比?!”
  “我比不了你,連做你妹妹都不配,你什麽都比我強。你做什麽都是對的,我做什麽都是錯的。你從來就不喜歡我。”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不喜歡你?你太不爭氣!”
  “在你心裏麵,除了你自己,還有誰是爭氣的,我、爸爸,我們在你眼裏都是寄生蟲,是多餘的。對了,你最喜歡的是向迤,可是他死了,所以你更加恨我,你一定在想,那天死在潭裏的那個人為什麽不是我。”向遙忽然淚流滿麵,她是個漂亮的女孩,繼承了父母五官的所有優點,向迤跟她長得很像,如果活到現在,應該也是個俊俏的小夥子。
  她的話逼得向遠不得不又想起了弟弟在水裏漂浮的身影,慘白的,腫脹的,向迤,她最貼心的小弟弟。向遠覺得自己痛得沒有辦法呼吸,腰部,還有腰部更往上的地方。如果向迤還活著,她就不用因為世界上隻剩向遙這僅有的一個親人而不得不對她好――沒錯,她也想過,為什麽死的那個人不是向遙。
  “你沒資格跟我提向迤。”向遠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不想提他,可我天天一閉上眼就看得見他。那天我隻是跟他開個玩笑,裝成溺水的樣子喊救命。我怎麽想得到他會真的跳下來,怎麽想得到他的腳會抽筋?我想去救他,可是水忽然變得很冷,我很害怕,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沉下去,連伸出來的手都不見了。我們都嚇呆了,鄒昀也嚇呆了,這主意原本也有他一份,看著向迤跳下水的時候他還在背後偷笑,可最後隻會哭……向遠,你以為向迤死了我不難過嗎,他跟我從存在那一秒就在一起,我願意代他去死,我死了,他活了,你就高興了,可是現在我沒辦法,沒辦法,你知道嗎?”
  向遠聽得像出了神,向遙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仿佛跟她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隻有一些聲音似遠似近地透過來,“我心裏也很痛,很痛,你知道嗎,你知道痛嗎……”
  痛嗎?痛嗎!
  她忽然起身給了向遙一個耳光,然後身邊的一切才安靜了下來。
  “你說你痛,問我知不知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就像這一巴掌打在你身上,你很痛吧,嘖嘖,半邊臉都紅了,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真的,痛的隻有你一個人而已。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麽感同身受,你覺得自己心肝都撕得血淋淋的,腸都鉸斷了,其實別人一丁點都體會不到,看你表情恐怖,同情一會,接著該舒服還得舒服,該高興還得高興,因為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們的心我們的肉長在各人自己身上,酸甜苦辣,自己嚐的味道隻有自己明白。別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別要求別人懂你的感受,叫得再大聲也白費工夫,不怪別人冷血,怪你自己沒防備。”
  向遠說完,看著向遙打了個寒顫,她接過向遙手裏的杯,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聲在夜晚令人聞之驚心,向遠的聲音卻平靜無瀾,“你再這樣下去,就像這杯子一樣,摔爛了,掃掃就該扔了,別人卻都還是好好的。你最好記住我的話。”
  她朝房間走去,移動腳步的時候發現腰都直不起來,向遙動了動,像是想去扶她,卻沒敢走過去,隻知道喃喃地問,“你腰怎麽了。”
  向遠冷笑了一聲,“看見了吧,腰疼的是我,你會有感覺嗎?”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她說了太多的話,有些話是早想說的,有些話是不該說的,可她都說了。說出來之後,她竟然感覺比之前任何一天要輕鬆,那番話也許不止是對向遙一個人說的。
  關上門之前,她叫了一聲仍在發呆的向遙,“把地板掃掃,收拾好東西,做好轉學的準備。”
    第二十二章
  葉騫澤教書育人的夢想最終也沒能順利實現,他拗不過父親的固執,也拗不過自己心中身為長子的責任感,盡管對經商從無興趣,葉靈病情稍穩定一點之後,他還是回江源上了班,作為葉秉林的助理,開始學習著打理父親闖下來的事業。
  向遠在畢業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向遙轉學,新的學校選在G市的一所全日製寄宿中學,向遙沒有城市戶口,轉學頗費一些周章,向遠大學幾年的小小積蓄幾乎耗盡,其中葉秉林也沒少幫忙。
  向遠深知這幾年得益於葉家甚多,沒有葉秉林,這一路她必然沒能走得如此順利。臨近畢業之即,她不是沒有想過今後進入江源,為葉叔叔的事業出把力,葉秉林也不止一次提過讓她離開學校後直接到江源財務部報到。可是隨著畢業的時間越來越逼近,葉秉林眉頭越來越深鎖,原本以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卻一拖再拖,好幾次他看著向遠,似乎都是心裏有事難以訴諸於口。終於有一天他把向遠叫到家裏吃飯,單獨跟她談了談今後就業的問題。
  他說:“向遠,葉叔叔一直看好你,你學的是財會,但是以你的機靈,何必去做一個小小的財務,要不這樣,你學校的手續辦清楚了,直接到江源來,葉叔叔給你安排一個好崗位,正好人事部需要一個勞資統計,你先做著,慢慢熟悉一下企業的環境,以後一定會有發展的……要不,就到董事長辦公室做我的助理,和騫澤一樣幫幫我的忙?”
  葉秉林的話說得很謹慎,向遠心裏頓時明鏡似的,不用費心思去猜,一定是葉叔叔在把她往財務部安排的時候遇到了阻力,而這阻力來自於什麽,大家心知肚明。即使公司是屬於葉秉林的,他在江源有完全的話事權,但很多時候,他不得不從全局出發去均衡考慮,不說別的,財務總監葉秉文是他的親弟弟,而向遠隻是個值得欣賞的小朋友,再看重,也是外人,他會不遺餘力為她考慮就業的安排,卻不至於因為她而跟弟弟葉秉文過不去。
  說實話,向遠選擇財會專業完全出於她對數字及賬目天生的好感,至於畢業後是否一定要去做一名會計師,她並不執著,所以原本去哪個部門對於她來說都不是個大問題,然而葉秉林此時的猶豫卻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原以為自己進入江源是報答葉家,可從現在看來,她也許是在給別人添麻煩,葉叔叔越是想盡辦法給她一個好的安置,她就越體會到這一點。做個勞資統計員,憑著葉家的關係進入江源,想必是輕鬆又順利的一份工作,做葉叔叔的助理,也許更是威風,不過江源雖不錯,她向遠要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也並不是一件難事,明知道江源有人不歡迎她,她又不是不能自食其力,何苦給別人添麻煩?
  所以向遠對葉秉林說:“對不起,葉叔叔,我打算在外邊找工作。”
  “胡鬧。”葉秉林說,“放著現成的工作不幹,你去外邊找工作,是看不上江源還是跟葉叔叔見外。”
  向遠笑道:“說實話,有葉叔叔您在,我進到江源就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求之不得的事情,不過我就是怕太安逸了,想趁年紀不大,在外麵見見世麵,今後要是碰壁了,說不定還得灰頭土臉地求您給我安排個地方呢。”
  葉秉林也不糊塗,他知道向遠的意思,她雖年輕,卻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既然說出了這番話,心裏想必已有了決定,她這樣的人,就算出去闖,又能吃虧到哪裏去,他沒有什麽不放心的,隻不過遺憾罷了。他歎了口氣:“你說的也對,趁年輕多闖闖是好的,葉叔叔要是攔住你的話就是不近人情了,不過我老了,騫澤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做生意的料……”
  向遠會意,“葉叔叔您年輕著呢,三個葉騫澤都比不上您,不過要是那一天有用得上的地方,就算是給您擦桌子掃地,隻要一句話,我沒有不回來的道理。”
  “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葉秉林笑了起來,隨即又和藹地拍了拍向遠的肩,“既然想好了,就去吧,需不需要我給你介紹幾個老朋友的公司。”
  “需要的時候我一定會跟您開口的。”
  向遠從葉秉林的書法走出來,葉昀就等在走道一旁,看見她就跟上去問:“向遠姐,你什麽時候搬過來?”
  這還是向遠從老鄉回來之後第一次單獨跟葉昀打照麵,她克製住翻湧而上的異樣感覺,淡淡說道:“搬?誰說我要搬?”
  “你到我爸公司上班,他不給你提供宿舍?阿姨都說你會搬過來。”
  “你代我謝謝阿姨。”向遠說,“我大概不會到江源上班。”
  “為什麽?”葉昀頓時又驚訝又失望。
  向遠朝樓下走:“沒有為什麽。”
  她的轉身很及時,所以葉昀察覺不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恨意,回來的路上向遠已經反複跟自己說,葉昀是個好孩子,即使向遙那天說的話都是真的,當時他畢竟年紀太,――然而她無法說服自己,若不是他們的一場惡作劇,也許今天在她身邊歡笑的應該是向迤,她的親弟弟。
  葉昀不依不饒地追著她下樓,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哥,你生他的氣,所以連帶著生我們全家的氣。”
  “沒有的事。”她依舊頭也不回。
  “向遠姐,你去哪,向遠姐,你先別走啊……”
  他叫得向遠心煩意亂,不得不在最後一級階梯刹住了腳步,“煩不煩,啊?煩不煩!”
  葉昀沒料到她的忽然駐足,差點撞到她的身上,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忽然聽到向遠低聲說了句:“我不是你姐。”
  他愣了愣,慌張地笑了一下,似乎想證明她像以前那樣逗自己開心,然而連她的眼神都陌生了,他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隻手扶住牆,茫然地摳著牆紙的紋路,眼神如迷路的小花狗。
  “又要掉眼淚了吧,哭吧哭吧,沒出息的家夥,多大都不會長進。”向遠避免跟他目光交流,嘲笑道。
  沒想到他偏是忍住了,梗著脖子,“誰說我會掉眼淚,我跟你說過不會再哭的。”
  “我跟你說過的話有那麽重要嗎?葉昀,其實我不是你的什麽人,你不用這麽……”
  “你不是別人。”
  向遠在他斬釘截鐵的一句話中詞窮,苦笑了一下。
  葉昀不知怎麽的,似乎又找到了說服了自己的理由,“向遠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衝我發火,發完了心裏就舒服了,沒有關係。”
  她忽然有些害怕他那點小小的振奮,無意識間手抓住了扶梯盡頭那光滑的大理石球,觸感透心的沁涼。她想衝著這個男孩吼:“你為什麽要這樣在我麵前委曲求全,不就是因為你的過失嗎,不就是因為你和向遙一樣,變相地害死了向迤嗎?”
  當然,她不會那麽問,這裏是葉家,她不想驚動任何人,也不願意自己的情緒失控,更重要的是,就算她得到了一個答案,那有意義嗎?即使他說“是”,她的心裏就會好過一點?沒有什麽可以讓向迤活過來了,沒有。即使葉昀願意拿命來抵,她的阿迤,已經死在幾年前的那個秋天,盡管她多麽不願意承認,然而,一切都是命,是向迤的命,她和他姐弟的福分就隻有那幾年,現在活著的,貼心的人是葉昀。她何必去管他對她的好是出於贖罪還是習慣,也許他自己根本就沒有答案,活的太明白並不會讓日子變得更輕鬆。這些年,在對向迤溺水的細節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和葉昀不是也有過親姐弟一般歲月嗎。
  向遠匆匆離開向家,甚至沒有跟葉秉林夫婦打聲招呼,任憑葉昀追出去很遠,她也沒有搭理。也許在下一次見麵,也許在下下次見麵,她就會心無芥蒂朝他微笑,然而現在還不可以,她需要時間,哪怕隻是一點點的時間。

  第二十三章
  從決定自謀出路那天開始,向遠便正式地開始了找工作的曆程,她投簡曆的第一個地方是永凱集團,這個以競爭殘酷而著名的地方。如果說江源是一個成功的地方企業,那麽永凱就是一方巨擎,它的擁有者章氏數代豪商,新中國成立之後與政府關係密切,十年浩劫雖然蒙難不少,但八十年代初以房地產重新起家,時至今日企業版圖已拓展成集房地產開發、生化、電子業為一身的上市集團公司,全省著名的納稅大戶,現任永凱的掌門人章晉萌也同為全國人大代表和省商會執牛耳者。
  永凱大廈第十七層的會客廳,零落有致地坐了好幾十號人,在人口密度如此高,而又沒有任何強製約束的情況下,這是向遠印象中安靜程度僅次於圖書館的地方。永凱年度招聘會的第二次麵試現場,向遠經曆了初試時年末搶購一般的擁擠,還有設在星級酒店的初試那人頭攢動的場麵,向遠覺得自己今天得以坐在這裏,不管最後被錄取與否,都算長了見識。
  會客廳裏安靜地詭異,唯有紙頁翻動的細碎響聲,還有人事部前台小姐甜美的嗓音:“下一位,×××”。那些進出小會客室的腳步或沉重或輕鬆,有些三分鍾不到就去而複返,有些在裏邊一待就是一刻鍾,出來的時候嘴角自然有隱約得色。大概能夠幸存到這一步的都是個或大或小的“精英”,向遠想,莫非“精英”都是遺世獨立的?否則她身邊的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為何一個個正襟危坐、眼神淡漠、麵容矜持,明明等待是如此枯燥而漫長,竟然沒有誰和誰互相交談討論,不是專注地看著手裏的材料,就是獨自作思考狀。向遠自知走出校門時她雖算得上履曆輝煌,但坐在這海龜紮堆、才俊雲集的地方著實不起眼,但她不認為這個時候緊張對待會的麵試有任何幫助,可又無其它事可幹,隻得隨手翻開著永凱的宣傳內刊,直到感覺自己身邊的空位被人填補了。
  向遠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剛坐在她身邊的人,眼睛來不及防備,被晃得一花。怪不得她少見多怪,在主色調非黑即白的麵試現場,忽然多了這麽一個人,就像肅殺的水墨畫被潑上一小片朱砂。
  身邊的這個女子一身鮮豔至極的橙色衣裙,烏眉紅唇,麵容明媚。向遠不知道這個女子是什麽時候進入會客廳的,至少起初她沒有見到――這樣醒目的長相和打扮,走在美女雲集的商業購物區或者夜店,都應該是受人矚目的,可是出現在這個地方,未免有幾分奇怪。
  “嗨。”橙色美女與向遠視線相觸,大大方方地打了個招呼。向遠眼睛的餘光已經看到周圍的不少人故作不經意地朝她們這邊張望。
  她確定了一下對方打招呼的對象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這才笑了笑,不與陌生人交惡是她處世的準則之一。
  對方也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展顏之下,更顯明眸皓齒。要是這身橙色打扮出現在另外的人身上,向遠大概會覺得像極了一瓶會走路的鮮橙多,可眼前這女子卻讓她感到無比妥貼,這也許是穿這身打扮的人皮膚白皙,眉目清朗的緣故,至少決不招人討厭。
  “好安靜啊,太靜了,像追悼會。”美女壓低了聲音對向遠說。
  向遠心有戚戚然,笑著點頭。
  美女得到了響應,繼而又朝她湊近了一些,認真說道:“你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陸明君。”
  向遠其實並不知道陸明君是誰,也不知道對方這句話是褒是貶,於是順口也給了對方一句,“多謝,你不笑的時候像英格麗?葆曼。”
  “英格麗?葆曼”頓時笑得天花亂墜,“有意思有意思。我就知道這裏的人裏你最有意思,你穿得都比他們有個性得多。”
  向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萬能的白襯衣,明智地選擇對她的評價不作回答。那女子好像這才發現自己的套近乎有些突兀,於是笑著自我介紹:“你好,我叫章粵。”
  後來,向遠有一次問章粵,“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天,你為什麽穿一身那麽奇怪的顏色?”
  章粵回答:“我那天出現在永凱之前,已經有一個半月沒有在白天外出行動,所以想挑個陽光一點的顏色。我還以為我穿得很好看。”
  她也回問過向遠,“那天麵試的時候,四周靜得要命,誰都不吭聲,你為什麽要跟我說話。”
  向遠說,“通常像你這種打扮出現在公司裏的,不是老板的女兒就是領導的小蜜,這兩種我都不想得罪。”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當時相鄰而坐的向遠和章粵並不知道後來會成為朋友,她們打過招呼,相互自我介紹,話題依舊少得可憐。
  章粵百無聊賴,低聲問向遠,“這裏坐著那麽多男人,你覺得哪個最有型。”
  向遠環視會客廳一周,最後選擇了用手在麵前的宣傳冊首頁一指,那裏是永凱大老板章晉萌在辦公室內的工作照。其實當時向遠並無百分百的把握確定章粵就是章晉萌的女兒,她指著章晉萌的照片回答章粵的問題沒有討好之意。本來,章晉萌年過半百,但麵容身材保養得宜,看上去甚至要比跟他年紀相仿的葉秉林要年輕十歲,他麵目端正,眼神從容,想必年輕的時候可以迷倒不少女子,即使作為知名的成功商人,他眉宇神色間也並無銳氣和疲於奔忙之色,濃重的書卷氣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商人。當然,向遠認為的“有型”更多的是出於對章晉萌傳說中眼光精準,善於抓住政策契機,投資鮮少失利的推崇。
  章粵當下拍了拍向遠的腿,“眼光不錯,你指的這個到現在都還是個風流倜儻的老帥哥,不過他不算,我是問在場的男人。”
  這個問題向遠並不太感興趣,不過枯坐著也是坐著,她配合地再次四處看了看,然後虛指了一下小會客廳的落地玻璃窗那頭,端坐在主麵試官位置上的年輕男人。即使隔著這麽遠距離看過去,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他似乎也並不過分。
  “誰?”章粵好奇地挑高了眉。
  “那個豔屍。”
  章粵撲哧一笑,是她對向遠說這裏像開追悼會,那麽人人必須瞻仰的麵試官自然是就像是追悼會上那個惟一的主角――屍體。
  不知道是心靈感應還是什麽,“豔屍”似乎意識到外麵有人對他不尋常的關注,透過玻璃朝她們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抿嘴一笑。
  “他是對你笑嗎?”向遠問。
  章粵說:“是啊,我就是那個來找‘豔屍’吃午餐的寡婦。我跟你真有共同語言,你覺得有型的兩個人,一個是我老爸,一個是我老公。”
  那一次麵試,向遠最終被“豔屍”――永凱的行政副總,也就是章粵的夫君、章晉萌的乘龍快婿沈居安錄取,她不知道是因為她表現過於優異力挫群雄,還是章粵的枕頭風最終起了作用。她成了永凱財務公司的一名成本核算會計,七個月後,她調職為沈副總的助理的助理,也就是副總身邊的二級助理。
  沈居安在永凱主管市場開發,他和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構成了永凱最前線的參謀部,和他謙和儒雅的外在截然不同的是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用永凱總部的人的話說,十八樓章董身邊的人個個帶眼鏡,十七樓副總的小兵走路像是衝鋒。
  沈居安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據說他出生貧寒,沒有任何背景,僅靠一付好皮相娶得章家公主,一躍成為東床駙馬,可這個靠女人起家的男人在非議中一路高升,背後閑言碎語的人不少,但當麵能找到理由撼動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永凱的男人,誰都在心裏鄙薄過沈居安,可誰都想成為沈居安――當然,也沒有人可以代替沈居安,他坐擁如花美眷,卻平均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他就平時連對待大廈清潔工都彬彬有禮,笑容令人如沐春風,裁減冗員、打擊商場競爭對手時卻著名的“心狠手辣”;他從不否認自己靠一場婚姻謀得了如今的名利,卻能讓永凱的投資增長額短短三年內在他手中翻了一番……到了最後,所有的人能夠挑剔他的最後武器也隻剩下他“攀龍附鳳”的婚姻,可他的婚姻偏偏是幸福的,在任何人眼裏,他和章家大小姐都是神仙眷侶一般的恩愛夫妻。他身邊的員工,往往是整個永凱最能幹的、熬夜最多的、老得最快的、升得最早的。向遠雖然隻是二級助理中的一個,不過她欣賞沈居安的辦事方式,也很適應這樣緊鑼密鼓的工作節奏,在永凱的日子後來竟成了她記憶中最快樂愜意的工作生涯。
  章粵和向遠的友情莫名其妙地持續著,向遠雖然人前都是一付笑臉,但其實並不是個容易混熟的,何況是跟她出身背景、性格愛好大相庭徑的章粵,但是跟章粵打交道的時候,章粵很容易讓人忘記她是永凱的千金,向遠老板的老板的夫人,她就是她,左岸的老板娘,交際如雲,可偏跟還是小兵一個的向遠做了朋友。
  向遠跟章粵熟悉之後不得不成為左岸的常客,按章粵的話說,她爸爸和丈夫的事業算什麽,都比不上她的左岸有意義。
  向遠在左岸見過好幾次沈居安,有時是來接妻子,有時是帶客戶來捧場,他在這裏見到向遠,並不擺領導的架子,笑著跟她打招呼,完全就像她不是他的員工,而是他妻子的朋友,倒是向遠自動跟他保持距離,甚少主動套近乎,回到公司,各司其職,決口不談私事,章粵從來不問,向遠也不怎麽提她夫君工作中的細節,這大概也是厭惡拉扯裙帶關係的沈居安並不排斥向遠的原因。
  沈居安在的時候,鳳凰一般的章粵就像隻小麻雀一樣圍繞在他身邊,歡快地嘰嘰喳喳,他總是溫柔溺寵地看著他的嬌妻,畫一般的一對璧人,天造地設,誰都稱羨,可是,向遠打賭沈居安並不一定知道章粵酗酒,至少不知道程度之嚴重。
  向遠去左岸大多數是在章粵留給自己和熟人的貴賓廂裏,人少的時候,章粵就開始一杯杯地喝,50多度的烈酒,飲涼白開一樣,向遠不喝酒,也不喝飲料,通常隻是一杯水,跟章粵各喝各的,偶爾碰杯,互不妨礙。經常和章粵在一起的還有她的表弟程錚,不過按照章粵的說法,以前沒結婚的時候跟程錚喝酒才叫一個爽快,後來他家裏有了人,收斂得居家婦男一樣,不到十點就頻頻看表,還不如跟向遠用白開水碰杯有意思。
  向遠不是沒有勸過章粵,喝酒傷身,少喝點。章粵總是笑著問,不喝幹什麽。就連程錚也對向遠說,能勸得住的話他早勸了,章粵不糊塗,她高興,就由她去吧。
  有時喝得爛醉,如果向遠次日休假,章粵就會央求向遠送她回去,向遠大學時候考的駕照,如今才派上用場。章粵婚後跟單獨沈居安同住,自家的樓盤,當然挑最好的地段最好的一棟,然而不管怎麽醉,她都會捱到早晨才肯回家,沈居安很早就開車出門,他想必很少見到妻子的醉容。
  章粵的酒醒得快,獨自在家昏睡半日,清醒後又是一個玉人,她告訴向遠,因為彼此的作息時間不同,害怕互相打擾,她和沈居安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彼此有時間有興致才“約”在一起。章粵自己打趣自己,說一輩子都在約會,到老都新鮮。
  “人人都說我最幸福,向遠,你為什麽不問我幸不幸福?”章粵說。
  向遠冷眼看她:“好吧,你幸不幸福?”
  章粵點頭,“我很幸福。”
    第二十四章
  章粵說,身為女人,她有權利放縱自己感情用事,遠離理性,遠離規則,所以笑她把自己的店起名叫左岸。
  向遠嗤之以鼻,“你當然可以理所當然住在‘左岸’,可普通人工作一天甚至幾天,累得像條狗,掙來的錢未必買得了你這裏的一杯酒,拿什麽本錢感情用事。你放眼望過去,大多數人還是在你對岸忙活。”
  她說的大多數人也包括自己,工作了之後,她就像這個城市所有的上班族,早出晚歸,忙忙碌碌為了三餐。幸而永凱待遇頗豐,向遠除了供自己日常用度和向遙的學費生活所需,還在公司附近租了個小小單間,蝸牛殼一般,但也尚可棲身,早年購買的幾支股票到現在翻了幾番,找個合適一點的時機拋出去,再奮鬥一兩年,買下這樣的一個蝸居也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夢想,向遠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在這個城市找到一席之地,甚至比想像的更好。
  她還是不時地給葉叔叔和葉太太打電話,相互慰問近況,可葉家還是踏足得少了,偶爾也去吃頓飯,葉太太還是那麽深居簡出,見了向遠,卻總說寂寞。葉騫澤進入江源後,葉秉林肩上的擔子似乎並未減輕,忙碌依舊,可年紀畢竟擺在那裏,同樣的工作強度,他應付起來要比以前要力得多。向遠也見過葉騫澤一兩次,簡單地打聲招呼,說些浮於表麵的問候,她感覺得到騫澤微弱的失落,距離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他回國後,她和他人離得近了,心卻遠了。
  其實向遠對葉騫澤沒有怨懟,他們的疏遠也許並不是他的問題,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真心地想把她當作朋友――也許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隻是她自己醒了。每離他近一些,向遠就會發現自己的克製力並沒有想像中的可靠,她理解他,可是看見他,心裏還是會難受,她不願意自虐。
  聽葉昀說,葉靈的病情基本上穩定了下來,但是像正常人那樣上學、工作是不太可能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著自己才懂的心事,即使不發病,也有可能一整天一動不動。葉太太、楊阿姨和葉家請來的一個專職看護都日夜守著她,醫生也定期到家裏來作檢查,她的病沒有惡化,但也看不到痊愈的希望。
  葉昀還是葉家跟向遠關係最密切的一個人,他放了學後經常自己坐公車到向遠的住處去找她,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有時是送去葉太太新烤出來的一盒餅幹,有時是問一道簡單的代數題,有時是跟同學在附近的場地打完球順便來看她,來了必定蹭頓飯,向遠不煮,他就自己做。遇上向遠臨時有事出去,他也不急著走,繼續在她房間裏上網,回去的時候給她帶上門。來的次數多了,房東也認識這個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子是向遠的弟弟,有時向遠不在,房東也會主動給葉昀開門。最讓向遠驚訝的是有一次她加完班回家,竟然看到葉昀在她對門那個眼高於頂的外企熟女家裏看電視。
  自從向遙的那一番話之後,向遠對葉昀其實一度心懷芥蒂,不是沒有過恨意,可說到底,恨也無濟於事,向迤死得太早,向遠努力回想,然而一路走來,葉昀陪伴在身邊的記憶已遠多於她那早夭的弟弟。原來再至親的人也是一樣,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都貪戀觸手可及的親切和溫暖,也不是她忘了阿迤,而是比起阿迤留給她的慘痛,她更願意記得葉昀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向遠這麽對自己說,如果葉昀當年真的做錯了事,那就把代替阿迤當作是對他的懲罰。
  有一次,向遠出門忘記帶鑰匙,恰逢房東外出旅遊,大冷天的,她瑟縮在家門外而不得其入,最後不隻有請鎖匠撬了門鎖,這才解決了問題。她想起章粵的一句話:“你知道單身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嗎?NO,NO……不是男人,而是門鑰匙。”於是重換新鎖的時候,除了交還房東一把外,向遠也給了葉昀一把,以備不時之需。
  有了鑰匙之後,葉昀猶如得到了許可證,來得更勤了。向遠說過他不止一次,“你放了學不回家,幹嘛老在我這晃,你爸和阿姨也不說說你。”葉昀就眨巴著眼睛說:“阿姨和爸爸都讓我常來看你,家裏太靜,心裏憋得慌,還不如在你這寫作業舒服。再說,我還可以給你幹幹活。”
  其實向遠的住處並沒有什麽活可以讓他幹的,十五平米的單間配套,除了日常必需品一無所有,向遠不熱衷打理家務,卻絕對不是個丟三落四的人,她保持清潔的方式就是盡可能地減少物品,東西少了,自然整潔,所以葉昀常說她住的地方像軍訓時的學生宿舍。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的光和熱,比如說幫她收收衣服,煮碗麵條什麽的,有一次甚至還給向遠領回來一隻流浪狗,最後被向遠嚴詞拒絕,葉昀沮喪無比地帶回家去,葉靈見了那隻癩頭京巴居然愛不釋手,抱著不肯放,葉秉林夫婦見她喜歡,意識到養個寵物也許對她的病情有好處,讓楊阿姨把狗弄幹淨之後,也同意讓它留了下來。
  向遠雖然對葉昀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但見他做得有滋有味的樣子,也不太好打擊他的積極性,畢竟在不影響自己生活的前提下,她何必跟別人的一點小小樂趣過不去。有時下班之後打開住處的門,看到床邊凳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向遠就將葉昀戲稱為“田螺少男”,他老大不情願,說寧可向遠叫他雷鋒。
  這樣的日子雖然相安無事,但也有尷尬的時候,比如說向遠發現葉昀給她收衣服的時候,就連內衣褲也為她疊得整整齊齊的,還有一次她下班後回家換衣服趕著出門,卻恰好遇上葉昀開門進來。向遠一直以來都覺得,隨著葉昀年齡的增長,跟他太過於密切未必是件好事,於是,她找到機會盡可能委婉而明確地跟他談了一次,不外乎是說,他也長大了,是個大男生,雖然他們感情像姐弟一樣,但畢竟不是親姐弟,不管是為了其他人的看法還是為了避免自己難堪,都應該保持恰當的距離。葉昀的年紀已經足夠聽明白她的話外之意,當下就麵紅耳赤,羞慚不已,最後向遠跟他約法三章:第一,過來之前先打電話;第二,不要待得太晚;第三,私人物品最好不要觸碰。這才避免了尷尬事的再次發生。
  向遠在心裏感歎,同樣年紀的孩子,葉昀和向遙就像走了兩個極端,一個太讓人省心,一個太讓人鬧心。向遙轉學到G市的一所寄宿學校後,由於成績跟不上,向遠不得不按照她本人的要求,為她轉學到職高。向遠對向遙的立場一直是,不要求成才,隻要求成“人”,向遙到了本身學習氛圍就鬆散的職高之後,更是無心向學,整日就跟著一幫臭味相投的同學混日子,小小年紀頭發染得五顏六色,裙子卻越穿越短。向遠看在眼裏,很多次都仍不住要數落她,後來想想,算了,也許人各有各的活法,不一定誰都以出人頭地、奮發圖強為樂,可能向遙也覺得她自己的生活是有意義的,隻要她不捅出什麽大婁子,就不要強加幹涉她。畢竟,相對於過去的冷淡,向遙轉學到城市之後,她們姐妹倆關係改善了不少,雖然離親密還有距離,但至少在姐姐麵前,向遙不再像從前那麽拘謹而反叛。
  向遙倒不怎麽到向遠的住處來,一則是因為住校,二則她的生活遠比向遠豐富。一次兩人一起吃飯,向遙有意無意地提起,在學校附近好像見過葉昀,向遠記起,葉昀所在的高中的確跟向遙的職高離得不遠,經常上學放學,遇上了也不是稀奇事,不過她還是說了句:“你們也好幾年沒見了,還能認得出來嗎?”
  向遙低頭吃飯,然後說:“怎麽認不出來?不過他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全都是命好,忽然多了個城裏的有錢老爸,一輩子都改變了。”她的口氣裏不無豔羨,
  “你為什麽不想,他本來一出生就應該跟他爸在城裏過上好日子,可是平白在鄉下跟鄒瘸子過了十幾年,這樣還值得你羨慕嗎?”向遠說。
  向遙沒有反駁,臉上似有淡淡悵色,“不管怎麽樣,我認出了他,可他未必認得出我來。”
  向遠作驚訝狀,“你過去不是挺討厭他的,說他長得醜。”她說完這句話,很久沒有聽見向遙答腔,過了好一會,向遠吃畢放下了筷子,才聽到向遙冒出了一句:“他沒以前那麽醜了。”
    第二十五章
  從那一次開始,向遠從向遙嘴裏提到葉昀的機會越來越多。
  她說,不但是X中,就連她們職高的不少女孩都知道葉昀,她們都覺得他長得好看。
  她說,有一次她們學校跟X中籃球比賽,她在賽場上看到了葉昀,想不到他看上去瘦瘦的,爆發力居然那麽強。
  她說,有一天在學校門口的小吃店吃東西,從外麵經過的葉昀竟認出了她,他看上去挺高興地,跟她說了好多話,還給她留了電話號碼。身邊的好幾個女同學聽說他和她從小就認識,都很羨慕。
  她說,一幫同學慫恿這她去把葉昀約出來玩,他沒去,但是跟她說,女孩子晚上出去玩穿得太少不安全,還問要不要把自己的外套借給她。
  她說,她給葉昀打電話,兩人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都覺得很好笑。
  她說……
  向遠總是沉默地聽著她說,從來不作幹涉,也不評價。既是姐妹,又同為女孩,她當然能從向遙看似漫不經心的語調中聽出一些別樣的味道,或喜悅,或惆悵,或迷茫,而葉昀對她提起過的隻是有一天在學校門口遇見了向遙,挺意外的,僅此而已。向遠並不是個會自尋煩惱的人,然而這一次,她心裏有了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不為葉昀,而是為向遙。
  終於有一天,向遙左右而言它地支吾了很久,問了那麽一句,“向遠,你覺得葉昀他會喜歡我嗎?不……不,我不是說我喜歡他,我就隨口問問。”
  “那你幹嘛自己不去問他?”向遠淡淡地說。
  “他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樣老來找你,從小他就跟你比較熟,不如,你幫我試探試探?”
  “不可能。”向遠二話沒說當下拒絕,甚至沒給向遙任何討價還價的機會。
  “為什麽不行?難道你習慣了他纏著你,就不希望他喜歡別人,也不希望別人喜歡他?你這叫自私!”向遙又窘又急。
  “讓我告訴你為什麽不行。”向遠遠比她心平氣和,“第一,你們還是學生,你心裏怎麽想我不管,但是擺到台麵上來,還不是時候;第二,你和他感情的事,別把第三個人扯進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不認為你們合適,所以更不會出麵,就這麽簡單。”
  說實話,無論是向遙還是葉昀,向遠都希望他們終有一天找到自己的幸福,且不說現在他們還沒成熟到可以說愛的時候,光說這兩個人的脾氣,一個感情用事而易衝動,一個又那麽心重,偏偏又一樣執拗,湊在一起未必是件好事,更重要的是她沒辦法從葉昀身上看出一分一毫對向遙的熱情。向遙是這個世界上她惟一的血肉至親,她不願意她撞得頭破血流,更不能在這件事情上親手推她一把。可她了解向遙,這孩子心氣高,如果她直接說,葉昀對你沒那個意思,向遙不但不會相信,而且會很受傷。至於葉昀那方麵,向遠也很清楚要是由她出麵來撮合他和向遙,不但達不到目的,很有可能適得其反,把事情變得更糟。她不願意做一個好心辦壞事的熱心腸。
  可向遙還是惱了,她說,“你不肯幫忙就拉倒,我也不一定什麽事都非求著你不可。”
  向遠看著向遙不悅而去。有時候她常覺得,向遙這脾氣,就該多摔幾個跟頭,吃點虧,心裏說不定就能明白一點,可是她又擔心她摔得太痛。
  那一次不歡而散之後,很長時間,向遙都沒有主動聯係向遠,向遠不知道她所謂的不求人,獨自又能做出什麽事來,正考慮要不要問問葉昀,才想起好像連續幾個星期都沒有看見他了。
  一月底二月初的時分,是這個城市最冷的季節,若遇上點冷雨,滿城的綠都變做寒翠色。向遠在公司附近隨便解決了晚飯,幸而趕在雨點變大之前回到了住處,打開門,撲麵而來的就是熱騰騰的霧氣和濃重的火鍋味道,她收了雨傘,看見葉昀站在生料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矮桌旁看著她笑。
  “你又搞什麽名堂。”她走了幾步湊上前去看。
  葉昀搓了搓手,興高采烈地說:“這種天氣吃火鍋最最好了,我特意讓楊阿姨買了菜讓我帶過來的。”
  “菜也是楊阿姨洗的?”向遠瞄了一眼他紅得有些可疑的手,那些凍瘡應該還是小時候在鄉下落下的根,回城之後許久都沒有再發作了,“何必呢,出去吃不是簡單得多嗎?再說,叫你來之前提前打個電話又忘了是吧,我都吃過晚飯了。”
  “啊?”葉昀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我以為可以給你一個生日驚喜。”
  向遠愣了一下,其實她自己是記得的,隻不過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也不放在心上。這天是她農曆的生日,鄉下人重視舊曆,可自從媽媽死後好像除了她自己就沒人再沒人知道這個日子了,就連一向重視人性化員工管理的永凱,也隻是在她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給她訂花和蛋糕,她有些意外葉昀從何得知,印象中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包括葉昀。
  她吸了口氣說,“聞起來味道還不錯。”然後脫下身上的大衣外套,坐在桌前拿起了筷子,“不吃也實在是浪費了。”葉昀有些悶悶不樂地坐到她對麵,“吃過了就算了吧。”
  “我騙你呢,傻瓜,別人說什麽你都相信!”
  他這才笑了起來。兩人對坐吃著東西,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葉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男孩子平時運動量也大,所以吃起來戰鬥力不在話下,向遠吃得很慢,但也一直沒有放下筷子。
  “這個你吃。”她把一些魚片撈到葉昀的碗裏,順口問道:“對了,你從哪裏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他嘴裏還含著飯,愣了一下,慢騰騰地嚼著嘴裏的東西,再用了很長的時間咽下去,然後才說,“呃,我自己想起來的……其實,那個……是我哥告訴我的。”
  向遠拿著勺子的手就這麽懸在半空,霧氣太大了,很容易就迷了眼,這個沒有印在身份證件和文字信息上的日子,她以為隻有死去了很多年的媽媽才會記得,為什麽唯獨忘了,還有他,他們過去那麽親密地分享著對方一切的秘密和細節。葉昀這個傻到家的誠實孩子,連說個謊都學不會。
  葉昀主動伸過碗去接她勺子裏的東西,“向遠姐,你這些是給我吃的嗎,魚片冷了不好。”他接著低下頭認真地吃東西,“我問我哥要不要來,他說,如果你沒問起就算了,如果問起了,就幫他說句生日快樂。”
  向遠驅趕著蒸騰的霧氣,笑著說,“回去替我謝謝他,說起來他比我大兩個月,那個日子我倒是忘了……你吃啊,幹嘛停下來……”
  葉昀忽然興致勃勃地給她說起跟同學打球的時候遇到的糗事,向遠在熱鍋沸騰的聲音中被逗得連連發笑,敲門聲響了好一陣才聽見。
  “這個時候會不會是房東阿姨,我去看看。”葉昀自告奮勇地跑去開門。
  他沒有想到是向遙站在門的那一頭。
  向遙挾著屋外的寒氣和濕意,有些困惑地看著屋內的熱氣翻湧。
  “嗨,向遙,你來了,正好,我們吃飯呢,快進來啊。向遠姐,是向遙……”葉昀笑著回頭對著向遠笑,話說到一半,卻意識到門外的人已經扭頭跑走。
  “向遙,你怎麽了?”他沒反應過來,身後的向遠二話沒說抓起傘就追了出去。
  向遠等不及電梯,從七樓的樓梯跑了下去,正好看到向遙小跑在雨裏的背影。
  “你站住。”
  她打起傘跑上去,雨點打在傘沿,星星點點濺倒臉上,冷而刺痛。
  “大冷天的你淋雨,拿自己身體開玩笑,是要跟誰過不去?”向遠揪住向遙肩部的衣服把她扳過來正對著自己,“你不小了,見風就是雨的脾氣能不能改改。”
  向遙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我就是路過,來找你借把傘,沒別的事,你們繼續。”
  “那你就給我把傘拿好。”向遠把傘塞到向遙手裏,隻可惜一把傘遮不住兩個人,雨太急,帶著風斜斜地掃過來,兩人的肩都濕了一片。
  “向遠,我是不是總做蠢事?”雨點也打進了向遙的眼底。
  “你這是何苦,你和葉昀都是我的家人,尤其是你。”雨聲太大,兩人站得那樣近,說這樣的幾句話仍然很費力。
  然而向遙隻是澀澀地笑了笑,接著用手背用力地蹭著眼角。
  “是嗎?可是你們看上去更像一家人。”
    第二十六章
  那天晚上,向遠在雨裏看著向遙的背影消失在夜雨裏,她沒有再追,如果她說的話向遙都不肯聽,即使聽了也不相信,那麽再說還有何意義。從那天起,剛剛解凍的姐妹關係又開始冰封,向遙從此再沒到那個租住屋找過向遠,也就此不提葉昀的事,姐妹倆即使有事不得不碰在一起,裏外都是淡淡的。
  還是那句話,姐妹之間跟情人一樣,也是有緣分一說的,血緣由不得人選擇,親人天生彼此牽絆,但是感情卻有濃淡之分。向遠扭轉不了向遙一意孤行的漸行漸遠,她知道自己也有責任,但她盡力了。或許當年老槐樹下那個信口雌黃的江湖騙子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她這個人,注定六親緣薄,媽媽、爸爸、弟弟……沒有一個親人能夠長久相伴,至於向遙,遠了也好,各自好好地活著,這也就夠了。
  能給她帶來愉悅的反而是高強度的工作,大多數時候,事業比人可靠,你給它十分的努力,它至少會回報你三分。在永凱,尤其是在沈居安身邊幹活,整個人必須時刻像擰到盡頭的發條,分分秒秒箭在弦上,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就連呼吸都得抓緊時候,否則鬆泄了口氣,就落在了所有人的後頭。不過向遠並不覺得這有多難,最能讓她甘於追隨沈居安的原因在於,沈居安是個極度務實的人,做他的下屬,論辛苦是其它部門的數倍,當然收益也不低。向遠愛錢,而努力工作可以讓她得到更多的錢、經驗和能力,經驗和能力則會帶來更多的工作機會,從而有更多的錢,這是個簡單明了的公式,因此她愛她的工作。
  沈居安曾對人說,大多數人都是一根繩子,有的人很短,成本低廉,打幾個結,總有用得著的地方;有的人很長,可以用來做很多事情,但是它很容易會糾結成亂麻似的一團,需要的時候,必須費很大的力氣去解開,而且多出來的長度,總覺得多餘;當然有更多人被剪成一根不長不短繩子,用在合適的地方當然再好不過,然而換個用途,它就成了廢品。隻有向遠,這個人就像一根可以無限拉伸的橡皮繩,你想要多長,她就給你多長,而且永遠恰到好處,不會覺得緊箍,當然也沒有節餘,與她無關的時候,她會輕輕鬆鬆縮成不起眼的一截,不會纏繞,不必費心,但是你永遠不知道她可以伸展到什麽程度。
  向遠間接聽說過這段“繩子理論”,當著沈居安的麵,不經意提起,她隻是笑,說:“我權當沈總是誇我。”
  沈居安亦是微笑,“怎麽不是誇,我不過是想說,聰明的人難免失之奸猾,勤勉的人又最怕愚笨,又聰明又勤勉的人不是沒有,可大多自命不凡,最難得是機敏而克製,清醒卻善決斷。”
  向遠兩手一攤,“我怎麽覺得沈總說的這個人是您自己。”
  “這也許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向遠,可惜你是女人,同樣的特質在女人身上卻未必是好事。”沈居安意味深長。
  向遠說,“沒錯,女人感情用事,不過在感情的驅使下,她們卻可以比男人走得更遠。”
  沈居安支著額笑了起來,“你跟章粵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同樣的路,如果走到死胡同,她總有辦法為自己找到另一個出口,而你會清空前路所有的障礙。
  向遠忽然想起了大醉後的章粵,也許正是因為她看人的獨特慧眼,所以不得不一再地為自己尋找出口。然而她從不在別人夫妻的問題上多言,更重要的是,她聽見沈居安說,“不過向遠,你這樣的人,大可不必讓自己走進死胡同,擺在你麵前的路有很多條,永凱不失為眼前最好的之一。你未必要在這條路上走到底,但前方可以讓你大展拳腳的機會還有很多。”
  兩個月後,也就是向遠在永凱任職的第兩年零三個月,她正式擺脫助理的身份,擢升市場開發部專員。永凱是個充滿機會,等待能者居之的地方,向遠的提拔算不上空前,也未必是絕後,但是,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除了自己誰也不靠地迅速走到這一步,難免令人另眼相看,豔羨嫉妒的人不是沒有,但真正背後非議的人並不多,其中原因,除了她的努力和成績有目共睹之外,當然還有賴於她的好人緣,她不跟任何一個人特別親密,也不與人交惡,但那雙細長的眼睛著實討喜,笑起來就像一隻無害的狐狸。
  調令下達當天,一群新舊同事鬧著她請客,向遠生性節儉,不喜張揚,想著法子推脫,無奈身為半個永凱人的章粵消息靈通,很快摻和進來,死乞白賴地非讓她在左岸請著大夥撮了一頓。用章粵的話說,看著向遠埋單時心疼的表情,那種快感是任何美味佳肴都無法取代的。
  然而,向遠之前一再強調的改天再聚,除了想施緩兵之計外,更重要的是那天恰逢葉秉林58歲生日。由於並非逢十大壽,葉秉林也沒打算大事鋪張,不過是邀了至親好友,在家裏聚聚,他讓葉昀給向遠打了電話,讓她到時一定要來吃飯,向遠兩頭為難,最後對葉秉林說明情況,盡可能早地結束了章粵這邊的飯局,就直接往葉家趕。
  十月的南國都市天黑得很晚,向遠被章粵灌了兩杯,麵紅耳赤地辭了一幫同事從左岸出來,大街方才華燈初上。她坐在計程車上,看見手機上五個未接電話,之前鬧哄哄的都未察覺。來電的號碼有2個是葉家電話,2個是葉昀手機,還有一個屬於葉騫澤。葉昀催她是意料中事,而騫澤和她,卻是許久沒有聯絡,向遠並沒有回電,對司機說了聲:“麻煩快些。”然後便搖下了車窗,初涼的夜風撲打在微燙的臉上,憑空地有幾分泠洌。
  左岸跟葉家的路程算不上太遠,向遠按門鈴的時候,心想應該還趕得上在飯桌上向葉叔叔祝壽,門開得很快,站在門那邊的不是楊阿姨,而是臉色有些惶然的葉昀。
  葉昀看見向遠眼裏一喜,然後迅速在玄關處將她扯到一邊,向遠狐疑,還來不及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屋裏傳來碗筷落地的聲音和葉秉林的怒聲斥責已經證實了她的猜想。
  “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向遠低聲問道。
  葉昀附在她耳邊說,“本來吃得好好的,我爸不知道接了誰的一個電話,就開始對二叔大發脾氣,好像是說公司賬上少了錢……”
  向遠知道他口裏的二叔就是葉秉文,不知道為什麽,知道闖禍的人是他,她竟然無端鬆了口氣。葉昀催著她進屋去,她卻駐足不前,不管裏麵發生了什麽,都是他們葉家的家事,她不確定自己這個時候出現是否恰當。然而屋裏的人都察覺了這邊的動靜,就連葉秉林的嗬斥也靜止了數秒,然後問了聲:“是向遠嗎?”
  “是我,葉叔叔,不好意思來晚了。”向遠唯有硬著頭皮走進去,假裝對一地的狼藉,還有在座幾人的詭異表情視若無睹。她朝餐桌走去的時候,俯身為蹲在地上忙著收拾殘局的楊阿姨撿起了幾片破碎的玻璃杯殘片,片刻停頓間,周圍幾張表情各異的麵孔盡收眼底,葉秉林一臉的盛怒自然不在話下,慣來溫柔沉默的葉太太坐在丈夫的身邊,一反常態的失魂落魄。騫澤和葉昀的幾個堂姑姑也在場,都不約而同地緘默,看見向遠走了進來,其中兩人低聲交談了兩句;隻有騫澤站了起來,朝她微微一笑,然而眉目間卻也是心事重重;葉靈的病仿佛確實好了很多,臉頰也比原先豐潤了一些,她渾然無事地邊喝果汁邊不時地看著葉騫澤,仿佛周圍的一切紛爭都與她沒有關係;處在風暴中心的葉秉文靠在椅背上玩著手裏的車鑰匙,依舊一臉的玩世不恭。
  葉秉林看見她,長歎了口氣,拍了拍身邊的位子,“向遠你坐下來,你也來看看,我們老葉家盡出些什麽有出息的人。”
  “哥!”葉秉文瞥了向遠一眼,挑眉說道,“就算有什麽事,也沒有必要當著外人的麵說吧。”
  向遠沒有出聲,她好像沒有聽到葉秉文的話,伸手接過騫澤遞過來的一杯水,水是熱的,她驟然觸碰到的指尖卻很涼。
  葉秉林冷笑了一聲,“虧你說得出口,她是外人,可你幹的好事又哪點像自家人的作為。一百四十三萬,你說一句沒了,就沒了?如果你不是姓葉,你能這麽膽大妄為?”
  葉秉文把手置於桌沿,“大哥,你從商那麽多年,也該知道做生意有賺就有賠,沒錯,我用那九十三萬跟對方做那筆油料生意之前,沒想到那家夥仗著有個當官的老頭子說賴就賴,一轉眼人跑到國外就不認賬了,但是我的初衷也是為了公司好,生意做成了,公司不也得利嗎?”
  葉秉林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倒成了一心一意為公司謀發展了,那麽拿著五十萬去賭,輸得精光,也是為公司好?你有臉就給我繼續說下去。”
  “誰都知道不該賭,可那也得看看跟我賭的那都是什麽人,那都是我們拓展業務招投標的關鍵人物,平時就算有心送錢,別人也未必願意收。大哥,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輸不起這些錢,就鋪不開路子。”
  “你還敢叫我‘大哥’?在家裏我是你大哥,在公司我才是負責人,你做這些之前就沒有想過問問我的意見?”
  “如果我問你,結果會怎麽樣,大家心知肚明。大哥,我承認江源是你一拳一腳闖下來的,可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你那套經營的老辦法現在還行得通嗎,別告訴我你沒有意識到我們江源能夠承攬到的工程越來越少,何況現在原材料價格一天比一天飆升,那些建築商、開發商那一個不是心黑到極點,你老老實實做建材,就算一年忙到頭,憑那點利潤又能撐多久?公司裏幾百張嘴嗷嗷地等著飯吃,當初你讓我負責廣立投資公司這一塊,不也是想著要另謀一條出路嗎?”
  “可是我指的另一條出路從來不包括那些歪門邪道!”葉秉林用力一拍桌子,各人麵前的碗筷均是一晃。“秉文,我年紀大了,這幾年也感到力不從心,但是這並不代表我糊塗,那九十三萬是我給你們廣利的流動資金,你空口無憑說賠了,我暫且不追究,但是賭輸的那五十萬卻不折不扣是江源賬上的錢,你主管財務部,但是我卻從沒有簽字認可過那筆資金的劃撥,你連我的私章都敢偽造,還有什麽事是你不敢做的?”
  葉秉文第一次麵對兄長的指控默不作聲。
  葉秉林卻沒有打算就此放過,他緩緩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那枚田黃印章,輕輕把它拋到餐桌上, 2mmX2mm的規格,小而溫潤的石頭,向遠卻可以感覺到它落在木質桌麵的那一瞬,有人微不可察地戰栗。
  “還是,你蓋的章並不是偽造?”葉秉林努力克製著自己的語氣,一雙手卻手青筋浮動,“你應該知道按照江源的製度,財務章管理者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嚴禁持有法人私章,這枚印章我始終隨身攜帶,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將它拿到手的?”
  葉秉文臉色微變,“是我趁你沒注意的時候拿的,又偷偷地放了回去,五十萬而已,我以為那筆油料生意做成後能順利把這筆錢填回去。”
  “你自己拿的?”葉秉林笑了一聲,眼睛裏卻寒霜一片,“你從哪裏拿,又還到那裏去?你真當我是糊塗了?你們都當我糊塗了。”
  這句話一出,四周仿佛連呼吸聲都被屏住了,安靜得讓人心慌意亂。
  “大哥,你知道,我們姐妹是真的不知情的。”葉騫澤的其中一個堂姑姑率先開腔,她們雖然都是姓葉,也深受葉秉林關照,往來密切,但並不在江源任職,而且畢竟是關係隔了一層,拿到私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自然是可以置身事外的。
  葉秉林沒有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是否已經有了答案,也無從得知這個答案將會帶來什麽後果。
  “沒有人願意告訴我是嗎?”他一個一個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不敢置信、失望、痛心和忿恨同時在他眼裏碰撞,沒錯,五十萬,江源不差這五十萬,他也不差這五十萬,可他做了半輩子生意,從沒有覺得像這刻那般賠得慘痛,就連他最珍視的家人間的信任都賠了進去。
  58歲的生意人心裏忽然一陣頹然,罷了,罷了,何必問個清楚呢,他這個弟弟確實需要一點教訓,但是至於其他人,不管拿章的是誰,為的是什麽,哪結果都是拿刀在他自己心上剜?
  他在一片死寂中將那個私章握回手心,然而就在這一刻,葉騫澤,他的大兒子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是我,爸,是我拿的。對不起。”
    第二十七章
  葉騫澤身動的那一瞬,向遠駭然地在桌下扯住了身邊的他,除了起初遞水那短暫的接觸,她已經許久沒有觸碰到他的手,此刻抓在手裏,如冰涼的蛇,她知道,那濡濕的都是汗。
  然而她終究沒有辦法阻止,那雙手如蛇般從她指尖滑脫。
  “是我,爸,是我拿的。對不起。”
  “你?”葉秉林很費力才笑了出來,臉色血一般的赤紅,“你說是你拿的?”質問的人仿佛更無所適從,那是他的兒子,他最信賴的兒子。
  葉騫澤低下了頭,語氣卻平靜,“爸,其實二叔有些話說得對,江源這幾年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光是省內,好幾家生產同類產品的小廠發展得都比我們強,他們憑的是什麽,不是質量,也不是信譽,是門路,門路是需要錢來鋪的,隻是我沒想到會讓您那麽傷心,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都是我的錯,爸,對不起。”
  “你胡說,章是我拿的。”葉靈騰地站了起來。
  葉騫澤按捺著焦慮,壓低聲音道,“阿靈,你什麽都不懂,這個時候胡鬧什麽?”
  “你說是你拿的,我也可以說是我拿的。”
  “你們這是幹什麽?”葉太太痛哭失聲。
  葉秉文的臉色更加陰鶩,“就算是我的錯,五十萬我填就是,弄得天塌下來似的,犯得著嗎?”
  “秉文,你少說兩句吧。”他的一個堂姐妹出聲勸阻。
  沒有人注意到,葉秉林的臉色是什麽時候從血紅褪成了鐵青,然後是灰白。他定定看著眼前這一幕,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整個人泥塑一般,徑直從椅子上往地麵栽去。
  向遠眼明手快伸手去扶,失去意識的人本就沉重如石,何況是身材高大,中年發福的葉秉林,饒是她力氣不小,竭力撐住那個落地的身體時,整個人受那力的牽引連帶著往地麵栽,幸而葉昀飛身上來幫了一把手,墊在葉秉林身下的向遠才不至於摔得太過狼狽。
  葉秉文和葉騫澤叔侄倆也立刻反應了過來。
  “爸。”
  “大哥。”
  幾雙手總算扶住了雙眼緊閉的人,葉太太捂住臉,發出一聲似哭非哭的嗚咽,葉靈像是嚇了一跳,愣愣地,三個堂姑姑驚叫成一片。
  “爸,爸……你怎麽了,打電話,快打電話叫急救車啊。”葉騫澤蹲坐在父親身邊,又悔又急,聲音都嘶啞了。
  “哦。”葉昀入夢初醒,跌跌撞撞地去拿電話。
  向遠用一隻手按在葉騫澤的肩頭,“我在打,我在打……不會有事的……”
  她的手仿佛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此時失措如迷途羔羊般的葉騫澤找到了片刻的眅依,他與葉秉文一同小心翼翼地將葉秉林的身體平放,然後便始終握住父親毫無知覺的手,良久,他在一片混亂中微微側過頭,靜靜將臉枕在她的手背上。
  向遠感覺到了手背的濡濕。此時她已撥通了急救電話,報過了地址,又趕緊讓葉昀和楊阿姨到路口引導急救車,盡可能不耽誤時間,葉太太也在小姑的攙扶下戰抖地守在丈夫身邊,她覺得自己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輕輕地抽了抽手,卻察覺到枕住她手那人的疼痛。
  成年後的她和他總是這樣捉著迷藏,當她努力朝他靠攏,他飄忽不定,而她明哲保身地退了一步,他卻惶惶然放不了手。
  好在救護車來得很及時,除了葉靈和一個堂姑留在家中照顧幾近崩潰的葉太太,其餘的人都跟到了醫院。經過一番急救,醫生斷定葉秉林是輕微腦出血導致的急性中風,幸而搶救及時,而且尚算幸運,出血未導致腦梗塞,這才撿回了一條命,但是肌體肢力障礙是免不了的,也就是說即使脫離危險,要恢複到生活能夠完全自理,也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像他的這種狀況,複發中風率很好,醫生的建議是好好護理,今後再不可刺激勞累。
  葉秉林的助理和司機都聞訊趕了過來,住院手續辦得相當順利,葉秉文陪著葉騫澤兄弟倆守候在急救室外很長時間,急救室紅燈熄滅之後,他卻拍拍褲子站了起來。
  “我――我看我還是先回去,這個時候他醒過來看見我,大概不是一個好主意。騫澤,不好意思,辛苦你了。”他輕拍葉騫澤的肩膀,拿著兩杯熱茶走過來的向遠看到葉騫澤眼裏克製的厭惡。
  葉秉文從身邊向遠視若無睹地走過,不知想起了什麽,又回過頭,欠身在她耳邊低語,“心裏高興吧,這不就是你苦苦等待的機會嗎?”
  “托你的福。”
  向遠坐到葉騫澤和葉昀的中間,將手裏的熱茶分別遞給他們兩人。葉昀一聲不吭地接過,用雙手捂住一次性塑料杯的杯身,急不可待地汲取那熱氣騰騰的溫暖。
  葉騫澤說了句:“謝謝你,向遠。”
  向遠側著頭看他,熱茶的煙霧讓近在咫尺的那個人看起來如隔雲端。“謝我幹什麽,茶是李助理買的,他讓我跟你說,他先回去處理一些事,你爸這一病,你們都有得忙了。”
  葉騫澤置若罔聞,“真的,向遠,多虧有你在。不知道為什麽,你總是出現在我最狼狽的時候。”他自嘲地笑笑。
  “是嗎?”向遠重重靠在椅背上,“你說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呢?”
  “至少有你這個朋友,是我修來的福分。不知道為什麽,你來了,我的心安定了很多,這次我爸爸如果能夠順利度過這一關,你說算不算所羅門的寶瓶實現了我第二個願望。”
  向遠看到葉昀有些費解的表情,笑了起來,“騫澤,葉叔叔一定能夠好起來的,他沒事,那是因為他吉人自有天相,而不是因為我。別輕易揮霍你的願望,它是會有用完那一天的,不過,這一次不算。”
  葉騫澤會心點頭,“你說得對。”
  一直沒有出聲的葉昀忽然插進來一句話,“向遠姐,你給我們各人一杯茶,你的呢,你喝什麽?”
  “呃,我跟李助理說不用的,你們喝吧,我不口渴。”
  “李助理不知道你不喝茶,我去給你買水。”
  “不用了,哪有那麽講究,葉昀,你坐下吧,你爸快從急救室出來了。”
  “我馬上就回來,你等一會。”葉昀抿著嘴認真地說。他長得快要高過哥哥了,可少年執拗的脾氣卻一點都沒變。
  “這孩子。”向遠搖了搖頭,看著急救室大門的方向,燈滅了,裏麵卻一時還沒有動靜。
  不知道為什麽,葉昀在的時候,他並不怎麽作聲,但向遠和葉騫澤尚能對談如流,然而當他走開,隻剩了他們兩人,忽然間氣氛就沉寂了下來。他們多久沒有單獨這麽近地坐在一起了?上一次,遠得好像是在另一個時空。葉昀是覆在他們的一層無形的膜,撕掉了這一層,他們才聞到這曆久的友情黴變的味道。
  “向遠,你在永凱,還好嗎?”沉默的每一秒鍾都顯得漫長,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話頭。
  向遠卻答非所問,“看來你還是不準備告訴我,你要護著誰?”
  騫澤訝然,然後輕輕蹙起眉尖,“沒有的事。”
  “哈。”向遠揉著眼睛笑了一聲,“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說服你爸爸,但在我看來你撒的謊很拙劣。章是你拿的,簡直就是個笑話。如果我猜得不錯,也不是葉靈吧,還有阿昀,更不可能……”
  “別猜了!”空蕩蕩的走廊,微微揚起的語調便有了迂蕩的尾音,他隨即又放低聲音,仿若哀懇,“別猜了,向遠。我比不上你聰明,瞞不過你,但是如果可以說,我怎麽會不告訴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有我的苦衷,你就當什麽都看不見,就此放過吧。”
  向遠點頭,“我是不該多管閑事。可你覺得你這個時候去堵槍眼是有意義的嗎,你扛得了多久?”
  他低垂著眼不語,再看著向遠的時候已是一臉的坦然,“向遠,我跟你不一樣,你可以凡是先想有沒有意義,我不可以。”
  “理由。”向遠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他說話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就像他的人,向遠記起那灑在四野無人處的月光,微微的一點亮,徒勞的,卻是善良而悲憫的。
  “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她拿過了他手裏一直沒有喝過的茶,放在兩人中間的扶手上,“如果你隻有這杯水,那麽你就自己喝了吧,如果你有一桶,才不妨分給你認為最重要的人,當然,如果你有一整條江河,大可以惠濟蒼生。但是騫澤,你有辦法兼顧到身邊所有的人嗎?我們大多數人都隻有這一杯水而已,就算比一杯多一點,你一滴不喝,又能解多少人的渴?你阿姨……你爸爸,葉靈,甚至你那個叔叔,他們喝完了自己的,再分到你的那一點,最後該渴死的還得渴死。”
  葉騫澤把那杯茶徐徐傾倒在地板上,“你要我在我愛著的人麵前守著這杯水獨善其身,我做不到,不如一起渴死。”
  向遠看著頃刻流瀉一空的杯,“原來我不懂愛。”
  葉秉林的病床被醫護人員推了出來,葉昀買水回來後,葉騫澤讓他們回去休息,自己獨自守著未醒的父親。
  司機已經在門外等候,葉昀看著向遠一直拿住他新買的水沒有開啟,不由得問了一句,“怎麽,向遠姐,你不想喝?”
  向遠問他,“如果你隻有這瓶水你會怎麽辦。”
  葉昀被問得摸不著頭腦,“什麽怎麽辦,我當然是給你。”
  他看見向遠翻了個白眼,笑道,“怎麽,新的心理測試?我以為隻有我們班上的女生喜歡玩。”
  “誰會跟你這死心眼的孩子玩?”
  三天後,葉秉林自昏迷中蘇醒,一周後方神誌清明,但手腳依舊不能動彈。向遠下班後去探望,他很艱難地才用視線尋找到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出了一句話:“向遠,回來幫我。”
  向遠回永凱請辭,沈居安說,“有意思,我一周前升你的職,你一周後給我辭呈,也算開了個先例。算了,做不成同事,說不定還可以做對手。”
  向遠感激他沒有為難,至於他的玩笑話,也是一笑了之,永凱是房地產起家的大公司,江源卻是做建材的生產企業,風牛馬不相及。
  葉家就是一灘渾水,向遠看出來了,可她欠著葉秉林的情,當初說過,隻要他需要,一句話,她就會回來。這個情遲早要還,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樣快。她並不欣賞救世主,所以勸騫澤凡事量力而為,把自己保存好,才有資格兼顧他人,可世事總愛捉弄人,像她這樣清楚地獨善其身,偏偏一再地救火,那麽,說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的他,是否真的能夠如願?她不知道。

