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羽:忘了忘記

(2008-12-03 15:58:15) 下一個

  (一) 十年修得同船渡
  飛機在萬米高空航行,氣流平穩,無一絲抖動,仿佛隻是懸在半空,可一笑心裏清楚,每分每秒,都在接近那座城市,接近那個人。
  一笑姓顏,顏昊天的顏。
  八歲那年一場車禍,頭部重創,深度昏迷,仿佛進入一個無限冗長的夢魘,永遠無法擺脫,全身似被大象踩過,腦袋裏有無數個小人奔跑呼嘯,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周,竟也精疲力竭。
  完全醒來的那刻,許是剛剛注射過什麽鎮痛劑,四肢百骸久違的安靜,不再用劇痛提醒她每個零部件的存在。
  睜開眼,便看到了顏昊天。
  陽光從一格格的長窗照進室內,灑在他的身後,整個人像是鍍了一層金邊。
  這實在不像還在噩夢裏會有的景象,心裏一鬆,竟笑了起來。
  似乎很多昏迷的病人醒來後都會看到一片白色,然後問:“我這是在哪?”。
  她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個鍍著金邊的男人,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是誰?”
  “我是顏昊天。”
  “那……我是誰?”
  “你是一……一笑”他說,“顏一笑。”
  背光處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他的聲音低緩沉穩,讓人安心。
  然後,然後她又睡著了。
  如果八歲的一笑可以未卜先知,知道多年後她會愛上這個叫顏昊天的男人,當時就算拚盡最後一絲氣力也要大聲地說:“不不不,我不要做顏一笑,張一笑李一笑都可以,隻要不是顏一笑!”
  可惜她是個普通的八歲小兒,隻知頭痛很痛,尚不知心痛更痛。
  於是她隻是睡著了。
  那場車禍奪走了她的父母,徹徹底底地奪走了他們。除了肉身,還有所有關於他們的記憶。
  醫生把她散了黃的腦組織一一歸位,對於大腦的神經活動卻無能為力,那是上帝的傑作。
  一笑患了解離性失憶症。
  她忘了她是誰,忘了她的父母,忘了所有她以前的生活經曆,可頗有些諷刺意味的是,與此同時,她卻能流利地背出《三字經》、《增廣賢文》和一大堆詩詞曲賦,顏昊天說,也許父母本來想把她培養成國學大師。
  顏昊天收養了她,他是一笑父母的摯友。
  一笑常常想,不知是否應該為此而感謝命運,還是詛咒它。
  她痛恨做顏昊天的女兒,可如果他沒有收養她,也許她隻是他生命裏的路人甲,而如果沒有顏昊天,又怎麽會有今天的顏一笑。
  To be or not to be,這個遊戲如此有趣,若你是命運女神,也會玩不膩。
  ……
  “小姐,需要毯子嗎?”
  一個甜軟的女聲傳來,一笑一怔,旋即回過神。
  又是那個圓圓臉的空乘小姐,她已經來問過兩遍要不要耳機,三遍要不要報紙,還有N遍要不要加飲料,現在又來問毯子了,真是個執著的小妞。
  一笑抬起頭,促黠地眨眨眼,說:“暫時不用,謝謝。”
  圓臉小妹知道她在打趣她,大眼睛慌亂地忽閃了兩下,臉微微紅。
  小妹醉翁之意不在酒,前排C座的一位東方男子,從飛機起飛後便對著一台筆記本忙碌不停,雖然隻能看到半張側臉,但劍眉星目,棱角分明,似乎長得不錯。
  小妹芳心暗動,才屢次跑來殷切問詢,頭等艙內隻有一笑和男子二人,若隻搭訕他怕太落痕跡,所以總是先來問問一笑。
  一笑樂得成人之美,每次都說暫時不用,好讓她有機會再來,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不過似乎成效不大,那人是塊不解風情的木頭,每次都是略一搖頭,眼都不抬。
  這次又是,小女孩有點泄氣,輕輕咬了下嘴唇,頗不甘心的走開了。
  其實這女孩資質不錯,二十左右年紀,膚色晶瑩,薄施粉黛,更顯得唇紅齒白,明眸善睞,想來平時也是裙下拜倒者眾,奈何今天卻碰到塊木頭。
  怕又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徒呼奈何。
  一笑輕歎,心中黯然。
  不想,沒多時,那女孩又興衝衝地走過來,彎腰在一笑耳邊輕道:
  “小姐,我想和那邊的先生合個影,能不能幫個忙?”
  說著便把一個小巧的卡片機塞到一笑懷裏,她已把她當成自己人,知道她不會拒絕。
  真是個聰明姑娘。
  邀他合影,既可暗傳心意,又不致太過唐突,況且拍了照片便得寄照片,要寄照片就得留下聯絡方式,若那男子有心,自然懂得順水推舟。
  隻是要擔些風險,要是被乘務長看到,怕是一頓處分躲不了。
  小小年紀便懂得為自己爭取,不是不需要莫大勇氣的,一笑心生敬佩,更是有意幫她。
  女孩深吸一口氣,轉身向男子走去。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合個影?嗯……你……你長得超像我一個哥哥……嗯……表哥,我拿照片回去給他們看,他們一定會驚訝。嗯……好不好?”