  第二十八章
  有一段時間,葉昀想著法子鍥而不舍地追問向遠一個問題:什麽是所羅門王的寶瓶。向遠起初含糊其辭,“想知道嗎,上圖書館看書去,嗯,警院的圖書館裏應該也是有童話寓言書吧。”
  誰知道他卻較上了真,“我看過書了,我問的是我哥跟你老說起這個的意思。”
  向遠煩不過他幾次三番地在耳邊嗡嗡嗡地吵,就說,“我未必非得每件事情都得告訴你吧。”
  葉昀竟為了這句話生了很長時間的悶氣。他順利考上本省的警院後,就從家裏搬去住校,學校軍事化管理,嚴格得自由活動的時間比高中時候還少,他連續幾周不跟向遠聯係,卻發現隻有自己平添苦惱,她依舊忙忙碌碌地仿若渾然不覺。再見麵的時候,他借故去江源的辦公樓閑逛,“順便”走到向遠的辦公室,看著埋首在筆記本電腦前的她,他怏怏地說,“一個多月沒見你,你手頭上的事怎麽就沒減一些?”
  向遠漫不經心地答:“一個月,有那麽久嗎?”
  葉昀隻得放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在她辦公桌對麵不斷轉動著自己在轉椅上的身體,“是秘密嗎,告訴我就那麽難?”
  向遠消化了很久才意識到他話裏所指,其實所謂“所羅門的寶瓶”談不上什麽秘密,她之所以避而不談,隻是覺得這件事與其他人無關,可她沒有想到葉昀會對這看似很小的一件事耿耿於懷。
  “看過伊索寓言吧。”她耐著性子停下手裏的工作回答他,“一個山裏的孩子在水潭撈到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瓶子,瓶口被緊緊封住了,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也打不開,反正也隻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瓶子,沒有什麽值得探究的,他正打算把它仍回水底,想不到瓶子像有生命一樣地震動了起來,裏麵有一個聲音在央求他,‘求求你打開瓶子,放我出去’。”
  向遠看著聽得聚精會神的葉昀,有些忍俊不住,這孩子,別人說什麽他都信。葉昀卻催促她,“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啊,他把瓶子打開了沒有?”
  向遠托著腮,“你為什麽急著問他有沒有打開瓶子,卻不擔心瓶子裏的是不是怪物呢?那個孩子就覺得瓶子裏急切想出來的不是個好東西,他害怕了,更不敢打開瓶子,恨不得將它沉到湖裏更深的地方。瓶子著急了,便對他說‘我是一誕生就被封在這瓶子裏的魂靈,已經睡在水底無數年,你是第一個撈到我的人,我答應你,隻要你肯想辦法讓我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我就會給你很多很多的寶貝和財富。’可那撿到瓶子的孩子是個純樸的人,他說,他不需要寶貝和財富。‘那你總有願望吧,我可以讓你實現你的三個願望,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你度過難關。’”
  “他答應了是嗎?”葉昀問。
  “是的,他心動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心想,如果真的有三個願望,不但可以幫助他自己,說不定還能幫助他身邊的人。於是它對瓶子說:‘我現在過得很好,沒有需要實現的願望,這樣吧,我把你帶在身邊,遇到困難的時候,你就來幫助我,隻要三個願望用完,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放出來的。”
  “瓶子答應了嗎?”
  “它沒有選擇。”
  “那後來怎麽樣了,我是說三個願望用完了之後。”
  “我也不知道。好了,故事說完了,滿意了嗎。”
  葉昀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懵懂的小男孩,他思索著這個似是而非的故事,哪裏是什麽伊索寓言,倒是像他在書上看過的“農夫和魔鬼瓶的故事”跟“阿拉丁神燈”的混合體。他努力想找到向遠賦予這個故事背後的意義。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故事不好聽?”向遠笑著打趣他的一臉認真。
  葉昀撓了撓頭,“你知道的,很少人給我講故事。”
  “去你哥辦公室逛逛吧,他在五樓,早先時候還打電話過來,說中午帶你去吃飯,現在也快下班了,你見到他幫我說一聲,我還有些事沒做完,已經定了盒飯。”該說的都說了,上班時間,向遠開始逐客。
  葉昀慢騰騰地站起來,雙手支在向遠的辦公桌上問道,“你就是那個故事裏的那個瓶子,我哥是撿瓶子的人對不對?”
  “說你傻你還真傻到底了,故事也能當真?去吧去吧。”向遠匆匆朝他揮了揮手。
  “可為什麽瓶子一定是我哥撿到的?”他被她用桌上的簽字筆敲痛了手,依舊不依不饒。
  向遠半真半假地打發他,“因為我小的時候,十歲吧,有一次溺水,被你老哥撈了上來。”
  “我不信!”葉昀斷然拒絕接受這套說辭,“誰不知道你水性好得不得了,我哥是半個旱鴨子,你救他還差不多。”
  “沒聽說過‘善泳者溺’?說實話,我就抽筋過那一回……怎麽,還是不信?沒辦法,你那時候還被背在你媽背上,想讓你做個見證也是不行的。”
  剛說完電話鈴聲響起,向遠接起,笑著說了句,“還在呢。”然後又“嗯”了幾聲,放下電話。“你哥打電話找你來了,好不容易見你來公司一次,聽說差不多大半個月沒回家吃飯了啊,學校真這麽好玩?”
  “向遠姐,說真的,那個故事……”
  向遠“嘖”了一聲,“還沒完沒了啦。”
  他見她沉下臉來,也不敢再纏,隻飛快地補了句,“我就是覺得吧,其實那瓶子裏的東西很可憐的,它被封住沉在水裏那麽久,一定很想出來。可那撿瓶子的人光想著瓶子能幫助自己和身邊的人實現願望,卻沒打算立刻把它放出來,你說他是個善良的人,可他沒想過瓶子的願望,這不也是一種自私?”
  葉昀說完,見向遠麵無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他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呐呐地說,“我說的是撿瓶子的人,不是說我哥。我先上樓去了。”
  向遠聽著他合上門,把手裏的筆丟到一邊,撐住了頭。
  他懂什麽?他怎麽會知道,當年那個十歲的女孩猛吸一口氣,一個人在秋日的午後紮進冰冷的潭水裏,憋到下一秒肺就要炸開。她看著頭頂上漂浮的枯葉越來越遠,新的一片葉子掉落在水麵上,隻有漣漪,沒有聲音,四周越來越安靜……終於聽不到哭泣,聽不到讓她痛恨的哀婉的二胡聲。媽媽死了,她失去了生命中第一個至親的人,然而那時還意識不到這隻是個開始。她隻想永遠潛在水底,一片死寂中,媽媽的呼喚忽遠忽近,她動了動,可有雙無形的手再把她往下拽,屏住的呼吸還是鬆懈,冰涼蔓延進五髒六腑,她以為自己再也看不見水麵上的太陽……當她嗆著水,忍受肺裏火辣辣的疼痛被午後的陽光射得無法睜眼的時候,才聽到了身邊有個不屬於自己的咳嗽聲,是他――葉騫澤一身是水地跌坐在她身邊,全身盡濕,狼狽不堪。水從她的頭發中串串滴落,她在滿臉的水珠中無聲地哭泣,他沉默地去擦她的眼淚。她隻在過他一個人麵前哭泣,雖然他說他拭的是她臉上的水。
  葉昀問,那個人為什麽是他。為什麽?這個問題其實向遠也問過自己,然而答案是:隻有他。他注定在恰當的時候撿起那個不知是福是禍的瓶子,而她甘願承諾他三個願望。或許現在她已經讓自己相信,他命定的那個人不是她,然而卻沒有辦法在他無助的時候作壁上觀。至於故事的結局――當所有的願望耗盡,等待他們的會將是什麽?沒有人知道。
  她看了看電腦右下方的時間,距離下班還有七分鍾,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葉昀的到來已經打亂了她預期的工作安排,正待收心,辦公室的門再度被悄然推開,那個不速之客探進來半個身子,問道:“向遠姐,你說過我考上警院就送我一樣東西,我可不可以也不要東西,換一個願望?我不貪心,隻要一個……”
  那剩下的半截話和探進來的身子在她扔出的文件夾飛至之前消失於門背後。去它的願望,進入江源三個月,安靜一會就是她最大的願望。
    第二十九章
  下班時間剛過幾分鍾,敲門聲中,向遠頭也不抬地就是一句,“葉昀,給我滾。”
  她在辦公室裏很少關門,一旦關門則意味著“請勿打擾”,跟江源的人共事不久,但與大多數人還是能達成這個共識的,如此鍥而不舍的不識趣,實在除了葉昀之外沒有第三人。
  “怎麽了,火氣那麽大?”葉騫澤挽著外套笑吟吟地站在門外。
  向遠單手撐著頭笑,“我還以為是葉昀那煩人精,以後可不能再讓他來了,當我辦公室兒童遊樂園似的,一早上什麽事都沒幹成。”
  葉騫澤虛指了下門外的過道,“在外麵等著呢,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了,讓我來叫你。走吧,一起到樓下吃飯。”
  “不了,過一段時間可能要出差,很多事情還沒有理清,我的盒飯馬上就到了。”
  “飯總是要吃的……”
  “你看我像是客氣嗎,我對吃不講究,上樓下樓地耗工夫。”
  葉騫澤無奈,正好葉昀走過來附在他耳邊說,“哥,我剛才在電梯間看到二叔,要不要叫他一起?”
  “他很忙的,不用了。”葉騫澤對弟弟笑了笑,說道。
  “那向遠姐……”葉昀難得來一趟,仍未放棄說服向遠同去吃飯。
  向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幫我把門帶上行嗎,謝謝。”
  她聽著他們的腳步漸遠,卻仍可以清晰地辨別出這兄弟倆的足音,輕捷的那個是葉昀,沉穩而卻顯躊躇的是葉騫澤,她甚至能聽出葉秉文走路的聲音,跟他給人倨傲而目中無人的感覺不同,他的腳步落地極輕,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就像他大多數時候打量她的眼光,掂量的、戒備的,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向遠發現自己在盒飯到達之前一直無意識地把玩著銘刻有“江源”logo的紙鎮,簡潔的圓餅狀物體,沒有選用青銅和水晶等常用的紙鎮材質,而是純不鏽鋼鑄造,上麵銘刻著企業的六字方針“優質 誠信 責任”,下方是主要產品的簡介。這些內容她看過不下十次,閉上眼也了然於心。
  葉秉林給她在江源的第一個職位並不顯赫,市場部西南區銷售經理,說得明白點,其實就是個體麵一些的區域業務員。向遠明白葉叔叔的苦心,她年輕,初來乍到,起點不宜太高,低一些的台階反而好起步。她的前任已於半年前跳槽,據說西南的市場前景並不被看好。
  向遠甫接過這個攤子,並沒有急於大展拳腳,就連葉秉文也為她這個董事長請來的親兵到來之後的沉寂和不作為而感到狐疑不已。事實上,她不妄言,不擅動,卻用了很長的時間用眼睛去看,用心去記一些事情,這包括翻閱了江源大量的檔案記錄、管理製度和市場資料,記住了大部分辦公樓和生產車間主要負責人的姓名、職務和大致的喜好,和前台的小妹妹還有微機室的帥哥都聊上了天,更重要的是,她花費了相當大的精力盡可能地去熟悉江源的產品特點、生產流程的工藝規程。雖說世間的事情,有心去做,萬法同宗,可她畢竟從未涉足過建材類的製造業,疑以叩實,察而後動,方是她做事的原則。
  江源的前身是XX省標準件製造廠,原先為G大在七十年代末興建的一個集體所有製小加工廠,生產一些螺栓和簡單金具,其存在的意義半是為給G大機電學院的學生創造一個實踐場所,半是利用學校技術、設備的人員的先天資源承攬一些加工任務,為教職工謀些福利,也解決一些教工家屬的就業問題,掛職擔任工廠負責人的一直都是學校的在職教授。
  在葉秉林接手之前,這個小加工廠一直都徘徊在保本和賠錢的邊緣,不過是為了教學所用一直維係存在,作為機械係副主任的葉秉林在學校的委派下成了它的第三任兼職廠長。也許正是投入到這個名不符實的企業中去之後,葉秉林才發現自己的才能也許並不局限在學術和講台裏,他嚐試著改進了廠裏的設備的工藝構造,四處奔走承攬任務,在百廢待興的八十年代中期,這簡陋如兒戲般的小廠竟然在搖搖欲墜中屹立不倒,並且漸有發展壯大的趨勢,別的不說,至少廠裏上上下下一百多個工人的工資獎金不再依靠學校撥款,葉秉林的心思也一天比一天遠離課堂,終於,他向學校提出以個人名義承包,繼而與學校協商以個人獨資形式買下了這個加工廠,並向院裏遞交了辭呈。
  當時學校給他開出的價碼是四十五萬,就為了這四十五萬,葉秉林耗盡積蓄外,還向銀行抵押了全家惟一值錢的房子,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葉太太也拿出了娘家的所有嫁妝傾力支持他。除了他們自家人,沒有誰看好這書呆子對一個破工廠的瘋狂行動,可偏偏就是這一次的瘋狂,讓改名“江源”後的標準件廠在二十年裏從年銷售額五萬二千元的小廠,一躍成為年產量近十五萬噸,產值逼近5個億,擁有一千五百多員工,下轄標準件製造、建材用鋼構件製造這兩個分公司,一個全資的金具銷售公司和控股投資公司的知名製造企業。
  江源在最輝煌的時期曾壟斷了整個華南地區的工業用標準件螺栓的製造和銷售,是南中國建材零配件最大的供貨商之一,G市數得上的納稅大戶。在這點上,向遠敬佩葉秉林,他是個讀書人出身的好商人,江源可以說是他一個人在前方衝鋒陷陣闖下來的江山,然而她看過這幾年的銷售報表和市場對比情況分析,盡管她鄙薄葉秉文的為人,但卻在某種程度在讚同葉秉文那天說的話,葉叔叔老了,時代不一樣了,他依靠著原先那一套團結和絕對誠信的理念,依靠著高強度低利潤的密集勞動方式,還有一成不變的市場運作模式,已經讓江源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低穀,原本不堪一提的家庭作坊式小廠遍地開花,又幾家竟有和江源齊頭並進甚至超越江源的趨勢。
  向遠曾靜下心來想過江源的問題在哪裏,光是成本一項就讓她嚇了一跳,以螺栓為例,每噸的售價中,成本竟然高出私營小廠四成不止,究其原因,一是原材料采購途徑太過“正大光明”,二是人力成本居高不下。
  江源以福利好著稱,雖是私營廠家,竟有近2百人簽訂的是無固定期限合同,據說這幫工人是江源創業和興起時期的元老,他們作為集體所有製時期的正式職工跟隨江源直至現在,對企業發展功不可沒,葉秉林承諾不會忘本,於是給了他們穩定的飯碗、高薪、住房,他們也許是為江源的發展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好待遇卻養懶了人,這幫人大多數並無太高的專業素質,卻基本上都不事生產,居於管理崗位,易上難下,在企業中所得到的與後來招聘的普通合同工有天壤之別。葉秉林後來也意識到這樣的用人製度也許是有問題的,所以一直在分配上盡量協調,以消彌內部的不平衡,這樣的結果是江源員工的收入在整個工業開發區都是屈指可數的,這兩年江源最大流動資金開支竟然不是購買設備以用作擴大再生產,而是興建了四棟員工合資建房。
  都說經營之道,在於“開源節流”,江源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全賴近二十年的好信譽打下的良好市場基礎,江源的產品,擱在哪裏都是信得過的品牌。葉秉林為人爽朗,交際廣泛,許多大的建築企業老總都是他的朋友,可他太過耿直,始終難以接受信譽、質量和交情已經不是在大工程中中標的關鍵。江源的產品再好,好不過大型建築企業自有建材供應係統的內部關係,好不過省內小廠的低價高回扣策略,更難以打通建材招標市場那看不見的條條門路。
  向遠參與的第一次江源管理人員例會上,葉秉文就當著眾人的麵毫不客氣地說,現在的江源從內到外隻能用四個字形容:一塌糊塗!
  當時葉秉林重病在床,清醒時囑令由生產廠長提拔上來的李助理分管生產安全和質量,葉秉文照例掌管財務大權,兼管市場,而葉騫澤則暫負責行政和人事。葉騫澤雖在從商方麵一直心不在焉,但他也是個明白人,江源的現狀他心裏有數,然而明白是一回事,被自己叔叔當著眾人的麵全盤否定了父親的成績又是另外一回事。向遠坐在會議室很偏僻的角落,看著葉騫澤雙唇緊閉,麵容漠然地坐在位置上,手裏把玩著一支黑色簽字筆。她知道他心裏必定起伏難靜,他的心越亂,手中的筆轉得就越快。葉秉文的話雖刻薄,然而句句不假,更何況他的長輩身份,葉騫澤這個時候就算拍案而起,又有何意義。
  葉秉文說到從財務報表上呈現出來的應收賬款催收不利和銷售額銳減,直指市場部銷售人員全無頭腦。向遠的頂頭上司,那個學校教馬哲出身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唯唯喏喏,汗流不止。會後他組織本部門各大區經理召開部門小會,苦苦商量對策以息上怒,要求總結不足,廣泛借鑒。在座的區域經理各抒己見,泛泛而談,輪到向遠的時候,她隻是說了句,“借鑒什麽,借五十萬去輸牌?”
  葉秉林除了作為江源的財務總監外,另一個身份是公司控股的旗下一個投資公司――廣利的董事長,關於那五十萬,在江源早已不是秘密,私下議論紛紛的人多得是,但初來乍到,一直謹言慎行的向遠漫不經心地一句話,還是嚇得她的頂頭上司在隆冬之即汗流如注。他隱約知道向遠和葉家關係非淺,具體什麽來路卻不清楚,平時尚且客客氣氣,此時也不好作聲,唯有瞪大了一雙眼睛。
  半日不到,向遠被“召喚”到總監大人的辦公室。隔著厚重的辦公桌,葉秉文坐在背光的角落朝她冷笑。
  “我以為你真的可以不動聲色,原來不過如此。”
  向遠客氣回答,“哪裏,我不過就事論事。”她想,江源的信息傳播速度遠比她想像中快啊。
  葉秉文的唇再度揚起一個弧度,“人最怕自視過高,你不認同我的作為,那你又能做什麽,力挽狂瀾?像女超人一樣用正義的手段拯救江源於危難中?”
  “不,我是站在晚輩和後進的立場真心想向葉總你學習,聽說全國建築企業交流年會這個月底在昆明召開,葉總手中不是有一張廠家入場券,這一次打算準備多少賭資,說不定可以輸回下半年的訂單。”
  葉秉林不笑了,褪去笑容的那張臉依舊陰沉,他明明是長得好看的一個男人,可那神情,仿佛心中覆滿喜陰厭光的青苔。生日那一夜的混亂如在他眼裏閃回,他克製。
  “那好,不如我把這張券給你,讓我看看,你又能給我病床上那可憐的哥哥帶回什麽?”
  向遠欣然應允,“葉總既然那麽安排,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葉秉文沉默打量了她很久,然後慢條斯理地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入場券,將它緩緩推到她麵前。
  “你想究竟幹什麽?”他第一次對這個年輕的女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向遠小心地翻看入場券,隨口反問了一句,“葉總覺得呢?”
  葉秉文目送她轉身,不疾不徐地補充了一句,“去雲南,可以。不過順便提醒你一點,你的前任離職之前,今年西南區的業務招待費已經隻剩下四千塊。祝你彩雲之南旅途愉快。”
    第三十章
  向遠那天離開葉秉文的辦公室,直接到財務部將那可供她支配的四千塊業務招待費預支得一分不剩。聽說要出差,早已混熟的前台小妹問她需不需要預定飛機票,她有如聽到了一個絕妙的冷笑話,最後票是定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車,幸而還有硬座。
  G市到昆明,中午出發,次日可到,距離會議報到時間正好還有兩天,不可去的太早,當然也不可太晚。晚上回到住處,行李簡單明了得經不起收拾,向遠想起她的前任,江源實行市場銷售人員費用包幹製度,西南區一年的業務招待費含差旅費總共是一萬八,那個人在她接手之前的前八個月就用去了一萬四,而整個雲南、貴州、川渝市場全年的回款額隻有九千塊,如果這是真的,那麽這個素未謀麵的前任西南區銷售經理也算是有才。她在燈下一張張地看著下午才從財務手中接過的鈔票,點鈔機驗過,然而經過了自己的手才是真的。
  點到第三十七張,手機接到葉騫澤的來電。那天葉叔叔病房外的一席話,關於那杯水,也許是話說得太明白,讓認識了一輩子的兩人為對方的選擇悄然寒了心,所以直到向遠答應葉秉林的要求進入了江源,舊時的好友又成了同事,朝夕相見,麵上卻也並不太熱絡。想想也是,他家裏五口人,除了葉昀,剩下的病的病,弱的弱,公司一大攤子事,他就像被逼著挑上擔子往一條不情願的路上走,她則是初換環境,處處留心,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私下的聯絡越來越少似是免不了的。
  而這天晚上他卻在電話那頭說:“我在你門外,向遠。”
  向遠放下了錢去開門,他沒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開門見山,除了一張凳子就是一張床,走進來的前一刻微微遲疑,向遠明白他,笑道:“房東出國一段時間了,再說,現在很少人認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幹柴烈火。”
  葉騫澤坦然一笑,“我是沒有關係,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多注意總是好的。”
  向遠明白他是好意,懶得爭辯,轉身去找水杯,“你隨便坐,我給你倒杯水,葉昀常用的杯子沒有關係吧。”
  葉騫澤輕輕推開了向遠手裏的杯,“不用了向遠。”
  他把手裏的一個牛皮紙信封遞到她的手裏,“拿著,出門在外有用得著錢的地方。”
  向遠低低地吹聲口哨,將未拆非的信封在手裏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費都帶來了吧。”
  他說,“去昆明的事我聽說了,四千塊辦不成什麽事,別讓自己辛苦一場卻白跑一趟。本來應該讓我二叔給個說法,這樣明擺著是刁難,隻可惜這幾天我爸狀況不好,我不希望他為這些事煩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說。”
  向遠笑嘻嘻地把錢賽到葉騫澤懷裏,“用不著這樣,一萬兩萬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沒理由用自己口袋裏的錢啊。再說,你給我這些,算是我欠你的,還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麽明白嗎?”葉騫澤歎了口氣。
  “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何況是我們?”
  “你這個人,唉,你啊!”
  不知道為什麽,葉騫澤無可奈何的責怪讓向遠心裏沒來由地劃過一陣微薄的喜悅,更甚於她看到錢時的歡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說了。騫澤,我感激你的好意。”
  “我來不是要你感謝的,昆明這次會議的規格高,去的人級別都不低,那幫人的做派我知道,廠家想靠近不容易,沒錢更是寸步難行。我是……擔心你。”
  向遠低頭喝了口水,繼而笑了起來,“我怎麽用這個杯。”
  “阿昀他現在還常來嗎?”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他現在除了去醫院看爸爸,家都回得少了,不過也是,這個家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想回來的正常的。”
  “他小孩子一個,沒你那麽多顧忌。”
  “小孩子嗎?我們一年一歲地增加,他也長大了,跟我說話都是個大人的腔調……阿昀,他比我幸運,也比我更清楚自己。”
  向遠看了他一眼,笑著把他往外推,“回去吧,別提醒我在變老。”
  他執意不讓她送,兩人門口揮別,向遠關上房門,靜靜地握著一杯水站在燈光下,過了幾秒,她輕輕旋開了門,仿佛是感應到她的動靜,隻到長廊盡頭的葉騫澤回望一眼,兩人各踞一頭沉默相對,他們似乎都以為對方有話要說,自己卻無言相對。
  這些年,他們想著不同的事,說著不同的話,心都在不同的兩岸,隻有記憶舍不得丟棄,仍在猶豫地遙遙相望。
  感應式的走道燈亮了又滅。
  “晚安。”向遠平靜無瀾的道別問候打破僵局。
  葉騫澤點了點頭,“晚安。”
  次日向遠獨自登上開往昆明的列車,11個小時的車程,春運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車廂裏擠滿的大多是返鄉的民工,旅途枯燥,鄰座的幾個人吵著要玩牌打發時間,向遠連番得贏,換回一個靠窗的位置,頭抵在窗沿的車廂壁上得以小憩一陣,昆明眼看在望。
  這次建築企業年會由國家建設主管部門主辦,雲南當地一個大型建築單位承辦,會址選在了翠湖之畔的一間掛牌五星級酒店,按照事先安排,向遠抵達的當日是報到,接下來一天半正式安排會議,從第四天開始承辦方組織會議代表“考察”,也就是盡地主之誼款待來賓暢遊雲南。為顯東道主財力雄厚和熱情待客之道,受邀參會單位人員是不需要繳納會務費的,但像向遠所在的江源這樣的供應廠家,僅可列席,並不能作為參會代表,說白了,就是一切費用需要自掏腰包。
  向遠到酒店的第一件事,用入場券在簽到處換了列席證,就馬上到前台谘詢房價,聽說最便宜的便宜的房間每日折後780元,她二話沒說走出酒店大廳另找住處,她還要在昆明停留至少三天,四千塊啊四千塊,她越來越欣賞葉秉文的黑色幽默。
  圍繞酒店四周轉了一圈,向遠在百米開外的小賓館找到了安身之所,很不起眼的一棟小樓,勝在離會場近,不過由於地處繁華地帶,每晚也近300元。她簡單收拾好東西,就回到會議所在酒店大堂找了個視野頗佳的角落沙發,點了瓶礦泉水,便一直靜靜看著人來人往的簽到桌。
  正如葉騫澤所說,這次會議的規格頗高,來的看樣子都是全國各大建築企業的老總級人物,大概是因為會議日程安排比較從容,冬天又是昆明旅遊的旺季,不少代表攜偶而來。
  能與這些平時一麵難求的建築商高層近距離接觸,對哪個廠家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但現實總是殘酷的,向遠觀察了大半個下午,那些領導到來,往往一行隨從人員和會務接待人員浩浩蕩蕩,來去匆匆,縱使她插上翅膀,也難有近身的機會,接下來的會議過程中,就算她進得了會場,隻怕也隻能隔岸看花。要是散會後代表各自回到房間,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且別說她不知道什麽房間裏住著何方神聖,就算朝著一個目標而去,那些平時居於高位的領導眼高於頂,懷揣金磚都未必叩得開一扇門,何況她隻有笑掉大牙的三千來塊。
  等待的過程中,向遠也跟其他幾個廠家的來人打過照麵,能接到入場券受邀列席的都是國內知名的大型建材供應企業,以江源這幾年江河日下的局麵,隻怕拿到這張券,靠的都是病床上的葉秉林這二十幾年的人脈。
  都說同行相輕,幾個廠家的人一籌莫展地一隅觀望良久,也不由生出幾分同病相憐,向遠是他們中惟一的女性,又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那些大廠的代表對她自然沒有太多戒心,從他們的話裏,向遠得知本次會議期間,承辦單位派來的會務組對所有會議代表的食宿行程統一安排,代表外出一概由會務組專人專車接送,並且為保證參會人員不受打擾,拒絕一切廠家或私人的饋贈。
  其實所有廠家的人眼巴巴地來開這個與己無關的會議,最大的意圖就是找機會跟東家們套套近乎,略表略表一下“心意”,與客戶聯絡聯絡“感情”,正如坐在向遠身邊那個南京廠家的銷售總監所說,要是像往年那樣,年會來的都是各建築企業的職能部門人員倒還好,級別不用太高,縣官不如現管,機會也多;今年會議規格一高,老總雲集,戒備森嚴,反倒斷了獻殷勤的念想,而且這些領導平時高高在上,天高皇帝遠,也管不到材料采購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向遠心裏苦笑,這樣一來也罷,至少有個好處――她不用再為除去吃住行開支後的四千塊還能表達多少心意而頭痛,更不用跟那些腰包鼓鼓,有備而來的同行們在這條她已絕對輸在起跑線上的賽道上爭奪。
  簽到的人直到晚上九點之後才少了下來,中途向遠在附近潦草解決了晚飯,再回來的時候那幾個廠家的同行應該已經回房休息,他們都和會議代表一樣住在這間酒店。
  酒店已被本次會議包場,那些經過的來客中,有向遠聽說過的,有行業內刊上見過的,也有不認識的。她甚至從簇擁著的隨行人員中認出了中建集團的總經理歐陽啟明。
  中建的總部就在G市,走到外省,聽起來像一家人,實際上,同在一個城市的江源隻在三年前承接過中建這一建築行業巨頭的一單零星生意,後來據說還因為交貨期延遲而導致工地大為不滿,從此再也沒能搭上這艘順風的大船。包括葉秉林在內的江源市場經營人員在今年來竭力想要和中建搞好關係,它們工程任務量大,就算在其材料招投標中投中一個標,也足夠讓江源的生產更為飽滿,若能建立長期關係,則更是葉秉林病倒前的最大心願之一。無奈中建有它成熟的材料供應渠道,偏好使用江浙一帶的私營大廠產品,這些年聽說還成立自己下轄的三產鋼構架生產基地,江源想要中標是難上加難。
  葉秉林之前跟中建的前任總經理何緒山有些交情,往來幾回,情麵上的話都說通了,無奈老何又下了台,中建是國企,領導國家任命,走馬燈似地換,養不熟。歐陽啟明上台後,在材料招投標這塊看得尤其謹慎,公私分明,界限劃得很清,人又不似他的前任隨和,向遠聽說葉秉林幾次親自到他辦公室登門造訪,連前台那一關都過不了,後來才漸漸死了心。
  向遠坐在這好幾個小時,各大建築企業老總,竟沒有比歐陽啟明排場更大的,雖然除了夫人陪同外,他隻帶了兩個隨行人員,但酒店門口夾道歡迎的十來號人應該是中建雲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員,就連酒店的大堂經理也在接待人員的授意下手持鮮花相贈。跟在歐陽身後挽住他脫下來的外套的,是中建的副總,拖著他的行李年青男人向遠就認不出來了,不過前方引路的她記得是東道主在會務方麵的負責人。
  如此聲勢,除了因為中建這幾年如日中天外,向遠總結出來的原因是――往往一個企業的領導人偏愛什麽,他的下屬才會響應什麽。比方說喜愛低調的領導,下屬自然不張揚,但像歐陽這樣的,從剛才經過時的小細節來看,他應該是個權勢欲望濃厚、重視威嚴、愛麵子、在下屬中有絕對權威的人。此外,向遠還留心到,歐陽自己的外套由副手拎著,夫人脫下的大衣他卻親自挽在手裏,走過大堂有裝飾階梯處,他很自然地看夫人的腳下,如果沒有猜錯,他們夫妻感情相當之好,並且非常重視自己的另一半。
  向遠的視線一路跟隨歐陽一行直到他們拐進電梯入口,她盼望得知他所在的樓層,無奈眾目睽睽之下不能尾隨過去看個究竟。夜深了,她回到下榻的小賓館,躺在不太平整的彈簧床上,奔波了一天的她卻異常的清醒,中建和歐陽是她此行的關鍵所在,她需要一個機會,並且一定要好好抓住。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早上的會議,向遠避開了代表進入會場的高峰期,她在會議開始前十分鍾步入會議室,坐在了後排靠走道的地方,此時能容納500人的多功能廳已經黑壓壓地坐了不少人,正式的會議代表都坐在前排擺有姓名台卡處,列席的工作人員和廠家來的人沒有固定位置,統統被安排在後排。向遠的想法是,既然再怎麽樣都靠近不了目標,不如坐在行動方麵的地方,有狀況的時候,也好見機行事。
  會議一如既往地漫長,一個個發言單位代表輪流講話,大多數空洞而冗長,偶爾也能聽到一些獨特的見解,至少對於向遠來說,她盼望著自己的嗅覺足夠靈敏,可以透過這些領導們的泛泛而談,捕捉到未來幾年行業內大致的風向。聽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會議中途休息時間剛過不久,向遠身後不遠處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個會務組人員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前排坐著的一個工作人員身邊,湊近了頭,壓低聲音說:“小張,接待組那邊急著要五份簽到記錄,領導讓你複印一份給他們趕緊送去。”
  那個叫小張的戴眼鏡的姑娘聞言瞪大了眼睛,幹著急地抱怨道:“幹嘛老讓我跑腿?待會資料組還等著我分發新的會議資料呢。要不這樣,我把簽到表給你,你代我到商務中心複印一份送給接待組行嗎?”
  “要是行的話我還來叫你幹嘛啊,我那還有一堆會議紀念品要馬上裝袋了,這就得走。你也趕緊去吧。”
  “接待組的會務房在十八樓,我可趕不及上下跑一趟了,你給我打個電話,我複印了之後把東西存在商務中心,讓他們自己去取吧。”
  “行,你快去吧,要不兩頭都得誤事。”
  向遠看見那個小張姑娘嘴裏不滿地嘟囔著,然後從資料袋裏抽出一份資料,心急火燎地朝會議室外走。她心念一動,手腳也沒停著,過了幾秒,抓起自己的公事包,若無其事地跟了出去。
  走出會議室的向遠不緊不慢地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小張從四樓商務中心匆匆趕回會議室的身影。直到確認會議室厚重的大門重新合上,向遠這才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地來到商務中心,一進門張口就問:“小姐,我們會務組小張複印的資料好了沒有。”
  商務中心的接待員不疑有它,從抽屜內拿出一疊紙質文件,“已經為您裝訂好了。”
  向遠像模像樣地數了數份數,“不是讓她印六份嗎,她怎麽隻給我五份,小姐,我趕時間,先拿一份去救急。麻煩你再印一份,剩下的待會我的同事會一起拿走的。”
  她把其中一份塞緊自己的公事包就走,商務中心的接待員在後麵追問了一句,“小姐,複印費還是掛會務組的賬上嗎?”
  向遠步履如飛,“老樣子,老樣子。”
  她沒再進會議室,徑直出了酒店,回到自己在周邊小賓館訂的房間,一關上房門,就趕緊抽出那份簽到表細細看了起來,越看嘴角就越是上揚,她真好好好感謝那位忙碌而粗心的小張姑娘,這份完整詳實的與會人員簽到表上,不但清清楚楚地記錄著,中建集團歐陽啟明,1819號房,手機號碼136XXXXXXXX,而且全國各大建築集團的到會領導聯係方式一應俱全。天助我也,她想,就算這一趟雲南之行一無所獲,有了這個好東西,她算都不虛此行,更何況從眼前來看,運氣好的話,她還有一搏的機會。
  心頭的大石放下了一塊,首戰告捷的向遠心情大好,拉開窗簾,覺得陽光明媚得不像話,她甚至難得有閑情逸致地到翠湖邊上逛了一圈,途經湖畔的藏器精品店,還破例地自掏腰包給葉昀買了個銀質的轉經輪項墜,給向遙也挑了個鐲子。印象中這還是她第一次給他們買禮物,她有種預感,說不定雲南真的會成為她的福地。
  原本也想過應該給騫澤帶回去點什麽,但挑來揀去,也不知道該給他什麽,既然難以決定,不如作罷。
  晚上建設部做東正式宴請各單位領導,向遠心知與己無關,也不去瞎湊那個熱鬧,索性窩在房間裏吃泡麵,她很久沒有認真看過電視,廣告都覺得津津有味。
  第三日上午是小組討論,會議結束得早,11點不到已經小結完畢,午餐時間未到,於是散會後眾人各自回房小憩。向遠在11點50分準時來到了歐陽所在的1918號房間門口,歐陽和夫人同住在這間豪華套房,兩個隨行人員住在1917,剛才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中建的副總走出了房間,這樣更好。她在上午的會議期間來過一趟,地形和路線都了然於心。
  1918的門外“請勿打擾”的燈亮著,向遠知道自己沒有錯過,如無意外,歐陽夫婦應該還在房內。整個會議期間隻有這個中午的午餐是較為隨意的自助形式,無論是代表、隨從還是工作人員和廠家業務員都可以在同一個餐廳用餐,而午餐結束後,該返程的人員就會離開,不急著返程的也會在會務組的安排下前往風景點旅遊,所以,她隻有一次機會和幾分鍾的時間,成敗與否在此一舉。
  向遠首先用手機撥通了歐陽的房間電話,之所以未選擇簽到表上的手機號碼,是因為她估計大多數領導不會親自簽到,他們填寫在簽到表這樣的公開信息裏的手機號碼通常是秘書、助理或隨行人員的電話,而她的目標是歐陽,至於他的隨行人員,能避則避。
  當她在心裏默默地從一數到七,電話終於被接起。
  “哪位?”歐陽啟明是山東人,話語間還有著揮不去的鄉音,他的聲音跟向遠想像中一樣,幹脆而威嚴。
  她微微捏緊了自己的電話,語調卻禮貌而輕快,“歐陽總經理您好,我是小向啊,午餐時間準備到了,我在您房間外恭候您兩位。”
  電話那頭有片刻的靜默,他當然記不清這個所謂的“小向”是何方神聖,然而恰如向遠所料,他這樣的大領導習慣了隨行如雲,況且會務組人員眾多,跟前跟後的殷勤服務他也未必會多看一眼,想必出現那麽一個熟撚地自報家門,而他毫無印象的小兵也不算是件太奇怪的事。
  向遠讓自己盡量緩慢地呼吸,她害怕自己過於急促的心跳和不足的底氣會提前暴露底牌,眼前的幾秒鍾有如地久天長,足夠讓人死去又活來好幾回,歐陽的話才又在一門之隔的電話聲裏傳來。
  “稍等。”然後他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向遠長籲口氣,趕緊理發絲,正衣冠,她今天可以穿的是江源的工作製服,它的優點在於跟全世界大多數企業和部門的工作服非常相近,深藍色的西裝外套,白襯衣,當然也包括承辦本次會議的雲南建築集團公司。
  門開的瞬間向遠已擺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歐陽總經理,歐陽太太,我是小向,專程來引導二位前往一樓的西餐廳用餐,今天中午會務組安排的是自助餐,兩位請跟我來。”
  歐陽太太是個略顯富態的中年婦女,下巴有三層,但皮膚保養得很好,看得出年輕的時候相當標致。胖人通常都顯和氣,至少歐陽太太站在她嚴肅的丈夫身邊,讓人心裏鬆弛許多。
  “你們真的越來越客氣了,午餐而已,還特意專人領一趟,麻煩了。”歐陽太太笑著說。
  “他們雲建就喜歡搞這套排場。”歐陽啟明不以為然地對妻子說道,然後看著向遠時依舊帶有領導特有的淡漠的禮貌和矜持,“多謝,我們走吧。”
  向遠暗自慶幸,因為她有歐陽的準確房間號碼,而且大大方方撥打電話,他又習慣了進出的迎送,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來人必是會務組的工作人員,甚至沒有想過留意她的工作證件,反正對於他們而言,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製服下的一張模糊的麵孔,換誰來都一樣。
  她欠身作了個手勢,歐陽夫婦剛走了幾步,1917號房的門也開了,向遠之前見過的那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想必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
  “你還在房間啊,我還以為你跟小徐一起先下樓了呢,正好一起去吃飯。”歐陽太太笑著對那個年輕人說。
  “我在房間看了會資料。”那年輕人答道。然後眼睛在向遠身上停頓了一會。
  向遠微笑問好。歐陽太太對那年輕人說,“這個姑娘是會務組的,姓什麽來著……對,姓向,小向。”
  向遠意識到對方的視線依舊在沈默地審視她,這個男人有一雙比常人顯得更深黑的眼睛,在這雙眼睛注視下她悄無聲息地直起腰,不讓自己顯出任何的慌亂。
  “哦,對了,我房間的燈有點問題,向小姐你幫我看一看,順便打個電話給服務台好嗎?總經理,阿姨,您兩位等我一分鍾。”他說。
  向遠心知有異,然而也不好拒絕,隻得跟隨那年輕人走進1917號房,“請問是哪盞燈?”
  “這邊的落地燈。”他指了指牆角,然而在向遠走過去之後他迅速換上了冷冷的表情,壓低語調厲聲問道:“你是什麽人?”
  向遠心裏暗叫糟糕,麵上仍強撐著毫不慌張,不疾不徐地說道:“我是來引導歐陽先生和歐陽太太到餐廳用餐的。”
  他冷笑,“你不是會務組的工作人員,所有雲建的人領口上都有他們的司徽,更別說你‘忘記’工作證了,這兩天我都沒有在會務人員中見過你,你找我們總經理想玩什麽把戲?”
  向遠在他的質問之下,腦子飛快地轉,她眼前這個人明顯地不好糊弄,事已至此,說服不了對方,再狡辯未免猥瑣,不如開誠布公,還有說不清還有機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示意他給自己個說話的機會,“您別急,我不是刺客。”對方毫無笑意,她歎了口氣繼續往下說,“我是江源公司西南區的大區負責人,這次特意過來希望能拜會貴公司歐陽總經理,他貴人事多,我們求碗飯吃也不容易,請您行個方便。”
  她說完,那人依舊毫無鬆懈,向遠心中也有些泄氣,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令她功虧一簣,尤其遇上了個這麽難纏的,她也無話可說,於是索性麵無表情,等待著對方到歐陽麵前揭穿她的伎倆,或者直接通報會務組將她驅逐。
  她沒想到對方沉默了許久,卻忽然說了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你是江西人?”
  向遠愣了愣,她自認普通話講得相當之好,鄉音基本無存,而眼前這個陌生人竟然能夠一眼看穿她的籍貫,不能不說意外。可眼前的情況與她是不是江西人似乎全無關係,她甚至不知道對方的注意力為何轉到這個問題上來。
  她試著去探尋他的意圖,卻發現他原本戒備的神色已慢慢模糊,那雙眼睛裏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於是向遠在心中大膽估量,他對她的江西人身份應該至少不是反感的,無端那麽一問,如無敵意,必有淵源。她抓到機會就不會放過,
  “係噢,婺源人。” 她刻意地用字正腔圓的南昌話說了一句,
  “婺源?”那人緩緩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眼,甜蜜而淒涼,那種感覺,讓向遠想起自己難得做一次的好夢,卻遺憾地發現即使在做夢的過程中也清楚這不是真的。
  “你也是江西人。”
  他搖頭, “可我聽得出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仿佛已經有了決斷,他看了看門口的方向,急促地說了句,“他們等著呢,你待會不要亂來。”
    第三十二章
  向遠輕車熟路地引著歐陽夫婦和那不知姓名的年輕男子走至西餐廳,午餐時間剛到,偌大的廳裏隻稀稀落落地坐了十餘人,穿梭的身影更多的是年輕挺拔的侍者。
  歐陽啟明一路走過,數張桌子上的客人都跟他打了聲招呼,他均點頭回應,向遠察言觀色,知他並無與他人同桌之意,便為他們三人挑選了一側靠窗,視野絕佳卻遠離中心餐台的位置。
  “歐陽總經理,歐陽太太,三位請坐。”向遠先他們一步為歐陽太太拉好座椅,歐陽啟明俯視落地窗外,翠湖風光盡在腳下,那張法令紋深刻的臉上也流露出幾分心曠神怡之色。向遠見他似乎對這個位置似乎還算認可,於是趁熱打鐵,在他們三人入座之後,麵不改色地問了一句,“歐陽總經理,請問您是否介意我坐在這裏?”
  歐陽側身看了她一眼,像是很意外她在完成“引領”的任務之後還沒有離去,不過他把驚訝的表情控製得很好,隻是微蹙著眉,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向遠知道歐陽的身份和教養讓他不可能對一個年輕女子出言驅趕,他在等待她識趣地知難而退,但她對眼前這無聲的拒絕恍若未覺,依舊微笑著,保持一個征詢的神情麵對著中建集團的最高領導人。
  歐陽啟明的驚訝於是多出了些許納悶,他大概不明白這個工作人員為什麽會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身邊的年輕男子低頭理著眼前餐巾的細微摺奏,並無反應,最後還是歐陽太太打了個圓場,她說:“小姑娘也沒吃飯?反正今中午都是自助,隨便坐,快坐下吧。”
  “謝謝歐陽太太。”向遠順勢輕巧地坐在了她身邊的座位上,然後立刻起身為她夫婦倆整理餐具。
  “這昆明的冬天倒也一點不像冬天的樣子。”歐陽太太對丈夫說。
  歐陽啟明喝了口服務生剛上的茶水,說道:“四季還是分明的好。”
  他們閑聊著,像完全忽略了向遠的存在,那個年輕的男人看來也是個寡言的人,從頭到尾話都很少,他起身去給領導拿吃的,向遠獨自坐在歐陽夫婦身邊,看上去倒也安之若素。
  這時步入餐廳的人陸續多了起來,雲建集團的副總和其他幾個大公司的領導一進來就看見了歐陽,笑著揮了揮手,徑直朝他們這桌走來。
  雲建是東道主,同行的幾個看上去也是頗有分量的人物,歐陽啟明也不由笑臉相迎,幾人客氣地相互讓座,向遠站著一一點頭打招呼,她看到別人眼裏同樣的疑惑,但是仿佛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她是歐陽的隨行或是客人。
  那幾人坐定之後,一張不大的小圓桌頓時滿滿當當,向遠屏退沏了茶上來的服務員,自己親自脫了外套為他們倒茶。
  “大家喝茶,我們這的普洱還是不錯的。”雲建的副總以東道主的身份招呼大家。
  向遠也抿了一口,立刻笑道,“何止是不錯,竟然像是四十年以上的印級茶品,隻怕這不是酒店能供應得上的吧。”
  雲建的副總不禁對她側目,同時麵上也有隱約的得色。他是特意為在座幾個同行的高層準備的好茶,自己當然不便主動聲張,卻也不免擔心被人誤以為是酒店的免費茶水,明珠暗投。難得借這個不認識的小姑娘之口一語道破,當然是再好不過。
  他微微一笑,“這個女孩子小小年紀倒也挺有見識。”
  向遠其實並不嗜茶,不過葉秉林極愛普洱,這些年在葉家,她陪著也喝過不少好茶,但所謂的印級茶品她隻聽葉秉林提過,從未得見,也認不出來。她隻是想雲南是普洱的產地,這杯裏的茶色如棗,陳味甘爽,必非普通貨色,又見雲建的副總始終對幾人喝茶後的反應相當留意,因此才猜到是必定特意孝敬幾個領導的好東西,這個時候她隻管往自己知道的最好的茶來說,就算不中,亦不會有錯,說不定正中獻茶人的下懷。
  “難道這真是綠印或者黃印?”她作驚喜狀,“以前隻是聽說,想不到真能喝到,還真是托了幾位老總的福。”
  “這味道,該不會是內飛吧。老莫啊,你們雲建可真是家底厚啊。”一個中年微禿的領導響應道。
  “內飛不敢說,不過小姑娘猜得雖不中亦不遠矣。這是第一批的紅印,不過招待幾位,再好的茶都不為過。”姓莫的雲建副總雲淡風輕地說。
  幾人由普洱開始說開了去,向遠慣來口齒伶俐,又善察言觀色,年紀雖不大,也還算見聞廣博,一時間連說帶笑,竟與幾個素未謀麵的大領導聊得風聲水起,歐陽太太也被她哄得笑口常開,就連最為嚴肅刻板的歐陽啟明也漸漸加入到談話中來。
  她剛說完一個行業內的笑話,幾人忍俊不住,雲建的莫總大笑對歐陽說,“歐陽總經理,你帶來這個小丫頭有點意思。”
  歐陽一愣,遲疑地看了眼向遠,“怎麽,莫總,她不是你們雲建的會務人員?”
  “寒磣我們雲建了吧,雲建人多,可還真沒有這樣年紀鎮得住場麵的女孩子……怎麽……她,她不是你帶來的?”
  歐陽搖頭,頓時舉桌都靜了下來,向遠成了所有人視線的中心,那些視線裏交織的都是困惑和忽然升起的戒心。
  她捂著嘴輕咳了兩聲,起身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了名片夾,一拍額頭,笑道,“對不起,對不起,光顧著向領導討教,都忘了自我介紹。”她邊笑邊從歐陽太太開始,恭恭敬敬地逐一遞發名片,幾人沉默,畢竟還是接過了。
  “江源公司……向遠?這個江源,是不是做建材零配件的那個廠家江源。”
  “史總也知道江源?”向遠已經從剛才的閑聊裏大致認識了在座人等各自的身份,“江源現在已經不僅做標準件,金具和鋼構架我們都是有生產資質的,隻不過未蒙史總青眼,一直沒有進入過西北的市場。”
  她說話時沒有忽略歐陽給了他隨行的那個年輕男子一個薄責的眼神,想必是怪他把關不嚴,怎會讓廠家的代表明目張膽地混到這個地方來,那男子低了低頭,卻依舊神情冷清。
  “真是抱歉,本來也不敢打擾幾位,您幾位都是國內建築企業頂尖的人物,我年輕,見識少,托歐陽總經理的福,才能麵對麵地跟幾位坐在一席,以往是想也不敢想的,一時高興,就忘了形,我真是啊……”她陪著不是,無比懇切。
  歐陽聽她那麽說著,他其實是個極要麵子的人,一世聰明,哪肯當著眾人的麵承認被這丫頭糊弄了一回,讓她搭了趟順風車。不過回頭想想,她的確從未自稱是雲建的工作人員,從始到終都是她的大膽行徑讓他想當然地錯以為是罷了。
  話又說回來,他跟在座幾人一樣,見向遠一個妙齡女子,笑靨如花,難得一人在毫不熟悉的幾個領導麵前落落大方,談吐自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個女人,他們即使心有淡淡惱意,也發不出來,還有更多的想法都被驚異所蓋過。做甲方的一貫居高臨下地看著供應廠家,他竟沒想到這幾年逐漸沒落的江源也有這樣一個人,如此膽識和心機,在男人堆裏也堪當楚翹。
  “坐下吧,飯都吃到一半了。”向遠有些意外開口的會是歐陽。
  “江源的老總好像是姓葉,幾年前見過一麵,看上去倒是不怎麽起眼,可召來跑銷售的倒有聰明像。”他淡淡地說。歐陽多年身居高位,久經曆練,短暫驚訝後,那點氣度和容忍之量還是有的,看他的口氣,對葉秉林頗不以為然,對向遠卻像有幾分愛才之心、
  “我們葉董為人厚道,是真正的仁者,我不能跟他比。不過葉董對歐陽總經理您是相當敬佩的,要不是近年來身體欠佳,一直都想著去拜會您。江源雖不能跟中建並論,但也是老廠,二十多年的產品,也是經得起考驗的。”
  “吃菜吃菜。”歐陽太太挾了一塊小碟裏的雞肉,然後歎了口氣說道:“這雞肉還是不如白切的好。”
  向遠隨即笑著說,“歐陽太太是嶺南人吧,我倒是聽說這附近有做得不錯的粵菜。”她想,一晚上的當地電視台廣告也不算是白看。
  “是嗎?”歐陽太太對向遠的好感倒不掩飾,“那有沒有好一些的美容會所,這裏紫外線強度大……”
  “有的有的,您要是不嫌棄,下午我陪您去吧。”雖然她也不知道好的美容會所在哪裏,但還是趕緊打蛇隨棍上。
  “好啊。”歐陽太太欣然應允,轉而對丈夫說,“麗江我倒不感興趣,要不我讓這小姑娘帶著去逛逛,你們做自己的事去?”
  歐陽說,“這向遠也不是本地人啊,你想逛,我們就麻煩莫總派個車,讓他的工作人員帶去附近走走。”
  “不用不用。我們女人隨便逛,你們別操心。”
  就這樣,向遠一個下午陪同歐陽太太去做了個美容,她慶幸自己這兩天用錢謹慎,錢就是應該花在刀口上的。
  從美容院出來,還在思量接下來的行程如何安排,途徑酒店不遠處的一個名品商場時,正遇上年末的折扣活動,歐陽太太當下決定進去掃蕩一輪,店內擠滿了為折扣而瘋狂的女人,收銀台排起了長龍。向遠主動請纓專門為歐陽太太排隊,讓她安心購物,歐陽太太逛了兩個小時,大有斬獲,乘興而歸,回去的路上已經親切得緊挽向遠的手。
  向遠為她提著大小包裝袋,心中卻在想,還好歐陽太太主動埋單,否則以她消費的金額,隻怕自己這趟雲南之行有去無回。
  向遠知道歐陽太太對她印象不錯,然而從頭到尾,她兩人未提隻字片語公事,對方不輕易開口是想當然的事情,可她若一再說起那些生意上的事,未免太顯功利。
  一日後歐陽返程,向遠得到消息,特意到機場相送,歐陽太太給她留了電話,說好回G市再聯絡,但歐陽啟明本人卻始終不置一詞。向遠心中有所求,自然禁不住淡淡失望,雖說基礎已打下,來日方長,但是歐陽太太的喜愛是否能真正住她一臂之力還未得而知,況且,她,還有江源眼前都太需要得到中建的回應。
  眼看就要出關,歐陽一直走在前頭,那個年輕而沉默寡言的男子,向遠剛知道他竟是中建二分的經理,他推著行李車走在歐陽的後麵,對向遠從頭到尾視而不見,仿若那天因她江西人的身份放她一馬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飛機廣播已經響過,縱然心有不甘,向遠也隻能揮別,目送歐陽一行從貴賓休息室走進候機廳,她想,她還是不能夠看淡得失,就算一再用不可操之過急來安慰自己,也無法抑製懊惱油生。
  然而就在這時,走在歐陽一行最後,跟向遠未正麵打過交道的徐姓副總在其他人身影已消失在轉角之後,才走到向遠身邊。
  他說:“下個月清遠立交橋鋼構架招標,投標邀請函我會發到江源,但中不中標,要看你們自己。”
    第三十三章
  向遠返程買的依舊是硬座的火車票,一路沿著蜿蜒的鐵軌慢慢搖回G市,與她幾乎同時間到達公司的,還有中建發出的清遠立交橋鋼構架招標邀請函。
  中建的集中招標是華南地區最大規模的建材招標,並且以在投標過程中要求嚴苛聞名,但一旦投中,工程量大,利潤也是相當可觀,雖然以往它也會在招投標網站上發布招標信息,但是真正中標的往往隻限於收到正式招標邀請函的單位之一。江源雖然承攬過一次中建的零星加工任務,但是占據著同城之利,接到這個邀請函卻是史無前例的第一回,因此向遠的雲南之行可以說是灰頭土臉而去,風光無限而返。
  江源的同事原本就為她的來路和身份眾說紛紜,這一回,她一個年輕女人單槍匹馬揣著四千塊在昆明走了一遭,竟然就帶回了葉秉林多年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第一天上班,她走過公司的辦公室長廊,聽著同事嘴上的溢美之詞,看著那些交換的曖昧眼神,她知道那無聲的對白裏說的都是什麽。不過向遠無所謂,亦不打算解釋,對於她來說,聲名是虛的,到手的利益才是實在的。
  葉秉文也在會議上當著眾人的麵誇獎向遠“身體力行”地給公司市場銷售人員上了一堂生動課,她佯裝不解,隻是笑而不語。她這樣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謙虛卻讓,如此坦然處之,反讓說閑話的人自覺沒了意思。
  公司裏隻有騫澤是真心為她高興,比起自家公司的利益,他更像是純粹為向遠的告捷歸來而發自內心地欣悅,當他說著“我知道沒有什麽難得住你”時,那種小小的自豪,讓向遠有一瞬間恍然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還是多年前那個自己期末考考砸了,但看著好友拿到全班最高分,比誰都興奮的男孩。她搖著頭,說,“邀請函而已,十多個廠家都收到了,離中標還遠得很。”但微微揚起的嘴角卻在不經意間泄漏了之前壓抑住的小小喜悅。
  當月銷售人員會議上,向遠破天荒地拒絕了公司發給她的經營獎金,唯獨要求全程跟進這個並不在她主管地域裏的投標任務。負責華南區的是市場部經理本人,最後,葉騫澤請示了醫院裏的葉秉林,以向遠跟中建打過交道,在投標過程中更有利於溝通為由,正式授權她負責本次投標,並從其他市場給她抽調了兩名年輕的市場助理協助她工作。
  親自到中建買回標書之後,向遠和那兩個協助她的兩個女孩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著手準備投標文件,中建要求的投標文件內容雖然繁瑣且嚴格,但向遠在永凱跟隨沈居安兩年,對這個工作算是輕車熟路,惟一不能得心應手的是江源不具備永凱那樣衝鋒陷陣的團隊,兩個助手都是大學剛畢業一年左右,雖有幹勁,但毫無經驗,而且最容易犯年輕人粗心大意的毛病,而這正是招標準備工作的大忌,最為讓向遠心驚膽寒的是一次她在小姑娘即將封裝的報價表上竟然發現未加蓋公章,這稍一不留心就有可能意味著整個招標文件作廢無效,她無奈之下,稍微重要的事情都不得不親曆親為,手把手地教的同時,還必需一再檢查。小姑娘慚愧不已地連連向她道歉,她歎口氣,說:“沒關係,你們不過是太年輕。”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想起論年齡,自己其實比她們大不了多少歲,然而她為何從未經曆過這樣的毛躁和懵懂,莫非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讓自己成長為一個大人。
  她對騫澤為何把這兩個毛丫頭指派給自己表示過懷疑,然而一段時間之後,卻開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整個江源就像一輛老爺車,架子不小,油耗量大,而且速度極慢。能幹事的人不是沒有,但多數職位不比她低,如何肯聽她派遣,那些普通職員,下午三點半以後心思已經提前下班。至少那兩個姑娘可以紅著眼睛跟她連續一周加班到淩晨,而一次為了裝訂標書,她們千懇萬求後勤部的大姐推遲兩個小時回家煮飯,那大姐的臉色讓向遠覺得自己做了件足夠損陰功的惡毒事情。
  當然,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可以忽略的,真正讓向遠心裏火冒三丈,差點咬碎了牙根才克製下來的是,中建的明確要求競標單位必需具備建築鋼結構工程加工二級資質標準,事先向遠已向江源企管部確認公司具備該資質,但是到了標書製作的最後階段,她向企管部討要資質證書的複印件時,企管部主任才拍著頭告訴她,江源是當年剛通過二級資質的認證,可半年過去了,還沒收到認證中心送來的資質證書。
  企管部主任一再強調公司確實是通過了認證的,隻是暫時沒有證書,向遠當場氣到無語,她相信,但招標單位也能相信?沒有資質證明,一切都是白費。她沒有發作,因為對著一個如此重要的認證通過了半年而不知道證書辦理到了哪個階段的部室主任來說,任何一點口水都是浪費,她寧願把精力放在另想辦法上。
  她打電話給認證中心,那邊答複說由於工作分批安排,江源的證書最快也要20天之後才能發放,而彼時距離開標日期隻餘10天不到,於是向遠和葉騫澤就開始了為這張薄薄的紙而奔波的過程,找認證中心,請客、吃飯、送禮、求情、找上級主管部門、再請客、再吃飯、再送禮,再求情……最長的記錄是他們兩人為了約到質協的一個處長,守株待兔地在其辦公室等候了一個工作日,整整八個小時。最後,認證證書在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精力時間之後,總算趕在開標的前兩天被向遠拿在了手裏,當時她捧著那張紙,百感交集。葉騫澤長籲口氣問,向遠你在想什麽。向遠說,我就兩個字――激動。她怎麽能告訴他,其實那一刻,她第一次在心裏想,假如江源是她話事,假如!
  開標前夜,向遠放兩個姑娘回家休息,自己留在辦公室反複對資料進行核實和確認,她可以接受失敗,但不能忍受疏忽。然而當想到“失敗”兩個字,明知投標落空是家常便飯,得失都該有所預期的她心裏也不由得一沉。
  第二日,向遠和兩個助手前往投標現場,臥病已久,行動不便的葉秉林掙紮著讓騫澤用輪椅推著他,在中建總部附近的酒店訂了一個房間特意等候,江源的鋼結構廠房已經出現了設備和人員閑置,他們是久旱盼甘霖。
  半日之後,投標結果出來,向遠回到葉叔叔所在的房間,看著因期待而臉龐紅潤,眼睛發亮的老人,自認還算機變沉著的她竟因那簡單的幾句話而數次艱難地停頓。
  老人眼裏的光一點點褪去,失望的反差讓他更顯蒼老。一共三個標包,十七個競標廠家按綜合分數排序,排在第一的毫無疑問是中建自己的三產建材生產企業,第二名是南京的一個大廠,第三個標包被本市一個剛成立數年的建材廠家拿走,向遠手裏還捏著那個廠家負責人的名片,張天然,她的校友,聽說是歐陽太太娘家的親戚。江源以一分之差排在第四,與這個能讓整個明年上半年任務飽滿的加工任務失之交臂,而事實上不由得她不承認,即使張天然不是歐陽家的親戚,她也未必贏得了他那個員工是江源的三分之一,產量卻超過江源兩倍的新廠。輸了就是輸了。
  開標的時候,那兩個小姑娘當場抱頭痛哭,怪不得她們沒出息,多少個日子的加班加點啊,淩晨兩點踩在文件堆裏撐著打架的眼皮,還要讓自己心細如發,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隻求過程不要結果是句廢話。然而向遠忙著勸慰那兩個吸引了全場眼球的姑娘,竟然忘記了自己在結果公布的那一刹,心裏想的是什麽。
  她蹲在葉秉林的輪椅邊,輕輕說對不起。葉秉林製止了她的道歉,拍了拍她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歎了口氣,說醫院還等著給他做理療。
  向遠和葉騫澤一起把老人送回醫院,坐了會,就道別他們回了公司。晚上八點已過,公司裏燈光俱滅,向遠蹲在辦公室裏,一張一張地撿著地板上的廢紙,這還是跟沈居安做標書的時候學的,無用的東西即使來不及碎掉,也不能讓它留在桌麵上。可是現在成為廢紙的不僅是腳下這些,還有一天之前她認為是希望的那些標書。
  她把散落滿地的A4紙在手裏碼得整整齊齊,之前沒想到竟然那麽多,一半還沒整理好,過道的就燈亮了,她聽到鞋子踏在紙麵上的聲音。
  “向遠,沒事吧。”她知道是他。
  向遠保持蹲的姿勢抬頭看了一眼葉騫澤,“沒事,沒投中標又不是頭一回,隻是可惜了這些紙。”
  葉騫澤在紙上走了幾步,沙沙的聲音讓他覺得有些難以落足,於是他也半蹲了下來,於向遠的眼睛平視,“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做了很多,沒有中標不是你的問題。”他聳肩,“對於現在的江源來說,能在國內十七個大廠裏分數排到第四,不容易。”
  向遠笑笑說,“說實話,沒有中標的話,第四名和最後一名沒有區別。”
  她的手仍不停,葉騫澤把那些碼好的紙從她手裏拿了過來,“蹲著真累。”他索性坐在了廢紙上,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向遠直起身子,扭頭看著別處,笑了起來。
  “陪我坐坐吧。”他說。
  “坐著腰疼。”
  葉騫澤抓著她的手往下拉,“坐吧。”
  “好好好。”她作了個投降的姿勢,把手從他掌心掙了出來,一個人倒黴的時候再有點窘,那滋味不算好受。
  無奈地盤腿坐在了他身邊,向遠說:“可以開始了,神父,我們從哪裏開始說起,人生觀、價值觀還是談如何更好地麵對挫折?”
  葉騫澤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們來談談當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會怎麽樣吧。”他自己說著,就笑了起來。
  向遠斜著眼睛看他,“你不開心的時候不就是去折騰李二叔家的南瓜嘛。”
  小時候,李二叔的二兒子老欺負他,推倒在地,摔疼了不敢當著媽媽的麵哭,後來向遠看見了,拉著他來到李二叔家的南瓜地,挑長到兩個拳頭大的南瓜切開一個口,裏麵挖個洞,把死老鼠塞在裏麵,再把蓋小心地縫回去。幼南瓜生長力強,沒過多久切口就能愈合,兩人找到那個瓜把線拆了,幾個月後,聽到李二叔家切南瓜時的驚叫,什麽不開心都被笑沒了。
  葉騫澤忍俊不住,“那全是你的鬼主意,而且都是小時候的事,早過去了。”
  向遠笑著喃喃重複,“是啊,早過去了。”
  “讀書後,我爸跟我說,遇到不開心的事,就應該想,‘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當時我覺得有道理,可是後來一想,如果天降給我的大任是倒黴到死的那一天呢?”
  “胡說八道。”向遠笑罵道。“你們兄弟倆怎麽走兩個極端,你弟弟葉昀說,他難過的時候,隻要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覺得昨天的事是一場噩夢,日出就散了。”
  “我那是跟你開玩笑呢,向遠。你記得吧,王陽明不是有句話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其實有時我覺得,人的悲、喜、愛、憎都跟這朵花一樣,你睜開眼看它,它就存在,你閉上眼,也完全可以當它是虛無。這樣想,就可以釋然,太執著真的沒有必要。”
  向遠嗤笑,“你那是成佛了。在我看來,那朵花如果是真的,你就算一世閉上眼,它該開還是開,該謝還得謝。”
  “那至少它謝的時候我不會難過。”
  “我沒有你的境界。”
  “那你要怎麽樣才能讓自己釋然?”
  向遠說,“釋然?如果我不開心,就怎麽都不會釋然。過去是會過去,但不會忘記,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裏,很多年回頭看,都像是活的。”
  “你不是這樣的人。”葉騫澤搖頭,“你是我見過最聰明豁達的女孩子。”
  “聰明豁達的女孩。”向遠複述,臉上淡淡的諷刺不知是為著自己還是為著他的一句話,“騫澤,你覺得你了解我嗎?”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會因為失意的事停留在原地的人,就像你的名字,向遠,向著最遠的地方,比我們走得都遠。”
  向遠莫名的悵然,他不知道,她之所以不會停留,摔倒了之後也要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不是因為豁達,也不是勇敢,而是因為害怕多看一眼絆倒她的那個地方。
  “謝謝你的開解。騫澤。”她站了起來。
  葉騫澤苦笑,“可這大概是一場失敗的開解。”
    第三十四章
  向遠拒絕了葉騫澤送她回家的好意,一個人擠著沙丁魚罐頭般的公交車返回住處,她想,她此時也許更需要這樣的嘈雜和擁擠。
  騫澤的關心向遠怎會不知,然而,從落標已成定局那一刻起,她心裏就是空落而麻木的,反倒是他的開解點醒了她,因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意是那麽貨真價實。他那番話也許是真心的,但對於她而言,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聽見岸邊惟一的一個人說:“別怕,水一點也不涼。”
  向遠真遺憾自己不是他說的那個“聰明而豁達”的女孩,究竟要有多豁達,方可悲喜無礙,又要有多聰明,才能太上忘情?她是做不到,然而他可以?她隻錯在記性太好,就像每跌倒一下,腳步雖不停,那陣痛卻會記上很久。
  用鑰匙打開鎖,門剛推開,一陣刺眼的白光讓向遠大吃一驚,她飛快地退後一步,狼狽地側頭遮眼,然後才聽見葉昀的笑聲,“哈哈,嚇一跳吧,你幹嘛不尖叫?”
  向遠聽到熟悉的聲音,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火從心起,葉昀渾然不知,還拿著一個新的數碼相機像玩具般擺弄著,用鏡頭對準了她。
  “笑一下,向遠姐。”他微屈下身子調焦。
  “不想笑。”向遠輕輕推開他,往屋裏麵走。
  葉昀靈活地繞到她的前頭,不依不饒地說,“笑吧,笑吧,看這邊。”
  “別吵!”她背對著他脫開身上的大衣。
  “你幹嘛臉色那麽難看,就看在我等你半天的份上,笑一下就……”
  “我說了不想笑,不想笑,你沒聽見嗎!”向遠厲聲打算他。
  葉昀嚇了一大跳,有如川劇變臉,俏皮戲謔被抽走,震驚和不解取而代之。他從來沒有聽過向遠這麽大聲地跟自己說話。
  向遠轉身把外套摔在床單上,人坐在床沿,朝葉昀伸出一隻手,冷冷地說道:“把鑰匙還給我。”
  葉昀愣了一會才明白她話中所指,白著臉說道:“為什麽啊”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來之前要打個電話,你不小了,做事怎麽越來越沒有分寸,算了,我也不想說那麽多,把鑰匙留下,你回學校吧,今天又不是周末,你跑出來幹什麽。”
  “對不起啊,向遠姐,我不知道你心情不好,就想開個玩笑而已。”葉昀情急地蹲在了她麵前,“今天學校運動會,結束得早,所以就來你這了,你說今天有重要的事,我也不敢打電話,可是在門外站的時間長了,挺冷的,我就?……我什麽都沒幹,就一直坐在這等……你不信啊,要不你摸摸那張凳子,我坐了幾個小時,它還是熱的。”
  向遠揉著自己的眼角,她也覺得自己這陣火發得是莫名其妙,可是現在真的沒有辦法笑出來。
  葉昀見她不說話,扭頭搬了她住處惟一的一張凳子,坐到她的身邊,“還生氣啊,罰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我說了啊……有一個司機開夜車趕路給養雞場送雞,途中遇到一個要求搭順風車的女孩,他讓女孩上了車,過了一會,發現那女孩長得不錯,就起了色心,意圖……呃,意圖那個……不軌,女孩拚命反抗,司機惱羞成怒說‘不答應就給我滾。’然後就把她趕下了車。不久,他又遇到第二個搭順風車的女孩,繼續重施故技,那女孩也是不從,於是他再一次把這個女孩也趕下了車。第二天早上,當他把車開到送貨地點,發現原本載滿了雞的車廂空空如也,隻有那隻鸚鵡還抓著最後一隻雞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不答應就給我滾’。哈哈。”
  他說完了,短促地笑了兩聲,然後便小心地看著向遠的表情,可他失望地發現,向遠手肘支在床頭櫃上,眼睛看著別處若有所思的樣子,貌似完全沒有留心他滔滔不絕地究竟說了什麽。
  葉昀討了個沒趣,心跌落到穀底,強笑了一下,“不好笑啊,我再換一個吧。有一個……”
  “停停停。”向遠打斷了他,“你還沒說清楚剛才那個鸚鵡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都沒弄明白,怎麽笑?”
  “啊?”葉昀一想,頓時麵紅耳赤,慌慌張張地說:“我,我前麵沒有說鸚鵡是怎麽出現的嗎?對哦,我忘記了,那鸚鵡是司機養的,他怕打擾他的豔遇,所以放到車後,我的意思是……”
  向遠看著張口結舌的葉昀,“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葉昀不知道向遠何以忽然之間笑得那麽開心,傻傻地也跟著笑,“真那麽好笑嗎,向遠姐?”
  向遠又好氣又好笑地戳了戳他的頭,“你這傻瓜。”
  此時葉昀手上還拿著他的那個相機,向遠順手拎了過來,“一個破相機,亂擺弄什麽?”
  她翻看著內存裏的照片,基本上都是葉昀在運動會上的畫麵,其中一張,是他站在學校的領獎台上,向遠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他手裏拿著的榮譽證書――跳遠比賽二等獎。
  “哦――”她心神領會地拉長了聲音,“我說呢,原來是運動會得獎了,來我這顯擺呢。”
  葉昀再次紅了臉,被揭穿了,索性就幹幹脆脆地逐一給她講解,“這張是我跳遠的時候同學拍的,二十多個人進決賽呢,拿第一的那個人過去是體工隊的……看,這張,我還報了400米,不過隻得了第四,這是我同學,睡我上鋪的,照片大多數是他拍的,這個……”
  他忽然停了下來,屏幕上此時定格的畫麵裏,他穿著比賽服站在終點附近灌著礦泉水,身邊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微笑地踮起腳為他搽汗。這張似乎是偷拍的照片神韻抓得很妙,葉昀滿身洋溢著少年逼人的健康和青春,那雙眼睛比汗珠更閃亮,他身邊那個女孩五官姣好,動作羞澀,眉梢眼角卻全是欲說還休的戀慕。
  “這都是哪個混蛋拍的,我怎麽不知道。”他低聲嘟囔著,手忙腳亂地去按刪除鍵,“這照片也真能斷章取義。”
  “幹嘛啊?”向遠把相機從他指尖抽了出來,“我還沒看清楚呢,嘖嘖,這女孩挺水靈的啊,對你不錯嘛,是警院的同學嗎?警花啊,葉昀,你挺有豔福的,刪什麽,留著!拍得多好……唉,你搶什麽?”
  她拍落葉昀搶奪相機的手,他看樣子像真急了,眼睛都是紅的,“別鬧了,向遠姐,刪掉刪掉,那是我同學,拉拉隊而已,我都不記得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把相機給我吧,給我!”
  向遠舉著相機站了起來,從他伸過來的手臂下鑽了出去,退後一步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笑道:“刪掉多可惜,特意去拍都擺不出這樣的POSE,害什麽羞,人家女孩子都比你主動。”
  “不是……唉,不信就算了。”葉昀有些惱羞成怒,“說了你也不聽,相機還我。”
  他欺身上來奪,向遠再躲,笑著說要拷下來給他家裏人看。兩人都是身手靈活矯健的,小小的一間屋子,飛快地追逐躲閃。
  葉昀畢竟勝過她一籌,又是不把相機拿到手誓不罷休的勁頭,在向遠側身晃過的時候,單手一撈,就從身後把她攔腰勾了回來。向遠氣喘籲籲地被截住,後背撞到他身上,兩人都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葉昀穩住了腳,她剛到他耳下,他在第一時間馴熟地繳下了她舉著的相機。
  相機脫手後,向遠無奈地彎腰喘氣,才發現他的手還橫在她腰前,“你這孩子,還真用蠻力,我的老腰啊,差點沒斷。行了啊,證據都被你搶走了,放手,我要去喝口水。”
  葉昀之前的舉動純粹是為了拿下相機,刪了那張曖昧的照片。他是被逼急了,伸手的瞬間也沒想那麽多,她滑得像泥鰍,他又亂了方寸,班裏的擒拿尖子,差點拿她沒辦法。他隻想不讓她脫身。然而現在相機拿到了手裏,她的腰在他手下,她的背用力地撞在他身前,她的頭頂蹭過他微抬的下頜,他忽然覺得,那張相片算得了什麽。
  向遠輕咳一聲,笑道:“幹嘛,玩狗皮膏藥的遊戲?鬆手啊,傻瓜……”她拍了拍他的手,微微扭動了一下腰,忽然尷尬了起來,語調也再沒那麽輕鬆隨意,“聽見了沒有,鬆手,幹嘛啊,再不聽話我生氣了!”
  那隻手動了動,卻是朝相反的方向收緊,頭頂上的下巴在輕而柔地蹭著她的發絲。向遠全身頓時繃緊,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她背抵著的那個看不見的堅實胸膛不是葉昀,而是屬於一個陌生的男人,葉昀不會不聽她的話,更不敢有這樣的舉動。這個念頭讓她前所未有的心驚,她穩住上半身不再掙紮,右腳高跟鞋毫無預兆地往他脛骨一踢。
  她沒想到他竟能閃過。葉昀身體借力一帶,她整個人被強扭了過來。終於麵對麵,她近距離地看到了他漂亮的一雙眼睛,籠罩著一層迷蒙,幹淨俊秀的一張臉竟比緊張照片時更通紅。
  “我也會生氣的。”他貼著她喃喃地說。
  不能慌,不這個時候她絕不先亂了陣腳。“玩夠了吧。”向遠抿嘴笑著看他,雙手不動聲色地去扳他貼在她身上的手,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三根手指……
  葉昀在片刻前鬼迷心竅般的心馳神旖旎,他隻有一個念頭,一生一世都不要放手,決不放手!然後當他直視她的眼睛,還有她平靜無瀾的微笑,多少翻騰滾燙的情潮一個激靈被生生逼退。她是他的向遠姐,他怎麽敢!
  他被燙傷了似的將手彈開背在身後,可是怎麽辦,他說不出對不起,也不想認錯,隻得慢慢退到椅背處,陪伴了他大半個下午的靠背椅給了他支撐,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慌,他做了這樣的事,她也許從今往後再也不會理他,這個念頭讓他胃開始發疼。
  向遠扭動了一下剛才他逼她轉身時被擰痛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以後不準你再這麽沒大沒小的,我又不是那朵警花,老胳膊老腿的,可陪不了你玩。真是的,下手也沒個分寸,還愣著幹嘛,抽屜裏有跌打止痛的藥酒。白天剛倒黴過一回,晚上又被你的分筋錯骨手來那麽一下,我明天還用不用上班。”
  葉昀飛也似地去翻抽屜,找出那瓶藥酒,向遠撩起袖子,他激動時的那一下還真是不知道輕重,下手的地方整個地腫了起來。葉昀不知道向遠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他輕手輕腳地給她上藥,越想越羞慚地無地自容,向遠麵上像沒事人似的,心裏卻不知道想的是什麽。
  “向遠姐,我這樣……你會不會生氣再也不理我了?”
  向遠凝視著葉昀,他長長的睫毛下覆著的是懺悔、負罪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懇。他這樣的男孩,就像一隻雪白的鴿子,幹淨、善良、純潔、光明,麵對著他,哪個女人的心不會柔軟,除非堅如磐石。
  她知道葉昀的不安為的是什麽,可她轉向了自己的手臂,說,“這點傷?我還沒有這麽嬌貴小氣。”
  見他依然不能釋懷,向遠歎了口氣,柔聲說,“你知道的,阿迤沒了,我就隻剩下一個弟弟。”
  她伸出另一隻手,像往常那樣去揉他的頭發。葉昀將頭微微一偏,無聲地躲開。
  “向遠姐,你能實現我一個願望嗎,不,我大哥才有願望,那我的就算是請求吧。”葉昀抬眼看著向遠,察覺到了她的猶豫。
  向遠從不輕易許諾,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是也有些事,也許她一輩子也做不來。
  葉昀輕輕一笑,“別緊張,我的請求不難。你天天上班下班,有多久沒運動了?找個時間跟我一起去爬山吧,我帶你去看最好的日出。”
    第三十五章
  葉昀走後,向遠就著一條酸痛的胳膊梳洗入睡,她化解得了臉麵上的尷尬,卻化解不了心中的異樣。活到25歲,除了不記事時媽媽的懷抱,這竟是她所能體會到的第一個擁抱。沒有人擁抱過她,爸爸、妹妹、騫澤,親人、同學、朋友,高興的時候,無措的時候,失望的時候,都沒有。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小葉昀變成了一個臂膀有力,胸膛堅實的男人?她看著他成長,在他麵前,她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大姐,包容照顧著柔弱的小弟,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落了下風,雖說女人在力量上的弱勢是天性,可她心裏仍然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欣慰,當然,更多的是迷茫――葉昀對她的依賴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明顯,她曾經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感上的維係會自然地減弱,然而從之前那一幕看來,也許她錯了,葉昀的孺慕之情似乎在朝著一條陌生的路上走,而這一切,她一直以來無聲的縱容難道沒有責任?
  如果換做別人,向遠會漠然處之,人長大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這都是常事,也是天性,就像動物到了一定的季節就會求偶,正好遇到了一個,也許就是它了,即使求之不得落了個空,也是自找的,與人無尤,就像她對葉騫澤。可是葉昀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一條注定不通的路,不能讓他吃跟她一樣的苦頭。
  所以,向遠不顧葉昀的抗議和再三的求情,不由分說地收回了他手上那根備用鑰匙,除非有事,否則不讓他再單獨到她住的地方來。那個為他擦汗的女孩是那樣年輕而美好,這樣的男孩,何愁沒有人愛,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這些年,是她的無心之失,讓他的世界單一地圍繞著她旋轉,以後,等他見過了更美的風景,就會發現,向遠隻是在日出前就隱沒在天際的星光。
  可她畢竟不忍心讓葉昀一時之間太過失望,所以還是答應了他的“日出之約”,兩人說好,隻要有空的時候,就一起去爬山去看太陽出來。
  向遠也沒有想到這個“有空的時候”會一推再推,因為清遠立交鋼構架招標結束後的一個星期,江源接到了立恒公司,也就是不久前以一分之差將江源踢落馬下的張天然的公司打來的電話,立恒這次投中了清遠立交橋近萬噸的鋼構架生產任務,由於中建要求的交貨期跟他們原有的生產安排有衝突,所以他們提出跟江源合作,把8500噸的生產任務交給江源外協加工,也就是說,江源跟立恒簽訂合同,為他們生產鋼構架,然後由立恒向中建交貨,對外來說,這個工程是立恒的,但利潤卻是江源的。
  江源上下對這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折在驚愕之餘,一時之間還有些不能置信,因為立恒和江源過去從無往來,而且這次要求外協,開出的條件相當優渥。
  送上門來的機會當然是不能錯失的,何況江源的生產車間由於任務不飽滿,放假過多的工人已經怨聲連連。市場部主任在葉秉林的親自授意下當天立即打電話跟立恒接洽,可是對方開門見山,說得相當清楚,要求跟向遠直接聯係。
  向遠連夜到醫院跟葉秉林商量,次日,懷揣著葉秉林同意的一萬塊錢親自邀請張天然用餐麵談,張天然倒沒有什麽架子,也不客氣,欣然赴約,可是他對吃沒有什麽要求,在這點上跟向遠不謀而合,兩人在飯桌上用圍棋對弈一局,向遠落敗,張天然當著雙方陪同人員的麵一掃棋子,稱向遠“女中丈夫”,就這樣,向遠花了三百九十元埋單,然後從立恒拿回了8500噸的生產任務。她心知肚明,張天然跟她並無交情,他要的是這個工程的名義,錢可以給江源,但名聲是立恒的,況且,張天然這幾年似乎漸漸誌不在建材生產市場,立恒的鋼結構生產能力在有計劃的縮減,這個工程的交貨期又緊張,所以清遠立交橋這杯羹他是必需要分出去的,之所以全給了江源,除了江源是省內的老廠,更多的恐怕還是出於歐陽的授意。
  江源十二月份接下這個工程,交貨期在次年的三月,拿到合同的時候歡天喜地,但是真正安排生產計劃時卻犯了愁,江源人雖多,產能卻低,以往每月不過1000噸上下的產出,如何能在短短的三個月內交貨。然而這一次,病床上的葉秉林在向遠的再三說服下也發了狠,傳話下去,沒別的好說,就一個字,上!要求從一線員工到管理人員全線調動起來,三班倒日夜不停地立即投入生產,到交貨期之前,人停機器設備不能停,如無特殊通知,節假日周末一律加班加點。管生產的李助理重任在肩,殫精竭慮地調整生產流程,葉騫澤管人事,也必需狠下心,重獎重罰,撐不住、做不來的人就要下,財務方麵雖有微詞,但所有的流動資金也必須為這個工程全線服務。一時間,整個江源辦公區、生產區一片飄紅,到處可見激勵性質的標語和牌匾。8500噸仿佛不再是江源的一個工程,而是一個坎,過不了就是繼續沉寂,過得了就是打開了一片新天。
  向遠也跟著生產忙碌得像個陀螺,張天然答應把工程給江源時雖輕鬆,但對質量和各項流程毫不含糊,立恒的質檢員每三天到江源抽檢一次,催問進度的電話更是時時不斷。
  江源這輛老爺車就像回光返照似地拚了命豁出去向前衝,3個月後,機器和人都已經臨近散架,總算如期交貨,向遠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覺得有幾分驚險。立恒方麵來作最後的驗收,張天然麵對激動不已的江源管理層,隻說朝著向遠說了一句話,“辛苦了,不過要是給立恒這麽多人和這麽多設備,完成這些隻要一個半月。”
  江源的疲憊被上半年獎金條上的數字無聲地安撫了,可向遠承了歐陽家的一個情,卻不能當作過眼雲煙。六月,恰逢歐陽家嫁女,歐陽太太一次讓向遠陪她喝茶,閑話間直抱怨女兒結婚自己卻置身事外,身邊的人又沒有得力的,向遠心領神會,此後幫著歐陽太太聯係宴會場地,籌備各項婚宴事宜,被章粵說她比自己結婚還忙。
  話是這麽說,該幫忙的時候章粵沒有袖手旁觀,歐陽家的婚宴訂得倉促,要求又高,當時能入他家眼的全市的各大酒店無一不是已有訂席,難以接下這單生意,最後還是章粵見向遠為難,出麵斡旋,這才得以訂到滿意的場地。
  向遠向章粵道謝,她連著笑道:“你這樣不求人的人找到我,我還能不趕緊讓你欠著個人情嗎?”
  等到婚禮如期舉行,向遠負責的部分事無巨細,麵麵俱到,有條不紊,歐陽太太滿意之餘,總說隻恨少生了個兒子,否則媳婦非向遠不要,歐陽啟明一向不苟言笑,眼光挑剔,也讓秘書去給向遠倒了聲謝。
  婚禮現場,應邀參加的向遠才知道歐陽家的乘龍快婿原來是在昆明有一麵之緣,並且放過她一馬的年輕人。能娶到歐陽家的小姐,也難怪他年紀輕輕就在中建身居高位。
  令人驚訝的是,新娘在迎賓前半個小時才驅車前來,匆匆化了妝,和新郎並肩站在酒店門口,拿起給來賓點煙的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著了一根,提著婚紗,麵容閑適地吞雲吐霧。早到的來賓和酒店工作人員無不側目,歐陽啟明看見後怒不可歇,可是被妻子抓住了胳膊,當著客人的麵也隻能隱忍,一言不發地走到女兒麵前將煙從她嘴上摘下,然後用腳碾滅。
  麵孔文秀的歐陽小姐也不生氣,乖乖地任父親拿走香煙,隻做了個無奈聳肩的姿勢,倒是歐陽啟明返回宴會廳之後,她身邊的新郎倌笑了笑,給她重新抽出一根煙,親手為她點上。
  六月的豔陽天,向遠看著那站得很近微笑的一對璧人,總覺得無比蕭瑟。此後的一個多小時,新郎新娘兢兢業業地迎賓待客,無可挑剔,有趣的是,向遠發現每當一輛車停在附近,新郎倌的眼神就開始朝那個方向遊離,直到上麵的人推門下車,他微弱的期望和失望就這麽不停地周而複始。直到七點過後,歐陽的秘書走過來低聲說,“賓客來得差不多了,婚禮準備開始。”幸運的新郎最後一次朝空無一人的前方張望,那笑容裏終於有了一種悵然的解脫。
  敬酒完畢,新人退場換裝準備敬茶之際,向遠在歐陽太太的吩咐之下前往照看新娘換裝的情況,結果,她沒見到歐陽小姐,卻在化妝間遇到了還是一身正裝的新郎。黑色將他顏色略深的瞳孔襯得更耐人尋味,他算不上特別的好看,論俊秀比不上葉昀,要說儒雅不如騫澤,可是麵容清臒,氣質清冷,直視他那雙眼睛,很容易讓人朝那深不見底的地方墜下去。向遠想,不管怎麽樣,歐陽家擇婿的眼光不俗。
  向遠環顧四周並無別人,便詢問道:“歐陽太太讓我來看看換裝差不多了吧,怎麽不見新娘和化妝師。”
  新郎看了她一眼,答道:“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化妝去了,馬上就好。”
  向遠記起雲南的一念之恩,沒有他當時的放過,她就不可能接近歐陽夫婦,江源也不可能有後來的機遇,既然遇到了,她便真心實意地說了句:“恭喜你啊,還沒有為上次的事情謝謝你。”
  他不置可否,仿佛不知道她的道謝所謂何事。
  向遠自我解嘲,“我還以為我的普通話說的很好,沒想到幾句話就被你聽出了鄉音。”見他仍然一臉的漠然,她也不再自討沒趣,“我先出去,再次祝你新婚快樂。”
  她轉身要走,他卻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你說得很好,正宗的南昌口音我不熟悉,隻不過對江西人說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裏那點尾音記得清楚罷了。”
  “是嗎?”向遠笑了起來,“不管怎麽樣,還是謝謝你,如果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不妨說一聲。”
  她不過是客氣,中建財雄勢大,他又少年得誌,何事用得著求她?
  可是話剛說完,沉默而清高的新郎忽然接著她的話說道:“有的,現在就有。”
  向遠頓住離開的腳步,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他猶疑了片刻,那雙深黑的眼睛變得溫柔而氤氳,手悄然地抵住了身後的化妝台。
  他低聲說:“用你的聲音,叫我一聲阿正好嗎?”
  ……
  向遠沒有問為什麽,他這樣的風光無限,說到底也還是個可憐人。她的聲音裏於是便帶有了一絲譏誚的悲憫。“阿正……”
  啟唇的瞬間,新郎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向遠說完就離開了化妝間,無從得知那燦爛盛放的新郎胸花上是否有淚痕,她對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沒有興趣,他和另一個不知名的女人,也許是男人,不管是誰失落了誰,結果都是一樣。
  愛是永世不可以忘記的,但卻是可以放棄的。
  這場婚禮過後,向遠和歐陽家的關係就此更為親厚,江源也通過立恒的那次外協,間接地叩開了中建的大門,後來,陸陸續續地在中建中了幾個散標,在立恒退出建材生產的競爭市場後,成為了中建華南區最大的鋼構架供應單位。有了中建的青睞,光環效應之下其它各種各樣的訂單也紛至遝來。也是在這一年,向遠正式取代年過五旬的江源市場部主任,成為江源市場部的一把手。

  第三十六章
  隨著向遠的升遷,江源的管理層進行了一次新的調整。葉秉林久病未愈,作為他的長子,葉騫澤順利成章地成為分管行政的副總經理;生產廠長出身的李助理這幾年勞苦功高,對工廠管理頗有一套,並且在清遠立交橋工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自然是分管生產的副總的不二人選;葉秉文依舊以財務總監的身份掌握江源財政大權,同時兼任江源控股的廣利投資公司總經理;銷售總監的職位暫時空懸,新走馬上任的市場部主任向遠全麵主持市場經營工作,擁有參與領導辦公會資格。
  這四人實際上構成了江源最高的權利中心,除大事需向病中的葉秉林請示外,各人分管工作範圍之內的業務均可自行做主,涉及多部門的問題則辦公會協商解決。過去的李助理,現在的李副總和向遠更是在葉秉林的吩咐下三天兩頭地在病床前向他匯報工作。
  在這四人裏,向遠職務最低,年紀最輕,卻最得葉秉林看重。江源市場部經她重新洗牌後換上了一群相對年青化的銷售人員,她把他們重新劃分市場區域,經葉秉林同意,健全了一整套的營銷激勵機製,將江源的市場經營策略定位為立足省內市場,牢牢抓住中建這一大客戶,同時與張天然的立恒合作,壟斷本省各大工程,盡可能不給其它小廠生存和發展的空間,保證省內工程不打量流逝的情況下,基本上江源的產量和收入可以得到保證,在這個基礎上才逐步打開西南地區市場。雲南、貴州、四川、重慶一帶市場廣闊,且缺少有競爭力的建材大廠,向遠不惜成本地向這些省份派出了大量常駐的市場銷售人員,要求他們膽要大,心要細,腦要靈,嘴要巧,手要勤,臉皮要厚,想盡辦法地與西南的各大建築集團建立長遠的關係,並且帶回的工程和催回的欠款可直接抽取可觀額度的提成,當然,做不來的就得走人。對於長江流域一帶和華北地區,一方麵大廠雲集,另一方麵距離G市路途遙遠,運輸成本過高,所以向遠的目標是一年至少中一個標,無需做太多,但必須保證江源在那些地區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如此改頭換麵之後的市場部,雖不能說完全讓人滿意,但相對過去那個一杯清茶,接接電話,加一次班要修整三天的部門來說,已經足夠脫胎換骨。那幫銷售人員原本在向遠提倡的高強度快節奏工作步調和頻頻出差,效益至上的工作態度之下叫苦不迭,不過習慣了之後,又嚐到了甜頭,幾番優勝劣汰,市場部已然成為江源上下最具戰鬥力的部門,在向遠的帶領下幾創佳績,連連刷新江源在銷售業績上的曆史。如此光環之下,不但本部門的人員與有榮焉,但凡江源內部有闖勁,想做一番事情的年輕人無不以進入市場部為榮,又哪還有誰敢輕視向遠這樣一個年輕的女人。
  向遠在江源的市場開拓方麵屢建奇功,在市場部是人心所向,又是葉秉林跟前的紅人,風頭正健,她說出來的話,不但在兩個副總麵前分量不輕,就連一向眼中無人的財務總監葉秉文也要讓她三分。這時候,葉秉文審時度勢,已放棄處處與向遠為難,反倒幾次三番透露出拉攏之意,因為他知道,向遠和李副總都是實幹型的人,又同為在江源打工的外人,清遠立交橋一役兩人合作良好,交情不薄,而葉騫澤和向遠的淵源更不在話下,無論向遠過分偏向那一邊,對他都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向遠凡事更不輕易表態,她自己從不居功自傲,而且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是,工作中她始終謹慎遊走在兩個副總和一個總監之間,決不過分偏向於任何一個人,其中甚至包括葉騫澤,她也並不過分熱絡。不僅她自己如此,在市場部之內,她也幾次暗示,嚴禁本部門人員過分張揚,更不能領導派係中表現出過分明顯的傾向性,市場部是為江源服務的,而不是為了某一個人。
  這一切,皆因向遠心中了然,葉叔叔之所以如此看重她和李副總,賦予他們充分的職權,除了愛才,更重要的目的隻怕是要均衡葉騫澤和葉秉文之間的力量。
  江源上下沒人所得出具體原因,但管理層中的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葉騫澤和葉秉文,一個是老板的親兒子,一個是老板的親弟弟,這些年不但感情上越來越疏遠,在工作上也漸成對峙之勢,他們各自的部屬即使說不上勢同水火,可也涇渭分明,自成派係,就連在重大事宜的決議上,這兩人其中一人主張,另一個必反對無疑。
  向遠對其中的緣由也心存疑惑,她嚐試著去問過葉騫澤,他隻是回答說,不過是各自做事的方式不同。向遠知道他沒有說實話。她從葉昀他們嘴裏間接聽說,葉靈現在病情時好時壞,無人在旁時已沒有辦法出門,葉太太在某次葉秉文和葉騫澤的爭執之後也一病不起。葉家在看不見的地方長著一個毒瘤,葉騫澤曾經天真地想要去掩飾它,結果終有一天它潰爛至他自己也無法容忍的地步。向遠心裏想,他不肯說出來也罷,那她就等,等到這個瘤惡臭流膿到人盡皆知,看他要如何收場。
  所以,當葉騫澤對她說,“向遠,你會站在我身邊是嗎?”她隻是笑而不語。他是多麽清楚她對他的感情啊,如果說她已堅硬如石,那他就是天長日久風化在心中的核,輕輕一戳,就會化成齏粉。可是他卻不知道,感情並不一定是驅使向遠去做某件事情的全部原因,尤其是一段不確定的感情。
  葉騫澤和葉秉文之間的矛盾暗湧在江源標準件公司在建廠房處無意發掘出地下溫泉的事擺上議程後,終於尖銳化。新廠房的地點位處市郊山清水秀之地,且距離市區路程不遠不近,交通便利,該溫泉經專業機構鑒定礦物質含量和溫度正適宜人體浸泡,說得上是得天獨厚。因此,葉秉文在辦公會上,以廣利投資公司總經理的身份正式提交方案,主張放棄新廠房的建設,投資兩千萬在原廠址興建一所以天然溫泉為主打招牌的度假山莊,以作為江源的副業,對外開發的同時,也可滿足企業自身接待所需。
  方案提出後,葉騫澤話雖說得不溫不火,可反對之意也再堅決不過,他認為廠房的興建對於江源的擴大再生產來說意義重大,且公司從未涉足酒店經營行業,對此一無所知,貿貿然投資兩千萬,極有可能血本無歸,江源的當務之急應該是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好不容易重振的建材加工業務方麵,而不是另辟蹊徑。
  兩邊的人各執一詞,似乎都是為公司著想,都是理由充分,於是當場爭得不可開交,叔侄倆礙於麵子雖沉默不語,但內裏毫不相讓。於是,所有的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一直未表態的李副總和向遠身上。
  “李副,你怎麽說。”葉騫澤問道。
  李副總的眼神短暫地從向遠臉上掠過,隻見她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置身事外,他未從她神情中尋覓到任何的信息,隻得開口,“依我看,這件事關係到公司的前景,非同小可,不如報請葉董裁定吧。”
  葉騫澤一笑,“這件事就算推到了我爸那裏,他久病不管事了,難道就不問你的意見?我隻想知道你的想法。”
  李副總斟酌之後才說,“我覺得吧,投資還是穩健為好,畢竟江源現在剛步入正軌。”
  “穩健並不意味著保守,我的方案是經過詳細論證,如果我們放棄度假山莊的建設,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錯失良機。”葉秉文對李副總的言外之意麵有不豫。
  葉騫澤並不直接答話,李副總的意見在他意料之中。他轉而麵向會議桌的另一頭,“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合上自己手中的方案,“我覺得我需要詳細看過這份方案之後才更有資格闡述我的意見。”
  這個答案是出乎葉騫澤意料之外的,原本打算力排眾議的葉秉文也有幾分驚愕,但這次討論終於還是在意見難以統一的情況之下不了了之。
  散了會,葉騫澤直接來到向遠的辦公室,關上了門,他走到她辦公桌前,雙手輕輕支在桌上,低聲說:“向遠,你就這樣明哲保身?”
  向遠站起來眼睛與他平視,“我沒有明哲保身,不過李副說得對,兩千萬不是件小事,我的確需要認真看過方案才能表態。而且,就算辦公會討論有了決定,如果是由廣利出麵的話,還是要交股東會決定的。”
  葉騫澤低頭一笑,“你也不是不清楚,廣利是江源直接控股,真正有決定權的人還是我爸,可他現在最信任的人是你。”
  “所以我更不能讓他失望。”向遠毫不猶豫地接過他的話往下說。
  “那你就忍心讓我失望?”葉騫澤微微蹙眉,向遠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眼睛。他繼續說道:“我叔叔那個人你知道的,對他沒有好處的事他會那麽熱心?這些年他從公司撈了多少好處,我爸不過是礙於兄弟的情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這次建度假山莊的事,不管他方案說得多無懈可擊,說到底都打著他的小算盤。”
  向遠淡淡地說,“騫澤,你二叔有他的小算盤,你難道就沒有?你敢說你反對的是這個提議,而不是他這個人?葉秉文他至少是為了錢,你又是為了什麽?”
  “向遠,我越來越不懂你了,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葉騫澤溫文的神情裏困惑益深。
  向遠坐回椅子,冷笑道,“別在我麵前拿出這套說辭,是,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可你把我當作朋友來推心置腹嗎?連一句實話你都不肯跟我說,就要求我無條件支持你?抱歉我做不到。其實,不是我讓你看不懂,是你讓自己一個人陷在霧裏麵,我根本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我就是厭惡,厭惡,你懂嗎,向遠,我從來沒有這麽厭惡過一個人,厭惡他所做的所有的事,厭惡我跟他同為姓葉!”葉騫澤依舊壓低了聲音,但置於向遠辦公桌上的手已捏握成拳。
  向遠在想,究竟是什麽事能讓一個勸說她看淡悲喜,心外無物的人如此感情用事,原來想得通和放得下是完全兩回事。
  “你厭惡他,可當初你爸生日上,你不是口口聲聲承認跟他同一條戰線,以至於偷了你爸的私章來幫他?”
  葉騫澤臉色頓時一變,向遠就是故意激怒他,她要他再不能掩耳盜鈴地捂住那毒瘤。然而他輕輕咬牙,還是一點一點地收斂了情緒。
  “對不起,向遠,我不該左右你作決定。”他試著對她微笑。
  向遠卻不領情,“你左右不了我的決定。我隻是想知道你這樣到底累不累?”
  他掩門而去,沒有回答。
    第三十七章
  向遠一字一句地看完了葉秉文興建溫泉度假山莊的方案,已經是下午下班後的一個多小時,助理給她定了盒飯,吃完之後,也不過是八點未到,想起白天會議室的事情,始終覺得掛心,於是趁著探視時間未過,便打算著到醫院跟葉叔叔聊幾句。
  江源所在的位置是G市某大型工業園裏占地近五百畝的一個廠區,包含了幾個生產車間和一棟辦公大樓,由於工業區地處偏僻,公司的住宅區並不在附近,除了少數住單身宿舍的,大多數員工下班後都會回到市區。走出偶有燈火的辦公區,廠區內道路上行人稀少,一派冷清。
  步行經過公司大門時,向遠驚訝地發現24小時值班的門衛哨崗內竟然燈光是熄滅的,她好奇地走近幾步,隻見小小的一間房子裏,僅點著根蠟燭,兩個人影挨著肩蹲在地上比劃著,火光映照著的牆上是雙手投影的圖案,在不斷變幻,細碎而歡快的笑語聲聲入耳。
  “你比劃的這個那裏像隻貓,簡直是狗熊!”一個男聲說。
  “我明明是跟著你的手勢照做的啊。”接話的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敢情是有人把門衛哨崗當成免費的兒童遊樂場了。
  向遠並不是個以抓到員工的過錯為樂的主管,雖然保安在執勤時間裏擅離工作崗位從事其它事情是嚴重違反公司規定的,但保衛處不歸她管轄,這些事情自有他們的主管部門過問,然而,那個女孩的聲音和背影太過熟悉,讓她不由得心中一緊。
  她輕輕用手叩了口哨崗所在小房間的玻璃窗,裏麵的人回頭看了一眼,笑聲嘎然而止,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過後,燭光熄滅,大燈亮起。一個保安打扮的年輕男孩迅速站得筆直,垂落在腿側的手無意識地搓著製服的褲子,惶惶然地對向遠打了聲招呼,“向主任。”
  向遠沉默不語地打量了他幾眼,以前應該見過,隻是沒有特別深的印象,算不上高大,但也是個長得相當精神的年輕小夥子,從他站立的姿勢上來看,顯然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說話的時候有濃重的湖南口音——江源有大量的湖南籍的務工人員,這點算不上稀奇。
  “我打擾到你們了嗎?”向遠問道。
  “沒有,沒有,向主任,我們……”
  向遠沒有理會這個保安慌慌張張的辯解,她盯著那個始終背朝著她的女孩,“向遙,你出來一下。”
  向遙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向遠為她找了個高職的衛生學校,讓她學三年的護理,出來的時候做個護士,好歹也能有個一技之長。誰知她在學校念了一年多,一聲不吭地就自己退了學,理由是她從來沒有喜歡過護士這個職業,更討厭血淋淋的場麵。向遠當時氣得不輕,直說從今往後再不管她,餓死也跟自己無關。向遙卻冷笑著說向遠從來沒有了解過她想要什麽。
  她確實不了解這個妹妹,向遠想,即使是一母同胎,她們姐妹倆就像來自兩個星球。如果可以,她恨不能當世界上從來沒有向遙這個人,可是她不能選擇血緣。所以氣惱歸氣惱,她還是私下跟葉騫澤打了聲招呼,看能不能在江源給向遙安排個崗位,做什麽都行,錢多錢少都不要緊,隻要求讓向遙有個地方待著,不用到處閑逛惹麻煩。
  葉騫澤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向遙隻有高中學曆,做管理崗位太過勉強,可又不能讓她在工廠裏幹,他就把她安置在門口負責看磅秤,每天隻需記錄出入車輛的載重,工作簡單且輕鬆,但領的薪水卻不低。不但如此,葉騫澤還親自交待人事部和向遙的主管部門領導,平時對她多多照應。向遠一度埋怨他太對向遙太過優待,反而寵壞了她。葉騫澤隻說,“你的妹妹,我怎麽優待都不過分。”
  向遙在江源上班後,雖談不上什麽業績,但一直也相安無事,向遠好不容易稍稍放下了一顆心,沒想到這個時候下了班,卻看到她和保安在一起胡鬧。
  向遙聽見她的話,滿不在乎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但還是懶洋洋起身,跟她往前幾步走出門口。
  姐妹倆站在公司門口一個背光的角落裏,向遠責備道:“你今天不值晚班吧,下了班不回去在這裏幹什麽?”
  “沒幹什麽,他說教我做手技,兩隻手疊在一起可以比劃出一隻貓的背影,用不用我現在學給你看?”向遙臉上的玩世不恭如此刻意。
  “謝謝,不用。”向遠發現自己的耐心每次都會在向遙麵前受到挑戰,她盡可能地讓自己拋開成見,心平氣和地跟向遙交流,“現在已經算是晚上了,又在大門口,你們熄了燈在裏麵胡鬧,別人看見了心裏會怎麽想,你一個女孩子,做事要有分寸。”
  向遙嗤笑了一聲,“我又沒做殺人防火的事情,管別人怎麽想!”
  “你可以超然物外,不管別人怎麽想,愛幹嘛就幹嘛,但最起碼的自愛要懂吧,跟個保安黑燈瞎火地貓在小房間裏胡鬧,像什麽樣子?”
  向遙立刻被激怒了,“保安怎麽了,保安就不是人?我說嘛,你這個大忙人哪來的功夫管我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原來是受不了別人是個看大門的。向遠,我討厭你這樣居高臨下的語氣,好像你自己是尊貴的,別人就低你一等!”
  向遠轉頭看著身邊麵目猙獰的石獅子,好不容易把那口氣咽了下去,“行啊,我勢利眼,你倒是平等博愛。向遙,你有交朋友的權利,但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你把它用濫了,小心將來後悔,到時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
  “我還就愛跟保安混在一起了,怎麽樣?我天生就是吃苦頭的命,但我高興,你管不著!”向遙抬起下巴,目光裏全是挑釁。
  “別人我管不著,唯獨你,向遙,別再讓我看到今天這種事情,至於狠話,我就不說了。”向遠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她還趕時間,無心繼續糾纏,對待向遙,她不是沒有嚐試過講道理,可道理講不通,就隻有強壓的手段。
  走回哨崗的向遙看著向遠的背影漸走漸遠,表情複雜。剛才還活潑搞笑的小夥子緊張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姐對你說什麽啦,她不會發脾氣了吧?”
  向遙譏誚地看著對方,“怎麽,怕了,擔心她讓你沒了工作?早幹嘛去了,這點膽子都沒有,還纏著我幹嘛?”
  她是個五官精致的女孩,即使是掛著一臉的冷笑和不屑,可依然是容光四射的。年輕的保安看得出了神,不由自主地說,“隻要你高興,我就什麽都不怕。”
  向遙進去拿起自己的包,“有什麽可高興的。我走了,你自己跟自己玩吧。”
  向遠坐公車到了醫院,在入口處的露天停車場看到了兩輛熟悉的車子。想不到該來的人都來了,大概都為著同一件事吧。她沉吟片刻,考慮是否應該打道回府,擇日再來,但轉念一想,聽聽他們各自說些什麽也好,順道還可以看出葉叔叔的意思如何。
  葉秉林所在的病房向遠來過許多次,輕車熟路地乘電梯上到四樓,在走廊處拐了個彎,正好與糾纏在一起的一對男女不期而遇。
  一向把儀表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葉秉文頭發都淩亂了,他抓這一個女人的肩膀,神情激憤,而在他不自覺的搖晃下麵無表情到近乎空洞的卻是向遠久未得見的葉太太。
  向遠在心裏長歎一口氣,對著並不存在的各路神仙說,其實我並不是個特別喜歡奇遇的人,尤其是一天晚上遭遇兩次。她覺得有點累。然而手上拿著藥從另一頭拐過來的葉騫澤動作卻比她更迅速,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將葉太太從葉秉文的掌握中拖開。
  “你走開。”葉秉文呼吸急促,還想擺出做叔叔的尊嚴。
  葉騫澤擋在繼母身前,用力將葉秉文往後推了一把,“滾,你究竟要怎麽樣才肯放過她?”
  回答他的是重重一拳。葉騫澤避閃不及,一個趔趄,身子倒向一側,等他反應過來之後,兩個男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他們都還穿著白天工作時的正裝,衣冠楚楚,幾個小時之前還稱得上風度翩翩,可是現在扭在一起卻如同困獸,除了打倒對方,別的什麽都不顧了。
  向遠甚至不願意走上前去勸解,她一把攙起失去支撐後猶如破玩偶般仰倒的葉太太,對著那酣鬥的兩人怒聲說道:“打吧打吧,讓整個醫院的人都來看,最好到葉董病床前去表演,讓他來說你們誰更厲害!”
  扭打的動作漸漸地慢了下來,最後兩人搖搖晃晃的分開,臉上都掛著彩,看來誰也沒有占著便宜。
  此時向遠已經幾乎要撐不住軟倒的葉太太,兩個男人仿佛這才驚醒似地衝上來扶,之前在嫂子麵前表情猙獰,猶如噬人般的葉秉文搶得先機,葉太太在他的臂彎裏下,雙唇哆嗦著,似乎想表達些什麽,卻語不成聲。
  “你說什麽,你想說什麽?”葉秉文的倨傲和強悍蕩然無存,如同一個軟弱的孩子在聆聽神跡。
  葉太太用盡全身力氣才吐出一個字,葉秉文屏住呼吸,卻隻聽見她說:“滾。”
  有片刻,誰都沒有出聲,葉太太臨近渙散的眼神裏全是無聲的哀求。葉秉文反應了過來,用力地搓了一把臉,向遠發現他紅了眼眶。“我滾,好,我滾。”
  在醫院召來急救車畢竟是容易的,葉秉文走後,向遠和葉騫澤片刻不敢耽誤地跟隨到急診室,然後便是漫長的各項檢查。向遠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終於有個穿著白大褂,醫生模樣的人走到他們麵前。
  “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我是她兒子,醫生,我繼母幾天前已經來做過檢查,今天就是特意來拿檢查報告,順便複診的……”
  “我知道,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好嗎?”
  通常醫生的欲言又止就是一種不詳的預兆,葉騫澤白了臉,跟著醫生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向遠一眼。向遠體會得到他的不安,見醫生沒有異議,也就跟進了辦公室。
  請他們二人坐定之後,醫生找出了一個資料袋,從裏麵抽出檢查報告推倒他們麵前,“我們證實你繼母患的是晚期腸癌。”
  這個結果也壞得從出乎了向遠的意料,見葉騫澤毫無反應,明知殘忍,她還是替他問了一句:“醫生,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
  “通常這種情況我們建議患者化療,但是腸癌的化療過程會相當辛苦。”
  “那能有幾層把握?”
  “在醫學上,沒有幾層把握之說,我們覺得更科學的說法是化療後的存活年限。”
  “如果化療結果理想,她還能有多長時間。”
  “樂觀地來看,多則五年,少則一年,視病人的受體情況而定。”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向遠身邊一直低著頭的葉騫澤已經滿臉淚痕。
  向遠謝過了醫生,拿了葉太太的檢查報告,走回葉騫澤身邊,低聲說:“騫澤,我們走。”
  他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向遠搖了搖頭,不由分說執起他垂放在腿側的手,“走!”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拽著他的姿勢變成了他的手指緊扣,一直到兩人坐在候診處的塑料座椅上,葉騫澤也沒有鬆開向遠的手。
  “覺不覺得這一幕太熟悉,好像不久前剛發生過。”這熟悉的白,就像是葉家標誌性的顏色,醫院,醫院,這個出來了,那個進去了,像是沒有邊際,沒有盡頭。想著葉叔叔和葉太太平視待自己的溫厚,向遠心中也惻然,他們都是好人,但上天給好人安排的結局卻不都是如人所願的。
  向遠原本來醫院的目的是來看葉秉林,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葉太太這邊的事情一番忙亂,已然是深夜,哪裏還好打擾病者。
  “騫澤,你爸爸那邊,該怎麽告訴他這件事情?”
  葉騫澤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就始終不發一言,向遠知道勸也沒有,該傷心的還是得傷心,比起安慰他,她想得更多的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葉騫澤把臉埋進了雙手裏,向遠被他抓住的手也觸到了他臉上冰涼的肌膚,“我不知道,向遠,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覺得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是顛倒的。”
  “還不打算告訴我實情嗎?”她察覺到葉騫澤的身子微微一抖,但是他還是沒有說話。
  向遠目視前方,仿佛自己與自己對話,“當年強奸葉太太的就是他吧。”她甚至沒有詢問,而是以一種陳述的預期淡淡地說出他無法訴之於口的事實,這個他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他終於擺脫了她最看不起的鴕鳥姿勢,稍抬起頭,震驚地麵對她。
  “沒什麽好驚訝的,這不算是個特別難猜的謎語。是我自己說出來的,算不上你把家醜外揚,你放心。”
  向遠的平靜讓葉騫澤覺得自己苦苦堅守的秘密是那麽千瘡百孔。
  “但她被……的事,你從哪裏聽說的?”
  “什麽是秘密?隻要有一個人知道就不算秘密。窗隻開了一條線,其實風已經填滿整個房子,同樣,你以為隻有你知道,其實很多人都以為隻有自己知道。我隻是想不通,她怎麽能麵對這個變態那麽多年而相安無事?”
  葉騫澤雖然還是有些難以啟齒,但已不打算再瞞著向遠,他對向遠說著自己所知道的,猶如回憶一個噩夢,“其實,當初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是被幾個人渣……那時我爸爸還在婺源,他跟我阿姨在高中的時候就情投意合,隻不過他下了鄉,阿姨沒有,後來他娶了我媽,生了我和阿昀,這些你都是知道的。那時回城探親已經放寬了限製,我爸就是探親的時候知道這件事的,他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在身邊,所以才讓阿姨發生了這種事,回鄉之後,就試著跟我媽說起要返城的事,他沒想到我媽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還主動提出了離婚。就這樣,我爸娶了阿姨,但是我猜想他並不知道葉秉文是那群人渣之一,我也是在葉秉文用我爸的私章轉出了五十萬那一次才明白……”
  “你阿姨偷了葉叔叔的私章,是因為要堵葉秉文的嘴嗎?”向遠問。
  葉騫澤搖頭,“我不知道,阿姨她沒有說為什麽,也沒說葉秉文威脅了她。她告訴我,自從嫁給我爸後,她隻想過平靜的生活,所以放棄了再追究葉秉文和另外幾個人,但也要他發誓從此再也不提這件往事,就當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可能嗎?”向遠苦笑,然而自欺欺人也許真的會比較好過,“那葉秉文重提舊事是為了什麽,錢還是人?”
  葉騫澤再度搖頭,“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但他對我阿姨的說辭是因為不滿意我爸一直把阿靈關在家裏,隱瞞她病情,他覺得阿靈應該得到正常的治療。阿靈……阿靈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兒。”再沒有什麽比葉騫澤此刻的神情更加無措了。
  “有可能是他女兒?他的父愛來得真是時候。”向遠譏諷道。
  葉騫澤克製住自己聲音裏的輕抖,“因為那天的幾個人,阿姨她甚至不知道葉靈是其中哪一個人的孩子,她有可能是葉秉文的,也有可能不是。可是知道是還是不是,有意義嗎?”
  “當然有,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愛你。你也可以沒有顧忌了。騫澤,別說你對她沒有感情,她的病,一半都是因你而起的。”向遠一直知道自己是冷情的,隻是先前沒有預料到,原來她對自己也可以那麽殘忍,這樣有理有據地在他麵前娓娓道來,不是出於舍已為人的成全,也不是故作灑脫,而是闡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他們”是“他們”,她不在其中。她和葉騫澤的那幾年回憶不是緣起,也不是終結,是故事裏的一個番外。
  “我不明白,你阿姨不願要那個結果,是因為任何一個結果都是過去的罪孽,可你為什麽不查個究竟呢?在不知道葉靈有可能真正流著葉家血的那些年裏,你又何必一再回避你們的感情,你阿姨的阻撓是理由嗎?”向遠喃喃自語。
  “不,不是的向遠。”
    第三十八章 深淵
  “不,不是的向遠。”
  葉騫澤說完了這句話,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像是出了神,良久不語。這個問題困擾了向遠許久,所以她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一個答案。
  “向遠,你很少會掉眼淚吧。可我見過太多的眼淚,太多了。小的時候跟我媽一起生活,她是個再要強不過的女人,我爸當年要返城,她一句話也沒有挽留,就連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我爸走了,她沒事人一樣就斷了聯絡,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留下。別人都說那是因為她不愛我爸,心裏想的是另一個男人。”他看了向遠一眼,向遠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向雲生,莫名地冷笑一聲。
  他接著往下說,“在我爸把我接走之前,她很少在我麵前提起我爸,連咒罵都沒有過。那時我還小,晚上和阿昀都跟著她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睡過的枕巾常是濕潤的,起初我不明白是為什麽,有一次半夜醒了,看見她用牙緊緊咬著被子在流眼淚,哭得渾身都在抖,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人人都說我爸走了她求之不得,這些眼淚除了她自己,還有誰知道。從那時起,我很怕在夜晚醒過來,很怕她看到她痛哭的樣子,可是閉上眼睛,感覺到處都是濕搭搭的,都是眼淚。後來,她讓我爸接走了我,但卻不肯承認阿昀是葉家的孩子,帶著他嫁給了鄒瘸子,直到她死,都沒讓我們回來看一眼。”
  鄒家嬸嬸是向遠喪母之後對她照顧最多的一個女人,她在向遠的記憶裏一直是爽利的,能幹的。“那你後來有沒有跟葉叔叔說起這些。”向遠問。
  葉騫澤苦笑:“如果我說起這些,除了讓我爸心裏更難受之外,還能怎麽樣呢,先別說可不可能,就算我爸願意回頭,難道一切就能重來?再說,我爸和阿姨再婚後,感情一直很好,有一度,我以為在我爸和我媽之間至少有一個人是幸福的。阿姨她對我很好,她對誰都好,但是自己卻是不快樂的,小時候,阿靈很多病,吃很多藥,難受的時候就哇哇地哭。我爸那時事業剛起步,整天不在家,楊阿姨也還沒來,阿姨她一個人照顧阿靈,我經常看見她呆呆地坐在阿靈的床沿,像看一個怪物,到時間該吃藥了也不知道。十四歲那年,阿靈發高燒一直退不下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我不放心,放學回家就去看她,沒想到正好看到阿姨拿著一個枕頭慢慢地捂在阿靈的臉上……”
  聽到這裏,向遠也打了個寒顫,但她仿佛可以體會那種絕望而可憐的惡毒,一個噩夢種下的孽種,連是誰的骨血都不知道,不敢也不願追究,甚至不能觸碰,偏偏還是自己的女兒。
  “我嚇壞了,什麽都沒想就把枕頭扔開,可是阿姨她居然對我笑,說不用怕,如果她下得了手,葉靈早就死了無數回。然後她又求我不要告訴我爸,當時我什麽都不懂,隻覺得她竟然是個這麽可怕的女人,所以我質問她,‘你害怕了?’她跟我說,她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怕了,隻怕我爸爸傷心。那天她離開阿靈的房間,阿靈就醒了過來,一句話不說,隻揪著我的衣袖瑟瑟發抖,我猜她心裏什麽都知道。長大了幾歲,從親戚的閑言碎語裏我才知道阿姨以前的事情,也開始慢慢去理解她,我可以想像,在沒有人的時候她一定也流過很多眼淚,就像我媽媽一樣……向遠,一個人能有多少淚可以流?我怕了這些流淚的眼睛。太偏執的感情和太強烈的悲喜其實都是執念,正是因為放不下,才有了那麽多苦痛。”
  向遠開始有些明白了,“所以,葉靈的感情也是執念?”
  “從我看見阿姨對她做的那件事情開始,我就盡己所能地照顧她,總要有個人對她好,否則活著就太無望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是對方生活的重心,人心都是肉長的,說沒有感情那是騙人的話,我常常分不清,我究竟是可憐她,還是喜歡她,可是我的喜歡跟她的感情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阿靈她太依賴我了,她覺得世界上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她什麽都可以為我做,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但是我做不到。這樣的感情太絕對,也太過於瘋狂,常常讓我喘不過氣來。我隻是一個懦弱的男人,沒有什麽出息,太重了的感情我背不起,更怕辜負。”
  向遠說:“你說你害怕執念,所以希望看得開,可你真的看開了嗎?如果你本來就是個放不下感情的人,刻意丟開執念這本身不就是一種執念?就像太固執於對,本身就是一種錯。”
  “有時我常覺得,人活著就像在泥地上行走,太過雲淡風輕,回過頭就會遺憾什麽都沒留下,連個腳印都沒有,但是心裏裝的東西太重,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難以自拔。每當我靠近阿靈,就覺得她身上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把我往深處拉,拉到一個四周都是陰濕的,沒有光的地方;還有葉家現在這個樣子,更像一個看不見底的泥潭,一點點沒過我頭頂……他們都是我愛的人,我能怎麽辦?向遠,拉我一把好嗎?”
  向遠緩緩將手指從葉騫澤掌心抽出。
  她說:“騫澤,我不是神。”
  她害怕自己拉不了他,反讓自己陷了進去。
  原定於第二天繼續討論溫泉度假山莊提案的會議沒能如期召開,葉騫澤的秘書說他有事沒到公司來,葉秉文也是上班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戴著墨鏡,神色陰沉地走進辦公室,就連他身邊的人也不敢敲他的辦公室門去觸黴頭。
  向遠倒是來得很早,保衛科的兩個負責人剛給自己沏了清晨的第一杯茶,還在閑聊著昨日的見聞,就看見她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他們的辦公室門口。跟江源處在權力中心的其他管理者不一樣,向遠平時並不端著架子,她看上去不像葉秉文那麽陰狠,也沒有葉騫澤那麽禮貌而矜持,甚至不像李副總那麽嚴肅,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笑臉待人的,比誰都講道理,但是,江源知道她的人都不知不覺地在心裏畏她三分。越不輕易動怒,不怎麽找麻煩的人,就越容易讓人在她麵前悠著點,尤其向遠又是出了名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作風。
  “早啊,楊科長,吳科長。”
  在向遠笑著敲了敲保衛科敞開著的門走進來的時候,楊吳二人趕緊站了起來。“向主任。”
  她平時從來沒有來過保衛科,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正一副兩個科長都有些惴惴不安。
  “沒什麽事,我去人事部有點事,順道經過你們這裏,想看一下這幾天門衛的值班安排表。”
  “啊……沒問題沒問題。”副的吳科長趕緊去找,楊科長則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向主任,沒出什麽事吧。”他擔心保安方麵出了什麽問題,自己還蒙在鼓裏。
  “哪有什麽事,我就隨便看看。”向遠這時已經接過了吳科長遞來的本月門衛值班安排表,看了幾眼,貌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昨天晚上值班的那個小夥子叫滕俊?”
  “是,是滕俊。來我們門衛班一年多了,小夥子平時還算老實,他是不是闖了什麽禍?”楊科長總算找到了向遠來的標的所指。
  向遠笑了,“楊科長和吳科長平時管理得不錯,哪裏能闖什麽禍。不過你們知道,最近公司下麵幾個車間的金屬零件被盜現象越來越嚴重,多注意一點也是好的,除了巡夜之外,門口的關卡也要負起責任來。別的沒什麽事了,兩位繼續喝茶,這鐵觀音聞著味道不錯。”
  她既然點了滕俊的名,就已經打算好了要請他走人,保衛科的兩個科長都是老油條,雖然她沒說具體為了什麽,但他們應該知道該怎麽做。不過在看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向遠心中就微微一怔,不會那麽巧吧,她想。然而她是畢竟個謹慎的人,隻要有一絲的疑惑,就不會放過。所以告別保衛科之後,向遠特意去了一趟人事部。
  人事部的主任跟她比較熟悉,她輕易找到了那個叫滕俊的保安的資料,從資料上來看,他今年二十二歲,湖南衡陽人,在邊境服過三年的兵役,隊伍後就到江源做了保安。
  “他跟廣利的滕雲是什麽關係?”其實得知滕俊的籍貫之後,向遠心中就已經有數了,滕姓在G市並不多見,何況是在江源一個兩千多人的企業裏麵,還同是一個地方的人,說沒有關係未免太過牽強。
  葉秉林主管江源的時候,就提倡人性化管理,除了要緊崗位,員工聘用多是優先考慮內部人員的家屬,這樣做,對於用工隊伍的穩定其實是有好處的,不過也造成了公司裙帶關係複雜。
  就像現在的江源,隱然已有三個比較大的派係,一是本地人,強龍難壓地頭蛇,G市的本土員工自然是人數最多的一派,多數部門、分公司和車間的中層管理人員還是以本地人為主,但是也正因為占了“主場”的便利,他們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但並不算團結。
  第二是江西人,葉秉林早年在江西插隊,更一度在那邊結婚生子,所以說,江西就等於他的第二個故鄉,他事業成功後,也安排了不少插隊時的鄉親和他們的家屬在自家的公司就業,包括向遠,都算是江西一派的精英和驕傲,不過她本人對拉幫結派不但沒有興趣,而且相當排斥,對那些同鄉聚會之類事情,能避則避。她這幫老鄉,聰明手巧的人多,學技術快,很多都在基層的技術工作幹活,人數不算多,他們離鄉背土,也算安分守紀。
  最後一個派係就是湖南幫,湖南離G市不算太遠,一直是南下務工的主流,隨著公司的不斷壯大,湖南人籍員工也不斷增加,尤其以衡陽一帶的農村出來的居多,他們能吃苦,能幹活,也團結,在江源這樣重工業的生產車間頗受歡迎,李副總就是湖南籍的大學生,十幾年來從基層一路高升。除卻李副總這樣高層的管理人員不提,大多數湖南籍員工還是以一線的工人居多,他們基本上包攬了江源最苦最重工種的活,收入卻不高,尤其跟一些簽訂了無固定期限合同的本地工人相比,他們幹一樣的活,卻領截然不同的工資,加上部門本地的固定工憑著優勢感一貫的懶惰奸猾,仗著小工頭的庇護,看不起和故意欺負那幫湖南人的事情向遠也有所耳聞。湖南幫對本地幫的不滿和矛盾長久以來一直存在,小摩擦不斷,大問題雖隱而不發,猶如埋著個地雷,這也是向遠比較擔憂的一件事情。
  但是向遠的職權隻局限在市場經營方麵,其它的不好過問。她間接地也跟葉騫澤談過自己的想法,這樣的招工手段不太理想,老鄉找老鄉,親戚找親戚,小團夥不利於企業的發展,而且既然都不是國企,還存在所謂的固定工一說,同工不同酬,那些本地固定工如不壓製,遲早要出問題。
  葉騫澤也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但他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尤其江源現在的用工製度長期沿襲,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些固定工年輕的都四十多歲了,跟著他父親葉秉林幹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習慣了公司的優待,如果一旦改變他們的待遇,不但傷了老員工的感情,他們出去之後也禁不起市場競爭的優勝劣汰了,不如順其自然,等他們一個個退休,什麽都好辦了。
  向遠對他的說法雖無語,但也不能再說下去,江源是他們葉家的,她知道葉騫澤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葉叔叔的想法,他們都是重感情的人,也抱著顆仁慈的心,即使向遠認為企業不該是這樣管理的,可她隻能對自己說,江源並不是她的。
  是啊,可惜不是她的。
  之所以對這個“滕”姓如此在意,皆因另一個姓滕的人――滕雲,廣利投資公司的副總經理。這個滕雲也是衡陽人,起初不過是個學會計的大專畢業生,被葉秉文親自招聘回公司,在廣利的財務部做一名小出納,不過他這人比較有上進心,工作之後自考了本科,繼而在職研究生畢業,注會執照也拿到了手。由於表現出色,滕雲很得葉秉文賞識,從出納成為廣利投資公司財務主管、投資主管、副總經理,現在是廣利的第二把手,僅位居葉秉文之下。可以說,他是葉秉文一手提拔起來的得力幹將。
  向遠聽說過這個人,對他也下了功夫去留意,滕雲這人沉默幹練,是個人才,對葉秉文也一直很忠心,不過他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做事也相當有主見,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這一兩年來他和對他有提拔之恩的葉秉文漸生罅隙,葉秉文對他開始有些惱火,最近一次兩人在工作中有分歧。葉秉文當著廣利不少人的麵指著滕雲的鼻子說:“我能夠給你今天,也完全可以廢了你。”滕雲冷笑不語。
  向遠對這一個段子相當玩味,她心裏有數,葉秉文太過專橫,喜歡聽好話,而滕雲卻不是一個狗一樣的下屬,你讚賞一個人聰明有主見的同時必然不能要求他事事順心聽命,就像女人在選擇一個溫柔優柔的男人時不能指望他遇事快刀斬亂麻。
  “向主任你猜對了,這個滕俊是滕雲的堂弟。當時保衛科不缺人,不過廣利的滕副總都親自找了我,還能不放行?”人事部主任說。“說起來滕雲也算不錯,我當時說過,做門衛辛苦,既然是他堂弟,可以安排個好一點的職位,當時他卻說他堂弟就是當過兵,什麽都不會,有份工作已經很感謝了。怎麽了,這個滕俊是不是犯了什麽事?”
  “不,沒有,小夥子挺不錯的,覺得有點麵熟才問問。”向遠立刻笑著回答。
  他竟然是滕雲的堂弟。向遠心中的懊惱一閃而過,她得留下他,磅秤室在門衛室對麵,也許該調崗位的人是向遙。
    第三十九章
  向遠到生產部幾個調度那裏仔細看過了近期幾個工程的生產安排和交貨計劃,確定合同交貨期沒有問題,才從樓梯步行上樓,她喜歡慢慢走著階梯,然後理清一些困擾她的事情。
  現在的人都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平時電梯隻要沒有故障,無特殊原因爬樓梯的人是少之又少。向遠在五樓和六樓之間的樓梯拐角處與葉秉文狹路相逢,不能不說意外。
  他的墨鏡還是沒摘,向遠當然清楚那是昨夜在醫院的一番纏鬥,他和葉騫澤兩人臉上都掛了彩,葉騫澤索性都沒有出現在公司,他則試圖用墨鏡遮掩,現在走樓梯下樓,想必也是不願意在電梯裏招人側目。
  “葉總這個樣子,頗有王家衛的風範啊,屈尊步行下樓,是躲避仰慕者嗎?”向遠抬頭戲謔道。
  公司裏沒人敢開葉秉文的玩笑,那些下麵的人不用說,就連葉騫澤都因他是長輩,雖有不滿,也不敢在口舌上拿他開涮。
  可葉秉文居然沒有動怒,至少在顏麵上沒有體現。他站定在樓梯走道的正中央,一時間算是堵住了向遠往上的去路。
  向遠隔著兩級台階,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映。
  “你膽子倒是不小,我生氣對你有什麽好處?”
  向遠笑了起來,“我怕什麽,怕葉總生氣起來重操故伎?葉總年紀大了,估計口味也沒有年輕時那麽重了。”
  有一瞬間,向遠幾乎以為葉秉文要撲下來掐住她的脖子。她是不怕他的,在公事上,這個時候他聰明一點就不可能跟她過不去,在私事上,她又確實鄙薄他的為人。
  葉秉文這天出人意料的隱忍頗讓向遠意外,他胸口急速起伏了一陣,扯了扯嘴唇,權當是笑容,“聽說你對我們廣利的滕雲挺有興趣的,我還以為你隻對我們家大侄子情有獨鍾,不過嘛,滕雲隻怕不適合你……”他誇張地笑了兩聲。
  “葉總真是耳聰目明,佩服佩服。”向遠打了個哈哈,側身要從他身邊走過。
  葉秉文在向遠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不動聲色的擋住了她。
  “向遠,你知道我原本並不喜歡你,也一直不讚成你進入江源吧。”
  “我又不是鈔票,當然不指望人人都喜歡我。”向遠雖笑,卻對他莫名的一句話警惕了起來。
  葉秉文自動忽略她的回答,繼續說道:“我原先認為,你這個人太過精明,什麽都算計得太過清楚,你在江源,遲早是心腹大患。”
  向遠笑道:“葉總真坦白,得您誇獎不容易。”
  “確實是誇獎。”葉秉文笑了,他的笑容在這個時候說不出的突兀,但確實蠱惑人心的,“我忽然覺得,我們為什麽一定要做敵人呢。向遠,騫澤是扶不起的阿鬥,我不明白你這樣一個女人為什麽會在他身上耗心思。”
  “那您說我的心思該耗在誰身上?”向遠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如果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那麽葉秉文應該算是這類“壞男人”中的極品,他對女人來說,吸引力應該是強烈的,英俊,事業有成,還有那麽一點陰鬱,女人會自動理解為酷。這樣的男人年輕時會對女人用強,她很難想像。至少現在他在她麵前,笑容頗讓人動心。
  然而,向遠卻在他的手即將撫到她麵頰的時候,準確無誤地用手上文件夾的一端抵住了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卻恰到好處地阻擋了他的來勢。
  葉秉文沒有鬆手,指尖與她文件夾的輕輕相抵,這種曖昧讓他覺得滿意,他慢慢俯身,覆在向遠的耳邊,“向遠,不如這樣,你跟了我,你要的一切也都能得到。”
  向遠背靠著走道的牆壁笑出聲來,“女人總想表現她們在工作中的積極性,結果男人看不見積極,隻看見了性。葉總也不能例外嗎?我這樣的女人,隻怕難入您的眼,又何必屈就?”
  “我倒不這麽想。”隔著墨鏡,看不清葉秉文的眼睛,隻看得見他嘴角含著的笑意,“跟我匹配的女人不多,向遠,我不是開玩笑,你可以考慮考慮。你跟我在一起,然後入股廣利,溫泉度假山莊的開發是個好的契機。江源現在這個樣子,隻要你我合作,什麽不是我們的?一個勢均力敵的伴侶、名分、葉家的財富,我不信你沒有野心!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有一天不再為別人效力,成為江源的主人?
  “聽起來不錯。”向遠的笑容益深,“不過,葉總,我有一個問題,你跟我匹配,我們勢均力敵?你會不會太幽默了?”
  他在她眼裏不過是一個跋扈而有點野心的有錢老公子哥。
  葉秉文愣了一下,饒是他此時刻意拉攏向遠,恨不能有一百二十分的誠心和耐心,在她一句笑語之下頓時也麵上掛不住,當場就要翻臉。
  向遠的話及時堵住了他的怒意,“葉總的提議我明白,但是我不認為‘性’是我們合作愉快的惟一方式。還有一點我希望您清楚,就算我要入股廣利,也不是我‘跟著’您,既然都說到了野心,誰主誰輔還難說。”
  葉秉文冷笑,“我還小看了你,你要拿大頭?好,這麽說吧,隻要你答應,我們以平等身份合作。”
  向遠定定看了他幾秒,徐徐收回了自己的文件夾,“容我考慮,借過。”
  回到辦公室,向遠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到嘴裏才知道是那樣地燙,剛沸騰過的熱白開,讓舌尖生疼,她其實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平靜無瀾。
  我不信你沒有野心――葉秉文問對了。她難道真的沒有野心?
  這個時候的向遠,其實早已經遠離了過去的窮困,從在永凱開始,她就收入頗豐,後來進入江源,葉家更是給了她最優厚的待遇。之所以沒有像別的都市新貴一樣買房買車,是因為一直租住的小單間租金便宜,位置理想,交通方便,而且也習慣了,她覺得挺好,沒有必要搬遷。至於車子,上下班坐公交車她並不覺得麻煩,工作時候外出江源都有司機,葉秉林父子都提出過給她配專車,她拒絕了,不是客氣,是覺得不需要。她在外的一些私人投資回報可觀,股票玩了多年且不說,近年來她先後買進了兩間商鋪,一間在城市中心商業區,一間在新開發城區的核心地段,隨著地段的日益繁華,房價也水漲船高,相比她之前購進的價格,翻了兩番有餘。向遠是個在日常用度上極其節省的人,每一分錢的開支都必須是用在刀口上,物有所值,就算她現在沒了工作,靠著兩間商鋪的租金和其他積累,也可保她和向遙衣食無憂。
  然而,跟所有的從貧瘠中走出來的聰明人一樣,向遠覺得驅趕著自己不斷往上往前,一刻不能停歇的動力早已不是窮困,不是生活的壓力,而是一種對再生和重整的渴望,沈居安說得更直接明了,他們現在需要的是更多是一種“得到”的感覺,僅此而已。
  如果她注定要向著更遠的遠方去,那她想要知道,“更遠”是多遠。
  她無法否認,進入江源後,每當在公司的種種沉屙舊患前麵束手束腳,每當看著它負重緩行,她多少次都在心裏對自己說,可惜江源不是她的――為什麽江源不能是她的?
  如果她才是江源的主人,她完全可以把這架老舊的機器重新擦拭得熠熠生輝,讓它重拾昔日的輝煌,甚至遠不局限於一個建材加工企業,而是像永凱那樣,成為一方巨擎。
  這一切都不是空想,在眼前,就在眼前,她已經嗅到了機會的味道。葉叔叔老了,騫澤從商根本就是勉為其難,他沒有做企業的天分,葉昀一心一意做警察,從來就沒有涉足家族企業的心思,至於葉秉文,他是一隻紙老虎。如果她同意跟葉秉文合作,入股廣利,借著溫泉山莊開發的契機,再通過資本重組,她完全可以一步步地掌控江源,到時候,踹開葉秉文這個所謂的合作夥伴根本就不在話下。公司高層裏,李副總是個能幹的戰將,但也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他是個外人,給誰打工不是一樣?至於下麵的工人,對於他們來說,效益才是第一位的,隻要收入有保障,有奶就是娘。
  向遠無意識地在辦公室裏徘徊,手裏的水杯從熱變涼也毫無察覺,她從不是個優柔的人,當斷則斷,機不可失,那此刻還等什麽?是放不下葉家對她的恩情嗎?葉家供她讀書,給了她一條出路,但是這些年來她何嚐不是在為他們辛苦賣命?他們一家人的性格本就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商場裏沉浮,如果遲早有一天會撐不下去,不如把它交到她的手裏,即使有一天,江源易主,她也絕對不會薄待葉家的任何一個人,除了葉秉文。
  她最後重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覆著電話的聽筒,才知道上麵全是冷汗,拿起電話吧,拿起電話,隻需對葉秉文說一個字――“好”,一切都將會改變,她應該得到,也可以得到!她的野心和欲望就像墜入末日火山之前的魔戒,就像困在所羅門寶瓶裏千年的魔鬼,誘惑地,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然而,是什麽讓她停滯不前,那一股微弱而遙遠的力量,竟然可以讓她一貫靈敏而果毅的手連區區一個電話都拿不起來?人事已非,記憶卻還會為患,永恒不變的山月下,那一個人,他低頭,他微笑,他轉身的樣子,跟她心裏某個角落寄存著的零碎而蒼白的月光,無聲地冷卻她的貪婪。她一天丟不掉記憶,就一天看不破這舊情。
  可是,向遠,向遠,感情它多不可靠,說過的話,許過的諾言,有人轉身就忘記,為什麽是你偏偏固守在原地?她捏緊話筒,指尖發白,然而電話鈴聲這個時候驟然尖叫,向遠渾身一震。
  細細接起,原來是葉秉林,他說:“向遠啊,今天下了班到醫院來一趟吧,很久沒跟你聊聊了。”
  她暗暗咬牙,這個電話來得多是時候,可她畢竟還是從命。心手分離地辦公,下了班,還是第一時間往醫院趕。
  葉秉林的病房門虛掩著,向遠推門進去,葉昀竟也在,身邊還有一個妙齡女孩。向遠心中有事,也顧不上打量這個似曾相似的麵孔,匆匆打了個招呼,就徑直走到葉秉林病床前。
  “葉叔叔,我來了。”
  “向遠,你快坐下,臉色不怎麽好,是不是工作太過辛苦?再努力,身體也是本錢,不要像我這樣,人垮了,說什麽都是白搭。”
  向遠趕緊打起笑臉,“年輕人辛苦是應該的,葉叔叔你是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
  “享福,哈哈。”葉秉林笑了起來,“兩個兒子都還有得讓我操心的。”
  葉昀這個時候插話,固執地要給向遠介紹,“向遠姐,這是我的同學蘇敏。”
  “哦。”向遠隻得再次與蘇敏打招呼,雖然她覺得這女孩叫什麽與她全無關係。“葉昀,怎麽讓你同學站著,給人家削個蘋果吧。”
  其實從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晚上之後,她一直都忙,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事竟然也不比她少,兩人很久都沒見了。
  削蘋果是葉昀的那手好戲,一把刀從頭削到尾,皮不僅不斷,還能好好地覆在果肉上,尤像完整無缺的帶皮蘋果,以前他老喜歡給她削,她不得不吃。
  葉昀悶聲不吭地從一旁的桌子上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低頭就開始認真地削皮。
  向遠的注意力轉回葉秉林身上,因為她聽見他說:“向遠,我久不管事了,不過最近聽說在公司裏,騫澤和秉文兩人似乎有些小摩擦。”
  向遠在估量他究竟對自己妻子和葉秉文的事情知道幾分,如果他當真清楚當年傷害妻子的人裏麵,竟有他不爭氣的弟弟一份,會不會當場舊病複發。
  她幫他調了調滴得過快的輸液管,“葉叔叔,不用擔心,再怎麽樣他們都是一家人。”
  葉秉林歎了口氣,“向遠啊,他們兩個的脾氣我心裏有數,隻有你是明白人,你總該替我說說他們,不能讓他們這樣胡鬧。”
  “我?”向遠麵有為難之色,她苦笑道:“於公,他們兩人都是我的上司,於私,我畢竟不是葉家人,不好插手太多。”
  “你說這樣的話,不是存心生分了嗎?向遠,我當你是親生女兒,再說,隻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成為我們葉家名副其實的一份子,這也一直是我的心願。”
  向遠聽出了他再明顯不過的言外之意,一旁專心削蘋果的葉昀忽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留意著向遠的反應,一截長長的蘋果皮從他的刀下墜落,一旁的女同學輕叫一聲。
  向遠掩飾自己的詫異和尷尬,抿嘴笑道:“葉叔叔又拿我開玩笑了吧。”
  “我哪裏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向遠,如果你嫁入我們葉家,不但是葉家的祖宗積福,也是江源的運氣,隻是不知道,我那傻兒子有沒有這個福分……”
  言罷,隻聽見病房門口處一聲輕咳,葉騫澤站在那裏,不出一聲,但臉上有明顯不自然的痕跡,顯然在這樣直白的牽線下,他的難堪毫不亞於向遠。
  葉秉林看見他並不意外,看來他叫來向遠的同時叫來了葉騫澤。
  “騫澤,你也過來,你們兩人都在,正好,那些感情的事,我老了,不知道怎麽說,那就說說正經的……阿昀,病房裏空氣不好,你帶同學到院子裏走走。”
  葉昀其實並不想聽他們談公事,但也不願這個時候被支開,隻不過他心知同學在場,許多事不方便,隻得忿忿然起身,竟忘了蘋果是為誰削的,自然無比地把它恨恨地塞到了向遠手裏。
  待到葉昀和女同學走出去一會,葉秉林才開口道:“我想知道對於溫泉度假山莊的事情,你們怎麽看。”
  葉騫澤坐在葉昀原本的位子上,“我已經說過我是不讚成的,這事如果由廣利負責,那就等於給了他一個鑽空子的機會。”
  “騫澤,不要這麽說,他畢竟還是你的長輩。”葉秉林咳了幾聲。“向遠,其實我最想知道的還是你怎麽看?”
  向遠沉吟的片刻,心裏飛快地計較,葉叔叔這個時候找來她和葉騫澤當麵說起這件事,難道隻是巧合?
  她斟酌再三,才開口道:“從公司現在的局麵來看,建材的利潤實在太薄,投標價格一次低過一次,攬到的任務雖多了起來,但照業內這個惡性競爭的趨勢,一直走下去未必是長久之際。當然,建材是江源的起家的根本,老本行不能丟,但我覺得也該嚐試著多渠道地發展,小葉叔叔的提案從這點上來說,是有道理的。”
  葉騫澤眉心蹙成了一個“川”字,他帶著朋友間特有的熟悉的責怪掃了向遠一眼,似乎埋怨她不該支持葉秉文的決定。
  向遠不看他。葉秉林若有所思,“那麽說,向遠,你是讚同廣利開發溫泉山莊一事的?”
  “計劃可行,可操作要慎重,廣利畢竟是江源的孩子,投資的風險和得益最後都是要攤在股東身上的,如果當真要著手籌備這件事情,找對負責人是關鍵。”向遠說。
  葉秉林點頭,“你說得對,但是秉文做事,我總覺得欠了點火候,平時瞎鬧也由得他去了,但這一回,首期投入就要兩千萬,接下來的資金需求就像一個無底洞,這樣一件事情,交給他我是放心不下的,但公司內部既可靠,能力又堪當此大任的人不多,向遠,我想把這件事交給你。”
  向遠的手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悄悄掐緊一寸床單,她仿佛可以聽到自己的心即將躍出胸膛的動靜。
  “不……不不,葉叔叔,您看重我,我知道,但我不是能接過這個擔子的人,我在廣利並沒有股份,而且對它的運作方式也不熟悉,隻怕工作難以開展,再說,江源總部市場部這邊的事情,也確實讓我難以分身……”
  在葉秉林作出反應之前,向遠微微屈身向前,道:“但我認為有一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可供葉叔叔您選擇。”
  “誰?”
  “滕雲。”
  葉秉林看了向遠一眼,露出個恍然會心的神情。滕雲是廣利的高層,也是葉秉文一手提拔起來的,說是他的人也毫不為過,但在他和葉秉文罅隙漸生之際,把葉秉文渴望無比的一樁事放到他身上,對外,是給了葉秉文的麵子,實際上,隻會讓他們之間矛盾激化,若是滕雲接手,按照葉秉文的性子,自怕要與他鬧翻,到時這件事就再不在葉秉文掌控之中。況且,滕雲的精幹確實有口皆碑,他這個人選,當真再合適不過了,就連對開發溫泉山莊持反對態度的葉騫澤,也認為這不失為一個辦法。
  “滕雲,滕雲……向遠,你這一招棋下得妙啊。”葉秉林喃喃地說。
  向遠在說出那個名字後,心中卻有一種惆悵和遺憾交織的釋然,她輕咬了一口拿在手中許久的蘋果,微微的澀。
  她還是親手放走了良機,原來困住寶瓶裏那欲望生靈的魔咒,不過是最脆弱庸俗的感情。
    第四十章 恩義
  向遠味如嚼蠟地把偌大一個蘋果吃完,她不喜歡浪費。然後再坐了一會,就告別了葉秉林,畢竟是病人,不好打擾太久。離開的時候,老人氣色不錯,想是向遠推薦走的“滕雲”那一步棋深得他心。他還不知道妻子患腸癌的事情,葉騫澤怕他病情加重,苦苦瞞住,自己一個人輾轉在兩個病房之間,其中的苦,自不必說。
  “騫澤,你送送向遠。”葉秉林說。
  葉騫澤欣然起身。
  兩人走出病房,關緊了門,葉騫澤說:“向遠,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外麵搭公車很方便,你照顧著兩個病人,別為我耽擱時間。”向遠說。
  葉騫澤低聲道:“可是我並不覺得是在耽擱時間啊,向遠,我……”
  “你爸爸輸液的吊瓶已經快滴到頭了,去叫一聲護士吧,我走了。”
  “我已經叫過護士了。”葉騫澤好脾氣地說,“我隻是……”
  他的下半句話剛起了了頭,再次被向遠打斷,“對了,剛才忘了說,今天沒去看你阿姨,你幫我問候他一聲。”
  他扶著眼鏡無奈地笑了起來,向遠倔的時候,還真是拿她沒有辦法。“讓我把話說完好嗎,向遠,我有話想跟你說。”
  可向遠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他這個機會,他所有能說的話她都可以想像得到,然而無論那一種,都不是她現在期望聽到的。
  “對不起騫澤,我真有點事情,改天再說好嗎……哎,葉昀……”
  她朝遠遠出現在走廊盡頭的葉昀打了聲招呼,原本低頭走路的葉昀聽到她的召喚,快步跑了過來。
  葉騫澤歎了口氣,眼下大概真的不是說話的良機,“改天是什麽時候,明天能有空嗎?”他在葉昀走近之前說道。
  “明天我要去中建催一筆工程款,後天早上到廈門投標。”她其實想說,騫澤,有些話不必說。
  然而他這一次似乎下定了決心,“周五的合同評審你總要趕回來吧,周六也行,向遠,我等到你有時間。”
  這時葉昀已經跑到他們身邊,向遠轉而打量他額上細細的汗珠,笑道:“跑什麽。你同學呢,怎麽剩你一個?”
  葉昀撓撓頭,有些不自然地說:“回去了。”他想想,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我沒讓她來,她家就在附近,我來看我爸,醫院門口正好遇上的。”
  “那她也算是有心啊。”
  “向遠——”葉騫澤提醒著她故意忽略的事情。
  向遠側頭想著想,“周六我約了人,再說吧,騫澤,總會有時間的。”但絕對不是這個敏感的時候,她心裏說。
  “我真的要走了,回頭見。”向遠跟他們兄弟二人揮揮手,葉昀追上去問,“向遠姐,你去哪……我也正好要搭車回學校,你等我一會。”他本還想回病房跟老父親打聲照顧,又唯恐向遠不等他,匆匆對葉騫澤說了聲,“哥,你幫我跟爸說一聲,我先回學校了,過幾天再來陪他。”
  隻有兩個人的電梯裏,葉昀的話卻少了下來,算不上擁擠的空間,他一個人撐著扶手站在最角落處,那一天向遠家裏的事情,讓他懊惱,卻又在心裏想了一遍又一遍,他想問她手好了沒有,可怎麽也張不了口。
  向遠探身上前,從他白色T恤的肩部位置拈下一根長長的頭發,放在手心,似笑非笑地看他。
  葉昀也湊上來看,“什麽東西?怎麽會有這麽長的一根頭發。”他緊張地審視自己的衣服,抱怨道:“是從我身上找到的嗎,女孩子的頭發啊,就是飄啊飄的到處亂飛,煩得很。”他說到這裏,忽然住了嘴。向遠是齊肩的頭發,整齊地紮著馬尾,如果沾在他身上的是她的發絲,他還會舍得抱怨嗎?
  幸而向遠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追問到底,她將手一傾,發絲輕飄飄地墜地。“對了,星期六你學校沒安排課吧?”
  “星期六,沒有,怎麽了?”
  “不是說好了有時間就一起爬山去看日出嗎?”
  葉昀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傻傻地問:“你剛才不是說星期六約了人?”
  電梯到了一樓,向遠先一步走出去,“不就是約了你麽。”
  “啊?哦!”葉昀頓時笑了起來,幹淨無邪的笑臉如初秋時最藍最晴朗的天空,“我會帶你去一個最最好的地方。”
  向遠如期出差廈門,兩天後,也就是周五中午才返回G市,剛下飛機,手機的電話和短信都沒有停過,找她的有葉秉林、葉騫澤,還有她的助理小吳,說的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滕雲拒絕了溫泉度假山莊項目經理一職的任命。
  對於這個結果,其實向遠算不上意外。滕雲的正式任命並未下達,隻是葉騫澤出麵跟他談過。從葉騫澤的描述來看,滕雲雖是婉拒,口氣緩和,但實則態度堅決。這恰恰證明了她對他的判定,一個聰明人,而且並不利欲熏心。他何嚐不知道,這個項目的主持者位置油水雖足,但決不輕鬆,說得明白一些,就是要在夾縫中討飯吃。從葉秉文對他的提拔以及他往日的忠誠來看,兩人雖有摩擦,但還並不足以讓他辜負舊主。
  向遠想,她缺的不就是滕雲這樣的人嗎。隻可惜葉秉文誤拾明珠,卻並無慧眼。
  她坐上江源司機停在機場門口的車,先回了住處一趟,放了行李,再拿了想要的東西,打發了司機回去,然後才自己打車到了廣利附近的一間咖啡廳,把滕雲約了出來。
  滕雲起初說自己辦公室有客戶來訪,出來並不方便,向遠回答說,自己正好在飛機上沒吃什麽,完全可以等他一下午,而他隻要抽出半個小時的時間。
  她真的點了份簡餐,拿了份報紙,扔開時政和財經版,專看娛樂新聞,結果滕雲並沒有讓她等太久。一個天後的感情路程還沒有看完,滕雲就說聲“抱歉久等了。”欠身坐到向遠對麵。
  向遠收起報紙,笑容上臉,心裏也很滿意。她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找他,隻是為了談一談或是無謂的勸說,避而不見對他自己沒有好處,如果他連這點都想不通,也就枉費了她的推崇。
  “滕總請坐。”向遠亦起身相迎,她和滕雲在工作上有過幾次接觸,但算不上熟悉。她雖得葉秉林抬舉,在江源地位不低,然滕雲在江源的子公司也位至副總,場麵上兩人職務相差不遠,客氣點是應該的。坐定了之後,向遠招來服務員,撤走了自己的餐盤,給滕雲上了一杯曼特寧咖啡,她照例是一杯水。
  滕雲這一年不過三十歲,相貌端正,中等身材,在人群中並不算起眼,但他靜靜坐在那裏,卻跟他的身上淺藍色細條紋襯衣、煙灰色針織V領背心一樣耐人尋味。
  向遠開門見山,在這樣的人麵前無需廢話。“聽說滕總推掉了溫泉度日山莊項目經理一職。”
  滕雲微笑,“向主任心裏恐怕也清楚,對於這個職務,我能力有限,難當重任。”
  “我今天來,沒打算繞圈子,明人麵前不說暗話,隻怕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
  “葉董和向主任能夠體諒那是最好。”
  “葉秉文這樣一個人,可以讓你對他那麽賣力?”向遠作不解狀。
  滕雲也不掩飾,不疾不徐道:“葉秉文是什麽人,我不好作評價,但是沒有他我未必有今天,知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我不敢自我標榜為正人君子,但忘恩負義的事情還是不屑為之的。”
  向遠點頭,“滕總的為人我很敬佩,但我認為跟這個世界所有的東西一樣,恩義也是有價的。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湧泉也不是用之不竭的,葉秉文對你有提拔之恩,你在廣利這些年做牛做馬已經足夠償還這一滴水了。”她這些話,仿佛是說給滕雲聽,又像說給自己聽。恩、義、情是絕望時的一根繩子,你把它係在腰間,它有一天也可能是最無奈的束縛,你明知道它的結在哪裏,就是解不開。
  她見滕雲不語,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你跟葉秉文不同,我看得出來,這些年你對他做事的方式實際上並不讚同,你真的一輩子甘為人下,而且是為一個你自己都不齒的人之下?況且,包括廣利在內,你所有的平台實際上都是江源,也就是葉秉林葉董給的,葉秉文不過是慷他人之慨,你現在為葉董效力,忘恩負義又是從何說起呢?”
  “早聽說向主任好口才,可是,你苦口婆心為江源做說客,為的又是什麽,你也不過是每月領工資的人,已這麽拚命難道隻是為了自己?說到底不也是為報答葉董當年知遇之恩嗎?如果我勸你這個時候背棄葉董,再給你幾個你我心中都有數的理由,你做得到嗎?如果做得到,隻怕這個項目經理還輪不到我來坐。向主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滕雲這樣一個看上去涼白開一樣的男人,犀利的時候卻也當仁不讓。
  向遠冷笑,“滕總這個比方打得不妥,我不負葉董,是因為葉董也未負我,他至少沒有酩酊大醉之後當著人的麵揭我的瘡疤。”
  此言一出,滕雲臉色頓時變色,“你……”
  服務員恰好在這個時候端上了他的咖啡,他一口氣已衝到胸膛,生生消散,他眼前這個人,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點一杯他最愛的曼特寧,當然也知道他最隱痛的地方所在。葉秉文那次酒後失言,確實是滕雲的一件恨事,也可以說是他們之間矛盾的導火索,他一度以為聽到的不過是一些歡場女子和不相幹的人,然而向遠這個女人,她竟然知情。
  向遠從滕雲眼裏清晰地捕捉到了慌張和狼狽,人啊,不管再堅不可摧,一個情字,始終是命門。滕雲是同性戀,這是她開始留意這個人之後驚聞的最大秘密,而這個秘密的泄漏,隻因葉秉文和他一次陪客戶到夜場買醉,兩人因公事意見不合,葉秉文竟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借著酒意大罵他是“GAY佬”。事後葉秉文雖然已打著圓場說不過是開玩笑,但覆水難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俯身向前,麵對他的破綻,聲音猶如催眠,“你相信我,他有這一次醉後失言,就有下一次的口無遮攔,他不過是捏著你的秘密,像玩一個小白鼠一樣地戲弄你。”
  滕雲慢慢背靠在椅子上,麵色鐵青,但他竟然還能按捺得住自己,過了一會,才喃喃道:“我不過是沒有像大多數男人那樣愛上一個女人,這就是罪嗎?我有我的伴侶,我們情投意合,互相以遇到對方為最大的榮幸,感情不輸給任何一對男女,為什麽這就成了見不得光的把柄?葉秉文憑著這個對我頤氣支使,你也把這個當成說服我的武器,向遠,你跟他又有何不同?”
  “你錯了。”向遠說,“我和葉秉文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對你愛男人還是女人全無興趣,這是你的事,我要的是一個結果。如果這還不夠說服你,那好,你可以看看這個。”
  她從自己的包裏掏出兩個一模一樣的牛皮紙信封,滕雲抽出其中一個看了一眼,立刻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睛。
  “這些照片是我暗地裏從收發室截下的。你應該慶幸你足夠走運,或者說慶幸葉秉文的助理足夠懶惰,他竟然把這個東西交給公司的前台小妹,讓她拿到收發室去寄。你想過沒有,你可以認為真愛無罪,但你的家人呢,他們也一樣想嗎?”
  滕雲深深呼吸,“我父母雙亡,從小跟叔叔嬸嬸長大,他們老了,遠在湖南老家,而且目不識丁,我不在乎。”
  向遠把那兩個信封推向他,“那‘他’呢,‘他’也不在乎?‘他’沒有這麽巧也父母雙亡吧,你不考慮自己,也要考慮另一個人。看清楚,這個信件一式兩份,不同的兩個地址。”
  滕雲側頭看著別處,向遠冷冷打量他顫抖的喉結和手上悄然突起的青筋,“你們最近一點分歧,稍不順心,葉秉文就能下這樣的狠手,你念著恩義,他當你是條狗!就算你推了眼前的差事,以他的為人,如果得知葉董一度選你而棄他,他還能容你?你忍得夠久了,多少恩情都已經還完,與其在他手下如履薄冰,不如借此機會擺脫他,至少你身後有葉董,還有我。”
  滕雲此刻的無聲已遠不如起初堅定,向遠趁熱打鐵,當著他的麵將那些照片一張張撕得粉碎,“滕雲,你不想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吧。你我合作,我不敢說助你平步青雲,但我必不會像葉秉文那樣。”
  良久,滕雲長舒一口氣,“是他逼我太甚……”
  向遠結束了與滕雲的半小時之約,已到下午上班時間,旋又回到公司上班。誠如她勸滕雲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也就夠了,不足以回報到讓自己枯竭,那麽她的恩報完了嗎?如果沒有,又還剩多少,她還需要做什麽?然而就算她從此再不欠葉家,她還是欠了自己半顆心,誰來還她?

  第四十一章
  兩日不在辦公室,回來之後又是例行的一通忙碌,直至下午五點多,向遠坐在辦公室裏,聽到外間的助理小吳的腳步和著急的聲音,“……真的,葉總,向主任她在忙,她說誰都不見,葉總,葉總……”
  她一動不動地在心裏盤算,如此來勢洶洶,莫非葉秉文那麽快知道了她找滕雲的事情?該來的總要來,她等著。
  然而,當辦公室門被推開,嚴陣以待的向遠卻發現站在門口的不是葉秉文,而是公司著名的溫和派葉騫澤。
  葉騫澤關上門,把小吳哭喪的臉擋在外麵,笑容柔緩,如同一路閑庭信步悠遊而至。“回來了?”他笑道,“我發現要等到你不忙的時候是很難的。”
  向遠對他的一反常態有些措手不及,“我約了張天然,等下馬上要去他辦公室見麵,晚上順便跟中建物資部的人吃飯,你有什麽事?”
  “當然是有事,向遠,需不需要我把電話打到我爸那裏,你才肯放自己半天假。”
  “我不需要假期。騫澤,有什麽事,都等我處理完手上的工作再說好嗎?”
  “你就這麽連一個說話的機會不肯給我?你笑話我鴕鳥,現在你不是一樣?向遠,你跟我來。”他的好耐心似乎已到極限,不由分說拖起她的手,打開市場部主任辦公室的門,就往外走。
  向遠此時穿著上班時的窄窄A裙,八寸高跟鞋,被葉騫澤大步流星地拖著往外走,未免有幾分狼狽,尤其是辦公室門一開,無數道目光尾隨而至,她平時最是謹言慎行,在一幹同事中頗有威信,他又是地道的小開,脾氣雖好,但總淡淡地讓人看著如隔雲端,兩人一前一後,雙手相連地穿過市場部的辦公區,穿過人來人往的茶水間,穿過大辦公室和走道,向遠覺得自己的步伐從未如此失控。
  他走得太快,片刻不肯停留,她微微抗拒著,但已顧不上看周圍下巴落了一地,就這麽被他拖著往前走,周圍的人臉和背景在穿梭在變幻,她如在回憶的時空通道,如在初冬冰封的湖麵,如在稀薄的雲端。他是瘋了,別人看見了會怎麽說,都會怎麽想!而她又何嚐正常,她如所有虛榮的女人,心裏竟然有掙紮的喜悅。
  他們就這麽一路來到停車場,葉騫澤讓向遠坐在副駕駛座,驅車離開公司。他說有話要說,上了車,隻有兩個人的空間,反倒誰都沒有講話。沒開出市區,就趕上了這城市的下班高峰期,一路如蛇蜿蜒,一路走走停停。向遠知覺他車行的方向是往南,一直往南,直到終於出了外環,前方的路仍無盡頭,如開向地老天荒。向遠低頭揉著眼角,她不想問,也懶得問,他能去到哪裏?地老天荒也有個盡頭。
  等到感覺天色暗了下來,路燈如窺探的眼一盞盞點亮,最後連路燈都遙遠了,向遠才意識到車子帶著他和她已經遠離市區,沿著一條不熟悉的山路盤旋而上。這路沿山腰而建,顯然是個開發程度一般,行人罕至的地方,最窄的地方隻能容一輛車通行,向遠想到,如果山上有車從相反方向逆行而下,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好在這種情況始終沒有發生,周圍逐漸向夜色裏沉去,一片昏黑之中隻有他們的車燈,照亮前麵的方向。
  向遠是見多了山路的人,她正在心裏嘀咕,按這條路的走法,隻怕車開不到山頂。念頭剛閃過不久,就感覺他的車速漸漸緩了下來,最後停在路邊一個地勢比較平緩開闊的地方。
  “下車吧,向遠。”他率先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向遠一動不動,借著車燈熄滅前的那點光線,她已經看到前路是仿佛無盡頭一般的台階。
  葉騫澤說:“怎麽,你怕了,我記憶中的向遠從來沒有怕過山路和夜路。”
  向遠依舊沒有下車,“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我的時間、體力,都不想拿來做無用功。”
  “來。”他笑著伸手進去拉了她一把,“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到時你就不會覺得這是無用功了。”
  夜裏走山路,對過去的向遠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但是她那時從未穿著高跟鞋,也許葉昀說得也對,她在城市太久,連腳都在退化。
  天色變得漆黑之後,一路有驚無險全賴葉騫澤車上的一把聚光電筒,還有向遠在夜間的好視力和在曠野中的本能,可那台階仿佛永無終點,向遠先葉騫澤一步到達山頂,不顧荒地野草的紮腳,脫了高跟鞋,彎下腰來喘氣。
  葉騫澤跌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靜默之中隻聽見對方風箱一般的呼吸聲,一時間誰都開不了口。
  向遠緩過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你帶我來這種殺人棄屍的好地方幹什麽,這鬼地方,晚上我們兩個神經病,還有什麽?”
  葉騫澤用手撫著胸口,“當然有,除了我們,還有月亮……”他忽然驚喜地站了起來,“你看啊,向遠,月亮爬上來了。”
  向遠自然而然地直起腰,她終於直到葉騫澤為什麽千辛萬苦帶她來到這個地方,逐漸清晰的月光下,不遠處一條小小的溪澗跳動著銀光,想是剛才他們呼吸太過沉重,竟然連那泉水躍動的聲音都蓋過了。是的,無需描繪,這一切太過熟悉,熟悉到連心都扯得隱隱地疼。

  第四十二章 日月
  他們麵朝著溪澗的方向,誰也不願開口說話,但回憶卻不安分,那些沉睡多年舊事都醒了過來,耳邊仿佛還可以聽到兩人的笑鬧聲。
  “……怎麽還沒有一條魚上鉤,葉騫澤,我們今晚不會又空手而歸吧?”
  “那也沒有辦法啊,釣魚重在過程的樂趣。”
  “見鬼的樂趣,這裏的溪鰻可以賣到十五塊一斤……”
  “噓,別說話,有魚上鉤了。”
  “喂喂,別濺了我一身的水……喂。”
  “哈哈,向遠,你的頭發……”
  向遠閉上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否也聽到了,鮮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她甚至記得他鍍著月光的每一寸剪影,那樣皎潔,隔著滴水的劉海,她才敢細看。
  她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恨自己,為什麽就算是做夢,她也總醒得比別人早。最好的夢境裏,也不過快樂的沉迷片刻,就會有個聲音在說,可惜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像現在,當她睜開了眼,心中如此清楚,縱使再相似的場景,這不是家鄉,就算故地重遊,一樣的月亮,想必已經不認識如今的她和他。站在高處,當年她隻看見暮色中比山更遠的山,然而現在,城市的燈火盡可遙遙俯瞰。
  葉騫澤和她並肩朝相同的方向眺望,“向遠,你在想什麽?”
  向遠說,“我在想。我們腳下這個地方依山臨江,視野開闊。又靠近外環,假如用於房產開發,總有一天是寸土寸金。”
  他愣了一下,搖頭笑了起來,“你啊,我都搞不懂你腦子裏整天想著的是什麽?”
  “當然,因為你不是我。人和人是不同的,同一個角度,詩人看見秀麗河山,窮人隻想著哪裏去找一碗飯。就連感情也是有貴賤的。高高在上的悲傷,總比泥土裏的掙紮要裝雷。”向遠的笑容在夜色中彌漫,“其實你是想說我市儈是吧。”
  “不是的,你總是比我聰明。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是覺得人活一輩子,錢財、成就、虛名,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有良宅百頃,夜裏也隻能棲身在一張床上,山珍海味,或者粗茶淡飯,飽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隻有你這樣的大少爺才會說這些話。”
  “真的,向遠,比起眼前我有的一切,我更羨慕你,不管什麽時候都那麽清醒篤定,不會迷路,也不會行差錯步。”
  向遠看著遠處的燈火,淡淡的自嘲,“是嗎,可惜我們沒法變換。”
  葉騫澤良久不語,向遠以為他們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才聽到他在身邊說,“可以的,向遠。”
  她微微驚訝的側身回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手上多了個絲絨的盒子。他在她的視線中低頭開啟,隨即抓住她垂在身側的手,“向遠,不如我們結婚吧。我有的,江源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給你,我換一個一輩子的伴侶。”
  向遠用另一隻手捏起盒子裏的戒指,舉高在眼前,月光下,切割完美的石頭光芒流轉,迷了人的眼,他吹了聲口哨,讚道:“不下三克拉,騫澤,你出手還算大方。”
  他不語,靜靜等待她給出的答案。
  然而向遠欣賞過後,又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中,緩緩地將他的手指合攏,包裹住掌心的盒子和鑽戒。
  “為什麽,向遠?”他困惑難解。
  “鑽石美則美矣,不過我更愛現錢。”她笑著說。多謝鑽石的華彩,可以蓋過那一瞬間她眼裏油生的失望和悵惘。
  滕雲說,向遠,葉秉文抓著我的瘡疤對我頤指氣使,你也試圖用這個說服我,你和他有何區別。當時她說服了滕雲,這一刻卻說服不了自己。眼前手執戒指,一心一意等待她說“我願意”的葉騫澤,和走道上狹路相逢,大言不慚地說,“不如你跟了我”的葉秉文又有什麽兩樣?在他們眼裏,她是一枚份量不清的籌碼,是兩軍交戰的兵家必爭之地,是泥足深陷前一雙救難的手,是迷路時的導航燈,唯獨忘了,她也隻不過是個女人。她可以原諒葉秉文的不自量力,卻無法釋懷葉騫澤的“交換”。
  “這戒指折成現金,至多不過二十萬,葉騫澤,你用這個來換一個任勞任怨的‘伴侶’,算盤未免打得太精了,我不可能會嫁給江源。”
  葉騫澤扳過她的肩膀,“是,你對江源很重要,這點我不否認,但同樣的,對於我這個人,不是江源的副總經理,也不是葉秉林的兒子,而是葉騫澤,你也一樣重要。向遠,你為什麽不信我們在一起可以幸福的?你明明愛我。”
  向遠扭過頭,笑出聲來,“是啊,你知道我愛你,誰不知道呢?除了愛你我還愛財,現在你把這兩樣都擺在我麵前,我怎麽能不心動?”她拿下葉騫澤置於她肩上的手,漸漸收斂了笑意,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口吻低聲說了句:“騫澤,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他猶豫了片刻,然後用力的擁緊了她,如抱緊身邊惟一真實的存在。向遠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一秒,兩秒……她隻給了自幾十秒鍾,然後就要放開。
  “我不知道我愛的究竟是回憶裏一起看月亮的男孩,還是你。騫澤,其實我更愛我自己。”
  她在自己軟弱下來之前掙開他的手臂,背朝他大步往前走,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一個電話,葉昀的車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在附近等她。所有的傳說和寓言裏,都已給了她足夠的警示,回頭會變成石柱,回頭會被海浪吞沒,回頭會墜入永恒的黑暗……
  然而她還是犯了跟所有故事裏可悲的主角同樣的一個錯誤,錯在脫身前回頭貪看的那一眼,那一眼她看不清前塵後事,看不清對錯是非,隻看見了他,葉騫澤,還有他身後的似是而非的月光。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騫澤的車上接到葉昀的電話,已是淩晨時分,他的聲音依舊精神抖擻,還有抑製不住的喜悅。
  “向遠姐,我們四點就要出發,否則就趕不上明天早晨的太陽,我開了爸爸的車,在你樓下等著,車上準備了幹糧、水、電筒、還有臨時的帳篷,提前跟你說,太陽臨出來之前的那一秒,你跟我一樣,把眼睛閉上,然後再睜開,哇,霞光綻放……”
  她靜靜聽著他滔滔不絕的往下說,直到葉昀也察覺到異樣。
  “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向遠姐,你在聽嗎?”
  “對不起,葉昀。”

  第四十三章 雨前
  向遠終究沒有看到葉昀描述的“霞光綻放”,事實上,當她和葉騫澤從山上下來後不久,浮雲蔽月,眼看暴雨將至,然而這雨卻連續幾天都不下來,整個城市猶如真空,半絲風也沒有,假如沒有滿街車輛和行人的漫遊,隻看那樹木和天空,就像一幅凝固的,色調暗沉的油畫。街心公園的地方,到處可見低空盤旋的蜻蜓,攪得人心煩意亂,空氣是那樣稀薄而濃稠,每個人都仿佛在勉力的呼吸,而那種愁悶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仿佛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嘴,同樣在沉重喘息。
  向遠不喜歡這樣山雨欲來的天氣,然而她隻能等待,等待烏雲散去,或是一場暴雨的到來,然而都不是。
  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葉昀跟他病床上的父親大吵了一架。這個乖巧懂事,從小到大都沒有要求過什麽的孩子從未表現出那般的憤怒,他當著父親的麵將一張可憐的凳子踢的零散之後,絕望而去,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踏進家門。
  向遠一度期望著,葉昀的火氣可以衝著她來,可是他沒有,他甚至未曾當著她的麵抱怨。
  那天她說,“對不起,葉昀。”
  他年輕的聲音是強作鎮定的不安,“向遠姐,你在說什麽?”
  “我想我明天沒有辦法跟你去看日出了……葉昀,你哥哥向我求婚,我答應了。”
  她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委婉而無害的方式,那麽就不如說得更簡單直接一些。
  葉昀回答的比她想象中更快,他說:“不用說對不起,你看,起風了,明天早上不會有日出了。向遠姐,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向遠收線得匆忙,她寧願他早一秒結束這太著痕跡的輕鬆。
  繼子的喜訊也並沒有讓葉太太的病情出現轉機,化療讓她的身體狀況益發急轉直下,一直強裝笑臉粉飾太平地葉騫澤再也沒法瞞過他的父親。葉秉林得知妻子的病情後,一個人把自己關在病房裏整整一天。醫生、護士、親人,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然而他始終拒絕在這個時候去探望結婚二十載的妻子,對所有的家人也都隻有一個要求……“別在她的病床前掉眼淚。”
  對於垂死的人而言,眼淚是無用而殘忍的。
  饒是如此,葉秉林對於大兒子和向遠的婚事依舊表現出了莫大的欣慰,他沒有同意葉騫澤因為繼母病重,婚期退後的提議。主張不但越快越好,更要把這樁婚事辦得風風光光光的,他說,現在的葉家太需要這樣的喜事了。
  這樁婚事在江源上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聽說了。葉秉林送給未來兒媳婦的禮物,不是珠寶也不是現金,而是廣利數目可觀的股份。向遠和葉騫澤的婚姻雖來的突然,但意外之後,大多數江源的員工覺得在情理之中。他和她既是故交,又是事業上的良伴。天生一對順理成章,猶如寫好的劇本,一切的情節發展隻為了走到這一步,至於那些平淡章節後暗暗流動的大潮,誰在乎?
  頗值得玩味的是,對於他們的婚約,同時江源的員工卻基本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些陪著葉秉林打天下的老員工都在說,向遠福氣好,做了葉家的媳婦,攀上了高枝,而大多數年輕一代卻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以向遠的才幹,允婚無疑是下嫁。向遠從滕雲的玩笑話裏聽說這些,也不僅莞爾。
  隨著滕雲正式接手溫泉度假山莊的工作,他和葉秉文的決裂無可避免,向遠一度擔心盛怒之下的葉秉文會像瘋狗一樣失去理智,最下作的莫過於將滕雲的私事傳的人盡皆知,但從眼前看來,她還是把那個老公子哥低估的過分了,他雖不堪,至少這一次還是懂得看清了局勢,赤手空拳的時候他都未必能從向遠那裏討到便宜,何況如今他哥哥葉秉林對向遠的倚重是如此明顯,她嫁入葉家,入股廣利,哪一樣不是對他強有力的牽製,他在完全劣勢的情況下動滕雲,除了出一口惡氣外,隻能說是自我麻煩。
  “我還是該說聲恭喜吧,江源未來的老板娘。”滕雲說。
  說起來,這竟是向遠聽到的第一句心口如一的誠心祝賀。滕雲是她在江源的最大驚喜,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
  她會心一笑,“多謝。度假山莊的審批案差不多下來了,你的工作,隻需放手去做。”
  葉騫澤和向遠的婚期最終定在半年之後,實際上,從婚期倒計時起,整個江源都開始圍繞著少東家的這樁婚事而轉,向遠是個凡是計劃周詳,井井有條的人,自己的人生大事更不能例外,她要求高,許多事情不得不親力親為,公事私事都在肩上,整個人忙得陀螺似的,在她的操持之下,葉騫澤這個準新郎就得以鬆了口氣,把更多的精力用於陪伴醫院裏的雙親。
  閑暇的時候,向遠也時常到醫院去,看看葉秉林,或是葉太太,尤其是葉太太,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樣的陪伴,是一天少過一天了。
  奇怪的是,葉太太對自己病情的惡化接受的遠比其他人要坦然,在向遠的記憶裏,她總是溫婉的,可眼神卻茫然而惶惑,在這個時候,她枯槁的躺在病床上,卻讓人感覺到由心而發的平靜。
  有幾次向遠都在葉太太的病床前看到了葉昀,他對這個繼母雖然沒有辦法像真正的母子那樣親密,但幼時她的關照確是無法忘記的,他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邊給葉太太讀報紙,向遠來了,就搬張凳子坐在他身邊,聽著他從娛樂版念到財經版,直到葉太太睡著,他的眼睛裏才會流露出悲傷和憐憫,這樣的神態,讓向遠忽然覺得她長大了很多。
  當著向遠的麵,葉昀還是絕口不提她的婚事,甚至也不提他和他爸爸的一場爭吵。反倒是葉騫澤對向遠說起,“阿昀他心裏不好受,向遠,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自私?”
  她懂得他的話,輕輕回握他的手,“誰又不自私呢?”
  兩個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即將成為夫妻,那種感覺是無法訴之於口的玄妙,就像兩個無比熟悉的人,去走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人還是那個人,路卻不一樣了。
  葉騫澤是個好的朋友,當然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情人,無可挑剔。然而向遠一直在等,等待他親口對她說起葉靈的事情,他和所有葉家的人一樣,仿佛集體失憶一般,就像那個蒼白贏弱的,把她的兄長看成整個世界的女孩從未存在。
  終於向遠還是主動向他問起:“葉靈她知道你要結婚的事嗎?”
  葉騫澤沉默了一會,說道:“我不知道,但就如你所說,世界上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你們打算要瞞著她?”
  他蹙眉,“不,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
  “那我來跟他說。”

  第四十四章 雨至  
  向遠在葉騫澤眼力看到了熟悉的遲疑,她想,他或許就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每一個出發點都是善意的,但卻無法控製結果。
  “還是那句話,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是嗎?不管你對葉靈怎麽樣,她愛你,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從你決定要結婚開始,就應該知道她注定要失望。她遲早會知道的,同個屋簷下,你能瞞多久?去哪裏有你要的事事圓滿?”
  葉騫澤說:“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葉靈那雙眼睛,就沒有辦法把話說出口。其實,我有什麽好。”
  “不是你好,是她沒有辦法”向遠說。
  然而何止葉靈,無所不能的向遠不也一樣沒有辦法?
  葉秉林病後,向遠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踏足葉家,深秋,屋子外麵攀著的爬山虎枯萎了大半,葉子掉得差不多了,隻餘褐色的藤蔓,遠遠看去,如無數縱橫的裂隙。
  葉騫澤因為葉太太的一個緊急會診而不得不留守在醫院,電話是一早打回了家。自從知道向遠和葉騫澤的婚事之後,老保姆楊阿姨對向遠態度客氣了不少,原本在她看來,向遠也許隻是一個靠葉家吃飯的窮孩子,而現在,還沒坐定,她已經端上了一杯熱茶。
  向遠無心久坐,寒暄了幾句就問道:“葉靈這個時候在休息嗎?”
  楊阿姨說,“她要是大白天也能休息就好了。向遠……向小姐,你要找她說什麽。她現在糊塗著……”
  “情緒不穩定嗎?”說這話的時候向遠已經向著樓梯的方向走。
  楊阿姨跟上去幾步,“那倒不會,她即使發病也很少吵吵嚷嚷的。就跟木頭人一樣,大半天可以連眼珠子都不動彈。”
  “她應該多出來走走,見見太陽,對身體和病情都有好處。”向遠扶著樓梯扶手拾階而上,原本明鏡的大理石扶手,如今竟有了塵埃。她緩了緩腳步,低頭看著自己染塵的手。背對著楊阿姨的臉上已是微微皺了眉頭。葉家人都極愛潔,尤其是葉太太,她在家的時候,偌大一幢老房子,到處都不染纖塵,如今,這好好的一家子,病的病,走的走,竟似一派將散的衰敗氣象,也難怪還拿著工錢的保姆都懶散了。
  楊阿姨看不見向遠的表情,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附和道:“是啊。我也是這麽想,可是葉先生有過交待,盡量讓她在房裏待著,出去要是發病了,讓人看見多不好。”
  說話間,向遠已經走到了葉靈的房前,輕輕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竟是從外麵鎖住的。楊阿姨趕緊掏出鑰匙,看見向遠微露詫異,忙說:“我也是照葉先生說的去做。況且,這門是開是關,裏麵的人都無所謂的。”
  向遠知道她嘴裏的葉先生指的是葉秉林。她知道葉叔叔對葉靈患病的事情一直諱莫如深,他是老派的思想,極愛麵子,在他看來,他寧可接受女兒身體得了怪病,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葉家出了個精神病人,一個“瘋子”。隻是向遠看到這把鎖,無端還是有些心驚。
  門開了之後,房間裏並沒有向遠想象中那麽幽暗,一肩落地的窗大開著,葉靈的大半個身體都陷在麵窗的一張大靠背椅裏,從門的方向看去,隻看到她的半邊肩膀和垂過了腰的頭發。門的響動和兩個人的腳步並沒有讓她有絲毫的動靜,她背朝著她們,睡著了一般。
  向遠一走進房間就聞到了陳舊的飯菜味道,靠近門的一張矮幾上,放著一碗一碟,極其簡單的式樣,好像動過一點,但明顯冷去的時間不止一時半會。
  向遠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楊阿姨一眼,什麽都沒說。她不信這也是葉秉林的吩咐,楊阿姨過去照顧葉靈是何等殷勤,現在竟怠慢若此。老保姆臉上閃過的一絲慚意和慌亂,向遠卻適時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現在一直照顧著病人的不過是個保姆,能指望她細致周到到什麽程度呢。她不過是感歎,昔日葉家表麵上的小公主,在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顧及她?
  “都涼成這樣,也吃不了了,就麻煩你端下去吧。”向遠支走楊阿姨,慢慢走向葉靈。她並不害怕,即使在發病最激烈的時候,葉靈也沒有攻擊性,她沒有傷害過別人,除了自己。向遠隻是在她全然的死寂中感到些許異樣。
  葉靈並沒有睡著,相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正在聚精會神在遠方某個焦點上,向遠循著她視線的方向望去,這個落地窗角度是葉家院子裏的一個角落,除了樹上的葉子,什麽也看不見。窗簾和窗雖開著,防盜的鐵枝卻嚴嚴實實的。
  向遠見她沒有任何反應,半蹲在她的靠椅旁,“葉靈,你在幹什麽?”
  清醒的時候,葉靈並不喜歡她,她對這個仿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大小姐也沒有什麽好感,然而,也許是記得在李莊落水時向遠的相救及照顧之恩,也許葉靈眼裏除了葉騫澤,別人都無關緊要,連交惡都不屑,所以她們一直也沒有什麽衝突。
  葉靈回答向遠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向她,更像是自說自話。
  “噓……我在聽遠處的聲音。”她的人要比過去稍胖了一些,不知道是由於身體的好轉,還是用藥後的虛浮。
  “那你聽到了什麽?”向遠低聲問,仿佛小心翼翼不去打擾她的專注。
  葉靈忽然神秘一笑,“很多,我聽到了很多,每一個蟲爬過樹葉,還有風,每一陣風的聲音不一樣的,你想問我哪一種,我都能告訴你……”
  她那麽一本正經的說著漫無邊際的話,向遠聽了一會,她開始懷疑,這個時候的葉靈是否能辨認出她是誰,是否還具備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她嚐試著問,“除了風,你還能聽到什麽,你知道外麵都發生了什麽事嗎?”
  “除了風,除了風……還有什麽?”她開始陷入困惑的喃喃自語。
  就在向遠暗裏歎了口氣的時候,葉靈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道:“對了,還有人哭,很多人哭……”
  向遠慢慢地站了起來,葉靈依舊保持著一開始的坐姿,凝望並不存在的遠方,“這屋子一直很多哭聲……他們都在哭……他們為什麽不來,向遠。”
  向遠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裏吐出來,微微一震,“他們?你等的是他們,還是他?”
  葉靈像個天真的女孩一般微微的笑,“你知道我等他幹什麽嗎?我等他來,他有話要對我說。”
  向遠想起,自己曾聽見葉靈問過葉騫澤幾次的一句話——“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記得,葉騫澤每次都是沉默。
  “你怎麽知道他有話要對你說,你又不是他。”
  “他有的,就算他不知道,我也知道。他從來沒有說過,隻不過是忘記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說不定等到的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答案呢?”
  葉靈終於把視線移向了向遠。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葉靈麵無表情的注視向遠許久,然後再度看著一片樹蔭的窗外,“他要娶你是吧。”
  不知道為什麽,向遠對這個精神恍惚的女孩一語中的並不意外,他們說她病了,其實在她自己的那個世界裏,她比誰都清醒。
  “你恨我嗎,葉靈。”
  窗簾微微掀動,簾側的葉靈臉上有了光影的浮動,她的話如同囈語,“他不可能會娶我的,如果這樣,娶誰又有什麽關係?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你跟別人有什麽不同?”
  向遠有瞬間的失神,然而她倉促地笑了一聲之後,說道:“說不定我們都沒有什麽不同,區別隻在於至少我得到了。”
  葉靈咯咯的笑,全身在笑聲中發抖,“得到?過一百年,不,幸運的話隻要幾十年,或者更短,我們再說誰得到。”
  她的笑一發不可收拾,像開關失靈的玩具,向遠靜靜等待她終於累了,笑不動了,然後一切回到原點,她又成了開始那個眼神呆滯,凝神傾聽的模樣。
  “真有這麽好聽嗎?”向遠問。她忽然困惑,究竟是誰病了?葉靈說:“很久以前他跟我說過,睡不著的時候,就去聽遠處的聲音,聽著聽著,就困了。他不會騙我的……聽,下雨了。”
  向遠看著窗外,依舊是沉悶的陰天。
  她慢慢的走出房間,掩上門,楊阿姨在樓梯盡頭等著她,像是在留她吃飯,話說得沒完,向遠朝她笑了笑,走出門口。
  門外的天空在最短的時間裏忽然暗了下來,一陣狂分卷起,飛沙走石,向遠抬手遮了遮眼,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雨滴打了下來,她盼望了數天的一場大雨淋漓而至。
  
  第四十五章 婚禮
  27歲,向遠嫁給了年少時一同在山月下走過的少年,嫁給了她心中僅有的一個夢。這些年,葉騫澤一次又一次的遠離,一次又一次的重歸,命運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在暗自牽引,也許,兜兜轉轉走到這一天,隻因為他說過,“向遠,我們永遠不分開。”
  這也是她進入江源的第三個春天,當時,雨季已過,萬物初生。為了把這個滿意的媳婦風風光光的迎進門,葉家挑過了G市最好的酒店,請過了最有口碑的婚慶服務機構,然而,最終向遠卻力排眾議,令人大跌眼鏡的把婚禮現場定在了剛剛結束“三通一平”的溫泉度假山莊施工現場。
  是日,那片平整過的土地中央鋪起了連綿的紅毯,早有婚禮籌備人員搭起了容納千人的喜棚,遠遠看過來,一片耀眼的紅。棚內的臨時宴會大廳布置得獨辟蹊徑,正前方赫然是山莊的實景效果模型。山林蔥鬱,泉水氤氳,溪澗淙淙,成了婚禮天然的背景。近百張宴會圓桌在帳內的紅毯上一路擺開,葉家請來了本市最好的酒店大廚和最訓練有素的餐飲服務人員,置身帳內,很少人敢相信這竟然是一個未成型的度假山莊工地現場。
  下午,盛裝的一對新人雙雙立於帳前迎客,周圍人聲喧天,除了江源自己的工作人員,陸續驅車前來的還有各路貴賓。葉家派出的喜帖遍及商場上的客戶夥伴、同行對手,更有本地的達官顯貴、各職能機構要員。雖說不上每邀必到,但一半是衝著喜事和江源這些年的聲望。一半是對這別出心裁的婚禮存有好奇,那些平時請也請不到的人竟也來了十之八九。葉家以往雖算得上富貴,但並不張揚。這一次的盛況,也算空前。
  章粵對向遠說,“你這一招也實在是絕,我說依你平時的精打細算,居然肯下這麽大手筆大肆操辦,看這架勢,多少媒體廣告都換不來這樣的宣傳效果。敢情你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向遠隻是笑,“怎麽也不能忘記章大小姐為我多方疏通啊,隻憑葉家的麵子,縱使有廟也請不到那麽多神。謝字多說無益,賞臉的話今天就這裏多喝兩杯。”
  “你向遠結婚,我還能說什麽?不過酒我是戒了。”章粵說。
  向遠挑眉“哦”了一聲,看向不遠處正與商場上的朋友寒暄的沈居安,“為他?這是好事。”
  沈居安注意到她二人投過來的視線。含笑走近,“說我什麽?”
  章粵把手自然無比的伸入他臂彎,巧笑倩兮:“說今天除了新郎,就屬你最帥。”
  沈居安笑得無奈而縱容,他夫婦來得早。對新人道過了恭喜,章粵跟向遠多聊了幾句。
  “我們還是進去坐吧,向遠他們要招呼的人多。”沈居安拉著章粵往裏走,章粵走了幾步又回頭,“葉少,你是好福氣。”
  向遠愣了愣,對著她的背影失笑。“這個章粵……”轉回身的時候,正好迎上葉騫澤帶笑得眼睛。
  他低頭拉起向遠的手、耳語般道:“她說得很對。”
  向遠臉一熱,半側過臉去,耳際的墜子輕晃,旖旎而溫存,還帶著小小的不知所措。她平時一貫偏好簡潔打扮,算不上十分得漂亮,但覺眉目順眼而已,如今一番稍作修飾,風姿綽約,骨架勻稱,細長彎月眼睛愈發耐人尋味,站在豐神似玉的新郎身邊,竟半點也不遜色。
  六點左右,來的賓客益發得多了起來,向遠的待客手段向來八麵玲瓏,滴水不漏,此時人雖多而雜,卻不曾有絲毫的忙亂和怠慢,一概招呼的妥妥帖帖。葉騫澤不善交際,微笑在側,謙謙風度也讓人心生好感。
  葉秉林特地為兒子的婚禮出了療養院,由葉昀用輪椅推著他到場,家裏的喜事和出乎意料的盛況讓他久病的臉上滿麵春風。
  自從半年前大吵過那一回後,葉昀和父親的關係一直淡淡的,其實葉秉林早已不計較孩子偶爾的一通脾氣,他對葉昀並無對葉騫澤那般苛刻,也許是為了補償多年前的虧欠,他隻求小兒子快樂自在。
  葉昀也並非沒有良心的人,即使負氣而去,沒過多久還是舍不下正在療養期的老父親,又再回去探望,隻是他心裏那個結始終無法釋懷,他知道父親願意給他一切,可是他唯一盼望的東西卻再也得不到了。葉昀不敢怨恨向遠的選擇,看著她和哥哥相視而笑的眼神,連自己最後那一點點失意也不忍心流露。
  葉昀推著葉秉林的輪椅,他看到趁人不注意時,父親抹去眼角的眼淚,葉秉林說,“阿昀,如果你媽媽在天上看到今天,也應該是高興的;還有你阿姨,她非說要來,可現在是下不了床了,隻剩我這雙老眼在代她們看,隻剩我了。”葉昀心中惻然,他縱使還有怨氣,麵對風燭殘年的老父親,又怎麽能發得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不甘和憤怒又何嚐不是自私的,他父親有什麽錯,不過是為了這個家,就算葉秉林撒手不管,難道他就可以躲開今天?
  “一家人到得真齊,除了來不了的都來了啊,看來我是遲了一步。”葉秉文出現的時候,看上去興致不錯,他一眼看到了一旁輪椅上的葉秉林,笑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哥,你氣色倒比葉昀還好。”
  葉昀叫了一聲“二叔。”
  葉秉文笑笑,拍了拍葉騫澤的肩膀,“騫澤,一聲不吭的就給我們葉家娶進了這麽個能幹的媳婦,你爸爸的心也該放下了。你小子平時什麽都不說,心裏看來比誰都明白,是啊,誰又是省油的燈啊,不錯,不錯啊。”
  葉騫澤也客氣,“謝謝二叔。”
  葉秉文這時才麵朝向遠。
  “抽煙嗎,叔叔。”向遠淺笑,恰到好處的加重了那個稱謂的語氣,“前段時間都難得在公司見到您,聽說是病了,正想著是不是該跟騫澤去問候問候,又怕打擾。今天您能來,看起來身體也沒事了,那是再好不過。”
  葉秉文饒有興味的看著向遠,“今天很漂亮,我喜歡看你這樣的眼神,一切盡在掌握,嫁入葉家,你想要的都得到了。不說恭喜,就太不識趣了。”
  葉秉林適時打斷說,“秉文,一家人不用那麽客氣,客氣就見外了。”
  “哪裏是客氣。我是真心高興,大哥,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向遙來得很晚,而且並不是一個人來地。她到的時候宴席已經將近開始,向遠待她走近之後。才認出她牽著手帶來的那個男孩,不是別人,正是江源的那個小保安。
  向遠的笑意還在臉上,眼神卻頓時一寒。當初礙著滕雲的麵子,她沒辦法讓那個保安走人,然而在向遙麵前她已再三警告,不要跟保安整天廝混在一起,為此她還特意把向遙的工作崗位從臨近門衛室的磅秤房調到車間辦公室做統計員,不讓他們有機會朝夕相處。沒想到,向遙竟然會在她的婚禮上堂而皇之的和他牽手出席,這不是對她的挑釁又是什麽。
  向遙假裝看不見姐姐的眼神,笑著打招呼,“恭喜啊,向遠,還有葉哥哥,以後要叫姐夫了。對了,這是滕俊,你們都見過了吧。”她似乎拿準了這樣的日子裏向遠不會也不能拿她怎麽樣。
  那個叫滕俊的小夥子脹紅了臉,拘謹的打著招呼,“葉總,向主任,恭喜你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向遠並不言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滕俊心裏一陣發麻,還是葉騫澤打了個圓場,“向遙,怎麽來那麽晚,快開席了,帶你朋友去坐吧……阿昀,你帶一下向遙他們去找位子。”
  葉昀“哦”了一聲,走了過來,說:“向遙,我好久都不見你了,我們走吧。”他對滕俊也笑了笑,徑自引著他們往入座的方向走。
  葉昀不怎麽到公司來,所以滕俊對於這個葉家的二少爺並不熟悉,隻知道是葉家的親戚,於是趕緊給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回了個笑臉,卻忽然在這時意識到自己的手心一陣生疼,不知怎麽的,向遙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摳進他的血肉裏。
  滕俊下意識的要抽手,但是向遠有些古怪的神情把他嚇了一跳。公司少東大婚,原本是輪不到他這樣一個門衛參加的,可向遙非要他一起來,他心裏雖惴惴不安,也不願意拂了心愛女孩的意,這便來了。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到處都是衣冠楚楚的陌生人,還有向遠默默的審視,都讓他心慌想逃,隻有向遙是熟悉的,可以抓緊的,然而就連她的手也讓他疼。她不敢讓她丟臉,疼也沒有叫出聲來,隻是心裏百思不得其解,剛才在向主任麵前還鎮定自若的向遙,為什麽這個時候卻方寸大亂。
  葉昀把向遙和滕俊帶到桌前,大廳的燈光就暗了下來,婚禮進行曲響起,一片掌聲和歡呼聲中,新人在追光中走進會場。
  滕俊在昏暗的光線中忽然窺見一張親切無比的麵容,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地揮手叫了一聲,“哥,你也來了,我在這裏。”
  一直在為向遠陪住山莊的幾個重要客戶的滕雲其實早在向遙剛到的時候,就看到了和她一同前來的堂弟,當然,他沒有遺漏向遠瞬間冷下去的眼神。滕雲自由跟隨叔叔嬸嬸長大,這個弟弟就跟親弟弟無異,滕俊小小年紀就去當兵,沒有讀過多少書,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滕雲對滕俊笑了笑,說道:“先坐下吧,有話過後再說。”
  滕俊點頭,跟向遙一起坐了下來,看見哥哥也在,他心裏總算踏實了許多,至於滕雲轉身時臉上的憂慮,他無從知曉。

  第四十六章 婚禮
  向遙他們和葉昀一樣,坐在筵席的親友主席,向遠家人寥寥,如今隻剩了向遙一個,葉家人丁也不算興旺,葉太太出不了醫院,葉靈也沒來,葉秉文跟幾個商場上的朋友坐在了一起,聊得興高采烈,並不急著過來,偌大一張桌子隻有葉昀的幾個堂姑姑和特地從婺源老家趕來的李二叔夫婦坐在那裏。
  向遙之前沒有聽說李二叔夫婦回來,看見了熟悉的鄉親,又是曾經照顧過自己的人,驚喜之情溢於言表,“二叔,二嬸,你們怎麽來了。”
  李二叔臉上笑得開了花,“昨天就過來了,你姐早幾個星期就給我們打了電話,還把路費給寄了回去。我說啊,向遠嫁人,我們再遠也要來啊。你們兩個爹媽都沒了,我們不就是娘家人嗎。”他扭頭對老伴說,“你看,小向遙長成大姑娘了,這眉目,就跟她死去的爹一樣俊俏。”
  向遙撇開有些坐立不安的滕俊,挪身到李二叔夫婦身邊坐下,“怎麽不讓我去接你們啊?”
  “你姐讓人來接了,還安排住下了,我們老兩口活了大半輩子,還沒住過這麽好的酒店,真幹淨,真亮堂啊,聽說一個晚上都要好幾百塊,哎呀,阿彌陀佛,可算見了世麵。我也讓向遠給你打電話,這些年你們沒回去,我們怪想念的,打了好幾次,也沒找著。”
  向遙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電話確實響過一陣,不過當時她跟朋友在外邊玩。太吵了沒聽見,後來看到是向遠的號碼。心想她有事必定會再打來,所以也沒急著回電話。
  她當下心中有些汗顏,卻又聽到李二嬸說:“你姐姐從小就有出息。我們都看出她不是個一般的女孩子,你看,果然是個有福氣的,能嫁到秉林家裏做兒媳婦,她跟騫澤兩個人也是上輩子的緣分,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從畫裏走出來一樣。向遙啊,你也要跟你姐一樣,出人頭地,找個好人家。你跟葉昀,不也是打小一塊長大的嗎?”
  李二嬸笑眯眯的眼神讓向遙麵紅耳赤,一陣慌亂,還來不及解釋,就聽到葉昀笑著說道:“二嬸,你這是說什麽呀。我跟向遙怎麽可能,人家男朋友在旁邊坐著呢。”
  “看我,亂點鴛鴦了,差點忘了,向遠和你哥是從小膩在一起。你跟向遙小時候可是冤家,我還以為不是冤家不聚頭呢。”李二嬸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向遙原本也是要開口澄清的,然而,同樣的話由葉昀的嘴裏搶先一步地說了出來,她心裏就像打翻了調味罐,什麽滋味都有,夾雜在一起就成了苦。
  她裝作去抓對麵的喜糖。匆匆看了葉昀一眼。她不明白,自己小的時候怎麽會說他醜?那麽多次,他們一前一後地走過野花迎風搖曳的田埂小路,她為什麽偏偏不肯回頭?可是如果當時她回頭,葉昀難道就會走到她身邊,就像葉哥哥從小跟向遠那樣並肩而行?又或者她在等待著葉昀追趕上她,一如他追趕向遠的腳步,氣喘籲籲地說,“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這個時候葉昀與她實現相遇,他會發現對麵這個兒時有點不可理喻的小夥伴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軟,然而他早已扭過頭去,一顆心也跟隨著那迤邐過紅毯的白色裙裾,遊遊蕩蕩,遠離他的胸膛。
  婚禮司儀在賣力的說著喜氣的開場白,李二叔抽空問了一直含著顆糖低著頭的向遙,“向遙啊,你怎麽也不給二叔二嬸介紹,你帶來的這個小夥子叫什麽。”
  “我,我叫滕俊,大叔大嬸好。”滕俊眼見這一對農村夫婦與向遙關係如此親厚,趕緊自報家門。
  “小夥子濃眉大眼的,挺招人喜歡的,工作了吧,幹哪一行?能讓我們向遙瞧得上的,應該也是有本事的。”
  李二叔原是無心的一句話,滕俊卻支支吾吾的窘在了那裏,他偷偷看了一眼向遙,她美麗的臉上漠無表情。
  在與向遙走得那麽近之前,滕俊從來沒有覺得過自己的職業是羞於啟齒的,他靠自己的勞動謀得一份生計,堂堂正正!然而,這個時候,當著熱心的老人,還有這華麗而陌生的一切,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那一句“保安”,他忽然怎麽也開不了口。
  “還沒工作啊,上學是吧,我看這孩子年紀怪小的,葉昀不也沒畢業嗎。”就連李二叔這個憨厚的老農也察覺到了對方的尷尬,自己打了個哈哈。
  向遙瞥了滕俊一眼,什麽時候開始,連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呢?
  “他沒葉昀那麽好命,當然也沒我姐夫有出息,就在葉叔叔的公司裏幹活,是一個保安。”她仿佛怕老人一下子弄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就是看大門的。”
  
說完,向遙自己就笑了起來,葉昀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朝滕俊的方向望了一眼,滕俊滿臉通紅。向遙的心裏於是便充斥著一種墜落的快感,這種快樂是嗆而辣的,如此刺激,終於驅走了糖也蓋不了的苦澀味道。
  他們盡管高高在上吧,無所謂,她就喜歡個小保安,怎麽樣?
  “看大門的?”李二叔喃喃重複,好像一時間腦子沒有轉過彎來。他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也許此時的驚訝並無貶意,然而向遙地反映卻出乎意料的激烈,“看大門的怎麽了,看大門的就不是人?你們一個兩個怎麽都跟向遠一樣勢力,她削尖了腦袋往上爬,那是她的本事,可未必人人都要跟她一樣。”
  “向遙,你怎麽能這麽說你姐姐。她為你操了不少心,你應該要多聽她的話。”李二叔微微責怪的看著這個從小就拗脾氣的女孩。
  向遙不樂意了。先前與李二叔夫婦見麵的喜悅蕩然無存,她冷笑一聲,坐回滕俊身邊。在桌下握住他有些發涼的手,再也沒有跟桌上其他人答腔。
  台上,作為主婚人的葉秉林被坐在輪椅上為兒子媳婦的婚禮致辭,他的欣慰是由衷的,說到動情處,眼角都有了濕意,待他禮貌的謝過了所有到場親友和嘉賓的光臨。司儀將麥克風交到新郎手裏,問一對新人可有要在婚禮儀式正式開始前要說的感言。
  葉騫澤接過麥克風,對著所有的人隻說了一句話,“感謝我的所羅門寶藏,實現了我的第二個願望。”
  千人的婚禮現場,聽懂了這句話的不過三人。一個是動情,一個會意,一個卻是悵然。
  按照G市婚宴的習俗。慣例是要從至親的人開始敬酒,葉騫澤和向遠攜手敬過了葉秉林、三個堂姑姑、李二叔夫婦,還有葉秉文。然後向遙主動對他們舉起了杯,“向遠,姐夫。我敬你們。”
  李二叔笑道,“這孩子,平時沒大沒小的,姐妹倆隨便慣了,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叫姐姐。”
  向遙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向遠卻已經輕輕跟她碰杯,一飲而盡。“二叔,沒有關係,叫什麽都是可以的。”
  葉騫澤也喝了小姨子敬的第一杯酒,聽見父親葉秉林對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的葉昀說,“阿昀,該你敬哥哥嫂嫂了。”
  葉昀這才像是如夢初醒,學者向遙那樣端起酒杯,“大哥,向遠姐,恭喜,恭喜你們。”
  葉秉林也不禁對這李二叔笑了起來,“這些孩子都怎麽了,連叫人都不會了。”他轉身向葉昀,薄責道:“傻孩子,還叫什麽向遠姐,以後她就是你大嫂,長嫂為母,今天這樣的日子,不許沒有規矩。”
  葉昀沒有說話,雙唇緊抿而顯得有些蒼白,酒在舉起的杯裏微微的蕩漾。
  “叫啊,男孩子也這麽害臊。”李二叔急得發笑。
  叫啊,叫啊……葉昀心裏也有個聲音在喊,為什麽不叫呢,隻要一聲大嫂,塵埃落定,從此他也解脫了。
  一桌人的笑意在葉昀始終端舉的酒杯和持久的沉默中慢慢的僵了,葉昀不是察覺不到父親輕扯他衣角的手,三個姑姑的竊竊私語,葉秉文的坐看好戲,李二叔夫婦的茫然不知所以,當然,還有向遙的幸災樂禍。
  他故意忽略了大哥的表情,一直固執的看著向遠,一直看著,直到眼裏漸漸的籠罩了一層霧氣。他無比渴望著向遠能像對向遙那樣寬容,說一句,“沒事的,叫什麽都一樣。”她放過了他,他才能放過自己,拒絕一顆心歸位,留他繼續在她身後遊蕩徘徊。
  可是向遠沒有,她以同樣的沉默和耐心靜靜的等待他的那一句稱謂。從前無論多少個人說,向遠天生冷情,葉昀從來不信,她對別人怎麽樣他不管,可是向遠對他,總是那麽好。現在他才算是第一次見識到她冷靜到殘酷的意誌,她明明是看得懂他無聲的哀求,卻還是微笑的,意味深長的等待。
  葉昀最終是輸給了向遠,他拗不過她,不為別的,僅僅是不願意她失望。
  “恭喜你們,大哥,大嫂。”他早該明白,不管他多委屈,她再也不是隻屬於他的向遠姐,連假想也不可以。
  “好。”向遠含笑點頭,心裏何嚐不是如釋重負,她伸出一隻手,在葉昀脖子處為他扶正了微微傾斜的領帶,低聲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葉騫澤的手恰是時機的撫上新婚妻子的肩頭,“阿昀,向遠,我們幹一杯。”
  “祝你們天長地久,永不分離。”葉昀說完,三杯相碰,不知道為了什麽,透明玻璃的高腳小酒杯,在碰撞的瞬間,伴隨一聲清脆的裂響應聲破碎了兩個,濺出來的酒灑了一桌。
  許多人聽見動靜都看了過來,向遠臉上稍稍變色,幸而李二叔及時喊了一聲“碎碎大吉,碎碎平安。”
  向遠第一個笑了起來,“沒事,大家繼續。”

  第四十七章 落幕
  酒杯的碎裂讓向遠心中莫名的一沉,然而年輕時的她最不愛聽那些神神鬼鬼的邪門事,她隻相信事在人為。老天太忙,人還是得指望自己,她不就是靠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個封閉的小村莊,和她所愛的人攜手站在了更寬廣的天空下嗎?多年前,那個算命的神棍曾斷言她注定六親零落,伶仃終老,她偏要活得一生圓滿,給老天看看。
  所以,李二嬸和葉騫澤的幾個姑姑還在念叨著“大吉大利”的話,向遠不以為然的笑笑,撣了撣禮服上的酒漬,跟著化妝師到帳後特意隔出來的更衣室換了套衣服,很快就回到葉騫澤的身邊,若無其事的與他繼續往下敬酒。
  此時的玻璃碎片早已讓服務人員眼明手快的收拾幹淨,葉昀看見向遠回來,低著頭說了句:“對不起,怪我出手沒輕沒重。”
  向遠笑罵道:“真要是你碰碎的,罰你今天多喝幾杯,家裏的親戚都交給你了,給我好好招呼。”
  葉騫澤為向遠小心拈去他發梢上的花瓣,帶著點憂色和毫不掩飾的關切之情,低頭問了句,“你確定手上沒傷到吧?”
  向遠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都說了沒事。”
  “沒事就好,我剛才一直擔心……”
  “擔心什麽?”向遠打斷了他,然後用輕柔而無需置疑的聲音對著他說:“不會有事,騫澤。我們會好好的,一直好下去。一定會!”
  她捏了捏葉騫澤的掌心,“走,歐陽啟明一家在那邊。我們一起過去敬杯酒,這一兩年,公司從他們那得到了不少工程,你也該過去好好打個招呼。”
  看到向遠夫婦雙雙走了過來,歐陽太太笑逐顏開的輕拍著向遠的手臂,“向遠啊,無論再能幹的女孩子,最重要的事還是得嫁個好人家,找個好歸屬,這才是有福氣的。”
  向遠笑靨如花,“我若能有您十分之一的福氣,這輩子也享之不盡了。歐陽總經理,歐陽太太,我和騫澤先敬您兩位一杯,承蒙關照,感激不盡。”
  歐陽啟明這時與向遠也算熟悉,他笑著和妻子一起喝下了向遠兩人敬來的酒,然後含笑對身邊的張天然說道:“不久前我們還在感歎嗎,說不知怎麽樣的男人才能娶到向遠,讓她心折的人可不好找。沒想到啊,一轉眼就接到喜帖。今天一看,葉少謙謙君子,跟向遠一剛一柔,不是佳偶天成又是什麽。我們總想著女人必定得嫁一個強勢於她的男人,反倒是庸俗了。”
  葉騫澤執杯淺笑。“歐陽總經理過獎了,不過今天能請到在座幾位,確實是蓬蓽生輝。”
  “對了,怎麽不見令千金和陳經理?”向遠隻見歐陽夫婦身邊隻有外甥張天然,卻不見時常在側的東床快婿,不禁有些奇怪。
  歐陽太太擺擺手,“他們啊,一個在國內待不到三個月,另一個你也知道的,是個悶葫蘆,最近又特別忙。我就怎麽就不能有你這樣省心的孩子?你看,身邊這個,三十好幾也沒個著落,他爸媽都急壞了,連帶我也操心。”她指著一旁自飲自酌的張天然,歎了口氣。
  張天然見說到了自己,一臉無辜,“怎麽又扯到我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死追向遠的,可惜她又沒看上我,至於別的女人,還是那句話,男人一旦見過了玫瑰,其餘的都是野草。”
  他一席話讓在座的人都笑了,向遠忍俊不住,“可別拿我做擋箭牌,你那朵玫瑰也許是有的,但肯定不是我。”
  張天然哈哈一笑,跟向遠和葉騫澤各自碰杯,新人隻是作勢抿了一口,他卻將自己手上的一大杯一飲而盡,竟又不醉不歸的架勢。
  向遠接著借著敬酒一一給葉騫澤介紹,“這位是章總……範經理……劉主任……這位是謝局長,騫澤,謝局長是釣魚高手,有機會你可以向他請教啊……還有林檢察長,對了,林檢喜得貴子,我正打算特意給您道賀呢。”
  那位姓林的檢察長笑著說道:“都是老熟人,何必客氣?”他話雖淡淡的,但因著向遠的一句話,眉宇間卻滿是喜意。
  這一桌坐著的都非等閑之人,不是最重要的客戶,就是利害部門的高層,向遠哪裏敢怠慢,待葉騫澤和剛才幾位打過了招呼,繼續介紹道,“騫澤,這位是莫董……”
  葉騫澤沒等向遠介紹完,主動說道:“這位我知道,鼎盛的莫總,莫叔叔,您好,很多年沒去拜會您了,您還記得我嗎?”
  他與G市知名地產開發商,鼎盛集團的莫建國竟像是舊識,向遠從未聽他提起過,不由有些意外。
  莫建國似乎半開玩笑的回答,“怎麽會不記得,我倒是怕你們葉家不記得我這把老骨頭了。唉,你爸爸以前的身子骨比誰都硬朗,你看現在,沒有輪椅都動彈不得了,人的命啊……我上次見你,你還念中學,一轉眼就娶媳婦了……那個,怎麽不見葉靈啊……你們兄妹感情好,你結婚,她沒理由不見人影啊。”
  葉騫澤遲疑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定,向遠看了他一眼,正待替他接話,就聽到有人說道:“阿靈她前段時間生了場大病,現在還沒完全恢複,哥哥結婚,她是想來的,我讓她安心養病,身體要緊,自家人不拘這種俗禮。”
  向遠回頭,隻見葉秉林讓葉昀推著,也到了他們這一桌。
  葉秉林拍著輪椅扶手,笑著對莫建國說道:“老莫啊,不,現在要叫莫總了,不是孩子結婚,都請不到你啊。”
  “我是時常想著你,老朋友能有幾個,可是這些年各忙各的事,都疏遠了。你們家阿靈沒什麽大問題吧,那孩子,從小就身體弱,怪惹人疼的,要保重啊。”
  眼看葉秉林和莫建國兩人老友一般執手言歡,即歡喜又不勝唏噓,反正已經敬完了這一桌,向遠給了葉騫澤一個眼神,兩人說著“招呼不周,請各位滿用”,便接著往別的桌巡酒。
  一輪過後,接著敬茶前的換裝時間,向遠見四下無人,便拉著葉騫澤問道:“你們家跟莫建國是怎麽回事?”
  她旁觀剛才那一幕,總覺得葉家跟莫建國有故交是真,但看莫建國話裏有話的口吻,再想到兩家多年未往來,中間必是有什麽周章。
  既是一家人,葉騫澤也不瞞她,輕歎一聲便說道,“以前我爸爸和莫叔叔做過一段時間的生意夥伴,那時莫家就住在我們家隔壁幾條巷子,我們兩家往來的還是很密切的,至少我回城之後那幾年,莫叔叔算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莫叔叔有一子一女,小兒子莫恒比葉靈大一歲,我們家院子大,他經常和他姐姐過來玩,我們幾個都是很熟悉的。莫恒喜歡跟葉靈逗著玩,十幾歲的男孩子,惡作劇也是沒有惡意的,不過你知道阿靈那脾氣,什麽事都往心裏去,大概是莫恒老在回家的路上嚇她,搶她的書包,把她惹急了。後來有一次,莫叔叔再家裏跟我爸爸談事情,莫恒在院子裏踩著梯子去摘樹上的芒果,葉靈正好從外麵回家,經過院子的時候,莫恒在樹上開玩笑的用芒果扔阿靈,那時我還在學校,大人都在忙,楊阿姨也沒有留意,阿靈估計被砸疼了,惱得厲害,就在莫恒的梯子上推了一把……”
  向遠聽到這裏,心裏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莫恒,他摔下來……難道摔死了?”
  葉騫澤想起過去心有餘悸,“人是摔下來了,而且是掉在水泥地上,當時我一回家,就看見一灘的血,隻知道大人一發現,馬上送了醫院,命是撿回來了,但是……一條腿算是落下了一輩子的毛病,還有腦袋,唉,雖不至於傻,但也比不上過去靈活了。”
  “不用說,你爸的生意夥伴就這麽沒了。”向遠想著他描述的那些往事,也不禁苦笑,也難怪莫建國那般表情言語,僅有的一個兒子,落得這樣的下場,雖說小孩子不懂事,怪不得大人,但心裏終究還是有怨的。
  “是啊,莫恒的治療結果一出來,莫叔叔就抽走了合夥生意中自己那部分的所有資金,我爸爸百般道歉勸說也留不住,公司也一度遇到危機。最後雖然兩家沒有吵上法庭,也沒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交情是完全沒了。沒過多久,莫家也搬走了。這幾年,莫叔叔的鼎盛集團生意越做越大,江源卻錯過了良機。莫恒落下了一輩子的殘疾,阿靈也成了那個樣子,所以才說,世事難料。”
  向遠倒無心感歎,她在意的是更實際的事情,“那莫恒現在怎麽樣了?”
  葉騫澤搖頭,“我也不知道,隻聽說前幾年莫家把他送出國外治療,不過想要恢複成正常人一樣,估計是難了。”
  向遠看著看上去相談甚歡的葉秉林和莫建國,故人重逢,舊事再度被翻起,以鼎盛現在的財力,焉知是福是禍?
  入夜,客人一一離去,新人送客時給每位到場的客人都送了一份小禮物,其中除了糖果,還有一張腳下這尚未建成的度假山莊的貴賓金卡。一場喜事賓主盡歡,完美收場,永結同心的話說著說著,就在夜風中散了,天長地久卻才拉開序幕,誰也不知道等待在後麵的會是什麽。
  
  第四十八章 小聚
  那場婚禮過後,沉寂了多年的葉家一夜之間知名度大增,當然,同時聲名在外的還有正在緊鑼密鼓建設中的溫泉度假山莊 ,它一旦建成,將成為G市第一個擁有天然溫泉資源的大型商務休閑場所。
  向遠和葉騫澤並未安排蜜月旅行,隻休了三天婚假,就各自回到崗位上班。正式嫁作葉家婦的向遠毫無懸念的官升一級,填補了那個一直為她空懸著的銷售總監一職,除分管江源所有對外經營工作以外她還在葉秉林的授權下負責江源所有的副業的管理,其中包含了一個電子配件經營部、一個金具銷售公司、甚至還有兩間幹洗店,當然,也少不了原本在葉秉文旗下的 廣利投資公司和廣利出資的溫泉度假山莊。
  對於廣利,雖然名義上還在向遠和葉秉文的“共同管理”之下,人事、經營、行政歸向遠,財務方麵方麵仍在葉秉文管轄之下,但大家心中都有數,沒有了人事任免、經營決策以及日常事務管理權限,所謂的財政大權不過是一紙空談,再加上溫泉度假山莊的項目管理者是滕雲,滕雲直接對向遠負責,而向遠直接對葉秉林負責,葉秉文實際上已經被架空,保留原職也許隻是葉秉林對自家兄弟麵子的顧念罷了。
  葉秉文當然心有不甘,然而向遠是名正言順的葉家媳婦,她身後儼然是安享天年但仍抓住江源命脈的葉秉林,葉騫澤是她的枕邊人,自不必說,葉昀雖也持有江源和廣利的部分股份,先不論他年紀尚輕,從不管事,就算他插足公司的事務,難道葉秉文能指望葉昀的天平傾向自己的一方?
  在公司裏,葉秉文手下原本也有著一幫為他做事的人。但他平日為人刻薄,對待猶如心腹的滕雲尚且如此寡恩,何況他人。利益方麵。即使平時有所得,蛋糕他自己吃了,其餘人不過瓜分些碎屑。如今掌權的向遠雖也不是觀音菩薩,但是她的作風大家都很清楚,她就是一個極度重視實效的人,隻要你能出她要的那個結果,最起碼,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因此,可以說,現在向遠在公司裏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跟她比起來,葉秉文不過是喪家之犬。不過向遠倒沒有痛打落水狗,平時無論公私場合遇見,她對葉秉文俱是客客氣氣,一聲“葉總”或“二叔”叫得畢恭畢敬,毫不含糊。用她的話說,別把狗逼急了,給它一口吃的,讓它在牆根下轉悠就行,它要真跳牆咬人,反倒不好收拾。
  偶爾也有清高者不屑向遠靠著婚姻,以裙帶關係身居高位,傳到耳裏。她付之一笑,“就連偉人也說過,關係也是生產力。通往羅馬的路不止一條,可以舍近取遠就是迂腐得不可救藥了。”
  婚後沒多久,為感謝章粵在各方麵人脈關係上的疏通牽線。向遠特意請她夫婦在左岸吃飯。結果應邀而來的隻有章粵一人。
  “怎麽,請不到你家沈總?”向遠問。
  章粵一笑。大大方方說,“我都沒告訴他。我們兩個女人一起聚聚不是更好嗎?我說向遠啊,你好不容易請我吃頓飯,還偏偏定在我的地盤,叫我怎麽說你好呢?”
  向遠拉她坐下,“這你還不明白,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生意幹嗎讓別人做去了。你放心,說了我請,就算在你自家的餐廳,該埋單的我一分不少。”
  “嘖嘖。”章粵立馬揮手召來了服務員,“你現在是人財兩得,我再跟你客氣就天理不容了。”
  自家的菜單不需看,章粵就洋洋灑灑的點了長長一串,也不管兩個人能不能吃完,痛宰向遠這除了名的鐵公雞的心思昭然若揭。向遠雖對她這種小女人心思不以為然,但是並不計較。
  最後點到酒水的時候,章粵詢問了她的意見。
  向遠說,“老規矩,一杯水。”
  “看你對自己那吝嗇樣,一年到頭白開水就喝不膩?”
  “這倒不是圖省錢,我不太喜歡飲料,甜的酸的反而膩人,酒量又不行,還不如一杯水……唉,你不是剛說了戒酒嗎,怎麽這就破戒了?”
  章粵點了杯烈酒,打發走服務員,眨著一雙善睞明眸對向遠說道:“不是破戒,是為了慶祝我戒酒,最後喝一杯。”
  向遠嗤笑,“得了吧,你不會是每天慶祝一回吧?”
  “真的是最後一杯。”章粵一臉的認真,“再跟你喝一杯,以後就再不喝了。這酒啊,也不是好東西,喝多了,什麽味道都淡了。你說這人吧,還是得甘苦自知,幸福的時候,喝什麽都是甜的……笑什麽,你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心裏苦的時候,白開水恨不得加三勺糖。”
  “這可不像章大小姐說的話啊。你的風格不一貫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嗎?”
  章粵哈哈大笑,“我不過就那麽一說。”說著,她用手肘頂了頂向遠,神態曖昧地問道:“怎麽樣,新婚燕爾的,生活還算‘幸’福吧。”
  她刻意強調的那個字眼,言外之意向遠焉能不知,本想不予置評,然而當著難得的一個同性友人的麵,她低頭喝了一口水,還是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章粵就來勁了,益發湊近了她,捂著嘴笑,“葉少一看就是溫柔多情的公子哥,絕對是善解人意,知情知趣,精耕細作……”
  “夠了啊,喝你的最後一杯吧。”向遠輕描淡寫的阻住了章粵的八卦,“說點情趣健康的吧,比如說你跟沈總最近如膠似漆的原因。”
  “得了,少跟我假裝正經,你的耳根都紅了,聯想的力量是很強大的,這個我了解,了解……”向遠以刀槍不入著稱,章粵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如何肯放過。
  向遠忍不住撫著額角笑。“我怕了你了。”
  章粵號稱一雙眼睛閱人無數,識人極準(當然,主要是指長得好的男人)。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這點向遠甘拜下風。正如章粵所言,葉騫澤天生感性,是個善解人意的好情人,更是無微不至的好丈夫,他的人,他的感情並不濃烈,毫無侵略性,那柔情蜜意卻如隨風入夜的細語,潤物無聲。
  向遠是再聰明要強不過的一個女人。這些年職場拚殺,整個人更是如岩石包裹,堅不可摧。然而葉騫澤不同,他是向遠沒有任何武裝的時候就長在她心裏的芽,如今他隻需一個眼神,一個觸摸,那嫩芽就長出了參天大樹,自內而外的掙脫她防備。她碎得隻剩最溫柔的內核,毫無屏障的在他麵前。他覆蓋她,充實她,向遠一度有種錯覺,隻需有他在旁。她何用自我庇護?
  那些夜晚,月光撩簾而入,流淌在床沿,向遠在最快樂的一瞬總是徒勞的伸出手,想要抓緊那如水清輝。然而每當她合攏手指,手心就隻餘黑暗。它如約而至。卻不能留在身旁。於是向遠隻得閉上眼睛,當她看不見光亮,可以捕捉的就隻有身邊溫熱的軀體,假如一切都是虛幻,至少當時的相依是真切的。
  每當她緊閉雙眼,葉騫澤就會在她耳邊細細的追問,“向遠,你不快樂嗎,你難道不快樂?”他總是太小心,然而就連他也不明白,向遠一如大多數女人,她心中的欲望遠大於身體的欲望,所以,他賜予她戰栗和最大的快感更多的是源自心靈而並非感官。她愛上他,她愛上她的愛。
  “回味完了嗎?浮想聯翩了吧,真是讓我嫉妒啊。”此時章粵點的酒已經被送了上來,她抿了一口,看著臉色泛紅的向遠吃吃的笑。
  向遠咳了一聲,將一縷碎發撩到耳後,斜了章粵一眼,“嫉妒什麽?你千裏挑一,非他不嫁的沈居安難道不如人意麽?”
  章粵卻托著腮說道,“他當然是好的,完美無缺,無可挑剔。不過我更羨慕捂在手裏暖的,有熱度的。”她看了一眼向遠懷疑的眼神,擺手笑了起來,“哎呀,跟你說這個,比分析股市行情要難。別的我不如你,可唯獨男人比你見得多。”
  “說得像真的一樣。”
  章粵又喝了一大口,原本就嫵媚的臉上愈發豔麗不可方物,“騙你幹嗎,唉,我跟你說過嗎,我結婚前的最後一個男朋友是法國人,我喜歡法國的男人,愛的時候熱得渾身想要著火。”
  向遠不禁失笑,“小心引火燒身。不過反正離那麽遠,想想也無妨。”
  “不,不遠了。”
  向遠仍是打趣的眼神,卻看到章粵的笑容多了別的意味,“向遠,我要回法國去了。”
  她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是“回”法國,而不是“去”。
  向遠一愣,章粵是個小事裝糊塗,大事卻再清醒不過的人,她不像在開玩笑。
  “你要走?沈居安呢?章粵,你要想清楚。”她不想問章粵夫婦之間究竟有沒有問題,那麽多次,她扶著爛醉的章粵回家,心中豈能無數。然而以章粵對沈居安的感情,她要走,何用留到現在。又何況,不久前他們夫婦倆雙雙出席向遠的婚禮,那琴瑟和鳴,恩愛無比的模樣難道也是假的?
  章粵沒有回答向遠的問題,反問了一句,“向遠,假如你愛的人不愛你,你會怎麽辦?”
  向遠莫名的覺得這個問題耳熟,她慢慢想起了當年還在婺源的時候,她第一次遇見葉靈,葉靈也問過她一個類似的問題。她於是歎了口氣,無奈的說:“為什麽你們不能問我,假如我愛的那個人很愛我,我會怎麽辦?”
  章粵說:“因為你的那個假設太難了。世界太大了,芸芸眾生,愛又是微妙難捉摸的東西,你能遇到了心動的人,已經不容易,他恰好又對你有意,這不比中彩票容易。大多數人不都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嗎?”
  “你呢,你會怎麽辦?”
  “我相信他愛我。”
  “什麽啊,我問的是假如,假如他不愛你,你怎麽辦?”
  “我回答的就是假如,假如他不愛我,那我就說服我自己,相信他愛我。”
  “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但這樣會讓我比較快樂。當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如果自己愛的那個人不愛自己,有的人會逃避,假裝自己也不愛那個人;有的人會把這種感情轉移,愛上另外的人;有的會死守原地,逼瘋了自己;有的會跟別人結婚,一輩子想念;有的會陰魂不散,傷人傷己;還有的會幹脆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他愛的人所愛的人……”
  “怎麽就像繞口令一樣。”
  “向遠,你是我見過最不糊塗的女人,你說,你是哪一種?”章粵問道。
  向遠遲疑了片刻,“我?我不知道。很多種情況之下會有很多種選擇,不過隻要不到絕境,我都認為應該留條出路,保全自己。”
  “如果把你逼到絕境了呢?”章粵似乎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
  向遠環握水杯的手無意識一緊,然後又緩緩鬆開,“我不信會有絕境。”她笑笑,繼而問章粵,“你說你選擇相信,那為什麽還要走?”
  章粵將杯裏最後一點酒飲盡,“因為離得遠一點,我才能繼續相信。”

  第四十九章 時間
  由於向遠悉心打點,上下疏通關節,溫泉度假山莊的各項審批手續辦得暢通無阻。在江源,向遠雖力主開源節流,最大限度的降低成本,可她更知道,在如今的市場大環境下,要辦成事,該花的錢一分也不能省。
  葉秉林對度假山莊這個項目極度重視,每周都必定要親自了解工程的進度情況,假如不受病體所限,他恨不能日日親臨施工現場。這是當然的,江源在這個從未涉足過的副業上,幾乎已經傾盡了所有的流動資金,廠房、辦公樓、設備,一切的固定資產,除了江家的老房子,都用在了銀行貸款的抵押上,可以說,經營度假山莊的成敗直接關乎葉家和江源的興衰。
  向遠能夠嫁入葉家,是葉秉林下半輩子最為欣慰的事情之一。他的兩個兒子,竟然沒有一個對從商感興趣,其中一個勉力而為之,也是個撒手掌櫃,凡事都不上心,幸而在選擇伴侶時沒有含糊,每當葉秉林在療養院喝著上好的普洱,和病友悠然對弈之時,他心知,如果沒有那個兒媳婦,他斷然不可如此愜意。
  這幾年,在向遠的推動下,已經日暮西山的江源正在逐步往一個良性循環的軌道上走。向遠的主張是,發展副業,但主業不能丟。張天然逐漸淡出建材生產領域後,江源已經重新坐回省內行業龍頭的位置,早些一度蓬勃發展的小型建材加工廠商在向遠和張天然聯手打壓之下,已經所剩無幾,即使存活下來了,也成不了氣候,無法對江源造成危險。在省內,江源已經是中建集團長期的固定供貨商之一,在外省,尤其是西南雲貴川一帶,江源的名聲也已經打了出去。近年來幾個全國重點工程的招標,江源基本上沒有空手而歸。
  人人都說向遠是聰明人恰好生而逢時,自然風生水起,無往不利。而向遠卻說,什麽機遇,什麽才華,都是空的,她得到的一切,無非是付出了時間。她每天用在公事上的時間從不低於15 個小時,一周工作7天。坐淩晨的飛機從投標的城市趕回來,第二日一早又趕去另一個城市的工地做大客戶的售後回訪;怕資金鏈中斷,連續幾日親自奔走催收大額貨款,晚上宴請度假山莊審批部門,喝得大吐不已,次日清晨的會議半分鍾也不會遲到……這些都是家常便飯。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假如一個學子用來苦讀,何愁成不了鴻儒,而一個女人若能付出這些來經營她的愛和婚姻,也不怕收獲不了一個圓滿的家庭,所以,她用這些換得來江源的如日中天,又有何稀奇?算什麽幸運?
  向遠整日忙得如陀螺一般,工作永無休止。別說是葉騫澤,就連葉秉林這個做公公的都覺得過意不去,他能做的,唯有再三叮嚀兒子要對向遠好一點,千萬不要辜負了向遠。葉騫澤很少拂逆父親,每次葉秉林歎息,生兒子有什麽用,兩個兒子都不如向遠的一根手指頭,他總是笑而不語。不過葉秉林可以看出來,受工作所誤,向遠和葉騫澤雖不能如其他夫婦那般日日膩在一起你儂我儂,但感情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向遠這樣的再獨善其身不過的一個女人,要想讓她如此嘔心瀝血的為江源賣命,僅有利益,隻怕是遠遠不夠的。
  向遠自己也知道,僅憑她一個人,就算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用上,也未必能夠事事兼顧,幸而公司裏還有李副總和滕雲值得托付。李副總是生產管理的一把好手,恰恰好彌補了向遠對工藝製造不甚內行的缺陷,而假如沒有滕雲,向遠這個溫泉度假山莊的法人兩頭分心,隻怕難有現在的事事暢通。葉秉林給了向遠在江源最大限度的信任和權限,向遠也同樣把這些分給了這兩個人。李副總和向遠一貫在工作上惺惺相惜,為人又實在、可靠,跟隨葉秉林多年,是難得的好助手,滕雲卻是向遠從葉秉文手中斬獲的一條臂膀。
  滕雲這個人,心裏有十句話,他隻會說一句,他做一件事,頂得上一個庸人做十件,然而,這樣一個人,更會因為一個知遇之恩而付出十倍的回報。他早前得葉秉文提攜,因此,多年以來毫無怨言的為葉秉文做牛做馬,即使對葉秉文的為人並不認同,仍然難以割舍恩義,最終反倒是葉秉文的狠毒成全了他,讓他徹底的寒了心,恰好在這個時候遇到向遠。
  向遠跟葉秉文不同,她從不在他麵前提及自己的恩惠,她截下了那盤讓人難堪的錄像帶,並且賞識滕雲,新任滕雲,對他交付重任,末了,卻跟他說,這一切不過是互惠互利,她從不對不值得的人好,她和滕雲各自從對方身上得到了利益,誰也不欠誰。然而,從那時開始,在公司裏,滕雲卻隻為向遠做事。
  向遠不止一次的說:“滕雲,你這樣的性格會讓你做人很累。”
  滕雲聳肩,他覺得自己有自己處事的原則,這樣沒什麽不好。所以,當向遠接著又說:“我總覺得,別人給你多少,你還多少,這就足夠了,別豁出去的掏心掏肺,不值得的。”滕雲便不軟不硬的回了一句,“那你覺得葉騫澤給了你多少?”
  向遠沒想到自己被他將了一軍,警告地用手指了他一下,最後還是笑了出來,“你這個人啊。”
  實際上,向遠雖勸滕雲凡事有所保留,但不知不覺間,滕雲已經成為她在心裏最為可靠的人之一。滕雲喜歡同性,但這並沒有讓他看上去陰陽怪氣,他除了愛一個男人,別的和其他人並無區別,並且,不被主流接受的戀情反而讓他心思更為縝密和敏銳,向遠就曾笑他是男人和女人優點的絕佳混合體。
  由於工作關係,向遠和滕雲經常有大量的時間單獨相處,他的性取向反倒讓兩人的交流和溝通更為自在無礙。沒有旁人的時候,向遠並不刻意的對他的另一半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她偶爾會很輕鬆的問起他們兩人的一場約會,或是幹脆得給他客戶送的情人電影套票。滕雲在她麵前提及自己的同性愛人時,也相當坦誠大方,向遠知道對方似乎是政府的公務人員,受過良好教育,和滕雲感情甚篤,關係穩定,不過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也沒有這個打算,人和人之間,再投契也要留個距離,彼此也好轉身。
  其實從婚禮結束之後不久,向遠就意識到滕雲幾次在她麵前欲言又止,她也不追問。滕雲一向想得多說的少,說話做事極有分寸,他沒辦法開口,必然是件沒有把握的棘手事,而向遠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
  終於有一天晚上,結束了一場應酬,滕雲為向遠擋了不少酒,向遠遣走了司機,自己開著公司的車送滕雲回家。
  滕雲有了幾分醉意,神誌還算清醒,不過他酒品甚好,除了略顯疲倦外,很是安靜,一路上更是半句話也無。向遠聽著車裏的廣播,午夜頻道,多是些癡男怨女打進電台訴說傷心事,眼前正是主持人在開解一個因家庭條件差異而無法跟女友走到一起的困惑男青年。向遠聽得津津有味,幾次忍不住笑出聲來。
  “向遠,對不起。”一直靜靜的滕雲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讓向遠訝然地笑著望過來,“為什麽這麽說?”
  “不是為我,是為滕俊,我弟弟。”
  向遠聽他說完,忽然不笑了,轉過頭去專心注視著前方的路口,雙唇緊抿。
  “他是個孩子,喜歡了,就藏不住。別的什麽都沒考慮,他未必知道你並不讚成他和向遙的事,所以那天婚禮上……我就這麽個堂弟……總之我會跟他說,他和向遙不合適。”滕雲說。
  “不,不用。”向遠搖頭,“現在看,這件事錯的人是我,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當麵阻止向遙跟滕俊在一起,她一心跟我對著幹,我越不讓她幹的事,她就偏要幹給我看,我反對什麽,她就喜歡什麽。如果當初我放任不管,也許他們反而成不了,說實話,你弟弟未必是向遙喜歡的那種人,她新鮮感一過,這件事也就過了,現在到了這一步,反而像是我推了他們一把。你這個時候如果也插手,他們就更認為自己是羅密歐跟朱麗葉了。”
  滕雲很少看見向遠臉上有這樣的懊惱之色,他苦笑道:“阿俊那孩子頭腦簡單,但是他對向遙倒像是認真的。可他配不上向遙,我知道。”
  向遠看了滕雲一眼,淡淡地說,“你何必說這些,我當然知道錯不在他,更不在你……滕雲,說實話,你心裏也覺得我太過勢利,不近人情是吧。隨你們怎麽想。”
  “我怎麽想重要嗎?”
  此時車子已經到了滕雲的住處門口,向遠熄了火,末了,在滕雲下車前還是歎了口氣,“你弟弟是個老實人,我看得出來。滕雲,我並不是看不起他,可向遙這個人情緒化,頭腦一發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我始終不讚成她和滕俊走到一起,不是針對滕俊,而是我的一點私心,我就這麽一個妹妹,我希望她今後的路能夠走的安穩一點,生活得好一點,你明白嗎?”
  她說著,又自嘲的笑了一下,“現在說這個都沒有意義了,我再做棒打鴛鴦的惡人,說不定她明天把婚結給我看。還是順其自然吧,還真說不定,到頭來,我們會成了親家。”
  
  第五十章 滕俊
  那天,滕俊上早班,上班時間過去了一會,公司大門進出的人漸漸稀少,他見無事,便拿著掃帚將附近的落葉攏做一堆。
  門口一帶是門衛的管轄範圍,但公司是有專職的清潔工人的,跟他同時值班的一個巡邏保衛從滕俊身邊走過,說了句,“你沒事掃它幹嘛,上頭給你發雙份工資了?”
  滕俊答道:“閑著也是閑著。”
  他幹得很認真,就連牆角的縫隙裏也細細的掃過一輪,半片葉子也沒有放過。其實做這些的時候滕俊心裏沒想那麽多,從小他就是個勤勞的孩子,上頭有幾個姐姐,年紀比他大不少,早早就嫁了出去,跟著他父母一起生活的堂兄滕雲又一直在外麵讀數,父母都老了,他是身邊惟一的兒子,那麽多農活,他不幹誰幹,都習慣了。
  滕俊十八歲入伍進了部隊,他操練勤奮,幹活跑腿都積極,加上模樣端正,性格忠厚,很得長官的喜歡,幾次救災搶險都立了功。但是,因為他在軍中沒有任何關係,到了該退伍的時候,隻得領了那一兩萬的補貼,老老實實被發配原籍。他也沒有什麽怨言,自己本來就是個農村孩子,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天經地義。他把在部隊三年換來的錢全部交給了父母,自己隻留下四百塊,買了一張火車票,到G市投奔堂兄滕雲。
  滕俊崇拜滕雲,他覺得滕雲比自己有出息的多,有滕雲在外麵打拚,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已經足夠衣食無憂,滕俊之所以來到G市,出了兄弟倆在一起有個依靠,更重要的是想要真正見識見識大城市的生活。在所謂的沿海窗口駐守了幾年,他實際上走出軍營的次數一個手都數的完。
  他自知沒有什麽文化,幹不了輕鬆的活,所以,當滕雲問他,願不願意到江源來做個保安,他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在江源的日子,滕俊領著一千塊上下的工資,每周上兩天夜班,四天白班。住在單身宿舍,他覺得無比滿足,更重要的是,他在這裏遇到了全世界最美麗的女孩,她笑的時候,滕俊覺得自己不善音律的心中有隻小鳥在唱著歌。他從沒有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好,隻要能讓他一直這麽快樂,一直留在那個女孩身邊,用什麽都不換。
  滕俊除了對向遙百依百順,他還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珍惜這份工作,所以就想做得更好,何況滕雲也吩咐過他,要本分做人,勤奮做事。他經常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別人讓他幫什麽忙,隻要力所能及,他很少拒絕。遇到無賴的同事,見他好說話,屢屢把大夜班拿來跟他換。或者幹脆讓他無條件頂班,他也很少吭聲。為此,向遙為他抱過很多次不平,恨鐵不成鋼的時候,就會指著他的腦門罵他是豬。滕俊不但不氣惱,想到向遙是在關心他,心裏泡在蜜糖水裏一般的甜。
  其實,滕俊也注意到了,雖然向遙跟他一樣,也是個小小員工,但她脾氣火爆,她衝著那些欺負滕俊的人發火的時候,那些老油條竟然一個也出不了聲。然而當向遙不在,一個班裏的其他保衛對滕俊的敵意卻變本加厲,也許滕俊特別的勤勞攪亂了其他人原本固有的工作模式,他隻想好好做事,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苦幹會讓人覺得不自在;又或許,別的人因為向遙和他特別親厚的關係而對他益發的反感,花骨朵一般嬌滴滴的女孩子,又是公司的皇親貴戚,憑什麽看上個一無所有的小保安?在這樣的環境下,滕俊越出力越不討好,他的認真肯幹成了愛表現,出風頭,就連無怨無悔為同事頂班,髒活累活自己搶著幹也成了假惺惺。
  滕俊老實,但他不傻,別人的複雜眼神他並非不懂,尤其是他和向遙站在一起的時候,那些閑言碎語就像春天最惹人厭的毛毛雨,你搞不清楚它從哪個方向來的,但它無處不在,冷颼颼的,逼人而來,不知不覺就被它打濕了。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滕俊才第一次感覺到,人和人之間是分等級的,就像公司裏的固定工和臨時工,本地人和外地人,腦力活和體力活——就像向遙和他。並且,他驚訝而難過得發現,不管在哪一種關係中,他原來都處在最底層!而且,仿佛每一個人都在提醒著他,不同等級的人在一起是不合理、不應該的。
  向遙也是這麽想的嗎?滕俊不得而知,這個美麗的女孩就像他抬頭仰望的一朵雲,讓他心而往之,卻變幻無常。從一開始,滕俊就不知道向遙為什麽會主動幫他說話,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跟自己走得那麽近,不知道她為什麽可以很長一段時間不理會他,又突發奇想得牽著他的手一起出現在她姐姐的婚禮上,不知道為什麽在他以為自己終於贏得了女孩的心而欣喜若狂之後,她卻一再的若即若離。難道,這一切隻是因為,她是向總的妹妹,而他隻是個小小的門衛?
  滕俊很少心事重重,這一天,他把麵積不大的一塊空地打掃得幹幹淨淨,用了比往常多兩倍的時間,剛放下掃帚,就聽到門衛班的班長遠遠的跑了過來,說,“滕俊,人事部讓你去一下,有事!”
  滕俊的心“咯噔”一下,如失控的電梯急速下跌。他來到江源兩年多,隻去過一次人事部的辦公室,那還是報到的第一天,滕雲帶著他去辦手續。不僅是他,所有的一線工人和他們這些小門衛,都很少有機會到那些辦公室去,有什麽事,上頭一般會交待到班長那一層。他這樣的小兵,無緣無故被請到人事部往往隻有一個理由——被辭退了。
  “快去啊,磨蹭什麽?”班長在催促著。
  滕俊心裏又慌又懊惱,他記起來了,他唯一的一次上班時間違反規定,是因為向遙想看他比劃手技,他以為那個時間沒有什麽人看見,又盼望著向遙能夠高興,也就沒顧上自己還在執勤。結果向遙是笑了,可哪想得到偏偏讓向遠看見了。
  滕俊怕向遠,很怕。其實大多數員工對向遠這個時常麵帶笑容,很少發脾氣的女主管都心存敬畏。向遠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她不輕易動怒,很少與人為難。不是因為不敢或者好欺負,而是因為她不想,人們心裏仿佛都有一種共識,假如向遠一旦發難,那後果絕對比被葉秉文大罵一場要嚴重得多。
  向遠含笑的嘴角和冷冷審視的神情,滕俊至今記憶猶新,每次想到都有種無處容身的慌張。一定是向遠對他不滿意,她不喜歡他跟向遙在一起,所以要炒他的魷魚,一定是!
  他不想離開這裏!他習慣了這的生活,害怕挪根,最重要的是,向遙雖然對他忽冷忽熱,但是他守在門口,至少可以看見她,對她微笑。滕俊想衝回執勤的小房間給堂兄打電話,誰都知道滕雲是向遠的得力助手,堂兄會幫他說話的。
  可是班長不耐煩了,“用不用我八抬大轎請你上去,你們這些外地佬,別給我添亂。”
  班長是本地的老員工,同樣也是門衛。隻不過是個小小的頭,他因為是固定工,享受著江源員工等級裏最優厚的待遇。不用執勤,不用上夜班。甚至有時隻在公司露一露臉,就大搖大擺回家睡大覺,隻等著年齡一到就退休。班長的收入滕俊不知道,但是有一次和別的門衛聊起,他們讓他猜,他底氣不足的說,“難道是我們的一倍?”結果在場的人都大笑他沒見過世麵。
  同是外地人,向遠和滕雲這樣的高層沒有人敢稍有怠慢,但是小員工受氣卻是司空見慣的,滕俊對班長頤指氣使和有事沒事的謾罵已經習以為常。開始的時候班長還因為他是滕雲的弟弟而有所顧忌,後來大概是意識到,滕雲本身就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滕俊又不善告狀,於是益發變本加厲,有時竟會說出一些關於滕雲的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滕俊心中憤怒,可不願惹事,也害怕張揚出去對堂哥不好,隻得忍氣吞聲。
  這些“外地佬”之類的話,聽多了,久而久之就會麻木,可不知為了什麽,滕俊這一次聽到班長的話,心裏前所未有的憋悶,他暗自握拳,又再放開,低頭匆匆地走過班長身邊。
  人事部找滕俊的是個中年阿姨,人還算是和氣,滕俊橫下心等待著領遣散費走人,那個阿姨卻打量了他幾眼,然後把一張培訓調配單推到他的麵前。
  “滕俊是吧?明天開始到勞動技能培訓中心上課,時間地點單上都有,自己看清楚。”
  滕俊愣了愣,懵懵懂懂的把那張單拿在手上,上麵確實白紙黑字的寫著他的大名,還有鮮紅的公章。
  “阿姨,我培訓?培……培什麽?”
  “電焊工!怎麽,你能不知道?小夥子,在江源時間不短了吧。這個培訓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不用那個阿姨說,滕俊自己也聽說過,電焊工是江源等同類企業中最緊缺的技術工種。在所有工人的待遇中也是最高的。焊工上崗前必須有證,但是企業往往花錢把員工送去培訓之後,員工拿到了證卻被別的企業挖走了,憑白替他人做嫁衣。
  過去葉騫澤分管人事,他為人仁厚,麵對焊工流失的現象,他采取的是提高待遇,厚薪留人的方式,結果卻導致那些持焊工證的員工坐地起價,領著高工資,稍不滿意就揚言走人,反正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葉騫澤通常不願意采取法律手段,畢竟主雇一場,他覺得留人不住是企業文化出了問題。
  向遠接手後,不聲不響的讓人勞部暗自對外高薪招聘了一幫焊工,當這批人到位,她就毫不手軟的裁掉了所有漫天叫價的舊焊工。用她的話說,她寧可用同樣的錢在外請人,也不能姑息這樣不知饜足的白眼狼。換血的同時,向遠和省內外一些相熟的同行都打過招呼,聲明這些人切不可用,她在同行中人脈甚廣,既出此言,那些被江源的好待遇養肥了的焊工要再找到好東家,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
  這事一傳開,不但是焊工,基本上所有自抬身價的技術工都收斂了不少。向遠對葉騫澤說的一句話也傳了開來,她說,企業消化不良的時候,文化是廁所裏的衛生紙,而不是止瀉藥,真正有效的秘方是利益,永遠是利益。
  此後向遠吩咐人事部,如若再送員工去培訓,必須簽訂嚴格的協議,一旦出現過河拆橋的人,必須讓他付出不止一倍的代價,並且在選拔培訓人員的時候,務必再三慎重。因此,後來能被選拔去參加公費焊工培訓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表現特別優異,另一種則是來曆不凡。滕俊莫名其妙,他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怎麽會落到默默無聞的他身上,他顯然兩種人都不是。
  “明天去培訓?我明天還是白班。後麵是夜班……還有這上麵寫著培訓一個月,我們班長是不會同意我請這麽久的假的。”他撓了撓頭,一臉的苦惱。
  人事部的阿姨頓時笑得不可收拾,“你這小夥子真有意思,你培訓完,拿到證之後,還能讓你去看大門?”
  藤解開始明白了,麵對這樣措手不及的變故,他的驚愕壓倒了喜悅——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喜悅,隻知道他的生活從此不得不發生變化了。
  一個月的培訓時間結束。滕俊的勤奮努力得到回報,不但如願領回焊工上崗證。還在培訓班結束時舉辦的一次新人技能競賽中得了第一名,就連培訓的老師都誇他相當不錯,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有機會遇到他們江源的負責人,一定要好好誇誇他。
  滕俊當下紅著臉請求老師千萬不要跟領導提起。老師莫名其妙,他當然不明白這男孩的心思,滕俊隻要一想到向遠難以琢磨的笑容,就覺得心裏一陣冰涼,雖然,他隱約可以猜到自己的幸運也許和向遠並非沒有關係。
  回到江源,滕俊順理成章的被安排進了鋼構架生產車間,正式作為一名焊工,徹底擺脫了看大門的生活。在新的環境裏,別的工友拍著他的肩膀,臉上總是一臉曖昧的笑容,那些潛台詞殊途同歸:你小子行啊,葉少的連襟,向總的妹夫,向遙這麽標致的女孩都被你哄到手了。
  滕俊總是紅著臉,他不知道怎麽解釋,因為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向遙現在是他們車間的統計員,平時接觸也比過去多了不少,對於他的機遇和改變,向遙狐疑了一陣,但還是由衷地高興的。兩人一起出去玩耍,遇到需要介紹的場合,向遙總是開開心心的指著滕俊對別人說:“這是我們公司的焊接高手哦。”可是以前,她隻是含糊其辭的說,他是同事,隻有被人提起他是門衛時,她才會反應激烈的強調:門衛怎麽了,門衛不是人?有時滕俊想起這些,心裏才恍然,也許曾經最不喜歡別人質疑他門衛身份的向遙,才是對他身份最介意的一個人。
  滕俊想,既然向遙喜歡自己的改變,那還有什麽不好呢?連帶著,他自己也對這個改變喜歡了起來,從此工作更加賣力。
  背地裏,滕俊跟堂哥說起過心中的疑惑,滕雲安慰他,別想那麽多,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順其自然。
  想到自己對向遠的誤解,滕俊有幾分愧疚,他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太過不該,他應該是要感激向遠的。所以,當有一次向遠和李副總同行,下到他們車間了解生產進度,他們走過滕俊身邊,滕俊放下了手裏的活,站了起來,他拚命鼓起勇氣,打算跟向遠說一聲“謝謝”。然而向遠對他的舉動視而不見,隻顧著跟李副總交談,仿佛根本不認識身邊的這個年輕人,反倒是李副總,一邊聽向遠說話,一邊有意無意的看了滕俊一眼。