  到底是小女生,有勇氣上前說,未必有定力說得鎮靜自若,短短兩句話,已經緊張地快要發抖。一笑的一顆心也被她“嗯”的提了起來。
  男子沒有回答,眼睛像是粘在顯示屏上,仍舊隻是搖了下頭。
  小妹有些急,以為他沒有聽懂,因為是國際航班,乘務員習慣先用英語,猜想有可能他不懂英文,便又把剛剛的話用中文重複了一遍。
  男子抬頭,終於出聲:
  “Lady,I said no.”
  說的是英語,聲音不大,但幾分不悅,幾分不耐煩,語氣是毋庸置疑地拒絕。
  可憐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哪曾聽過幾個“不”?何況是這般不委婉、不客氣、甚或帶著幾分無禮的“不”。
  小女孩愣在當場,麵帶委屈,惶惶然不知如何應對。
  嗬,恃靚行凶嗎?
  一笑望著女孩泫然欲泣的臉,心中忿忿,口中卻笑盈盈道:
  “這位小姐,能不能幫我拍張照?我上一次坐頭等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你們這飛機可比上次那個漂亮多了,來,讓我留個念。”
  女孩冰雪聰明,知道一笑在為她解圍,飛快的向男子道聲“sorry”,匆匆走開。
  一笑對著鏡頭擺了個誇張的笑容,女孩知她好意,跟著扯了扯嘴角,卻是苦笑。
  拍完照,一笑低頭翻掏紙筆書寫郵箱地址,心中不平之氣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不禁嘟噥道:
  “皮囊稍好就自視甚高,豈不知萬米以下地球表麵五尺男兒比比皆是,賣相不好不要緊,要是男人一把年紀還不修不來三分風度,怕是長成一朵水仙花也沒人希罕。”
  一笑用的是國語,這番話象是說給女孩聽,又象是自言自語。
  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但她知道那男子聽到了,也聽懂了。
  因為他突然轉過身,望住她。
  一笑抬頭,撞上那一道目光,心中一凜,立時噤聲。
  原來這男人不是皮囊稍好,竟是皮囊“相當”好。
  可是不,讓她震動的並不是這個。
  一笑走遍歐美大陸,見過的古羅馬雕像般的美男子以車船計,早已難為美色動容。
  可這男人有雙令人無法不動容的眼睛!
  如一潭深水,看似波瀾不驚,但似有陽光投射,波心微閃,光芒如電,倏忽直指人心,令人不敢逼視,雖是輕描淡寫的一望,但她感覺仿佛被那眼神攫住,心知不妙。
  若問一笑兩年的遊蕩生活最大收獲是什麽,便是如何看人。
  以為西方國家便是樂土嗎?才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紳士也有強盜,有貴婦也有娼妓,三教九流一流都不少。單身女子獨自闖蕩,如何趨吉避凶?兩分靠運氣,三分靠直覺,其餘統統靠眼力。
  隻一眼,她便知這男子絕非泛泛之輩。
  未必奸惡,但斷然不該招惹。
  一笑心頭一悸,可麵色無波,隻平靜的迎上那道目光,微微笑。
  是了,顏昊天說過,無論傷心、難過、恐懼、或是不知所措,都得笑一笑,因為哭是沒有用的,顫抖是沒有用的,但笑是有用的,笑是一個愉悅的暗示。
  顏昊天還說,一一,你笑起來最好看。
  二人無言對視,空氣仿佛凝滯了幾秒。
  驀的,男子唇邊輕挑,笑了一下,――更準確的說是笑了半下,因為另一側唇邊動也沒動。
  然後,若無其事轉回身去。
  一笑不以為意,並不追究這半個笑到底是譏誚,抑或不屑。
  隻把手中的郵箱地址遞給那女孩,輕聲囑咐:“別忘了寄。”
  女孩目露感激,連連點頭。
  隻是小小插曲,機艙重回平寂。
  一笑遇過插曲太多,並不全都放在心上。
  她把座椅放平,挪了兩挪,揀了個舒適的姿勢,又把手表調到目的地時間,好盡快適應時差。現在是顏昊天的夜裏十點,他不慣早睡,他在做什麽?
  六年來,他的黑夜是她的白天,他的白天是她的黑夜,仿佛兩個世界。
  這次,她要去他的世界。
  一笑凝視舷窗,身未動,心已遠。……

  (二) 居人思客客思家
  長途飛機最是難熬,十幾二十個小時下來,比爬山都累。
  還好,一切旅途都有盡頭,一切流浪都有終點。
  終於到了。
  上海。
  所有的機場都很大,人很多,這裏尤其是,而且吵,人聲鼎沸。
  一笑不嫌吵,她被一片嘈雜包圍,覺得親切又安全,心裏竟有些雀躍。
  “顏小姐,顏小姐……”
  忽的有人從背後拉住她的手臂。
  “柳叔?!怎麽是你?”一笑看清來人,從心底笑出花來。
  “顏小姐,喊了你一路都不應,還以為認錯人。”
  不知是因為跑了幾步還是因為激動,柳叔說話有些喘。“是顏先生叫我來接你的。”
  “哎呀,柳叔,你還是這麽見外,總是顏小姐顏小姐的,太久沒聽過這個稱呼,沒以為是叫我呢。”
  柳叔是家裏的司機,跟隨顏昊天二十餘年,同住在宜園,可說是看著一笑長大的。一笑見到家人,開心地臉色漲紅。
  突然,她似乎想起什麽,問:“顏先生……也來了?”