  第五十一章 自私
  向遠剛送走一個催收貨款的客戶,坐回自己的椅子,覺得太陽穴有一根筋繃得難受。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原材料廠家的代表找上門來了,話是說得好聽,客戶回訪,順便拜訪一下她而已。然而實際上大家心中有數,臨近年底,哪個廠家不盼著資金回籠,無非是催款罷了。
  沈居安就常說,管市場的,催債和被催債就是工作的主要內容,向遠心有戚戚然,每個企業都一樣,恨不能有盡可能多的流動資金,她去催業主,原材料廠家來催她,如此循環,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像沈居安,追款追款,都追到法國去了。
  不過江源現在的確處於資金特別緊張的時期,今天早上滕雲還給她拿來了財務報表,山莊的施工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許多款項都不得不支付,否則就隻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卡住,停滯不前。中建前一陣剛打過來的工程貨款,甫一到賬,就已經用得沒影。下麵還有上千的工人眼巴巴地等著發工資,越是那些收入高的固定工叫的就越凶,仿佛拖欠了一天世界末日就會來臨似的,向遠也萬般無奈。那幾個原材料的廠家代表她是好言送走了,都是老客戶,不至於逼得撕破了臉,但她也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麽好打發。
  之前說得口幹舌燥,好不容易隻剩了自己一人,向遠舒了口氣,抿了口杯子裏的水,覺得不對勁,又多看了一眼。杯裏除了溫熱的白開水,還漂浮著少許枸杞、幾顆紅棗和蓮子,紅白交錯在透明的水裏,甚是好看。她獨自抿著唇笑了起來,為她準備這個的人,除了葉騫澤,還會是誰?
  在家裏的時候,他就時常責怪她整天隻知道忙碌,對自己的身體健康看得太潦草。過於繁複的滋補方式她又總覺得浪費時間。枸杞清肝明目,紅棗補氣養血,蓮子健心益肺,用溫水泡服,是最簡單而又再好不過的保健方式。平時葉騫澤怕楊阿姨記性不好又把握不了分量,總是每天自己親自泡好放在床頭,非得看著向遠喝下去才肯罷休。這幾天他到外省開會,向遠也搞不清他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些東西放到了辦公室的杯子裏。
  這個人啊,真真如唐僧一般,日日念,時時念,一刻都不肯放過她。向遠這麽想著,雖沒有他在旁監督,卻也老老實實的喝了下去。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藥材的功效,讓白開水變得回味甘甜。其實說起來,葉騫澤若是唐三藏,向遠不是孫悟空又是什麽。任她萬般能耐,七十二變,又如何逃得過他用溫情設下的緊箍咒?
  向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想起葉騫澤的時候,她的嘴角一直沒有卸下淺淺的笑容。也許他說的是對的,那些衝水飲用的枸杞蓮子真的是好東西,至少現在她太陽穴的那個位置,不再一陣的抽痛。
  向遠尤在擺弄著骨瓷的水杯,難得她分神。忽然聽到自己的辦公室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在江源,會這麽繞過助理,直接闖進她辦公室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葉騫澤,一個是葉昀,還有一個則是向遙。她的助理雖然不敢攔住葉騫澤,但除了求婚的那一次,他從不貿貿然打擾她,就連在工作間隙偶爾來探望,也會禮貌的敲敲門,這是他一貫風格。至於葉昀……向遠婚後,他很少再找她,家裏尚且難得一見,更不用說公司了。所以,無需抬頭,向遠也知道此刻衝進來的人會是誰。
  向遙站在姐姐的辦公桌前,身上還穿著車間的工作服,但這也無損她的天生麗質。推開門走進來的瞬間,向遙看到了向遠臉上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這讓她稍稍一愣,不知道在她看來一向城府極深的向遠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對於這個不速之客,向遠並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訝,甚至連惱怒也沒有,她隻是收起了笑容,換上了一貫波瀾不驚的神情,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沙發。
  “有什麽事,坐下再說。”
  這個反應讓向遙有些失望,她坐了下去,但又飛快地站了起來,直截了當地問道:“向遠,你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提了滕俊做焊接班的班長?”
  向遠微微挑高了眉,“是嗎,他作了班長了麽?這樣挺好啊。不過班組長的選拔一向都是車間做主,我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向遙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完全不相信向遠的這套說辭,“算了吧,別裝了,有什麽事能瞞過你啊,何必那麽虛偽?”
  “好吧。”向遠拍了拍轉椅的扶手,好整以暇的說,“就算像你說的那樣,我知道滕俊做班長的事,那又怎麽樣呢,他憑他的本事得到提拔,你應該高興才對。”
  “他得到提拔我當然高興,但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喜歡他,也不喜歡我和他在一起,我猜不透你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但是你絕對沒有那麽好心。”向遙柳眉倒豎。
  向遠仿佛被逗樂了,她短促地笑了一聲,說道,“人不知而不慍。你或許可以理解為,我在某種程度上認同了他,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事嗎?”
  向遙依舊懷疑,然而在向遠四兩撥千斤的態度麵前,原本一心一意要討個明白的她更加糊塗和不知所措了,她忽然有些不自在。嘴硬的說:“我渴望?我為什麽要渴望?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混為一談,滕俊是個老實人,我隻是不希望你拿他來做文章,就這樣而已。”
  “是嗎?如果滕俊不喜歡做這個班長,他大可以向車間主任反應,我想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既然他是他,你是你,他本人沒有意見,你何苦為他出頭?”
  向遙悶悶的坐回沙發,出不了聲,過了一會,自己也覺得不分青紅皂白來指責向遠有些衝動,這生硬得換了話題,“姐夫出差了?”
  她從不開口叫姐姐,但對葉騫澤,姐夫姐夫的卻一直叫得很順口。
  向遠“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向遙沒了話。坐在那裏,雙手打結了很久,又問了一句,“對了葉昀……他現在怎麽樣?”
  “挺好的。”向遠看了沙發上的人一眼,她猜得沒錯,就在她不再限製向遙和滕俊交往,向遙自己反倒猶豫了。
  “他……那個……你結婚那天。他看到我跟滕俊在一起,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說到後麵,向遙的聲音越來越小。
  向遠笑笑,“你希望他說什麽?”
  “我就隨便問問,你不說就算了。”向遙猶自強撐著,可在長她六歲的姐姐麵前,她生嫩得如此可憐,以至於向遠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那點欲說還休的心思看得一覽無餘。
  “他什麽都沒說。”向遠不想騙她,不想她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編織的幻夢裏。
  這個回答讓向遙很受傷。也許她早就想到了,但是從向遠的嘴裏淡淡的說出來,她更加難以接受,“你騙我!”
  “就當我騙你,你為什麽自己不去問他。你不也知道他的學校在哪裏嗎?不敢是吧,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在我這裏叫嚷什麽呢?還是你希望從我這裏聽到滿意的答案,這樣好了,你透露一下口風。我可以按照你想聽的來說。”
  向遠口氣裏的憐憫讓向遙爆發了,她衝上前幾步,指著向遠說:“我根本就不該指望你,你才不會幫我,什麽事情都隻想著你自己,別的人在你眼裏就隻是個擺設而已。你說不讓我跟滕俊在一起,就可以二話不說把我掉崗,突發奇想,又跑去提拔他,逗他開心,把我跟他送作對;還有,你已經如願以償的嫁給葉哥哥,想要的都得到了,卻還不肯放過葉昀,你希望他一直像小時候那樣,隻做你的跟屁蟲是嗎?向遠,不,我應該叫向總,最自私最冷血的就是你,全世界的好處你都想占完,你成功,就要把所有人踩做你腳下的石頭!”
  向遠靠在椅背上靜靜聽向遙聲色俱厲的控訴,是啊,她最自私冷血,她做什麽都隻想著自己,給滕俊一個好出路,不讓向遙在葉昀那裏撞得頭破血流對她有什麽好處?
  等到向遙不再出聲,她才接口,“我再不是個東西,也輪不到你站在這裏指著我的鼻子。既然懂得叫一聲向總,你就應該還沒有忘記現在實在公司,上班時間!我自私冷血,那麽廣憑你擅離崗位,沒有規矩的闖進我辦公室,就足夠讓你回家喝西北風……怎麽,豁出去了,想不幹了?好啊,出了江源,離了我這個冷血的人,試試看你一個月薪水夠不夠買你腳上這雙鞋!”
  向遙胸口起伏,表情憤然,但再也沒有答腔。向遠對自己說,她跟向遙較什麽勁啊,有什麽意思?她已經很久沒有發火了,今天這一次,不知道是為了向遙的出現攪碎了她難得的喜悅,還是因為向遙提到了葉昀,世界上難道還有人比她更希望他們過得好?
  “算了,出去吧。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別說爸媽死得早,我沒有教過你最起碼的禮貌。”向遠神色如常,埋首宗卷裏,再不看向遙一眼。
  直到聽到掩門的聲音,腳步聲漸遠,她才歎了口氣,拿起了辦公台上的手機。多年前的舊款諾基亞,外殼已經磨損了,唯獨通話質量還算正常。這還是當年葉昀送給她的東西。手機的原主人已經許久沒有跟她聯係了,有幾次,來電提示裏亮起那個熟悉的號碼,隻一聲,還來不及接起,就掛斷了。她和騫澤讓他回家吃飯,他十次倒有九次有事。
  向遠想,找個時間,也許她該去看看葉昀,還有半年就要畢業,她總要知道他以後想幹什麽?她看著葉昀長大,做了一家人,反倒疏遠了。
  
  第五十二章 驚瀾
  向遠回到葉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公司剛接了一個雲南的緊急工程,利潤高昂,交貨期也迫在眉睫,技術部門和生產部門都在加班加點,下麵的生產車間更是日夜機器不停。她一貫如此,要求手下的人加班,自己也絕不懈怠。
  車開到院子的鐵門外,向遠打了打燈,卻遲遲不見楊阿姨走出來開門,隻得自己下了車,找出包裏的鑰匙,插進略顯鏽蝕的鐵門鎖孔裏。
  倒車的時候,從後視鏡中看,夜燈照亮的小樓更顯斑駁。房子老了,就連保姆也是如此。向遠不止一次建議過葉騫澤搬出去住,現在兩老都長期不住在家裏,葉昀暑假都以打工為由和同學一起在外麵租房子住,葉靈早在向遠和葉騫澤婚後不久,被悄悄送到了另一個城市的一家私人療養院,在那裏,她遠離了未必想看到的人和事,得到了更周全的照顧,據說身體狀況反而好了。這麽一來,偌大的房子,其實就住了向遠小夫婦倆,再加上一個提前享受退休待遇的楊阿姨。
  葉家在外麵並非沒有別的房產,向遠也在婚後自己買進了中心商務區的一套四房的公寓,那些地方都遠比葉家老房子所在的舊城區配套完善,交通便利,生活環境更理想。即使一家老小都聚在一起,也未必是住不下的。不像這老宅子,偏於一隅,水電、天然氣、下水管道,什麽設施都陳舊,三天兩頭的出現故障,不方便還是其次,維持整個房子的日常開銷所用的成本遠超過合理的範疇。還有楊阿姨,她現在過的日子比這家裏任何一個人還要悠閑,隻需用她薪水的三分之一,不愁找不到一個好的鍾點工,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不如給她一筆合理的費用,讓她回家跟兒女安度晚年。
  以上種種,葉騫澤心裏也是有數的。可是他麵對向遠的有理有據的分析和建議,通常是含糊的笑笑,他不願意反駁妻子。但卻用自己的方式在堅持著。有時候向遠惱了,他才執著地低聲勸道:“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處,我們還在這裏,這家裏的人離開得久了,想回來的時候至少燈是亮的。”
  向遠搖頭,卻不再堅持己見讓他為難。她其實知道,所有的舊物珍貴的不是它本身,而是附在它上麵那回憶的魂魄。她不愛這裏,或者包括葉昀不愛這裏,不正是因為這裏沒有他們希望記取的回憶嗎?她念念不忘的,不也一樣有記憶裏朦朧的山月,隻不過她習慣朝前看,騫澤卻喜歡回頭望。人太念舊終歸是種壞習慣,但她珍惜自己的記憶,也該尊重他的。
  穿過許久沒有修剪的草坪,開門入內,楊阿姨果然在一樓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劇,見到向遠的身影,她勉強起身問了一聲,“回來了?吃過了吧?”
  向遠嫁入葉家後,楊阿姨對她稱呼的改變頗有些為難,想叫葉太太吧,醫院裏還有個葉太太,叫少奶奶吧,又不是拍電視劇。現在這種稱呼已經少了,令人聽得心裏別扭。有一段時間楊阿姨就叫她“小葉太太”,沒叫幾聲,便被向遠製止了。“什麽小葉太太,以後葉昀結婚了,你還得稱呼一個小小葉太太?原本怎麽叫,就還怎麽叫,大家都聽得舒暢。”
  
可是楊阿姨那聲“向遠”畢竟不敢叫出口,雖然她對葉騫澤、葉靈和葉昀兄妹幾個都習慣了直呼其名,向遠又很少使喚她做事,可楊阿姨就是心裏怵她,所以大多數時候就直接把稱呼給省略了。
  就連葉騫澤也私下跟向遠開玩笑,“這個家裏,楊阿姨最怕你,有一次我見她在廚房吃餅幹,正好你走過,她嚇得想也不想就把剩下半片餅幹往口袋裏揣,我就問她,向遠說過不能吃餅幹嗎?她說這倒沒有,但一見你她就發慌,你說,你啊你啊,讓我怎麽說呢?”向遠就笑,“我當她菩薩一樣供著,她怕我幹什麽?我怎麽了,你難道也怕我?”他俯身在耳邊說,“我怕你不理我。”
  此時向遠“嗯”了一聲,換鞋徑直上樓,走到一半又停下來對繼續沉迷電視劇情節裏的老保姆說,“對了,楊阿姨,院子裏的草長得實在太高,你剪不了,就打個電話叫人來吧,別讓路過的人看了以為這裏是文物遺址。”
  她說完繼續快步走上階梯,懶得猜度樓下的人是否腹中暗誹。過去葉昀曾經因為無意聽到楊阿姨偷偷說向遠是鄉下人而老大不快,對此,向遠就無所謂的多,她本來就是鄉下人出身,這有什麽,何必跟個糊塗人計較。
  葉騫澤開會需要三天,這才是第二天,以往忙碌的人是向遠,現在回到家,房是空的,反倒有些不習慣。她洗過了澡,頭發還沒幹透,就趴倒在床上再不想動彈,沒到幾分鍾,意識漸漸模糊。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失眠,對向遠而言,忙碌就是最有效的催眠藥。
  這個時候,向遠仿佛感覺到床微微一顫,然後就察覺有一雙手將她半幹的頭發攏到一邊,她心中一驚,正待有所反應,那雙小心拿開她頭發的手就開始輕柔的按壓著她的肩膀和脖子。這手的溫度太過熟悉,以至於她不用回頭,便已知道它屬於誰。
  “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不知道?”向遠閉上眼睛。
  葉騫澤在身後說,“回來一陣了,剛才在書房,聽到你車子的聲音了,怎麽,楊阿姨沒告訴你?”
  “她啊,她忙著看電視。”
  他的力度總是恰到好處,如同她心中的渴望應運而生。向遠繃緊的肩背逐漸放鬆,滿足舒了口氣,她覺得這樣真好,都忘記了先前那麽累是為了什麽。
  “說是開會,怎麽那麽快,差點嚇我一跳。”她抬手覆在葉騫澤遊動著的手背上,他的輕按於是慢慢變成了溫柔的摩挲。
  “回來得早不好了嗎?”葉騫澤說話間,慢慢側躺在向遠的身旁,他的呼吸暖著向遠的脖子。向遠於是動了動,支頭看著他,他已經換上了家裏的衣服。洗去了出差的舟車勞頓,神清氣爽,隻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向遠伸出另一隻手的食指撫在他的眼下。這個她魂牽夢縈,不顧一切將身嫁與的男人,還是跟從前一樣善良溫存,然而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最柔軟的眼神裏也掩不住心事重重。
  向遠的指尖微涼,葉騫澤笑著避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而向遠卻在這個時候發現,他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一個月牙形的傷痕,一如人的牙印,頗有些可怖。
  “這是怎麽了?”向遠露出驚愕的表情,翻身拿起他的手細細看究竟。她的手指按壓在傷口上,“疼嗎?”
  葉騫澤難以察覺的一抖,語氣卻無比平和。“沒事,開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看到酒店裏有一個小孩,長得怪可愛的,就逗了他一下。沒想到那孩子凶得很,用力給了我一口。傷口看起來可怕,其實沒什麽,在酒店裏已經叫醫生處理過了。”他說著,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向遠的頭發。似乎在感歎,“看來我和孩子暫時還沒有緣分。”
  葉騫澤愛孩子。向遠一直都知道。可是江源的現在正處在最關鍵的發展時期,她沒時間也沒有精力十月懷胎去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好在葉騫澤也體諒,從來沒有為難過她,隻是心中遺憾難免。
  向遠含笑看著他的眼睛,道:“這孩子真可怕,你要是不說,我差點都以為是個瘋子咬地。”見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她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張無忌手上不也有這麽一個牙印嗎?”
  “我是張無忌,那你不就成了趙敏?”葉騫澤也被她逗笑了。
  “又錯了。”向遠作勢將他帶傷的手輕輕摔開,眼神似怒還笑,“我哪裏是趙敏,咬你的人又不是我,真要讓我恨得牙根癢癢的時候,就不止是咬你一口那麽簡單了。”
  葉騫澤聞言,微微一笑,說話的時候聲音已模糊在她唇邊,“那你吃了我吧,芷若。”
  向遠閉上了眼睛,正動情間,床頭手機一陣蜂鳴,好不掃興,葉騫澤和她額頭相抵,喃喃道:“要接嗎,暫時聽不見好嗎。”
  向遠輕笑,眼波流轉,然而那來電卻不肯放過她,鍥而不舍地震動著,仿佛有個驚恐的靈魂藏在手機裏,著急地呼之欲出。
  “去吧,那麽晚了,看看有什麽事。”葉騫澤苦笑,無奈的鬆開她。向遠蜻蜓點水般在他唇際輕點了一下,“等我,很快。”
  她靈活的扭身抓住電話,臉上紅暈未散,“喂”的一聲,聲音還帶著笑意,“李副,怎麽了?”
  葉騫澤也撐起身子,專注地看著接電話的妻子。向遠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並不怎麽答腔,片刻之後,笑意散盡,臉色換上了少有的凝重。
  “你穩住他們,別讓任何人再橫生枝節,也別讓外人混進來,我馬上趕去。”
  她說完立刻跳下床,二話不說開始換上外出的衣服。
  “怎麽了?”葉騫澤從她的神情裏也看出必定出事了。
  向遠邊係扣子邊道:“李副說,夜班的那幫工人打起來了,一邊是你們江源那幫本地祖宗,一邊是湖南人,都操著家夥,上百個人在車間拚命,已經倒了好幾個,勸都勸不住。”
  “怎麽會這樣?”葉騫澤眉頭緊皺,趕緊也起身換裝,“我跟你一起去,李副都勸不住,你一個女人,要是不小心傷了該怎麽辦?”
  “不,騫澤,你趕緊去找你在報社的那個同學,李副說現場有拿相機的,這事要傳出去可不好,我們分頭行動。”
  她說完,隨手把頭發一挽,抱了抱身體微涼的葉騫澤,迅速抓起手機和鑰匙跑下樓。

  第五十三章 鬥毆
  向遠趕到公司的時候,葉秉文的車已經停在了那裏。向遠心裏暗歎,好事不要指望他,但遇到麻煩時,他比誰都快。她不敢奢求葉秉文救火,隻盼他在這個時候不要再火上澆油。
  下車的時候,保衛科的科長和辦公室的主任已經等候在那裏,向遠接過他們遞來的安全帽,無心廢話,即刻往事發現場走。
  辦公室主任是一個中年男人,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向遠身後,匯報著這場意外的起因和到目前為止的情況。他們也是接到車間當班負責人打來的電話,隻知道原先是一個固定工身份的機台長和一個湖南籍臨時工不知何故起了口角,各自的熟人紛紛來勸,最後不知道為了什麽,不但旁人的勸說沒有起到作用,反倒兩邊各成一派,操起家夥打成了一團,李副總趕到後,憑借著他在車間的威信,鬥毆是暫時停止了,但兩邊的人依舊互相謾罵,互不相讓,場麵依舊在混亂中僵持著。
  說話間,鋼構架車間已經在前方,不用任何人指路,向遠知道隻需朝著人聲沸騰的地方去,必然就是風暴的中心了。
  隨著她走近,那些圍成一圈的人自動讓出了一條僅容一人經過的小道,向遠麵無表情地走到圈子的中心,李副總和葉秉文以及當晚值班的一些中層都在,地上還或躺或坐著幾個受傷的人,不是頭破了,就是胳膊大腿掛了彩,顯是從睡夢中趕來的廠醫蹲在那裏,忙得一頭的汗水。
  看見向遠出現,李副總鬆了口氣,但四周相持的兩群人依舊互相怒目而視,甚至一度稍稍平靜下來的氣氛隨著當權者的到來而再度微妙的緊張了起來。
  葉秉文拍拍衣袖上不知什麽時候沾染的鐵鏽屑,環顧四周,指著向遠對眾人說道:“話事的人來了。你們打破了頭也沒用,誰是誰非,去問她討個公道吧。”他繼而麵朝向遠。“把你盼來可不容易,我回公司來拿點東西,沒料到趕上了這出熱鬧。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是誰讓我也姓葉呢,廠醫我給你叫來了,地上的都是傷勢比較嚴重的,還好沒出人命,記者也讓人看住了,要不,看這架勢,明天江源大概有機會上晚報新聞了。”
  向遠看了一眼遠處被保衛科副科長製住,一臉憤怒的眼鏡男,對葉秉文說了句,“辛苦了,不過這記者未免也來得太快。”
  她說罷招來辦公室主任,覆在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後親自走到那個記者身邊。示意保衛科長放手,責怪道:“來者是客,這點規矩都不懂?憑白讓別人看笑話!”
  說著,她從神情訕訕的保衛科長手裏取回了相機,認真檢查了一會。才笑著轉向那揉著胳膊的眼鏡男,“下麵的人不懂事,您不要見怪,沒傷著吧,真不好意思了。”她將一縷頭發掠到耳後。把相機交還到對方手裏的時候順便遞了張名片,那眼鏡男一臉怒色的查看吃飯的家夥。一片看了看名片上的內容,有些訝然,“你就是他們說的負責人向遠,你……你居然是個女人。不過說實在的,你們江源的待客之道實在不敢恭維,要是相機有損傷,這件事可不能這麽算了。”
  向遠笑容益深,“您別見怪,他們處理的方式不當,不過公司有公司的製度,出於治安和人身安全的考慮,日常進出車間,尤其是零點班,必須憑工作證,來訪需要登記。其實像你們這些大記者,平時請都請不來,不過他們沒見過世麵,以為是不懷好意的閑雜人等,所以才過激了。而且,裏麵出了事,進出管理不嚴格,您沒有佩戴任何安全防護用品進到車間,一不留神要是出了什麽事,江源哪裏賠得起。”
  眼鏡男哼笑一聲,“我也是接到報料,這麽多人聚眾鬥毆,不是件小事,你們以為扣住了我的相機,就沒事了嗎?”
  “這幫工人開玩笑過了火,確實不應該,不過您那麽晚了還趕過來,也實在是辛苦,大家討一口飯吃都不容易,照片也拍了,情況也穩定下來了,要不這樣,天氣冷,就讓我們辦公室主任陪您到會客室坐坐,喝杯茶,順便看看這相機在‘看不見’的地方有沒有磕著碰著,該賠得我們一定賠。”
  無需向遠再打眼色,見慣世麵的辦公室主任立刻應景的走上前,好說歹說把那眼鏡男記者請離了現場。向遠待他走遠,臉上那絲嫌惡的神情依然藏得很好。大家心知肚明,隻要他肯妥協離開,何愁沒有東西封住他的口。
  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向遠這才走回李副總身邊,低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誰起的頭?”
  李副皺眉同樣報以低語,“隻知道一開始有人起了爭執,但是後來一些今晚不上班的人都趕過來了,想必兩邊都有人在牽頭,不過不管怎麽問,都不肯說。”
  向遠半蹲下去,看了看被打破頭那人的傷口,跟廠醫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說,“該送醫院還得送醫院,馮醫生,讓張主任給你派輛車,嚴重的這幾個先送到醫院檢查檢查,隻要他們在醫院別再捅婁子,別亂說話,該付的費用公司先付著,有什麽事過後再說,這些傷可大可小,落了一輩子的殘疾可不好。”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似乎在跟馮醫生說,又似乎不是。
  說完,她站了起來,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劍拔弩張的兩群人,站在前頭的都是些熟悉麵孔,有幾個手上仍沒有放下就地取材作為武器的圓鋼。
  “你們想幹什麽?”向遠不疾不徐地指著車間牆壁上的公司規程,“看來平時製度和規定都是白學了,這牆上掛著的都是裝飾用品?要打架也可以,先脫了這身工作服,走出江源的大門,打得天昏地暗都沒關係,不過江源沒有這種持械鬥毆的員工,再不放下家夥,統統給我走人。”
  四周安靜了一會。然後“哐當”一聲,率先放下武器的是那幾個帶頭的固定老員工,他們自知被辭退的可能遠小於那些臨時工,壓力沒那麽大,自然也不願繼續扛著。為首的一個還嚷道:“向總,是他們先動手的,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
  葉秉文也適時說道:“向遠,我早想說你平時過於縱容這幫湖南佬,現在好了,動不動就操家夥,簡直太野蠻了,這車間還有沒有規矩?”
  向遠還來不及開口,那幫湖南勞工已經群情激憤。好幾個人都在嚷著,大不了不幹了,也要討個說法。
  向遠上前幾步,朝那些持鋼條的伸出了手,平靜的說,“把它給我……統統都給我!這些材料不用錢來買嗎,堆在這裏是給你們打坡別人的頭用的?你們把他們打死了,明天日子就會好過?誰沒有父母妻兒,這一棍子打下去,被打的和打人的一家都得喝西北風……聽我的,先把東西放下,鬧了一晚上,夠了。就算你們有理在先,再不放手,也成了理虧了。”
  “向總小心。”李副總捏了把冷汗,向遠卻試探著輕輕奪下了前頭一人手上的圓鋼,他抓得比她意料中更鬆。向遠把它慢慢放到地上,冷眼看著其餘幾人戒備的把家夥放到了腳邊。
  “誰是誰非,公司會弄個清楚,不會冤枉了誰,也不會放過不該放過的,總會給你們一個說法,今天晚上,零點班暫停,你們各自回去,不過帶頭鬧事的得留下來。”
  “沒有誰帶頭,我們都是一起的。”湖南勞工這邊有人喊了一聲,幾十個人儼然同仇敵愾的模樣。向遠微微一笑,看著另一邊的本地人,“我猜你們也一定同樣團結對嗎?”
  她對李副總無奈的笑了笑,又轉向所有的人,“江源的規矩,白紙黑字,大家都清楚,打架是嚴重違反公司規定的,這件事決不能就這麽算了。可是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都沒有錯誰會看著自己的老鄉夥伴受欺負而無動於衷?一時衝動,跟著大家頭腦發熱,也是常有的事。像這種情況,我不怪你們,公司也可以體諒這一點。但凡事必有帶頭的、點火的人,這才是惹是生非的根源。你們犯得著要為這少數幾個人,一起背黑鍋走人嗎?況且,你們不說,對方難道就不說?那麽多雙眼睛看著,還怕查不出來嗎?別說我不給你們機會,找出那個帶頭鬧事的,其他人就算了,否則,等到過後一個一個的算賬,誰也占不著便宜。”
  李副總對著竊竊私語的那幫本地人說道:“別以為公司不敢拿你們怎麽樣,有重大違紀情況的,不管簽了什麽合同都得給我走人!”
  那幫人沉默了一會,依舊沒有人出聲,但是各自的腳步都在悄悄地轉變陣營,最後一個被孤立凸現在人群中的,儼然是一個年近五十,神情尷尬的中年男人。
  向遠作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劉師傅,原來是你。”
  那個叫被稱作劉師傅的男人臉膛異樣的赤紅,竟像是出工前喝了不少酒,他這個時候雖惱怒,但是倒也不膽怯,上前一步,聲如洪鍾,“我就是要教訓一下這幫外地佬,怎麽樣!要不他們遲早要騎到我們頭上撒尿。他們算什麽,我當年跟著葉董,十幾個人三台機器創業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刨食!小李,你敢說你不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
  李副總頓時一陣難堪,向遠知道這個劉師傅說的想必不假,她點了點頭,“劉師傅這些年的確勞苦功高,但江源何嚐虧待過你老人家。如果不是葉董念舊情,您哪能每天三杯兩盞小酒下肚,抱著手看著這幫外地佬幹得死去活來,自己就等著安享天年?李副是你徒弟這點不假,不過還好劉師傅有所保留,這手打架的功夫沒來得及傳授給徒弟。”
  她不想再去看那張變色的老臉,麵對著那些工作服明顯要比本地人破爛的湖南工人,歎了口氣,“你們這邊是誰,不肯說?出來謀生,找份工作不容易,真想一起收拾包袱回老家嗎?”
  誰都沒有動,但是越來越多人低下了頭。
  “你們中的誰,既然有膽量為同鄉出頭,何苦還讓同伴給你背黑鍋呢?”
  她在一片寂靜中等待了幾秒鍾,然後如願在人群裏聽到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是我,是我帶的頭!”
  向遠目不轉睛的看著人群中走出來的年輕人,眯了眯眼睛,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
  “居然是你,滕俊。”
  
  第五十四章 機會
  “居然是你。”
  向遠把滕俊單獨叫到了辦公室,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站在辦公桌不遠處的滕俊,臉上看不出喜怒。
  滕俊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扯著沾染了油汙的工作服衣袖,沉默而無措,哪裏還像個聚眾鬥毆的領頭人。他既不申辯也不求情,似乎在等待著向遠的判定。
  然而許久之後,向遠才又說了一句:“滕俊,為什麽是你。”
  滕俊抬起頭,有一瞬間,他無法確定向遠眼裏一閃而過的異樣表情是否是痛心。
  向遠暗裏歎了口氣,有一度,她很努力的說服了自己,向遙雖糊塗,但至少沒有跟下三濫的人混在一起,這個叫滕俊的男孩是個踏實而本分的人,他對向遙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好。
  她過去並不看好滕俊和向遙這一對,因為覺得向遙未必真心想跟滕俊在一起,不過是孩子氣的胡鬧,想借滕俊來氣氣向遠,甚至還有葉昀。向遠怕向遙拿自己的感情當兒戲,到頭來,別人不在乎,吃虧受罪的是她自己。可是這一段時間的冷眼旁觀,向遠竟然越來越覺得,如果向遙真的選擇了滕俊,倒也不失為一件太糟糕的事,至少滕俊的溫厚老實,恰恰可以包容向遙的敏感任性。
  沒錯,滕俊那時隻是個小小的門衛,毫無出息,就算在江源,也處在員工中的最底層,向遙跟了他,勢必過不上優渥安逸的日子——向遠苦過,她曾經對自己發誓,絕不會讓當年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重複,當然也不能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受苦。向遙再怎麽跟她鬥氣,跟她過不去,她都有責任安排好這個妹妹的生活,才能向地底下的父母交待。然而現在的向遠,已經完全有能力改變滕俊的境遇。
  所以,在培訓名額已滿的情況下,向遠特意要求人事部安排滕俊參加焊工培訓。與其說她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不如說她是給了自己一個安心的理由,也作為對他的一個小小考驗。如果通過為期兩個月的培訓,從未接觸過電焊操作的滕俊通不過上崗考試,那就證明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不值得為他花費心思。
  好在,滕俊的勤奮刻苦總算沒有讓向遠失望。向遠讓他成為江源最炙手可熱的焊工。繼而又讓他做了班長,這在外地合同工裏即使說不上個獨一無二,也算是個特例。為此葉秉文之流明裏暗裏沒少表達過不滿。甚至背地裏謾罵她為了自己妹妹看上的一個小白臉壞了規矩。這些向遠心中有數,可她都充耳不聞。她一貫識人極準,自認不會看錯滕俊,滕俊或許沒有辦法如他堂兄一樣聰明能幹,成為向遠的臂膀,但他的人品和做事的態度都讓向遠放心。隻要他踏踏實實地幹好自己分內的活,都算不枉費向遠為他一番心思。即使他和向遙成不了,給他一個好的前程,也可以看作是向遠犒賞滕雲的一種方式。
  可以說,當向遠質問是誰帶頭打架,滕俊應聲從人堆裏走出來的時候。向遠的臉上無異於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
  滕俊向來在向遠麵前有些怯意,他避開向遠的視線,說道:“對不起向總,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實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幹一樣的活。為什麽他們得到的遠比我們多,還好像高人一等?這……這實在太不公平!”
  向遠冷笑,“世上哪來絕對的公平?你來江源也不是一天兩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難道你跟他們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嗎?”
  滕俊說:“以前我總以為,隻要踏踏實實地幹活,本本分分的做人,就能夠活出個人樣,現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向總你也是知道的吧,現在車間裏,每一個班都有幾個固定工,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名義上大家一起幹活,完成的定額全班平分,但是哪個班裏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幫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他們就知道在旁邊摸魚偷懶,還指手畫腳。這有什麽辦法,我們不幹活就得滾蛋,可他們不用擔心,他們不靠定額也不會餓死。好,你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也一直都在忍,誰讓咱不走運,沒他們的機遇,千裏迢迢到這裏隻要能討口飯吃,多幹少幹也就算了,可他們明明已經的了便宜,為什麽還要欺負人?”
  也許滕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膽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義憤取代。向遠知道,他不是個好鬥的人,必是那幫不爭氣的元老做了什麽出格的事,點燃了這幫外地勞工長期累積的不滿。
  “二班開吊車的陳柱,我的老鄉,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二班有兩個吊車司機,可什麽活不是他在幹?有他在,另外一個本地司機壓根就沒上過晚班。陳柱也算在公司幹了差不多十年,一個人養全家老小,今晚上的早些時候,他家裏來人了,說他老娘在他租的棚屋裏發了病,讓他趕緊回去看看。陳柱當時從吊車上下來,趕緊跑去找他們班長,就像請一個晚上假,既然生產那麽忙,他問班長能不能打電話讓另一個吊車司機頂頂他。結果呢,他們班馮班長在分工房裏跟我們的一個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願意打電話叫人來頂班也就算了,還把陳柱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什麽外地人就是奸猾,想著法子偷懶……誰沒有爺娘老子,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誰願意拿老娘的安危來說笑,陳柱當時急昏了頭,就提高嗓門跟他們班長理論了兩句,就為了這麽兩句,那個姓馮的劈頭蓋臉就罵個沒完,從分工房一路罵到車間還不罷休。他是喝多了兩杯,不過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他拿我們當人看嗎?他們這些本地大老爺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人看!”
  “所以你就帶頭打了他?”
  “我沒打他!”滕俊捏緊了拳頭,“他叫罵到車間裏,還一直發著酒瘋推搡陳柱。陳柱受氣慣了,就知道賠不是,連手都不敢還一下。我們在旁邊的人都覺得看不下去,當時我離他們最近,見那姓馮的推搡陳柱的力氣實在太狠,就幫陳柱擋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瘋狗似的,實際上就是一隻軟腳蝦,我都沒想過傷他,他自己站不穩,絆倒地上的鋼筋摔了一跤,一站起來,什麽話都不說,掄起根鋼條就朝我和陳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圓鋼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邊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戲。他們嘴上說什麽你知道嗎?他們對姓馮的喊:打死這幫外地佬!隻要是個人,都不能任他這樣欺負,難道要像條狗一樣被他追著打?我才剛撿起一條角鋼招架幾下,他們那夥人就一起圍了上來。”
  滕俊說著,憤然在向遠麵前卷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瘀青紅痕觸目驚心。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他們打的。別以為我們平時忍氣吞聲慣了,就會任他們欺負,他們實在太過分了,那幫湖南老鄉哪個不是氣得眼睛發紅。狗急了跳牆,耗子急了還咬人,真要拚命。那麽那幫隻知道喝酒的老東西打得過我們嗎?打架是我挑起的,但我沒有召集誰,那些老鄉都是氣不過才上來幫忙的,況且我們隻是自衛還手,要說受傷,我們這邊受傷的還少嗎,隻不過沒有像他們一樣裝模作樣哼哼唧唧罷了。”
  “那麽說還要多謝你手下留情?”
  “反正我沒錯,我沒故意招惹誰,也沒有傷害誰,更沒想到最後會那麽多人打成一片。我知道你不一定會相信,那也不要緊,反正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
  向遠苦笑,“不,我信。”但是她一個人相信就足夠了嗎?“你說你沒錯?你的莽撞就是大錯特錯。事情本來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跑出來替人強出頭,可是到了找人背黑鍋的時候,別人都不出聲,就連那個什麽陳柱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充什麽英雄?”
  “可我也不能讓別人給我背黑鍋啊,那些老鄉都是為了幫我。”滕俊發泄了一通,一番慷慨陳詞在向遠的一盆冷水下頓時沒了氣勢,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下去,但堅持的東西卻依然沒變。
  “你以為你一個人委屈,可以挑動上百個人為你打架拚命?你以為你是誰?這幫本地人和你的一群老鄉之間早有積怨,隻不過平時沒找到個宣泄口,正好你這個傻瓜站出來,他們衝上去打破了頭都事出有因了。他們心裏都明白著呢,上百個人打群架,誰也搞不清誰打了誰,公司也不可能一概處分,這時候,誰強出頭誰就是炮灰,好了,這下好了,你真給你哥哥長臉,真給……真給我長臉!”
  “我不信……”
  向遠還來不及說話,向遙匆匆推門進來,一把抓住滕俊的手,“阿俊,你沒傷著吧。”
  滕俊被向遙的手按到傷處,咧了咧嘴,臉上卻是開心的,他大概之前都沒想到向遙會這麽關心他。今晚向遙不當班,她是聽到消息特地趕來公司的嗎?
  向遠讓轉椅微微側轉,不願意這個時候欣賞他們的小兒女情態。
  最後是向遙主動叫了她一聲,“向遠,我都聽說了,你……你不會為難他的是嗎?”
  向遠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妹妹用這麽柔軟的聲音這麽低的姿態跟她說話,她何嚐聽不出向遙話裏的意思,於是低頭笑了一聲,沒有說話。他不為難滕俊就夠了嗎,究竟是誰在為難誰?
  倒是滕俊對向遙說,“向總沒有為難我。”他繼而麵對著向遠,用著年輕人特有的坦蕩和困惑,問道:“向總,你真的覺得是我做錯了?我會被開除嗎?”他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在新的崗位上感受到的希望和樂趣,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拿焊槍的,丟掉工作和遠離心愛的女孩的可能,讓他漸漸油生不安。
  向遠一時間也給不出答案,她朝兩人揮揮手,“鬧了一晚上,先回去吧,讓我安靜一會,有什麽事過後再說。”
  向遙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後拉著滕俊的手離開,這一次她關門的聲音很輕很輕,他們走後,向遠很長時間一直保持著低頭思索的姿勢。
  向遠想安靜,可安靜也不是件那麽容易的事,辦公室張主任那邊剛打電話過來,說已經成功打發了那個多事的記者,派出所又來了人。向遠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好在她平日裏各方麵都有些關係,幾個電話疏通打點,事情總算不算難辦。上麵打了招呼,派出所這邊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意了他們江源自行處理這起“少數員工之間的內部糾紛”。
  等到事情都處理完畢,該送走的人都已送走,已是淩晨時分。向遠索性打消了返家的打算,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坐到了天亮。葉騫澤放心不下她,幾次打電話過來,都讓她放寬心。向遠為他的關心而感到心頭一暖,然而,他不知道,她現在的焦慮,卻並非是出於擔憂。
  次日一大早,還沒到上班時間,滕雲就出現在向遠的辦公室。他敲開門,看到支額閉目的向遠,第一句話就是,“向遠,這次是個機會。”
  向遠抬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是的,我知道。”
  
  第五十五章 棄子
  向遠回家洗澡,換了一套衣服,回到公司正好趕得上由葉騫澤主持的關於昨夜惡性毆鬥事件處理方案的討論會。出席會議的除了幾個主要負責人,車間主任,還有人事、行政以及保衛處的部門主管。
  向遠坐下的時候人早已到齊,似乎就隻等著她的出現。負責會議室的小姑娘給每個參會人員麵前倒上了一杯熱茶,向遠稍稍打開杯蓋,就聞到了蓮子紅棗特有的氣息,她不禁好氣又好笑,怎麽不管走到哪裏,他都不肯放過她。她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了葉騫澤一眼,他的視線似乎就在等待她,兩人會心一笑,盡在不言中,然後葉騫澤略清了清嗓子,就開始了會議。
  “昨天晚上車間發生的一起聚眾鬥毆事件,我想具體的經過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今天開這個會,主要就是想就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征詢一下在座幾位的意見,畢竟這樣的事件對於公司的內部的穩定團結和外部形象都是有很大的損害的,我希望能通過今天的討論,得出一個最佳的處理方案。”
  葉騫澤話音還沒落,葉秉文就懶洋洋的接口,“其實按我說,討論根本就是沒必要的,我早說過,那幫外地人是養不熟的狗,遲早要被他們咬一口,平時就拉幫結派,給了他們飯碗,還要得寸進尺。既然婁子已經捅下了,也快到年底,不如幹脆把這幫鬧事的湖南佬清退了,正好還可以省下一大筆費用,我們向總不也總說,要節約人力成本嗎?”
  向遠見他隱隱把矛頭引向了自己,也不出聲,如果不出所料,站在葉秉文立場的應該還有別的人。
  果然,沒過幾秒鍾,人事部的主任就接著葉秉文的話往下說,“是啊,那幫人現在越來越難管。要求也越來越多,說實話,除了少數技術工種,那幫不安分的合同工就算在年前清退了,也隨時可以在勞動力市場上找到新的工人填補進來,雖然適應崗位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這不算什麽難事,而且新來的合同工在待遇方麵要求也沒有那麽多。”
  “可是兩方打假,隻懲治其中一方,這個會不會有些說不過去。依我看,是不是也應該給那些參與打架的固定工一點教訓,這樣大家才心服口服。”保衛科科長有些遲疑地說。
  肇事車間的車間主任也開口了,“沒錯,要是把鬧事的合同工都清退了,就算馬上可以招到新工人,但是新人上崗畢竟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我們有幾個工程的交貨期都很緊張,隻怕禁不起耽擱。說句實在話,這次打假,那些個固定工也不是一點過錯沒有,假如我們太過偏袒,不但留下的合同工會有情緒,那些固定工沒有得到教訓,以後就更難管束了。”
  其實隻要對生產略為了解的人都知道,平時下麵車間幹活的主力都是那幫外地人,假如真正依靠那些早被養懶了的老員工,隻怕江源撐不了幾天。
  葉秉文敲著會議桌朝車間主任笑,“我說錢主任啊錢主任,你就擔心沒人給你幹活了是吧。不過你們話說得也對,太明顯的偏袒也不好。不如這樣吧,把帶頭鬧事的那幾個湖南人都辭了,其餘的扣薪水,至於固定工這邊,也扣點錢,通報批評批評,像老馮這樣鬧得凶的,班長就先不要做了。你們說呢?”
  葉秉文是葉家人,董事長的親弟弟,多年在公司身居高位,他說的話,除了少數幾個人,誰敢有異議,一時間在座的中層都沒人作聲,眼睛不約而同地看向葉騫澤夫婦。葉騫澤眉心微蹙,向遠卻帶著幾分譏諷之色,自顧抿著杯裏的水,依舊不言語。
  李副總終於開口了,“我說說我的看法吧,葉總監剛才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作為管生產的,昨天又是最早趕到打架的現場,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我覺得參與打架的都要給予處罰,但處罰的側重點不應該是重懲合同工,對我們公司那幫元老卻一筆帶過。正所謂:不平則鳴。到我們公司幹活的外地人,湖南籍的也好,其它省份的也好,都是抱著本分幹活,掙口飯吃的目的,如果不是實在忍得太久,那些固定工又理虧在先,是絕對不會爆發到這種程度的。在這裏我也要自我檢討,雖說分管生產,但是在定額的分配和人員調度方麵有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到位,車間裏的不公平是絕對存在的,那幫合同工早有怨言,又找不到可以解決的途徑,再給一根導火索,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我的意思是,假如要處罰,也理當從我們的固定工開始開刀,這件事確實他們理虧在先。”
  李副總說完,好些個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向遠想,李副真算是個再靈透不過的人,他平時做事公正,很得人心,在公司裏從不刻意傾向任何一個派係,但是他永遠知道該在正確的場合說正確的話。向遠不是沒有想過要那幫外地人的,尤其是滕俊,但滕俊是她親手提拔,眾人又都知道帶頭打架的人是他妹妹的男友,這個時候她的立場是其實相當尷尬的,這也是她到目前為止始終保持緘默的原因。李副是地道的本地人,又是生產的第一負責人,用他的嘴來說這番話,才是站得住腳的。
  “李副總什麽時候成了外地工人的代言人啦。”葉秉文嗤笑了一聲,“別的人也就算了,焊接班的那個班長滕俊,他身為班組管理人員,不但沒起到作用,反而帶頭打人,這樣的人怎麽能繼續留下來,這不是笑話嗎?”
  “如葉總監所說,滕俊如果要走,那麽同為班長的老馮一樣要走,大家犯了差不多的錯誤,沒有理由因為身份問題厚此薄彼啊。雖說是固定工,但是違反公司規定,同樣是可以按製度讓他們走人。”李副總口氣並不強硬,說出的話卻讓人很難反駁。
  葉秉文兩手一攤,看著葉騫澤說,“既然這樣,我也不管了,你爸爸不在,你說了算,該怎麽處理,你決定吧。”
  葉騫澤依舊眉頭深鎖。他是為難的,挑起事端的兩個帶頭人裏,老馮跟隨他父親葉秉林多年,從江源創立之初就一直在車間幹活,手把手的也帶出了不少徒弟。當年江源還是個小廠,資金不足,幾度陷入即將破產的邊緣。很多老員工都紛紛另謀高就,那時老馮正當壯年,也是一把技術好手,別的同類企業想把他挖走,卻被脾氣暴烈的他痛罵了回去。他和其他一部分元老在葉秉林最困難的時候留了下來,陪江源一起度過了風雨飄搖的時期,這也是葉秉林當初堅持給予他們最優渥待遇的原因。在葉秉林看來,雖然這幫元老沒有江源的股份。但他們是公司必不可少的一分子,沒有他們,就沒有江源今天的發展壯大。
  這幾年,老馮和同時期的不少固定工一樣,活幹得少了。日子輕鬆了,脾氣也養刁了,葉秉林也並非全不知情,也不過是始終念著舊日情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葉騫澤歸國之後初入公司,也在車間待過一段時間,很多生產上的事情都是老馮手把手的教會他的。說起來,兩人也有半個師徒之誼,讓他做出辭退老馮的決定,委實是太難。
  然而,在江源這幾年,葉騫澤也深知公司的陳弊,對那幫幹活多,收入少,還要受固定工欺壓的人,他也是心存憐憫的,尤其是滕俊那個年輕人,跟向遙關係那麽親密,作為姐姐的向遠雖然嘴上不說,實際上哪能不照應這兩個人,葉騫澤當然要顧及妻子的感受。
  他想了想,開口道:“事情已經發生了,肯定要處理,但是我認為處理的方式不一定要兩敗俱傷,趕走幾個人才罷休,懲罰畢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這件事兩邊都有錯,我誰也不偏袒,但重點還是要放在矛盾的調和上,而不是激化矛盾。這樣吧,兩邊帶頭大家的人都解除原有職務,暫時停工檢討半個月,記大過一次,扣除當月獎金,參與打架的主要成員都給予全公司通報批評,剩餘人員也要利用專門的時間檢討這件事情,絕不能讓類似的事件再發生。”
  這樣中正平和的處理方式是他一貫的風格,在這個時候也恰好安撫了各方麵的情緒,所以就連葉秉文也不再有異議。在這件事情敲定之前,葉騫澤看了妻子一眼,“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還沒開口,葉秉文就笑了起來,“敢情最後拍板的還不是你啊。不過未來妹夫都暫時無憂了,向總還能有什麽意見呢?”
  向遠亦嘴角含笑,“既然是討論,意見當然是大家都可以提。昨天打架的那陣勢在座各位不少都親眼看到了吧,要我說,怎麽善後,怎麽處罰相關人員,都是小問題,這件事算是這麽過去了,可我們這能確保不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嗎?拋開打架不談,是什麽讓本地固定工和那幫外地合同工對抗情緒那麽激烈?隻怕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次事情最根本的導火線不是老馮喝多了酒,也不是滕俊帶頭鬧事,是我們的用工製度有問題。江源不是國企,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麽固定工一說,更不是福利院,你們可以看看國內幾個建材大廠,哪個像江源那樣背著這麽重的擔子,養著一群米蟲。話又說回來,不怪那些固定工懶,誰麵前有不勞而獲的機會都會像他們一樣。他們是江源的元老,這沒錯,但江源也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如果他們一直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分內事,當然可以一直分享公司壯大後的果實,但他們現在在車間裏,就像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換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跟他們分到一個班,幹比他們多三倍的活,領一半不到的薪水,隻怕你們也要反!江源記得那些元老過去的功勞,那是葉董仁厚,可現在為公司加班加點那些外地人就沒有功勞?用工製度一天不改變,待遇差距一天不縮小,就算辭了目前所有的外地人,換上新的一批,這隱患就像地雷一樣,誰敢保證這樣的鬥毆沒有下次?”
  “你倒說得冠冕堂皇,我大哥都不敢輕易動那幫老的,你能怎麽樣,把他們都踢出江源?笑話!”葉秉文聽到向遠的話,愣了一下,繼而又表現出不以為然。
  “沒錯,向遠,那幫人幾十歲了,他們在江源幹了半輩子,再怎麽樣,爸爸不可能同意辭退他們的。”葉騫澤也低聲勸道,難得他在這件事上跟葉秉文保持了一致。
  向遠笑道,“我怎麽敢說辭了他們,隻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像葉董承諾過的那樣讓他們幹到退休那一天。但是有一個原則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你出多少力,就該拿多少回報,企業不能養閑人吃大鍋飯。當然,為了以示區別,固定工的基礎工資可以高於外地的臨時工,但定額部分應該一視同仁,而且李副總,我認為車間定額應該細化到個人,完成多少,就拿多少錢,在這點上一視同仁,這樣,既保證固定工的優勢,也縮小車間收入差距。”
  “可是,按照這個定額算法,以那些固定工現在的能力,隻怕一個月到頭完成不了基本的任務。”李副總不無擔心。
  “那就調換道他們能夠勝任的崗位,江源永遠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但必須是適合他們的,種花掃地,什麽都可以,寧可多設幾個崗位安置他們,也不能讓無所事事的人留在班組裏打擊其他人的工作積極性。當然,不同的崗位有不同的待遇,種花就拿花匠的錢,掃地就跟清潔工收入一樣,這很公平。”
  “一派胡言,你這就是空想。”葉秉文冷笑。
  向遠也不生氣,“空不空想,我們且等著瞧。”
  末了,鬥毆事件的處理方案並沒能通過這次會議得到結果,大家各執己見,葉騫澤無奈宣布散會。
  向遠走出會議室,滕雲已經在她辦公室等候。
  “怎麽樣?”滕雲問道。
  向遠聳肩,“跟我預想的差不多,不過是借著這個會議的名目把事情提出來罷了,急不來的。”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滕雲坐在她對麵。
  “為什麽不問我你弟弟的事情怎麽收場?”向遠揚眉看著滕雲。
  滕雲的笑容有些苦澀,“向遠,你既然借著這次打架的契機來提出那件事,如果成不了就罷了,一旦真的對那幫遺老開刀,滕俊他是勢必不能留下來的,你必須權衡各方麵的壓力,這個你我心裏其實都很清楚。”
  向遠歎了口氣,“滕俊是個不錯的孩子,今天騫澤已經給了我一個台階,隻要我不出聲,他是可以留下來的。”
  “他不走,那群老祖宗也不走。算了,他做事還是太衝動,也該受到一點教訓。況且,阿俊他那麽年輕,就算離了江源,以後的路也還長。”
  “你倒來勸我了?滕雲,人心都不是鐵打的,我何嚐不知道他是你的親堂弟,你心裏比我難受。我這邊還有向遙,唉……”
  向遠從未覺得做出一個決定是這樣的難。滕雲不說話了,正如向遠所說,誰的心是鐵打的?滕俊好不容易在江源站穩了腳跟,而且他堅信自己是對的,如果因為這件事將他開除出江源,對他來說確實是殘忍的,向遙隻怕也不能夠理解。
  兩人俱是無言,良久,滕雲對向遠說,“記得半個月前你跟張天然下的那局棋嗎?我就在旁邊看。最後你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贏了他,我問你訣竅,那時你隻跟我說了一句話。”
  向遠焉能不領會,她長籲了口氣,“是啊,舍得棄子,才能活局。”

  第五十六章 破立
  沒過多久,在療養院的病房裏,向遠和葉秉林有過一次長達四個小時的閉門談話,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談話的內容。但是,就在新年到來的前一周,江源上下都接到了關於那起鬥毆事件的處理決定。雙方打架的領頭人——滕俊和老馮均被以嚴重違反公司紀律為由予以辭退處分,另外幾個鬧得比較凶的,或是通報批評,或是被扣罰了薪水,總之兩邊一視同仁,都沒有討到任何好處。
  對於滕俊的下場,自然也有一些老鄉暗自在心中為他叫屈,然而大家心裏都明白,黑鍋總得有個人背,而且這次公司在處罰滕俊之餘,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味偏袒那些固定工,可不是嗎,就連自詡能在江源端一輩子鐵飯碗的老馮,還不是跟滕俊一樣被公司炒了魷魚,這對於習慣了在固定工麵前低人一等的外地合同工來說,也算是出了口惡氣,夠本了!至於為人出頭,結果卻成了替罪羔羊的滕俊冤不冤,這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自然不會有人再有異議。
  老馮卻是江源那幫元老裏被辭退的第一人,也算開了個先例,這在與他同等身份的固定工裏頗掀起了一陣波瀾。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被這樣一道毫無回旋餘地的冰冷文件驅逐出公司。然而人勞部的有關人員解釋的很清楚,公司這樣做完全是有法可依,有據可循,無論在何等勞動仲裁機構麵前,都是站得住腳的。習慣了安逸,打算高枕無憂的在江源混到職業生涯最後一天的老員工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其實並沒有他們心裏認為的那樣穩固,這些年,他們之所以在江源穩如泰山,不是江源不敢動他們,而是不想,隻因為董事長還念著舊情,可這一次,文件的末頁,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簽名,不是葉秉林又是誰?
  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危機感讓那幫固定工人心惶惶。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不斷慫恿著老馮去找葉秉林說說情,念及過去的情分,說不定董事長會改變主意,再不然,就在負責這件事的向遠麵前說句軟話,好好檢討,事情或許還有回寰的餘地。可是老馮這個人一輩子都是剛烈暴躁的脾氣。他雖清楚自己離了江源,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單位,但哪裏拉得下臉,當著眾人的麵,他咬牙說了句,“老子就不信不靠這幫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活不了。”
  辦理離職手續之時,老馮跟葉騫澤打了個照麵,葉騫澤麵對這個父輩年級的老員工,臉麵上頗有些不忍之色,老馮卻毫不避諱的當即指著他的鼻子叫罵:“你老子糊塗了,你更糊塗,他媽的就是個被女人捏在手裏的軟柿子,我走了就走了。再過幾年,你就等著看,江源到底是姓葉還是姓向。”
  在大多數人還沒有從這場風波中緩過來的時候,一枚更為重磅的炸彈落了下來。一次全公司中層以上管理人員會議上,葉騫澤代表父親葉秉林宣布了公司一個新的改革方案:新年一過,所有的生產部門都采取承包的形式。車間主任即為承包人,隻需要向公司繳納一定額度的保證抵押金,完成指定的生產定額,超出部分即可作為承包收益。公司對承包人隻有一個要求,車間總定額必須細化到個人,並且無論員工身份,一律取消固定工資,所有的工人都按照本人完成定額的情況來發放工資,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當然,為了表示對固定工的適當照顧,公司象征性的給予他們每月不到五百元的補貼。
  這個方案一經公布,眾皆嘩然。那些外地合同工更多是持不敢置信和疑惑觀望的態度,可固定工方麵卻毫無意外的炸了鍋。公司雖然一再重申,他們和普通合同工不一樣,隻要他們沒有像老馮那樣嚴重違紀,江源無論如何都會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但是他們心裏很清楚,一旦取消了原有的固定工資,就意味著他們勢必要跟那些外地人一樣沒日沒夜地幹活,去爭那點定額。否則僅憑那幾百塊的補貼,是絕對不可能維持生計的。
  公司既然已經將工程分包到各個車間,作為承保責任人的車間主任為了盡可能的拿到更多的超額收入,下放到每個人的定額必然不會太低,以這些固定工現在的能力和水平,他們要完成與合同工一樣的定額難之又難。這是很簡單的一道算術題,大家心裏都有一個算盤,完成的工作量少,收入就低,即使加上那寥寥無幾補助,別說達到以往的收入水平,就是跟一個身強力壯的臨時工比都未必能及。而且方案裏說得很清楚,幹不了,可以,那就去幹得了的崗位,越是輕鬆,收入就越低,總之江源會履行董事長的承諾,絕不輕易辭退任何一個固定工,江源永遠有他們的位置,永遠給他們一碗飯吃。可是吃不吃得飽,就看他們自己了。
  這麽一來,享受了許多年優待的元老們哪裏肯依,一時間,公司辦公樓裏幾乎都是來申訴的固定工,有撒潑鬧事的、有死賴活乞的、有破口大罵的,當然也有苦苦求情的。可是,他們期望最高,始終站在他們這邊的葉秉文這時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自己也沒有辦法,拍拍屁股就到國外“考察”去了;葉騫澤雖肯耐心聽他們訴苦,好言相勸,但是說要緊的地方,他也隻能無奈說這是公司的規定;找向遠的更是早早被她的助理攔在了辦公室外,即使見著了她本人,她也是一句話推得幹幹淨淨。向遠說自己隻能管到車間主任一級,任務已經總包到車間,至於車間內部如何分配,她管不著,有什麽事就去找車間承包人,那是他們小集體內部的事情。
  這才是向遠的高明之處,即使再多的人知道那方案實際出自她之手,那又如何,直接麵對這些糾紛的人不是她,而是從承包中得利的車間主任。正如她說服葉秉林時提到的,隻要分給車間主任一點利益,管理人員的積極性也調動了,而且,壞人自然有人搶著做,風波是免不了的。但是,任何事情隻要大多數人得益,就用不了多久。合同工那邊總算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跟固定工的同工同酬。雖說收入未必明顯見漲,但勞動積極性竟是高了許多。固定工們再橫也沒有法子,他們中的中堅力量,也就是車間主任一級的管理層已經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會維護改革。剩下的一部分,縱使再多不滿,也無可奈何。公司沒有違背合同約定,隻要他們願意,還是可以一直在江源幹下去,而且留下來雖不可再如往日風光,至少餓不死,要是出了江源,他們又能去哪裏?
  當然,也有例外的少數人。一直在標準件車間擔任調度員的老員工陳有和就是其中一個。陳有和是不折不扣的元老,原本是G大機電係實驗室的看管員,跟隨葉秉林一起到了江源,可以說江源有多少歲,他就在這裏幹了多少年。難得的是陳有和並不像大多數固定工一樣被縱容得懶惰而驕橫。他為人尚算和善,工作也還認真,雖然做事比較慢,但人緣相當不錯,和葉秉林也有幾分交情。過去葉秉林身體還好的時候,過年過節,陳有和都是要到葉家去坐坐,跟東家說幾句吉利話的。因此葉家上下對他都頗為熟悉,葉騫澤兄妹見到他時都稱呼一句陳師傅。
  標準件車間在承包之後,車間主任為了減少開支,把原本的車間管理崗位削減了不少,兩個調度隻留下了一個,陳有和便被下放到班組裏專職負責數螺絲,這在他們車間主任看來,已經足夠照顧他上了年紀幹不了重活。可是陳有和工作雖負責,但天生動作慢,他就算從早到晚埋頭在那裏數,都滿足不了車間的生產要求,班組長對他頗有微詞,而且,由於數螺絲的工作按計件收入,以他的速度,拿到手裏的錢少得可憐。他是個老實人,整日隻知道唉聲歎氣,越數就越老眼昏花。
  一次,由於陳有和清點的螺絲數量遠低於車間所需,全班人的進度都受了影響,其他人心中不滿,自然冷言冷語不斷。老陳自知理虧,低頭不敢吭聲,手也不停,實在等不及的班長過來幫了一把,卻無意中發現老陳之前清點的數目嚴重有誤。班長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忍無可忍之下勃然大怒,連罵老陳簡直一點用都沒有,要不是因為占了是固定工的便宜,早不知道被踹到哪裏去了。即使非賴在江源不可,也不應該再待在車間拖累人,趁早去掃廁所,慢騰騰地,愛掃多久掃多久。
  老陳雖老實,但活到幾十歲,何嚐被人指著鼻子這樣羞辱過,何況對方還是個合同工身份的班長,他又羞又氣,當下找到車間主任,說,如果實在嫌棄他沒用,他也不是不要臉的人,不幹了總可以吧。誰知車間主任也不留他,二話不說就把他帶到了人事部辦手續。
  老陳原本說的是氣話,還天真地指望有人挽留,走至這一步,自然後悔了,但也找不到可以下的台階,隻得硬著頭皮說,辭職是非辭不可的,但必須得葉董親手簽字。他還當著打聽了葉秉林所在的療養院,幾次三番得去找,但是每次都撲了個空,葉秉林不是去做一天的理療,就是不知道溜達到那個病友的房間下棋。
  陳有和無比失望,後來經人點醒,現在江源最得葉秉林看重的人無非是葉秉林的兒媳婦向遠。他於是輾轉找上了向遠,說明情況,嘴上仍說隻要葉董簽字,他立馬走人,不再拖累江源,但是心裏是存著希望的,他一方麵希望通過向遠能夠讓葉秉林知悉故人的遭遇,一方麵也盼著向遠為他排憂解難。
  向遠爽快地接過了陳有和的辭職信,兩天以後,就把多了葉秉林簽名的信交還到他手裏,和信紙一起遞過去的還有一小疊鈔票。
  當時向遠是這麽說的,“陳師傅,我嫁到葉家的時間晚,所以跟你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是聽騫澤他們都提起過。跟公司二十幾年一直走過來也不容易。你說要走,我挺惋惜的,但也總不能勉強你老人家,辭職信我公公也看了。他也是這個意思,如果在江源實在待得不開心了,我們強留也不好。這是我公公的一點心意,也有一點是我的,這筆錢跟公司無關,隻是葉家給一個老朋友的。出去之後,可以做點小小生意,即使在兒女身邊享福,有點錢傍身也是好的。”
  陳有和萬萬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他在江源半輩子,覺得自己就算要離開,也是功成身退的圓滿退休。沒想到自己的一番氣話,就連葉秉林也樂得成全他,看來他在公司當真已是個廢物。他把辭職信和錢拿在手裏,沉痛自傷,話也說不出來,老淚縱橫。
  就在那天下午,葉騫澤來到向遠的辦公室,欲言又止。
  向遠給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邊,笑道,“我最怕你這個樣子,究竟有什麽事?”
  葉騫澤輕聲問,“我聽說陳師傅要辭職,你讓他走了是嗎?”
  “原來為這樁。”向遠露出了然的神情,“你覺得我做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向遠,陳師傅說的是氣話,你不會看不出來。”
  “那你覺得我該怎麽做呢?怪他的主任。還是怪他的班長?他們也沒錯啊。我答應過你,除了鬧事的,絕不驅趕任何一個老員工,我也並沒有食言,是他自己適應不了現在的形勢,主動要求離開。”
  “總不至於沒有辦法吧。他做不來車間的活,那就給他換個崗位,江源那麽大,就沒個安置他的地方?向遠,讓他回來吧,我去說,他會答應的,他這麽大年紀了,小孩也不爭氣,沒了工作,一點依靠也沒了。”
  “當然,江源安置下一個陳有和不是問題,可他能做的崗位他願意做嗎?如果我為他破例,下一個陳有和出現又該怎麽辦呢?別人心裏會怎麽想?都安置好了,那改革還有什麽意義?”
  葉騫澤一時語塞,但仍未放棄為陳有和爭取,“他是不一樣的,陳師傅他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了,我們不能這麽對他。”
  “你看你,就知道為別人操心,自己嘴唇說幹了都不知道,喏,喝口水吧。”向遠微嗔地把水推到葉騫澤麵前,見他抿了一口,依舊心不在焉,隻得繼續說,“說到和陳有和的交情,騫澤,你爸爸難道不比你心裏有數?辭職信是他親手簽的,你知道為什麽嗎?任何事情必須要有它的規則,而規則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出於朋友的道義,可以適當在規則外幫他,但是出於公司的立場,就讓他走吧。公司現在在發展,每邁出一步,不可能沒有代價。不破不立,這就是我沒有挽留他的原因,如果你覺得我做錯了,可以去把他請回來,但是,你覺得你做的就是對的嗎?”
  葉騫澤疑惑的看了向遠很久,“我說不過你,但是,向遠,你怎麽就能時刻算計得那麽清楚?不破不立?對於滕俊,你也是這麽看的?還是你對所有的人和事都能那麽理智到冷血?”
  說到滕俊,向遠眼裏難以察覺的一黯,對於被開除的結局,一直坐信自己沒錯的滕俊很難接受,他在向遠麵前一句話也沒說,但向遠沒有忘記這個樸實本分的小夥子當時眼裏的失望、委屈和憤怒,當然,更忘不了向遙流著眼淚的指責。
  向遙一直說自己太傻,不該相信向遠真的會為她著想,會幫滕俊,原來向遠一手提拔滕俊,再讓滕俊滾蛋,這一切都是無非是個陰謀,是向遠在證明自己可以把人高高捧起,也可以讓人摔得更痛。
  拉著滕俊離開的時候,向遙把自己的辭職信也扔到了向遠的身上,“我不幹了,你讓他走也行,我跟定他了,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這是向遙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向遠把手覆在葉騫澤的手背上,葉騫澤的手比她涼。
  向遠說,“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以,騫澤,否則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
  葉騫澤轉過頭去,深深吸了口氣,過了一會,才慢慢的翻手回握住向遠。當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陳有和離開公司後不到一星期,由於過馬路的時候精神恍惚,在家門口不遠被一輛運砂車當場撞上,當場氣絕身亡。
  接到喪報,葉騫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向遠獨自代表葉家和江源前往靈堂拜祭,她目不斜視地走過家屬身邊,就像沒有看見那些仇視和敵意的眼光,認認真真地給陳有和燒了三炷香。
  
  第五十七章 爭執
  陳有和的死讓葉騫澤好幾天都無法從一種難以名狀的難過中抽身,向遠下班回來,無論多晚,都看到他書房虛掩的門裏有光線透出來,可是裏邊一點聲音也沒有。
  葉騫澤一向喜愛獨自靜坐看書,但是婚後,他就把閱讀的地點從書房換到了臥室,經常是一邊倚在床頭挑燈夜讀,一邊等待晚歸的向遠。向遠知道葉騫澤微閉的房門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他始終難以解開心結,但她並不急著解釋,又或者,她並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需要解釋。
  一連幾天,向遠都是熄燈入睡了一陣,才察覺葉騫澤回到房間,躺到了她的身邊,兩人均是無話,有時向遠會在半夢半醒之間將臉輕輕偎在身邊那個人的肩頭,他總是背對著她,說一句,“睡吧,別著涼了。”
  向遠覺得,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想通的方式,葉騫澤是個重情的人,他為了陳有和的事心情低落她並不意外,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不是件壞事。
  過了一周,向遠聽說葉騫澤要求行政部以因公身亡的待遇給陳有和的家屬發放撫恤金,她心裏雖覺得不妥,但轉念一想,算了,說不定這樣可以讓他心裏好過一點,於是也並不阻撓。然而,當行政部按葉騫澤的意思做的撫恤金發放表被向遠拿在手中的時候,她隻匆匆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到財務部和行政部,將這件事暫時壓了下來。
  不出向遠所料,當天葉騫澤沒能繼續在書房“靜讀”,向遠走過書房門口的時候,他站在門後。
  “向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
  向遠欣然點頭,“好啊。”她微笑駐足,“對別人說沒有時間,對你怎麽能說這句話?”
  “進來坐下說好嗎?”葉騫澤側身說道。
  向遠走近他身邊,一手扶著門框,笑道,“我現在就怕跟人麵對麵地坐著談話,大概是最近經常跟客戶談判留下的後遺症,隻要一坐下就忍不住討價還價,據理力爭。我們兩個人還那麽講究幹什麽,我就喜歡這樣聽你說話。好了,說吧,你可是悶了好幾天了啊。”她見他不出聲,半開玩笑似的說了句,“該不會是為了陳有和的事情吧?”
  葉騫澤卻笑不出來,“我聽說你把給陳家遺屬的撫恤金發放表扣了下來。”
  向遠像是有些失望,自我解嘲的笑,“我還以為這是在辦公室才談的事情。”既然如此,她也換上了正色,“我並不是扣下發放表,而是讓他們收回去重做,行政部的人都糊塗了,就算破例給陳有和因公身亡的待遇,可是撫恤金也不該是公司規定的三倍金額。這算什麽?簡直是胡來。”
  “是我讓他們這麽做的。”
  “為什麽?”向遠貌似震驚地挑眉。
  葉騫澤說,“何苦呢,向遠,不就是錢的事情嗎?人已經死了,別說三倍的撫恤金,就算是三十倍,三百倍,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對於陳師傅的遺屬來說,我們現在能給的也隻有錢了。”
  向遠抓起對麵葉騫澤的手,“騫澤,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說實話,錢不是這樣給的。我承認在錢方麵我看得比你重,可也不至於在一個死人身上節省,如果給了他的家屬三倍的撫恤金,他們不但不會感念公司的好,也不會知道那是你的仁厚,隻會想當然的認為江源和你我心中有愧,這才可能特辦的給一個已經離職的員工發放三倍的因公身亡撫恤金。錢還是小事,我們不能授人以柄,把一個不屬於我們的錯誤攬上身。”
  “不屬於我們的錯誤……你覺得我們沒有錯嗎?”葉騫澤喃喃說道。
  “是!”向遠斬釘截鐵,她鬆開抓住葉騫澤的手,換而置於他的肩頭,“那就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陳有和他跟班裏的人有糾紛,主動要求辭職,離開公司以後,自己不小心發生車禍。這個事實你也是知道的。當然,陳師傅在江源幹了這麽多年,他死了,是個悲劇,我們很同情,但這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再說一遍,他的死跟我們毫無關係!”
  向遠看著葉騫澤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放柔了聲音,“你啊,你啊,心就是太軟,對誰都寬容,唯獨對你自己苛刻,這樣不是很累嗎?騫澤,為了陳有和的事情,你已經悶悶不樂一個多星期,他也已經入土為安了,讓這件事就這麽過了好嗎,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陳有和那邊,我們就按規定的撫恤金額度發給他家裏錢,把話說清楚,這是公司念在二十年主雇一場,給他家的一點慰問金,不是義務和責任,是善舉。至於你心裏還念著舊情,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其它方式幫他們家一把。”
  “好,既然你也這麽想,我打算讓陳師傅的兒子進江源做事……就給他陳師傅生前的待遇吧。”
  向遠立刻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頓時變色,想也不想得就說道,“這怎麽行,你要給他兒子進入公司也就算了,還要給他固定工待遇?這不行,絕對不行。現有那幫固定工已經是江源的一塊心病,我聽你的,也聽爸爸的,不改變他們的合同方式,那就讓這些人自然淘汰吧,退休一個就少一個,怎麽還能繼續沿用這種荒謬的用工方式。總之我不同意。”
  葉騫澤淡淡地說,“這不是幫助他家裏最直接最實際的方式嗎?陳師傅愛人是個家庭婦女,兩個孩子都沒有固定工作,他的大兒子是在建築施工隊幹過,你也說江源將來要從生產向施工發展,缺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給他固定工的待遇,這也是他要求的,我答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向遠臉色卻寒了下來,“原來你都已經承諾了別人,不過是禮貌上知會我一聲。葉騫澤,善良也要有個限度,否則就成了濫好人。陳有和的兒子憑什麽‘要求’你?他倒是算盤打得劈啪響。真當江源欠他了。你今天答應了他這個要求,明天就會有數不清的要求。這事沒門!”
  很少人能激怒向遠,自己卻麵不改色。然而很可悲,葉騫澤就是其中的一個——也許是唯一的一個。他輕笑了一聲,“向遠,江源我任你做主,可是你忘了,我並不是沒有權力作出這個決定。”
  這話一出口,向遠愣了一下。怒極反笑,“你跟我提這個。是啊,我怎麽能忘了,你才是姓葉,整個江源都是你的,你愛怎麽樣不行?”
  葉騫澤在向遠拂袖而去之前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算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別為了這件事吵架。”
  向遠長長的歎了口氣,“好,我們不吵架,我累了,先去睡覺。”
  接下來的日子。向遠連為這件事氣惱的時間也沒有,因為溫泉度假山莊開張試業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和滕雲兩個主要負責人日日忙得不可開交,滿腦子除了山莊開張前的準備事宜,其它的什麽也容不下了。
  開張的前一晚,他們連夜作最後一次巡檢,向遠和滕雲都是目標性強,做事力求盡善盡美的人,這個項目已經耗費了他們太多的資金和心血,如今已如箭在弦上,必須要讓它按著設定的軌跡發射,正中紅心,絕不能脫靶。
  等到他們確認每一個環節的人員、物資都已到位,再無問題,隻等著次日的開門大吉,已是將近淩晨時分。向遠並不急著趕回去,不疾不徐地沿著嶺南園林式的山莊小道緩行,滕雲在一旁陪同。
  “你也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吧,明天的事情還多著呢。”向遠笑著趕他。
  滕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這句話對你不是同樣適用嗎?怎麽,跟葉少鬧的別扭還沒完?我認識的向遠可不是為小兒女瑣事計較的人。”
  向遠笑道,“這麽明顯嗎,我該說是我心事太淺,還是誇你觀察入微。”
  “我隻是感歎,就算一個人的心再大,也總要被小事所累。”
  “大事,小事?”向遠自言自語,然後很突然的問了一句,“滕雲,你相信江源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公司嗎,像永凱,像中建那樣的大公司?”
  “信啊。”滕雲慢條斯理地說,“我信你罷了。”
  向遠苦笑,“我,我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江源姓葉,我性向,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可笑我還以為自己當真就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鬼了。直到不久前,才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啊。”
  滕雲駐足,一如閑聊,“其實隻要你想,姓葉姓向,不是一念之間嗎?”
  向遠一驚,扭頭看他,滕雲卻閉著眼睛,專注地聽著風吹動小徑兩畔竹葉的沙沙聲。
  是啊,都是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向遠心如野馬,她唯有自己緊緊揪住那根韁繩,緊緊揪住。
  此時白天穿梭在山莊內的工作人員大多已就位安寢,隻等待著明日的忙碌,偌大的莊園被空明的寂靜覆蓋,隻有風聲和樹葉的密語,忽高忽低,似遠還近……良久良久,向遠才覺得自己的心在這寂靜裏安份了下來,她看著滕雲,說,“這不是我的初衷。”
  滕雲睜開眼,雙手一攤,笑著沒有說話。
  向遠跟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彎新月掛在不遠處亭子的飛簷上,疏淡冷情,如夢一場。
  向遠在恰當的時候轉開話題。“看啊,月亮又出來了……我跟你說過我家鄉的月亮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還是山裏的月亮,做夢時記得,清醒時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無處藏身。可是想著想著,有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記憶力的山月跟真實的月亮是一樣的嗎?為什麽我隻要記起騫澤跟我在婺源時的日子,無論哪一個晚上,月亮都是圓滿無缺的,而事實上它應該每天都在變。滕雲,你說,圓滿的會不會不是月亮,而是我的回憶而已,是我的回憶讓它看起來更美。”
  滕雲笑了,跟向遠一樣,像個孩子那樣長久的仰著頭,“就算是同一個月亮,在不同人的心裏也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我跟他約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個晚上,我們租了條船出海徹夜釣魚,你知道,他在那樣的要害部門,凡事都考慮著影響,對於跟我的關係,之前一直是猶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麽都改變了。”滕雲說話時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溫暖,向遠當然知道滕雲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個親密無間的同性伴侶。
  滕雲接著說,“後來很久以後,我們談起那個夜晚,我說,我明明記得當時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隱若現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沒有月亮,海上下著小雨。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到底誰的記憶是真實的,也許是我當時太過幸福,就連陰雨天也自動記作是明月清風,也可能是他那天心裏有事,連帶記憶也是濕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過是天氣變化了。我們的記憶就是這樣,總是選擇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什麽是事實,反而被拋在腦後。”
  向遠聽著滕雲帶笑的回憶,不由說道,“其實我反而應該羨慕你。”
  滕雲的愛情才是最純粹的,無關名利,無關地位,甚至也無關結局。
  她想,不知道在葉騫澤的記憶裏,那些有向遠同行的片斷,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假如他們都堅守著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到了最後才發覺,其實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那樣的話,倒還不如忘了。可她的記憶一直都太好。
  
  第五十八章 開張
  籌備了近兩年之久的溫泉度假山莊終於在初秋的一天開張試業,由於事前的功夫已經做足,當日一切事情都按照計劃按部就班的進行,用向遠的話說,這個耗費了江源無數人力財力的嚐試是否能夠唱響,看的就是這第一出戲上得夠不夠漂亮,假如台上的兩分鍾出了差錯,那背後十年功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她已經讓滕雲把所有的工作安排細分到每個責任人,大到關鍵人物的陪同,小到一盆花的擺放,事無巨細,件件有人負責,這一天平穩度過,大家都有獎勵,誰有了疏忽,嚴懲不貸,假如真出現了問題,也可以往源頭追溯。忙而不亂,緊張有序方才是她的預期。
  直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江源的溫泉度假山莊開張時的盛況都為業內人士所津津樂道。且不去說那重金造就的場麵是怎樣繁華似錦,往來賓客是如何冠蓋如雲,單說剪彩時執剪的人中站著本省的紀檢委書記和G市主管經濟的副市長,這已足夠讓人玩味許久。受邀前來的記者長槍短炮不斷地變幻,賀喜的花籃如長龍一路蜿蜒擺開,每個角落的紅毯上都隨處可見盛裝的貴客,烈火烹油之勢映照得葉家前所未有的風光燦爛,向遠拋灑銀子時心中割肉一般地疼在此時得到了些許慰藉,沒有出哪有進,既然要玩,就玩票大的。
  親自送大領導離去時,向遠彎腰關上車門,笑著揮手看車開遠,然後她站在原地,朝著山莊的大門回望一眼,隻見秋天顯得特別高的天空下,人頭攢動,歡聲喧天。
  她記得很清楚,過了大門,再穿過偏廳,往回廊右轉處的楹上題著古樸雋雅的幾個篆體小字——“舊時明月有無中”。當時滕雲提出過要換個更應景的,向遠跟他說,“算了,花那個錢幹什麽?這個就挺好。”可她很清楚,這樣的熱鬧之下,縱使真有舊時明月,“無”的時候也勝過“有”了。
  晚宴開始後,向遠和葉騫澤分別周旋在客人中招呼應酬,這晚貴客來了不少,自家人卻缺席甚多。在醫院與死亡拉鋸了許久的葉太太兩個月前病逝了,按照葉秉林的囑意,後事辦得低調而簡單。葉秉林甚至沒讓兒女們慣例守靈,自己坐在亡妻的骨灰旁靜靜的陪了一晚上,然後親自將骨灰匣送到了六榕寺。
  由於隻有葉靈才是葉太太的骨肉,病養中的她還是被父親接了回來,為母親戴孝。她的氣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神態看起來也很清醒,看到葉騫澤夫婦的時候,她竟然還對他們露出微笑。那天葉騫澤顯然因為待他有如親生的繼母亡故而情緒低落,也無心管事,向遠看著葉靈撫了撫母親的遺像,然後點了柱香,她沒有點香的經驗,嗆出了眼淚也點不著。向遠走過去幫了一把。葉靈說了聲,“謝謝”
  “客氣什麽,你看上去身體好了很多。”向遠對葉靈說。
  葉靈隨手把香插在香爐內,抿嘴笑了笑,“好了也沒用,到頭來還是會病,誰都有這一天,遲早罷了。”
  她指著的是葉太太遺像的方位,向遠雖知道她說得不錯,但心裏仍然一陣怪異的感覺,不禁開始疑惑,她究竟是病好了,還是更嚴重了。
  始終站在一旁的葉秉林沒有責怪,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先去地是有福的。”
  那次喪禮之後,葉秉林的生活更加簡單,每日不是在療養院閉門謝客獨自看書,就是讓人送他到六榕寺聽僧侶講經,棋也下得少了,公司的事更是全權交給了兒子媳婦,絕少再過問。用他手書在療養院床頭的一幅字裏的意思來說,那就是“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就連這日山莊剪彩,他也沒有出席,隻交待向遠,“你們辦事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見到幾個老朋友,替我問候幾句就罷了。”
  葉靈雖然看上去一切正常,也隻是在晚宴開始的時候露了一下麵,沒過多久,葉騫澤怕她勞累之下情緒不穩,又知她不喜人多的場麵,就差人把她送了回去。葉昀雖說早在兄嫂的叮囑之下,答應一定會來,但他們作為學員警,學校當天有安排,走不開也是無可奈何。
  向遠剛跟張天然寒暄了一陣,轉身就迎麵對上了葉秉文,他依舊是衣著考究,風度不減,手上挽著的年輕女孩麵容似曾相識,聽張天然說,那還是個拍過一兩次廣告的小明星。
  既然打了照麵,向遠就笑臉相迎,“剛才我還跟騫澤說,怎麽還不見二叔,原來是佳人在側,故意避開我們。”
  葉秉文笑了兩聲,“我怎麽肯不來,這山莊還有我的股份呢。不錯啊,侄媳婦,再一次佩服我那老哥哥的眼光,有了你,還要葉家的男人幹什麽?哈哈!”
  他的笑語聲音不低,旁邊不少人都看了過來,向遠並沒有惱,視線掃過葉秉文的手腕,發現新大陸一樣的驚訝,“二叔什麽時候也開始信佛了,難道是做過虧心事,害怕有報應?”她在葉秉文臉色沉下來之前笑出聲來,“開個玩笑而已,二叔不會介意吧。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手上這串檀木珠我看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在哪裏見過。”
  其實何止是見過,這串紫檀腕珠是葉太太生前的隨身之物,自從她重病入院之後,一直沒有從腕上褪下來,向遠聽葉騫澤說過,這串檀木珠是他父親葉秉林多年前送給葉太太的,曾經在六榕寺請過高僧開光,戴在身上,可以逢凶化吉,治病消災,一定能保它的主人度過劫難。結果珠子和信仰都沒能挽回葉太太的病勢,癌細胞擴散之後,葉太太一度急速地消瘦,原本大小恰好合腕的珠子可以一路褪到手肘處,向遠怕葉太太看了心驚,曾經在她打了鎮痛針沉沉睡去後,悄悄地將珠子摘下幾顆,讓它看上去還是保持著貼合手腕的模樣,原本24顆均勻渾圓的木珠被減到了22顆,20顆……最後葉太太彌留之際,隻剩下了16顆。鎮痛針藥效過去的時候,葉太太痛得實在不行,就用牙齒緊緊咬著手上的佛珠,以堅硬著稱的紫檀,上麵好幾顆竟然硬生生地烙上了牙印。雖不算深,但看上去觸目驚心。葉太太身故之後,是向遠親手給她換的衣服,當時向遠把摘下來的6顆(不是8顆?難道被人偷了兩顆?-_-|||)珠子重新串上,置於葉太太的貼身衣兜裏,原本以為珠子已經伴隨逝者化作飛灰,想不到竟然會在葉秉文的手中得見。不能不說是意外。
  葉秉文下意識的抬起了手腕,轉了轉上麵的木珠,似乎漫不經心地回道:“你看錯了吧,這不過是一串普通的珠子,相似的數也數不清,看著眼熟也沒什麽可奇怪的,戴著就圖個新鮮好玩。”
  向遠心裏冷笑,這串珠子經她的手不知多少回,上麵第幾顆有瑕疵,第幾顆有牙印她一清二楚。可笑葉秉文還強自鎮定的撒謊,騙得了別人,卻哪裏騙得過她。不過向遠並不打算點破,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略帶無奈地說,“估計是最近事情多,我都忙暈了,老是看錯聽錯記錯。說起來,我婆婆去之前的那個晚上,半夜三點多了,我放心不下,去看了看。居然發現安全通道的門背後有人縮在那裏哭,我頭昏眼花的,差一點以為哭得那個人是二叔你呢。”
  葉秉文不說話了,直勾勾的看著向遠,向遠嘴角含著一絲嘲弄的笑意,讓他覺得自己像隻猴子,自以為七十二變,然而事實上其實根本就瞞不過她,她什麽都知道,這個可怕的女人什麽都知道。
  他克製著示意年輕的女伴先去拿飲料,那個漂亮的女孩離開後,他立刻沉下臉,咬牙狠狠地對向遠說,“我的事輪不到你管,你別以為葉家所有的人都被你捏在手心。”
  向遠頗具興味的繼續把注意力停留在葉秉文腕間的佛珠上,不動聲色地說:“當然,我對那些不堪的陳年舊事沒興趣。不過看在已經是一家人的份上提醒二叔一句,這串珠子帶在你的手上,恐怕不是亡者的意願,我婆婆生前都不願多看你一眼,她死後你私自把遺物戴在身邊,就不怕做噩夢?”
  “你懂什麽?”葉秉文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在這個時候太過失控是不合適,他強迫自己扭開頭,過了幾秒,壓低了聲音,卻依然無法控製脫韁的情緒,“你什麽都不懂,我和她……”
  “至少我懂什麽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最禽獸最不可原諒的。”
  “我是做過,可我後悔了……我後悔了……”葉秉文的聲音越來越低,低至近似乎喃喃自語,他像對自己說,也像對已經不存在的那個人說,“我求過她,到了後來,我願意她告發我,願意坐牢,願意跟她結婚,願意永遠不去問孩子是不是我的,願意做一個好男人去照顧她們母女一輩子……可是她沒有給我機會,一次也沒有,她寧可嫁給我哥哥,嫁給一個拋下她去跟鄉下女人結婚生孩子的男人,也不肯看我一眼,到死也不肯,如果不是我故意騙她,說要把以前的事情告訴我大哥,她連話都不肯跟我說。同樣是錯,她可以原諒我大哥,照顧他跟別人生的兒子,也不肯原諒我,這公平嗎,你說這公平嗎?”
  向遠邊喝著杯裏的水邊聽葉秉文的低語,像是欣賞著他一字一句的自虐,就連回答的興趣都沒有,更不提與他辯駁。
  葉秉文的意氣風發和風流倜儻當然無存,此刻在向遠麵前的,是個失敗的男人,他說說停停,始終難以釋懷,直到向遠除了鄙夷別無所有的眼神像一盆冷水將他澆醒,這才意識到被這個女人激怒是多麽的不智。他在拿著那杯飲料款款而來的女伴回到身邊之前收拾好了先前的狼狽,冷笑一聲,“我忘了,你是再冷血不過的一個人,跟你說這些你根本不會理解。”
  向遠點頭讚同,“幸虧我不能理解。”
  
  第五十九章 驚魂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了玻璃容器落地碎裂的聲音,向遠和葉秉文像很多人一樣應聲看過去,隻見那邊站著低頭擦拭外套水漬的滕雲和不斷欠身道歉的服務生。
  向遠對著葉秉文和他去而複返的女伴說了句,“兩位慢聊。”移步朝滕雲的位置走過去,她聽到葉秉文用不少人都聽得見的音量對女伴說道:“見過哈巴狗嗎,那邊就有一條,剛打碎東西的就是了。”
  “怎麽回事。”向遠走至滕雲的身邊,低聲問了一句。
  麵容稚嫩的服務生一臉的驚慌失措,“對不起,滕經理,對不起,向總,我不是故意的。”
  滕雲結束徒勞的擦拭,製止了那個服務生的道歉,“說了不關你的事,是我不小心。”
  向遠拍了拍服務生小夥子的肩膀,“沒事了,你先做你的事。”繼而示意滕雲跟她一起走到略為角落的位置,“怎麽回事,我看你一晚上心不在焉的。”
  “沒事,就是一時不小心。”滕雲擠出了個笑容。
  向遠尖銳地說,“一個平時再小心不過的人,忽然變得不再小心,這還叫沒事?你瞞我幹嘛?”
  滕雲沉默了片刻,終於說道,“他病了,高燒一直不退,你知道的,他家裏人都不在本市,我,我有點擔心。不過應該沒事的,已經有朋友在照顧他。”
  向遠知道滕雲口中的“他”除了他的同性愛人不會再有別人,想來也是了,除了“他”,誰還能讓滕雲方寸大亂呢。
  向遠皺眉思索,“真的沒事嗎,唉,偏偏是這個時候病了。”滕雲和她都是山莊最直接的負責人,今天晚上的主角,很多重要的關係戶和場麵上的事情都在等著他們。這點想必滕雲心裏也清楚,走不了,又放心不下,這才心中不安。
  “算了算了,你去吧。”向遠說道。
  “這怎麽行,我怎麽能現在走?”滕雲顯然壓根就沒動過這個念頭。
  向遠有些不耐得朝他擺了擺手。“走吧,別囉嗦,你怎麽比我還像個女人。不過,走之前把該打招呼的人先過一輪,你以後還有求著他們的時候,還有,別聲張,悄悄走了就算了,別讓人覺得失禮了。”
  “可是……”
  “嘖,可是什麽,這地球沒了你就不轉了?”向遠橫了滕雲一眼,忽然換上燦爛的笑臉,對著前方看過來的莫建國打了聲招呼,“莫總好,稍等。待會我好好敬您一杯。”她說完再次壓低聲音趕著滕雲,“這裏還有我呢,去把你該做的事情做完,然後馬上消失,給你兩天時間。該幹嘛幹嘛,別在這像個離魂倩女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謝謝你,向遠。”
  向遠卻不領情,“我說你這個人什麽都好,怎麽就是這麽磨磯煽情呢,快去吧,再不去我手背上都起雞皮了。”
  滕雲笑了起來,立馬執杯,跟幾個重要客戶寒暄了一陣,找了個空隙,匆匆朝門口走去。剛到停車場附近,就聽到輕而快的腳步聲尾隨而至,他回過頭,看見向遠追了出來。
  “向遠,怎麽了?”他疑惑地問。
  向遠從手袋裏抽出一張薄薄的銀行卡,塞到他手裏,“滕雲,趁這兩天,你順便幫我個忙好嗎,這張卡,你就當作是你給滕俊的。”
  滕雲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把卡推了回去,“不用了,向遠,該給的我已經給了他們,他們吃不了什麽苦頭的。”
  向遠笑道,“你給的是你的,滕俊是你弟弟,我難道就沒有妹妹,他們傻乎乎地在外邊闖,吃喝用度哪能不用錢,我們家的人不能老讓你接濟。”她說著,又自我解嘲地說了句,“你給的他們還會要,我的情就未必會領了,要不,怎麽還用麻煩你呢?”
  滕雲聽他這麽說,也知道她在錢方麵一是一,二是二,向來酸得清楚,別人占不了她便宜,她也不占別人便宜的脾氣,也不跟她客氣,當下把卡收回口袋裏。“好吧,錢我會給他們,就說是我給的。可是你真不用向遙知道你為她做的事情嗎,阿俊重新找到工作,他們租到又便宜又好的房子,這兩個人啊,都還以為自己運氣真有那麽好,最多覺得我暗中幫了一把……”
  “我要他們記住我的好幹什麽?”向遠淡淡地說,“我也不指望從他們那裏得到收益,他們感激我或者恨我,也都不過如此。”
  “你為什麽不讓向遙知道你是關心她的,畢竟姐妹一場不容易。”滕雲扶著車門勸道。
  向遠把他推進駕駛座,“我關心她是義務和責任,是沒有辦法的事,不是因為姐妹情義有多深。好了,我要回去了。”
  她送走了滕雲,抄近道走回宴會廳現場,回廊外的天空,天幕深藍,星月全無,此時所有的客人和大多數工作人員都集中在宴會大廳附近,其餘的地方一片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的服務生,都是有事在身,行色匆匆。
  向遠在迂回曲折的長廊走至過半的時候,忽然慢下了腳步,她是走慣了夜路的人,天生的敏銳感覺讓她意識到,有人在不遠處亦步亦趨的跟隨著她,那故意放輕的腳步不是服務生,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個人,更不是她走路的回聲。
  向遠心中警鈴大作,但沒確定對方來意之前,她不願意大喊大叫驚動遠處的歡聲暢飲,可此時的深夜長廊上,除了她,再無其他熟悉的人。
  她的腳步慢下來之後,身邊的腳步顯然也相應的就慢了。向遠裝作拂去肩上的發絲,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與她目的地的燈火輝煌相比,這裏燈光太過陰暗,白天喜氣的大紅燈籠在此刻光線曖昧幽涼,她隻看到了回廊曲折處光線的死角和燈籠光影下自己拖在後麵那暗黑扭曲的影子。
  跟著她的那個人離她距離不算遠,向遠知道這個時候打電話求援是不明智的,如果對方持有惡意,她掏出手機隻能刺激對方貿然行動。她在賭對方對眼前的時機沒有信心。於是她裝作閑庭漫步地走了一小段,然後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奪路疾奔,慶幸的是今天為了行動便利,她穿的是褲裝,也對自己速度相當有自信,隻要對方有幾秒的反應間隙,她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跑到長廊的盡頭。
  長廊的一端是個弧形的裝飾門,向遠閃身到門後,當即用腳鉤過那扇木門,回身用手肘迅速將門頂上,另一隻手應聲扣上那個簡易的門栓。剛才奔跑的時候,她確定身後那個人已經追了上來,腳程不慢,隻輸在起步慢的那幾秒和拉開的十幾米距離。這扇門純屬裝飾,但如若那人要破門而入,她已經有足夠的時機等到人來。
  門扣上之後,向遠片刻不敢停頓的俯身去搬旁邊那株半人高的滴水觀音盆栽,想暫時將門頂住,誰知道那盆栽遠比她想象中更沉,向遠雙手齊用,竟然隻移動它些許。她當即放棄這個打算,剛直起腰來,背就撞上了一個人的身體,大驚之下,向遠險先驚叫出聲,身後的人卻繞過她,彎腰輕而易舉的連盆提起了那株滴水觀音。
  “連棵樹你都要自己搬,這不是天生找累的勞碌命嗎?”
  