  “沒,最近他很忙,總是在開會,我把你送回家,再去公司等他。”
  一笑有點失望,轉而又有些慶幸。
  剛下飛機,滿麵風塵,長辮鬆鬆垮垮,衣裙皺成一團,怎好見人?
  柳叔不善言辭,一向話不多,隻是搶過一笑手上小山一樣的行李,連拖帶扯搬上車。
  一路飛馳。
  闊別六年,窗外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穿過一片繁華,車子三轉兩轉,人車忽然稀落,一條不寬不闊的馬路彎彎向前延伸,兩側是鬱鬱的法國梧桐,綠影成蔭。
  車子在一處院門前悄然停住。
  午後的陽光透過層蔭疊翠,灑落在緊靠路邊的黑色鑄鐵鏤花欄杆上,星星點點,忽明忽暗,圍欄裏麵是繁密的高大灌木,四季常青,形成一道密密實實的綠色圍牆。朱漆大門經久不用,木質門板已有些斑駁,透著幾分神秘。
  宜園,宜園。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裏。
  一笑忽然情怯,呆坐不動。
  “顏小姐,到了。”柳叔拉開車門,輕聲提醒,“門開好了,你先進去,我到前麵車庫把車子停好就把行李給你拿去。”
  是了,顏昊天不喜歡車輛在宜園開進開出,因此大門常年緊閉,人員出入都走旁邊的小門。
  一笑走下車,站在黑色小鐵門前,猶豫良久。
  忽爾有些好笑,呀,顏一笑啊顏一笑,豺狼虎豹都沒怕過,自己家門卻不敢進嗎?
  搖搖頭,伸出手,吱呀一聲,鐵門應聲而開。
  迎麵一片開闊的草坪,草正綠,長而茂,軟軟地匐在地上。
  幾株老銀杏仍在那裏,枝繁葉茂,四麵圍牆爬滿藤蔓,沿著牆根一溜的花樹。
  庭院盡頭是一棟三層小樓,底層是紅色清水牆磚,虎皮石基座,白色壁柱,頂上兩層塗成暖黃,那是夕陽的顏色。
  一條碎石小路穿越草坪把小樓和大門連了起來。
  門開的一刻,一笑有刹那的恍惚。
  時間是不是停止了?還是她根本就不曾離開過?
  她分明看見,一個頑皮小兒正在草坪上亂蹦亂跳,柳媽媽從屋裏追出來:“一笑,快下來,你把草都踩壞啦!”顏昊天正坐在廊下看報,突然把報紙卷成圓筒,衝外喊著:“不怕,咱們家的草就是種來踩的!哈哈。”
  柳媽媽無奈,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一大一小笑作一團。
  “一笑,一笑,是你嗎?是你嗎?”
  咦,真的是柳媽媽的聲音,那麽真切,不像幻聽。
  一笑凝神細看,這才發覺眼前一片模糊,使勁眨眨眼,兩頰有絲溫熱。
  隻見一位老阿姨正沿著石子小路跑來,到了一笑麵前,差點收不住腳。
  “柳媽媽,是我是我,你慢點,我跑不了的。”一笑嗬嗬笑著,淚卻止不住地湧出來。
  “你還敢說跑不了?你……你知道你跑了有多遠,連個信都沒有,到最後連影子都沒了,我看你們一家以後都甭姓顏了,通通改姓牛,一個老牛,一個小牛,脾氣強得要死。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誰家沒個大人吵孩子鬧?你們可好,十年不吵不鬧,鬧上一次就六年都不聞不問。……你還笑?最沒良心的就是你,辛辛苦苦把你養大,說走就走了,風箏飛了還留根線呢,你……你要是安了翅膀,還不得飛到天邊去。早知道這樣,當初死也要拉著顏先生不讓把你送走。”
  柳媽媽越說越傷心,一邊數落著,一邊用手擦眼淚,另一隻手還死死的拉著一笑,好像她真的會拍拍翅膀飛掉似的。
  “好了,老太婆你別站門口嘮叨了,進去說。”
  不知什麽時候,柳叔已經拿著大包小包站在她們身後,眼眶微紅。
  一笑忙挽著柳媽媽往屋子走去,“走啦走啦,柳媽媽,你還是這麽嘮叨啊,嗬嗬,不過我這一路都雲裏霧裏的,被你一頓嘮叨才感覺真是到家了。”
  進了屋,沿著盤旋樓梯上到二層,右手盡頭便是一笑的房間。
  柳媽媽一路仍不停的念叨著:
  “一個人在外麵,苦不苦?怎麽穿得像個野姑娘?好像長高了啊?”
  “柳媽媽,你看你老把我當小孩,我都二十四歲了,早就不長個子了。”
  “我看看?哎呀,肯定是因為瘦了,一瘦就顯得人長,怎麽這麽瘦?是不是洋人東西吃不慣?”
  “瘦嗎?想你們想的吧,嘻嘻。”
  “哼,從小就油嘴滑舌,不知是跟誰學的。”
  “肯定不是跟柳叔。”一笑扭頭,做了個鬼臉。
  三人走進房間,放下行李。
  柳媽媽忽然鄭重起來:
  “一笑,你別怪柳媽媽多嘴,你聽我說,這牙齒和舌頭還會打架呢,一家人難免有個磕磕碰碰,可從小到大,顏先生有多疼你,你不會不知道,是不?你看他一直吩咐你的房間一切都要保持原樣,經常通風打掃,這次知道你要回來,提前幾天就讓把床單被套窗簾都買了新的,洗好曬幹再換上,一家人總是一家人,這麽多年的感情放在那,他總歸是對你最親最好的人,幾年前的事……”說著,她頓了頓,輕聲道:“你別放在心上,啊?”