  第六十章 是誰
  熟悉的聲音讓向遠激烈跳動的一顆心頓時穩了下來,她陡然放鬆下來的長籲了口氣,直起腰之前,在她眼前的是一雙算不上新,但打理得很幹淨的運動鞋。
  那雙鞋的主人既好奇又困惑,“誰能把你給嚇著了,難道是我?不會吧!”
  向遠一邊拍著剛才搬花時蹭在手心的泥土屑,一邊看了一眼旁邊這個青春明淨的大男孩,無怪乎人們常說歡喜恐懼總在一念之間,她鮮少像先前那般驚慌失措,然而這一刻,所有的黑暗仿佛都被那扇脆弱無比的薄門擋在了另一邊,她有心凝神去聽,一門之隔的長廊外已經絲毫沒了動靜。
  “翅膀硬了啊,連我也敢涮了。”向遠斜了葉昀一眼,話裏是責怪,嘴角確是揚起的。
  葉昀有些不服氣,“那麽多服務員都在閑著,用得著你自己跑出來搬它嗎?”他說著還晃了晃仍抓著盆沿提在手中的滴水觀音。
  向遠說道,“我跟滕雲交待點事,回來的路上覺得他擺得不是地方,就順手挪一挪。你還拎著它幹嘛啊,不沉嗎?”
  “那是因為你還沒告訴我放哪啊。”葉昀嘴硬,可心裏也覺得自己有些傻氣,臉紅了一下,他想,沒有關係,反正光線暗,向遠也看不見,於是按照她手指著的方向若無其事地把盆栽放了下來,還作輕鬆狀的故意甩了甩手,“看,其實它一點也不重,你總得承認在有些事情上,男人的存在還是有必要的吧。”
  向遠被他自說自話的小小得意逗樂了,忍住笑意說,“那是當然,尤其是少了您這樣神勇無敵的英雄,那該怎麽辦啊。”
  葉昀知道又被她笑話了。不由有幾分訕訕的,嘴裏輕輕嘟囔了一句,向遠沒聽清,卻也不追問。其實,在向遠婚後,她和葉昀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單獨在一起交談。平時葉昀就很少回家,就算偶爾一家人團聚,也不過是說著嫂嫂和小叔該說的話。這麽個夜晚,這麽個驚魂未定之餘兩人忽然打了個照麵,反倒一時忘記了慢慢砌起來的隔閡。
  通透如向遠,其實何嚐不知道她倉促間決定嫁給葉騫澤,在某種程度上傷了葉昀的心。雖然他們誰都不願意深究這樣的傷心是出於怎樣的一種複雜情感。但是,她欠葉昀一次日出之約,也許還欠他一句解釋。然而她真的能夠解釋嗎?她說什麽能夠挽回葉昀的失望呢。向遠再清楚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她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難道時光倒流,她就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事實上,即使錯過了那天晚上的月亮,她也未必會等在那裏看次日清晨的日光。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讓它這樣吧,什麽都別說,該過去的會過去的。即使過不去,天長日久,自然風化。葉昀經曆過失望,總有一天該會懂得,希望是靠自己給的,而不是別人。
  向遠一直這麽想,也說服了自己麵對葉昀時泰然處之。然而這刻涼風中她微微抬頭,看著那張沾染了迷茫的年少麵龐,隻想用手去撫摸他柔軟如孩童的發絲。
  她伸出了手,卻隻是草草得掠了掠方才奔跑時散落的一縷發絲。
  然後問道:“我還以為你真不來了,好不容易趕過來,不在宴會廳跟你大哥在一起,你跑這來幹什麽?”
  葉昀回頭看了一眼燈如白晝的宴會廳方向,說,“我見到大哥啦,陪他站了一會,那的人我大多數不認識,沒什麽意思。還有……”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運動服,有些慚愧地說,“本來學校今天晚上是有集訓的,正好結束得早,我回到宿舍,脫了製服才發現急急忙忙地也沒準備合適的衣服,到這裏才知道人那麽多,我這身打扮好像是不怎麽合適。反正沒事幹,不如出來呼吸口新鮮空氣。”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向遠,怕她一眼識穿他撒了謊,他明明是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那個人,這才沒頭蒼蠅一般的到處轉,沒想到繞了一圈,還真被他撞上了。
  說話間,向遠再次不經意的查看了門後的動靜,依然悄無聲息,她拍了拍葉昀的手臂,“走吧,跟我回去。”
  兩人回到大廳,葉騫澤正在正中央的一處跟幾人交談,他說得少,聽得多,單手插在一側褲袋裏,另一隻手執杯淺酌,不時點頭微笑,隻有再熟悉不過的人才能看出那笑容裏的心不在焉。向遠和葉昀的再度出現讓他明顯的安下了心,他笑著朝兩人的方向招了招手。
  “你大哥叫你了,快過去吧。”向遠對葉昀說。
  葉昀有些奇怪,“你不一起過去嗎?”
  “我還有些別的事,待會再過去。”
  其實那次爭吵之後,向遠和葉騫澤一直沒能將裂痕抹平,他們夫婦倆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說起來那還是他們婚後第一次撕破了臉。都說夫妻間吵架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床頭吵,床尾和,尤其少年伉儷,愈吵情分愈濃,可向遠卻分明感覺到那夜的一席話,令兩顆心都悄悄地涼了下去。事後,他們誰都沒有道歉,隻不過葉騫澤有一次在睡前輕輕擁住了向遠,低聲說:“向遠,我們別吵了好嗎。”當時向遠背對著他欣然應允,“好,我們不吵架。”就這樣,他們放棄了繼續爭執,沉默地各自偃旗息鼓,可事實上,問題的關鍵仍然堵在那裏,怎麽也繞不過去。
  “向遠,你跟我哥怎麽了?”向遠嫁入葉家時間已經不短,葉昀那句“大嫂”卻始終叫不順暢,最後連“向遠姐”也不叫了,索性直呼其名。
  “沒怎麽啊,又不是小孩子,非得天天黏在一起。”向遠笑著說。
  葉昀聽後卻沒有打消臉上的狐疑,“開始我問大哥你去哪了,他說不知道的時候我就覺得怪怪的,真沒事嗎?”他是個本性再善良不過的孩子,即使心中藏著秘密。然而此時臉上心裏,都是對哥哥和向遠純然的憂心。
  向遠也不禁感歎,縱然葉昀在她心裏怎麽也長不大。但他也再不是以前那個一兩句話可以搪塞過去的小孩子了。於是她正色道,“別杞人憂天,過去幫我跟你哥說一聲,我先跟工作人員交待幾句話,待會我跟他一塊去敬鼎盛集團的莫建國一杯。”
  “莫建國。”葉昀喃喃地重複,一向對生意場上的事不留心的他也對這個名字感覺到些許熟悉,“啊,莫建國,莫叔叔,是那個被葉靈從樹上推下來的那個人的爸……”
  “葉昀!”向遠皺眉製止了葉昀恍然大悟的自言自語。葉昀也心知有些事還是少說為妙。於是及時刹住了話頭,乖乖的“哦”了一聲,就朝葉騫澤的方向走出。
  向遠見他走開,趕緊差人找來了山莊保衛方麵的負責人,在暗處細細交待了幾句,看著保衛主管盡量把動靜減到最小地召集了幾個人走了出去,這才稍微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
  剛做完這件事,向遠轉身。差點撞翻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身後那個人手上的水杯,她定神一看,葉昀端著個杯子小心翼翼的跟著她。
  向遠無奈地說,“你大哥不是剛把你叫去嗎?”那杯子還冒著熱氣,她又補充了一句,“沒燙著吧。”
  葉昀有些委屈地說,“就差一點,還好我閃得夠快。是大哥讓我過來把這杯東西給你的,服務員剛沏出來,他還讓我跟你說,一整晚都沒見你吃東西,有什麽事都先墊墊肚子再說。”
  不用打開杯蓋,向遠也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她接了過來,自然而然地朝葉騫澤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他也正朝她這邊看過來,兩人視線相對,他微微笑了一下,溫暖一如過往。向遠摩挲了一下杯沿,在臉上回應了葉騫澤一個笑容。
  葉昀看在眼裏,正想說什麽,卻看到向遠忽然讓服務員把她手上的東西擱在一片,然後對他說,“葉昀,你過來一下,我們一起去跟公安局的謝局長打聲招呼。”
  葉昀遲疑的看了前方一眼,有些別扭地說,“為什麽我要去啊?”
  “傻瓜,沒幾個月你就要畢業了。你非要做警察,沒人攔得住你,可就算要進公安係統也得有個好著落啊。”向遠苦口婆心地說。
  “我不去。”葉昀又拗了起來,倔強地揚著下巴,“不用求誰我也能做警察,反正到時分到哪就算哪,別人做得了的事我也做得了。”
  “我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但是做警察的話,有些部門風險太大你知道嗎,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葉昀這晚第一次開心地笑了起來,“向遠你也開始婆婆媽媽了,不冒風險,我做警察幹什麽?”然而他心裏有個聲音在低低地歡呼,她果然還是關心他的,全世界最最關心他的。
  “少說廢話,跟我來。”
  “說了不去。”
  葉昀仍然試圖頑抗,卻忽然感覺到掌心一熱,向遠不由分說就牽住了他的手,領著他朝目標走去。
  她手心的觸感葉昀很熟悉,那雙手並不溫軟,相反,即使她已經許多年沒有幹重活,依然無法如別的女人一樣細膩滑潤,相反的,它指節細長,掌心極薄。小時候葉昀聽老人說過,長這樣一雙手的女人命硬福薄,葉昀覺得簡直是胡說八道,向遠走到今天,嫁給了他哥哥,也是她心中的人,這不是幸福的鐵證嗎?而且,這雙手也輕而易舉的燃起了燃起了葉昀心中搖曳的喜悅的火焰。他不是沒有觸碰過其他異性的手,禮貌性的雙手交握,又或者學校活動時拉女同學一把,那些手的觸感無一不比向遠溫暖,然而那些感覺他轉瞬就忘了,隻記得她的手,薄而瘦,他抓不住,也掙不開。
  懵懵懂懂地,在葉昀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被向遠帶到了一個名為“謝局長”的男人麵前。向遠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鬆開了,轉而去握那個男人肥厚的掌心。
  “向遠啊,大忙人今晚還記得我,不容易啊。”
  “哪裏的話,剛才見您跟朋友聊得開心,不敢打擾罷了。對了,謝局長,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叔子葉昀,今年準備警院畢業,平時難得見到您,今天借機陪他來見見警界的前輩。”
  謝局長麵露詫異之色,“這麽說,小夥子不就是葉家二公子嘍,我剛才還在心裏想,向遠不簡單啊,你們家葉少還在,你就牽著個漂亮小男朋友堂而皇之的走,這算哪一出,原來是這樣,哈哈。”
  向遠也朗朗地笑了起來,“謝局長真會開玩笑。”
  隻有葉昀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他沒有忽略,談笑間,謝局長握住向遠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所以盡管不怎麽情願,葉昀還是主動朝對麵的男人伸出了手,“你好,謝局長,我是葉昀。”
  他暗裏冷笑地看著謝局長和他的握手如蜻蜓點水般擦過。好在向遠的手也得以解脫。
  謝局長打量了一眼葉昀,笑著說道,“我就說葉家風水不錯啊,富貴不說,人也一個比一個長得好。葉少已經是一表人才了,這弟弟咋一看就跟電視裏的青春偶像差不多。向遠,說句實話可不準惱啊,別人都說郎才女貌,你進了葉家可算是女才男貌了啊。”
  向遠心知葉昀最不喜歡別人拿他外表做文章,趕緊笑著岔開話題,“我權當謝局長是誇我。”
  謝局長笑完之後正色道,“不容易啊,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不享清福,偏想進我們這一行,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光彩啊,這樣的男孩子往我們公安局裏一站,我們那的女同誌可要高興了。不過真有了案件要出勤,這要是個女賊還好說,果真遇上了亡命之徒,刀槍手腳都是不長眼睛的啊,真要是傷著了,我怎麽向你們家交待啊?”
  “謝局長可以看看我四年的成績單,我並不是……”
  “阿昀!”向遠及時打斷了葉昀有些憤然地解釋,的確,他最討厭別人拿他當繡花枕頭,文化課專業課都相當優秀,擒拿和散打更是長項,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謝局長說得沒錯,刀槍無眼,他真要傷著該怎麽辦?
  向遠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心要做警察,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四年警院畢業,不然他幹這一行,隻怕是不答應,所以就要麻煩謝局長多多關照了。”
  謝局長倒也爽快,“既然你向遠都開了這個口,那還有什麽問題,人隻要一畢業,就到我這裏來,交給我,就放一萬顆心吧。”
  從謝局長身邊走開,葉昀的不滿仍未消退,他悄悄朝向遠埋怨道:“你呀,你就幹脆把我弄去戶籍科得了,天天坐辦公室,養得白白胖胖你就高興了。”
  向遠飛快地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你這傻孩子,要我說多少遍才明白,公安局有很多部門,你沒必要往最苦最累的地方衝,就算要做英雄,也不一定非喊打喊殺的啊,我說過不能讓你有事,絕對不能。”
  葉昀被她戳得頭微微一偏,埋怨和不滿哪裏還發得出來,他低頭一笑,傻傻地問,“要是我有事,你會哭嗎?”
  “胡說八道!”向遠毫不遲疑的否定他的口無遮攔,她說著聲音就沉了下來,“這事能開玩笑嗎?葉昀,我見過太多意外和不幸了,我爸爸,你媽,還有阿迤,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走了,不想再重複一次了。你媽還在的時候,我就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你,現在你爸也是再三跟我說,沒什麽放心不下的了,就除了你。況且,當初你爸和你哥一直反對你上警院,是我幫著你說服了他們,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你大哥交待?”
  葉昀沉默了,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問了一句,“你是為了他們才擔心我的是嗎,我爸,我媽,當然,尤其是我哥?”
  向遠愣了愣,明白了他話裏的潛台詞,她看向一旁,然後點了點頭,“葉昀,別說‘他們’,‘他們’不是別人,是你最親,也最關心你的人,你老是不肯回家,你大哥心裏多難受你知道嗎?對了,還有我,我們是一家人啊,我……”
  “你是我大嫂對嗎?”葉昀惱了,俊秀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著向遠發脾氣,喉嚨一緊,低低的說了句,一如懇求,“別管我好嗎,向遠,你別管我的事。”
  向遠伸出手,葉昀卻退了一步,那臉上的冷淡讓她一陣心灰。別人都說她是個能人,她自己知道其實不是,越是她關心的人和事,她越弄得一團糟糕。
  葉昀讓她別管他,這有什麽難的呢。向遠再次點頭,然後從葉昀身邊走了過去。
  “你去哪。”她聽到葉昀在她身後問,聲音已有悔意。
  她朝著另一個方向一直走。
  “你去哪?”又是這一個問句,說話的人迎麵輕輕攬住了她,卻是葉騫澤,“怎麽了?”他掩不住的關切。
  向遠笑道,“趕著去洗手間。”
  她在宴會廳一側的女用洗手間裏洗了把臉,水珠還沒擦幹,異樣的感覺讓她立刻回頭,“你是誰?”
  
  第六十一章 秘密
  一直如鬼魅般尾隨著向遠的那個人終於現了形,那是一張並不熟悉男人麵孔,三十出頭,臉上每一道紋路都刻著長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所特有的早衰和疲憊,還有幾分憤世嫉俗的蠻橫。衣著倒算得上整齊,但他絕絕對對不可能是受邀出席這晚宴會的嘉賓,也絲毫不似工作人員。
  向遠在記起這個人之前,先記起了這雙充滿怨毒和恨意的眼睛,她沒有忘記,自己代表葉家和江源到死去的舊員工陳有和靈前上香的那一天,靈堂上短短的一段路,她始終被這樣的怨恨所包裹著,如果不是驟然痛失至親的悲傷和無助暫時壓過了敵視,她毫不懷疑當時陳有和的家屬已生出了把所有的憤怒和不甘宣泄到她身上的衝動。
  一個悲劇總得要有個惡人來承擔罵名,否則悲痛著的人們情何以堪?陳有和是他一家五口人的經濟支柱,就這麽說沒就沒了,雖然撫恤金到手,他的家人想必依然心有不甘,他們想當然的認為陳有和死於車禍完全是因為失業後的精神恍惚,而一手將他推出江源的人就是葉家,是向遠。至於跟陳有和吵架的工友,還有他的班長,他的車間主任,那些一個個推波助瀾讓陳有和在江源難以立足的小人物,他們勝在平凡,勝在身份低微,承載不起陳家的恨意,甚至就連陳有和的工作失誤和主動遞交辭呈,都為死者諱而自動被忽略了,向遠不做這個罪魁禍首,又該讓誰來做呢?
  向遠試著往後退了一步,大理石的洗手台麵抵住了她的腰,古樸而精致的洗手間設計頗具匠心,然而驚惶之下她同樣無處可逃,那個男人,陳有和的大兒子悄悄潛進來的那一瞬間已經用背頂上了洗手間的木門。向遠的手徒勞地撐在洗手台的邊角處,冰冷堅硬的觸感暫時刹住了她心中驚恐的蔓延。
  臉頰上來不及擦幹的水珠緩緩沿向遠腮邊滑下,最後走投無路的墜至脖子以下。向遠開始後悔自己之前的大意,她一心不想讓任何事情驚擾到這夜的歡宴,以至於在明明知道有來路不明的人混了進來,並一直在暗處窺視的情況下仍不願意張揚,隻吩咐了保衛悄悄的搜查。更沒有想到的是,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男人竟能擺脫近十個保安的視線,追蹤她到了這個四下無人之處。
  “你想幹什麽?”這一個問句差一點就脫口而出,然而向遠立即明白這句話毫無意義,這樣一個男人煞費苦心的跟了她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現在他就在三步開外,表情木然,眼神怨毒,右手還緊緊握住一個汙濁的白色容器。他想幹什麽,總不至於是請她喝茶。所以,向遠喝令自己不能亂了陣腳。她盡可能的讓聲音聽起來鎮定平和。
  “你想要什麽?”萬事萬物都有個價,隻要他肯開這個口,事情就有回寰的餘地。
  “我要你不得好過!”向遠想不到這個男人的情緒如此一觸即發,顯然這時緊張的不止她一個,他全身都控製不住地抖。連帶手中那個容器也跟著不由自主的晃蕩,依稀可見裏麵半滿的液體。向遠喉嚨一緊,“別,別衝動,你說你想要什麽。有事好商量,我有什麽事,隻怕你也沒什麽好結果,何……何必呢?”
  “跟你商量個屁,你們這些人都是吸血的,我爸為你們打了那麽多年的工,沒用了就一腳踹走,最後落得橫死街頭的下場,要不是做了虧心事,你們犯得著用錢來收拾爛攤子嗎,姓向的,最毒就是你,到最後還出爾反爾,滿口空頭支票,就那一點點撫恤金,就想把我們打發了嗎,做夢去吧,既然我們的命賤,那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就在這時,那男人背抵著的門被敲響了,伴隨著敲門聲的是一個年輕而遲疑的聲音,“向遠,你在裏麵嗎?”
  這個變故讓門內的狹小空間靜謐了兩秒,向遠隻聽得到心跳聲,除了自己的,還有對方的,激烈而混亂。葉昀的出現可以說是時候,也可以說不是時候,他讓門後的僵持變得更緊張而微妙,如同箭在弦上,他卻在弓箭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向遠一直置於身後的手終於摸索到陶製的麵紙盒,在那個男人身動的同時,她沒有片刻遲疑的操起這方型的陶器朝他手腕處狠狠砸去,幾乎就在同時,洗手間的門在一聲巨響後顫了一顫,那男人稍稍將身撤離,朝背後忘了一眼,就在那瞬間的停頓裏,門在第二次的撞擊下應聲而開,門頁挾帶的力道和向遠準兒狠的重物一擲讓那男人身體一個趔趄,幾欲撲到,手裏一直緊握住的容器差一點脫手,裏麵的液體溢灑了近半,那不祥的味道讓向遠心裏暗叫要糟。
  果然,那男人紅了眼,豁出去一般傾盡全力將剩餘的液體朝向遠身上一潑,電光火石間,向遠避無可避,她本能的回身低首抬肩護住頭臉,大腦如同時針停擺,一片空白。強酸傾瀉在人體上是什麽後果,向遠再清楚不過,肩頭發際感覺到濕意的刹那間,她萬念俱灰。那些撕打聲,痛呼聲,短暫的碰撞聲都無所謂了。她等待著那焦黑腐蝕的滋味。幾分鍾之前她尚能完好無缺地微笑掙開葉騫澤的懷抱,早知如此,她當時為什麽不能多看他一眼,最難以忍受,這樣慘烈不堪的收場居然要示於葉昀之前。
  奇怪的是那化學藥品發揮作用的速度慢得遠超過了向遠的想像,她感覺到了刺痛,然而這遠不是強硫酸所具有的殺傷力。
  “向遠,你怎麽樣?”
  “別碰。”
  她製止了葉昀撲上來心急如焚的探視,疑惑地看了看除了微微發紅外,到目前為止未見更可怖異狀的肩和手,再小心翼翼的將手指置於鼻尖輕輕一嗅,臉上頓時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這夾雜著催化劑和鐵鏽氣息的硫酸味道她再熟悉不過,江源所屬的標準件公司下轄熱鍍鋅車間,為酸洗掉鐵件成品上的鏽蝕,以達到美觀和抗腐蝕的效果。部分建築用螺栓和鋼構架是要求用硫酸浸泡後鍍鋅的。如無意外,陳有和兒子朝她潑來的應該是從鍍鋅池裏弄來的硫酸,那特別混濁的顏色和些許的金屬碎屑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想。他竟然就地取材的用江源自家的硫酸來攻擊向遠,那些液體,也許是一貫節省的陳有和托了鍍鋅車間的同事裝回家刷馬桶用的。
  劫後餘生的向遠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隻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而可笑,像一出鬧劇。這個行凶者顯然連凶器都未曾下功夫鑽研,要知道,鍍鋅用的酸洗液濃度在10%~20%之間,尚不足以毀人於頃刻之間,況且向遠主管江源之後,曾跟李副總反複商量。為盡可能的降低成本,減少硫酸和鋅錠的使用量,江源的熱鍍鋅產品都是在國標之內將鋅層厚度降到最低,就連酸池的硫酸濃度也稀釋到極限值邊緣,不知算不算得上幸運,她遇上了一個愚蠢而貪小便宜的敵人,就此逃過一劫。
  “他潑……潑的是什麽鬼東西?”葉昀急得舌頭都打結了。
  “硫酸。”向遠看了蜷在角落沒了動靜不知死活的陳家大兒子,也顧不上廢話。將一側的頭發、脖子、裸露在外麵的手臂立刻靠近打開的水龍頭下衝洗,這些硫酸雖不能致命,但是沾染在身上時間稍長,也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向遠這個人永遠是生存至上論者,不管什麽時候,人身安危都是第一位的。衝洗完脖子上的殘留液體,她立馬示意葉昀脫了他的運動外套。葉昀愣了愣,自然從命,她卻在那頭飛快的解著上半身被稀硫酸打濕了一大片的薄衫上那一排細密的扣子。
  皮膚上的痛和癢已經感覺越來越明顯,太過繁複的扣子這時便顯得無比可惡。向遠暗暗咬牙之餘,尚且注意到葉昀還紅著臉傻傻站在她身邊。不由分說地踢了他一腳,葉昀立刻如受驚的兔子般倉促轉身,全身繃得緊緊的,隻扭轉著一隻手將自己的外套遞到向遠的麵前。
  “去看看他怎麽回事。”向遠邊衝洗著衣服下火辣辣疼的皮膚,邊對葉昀說。
  “你看什麽?”她好像聽到身後的葉昀又用力踢了那男人一腳,嘴裏恨恨的。
  “向遠,他到底是什麽人?”葉昀忍不住又扭頭問,忽然想起這不是麵對麵說話的時候,趕緊說了句“對不起”,再次眼觀鼻鼻觀心地看回那個男人的方向。
  其實這個時候向遠正好拉起葉昀外套的拉鏈,洗手間不是什麽隱蔽的地方,雖然離宴會廳隔著一個拐角的走道,動雖暫時沒驚動那邊的人,但隨時有可能有其他上洗手間的人走進來,到時這場麵就難以解釋了。所以向遠也力求速戰速決,她走到葉昀的身邊,俯身看了那男人一眼,葉昀下手不輕,看他蜷在那裏,手臂扭曲的奇怪角度,估計不是脫臼就是骨折了。
  那男人捂著手,艱難的想要站起來,向遠一把按住葉昀的手,“別打了,夠了。”
  “他差點想要你的命。”葉昀仍對剛才驚險的一幕難以釋懷。
  向遠皺眉,“那你總不能打死他。”她對那個男人說道,“我說過,你爸爸的死是個意外,我對你們一家沒有半點敵視,你這是何苦。”
  那個男人啐了向遠一口,“嘴在你身上,你怎麽說不行?吃人不吐骨頭,我咒你們一家都不得好下場。”
  話已至此,跟這麽偏執的人說下去也沒有什麽結果,向遠當即給保衛負責人打了個電話。片刻,幾個身著保安製服的人匆匆趕了過來,看見這一幕,無比震驚。向遠也無心聽他們自我檢討,隻說從走道另一側的小門把人帶走,不要張揚,順便讓他們為這間洗手間毀壞的門鎖和一片狼藉找個合理的理由。
  洗手間維修暫停使用的示意牌很快被送了過來,向遠挽著濕答答的頭發,看著葉昀的欲言又止,憋得並不好受的模樣,她笑了笑,“今晚剛誇你神勇,你看,這不是救了我一回嗎?”
  葉昀倒沒說自己為什麽那麽巧也來到洗手間這邊,隻道:“那個人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一次,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有事就知道瞞著我,可是我連這點警惕都沒有,還做警察幹什麽?對了,你還沒說他跟你有什麽過不去,怎麽惹上他的,太危險了。”
  向遠安撫得拍拍他的手背,“我會告訴你的,不過現在你先到車上給我拿一件我的外套,我總不能這樣走出去。”
  “大哥他……”
  “先別跟你大哥說起這件事行嗎?事情都過去了,別讓他擔心。”
  “可是……”
  “葉昀,就當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
  葉昀猶豫了一會,畢竟還是妥協了,朝她伸出了手,“車鑰匙給我。”
  
  第六十二章 求和
  溫泉度假山莊開張試營業一個月有餘,經營狀況良好,正如向遠的預期,甚至可以說超出了她的預期。從一開始,山莊的定位就以商務會議接待為主,散客為輔,休閑商務場所及設備一應俱全。葉家是建築製造業起家,對酒店經營從無涉足,包括向遠和滕雲在內,都談不上經驗可言。所以在人員的配備上,向遠極力否決了葉秉文提出的由自家人管理的建議,也不讚成從江源的原班人馬中調用,除總經理一職責無旁貸的交給了滕雲之外,副總經理以及大堂、餐飲、客房、溫泉管理等各個部門的主管都從省內外同行業中重金聘來了專業得力的人,包括工作人員以及最底層的服務員、勤雜工,都一概外聘,未從江源調用一兵一卒,隻除了將葉騫澤一個從技校的會計科老師職位上辭職出來的堂姑姑安插在財務部門作主管。
  向遠心裏還是很清楚,在從山莊籌備至今,雖然她公公葉秉林和丈夫葉騫澤都基本上放手讓她做主,山莊在核算和經營方麵也獨立於江源,但它畢竟是葉家的產業,所以,在最為敏感的財務方麵,做主的不能是外人,也不能是向遠的人,當然,滕雲這樣誰都知道是和向遠同一陣營的人更不能插手,隻能讓葉家自己的人來擔當。這是向遠明確示於葉家其他人之前的一個姿態,或者也可以說是給自己設的一個警鈴。
  私底下有人說她虛偽,權力都攬在手裏,表麵功夫還不忘做足。向遠偶爾心中有數,也不出聲,隻不過偶爾發狠了,才會自己對自己說,我就算壞人做到底,表麵功夫也不做了,就憑現在的葉家,就憑那些公子少爺們,又能耐我何?然而,在這些念頭燃起的時候,向遠總能在片刻中把它掐滅至灰燼都不留,就連在最信任最倚重的滕雲麵前,她也絕不容許自己提起。她雖不姓葉,可她是葉家的媳婦,更是葉騫澤的妻子。
  不可否認,良好的人脈和關係網,還有前期的必要“投入”的確是助益良多的,溫泉度假山莊環境古雅,配套齊全,服務質量上佳。可消費也著實不低。雖然如此,來得起的還是大有人在,其實也多以公務接待為主,尤其開張後不久就臨近年末,大小會議基本上就沒有間斷過。滕雲在一個半月之內已經和三個單位簽訂了定點接待協議,其中甚至包括仍由歐陽掌權的中建和一個城區政府部門。中建和向遠常來常往關係一直不錯,這個自不必說,反正宴請和會議都是需要場所的。自視甚高的歐陽都覺得向遠不算討厭,借花獻佛地送她個順水人情也算不了什麽;至於能在開業之初即承蒙政府部分的慧眼,除了山莊的設施和開出的優待之外,向遠猜想,滕雲那要害部門的公務員男伴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作為山莊大股東之一的葉秉文在向遠提出打算將山莊溫泉區的桑拿房對外招商承包的計劃後,倒是自動引薦了幾個值得考慮的合作夥伴。本來葉秉文就是個浪蕩了半輩子的老公子哥,說到玩樂,它是個中楚翹。葉騫澤仍然對他頗不以為然,認為他引薦的人不可靠。可向遠卻覺得,隻要資曆、財力和背景方麵條件吻合,她沒有理由因為是葉秉文推薦,而斷然拒絕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合作夥伴。葉騫澤這一次沉默認可了向遠的決定,最後,山莊的溫泉桑拿房承包給了葉秉文的一個崔姓朋友,事實證明,這個桑拿房營業之後,山莊的客源確實有增無減。
  然而,葉騫澤對向遠的配合並非源自於他的認同,對於向遠做事的一些方法,他始終覺得難以接受,可是他更不願意再傷自己和向遠之間的感情。
  因陳有和而起的那一次爭執後,向遠答應了葉騫澤不再吵架,她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事後夫妻倆人前人後依舊伉儷情深,一同前往探視父親葉秉林時,向遠也願意牽住他的手,有時下班後兩人在家裏碰見,也會笑著聊上幾句,就連他從未間斷的蓮子枸杞水,向遠也從不拒絕。可是葉騫澤知道事情沒有過去,那天的一席話過後,芥蒂仍在向遠心中。
  葉騫澤不是沒有過懊悔,向遠那樣要強而克製的一個人,她很少生氣動怒,這一次他或許真的傷了她的心。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葉騫澤都覺得應該找一個機會把事情好好地跟向遠談一談,可是他自己都感到茫然,他該跟她談什麽呢?說自己是錯的,而向遠是對的?然而事實上葉騫澤始終不認為自己在陳有和這件事上立場有錯,人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善待別人也就是善待自己。向遠的出發點是為了江源好,但她做事一貫太過狠辣,隻重結果不擇手段,這是他和向遠之間最大的不同,大概也是分歧的根源所在,他沒有辦法對她說,陳有和是咎由自取,跟我們全無關係。
  葉騫澤就是在這樣的猶豫中,很長一段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一天一天,心中的難受卻在加劇,他懷念著向遠晚歸後悄悄躺在他身側,倚著他的背那片刻的溫柔,也懷念自己輕輕揉捏她的肩膀時,她眯著眼睛,宛如一直微笑的狐狸的模樣。
  向遠就算對別人是冷的,可是在他身邊,那溫度卻是如此真實。
  山莊開業那天,葉騫澤就打定主意,就當他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吧,他不想跟向遠再僵持下去,他願意妥協。雖然他的妥協不是因為改變初衷,而是因為原則比不上身邊的這個人重要。
  可是那一晚,向遠整個人都透著古怪,她上洗手間之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葉騫澤一度擔心向遠出事,無奈她不在,滕雲也早早離場,他應付各路賓客,實在分身乏術,隻得讓葉昀去看看。好容易她重回大廳,說是洗手間的龍頭出了故障,差點沒噴了一身的水,隨後擔心感冒,草草應付了一陣,送走了幾個重要的客人,就先離了場。
  當晚,葉騫澤一改好一陣以來夫妻倆背身而臥的姿態,主動從身後環緊了向遠,她僵了一僵,轉過頭來,手按著睡衣的領口說了句,“對不起,我有點累。”
  向遠的累,葉騫澤無法反駁。山莊開業以後,她既要兼顧江源的主業,又不可能在開業之初完全將山莊的事情委手他人,出差是從不間斷,忙得晚了偶爾會住在山莊那邊。葉騫澤耳聞過對滕雲性取向的傳聞,也從沒有懷疑過向遠對婚姻的忠誠,隻是她的忙碌,讓有意求和的他也無處著手。
  陳有和一事最後以他賦閑在家的小兒子以合同工身份被照顧性質的進入江源而告終。葉騫澤也是聽說,陳家大兒子不知因為犯了什麽事被收了監,小兒子雖沒有大哥當過建築工人的經驗,但出人意料的是,向遠除了堅持在用工身份方麵不能破例外,其餘的都沒有表示反對,這也算是葉騫澤和向遠各自退了一步。
  江源每月必開的生產辦公會,到了年末那一次,照例是要找個環境好一些的地點住上幾天,權當犒勞一下參會的那些中層負責人。溫泉度假山莊既然開業了,肥水哪還有流到外人田的道理。因此這次會議毫無意外地安排在山莊內進行。會議特意選在周五,會後所有人都被安排在山莊裏過一個周末,自家的場所,自然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那些各個部門的管理人員也確實忙了一年到頭,有機會鬆懈下來,又是江源自家新開張不久的副業,大家既新鮮又好奇,用不著招呼,該打球的打球,該打牌的打牌,當然還有唱K的,泡澡的,紛紛找到樂子。
  向遠跟李副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兩人邊走邊還在聊著車間交貨進度的期限。李副先看到葉騫澤在會議室門外的魚池邊上的背影,他是個識趣的人,笑了笑,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朝另一個方向繞道而行。
  葉騫澤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拋完手上最後一把魚食,回過頭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結束了?”
  “嗯,怎麽,喂飽了它們怎麽還會上鉤?對了,滕雲給你備了一套釣具,放在我常住的那個房間裏,待會讓服務員給你拿。”向遠說。
  葉騫澤不喜歡打牌,也不喜熱鬧,這個她知道,他唯一的愛好也就是執竿垂釣罷了。
  “不釣了。向遠,別人都閑下來了,你也該鬆口氣了吧。”葉騫澤說。
  他們兩個人看過去的方向,就連滕雲跟幾個同事在網球場上奔跑。向遠隨意坐在魚池邊的欄杆上,迎著冬陽,微眯著眼睛說,“我很閑啊,怎麽了?”
  葉騫澤站在她身邊,說,“前段時間我忘了跟你說一件事。就是山莊開張那一晚,你身體不舒服,我一個人去跟莫建國打了聲招呼,他和爸爸以前也算是老朋友,是我的長輩。他對我們家倒沒有從前那麽敵視了,他說,莫恒最近剛從國外回來,再先進的醫療設施,也隻能恢複到這個程度了,雖然比不了正常人,但至少勉強可以生活自理,再治下去也沒有意義,不如把多餘的精力用在怎麽樣讓莫恒往後的路好走一點。莫建國還提到了莫恒的婚事,說他老了,就這件事放不下。”
  向遠專注曬太陽的神態也有了一些變化,她側臉認真聽葉騫澤繼續往下說。
  “說完這件事之後,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他忽然問起了葉靈,說好像在宴會廳裏看到葉靈,小女孩長大了,之前一直聽我爸爸對外說葉靈身體不好,現在看上去挺好的。還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莫恒一點都不記得是葉靈把他從梯子上推下來的,隻記得以前跟葉靈玩得開心的情景,總念著不忘……”
  “你怕他的意思是想讓莫恒跟葉靈……”
  向遠還沒有說完,葉騫澤就有些難以忍受地接過話去,“是啊,我怎麽能不擔心。向遠,那樣怎麽行,阿靈她就算對不起莫恒,但是也不可能嫁給他啊,莫恒他畢竟是個傻……我真怕莫建國會把話說白了,所以急匆匆地就把話題結束了。”
  向遠用足尖去逗弄浮出水麵的魚,“你怕什麽。他就算明著要求,他又不是玉皇大帝,說讓誰結婚就結婚嗎?”
  “這個我知道,可是想起莫恒受傷的起因,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在這件事上,是我們家理虧在先。”
  “那就把葉靈嫁給他啊。”向遠收回腳,足尖滴水未濕,她看著葉騫澤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聳了聳肩,“那就是了,既然你認定不可能,莫建國愛怎麽想不行,誰還能沒點念想?你這個人啊,就愛杞人憂天,是非觀重,心又軟。再加上一聽到跟你那寶貝妹妹有關,整個人都亂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的,以至於葉騫澤不能確認她一低頭時的寂寞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低頭說,“向遠,她到底是我妹妹。”
  向遠抿嘴笑笑,“你啊,關心則亂。”
  葉騫澤點了點頭,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憂心於事無補。過了一會,又苦笑著說了一句,“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重要的人,我就越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好,就像這麽久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你不生氣。”
  “我生氣了嗎?”向遠似笑非笑的看著葉騫澤。
  “你沒有嗎?”
  兩人一站一坐地在魚池邊看著水裏湧動的金鯉,向遠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重新開了一袋魚食往水裏扔。那些魚兒們爭先恐後,擠破了頭,也無非爭點小小甜頭。無怪乎葉騫澤常說,釣起大魚的不是誘餌,是魚的欲望,它有了期待,明知是後麵藏著鐵鉤也忍不住張嘴。
  沒有期待才是安全的,向遠想,但是,沒有期待該怎麽活?
  
  第六十三章 比賽
  下午,江源留在度假山莊這邊的大小主管都沒有了公務安排,主要的任務就是放鬆,向遠也被李副他們叫去打撲克。江源的撲克文化可謂是“源遠流長”,據說是因為葉秉林在位的時候一度對“升級”相當癡迷,現在他不管事了,別說不再找人打撲克,就是棋也不下了,可這撲克文化卻在江源一直保留了下來。不管是管理人員還是工人,工作之餘四人一桌就開始打得不亦樂乎,而且按照慣例,公司每年都出麵舉辦一次“升級”撲克大賽。
  向遠對這些棋牌類的玩意都不熱衷,按照向遙過去的一句話來說——其實向遠對任何娛樂活動都不熱衷,除了工作之外,唯一能讓她感到快樂的消遣就是晚上點錢。向遠雖然聽得出向遙話裏的不以為然,但是她竟然也認為向遙說得有幾分道理。在她看來,無論圍棋、象棋、撲克還是麻將,都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勾心鬥角的遊戲,既消耗時間,又沒有任何收益,當然,賭博除外。這些哪裏比得上她每晚清點零鈔時所獲得的那種宗教信仰般的內心平靜和滿足。
  對於江源上下的撲克風,隻要不影響正常的工作,向遠雖不感興趣,也放任自流,同時也樂得拿出經費,用於每年比賽的獎金支出,這是種成本低廉的集體活動,何樂而不為?不過,正如她學會圍棋是為了當初跟立恒的張天然拉近關係,有時為了換種形式和底下的員工交流,她對“升級”也並非一竅不通,而她的老師則是從少年時代起耳濡目染,牌藝精通的葉騫澤。
  向遠學東西很快,從初學到出師用時很短,找人切磋了好幾回,技藝大增。別人說這是天分,向遠嗤之以鼻。其實所有的遊戲和萬事萬物一樣,都有它的規則,你認真揣摩,豈有不精之理?江源的升級一般四個人玩四副撲克牌,每副54張,總也不過216張牌。打得不好的人多半是玩得渾渾噩噩,不肯記牌。她做事一向認真,就算娛樂時也是如此,誰出過哪一張,什麽牌在什麽人手裏,每一張牌打出去之後達到目的的概率是多少,她心中計算得清清楚楚。要贏牌自然是事半功倍的。不過正是因為這樣,葉騫澤不愛跟她搭檔,他總笑跟向遠打牌太累,不但達不到娛樂的目的,反而給心裏增添負擔,因為他受不了向遠事隔一個月後還有條有理的跟他分析,他究竟是倒數第幾張牌犯了錯誤,甚至還會將當時四人各自手上剩下的十多張牌一一羅列在廢紙上,細細推敲。向遠也認為葉騫澤的牌技雖嫻熟,但出牌過於隨性,這就是他怎麽也打不到最好水平的原因。
  葉騫澤說,“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我隻求盡興,不求最好,否則反而失去了美感。”既然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向遠師成之後,他們夫婦倆很少在一起打牌。這天下午,葉騫澤是有心彌合他和向遠近段時間來的冷淡和僵持,所以不過是找個機會兩人坐在一起而已。李副等看在眼裏,刻意成全。
  於是,葉騫澤夫婦、李副、再加上生產部門的一個主管四人坐在一起摸了幾把牌,葉騫澤跟李副搭檔,向遠跟那名主管搭檔。都說牌品如人品,向遠深以為然,葉騫澤牌風依舊不溫不火,李副倒是打得有章法,但是又太過規矩嚴謹,向遠的搭檔出牌頗為精明,可她看得出他每一張牌都刻意顧著自己,手上還有好牌未出,也拆著配合向遠,可見也是個世故之人。
  向遠這一方打得順風順水,一路領先,眼看一個回合勝利在望,偏偏葉騫澤和李副忽然摸上了一把難得的好牌,加上配合也不錯,不但把牌麵上的分盡收囊中,僅還隱有長拖扣底的勢頭。向遠心中知道不妙,無奈牌不如人,已難以控牌上手,她暗暗算了算最後幾張牌可能出現的局麵,已經知道輸牌是定局了,還在想著怎麽盡可能的減少損失,不經意看了一眼坐在她左側的葉騫澤,忽然驚訝的問了一句,“葉騫澤,你怎麽少了一張牌?”
  “有嗎?”葉騫澤略略吃驚的看了其餘三人手中的張數,輕輕笑出聲來,“呀,還真少了一張,這下‘勞改’了,再好的牌也沒有用,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張。”
  “你啊,我就說你老是不夠專心吧。”局勢扭轉,向遠心中一輕,但繼而又半認真地嗔怪,這樣贏牌她始終覺得勝之不武。
  那個第一次跟幾個領導打牌的小主管打了個圓場,“不要緊,不要緊,打牌嘛,消磨時間而已,無論輸贏,無論輸贏。”
  向遠放下牌一笑,“話也不能這麽說,無論輸贏,那坐在這半天又是何必呢?”
  小主管見她笑著,也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有些擔憂自己說錯了話,於是偷偷看了葉騫澤一眼,葉騫澤卻索性放下了牌,笑道,“輸了輸了。走,向遠,不是說下午江源的人跟山莊這邊的工作人員有一場籃球賽嗎,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去看看。”
  幾個人一路朝山莊的室內球館走去,他們到的時候比賽已經開始,向遠還沒坐下,半眯著眼睛朝比賽場上定定看了一會,然後忍俊不禁的對葉騫澤說,“我還說是誰這麽眼熟呢。”
  “誰?”葉騫澤聞言可朝她說的方向看了一眼,也笑了,“這孩子,什麽時候跑來這,也不打聲招呼。”
  場上跟山莊代表隊一樣穿著白色球衣正在跑動的人不是葉昀又是誰?
  “不是說好不許請外援嗎?還是山莊這邊自認不敵,把他給招來了。”葉騫澤笑著說。
  向遠坐了下來,接過服務員趕緊端過來的茶,順手遞過去給葉騫澤,“我還是喝白水吧,這個瓜片倒是你喜歡的。再說,山莊沒他一份嗎,這也算不上外援。”
  “看,又護短了吧。”
  “哪裏的話。”
  “別不承認。”葉騫澤笑道,繼而又說,“對了,阿昀前幾天到公安局城南分局報到你知道了吧。這孩子長大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拗。就像以前他打定了主意不肯跟爸爸回城,誰勸都沒用,就聽你的話。”
  向遠搖頭,“得了吧,他要聽我的,還會往刑警支隊去。算了,你這寶貝弟弟都說了讓我別管他的事,我也樂得省心。”
  “你嘴上不說,心裏真能不為他們想?”
  “他們?”向遠不禁有幾分奇怪。
  葉騫澤說,“我說的他們,除了阿昀,也包括向遙。你就真能不聞不問她的事?前幾天向遙到我辦公室來了一會。”
  向遠地腰慢慢直了起來,嘴上卻一言不發,她等著葉騫澤往下說。
  葉騫澤猶豫了一會,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回向遠德手邊,“她也沒說什麽,就讓我把這個還給你,還說她現在過得挺好,用不著給她錢。”
  向遠無聲地笑了起來,不用猜,她也知道葉騫澤轉述的話是經過了加工和美化的,向遙一旦發覺了錢是她給的,說的肯定是:“我不要你的臭錢。”
  向遠接過那張卡,小心地放回身上,向遙清高,扔回來也就算了,可她自己不能跟錢過不去。裏麵沒有一分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向遠隻是不知道,要是向遙知道她和滕俊現在的工作都是向遠托了人,才能這麽順利安逸,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那個崗位上,是不是還會剛烈到底,寧可喝西北風,也不要向遠的接濟。
  “姐妹倆,何苦弄得那麽僵?向遙也是小孩子脾氣,太任性了。”
  葉騫澤有些憂色。
  “她無非是為了滕俊的事恨我,總覺得我算計了他們,我這個姐姐做的太失敗,竟然留給她的是這樣的印象。騫澤,也許當初我該聽你的,什麽都不管,把滕俊留下。”
  向遠行事一向舉手不回,葉騫澤很少見她這樣置疑自己的決定,她叫的那聲“騫澤”,流露出隻有在麵對最親密的人時才有的倦意,讓葉騫澤心中一動,正待說話,便聽到負責場地管理的小姑娘一聲驚呼。
  原來葉昀代表山莊上場打球,江源和山莊雖同屬葉家產業,但是在經營和人員方麵毫不相幹,而葉昀這幾年去到公司的時間少之又少,所以場上江源這邊的隊員沒有一個認識他是老板的小兒子,隻當他是場上對手裏的棘手人物,處處處心積慮盯防,打得著急上火了,不時也使出一些較真手段,身體上的對抗變得更加激烈。
  葉昀自小練球,技術相當不錯,既占了身高優勢,又因為長年鍛煉,身手遠比那些略為發福的江源中層管理人員靈活,所以在山莊這邊整體技術略遜一籌的情況下,也輕輕鬆鬆將比分始終保持在領先十分左右。他原本就是個長得好看的孩子,尤其在球場上,更顯得動作矯健,英姿煥發,吸引得看場的女孩和幾個服務員都死心塌地地為他歡呼和加油,方才一個投籃命中之後,就連江源這邊的幾個女主管都倒戈幫他叫好。
  那些一直被他壓著打的江源一方原本就憋著口氣,看到此情此景更為不滿,拚搶之中刻意的衝撞,葉昀躍起投籃剛剛落地,還沒來得及站穩,一前一後兩個比他壯一倍的江源隊員就朝他衝了過來,他沒有想到這一著,狠狠撞上,肉體相撞那特殊的一聲“碰”,向遠聽在耳朵裏都覺得疼,果然,葉昀也咧了咧嘴,眉頭皺了起來。
  葉騫澤站了起來,走到場邊,跟業餘的裁判低語了幾句,裁判剛做手勢,葉昀看見了,連忙擺手示意沒事,他朝哥哥的方向露出個笑臉,活動了一下肩膀,就又跑動了起來,剛才的那一幕似乎對他沒有什麽影響,隻是他跑動更為積極,相比先前的輕輕鬆鬆遊刃有餘,這會才像傾盡全力,可又不似生氣發狠的模樣。
  比賽很快在裁判的哨聲中結束,山莊這邊獲勝,葉昀和隊友一一擊掌歡呼,也跟對手笑著打了個招呼,小跑著朝葉騫澤和向遠這邊來。
  “哥,向……向遠。”
  葉昀一身是汗地跟兄嫂打了聲招呼。
  “打得不錯啊,阿昀,剛才沒事吧。這幫人拚搶真是沒有分寸。”
  葉昀接過場館小姑娘紅著臉遞過來的濕巾,靦腆一笑,表示感謝,然後一邊擦汗一邊對大哥說,“不關他們的事,球場上碰碰撞撞難免的。”
  濕巾半覆在臉上時,葉昀沒有什麽底氣的偷看了向遠一眼,她剛才恰好接了一個電話。葉昀之所以在向遠麵前心虛,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之前向遠跟市局的謝局長打了招呼,葉昀一畢業,就順利的分到了市局的控告申訴處,雖說隻是個小小幹警,但同一批畢業的同學誰不知道,沒有過硬的後台,能留在市內都算不易,至於能到市局機關,那簡直就是不知道哪裏去找的好事。控告申訴處無非是管理市內公安機關的信訪工作,既輕鬆體麵,又遠離職業危險。誰知道葉昀報道第一天,就向主管部門打了報告,要求到基層去。最後上級也批了,就把他放到了市城南分局。
  葉昀絲毫不覺得下基層有什麽不好,他做警察,不是為了在辦公室裏拆信,對於調到城區分局的這個結果他非常滿意,上班一段時間,和同事相處得也很融洽,學到了很多大學裏老師沒講到的經驗和知識,每天工作也相當開心,隻是一想到向遠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覺得心裏一陣不踏實,他沒有聽向遠的話,還把她的好意辜負了。
  葉昀不怕危險,他喜歡這份工作的挑戰,但是卻怕向遠失望。
  向遠接完了一個客戶的電話,抬頭看了看葉昀,“怎麽忽然跑過來了?”
  “哦,今天我輪休,滕雲說他打算上場的,身體有點不舒服,找不到更好的人頂替他,就問我能不能過來,結果我就來了。”
  葉昀的小小心虛其實向遠看在眼裏,她想起自己接到市局的謝局長打來的電話時,氣不打一處來的惱火,不過正如她後來對謝局長說的,算了,既然葉昀一心一意要“除暴安良”,那就讓他去過過癮吧,等他膩了,到時候再考慮工作調動的問題。她希望謝局長在電話裏說的是真的,有很多警員,到了退休的那一天,都未必見過歹徒拿在手裏的槍。
  “你怎麽越鍛煉就越單薄啊,剛才那倆人,差一點就把你給撞天花板上了。”說實在的,葉昀看上去實在比他實際上要溫柔一些,他並不是那種肌肉糾結型的運動高手,而是勻稱而偏瘦一些,再加上那張騙人的臉,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那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
  葉昀訕訕地笑著,拍拍自己的胸口,“我的肉都長在骨頭裏,屬於高密度型的。”他見向遠雖然嘴上損他,可是卻沒有最害怕的疏遠笑容,頓時如釋重負,心情好了,也知道在她麵前貧上幾句。
  
  第六十四章 勸酒
  方才在球場上,江源那邊大多數人都以為葉昀不過是山莊工作人員中的一個小嘍羅,比賽結束了,才發現他跑回了葉騫澤和向遠的身邊,三個人對話的神態和笑容無比親近,這才有較為靈醒的幾個人想起了葉家還有一個不怎麽出現的小兒子,算起來也是這個年紀,再加上葉昀和葉騫澤有七分相似的五官和神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之前上場的幾個隊員紛紛交頭接耳,懊惱自己後知後覺,在比賽過程中沒輕沒重的,衝撞了小東家也不知道。葉家的小兒子雖然從來不管家裏的生意,但是江源裏不少人聽說,不但葉秉林對小兒子是予所予求,葉騫澤更是對弟弟愛護有加。
  賽後,出了一身汗的隊員們都在球館配備的衝涼房裏作簡單的衝洗,葉昀也在,江源那幾個人見到他,尷尷尬尬地打了個招呼,正想著該不該道個歉,沒想到葉昀竟然是渾然不覺得有什麽可氣惱的,燦爛無比地給了他們一個笑容,還連說他們打得不錯,下次再有比賽可以叫上自己。
  這些江源的中層對葉昀知之甚少,他們熟悉的幾個葉家人裏,葉秉林的威嚴自不必說,葉秉文的陰鶩人所皆知,葉騫澤雖然為人和氣,但過於含蓄,向遠這個葉家媳婦更是出了名的精明透頂,在她麵前誰敢有半點含糊。這麽比較下來,葉家這個小兒子的單純明朗不能不說讓他們意外。
  葉昀的笑容再澄澈不過,沒有絲毫矯飾,完全不是麵上一套嘴上一套的模樣,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於是乎,從衝涼房出來之後,幾個江源的老油條儼然已經跟他稱兄道弟,無比熟稔,相互約著改日球場上再切磋。
  球賽結束,已到晚餐時間,向遠回房間一趟,步入餐廳時看到葉昀和不久前還在場上殺紅了眼的對手勾肩搭背,聊得不亦樂乎,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那些個中層在向遠麵前還是很講規矩的,見她走到葉昀身邊,紛紛停下笑鬧站起來叫了聲“向總”,然後轉移到別桌入座。
  “聊什麽這麽高興,肩膀不疼了?”向遠問葉昀。
  葉昀笑道,“我又不是女孩子,哪能那麽弱不禁風。聊下次一起打球的事情。”
  “你倒很容易跟人混熟嘛。”向遠仍然記得他小時候那個內向的愛哭小男生模樣。
  葉昀主動認為向遠是讚揚他,“對啊,我剛分到我們城南分局不久,局裏的同事領導我也很快都混熟了,他們都挺喜歡我的。”
  “其中女同事比較多吧。”向遠禁不住逗他。
  “哪的話,我們局的女同事都是阿姨。”葉昀的臉還是不爭氣地紅了。
  “前些年帶到你爸病房裏來的那個小女朋友呢?”
  葉昀差點沒把手邊的熱茶打翻,磕磕巴巴地說,“什麽小女朋友啊,就是同學,她分到別的分局了,真的!”他說得認真無比。直到看到向遠眼裏強忍的笑意,才知道自己又傻乎乎地被她逗來開心了,不由得怏怏地說,“不跟你說這個了,我對那些事情都沒有興趣的。”他長得好,性格也好,從小身邊圍繞的女孩子就沒有間斷過,不過他對那些女孩都非常友好,自動自覺地跟別人做起了朋友,不管漂亮的還是醜的,都一視同仁,特別要好的倒是當真一個也沒有。
  “什麽沒有興趣,都大學畢業了,有情投意合的找一個有什麽關係,也省了你爸爸、哥哥老是記掛著。”
  向遠記得有一次葉騫澤去看葉秉林回來,跟向遠說起葉昀的事,私下還不無擔心地提了一句,“雖然感情的事是要緣分的,但是以阿昀的條件,從小到大,一個上心的女孩子都沒有,而且看他的樣子,好像真的對女孩子沒有興趣,這不太符合他這個年紀男孩子應該有的表現吧,你說,他該不會是喜歡男……”
  “別胡思亂想。”向遠當時就斷然否定了葉騫澤這一擔憂,雖然她也不太好說葉昀究竟為什麽沒有女朋友,也不像與他同齡的男孩那樣,血氣方剛地流露出對異性的關注,但是有一點她能夠確定,葉昀他絕對不是同性戀。嫁給葉騫澤之前,還在她租住的小屋裏的那晚,葉昀失控的糾纏和擁抱,雖然她刻意忽略了,不提也不想,甚至也不深究,但是當時他的心跳、他的溫度、他的迷亂還有他身體每一個反應向遠都記得,那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對異性渾無知覺的人。
  葉騫澤說過,“向遠,有機會你跟他聊聊,也隻有你的話他才聽得進去。”
  說實話,向遠也是希望葉昀找到所愛的,不是為了葉騫澤的愛弟心切,也許更多是出於私心,她始終覺得,當葉昀有了愛著的女孩,自己才算放下了一個包袱,是對葉昀特有的疼惜嗎?還是歉疚?如果真是歉疚,她又欠了葉昀什麽?有些心事,葉昀從來沒有從嘴裏說出來過,她更不可能問,但其實還是有所知覺的。
  果然,葉昀的好心情在向遠有意無意提起這件事後消失殆盡,他半是賭氣地說道,“你跟他們說,不用他們操心,還有,你……你更別管。”
  “知道,不管你的事是吧,這話你說過了,我記得。你現在自己有主意了,我也管不著。”向遠淡淡地說。
  葉昀其實想說的是,我不是不願意被你管,隻不過不願意被作為嫂嫂的你管。
  當然,這樣的話他是不敢訴之於口的,見向遠口氣冷了下來,又想起自己自做主張地從市局調到分局的事,不由有幾分心虛。忙轉移了話題,“你們公司人都挺好相處的,打球的時候看起來很凶悍,其實人都不錯。”
  向遠知他說的是那幾個跟他打球的人,心裏暗笑他天真,那些人當時不知他身份,事後刻意奉承,豈有不友好之理,否則山莊這邊代表隊隊員又不止葉昀一個,怎麽不見他們找別人套近乎去。不過她不想跟葉昀說這些,隻道,“你看誰不覺得人家好相處,除了我之外。”
  見葉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她才正色道:“還有,什麽‘你們’公司,怎麽跟你大哥說的一樣,江源難道沒你一份,你不愛管沒人勉強你,現在好了,連話都說得見外了。”
  葉昀忙說,“我確實對公司的事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要是以後爸爸真算我一份,那我就把它給你好了。”
  向遠見他說的如此輕鬆,愣了愣才道:“說什麽傻話。”
  葉騫澤正好在滕雲的引路下走了過來,“聊什麽呢,什麽一份兩份?”
  “沒什麽。”向遠看著葉騫澤。這一天的相處,還有葉騫澤在魚池邊的一番話,讓兩人因陳有和事件而結上的薄冰消融得差不多了。但葉昀孩子氣的話語,還是不提為好。
  葉昀一直擔心向遠和大哥之前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這會怕氣氛僵住,便隨口說道,“哦,是我說,要是待會喝酒算我一份。”
  葉騫澤聞言看著葉昀失笑,“是嗎,這倒想不到,看來真長大了。”
  滕雲見李副也走了進來,便將他們幾人往餐廳一側的雅間裏請,“裏麵更清靜一些。”
  雅間裏是一張十人的圓桌。向遠把主位留給了葉騫澤,自己坐在他右側,原本該是葉昀坐在葉騫澤左側,可他卻跟李副謙讓了一會,李副拗不過,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葉騫澤含笑對向遠低語,“阿昀什麽時候禮數這麽周到了。”向遠卻隻笑不答,果然,葉昀猶猶豫豫一陣之後,拉開了向遠身邊的凳子。
  一桌人逐漸入座,除了葉騫澤夫婦、葉昀、李副還有滕雲外,陪同的還有江源和山莊的其餘幾個職位較高的人物,其餘的人員都在外間,鬧哄哄的,顯然沒有領導在,更自在一些,已經開始喝了起來。
  葉騫澤是主張喝酒節製地,不過難得大家高興,他也不作限製,這廂同桌的幾人在宴席開始後也頻頻向領導敬酒,向遠雖然平時應酬不斷,但酒量從不見漲,大家都知道她對內是滴酒不沾的,所以在座一概敬酒她都隻回以茶,當然,以她今日在江源和山莊的身份,喝什麽都是無所謂的。葉騫澤倒是顯得心情尚好,來人敬酒,都笑著幹了。臉上有淺淺的酒意之後,他悄悄在桌下握緊了向遠的手。
  這時,雅間的門被人推開,隻見一個理著平頭,中等身材的男子笑著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子。
  “不打擾各位吧?”男子頗好風度地欠身跟在座人士打了聲招呼。
  滕雲於是站起來介紹,“葉總,各位,這是承包山莊桑拿房的崔老板。”
  崔老板走到滕雲身邊,謙遜地笑,“滕總,說了叫我小崔就好。我特意過來敬幾位的酒,順便帶來了我們那裏的幾個工作人員,大家認識一下,也助助興。”
  向遠跟崔老板是認識地,他口中的“工作人員”,也就是那幾個漂亮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他桑拿中心的小姐,帶來陪酒的。她笑著說了句,“崔老板何必那麽客氣。”
  “難得葉總和向總伉儷前來,還有江源的各位主管都在,不過來打聲招呼才是我地失禮了。”崔老板說完便帶頭向葉騫澤敬酒。
  葉騫澤心知他算是山莊的合作夥伴,雖對崔姓老板的行當和那幾個略帶風塵之色的女孩並不讚許,但天性的溫和還有良好的教養讓他還是禮貌的回應了,喝完跟崔老板的那一杯,另外三個女孩來敬,他隻是笑笑舉杯,也不苛求她們飲盡。向遠這邊,她既不喝酒,又身為女人,崔老板不敢為難她,幾個女孩當然也不糾纏。可是敬罷了這兩人,輪到其餘幾位,就沒有那麽好打發了。崔老板的巧言如簧,還有年輕女孩的笑靨嬌纏,就連李副都招架不住連喝了三杯。一直比較安靜的雅間頓時也熱鬧起來。
  到目前為止,山莊和崔老板合作一向愉快,向遠哪能不知崔老板前來是有心拉近關係。她也不會拂了對方的麵子,樂得看熱鬧。
  在座除了向遠都是青壯年男子,雖然平日裏衣冠楚楚都是精英君子,但麵對崔老板的那幾個嬌客的敬酒,其實也是甘之如飴的,尤其是另外幾個主管,見向遠和葉騫澤默許,也大膽了起來,和那女孩喝著,調笑聲也不斷。
  那些跟隨崔老板混的女孩,雖然都是大好年華,但多半是在風塵裏打滾多時,這種場麵見多了,人情世故嫻熟,眼色更準,喝著喝著,就自動分散了去,各自找到目標。既然來了,陪好客人才是正理,而在酒場上,陪好的同義詞往往就是喝好。胡亂的喝是喝不出什麽名堂的,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找到恰當的人,喝盡興了,她們才算是完成任務。
  葉騫澤夫婦她們當然是不敢糾纏的,李副變成了被灌酒的主要目標,有一個女子索性搬了張凳子坐到了他身邊,讓他在這溫柔一刀裏邊喝邊苦笑。崔老板一直在跟滕雲寒暄。另一個女孩子找到了江源的一個生產總調度,那中年調度原本好色,自是如魚得水。
  剩下的最後一個女子卻是走到葉昀身邊。這也不難理解,除了已經在喝的之外,其餘同桌的人不是不能惹,就是滴酒不沾,單從葉昀坐的位置來看,身份應該不低於其他幾個部門主管,他又年輕俊秀,成為目標也是情理之中。
  可葉昀一看到那女子端著酒杯走到自己身邊,頓時慌了神,連忙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大哥和向遠,葉騫澤不看他,忍笑閑適地吃菜,向遠更是表情捉狹。
  “帥哥,我敬你一杯。”
  眼看求助無門,葉昀不禁急得跺腳,他朋友圈子單純,偶爾幾次喝酒,也是跟熟悉同事同學,那些老幹警所謂的下班後的“減壓活動”,他也是從來不去的,所以何嚐見過這些。
  他對著那女子的酒杯連連擺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怎麽會喝。”
  那女子倒也有性格,並不撒嬌裝嗔地糾纏,說完了一句話,就靜靜地端杯等待著,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卻也沒有走開的意思。向遠的興味更濃了,索性停筷,專注看著這邊。
  葉昀身邊那女子,眉目淡淡的,相當娟秀動人。
  “不……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太會喝,大哥,是吧。”葉昀再次無辜地求助葉騫澤。
  要是往日,葉騫澤必定替他解圍,不過想到葉昀平時對異性的無動於衷,葉騫澤把原因歸結為靦腆,他想,隻要不太出格,讓葉昀多跟女孩子接觸一下也無妨。
  於是葉騫澤笑道:“阿昀,你不是才說喝酒要算你一份嗎。”
  葉昀表情痛苦,可他前麵的人看來是跟他耗上了,他不回應,對方也始終保持舉杯的姿勢一動不動。
  葉昀雖然對女孩子很少上心,但是卻一向尊重,他是實在不想喝的,然而讓一個女人這麽耗著,也不是男人的作為。騎虎難下之際,隻得站了起來,匆匆把杯裏的酒一仰而盡,然後說了句,“謝謝。”然後就坐下來低頭不停喝湯。
  他想順利過關卻沒有那麽輕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道:“何必這麽害怕呢,連杯都不敢碰,這酒又不髒。”
  “不是的。”葉昀聽對方話外之意,竟像是有幾分苦澀之意,他其實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怕她誤會,隻得無奈地再次倒酒,輕輕跟她一碰,“好吧,我喝。”
  喝完之後,葉昀看了身側的向遠一眼,向遠低頭拿著手機,居然在發短信,仿佛全然不理會身邊的事。葉昀心中氣悶,暗暗咬牙。
  果然,一杯剛過,下一杯又來了,那女子主動幫葉昀倒了酒,“都說酒過三巡才是待客之道,我再敬一杯。”
  “真的不能再喝了,不……不……”葉昀還在擺手,一杯酒卻被那女子送到他唇邊,不由分說地要讓他喝下去,葉昀見一桌人大多在看著自己,窘得滿臉通紅,隻想快快結束這折磨,手忙腳亂的要去接杯,那女子不放,整杯酒就這麽灌進了他嘴裏,嗆得他咳了幾聲。
  “沒事吧沒事吧。”葉騫澤站了起來,大家都笑了。一般出來陪酒的女子未必都如葉昀眼前這個那麽大膽,而且她不過看準了葉昀的稚嫩,脾氣又好,才敢如此放肆。
  眼看還有第四杯,葉昀在桌底踢了踢向遠,向遠剛放下手機,順手給他遞了張紙巾,卻仍不開口。葉昀當真惱了,用腳往後推開凳子,“我去洗手間。”繞過那女子就要離席。
  他開門那一刻,正好江源的八、九個中層魚貫而入,手中均有酒杯,向遠看見他們,微笑道,“先別急著敬我們,先敬漂亮的姑娘,對了,酒過三巡才是待客之道。”
  一片酒桌上的混戰中,向遠跟葉騫澤低語了幾句,也起身離席,走出雅間,葉昀果然沒有去洗手間,站在走廊一側擦著衣服上的酒漬,看見向遠出來,表情更是恨恨的。
  “連你也看好戲,好玩是吧?”
  “怎麽?急成這樣,不過是女孩子敬你幾杯酒,男子漢大丈夫,喝了就是了,惱什麽?”
  “喝酒就喝酒,我不跟她計較,可你明知道我不喜歡這樣也不吭聲,算了,笑吧,我先回去了。”
  葉昀也不知道為什麽狼狽之餘,他最惱恨的竟然是向遠。
  向遠拉住他,細細看他表情,再次忍俊不住,“我這是要告訴你,拒絕就要幹淨利落,答應就更不要拖泥帶水。酒桌上也是這樣,要不就鐵了心滴酒不沾,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這不,我也沒想到崔老板帶來的那個女的這麽有性格,行了行了,這裏離市裏也不近,今晚就在這裏住下吧……用不用我陪你三杯道歉?”
  葉昀這才笑了起來,“大哥也不幫我,我先罰大哥。”
  回桌之後,局勢早已扭轉,就連崔老板都被江源幾個酒桌高手圍的分身乏術,更別提那三個漂亮女孩,葉昀這終於得以好好吃了點東西。眼看這鬧酒的氣氛一時半會過不了,向遠幾人又坐了一會,就先離場了。
  滕雲跟了出來,對葉昀說,“跟我來,我給你安排房間。”
  葉昀跟著滕雲走了幾步,又回頭問葉騫澤和向遠,“對了,你們住哪?”
  “我在這有常住的地方。”向遠示意他跟滕雲去,“你早點休息吧。”
  葉昀走後,向遠看了看因酒意臉色微紅的葉騫澤,“怎麽喝那麽多,你還回去嗎。”
  葉騫澤一向不喜酒店,這個她是知道的。
  “也沒喝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沾酒就這個樣子。”葉騫澤走近她一步,低下頭,“我等你邀請我去你常住的地方。”
  
  第六十五章 底牌
  滕雲長期為向遠保留著的小套間在一個庭院裏的一樓,推開陽台的門,是一片用木柵欄圍出來的小小花園,裏麵植物種類不少,看不出什麽章法,就這麽肆意地長著。
  向遠不得不承認滕雲是個細心的人,她也是很久以前偶爾跟他提起過,自己不喜歡城市的高樓,有些人覺得住得越高,視野就越廣闊,當然也看得更遠。其實城市的遠方是什麽,是另一個城市,就如同站在高樓上,也隻是看到更遠的高樓,有何意義?還不如小小的一個院子,抬起頭,看到一片切割得很平整的天空。
  向遠工作上的中心主要還是放在江源的主業那邊,山莊交給滕雲,她很放心,不過是偶爾過問一下,大概一個月會過來兩三次,有時在這邊工作的時間長了,或者在山莊宴請客戶結束的時間太晚,她就會住在這個小套間裏,所以鑰匙是常在身邊的。
  她開了燈,也不怎麽招呼一道進來的葉騫澤,自己一個人走到陽台的躺椅上坐下。周圍還算安靜,江源那一幫中層被滕雲安排在山莊另一頭的客房裏,不過這個時候,大概還沒有多少人結束周末的尋歡買醉。由於遠離鬧市,綠化環境又不錯,這裏的空氣比市區要好一些,如果閉上眼睛,慢慢的呼吸,還可以感覺到泥土的微腥和露水的澀味。
  向遠似乎不知道葉騫澤是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後,他的雙手搭在躺椅的靠背上,繼而撫上她的兩肩。她有默契的放鬆自己繃了一整天的肌肉和神經,一言不發的在他有魔力的雙手下尋求短暫的休憩。
  “上次跟你一起待在這麽安靜的地方,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了。”葉騫澤說。
  向遠笑了,其實,若是屏心靜氣,山莊另一頭的喧嘩聲還是會不時地隨風而來。也許往日忙碌的日複一日裏,不安靜地更多是他們的心罷了。就算他們現在置身在婺源的荒山裏,還能像從前那樣,在黑暗中雙手緊握,相視而笑,隻記得身邊的那個人和眼前的快樂,沒有過去也不理會將來嗎?
  然而,想到了過去。向遠的一顆心畢竟柔軟了下來。她微微側頭,“一身的酒味。”
  葉騫澤的笑聲就在她的耳畔,“舉世皆濁唯你獨清又有什麽意思,我都喝醉了,你一個人醒著?”
  “那怎麽辦呢?”向遠低低地笑問。
  “你不肯喝,不如我把酒意分你一點。”
  這個季節,夜間的戶外涼意頗濃。葉騫澤的手滾燙,向遠也跟著一點點地熱了起來。兩人相互摸索間,一張小紙片從葉騫澤上衣的口袋裏掉落了出來,向遠眼尖,微微喘息著用手拾起,不由吃了一驚。她原本抵在葉騫澤胸前的手略一施力,將身軀稍稍抽離,半是迷蒙半是清醒地將那張紙片在葉騫澤眼前晃了晃。
  “拜托你,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這是什麽?”
  那張正反麵都是花紋的紙片,赫然是一張黑桃K的撲克牌,背麵的標誌和午間時幾人在棋牌室玩的那幾副撲克毫無分別。
  向遠一貫記牌,她熟悉那張撲克,喃喃自語一般,“我說嘛,那張黑桃K怎麽忽然就不見了,你手上好得不得了的一付牌,怎麽就忽然少了一張。”
  葉騫澤知道瞞她不過,也不辯解,隻是抱著她輕笑,胸口在笑聲中輕震。敢情是他心知那手牌無論怎麽打,向遠一方必輸無疑,所以悄悄將一張牌藏在了自己身上,牌都少了,他自然怎麽都不會贏了。
  “葉騫澤啊葉騫澤,想不到到頭來你還讓了我一把。”向遠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嗔。
  葉騫澤知她要強,柔聲道:“我隻是想讓你高興點。”
  向遠仍在端詳著那張再普通不過的黑桃K,仿佛那裏麵藏著她從來沒有探究過的秘密。過了一會,她才抬頭看他,“騫澤,不要讓我每次覺得自己贏了你一把。底牌掀開,才發現不過是你讓了我一著,那我寧願一開始就是輸。”
  向遠是個處處不甘人後的女人,而葉騫澤又太過溫和無爭,無論在誰看來,她永遠都走在這個男人的前麵。而這一刻,向遠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時鍾上的分針,而葉騫澤是時針,她走得快,他走得慢,她繞了一圈又一圈,他隻緩緩向前一步,然而其實說到底,長針不過是永遠在追隨短針的腳步罷了。
  “輸贏那麽重要嗎?”葉騫澤不解。
  他不知道,向遠在意的不是輸牌,她害怕這一生,機關算盡,到頭來如這一手牌,萬般所有不過是他毫不掛心的拱手相讓。那她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憐蟲。
  葉騫澤見向遠不語,索性拿過她手裏的那張牌,疊了幾下,再交回向遠的手中。
  “這是什麽?”向遠看了看,才搞明白紙牌被他疊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她不禁好笑,“跟誰學的,還玩這個,俗不俗?”
  他沒有說是跟誰學的,隻是笑著握住她抓住那顆“心”的手,把它貼在她的胸口,“如果你介意輸贏,那麽牌是我贏了,輸了這顆心給你,不好嗎?”
  向遠大笑肉麻,然後在葉騫澤細碎的輕吻中,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是——也罷,兩個人之間,怎麽計算輸贏?她平日裏占盡上風,然而每一個關鍵的轉折裏,還不是在他的溫柔淺笑中敗下陣來。
  他們好一段時間未曾如這般激烈糾纏,渴望讓兩個克製的人都變得放肆。間或葉騫澤含糊地問了她一句,“你說,隔壁的一間房裏有沒有人?”
  這個小庭院裏,一樓的相鄰幾間房的綠色陽台,也隻是用木頭籬笆隔開。向遠知道滕雲是個有分寸的人,四周的燈都是暗的,他不會隨意將客人往這裏安排。可是嘴上她還是笑道,“有沒有人,誰知道呢?”
  葉騫澤輕蹙眉頭,繼而一笑,“那也無所謂了。”
  夜風拂過,向遠激情中的手輕顫。原本緊握著的那顆紙牌“心”脫手而出,隨風而去,輕飄飄地沒有重量,飄落到很遠之外。
  “唉……”
  “怎麽了?”他困惑與她的不安份。
  “騫澤,你的那顆心飛走了。”
  “可是我人不是還在嗎?別管它,過後再去找回來吧。”
  ……
  第一縷晨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的時候,向遠就醒了,早起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饒是很多個晚上,她都沒有昨夜睡得那麽沉。可生物鍾讓她還是擁被坐了起來。她俯身看了看身畔安詳入睡的男人,葉家的男人都有相似的挺直的鼻梁,不過葉騫澤比葉昀更像父親一些,濃眉深目,不笑的時候容易讓人覺得心事重重,然而當他笑起來,那向遠最留戀的嘴唇的線條就有著再柔和不過的弧度。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了聲“早”,然後披了件衣服,撩開陽台的窗簾走了出去,低頭四處張望。
  “找什麽?”葉騫澤還是醒了,端著杯水走了出來,笑著看她。
  “我昨天晚上那張黑桃K,趁清潔工還沒來打掃。”向遠說。
  “昨晚是東南風,應該往這個方向。”葉騫澤執她的手一路緩緩搜尋,直到走至籬笆邊緣,也沒有那張心形紙牌的蹤跡。
  葉騫澤不無遺憾地說,“大概被風吹遠了,算了,你喜歡,我再給你疊一個。”
  “可是昨晚的風並不大啊。”向遠覺得奇怪。不肯罷休,又細細在草叢中找了一遍,還是無功而返。
  正失望間,兩人都聽見了庭園外間的爭執和吵鬧,動靜之大,驚動了一牆之隔的人也猶不自知。
  其中的一個聲音似乎是崔老板的,他連聲地勸,“您先別生氣,到底怎麽回事,有話慢慢說,如果是我們的人不對,我自然會處理。”
  “我還想問你是怎麽回事,你這的小姐脾氣都夠大的,昨天晚上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她反手就給我一個耳光。你說她要是個貞節烈女也就算了,可陪過夜都肯了,動一動她那個破戒指就不行,算是個什麽東西。”
  向遠和葉騫澤對視了一眼,他們都聽出來了,這時說話的人確實江源熱鍍鋅公司的一個車間主任,姓李,說起來算是李副的遠親,工作能力不錯,平時喜歡在歡場上混,脾氣也是出了名的暴躁。
  “袁繡,這位老板說的是真的嗎?”崔老板平靜無瀾的聲音傳來。
  沒有人回答。
  清脆的一聲響起,不用費心猜也可以聽得出,那是人的手重重煽在肉體上的聲響,然而這還沒有休止,緊接著,鈍鈍的兩聲擊打聲響起,伴隨它的,還有女人低沉的悶哼。
  “對不起啊,她不懂規矩,我想您道歉,昨晚的消費,就當是我們桑拿中心請客,大家做個朋友,這點小事您別放在心上,我們自然會代您出這口氣,顧客就是上帝,這個道理我們還是懂的。”崔老板麵對那個李主任的聲音依舊恭謹謙遜。
  李主任似乎被剛才的一幕嚇了一跳,氣也消了不少,說話磕磕巴巴了起來,“我……我,算了,女孩子,性格那麽強,何必呢,不就是個破金戒指,這年頭算什麽,誰稀罕啊,用得著寶貝成那樣,動也動不得?”
  “你可以不稀罕,那是你的事。可戒指是我的,我不喜歡別人動它。”
  這語調向遠也還有印象,不正是昨晚上把葉昀灌得落荒而逃的年輕女人嗎,原來她叫袁繡。不過這個時候她還在口頭上爭這一時的意氣,向遠也不知道該說她勇氣可嘉,還是自討苦吃。
  果然,又是一陣脆響,崔老板說話斯文,可下手卻不輕,而且這次似乎要殺雞儆猴,一時間竟沒有收手的架勢。
  葉騫澤再也聽不下去了,蹙眉道,“真是太過分了……這幫人還有完沒完,對待一個弱女子,至於嗎,又不是犯了什麽滔天大罪。就算有錯,也不該動手啊。”
  他往前走了幾步,被向遠一把拉住。
  “你又要勸我別管閑事,別濫好心是嗎?”葉騫澤在向遠的平靜和漠然中感到一絲心涼。
  向遠說:“如果我說,你管不了這事,你會不會聽我的話。”
  “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總不能在眼皮底下任他們這樣欺負一個女孩子吧?管不了是一回事,見死不救又是一回事。”
  向遠壓低了聲音,“就算你出去,他們會收手。但是過後呢,說不定那個女人要吃更多的苦頭。你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她做這行就是這樣的,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有什麽後果,她比你清楚。”
  “不管她做哪一行,終究是個人,是人就不應該被這樣對待。她朝老李動手是她不對,可好端端的人,沒有難處,誰願意做‘那個’。”
  葉騫澤聽著仍在繼續的踢打聲,麵露不忍。
  向遠死死拽住他,“她可憐,但你不是救世主。出來賣的人誰的經曆寫不成一部悲情小說,你救得了幾個。騫澤,姓崔的來路不簡單,別惹禍上身好嗎。她苦頭已經吃了,人是死不了的,你就算這時出去,也頂不了什麽事。”
  葉騫澤眼裏的困惑益深,“之前我聽別人說起山莊桑拿房的風言風語,還總不肯相信,向遠,你就跟這樣的人做生意夥伴?”
  向遠歎了口氣,“你怎麽還是這麽天真,做這一行,哪能非黑即白,對於山莊而言,桑拿房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我不淌那渾水,但總要有人來做。姓崔的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我隻知道他比這個行業裏很多人都強,還有,騫澤,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市局謝局長的親外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個袁繡是他的人,他內部的事情,我們別管好嗎?”
  “如果外麵被人欺負的那個是你的親人,你還會這麽說嗎?”
  葉騫澤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向遠冷冷地說,“可是她不是。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們不能普渡眾生,隻能管好自己,對自己愛的人負責。全世界受苦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比她慘的人不計其數,你每天從早救到晚,隻怕也救不了萬分之一。”
  葉騫澤終於掙開了向遠,心痛不已,“向遠,你讓我感覺你徹頭徹尾的冷血,毫無悲憫之心。說實話,我開始覺得你可怕了。”他甩開向遠之後,跨過低矮的籬笆,獨自朝庭院外走去。
  外麵的聲音已經停了,葉騫澤走出去時,看到一臉慌張的李主任,還有微笑著的崔老板和跌坐在地上低著頭的袁繡。他不作聲,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把袁繡扶了起來,“怎麽樣,沒事吧。”
  崔老板有些詫異,不過跟葉騫澤打招呼的時候還是非常友好,“早啊,葉總,昨晚休息得還好吧。”
  葉騫澤不冷不熱地說,“多謝關心,如果今早上再安靜一些的話,我會睡得更好。崔老板,得饒人處且饒人,教訓自己的員工,用不著下這麽重的手吧。”
  崔老板挑眉,“葉總說的是不錯,但這是我們中心內部的事情,也可以說是我的家務事,不勞葉總費心,代我給向總問好。”
  “家務事?就算是夫妻打架,太過分了也會召來警察,我管不了,自然會有人管。”葉騫澤看了看頭發蓬亂的袁繡,她整張臉都高高的腫了起來,哪裏還像昨晚那個一張清水臉的娟秀女子。
  崔老板聞言笑了起來,仿佛被葉騫澤的幽默打動,他和氣地問了一聲袁繡,“你自己說,我打你了嗎?”
  袁繡低頭一言不發。
  “你別怕,我倒不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葉騫澤被崔老板的肆無忌憚激怒了。
  很久之後,袁繡才搖了搖頭,“謝謝你,葉先生,我自己摔的。”她說完之後,竟然還笑了一下,隻是腫脹著一張臉微笑的樣子慘不忍睹。
  葉騫澤鬆開了攙著她的手,頓時無語。
  “好了,空氣這麽好,葉總何不到處走走散散步呢。”崔老板禮貌依舊,眼睛裏卻有淡淡得色。
  “崔老板說對了,我們正好有這個打算。”葉騫澤回頭,說話的卻是向遠,她已經換好了衣服,雖然頭發看得出是匆匆挽起的,但神色卻閑適,她走過來挽起葉騫澤的胳臂,笑道,“走吧,騫澤,你不是說要我帶你去看那邊的荷池嗎。不打擾了,崔老板。”
  崔老板顯然對向遠更為忌憚,眼裏的精光都收斂了不少,“向總真是好興致,夫妻情深,讓人羨慕啊。”
  向遠也跟著隨意笑了笑,挽著葉騫澤的手略一施力,不動聲色地與他同行而去。走了幾步,她又笑盈盈的回頭,“對了,我多嘴說一句,崔老板是個明白人,早上山莊裏這麽安靜,一點點小事,何苦鬧那麽大動靜呢,別讓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們山莊是藏汙納垢的地方。”說完她又看向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李主任,微笑地說了句,“李主任也是精力充沛啊。”
  那李主任早已一頭虛汗,直懊惱不該將小事弄大,這時自己臉上更不好看,不知如何收場。
  向遠和葉騫澤一直結伴走回昨晚的小庭院裏,進了拱門,向遠才鬆開葉騫澤的手,什麽也不說,一個人走回房間。
  在房間門口,她卻正好看到相鄰一間房的房門打開,葉昀從裏麵走了出來。
  “怎麽,你昨晚住在這裏?”向遠不禁有幾分錯愕。心中暗罵滕雲搞的是什麽鬼。
  葉昀想來也沒料到正好跟她對上,臉上可疑的紅,說話也吞吞吐吐,“哦,我原……原本不住這裏,可是滕雲給我安排的房間門鎖壞了,換別的地方又太吵,我睡不著,所以才讓他在這給我一個房……房間。”
  “怎麽昨天一整晚都沒見你開燈啊?”向遠有些傷腦筋,為什麽他偏偏挑中她隔壁一間,昨天晚上……
  “我喝得有些頭暈,隨便洗了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向遠,你住我隔壁嗎,那麽巧?”
  向遠勉強笑了一下,她現在沒有心思去深想他說的是真是假,既然他都說倒頭就睡,她還苦苦追問幹什麽。
  “今天不是說要回市裏嗎,我讓司機老陳送你回去。”
  “好吧,向遠,我哥呢,還沒起床嗎?”
  “他自己在外隨便走走,我先回房了葉昀。”
  向遠合上門,坐在床沿,被子還是如起身時那般淩亂,可上麵的溫度涼得出乎意料的快。
  袁繡。
  向遠默念這兩個字,其實這個名字她並不熟悉,但那張臉,那個眼神,總讓向遠覺得有些似曾相識,這種感覺讓她莫名的不安。對了,還有袁繡手上的那個金戒指,再普通不過的赤金戒指,上麵紋刻著很簡單的“平安”二字。可這樣的戒指,她在另一個人的手上見過非常相似的,隻不過,那一個戒指上的字樣是“長壽”。是她多心還是世界上相似的戒指太多。並不值錢的金戒指,擁有它的兩人地位天差地別,卻同樣的珍視萬分。
  向遠想起剛從法國歸來不久,生活漸入佳境的章粵,心想,寧願是自己多心,生活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第六十六章 墜落
  李副敲開向遠的辦公室門時,她正在接一個電話,看見來客,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稍等片刻。李副坐了近5分鍾,向遠才把聽筒放下。
  向遠不是個會在上班時間閑話家常的人,但剛才那通電話裏,她聽得多,說得少,偶爾幾句,說得也是一些瑣碎事,語氣雖熱絡,臉上卻殊無笑意。李副為人處世再謹慎不過,與己無關的事情從不多問一句,可向遠卻隨口地說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莫建國打來的。”
  “鼎盛的莫總?”都是業內人士,李副對這個名字自然是聽說過的,何況近幾年來,鼎盛益發興旺,在G市的房地產開放商裏,除了章家的永凱,接下來就要數鼎盛風頭最勁,作為鼎盛負責人的莫建國也是名聲在外。不過,鼎盛和江源在生意上往來很少,基本上沒有直接的合作。所以,對於向遠和莫建國的聯係,李副頗為意外。
  “莫非鼎盛有意跟我們合作?”李副試探著問。
  向遠答道:“合作是不難,看我們願意拿出什麽籌碼。”
  “商場上的合作籌碼無非利益。”李副一向主管生產,但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可利益也是分很多種。”
  其實莫建國不是第一次打電話過來了,雖然電話裏常是些家常閑聊,無非問問葉秉林的身體怎麽樣,還有葉家幾個孩子的近況,當然,最主要的是葉靈。他知道向遠聽得出自己的話外之意,然而每當他為兒子莫恒的將來感歎,或明裏暗裏示意兩家可以“重修舊好”的時候,向遠更多的是裝聾作啞或四兩撥千斤地轉移話題。
  莫建國吃準了向遠是個務實的人,這也就是他的電話沒有直接打給葉騫澤,而打到了向遠辦公室的原因。當然,以他數十年商海浮沉的精明,也看得很明白。向遠才是葉家拿主意的人。葉靈隻不過是向遠的小姑子,姑嫂感情並不見深,所以,向遠作出決定要比葉家任何一個人更容易,繼而她以妻子的身份說服葉騫澤也是情理之中。外間傳聞向遠做事隻問實效,以鼎盛現在的財力,江源若能與之聯姻,百利而無一害,向遠的再三回避著實讓莫建國頗為意外。不過事情沒有預期中的順利,也在莫建國意料之中。畢竟,他再愛兒子,也知道莫恒在別人眼裏是不健全的。
  莫建國有的是耐心,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葉家的點頭。
  向遠其實是動心的,拋開葉家和莫家的恩怨不提,江源目前正處在發展階段,最需要資金支援的時候,假如能夠得到鼎盛的支持,那簡直就是如虎添翼。可是她心裏還有另一本帳,別人或許不知道葉靈之於葉騫澤而言意味著什麽,她心裏清清楚楚,葉騫澤是不可能同意的,她也不願意為了一樁不可能的事情再去傷他們夫妻的和氣。這對於她來說一點也不劃算。她和葉騫澤之間薄瓷一般的關係已經受不住這樣的撞擊了。如果說在江源和葉騫澤之間要做個選擇,也許很多人都不相信她會選擇葉騫澤,這個“很多人”裏甚至也包括了葉騫澤本人,可自己心中孰輕孰重,向遠知道,她心中的“左岸”隻有方寸之地。然而大部分已經給了這個男人,更可悲的是,不管“右岸”的理性多麽廣袤,在作出決定時,她的天平總向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傾斜。這是向遠的無奈,或者可以說是身為女人的無奈。
  向遠當著李副的麵,給外間的助理打了個內線電話,“下次鼎盛莫總打電話過來,就說我開會去了,讓他有事留言。”說完,她想起了什麽,又再交代了一句,“務必客氣再客氣。”
  做完了這些,向遠才問起李副的來意,“怎麽樣,找我什麽事?”
  李副把安全帽放在一旁的茶幾上,“也沒什麽大事,剛從車間回來,跟你聊聊生產上的事。對了,你有沒有聽說,最近一段時間安監局那邊抓得挺緊地,三天兩頭突擊檢查。”
  向遠說:“能不知道嗎,以前來之前還打個招呼什麽的,現在恨不得殺個措手不及,連發現車間有工人安全帽沒扣緊都開整改通知單。不過也不怪他們,今年不是舉辦了一個什麽‘建築安全365日活動’,上頭壓得緊,安監部門也有壓力,上周他們副局長親自來檢查,吃飯的時候不也連說日子不好過嗎。”
  李副苦笑道:“他們日子不好過,那下麵企業日子就更難過了,這一次的風吹得太緊,據說一旦抓到典型是要重罰的,不知道哪一家倒黴,在這個時候栽跟頭。好在年末了,他們的‘365日’也奇怪,算的是舊曆年,不過那也沒剩多少天了,要不然,天天繃著這根弦也怪難受的。”
  李副管生產的同時也負責整個公司的安全施工,所以他有壓力在所難免。
  助理進來倒茶,向遠笑著叫住了那小姑娘,“李副總又不是第一次來,他不喝綠茶,把上次張天然送來的那盒生普泡一壺上來,不用太釅。”
  李副雖素知她是個處處留心的人,不過自己一點小小喜好她尤能記得如此清楚,看似不起眼的細處也能一一照料到,在江源一向中立,從不過分傾向於任何一個領導的他也不禁有幾分動容。大事果敢,小事周全,又善於把握機會,這樣的人若無成就,才是奇聞異事。
  他看著向遠助理應聲而去的背影,說道:“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麽客氣。”
  向遠眼裏有笑意,“應該的,江源的很多事情,都全靠有你照應著,真正的一家人都未必有你那麽可靠,一壺好茶算得了什麽。人人都看到江源現在就像一棟大樓越建越高,卻不知道越往高處,就越有風險,原本根基就打得不牢。稍有個風急而大的,一不留神就可能崩塌,所以啊,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能出事。”
  李副聞言點頭,繼而皺眉,“不過,安全這根弦要時時繃緊,這沒錯,可現在一周幾次的突擊檢查,搞得人心惶惶,繃得太緊了,隻怕會斷。聽說外麵好幾個大的建築公司、施工隊和有安全風險的建材企業都提前放假了。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不能栽在最後幾天上,否則前350多天就是白費功夫,寧可停工不做,也要避過風頭。安全安全,還有什麽比按兵不動更安全?雖然這多少顯得有些因噎廢食了,但也不失為一個無奈之舉。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該停一停?雖說我們的風險沒有施工隊那麽大,可是一有問題也是要糟糕的。”
  向遠拖著下頜想了想,“現在做的幾個工程交貨期都還可以再往後延一延,你說得對,這個時候穩妥才是首位的。就按你說的,把可以停下來的都停了。過了這活動的最後幾天再說……可是,中建在貴州那個公路橋工程要貨很急,春節前是必須發貨過去的,而且,歐陽老板要求售後服務人員隨同那批鋼構架一同過去。這個絕對不能延誤。”
  “你說,中建樹大招風,別人都停工了,他們就不停,難道真的什麽都不怕?”李副有幾分困惑。
  向遠笑了,“說不怕是假的,要不小小的一個工程,又是大過年的,歐陽怎麽把自己女婿給派到貴州當地親自坐鎮呢。他也是沒有辦法,民生工程,上麵有期限,哪能說怕出問題就停工,硬著頭皮也要上罷了。建築安全這東西,壓根就沒有萬無一失,就算安全措施作了十成十,也隻能說把風險降到最小,該做的都做了,其餘的還是要靠點運氣。要不上頭怎麽會給‘人身傷亡指標’呢,有些東西是人力無法控製的,就隻能限製在指標內了。中建今年不錯啊,據說全公司上下隻有兩個重傷,他們那麽大的攤子,上萬人,近幾百個工程,做到這樣不容易了。事故也不是說有就有的,還剩這幾天,要是他們再出事,那隻能說是命了。”
  說到給中建派出的售後人員,李副又才想起,“對了,這次往貴州派的十幾個人,由誰負責你心裏有人選了嗎,中建要求我們的人不但要現場處理產品問題,搭建構架的時候也讓我們的人上,所以,得找技術全麵,更可靠的人帶隊。”
  向遠沉吟片刻,“你說……周軍怎麽樣?”
  “組裝車間那個周軍,剛從立恒過來的那個?”李副會意,“他是不錯,人老成,幹活也踏實,技術很全麵,不過他來我們公司才8個月,我是怕……”
  “要說有資曆的,那幫固定工,你任意挑一個讓他們在工地上過年,他們非把你罵得狗血淋頭你信不信?技術好的人不可靠,老實的又未必會幹活。周軍算是張天然力薦的得力幹將,要不是他們立恒現在取消了組裝車間,他也舍不得把這麽個人給我。不過這是我的建議,這是你的職權範圍,你看著辦吧。”
  次日的會議上,討論到由誰帶隊前往貴州時,李副嘴裏吐出的名字正是“周軍”。周軍雖然到江源時間不算長,原來是江源對手立恒的組裝班長,但之前的公司年度評優評先活動裏,向遠力排眾議地破格給予在江源未滿一年的他授予“先進員工”的榮譽,所以會議室在座的人對這個名字都並不陌生。大家都知道向遠對這個人頗為看重,而他又確實是幹活的一把好手,沉默其實已經表麵大多數人認可了這個決定。
  沒有想到,唯一反對的聲音竟然來自於公司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葉騫澤,他的理由是周軍雖不錯,但到公司時間太短,由他率領一幹人等前往外省工地,隻怕不能服眾,到時出了問題,也不好處理。他在反對的同時也提出了新的人選——車間姓覃的一個老班長。如果說這個提議還在向遠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的話,那麽,當葉騫澤說出副領隊建議由陳健擔任時,她猛然抬頭看了葉騫澤一眼,差一點以為自己會捏破手中的水杯。
  這個陳健不是別人,正是死去的陳有和的小兒子,父親死後,被照顧性的安排進公司,一來就得到了好崗位。在最能學到東西的組裝班幹活,表現還算不錯。
  向遠仿佛又感受到脖子以下的肌膚燒灼似的疼痛,那稀硫酸潑在身上。遍布的紅痕讓她連續好一段時間不敢將身體示於葉騫澤之前,她不願意葉騫澤知道,他一心幫助的人是怎樣的怨毒。不願意他失望。然而現在向遠覺得葉騫澤在用看不見的強酸往她臉上潑。
  潑硫酸的人是陳健的大哥,已經被向遠換了個理由弄進了監獄,像他那樣時常喝酒鬧事的人,找到他其它的把柄並不難。而陳健本人在江源這一段時間也還算安分守己,向遠知道,葉騫澤把他在這個時候派往貴州,是給他個立功的機會。回來之後也有利於提拔。葉騫澤始終放不下陳有和的事情,向遠忍了,可他現在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給了她一個下不去的台階。
  向遠覺得自己的背離開了靠椅,蹦得筆直,然後,又漸漸地,漸漸地在很多人無聲探究的眼神裏鬆弛了下去。
  “還有人有意見嗎?”她環視會議室一周。
  鴉雀無聲。
  “好的,那就這麽決定了,散會。”
  向遠幹淨利索的收拾好自己麵前的東西,離座走出會議室,中途沒有片刻停頓。
  售後服務隊出發那天,李副對向遠說,“對不起,我在提出周軍的時候應該更注意策略。”
  向遠笑著製止了他往下說,“你怎麽也糊塗了。你換著法子說就有用了?這事跟你沒有關係,他那是衝著我來的。”
  葉騫澤不會不知道向遠對周軍的看重,向遠覺得他甚至不是反對周軍,也不是反對這件事本身,他是在反對她。反對這個跟他同床共枕卻道不同難與之謀的女人。這樣的事情在袁繡那件事以後已經不是第一回了,葉騫澤後來要求向遠跟崔老板協商,將袁繡調至山莊的其它部門,向遠拒絕了,從那次開始,向遠決定的事,他總本能的抗拒。
  也許葉騫澤要的隻是在某種形式上戰勝向遠的感覺,她現在就宛如為了與他對立而存在的一個反麵。
  向遠是知道的,所以她放棄了在會議上爭辯,事後她也開始反省自己,她想,自己是不是也錯了,也許她該在葉騫澤麵前學會讓步和妥協,那些對和錯,她堅持地規則會比她的丈夫更重要嗎?她不能再讓自己和葉騫澤這麽下去,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苦苦追尋的人越走越遠。
  所以,陳健隨同售後服務人員前往貴州那個晚上,向遠在床上轉過身,艱難地對著身邊的人解釋。
  “騫澤,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對陳有和一家沒有偏見,也不是反對你對他們的照顧,我隻是……隻是覺得凡事應該有個度,當然,我的這個‘度’也許在你看來過於苛刻。我所有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公司好,我……我不是說我有多……怎麽說呢,不是說我……我隻是希望你能理解我。”
  葉騫澤是醒著的,他沒有轉身,隻淡淡地說了句,“向遠,我沒有辦法理解你的冷酷法則。就算你是對的,你所謂的正確也太無情了,讓人心寒。”
  “可我對你無情嗎,騫澤,一事歸一事,因為這些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我很……很難過。”
  “你隻會為你自己的事難過,是嗎?”
  向遠強行把他的身體扳過來,麵對著自己,“袁繡的事我沒有辦法,就算我答應你,跟崔老板挖了這個人,你以為袁繡自己會肯嗎?她會做什麽?她願意在山莊裏做一個端茶送水的服務員,領那點可憐的薪水?別傻好嗎?沒有什麽逼良為娼,她在給崔老板做事之前,就是幹這一行的。難道崔老板肯放人,我們就供著她?要不你該拿她怎麽辦呢?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路要走,我們沒有辦法把每個人都拉到自己認為正確的路上來。還有,崔林不可能放人的。騫澤,你也答應我,不要惹這個人,他的來路很複雜,我們不要惹禍上身。”
  她做事一向不喜向人解釋,現在才知道解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說我已經惹了呢?”
  “你……”
  “那天,我讓人把袁繡送到醫院去了,崔林下手太狠……你放心,醫生剛處理完,她自己走了。”
  向遠閉上眼睛,再輕輕張啟,“好吧,那就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好嗎,騫澤,我們還像以前那樣。”
  葉騫澤喃喃的低語,“以前……以前?向遠,我越來越看不清以前了,那時的我們,好像是另外兩個人。究竟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
  向遠環緊他,“總有一點東西是不變的。”
  過了很久,她幾乎以為葉騫澤已經陷入沉睡,才感覺到他的手抬了起來,用力回應她的擁抱。
  年末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春節將至,四處一片喜慶,向遠嫁入葉家後,過年的事就一直是她在操持。這一年,大家都忙,但除夕之夜的團圓飯是不能少的,葉昀當然不能不回家,就連葉靈也從療養院被接了回來,隻有葉秉林,他說他要在六榕寺吃齋,順便陪葉靈母親葉太太的靈位過年,就不回來了,給兒女、媳婦的紅包倒是早早準備好了。葉騫澤父子苦勸無效,也隻得作罷,老人家這個年紀了,沒有什麽比順著他更重要。
  葉靈看上去好了很多,言行舉止完全與正常人無異,就連脾氣也似乎比以前更加平和了,餐桌上還跟葉昀開起了玩笑。楊阿姨沒有回老家,也就跟著他們幾個一塊坐下來吃飯。人雖不興旺,但難得高興,倒也熱鬧,就連向遠也經不起葉昀的再三攛掇,跟他喝了幾杯酒。
  葉昀還不放過,纏著向遠說,“你說剛才那杯是為了我工作以來平安順利,那下一杯該不該敬警隊之星?看電視了沒有,我們的宣傳片上麵那個人不就是我嗎?”
  向遠大笑。葉靈也說要敬葉昀。都被葉騫澤攔住了,他笑道:“夠了啊,都不是能喝的人,胡鬧什麽。難得人那麽齊,好好吃飯。”他看著向遠,又說道:“隻是可惜向遙沒來。”
  向遠的笑容僵了僵,“算了,她不肯來也不勉強,她不小了,由她去吧。”
  葉昀站了起來,不滿地對葉騫澤說道,“大哥你就是老學究,人難得聚齊才應該盡興,向遠,剛才那杯可不能賴啊,我那麽厲害,你肯定電視都沒看對不對?”
  他的酒已經端到向遠麵前,就要朝她唇邊送,向遠邊退邊笑罵:“這一招你到學得快。”
  笑鬧間,她放在一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楊阿姨走過去拿,向遠接過,看見上麵顯示是李副,不禁示意葉昀噤聲。
  “喂,李副,什麽事?”按下接聽鍵的時候向遠的笑容已經不知不覺卸下,她心裏有數的,這樣的日子,不是特別要緊的事,李副斷然不會打電話過來。
  不到一分鍾,向遠放了電話。身邊幾個人都在看著她。
  葉昀問,“出什麽事了嗎?向遠?”
  向遠鬆手,電話“哐啷”一聲掉落在餐桌上。她的聲音平靜到詭異。
  “貴州那邊剛傳來消息,今天中午橋梁的鋼構架倒塌,兩死一傷,送進醫院急救那個估計也不行了。死的人裏麵除陳健,還有中建的人。你們繼續吃,我要趕最晚的班機到貴州去。”
  
  第六十七章 絕境
  向遠從貴州回來已是一周之後,葉昀因為擔心家裏出的事情,又恰逢春節時期,便一直住在家裏。他明知道向遠已經返回了G市,但是卻難得跟她打照麵,問了大哥葉騫澤才知道,向遠為了這次突發的安全事故忙得焦頭爛額,為了工作聯係更加方便,她有些時候索性直接住在公司的休息室裏。
  初六,葉昀所在的城南分局刑警支隊輪到他值班,一天無事。下班之後,葉昀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楊阿姨接的,她說家裏除了葉靈,誰都不在,問葉昀用不用回來吃晚飯。葉昀告訴楊阿姨,隊裏臨時有任務,掛了電話之後,他走出辦公大樓,打了個車,就往江源所在的地方去。
  江源和城南分局,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一路上需要跨越大半個城市,又恰逢節假日,每個紅綠燈口都堵得厲害,等到計程車好不容易到了江源大門口,天已經暗了下來。
  公司大門口的保衛是新來的,並不認識葉昀,見他穿了套警服,拎著個外賣飯盒匆匆而來,警惕地攔住了他,問他找誰,有什麽事?
  葉昀平時並不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這一天眼看就要見到向遠,卻在自家公司門口遇見攔路虎,不由得有幾分不耐。
  “我找向遠,要不我給你登記吧。”
  保安多少也聽說了公司不久前出的大事,自然分外小心,“向總最近很忙,請問你跟她事前有預約嗎?”
  “我見她不用預約,我是她……”葉昀說到一半又住了嘴,他是向遠的誰?保安還在目光炯炯地等待他的下半句話,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眼看著跟他年級相仿的保安流露出了一個“看,你沒話可說了吧”的表情,葉昀跺了跺腳。“我姓葉,葉秉林的葉,葉騫澤的葉,聽懂了嗎?”
  他說完,沮喪的看著保安狐疑地打了個內線電話,似乎接通了向遠那邊。就知道自己給她的小小意外的心思已經落了空。
  寥寥幾句之後,保安給葉昀放了行,葉昀瞪了那人一眼,快步上了樓。走道上倒是燈火通明,向遠的辦公室則是暗的,門卻虛掩著。葉昀推門進去,順手按亮了燈。頓時四周恢複光明,坐在辦公桌後麵的向遠伸手虛擋住對她而言有些刺眼的光線。
  “你還嫌事情不夠多,跑來給我添亂是嗎?”從保安的描述裏向遠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
  葉昀走過去,把外賣推到了她麵前,拉張凳子坐了下來,“我怕幾天不見,你會長出滿頭的白頭發,所以來看看你。”
  向遠還笑得出來,葉昀安慰自己,也許事情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糟。他也跟著笑了幾聲,這才有些猶豫地正色問道:“我聽說,貴州的事,一共死了3個人。是真的嗎?”
  向遠邊拆葉昀帶來的外賣包裝袋邊問,“給我帶的?”
  葉昀點頭,“我猜你沒吃,不過有些涼了。”他以為自己之前的問題問得不是時候,讓她心裏更煩。趕緊岔開話題,“就是在我們分局食堂裏買的。很多餐館都休業了,不好訂外賣的。我記得你好像沒有什麽東西特別不喜歡吃,但也沒有什麽是特別喜歡吃的,就隨便點了個菜。”
  “隨便就挺好。”向遠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嗯,死了3個。一個我們公司的,兩個中建的……這下好了,不但江源名聲在外,就連中建的傷亡指標也被突破了。”
  “好端端地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啊。”葉昀不解。
  “陳健組裝的時候有兩根斜材漏裝了螺栓,正好是除夕,質檢員和安監員都喝了酒,正好中建的兩個工人登高作業,正好其中的一個安全繩沒係好,又正好踩到鬆動的斜材,正好滑落,墜落的斜材偏偏正好砸中了在下麵一點的陳健和另一個工人……就是這麽多正正好的原因,差了哪一個都成不了今天這個局麵。我們都趕上了,這不是正好倒黴是什麽?”
  “那怎麽辦,我聽大哥說,現在安全方麵抓得很嚴,一下子死了3個人,向遠,不會有事吧?”
  向遠吃著涼透了的盒飯,似乎笑了一聲,“能從貴州回來,就是萬幸了。能怎麽辦,該做的都做了,該求的人也都求了,現在就隻有等了。”
  “等什麽?”
  “我也不知道。”
  葉昀以為向遠是開玩笑的,然而向遠並不是。她已經束手無策了,偏偏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人沒有一個相信,向遠也並非萬能。
  “是死者的家屬那邊有問題嗎?”葉昀猜到了一些。
  向遠搖頭,“相比之下,家屬方麵都是小問題,無非是賠償,區別隻在於金額多少罷了,總有個數額是可以讓他們滿意的。現在麻煩的是我們在風口浪尖上捅了那麽大的一個婁子,別說安監部門不肯放過,就是中建也不肯放過我們啊。”
  “如果事故的責任在我們公司,我們賠償他們的人身損失還不行嗎?”
  “傻瓜,凡事像你想的那麽簡單就好了。現在就算我們願意大包大攬都沒有用,別忘了,這次工程是中建的,雖說搭建鋼構架的操作方麵主要是我們,但他們絕對脫不了幹係,更重要的是事後一追查,他們的登高作業的人防護措施也做得不周全,巡檢負責人一樣喝了酒。本來嘛,要是不出事,這也不算什麽大問題,但是現在有人死了,就統統成了事故原因,他們也受了重罰,而且中建是國企,某些方麵比我們更吃虧,用錢都未必擺得平。你可能不知道,中建的前任總經理就是在一次重大事故後落馬的,歐陽啟明這一次也危險啊。”
  “那不還是他們中建的事嗎?”葉昀迷惑地問。
  向遠好像聽到一個絕佳的笑話,幾欲噴飯,“中建是什麽。是我們最大的衣食父母,歐陽暫時還沒倒台,已經對外宣布從此終止與江源的合作。以前的工程款項,估計就算能追回,也是遙遙無期了。事故處理通知裏麵還寫得明明白白。明年一年之內取消江源參與公開招標的資格,我們攬不到工程,就是斷了炊。所以,你知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什麽,是我們資金鏈被斬斷了,除了中建之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合作商都打著事故的旗號,故意拖延我們的工程款,公司大筆資金都投入到鋼材購買和工程保證金裏去了,這邊收不回一分錢,山莊興建時的銀行貸款有一部分已經準備到期,廠區都是已經抵押了出去的,要想公司正常運轉,還得把原來簽的幾個工程做完,可現在原材料緊銷得很,沒有現金誰跟我們交易。好了,沒有鋼材,就不能開工,開不了工,就不能按合同規定時間交貨,交不了貨,還有違約金在等著我們,哦,差點忘了說,事故的罰款金額可不少……錢,都是錢。流動資金就是一個企業的命脈……是我的錯,這幾年我太操之過急,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算得準人禍卻算不準天災,沒想到,一根稻草就壓死了駱駝。”
  葉昀對向遠說的一知半解,但他本能的覺得不應該錯都在向遠一個人身上,“那山莊那邊呢,不是一直在盈利嗎?”
  “山莊才經營多久,就算是日進鬥金也要先還完銀行貸款啊,何況,生意看著是紅火,簽單的、白條的多得是。至少目前是指望不上的,葉昀,你回去吧,讓我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們可以再找銀行貸款,或者找爸爸的一些老朋友,還有你,向遠,你認識那麽多人,我不信一點忙都幫不上。”
  “要不是以前的關係還起了點作用,別說你爸爸現在不能再安安穩穩地留在療養院裏,就是公司都有可能要暫時停業整頓,那才是回天無力了。銀行那邊你又不是不知道,興旺的時候,他們當然樂意錦上添花,趕都趕不走,現在?哈,要不是等著我們還款,避都來不及。至於那些朋友,商場上哪有真正的朋友,就算有,這麽大的一筆數目,我們憑什麽讓別人出手。”
  向遠並沒有對葉昀說起張天然的事,早上的時候,張天然倒是主動來找了向遠一回,他是知道江源現在的困境的,也表示出了能幫就幫一把的想法。
  張天然剛脫離建材生產業,改投房地產開發,正是需要資金的時候,他提出要幫忙,向遠不是沒有一絲意外和感動,但當她知道張天然幫她的錢是賣了恒立原有的廠房後,便沒有答應。別說江源跟張天然非親非故,受不起這個人情,即使她肯接受,這筆錢也緩解不了公司現在的困境。
  所以,當時向遠感謝張天然之餘,感歎了一句,“我心領了,不過你的廠房現在賣不是時機,何必呢?”
  張天然卻笑道:“想當年我也是個熱血青年,你不相信我也會為朋友兩肋插刀?”
  向遠回答他,“不怕當著你的麵明說,插傷了你,流出的血也未必夠用,你現在也不容易。”
  張天然也沒再勸,兩人說好,隻要向遠有需要,即使是杯水車薪,他也會盡其所能。
  話說到這個份上,向遠也覺得沒有必要把路斷然堵死,因為她想到了沈居安給她開的一劑藥方。
  沈居安說,假如江源無法參加招投標,他倒是不會介意中標之後外包給江源加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所有的企圖都是如此赤裸裸,就算他明著是拉了江源一馬,實際上他開出的外包單價,低廉至匪夷所思,江源如果同意合作,的確會很快有一筆資金回籠,但是沈居安要求的合同時限之長,條款之苛刻,直接意味著江源在喝下這碗救命藥水的同時,吃了一個長期的大方。
  向遠沒有辦法指責沈居安落井下石,他本來就是一個利益至上的人,換了她自己,又會高尚到哪裏去。況且,沈居安也說得對,吃得一時的虧,這也不失為走投無路的一個選擇。她在心裏有過打算,如果真的別無辦法,那她就隻有對老張開口,利用那筆資金拿下沈居安的外包工程,先度過最艱難的時期,至於以後是怎樣暗傷,那也是幸存之後才能考慮的事情了。之所以沒有跟葉昀提到這一碼事,是因為不到最後關口,向遠始終不願意作此下下之策。
  “跟我一起回去吧,向遠,隻要明天的太陽還會出來,就沒有什麽坎是過不去的。”葉昀知道自己的話在困境麵前蒼白之至,然而也唯有這樣勸她。
  向遠終於吃完了飯盒裏的東西,“對了,你大哥呢?”
  “大哥這幾天都在陪爸爸,出了這樣的事,爸爸身邊沒有個人是不行的。”葉昀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大哥他也很擔心你。你要安靜,不一定非在這鬼影也沒一個的辦公室,回家我絕對不會打擾你,隻不過太久沒有在老房子裏住了,你們都不在,覺得怪難受的。”
  向遠載著葉昀回到葉家,在路口正好與莫建國開出來的車狹路相逢,兩車擦過之時,莫建國還搖下了車窗,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
  走進家門,葉騫澤果然已經早他們一步到家,他坐在沙發上,神情疲憊之至,麵前的兩杯熱茶餘溫嫋嫋,顯然方才已經跟莫建國打過照麵。
  “回來了?”他看到向遠,強扯出一個笑顏。
  向遠坐到他的身邊,“莫建國來過了?”葉騫澤點頭之後,向遠繼續說道:“隻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是啊,莫恒出事後,他就再沒到過我們家了。說是有些擔心,來看看我爸爸,其實他怎麽會不知道,我爸爸這幾年都很少在家裏住。”
  向遠叫了一聲楊阿姨,“葉靈呢?”
  “吃過藥一早就睡了。”楊阿姨回答說。
  向遠這才再度問葉騫澤,“莫建國還說了什麽?”
  葉騫澤遲疑了一會,“沒說什麽。”
  有一度,葉昀察覺到了向遠臉上的淡淡失望。
  “騫澤,你不打算告訴我莫建國開出的條件嗎?”
  “先別說這個,阿昀,你們兩個吃過了沒有,楊阿姨煮了一些,我讓她去熱一下。”葉騫澤別過臉去。
  “我吃過了,先上樓去。你也早點休息。”向遠也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追問下去,慢慢走上了樓。
  
  第六十八章 兩全
  半夜裏,葉昀心裏有事,就益發難以入眠,他睜大眼睛看著年歲久遠而顯得有些暗沉的天花板,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時,那經常漏雨的屋頂。那時,葉昀聽了向遠的話離家,隻因為向遠再三地告訴他,他叫了十幾年“爸爸”的鄒瘸子不是他的家人,鄒家沒有義務再繼續養他,他不肯走,隻會成為別人的包袱。現在,他換回了“葉”姓,在親生父親身邊長大了,爸爸、哥哥、死去的阿姨,甚至家裏的老保姆都待他不薄,他們事事順著他,可成長的過程中,每一天晚上,葉昀都在這座老房子裏感到不安和惶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找不到家的歸宿感,一如媽媽死後,當時的“爸爸”鄒瘸子娶回了那個寡婦,他覺得那破爛的瓦房也不是他的家了。
  從小到大,葉昀總想讓自己乖乖的,讓自己看起來懂事,這樣才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可是,他覺得自己無論在哪個屋子裏,都是個“別人”。他孝順親生父親葉秉林,尊重在世時的葉太太,真心愛戴他唯一的哥哥葉騫澤,甚至也善待瘋瘋癲癲時的葉靈,可他覺得自己和他們都隔了一層膜,看不見,卻真實存在,就連葉家的富貴他都覺得跟自己全無關聯,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那些家產沒有自己的一份。
  現在,眼看大難臨頭,說不定一不小心,葉家苦心經營的大廈將會倒塌,令人稱羨的財富也有可能付之東流,可葉昀發現自己居然感覺不到難過和害怕,僅有的煩惱,也隻是為向遠的奔忙而心疼。他暗暗咒罵自己是個沒有良心的白眼狼,可是,在這間空落落的屋子裏,在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上,隻有向遠是他的親人,也是……也是他的不能去愛的愛人。
  她睡了嗎?她在幹什麽?她會不會躺在大哥的懷裏,兩人緊緊相擁?又或者,還在為公司的事情難以入眠?葉昀絕望的發現自己是如此齷齪不堪地在腦海裏猜度、臆想著關於向遠的一切。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無法控製地豎起耳朵聆聽另一個房間裏傳來的動靜。繼而更加輾轉難眠,滿身發燙。他早知道自己應該遠離這棟房子,不該再回來,更不應該放縱自己的無恥和卑鄙。
  他把眼睛緊閉地發疼,越想睡著,靜夜裏的任何一點聲響反倒越清晰了起來。
  “啪”
  這是物體重重落在老舊的橡木地板上的聲音。葉昀立刻掀開了被子坐了起來。或許,這隻是睡前的向遠不小心將梳妝台上的東西掃落在地。又或者是大哥的硬裝書本從床頭掉了下來,無論哪一種都與他無關。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可還是沒有忍住,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扭開門鎖走了出去。
  走廊盡頭的主臥,門縫裏還透露著燈光,葉昀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該走近,腳步已經先於思維向前邁去。
  門當然是關著的。葉昀剛站在門外,還沒調勻呼吸,硬物擊打在門頁上的聲音驟然傳來,門頗為厚重,響聲不算太大。卻把門外的葉昀驚出了一頭冷汗。他忽然覺得不安,一時間也管不了是不是妥當,扭了扭古銅的鎖,門並沒有從裏麵鎖緊,葉昀輕易地推開了它。看到的是站在床邊雙眼發紅的葉騫澤,還有坐在梳妝台邊一臉木然的向遠。
  “大哥,向遠,你們在幹什麽?”
  葉昀往前一步,腳便碰到了地板上的東西,他低頭一看,竟然是向遠的手機,依然是他好幾年前送給她的那一款,已經略微掉漆,可她一直在用。
  “沒事,阿昀你回去睡覺。”葉騫澤對門口迷惑不解的葉昀說道。
  向遠麵無表情地說,“你怕什麽,怕多一個人知道莫建國對你拋出的誘惑?你以為摔壞了電話,就隻有你一個人知情?不就是為了莫建國說的,隻要葉靈嫁給莫恒,鼎盛願意把最近他們打算對外招標的一批建材內部交給江源承辦,而且還提前預付50%的款項的那件事嗎?沒錯,他一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我不說,是因為你也根本沒有要跟我商量的意思。”
  葉昀拾起了地上的手機。老機子,耐用且耐摔,這麽衝擊之下,居然分毫未損,屏幕的通話記錄上顯示著,9:35莫建國來電,11:02莫建國來電,16:47莫建國來電……
  葉昀看了大哥一眼,又看了看向遠,大致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葉騫澤澀澀一笑,“商量?向遠,我跟你有的商量嗎?我知道你的判斷,而我們的選擇從來就是不一樣的。”
  向遠對葉昀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手機,低頭擺弄著,漠然地說道:“是啊,你真了解我,你就這麽確定我會急不可耐地賣了她?不怕告訴你,我是覺得莫建國的提議值得考慮,也是眼前的一個良機,但是,正如你提醒過我的,江源姓葉而不是姓向,我犯不著強出這個頭,這個惡人輪不到我來當。騫澤,就算公司現在是個爛攤子,也是你的爛攤子,而不是我的。同理,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那個人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就算莫建國給我打了一百個電話,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葉騫澤頹然坐在床沿,把臉深埋在雙手掌心,“不管怎麽樣,我們不能答應莫建國,莫恒他是個傻子,而阿靈在這件事裏沒有一點錯,不,絕對不行……”
  “是啊,誰都沒有一點錯,誰都是無辜的,大家都坐在這裏等吧,等著銀行上門,等著鋼材廠家來催款,等著合同甲方來告你違約,等著看你爸爸半輩子的基業毀於一旦。反正你爸爸現在也不在乎了,你們也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再落魄也要保得情義雙全。”
  向遠的口氣平靜中不無嘲諷,葉騫澤當然不會聽不出來,他呼吸急促。語速卻放慢了,“你怎麽能做到這樣無動於衷地觀望?葉靈她是我妹妹啊,就像向遙對於你而言一樣。你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一個傻子嗎……就算你能,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什麽都當作交易,什麽都明碼標價。除了錢,還有什麽是你看重的?”
  “大哥,你怎麽能這麽說。”葉昀聽得急了起來。
  “不關你的事,葉昀。”向遠站了起來,冷笑看著葉騫澤道,“你說得好,可這難道不是你娶我的原因嗎?”
  她說完,緊握著手機的手抖得厲害。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親口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向遠隻覺得喉嚨疼得厲害,好像有敗絮堵在其間,她咽不下一口氣,可下一口氣又提不上來。
  房間裏靜默無聲,就連葉昀也像發呆一樣怔在那裏。
  “不是的,你怎麽會這麽想。”過了好一陣,葉騫澤抬起了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艱難。
  “可我覺得是。你總想兩全其美,什麽都要兼顧,可是你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擔當!你以為你是葉靈的守護神嗎?她最傷心的是什麽?是你明明不是對她沒有感覺,可就連讓她去驗DNA你也不敢。因為你知道,就算她跟你沒有血緣,你也不敢娶她!說什麽害怕辜負,其實你才自私,你害怕包袱,又不想完全丟開包袱。現在好了,公司出事了。如果你一心一意要護住葉靈,何必這麽為難,就豁出去做個有情有義的人不就好了嗎?問題是你豁不出去,你擔心家業在自己手上斷送。世上安得雙全法,葉騫澤,你在指責我沒有血性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告訴我,怎麽收拾這個殘局?”
  葉騫澤沒有再反駁,麵色灰敗,雙肩也漸漸垮了下去,向遠心中一慟,轉開視線不敢再看。
  “就當什麽都是我的錯,我隻求你一件事,向遠,別把這件事告訴葉靈好嗎,她剛好了一些,不能再受這樣的刺激了。”
  “不能告訴我什麽?”
  三人的視線均向聲音來處匯集,一身半舊睡袍的葉靈站在門口,臉上是小女孩一般天真的笑意,好像剛剛趕上了小夥伴的熱鬧遊戲。
  “是說我跟莫恒的事嗎?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不知道他現在變得了什麽樣。我真的能讓他爸爸開出那麽好的條件來換?”葉靈微側著頭,認真地詢問。
  “誰跟你說起這些事情的?”葉騫澤震驚之後是疑惑。他自認為一直瞞得很好,葉靈雖然或多或少知道公司發生的事,但並不知道後來的發展與她有關。可看她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從剛才的談話中得知。
  向遠對葉騫澤投過來的目光視若無睹。沉默了許久的葉昀出人意料地低聲說了句,“大哥,不關向遠的事,是我說的。”
  “你……怎麽可能?”葉騫澤不敢置信地笑了笑,葉靈卻沒有反駁,她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阿昀,你這樣做是……是為什麽啊?”
  葉靈搶著代葉昀回答,“是我問他,他就說了。”
  可葉騫澤依舊看著從不多事的弟弟。
  “其實莫建國也聯係過我……我也覺得葉靈應該知道。”
  “你瘋了嗎?”葉騫澤溫文的一張臉漲得通紅。葉昀從來沒有見過一向對自己和顏悅色,愛護有加的兄長如此嚴厲。可他一臉的倔強,毫無悔意。
  向遠把葉昀拉到自己身後,“你朝他吼什麽,你一心一意把葉靈藏在密封罐裏,並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
  “你……”
  “你們太吵了,就沒有人想聽我說話嗎?”葉靈皺了皺眉。她說,“我想嫁。”
  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她一如說“我想買那件新衣服”般輕鬆。
  果然沒有人再爭吵。
  “阿靈,這事情你不懂,別胡鬧好嗎?”葉騫澤覺得自己徹底的亂了。
  “其實我什麽都懂,你信不信。”葉靈嬌笑。
  “你懂就不會拿自己一輩子來開玩笑,莫恒是個不健全的人,否則莫建國何必用這麽優厚的條件,隻為了要一個媳婦。”葉騫澤把手放在葉靈的肩上,輕輕搖晃著她,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她晃得更清醒一些。
  “莫叔叔現在那麽有錢,就算莫恒是個傻子,也不愁沒有人嫁啊。我記得,莫恒小時候總是一邊捉弄我,一邊怕我不跟他玩,我不該推他的梯子,他是喜歡我的。”葉靈說完停頓了很久,像是記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葉騫澤深深吸了口氣,“不行,我不同意。”
  葉靈的笑靨再次對他綻放,葉騫澤竟然不敢在這樣的笑容裏與她對視。她的聲音輕得像夢一樣,“你不同意?你不是也結婚了嗎,難道我該一輩子獨自待著?葉騫澤,我遲早要嫁人的。嫁給一個至少喜歡我的人,不是更好嗎,他傻,我難道就是完美無缺的?”
  葉騫澤忽然覺得自己不管再說什麽都是那樣輕飄無力,他轉過去背對葉靈,也背對向遠和葉昀,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向遠說得對,他不想傷害任何人,結果卻把每一個他愛的人都傷害了。
  葉昀回了房間,沒過多久,聽到了敲門聲。
  “門沒鎖。”他埋頭在被子裏嗡聲說。
  隔著一層薄被,他似乎聽到向遠歎了口氣,“葉昀,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葉昀的一隻手慢慢抓皺了被單。“我不想看你這麽累。”
  她沒有說話,腳步聲漸遠。
  葉昀忽然坐了起來,“向遠,我有一個問題。關於那個寶瓶的故事,撿瓶子的人一天不實現他的三個願望,瓶子裏的怪物就一天出不來,它難道不會傷透了心嗎?”
  “傷心又怎麽樣。它不能選擇撿瓶子的人。所以它開始害怕了,因為不知道一旦掙脫了瓶子,它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誰也不知道結局。”
  給莫家回複的電話是葉靈親自打去的,莫建國欣喜若狂,沒過幾天,他就親自安排葉靈和莫恒見了麵。
  葉靈回來的時候哼著歌,在飯桌上,她眉飛色舞地對家裏另外幾個人說,“你們知道嗎?莫恒變得比以前可愛多了。”
  除了她,每個人都在安靜無比地吃飯,沒有誰應答。這時他們都已經見過了莫恒,當年瘦而機靈的一個男孩子,因為大腦殘障和藥物的作用,癡肥得沒了原形。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他一天又一天地忘記前一刻發生過的事情,記憶永恒地停頓在十多歲那年,隻記得從梯子上摔下來之前,他心裏偷偷喜歡過的小女孩。
  葉靈和莫恒的相處平靜而愉快,她幾乎每一天都會去陪伴莫恒一段時間,事情在雙方家庭一方極度歡喜,而另一方極度沉默的怪異對比之下進展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婚事也在積極地籌備之中,莫建國打通了一切關節,甚至也挑好了最近的好日子,隻等著葉靈進門。
  為了表示自己的守諾,鼎盛近期最大規模的一次建材采購取消了對外招標,花落江源。江源在麵對這樣的機遇如同久旱逢甘露,險先中斷的資金鏈勉強維係,雖然還是舉步維艱,但是向遠知道,江源差的就是關鍵時候的一口氣,這口氣緩過來了,之後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兩年不能公開對外招投標的確是對公司沉重的打擊,然而有了準備,就可以應付。
  向遠表示出對沈居安“好意”的拒絕之後,沈居安也相當好風度地對江源的起死回生表示祝賀,他說,“向遠,你是從我這裏出師的,但是論到為達目標無所不用,你已經是青出於藍。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阻攔你的路。希望你忘記我之前的提議,我們應該有更優的合作方式。”
  向遠看著他說話間不時把玩在手中的戒指,笑著道:“我先謝過沈總看得起。不過有些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還有,聽我的副手滕雲說起,沈總最近不時光臨我們溫泉度假山莊,真是榮幸之至,今後如再賞臉,我會讓滕雲多加照應,沈總不要拒絕,就是給我麵子了。”
  
  第六十九章 吞咽
  江源在鼎盛中標,讓原本看死了江源走不出這個死局的不少業內旁觀者態度有了轉變,一如向遠所說,生意場上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有的隻是利益,永恒的利益。中標的消息剛傳開不久,已經有鋼材廠家主動跟向遠聯係,一直鐵血無情狂追不舍的銀行,也暫時讓人鬆了口氣。中建那邊,雖然歐陽啟明已經發了話,不再跟江源有任何的業務往來,以歐陽的身份和性格,自然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問題是他現在地位堪憂,自顧不暇,繼續擔任中建一把手的可能已經不大,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向遠心想,不再是歐陽老板把持的中建就仿佛又成了一塊沒有開墾過的荒地,以前的心力財力澆溉雖然落了空,但新的領導班子也未必把歐陽說過的話當回事,所以,假以時日,等風頭過了,江源和中建的關係也不是完全不能挽回的。
  沒過多久,莫建國給葉家打了電話,邀請他們全家一起吃飯,意在慶賀江源暫時走出低穀,這算是莫家和葉家兩個家庭時隔多年後的再一次聚首,潛台詞也意味著這是聯姻前的一次正式會麵。
  葉騫澤原本並不打算去。向遠私下對他說:“你是必須去的,我們都應該去。”
  “江源靠這個渡過一劫,又有什麽值得慶賀的?向遠,你知道嗎,這頓飯讓我有一種葉家賣女兒的感覺。”葉騫澤說這句話的時候,有說不出的苦澀。
  “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婊子都做了,還羞於收嫖金嗎?”向遠說完,就歎了口氣,“話是難聽,你還別惡心。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拿刀子逼過誰,這個你是知道的,要拒絕莫建國,不該等到現在。騫澤,要不就別走出那一步,一腳踏出,就不要後悔。若要真的談婚論嫁,這頓飯是免不了的,你爸爸現在一心念佛。萬事不關心,你作為長兄,也不出席,這代表什麽你想過沒有。”
  葉騫澤低聲說,“我不怪誰,我是被自己惡心著了。”
  向遠聞言,放下了幾日以來夫妻間無聲的冷淡。走到坐在床沿的葉騫澤身邊,蹲在他的身前,把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膝上,“騫澤,其實葉靈說得沒錯,她總不能一輩子孤單下去,她心裏的人是誰,你是知道的。你給不了她,就放她去吧。是,莫恒不是良伴,我知道委屈了她,可這麽一天天虛耗下去,她就能找到歡天喜地,心甘情願要嫁的人?我看未必吧,你多留她在身邊一天,你心裏不好受,她更不好受。莫恒雖傻,但至少他對葉靈一心一意。她已經決定要嫁入莫家,你為什麽不把情麵上的事給她打點好,讓她以後的日子更加好過一點呢。”
  葉騫澤沒有說話,向遠一度懷疑自己的話他是不是聽進去了,過了一會,他才緩緩抓起向遠的手,頭也垂了下來,臉頰貼著她的手背,都是涼的。
  就這樣,葉家和莫家的成員在早春微寒的一個晚上坐到了一起,葉騫澤夫婦、葉靈、葉昀均到場,莫建國也攜妻子、兒子出席。明明曾是莫逆之交,買宅購地都恨不能越近越好的兩家人,十幾年前不是沒有在笑談間戲稱今後要做一對兒女親家,如今果然成真,但是各自都別有一番感歎,五味雜陳,說也說不分明。
  莫妻姓王,是個瘦而沉默的女人,葉騫澤和葉靈過去其實是與她熟悉的,尤其是葉騫澤,他記得很清楚,王阿姨有一雙巧手,能織很暖很漂亮的毛衣,上小學的時候,他和葉靈身上的毛衣褲不少是出自阿姨的手,可是他不知道,那雙靈巧的手是什麽時候枯槁得如柴一般,想必兒子出事之後,養尊處優的日子也沒能減少她心中的煎熬。葉騫澤跟她短暫地打過招呼,就轉開視線,不敢繼續看著那雙手。葉靈坐在莫恒身邊,麵對莫恒對她長久不變的傻笑,她也不時笑著跟他低聲嘰咕幾句,至於到底說什麽,莫恒聽不聽得明白,除了他們自己,估計沒有人知道。向遠和葉昀都是進入葉家比較晚,那時的莫建國早已和葉家決裂,所以和莫妻並不熟悉,葉昀一直認真地吃飯,向遠則挑起了跟莫家人寒暄的擔子,既然坐到了一起,氣氛總不好過於冷場,還好莫建國對他們禮遇有加,過去的種種恩怨,仿佛都因為成全了莫恒對葉靈的執著而成為了過眼雲煙。他隻是一直惋惜葉太太的早逝,感歎沒能和葉秉林老友重聚。
  不得不說,莫建國是一個辦事及其講究效率的人,思維也相當清晰,他在談話中將接下來的計劃和安排娓娓道來,包括了婚禮的設計、男方的禮金、各項應盡的禮節,千絲萬縷,有條不紊,向遠也不得不暗自佩服,一個人能夠取得成就,果然不是偶然的。
  商量到禮金和嫁妝的時候,莫建國委婉地提出了葉家這邊嫁妝一切從簡便好。向遠看了看仿若神遊的葉騫澤,然後笑著打斷了莫建國,“莫總說得對,禮金和嫁妝這東西,心意到了就好,要的也不過是個錦上添花的形式,可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您厚愛葉靈,我們也就這麽一個妹妹,葉家雖說大不如前了,但也絕對不會虧待了阿靈。”
  莫建國笑了笑,還沒說話,忽然就聽到兒子莫恒咽喉裏傳出劇烈地被嗆到的聲音,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原來莫恒不知什麽時候含了滿滿的一口飯菜,估計是吞咽得太急,整張臉都成了紫紅色,葉靈正用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
  莫妻愛子心切,想也不想得把葉靈的手掃到一旁,一邊快速拍打莫恒肥厚的後背,一邊用另一隻手扳開了他的嘴巴,強迫他把塞得滿嘴都是的飯菜往外吐,動作之熟稔,看得出這樣的事發生已不是第一回了。
  誰知莫恒不張嘴則已,一吐之下,便噴得滿桌都是,由於他身子往前傾,周圍的人還幸免遇難,隻苦了正好坐他斜對麵的葉昀,冷不防的手背袖子上都沾上了他吐出的飯粒。
  葉昀好像也驚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做何反應,表情卻難以言喻的古怪。向遠知他雖然身為男孩子,但一向極愛幹淨。立刻抓起飯店提供的擦手的熱毛巾,飛快地為他擦拭,同時給他打了個眼色,就怕他年輕不懂人情世故,把心裏的喜惡全都寫在臉上。
  好在葉昀看了向遠一眼,隻是接過了向遠手中的濕毛巾說,“我自己來吧。”然後就低頭專心的清理自己受汙染的一隻手。再也沒有說話。莫建國頻頻致歉,過了一會葉昀總算露出了個燦爛的笑臉,“沒事的,莫叔叔,不要緊。”
  向遠心中一鬆,眼裏流露出些許欣慰,這孩子,也算懂事了。
  酒店的服務員立刻進來收拾。莫建國讓他們趕緊將一桌飯菜撤掉,整理桌子重新上菜。服務員還在快手快腳地收拾,葉靈的一聲低呼又再傳來。
  “啊,這個不要吃,不要吃了!”
  原來莫恒雖傻。但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也許他急於在心愛的女孩子麵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麵,都是肉的一張臉有著一覽無遺的慚愧。他看著葉靈,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彌補——他抓起吐到自己麵前的飯菜,重新塞回嘴裏。
  “別吃了,別……”葉靈勸著,強壓著欲嘔的感覺,白瓷一般的臉上血紅一片。
  莫建國夫婦也撲了過來,滿嘴“心肝寶貝”地叫喚,隻想製止兒子這種驚人的行為。莫恒卻完全不理會他們,眼睛定定看著葉靈,反複念叨著一句話,向遠也是聽了很久才明白,他說的是:“我吃下去了,你別生氣好嗎。”
  葉靈的眼睛瞬間潮濕了,整個人都在發抖,“我不生氣,真的,不生氣。”
  莫恒終於笑了起來,更為驚人的是,他的手抓起了另一坨吐出來的飯菜,顫顫巍巍地舉到了葉靈嘴邊,“給你,給你……”看樣子竟是要滿心歡喜地和葉靈分享。
  向遠第一個反應過來,起身就要製止,可她這時也留意到了莫建國身子動了動,很快就被莫妻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夫妻倆神色複雜地看著莫恒和葉靈地方向,不發一聲。
  向遠也慢慢坐了回來,及時地在桌下按住葉騫澤的大腿,不讓他如願地憤而起身,葉騫澤的全身也在抖,他看著莫恒高舉著殘渣剩菜那呆傻的笑容,還有葉靈異樣的沉默,悲憤幾乎讓他窒息。然而向遠的力氣也不小,她死死按住他的手在傳遞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信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
  葉騫澤無意識地抓住了向遠壓在他大腿上的手,猶如苦海中抓到僅有的一根蘆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指尖已經已經即將嵌進了向遠的肉裏,向遠麵無表情,似乎也毫無知覺。葉昀一會看著向遠,一會看著呆坐不動的莫氏夫婦,又看看莫恒和葉靈,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葉靈在莫恒期待而熱切的目光下,輕輕張開了口。
  “別吃,阿靈。”葉騫澤再也無法忍受,低喊出聲。
  葉靈朝他嫣然一笑,用嘴接過了莫恒手裏的東西,在麵前那傻子手舞足蹈的歡快中慢慢地咀嚼,像是品嚐著再鮮美不過多的佳肴。
  “哎呀,兒子,你這是幹什麽啊?”莫妻好像這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對葉靈說,“孩子,別吃了,快吐出來。服務員,服務員,上清茶……快漱漱口,你這孩子,怎麽就那麽實心眼呢。”
  說話間,葉靈已經微笑著將東西盡數下咽。
  葉騫澤忽然嘔了一聲,臉色煞白地緊掩著唇,難受地略彎下腰。是的,比起眼前這一切,他更惡心自己,惡心那些不得不微笑吞咽的、看不見的汙穢。
  “怎麽了?”向遠看他這個樣子,雖然還是強作鎮定,但眼神已經顯出了慌張。
  “對不起,各位,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一步,失陪了。”
  葉騫澤倉皇起身。幾乎撞翻了自己麵前的餐具。
  “騫澤……”向遠低聲叫住他,語氣裏已有哀求。
  “實在抱歉!”
  葉騫澤離開的腳步雖然虛浮卻沒有猶豫,他知道的。再在這裏多待一刻,瘋得最厲害的那個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他自己!
  向遠看著他舍下滿桌的人而去,愣了幾秒,隨後對著莫氏夫婦強笑了一聲,“對不起,他的胃一向不好。”
  沒有鏡子,可是向遠知道自己的笑容必然很不好看。幸而莫建國自覺忽略了這個,笑了笑,說道,“年輕人更應該規律飲食,注重保養,否則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更吃不消了。”
  晚上,開車和葉靈一起返回葉家的隻有葉昀。葉騫澤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著心事,發覺不見向遠,才問了一句,“阿昀,你大嫂呢?”
  “哦,向遠說她還有點事,要回公司去處理,就先讓我們回來了。”葉昀說。
  葉騫澤點了點頭,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離開飯店的前一秒,向遠由哀求轉為失望的眼睛。他知道,他又讓向遠失望了,也許他注定成不了向遠那樣克製而隱忍的人。他甚至開始強烈的懷疑,向遠愛上了一無是處的他哪一點?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做不了大事,成不了氣候,除了一顆柔軟得過分的心,他什麽都沒有。
  客廳一角年代久遠的西洋座鍾,就連指針也是老態龍鍾的挪動,時間已經不早了。葉靈剛回來不久,葉騫澤本想就之前的事跟她聊幾句,可她顯然無心在這件事上深談,很快就說累了,回了房間。隻有葉昀還坐在沙發的另一頭,跟他的兄長一樣沉默。葉騫澤心想,葉昀常年不喜歸家也許是正確的,這個屋子太舊了,陰暗冰冷,他都快窒息了,葉昀在這裏久了,說不定也會變得跟他一樣,總有一天跟這泛著黴味的家私一道腐爛在這裏。
  就像他曾經自私得渴望著向遠拉自己一把,結果,卻仿佛把向遠也一點點地拽入了那看不見的黑裏。
  “阿昀,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家裏也沒什麽事了,如果覺得外麵住的地方上班更近,從明天開始,就搬回去住吧。”葉騫澤疲憊地揉著太陽穴說道,他怕葉昀誤會,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你什麽時候想回來都是可以的。我隻是覺得,你應該有更輕鬆一點的生活。”
  葉昀卻好像不關心這個,他問道,“哥,向遠又住在公司了?”
  這句話提醒了葉騫澤,他撥了向遠的手機,顯示是關機狀態。不放心之下,他又給公司的保衛處值班人員打了個電話,保衛人員的回答卻是,“向總晚上回來了一趟,但是已經離開很久了。”
  “難道還在路上,手機沒電了?”葉騫澤自言自語。兄弟倆又對坐了將近半個小時,老掛鍾的鍾擺晃動聲令人心煩意亂。向遠從來就不是個需要人操心的對象,可是這一晚,葉騫澤覺得莫名的心神不寧,也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需要向遠永遠的處變不驚來撫慰自己,也許是向遠最後的失望刺痛了他,讓他發現,他其實很在意她是怎麽看待自己。
  “不行,再怎麽樣也該到家了啊。我出去看看。”葉昀首先沒按捺住,抓起車鑰匙就衝出了門,葉騫澤來不及製止,也來不及問,城市那麽大,他該到哪裏去找。
  
  第七十章 血海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向遠還是沒有回家,就連葉昀也沒了消息。已經是深夜了,葉騫澤有早睡的習慣,可他發現自己猶如患上了最嚴重的強迫症,每隔幾秒,他都要看上一眼掛鍾的指針,門外的每一點動靜,他都以為是向遠的腳步。
  ——她不會出什麽事吧?
  ——不會的,誰能比向遠更聰明機敏,她怎麽會出事?
  ——她再怎麽聰明,畢竟也是個人,也是個女人,這麽晚了,連電話也不接,這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難道是她終於對他無法忍受?
  ——她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
  想到這個幾乎是荒謬的可能性,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擒住了葉騫澤,讓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一個人陷在沙發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向遠是個不可愛的女人,可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辦法想象,沒有這個不可愛的女人,他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他為什麽害怕,難道他終於意識到一個人的忍耐也會有極限,而他預感到自己有可能失去那個一直在忍耐的人?
  有一度,葉騫澤覺得在這場婚姻中,自己也是在忍耐的,忍耐她的世故,忍耐她的狠辣,忍耐她的冷酷和涼薄……可沒了她的強硬支撐,他覺得自己就要在無望中一腳踏空。
  葉騫澤開始無意識地在客廳徘徊,他控製不了自己在落地窗前撩開窗簾,長久地向外張望,這夜裏的空氣像凍結了一般的沉悶。終於,十二點過去後不久,他聽到了車聲,繼而是向遠的低語聲,隨之進入他視線的,還有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個男人葉騫澤是認識的。恒立的張天然,江源曾經的競爭對手,也是向遠的朋友。葉騫澤將身子退到了厚重的窗幔之後,從縫隙裏靜靜看著窗外,向遠和張天然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然後長久的凝望……流蘇的窗簾穗子在葉騫澤手裏慢慢地纏,入肉入骨地纏,“啪”的一聲,終於繃得過了頭,斷在了他的手裏,長而韌的一根,觸手冰涼柔滑,如蛇一般。這嫉妒的毒蛇!可悲的是他過去從不知情。
  張天然的車離開了,向遠自己用鑰匙開門走了進來,看到亮著燈的客廳,還有坐回沙發上的葉騫澤,也並不驚訝,隻淡淡地說了聲,“不是不舒服麽,還不去睡?”
  她嘴裏說著,腳步卻不停地往樓上走。
  “向遠。”
  葉騫澤叫了她一聲,他知道向遠聽見了,可她的身影還是沉默地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向遠從浴室裏走出來,倚在門外等待的葉騫澤讓她有些意外,她擦著自己的頭發,問道:“怎麽,你有話想對我說麽?”
  葉騫澤也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他遲疑了一會,說:“我看到張天然送你回來。”
  向遠笑了,“你在質問我嗎?”
  “我……我很擔心你。”葉騫澤是期待她有一句解釋的,可話到了嘴邊又變成了這樣一句。
  “是嗎?”向遠不置可否,話題就此打住。
  過了好一會,葉騫澤才艱難地開口。“對不起,向遠。我並不是存心把事情弄糟,阿靈她……我看到她這樣,心裏很難過。對於她,我總盼望能有一個更好的歸宿,找到一個她真心想嫁的人,過得幸福一點,這樣我才能放心地過我的生活。”
  向遠終於轉過了頭,“你相信嗎,就算嫁給了一心想嫁的人,也未必幸福。幸福是什麽,像我們這樣?我們都希望過得幸福,希望得太用力了,反而不知道最後得到的是什麽。”
  “其實我……”
  “騫澤,不如我們算了吧。”
  再平靜不過的一句話,就如同當年她決定嫁給他,人已經走開很遠,終究回頭,徐徐說了句,“好的。”
  可葉騫澤用了很久很久才消化了她的決定。
  悲哀是一種看不見,說不出,甚至不好形容地東西,可它有重量,而且很沉。葉騫澤說不出話來,嘴唇哆嗦著抱緊向遠,不能放開,一放開他便失去了救贖。
  “騫澤,騫澤你聽我說,葉騫澤,別這樣好嗎?”向遠緩緩地推著他,很快便在他前所未有的狂熱攻勢下說不出話來。他哭了,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隻是忽然有些明白,她曾經認為幸福是事在人為的,這個假設都錯誤了,所以後麵的推論和結果怎麽做也做不對。
  葉騫澤從沒有這樣對待過她,以往最親密的時候,他也溫柔如水,向遠覺得自己被弄痛了,可她總是對他無能為力。正如告別前,她對陪她下了六盤臭棋的張天然說,“我不是個有智慧的人,因為智慧可以讓一個人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可我總是管不住自己。”
  她可悲的發現自己在他的唇舌間,他的雙手下,他的身軀旁軟化,一如所有愚蠢的女人,守不住自己的堅持。
  “哥,向遠的車還停在公司……啊啊……啊……對不起……”心急如焚的葉昀莽撞地出現在門口,又差點咬了自己舌頭一樣,落荒而逃。他導致的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並沒有給裏麵的兩個人帶來多大的震動。葉騫澤覆蓋在向遠身上,與她最深切的交融,仿佛借此可以消除他的彷徨失措,將她一直一直留在身邊。他們如同瘋狂一般激烈的糾纏,前所未有的激情很快衝昏了頭腦,沒有對錯,沒有明天,隻有這一秒真空的快樂,這是婚後向遠第一次在忘我激情中攀到頂峰,那快感比高處更高,比永遠更遠,她禁不住的哦吟,聽到葉騫澤在她耳邊不斷地重複,“向遠,我們今後好好過吧,我們好好過吧……”
  她如同接受最深層次的催眠,除了點頭,再沒有別的回應。
  是啊,從今往後,那就好好過吧。一輩子也就是幾十年,一萬次的尋尋覓覓翹首以望,等的無非是這一刻身邊緊緊相擁的一個人。
  向遠在身心的疲憊中昏昏然入睡。睡前,葉騫澤仍沒有鬆開環住她的一雙手。恍恍惚惚之間,向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坐了起來,葉騫澤帶著點不安的睡顏就在身畔,可奇怪的是,向遠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一切都那麽安靜,安靜到詭異。在這一片死寂中,她又看到了那個從兒時開始就反複出現在自己夢裏的女人,依舊一身白衣白褲,背對著她站在窗前。
  窗竟然沒有關,午夜的風卷起白色的窗簾,就像一隻白色巨鳥的羽翼不斷拍打在那個臉上,窗外,是比夜色更深濃的夜。向遠明明記得,臥室的窗簾是自己親手挑選的玫瑰灰紫色,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這樣一片的白,然而當她四下環顧,哪裏又不是白色,梳妝台不見了,落地燈不見了,床頭的書不見了,就連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見了,隻剩下白,全然的白茫茫一片。還有那個看不清麵容的女人。
  向遠知道自己必定是又陷入了這一個夢,她最害怕的一個夢。沒有什麽恐怖的情節,可是她就是在這空落落的白色中不知所措,怎麽也醒不過來。而那個女人的背影又太過熟悉,偏偏說不出是誰。
  向遠感覺自己下了床,一步步朝那個女人走近,可不管她走上多少步,那個一動不動的女人依然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當向遠終於放棄地停下腳步,就聽到從那個女人的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聲音,這聲音同樣熟悉得可怕。
  “二十年後,與君相會,
  亂葬崗裏,孤魂野鬼,
  如花美眷,枯骨一堆,
  你一堆,我一堆,
  誰也分不出誰……”
  向遠原是凝神去聽,當下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女人還在呢喃,但遠處的天邊隱隱傳來雷聲,一陣響過一陣,蓋過了那淺淺的低語。
  是夢是夢,要醒來,快醒過來……
  向遠默默地在心裏念,她用自力地掐自己,可惜一點也不痛。驚雷聲漸漸伴隨著電光劃過天際,那女人在緩緩回頭。
  多少次,向遠都想把那女人的真麵目看個究竟,她要戰勝這個熟悉的夢魘,就在不久前的幾分鍾,她步步逼近,不就是想掀開那女人的廬山真麵目嗎。可那女人現在終於轉身,她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麽渴望知道答案。
  眼前容不得她選擇,那女人的臉終於完全麵朝向遠,那一刻,一道炫亮無比的閃電在窗口炸開,照亮了那張臉,還有房間裏死一樣的白。
  向遠如遭雷擊一般驚醒,彈坐起來,閃電的餘光仍在,夜雨將至,落地窗卻是緊閉的,那裏除了一盆蘭花,哪裏有什麽女人,向遠鬆了口氣,心裏慶幸著沒有吵醒葉騫澤,正待睡下,卻發現房間的大門半開著,那鬼魅一般的身影隱在那半邊黑暗裏。
  “誰?”就是向遠膽大,還是禁不住一身冷汗,叫出聲來。
  那個影子沒有出聲,定定地,直勾勾地看著床的方向。
  葉騫澤終於被驚醒了,“向遠,什麽事?”他抱著妻子,順手按亮了身邊的台燈,看向門口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
  那半開的門邊如幽靈一般的人不是一身白色睡衣的葉靈又能是誰?她如夢遊一般神色恍惚,眼睛卻睜得很大。
  “阿靈,你這是幹什麽?”
  葉騫澤的手跟向遠一樣,俱是冷汗。
  葉靈終於開口了,“沒事,真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我就是睡不著,忽然想起有一句話忘了問你。”
  她說話的對象顯然是葉騫澤。
  “什麽話?”葉騫澤也感到懷疑,也許葉靈的病情恢複得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好,今天發生的事情,也並不像表麵那樣平靜無痕地過去了。
  “我就想問,葉騫澤,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這句問話,就算是作為旁觀者的向遠也聽到了不止一回,向遠扭頭看了一眼葉騫澤,他依然如以往那樣選擇了沉默。
  出於意料的是,葉靈沒有糾纏,她似乎早已經料想到這個答案,提問隻不過是出於習慣。她笑了笑,什麽也不再說,反手帶上了門,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葉騫澤閉上眼睛,長舒口氣,仿佛他才是噩夢初醒的那個人。
  “睡吧。”他撫了撫向遠的手背。
  兩人重新睡了回去,房間裏恢複安靜,他們長久地聽著對方的呼吸,還有窗外急促的雨點聲,雖然沒有人說話,可他們知道對方都沒有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天就快亮了,向遠的翻來覆去讓葉騫澤再一次的按亮了燈。
  “怎麽了,還忘不了剛才的事?她就是這樣,你別放在心上。”葉騫澤很少見到這樣不安的向遠,柔聲安慰。
  向遠搖頭,“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不顧葉騫澤的勸阻,翻身下床,開門赤足走過門外的走廊,葉靈的房間門果然是半掩著的。借著窗外的路燈,向遠看到她半靠在窗前的凳子上。
  “葉靈,我想跟你談談好嗎?”向遠不想嚇到她,先出聲打了個招呼,葉靈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
  向遠於是走近,離凳子上的人還有一步之遙,已經察覺到足下踩著一灘黏濕的液體,她心裏的不安感覺攀到了製高點,二話沒說退到門邊摸索著牆上的開關。
  燈亮起來了,眼前的一幕讓向遠終身難忘,幾欲窒息,血,一片的血泊……她先前腳下那一灘液體得來源,正是椅子旁那隻垂落的手。
  “葉靈……”向遠緊緊閉上眼又再睜開,終於反應了過來,她不顧腳踩著血泊,走至葉靈身邊,拍了拍葉靈的臉,那張臉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血卻還沿著緊緊握拳的左手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不行,你不能死。”向遠喃喃自語。很多回,她都在心裏暗暗地想,世界上為什麽要有葉靈這個人的存在,更惡毒的時候,她甚至詛咒過這個陰魂不散的女孩早點從世界上消失,可是,不能是現在,不能是這種方式。
  “騫澤,葉昀……”
  她試圖喚醒沉睡的人,一邊跌跌撞撞地打電話,滿手的血沾染在電話的按鍵上,觸目驚心的紅。
  120的線路始終占線,向遠放棄了徒勞的反複重撥,擱下電話,就看到魔怔了一般駐立在門畔的葉騫澤。
  他注視著葉靈的眼神讓向遠打了個寒顫。
  她早該猜到的。
  她以為她的幸福有可能重新開始,其實,那不過是終結前的狂歡。
  
  第七十一章 涼透
  葉靈死了。
  G市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也沒能挽回她的命,事實上,當120的急救人員終於趕到葉家,在查看葉靈的傷勢時,已經默默搖頭。
  人是在急救室被蓋上白布的,向遠一身是血地站在那裏,聽著醫生說:“向小姐,節哀順變吧。說起來,我接觸過很多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可是自殺的意願這麽堅決的,這還是頭一個。普通人選擇割腕,手上大多刀痕淩亂,而且不止一道,因為求生的本能,不管多絕望,第一刀下去總是猶豫的,而這位不幸剛剛亡故的葉小姐,左手手腕上隻有一道刀痕,傷口深達15毫米左右,不止是軟組織,就連腕部的軟骨也劃損了,這樣決絕,實在是匪夷所思。而且,在割腕之前,她用烈酒吞服了近三百粒安眠藥,三百粒……就算是糖果,都需要勇氣。年輕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有什麽事可以讓她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死,半點後路也不留。”
  號稱G市外科第一把刀的男醫生看多了生死,他似乎沒有期望自己的問題在向遠身上得到答案,歎了口氣,“有人為了一點小幸福很努力地活,偏偏死得不明不白,有人一心一意地去死,我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他說完,把一個物件遞交到了向遠手裏。“這是死者臨死前攥在左手手心的東西,她抓得很緊,取出來還費了一番功夫,我想,你們家屬或許可以留個念想。”
  不需費心去鑒別,向遠第一眼就認出了手裏的那個東西,這曾經屬於她,卻誤打誤撞賣給了葉靈的斷頸觀音。想必這觀音之前完全被人血浸透過,血液滲入了那劣質人造玻璃上的縫隙,讓觀音脖子上的裂痕變得觸目驚心,紅色的掛繩蘸透了血,幹涸了之後整條都成了黑褐色。
  原來葉靈緊緊握拳的手心藏著的就是這個,生前就跟這觀音形影不離,到死都放不下。她這樣珍視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因為這斷頸觀音就象征她無望的愛,生來殘缺,注定不祥。在別人眼裏一文不值,隻有擁有的人如珠如寶?
  葉靈已經死了,答案永遠沒有人知道。
  葉昀和葉家的司機辦妥了各種手續,出現在急救室的另一頭,向遠在他們走近之前,迅速將這不祥之物收了起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應付例行公事的警察,向公公葉秉林報喪,處理接下來的喪事,當然,還有莫家那邊的爛攤子。
  從看到血泊中的葉靈第一眼開始,葉騫澤就一直是那個樣子,不哭也不笑,一句話也不說,像個木頭人一樣,好像整個靈魂都被抽走,剩下的隻是臭皮囊。
  向遠體諒葉騫澤的驚痛和哀傷,他是再善感不過的一個人,葉靈對於他又太過特殊。他不可能馬上從這個衝擊中恢複過來。葉騫澤需要時間,向遠就給他時間。吩咐了楊阿姨好好照料葉騫澤之後,她就著手為葉靈的死善後,反正她一個人忙碌已經習慣了,也不是應付不來。而且葉昀懂事了,還可以幫她一把。
  隻不過,葉騫澤讓人憂心的狀態直到葉靈出葬那天還沒有任何改變。由於葉靈是未嫁的女孩,既是早夭,又是以如此淒厲的形式自殺,這在當地是很不祥的一件事,盡管向遠已經竭力不讓事情外傳,但是紙包不住火,坊間還有充斥著各種小道傳聞和流言。喪事辦得一切從簡,除了至親,其餘人一概沒有通知。葉秉林按習俗是不能到場的,白頭人送黑頭人,就算是一心向佛的他在聞訊後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哭過了之後,他才對向遠說,“去了的就是留不住的,人都要死,早晚罷了。”
  莫建國倒是帶著莫恒來了,葉靈死後,有一度,莫建國大為震怒,他覺得葉家用這種形式欺騙侮辱了他們,但是正如向遠的解釋,葉家就算再卑鄙再走投無路,也不至於用自家人的一條命來騙取鼎盛的援手。葉靈的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對於這個結果,葉家比任何人都難以接受。向遠開誠布公地對莫建國說,如果莫家為這件事在事業上打擊江源,那也隻能任憑處之。
  莫建國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一番話裏,向遠說的是實情,心中不平自是難免,但事已至此,用任何手段對待江源又能挽回什麽呢?他畢竟是看著葉靈長大的,人都死了,前塵舊事,隻有一筆勾銷。好在目前為止莫家和葉家的聯姻知道的人不多,就此不提,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原本就寂寥的下葬儀式,葉騫澤誰都不理會,神色木然,向遠也累了,沉著臉一言不發,葉昀紅著眼睛,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到頭來,唯一痛哭的隻有癡肥呆傻的莫恒,他心愛的小女孩,變成了一把灰,再也看不見了。
  儀式將近結束,一身黑衣的葉秉文竟也來了,他沒有摘掉墨鏡,徑直走到葉靈的遺像前,將一束白色百合放下,低聲說了句,“也好,你媽媽一個人很孤單。”他輕輕撫了撫遺像上葉靈的容顏,退後幾步,就到了向遠身邊。
  “笑吧,你為什麽還不笑,你想要的都會得到,你不想看到的人都會死掉,開心就表現出來,憋在心裏不會難受嗎?”葉秉文指著向遠說,手還沒有伸到向遠麵前,就被站在向遠身後的葉昀一把抓住。
  “二叔,這種時候了,就少說一句吧。”葉昀言辭懇切。
  葉昀和葉秉文從無衝突,葉秉文也沒料到不怎麽管事的他會在這個時候插上一手,仗著長輩的身份道:“葉昀,沒你什麽事。”
  他以為葉昀會應聲鬆手,可這一直乖巧的男孩子毫無退步之意。葉秉文警告地看了葉昀一眼,不客氣地用力掙了掙,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幾根手指紋絲不動。明明站在眼前的男孩子看上去瘦而文靜,葉秉文自詡鍛煉得益,咬了咬牙,最後卻還是在腕骨的一陣疼痛下敗下陣來。
  “都反了,你強出什麽頭?”葉秉文益發惱怒。忽然,他狐疑地看了葉昀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一臉冷淡的向遠。“哦”了一聲,做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譏誚地笑了起來,“我說嘛,你比你哥還心疼,也對,這不是咱們葉家一貫的家風嗎?”
  這句話讓葉昀頓時狼狽不堪,白淨的麵皮幾乎要滴出血來,窘得連話都不會說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展露在人前。小小的一點心思,以為在沒有人的地方藏得好好的,冷不防就被人赤裸裸地掀開。
  葉秉文的手終於得以輕易掙脫,他活動了一下僵痛的腕部,表情既得意,又複雜,“真該讓我那修身養性,自命君子的大哥來看看啊。一代更比一代精彩,不過你們記住了,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葉秉文離去之後好一會,葉昀才控製不住心虛地瞄了一眼大哥葉騫澤,可葉騫澤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恍若未覺。向遠始終都沒有出聲,葉昀離她很近,但他連看向遠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也就無從察覺她此刻油然的失望。
  葉靈的後事處理停當之後。向遠繼續回公司上班,公司剛遭遇大的衝擊,百廢待興,幸而最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山莊那邊運營情況尚算良好,前方總算還是可以看到一點亮光的,向遠鬆了一口氣,然而,她悲哀地發現,整個葉家,也隻有她一個人在意這件事而已。跟她一起徹夜忙碌,焦頭爛額,心急如焚的,反倒是李副這樣的一些外人。
  就像這一刻,李副已經不是第一次親自捧著文件,站在向遠的辦公桌前,憂心忡忡。
  “葉總就算再傷心,事情也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可他現在根本不在公司露麵,一大攤的事情難道就隻能擱置在那裏?”
  向遠給了李副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葉騫澤主管市場經營以外的行政工作,這還不是不可取代的,問題在於公司大額的資金動用,就算向遠首肯,也必須有他的簽字,這也算是對向遠位高權重的一種牽製。這是公司的製度,向遠可以理解,在過去,這也很少給她帶來實質性的影響,葉騫澤的簽字慣來隻是一個例行的流程,然而現在他從公司裏消失了,她才深刻意識到,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葉騫澤畢竟是這裏的主人。
  “寶鋼的那一片鋼材已經來函催了幾次,如果再不把這一筆錢結了,我看他們是不肯再把貨發過來的,我們的庫存也有限,而且一些特殊型號的角鋼已經找不到代用料了,難道停著機器等一個人?葉總為什麽連電話都不肯接。”李副皺著眉說。
  向遠無意識的撥了撥桌上的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現在根本沒有這個心思,我試過去勸,說了半天,他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你說,這樣下去……”
  “這樣吧。”向遠打斷了李副的猜測,“我再把這些文件帶回去,不管怎麽樣,他簽字就好。”
  向遠回到葉家,葉靈房間裏的燈是關著的,她知道,葉騫澤肯定不在。葉靈死後,他大多數時間都坐在這裏,坐在葉靈割腕的那張凳子上,亮一盞台燈,想著他自己才懂的心事,誰也不理會。好幾次,就連楊阿姨進去打掃,都被他趕了出去。
  向遠在這個房間門口站了一會,正好楊阿姨躡手躡腳地走過。
  “你這是幹什麽?”向遠不解的問。
  楊阿姨幹笑了兩聲,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向遠說,“你不知道,這幾天,我越來越覺得這房間陰森,人死在裏麵,實在是不吉利,走過的時候,後背都涼颼颼的,我是搞不懂,他怎麽還能在裏麵坐上一天一夜。”
  楊阿姨嘴裏的“他”自然是葉騫澤,向遠“嘖”了一聲,薄責道,“怎麽越老越糊塗了,胡說八道什麽,以後別再說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小心自己嚇壞了自己。對了,騫澤去哪裏了?”
  楊阿姨吃了排頭,有些怏怏的,“一早就出去了,還能去哪裏。在六榕寺陪阿靈小姐的骨灰吧,這倒好,兩父子都以寺廟為家了……”
  這老保姆年紀大了,又天生碎嘴,向遠知道說她也起不到多大作用,這次索性當作沒有聽見,轉身就下了樓。
  “那個……晚飯還做不做?”楊阿姨跟在後麵問,她私心裏希望不用做,那就不會耽誤了晚上的電視劇。
  向遠走了幾步,停了一會,忍耐著說了句,“我們都出去了,萬一葉昀下班回來,總不能餓肚子吧。”
  她開車出去,六榕寺她是熟悉的,以往去,總是去探望葉秉林,現在好了,還多了一個葉騫澤,葉家的男人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像,都是情種。
  果然,在暫時放置著葉靈骨灰壇的偏廳,向遠找到了低眉斂目坐在一側的葉騫澤。他眼前擺放著一本再殘破不過的舊時線裝書,看那架勢,好像很久都沒有翻動過了。
  向遠沒有出聲打擾他,輕輕走了過去,拿起了那本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話,“執執念而死,執執念而生,是為眾生……”
  她合上了書,歎了口氣,“你坐在這裏那麽久,參透了嗎?”
  葉騫澤緩緩搖頭。
  向遠苦笑,“是啊,如果能夠參透,你怎麽還會像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說話,原本溫文柔和的一張臉,雙頰都凹陷了進去,顯得顴骨高高地突了起來,整個人更覺憔悴,向遠沒有辦法不心疼,她俯下身說,輕聲道:“騫澤,我們回去好嗎。”
  葉騫澤還是搖頭,仿佛除了搖頭,世間再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記得你是相信人死了有靈魂存在的,所以才想在這裏陪陪葉靈是嗎?但是,頭七都過了,如果真的有靈魂,那為什麽不讓她好好地去呢?”
  “她希望我在這裏陪她。”
  這是葉靈死後,葉騫澤說地第一句話,聲音粗嘎沙啞,向遠聞言,百感交集。
  “她不在了,你活著,你不可能一直陪著她。騫澤,如果她心裏念著你,她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葉騫澤仿佛又回到了老僧入定的狀態,口不言,耳不聽,萬事與己無關。
  向遠心裏的火苗開始往上竄,他這個樣子,讓她又難受又心酸。她拽起葉騫澤的手臂,不由分說拖起他,“走,跟我走。”
  他仍不肯動,向遠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葉騫澤,你還記得,你讓我嫁給你的那一天,是怎樣拖著我走地嗎,如果你腦子裏除了這個骨灰壇,還記得一些‘別的’事情,現在就跟我走!”
  葉騫澤終於鬆動了,他不再抗拒,任憑向遠拽著他,磕磕絆絆地出了寺門,上了她的車。
  “我們回家……你別這樣好嗎?”向遠一邊發動車子離開,一邊看著身畔副駕駛座上行屍走肉的一個人,茫然不知所措,窗外的景致在夜色中瞬間擦過,那些城市的霓虹成了黑夜中渾濁的一條光線。
  向遠看著前方,“你不是說,從今往後,我們要好好過的嗎。你說過的,騫澤,你忘記了?”
  他的視線卻在窗外不知名遠方,“我有什麽資格好好過?”
  “那我呢?我是你妻子,我該怎麽辦,騫澤,葉靈死了,你難過我知道,可全世界為她陪葬你才甘心嗎?你為什麽不想想我,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哭一場,哭過之後就好好過日子行嗎?”向遠忘了她的文件,忘了她的目的,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隻是一個哀傷的妻子,坐在心越飛越遠的丈夫身邊,唯願可以低聲喚回。
  向遠看到葉騫澤用力地側過臉去流淚了,她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覆在他的手背,他卻一點點的抽離,“對不起,向遠,對不起……”
  向遠的手張開,又在虛空中握緊。她笑了笑,在後視鏡中看到自己,都覺得有些淒惶,“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葉騫澤,你說過你不想傷害任何人,難道我就不是人?”
  “對不起……”他還是這樣一句話,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疲憊無限延伸。
  “我討厭你這句話,我討厭你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別逼我說你想聽的,你現在覺得她比全世界都重要,可她活著的時候你幹什麽去了?你為什麽不帶著她遠走高飛,為什麽要娶我?”向遠稍稍仰了仰頭,車已經駛入了鬧市區,這城市的夜晚太亮,太亮了,亮得人的悲傷無處容身。
  “她都燒成灰了,你要有血性,就隨她去死,要不,你就好好地活!否則我看不起你,你是個最無恥的懦夫!”
  她問自己,向遠,你該怎麽辦呢?這一路山山水水的經過,你以為什麽都難不住你,可是,該求的已經求過了,再難聽的話也說出了口,在這個男人麵前,你還能怎麽辦?難道你要跟他一起掉眼淚嗎?眼淚是最虛偽無用的東西。你看不起它,可你現在不是一樣軟弱?
  不會的,一定會有辦法過這一關。向遠不敢動彈,眼淚落地,就等於承認了她在悲傷麵前的束手無策。
  “別讓我覺得嫁給你是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
  葉騫澤把一張淚痕滿麵地臉轉向她。這張臉是那麽陌生。“對不起,向遠,我沒有辦法了,是我的錯,我下輩子還給你。”
  向遠終於聽到了自己的一聲哽咽,所有的話語都支離破碎,“不,不,不……這輩子就夠了,就算真的有下輩子,我也不想遇到你了。騫澤,要還就趁這輩子,趁我還在你身邊,你抓著我的手好嗎……抓著我的手,你看,它才是有溫度的啊。”
  他抬起了手,最後卻慢慢的捂住了自己的臉,良久良久。
  向遠說錯了,她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手上的溫度,她縮了一下,絕望的力量太過霸道,心輕易都寒徹了。她哆嗦著從身上掏出那個染過血的斷頸觀音,緊緊地將繩子抓在手心,烙痛了自己。
  “執執念而死,執執念而生……她已經死在自己的執念之下,你就步她後塵?”
  葉騫澤看見了那個耀眼著的碧綠觀音,眼裏終於有了活意。
  “原來它在你這裏,給我,求求你給我……”
  向遠笑了一聲,“好。”然後一咬牙,就將手上的東西從打開的車窗外狠狠一擲。
  葉騫澤靜靜看了她一眼,沒有半點遲疑,沒有半句言語,鬆開安全帶,反手打開車門,就從行駛中的車子裏撲了出去。
  向遠連叫喊都來不及,猶如噩夢驚魂,她急踩刹車,尖利的刹車聲和後麵一連串的碰撞聲入耳驚心。她打開車門的手反而穩了下來,穩得如同她的腳步……她就這麽一步一步地走近撲倒在馬路上的那個人,他是幸運的,後麵緊跟著的車輛,沒有一輛與他相撞,就是如此,巨大的摩擦力還是讓他傷痕累累,一身是血,可他還在匍匐著,徒勞地滿地搜尋那個不知去向的觀音。
  熱鬧的中山大道,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中心,車水馬龍,燈火如晝……向遠卻覺得很安靜,安靜地過了火,就連從後麵車輛下來的車主,還有漸漸圍上來的旁觀者那一張一合的嘴裏說的是什麽,她也聽不見了。向遠在這片安靜中,在許多雙陌生的眼睛之下痛苦失聲。這就是她愛著的男人,這就是她尋尋覓覓的幸福,這就是在十三年的月光下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葉騫澤?不,不是的,她愛的是記憶力那個和月光一樣溫柔皎潔的男孩,絕對不是眼前的他。
  向遠從身上再次翻出了那個觀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障眼法,可一直看不清的人究竟是誰?她把那個觀音輕輕放到葉騫澤帶血的手掌心,然後將他的手合攏。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葉靈追問了無數次,臨死前也沒有得到答案的一句問話——“葉騫澤,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向遠在心裏默默回答,“他不敢說,我代他說……他畢竟還是愛你的。”
  是啊,葉騫澤畢竟還是愛著葉靈的,雖然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他心中的天平曾經慣性地朝向遠傾斜,但是死亡終於將所有的籌碼都換到了葉靈的那一邊。向遠要的幸福,就像多年前山澗中的那隻耳環,百轉千回的找尋,卻在手邊失落,空餘無盡悵然。
  “向遠,就讓我這樣吧。”
  葉騫澤抓著那個斷頸觀音,艱難地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
  向遠伸手,細細地為他拂去肩膀上的灰塵,“好,我要你答應我件事,傷好了之後,就把授權委托書簽了吧,公司的事情你再也不必過問,你可以在你的回憶中慢慢老死。”她說完,又點了點頭,仿佛最後一次說服自己,“是啊,我們就這樣吧。”

  第七十二章 膿瘡
  江源在向遠的力撐之下,以相當快的速度一天天回到正軌,向遠和葉騫澤的生活卻猶如平行軌道上的火車,依舊並驅而行,各自裝載著心事,沒有碰撞,不會相交,看似朝著同樣的一個盡頭而去,實際上誰也不知道等待在終點的會是什麽。
  葉騫澤簽字的授權書沒有任何波折的到了向遠手裏,失去了對公司事務的掌控權,對於葉騫澤來說並不是災難,或者,在他看來,這根本算不上“失去”,他原本就毫不在乎的東西,交付給需要的人,既是適得其所,他也解脫了。
  沒有瑣事纏身之後,葉騫澤又一度幾乎吃住都在寺裏,那段時間,連葉昀都很擔心他忽然有一天削了頭發,從此做了和尚,好在他並沒有那樣極端,青燈古佛和骨灰相伴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太久,寺裏有個由信徒自發組織的慈善基金會,時常會有一些公益性的救助活動。後來,葉騫澤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個慈善基金會裏。基金會裏多是一些家境小康的佛教徒,婦孺老弱占大多數,葉騫澤雖不再管事,但誰都知道他出身富貴人家,加上他為人善良隨和,又受過好的教育,會裏很多事情都仰仗他,也許他在那些救貧助學扶老之類的小善舉中也找到了意義。
  在家裏的時候,葉騫澤大多數時間都會呆在書房裏,葉靈的房間他讓楊阿姨原封不動的鎖了起來,從此成了禁區,誰都不能入內。楊阿姨原本就恨不能離那房間遠一點,自然求之不得,葉昀也不會忤逆大哥,至於向遠,更是不聞不問。對於葉騫澤提出的希望公司出麵的錢物捐贈,她從沒有拒絕,如果這樣會快樂,那為什麽不呢?有那麽一次,她在基金會扶持的一間外來勞工子弟小學裏,看到客串老師的葉騫澤站在講台上,她忽然覺得,每個人的人生軌道一早就是劃定的。當然,不是誰都會沿著這個軌道走下去,但正是因為有了偏移才會痛苦。他一直想做個普通的老師,為人師表,授業育人,現在才是歸位。她答應過葉騫澤,讓他去,讓他過他想要的生活。現在的葉騫澤渴望靜靜地待在自己的世界裏,而她要功名利祿,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場婚姻天衣無縫,那為什麽還要相互打擾?
  他們再不會吵架,白天兩人在屋子裏見麵,客氣有加,相互尊重備至。需要雙方出席的場合,也自然是一對恩愛伉儷;至於夜晚,他守著書房裏的一盞燈愛坐多久那是他的事,向遠睡前獨自一個人,一張一張慢慢清點或新或舊的紙鈔,再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麵每一處細小的褶皺,這些,也不會再有人知道。
  那一年,江源跟一些中小型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直接合作越來越頻繁,路是難走一點。但效益還是有的。其間,有一個溫州的地產商投資失敗,欠了江源一大筆貨款,走投無路之下,他提出把自己多年前拍下的一塊土地用以抵債。那片土地大概100多畝,位於G市邊緣地一個角落,一麵靠山,三麵環水 ,與主城區一江相隔,原本地理位置不錯,當初這個溫州地產商也是看中了這裏方位絕佳,大有可為,誰知道後來才聽說,這塊土地的緊鄰的一片水域,正是G市主河道拐彎之處,地勢又偏低,曆年來在上遊溺水的屍體打撈不及,都會被衝到該處才浮起來,所以人稱“浮屍地”,更有甚者,背靠的那一片荒山與尚未實行火葬之前的公墓遙遙相望,相當的晦氣,用作民用商品住宅,必定經營慘淡,但是該片土地在一個交通的死角,開發作商業用途則更不現實,那個溫州商人就是在這筆投資上栽了跟頭,從此一蹶不振。
  出人意料的是,在很多人的搖頭之中,向遠同意了這個抵債方式。這麽多年來,經曆了公司的起起落落,向遠在江源的一些小股東和員工心目中,地位不容質疑,她作出的決定,就是“正確”的代名詞,可是這一次,還是議論紛紛,就連滕雲也私下問過她,會不會風險太大,難道是有什麽內部消息?
  向遠搖頭,但並不是回答,而是她也不知道。對於這件事,她給滕雲的答複是:“我也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隻不過讓他把債務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不如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至於那裏的晦氣,日子天天在變,說不定有一天,記得的人都淡忘了,沒忘記也不在乎了,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滕雲很少看到向遠用不確定的態度去賭一件事情,但轉念一想,她過去是那麽精明篤定的一個人,也不是事事都能如願,世事能被凡人掌握在手裏有能有多少呢?想到這裏,他也就不再說什麽。
  對於向遠和葉騫澤的事,滕雲多少也知道一點,向遠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從她的言行中,也很難找到這件事對於她的影響,多年的感情仿佛幹冰一般,一陣煙後,化了就是化了,可她對葉騫澤到底還是在乎的,滕雲是個再細心不過的人,他看得出來。
  葉騫澤近年來跟他父親葉秉林在喜好上越來越相似,茶裏獨愛普洱,山莊的茶莊裏便總有上好的普洱候著,有時別人送的佳品,向遠也會有意無意地交給滕雲,可滕雲隻喝咖啡,她再清楚不過。
  除了茶以外,葉騫澤平生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恰好滕雲也是其中的高手,在這一點上,兩人一拍即合,滕雲幾次出海釣魚,葉騫澤都欣然前往。原本在公司的時候,葉騫澤跟滕雲關係並不算親近,一方麵是因為他聽聞過關於滕雲性取向的傳言,葉騫澤是個傳統的人,雖然他不會因此而厭惡一個人,但是敬而遠之是難免的;另一方麵,滕雲可以說是向遠的心腹,向遠做事的狠辣葉騫澤一直頗有微詞,過去礙於夫妻的情麵,他也不好說得太多,但是心裏難免會遷怒滕雲,覺得他必定也是個重利輕義之輩。哪知道近距離接觸之後才發現,除了愛人不是女人這一點之外。滕雲和普通人沒有什麽不同,甚至還是個相當有意思的普通人,兩人在喜好和生活情趣方麵都頗有相似之處,加上滕雲辦事妥貼,仿佛自己需要的東西他總能提前一步預備在那裏。就這樣,葉騫澤和向遠夫婦漸行漸遠之後,和滕雲反而走得近了一些。隻是,他不會也不願去深究,以滕雲的忙碌,尚能每周都抽出一兩天陪同他這個富貴閑人釣魚喝茶,究竟是為了什麽。
  向遠很少會在滕雲麵前提起葉騫澤,奇怪的是,滕雲卻會頻繁的在她麵前說起葉騫澤的事情,葉騫澤說過什麽,葉騫澤做過什麽……事無巨細。向遠最不喜人囉嗦,可滕雲說的時候,她會不作聲地聽,也很少評價。原來夫妻做到這一步,她有的時候竟然需要通過旁人的口,才得知他的行蹤。
  南國的四月,已是夏日伊始。向遠將車開進山莊的林蔭道。在遍布的樹蔭下,心情也覺得蔭涼了許多,山莊的環境還是頗為不錯的,而且勝在幽靜,這也是滕雲打電話給向遠,說有事請要跟她說,向遠沒讓滕雲到市區去,而是找了個時間自己過來的原因。
  這條林蔭道是山莊的主幹道,西邊是客房區、辦公室以及總台所在的位置,東邊是溫泉和活動場所,因為是下午一點多左右,四處都沒什麽人走動,偶爾幾個,也是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滿樹的蟬聲,叫得人昏昏欲睡。車行至中心停車場附近東邊岔路上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疾步而來,差一點撞上向遠正欲拐彎的車子,好在她刹車及時,那個人也嚇得連連退了幾步。
  山莊裏的人,不是員工就是客人,雖然是那人莽撞,向遠也並沒有打算計較,誰知那人看到她的車之後,大驚失色,掉頭欲走,沒走幾步,卻又折了回來,竟有幾分慌不擇路的意味。
  向遠原本還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走路冒失的年輕人,這下卻不免多看了兩眼,她自問雖然算不上親切,但至少也不會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嚇成這個樣子。
  不看還不知道,那人原來是葉家的司機小陳。小陳是葉秉林的司機老陳的兒子,老陳快到退休的年齡了,跟了葉家許多年,現在已經很少出車,隻是負責葉秉林的一些日常接送,也算是對他辛辛苦苦幾十年的照顧,葉秉林曾特意關照讓老陳待業的兒子接父親的班。現在的葉家原本就沒剩幾口人,葉昀是不喜歡這一套的,向遠出出進進又都是自己開車,所也葉騫澤就讓這個小陳做了他的司機。
  小陳算是近半年來才跟隨葉騫澤的,跟向遠交道打得少,向遠隻聽說這個小夥子人還算機靈,做事也勤快,話倒是沒說過幾句。今天看他的樣子,卻像是先認出了她的車,避之唯恐不及。
  通常情況下,小陳除了幫葉騫澤開車,沒有別的差事,向遠看了一眼停車場,葉騫澤的車子果然也在那裏,她想到小陳之前的匆忙和認出她之後的驚慌,不由狐疑,停下車走了出來。
  “向……向總。”小陳知道避不過,隻得硬著頭皮打招呼,臉卻怪異地扭向一邊,似乎盡可能地與向遠打照麵。
  其實兩人離得如此之近,向遠從下車那一刻起,就已經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痕累累,鼻青臉腫不說,後側的淺色T恤上盡是淩亂的腳印,顯然不久之前曾經被人狠狠踢打過一番,樣子狼狽之至。
  向遠再次環顧四周,空無一人,隻有小陳還在掩耳盜鈴地遮掩。向遠按捺住驚訝問道:“你慌什麽,大白天見鬼了?葉先生呢?”
  “葉先生,他……他不在,讓我開他的車來拿點東西。”小陳似乎相當害怕向遠,一張臉怎麽也不敢直麵她。
  向遠也不跟他捉迷藏,“你拿什麽東西弄成這個樣子?”
  “我摔了一跤,真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嗎?”向遠莫名地笑了一下。
  小陳自知在她麵前很難糊弄過關,頭幾乎要垂到胸口,緊緊抓著車鑰匙的手都在不自覺地抖。小陳和向遠沒有打過幾次交道,但是向遠的厲害他是早聽聞過的,眼前,她的話越少,他就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我……沒打架。不,我是說……”小陳腦子都亂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向遠卻打斷了他,“行了,你摔到地上也好,摔到別人腳底也好,這一身像什麽樣子,山莊裏有醫務室,不過你要是急著離開的話,也趕緊去市裏的醫院處理一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去吧,還站在這裏幹什麽?”
  小陳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在向遠這麽輕描淡寫幾句話之下就得以脫身,反應過來之後,低著頭,逃也似的開了葉騫澤的車就往山莊大門走。
  向遠看著那輛熟悉的車離開,心中的疑雲卻絲毫未散。山莊可以說是葉家的產業,誰能在這塊地盤上將葉騫澤的司機打成這個樣子?小陳見到她時莫名的恐慌,難道僅僅是因為闖了點禍害怕被責備嗎?她隱隱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麽簡單,可是剛才她輕易放走這個小夥子,是因為她知道,小陳有事情刻意瞞著她,這個時候,問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隻會逼著他編造一個又一個拙劣的謊言。更重要的是,司機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雇主最貼身的人。向遠不願意追根究底,傷了葉騫澤的顏麵。是她越來越不了解葉騫澤了嗎?她和葉騫澤畢竟是夫妻。然而,她竟然完全猜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有秘密的人究竟是小陳還是葉騫澤?想到這裏,一種莫名的煩躁和不安卻漸漸籠罩在向遠心頭,就連這烈日下地天空,都覺得分外讓人暈眩。
  山莊服務總台就在停車場的對麵,向遠定了定神,走了過去,總台的服務員眼尖,早早就看見了她,剛在一旁的沙發落座,一杯冰水就送了上來,向遠喝了兩口,涼透了的水沿著喉嚨一路到胃部,讓心中的燥熱在一個激靈後消遁了不少,她才想起給滕雲打了個電話,滕雲說,立刻就從客房區趕過來。
  放下了電話,有人把冰鎮過的毛巾送到向遠的手邊,她接過,轉身朝殷勤而周到的服務員笑了笑,卻這才發現端著毛巾托盤站在她左後方的人居然是桑拿中心的崔老板。
  “呀,真是不好意思,差點把崔老板當成了服務員小妹,見笑了。”向遠站起來跟崔老板握手,不知道為什麽,對於突然出現在這裏的這個人,她並沒有感覺到很意外。
  崔老板朗聲大笑,“向總貴人事忙,能為您服務,也是榮幸之至。”
  兩人相互謙讓著對麵而坐。崔老板對向遠一貫都非常尊重,禮遇有加,對於向遠而言,崔老板的生意雖說是寄於山莊之下,但是她心裏清楚,這個姓崔的男人雖然看上去禮貌而謙遜,但是實際上能在他那個行當混得開的,都不是什麽善與之輩,他又尤其是個狠角色,據說早年黑道發家,什麽勾當都做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後台背景也不小,前幾年犯過一些事,可也沒人敢太歲頭上動土,這幾年開始正兒八經地做“生意”,已經算是收斂圓融了不少,讓向遠敢於跟他合作的原因是,崔老板這個人雖然心狠手辣,但是卻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表麵功夫又做得相當漂亮,甚少鬥勇耍狠,算是他那一行少有地聰明人,所以,山莊成立之後,也一直跟他合作無間,他和負責山莊經營管理的滕雲關係也頗為不錯,向遠待他也始終十分客氣。
  崔老板的生意並不限於山莊一處,他也不是一個會閑來無事找人坐下來喝茶的人,向遠知他必是有事,兩人寒暄了幾句,她便決定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對了,崔老板,我最近來得少,有件事想跟您打聽一下,不久前我看到我們家小司機鼻青臉腫地走出去,說是摔了一跤,不知道您或者您的人有沒有看到他摔在哪了,那麽大一個跟頭。”
  崔老板雙手交疊置於桌前,笑容彬彬有禮。“向總是個爽快人,我也就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說實在的,我聽底下的人說,向總正好有空過來,我就是為了這事專程來給您道歉的。”
  向遠輕輕挑眉。“是不是我們小陳不懂事,給崔老板惹了什麽麻煩?”
  “哪的話?”崔老板連連擺手,“說起來實在是不好意思,其實是因為我那邊養了幾條狗,年輕人嘛,好奇心重,就逗著其中的一條玩了一會。我們那看狗的人也是胡鬧,一時衝動,就起了衝突……”
  向遠沒有說話,定定地聽著崔老板往下說。崔老板玩著自己修剪得相當幹淨平整的手指甲,似笑非笑地說道,“本來是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您也知道,誰沒個特別喜歡的東西,被人摸了碰了,心裏總有個疙瘩,我們那看狗的年輕人也是這樣,他最喜歡的偏偏是你們家小陳看中的那一條,這才出手重了一點。後來我也教訓了他幾句,可他還頂嘴了,說那逗狗的人摸兩下,玩兩下也就算了,可怎麽能動了要偷狗的心思呢。這不是不要臉地挖別人的心頭肉嗎,所以他就再也沒有忍住……我說,簡直是胡鬧,再忍不住你也得看看人家小陳是誰,打狗也要看主人,否則讓人誤會了,還以為我們看著主人來打狗……向總,說到底,下麵的人素質低,我代他賠罪,事情已經過去,該賠的醫藥費我們一點也不含糊,你我一直合作愉快,今後也會合作得更好,希望不要為了一條狗壞了和氣才好,您說呢?”
  向遠過了很久才將視線從崔老板的那雙保養得益的手上挪開,那雙手的指關節處,盡是新傷的紅腫,這樣的傷向遠是熟悉的,她曾經在葉昀的手上看到過,那時,葉昀發狠地把那些說他漂亮得像女人的同學揍了一頓,拳頭落在別人的身體上,自己的手關節也腫了好幾天。
  向遠覺得耳邊一陣嗡嗡地響,落地的玻璃窗外太陽毒辣得直指人心,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片刻的失控,她低頭匆匆地喝了一口,卻嗆了一下,怎麽也咽不下去,太苦了,明明還是先前的一杯清水,不知什麽時候完全變了味道。
  見她輕咳了幾聲,崔老板連忙起身照看,服務員也緊張地走了過來,向遠抓過杯子,遞到了服務員麵前,“幫我換一杯,不……就這一杯吧,幫我放糖,一整勺糖。”
  服務員迷惑不解地領命而去。
  “向總……您沒事吧?”崔老板的聲音透著關切,隔著玻璃,向遠看到滕雲快步走了過來。
  她深深呼吸了幾下,麵對眼前的人已經足夠鎮定,“崔老板,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條惹事的狗應該還是母的吧?”
  崔老板慢慢將背靠在椅背上,“您是個聰明的人,我喜歡跟聰明人說話。”
  就在這時,滕雲已經走到桌邊,崔老板站了起來,拍了拍滕雲的肩膀,“不打擾你們談正事了,我先走一步。對了,我那條船現在也是閑著,什麽時候再出海,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他說完,不忘跟向遠欠身打了個招呼,“向總,我們再會。”
  “再會。”向遠笑臉相迎。這個笑臉維持了很久,直到換了滕雲坐在她的對麵,她的笑意依舊未褪。
  “你有事瞞著我,滕雲。”
  “向遠……你知道有些事我無法控製。”滕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無奈地攤開了雙手。
  他是了解向遠脾氣的人,此刻放棄解釋的姿態無異於默認了她的猜測。
  向遠良久地看著窗外,樹葉很綠,天空很遠,午休結束之後的道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切井然有序。過了很久,她才自言自語一般說了句,“你說,為什麽女人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晚上,向遠回到葉家,葉騫澤不在,她試著去想,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變得忙碌,可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然後,向遠試著推開了書房的門,逐一地拉開書桌上的抽屜,沒有任何一個上鎖,也許葉騫澤認定她不是一個多疑的女人,他不知道,所有的女人在麵對這一刻,其實都一樣的。
  每一個抽屜都整理得幹淨整齊,這是他們兄弟倆相同的好習慣,裏麵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東西,向遠合上最後一個抽屜,失望之餘,竟然長長的鬆了口氣。
  葉騫澤是個念舊的人,很多用過的物件都不舍得丟棄,尤其是舊照片,不但滿牆都是,就連書桌上也擺了不少,有他生母的,也有葉秉林和葉太太的,當然,少不了這家裏的每一個人,尤其是葉靈。向遠注意到其中一張,竟然還是多年前,葉靈第一次到婺源,他追趕了去,然後他們和葉昀三兄妹在大槐樹下的合影,按快門的那個人正是向遠。發黃的照片裏,三張容顏都隻是記憶中的模樣,舊物猶在,人事卻已全非。
  向遠拿起了那個像框正待細看,一個金黃色的小東西卻隨著像框的挪動從書架上掉落了下來,赤金的戒指,平淡無奇的款式,上麵鏤刻著兩個小字:平安。
  難道,自欺欺人也需要一點點地運氣?
  向遠把那個金戒指放在掌心,翻來覆去的細看,仿佛是什麽稀罕的物件,最後,她緊緊地合攏了手,緊緊地,仿佛那個金屬的小環烙進了她的血肉,如同一個最醜陋惡臭的膿瘡。

  第七十三章 故事
  如果這一刻,葉騫澤站在麵前,向遠毫不懷疑自己會像所有察覺到自己婚姻裏出現了第三人的妻子那樣,質問他,責罵他,期待他的解釋,又或者她會把這個太過熟悉的金戒指狠狠朝他臉上扔,可是,現在她並不知道葉騫澤在哪裏。
  向遠披了件外套,就這樣坐在書房裏一直等,書桌上的舊式鬧鍾指針從8指向了11,整整三個小時,他沒有回來。然而,就是這三個小時,已經足以讓向遠的憤怒沉澱,就像火焰消失,沉澱下來的是灰燼。
  葉昀上樓的腳步聲傳來,輕而快,向遠認得他們每一個人走路的聲音。他經過書房門口的時候,探了個頭進來,“咦,向遠,你怎麽坐在這裏,我還以為是大哥。”
  “哦,我閑下來沒事,找本書看看。”向遠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站了起來。
  葉昀頓時來了興致,“你也會閑下來?可大哥能有什麽好看的書啊,不是哲學就是宗教,悶得很,我房裏倒是有很多很多的雜誌,你要不要來挑幾本。”
  “不用了,我隨便翻翻,正好可以睡覺。”她說完才發現葉昀有些失望,笑了笑,“下次無聊就去找你借,我也準備睡了。”
  葉昀的身影從書房門口消失,向遠鬆開了緊握著那個戒指的手。都說情比金堅,其實金子相當的軟,不費力的一捏就變了形狀,還好這一個隻是在她的手心留下了環形的紅痕。她若無其事地將戒指放回相框後的位置,走回自己的房間,關門的一刻,終於聽到了葉騫澤開門走進屋內的聲音。
  他總算回來了,可向遠現在已經覺得沒有什麽可以說的。這是她選擇的男人,她選擇的婚姻,即使走錯了路,別人或許會選擇回頭,可她向遠不會,她不能讓之前那一路上耗費的心力和光陰白白浪費。所以不管前麵是什麽,她也會繼續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不信就闖不出另外一片生天。就好像現在,她失去了愛,可至少得到了錢,很多很多的錢。
  次日,中午臨近下班的時候,向遠竟然接到章粵這個夜貓子打來的電話,說是好久不見,問她什麽時候有空來“左岸”喝一杯。
  自從章粵被沈居安從法國追回來之後,向遠確實有一陣跟她疏於聯係,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向遠知道章粵還沉浸在她的“幸福”裏,不願意打擾。
  向遠認識很多很多人,有窮的,當然更多的是非富即貴,那些人或許是她的合作夥伴,或許是她的衣食父母,也有的是養兵千日,以備一時之用。這樣的交遊廣闊一直以來都讓向遠的事業受益匪淺,可是她的朋友卻很少,在女性裏,章粵恰恰是唯一的一個。
  章粵這個人,你不一定要跟她做閨蜜,分享女人的私密心事,但是她有一種魔力,讓人很難不對她心生好感。就算她不是永凱的千金,左岸的老板娘,跟她對酌一杯,也是快事一件。
  但是,向遠在這個時候接到電話卻猶豫了一下,她對章粵說,去是一定要去的,隻是最近可能都會比較忙。
  章粵在電話那頭毫不介意,笑著答道,“不管你哪天晚上來,隻要我還在地球上,一般都在那裏。”
  向遠是個不太相信巧合的人,在她看來,所有的巧合都有跡可循,更何況,擺在她麵前的“巧合”不止一個。“平安”和“長壽”,兩個相似的戒指,沈居安山莊的頻頻光顧,葉騫澤的異樣,崔老板的話裏有話,還有那個叫袁繡的女人,甚至也包括章粵的這通電話……這一切之間都像有一根透明的線連接著,環環相扣,就像張巨大而無形的蛛網,把人籠罩在裏麵,而靜靜潛伏在網中央伺機而動的究竟是誰?是人還是命運?向遠習慣了做織網的那一個,如今才體會到飛蟲的恐懼,一個葉騫澤已經足夠讓她看不清方向,埋頭撞進網裏,在沒有想好該如何脫身之前,她不敢妄動。
  一直到了晚上,向遠結束了應酬,揮別了客人,坐在車上,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她忽然想起了章粵白天看似輕描淡寫的邀約,如果“平安”和“長壽”這兩個戒指當真是一對,那章粵自然也逃不開那張網。章粵是個聰明的女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必然會有所察覺。向遠想了想,調轉車頭就去了左岸。
  隔著許多迷離忘情的男女,向遠已經看到章粵在吧台邊朝她揮手,夜店裏從來不乏漂亮的女人,可是章粵在那裏,她就是唯一的一朵盛放玫瑰。兩人見麵,相視而笑,章粵照例把向遠請到了後麵的隔間,關上門,揮手叫來服務生,順便抬了抬下巴,問道,“還是冰水吧?”
  向遠對服務生說,“大概500毫升的冰水給我加一勺糖。”
  “什麽時候開始換的口味。”章粵眨著眼睛問。
  向遠說,“最近忽然覺得喝什麽都有點苦。”
  章粵開酒的手勢嫻熟的驚人,“也許你可以試試來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什麽味道都忘了。”
  “你不是戒了嗎。”向遠看著章粵略一仰頭,小半杯伏特加就見了底,不需要勸酒,不需要酒伴,更不需要理由,這種喝法她隻在章粵身上看到過。
  章粵笑著給自己續杯,“戒個鬼,今天醉了,明天再說。”她自飲自酌地幹完第三杯,向遠加了糖的冰水才剛剛送了上來。
  “來,向遠,我們幹杯。”章粵笑盈盈地幹杯,難得她喝了那麽多,眼神依舊一片清明,別的不說,光這酒量一項,已足夠讓向遠自歎不如。
  向遠笑道,“幹了這杯,總要有個緣由吧。”
  “讓我想想啊。”章粵托腮,煙波流轉。“要不,賀人生無奈?”她說完,毫不介懷向遠杯裏是水而自己的是酒,一飲而盡。
  向遠擺手,客氣的把給她添水的服務生打發了出去,自己把杯子加滿。一邊說道,“還好我有些口渴,要不以水代酒都喝不過你。”
  話音剛落下,章粵的第二杯又來了。“這一杯,就祝你們家的度假山莊生意財源廣進,順便多謝對我夫君的盛情款待。”
  向遠握住不動的玻璃杯與章粵的酒杯輕輕碰撞,她想,章粵果然是知道的。這才算慢慢說到了點子上。而章粵的臉終於在喝完這一杯後泛起了淡淡的紅,她笑著對向遠搖搖空了的酒杯,像個孩子似的監督著向遠把水喝完。
  “這第三杯酒更有意思了,向遠,以前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老覺得跟你投緣,你看世事果然奇妙。我們看男人的眼光不一樣,我們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倒是相同。我猜你也頭疼過,不知道怎麽把沈居安的事跟我說……哈,我也一樣……最後才知道一樁破事大家有份,這也算是緣分了。來,第三杯,為了尷尬的原配!”章粵說完,仿佛自己也覺得妙不可言,伏桌大笑不已。
  向遠也試著勾了勾嘴角,最後還是放棄了。她承認自己的幽默感欠佳,甚至在章粵打算喝幹這第三杯之前,她按住了那隻舉杯得手。
  “夠了,別喝了章粵。”
  章粵聳聳肩,臉上的紅暈,卻變盛了。
  “我看這一杯還是算了吧。”向遠順手將那杯酒潑在了地板上,她把背用力地往後靠,理了理耳邊的發絲,頭發卻並沒有一絲的亂,似乎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了些心煩意亂的味道,又頹然地住了手。
  “向遠,連你都亂了,看來這事情可真夠糟糕的。”章粵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想聽故事嗎?放心,我說的故事一向很短。”看到向遠不吭聲,章粵就自說自話地往下講。
  “愛情故事的開端都是這樣的,十七八歲少年男女相互欽慕,沒有什麽新意,但是你要相信它對於當事人來說是獨一無二的。這兩個孩子的家境都不太好,男的考上了大學,女的沒有,男孩離開家,女孩就把家裏幾代傳下來做嫁妝的一對金戒指給了他一個,當作一個小小的紀念物,然後兩人就此揮別,男孩去上學,女孩就去做了小姐……別驚訝,我也是才知道的,他們那個地方太窮,女孩子出去打工,幹那一行已經成了慣例,幾乎每家都有這樣的女孩子,掙了錢,把錢寄回家蓋房子,有的能養活一大家子人,比種地強多了,小範圍內,沒有人覺得羞恥。男孩知道女孩的事情,自然是傷心欲絕,但他當時無能為力,女孩為了他著想,也徹底跟他斷了聯係。所以,男孩從此在心中發誓,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闖出一份事業,這樣才能改變命運。他的確很出色,也很有出息,畢業之後如願以償地進了大公司,前途一片光明,就在這時,他得到了那個女孩的消息……故事到了這裏還是有點悶,脫不了《故事會》和《知音》的套路,可是別忘了,好的故事妙就妙在它結尾的點睛之筆。男孩輾轉找到了女孩,兩人相見都非常感傷,最後,男孩給了女孩一筆錢,然後揮一揮手,回到這個城市,跟有錢人家的女二號——也就是我結了婚,從此之後,將他僅剩的那個戒指視若至寶。”
  跟章粵平時的舌綻蓮花相比,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並無驚喜,就連那個讓人心尖一涼的結局,也是看似意料之外,其實情理之中。
  向遠想起那個叫袁繡的女人,在那個陳舊的故事裏,她被自己所愛的人愛著,也被所愛的人舍棄著,那張白淨的清水臉,薄瓷一般清透而易碎的眼神,莫名的就在向遠的心裏活了過來,在此之前讓向遠千爪撓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開始慢慢找到了答案。
  故事說完了,作為聽眾,總該說點什麽的。
  “那個戒指果然是一對的。”向遠過了很久之後,才說出這麽一句,自己都覺得太過幹巴。於是又苦笑了一聲,“兩個戒指,她給了兩個男人,難道花落誰家還值得一賭?”
  章粵低頭玩著手指,“向遠,這你就錯了,我們都了解自己的丈夫。沈居安知道袁繡也在G市,他會控製不了去找她,去看她。但是他絕對不會為她做任何傻事,尤其在知道袁繡現在是崔敏行的女人之後,他會知難而退的,不是因為永凱怕了姓崔的,而是為了一個妓女惹禍上身不值得。永遠做正確劃算的事情,這就是沈居安。至少葉少會怎麽樣,還有人比你更清楚嗎?”
  向遠是怎麽離開左岸的,她有些記不清了,明明喝多了的人是章粵,全身火燒一樣燙的人卻是她。回到家裏,頭暈腦脹的扶著欄杆上到樓梯的中央,向遠卻與下行的葉騫澤狹路相逢。
  “回來了?怎麽了,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葉騫澤停住腳步看著向遠,眼神依舊溫厚,那關切也不像是虛情假意。
  向遠的指甲在微朽的木質扶手上劃出了一道淺痕,嘴上卻淡淡地,“沒什麽事,有點累而已。打算出去嗎?”
  他身上是外出的打扮,過去他很少在這個時候深夜出門。
  “哦,小陳昨天摔了一跤,傷得挺厲害,我去看看他。”
  向遠站在幾級階梯之外,半仰著頭看著這個說謊的男人,很顯然,對於這一套他運用得並不嫻熟,以至於那局促是如此的明顯。不出幾句話,額角已經有了薄汗,連眼神都在閃躲。向遠替他難受,這樣是多麽為難啊。
  她忽然笑了起來,“是該去看看,小夥子也挺不容易,平白無故地代人受過。”
  葉騫澤微微啟唇,愣了幾秒鍾似乎明白了什麽,整張臉頓時刷紅,太過強烈的羞恥讓謙謙君子狼狽得無以複加,向遠有理由相信,這一幕是他的噩夢。
  然而,她又何嚐不在這場夢中。
  向遠多麽輕易地就擊潰了這個男人的防備,葉騫澤張口結舌,驚慌失措的反應讓向遠有了一絲惡毒的快感,他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贏他太過容易,可向遠在這樣的勝利中百感交集,欲哭無淚。
  這時向遠才察覺了自己心中的恨,這恨一如瘋狗一般撕咬著她,讓她忽然生出立刻就毀了這個男人,毀了眼前這一切,什麽都不要,就這麽同歸於盡的念頭。她可以硬生生說服自己,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讓他去懷念一個死去了的人,她原諒了葉騫澤對葉靈扭曲而絕望的愛,但卻不能原諒他泛濫自己的感情,跟一個婊子廝混在一起!
  “你知道了?”他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扶手上細碎的木刺紮中了向遠的指尖,十指連心,她的手一抖,一字一句地說,“葉騫澤,你不能欺人太甚。”
  “向遠。”他伸出手,觸到了她的肩頭,又縮了回去,麵上的感傷無以複加,向遠看到,他上衣的領口,那個染過血的斷頸觀音若隱若現。
  “阿繡……她是個可憐人。”
  他不說愛袁繡,他隻說可憐。向遠已經說不清,善良和冷血的界限究竟在哪裏。
  “我知道,你會說她需要你,她沒有你不能活。全世界都是可憐人,可是,葉騫澤,為什麽不可憐可憐我呢?”
  向遠說話的聲音很輕,落在葉騫澤的心中,卻壓得他麵色一痛。他總是在向遠麵前無地自容,可說出來的話依舊句句清晰。
  “不是她的問題,是我的錯,你說我無恥也罷,下賤也罷,她讓我感到慰藉和……快樂。向遠,你的世界不在我這裏,沒有我你可以走得更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我卻再平凡不過,這就像江源對我來說是個包袱,但對於你來說,它是個任你施展的舞台……隻要你願意,你永遠都是葉家的女主人,當然,如果你有別的選擇……”
  “住嘴。”
  向遠木然地說出這兩個字,她忽然後悔自己不該將那層相安無事的表象撕破,再這樣多看他一眼,多說一句,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殘局。
  “去吧,別讓‘小陳’等久了。”
  他總算沒以後再往下說,低頭道了句,“對不起。”就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向遠也沒有停留,兩人相反的腳步落在老舊的階梯上,每一步,都仿佛在將隱藏的心事踩碎,山月裏的前塵舊夢殘踏得麵目全非。
  向遠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停了下來,對著已經打開大門的葉騫澤說,“最後勸你一句,風塵中打滾的人大多不簡單,你也惹不起姓崔的,女人還有很多,離她遠一點。”
  從向遠的角度已經看不見葉騫澤的身影,所以無從知道他的反應,他沒有回答,片刻之後,關門聲傳來,也許就在門一開一合的間隙,一縷夜風襲來,站在樓梯頂端的向遠輕輕一顫。