  一笑垂著頭,一聲不響地聽完,抬起臉,笑盈盈地嗔道:
  “什麽事啊?哎呀,猴年馬月的事誰老記在心上?您就別操心了,操心容易老哦。”
  “老太婆,別多話,顏小姐剛下飛機,該休息了。”柳叔在一旁催促。
  “好好好,不說了,一笑你先歇著,我改天再說,反正這次絕對不能放你走了。”
  柳媽媽碎碎念著走遠了,關上門,仍能聽見她在同柳叔咕噥著:
  “一笑就像咱自家孩子,有什麽不好說啦?重要話得趕緊說,免得他們爺倆……”
  一笑靠住門,輕籲一口氣。
  環顧四周,柳媽媽說得沒錯,一切都沒有變。
  架子上的書本、玩偶、文具、相思結、千紙鶴,它們都在,窗邊懸著的風鈴和晴天娃娃,早被曬得失了顏色,但是也在,一笑走到床邊,一伸手,從床底掏出一大瓶五顏六色的玻璃彈珠,嗬,它們也在呢。
  顏昊天常說,一一的房間是個雜貨鋪。
  她幾乎從不丟棄任何東西,無論是別人送的還是自己買的,時間久了,自然滿坑滿穀。
  在國外遊蕩的幾年,雖然旅途奔波,但她還是盡量把一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帶在身邊,一路背了回來。
  望著小山一樣的行李,一笑歎了口氣,決定暫且不理它們,先去泡個澡,洗洗風塵。

  (三) 蓮子青青心獨苦
  衛生間進門是一麵碩大的穿衣鏡。
  一笑冷不丁迎麵看到自己,不由一怔。
  隻見鏡中女子一頭及腰長發,如黑緞般散在肩頭,左右耳側扭了兩根細細的發辮,白色亞麻襯衫,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一襲豔麗的大擺拚布棉裙,長及腳踝。
  怪不得柳媽媽要說像個野姑娘。
  因為離開得匆忙,她還一直穿著在吉普賽營地時的衣裙。
  事實上,就在三天以前,她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會回到宜園,而且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還以為會一直那樣毫無目標地遊蕩下去,直到――也許――直到她學會忘記。
  ……
  她是在一個多月前遇到Nana奶奶的車隊的,在一個開滿雛菊的荷蘭小鎮。
  本來,她已經在德國的一家小酒館賺足了找到下一個落腳地之前的旅費,然後在法蘭克福車站買了最近一班出發的火車車票,票上寫著,終點――阿姆斯特丹。
  總有些事情讓人感覺就像命中注定。
  在阿姆斯特丹街頭一家舊物店的櫥窗裏,她在上百件零零雜雜的擺件裏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骰子項墜。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它,它也盯著她。
  終於,店老板走了出來,溫和的說:“美麗的小姐,如果你真的喜愛它,我以標價的一半賣給你,可好?”
  “好。”她飛快地回答,像是不假思索,又像是思索了很久。
  從店裏出來,脖頸裏多了根紅繩,口袋裏隻剩下鋼鏰。
  雖然流浪生活一直居無定所,食無粗細,但她還從未試過如此困窘。
  思索後,她用所有剩下的錢買了一張開往郊區的巴士車票。
  根據一貫的經驗,小鎮比大城市更容易比較快地找些零工,隻要能堅持三五天,Judy那裏最近的一筆攝影稿費應該也能寄來了。
  不幸的是,她一份活計都沒找到,幸運的是,她遇到了Nana奶奶和她的車隊。
  其實開始她隻是想碰碰運氣,打算討幾個麵包,沒準還可以借宿一晚,同是天涯流浪人,想來會比較好商量。
  沒想到,她不僅得到了麵包,還有香甜的華夫餅、美味的奶酪、濃濃的豌豆湯和上好的雞蛋威士忌,大快朵頤之餘,更有歌舞助興,賓主盡歡。
  Nana奶奶是營地裏年紀最大的長者,她與一笑十分投緣,她叫她“China Kid”,中國小孩。
  剛好奶奶的孫女去阿姆斯特丹讀大學了,她便“鵲巢鳩占”,住了下來。
  那是一段難得的快樂日子。
  男人們常常擺些小攤,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女人們載歌載舞,吸引遊客。
  房車裏各種現代化設施應有盡有,車身上還刷著五彩斑斕的商業廣告,能順便賺些外快。
  一笑則跟著Nana奶奶,操持吉普賽人的古老營生――占卜。
  雖然她那臨時學來的三腳貓功夫頂多隻能打打下手,但一張小巧精致的東方臉孔配著吉普賽服飾,還是引來很多路人好奇的關注。
  日子像阿姆斯特丹河水一樣悄悄流過,平靜無波。
  直到三天前的晚上,她一時興起,嚷著要Nana奶奶為她占卜。
  奶奶拿起那副已經舊得卷邊的塔羅牌,卻沒有任何動作。
  她笑眯眯地看著一笑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
  “我的孩子,你該回家了。”
  這話沒頭沒腦,乍一聽象是逐客令。
  可一笑知道不是,她聽得懂。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眼眸,低聲說:
  “我沒有家。”
  “不,孩子,每個人都有家。我們羅姆人都有家(吉普賽人常以羅姆人自稱,他們認為吉普賽人是個帶有歧視的稱呼),雖然我們沒有房子,可我們有家,有父母親人兄弟姐妹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有牽掛就有家。”
  “你的眼睛對我說,你渴望回到那個你牽掛的地方,而你卻在壓抑這種渴望。”
  “可憐的孩子,你看,你背了太多的東西在路上,哦,我不是說那些看起來比你還重的行李。”奶奶孩子氣的眨了眨眼睛,“背著它們你是走不遠的,無視它們並不代表它們就不在那裏,如果不放下它們,你遲早會被壓垮的。”
  “奶奶把這副塔羅牌送給你,如果無法做出決定,你可以自己為自己占卜,記住,秘訣是,重要的不是你翻出的是什麽牌,而是在牌翻開的刹那,你在心底希望它是什麽牌。”
  “這就是占卜的秘密,聽從心的方向。”
  歲月風霜在老人臉上刻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她的笑容滄桑而神秘。
  一夜無眠。
  清晨,天還未亮,一笑一骨碌爬起床,為所有人做好早餐,然後宣布:
  “我要回家了。”
  Nana奶奶了然的笑,其他人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太多傷感,羅姆人不懼怕離別。
  接下來是一陣風似的訂機票、收拾行李、辦理手續、並接收大夥陸續送來的各種紀念品,直到坐上飛機,一笑讓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著,彷佛一停下來心頭積攢起來的那團勇氣便會無聲無息地消失。
  ……
  現在,站在這裏,一笑望著鏡中人,仍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羅姆人相信,如果一個人經常經常照同一麵鏡子,時間久了,鏡子就會記住他/她的模樣。
  鏡子,鏡子,你是否記得我十八歲的樣子?
  一笑伸出手指,描劃著鏡中六年後的自己。
  兩彎濃眉,不夠纖巧,圓圓的雙目,笑的時候彎彎的,可不夠嫵媚,唇算生的好,不點自朱,帶著自然的光澤,可還不夠嬌俏,額上有道若有若無的傷疤,是兒時那場車禍留下的印跡,本來白皙的皮膚經過幾年的風吹日曬,已變成淺淺的麥色,隻有這一把長發,蓄了六年,烏如垂緞,勉強有些象她……
  不,你不象!
  一點都不象!
  雲泥之別,何以相比?
  痛楚毫無預警,從心底深處洶湧而出,一笑無力地用掌覆住鏡中悲傷的臉龐。
  看不到淚。

  (四) 望遠愁多休縱目
  悠悠醒轉,看清眼前陳設,一笑以為又是一次午夜夢回,片刻才醒覺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看看表,晚上十一點。睡得還真久,看來是累壞了。肚子有些餓,她隨手披了件外套,躡手躡腳走到樓下廚房。
  不出所料,柳媽媽果然在桌子上給她留了吃的,還特意裝在微波盤裏,好讓她轉過再吃。
  很久沒有試過柳媽媽的手藝了,一笑胃口大開,好一陣風卷殘雲。
  吃飽喝足,更精神了,看來這後半夜的覺是不用睡了。索性泡了杯咖啡,邊喝邊在屋裏逡巡。
  今天是十五還是十六?月亮真好,一室瑩白。
  宜園內外都變化不大。
  廚房、餐廳永遠都是窗明幾淨,對於柳媽媽來說,每天都是大掃除。
  客廳仍是簡潔做派,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和擺設,顏昊天喜歡簡單考究,穩重實用,討厭繁瑣羅唆。
  唯一顯得突兀的是客廳中間一整套紅木沙發茶幾旁邊的天鵝絨貴妃榻,乍一看,頗有些不倫不類。
  看著那個雞立鶴群的貴妃榻,一笑不禁莞爾。想起那時她一直抱怨紅木沙發又冷又硬,趴在上麵看書,不一會就硌得腰疼,吵著要換,顏昊天斥她懶骨頭,還說小小年紀長的什麽腰,可說歸說,沒幾天還是搬了這麽個貴妃榻回來,舒服得坐下去便不想起來。
  一笑倚在榻上,淺淺地啜了口咖啡,眼睛盯著杯中的泡沫,像是盯著什麽很值得研究的東西。
  終於,目光飄向客廳對麵那扇黑橡木門。
  那是顏昊天的書房。
  老話常說,人一輩子享多少福,受多少苦都是一定的,或早或晚而已。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笑不知道這算不算後福。
  一場車禍,奪走了她八年的記憶,但從那以後,她日漸顯露出過目不忘的天賦,無論是讀過的書、見過的人、抑或說過的話,無論何時想起,都曆曆在目。似乎八歲以後,她唯一遺忘的,便是如何去忘記。
  讀書的時候,這項異稟人人豔羨,可其中的苦處,無法與外人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有時回憶就像傷痕,遺忘是貼良藥,是人類億萬年來為求自保進化出來的本領。
  可對一笑來說,忘記隻是個姿態,除了時時提醒她忘不了這個事實之外無任何意義。
  於是她早已放棄在忘與不忘中掙紮,對於傷痕,她選擇埋葬,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深處,不去觸碰。
  當然傷痕並不會好,但至少不那麽痛。
  可顯然,這在宜園並不管用。
  眼前種種如磁石,吸引著那些心底的回憶。
  無法抵抗。
  ……
  她是從什麽時候愛上顏昊天的?