  第七十四章 出路
  向遠見過很多的豪門怨侶,有苦情的,有貌合神離的,有水火不容的,也有同床異夢各玩各的,當然更多的是男人們在外周遊獵豔,不知木蘭舟係誰人家,女人銀牙咬碎,最後還是和著血往肚子裏吞,這些都司空見慣了,真正恩愛無敵的,反倒成了奇聞軼事。
  有人說,男人的忠貞如同真愛,可遇不可求,無論有錢與否,都是本性,區別隻在於誘惑的大和小。既然如此,錦衣玉食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總好過嫁給了販夫走卒,黃著一張臉在油煙中咒罵那個沒有心肝的男人。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有錢人家的婚姻大多千瘡百孔,卻總比尋常男女難以舍棄。
  道理向遠都明白,可是在此之前,她竟然從來也沒有想過葉騫澤的背叛,她知道他心中曾經搖擺不定,知道他對舊事念念不忘,可是她不知道他怎麽在一個妓女身上找到“慰藉和快樂”?她在葉騫澤的眼睛裏找不到快樂的影子,這快樂從何而來?
  然而,這畢竟都是他的事了,事情走到這一步,她有一萬個理由可以離開,隻不過她也無法抑製心中的那點貪念,她貪戀千辛萬苦得到的一切,貪戀心中最後一點虛妄的溫暖。執念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一個“貪”字,所以才會放不開。
  既然放不開也離不開,那就閉上眼睛陪他演這出戲,作為一個妻子,向遠有權利痛斥他、羞辱他、折磨他,然而這一切是否能讓她好過?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分鍾都有事情占據,連哀傷都沒有空隙。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牆內隱約透露出不堪的風光,誰都會忍不住打聽張望。向遠不再過問葉騫澤和袁繡之間的任何事情。外間關於葉騫澤和“那個妓女”的流言也如牛毛細雨,沸沸揚揚,從來就沒有斷過。
  ——聽說,他為她買回了自由身,將她從陪客賣笑的生活中解脫了出來。
  ——聽說,他把她安置在城西的房子裏。那是葉秉林當年送給他和葉昀一人一套的產業。
  ——聽說,那個女人深居簡出,從不與他在公共場所露麵,可他會帶著她一起星夜出海釣魚。
  ……
  這些傳聞四起的時候,葉騫澤其實還是經常回家吃飯,他和向遠坐在長桌的兩端,各自吞咽著心事。向遠的麵孔總是平靜如水。葉騫澤不時會關切地詢問她的近況,他和向遠一樣,太多對方的事情居然隻能靠聽說。聽說她開始著手把江源的重心從建材生產逐步轉向物業投資,聽說她投資控股的境外生物製藥公司收益可觀,聽說她把山莊對外融資,滕雲已在著手將它和市內一間瀕臨破產的老牌四星級飯店合並,聽說現在的江源已是今非昔比,早不是葉秉林手中那個生產加工企業……隻要他流露出興趣,向遠就會細細地對他解釋,沒有驕傲,也不帶感情,隻是客觀之極地描述,就好像他是一個普通的大股東。葉騫澤總是靜靜傾聽,然後微笑看著對麵這個注定比他走得更高更遠的女人。
  不管這表麵的和平是多麽荒唐,在向遠麵前絕口不提另一個女人,這是葉騫澤對她最後地尊重和兩人僅有的一點默契。向遠有時也會咬著牙在心裏忍不住想,那個女人影子一樣安分地守在背光的角落,什麽也不爭。難道自己看錯了她,還是她的城府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深。
  似乎為了驗證向遠隱隱不安的預感。沒過多久,向遠出入葉家和江源,時常會感到身後有陌生的車子跟隨,有時她察覺有異,便故意在繁華地帶繞行,那車子知道形跡已露,便消失在城市的車流裏;半夜的時候,葉家的電話好幾次無緣無故地響起,楊阿姨罵罵咧咧地起來接,那邊卻悄無聲息。還有一次,向遠深夜歸家,車行到了葉家附近的偏巷,發現一輛小型的廂式貨車停在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她當即掉頭,那輛車竟然尾隨而上,幸遇執勤結束被同事用警車回家的葉昀,那車子才倉皇而去。
  事後據葉昀所說,那可疑的車上至少有三個以上的彪形大漢,他想著都捏了一把汗。從那天起,隻要時間對得上,葉昀下班後都回到向遠辦公室等她一起回去,向遠自己忙自己的,葉昀就抱著筆記本電腦在一旁乖乖地玩遊戲,有時她應酬得晚,就算有公司的司機負責接送,葉昀也不放心,非得親自守在她身邊,為安全起見,向遠也盡量減少了深夜的獨自行動。
  向遠覺得有一雙手在暗處無聲地逼近,但是那雙手的目標似乎並不是她,否則,就算她有了防備,就算葉昀貼身護著她,百密必有一疏,她斷沒有輕易擺脫。那雙手像是在掂量,在試探,所以她感覺得到不祥地陰影,卻始終沒有受到實質的傷害。
  也就是那段時間,在家裏益發難找到葉騫澤的身影,向遠沒有對葉騫澤說起過自己遭遇的事情,可她再惱恨葉騫澤,到底也不希望他有個意外,所以再三交待葉昀務必提醒他大哥,凡事小心一點。
  葉昀這個時候對葉騫澤的事情也有所風聞,起初是不信,後來間接得到了證實,心中難免憤慨,所以他嘴上應著向遠,實際上跟哥哥說的話卻越來越少。
  正如向遠擔憂的那樣,葉騫澤的麻煩接踵而來,他為人已是難得的低調謹慎,脾氣又溫和,甚少與人有衝突,可是接連好幾天,好端端地開車,卻不斷遇到小的碰撞事故,這樣的偶然出現得太多次,就連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這隻是意外。
  那一天,向遠在家撞見他額頭都擦破了皮,他起初怕向遠擔心,隻說是自己開車不小心,禁不住向遠的一再置疑,才承認是回來的路上被一輛不要命的帕拉丁頂著車尾撞到了隔離墩上。沒等交警出現,肇事的車就跑得無影無蹤,還好隻是蹭了一下,沒什麽大傷,要是那輛帕拉丁存心置他於死地,隻怕已經凶多吉少。
  向遠當場擰著眉頭問他,“小陳哪去了,你為什麽一個人開回來?讓他跟著你,不就是圖個平時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身邊有個照應嗎?”
  葉騫澤聞言不出聲,向遠隻得說了狠話,“我看是白養著他了,一點用處都沒有,讓他趁早走人。從明天開始,我會從公司抽調兩個機靈一點的保安,出入你跟著你,有什麽事,都過了這段時間再說,至少別讓我看見你缺胳膊少腿的。”
  “不關小陳的事,他本來是要跟著我的……”
  “結果呢?”
  “她……她有點不舒服,我讓小陳幫她跑跑腿。”
  向遠明白了。長長的“哦”了一聲,冷笑著丟下一句,“原來是這樣,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言罷甩手而去。
  雖然心中恨意難平。第二天,向遠親自挑的兩個保安還是出現在了葉騫澤身邊,可是,兩個退役武警的貼身護衛並沒能讓事情終結,沒過多久,葉騫澤的座駕在他的金屋樓下被砸得稀巴爛。
  報警已經於事無補,向遠給崔敏行打過電話,有意邀他喝茶,崔敏行卻惋惜無比地說自己身在泰國,等到趕回來之後,必定親自攜好茶拜會,掛電話之前,還不忘禮貌的問候葉騫澤安好。
  向遠開始覺得事情遠比她想象中要嚴重,再三思量之後,找到了滕雲。滕雲和崔敏行一直關係不錯,所以向遠見到滕雲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幫我問問姓崔的,要怎麽樣才能罷休?”
  滕雲用長匙為向遠攪著冷水裏的白糖,問道,“向遠,你為什麽一口咬定這件事跟崔老板有關。”
  向遠斜著眼睛看他,“你也開始跟我繞彎子?把我當傻子麽?那天候在我家門口的貨車,我記下了車牌號碼,後來讓葉昀去查了一下,車主是陳傑,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陳傑從牢裏出來後,現在在崔敏行手下做事。陳傑是誰?他一直認定他爸爸陳有和是葉家和我害死的,他坐牢也是由我而起,就連他弟弟陳健在貴州從鋼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也是葉騫澤故意害他家人的證據。他有多恨我和葉騫澤你心裏有數,崔敏行在這個時候收留他,你敢說是巧合。”
  滕雲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的說,“沒錯,這些我是知道,但是崔敏行這個人做事,向來有他的主張。向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嗎?崔敏行當著我的麵親口答應過,他不會動你一根寒毛,也不會讓陳傑把矛頭指向你,你不會有事的,以我跟他的交情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你怎麽看我,我不敢說,但是我把你當朋友,當知己,能做的我都會為你做,可崔敏行也是我的朋友,我對這件事知情,並不是罪,希望你體諒這一點。”
  他說完,把水推到向遠麵前,“你喝喝看,不行的話我再給你衝一杯。”
  向遠聽出了他話外的意思,“你是說,我不會有事,他們的毛頭是指向葉騫澤的是嗎?我體諒你,可是有一點你別忘了,葉騫澤他現在還是我的丈夫,崔敏行傷害他,我能毫毛不損?你幾時變得這樣天真?”
  “丈夫?”滕雲端正的一張臉上浮現一絲笑意,“你在自己騙自己吧。崔敏行為什麽對葉少恨之入骨?實話跟你說吧,袁繡就算是條狗,也是崔敏行最喜歡、投入最多的一條,當年她欠了一屁股債,是崔敏行收拾的爛攤子,她跟了崔敏行後,家裏老父親從生病到出葬,崔敏行二話不說就出了錢。在桑拿中心,沒人逼過她接客,她是自己作賤自己,說要還了這個人情,可是她陪男人睡到死的那一天也還不起這筆錢。你大概是看過崔敏行對袁繡下狠手,據說你們家葉少還英雄救美了,你別忘了,既然出來混,就是行有行規,你幾時見過一個小姐打客人一個大嘴巴子的。崔敏行出手是重了一點,可他別的並沒有虧待袁繡。結果倒好,她睡到了葉少這樣的金主。招呼也不打,扔下錢就要走人,是誰都回想要給她點教訓。更何況是崔敏行?向遠,恕我直言,你一世聰明,可你的‘丈夫’這件事做得實在不那麽漂亮。”
  向遠強忍心中的不適感,對滕雲說道,“現在多說無益,還是那句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讓崔敏行開個口,他要什麽才肯罷休,難道要鬧得永無寧日?”
  滕雲一再搖頭,“你還不明白嗎,向遠,何苦還要為葉騫澤出頭,他為你做過什麽?我都替你不值。我見過你做的所有蠢事,都是因他而起。”
  “這是我的事。”
  “你既然來了,就是還信得過我,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說。”
  向遠稍帶嘲意地笑笑,“你既然開了這個頭,當然已經想好了要說,如果覺得不當說,根本提都不要提。”
  滕雲微微一笑,湊近了一些,低語道,“向遠,是時候了。”
  向遠一驚,抿唇不語。
  “你還等什麽,難道要永遠為他們葉家做牛做馬?葉家人的江源,隻是個大型作坊,走到今天,他們做過什麽?向遠,你完全可以讓他一無所有,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拿回你應得的!”滕雲說完,歸位坐定,喝了口咖啡,等待向遠的回答。
  “這些我自有打算。”向遠漠然的撇開臉去。
  “你是對他葉家下不了狠心吧?婦人之仁,這不是你向遠的作風啊。現在正是時機,公司大的資產重組,以他們那幫二世祖的能耐,不費多少力氣就能讓他們都變成窮光蛋,好,就算你念著舊情,他們可以繼續過著優越的生活,但江源不該再名不符實的姓葉……如果你還是下不了決心,我可以幫你一把,你知道葉騫澤最近有把他名下固定資產折現的打算嗎?還有,他甚至動了要將他在江源股份變賣的心思,至於為什麽,我不好說,可是你竟然全不知情!這些不該是由我來告訴你的,不是我比你敏銳,是他瞞著你,而你滿腦子心思都放在為他解憂上了。”
  滕雲說話一向不溫不火,卻句句直逼人心,向遠的手心全是汗,可她畢竟不是個糊塗的人,“滕雲,你老實說,你要什麽?”
  滕雲一直是對葉家不太感冒,對向遠卻深懷知遇之恩,他並不是第一次流露出希望向遠自立門戶的心思,但是如此赤裸裸的說服,卻是前所未有。他說的那些事情,向遠確實毫不知情,可她心中有數,就算最近自己有所分心,就算滕雲說得不錯,但那些事情,不是有心人刻意追查,是不可能知情的。
  “我要錢。”滕雲直視向遠,目光坦然,“我是有私心,但是,我可以對天發誓,對你從無惡意,否則不得好死。向遠,你要知道,不管什麽時候,我都站在你這邊的,我也相信你不會虧待我。”
  “是不是因為他的事?”向遠和市將檢察院的人還算有些交情,所以也聽到了一點風聲,最近市建設局有一批官員涉嫌職務犯罪,而滕雲的“愛人”正是建設局裏的一員。
  滕雲沒有回答,他歎了一聲,“向遠,該說的我都說了,至於真偽,你不會查不出來。”
  向遠知他不想說,也無意追問,她自己現在都很亂,滿腦子都是滕雲剛才說的那些話,這怎麽可能……可是,滕雲不像是騙她,她的手指淩亂的在桌子上輕輕敲打,最後還是站了起來。
  “我有事先走了,滕雲,凡事留條後路,別把人逼急了,更別把自己逼急了。這句話你也幫我帶給崔敏行。”
  離開滕雲之後,向遠也不敢含糊,立刻著手對滕雲所說的那些事情進行查實,在等待的那個過程中,她連續幾個晚上難以閉上眼睛,就像她給滕雲的那句話,凡事留條後路,她在心中期盼葉騫澤給她也留一條路。
  然而事實上,滕雲說的沒有半句假話。
  葉騫澤的固定資產大多是房產,雖說是婚後購進,但是這些年他們夫婦倆在自家產業之外的投資都是各管各的。向遠可以裝作不知道,然而,他竟然有新拋售他在江源的股份。而且竟然沒有給向遠任何知會,更荒唐的是,他屬意的其中一個買家還是葉秉文。向遠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還沒有動葉騫澤,葉騫澤反而擺了她一道,而且用的是這麽不高明的方式。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問,葉騫澤,你究竟想幹什麽?
  事實上,向遠沒有當麵質問出這句話,她在沒有驚動葉騫澤的情況下,先找到了葉秉文,果然不出她所料,葉秉文有那個心,可他沒有那個膽。
  向遠跟葉秉文的交易異於尋常的順利,他很滿意向遠給的協議條件,由他代向遠出麵收購葉騫澤的股份並不難,坐收一筆可觀的漁利比留著風險在向遠眼皮底下打算盤要劃算得多,向遠這個女人雖然讓他恨得牙癢癢的,但是跟她做生意,實在遠比跟葉騫澤那小子牢靠。至於其餘的,那就是葉騫澤夫婦倆的事情,與他無尤。
  向遠沒有想到,她一直想著要去做,卻一直沒有做的事情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促成的,之前的焦慮不解和驚怒到了極致,她反而冷靜了下來,於是便等待著,等葉騫澤的一個解釋,誰都不要逼誰,否則到了退無可退時該會如何,隻有天知道。
  當向遠在做這些的時候,很多次,葉昀就在她身邊心無旁騖的玩著遊戲。她已經說過,自己沒事了,不用時時跟著,可葉昀始終不能放心,反而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正大光明黏著她的理由。就連她直接在她手下幹活的人都在偷笑議論,這簡直是天下對嫂嫂跟得最緊的小叔子了。
  向遠也知道有些不妥,葉昀的那點心思不但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兩人身份的變化而自然消退,相反是有增無減。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加班的時候,兩人在辦公室裏,他關上了電腦,就挪了一張椅子緊挨著坐在向遠身邊,看她做事,趕也趕不開,有時向遠從專心致誌中緩過神來,會發覺他的呼吸都觸手可及,又或者她稍一不留神轉身,就會蹭上他的身體。這讓向遠覺得有些許尷尬,每到這種時候,她就隻有輕咳幾聲,不動聲色地將身體撤開一些,或者找個借口把他支使開。她一直找機會想跟葉昀說清楚,這樣是不對的,不管有沒有人看見。可是每次話到了嘴邊,看著葉昀眼睛裏小心翼翼的期待,她又咽了回去,他隻是想陪在她身邊,近一點,再近一點,僅此而已,再沒有別的非分之想,甚至不敢真的貼緊,隻期待她一個不小心,衣袖掃過,發稍拂過,他就像偷到糖果的孩子一樣開心。
  實在無奈的時候,向遠就對葉昀說,“你不是小孩了。”
  葉昀卻理直氣壯地點頭,“你知道就好。”
  向遠哭笑不得,加上心事重重,也沒有心思跟他糾纏,索性當他是個活動的擺設,眼不見為淨——當然,還有一點她必須忍受的是,當葉昀在時,她的辦公室門被敲響的頻率比過去要高出一倍,捧著文件夾或端著水的,清一色的年輕女職員。
  結果,她的沉默的縱容使得葉昀越來越得寸進尺,竟然在正常上班的日子,午休時間大老遠的跨越兩個城區過來“請”她吃午飯。
  向遠在公司附近的餐廳裏,給葉昀和自己各點了一份簡餐,葉昀趕時間,吃得又快又急。
  “你這又是何苦。”向遠哭笑,“年輕也不能這麽折騰啊。”
  “不會啊,這裏的飯菜很對我胃口的。”葉昀咽完了嘴裏的食物,一邊忙著喝水一邊對向遠說,“對了,你最近都在忙什麽,眼圈都黑了,女人不保養是會變老的啊。”
  向遠笑了一聲,“懂得還挺多。”她的胃口沒有葉昀那麽好,撥了一下餐盤裏的東西,忽然問,“葉昀,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公司屬於別人會怎麽樣?”
  葉昀想也不想,“怎麽可能,不是還有你嗎?”
  “我……不也是別人嗎?”
  “你怎麽是別人啊,你要是別人,那就給別人吧……青椒你不吃啊,給我好不好,你要我的紅蘿卜嗎?”他詢問的時候已經把筷子伸了過來。
  向遠有些無語。難怪滕雲會說他們葉家的兒子都是二世祖,敢情在眼前這個祖宗看來,他的家業還不如青椒和紅蘿卜有吸引力。也難怪他的小小幹警做得如此愜意。
  “哎呀,我得走了,遲到非被隊長罵不可。”葉昀擦了擦嘴唇,搶著掏出錢包,在向遠麵前晃了晃,“前天發的工資,說好這一頓是我請。”
  向遠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笑著朝服務員招手,卻意外地叫了一聲,“唉……向遙。”
  向遙依舊一身打扮入時,俏生生地站在小餐廳的門外,葉昀的眼尖讓她不得不朝他們走了過來。
  “我不會打擾了你們吧?”她嘴裏說著,卻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說什麽呢。”葉昀笑道,“好久都不見你了,我要走了,你們聊。”
  向遠不自覺地收斂了先前臉上的笑意,她看了向遙一眼,問道,“吃過了嗎,沒有的話坐下一起吧。”
  “我沒有那麽可怕吧,一來你就走,剛才說的是悄悄話?”向遙似笑非笑地對葉昀說。
  葉昀愣了一下,轉而紅了臉,說話卻還是鎮定的,“沒有的事,趕著上班,下次一起吃飯。向遙你再拿我尋開心,以後得讓你請客,還有,向遠老念著你,你們姐妹倆該多聚聚。”
  向遠心想,這個葉昀平時在自己身邊老是長不大的樣子,其實當著別人的麵說話還挺有板有眼的。
  向遙看著向遠的嘴角勾起,有些驚訝的說,“向遠,你心情還不錯嘛。”
  “你覺得我該怎麽樣?”向遠聳肩。
  向遙遲疑了一會,“你不會不知道吧,葉哥哥,不,應該說是姐夫,我聽說……聽說他在外麵……”
  “向遙,你胡說什麽!”已經站了起來的葉昀聽到這裏,當即打斷了向遙德話,之前的友好善意全換成了戒備,他沒有想到,向遙會這麽莽撞,一上來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向遠雖沒有表示過什麽,但他絕對相信她心裏是傷心的。
  葉昀毫不留情的變臉顯然傷到了向遙,他還是隻會護著向遠,眼裏除了向遠就再沒有別人,她臉色一黯,心中的怨氣就衝了上來,於是說話益發肆無忌憚,“你慌什麽,又不是什麽秘密,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是你姐姐,你為什麽要……”
  “吵什麽。”向遠低聲地一句話讓他們都靜了下來。
  “向遙,你來找我,就為了告訴我這個嗎?好了,我現在知道了。”
  向遠繼續吃著雞肋一般的飯菜。
  “你知道了?”向遙半張著櫻唇,“你就這樣?他在外麵有女人,你知道了也任他去?向遠,就這樣裝聾賣傻的偽裝幸福,跟他相安無事?自己的丈夫變了心都無所謂嗎,你這已經不是冷血,是沒心肝!”
  “你有心肝,所以特意來提醒我,我要感謝你。”
  向遠的冷淡讓向遙更加氣急敗壞,“你以為我想管你的事,你不在乎是嗎,那麽我告訴你,葉騫澤跟那個女人好得很,昨天晚上他們還一起坐船出海釣魚,恩愛得如膠似漆,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眼裏!”
  她的這番話成功地讓向遠臉色一變,“誰告訴你這些的?”
  “不用誰告訴我,阿俊現在在郵輪上做事,他堂哥昨晚上有事把他叫下了船,他離開的時候正好看到你丈夫跟那個女人拿著釣具走到船上……本來這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要不是我下班經過遇到你們,我根本懶得管。”
  “你住在城西,新換的一份工作在蘇州路,怎麽,你平時上下班都是這樣繞一個大圈的嗎?”從向遙嘴裏透露的他的行蹤讓向遠頭痛欲裂。
  向遙不自在地扯著自己的手指,“我怎麽上下班,不要你管。”
  “那好,我也不想管,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不打算坐下來吃飯,那就走吧。”
  向遠說完,發現向遙還梗著脖子一臉倔意地站在原地,“憑什麽你讓我走我就走。”
  “你不走,我走。”向遠“鏜啷”一聲放下手中的鐵質餐具,二話沒說,從向遙和葉昀之間走了出去。
  向遙紅著眼睛,呆呆看著向遠空了的座位,不發一話。
  葉昀卻歎了一聲,“她的脾氣你一點都不知道,她這樣你就好過了嗎?我知道,你來這裏,其實是關心她,可是……”
  “我為什麽要關心她,她死活跟我有什麽關係?”向遙嘴硬,眼淚卻軟,話沒有說完,就淚流滿麵。
  當天晚上,向遠在葉家接到了一通電話,明顯經過了處理的聲音在另一端說,“葉少現在在我們這裏做客,正好哥兒幾個手頭有點緊,如果想要保住你丈夫的命,準備兩千萬,現金,不要連號,不要報警,你可以考慮,不過紀念品稍後會到,也許看著它,你會考慮得更清楚,當然,考慮得越久,紀念品就會越豐厚。”
  
  第七十五章 綁架
  向遠一驚,不由自主地將電話換了個手,“你說什麽,能不能重複一遍?”空出來的右手卻飛快地從一側抓起手機,她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撥過葉騫澤的電話,十一位的數字,幸而手指還記得,急急地按下去,片刻沒有停頓。
  電話那端傳來了接通的“嘟嘟”聲,數秒之後,變成了忙音,向遠在心裏連聲祈禱,接電話,接電話……然而重撥之後,葉騫澤電話已顯示關機。
  “我喜歡跟你說話,但是跟傳說中的葉太太通電話,我有些激動,一激動就容易喪失耐心。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再打葉少手機,他現在想靜一靜,手機鈴聲會打擾到他,有什麽事,不妨由我傳達。”
  對方的話音即使處理得怪異無比,向遠還是隱約聽出了他的譏誚和得意,她用手機撥打葉騫澤電話的時候非常小心,基本上可以排除對方在電話裏聽出她試圖聯係葉騫澤確認事情真偽的用意,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葉騫澤的手機響起時,確實在這個人附近。
  跟葉騫澤婚後幾年,很少人叫向遠“葉太太”,過去是因為上一輩的葉秉林太太還在世,而到了後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江源的副總經理向遠已經遠比葉騫澤的妻子向遠更具意義。所以向遠乍然聽到這有些陌生的稱呼,這才驚覺這不是一場惡作劇的玩笑,對方無非是在提醒她,葉騫澤,葉太太的丈夫真的被人綁架了,而勒索的對象不是作為妻子的她,又能是誰呢?
  “這個時候尚且如此謹慎,葉太太的精明名不虛傳,同時夫妻一場,葉少可遠比你待人坦誠。如果你仍然不信,我倒是很樂意提供進一步的證明。”
  “不!不用……”向遠把口氣放軟到極致,“我相信你們,有什麽話慢慢說,不要傷害他。”
  “我說話不喜歡繞彎子,條件我已經開出來了,很簡單,兩千萬。後天之前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兩千萬?”向遠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你們不要獅子大開口,別說葉家現在沒有兩千萬,就算有,一天的時間裏,怎麽可能把籌集這麽大一筆現金?”
  “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如果你覺得葉少不值兩千萬,那麽在我們看來,他就更不值錢了。”綁匪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你們不要亂來。”向遠覺得自己快要沉不住氣了,可是她明明知道,這個時候,她越緊張,對方嘴就會長得越大。“我的的確確沒有那麽大一筆流動資金,兩千萬,一時間讓我上哪裏找?你們喊了個天價,對誰都沒有好處,這是把人往死路裏逼!”
  對方那頭短暫地靜默,半點聲音也沒有,過了一會,才說道,“廢話少說,我也不跟你討價還價,一千二百萬,一分都不能少,如果你還是說沒有,那就等著做寡婦吧。”
  綁匪已經流露出明顯的不耐。向遠愣了一下,趕緊拖住:“你別掛,別掛……一千二百萬是嗎,好,好,我會去籌錢,有多少籌多少,但是我需要時間,你們不要動他,我要確認我丈夫的安全,給錢之前,我必須要聽到他的聲音,就算不能通話,也要聽到他在錄音裏念當天的《南方日報》首版新聞,否則我不會給錢的,聽到了嗎,別傷害他,錢我會想辦法……”
  那邊傳來了笑聲,“都說跟葉太太做生意不容易,我看畢竟還是夫妻情深,說好交錢放人,隻要你信守承諾,我保證葉少安然無恙,記住,別跟我耍花招,出了事,你付出的代價會遠比我們大。好了,葉少在我們這裏會得到好的照顧,這個你放心,我的話說完了,希望你還能做個好夢。”
  “我怎麽聯係你,錢該怎麽交易?把話說清楚。”向遠心急如焚了。
  “你不用聯係我,我們自然會找到你。”
  電話已經斷線了,向遠拿著聽筒很久很久一直維持著那個聆聽的姿勢,仿佛從那單調的忙音中,可以把自己亂成一團的心思理出個頭緒,又或者她在期待,有如神跡一般,事情會出現轉機。
  向遠站在那裏,四肢軀幹和麵龐都有一種帶著麻意的僵硬,這時,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肩膀,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劇烈地抖了一下,聽筒幾欲脫手。
  “誰?”
  她的反應似乎把身後的人也嚇了一跳,一連退了幾步。
  “向遠,你在幹什麽?跟誰打電話那麽入神?”葉昀抱著剛摘下來的大蓋帽,麵露驚訝。
  “你走過來為什麽不出聲?”向遠厲聲說道。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就像一根繃到極限的橡皮繩,再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輕易地就斷掉。她受夠了這兩頭拉拉扯扯地生活,受夠了葉家和這仿佛永遠不會停息的波瀾。
  葉昀有些不知所措,他委屈地說,“我開門進來你都沒聽見嗎,你拿著個電話一動不動,我都叫了你好幾聲。”
  向遠木著一張臉將電話歸位,連著好幾次,才將它放正在適當的位置,接著她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再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葉昀也不避嫌,挨著她一屁股坐了下來,老式的酸枝木沙發穩固得仿佛千年不朽,可是向遠還是在那微微的一震中感覺益發地心煩意亂。
  “你……”她剛對葉昀開口,話才起了個頭,在院子裏澆花的楊阿姨就走了進來,一邊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上的牛皮紙信封,一邊嘀咕,“真是什麽人都有,送東西來,都不說是給誰。”
  “誰送來的,你拿過來。”向遠幾步搶了上去,“人呢?我問你送東西來的人呢?”
  “已經走了,難不成我還請他進來。”楊阿姨理所當然地說。
  向遠也不跟她多費唇舌,衝到院子外,人影,車影,什麽都沒有。
  “送東西來的人說了什麽?他長什麽樣子?有幾個人?”她連聲追問楊阿姨。
  楊阿姨說:“外麵黑得很,我當時在澆花。沒留意,順手就接過來了。”
  “你沒留意?是男是女,幾個人你都不知道嗎?還有他說了什麽?你就糊塗到這種地步?”向遠一陣心涼,哪裏還敢指望從她那裏得知車子的型號甚至車牌號碼。
  楊阿姨雖然從來沒有覺得向遠好相處,但是向遠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很少在她麵前動氣,這樣的浮躁是從來沒有見識過的,這老保姆受驚之後,腦子更不聽使喚,話都說得不清不楚的了。
  “男的吧。應該是男的,一個人來的,不不,好像是兩個……難道我不記得了?到底多少個人……哎喲,我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就知道老了遭人嫌,老了……”
  楊阿姨還在不停地說。向遠已經徹底放棄從她那裏得到任何的信息,低頭奮力撕扯著包裹在信封外的膠帶,可那膠帶好像長在了那信封上麵,怎麽也弄不掉。
  葉昀笑著把老保姆推進偏廳,“沒事了,楊阿姨,你一點也不老,記性再差,電視劇要開始了總記得吧,去吧去吧……”
  “我帶大了一個又一個,現在老了……”還想留下來看看信封裏裝著的是什麽的楊阿姨總算被打發走了,葉昀看了向遠一眼,不由分說把信封從她手裏拿了過來,“嘶”地一聲,膠帶應聲而開,他把信封重新塞回向遠手裏,“你不太對勁,怎麽了?”
  向遠從信封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裏麵赫然是那個熟悉得刺眼的斷頸觀音,掛繩依舊是褐色,葉騫澤從沒有打算洗去葉靈的血,這個觀音,他是貼身佩戴,片刻不離的。
  沒有什麽言語可以形容向遠對這個觀音的厭惡,然而,這正是綁匪說的第一個紀念品,但凡有選擇,以葉騫澤的脾氣,他是不可能讓這個觀音離身的。她裏裏外外翻來覆去地檢查那個信封,除了觀音,空無一物,沒有寄件人收件人信息,沒有任何隻字片語,隻有這個斷頸觀音在血淋淋地提醒她,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噩夢,是再殘酷不過的事實。一千兩百萬,真能買的葉騫澤平安歸來?
  “說啊,你連我都要瞞?這不是大哥的東西嗎?到底出了什麽事?”葉昀抓著她的手臂追問。
  “葉昀,你大哥被人綁架了。”向遠方寸大亂地對眼前這個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說出實情。她為什麽要一個人扛下去,她扛不了了。
  “你說什麽?”葉昀的震驚不下於她,消化掉這個事實之後,他不由分說朝電話機走去。
  向遠撲上去壓住葉昀正在按號碼的手,“你報警?不,葉昀,不能報警,他們會殺了你大哥的。”
  葉昀沒有抽手,扭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向遠,“你瘋了,不報警能怎麽樣,你打算跟他們交易?他們要多少?”
  “一千兩百萬,葉昀,我不能冒這個險。”向遠麵露哀求。
  葉昀反手握住她全是冷汗的手,認真地說,“向遠,你教過我的,別跟無恥的人做交易,那是個無底洞,你怎麽忘了?我看過很多綁架案的宗卷,現在綁匪就算拿到了贖金,撕票的可能性也在七成以上,因為殺掉一個人遠比處理一個活人容易,敢做這一宗生意的人大多是一身命案的慣犯,多背一條命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唯一能救大哥的途徑就是報警!”
  “沒有用的,我不想你報警,除了擔心對你大哥不利,我還害怕幕後的人有可能在你們係統內有背景,何況他們是衝著錢來的,不過是要給葉家一個教訓,隻要付錢,他們不會傷害你大哥的,我有這個預感。”
  “你是不是猜到了是誰幹的,告訴我。”
  “我隻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崔敏行,你們市局謝局長的親外甥,你先別急……”向遠再次製止立即就要去調查這個人的舉動。“葉昀,你先聽我說,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你想想之前的不對勁,還有你大哥跟那個女人的瓜葛,另外,他們開口要兩千萬,我一壓價,就變成了一千兩百萬,再不肯少,看來這一千兩百萬才是他們心裏的價錢。上個星期,公司剛有680萬的工程款到帳,我正打算用來支付下半年中標工程地保證金。江源投資控股的ECO藥業那邊有210萬紅利,再加上整個公司實際可以立即動用的流動資金300萬多一點,零零總總,一共恰恰好是一千兩百萬,他們好像知道我手頭上可以動用的錢就這麽多,而且那些人對你大哥的行蹤,我的行蹤和葉家的情況非常了解,這件事絕對不是偶然的。”
  “熟人幹的?可是那也不能證明他們拿到錢不會撕票啊。向遠,你想一想,我們勢單力薄,一時間怎麽跟那夥人鬥?隻有報警,才能動用最有利的資源去調查,就算謝局長的親戚涉案,葉家的事也不是小事,他不可能一手遮天。你相信警方,相信我……以前你總說關心則亂,現在不就是這樣嗎,我不會害大哥的。”
  葉昀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那些發生過的綁架案在向遠腦子裏一一跳了出來,人財兩空?她沒有辦法往下想,她現在已經不夠清醒了。也許該相信葉昀,不能讓那些人拿了錢再撕票的事情發生。
  向遠按住電話的手慢慢鬆開,但心卻放不下,“葉昀,就算警方介入,千萬千萬不要走漏風聲,更不要讓媒體知道,否則就是完了。你記住,如果必要,我們不是不願意給錢,葉家的底線不是保住那一千兩百萬,而是保住你大哥的命,這才是我們的報警的目的。”她說完這些,吃力地絞著一雙手,要冷靜,再仔細想想,任何事情的出現總有它的端倪和蛛絲馬跡,她必須保證自己是那張黑色蛛網之外的人,而不是其中無望振翅的飛蟲,才能把那些千頭萬緒看得更清楚。
  “對了,船!葉昀,向遙的話你還記得嗎,你大哥是前天晚上上的船,後來就再沒有了消息,他出事的地方很有可能在海上,那條船是滕雲朋友名下的,滕雲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崔敏行的朋友,你們或許應該從那條船開始找。還有那個女人,袁繡,她跟你大哥的關係不用我再解釋了吧,綁匪從始到終沒有提到她的名字,我猜她現在不一定跟你大哥在一起,葉昀,你要找到她,我不信她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
  葉昀一再點頭,“放心,向遠,我記住了,大哥會沒事的,連我們都不信了,他怎麽能平安回來。”
  向遠聽著他報警,然後看他記下來電號碼,並把剛才那個牛皮紙信封和觀音小心封存。她坐在那裏,如果說之前的茫然是源於不祥的預感終於得到證實,那麽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真切地感覺到不安。自從袁繡出現之後,向遠並不是那麽期待在家裏與葉騫澤狹路相逢,他們在故鄉的山月下發誓永遠不分開,最終卻在這滿目繁華的世俗路上越走越遠,漸成怨偶,然而要是他真的回不來了呢?如果世界上再沒有了葉騫澤,隻剩下向遠,究竟會是什麽樣子?
  絕望和恐懼像是那個細口的瓶子,瓶外驚濤駭浪,向遠在瓶底,四周卻很安靜,隻是仰起頭的時候,發現看不到一絲的天光。
  向遠一晚上沒睡,她怕自己再做夢,夢裏美妙,醒來會失望,夢裏淒涼,也是徒增悲傷。葉昀走得很早,離開的時候,他站在向遠的門外說,“我去局裏一趟,你說的那些,我都會著手去查,你最好哪都不要去,劫匪有可能再跟你聯係。向遠……一切會好起來的。”
  葉昀說了這些,隔著一道門,裏麵悄無聲息,他知道這個時候所有安慰的話都太單薄,而葉騫澤是他大哥,他再強作鎮定,心中也暗自驚惶。
  
  第七十六章 割舍
  整整一個早上,葉家的電話沒有響過,直到將近中午,葉昀才來電,他說,“向遠,不用找袁繡了,她今天親自到局裏報案,大哥和她確實是在那條船上出事的,正如你所猜的,綁匪扣住了大哥,把她放了,船已經在附近碼頭找到了,上麵什麽都沒有,據袁繡說,她被蒙著眼睛換了很多個地方,被扔下車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還有那個崔敏行,他人真的在國外,目前也找不到他跟這件事有關聯的直接證據。”
  “袁繡還說了什麽?”向遠問道。
  葉昀有片刻的猶豫,然後說:“你別急,她說,她什麽都不知道,而且請求警方保護。”
  向遠笑了幾聲,“她當然什麽都不知道。葉昀,讓我見見她。”
  “這個……”葉昀有些為難,可最後還是下定決心一般,“好,我來安排,隻不過她暫時不能離開局裏。”
  向遠立即趕往市局,葉昀已經在等在了大門口,兩人見麵,她二話不說,“袁繡在哪裏?”
  “你跟我來。”葉昀一路領著她走,拐到了副樓的一個小房間裏前,他先跟守在外麵的女警打了聲招呼,向遠站在不遠處,聽見他低聲說了句,“張姐姐,我們會很快的,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女警忍不住朝向遠打量,然後對葉昀笑了笑,“記得要請吃飯的,當著你嫂嫂的麵不許騙人。”
  向遠脫下遮住她一張憔悴麵容的大墨鏡,簡單地謝過了幫忙的女警,開門的時候,她把打算尾隨而入的葉昀擋在了門外,“我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
  她在葉昀短暫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疑慮的原因,微微一笑,“我要是為難她,不會等到現在。”
  葉昀的臉消失在門的另一麵,向遠的視線沒有任何阻隔地與袁繡相對,她隔著一張桌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麵的女人,她們原本就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結果卻以這個世界最庸俗的形式“共享”了一個男人。這是一個最惡毒的笑話。
  袁繡不說話,仰著的一張臉蒼白如故,甚至有幾分浮腫,隻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那裏麵的空洞,不知道是出於不解世事的無辜,還是看透一切後的木然。她不說話,仿佛早有準備地等待著向遠的憤怒和責難如期而至。
  “告訴我,他在哪?”向遠坐下來之後的第一句話遠比她想象中要平靜。
  袁繡回答道:“我已經跟你弟弟,還有這裏的警察說過了,我不知道,否則也活不到現在。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翻他們的口供,你可以找到我,也可以找到你想看的任何東西。”
  “你沒有跟他們說實話。”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在這件事裏,我也是受害者。”
  向遠笑了,“我恨你?你配讓我恨?就算你曾經是崔敏行的女人,我要捏死你不比捏死一隻螞蟻困難。你知道我為什麽從來沒有動過你,因為我恨我的男人不爭氣,跟你沒有關係,你是個出來賣的,誰付錢你跟誰,我不會跟你較真。可是,今天我可以告訴你,要是葉騫澤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要你償命!”
  袁繡眨了眨眼睛,職業性的嫵媚笑容掛在了臉上,跟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對應,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葉騫澤怕你,可是我不怕。”她認真地把坐著的凳子朝向遠挪了挪,說道,“就像你說的,我是個出來賣的,成千上百個男人壓過在我身上,又過了那些,死我也不怕,那還怕什麽?”
  “你怕窮。”向遠譏誚地說,“你不怕死,可是你怕活著的艱難。”
  “活著的艱難?”袁繡愣了愣,喃喃地重複。
  “葉騫澤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你不會不知道,他必定沒有虧待過你,你要錢可以,為什麽還要為難他?”
  “我沒有!”袁繡如夢初醒一般,“我不缺錢,崔敏行可以養著我,如果要找有錢人,我還可以找沈居安。”
  “笑話,在崔敏行眼裏你就是一條狗,沈居安倒是對你念念不忘,但他比你精刮,他那樣的聰明人,你跟著他連骨頭都不剩,這不就是你跟了葉騫澤的原因嗎。誰又比誰蠢呢,除了葉騫澤。你閱人無數,也沒有撞見過葉騫澤這樣的大蠢才吧。他給你錢,給你安定,給你將來,給你慈悲,你還要什麽?要名分?不,你不是那麽傻的人,這種破衣服不是你要的東西。你不過是要一份安定,看在他想過要給,你放過他吧。”
  向遠的一番話讓袁繡的眼裏終於露出了波瀾,“是的,他是個好人。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遇上的好人,更沒想過害他。”
  “如果葉家拿不出錢,他就會死!”
  “他不會,你們葉家並不是拿不出這筆錢。”
  “好啊,就連你都知道我正好有多少錢,袁繡,你還敢說這件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們設好了套,就等著他那個大傻瓜乖乖往裏跳!”料想的事情得到了證實,並沒有讓向遠好受一點。
  袁繡自知失言,索性也不再辯駁,那張被風塵沾染的臉上隻餘哀懇,“向遠,救他……我沒有辦法了。”
  “你以為葉家是金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沒你想象中有錢。你倒好,一腳把他踢上賊船,讓我來救他?”
  “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在他們原來的計劃利,目標是我,他們答應過,隻要我配合,葉騫澤給錢,從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船上,葉騫澤說他籌集現金需要時間,那些人不相信,就對我……他竟然提出願意代替我做肉票,隻要他們放了我和……我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做,他們也沒有想到,但是還是答應了。該求的我都求過了,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袁繡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向遠的震驚。
  “當然沒有用。這樣對大家來說不是更好嗎,葉騫澤說沒有錢,我才是最後的冤大頭。原來是這樣……他竟然這麽偉大。”向遠仿佛在刹那間蒼老。可以徹底摧毀一個女人的,不是困境,是嫉妒,瘋狂的嫉妒。
  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她,葉騫澤,他放過了所有人,對全世界慈悲,甚至以身飼虎地頂替一個他垂憐的妓女。偏偏忘記了她,忘記了給身為他妻子的那個女人施舍一點點的憐憫。
  向遠想,上輩子不知道,但是這輩子我並沒有欠過你啊,葉騫澤。
  她開始後悔來見袁繡了,當她聽到袁繡嘴裏吐出那樣的“真相”,竟比驚聞葉騫澤被綁票時更加肝膽俱裂。他那麽篤定,自己會不顧一切地相救。從頭到尾,最蠢的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命聰明的向遠。
  向遠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不像發自自己的嘴,“你們要錢,完全不必這樣大費周章啊。隻要你開口,他什麽不會給你?原來你也不知道,葉騫澤已經在拋售他名下的固定資產和股權,我想,他不會是打算留給我的吧。他說他可以付錢,需要時間籌集資金,並不是騙你們,大概一早他已經想到不會那麽輕易帶著你脫身,所以早有安排,別人不信,可你為什麽也不信呢?”
  袁繡聽到向遠這番話,猛地一震,毫無預兆的垂淚。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會不會相信,葉騫澤許過“江海垂釣,以此終老”的未來不是虛幻?她已經經曆過太多,最初的愛人再現實不過的背棄,所謂恩人的占有欲,還有無數歡場上的逢場作戲……結果,這樣一個傻子,捧著一個將來站在她麵前,她不敢伸手去接,卻答應助別人一臂之力去奪。荒謬啊荒謬,人生這出肥皂劇最精彩的一部分不就是因為全世界都明白劇情,隻有那些個可悲的角色該蒙在鼓裏,還一板一眼地朝著既定的劇情演下去。
  “我再問你一次,他在哪裏?”向遠無視袁繡的眼淚,眼淚她自己也有,可她不流。
  袁繡也不去擦那些斑駁的淚痕,情緒卻沉澱了下來,“我再回答你一次,我不知道。他們也防著我,下船的時候,我確實蒙著眼睛。你也不要指望我會去指控任何人,我可以把話挑明了說,我不會的,就算我不怕死,可是現在還不能死,而且你很清楚,你和我都沒有證據。”
  向遠沒有再逼她,“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這件事的參與者裏,有沒有江源的內鬼?”
  葉昀陪著門外相熟的女警說笑了幾句,後來才發現自己現在確實沒有那個心情,他太過於關注那扇門後發生的一切,以至於門開的時候,他覺得久得就像隔了三生。
  “向遠,怎麽樣,她說了什麽?”葉昀貼身跟了上來。
  向遠恍若未聞地走,他急了,衝到她的前麵攔住她,“她說什麽了,你不能瞞著我,大哥的事情,我也有權知道的。”
  向遠給了他一個古怪至極的笑容,“她誇你大哥是個好人。”
  葉家的下午就是陰涼的,有人說是房子的朝向問題,有人說是因為院子裏過多的植物,不管是因為什麽,就連那鍾聲,也冷清如秋日的風。
  滕雲是個守時的人,午後的陽光在落地窗左上的角落將逝未逝的時候,身著淺藍色細格子襯衫的他就微笑出現在開門的楊阿姨麵前。他和向遠交情不錯,可是造訪葉家確實頭一回,所以,楊阿姨並不認識他,隻知道是向遠的客人,他眉目又實在端正順眼,於是便客氣地引了進來。
  剛看到端坐在沙發一頭不知道弄著什麽的向遠,滕雲就深深吸了口氣,熟悉的曼特寧咖啡的味道讓他的心感到了些許的安定。他穩穩地走了過去,笑道,“這咖啡聞起來不錯。”
  向遠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的時候,滕雲覺得她好像笑了一笑,那手上把玩的,像是一個玉質的墜子。
  “坐。”向遠淡淡的說。
  “找我來,難道就是喝一杯咖啡嗎?什麽時候那麽好的閑情逸致。”滕雲坐了下來,雙手捧起了杯子。略抿了一口,“還好沒有那麽甜,知根知底的朋友,咖啡才是恰到好處的味道。好了,有話要跟我說嗎,你氣色不怎麽好。”
  向遠笑盈盈地,“你現在也不閑,大老遠的找來,自然是有話要說的。”
  “願聞其詳。”滕雲說完,剛放下咖啡,“啪”的一聲,身子猛烈地偏向一側,玳瑁的眼鏡掉了下來。臉頰上迅速浮起了一個清晰的手指印。
  “這就是我最想跟你說的。”向遠的手其實也是通紅,她這一巴掌著實不輕,滕雲的齒間已經嚐到了微甜的血腥味。他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扶正了眼鏡,腫著一張臉,又喝了一口濺出了一半的咖啡。
  “我知道你會說這句話。”說話間,他顯然是牽到了痛處,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氣。
  向遠一張臉冷若寒霜。“你自己說,這幾年我待你不薄吧。你就這樣投桃報李?”
  “我說過,我需要錢。”滕雲神色泰然,仿佛無恥到極點的一句話,由他嘴裏再自然不過地吐出來,卻天經地義一般。
  “你要錢,我難道會袖手旁觀?為什麽要這樣逼我?”向遠的手都在抖,這些都是什麽人,她身邊竟然都是豺狼。
  “我知道你會幫我,謝謝你,向遠,可是我要的不是一筆小數目。檢察院把他那裏查了個底朝天,他隻是不上不下的一個公務員。現在所有的黑鍋都要他背,我不能看他坐一輩子牢,我們必須拿到一大筆錢,才能在這個關口脫身。”
  “你們要一起走,請問他會帶上他的未婚妻嗎?”向遠惡意地狠戳滕雲不願示於人前的痛處,他說,知根知底的朋友泡出來的咖啡才好喝,其實,知根知底的朋友投過來的冷槍才傷人。
  滕雲緩緩點頭,“他需要女人,需要婚姻,但是這個時候他隻有我,向遠,他並不是非我不可,可我是,何況那個女人的存在隻是他正常生活下去的一種需要,現在他答應跟我走,隻有我們兩個人,一輩子不再回來。”
  向遠拍著至今微疼的手,“感人啊,這年頭就是不缺情聖。可是,你們雙宿雙飛,為什麽要踩著我的頭頂出發?”
  “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你,我就算一無是處,但對朋友從來不說假話。我的目標是葉騫澤,來不及了,我必須要盡快把那筆錢拿到手,事成之後,我隻要一半,就可以離開這裏,他不是早打算在那個婊子身上花大錢了嗎?那就讓他傾囊而出。隻是沒想到,葉大少不但多金,更多情。當他說,把他自己留下,放那婊子走的時候,向遠,我都替你難受。”
  向遠冷笑一聲,手指糾纏著一根發黑的紅線。“你們都是好人。”
  “這樣也不差啊,你應該已經出手了吧,葉騫澤的股權,不是你在後麵,我不信葉秉文敢拿下。葉騫澤願意作肉票,那就做,你這個仁盡義至的發妻又有誰敢置疑,贖金你付了,但是轉手不過還是他的錢,略施小計而已,你不會做不到,到那時,全世界人都站在你這一邊,他跟那個婊子大可以有情飲水飽,沒有人會說你做得不對。”滕雲撫了撫腫脹發熱的麵頰,“這一個巴掌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敬贈給葉少?還是你連付給他錢都心疼?不妨告訴你,那筆錢沒有你的份,因為,葉少就要身為人父了,可惜準備當娘的不是你!”
  “你說什麽?”向遠站起來的時候,幾乎撞翻麵前的茶幾,“你再說一遍!”
  “袁繡懷孕都三個月了,怎麽,你看不出來?你說孩子是誰的種?要不葉少怎麽能頂著風險,也要保她們母子平安呢?我說過的,江源要趁早讓它徹底易主,不能有婦人之仁,當斷即斷,否則後患無窮,向遠,你就是在這一點上優柔寡斷,總不肯聽我的。就算現在葉家在你把持之下又怎麽樣?你自己算算,你真正名下的幹股到底有多少,孩子出生後,等著你的好事還在後頭呢,那可是葉家現在的獨苗,葉秉林的孫子。他們就算不待見孩子的娘,還會虧待了自家的骨肉,到頭來最吃虧的是你。你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一個個踢開,我信你有這個本事,可是難保不傷筋動骨,江源現在經得起這個折騰?是誰跟我說的,別讓恩義變成束縛你的一根繩子,現在你就是這樣,你對葉騫澤有情有意,他呢?他顧惜你嗎?這就是我最討厭這個男人的地方,誰敢保證他代替袁繡作人質沒有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你的錢打了水漂,他們一家三口才是人財兩得。”
  向遠手裏的觀音脖子應聲而斷,原本清脆的一聲,陷在了肉裏,便沒有了多少聲息。她轉過頭去,在落地的玻璃窗反光裏看到一張因怨毒而扭曲的麵容,這才是真實的向遠嗎,那恨意的種子其實一直都在。日積月累,蠢蠢欲動,她壓得好辛苦!偏偏葉騫澤還手把手地澆灌,到了這一刻,它伴隨著與生俱來的野心和欲望破土而出。那朵帶毒的花眼看就要迎風招展。
  滕雲這時才施施然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巧精致的錄音筆,“不是說要聽到他的聲音嗎。我知道你找我來是為了什麽。”
  向遠不動,他為她按了一下開關。
  幾道沙沙聲中,葉騫澤的聲音傳來,向遠的眼睛一紅,他念著今天早上的《南方日報》首版新聞,語氣平靜似水,嗓音溫潤如玉,沒有半點的驚恐和慌張。
  這聲音她永世難忘,纏綿時的低語,清晨枕畔的細述,仿佛還是昨天,他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向遠手邊就是一份早上送來的報紙,他念的分毫不差,那麽,至少可以證明,直到今天早上,他還是安然無恙的。報紙念到最後一句,葉騫澤停頓了片刻,忽然叫了一聲,“向遠。”
  向遠沒有辦法呼吸,彎下腰低喘,而她明明知道這不過是一段錄音。
  “向遠,我好像又給你添麻煩了。希望這是最後的一次……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你說要給我三個願望,遇到你,我這輩子很幸運。而我的第三個請求,假如你還在意,那麽希望你不要傷害袁繡,她沒有錯,錯的人是我。我留下來,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如果我死了,請你把阿靈的骨灰撒在我最後葬身的地方。”
  錄音到這裏嘎然而止了,滕雲看著一個驕傲無比的女人俯身掩麵嗚咽,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葉騫澤的最後一個願望,有袁繡,有葉靈,由他自己,唯獨沒有向遠。當然,向遠隻不過是為他實現願望的人。
  “還需要再聽一次嗎?明天交易之前,如果你願意,可以再聽到他繼續念明天的頭版頭條。”滕雲說完了,收好手中的錄音筆,“向遠,我要走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想吧,你怪我可以報警抓我,我不會反抗,但是葉騫澤就必須要死;我們會把一個銀行帳號發到你手機裏,假如你相信我之前說的是真的,隻要錢一到帳,這個男人就會平安回來,到時是愛是恨,都由得你去。”
  他把餘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再見,向遠,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見。”
  “等等。”說這話的時候,向遠已經重新筆直地挺起了腰。
  滕雲等待著她最後的決定。
  “錢我會給你,你跟你那個‘他’馬上走,走得越遠越好。”
  “謝謝。”滕雲的眼睛在鏡片後有水光盈動,他說這一句,是真心的。“我保證葉騫澤毫發無損。”
  “你錯了,拿了錢,我要你們撕票。”
  向遠的這句話低得如同耳語,但滕雲聽得明明白白,他定定站著,似乎在重新審視眼前的人,向遠的眼裏,風波已過,摧枯拉朽之後,隻餘滿世界荒涼。
  良久,滕雲笑了一笑,同樣壓低著聲音,“好,我知道你誰都信不過,這件事我會親手為你去做。你放心,隻求你一件事……”
  “假如你有事,至少我保‘他’平安離開。”
  向遠知道滕雲求的是什麽,也許還是羨慕吧,大難來臨之際,誰又會不離不棄地抓著她的手?即使最後的托付,依舊戀戀不肯割舍。
  她卻總算可以割舍了。撿瓶子的人願已許盡,瓶口那感情的符咒也腐化如塵。葉昀曾經問過她,當三個願望用盡,故事的結局是什麽,現在她終於知道了,瓶子裏的妖靈已在等待中耗盡了所有的期待,它打碎寶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撿瓶子的人。
  
  第七十七章 神跡
  滕雲做事從不會讓向遠失望,而今的向遠也不怕失望。她付給滕雲錢,無非是要葉騫澤死,如果她一分錢也不肯拿出來,葉騫澤也是死,那一千多萬,隻不過是送滕雲一程,她再冷心冷性,畢竟這些年來,滕雲是她最信任的人,而今她仍然信他,勝於信她愛過的人。就算滕雲出人意料地反咬一口,向遠也不在乎,事到如今,在這場遊戲裏,對方的籌碼已變得毫無價值,她才是占盡先機,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她還有什麽輸不起,可滕雲不一樣,他還有放不下的東西,誰在乎誰就被人捏在手裏,過去向遠也是,可今後她再也不了。
  夜晚比向遠想象中要來得更快一些,天氣轉涼了,外麵的世界,樹欲靜而風不止,葉子沙沙地呻吟,再不舍枝頭,也隻得被風打得四處飄零,有那麽一片甚至從半開的房間窗戶裏卷了進來,向遠撿起來看了看,可惜了,還是綠油油的,可是到了該走的時候,由不得它自己。
  葉昀打電話回來說,他今晚會留在警局,跟同事一起徹夜追查大哥的線索,末了還安慰向遠,“好好睡一覺,別怕,一切會好起來的。”
  葉昀不知道,向遠現在什麽都不害怕。她無路可走的時候才會害怕。現在她到了絕境,打碎一切,她反而知道該怎麽走下去。曾經她隻想好好走自己的路,是葉騫澤揪著她的一顆心一步一步逼,她一步一步地退,終於到了今天。
  少年不知離別滋味的時候,他說,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向遠說,好。
  江源和葉家內憂外患,他說,我太累了,你拉我一把。向遠說,好。
  這城市裏似是而非的月光下,他說,你嫁給我吧。向遠說,好。
  一次次的爭吵再彌合,他說,從今往後,我們好好過行嗎。向遠說,好。
  葉靈死了,他握著那個斷頸觀音說,就讓我們這樣吧。向遠說,好。
  到了後來,他說,對不起,我在阿繡身上找到了慰藉和快樂。向遠還是說,好。
  她什麽都答應他,什麽都自己咽下去了,全世界都覺得這是因為她放不下名利,她是愛錢,可是隻要她願意,在哪找不到錢?錢能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向遠自己都不信會那麽傻,自己都不信她居然會那麽愛這個男人。
  葉騫澤抽走了他的心,向遠安慰自己,我還有他的人;後來連他的人也漸行漸遠,而向遠對自己說,至少我還有錢;如果連這最後僅有的東西他也不肯放過,她說過的,她會殺了他,說話算數!並不是沒有更理性明智的選擇,可是她現在就是要他死!愛又如何,如今,她的恨比愛深。
  滕雲帶來了葉騫澤的第三個願望,向遠當然會滿足,這是她最後一次對葉騫澤說:好。他要死,她就成全他,袁繡她不動,可是那肚子裏的孽種,願望裏卻並沒有提及。
  這一夜,向遠入睡得出乎意料的順利,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夢裏,葉騫澤各種各樣的死法一遍一遍的演示,每一種,都鮮血淋漓,向遠在沉默的觀望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和快慰,然而,當她醒過來,枕畔卻濕了一片,如果她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不會知道曾經掉淚?
  她拿起了讓她驚醒的罪魁禍首,手機裏有一條剛發過來的短信,陌生的號碼,發過來一個陌生的農行帳號。
  向遠屈膝坐在巨大的紫檀雕花床上,沒有開燈,在手機的熒光中,她的一張臉半明半昧。手機號碼的尾數是“7714”,嶺南人迷信,最忌“4”這個數字,而“7”在當地方言中通“癡”也不被人所喜,這樣的號碼,必是最廉價的一種,一看即知是臨時選用,而農行恰恰是申請帳號和網上查帳最便利的銀行,她知道這代表了什麽。隻是,滕雲下手了嗎?葉騫澤會怎麽死?像他生母那樣從高處墜落,身首異處?像向遠的弟弟阿迤那樣溺水而亡,渾身腫脹?像葉靈一樣血流遍地,一點點地把生命耗盡……除了數字之外別無它物的手機屏幕在向遠眼裏漸漸模糊,模糊成他多年前月光一樣皎潔的側臉,嘴角含笑,眉梢眼角似是有情。
  向遠忽然瘋了一般按下了回撥鍵,那手機裏的“嘟嘟”聲傳來,遠遠的好像海上來的風。滕雲的手機已經關機,這一個她能打通嗎?
  “喂?”警惕而慌張的一個聲音。
  “讓滕雲接電話,立刻讓滕雲接電話!”
  向遠當時以為自己等待了很久,後來才知道其實不過是一瞬。
  “向遠,你後悔了嗎?”滕雲的聲音平靜中透著通曉的憐憫。
  後悔嗎?葉騫澤還活著嗎?
  她也隻是站在懸崖的邊緣,一步天堂,一步地獄,現在還來得及,向遠,回頭是岸。
  她隻說,“拜托你……別讓他那麽痛苦。”
  不知道為什麽,電話那一頭的背景聲紛亂而嘈雜。
  “起風了,向遠。”滕雲好像笑了一聲,“記住你的承諾,葉少……你有話對他說嗎,假如你願意……”
  向遠沒有作聲,詭異的呼嘯聲和若隱若現的哭喊讓她恍然覺得自己的電話打向了煉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些她都不在乎,她隻是想,她是否還有話要說,如果她說不,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再聽到那個人的聲音。
  是滕雲為她做的決定。當葉騫澤的聲音傳來,向遠咬住了自己的指節,不讓他聽見哭泣,而海風遠遠蓋過了她的哽咽。
  “是你嗎?向遠。”
  她想問這個男人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想對這個男人說,我恨死你,我要你死!
  然而最後一刻,她隻記得葉靈不斷追問的一句話。“葉騫澤,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靠岸,靠岸……風太大了……”
  “不可能樂……”
  “轉舵。望這邊……”
  那一頭混亂如鬼城。而這些絕望的聲音都不屬於葉騫澤。
  當他終於開口,斷斷續續的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可是,向遠還是聽得清楚。那句話,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葉騫澤說,“對不起。謝謝你。”
  向遠坐在床上,捧著電話放肆的哭泣,所有的愛和恨在風暴的漩渦中被攪得麵目全非。
  “我……”
  “你說什麽……你要說什麽?……說話啊葉騫澤,你回答我……葉騫澤……”
  風聲湮沒了他剩下的話語。
  向遠拚命搖頭,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結局,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他欠她的,這一生不能就這麽輕易的算了。她追問,她流淚,可是隻有風聲回答她,那狂暴的仿佛要摧毀一切的風聲。
  終於,電話中斷,一切歸於平靜。
  向遠和葉騫澤,塵歸塵,土歸土,也終歸於平靜。
  第二天早上,葉昀才略帶倦意地回家換衣服,他昨晚隻趴在桌子上合了一個小時的眼睛,其餘時間都在不停的開會、討論、收集線索、再開會、再討論。
  葉家報案後,G市公安局對葉騫澤的綁票案相當重視,除了葉家這幾年名聲鵲起的原因外,這個案子勒索金額之大也是本市近幾年之最。按照親屬回避原則,葉昀本不應該參與調查,但是他一再要求,且考慮到他對自家的情況更為了解,局裏才破例讓他加入到專案小組中來。事關自己的血肉至親,葉昀比任何人都緊張案子的進度,累也是情理之中,好在他年輕,也並非經受不起。
  楊阿姨在院子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打掃,葉昀走近之後才知道,昨夜的一場暴風雨,不僅讓整個院子一地的殘枝敗葉,就連外廳的窗戶玻璃都碎了一塊,可見那場雨著實猛烈,讓人措手不及。
  看到葉昀回來了,楊阿姨朝樓上瞄了兩眼,拉著他的衣袖偷偷說,“要不你去樓上看看,往常這時候早起來了,我今早去敲門,問她要不要做早餐,裏麵大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那你還不進去看看?”葉昀一聽就急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饒了我吧,她是誰啊,我冒冒失失地進去,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你……唉,算了,我去。”葉昀皺眉,蹬蹬蹬地就往樓上跑。
  站在向遠的房間門口,他也不敢造次,輕輕地敲了幾下,怕她不知道,還清了清嗓子,“向遠,是我。”
  裏麵正如楊阿姨所說,一點動靜都沒有,葉昀心裏更是焦慮,“向遠,你怎麽了?要再是不出聲,我可要進去了。”他用力去扭那門鎖,其實並沒有鎖緊,房門打開了後,首先竄入葉昀耳朵的是電視聲。還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的向遠靠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仿佛對他的出現視若無睹。
  “嚇死我了你知道嗎?”葉昀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發現她看的原來是本市的早間新聞。昨夜突如其來的一場台風讓台海海域和珠江海域一帶受災頗為嚴重,不少躲避不及的漁船都險些遭難,沿海的村莊一片狼藉,台風引起的暴雨讓市內都受到了波及。
  “原來在看這個。”葉昀見她聚精會神地聽著新聞裏受災漁船的搶救情況,便自說自話道,“本來打算按照你說的線索,從今天開始海麵搜尋,看這個架勢,看來也困難了。向遠,你說大哥還是會轉移到某一條船上嗎?或者綁匪有可能已經把他帶上了岸?”
  聽到這裏,向遠才算有了反應,她看了葉昀一眼,說:“我不知道。”
  葉昀坐在床沿,輕聲問,“今天是綁匪要求交易的時間,他們昨天有沒有跟你聯係?”
  向遠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放心,接下來一整天我都會陪著你,我有幾個同事也會過來。對家裏的電話和附近的情況進行監控,一有情況才好立即作出反應。”
  葉昀說完了這句話,才發現她的臉色很難看,異樣的慘白,幾根發絲被幹透了的淚水黏在臉上。
  “你哭了?”他有些慌張地伸出手,想要看清楚她轉過一邊的臉,卻又不敢把手靠得太近。
  “你那邊有什麽消息?關於你大哥的。”向遠精神雖差,眼睛卻寫著急切。
  葉昀有些沮喪的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頭緒,隻有等綁匪主動聯係再說了。”
  “我該怎麽辦,葉昀。”向遠閉上眼睛地淒涼讓葉昀莫名的覺得心疼,隻有這個時候的向遠才是軟弱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是她的依靠。雖然他不知道向遠現在想要什麽,自己又可以給她什麽。
  他隻能說,“我會在這裏一直陪著你。”
  楊阿姨在葉昀的催促下,把一杯新鮮的牛奶端了上來,葉昀對向遠說,“喝點東西吧,要不你這樣下去會垮的。”
  向遠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電視屏幕,她機械的從楊阿姨手裏接過牛奶。送到唇邊,還沒來得及喝,牛奶的腥氣入鼻,她控製不了地幹嘔起來。
  她劇烈的反應嚇壞了葉昀,拍也不是,扶也不是,眼睜睜看著她彎了下腰,嘔得眼角都滲出了淚,最後才跌跌撞撞地衝到衛生間,鎖上了門。
  “向遠,你好一點了嗎?”葉昀緊張得貼著衛生間的門,聽到裏麵嘔聲漸小。一陣水聲後,向遠出來,擦拭過的臉上慘白得益發厲害。
  “到底是怎麽了?”他跟在她身後問道,“吃壞了東西嗎?”
  “她昨天都沒吃什麽,這杯牛奶可是好好的。”楊阿姨趕緊澄清。
  向遠擺擺手,示意葉昀不要擔心,然後讓楊阿姨倒了杯清水,誰知也是喝了一小口,又再度撕心裂肺地嘔,仿佛心肝都要吐了出來。
  “你看,水都喝不了……哎呀,對了,你好像兩個月都沒有那個東西了,該不會是,我的老天……”
  楊阿姨的話,讓難受無比的向遠竟然慢慢地抬起了頭,她看著多年的老保姆,眼光變得不可思議的狂烈,楊阿姨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慌了一下,“我沒有別的意思啊,就是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好久都沒發現……”
  “你們在說什麽?”葉昀到底是個年輕男孩,一時反應不過來,滿臉茫然地看著兩個表情同樣詫異的女人。
  向遠從震驚到懷疑,然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感覺,竟像是癡了。她一忙的時候,生活不規律,經期就容易亂,也沒個準信,雖然一直在調理,但是總也沒有根治,這幾個月事情更是多,她心裏有事,以至於連續兩個月,該來的東西一直不來,她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她從來沒有往那方麵想,現在更不敢,楊阿姨的口無遮攔讓她有如絕症的病人看到了希望。
  沒錯,希望。她還可以有希望嗎?這真的有可能嗎?向遠努力地去想,思維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全部打亂了。結婚幾年,她沒有認真打算要孩子,雖然葉騫澤眼裏隱隱流露過失望,但她始終覺得還不是時候,而且,她也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很有母性的女人。然而,如果這個時候,一個小生命在她的腹內紮根,延續著他的血脈,這不是驚喜,是神跡!足以讓她俯首跪拜的神跡!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假如她能擁有這個孩子,一切都猶如有了重生的力量,就算失去了一切,今後的餘生,她別無所求。她的恨意、她的遺憾、她的罪孽,全部都將得到清償。
  向遠在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中幾欲再次掉淚。一個孩子,眉眼像他,微笑起來像他,說話的時候像他……那什麽像她自己呢,最好什麽都不要像,不要聰明也不要太倔強,她會把一切都給“他”,也許是“她”……
  “說啊,到底怎麽了?”葉昀扯著老保姆的衣袖。他討厭這種感覺,隻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裏。
  “傻孩子,這個都不懂,還是太嫩了。”楊阿姨取笑道,然後又換了一臉的神秘,“還不明白嗎,要是真的,以後就有人叫你叔叔了……唉,隻可惜你大哥出了這樣的事,還沒個下落……”
  “你是說……”葉昀不是傻瓜,他懂了,怔怔地看著向遠。
  這是好事,大哥的好事,向遠的好事,整個葉家的好事,但卻不是他的,是他們的。葉昀垂下了頭,酸意便湧了上來,他害怕一個會叫他叔叔的,她的孩子,可他怎麽能自私至此?
  幾人各懷心思,竟然就這樣魂不守舍地過了一天,葉昀的同事來了又離開了,葉家的電話始終沒有響過,接下來的三天,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葉騫澤的綁架案陷入了漫漫的謎團和僵局,不擔人沒有找到,就連綁匪也像是憑空消失了。
  第四天,葉昀竟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江源少東疑似遭人綁架,勒索金額竟超千萬》。他驚愕無比,大哥遭遇綁架,葉家上下守口如瓶,警方的調查也始終在秘密中進行,那些媒體究竟從哪裏得到了報料,他馬上拿著報紙找到了向遠。
  “大哥的事情有媒體報道了,怎麽辦?”葉昀把那一版報紙塞到了向遠手裏。向遠這幾天的幹嘔的現象一直沒有好轉,什麽都吃不下去,經期也杳無音訊。楊阿姨說,她自己生過兩個兒子,一眼就可以看出,向遠這樣必是有孕無疑。向遠卻遲遲不敢求證,她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
  向遠接過報紙,草草看了一遍,順手放到了一邊,“既然已經刊登出來了,還能怎麽辦?”她說話依舊寥落,可臉色異樣的紅潤。
  “葉昀,你陪我去一趟醫院好嗎?”她下定決心一般看著葉昀。
  葉昀咬了咬下唇,當然知道向遠為的是什麽事,她明明知道,他永遠不知道怎麽拒絕她。
  兩人於是去了醫院,市裏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婦產科醫生,一早是約好了,隻等著他們過來。葉昀沒來過這種地方,他陪伴在向遠身邊,看著很多個大肚子的夫人,牽著另一半的手在等候,他忽然想牽住身邊這個人的手,即使不敢,有些許快慰,這個時候,唯一陪著向遠的人是他,不是別人。
  等待結果的時候,婦產科副主任親自為他們去取的化驗結果,相貌和氣的中年女人摘下口罩坐到他們對麵,葉昀竟然感覺到向遠的手用力在桌下握緊了他。
  “周醫生……我……”
  醫生一臉的遺憾,“葉太太,真是抱歉,化驗結果顯示為陰性,您並沒有懷孕。”
  葉昀的手變得很疼很疼,可他知道這一個結果從醫生嘴裏說出來,有一個人更疼。
  “沒有?”向遠細長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沒有完全聽懂這句話。
  “是的,您是出現了惡心、嘔吐、行動乏力、甚至月經停止這樣的典型妊娠反應,這在醫學上通常被叫做假性妊娠,一般出現在壓力過大或者求子心態強烈的女性身上,我建議您進行適當地調養和治療,不過,您夫婦兩人都年輕,並不急於一時啊。”
  醫生並沒有見過葉騫澤,所以理所當然地把陪同前來的葉昀當成了真命天子,葉昀的臉飛紅了,他沒有急於辯駁,而是看了向遠一眼,向遠臉上的紅潤蕩然無存,可是平靜驚人地接受了醫生宣告的事實。
  “是麽……那是我弄錯了,對不起啊,麻煩您了周醫生。”
  向遠起身告辭,她走得很快,葉昀都要大步地跟上去。
  “向遠,別這樣,你和大哥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一定會有的。”他隻能這麽安慰她。
  然而,向遠忽然停了下來,葉昀險先撞上了她的背,她退了一步,扶著牆專注地看著孕檢中心的方向,葉昀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慢慢地,驚訝地張了嘴。孕檢的女人中,竟然有袁繡,而她身邊的熟麵孔,則是葉昀認識的一個便衣女警。
  這是葉昀第一次得知袁繡的身孕,他知道這對於向遠而言意味著什麽,連帶著忽然恨起了那個跟他並無關聯的女人。可向遠站得很穩,她隻是在遠處看著袁繡,很久之後,她回頭對葉昀慘然一笑,“沒有機會了。”
  一路沉默地回到葉家,向遠再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多餘地一個表情,進門之後,她沒有搭理跟上來問長問短的楊阿姨,直接上了樓,葉昀跟了上去。向遠推他出房間,“去吧,做你該做的事,我想休息一下。 ”
  “你有脾氣可以對我發的,我不會生氣,真的,向遠,你別憋在心裏。”葉昀用力抵住門,不讓它合攏。
  “我沒事,安靜一下不行嗎?”她的力道與葉昀僵持著。
  “別……”葉昀剛張口,捧著一大盒葉酸的楊阿姨出現在他身後。
  “我是過來人,你聽我說,孕婦吃這個好。”她不明就裏,還一心把葉酸的盒子往向遠手裏塞。
  向遠忽然奪過,用盡全力地將整盒東西朝外一扔,“滾,都給我滾!”
  楊阿姨堪堪躲過,嚇得不輕,呆了一下,忙不迭的離開。
  “滾!”向遠仍舊對著她的背影喊道。
  “別這樣。”葉昀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你也一樣。滾,讓我靜一靜,就一會,行嗎?”她的手從門上撤了下來,奮力地推搡著葉昀。
  葉昀緊緊將她摟住,任憑她歇斯底裏的掙紮,向遠的力氣不小,他也怕傷了她,於是不閃躲也不還手,隻是抱住,再也不鬆開。
  向遠到底強不過葉昀,罵不走,打不退,也掙不開,這樣的絕望讓她頃刻間決堤一般淚流滿麵。她瘋了,她怎麽會認為她會有孩子,她都忘記了自己多久沒有跟葉騫澤睡在一張床上,竟然編了個夢送給自己,也送了自己一場空歡喜。這一輩子,今生今世,她再不可能擁有任何屬於葉騫澤的東西,除了自己的回憶。
  葉昀撫摸著向遠的頭發,一遍又一遍,向遠靠在他的胸口,眼淚中隻餘了夢囈般的一句話,“原諒我。”
  原諒我。
  誰原諒誰?葉昀不知道這句話從何說起,但他知道自己剜心一樣的難受是為了誰。他竟也似著了魔,在向遠的喃喃自語中,用唇去吸吮她臉上的淚滴,從臉頰到眼角,然後是前額,一路戰栗,一路蜿蜒,她竟全無抗拒。那時他才知道她的前額是那樣燙,燙得像是著了火……
  向遠的一場大病纏綿了竟有半月,高燒頻發,退了又熱,熱了又退,整個人昏昏沉沉,連床都起不了,什麽事她都不再關心,公司那邊已經知道葉家出了事,滕雲忽然沒了消息,李副等幾個高層時常守在葉家,一籌莫展,而葉騫澤的行蹤,更是石沉大海,仿佛活生生的一個人憑空從世上消失了。
  葉昀警局家裏都要兼顧,葉秉林來看過幾次向遠,大兒子的失蹤,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了十歲,就連李副他們都不忍心再把各類文件往這一家人身上推。
  晚上,葉昀常常守在向遠的床前,看著昏睡中的她時而微笑,時而擰眉,時而流淚,他甚至想過,如果她一輩子都醒不來,那也沒有什麽,他就這樣陪她一輩子,到老,到死。
  可是這個願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半月後,葉昀趴在向遠床沿醒過來,床上已經空空如也,他慌慌張張地去找,楊阿姨卻告訴他,“一早起來,說是上班去了。”
  向遠的一場病如春夢了無痕,病好了,夢也沒了,她依舊忙碌,那精明手腕益發無懈可擊,一邊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務,一邊尋找葉騫澤的下落。
  期間,滕俊來找過她一次,責問他堂哥滕雲的下落,向遠說,“如果你見到了他,麻煩告訴他我也在找他。”
  沒過多久,葉昀還聽說袁繡在有一次在醫院做完例行檢查之後,孩子莫名其妙的沒了,據說那個女人瘋了一般的哭喊,口口聲聲都是向遠的名字。向遠似是對這件事並不關心,也毫不在意,反倒是袁繡,因為她是葉騫澤綁架案唯一的直接關聯人,到現在都沒法擺脫幹係,至今仍在警方的掌控之中。
  事實上,從葉昀得知袁繡孩子的事情之後,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那個答案的,但是他不願意去想,也不願意探個究竟,太過明白從來就不是一件好事,他寧願天真。
  那一天,說好回家吃飯的向遠很晚才出現,她說,她去送一個“朋友的愛人”,這個“朋友的愛人”去了遙遠的異國,也許這輩子也不會再踏上這片國土。回來的路上,她順便給自己挑了一款新的手機。
  葉昀猶豫著問她,“大哥已經一個多月下落不明了,附近海域的搜索還用不用進行下去?你知道的,這對人力物力都是一個相當大的占用。”
  向遠端坐著,朝他笑了笑,“葉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句話她說了四年。

  第七十八章 心鬼
  七月的早晨,天亮得很早,向遠醒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蜷在床沿的角落。還是葉家這張大床,兩米有餘的寬度,每次她獨自躺在上頭,總覺得這張床的空曠無邊無際,而這樣空又是如此熟悉,好像她的一生一世便該是如此。
  她還是做夢了,一場悠長無比的夢,夢中的一切如同電光幻影消散,一覺醒來,誰都不在身邊,除了她自己。
  助理給她打電話,委婉得詢問早上的會議她是否還參加。向遠知道自己起得晚了,以往這個時候,她已經坐在辦公桌的後頭。
  向遠對助理小吳說,“今早我會晚一點到,你隻需要把會議記錄放在我桌上。”
  小吳從向遠甫入江源就開始跟隨在她身邊,當年生澀懵懂的小姑娘,可以為了一次投標的失誤號啕大哭,如今已然結婚生子,老成持重,細致周到,更成了向遠身邊得力的人。小吳沒有問向遠缺席會議的原因,向遠做事,從來都有她的理由,但小吳不知道,這一天,向遠的理由僅僅是因為一場做過了頭的夢。
  然而,恰是這一通電話提醒了向遠,誰說她一無所有,她還有做不完的工作,還有江源那越來越大的家業。四年了,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也會留下很多,這個“很多”對於向遠來說就是財富,她這一生也用不盡的財富。
  江源如今已經徹底脫離了賴以起家的建材生產行當,江源地產的標識對於這個城市的人而言已經不再陌生。三年前,向遠從以地抵債的溫州商人手裏拿下的那塊風水惡地,隨著城市的變遷,搖身一變,成了依山傍水的黃金福地,這一切的改變其實不過是因為一座把那個死角和城市繁華地帶連接起來的大橋。江源就市靠著這片定位為“繁華淨土,都市新貴”的樓盤“半島雅居”打響了招牌,至於賺了多少,眾說紛紜,隻有向遠心裏最清楚。
  接下來幾個成功的嚐試,讓江源的重心全麵轉移到地產業,就在半年前,位於G市中心地帶破土動工的“江源時代廣場”讓向遠執掌的葉家終於成功躋身本市最具影響力的地產商之一,曾經有一段時間恨不能置江源於死地的沈居安也變成了向遠的合作夥伴,他們同時出現在G市樓市信息期刊的年度版裏,執手言歡,一個說對方是自己最欣賞的同行,另一個則溢美有加地稱身邊的人是難得的良師益友,隻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他們兩個不管合作多麽緊密,四年來,從來沒有坐下來在同一個桌上吃飯。
  至於別的,鼎盛的莫建國見到當年自己嘴裏的“小向”,也會客氣地喊一聲“向總”;曾經揚言要禁止江源參加投標的地中建現在成了“乙方”;向遠自己投資的境外藥業公司和她控股的幾個娛樂中心都有巨額回報;她被當選為人大代表、市政協委員、優秀青年企業家、三八紅旗手;她甚至還買下了葉騫澤求婚時的那片荒山,沒有了許她一生幸福的那個人,假以時日,那個地方也許會記載江源更高的輝煌……世事無常,是誰說的,今日的果,是昨日種下的因,她揉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終於握緊了現有的一切,這些年她苦苦耕耘的那片無愛的土地,其實再肥沃不過,雖然現在它除了豐收的財富,其餘什麽都不生長。
  向遠,向遠,從小,媽媽就說,她一定要走得比別人更遠,葉騫澤也說,你的世界不在這裏。她已經去得很遠,但仍然不知道,更遠是多遠,她的世界究竟在哪裏?
  如今的向遠再不是無名之輩,她的成就,她一屆女流的身份,她丈夫的綁架案和撲朔迷離的失蹤,都在坊間和小報一角被添油加醋地流傳,真像已經不再重要,人們要的隻不過是話題。很多人喜歡把有錢人分成兩種,Old money和New money,Old money是世襲的、優雅的、高貴的、含蓄的,New money是新興的、暴發的、市儈的、世俗的,而向遠毫無疑問是人們眼裏的後者,尤其在那些葉家的老朋友和商場的舊夥伴看來更是如此,他們大多跟葉秉林是舊識,如今早已不能和葉家比肩,那麽可以做的也隻是在背後嘲弄向遠這個從鄉下丫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葉家女主人。
  有人笑話向遠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空有財富,毫無品味,除了錢和土地,她對其餘的收藏毫無興趣,她不愛華府不愛珠寶不愛名畫不愛古董,除了工作,她沒有別的消遣,每天忙得像個陀螺,一周上足七天的班,像農民工一樣起早貪黑,賺的錢反倒沒有一丁點的時間來花。
  還有人說,葉家直到葉騫澤為止,都還是有情致的翩翩公子,葉家父子愛茶懂茶堪稱是當中高手,可到了向遠就完全變了個味道,好茶她不是沒有,但那隻會端給能給她帶來利益的貴客,至於她自己,長年累月喝的是加糖的白開水,吝嗇至此;又傳出她生性孤寡,別說從無密友,自己的至親都不堪忍受,無一在旁:年邁的公公寧願久居佛堂,丈夫生死未明,但失蹤前的一段風流韻事人盡皆知,誰知道是不是不堪忍受她而出走?小姑子自殺身亡,唯一的小叔子被她趕出了葉家,她自己的親妹妹生活窘迫她從不過問,還有他丈夫的親叔叔不止一次在人前暗示,她在公司裏排除異己,自己這些年被她逼得幾乎沒了話語權,葉秉林的幾個堂姐妹現在住的房子,雖說是向遠贈與的,但是產權她還捏在手裏,親戚們需要用錢,她雖不至於拒絕,但是要一萬,她絕對不會多給一分,而且借條收據一清二楚,就連在葉家服務了幾十年的老保姆,工資多年來也沒有漲過,老人家的孩子沒有工作,希望向遠代為謀個職業,也被她一句話擋了回去……
  如此種種,向遠都聽說過不少,甚少往心裏去,隻不過有時她在下棋的時候會跟老張笑著說起,Old money和New money,有什麽所謂,總好過no money。
  老張是向遠心裏感激的人,他待朋友一片赤誠,在最危難的時候曾經對向遠伸出過援手,至於最後有沒有派上用場,這都是另一回事,至少他是有心的。葉騫澤失蹤這幾年,在法律上,向遠不是不可以恢複自由之身,老張也明裏暗裏表示過,如果向遠願意,他們可以攜手一起走過下半生,向遠隻有一句話,“老張,你值得更好的一個女人。”這是女人表示拒絕時最常用的一句話,向遠卻說得無比認真,完全發自肺腑,老張很豁達,一笑了之,從此朋友照做,這件事就此絕口不提。
  “誰是貴族,中國如今哪來的貴族?往上幾代,誰家不是刨地出身?我最煩當著麵拍馬奉承,背後說事的人,你也別往心裏去。”老張這樣對向遠說,他為那些非議而頗替向遠抱不平。向遠看上去卻比他更想得通,她說,那些人議論的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少從結果上來看確實如此。
  她從不否認自己愛錢如命吝嗇成性,也沒有葉騫澤的那些公子哥兒的閑情逸致,葉秉林多年沒有回家住,葉騫澤失蹤,葉靈自殺,葉秉文在公司失勢……這些都是事實。
  葉騫澤的幾個堂姑姑提出多年任教太過貧寒,一家幾口擠在一百平米不到的教工宿舍裏,向遠沒有問,在葉家落難的時候,出事的時候她們在哪裏,哪怕一分錢,一句話的問候也好。她隻是從江源地產最好的碧景花園裏給了她們每人挑一套,最好的視野、最好的朝向、最好的地段和格局,她們可以在那裏安逸地住到老死,她們的孩子開學、謀職、做生意,該給的每一筆錢向遠都沒有拒絕,至於房子產權,向遠真的覺得沒有必要,她給出那套房子的初衷,並不是讓她們將房子轉手賣錢。
  向遙的事情向遠很少跟別人說起,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是她一塊好不了的心病。葉騫澤出事後,向遙時常會出現在向遠身邊,大概姐妹倆相處的模式十幾年來已經根深蒂固,向遙那時嘴裏依舊沒有什麽好話,向遠也知道,這個妹妹也許沒有壞心,這隻是她表達關心的一種方式,可是向遠那個時候心情很壞,她沒有精力去應付這種另類的關心,而且,她怕了籠罩在自己身邊不祥的陰影,離她太近沒有好處,所以她讓向遙離開。
  以向遙的臭脾氣自然是走了之後再不回來,這幾年,她和滕俊分分合合,但是始終都還是走在一起,也許緣份這東西,不承認也不行。滕俊這個小夥子向遠也並不討厭,而且一度還認為他為人老實,並非不能托付。可是,滕雲失蹤後,滕俊固執地認為向遠是導致他堂哥失蹤的原因,對向遠的恨意有增無減,連帶向遙也和姐姐越來越生分,凡是向遠給的,他們通通不要,而且賭氣似的要完全擺脫她,做一番事業給她看看。小兩口心太高,手又太低,越拚生活就越艱難。這也就罷了,最讓向遠難受的是她不久前才得知,向遙懷了滕俊的孩子,都7個多月了,肚子高高隆起還要在她打工的便利店上班,向遠托人送去的母嬰用品、營養品他們都扔了出去,結果去看個醫生,向遠暗地為她安排都猶如做賊一般偷偷摸摸。向遠為人甚少服輸低頭,可對於向遙,她承認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得一塌糊塗,以至於現在,都不知道如何收場。
  所以,那些傳言裏說她天生孤寡,向遠覺得有道理,大概她生來注定冷清,一世清冷,隻有葉昀——她低下頭默念這個名字,葉昀葉昀……隻有想到他時,她的嘴角是帶著微笑的,他是流連在向遠心裏的最後一抹晨光,她的至親,她的家人,她唯一的安慰。最難受的日子,她在高燒中永遠不想醒過來的時候,是葉昀從始至終守在床邊,他累到趴在床沿睡著了,呼吸清淺,可向遠卻醒了,這呼吸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必須要活下去。她痛哭的時候,隻有這一個肩膀,不離不棄,讓她的淚湮濕;她對也好,錯也罷,回首一步之遙,那就是他……可是這樣的葉昀,卻被她趕離了身邊。
  沒錯,是她親口趕走了葉昀。
  向遠大病初愈那天,葉昀如釋重負地在葉家的餐桌上與她相對而坐,他因為大哥的失蹤而終日不展的愁容上綻放了笑顏,為了慶祝向遠重獲健康,他甚至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可是向遠放下筷子對他說,“葉昀,從明天開始,你搬出去住吧。”
  葉昀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你別誤會,這房子是葉家的,永遠都有你的一份,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隻不過你大哥現在音訊全無,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可以回來,你也不小了,這屋子裏現在隻剩下兩個女人,古人雲,‘兄嫂不通問’,話雖迂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們打小親近,跟別人不一樣,可是在外人眼裏隻有一個事實,我是你大哥的妻子,你的嫂子,不管他在還是不在,你要記得這一點。”
  向遠語氣平緩,可葉昀忽然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頓時羞慚到無地自容。
  向遠得知自己並沒有懷孕的那一天,她絕望地在葉昀的懷抱裏流淚,葉昀心動之下情難自製,一滴一滴吻幹了她臉上的淚水,那時他才知道,她身上發著高燒,等待醫生到來的過程中,他始終緊緊把她擁在懷裏。事後,向遠再沒有提起這一幕,葉昀也後悔自己的孟浪,僥幸地認為她意識渾沌之下也許什麽都不記得了。他想自己騙自己,可向遠並不願意。
  “我不搬,你一個人住在這根本就不安全,況且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葉昀在言辭間掙紮。
  “可是我在乎。”
  葉昀痛恨向遠此刻臉上刻板的理性,沒有感情,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怕什麽,你不敢看到我,除非是心中有鬼!”
  他是多麽希望向遠心裏藏著跟他心裏一樣的“鬼”,隱私的,見不得光的,徘徊不去的畸戀的鬼魂,如果有,那麽至少他的愛不是孤獨遊蕩的幽靈。
  可向遠聽到這句話後臉色一變,她心裏的鬼是那場風暴前暗起的殺機,是把她愛過的人置於死地的孤絕,是恨意激發的惡念。她沒有辦法告訴葉昀,除了兩人間不該有的曖昧,她更害怕葉昀的那張臉,七成相似的俊秀輪廓,隻要看著他,就時時刻刻提醒著向遠最絕望的愛和最得不到救贖的恨。她唯有縱容自己的自私,將他驅逐出自己的身邊,遠離了他,她才能屏蔽噩夢。
  她對葉昀說,“如果你不願意搬,那就是我搬。”
  葉昀是拗不過她的,他最終會點頭,向遠再清楚不過。如果可能,她願意自己是離開這棟屋子的人,她不愛這個陰暗的老宅,她珍視的記憶和這裏無關,可是她記得一句話,葉騫澤說過,“當這個房子的燈光亮著,回家的人才找得到方向。”那遊蕩了許久的魂魄是否也是一樣?
  就為著這個,她不能離開。
  四年多了,向遠沒有一天放棄過尋找葉騫澤的行蹤,葉家對葉騫澤下落的重金懸賞一直有效,盡管她早就知道,四年的時間對於一個失蹤的人來說,回來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情理上,她都可以對外宣稱她丈夫“死亡”,可是她沒有。就像她反複對葉昀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固執的找尋、找尋再失望,是因為期待著那個半生糾纏,臨別前隻有一句“對不起謝謝你”的男人,還是心虛地對自己種下的孽因求一個結果,又或者,這種尋找隻不過是她的一個寄托,是她再一次為自己編織的一個夢,隻要這個夢不死,她就可以繼續撐下去。
  這麽久以來,警方的努力沒有得到任何有突破性的進展,隻查到葉騫澤出事時最初上的那條漁船是陳傑所有,陳傑因為和葉家一直以來的恩怨以及事發後的下落不明被警方鎖定為第一嫌疑人,而從始到終一直遠在泰國的崔敏行則把這件事撇得幹幹淨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與葉騫澤的綁架案直接相關。滕雲的失蹤跟陳傑一樣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所有的嫌疑人都石沉大海,沒有人解得開這個謎,剩下來唯一的替罪羔羊就是袁繡,她是存在於人們視線裏最後一個見到葉騫澤的人,葉家的司機和轉移前那艘船上的水手都出麵指證是她把葉騫澤帶上了船,而她所說的葉騫澤為了代替她甘作肉票,則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直到肚子裏的孩子流產前,袁繡一直在警方的監控之中,沒了孩子後,她發瘋似的咬傷了監管她的女警,最終以精神分裂為由被送進了瘋人院,在向遠的“關照”之下,她在院裏始終都會得到“特殊”的優待。
  回憶和做夢一樣,都是一件容易耗費心力的事,所以向遠每天都告訴自己,不要做夢,當然,也不要回憶。她徐徐走下已經摘掉所有舊照片的樓梯,楊阿姨用了半個上午的時間終於給她煎好了一個蛋,倒了一杯牛奶。
  向遠吃了一口,煎蛋詭異地甜。楊阿姨僂著背站在一旁,發現她停住了嘴,表情略顯古怪,便誠惶誠恐地搓著手看著她,“我又怎麽了。”
  沒怎麽,隻不過是分不清糖和鹽。可向遠沒有說出口,她打發走這個逢人就說葉家多年沒有漲工錢的老保姆,慢慢地把煎蛋推到了一邊。這些年,向遠已經不止一次勸楊阿姨不要再那麽辛苦,自己會給她一筆錢,回去跟兒子安享天年,可是楊阿姨不願意走,家裏孩子都長大了,媳婦嫌她,在自家的屋子住得反倒不習慣,在葉家她隻用偶爾給向遠做一頓飯,洗洗衣裳。向遠並不是需要伺候的人,支使她的次數少之又少,而且很多事,寧可親自做,也不願意假手於人,雖然並不和藹可親,至少她可以戴著老花眼鏡一整天盡情地看電視。
  前兩年,楊阿姨的小兒子下崗,便尋思著讓他在葉家的公司裏謀個工作,向遠答應了,卻把他安排到了施工項目部做一個最普通的工作人員,楊阿姨想到,自己伺候葉家那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怎麽也不能讓兒子下基層,於是賭氣讓兒子說不幹了,誰知向遠也不攔著,任憑他離開。兒子事後埋怨楊阿姨,可楊阿姨再也拉不下老臉,就這樣,向遠在外間的六親不認的名聲又一次得到了求證。
  楊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廚房的門口,向遠這才細細地回想了昨天那個勾起了舊事的神秘電話。其實這幾年宣稱有葉騫澤下落的人不止一個,那些衝著葉家懸賞而來的人,向遠見多了,但是,這一次也一樣嗎?那個人怎麽可能知道葉騫澤最後跟她有過通話,這件事向遠守口如瓶,就連葉昀她都沒有告訴,警方也全不知情。如果那個人當時跟葉騫澤在一條船上,船出了事,他為什麽不死?而這個人還活著的話,是否葉騫澤也有可能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向遠等待著對方的進一步行動,她知道如果那個人有所求,就一定會按捺不住,她一定要沉住氣,不能因為寥寥的幾句話亂了方寸。
  草草吃過東西,向遠等待了很久,沒有什麽頭緒,她畢竟放不下公司的事,下午的時候,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門,走到大門口,正好和急匆匆走進來的葉昀正麵相遇。
  “咦……”向遠還來不及意外,葉昀的欲言又止頓時變了緊張。
  “危險!”葉昀喊出這一句,強力一拉向遠,向遠撞在他身上,肩膀疼得厲害,正想發作,就聽到了麵朝院子的落地大窗方麵一聲巨響,回過頭,隻見窗子破了一個大窟窿,碎玻璃飛了一地。
  “沒傷著吧……你先別出去,等我。”葉昀鬆開了向遠,迅速朝院子外追了出去。
  “葉昀,小心!”向遠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有幾分驚魂未定。
  楊阿姨顛顛地從裏間聞聲跑了出來,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念叨,“阿彌陀佛,這家人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就沒有半刻消停?”
  向遠沒有理會她,獨自走回了屋子。果然,她在窗子被砸出的窟窿之後,找到了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石頭平淡無奇,隨處可見,但是那上麵卻用透明膠紙黏著一個小小的東西。
  “向遠。”她剛揭開了石頭上的東西,就聽到葉昀在院子裏叫她。
  向遠不動聲色地將石頭上的附加物塞到了包裏,抓著那塊石頭走了出去。
  “沒追上,遲了一步。”葉昀拭著臉上的汗,隱隱不甘。
  向遠把那塊石頭給他看,“真巧,這事又被你趕上了。”
  葉昀翻來覆去地看那塊石頭,“算不上巧,我特意過來的,正打算告訴你一件事,沒想到真的出事了。”
  “哦?”向遠心中一緊。
  “陳傑你還記得嗎?大哥綁架案的最大嫌疑人,這幾年警方一直在通緝他,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上個星期,我們分局抄了一個辦假證的慣犯的家底,他這幾年做的假證件記錄多得像小山一樣高。也是我的同事有心,竟然在裏麵找到了陳傑四年多前辦的一張假身份證,辦證的時間恰恰好是大哥失蹤的前夕,這兩件事必定有關聯!向遠,我有預感,這是老天有眼,這個發現說不定就是大哥案子的一道突破口,順藤摸瓜地查下去,我不信沒有半點線索。”
  葉昀有些激動,滔滔不絕地說。向遠一言不發,表情凝重,葉昀自發把向遠的反應視作長期等待後的不敢相信。於是繼續說道:“更有意思的是,那個假證佬精得像老鼠似的,知道自己這會犯了事,又見我的同事對陳傑的假身份特別感興趣,就主動報料,說是不久前,這個陳傑又找了他,重新要求做一張假身份證,因為是老客戶,所以他有印象……陳傑他出現了,隻要他在G市,這一次,我們絕對不會再放過他。我一知道這件事就趕過來了,楊阿姨說你在家,我本來是打算告訴你,那家夥這次回來不知道安的是什麽鬼胎,你要小心,沒想到,前腳趕到,後腳就出事了。”
  向遠不知道在想什麽,出了好一陣的神,然後才抓住葉昀的手,略顯急促地問,“你還查到了什麽?”
  剛剛晉升為分局刑偵隊第二中隊長的葉昀在向遠麵前依舊生澀,這個久違的接觸讓他幾乎忘記了要說的話,好端端的,就吞吐了起來,“查什麽……啊……哦,你是說那個假身份證……我……我們還查到,陳傑當年通過那個假身份證辦了一張農行儲蓄卡和一個臨時的手機號碼,隻可惜因為移動公司的信息升級,那些舊的通話記錄不知道能不能調出來……要是能,我們就會到了很多線索……你的手好涼,別怕,大哥不一定有事的,四年都等過來了,再等等好嗎?我說過的,一定會竭盡全力把大哥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你相信我。”
  向遠收回了手,悄然地抓緊了自己手上的包,“我信你……對了,公司有點事,我要出去了,葉昀,你不急著上班,就讓楊阿姨給你弄點吃的。”
  “我也要趕回局裏,不過這一次我會搬回來住,你一定得答應,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陳傑很有可能是衝著你來的,我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裏。”
  葉昀已經做好了耐心說服向遠的打算,可是她草草地說了句,“隨便你吧。走了。”就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葉昀心裏大喜過望,背對著向遠忍不住跳了起來,最後看著她的背影,他追問了一句,“向遠,剛才砸玻璃的那個人除了石頭,還有沒有留下別的東西。”
  向遠的背影頓了頓,“沒有,什麽都沒有。”

  第七十九章 晨光
  哭聲。
  向遠聽到了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數不盡的人發出的悲鳴,壓抑的,不敢訴之於口的,低細的哀泣,從最遙遠的地方而來,漸漸清晰,這聲音鑽入她的耳膜,穿過心肺,然後再呼嘯而去,一陣陣,仿佛永無停息。
  有那麽一瞬間,向遠幾乎想要立刻關閉辦公室電腦裏播放的這段音頻,她開始懷疑這個隨著敲碎葉家窗戶玻璃的石頭而來的U盤裏,存儲的這一段沒有任何解說的音頻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將近三分鍾的時間裏,除了此起彼伏,不斷重複的詭異嗚咽聲,什麽都沒有。這低嘯嗚咽聲意味著什麽,莫非是風?
  向遠苦笑了一聲,但是往椅背靠去的脊背忽然僵住了。對,這是風,海上的風聲!她明明聽過的,就在四年前,她和葉騫澤最後一次通話裏,那背景不就是這樣的風聲?隻不過,耳邊這段音頻裏的風聲雖然可怖,但尚不如那天電話裏一般摧枯拉朽。
  她有些明白了,一定是滕雲在用錄音筆捕捉風的聲音。那一幕仿佛可以在腦海裏勾勒出來,如同一幅素描,淺色細格子襯衣的男人,戴著有框的玳瑁眼鏡,五官端正,目光平靜,他倚在甲板的欄杆上,麵對海的方向,身後的人或許已經因為突如其來的風暴亂成了一團,而他還在那裏,像以往聽郊外鬆濤的聲音,看一朵花的樣子那般錄著風的聲音。
  向遠記起了滕雲,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對於這個男人,她有遷怒,有責怪,然而這四年來,難道就從來沒有想念?滕雲總說,他把向遠當作生平最看重的朋友、知己。向遠從來沒有正麵回應過,可失去了滕雲,她有如失去了一條臂膀。
  向遠好像能聽到滕雲說,“你聽啊,向遠,每一種聲音都是不一樣的。”她閉上眼睛,和滕雲一起聆聽,那良久的風聲不再枯燥乏味,跟風一起送來的,還有久違的故人氣息。
  風的嗚咽聲愈演愈烈,漸漸放肆開來,如同神哭鬼嚎,甲板上淩亂的腳步聲,呼喊聲,驚叫聲也開始傳來,恐懼透過聲音直指人心,向遠想像當時船上的混亂和絕望,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靠岸,立刻給我靠岸,他媽的再不靠岸,通通都得去喂魚!”這正是陳傑的聲音,氣急敗壞地傳來,“滕雲,你發什麽呆,你想死嗎?”
  “靠岸?往哪裏靠?我猜所有的港口都有搜捕我們的人。就算你願意自投羅網,可我們的位置已經來不及找避風港了。”滕雲說。
  “放屁。難道坐著等死?你答應過一千兩百萬大家平分,老子才冒險陪你幹這一票,要是沒了小命,我他媽的要錢有什麽用,有什麽用!”陳傑的嘶吼已經沙啞。
  “你既然上了這條船,就怨不得別人,假如不願意等死,你可以祈禱……”
  “瘋子,都是見鬼的瘋子!那狗屁上帝可以讓這台風停下來?”
  滕雲的聲音依舊平靜無瀾,“他可以讓你下輩子有更好的選擇。”
  “你想死就死,別扯上我……”陳傑的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他暴躁地用最惡毒的髒話咒罵了一句,“該死的現在居然還有電話,鬼打來的?……喂?”
  向遠猜到了打這通電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失去了理智的她自己。
  錄音裏聽不到她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隻聽到陳傑含糊地說了句,“……是向遠那個女人。”
  “把電話給我,給我!……向遠,你後悔了嗎……起風了,向遠……記住你的承諾,葉少……你有話對他說嗎,假如你願意……”
  再一次重溫當天的對話,向遠仿佛從那一天悲痛欲絕的當事人化作了在大海風暴中顛簸的小船上方沉默地旁觀者,所有的悲劇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猶如編好的劇本,她無能為力。
  “她要跟葉騫澤說化,你去把葉騫澤找來……”滕雲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對象應該是陳傑。
  “老子才沒有那個心思管他,待會我就讓他到海裏喂魚,還有什麽好說的。”
  “你要做什麽都可以,等讓他接完這通電話!”這個時候的滕雲顯然比已經六神無主地陳傑說話更有震撼力。
  陳傑罵罵咧咧地聲音漸遠,終於,向遠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你嗎?向遠?”
  錄音裏短暫的停頓,那是她在追問葉騫澤最後的一句話,她寧願他什麽也不說,可她的餘生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騙自己的理由,也不要他接下來的那一句。
  “對不起,謝謝你。”
  對不起是因為這半生的辜負,那謝謝你為的是什麽,是感謝向遠的痛下殺機終於給了懦弱的他一個解脫的機會?他那麽急不可待的趕赴另一個世界,去赴葉靈之約,那跟袁繡那個妓女的糾纏又是為了什麽?
  “我……我這一輩子隻欠了兩個女人,一個是阿靈,一個是你……”葉騫澤的聲音越來越小,“……賣給了……剩下的,我都留給你,這是你應得的……袁繡的孩子……我……照顧……”
  “……船進水了,進水了……”
  後麵的聲音被一聲絕望的嚎叫打斷,終於什麽都聽不見了。
  向遠木然地摘下了耳機,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是幹涸的,宛如一口枯井,然後,她慢慢地用雙手捂住了整張臉孔。
  許久之後,她飛快地退出電腦,收好那個U盤和包裹它的紙條,一陣風似的出了辦公室。
  袁繡所在的公立神經病院條件算不上好,向遠沒有心思喝院長親自沏的茶,她厭惡這個地方,隻要求見袁繡一麵。
  “這當然可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對她一直嚴格監管,除了最初入院那一段時間,她的情緒還算相當穩定……”精神病院的院長看了向遠一眼,她好像並沒有聽見自己說些什麽,一路急急地走到袁繡所在的病房,隔著鑲有鐵枝的門,她對著裏麵那個眼睛頓時睜大的人,沒有任何多餘的對白,隻有一句問話脫口而出。
  “孩子不是他的,是不是!”
  短短幾個字說完,急促的呼吸使得向遠的胸口急劇的起伏,一雙眼睛都是通紅的。
  袁繡胖了,胖得快要分辨不出那張清秀的麵容,隻有眼神沒變,薄瓷一般脆而利。她聽見了向遠的問話,神經質地歪著頭,側起身子打量門外那個曾經不共戴天的女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說你聰明……哈哈……你真蠢……這麽簡單的一個題目,你猜了四年……哈哈……那孩子是誰的……你猜是誰的……”
  向遠心中悲倉無盡,是啊,這麽簡單的一個題目,她猜了四年,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得到了答案,其實真相一點也不隱諱,是嫉妒,是絕望,是仇恨遮住的她的眼睛。她嫁的人,自以為可以普渡眾生,乞丐伸手,他給錢,一個懷孕的、投緣的妓女伸手,他給她“江海垂釣,以此終老”的一生,反正他的“一生”已經無所謂了,他早想過離開這一切,既然遇到了袁繡,就不如帶她一起,給她和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這也強過在日漸成仇的妻子身邊廝守,隻是沒有想到,他的濫好心,最終把他推上了絕路。這樣也好,不是嗎,也許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收場。
  葉騫澤啊葉騫澤,你怎麽可以這樣,向遠短暫地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以為她贏了,結果底牌揭開,卻是葉騫澤自以為是地讓了她一局,他是誠心要她在這樣的勝利中一輩子如鯁在喉。
  “哈哈,求我啊,求我告訴你孩子是誰的。”袁繡從一直坐著的床上站了起來,依舊笑個不停。
  孩子是誰的?那個無辜的孩子的父親是誰?如果不是葉騫澤,那麽是誰又有什麽區別,就算是沈居安的,他那麽恨向遠,這些年來還不是合作愉快?假如是崔敏行的,那就更是一個野種。會有報應嗎,無所謂了。
  “求我啊……”袁繡自說自話,忽然麵目變得無比猙獰,她虛肥地身體措手不及地衝到鐵門邊上,雙手從鐵枝的縫隙裏猛地探了出來,惡狠狠地抓向向遠。
  向遠避之不及,幸而側了側身自,眼睛幸免於難。但臉上平添了一道尖利的指甲劃出的血痕,她急急地退了幾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走廊的牆上,臉才開始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拭,有血的印記。
  陪同的人等驚聲一片,有扶住她的,也有幾個強壯的護工立即打開了鐵門,將恢複了滿臉笑意的袁繡用力地按在了地板上。
  “放開她……”痛意讓向遠一個激靈,她按住臉上的傷口,製止住要對袁繡施展暴力的護工,“算了,我說放開她……”
  那兩個人鬆手,袁繡卻依舊匍匐在地板上咯咯地笑,扭曲的笑容和眼裏的寒霜讓她顯得無比的可怖。
  院長不斷地向眼前的金主道歉,向遠鬆開了覆在臉上的手,血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多,她低聲對院長說,“從今往後……我要你們好好照顧她。”
  臉上的傷口是在精神病院簡單地做了處理,向遠沒有停留太久。她回到車上,取出一副太陽鏡勉強地遮住傷痕,接著再一次展開了那張包裹住U盤的紙條,上麵簡單地寫著:“假如對我的‘證據’還算滿意,下午三點,吉祥閣二樓。”落款是“生意人”。
  吉祥閣是G市一個普普通通地茶餐廳,消費低廉,很多人喜歡在裏麵點上一杯飲料坐上一天,向遠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從下午兩點半,一直等到晚上九點,“生意人”陳傑並沒有出現。
  她並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等待的過程也不算難熬,隻需坐在那裏,簡陋的,油膩的餐桌,一杯白開水,時間便如漏鬥裏的沙急速消退。假如一輩子可以那麽快,那該多麽好。
  陳傑不會來了。夜色漸深,向遠的這種預感也越深。奇怪的是,當她意識到這一點,心中竟然沒有失望。陳傑跟她要做的生意會有什麽內容,無非是勒索,他或許有葉騫澤的下落,或許自持手中那段錄音可以威脅向遠,終歸是要錢。向遠不怕給錢,也許陳傑來了,她真的會給,但是他沒有出現,她想,那就算了。
  沒有意外,也沒有傷心,就是兩個字,“算了”。
  事已至此,葉騫澤在哪裏還重要嗎?假如他活著,在世界上另一個沒有向遠的角落生活了四年,四年啊,她何苦再去打擾?假如他死了……人總要死的,這樣也好,不正是她想要的嗎。這幾年,她不舍不棄地焦灼地尋找,她需要的隻是這個尋找的過程,至於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就讓他失蹤下去吧,生也好,死也罷,都算了,對於這個男人,她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現在就放了,到老到死都不要再遇見,這是存在於向遠和葉騫澤兩人之間最後的慈悲。
  而那段錄音,陳傑自詡為“生意人”,錄音就是他的籌碼,即使他把這個籌碼掀了開來,向遠說過,她早已經不怕報應。
  向遠離開茶餐廳,走出了很遠,店員追了上來,說她沒有埋單,她自己都笑出聲來,牽動臉上的傷口,撕裂的疼。
  之後,她去了左岸,章粵的地盤,那個自欺欺人的幸福女人依舊在夜色中嫵媚動人,她對向遠說,“像我這樣喝一杯,舉手,仰頭,張嘴,下咽……一分鍾,誰都沒有你幸福。”
  向遠說,“描述得像吸毒似的。”
  可是她照做了,她極不愛喝酒,但生意場上打拚,鮮少離得開這個,前幾年是能免則免,這幾年,隨著江源的日漸壯大,需要她端杯敬酒的機會已經不多,別人舉杯過來,她笑笑,抿一口水也是一樣的。
  可這晚,她規規矩矩地按照章粵的步驟——舉手,仰頭,張嘴,下咽……幸福是否會如期而至?
  不知第幾次重複那個動作,章粵怪聲怪氣地笑不斷傳來,向遠托著腮,看她肆無忌憚地用眼睛占著一旁那個年輕男子的便宜,“……勁瘦勻稱,臀翹腿長,天使麵孔,魔鬼身材,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很正點,我很喜歡……不如跟姐姐喝一杯?”
  在這樣的光線中向遠都知道那個年輕人紅了臉,他拿過了向遠的杯,猶豫著跟章粵的酒杯碰了一下。
  章粵這女人不依不饒,斜著眼睛說,“不行,除非你跟我交杯。”
  向遠抿著嘴邊看好戲邊笑,那個年輕人卻看了她一眼,拿起旁邊喝得隻剩三分之一的伏特加,嘴對著瓶口,一口氣喝幹了裏麵的酒。
  “姐姐,可以了嗎?”
  他對章粵說話,手卻來拖向遠,向遠也不掙紮,讓他拽著自己的手離開,反正她等了很久,章粵說的“幸福”也沒有出現。
  “哎,從我這裏把人帶走可沒有那麽容易。”章粵一隻丹蔻嫣紅的手挽住了那個年輕人的胳膊,向遠也沒看清他怎麽閃身,瞬間擺脫了章粵。章粵在身後笑著喊,“向遠,你陪我指甲,一隻要用一棟樓來換……”
  他們回到了葉家,楊阿姨來開門,臉色怪異得像吞下了一支鸚鵡,向遠其實並不需要誰的攙扶,多謝這些年應酬的“鍛煉”,這一點量她還是有的。
  當她站在那張遼闊無邊的床前時,有片刻的猶豫,這張全世界最孤單的床,過了一會,她認命地伏了下去,麵朝下地趴在枕上,隻要醒過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是,新的一天跟舊的一天又有什麽分別?
  半夢半醒間,一雙熟悉的手落在她兩肩。攏開她散落的長發,輕柔地按壓著她的肩膀和脖子,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如同為她心中的渴望而生,向遠低低地喘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眼角竟然是久違的潮濕,那潮濕是她心中日漸荒蕪的左岸久旱後的露水。
  他也知道她累了。
  向遠抬手覆在那雙手的手背上,像從前那樣,那雙手的輕按會變作最溫柔的摩挲,這曾經是她心中最甜蜜的默契。那雙手的動作停了下來,卻僵在那裏,遲疑不前。向遠微微翻轉過身子,含糊地問了句,“你怎麽了,騫澤。”
  那雙手抖了一下,迅速地縮了回去,向遠的神誌如被當頭的一道閃電照得透亮,她大驚失色地翻身坐了起來,“葉昀?”
  葉昀坐在床沿,背著雙手,眼神倔強卻有些受傷。
  “謝謝你,我現在沒事了。你出去吧。”向遠低頭咳了一聲,尷尬無聲無息地襲來。
  葉昀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可這天晚上他沒有。
  “大哥有的我沒有嗎?他能給你的我難道不能給得更多?”他換了一個方向,半跪坐在向遠的腳邊,撐著雙手說,“我一直不明白,你嫁給他是為了什麽,他心裏的人不是你。他背叛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等。現在他失蹤了,不會回來了,你還要等多久?你要拿一輩子給他陪葬嗎?”
  “這是我應該的。”向遠垂下了眼簾,低聲說。
  “你胡說!他給了你什麽……”葉昀緊緊咬著下唇,繼而說道,“他給過你關心嗎,給過你感情嗎?如果你要的是錢,向遠,我也姓葉,爸爸給了他的,我同樣也有,葉家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股份,產業,錢,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可以給你,隻要你……”
  話還沒有說完,向遠就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你也喝多了?說的是人話嗎?”
  她下手並不重,可酒精讓她頭痛欲裂,章粵這個騙子!
  這個耳光打碎了葉昀先前的強硬,他太容易在向遠麵前敗下陣來,捂著臉頰,紅著眼睛,像一個心碎了的孩子。
  “走!”向遠別過臉去不看他。
  他卻哽咽著,強忍這眼淚,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去,用被向遠打得微紅的臉頰貼住她屈起的光裸的小腿,“不是人就不是人,我是小狗,但是我就是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向遠的臉也不禁一熱,挪了挪腿,對著空氣苦笑著歎了口氣,她不是傻瓜,怎麽會不知道葉昀的感情。然而這些年來,他把這句話說出口,卻是僅有的一次。他真的就像一隻快要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緊緊貼著她,幹淨俊秀的一張臉無辜而委屈,襯映著她的殘忍。
  向遠心亂如麻,她不想這樣了,她應付不了那麽多了。
  “別拉著!”向遠用力抽出腿,朝葉昀的心窩不輕不重地就是一腳,想要把他踹開,卻被他打蛇隨棍上地抓住腳踝,再也掙不開。她差點忘了,他看似無害,卻遠比她有力道。她吃力地掙紮,想要從他手裏掙脫出那條腿,糾纏間,反倒如同小兒女的嬉鬧,平添了幾分曖昧的情愫,葉昀澄澈的一雙眼睛漸漸籠上了一層迷蒙的霧,手卻抓得益發的緊了。
  向遠急了,厲聲道:“你快點給我滾,別逼我把楊阿姨吵醒,你不要臉我還要。”她操起手邊一個枕頭就劈頭蓋臉的朝他身上砸。葉昀卻俯身去吻她的小腿,一邊喃喃地說,“為什麽不行?”
  葉昀驚人的舉動讓向遠反倒安靜了下來,腿部的戰栗一路蔓延著直抵心扉,他問,為什麽不行?
  是啊,為什麽不行?向遠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世界顛倒了,還是顛倒的隻是她自己。她心底某個地方死了,可身體還活著,人還活著,四年多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她獨自擁有的一張大床無邊無際,別人都說,古老的家具有靈氣,它吸人精血,她就在葉家世代相傳的床上,一個人在衰竭,一點聲音也沒有,直到老死。
  她已經不再年輕,麵容雖沒有多大改變,皮膚依舊緊致,可是微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也許她某一天從這張床上醒來,會發現自己已經白發蒼蒼……她為什麽不能這樣,像現在這樣?
  葉昀的唇沿著她的小腿蜿蜒而上,戰戰兢兢地越過她身上的曲線,也許下一秒向遠就會將他驅逐,所以每過一秒,他都無比慶幸……他終於吻上她的臉,在她臉頰上的傷口流連,血跡已經幹涸,那裏像多了一條紅色的線。
  “是誰幹的?”
  “一個瘋子。”
  葉昀與她貼得很近,急促的呼吸就在她耳邊,情不自禁的時候,他輕輕在她的傷口上舔了舔,向遠閉著眼睛,“嘶”了一聲,他忽然瘋了一樣地去吻她微微張開的唇,那是他渴望了二十幾年的溫度,以至於終於得到的那一刻,他顫抖到無法自製。向遠打過他一記耳光的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葉昀,這可憐的孩子,他僵住了身子,如果讓他這一刻去死,他也是快樂的。
  他的吻毫無章法,狂喜地探索著身下這熟悉而陌生的軀體。向遠的衣服漸漸被推高,葉昀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匍匐在她胸前,向遠身上也熱得厲害,她低低的呻吟,不知道是歡愉還是痛楚,心中的枯井激流如湧泉,然而當她嚐試著用手去回應葉昀,才剛剛觸到他,他便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重重地伏在向遠身上,手上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
  向遠蒙上了欲望的一雙眼睛先是疑惑,可她畢竟不像葉昀一般完全的生澀,很快就明白了過來,身上的火如被一盆冷水澆濕,一時間也分辨不出是失望還是解脫。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她輕輕推了推還在她身上的葉昀,他迅速地坐了起來,扯過床上的薄毯手忙腳亂地遮擋自己,年輕的一張臉上既有羞赧又滿是惱恨。
  “對不起,我,我太……”葉昀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恨不得把一張臉埋到胸口上。
  向遠知道他的難堪,小男生激動過度總是太過敏感,可是她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自己也是說不出的難堪,於是匆匆揉了揉他的頭發,就起身進了浴室。殊不知葉昀的臉色卻變得更加窘迫和難看。
  向遠把水溫調得很低,她站在花灑的底下,長久地讓水柱衝刷著自己。怎麽樣才能解釋剛才的一切,一場荒唐的夢。她太不可理喻了,就算饑渴到饑不擇食,挑選的對象也不應該是葉昀,就算不論倫常,她也會害了他一輩子。
  她不知道葉昀在外麵會做什麽,又沒有離開。隻是一個人獨自站在水流中,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久,葉昀是個認死理的孩子,她開始痛恨酒精,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也不知道怎麽走出與他麵對麵。
  浴室的門被推開了,葉昀站在門口,神色古怪。向遠把濕漉漉的頭發撥開,愣愣地看著他走近,措手不及地被他用力一推,赤裸著的身體重重撞在冰涼的牆磚上,骨頭差點都散了。還來不及發作,葉昀就整個人覆了上來,幾乎是立即的撞進了她的身體,向遠在他的蠻力之下緊蹙眉頭,他就像一隻初生的牛犢,全無技巧,隻有力度,像是急切地證明著什麽,惡狠狠地,仿佛要將她擊碎、吞噬。向遠在花灑的水流中重重喘息,葉昀的全身也濕透了,水滴懸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劃過他光滑而勻稱的肌理,那水珠仿佛也帶著朝氣而幹淨的光澤。
  他多麽年輕無暇,就像早上第一抹的晨光,清新美好得讓人不忍伸手去觸碰,害怕轉瞬即逝,害怕一碰就碎了。堪與他相伴的是最鮮嫩的葉尖上第一滴露水,而她是什麽,她是深夜裏遮住了月光的陰霾。他刺破了她的黑暗,但黑暗一樣會吞沒他。
  “向遠,向遠……”
  他的嘴裏隻得這一句,僅有的一句,這是他唯一一次心生貪念,為了他唯一的掛懷,禮義廉恥全都不要,隻要她。
  第二日的清晨是個下雨天,向遠從床上爬起來又去洗了個澡,她起身的動靜讓葉昀也醒了過來,他抱著枕頭出了一會神,然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疼得差點叫出聲來,這種疼痛讓他心中被無以倫比的幸福和喜悅所充盈,將枕頭歸位的時候,他摸到了向遠的舊手機。
  還是他很久以前送的一款,四年前她便不再用了,沒有想到她會放在床頭。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擺弄著手機,居然還有電,裏麵短信、電話簿都是空空如也,唯有通話記錄中保存著一個陌生的電話,“7144”的尾數,日期是四年前,大哥失蹤的第二天。
  葉昀晚上並沒有好好地睡,腦子一片混沌,聽到向遠洗澡的水聲停了下來,他趕緊手忙腳亂地將舊電話塞回原來的地方。
  向遠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葉昀頭發亂亂的,盤著腿坐在床上看她,滿臉通紅,帶著一點點羞澀,一點點喜悅,還有一點點無辜。她很難把這個孩子和昨天折騰了她大半個晚上,把她整個人疊來折去的家夥劃上等號。葉昀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沒說出口,卻低下頭笑了,向遠也沒有話要說,於是隻有擦著頭發微笑。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地上的牛仔褲口袋裏,他裹著毯子去撿,笨手笨腳地按著接聽鍵。
  電話大概講了幾分鍾,向遠的頭發已經吹到半幹。
  “那個……大隊長讓我趕緊回局裏……”他苦惱地說。
  “去吧,待會我也要去公司。你那邊沒出什麽事吧。”向遠裝作專心對付頭發,一直背對著葉昀。
  “沒事,說是一起謀殺案,全隊人都要回去開會。”
  “哦。”向遠轉過身,正在穿衣服的葉昀不好意思,趕緊也背朝著她,他趕著出門,要回到自己房間換身衣服洗漱,走到門口,他想想又不對,匆匆折了回來,站在向遠的身後,紅著臉飛快地說,“我,我回來再找你,我有話跟你說。”
  “走吧,到時再說,我不一定回來吃晚飯。”向遠說。
  “我走了啊。”他說完了,人還不動。
  向遠無奈地側過身,“再見。”
  他沒頭沒腦地在她臉上迅速親了一口,“再見,晚上見。”