  她不知道。是的,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時愛上一個人?
  沒人能知道。
  她隻知道,他待她象親生父親一樣好,甚至比許多親生父親還要好。她不是沒見過有些父親當著眾人對子女冷言冷語,甚至拳腳相加,隻是因為考試沒考好,或不小心打破東西。
  不,顏昊天溫文有禮,從不失態,他對她永遠寵愛。
  他並不因為收養她就以高高在上的父親自居,他認為那是一種僭越。
  他明白地告訴她:“你的父親是周傳如,你的母親是周陳秋華。我?我是顏昊天。”
  他從未把她當作無知孩童,待她一如一個平等的朋友,坦誠、開明。
  八歲時,他告訴她什麽是死亡,他對她說人人都怕死亡,但正因為人人都會死亡,才不能把活著的時間都浪費在害怕上。
  十三歲,她在外麵聽得風言風語,回家問他:“顏昊天,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他並無惱怒,隻是約來唐律師,坐下來給她講當年一個三十四歲的單身男子收養一個八歲女童需要費多少周折花多少代價。最後說道:“一一,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女兒,隻要一紙DNA鑒定就能省卻這所有麻煩,何苦舍近求遠?而且你可相信我無膽承認親生女兒?”見一笑搖頭,他接道,“好,那別人說什麽,全不必理會。”
  十五歲,顏家有女初長成,越來越多的男孩子打電話來詢問習題,借練習冊,或借各種理由送小禮物,顏昊天說,有喜歡的男孩可以一起出去玩,隻是不得晚歸,對不喜歡的男孩要說“不”,因為好女孩絕不處處留情。
  那些男孩或青澀,或熱情,可她都不喜歡。
  為什麽這家夥如此聒噪?顏昊天懂得什麽是高貴的沉默。
  為什麽這家夥總是手舞足蹈?顏昊天舉止得體,進退有度。
  為什麽這家夥如此喜歡裝酷?顏昊天就算泰山崩於頂都會麵帶笑容。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不是顏昊天?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開始用女人的眼睛去關注顏昊天。
  然後,她發現了別的女人,顏昊天的女人,或者說,女人們。
  其實顏昊天從不帶曖昧的女人進出宜園,他甚至很少夜不歸宿。
  但她還是發現了,在各種各樣的場合,哪怕隻是驚鴻一瞥,她也知道誰是他的女伴。
  別問她為什麽,這是女人的天賦和本能。
  起初,這樣的發現讓她震驚,她驚慌失措,惶惶不可終日。
  她不再作乖乖女,開始逃課,不交作業,故意考砸,並且染頭發,穿耳環,和一群別人眼中的小阿飛們混在一起。隻為吸引顏昊天更多的注意。
  顯然,顏昊天不喜歡這樣,可也並不過多苛責,也許他隻把這當作少女青春期的叛逆表現。
  漸漸的,她發現正在她抓住一切時機刺探顏昊天身邊的某個女人時,這個人卻忽然不見了,無影無蹤,再也不曾出現,而不久後,顏昊天就會同另一個女人親昵地出現在一起。
  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專一的人,甚至,他是一個太不專一的人。
  不,她沒有更難過,反而有些釋然。這說明顏昊天並不愛那些女人,每個都不愛,不是麽?愛一個人難道不是應該長相廝守?
  可這許多年來,真正與他長相廝守的不是她們,而是她。
  思及此,她從不安中鎮定下來,甚至燃起某種莫名的希望。
  這希望是在她發現書房裏那幅藏在木版畫後麵的女人畫像後徹底破滅的。
  那是一幅很普通的木版畫,並不美,看上去也很舊,也許比一笑的年紀都要大。她進入這個家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裏了。
  她從沒特別關注過它,雖然它是書房裏唯一的裝飾。
  那天,鬼使神差,她發現這幅畫竟然可以掀開,原來它隻是一個木盒子的蓋子,盒子巧妙地嵌在牆體裏,外麵絲毫看不出來。盒中端端正正地豎著一幅畫像,畫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極美的女人,約莫雙十年華,膚光勝雪,星眸流波,雙眉修長纖巧,朱唇微微彎起,眼角眉梢皆是嫵媚,笑意中卻有淡淡哀愁,女子斜倚在一個寬大的絲絨座椅上,一把烏黑長發用紫色絲帶隨意攏起,千絲萬縷,搭落在胸前,漾著說不出的風情。
  雖然隻是畫中人,一笑還是為這般美麗而動容。
  初時不覺有異,隻當是幅精工細琢的美女圖,擺在木版畫盒裏,噱頭而已。
  正要把蓋子蓋上,突然,有種一閃而過的熟悉感,仿佛這張麵容在什麽地方見過。
  她凝神思索,一張張女人的臉在腦海中掠過。
  忽的,霍然想起,是了,是那些在顏昊天身邊穿梭更替的女人們!
  她們身上隱隱約約都帶著些許畫中女子的影子,或是眉眼,或是長發,或是唇邊那一絲淺笑。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明白了,
  為什麽他會流連於一個又一個女人卻從不停留?
  為什麽他會常常獨自坐在書房的大班椅上盯住前方發呆?
  為什麽他的眉宇間永遠有著絲絲縷縷揮之不去的落寞?
  手一軟,盒蓋砰聲落下。絕望如潮水,沒頂而來。

  (五) 不求相伴求相守
  六年,兩千多個日子過去了。
  此時此刻,一笑的目光穿透那扇木門,仍能清晰地看見,十八歲的自己呆立在畫前,宛如失了靈魂。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幅畫將給她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軒然大波。
  她瘋狂尋找畫的秘密,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她隻能猜到,畫中女子應該已經死了。
  因為畫已古舊,女子的服飾裝扮也是很多年前的樣子,而且畫框是凝重的黑色,透著幾分肅穆。
  多麽可悲,她死了,於是她永遠不會老,她永遠嬌豔動人,她所有的美好都在他的生命裏成為定格!
  巨大的悲傷、絕望和無以言表的痛苦把一笑壓得喘不過氣來。
  終於有一天,在又一次看到顏昊天坐在書房裏凝望失神時,她發瘋似的衝了進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畫中女子迷離的目光與他相纏。
  一個聲音在心底尖叫,這難以忍受的叫聲仿佛把她撕成兩半,一半的自己浮在空中,衝著地上的自己冷笑:
  “顏一笑,你瘋了!你真是瘋了!”
  而另一半自己居然也在笑,她在衝著顏昊天笑,笑得那麽醜陋,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在叫喊:
  “顏昊天,你的拚圖遊戲玩夠了沒有?你是不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女人都切下來,就為了拚一個她?就是她?一個死了的女人!……她死了!她死了!你明不明白?她已經死了!”
  眼中早已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的身影一動不動,仿佛要和畫中女子一起,定到地老天荒。他的無動於衷令她無比屈辱,她象一個憤怒的潑婦一樣隨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死命地砸向畫中人。
  杯子應聲而碎,水珠四濺!
  碎裂的響聲竟然震耳欲聾,所有理智倏的歸了原位,旋即被一個清脆的巴掌再次震暈。
  ……太過突然,它一時間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周遭一片死寂。
  隻有那個死去的女子永恒不變的微笑著。
  ……
  手裏的咖啡早就涼了,一笑放下杯子,手有些抖。
  月影西移,黑橡木門籠罩在一片陰暗裏。
  她無意推開那扇門,心裏清楚,那個微笑的女子一定還在。
  是啊,她為什麽不笑?她雖然死了,卻仍然可以將任何有可能威脅她的人輕鬆逐離顏昊天的身邊。
  不費吹灰之力。
  就在冒犯過她的第三天,一笑被唐律師押上一班開往美國的飛機,她的遊學生活突如其來地開始了。
  月上中天,空曠的客廳顯得更加清冷。
  一笑緊了緊外衣,緩緩踱到室外,在一棵銀杏樹下停住腳步。
  一陣風起,樹影婆娑,草葉沙沙的響,心情漸漸平複。
  她抬起頭,看向二樓東側的一處窗戶,一片漆黑。
  他已經休息了?還是深夜未歸?
  正琢磨著,驀的,有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從身後傳來,正待回身,一個低緩、沉穩的聲音清晰入耳:
  “一一,你回來了。”
  一笑身形微微一震。
  是顏昊天。
  六年來,她曾無數次在心底摹畫過她與顏昊天重逢的情景。
  就在回來的飛機上,她還在演練著見麵後每一句可能的對白,對話中的每一處起承轉合,和萬一冷場後的寒暄,甚至包括表情。
  顏昊天會說什麽呢?她常常想。
  “一一,過得可好?”
  “一一,怎麽畢業了還不肯回來?”
  “一一,這兩年你去了哪裏?如何生活?”
  “一一,你長大了。”
  ……
  她又會說些什麽?
  “顏昊天,你知道的吧?我拿了商科文憑,全都是A哦。”
  “顏昊天,我去了很多地方,像你常說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顏昊天,你看上去還是老樣子。”
  “生意怎麽樣?”
  顏昊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
  顏昊天,你可知道我愛你?
  顏昊天,我愛你。
  愛你愛你愛你……
  不,原來全錯。
  她沒想過顏昊天隻是說一一,你回來了。
  這甚至不是一個問句,聽上去就像無數次她剛從學校返家後的一句最普通的問候。
  有些失措,可她並沒讓自己怔仲很久,更沒有像肥皂劇一樣飛撲過去,痛述衷腸。
  她早已不是十八歲了。
  萬千思緒隻一閃念。
  一笑轉過身,微笑頜首:
  “嗯,飛機今天中午到,還好沒晚點。你才下班?”
  “是啊,公司最近忙。”顏昊天立在庭院當中,手裏夾著一根雪茄,月華如水,可以看到他的臉上有些疲憊。
  “柳叔送我回來的時候也說你常常開會,其實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如勻到明天做。”一笑站在樹影裏,並沒有走過去。“對了,怎麽這麽巧,知道我今天回來?”