  第八十章 凶殺
  葉昀走出葉家的巷口才看到同事來接他的警車,其實本不需要走那麽遠的路,隻是他並不願意太多的人知道自己是赫赫有名的江源葉家的小兒子,要不是前幾年葉騫澤的綁架案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同事裏也沒多少個人知道他就是江源葉家的小兒子。自從葉騫澤出事後,向遠行事更為低調謹慎,葉昀的不張揚,她也是認可的。
  天上飄著蒙蒙細雨,葉昀沒有撐傘,一路小跑著朝警車跑去,他以往並不喜歡下雨天,這時卻覺得雨絲涼涼的覆在臉上也是件好事,發昏發熱的腦子這才稍稍冷卻了一些。之前,直到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換衣服的時候,心裏纏繞的還全是昨夜的一場綺夢,沒有人的時候,耳朵都是熱的,扣子也好幾次扣錯,他想,再不正常一點,他遲早要死於一場高燒。就算淋著小雨,這時他心中卻是柔風和煦,仿佛還有幾隻白色的鴿子在輕快地飛,那滿滿的喜悅,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流淌出來。
  車上的同事遠遠的已經為他拉開了車門,,他鑽進車裏,正了正衣帽,前排的女警小李轉頭給他遞了幾張抽紙。
  “幹嘛不打傘啊,身上半幹半濕的最容易感冒了,快擦擦吧。”小李是葉昀同一批進警局的,最近才調到一個大隊,她對葉昀的好感大家都看在眼裏。
  葉昀在單位人緣非常好,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小夥子,長得好是眾口皆碑的,連續幾年市局拍警隊宣傳片,他都是當仁不讓的人選之一,穿上一身警服英姿颯爽,精神得很,那種賞心悅目並不是咄咄逼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而是健康又幹淨。好像就是鄰家一個讓人特別舒服的哥哥,沒有侵略性,但又值得信賴。平時相處起來,除了有些靦腆,性格也是無可挑剔,看上去像是公子哥兒出身,但是嬌驕二氣全無,絕對是一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工作中也能吃苦,身手過硬,辦案腦子靈活。隻不過葉昀身上沒有辦案人員特有的戾氣,這可以說是優點,但也可以說是缺點。他不爭勇鬥狠,非到必不得已絕對不使用暴力手段,加入警對幾年,除了在靶場,一槍都沒有開過,領導也說,需要的時候可以再狠一點,可他始終還是那個樣子。
  盡管如此,同事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挺喜歡他,尤其是女同事,年長的恨不能有這樣一個乖兒子,年少單身的自然芳心萌動,可是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麽,葉昀對這方麵好像十分不開竅,女孩子約他一起玩,他也開開心心的去,跟誰他都相處得挺愉快的,卻總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二十好幾的男孩子,也從沒聽說他有特別親密的女性夥伴,一個都沒有。聽說優質的男人都去做同性戀了,葉昀的性取向也被一些人在私底下質疑著,女警小李是不相信的那一類人,她始終覺得有些男孩子隻不過在這方麵比較晚熟,所以雖然和葉昀的關係始終不溫不火,但也從來沒有死心。
  葉昀接過她遞來的紙巾,笑著說了聲“謝謝”,一旁的男同事故意打趣他們,“小李啊,哥哥我剛才淋成落湯雞,整個人拖把似的,怎麽不見你心疼。”
  小李“呸”了一聲,紅了臉,葉昀卻邊擦臉上的水珠邊漫不經心地答了句,“別胡說八道。”然後就一直專心地用手機發短信。
  不斷回頭的小李看見這一幕,半開玩笑地問了句,“給誰發短信呢,以前給你發,你不是說很少發短信,有事還不如直接打電話呢。”
  剛才的那個貧嘴的男同事又插了句話,“當然是不好意思用嘴說的時候才用手按啊按的,我說葉昀啊,該不會是給女朋友短信傳情吧?”
  葉昀本來是想否認的,那個“不”字到了嘴邊,又若有所思地笑起來,把那句話咽了回去,紅著臉一言不發。這樣可疑的神情無異於默認,這對於和他朝夕相處的同事來說可是個大新聞,車上幾個男同事都起哄,吵著要他把“犯罪過程”詳細招供,尤其要突出“犯罪細節”。葉昀心情大好,被他們推推搡搡地鬧著,隻是笑。
  小李微微變了臉色,沉著臉,再沒有一句話,幾個同事鬧夠了,見犯罪分子嘴太牢,也最終放棄,葉昀總算耳根清靜。他的信息已經發了過去,之後手機一點動靜都沒有,一路上,他都反複地掏出手機查看有無回複,每一次心中都略感失望。他知道她一直都很忙,會不會根本沒有時間回複他?這也不要緊,葉昀隻是想跟她說說話,但一時又不好意思打電話。
  當思緒也靜下來之後,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無意在向遠床頭的舊手機裏看到的通話記錄,那眼熟的感覺讓他沒來由地心慌。陳傑四年前用假身份證辦的那個電話號碼究竟是什麽?134……中間的幾位數是什麽,他居然怎麽都想不起來了。他越努力地想要在記憶裏將它翻找出來,就越覺得自己的記憶不可靠。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向遠當時親口對他說過,綁匪除了第一天打來電話之外,再沒有跟她聯係過,她沒有理由騙他,完全不可能!
  就這麽一路想著心事,分局很快地到了,隊裏的人都在往會議室走,葉昀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叫住了在他前邊幾步之遙的女孩,“小李,等等。”
  小李疑惑地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有些冷冰冰地問,“什麽事?”
  “過來一下好嗎,我有件事想問問你。”葉昀說話的時候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會議室裏已經有人在催促,小李雖然一臉的不情願,但還是留了下來。
  “有話就說吧。”說這句話的時候小李的語氣緩和了不少,葉昀臉上的困惑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我不太記得前一陣查到的陳傑在四年前用假身份辦的那個臨時手機號碼了,你還記得嗎。”葉昀等不及去查宗卷,小李是負責資料這一塊的,她直接經手了這件事情。
  小李竭力收斂自己的失望,不讓它過於明顯地流露出來,心情卻再度跌到了穀底。
  “134xxxx7144。”小李刻板地說出這幾個數字時,語調和她臉上的神情同樣冰冷,“還有什麽事嗎,我要去開會了。”
  葉昀沒有說話,好像也沒有注意到小李的憤然而去。原來並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其實他是記得的,隻不過寧願是記錯了。向遠有事情瞞著他,至少在大哥失蹤那件事上是如此,她為什麽要那麽做?葉昀不敢想下去,隻覺得遍體生寒。不,有事情她沒有說出來,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和苦衷,向遠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葉家好,為大哥好……也為他好。
  “葉昀,你還磨蹭什麽?”
  拿著一疊材料經過葉昀身邊的領導疑惑地問了一句。
  葉昀如夢初醒,“哦,來了。”
  大家坐定之後,照例是案情分析。又是一場凶殺案,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由於麵部損毀情況嚴重,而且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物件,所以暫時沒有辦法確定身份,根據屍體的情況可以大致推斷出死亡時間在昨天中午12點至兩點之間,死者生前遭受嚴重的鈍物擊打,致命傷是後腦勺的那一下,有一小片後顱骨都凹了進去,麵部的擊傷雖然嚴重,直接導致了死者麵部都難以確認,但那都是繼後腦勺的重重一擊之後的發生的。從傷口的形狀可以看出,凶器應該不是榔頭或鐵棍之類常規的作案工具,而是一個不規則形狀的有棱角的堅硬物體。
  屍體是在室內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屋裏發現的,說起來還全靠房東老太太鼻子嗅覺靈敏,她今天一大早晨練的時候經過自家的這間單間配套的房子,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疑惑之下就敲了租戶的門,這個時候房客通常都是還在睡夢中的。誰知她敲了好一陣,又叫了幾聲,都沒有聽見裏麵有反應。
  老太太害怕出事,就用自己手上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這不進去還不要緊,拉開燈一看,差點沒把差不多七十的老人家嚇得當場昏厥,房間裏淩亂一片,地上一大灘的血,一個麵部都被砸得稀爛的人躺在血泊中央。老太太吊著一口氣,哭天喊地地衝了出去叫來了街坊,大家趕緊報了警。沒到七點,警察趕過來勘察了現場,初步可以斷定這間出租屋就是案發第一現場。
  葉昀的同事從房東老太太那裏得知,房子是租給了一對年輕小夫妻,小兩口平時雖然爭吵不斷,但是從沒有什麽出格的事,那女的現在還挺著一個大肚子,男的聽說是跟人跑船的。最近一陣倒是很久不見他出遠門,大概是妻子即將臨盆,要留下來照顧。
  有膽大的鄰居辨認了一下屍體,紛紛斷言死的人絕對不是這對小夫妻中的男的,因為那小夥子長得精神,高高瘦瘦的,而那具屍體雖然五官都看不清了,但從體形看比那小夥子矮上一截。果然,經警方詳細檢查之後,也發現死者的大致年齡跟這房子的男租客並不吻合。
  房子裏東西雖然淩亂,但並不像是遭遇入室搶劫,租客的所有身份證明都已不見,掉落在地上的大多是衣服,那小兩口也不見蹤影,按說以女的即將臨產的情況來看,沒有重大的變故,通常不會匆匆離開,而且據說他們經濟並不寬裕,剛向房東繳納了一個月的房租,沒理由走的時候不打聲招呼。
  根據這些情況,目前基本上可以判斷這起凶殺案必定跟租房子的小夫妻有關,死者是誰,為什麽倒在這間屋子裏還不好說,凶器到目前為止也沒有找到,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凶手並非有經驗的慣犯。出了事之後相當慌張,這從他們匆匆逃離現場,沒有作出任何掩蓋罪行的努力,連屍體都來不及處理等這些細節上都可以看出來。
  至於謀殺的起因,那屍體身上穿著的均是一些廉價的衣物,為財的可能性很小,最重要的一點是,犯罪嫌疑人在死者後腦勺上砸的第一下已經足以讓死者失去行動能力,而他(她)仍不罷休,繼續在死者麵部以相當凶殘的手段狠砸了許多下,這更像是為泄憤殺人,而且事前並沒有任何準備,純屬臨時起意,事發之後才會倉皇出逃。
  大隊長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葉昀的人在聚精會神地聽,但是心卻不在會議室裏。他當初一心一意地要做警察,除了因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警察有力量,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於正義感,他曾經希望所有的壞人都得到法律的製裁,然而在刑偵隊這幾年,他接觸了太多的案子,善和惡的界限卻越來越難以判定。他見過走投無路之下殺了第三者的原配;見過不堪忍受有精神病的妹妹多年以來對家人的毒打、折磨而毒殺親妹的姐姐;見過妻子被人強奸含羞自殺,四處奔走告不倒有權有勢的強奸犯,最後激憤之下舉起屠刀的絕望的男人。對與錯,好與壞,情與理的標準是什麽,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棋子一般非黑即白嗎?這對即將共同迎接一個小生命出生的夫妻為什麽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殺死一個男人?沒有說不出的苦衷誰願意亡命天涯?葉昀想,他也許注定做不了一個鐵血無私的執法者,比起做一個正義的化身,他更想好好保護他所愛的人,保護他所珍視的一切。
  眼前光線的晃動,讓葉昀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台上,原來是大隊長打開了投影儀。背景牆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男一女的證件掃描圖,大隊長解說道,“目前我們已經將出租屋裏的兩位房客認定為第一嫌疑人,這兩人應該是從昨天下午事發後逃離現場,至今下落不明。這是我們從房東那裏拿到的身份證複印件,男的叫滕俊,女的叫……”
  一直置身事外聆聽案情的葉昀腦子轟的一聲巨響,他在坐滿了人的會議室裏忽然站了起來。
  “……這兩人一直以夫妻名義同居,女的在xx路的xx便利店做收銀員,男的……葉昀,你有什麽事嗎?”大隊長發覺了葉昀的異樣,停下嘴裏的解說。
  所有的同事都把目光集中在葉昀的身上,葉昀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可是他心中的震撼太過強烈,不亞於一座山的崩塌。向遙和滕俊殺了人?這太可怕了。為什麽噩夢一場接著一場地降臨,究竟到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究竟要到什麽時候!
  “葉昀,你有什麽需要提問的?”大隊長皺著眉頭看著這個大驚失色的年輕人。
  葉昀用力的喘了口氣,“我……我認識他們。”
  ……
  散會後,葉昀去了一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四下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他拿出了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無比的電話,連續很多次,對方一直顯示在通話中。他知道,向遠很快就會從其他人那裏得到向遙的事情,唯一的妹妹出了這樣的事,她該有多難過——葉昀知道向遠對待向遙並沒有她自己期待的那麽冷血。
  
  第八十一章 一念
  葉昀離開後沒有多久,向遠就發現了一直放在床頭的舊手機被移動過,她太清楚它擺放的位置,以至於閉著眼睛也能在第一時間摸到它。向遠的房間一向不需要楊阿姨打掃,這就是說,葉昀動過了這個手機,他很有可能已經看到上麵的通話記錄。
  向遠靠在床頭,長久地看著手機裏最後那個電話號碼,葉昀發現她騙了他會怎麽做?他是做警察的,隻要有心,順藤摸瓜地追查下去,或許會發現更多的疑點,假如有一天,當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不會大義滅親,英雄殺嫂?向遠想到這裏,竟然覺得有幾分荒唐可笑。她應該害怕的,可是她沒有。這個電話一早就應該刪掉,早在四年前,任何事情不做則已,要做就要幹淨利落,幹得漂亮。可是,直到葉騫澤失蹤後,向遠才發現,兩人幾年的夫妻,除了葉家的產業,他並沒有留下來。他們沒有一張生活照的雙人合影,沒有互贈過禮物,就連那杯冒著熱氣的蓮子枸杞茶都永遠成了過去,她想要留住一些東西,至少證明她和那個男人的曾經不是幻夢,她需要一些東西來承載她僅有的一點懷念,所以才刪了所有的記錄,唯獨留下這通電話,盡管她比誰都清楚,這是多麽的不明智。
  放下電話的時候,向遠心裏竟有種莫名的輕鬆,她想,如果報應遲早要來,那麽,葉昀親手給她的,畢竟要比別的方式好得多。
  準備出門之前,向遠收到了葉昀的短信,一共有兩條:
  ——“我是做夢嗎?”
  ——“如果是夢,我很快樂,不要叫醒我。”
  這還是他在她麵前一貫的傻氣天真。向遠看過之後,沒有恢複。如果是夢,不如就讓這場夢安靜一些。不要吵,也不要動。是誰說的,由來好夢最易醒。
  眼看就要到公司,葉秉林所在的醫院打來電話,說他一大早又有中風的跡象。葉秉林這幾年一直常住在六榕寺,寺裏的僧人得了香火錢,一直對他頗為照顧,他在那裏生活得很好,向遠每周都會去看看他,葉昀反倒去得少一些,但每十來天都會去一回。這半年來,葉秉文的身體急轉直下,人老了,就像一台磨損了的舊機器,修好了這裏,那裏又壞了,實在沒有辦法,向遠又把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天,向遠有兩個會議,一個活動,一件接著一件的事情已經耽誤了她太多的時間。可是葉秉林的事情她也不能不管,於是隻得調轉車頭,趕去醫院。
  走到葉秉林的加護病房前,主治醫師和護士已經等在那裏。向遠問,“我公公怎麽樣?”
  醫生小心地斟酌著語句,“您也知道的,以葉老先生的身體狀況,能夠維持到今天已經相當不容易,他腦部的血管非常脆弱,就像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葉老先生好像也清楚這一點,不過他現在心態相當平和,這對重病患者來說是件好事……當然,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我知道了。”向遠接過了醫生的話。她怎麽會聽不出那話裏的言外之意。早在葉太太身故的時候,葉秉林對生死就已經看得很淡了,相比起老爺子,她才像是放不下的那一個,她已經不欠葉家什麽了,可是,葉家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她獨自推門進去,坐到病床邊的凳子上,葉秉林在她進來的時候就微微睜開了眼睛,看到是她,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動作仿佛都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
  向遠把從葉秉林手中跌落的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她翻了翻,書頁已經很殘舊了,也不知道老爺子看了多少回,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手不釋卷。
  “要多休息啊。”向遠對病床上的公公說。
  葉秉林語聲微弱,“向遠,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真的有佛存在嗎?”向遠不知道跟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討論這個有無意義,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
  “你信就有。”
  “可是我不信。”她想,這是不是就是她從來得不到庇佑的原因?
  葉秉林說話喘得厲害,他問,“公司的事,一切還好吧?”
  “好!好得不能再好。”向遠扭頭把書放到床頭櫃上,江源是老爺子一生的心血,他放不下是當然的。
  “你一個人……也不要太辛苦。”葉秉林說完這幾個字,就必須休息片刻,才能艱難地往下說。葉騫澤失蹤的事情還是沒有瞞過他很久,有太多的流言傳聞,防不勝防,這也是老人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
  “向遠……”吐出這兩個字,葉秉林已經非常艱難。
  “醫生說您需要靜養,有什麽話,好了之後再說吧。”向遠幫老人拉了拉被子,勸說道。
  葉秉林卻極緩地搖了搖頭,嘴一張一合,仿佛有什麽話必須要講,可是他的聲音太弱,向遠隻看到他雙唇啟動,卻什麽也沒聽到,見他如此執著,她於是便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老人。
  他重複到第二遍的時候,向遠終於聽懂了。她用極其複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公,慢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一言不發,許久,才冷笑了一聲。
  葉秉林說的是,“既然騫澤……阿昀他一直放不下你……”
  向遠對自己說,他都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何苦跟他計較呢,聽著就罷了。可是今時今刻,她偏偏咽不下這一口氣,多少怨忿都在這一刹那堆上心頭。葉昀怎麽樣是一回事,但是從葉秉林嘴裏說出來又是一回事。向遠不信葉秉林直到現在才看出葉昀小心思,否則當年他們父子的一場爭吵為的又是什麽。葉秉林是一手把向遠拉近江源的人,沒有他,也許向遠會是沈居安手下的一個打工皇帝,但是葉秉林用“恩情”兩個字留下了她,之後又極力地促成大兒子葉騫澤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遠不願意說,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葉騫澤一向優柔寡斷,當時心裏又搖擺不定,如果沒有老父在後麵推一把,他未必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求婚。這也就罷了,是向遠心甘情願將身嫁與,她擺脫不了那晚月光的誘惑,與旁人無尤。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她竭力扮演好葉騫澤的妻子,葉家的兒媳婦這一個角色,她如葉家人所願,一次次把公司從危難中引向正軌,她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間換來江源無比風光的今天,自己一個人形影相吊。葉騫澤不是她的丈夫,江源才是!這些年維持著公司,維持著這個家的人不姓葉,姓向。
  現在好了,大兒子也許回不來了,老爺子說,這樣吧,小兒子對你也一直有心……誰說他老糊塗了,他一點也不糊塗,他要用同樣的方式把她一輩子拴在葉家,為他們賣命,沒有異心,永不超生,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過的如意算盤。
  向遠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恨“葉家”這兩個字,見鬼的葉家,她詛咒它,在“葉家”看來,她是什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沒有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無比譏誚地問,“您就這麽縱容自己的媳婦和兒子兄嫂亂倫,為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麽能肯定我跟葉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會對葉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幾個兒子排著隊獻身,也一點用都沒有。”
  “……你……你不會的……”葉秉林氣若遊絲。
  “我會!”向遠咬牙,貼近老人的耳朵低語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動,但是,假如我告訴您,是我讓人撕了您那寶貝大兒子的票,您還會不會繼續相信?”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有幾分淒涼。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葉秉林的眼睛驟然睜大,死死地看著向遠,喘氣如同風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有一滴混濁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驚愕,有仇恨,有恍然,漸漸地竟然變得柔和,仿佛帶著悲憫。
  向遠仿佛在自言自語,“到了現在,我覺得夠了,什麽都夠了。如果您還有力氣,就留著,說不定還能等到看我的報應。”
  葉秉林徒勞地張嘴,最後放棄了發聲,顫動著一直還插著點滴管的手,從枕下摸索出紙筆——他發病過幾次,嚴重的時候嘴歪眼斜,隻能用手指夾著筆僵硬地寫下自己想說的話。
  向遠冷眼旁觀,看他艱難地在紙上塗劃,每寫一筆,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時候,向遠仔細端詳了幾眼,她以為葉秉林會詛咒她這個殺子仇人,但是那紙上歪歪斜斜地隻有幾個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遠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說,“我怎麽還會幸福?”
  葉秉林搖頭再搖頭,繼續費力地移動著拿筆的手,寫完之後,他的呼吸如同長歎,但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把那張紙塞到向遠的手裏。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這就是老人要給她的話。
  向遠喃喃重複著這句話,老爺子居然沒有恨她,他是真的勘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程,像她這樣,如何想放就放,除了那些執念,她一無所有,一旦放下,情何以堪?
  整個上午,葉秉林的那句話都在向遠心中徘徊不去,她很難相信葉秉林在知道真相後,對自己竟然沒有仇恨,隻有憐憫。他說出關於葉昀的那番話,真的隻是為了成全她的孤單和小兒子葉昀的一顆心,再沒有別的企圖?放下……放下……她還有資格“萬般自在”嗎?
  回到辦公室不久,手機響了一聲,還來不及接,鈴聲就嘎然而止。向遠起初以為是葉昀,他最喜歡來這套了,一撥通就按掉,騙她打過去,問他有什麽事,他就說自己沒打電話,按錯了鍵而已,但是往往說很久都不肯掛斷。
  不是葉昀,而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大概又是六合彩之類的東西,向遠沒有在意,誰知過了幾十秒,電話又再次響了起來,還是相同的號碼。
  這一次向遠接了起來。
  “喂,我是向遠,您哪位?”
  另一端沒有聲音,向遠皺眉,正待放棄,幾近低不可聞的哭泣聲傳來,向遠愕然,但很快反應了過來,“向遙,你是不是向遙?哭什麽?說話啊!”
  對方沒有回答,隻是哭。
  向遠已經可以從聲音斷定是向遙。向遙很久很久都沒有給她打電話了,這幾年來,向遠想要知道這個妹妹的近況,不得不靠人專門在暗地裏觀察打聽,每個月一次,知道她平安,向遠才能放心。雖然一直反對向遙在生活極度不穩定的情況下要孩子,但是在照片裏看著向遙的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來,向遠心中並不是沒有感觸,她自己這輩子大概是和自己的孩子沒有緣分了,但向遙可以,她甚至想過,等到向遙做了媽媽,性格也許會變得更成熟和平和,那麽,姐妹倆的關係也許還有改善的一天。但是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向遠想不出向遙會為了什麽打電話給她,而且還哭得這樣傷心。
  “先別顧著哭,給我說話!”向遠擔心出事,差點就沉不住氣。
  謝天謝地,對方總算有了回應,那哭聲卻沒有停止,“……向遠,怎麽辦,出事了,怎麽辦……”
  向遠按捺住自己的焦慮,“出什麽事了,你慢慢說,把話說清楚。”
  “我們……我們殺了人,他死了……我很害怕……”向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還沒有從噩夢中回過神來,帶著驚魂未定的戰栗。
  向遠大吃一驚,“你說什麽?‘你們’是誰,你和滕俊?‘他’又是誰……向遙,你先別哭,慢慢說啊。”
  “他是阿俊的一個朋友,以前阿俊和他在一條船上做過事,不知道前幾年犯了什麽事,逃去泰國躲了幾年,前一陣子回來了,阿俊收留了他,讓他暫時在我們住的地方躲一躲……阿俊一向對朋友很好,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那個人他是禽獸……昨天中午,阿俊出去買東西,他……他竟然對我動手動腳,連一個孕婦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向遙說到這裏泣不成聲。
  向遠也呆住了,滕俊的朋友、過去在一條船上做事、幾年前犯事出逃、最近剛出現、昨天中午出了事……她握緊了電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向遠,你告訴我,那個‘他’是不是姓陳,叫陳傑?”
  “我不知道,應該是……阿俊叫他‘傑哥’……我一個人在家,他那個樣子,我很害怕……我跟他說了不要,不要,我肚子裏還有孩子,可他不管……我叫了。他壓在我身上,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以為我會死。我真的以為我會死……”向遙說起這可怕的一幕,連聲音都失控了,尖銳得刺耳,“後來阿俊回來了……阿俊氣瘋了,他抓起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用力地朝那個人後腦勺砸了一下……那個人流了好多血,他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可阿俊還繼續砸,繼續砸,砸到他的整張臉血肉模糊的,我說,阿俊住手啊,你會打死他的……可是阿俊不聽,他什麽都聽不進去,一直砸一直砸。最後……那個禽獸真的死了,他死了……向遠,阿俊都是為了我,那個人死有餘辜,可是警察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一定要走,你幫幫我,幫幫我們……”
  向遙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可是向遠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滕俊殺了陳傑。正好可以解釋了陳傑的失約。這不是冤孽是什麽?報應來得如此之快,可是為什麽要挑上向遙?向遠想說的是,她和向遙並不是什麽好姐妹,早就橋歸橋路歸路,要懲罰也不應該輪到向遙啊。
  可是現在大難臨頭,不是自艾自憐的時候,向遠收斂心神,強自鎮定地對電話那頭的向遙說,“你別傻,你能跑出哪?記住,殺人的是滕俊不是你,你大著肚子走得了多遠?滕俊呢,他在不在?你跟他說,回來自首吧,我會給他找最好的律師給他辯護,爭取在量刑上減到最低,他動手是事出有因,法院會考慮這個的……你相信我……”
  向遠顧不上說服她,向遙是個小事聰明大事糊塗的孩子,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滕俊為什麽不讓你跟我聯係?你確定那個人已經死了?你們現在在哪裏……你先別說話,電話在哪裏打的,安不安全……四周有沒有人……滕俊去哪裏了……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幫你?”
  “公共電話亭,我在共同電話亭,我背著阿俊出來的,我知道,你比我們都有辦法,可是他說他不會相信你……阿俊……”
  “你打給誰?打給向遠?你瘋了嗎!”電話那頭傳來滕俊的聲音和搶奪聲。
  “喂,喂。滕俊,你聽我說,向遙她現在不能……喂,喂……”
  電話驟然被掛斷,所有的呼喊都成為徒然。向遠的心跳聲仿佛被那斷線的忙音左右,一聲一聲,規則、急促、空洞。
  陳傑死了。向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舒了口氣,可是殺死陳傑的又是滕俊,她妹妹的男人,未出世的外甥的父親。事情把向遙扯了進來,更加糟糕到無以複加,現在向遠隻擔心向遙,滕俊會不會傷害她,她的身體狀況怎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助理小吳敲門走了進來,“向總,有兩位客人在外麵……”
  向遠抬起頭來,“我不是說了嗎,沒有預約的一概說我不在。”
  小吳被向遠的神情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說:“可是……可是他們是警察,說是要向您了解一些情況。”
  來得很快啊。向遠心裏苦笑了一聲,好事一不小心錯過了,就有可能再也不出現,可壞事不管你怎麽躲避,該來的還是一樣會來,這算不算一點卑微的生活智慧?
  “請他們進來。”向遠深呼吸了一口氣,坐正了身子,麵容恢複如常,兩個身著製服的男人走進來時,她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小吳,招呼兩位警官坐下,倒茶。”
  
  第八十二章 後路
  向遠回到家已經很晚,沒想到葉昀比她更晚,房門被推動了,她知道不會是別人。向遠原本坐在梳妝台前一遍又一遍地點著一疊紙幣的動作停住,轉過身,葉昀連帽子都沒摘,而以往他最最討厭頭上多一個束縛。
  葉昀站在她的身邊說,“我的同事……他們是不是去找你了。”
  向遠坐著,看不見葉昀的臉,隻看見他一身的警服,跟今天那兩個警察一模一樣的打扮。她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了。該問的他們都已經問過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向遙在哪裏。向遙,我不該放任她一個人在外麵,是我的錯。”
  葉昀低下了頭,台燈下披散著頭發的向遠麵龐消瘦,神色淒涼,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向遠,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女人。
  “我給你打過電話,想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也驚呆了。可是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我當時沒辦法撥通,後來身邊一直有人,你知道的,這畢竟是起謀殺案,而且上麵剛下了嚴打的文件,要重點抓住這類惡性案件,所以……”
  葉昀打電話的時候,她應該正和向遙在通話中。向遠何嚐不知道葉昀擔心她,她歎了口氣,“葉昀,向遙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雖然任性,但其實心比誰都軟,她是不可能下那個狠手的,而且還有一個月她就要到預產期了……你答應我,一旦有了她的消息,你一定要告訴我,還有就是,盡量別傷害她好嗎。”
  “隻要我能做到,我有什麽不答應你的?”葉昀說。
  向遠牽動嘴角笑了笑,葉昀看著地板,他的影子和她的重合在了一起,他試著用手輕輕觸了觸她的發梢。葉昀記得,還是小的時候,他見過剛在河邊洗了頭,披散著長發的向遠,那時他就很想摸摸她的頭發,可是從來都不敢。長大後,向遠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不是紮著馬尾,就是盤著頭發,她將頭發放落下來的樣子在隻有另一個男人——他的親哥哥麵前才會展示,他以為自己永遠隻能遠觀,永遠都觸不到它。
  向遠沒有抗拒,她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我都有白頭發了。”
  葉昀站著將她摟入懷裏,“在哪裏,統統拔下來給我。”
  向遠的臉觸到了葉昀身上金屬的扣子,冰冷堅硬,可他的身軀卻是熱的。她舉高了一隻手,摩挲著他的臉,我隻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
  葉昀半蹲下來吻她的唇,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殘酷的,唯有身體是真的,如此美好。向遠閉上眼睛,感受他年輕的軀體和熔岩般迸發的激情,她所記得的隻有那一句,“葉昀,你要好好的。”
  ……
  再不知疲倦,激情也會退潮,向遠半靠在床頭,葉昀躺在她身邊,仿佛已在疲倦中入睡。他的臉緊緊偎著她赤裸的手背,稍稍一動,他就醒了。
  “向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葉昀抱住她的手說。
  “好啊,隻要是我可以回答你的。”向遠用另一隻手順了順微微汗濕的頭發。
  “你跟我……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閉著眼睛,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看到我的臉,你把我當成了他?”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緊緊到閉上了眼睛。
  向遠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他說的是真的嗎?她的身體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葉昀,難道讓她閉上雙眼的是她的心。她甚至已經不明白自己對於葉昀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也許是罪孽的,不堪的,可是感受到葉昀快樂的那一秒,她何嚐沒有欣慰,至少有一個人是全然的幸福,她願意給他,她的小葉昀。
  向遠的沉默讓葉昀有些的失望,但是他很快又自圓其說,“沒有關係,你就把我當成他,我不介意的。如果他不回來了,那我就是他。”他翻身起來,在自己的警服口袋裏一陣的摸索,然後趴在向遠的身上,把一個小小的東西舉到她的麵前,“這是大哥疊的一顆心,它飛走了,現在它是我的,我把它送給你。”
  那是一顆用紙牌疊成的“心”,依稀還看得出是個黑桃K,當日在度假山莊的那個牌局,葉騫澤本該贏了向遠,可他收起了這張牌,疊成了一顆心送給了她。他的底牌就是一顆心,她拿到了,卻飛走了。向遠把那顆心拿在手裏,百感交集,騫澤啊騫澤,你說我們兩個到了今天,究竟是誰贏了誰,還是舉盤皆輸?
  向遠明明記得,這顆心被那晚的夜風吹走,而葉昀恰恰好就住在隔壁,她想像著葉昀等到深夜,在他們熄燈之後獨自在草叢中尋找,夜晚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向遠的一顆心,幹燥而堅硬,終於也有了微微的潮濕。
  “傻瓜,你是你,他是他。”向遠對葉昀說。
  “可是你心裏有事,會不會瞞著大哥?”葉昀問,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向遠也看了他一眼,“人的心既然都放在各自的胸膛裏,那自然是有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管多親密都是一樣,但知道的少一點,未必不是一種福分。”
  葉昀合上了雙眼,沒有再說話,向遠以為他睡著了,他忽然低聲說了句,“向遠,我相信你。”
  向遠的笑悶在胸膛裏。
  “葉昀,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報應,你信嗎?”
  葉昀卻誤解了她的話,用力地用手環住她,“如果有報應,就全都報在我身上。”
  “胡說什麽,童言無忌!”向遠斥道,她後悔自己起了個這樣不祥的話頭。葉昀卻笑了,“你怕我出事,怕我會死?我不會的,向遠,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假如我死了,也是你身邊的孤魂,一直不走,一直不走,你會害怕嗎!”
  向遠推了他一把,“再說這些就給我滾回房去。”
  葉昀依舊咬著嘴唇笑,手卻又不規矩了起來。
  “嘖,別動……叫你別動……停,我電話響了,葉昀,你聽見沒有。”向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不依不饒的糾纏中擺脫了出來,依舊是陌生的電話,卻不是白天的那一個,她心中一動,趕緊接起。
  果然是向遙,她不再哭了,聲音卻很微弱,“向遠……我很害怕,阿俊他現在變得讓給我都不認識了,我和孩子會不會死?可是我不想死……”
  向遠卻笑了起來,“何太太啊,原來是您,今天怎麽那麽有空……怎麽,何先生不在家,以往這個時候他不是總陪著您,現在去了哪裏……”
  向遙總算還沒有糊塗到底,向遠身邊有人,可是這麽晚了,誰會在她身邊?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說要去外麵探探風聲……我一個人,這裏很黑……”
  向遠下了床,赤腳走到床邊,她可以聲音輕鬆,卻唯恐眼裏的焦灼騙不了葉昀。
  “喝茶?當然沒有問題,您現在在哪兒,我馬上趕過去。”
  “你不要來。向遠,你自己小心……”
  “那好的,何太太,您等等我,我待會就到,好茶我自然是不會錯過,那待會見。”
  向遠說完的時候,對方其實已經收了線,她飛快地穿著衣服。
  “這麽晚了要去哪裏呀。”葉昀愕然,也流露出小小的不情願。
  “發改委何主任的夫人有約,我當然是要去的啊。”向遠背對葉昀係著扣子。原諒她說謊,葉昀畢竟是個警察,她必須保護向遙,但是也不能讓葉昀為難。
  “一定要嗎?”葉昀也坐了起來。
  “傻瓜,有些人當然是必須要應酬的。我說不準什麽時候回來,你先睡,或者……回你自己的房間?”
  向遠沒有跟葉昀再多說,開門之前,葉昀在後麵急著說,“等等,我送你。太晚了你自己去怎麽行。”
  向遠回頭一笑,“不是還有小張嗎?一個電話他就到了。”
  今天下班的時候,向遠特意讓小吳想辦法去查了查向遙第一通電話號碼所在地的大概位置,她相信,以向遙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出門打電話,也必定走不了多遠。這麽看來,向遙和滕俊還在本地,而且是住在向遠非常熟悉的一個區域,今晚這個電話從號碼上看,應該也在那附近。
  向遠在婚期曾經在那一帶租住一套小公寓,剛結婚不久那時,她曾經把鑰匙給過向遙,後來姐妹倆鬧翻了,向遙一氣之下就搬了出去,但是房子向遠一直都沒有退。正如她有一次在電話裏對向遙說的,“你再討厭我也好,那把鑰匙你拿著。即使有一天,你和滕俊有了什麽矛盾,吵架也好,打架也罷,至少有個安身的地方。你可以永遠用不著它,但是需要的時候,它是你的後路。”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滕俊和向遙的通緝令已經下了,機場、火車站、汽車站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危險的地方。一時走不了,兩人身上又沒有多少錢,向遙不可能露宿街頭,走投無路之下,她會想起這條後路的。
  
  第八十三章 證據
  向遠在樓下等到小陳開車過來。離開葉家一段路程之後,她下了車,吩咐小陳把車開回公司車庫就可以回家睡覺,自己卻招手攔了一輛的士,繞了一個圈,才往小公寓的方向去。
  站在樓下的時候,向遠往二樓的窗口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她在這裏住過幾年,小公寓就像她在G市的第一個家,還住在這裏時的向遠雖然遠比現在貧窮,但一顆心卻是自在的。後來她也曾經打算過把它買下來,無奈雇主執意不肯出售,向遠也不願意強人所難,於是隻好作罷。沒想到深夜再回到這裏,心裏竟是這般沉重。
  向遠上樓梯的時候把腳步放得很輕,幾年來這裏的變化不大,就連樓道的燈光都還是一樣的忽明忽暗。她熟門熟路,也不受黑暗所限,一路悄然無聲地走到熟悉的那扇門前,先是用手輕輕蹭了蹭門把手,然後把手指舉到眼前,上麵一點灰塵都沒有,這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想。沒有人住的時候,房東受她所托,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打掃一次,但這個所謂的一段時間,可以是十天,可以是半個月,總之不會太勤。這房子的位置鬧中取靜,灰塵相當之大,如果不是有人近期出入過,門的把手不會這麽一塵不染。
  她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手腕旋轉,輕輕的一聲哢嚓,門應聲開了。房間裏比走道光線更暗,窗簾緊閉,隻有矮凳上點了一根極細的蠟燭,火光如豆。向遙已經十分臃腫的身子一半在微弱的光線中,一半隱在黑暗裏。她一手拿著一塊像是三明治的東西,另一隻手對著燭光在牆上變幻著手影。
  向遠不知道向遙一直比劃的是什麽,隻知道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向遙驚慌失措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無聲地掉落在地上。
  “誰!”向遙低聲驚叫,想躲才知道小小的空間根本無處可躲。
  “我,別吵。”向遠飛快地閃身進來,小心地關好門。
  “向遠,你怎麽會來?”向遙的表情依舊驚魂未定,在跳動的燭火映照下,她頭發散亂,肚子高高隆起,浮腫的腳邊掉落了半塊麵包,不遠處還有幾盒吃過了的方便麵。
  看到她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向遠心裏也是一酸,“我怎麽會來?我怕你死在外麵都沒有人知道。”
  “我以為你再也不管我的死活了。”向遙蹣跚地站了起來,略腫但依舊清麗的臉上有一行清淚,在火光下亮晶晶的。
  向遠不得不去扶她,“我不想管你,但是誰叫我答應過我們死去的爸媽要照顧你?”
  屋子裏隻有向遙一個人,看來滕俊並沒有回來。
  向遙想了一下,緊張地揪住向遠的衣袖,“我沒有告訴你我在哪裏,你怎麽可能找到這兒來?”
  “你以為你藏得很隱秘嗎?”向遠短促地苦笑了一聲,“我找得到,別人也找得到。別說那麽多,你馬上跟我走。”
  “去哪兒?”
  “離開這裏。他殺了人,一樣也逃不掉的,難道你要拖著肚子裏的孩子跟他一起死?你在我身邊,後麵的事我來解決。”
  向遙遲疑地點了點頭,但是又馬上不斷地搖頭,“我跟你走了,阿俊怎麽辦?向遠,你不能不管他,他也是被逼的。”
  向遠也急了,“廢話,我管得了他,他肯讓我管嗎?你的阿俊把我看成不共戴天的仇人難道你不知道?我讓他自首他肯嗎?向遙,你要搞清楚,你可以脫身,但他確實殺了人,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不肯聽我的,我就更保不了他。”
  聽到這裏,向遙哭著想要掙脫向遠的手,“不行,我不能拋下阿俊一個人走,我不能離開他。”
  向遠死死地拉住她,被她出其不意地用頭一頂,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氣不打一處來,“他就那麽重要,比你的命還重要?你不要告訴我你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那麽愛他!”
  向遠的話不無嘲諷,但也事出有因,盡管向遙跟滕俊這麽多年分分合合地在一起,但是向遙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對滕俊的感情,她總是玩世不恭地說,“就這麽混著唄。”就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是已經三個月了才糊裏糊塗地發現,最後舍不得打掉,這才留了下來。
  向遙的臉上涕淚交織,“是,我不愛他。我以前跟你賭氣,你不讓我跟他在一起,我偏要這樣。但是向遠,人是有感情的,這口氣我賭了這麽多年都習慣了,現在我是真的不能離開他。”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向遙沒輕沒重地用頭頂了一下,向遠覺得胸悶氣短,雖然恨鐵不成鋼,但也毫無辦法,向遙這個狀態,是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向遠也不再勸,點著頭說:“你有情有義,好,向遙,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如果你不願意,我這就離開,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管你的事。你跟著滕俊就這麽逃吧,看你們躲得了多久,就算躲過了一時,也像陰溝裏的老鼠見不了光。你一輩子這樣也就算了,你的孩子呢?你讓孩子也跟你一起逃亡?”
  向遙捂著臉痛苦地坐回了椅子上,“能不能別說了向遠,求求你別說了。”她隻要肯往深處多想一步,就會知道自己的堅持是一條死路,向遠沒有說錯,她一輩子可以這樣,但是孩子是她的死穴。
  “你從來就不肯聽話,這一次就聽我的吧。”向遠說完,俯下身來,為不能再彎腰的向遙穿鞋子。向遙一隻手撐在床上,淚流不止,但是卻沒有再掙紮。她的腳水腫得太嚴重,一雙軟底的布鞋怎麽也扣不上鞋扣。向遠知道這裏不能久留,也不由得有幾分急了。可就在這時,門把被旋動了,向遠剛回頭,關好的門已被人推開。
  “你想幹什麽?”門口的黑影朝向遠猛撲了過來,蹲在向遙腳邊的向遠被一陣強勁的力道往後一摜,當即摔倒,後腦重重地磕在牆角的鬥櫃上,一時間天旋地轉。
  那個黑影還不肯放過,直逼了過來,一隻手扼在了她的脖子上,顫抖地說:“你還不肯放過我們……你要怎麽樣才肯放過我們?”
  向遠吃力地用雙手去扳卡在她脖子上的手,聽見向遙在那個人身後尖聲哭叫:“阿俊,你放開她,快放開她,你瘋了嗎?”
  滕俊聽到聲音後手勁略鬆,但是沒有放開,隻是回過頭看著已經穿好了一隻鞋子的向遙,低聲問道:“遙遙,你要跟她走?你怎麽能跟她走呢?”
  向遠竭力地呼吸,斷斷續續地說:“滕俊,你還是個男人嗎?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殺了人,現在警察到處在找你,你想讓向遙跟你一起擔驚受怕?你要是真的愛她,就讓她跟我走,有什麽事,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你住口!我不會相信你的,你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
  向遠已經快四年沒有和滕俊打照麵,此時近距離地對望,才發現當年那個憨厚帥氣的小夥子像是變了個人,黑和瘦都不說,兩邊臉頰都凹陷了下去,顴骨高高地突起。如果不是她知道他的底細,怎麽也不能相信這是個和葉昀同齡的年輕人,生活的艱難太容易消磨一個人了,更何況他心中充滿著不平和怨憤,曾經樂天知命的一雙眼睛變得多疑而暴戾。
  向遠的喉嚨又是一緊,呼吸都成了奢侈。她知道滕俊恨她,從她決定把他開除出公司的那一刻起就恨。之後滕雲的失蹤,更是滕俊加到她頭上的一筆惡賬。
  滕俊一邊收緊自己的手,一邊說:“遙遙,她找到這裏,不可能會那麽好心,肯定有見不得人的企圖,肯定有!”
  誰知道向遙也撲上來使盡吃奶的力氣扳著滕俊的手,情急之下,扳不動就用牙使勁地往他虎口處咬,這一下咬得不輕,滕俊吃痛,傷心至極地對自己心愛的女孩說,“你還是一心向著她?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討厭她嗎?”
  向遙見他還不鬆手,就一下一下地推著他的肩膀,拍打著他,“我討厭她是我的事,但她從來沒有害過我,她是為了我好,你懂嗎?”
  滕俊紅了眼睛,“我不懂,你說她不會害你?為什麽你就不肯相信我說的話?她的心比誰都狠,為了錢,她連自己的丈夫都肯撕票,何況是你?”
  向遠忘記了眼前的危險,屏住了呼吸,滕俊他怎麽會知道?莫非……對了,陳傑死了,他用來要挾她的錄音一定落到了滕俊手裏,這是她注定逃不過的劫?
  “你胡說,她怎麽可能殺了葉哥哥,葉哥哥是被壞人綁架的……”
  “你也相信她的這出戲?”滕俊冷笑了一聲,“她利用我堂哥去為她賣命,結果讓堂哥和一整條船的人都做了替死鬼給葉騫澤陪葬。整條船的人都死了,隻有陳傑那個王八蛋抓住一塊舢板,漂了一天一夜,遇到外籍的漁船才撿回了一條命。更可悲的是,你的好姐姐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替死鬼身上。陳傑知道有人在追捕他,所以躲在泰國四年都不敢回來,直到現在……陳傑不是個東西,我看錯了他,差點讓你受了委屈,遙遙,可是他說的都是真的,他手裏有能夠證明這一切的錄音帶。現在他死了,錄音帶在我手裏,你還不相信你這個姐姐的真麵目嗎?她比你精一百倍。”
  向遙茫然地聽滕俊說完,又看看向遠。
  向遠的無言震驚讓滕俊相當滿意,“你怕了吧?沒有話說了吧。向遠我告訴你,你想要我手中的錄音帶,就想辦法讓我們一家三口平安離開。你有的是錢,一定會有辦法的。否則,我保證會讓你的醜事曝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比誰更慘大家走著瞧。”
  向遠還是沒有出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整船的人都死了,除了陳傑……
  滕雲死了,他……他也死了。
  這是向遠第一次真切地聽聞葉騫澤的死訊,雖然在此之前,她早已經意識到,葉騫澤不會回來了,但是這些都是推斷,是猜想,是懷疑,現在才得到證實。他是真的死了,四年前就葬身海底了,就連魂魄也沒有入夢來向她道別。向遠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頓時心如死灰,當世上再沒有葉騫澤這個人存在,她該恨誰去呢?誰來承載她苦苦壓抑著的心事?那些前塵舊夢頓時成了無根的浮萍,悠悠蕩蕩,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脖子上的鈍痛和眼前的光一樣在漸漸消失,她隻想知道,如果這一刻她死了,所有的事情是否就可以有個了結。

  第八十四章 黑夜  
  “砰”這是一個人被打翻在地的聲音,空氣帶著辛辣的味兒湧進向遠的氣管,她倚在鬥櫃上,劇烈地咳嗽。
  “別打了……葉昀,你別打了……向遠,你對他說,叫他住手啊……阿俊他現在已經傷害不了你了。”向遙勸不住那邊男人的廝打,撲到向遠身邊聲聲哀求。
  向遠眼前的一陣黑淡去後,才發現滕俊已經被打倒在地,滿嘴是血,已無還手之力。葉昀仍不解恨,手腳還在往縮成一團的滕俊上照顧。
  “夠了,葉昀。”向遠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每說一個字,喉嚨都如同被燒紅的鐵烙過一般,“你打死他有什麽好處?”
  葉昀見滕俊一時間也站不起來,才趕過來扶向遠,“他差點就要了你的命!”這顯然就是他如此痛恨滕俊的緣由。他低頭查看向遠脖子上的傷,向遠捂著傷處,不自在地別開了臉去,身體也不動聲色地從他懷裏撤了出來。
  “你……跟著我?”她沙啞著聲音問。
  葉昀垂著頭,“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擔心你那麽晚出門不安全,本來打算遠遠跟著你,等你見到了何太太我就回去。可是,後來我猜何太太不會住在這種地方。”
  “你跟在我後麵到的,現在才上來?”說話間,向遠看了葉昀一眼,她總把他看成孩子,還是太大意了,也許很多事情,葉昀心裏都一直是明白的,至少他已經猜到了什麽,隻是從來不說。
  “我應該早點上來,可是我怕你不高興。”
  向遙似乎還沒能從一連串的變故中回過神來,癡癡地看著在向遠麵前赤誠一片的葉昀,他們那親昵總帶了點說不出的曖昧。
  隻有蜷在地上的滕俊注意到向遙的失神,笑了一聲,星星點點的血沫子就從嘴裏噴了出來。
  “遙遙,你高興嗎,他不是你最想見到的人嗎?可惜,他不是來找你的……哈哈……我早看出來了,他們一家子都肮髒得讓人惡心。”
  “你高興怎麽說就怎麽說,可是有些話可以留到審訊室裏,那裏需要你說話的機會還有很多。”葉昀從身上抽出了一副手銬,向遠耳尖,她似乎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警笛聲。
  她愕然抓住葉昀的手,“你報警了?”
  “向遠,你應該知道他逃不了的。他已經變得很偏激了,也很危險,沒落在我手上也就無話可說,可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個警察,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放任他。”葉昀走到向遙和滕俊身邊。
  向遙淒然一笑,“葉昀,你要抓我嗎?”
  葉昀對向遙毫無惡意,輕聲說道:“殺死陳傑的人不是你對嗎?他臉上的砸傷需要非常大的手勁,你沒有那個力氣,也不會那麽殘忍。其實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你故意跟自己過不去,但卻不會傷害任何人。向遙,你相信我,還有你姐姐,隻要你不是凶手,你不會有事的,我們都會陪著你。”
  “那他呢,他怎麽辦?他是我孩子的父親,阿俊殺了那個畜牲全是為了我啊,葉昀,算我求你了,讓我們走吧,走得了多遠,下場怎麽樣都是我們的事。從此以後,我們和你們都解脫了。”向遙腳步虛浮地擋在葉昀和滕俊的中間。
  葉昀沒有費力就繞過了她,“對不起向遙,他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滕俊也不掙紮,任憑葉昀把手銬銬在了他的一隻手腕上,“遙遙,你跟他走吧,你沒有動手,那王八蛋的死和你沒關係。”他繼而轉向葉昀,糊滿了血的臉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栽了就栽了,我無話可說,不過你記住,姓葉的,我挨槍子,你親愛的嫂子也別想逃脫幹係,我一定會告發她的,她也要殺人償命!怎麽,你還蒙在鼓裏?是她殺了你大哥,是她讓人撕票的,證據在我手上,她也無話可說。你還要護著那個殺死你親兄弟的人?還是你根本就是她的奸夫,所以你大哥死了你求之不得?”
  葉昀抓住另一邊手銬的手驟然僵在那裏,好像聽不懂滕俊的話,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了向遠一眼。向遠捂著脖子,眼睛看著別處,神色木然。葉昀知道,滕俊的話至少有一半沒有說錯,他就是奸夫,但是殺大哥的人真的是向遠嗎?他想起了那通解釋不了的電話。是的,向遠早就說過,逼到了絕路,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大哥把她逼上了絕路,她又何嚐不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葉昀在等待她的一句否認,向遠何嚐不知道。但她怎麽否認?說一切是因為那場海難?可是如果不是她心中的恨,葉騫澤那時也許已經離開了那條死亡之船,她今天騙了他,他遲早還是會知道。
  就在這一遲疑間,孱弱無比的向遙用全身的力氣撞向葉昀。葉昀手中的手銬脫手而出,他想撲回滕俊身邊,卻被撞在他身上的向遙死死地抱住。向遙大著肚子,又是一副不要命的姿態,葉昀投鼠忌器,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掙紮。
  “向遙你放開,不要傷到你自己。”葉昀的額頭上已有細密的汗水。
  向遙卻對著地上的滕俊大喊道:“走啊,你快走。警察就要來了,你要我們母子倆看著你死嗎?快滾,還猶豫什麽,你這傻瓜!”
  滕俊看著吊在自己手上的手銬,又看了看竭盡全力拖住葉昀的向遙,臉上的血汙被淚水衝刷出一道清流。滕俊不想走,他不願意拋下向遙,但是如果他落到警察手裏,那麽也許今生今世,他再也不能照顧他的孩子和他所愛的女人了。向遙是對的,走,立刻就走,這是他唯一的出路和選擇。
  滕俊咬牙掙紮著站了起來,奮力朝門外奪路狂奔,回望的最後一眼,他看到向遙豁出去地纏住葉昀,“走!”她的神情幾近癲狂,卻帶著最後的乞求,隻想讓他離開。這是他一直愛著的女人,他的女人。
  滕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這棟樓已經有了些許動靜,許多熟睡的人已被驚醒。葉昀終於擺脫了向遙,二話不說就往門外追。
  “葉昀,看在我愛過你的份上……”
  葉昀聽到了向遙這句微弱的哀求,她唯一的心願不外乎是放過滕俊,可是他放過了滕俊,誰來放過他?
  向遠一步步走近向遙,向遙的腿上有一條紅色小蛇在蜿蜒,是血,從她身下不斷地滲出來。向遙用手拭了一把,溫熱而粘稠,她徒勞地看著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掌,連叫都叫不出來,全身戰抖得如同深秋的最後一片葉子。
  “向遠,我……我好像又闖禍了。”她無力地舉著那隻手,對把她半個身子抱在懷裏的向遠說。
  向遠抓住向遙的手,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鮮血——和她源自同一個根源的鮮血。躺在她懷裏的人,是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血親,她的一生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流血,消亡。
  她咬牙,“你知道闖禍了,就給我爭氣點!向遙,你要挺住啊,我們馬上去醫院……聽見了嗎?你給我挺住了!”
  求救的電話已經打了出去,警笛聲一陣一陣的,似近還遠,已經分不出究竟是警車,還是火速趕來的救護車。
  向遙的血還在流,血是暖的,身體卻比向遠涼。她一張五官精致的臉扭曲著,豆大的汗滴從發梢滾落。
  “我很痛,向遠,我很痛……”
  “很快就好了,一定會沒事的。”向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她對著手裏的電話吼,“我的救護車呢……路上?我不想聽任何的解釋,隻要救護車出現,馬上出現!”
  向遙的呻吟就在耳邊,她的神智也逐漸模糊,半昏半醒間,她看著向遠,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卻比哭更令人難受,她說:“向遠,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單獨在一起超過十分鍾卻沒有吵架了,你會不會不習慣?”
  “我寧願你跟我吵架,讓我心煩。”
  “和我說說話吧,我想和你說說話,像你對阿迤那樣,像你對葉昀那樣……”
  向遠哽咽了一聲,“你比他們笨多了。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坐過火車,直到我出去上大學,大一那一年,你剛念初中,暑假我沒有回家,你就非說要來找我,想看看大城市是什麽樣的。我讓李二叔托人給你買了從縣城上車的火車票,然後算準時間在這邊的火車站接你,可是那趟車的人一個個全走了,就是沒有看到你。我急了,就給李二叔打電話,他拍著胸脯說已經親自把你送到火車站門口,因為家裏小孩病了,急著趕回去才沒有把你送上車。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我在火車站等了三個小時,差點以為你被拐賣了,已經準備好了要報警,這個時候你才給葉家打了個電話,葉昀跑到火車站來找我,說你在火車站門口等到不耐煩,都沒有看到一輛火車經過……”向遠很努力地笑,“我當時就想,你會不會是媽媽抱錯的,我的妹妹怎麽會那麽笨?”
  “是啊,我記得這件事。”向遙在向遠的述說中漸漸平靜下來,嫣然一笑,臉上交織著汗和淚,“可是你也夠損的,後來我再打葉昀手機的時候,你對我說:‘快回去吧,火車爆胎了,不會來了。’我當時還相信了。”
  她們自己都記不清姐妹倆究竟多少年都沒有像這般相視而笑了。向遙的笑容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比悵然,“向遠,我一直都在心裏怪你,我怪你對我永遠不像阿迤那麽好。你對著他笑,卻不肯看我一眼。阿迤死了,你很難過,但是我也一樣難過,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死的那個人是我,假如是我的屍體泡在水裏,你會像對阿迤那樣傷心嗎?”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別人傷不傷心又有什麽用。”向遠想起了阿迤,這個早夭的弟弟,也是姐妹倆半生的心結。
  向遙依舊如同囈語,“阿迤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心裏咒他,我和他一母同胎,媽媽愛他,你的眼裏也隻有他。你什麽都好,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這我認了,也服了,但是我沒有什麽比不上向迤的,除了沒有他那麽會討你開心,沒有他那麽粘,天天做你的跟屁蟲……我也想像他那樣跟著你的啊。他死了,我以為我會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跟我搶了,但是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他的臉……你一定也忘不了那一幕。後來我才知道,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永遠不可能爭過他。你因此討厭我,心裏再也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妹妹……”
  重提這一段傷心事,就像揭開了兩人心裏的那個疤,她們這時才發現同樣的傷痕其實已經長在了一起,以往誰都不敢碰,碰到了,兩人一樣地疼。向遠承認自己當時是偏心的,可人心都是偏的,對於乖巧聰明的阿迤好得勝過了倔強別扭的向遙,這不是故意,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她隻是不知道向遙對這些那麽在意。
  “家裏隻剩下兩個人了,你要養家,每天都很忙很累,我也想幫你,可是在你麵前,我什麽事都做不好。你供我上學,供我吃飯,卻不喜歡我,照顧我是因為義務和責任,而不是感情。你根本不想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如果我不惹禍,不讓你生氣,你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成績好、家務做得好有什麽用?我的好在你麵前微不足道,還不如做錯了事,至少你肯罵我。”
  向遠沒有聽向遙說過這些,從小到大她們兩個人的溝通確實少得可憐,走到今天,難道自己就沒有錯?她自以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很好,在對待這個妹妹上,卻失敗透頂。她想起越長大就越叛逆乖張的向遙,自己的確忽略了這個妹妹的那點心事。
  “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麽討厭葉昀嗎?他就是個和向迤一樣的馬屁精,可你對他比對我還好。阿迤的死他也有責任,你輕易地原諒了他,卻始終對我耿耿於懷。向遠,這不公平。那時候,我嫉妒你們的親密。我想,假如葉昀喜歡上我,他就會對你疏遠,你們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沒想到,他沒喜歡上我,我去越來越注意他……我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地看著你們,我愛的兩個人眼裏都沒有我……”
  向遙的聲音越來越小,向遠毫無辦法地看著她的血潺潺地流淌。都說同胞如手足,傷其一指,都足以痛徹心腑。“不要想那麽多,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們更親,如果我眼裏沒有你,那現在就不會在這裏。”
  她已經聽到救護人員走近的聲音,從來沒有一種腳步聲讓她如此欣喜若狂,“向遙,救護車來了,沒事了。”
  向遙勉強抬起身子,靠近了向遠,“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阿俊的從陳傑身上找到的那個U盤,我偷偷地換了一個……他現在拿著的那個裏麵隻有我喜歡的幾首歌。那兩個U盤都是白色,大小也差不多,他根本來不及仔細看,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做……真的那個,我已經把它衝進了下水道……我沒有聽裏麵的內容,也不管阿俊說的是不是真的,隻是不想他要挾你,我不願意看到你們相互為敵……阿俊他什麽都不知道,否則,他也許會恨我的……”
  與警察同時進入這間小房子的人還有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向遙停住了嘴裏的話,被人抬了起來,被抬到了擔架上。她的身體離開向遠的刹那,向遠聽到她動了動嘴唇,輕輕地叫了聲——“姐。”
  向迤死後,向遙再沒有叫過向遠“姐姐”,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向遠也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向遙的手,緩緩地拍了拍向遙的手背。這個時候說什麽不是多餘?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從警察嘴裏得知,抓捕滕俊的網已經在附近全麵鋪開,至於向遙,眼前沒有什麽比讓她得到救治更重要了。
  向遠陪同向遙一起上了救護車,隨同她們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警。
  “醫院就快到了……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
  向遙用沾血的手輕輕放在了肚子上,“我的孩子……你一定會沒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於在姐姐麵前敞開了心扉,向遙的神態安詳了不少,她說,“阿俊,我會等他,不管他坐多久的牢,隻要他不死,我都會一直等他。我們,還有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有團圓的那一天……向遠,如果有那一天,我會說服他忘掉過去那些事情,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記恨他?”
  向遠點頭微笑,“不管滕俊有什麽事,我都會照顧你和孩子。”她忍不住想到以後,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嗎?忘記仇恨,忘記陰霾……
  就在這個時候,向遠坐在剛剛起步的救護車上,握著向遙的手,隱約聽到了一聲槍響,像一把帶血的利刃劃破寂靜的夜空,也劃開了她心中剛剛織就的、脆弱的期望。她打了個寒顫,回頭一望,迅速退後的背景,除了隱約的燈火,就是死一般的黑。那深濃無比的黑,讓她幾乎以為永遠不會天亮。
  向遙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顯然沒有聽到剛才的聲響。向遠心存一絲僥幸,正如葉昀說的,等到太陽出來,什麽都會好的,恐懼、絕望都在晨光來臨前消散,他和滕俊都會回來。
  
  第八十五章 餘生
  向遙被送進產房時,距離預產期其實還有將近一個月。無法預料的變故和劇烈運動讓她的羊水提前破裂,孩子迫不及待地就要降臨在這個世界上了。已是淩晨三點多,向遠一身是血,她拒絕了醫院讓她休息的建議,靜靜地坐在產房前。她沒有做過母親,對於孩子,也早沒有了期待,她隻關心裏麵的向遙,之前那些血讓她膽戰心驚。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太慢,這個黑夜太長了。
  四點三十分剛過,向遙還沒有順利把孩子生下來,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進出產房的人卻越來越多。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慢慢在向遠心裏生了根,她在等待院方的解釋,卻又害怕那個解釋。
  四點四十分,婦產科主任親自對向遠說明:在搶救過程中,他們發現由於子宮頸的裂傷,導致部分羊水進入向遙的血液,從而造成栓塞現象,大量消耗凝血因子,導致凝血功能障礙。而胎兒到目前為止還在腹中,順產基本上是行不通了。
  四點四十七分,向遙從休克中短暫的清醒,要求保住腹中孩子的意願非常強烈,醫生不得不打消和向遠共同達成的“寧舍胎兒,力保大人”的方案,為向遙進行了剖宮產。
  五點五十分,向遙因為羊水栓塞導致嚴重的凝血功能障礙,體內的大出血和剖宮產的刀口血流不止,先後出現了休克、血壓驟降,甚至一度心肺功能衰退。
  六點到來的時候,向遠已經拒絕再聽到任何“危險”、“困難”之類的說辭,她隻有一句話:“我不管你的什麽概率,隻要我的妹妹活著,無論你用任何的手段,不惜任何的代價,用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我要我的妹妹活下來!”
  六點零五分,一個男嬰從向遙腹中誕生,那一聲微弱的啼哭讓九死一生的向遙仿佛綻放了一絲微笑,也讓枯等門外的向遠幾乎喜極而泣。
  六點半,天空已現曙光,向遙因為凝血功能無法恢複以及產後大血崩,已經全賴醫院源源不斷地提供新鮮血液維持生命。向遠當著院長的麵撕碎了病危通知書。
  六點四十分,葉昀來電,他沒事。在電話裏聽到他的聲音時,向遠咬著自己的手,克製住痛哭的欲望感謝上蒼,但是她隻聽到葉昀說了一句:“向遠,我開槍打死了滕俊。”向遠慢慢放下電話,雙手環肩,清晨的醫院,充滿了新生希望的婦產科,整個走道上的早起的人們都聽到了那一聲壓得很低的哀嚎。
  七點整,城南分局刑偵隊的負責人找到向遠了解昨天晚上的事發經過,也就是從他那裏向遠才得知,滕俊在逃離過程中被擊斃,開槍的葉昀因為涉嫌違反《人民警察使用槍械和武器條例》,目前已受到隔離審查,事情發生的過程和他開槍的原因目前還在調查中。
  向遠的憔悴和過度的沉默,讓刑偵隊負責人與她的談話過程相當不順利。就在這時,護士匆匆前來告知,向遙在產後第一次清醒了過來,向遠當即趕了過去。推開門之前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然後當她看到血海中的向遙,依然幾盡昏厥。向遙的身體就好像一個人形的漏鬥,血灌了進去,很快又流了出來。
  看到向遠出線,那個一直守著向遙的女警沉默地走了出去。向遠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膽怯,她害怕走過去,害怕看到向遙的臉。
  向遙的手已經抬不起來,手指卻微微地動著,交替屈動著指節。
  “你在做什麽?”向遠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非常虛假,但是這已經是她竭盡全力所能做到的極限。
  被子底下的向遙就像一張風幹發脆的紙片,讓人擔心那張薄薄的被子有可能會壓垮她的身體。她說話卻相當清醒,“你覺得我比劃的是什麽?阿俊教我的,我一直學得不像。”
  向遠低下了頭許久,深吸了口氣,才能平靜地麵對向遙,“我看不出來。”
  “難怪阿俊也說我笨。”向遙笑了起來,“我得讓他再教教我……”她笑著看了向遠很長時間,才緩緩地歎了一口氣,“他已經死了對不對?”
  “誰死了?”向遠麵露愕然,“你是說滕俊嗎?別胡思亂想了,我怕你難過才一直沒說,滕俊已經被警方抓獲了,一時間沒有辦法來看你。我會給他找律師的,等你身體好了一點,我陪你去看他。”
  “向遠,這是你說得最拙劣的一個謊言。我知道他已經死了,還沒完全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女警察接電話時說的我都聽見了,她說‘死者的女朋友’還在昏迷中,那個‘女朋友’是我,‘死者’就是阿俊吧?為什麽騙我呢?我早就應該猜到了,昨晚阿俊來找我了,他說照料好孩子,我就可以去見他……向遠,你為什麽那麽難過?不是你的錯,是阿俊自己種下了苦果,可是開槍的為什麽會是葉昀呢……那個女警很擔心葉昀,她在電話裏不停地問葉昀這一次會不會有事。我隻是不明白,葉昀他怎麽就不能給阿俊留一口氣?一口氣就好了啊,哪怕把他打成了一個廢人,我至少還可以伺候他,我還可以摸到他,就算非死不可,也讓他撐到看過孩子一眼……葉昀的心也太狠了……不過,好在我也快了,不用等多久,隻是我的孩子……”
  “你等著,我馬上讓人去把孩子抱來。”向遠扭身欲走,怕再停留多一秒,會先於向遙崩潰。
  向遙的手指無力地勾住了她,“不用了,向遠,不用看了,讓我想象它的樣子吧,男孩子,笑起來要像他爸爸……聽說嬰兒也是有記憶的,不要讓它見到我這個樣子。向遠,我沒有辦法了,隻能把他交給你,希望他爭氣一點,不要像他的爸媽,最好長大後能像你一樣。”
  “像我一樣?”向遠已經分不清是哭是笑,“像我一樣不是作孽是什麽?你自己的孩子自己養,別把什麽事情都推給我。你啊,小時候不聽話,做媽媽了就得有責任心,孩子是你的,我不管,你自己好起來照顧他……”
  “再讓我無賴一次吧,你就當最後忍我一回。孩子他會比我聽話的,你看著他,就想起我……不,不要再想起我了……”
  向遠潸然淚下,“向遙,你不能這樣,如果還當我是你姐姐,就當可憐可憐我吧,挺下去,別泄這一口氣啊。算命的江湖騙子說我注定六親零落,孑然一人,我不信這邪!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們一個一個離開。”她記得葉秉林說過,在病危的人麵前流淚是殘忍的,可是人生至此,還有什麽美好的東西沒有被撕開?
  向遙好像聽不見她的哀求,竟然奇跡般地舉起了一隻手,對著白晃晃的牆壁比劃了一個手影的姿勢,“阿俊,這隻鳥我學得像不像……我覺得很像,你看,鳥要飛走了……”
  上午八點三十九分,向遙逝於G市醫大附屬醫院。向遠送走了她存於世上的最後一個血親,當她在育嬰房抱起那個男孩,她知道,這是向遙身上血脈的延續,也是她自己最後一點親情的延續。
  向遠給那個孩子取名為“餘生”——向餘生。

  第八十六章 命運和葉昀開了一場玩笑
  安頓好向遙的後事,那天晚上,向遠做了一個夢。她的半生都在披荊斬棘地往前走,義無反顧地往高處爬,但是在這個夢裏,卻一直在墜落,從寒冷徹骨的高出往看不見的深淵墜落。少年時的艱辛,異鄉求學的堅持,初入社會的奮力打拚,婚後的孤零和風光。。。。。。還有月光下葉騫澤溫存的笑顏,那一天海上淒厲的風聲,爸媽、向迤日漸模糊的容顏,向遙與滕俊牽著手走遠的背影,這一切都如同鏤在懸崖上的印記。她下墜的速度如流星一般,來不及將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再看一眼,便已經一再地錯過。
  懸崖上的風雨與她擦身而過,縱身一躍的恐懼在無止境的墜落後變作了絕望的釋然,還有對塵埃落定、粉身碎骨那一個結局的向往。。。。。。終於,崖底在望,隻要再等片刻,沉沉的一聲悶響過後,迎接她的就是無止境的自在,她這半生從未體會的自在。然而,向遠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重重跌落在無法意料的柔軟中,那感覺就像挾風風雷之勢打出的致命一拳,陷入了一整團棉絮裏,隻餘無盡的悵然。
  向遠睜開雙眼,看到葉昀澄淨無暇的笑臉。他在崖底,用血肉之軀承接了她的墜落。他的眼睛在看著她微笑,但是接住她的那雙手卻慘不忍睹,模糊的血肉中白骨森然。
  “不----”
  向遠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低垂的窗帷在黑暗中無風自擺,夜涼如水,錦衾寒薄。她怎麽能相信葉昀這樣純良的孩子下得了狠手?據說他在十米開外擊中了滕俊的頭部,一槍爆頭。幾年的警隊生涯他一槍都沒有開過,仁慈是他們兄弟最大的相似之處,就連看到一直斷腿的鳥,葉昀都會心疼上很久,究竟是什麽讓他無視向遙最後的哀求,完全斷了騰俊的活路?
  天亮之後,向遠和葉家的律師一起輾轉見到了人在禁閉中的葉昀。出事的那天晚上,滕俊身上被證明並無致命武器,葉也就是說葉昀和另一個同事的追捕並沒有遇到暴力抗拒和暴力襲擊,可是他在同事的眼皮底下毫無預兆地開了那一槍。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麽,就連一向器重他、力保他的上司苦苦追問,葉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葉昀的回答隻有一個:自己當時太過緊張衝動,完全失去理智,甘願接受任何處罰。此時已經是他被隔離審查的第四天,上頭已經責令他交出佩槍,暫停職務,至於會不會受到行政處分還要等待進一步的核實和調查,如果事情朝更壞的方向走,他很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是四天沒見,隔著長條的桌子,兩人麵對麵坐下,恍若隔世。葉昀眼睛裏都是血絲,看得出來這些天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睡過覺,但身上依舊收拾得很整潔。這樣的見麵已是破例,向遠心底如排山倒海,可臉上是淡淡的,問了一句:“還好吧?”
  葉昀緩緩點頭,咬了一會兒嘴唇,才說:“向遙沒事吧,他知道滕俊的事情了嗎。。。。。。她一定很恨我。”
  想來他這幾天與世隔絕,沒有一個同事顧得上把向遙的事告訴他,可是他遲早也會知道。
  “恨不恨都不重要了。葉昀,向遙死了。生產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她留下了一個孩子,昨天我剛把她的骨灰帶回家。”向遠的敘述平靜如水,淚已經流過了,無須再重複一遍。
“死了?”
  葉昀怔怔地重複,有那麽一會兒,期望向遠的下一句會說:“我騙你的。”怎麽可能死呢?小時候跟他一前一後走過上學的田埂路的向遙,四天前的那個夜晚,哭著說“看在我愛過你的份上”,懇求他放過滕俊的女孩,怎麽就死了?可是向遠不會開這麽殘忍的玩笑。
  葉昀的嘴角動了動,平放於桌上的雙手慢慢握緊。他沒有哭,肩膀卻不可抑製地發抖。在他看來很明顯的一個事實就是,假如滕俊還活著,向遙未必有事,他的那一槍殺了兩個活生生的人。
  “葉昀。”向遠朝他伸出了一隻手,桌子太長怎麽都夠不到他。葉昀卻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到了桌下。他不敢碰她,因為他的手上有擦不幹的血,是他吧向遠唯一的親人送上了不歸路。
  向遠何嚐不知道葉昀的驚痛,她的心裏也有一小片在劇痛下慢慢地潰爛。他的一隻手舉起刀生生斬下了另一隻手,可她能怎麽辦?死的都死了,活著的那一個她必須要保住,因為已經不能再失去,這是她僅有的、無須置疑的選擇。
  坐在一旁的律師得到了向遠的一個眼神,會意地起身,現實打了個電話,然後走到門邊,對監守著的警察低語了幾句。那警察朝葉昀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地走了出去。
  “葉昀,抬起頭來,把你的手給我。。。。。。把手給我。”向遠知道她的時間有限,已顧不上聞言寬慰。她的強硬和堅決讓仍沒法從向遙的死訊中抽身的葉昀如在夢中一般,緩緩將手伸出來,覆在她的掌心上。那隻手冷得像冰,向遠反手緊緊握住。
  “你不會有事的。”
  葉昀對自己即將麵臨的審判卻有一種聽之任之的漠然,“我自己做的事,後果自己負責,有事也怨不得任何人。”
  “但我不會讓你有事。”向遠看著她的眼睛,口氣不容置疑,“你記住,那一槍是逼不得已。那天晚上,你和另一個同事追捕殺人嫌疑犯滕俊到了那條死胡同,滕俊走投無路,反撲上來和你們拚命。他狂性大發地打倒了你的同事,還朝你衝過來,天太黑了,你沒有看清他手上是不是持有凶器。你給了他嚴厲的警告,可是他根本不聽,所以你開了槍,或許是防衛過當,但是你當時沒有選擇。你記住了嗎?是他先朝你們撲過來的,你沒有選擇。”
  “不是這樣的。”葉昀困惑地搖頭。
  “一定是!”向遠斬釘截鐵,“因為你的同事已經親口證明了這一點。你之前所交代的那些,是因為你受驚過度一時沒記清楚。你當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和同事的安全,劉律師會代表你處理接下來的事情,但是你要相信我剛才說的才是事實。”
  “向遠,你。。。。。。”
  “我說過要讓你好好的,就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葉昀難以接受,“可是你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最清楚。不管有什麽後果那都是我應得的,我不能按你說的那樣做。”
向遠麵露淒然之色,“這不是為了你自己,葉昀,就當是為了我。”
  兩日之後,葉昀結束了隔離審查,在劉律師的陪同下離開警局。雖然槍殺滕俊一事還沒有最終了結,葉昀的公職也沒有得到恢複,但是她知道向遠已經做了足夠的努力,打通了各方關節。更何況,滕俊是一個證據確鑿的殺人在逃犯,沒有任何的幫背景,葉昀以往表現又一貫良好,上麵樂於做這個順水人情保住自己人,所以他才得以回到家中,暫時恢複了自由。
葉昀返家那一天,向遠什麽都沒有說。晚上,在那張巨大的床上,他們宛若世界即將毀滅般激烈地糾纏,瘋狂的汲取對方身上的溫暖,仿佛短暫的抽離便會枯竭而亡。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葉昀不用再到局裏上班。他哪裏也不去,總是一個人抱著籃球在院子裏投籃,一次一次,從早上到晚上,不會厭倦,也不會疲憊。向遠回來後,他便興衝衝地和她一起吃飯,兩人絕口不提那些曾經的人和事。入夜,他們在最隱秘的激情後相擁而眠,平靜地廝守在自己搭建的一個虛幻的天堂裏。幸福就像天上的星星,夏夜裏躺在天幕下,覺得它離自己很近,好像唾手可得。
  可惜,向遠的睡眠淺,幾乎每一個晚上,她醒過來,總會看到躺在她身邊的葉昀雙眼緊閉,緊咬牙關,一身冷汗地被噩夢追趕。從他的神情裏,向遠可以想象他在夢中遭遇的恐懼和折磨,他想擺脫,卻無力擺脫。可是等到太陽升起,葉昀又會微笑著在她枕邊醒來,好像完全不記得夜裏死死纏住他的夢魘。
  終於在一個深夜,葉昀大叫著驚醒過來,一身如水洗過似的大汗淋漓。
  向遠坐起來,從背後抱著他,感受到他幾欲掙脫胸膛的的心跳。
  “告訴我,你害怕什麽?”她曾經以為,自己不問,他也不提,一切就會在時間的沙漠裏慢慢蒸發,但是她錯了,但是她錯了,那場夢魘不肯放過他,他不肯放過自己。
  “血,我夢到了滕俊身上的血,很多很多,像潮水一樣越來越多,連我的頭頂都沒過了,我呼吸到的全部都是血腥味。我張嘴想叫,血就從我嘴裏灌了進來。”葉昀大口大口地喘氣,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開槍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逃亡的人,滕俊縱然有罪,但是那個晚上,他也不應該送命。
  向遠吧葉昀的臉輕輕扳了過來,讓他麵對著自己,“葉昀,你殺他是不是因為我?”
  葉昀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深而黑的胡同,水泥的地麵上,他們的腳步聲急促而淩亂。從向遠過去住的小公寓追下來之後,葉昀就一直在滕俊身後窮追不舍,他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滕俊逃了,他手上足以毀掉向遠和他整個世界的東西,假如今晚讓他脫身,那後果更不堪設想。
  小公寓所在的位置雖然並不偏僻,但是四周多是一些舊式的住宅小區,各式的彎道窄巷非常多。滕俊對這裏並不熟悉,可是葉昀不一樣,向遠還住在這裏的時候,他曾是這一帶的常客。
  滕俊終於被他逼到了一個死胡同,警笛聲也呼嘯著越來越近。滕俊試著翻過胡同盡頭的那堵牆,卻徒勞地跌落下來。身後葉昀已經一步步逼近,他知道自己不是葉昀的對手。
  “你別過來,我坐了牢對你有什麽好處?我會把向遠的醜事全都抖出來,倒是誰都不得好過。。。。。。葉昀,你放我一條路走,我不想坐牢!向遙和孩子還在等著我。”滕俊徒勞地貼著牆往後縮。
葉昀卻伸出了手,“把你說的那段錄音交出來。”
  “交出來?然後你們再把我送到刑場上吃槍子?你別做夢了,要麽放我走,要麽你就等著看向遠的下場!你想怎麽樣,有本事就殺了我,你敢嗎?不敢就給我一條路走,逼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倒是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我再說一次,把東西交出來。”葉昀的手已經按在了槍上,可是皮套卻被他手心的汗水濡濕。
  “我也再說一次,你休想。警察大隊人馬要來了是不是,葉昀,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身後傳來快速靠近的腳步聲,每一聲都像在敲在兩個同樣緊張的人心頭。葉昀忍不住回頭,他的同事老王正朝這邊追過來。
“葉昀,別讓他跑了。”
  從老王出現那一刻起,滕俊臉上就浮現出徹底的絕望,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他所有的不甘和怨恨統統傾瀉在與他麵對麵的葉昀身上,是葉昀追得他無路可走,是向遠把他逼到了這裏,他要兩個人都付出代價,就算是下地獄,他也要拉他們一把。
  “你們不要後悔!”滕俊詛咒這一切,對著趕來的警察老王大喊了一聲,“我有向。。。。。。”
他隻來得及說道這裏,後麵的半句話戛然而止。子彈從他的前額穿透,在他身後滿是青苔的磚牆上炸開一朵紅白相間的血花。葉昀在千分之一秒裏,沒有猶豫,沒有思考,拔槍、瞄準、射擊。。。。。。彈道精確一槍斃命,就像他無數次在射擊場上取得好成績一樣。滕俊再沒有可能說出下半句話,他在老王愕然的眼神裏倒了下去。
  葉昀心中潛伏的魔鬼終於扼死了天使,他早就知道自己心中生長著罪惡的非分指向和貪婪的欲望,癡戀本不該屬於他的東西,所以這一刻他屈從於人類天性的自私。就算向遠真的痛下殺手,葉昀可以不要正義,卻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他愛的人,不能讓任何人葬送他剛剛嚐到的幸福滋味。他因此犯下了一身的罪,從此夜夜在噩夢中記起滕俊最後大睜的眼睛和不敢置信的容顏,然而即使他再也逃不開內心的自我譴責,重來一次,他還是毫不懷疑自己依然會做出那一個決定。
  向遠從葉昀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她以步步為營,原來自己隻不過是命運手裏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不管怎麽走都是死局。
  “果然是這樣,你開槍不是緊張和衝動,也沒有昏了頭。你是怕他說出不該說的事,所以才殺他滅口。”向遠不知道應該可憐誰,葉昀,滕俊,向遙,還是她自己。“可惜你不知道,滕俊身上的U盤裏已經根本沒有可以威脅任何人的東西,向遙私下把它給換了,就連我也沒有想到你會殺了他。葉昀,是誰和我們開了這一場玩笑?”
  “換了?”葉昀扭過身來,有哪麽幾秒,房間裏安靜到令人窒息。葉昀隨後弓下身子,把臉深埋在向遠胸前,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那樣蜷成一團。
  “別這樣,葉昀,難受的話你就哭吧。”向遠用指節理著他烏黑濃密的短發。
  葉昀搖頭,“我答應過你再也不掉眼淚。”
  “忘掉我說的那些話。很多時候,錯的最離譜的那個人是我自己,我太固執,其實哭也好,笑也好,愛也好,恨也罷,哪一樣強求得來?我最後悔的是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
  “向遠,我殺了人。有罪的人會不會下地獄?”葉昀喃喃的問。
  向遠抬起頭來笑了一聲,“那樣也好,至少我們在那裏還可以相依為命。”
  葉昀的淚水終於決堤,他在向遠的懷抱裏痛哭失聲,如果昨天是罪孽的,那眼淚是否也可以將它衝刷幹淨?

  第八十七章 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日出嗎
  葉昀的事情處理結果遲遲未下,行政處分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管怎麽樣,他不用去麵對牢獄之災。經曆了那件事,葉昀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也安靜了很多,整個人都沉靜下來,再也不是那個曾經懵懂的純白少年。有一次,向遠對他說:“如果不想再回到隊裏也不要緊,就到公司來幫我吧。公司有你的一份,這也算是你的分內事。”葉昀當時隨口應了一句:“好啊。”
  他太過安靜了,也太過聽話。隻要向遠說的,他什麽都願意,什麽都點頭。向遠一時間不知道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也試過把心理醫生請到家裏來,嚐試著跟葉昀溝通,希望葉昀能夠擺脫那一段噩夢,可是他夜裏在沒有被夢魘驚醒過。禮貌的送走了心理醫生,他笑著對向遠說:“別擔心,我沒事。”
  後來,向遠和葉昀起一把孩子從醫院接回了家。這個被叫做餘生的男孩從剛降臨到世界起就多災多難,還沒睜開眼睛,便永遠地失去了親生父母。他出生的時候沒有足月,先天不足,孱弱多病。醫生說,這孩子也算是幸運的,假如他生在普通人家,隻怕逃不過早夭的命運。
  幸運?向遠抱著孩子,禁不住苦笑。孩子總是無辜的,他們降臨到這個並不美麗的世界沒有選擇。有時看著那張皺巴巴的笑臉,還有他睡著了之後緊握的小手,向遠總是會想,假如有一天,這孩子長大了,心中會不會有恨?然而他就這麽措手不及的來到了她身邊,這是向遙給她的最後的紀念,如果可以,向遠願意給孩子整個世界。  
  向遠依舊要把很多的時間投入到工作中去,陪著孩子更多的那個人是葉昀。雖然家裏請了專業的育嬰人士,還有自稱帶大了很多個孩子的楊阿姨,但是葉昀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的心血比誰都多。他無微不至的守在這個孩子的身邊,恨不得什麽事都親曆親為。小小的嬰兒好像也知道誰對他好,所以仿佛跟葉昀特別親。葉昀笨拙而生澀地把他抱在懷裏時,他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得特別安詳,有時還會伸出稚嫩的小手,朝著葉昀咯咯地笑。隻有當葉昀微笑地看著孩子的時候,向遠才覺得他的心是安放著的,他在這個新的生命麵前一點點地找到了救贖。
  閑下來的時候,向遠甚至會陪著葉昀在黃昏的時候,抱著孩子一起在附近散步。她們一家深居簡出,平時車進車出,所以兩人走在舊式的林蔭道上,認得他們的人並不多。  
  孩子滿月之後比原來好看了一些,本來嘛,向遙和滕俊都是漂亮的年輕人,這樣一對男女的後代又能難看到哪裏去?向遠抱著他,偶爾也會有不認識的婦女和老人走上來逗逗孩子,當別人誇讚著孩子可愛又漂亮時,向遠和葉昀心底都是油然而生的喜悅。有一次,一個中年大姐摸著那張粉紅的小臉,連聲說:“你們夫妻倆真有福氣,孩子長大以後一定像爸爸那樣標致。”
  言者無心,聽者心中卻難免有意,向遠和葉昀對視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難免有些尷尬,他們都以為對方會開口辯解,但是誰都沒有出聲。那位大姐走後,葉昀把孩子從向遠的手裏接了過來,單手抱在懷裏,另一隻手則悄悄地把向遠的手抓在手心。向遠沒有說話,卻看著葉昀笑了。
  是啊,何必解釋呢?餘生就是他們共同的孩子。
  從那刻開始,葉昀的興致就明顯的高了起來。他故意地走到向遠的麵前,把臉和孩子貼近,煞有其事地問:“向遠你說我和孩子哪一個更好看?”
  向遠說:“我記得你最恨別人說你好看,我可不想惹麻煩。”
  葉昀有些不好意思,“別人不能說,但是我想聽你說。”
  這是滕俊那件事之後,葉昀第一次真正地開心了起來。向遠的心也被夕陽的豔紅映得暖暖的,她撲哧一笑,“誰都沒有你好看。”
  兩個月後,就是葉騫澤失蹤的五周年,也是一個漲潮的日子,向遠和葉昀一道驅車到了海邊,懷裏抱著的,是從六榕寺取出的葉靈的骨灰。
向遠站在濕漉漉的礁石上,看著比海更灰的天。白色的浪一道一道的撲過來,她覺得自己活著就像站在這浪裏,總想爬到浪尖,可是就算好風憑借力,打到岩石上,還不是碎成無數的水沫。想起來,倒不如石沉大海那般安靜。
她抓起起一把葉靈的骨灰,撒向大海。假如這海水永不枯竭,日月永在,那麽潮漲潮落,葉靈和葉騫澤的這一輩子就這樣吧,塵歸塵,土歸土,愛和恨都隨今天的潮水走,山月的清輝永遠在記憶裏,是再也回不去了。
向遠對著無盡的虛空,在心裏默默的說,葉靈,你是對了,沒到死的那一天,誰都不敢說得到。現在你得到了,他活著的時候不敢回答你的那句話,可這一生除了自己,他最愛的還是你。
  葉昀站在不遠處,把白色的花扯碎了,也拋進海水。他在祭奠逝去的那些人,也祭奠自己死去的昨天,當水漸漸漫到了足下,他小心翼翼的跳到向遠的身邊。
  “他們都走了,我們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葉昀在副駕駛座不停的玩著自己的手機。向遠無意中看到他的屏保,是餘生的一張照片,他是真的愛這個孩子。
  葉昀發現了他的注視,笑著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孩子笑起來像我?”
  “是嗎?”向遠忍俊不禁,一丁點大的孩子,誰看得出像不像。
  葉昀似乎對她這兩個字的敷衍相當不滿意,認真地說:“今天早上楊阿姨抱著孩子在院子裏看我打球,有一個女人從門口經過,還問這是不是我的小孩。你看,別人都這麽說,證明真的有點像。”
  “那你怎麽回答她?”向遠拐進回家的路口,漫不經心地問。
  葉昀抿嘴一笑,“我當然說是。”他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把頭扭向車窗的方向,“向遠,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我們也有孩子,長得會像你還是像我?”
  向遠看了他一眼,他卻怎麽也不願意轉過臉來。
  “這個啊,我沒有想過。”
  “哦。”葉昀應了一聲,好像有些失望。
  其實向遠很想告訴他,她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他們有了餘生,就已經足夠了。
  葉昀很快就把話題轉開了,“不知道孩子睡醒了沒有。看孩子的大姐今天有事,家裏就隻有楊阿姨,她糊塗起來,該不會忘記喂孩子吃的東西吧。”
  向遠笑他,“誰你都不放心,待會兒你自己去看。”
  葉昀不再說話,擺弄手機的手指卻沒有停過。
  向遠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機忽然振動了起來,她騰出一隻手去拿,葉昀卻一把按住她的手,“別看。”
  “怎麽了?”向遠有些莫名地挑眉,接著有幾分明白過來,“你發的嗎,又搞什麽?”
  葉昀別扭地不出聲,半晌才說:“算了,我幫你刪了它。”
  “這怎麽行,發給我就是我的了,要刪也得我來刪。”她笑著撇開葉昀的手,那手機抓在掌心,葉昀詞窮,隻得低聲哀求了一句,“現在別看。。。。。。嗯,等到晚上好嗎?”
  “理由?”向遠覺得好奇又好笑。
  “反正等我睡著之後你再看。”
  神神秘秘,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說話間,車子離葉家的老宅隻有幾十米了,隔著一個彎道,葉昀在座椅上忽然直起了背,“向遠,你看,那是什麽?”
  向遠眯了眯眼睛,朝葉昀所指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碧綠的樹梢,樹梢的上頭濃煙滾滾,直衝天空。而那棵樹她多麽熟悉,每天早晨當她拉開窗簾,幾乎可以聞到那樹葉的氣息。
  “火?”
  向遠下意識地踩了踩油門。然而過了那個彎道,車子便再也沒辦法前行了,圍觀的和四處慌張跑動的人把車道堵得水泄不通。
  葉昀和向遠從車上衝下來,人們圍觀的焦點不是葉家是什麽?濃煙從二樓的窗口滾滾湧出,伴隨著隱約可見的火舌。
  “起火了。。。。。。葉家的大房子起火了。。。。。。”
  葉昀奮力撥開人群,擠到最前端。圍觀的人意識到屋主來了,也紛紛側身讓出一條窄道。有熱心的人在一旁說,他們也是剛剛發現這裏出了事,火起得非常突然,沒幾分鍾火勢就變得非常猛烈,已經有人撥打了火警電話,但是救火車卻仍沒有出現。
  葉昀和向遠還來不及說話,葉家一樓的大門被人打開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葉昀捂著鼻子衝到院子裏扶住了那個兩條腿發軟的人,那人花白的頭發散亂,別煙嗆得一臉的淚水,不是楊阿姨還能是誰。
  “孩子呢?你出來了,怎麽不見孩子?”向遠也跑了過去,一把揪住楊阿姨急聲追問。
  楊阿姨咳個不停。
  “說啊,孩子在哪裏?”
  “火。。。。。。哎喲。。。。。。我的媽呀。。。。。。孩子在樓上。。。。。。我就在一樓的沙發上說了一會兒。。。。。。咳咳。。。。。。差點沒了老命。。。。。。”楊阿姨嚇得舌頭都打了結。
  向遠一聽,心神俱裂,瘋了一樣地推開拍著自己胸口的楊阿姨,“你,你怎麽能隻顧自己逃命,把孩子扔在樓上?”
  葉昀一言不發地回頭望了一眼,越過許多人的頭頂,救火車並沒有如他所願地在路口出現。也怪不得消防隊誤事,葉家是老房子,又恰逢幹燥季節,一旦遇見火情便是一發不可收拾,而且這火是從二樓起來的,短時間內如此凶猛,其中必有詭異。
  “你幹什麽?”向遠發覺了葉昀的不對勁,及時扯住了他的衣袖,厲聲喊道:“你要進去?瘋了嗎?上麵燒成什麽樣子了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讓孩子留在上麵,他等不到消防車出現的。”
  “不行,葉昀,不行,你不能去。”向遠哭出聲來。孩子還困在樓上,這已經令她絕望,如果葉昀再闖了進去,這就是把她往死路裏推。她不顧一切地拖住葉昀,“你這是去送死你知道嗎?”
  葉昀這個時候反而遠比向遠冷靜,“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出事,我會帶著他出來的,你等著我。”
  “葉昀!”
  向遠的力氣終究不如他。他用力地甩手,向遠趔趄著退了幾步,葉昀的身影便消失在楊阿姨逃出來時洞開的大門內。
  一陣陣熱浪撲麵而來,向遠分不清臉上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葉昀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甚至也不記得自己當時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隻記得二樓的窗口上,喧囂的濃煙裏,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一閃而過,那張臉上甚至還帶著奇異的笑容。
  這是定格在向遠那一天記憶裏的最後一個畫麵。
  她認得出那張臉--袁繡!
  盡管消防人員趕來後極力搶救,那一天,葉家的老宅還是在一場烈火中幾乎化成廢墟。這場火來勢洶洶,公安人員在一片狼藉裏找到了據說是汽油罐燃燒殘留物的證據,而與這棟老宅同歸於盡的,還有一具女人炭黑的屍體。
  向遠沒有愛過這棟老房子,這老房子和她生活在這裏的記憶一樣冷清,但是當它終於在她麵前以最決絕的方式毀於一旦時,她的心卻空了,裏麵好像除了劫後的灰燼,再也沒有留下什麽。。。。。。
  她坐在燒傷科隔離病房的簾子內,看著全身被紗布包裹著的葉昀。葉昀沒有食言,最終還是在消防人員的協助下,和孩子一起回到了向遠的身邊,可是他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全身超過65%麵積的二度以上燒傷。醫生說,與他身體表麵的燒傷相比,更令人擔憂的是呼吸道、肺部的灼傷和吸入過量一氧化碳的中毒症狀,稍有不慎,就會因為窒息和感染而身亡。從他被送入醫院氣,燒傷科全體醫護人員就免假地調動了起來,醫院組織了最好的專家進行會診,整整二十三個小時的手術搶救,才把他的一條命從死神那裏拉了回來,但是他一直沒有醒過來,也沒有度過危險期和感染期,隨時有可能死於一場微小的並發症。
  向遠怪過葉昀,他明知衝進去是不智的,還是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外麵,可他究竟為了什麽連命都不要,向遠也心知肚明。葉昀始終覺得自己欠了向遙一條人命,如果他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燒成焦炭,後半生的他或許不會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更好受。
  報應是什麽?向遠沒有害怕過,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報應會應驗在葉昀身上,這才是所謂報應最狠毒之處。是她毀了袁繡的孩子,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袁繡還給了她一場熊熊燃燒的烈火。袁繡一定是誤以為那孩子是向遠的骨肉,因此才舍了命地瘋狂報複。一眼還一眼,因果循環,可是所有的孽都是她種下的,為什麽不能自己還?
  夜深了,病房裏的儀器滴答滴答的運作聲機械而冷酷。風打落了玻璃窗外的樹葉,巴掌大的葉子,枯黃的顏色,拍打在玻璃上,啪的一聲輕響,瞬間又不知被卷向了哪裏。
  葉昀以前說過,落葉是可憐的,時間到了,它再留戀枝頭,也不得不走。
  可是向遠當時說,最可憐的不是落葉,是被迫留在來的樹幹。葉子走了,它自有它的歸宿,而那棵樹幹看著曾經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一點一點地離開,最後什麽都不剩,可是它還得矗立在那裏,一直在那裏。
  消防隊員發現葉昀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但是仍然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向遠寧願他永遠都不知道,早在救護人員到來之前,脆弱無比的孩子就已窒息身亡。孩子,可憐的孩子,她的餘生就這麽葬送了。
  向遠無意中看到自己的衣袖,為了能夠靠近葉昀,她身上穿著防止細菌感染的隔離服。衣服是白色的,牆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病床上的葉昀是白色的。。。。。。她開始覺得這一幕驚人的眼熟,這多麽像她反反複複經常做的那個夢啊。夢中麵目模糊的女人一身白衣,坐在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所在,除了白,什麽都沒有。每次從這個夢中醒來,向遠的心裏都悵然無比,然而她竟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原來就是她自己。
  那個江湖騙子滿口謊言,但唯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她這一生,富貴如雲,但是愛過的人,卻注定一個一個地離開。
  向遠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的手機,上麵還有一條葉昀發過來的沒有來得及查看的短信。
  葉昀說,你知不知道,大哥向你求婚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去看日出。天亮了,下了一場雨,太陽沒有出來,我坐在車上大哭了一場。向遠,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向遠合上手機,慢慢地雙膝跪在冰涼的地板上,跪在她從不相信的滿天神魔麵前,緊握著從葉昀外套口袋裏找到的那半個斷頸觀音,平生第一次如信徒般虔誠祈求上蒼的悲憫。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保持這個姿勢過了多久,直到葉昀床邊的監護儀器上出現了異樣的波動。值班的醫生那邊得到了訊號,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在他們到來之前,向遠跪坐在床邊,用最輕快的聲音對床上的人說:“看啊,天要亮了,我們一起去看日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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