  “一一,你的信用卡兩年沒有用過了,突然刷了一張飛機票,他們猜你要回來,不過還是費了些工夫才查到具體航班,不算很巧。”
  顏昊天溫聲回答。
  一笑由衷地笑了,她知道,若沒有顏昊天的吩咐,不見得有那麽多“他們”會自發自覺地時刻關注她。
  她一早知道他會通過信用卡追蹤她的動向,才從不使用,這次是故意想要試試。
  不過小把戲被說中,還是有些赧然,索性耍賴:
  “沒辦法,在外麵度日艱難,一直攢不夠回家的機票,但又實在想念大家,不得不提前支些路費出來,而且天宇集團發展得這麽好,聽說最近還成功上市,籌到大筆資金,我買張頭等艙也不算過分啦,日後還你就是。”
  顏昊天但笑不語,悠然吸了一口雪茄,徐徐吐出淡藍色煙霧,輕歎道:
  “我們家的小丫頭,都知道關心公司的事了。”
  “當然啦,天宇集團是顏氏會下金蛋的鵝,我很關心回來之後是不是還有錦衣玉食,沒準還能混到一官半職。”
  一笑似乎一本正經,可她沒有說,真正原因是隻有關注天宇才能收集到關於顏昊天的隻言片語。
  “哦?你願意來天宇?”顏昊天竟流露出明顯的驚喜,“那最好不過了,公司上市後有一係列比較大的業務拓展計劃,關係到未來的長遠發展,現在正是缺少人手的時候,尤其是值得信任的人。”
  一笑沒想到他會把戲言當真,稍一躊躇,顏昊天看在眼裏,“當然,如果你……”
  “不,我願意。”一笑莞爾,“我隻是在想,董事長親自招選,應該說多少期望薪水才好呢。”
  她不想他失望。
  顏昊天忽然動了腳步,走近一笑。一股熟悉的煙草味道包圍住她,那是他的氣息。
  一笑覺得心忽的一下提了起來,摒住心神。
  終於可以看清他。
  這個她愛了六年的男人啊,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望著他,都會想哭,因為喜悅。
  “一一,你真的長大了。”
  顏昊天輕輕拍拍她的頭,仿佛她還是個小丫頭一樣,語中帶著欣慰,眼裏是她十分熟悉的寵愛,“你……”
  不知為何,他並未說完,轉而道:
  “夜裏濕氣重,不要站在外麵了,好好休息,公司的事過幾日再說。”
  乖乖回到房間,一笑把自己丟在床上,睜大雙眼瞪著天花板,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這麽多年來,她始終不肯回家,除了賭氣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根本不知道回來之後該如何自處。
  她要如何麵對顏昊天?又如何麵對自己?
  這些擔心和恐懼都在真正見到他之後煙消雲散了。
  從他的眼睛裏,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思念她,而且一如既往地寵愛她,盡管那隻是對待女兒的愛。
  可無論如何,誰都無法否認他們是彼此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注定要在這方屋簷下廝守一生。
  這世上不知有多少相愛的人無法相守,她還有什麽更多要強求?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如隻享一二,不想八九。

  (六) 不是冤家不聚頭
  沒過三天,一笑就坐到了天宇集團的寫字樓裏。
  家裏人都勸她不用這麽急,剛回來不如多休息休息,或者出去放鬆放鬆。可一笑看到顏昊天那麽辛苦,幾乎每天都早出晚歸,隻好一邊嗔怪他賺錢不要命,一邊催促他給自己安排差事,做多做少,總算能分擔。
  當然,顏昊天並沒有給她準備“一官半職”,因為她的履曆不足以證明她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雖然已從常青藤名校畢業兩年,但一笑其實並沒有什麽正經的工作經驗。
  老實說,她這兩年所找過的工作甚至都用不到那張大學文憑,不過是打短工而已。她多數時間都在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一個地方最多也沒待過三個月,若是要謀份正式的白領職位,三個月的時間怕是隻跑麵試都不夠。
  所以,一說要去坐寫字樓,一笑才發現自己連身能上班穿的衣服都沒有,可憐的幾件行頭除了白襯衫、牛仔褲,就隻有在吉普賽營地時借來的兩身長裙,因為按照羅姆人傳統,女子不能以褲裝示人。
  還好,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她一個下午就在百貨商場裏置辦了一打款式大同小異的白襯衫和套裝,一律黑藍灰。
  早上出門還把一頭長發高高盤起,照了照鏡子,分明是一成熟端莊白領麗人,還算滿意。
  一笑的新職位是董事長私人助理,負責跟隨顏昊天出席各種重要會議和談判場合,準備商務資料,整理會議紀要。聽上去容易,做起來才知道要人命。
  天宇集團主要生產銷售各種糖果類休閑食品,東西雖小,生意卻做的很大,如今已經從二十多年前隻有兩家工廠的小作坊發展成為國內糖果業巨頭。
  公司剛剛完成上市,正是摩拳擦掌大展身手的時候,一笑終於開始感謝自己驚人的記憶力,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麽能一下子應付的來。
  饒是如此,也還是常常忙得團團轉。
  工作一周後,一笑逐漸開始適應這種節奏。
  一清早,走進公司更衣室,不用看表也知道是八點四十五,上海的地鐵擠是擠了點,倒還準時。
  她從不和顏昊天一起乘柳叔的車上下班,實在招搖,雖然早就關照人事部門不要透漏一笑的身份,但全世界的辦公室詞典裏都沒有“秘密”這兩個字,不出一周,所有員工都已心照不宣,於是一笑更是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
  換上套裝,走到位子上,一旁的唐寧已經在享受每天早上的美祿巧克力了。見她過來,打趣道:“今天又坐地鐵?沒被擠成彩色照片?”
  “還好,再次證明人體的彈性是超乎想象的。”一笑作痛苦狀,“沒辦法,你知道,早高峰的高架路簡直就是空中停車場,而且出租車限時不準過隧道,隻有地鐵最方便了,從家門口直通公司門口,咬牙忍了。”
  唐寧誇張的白了她一眼:“你呀,小姐的身子偏要過丫鬟的命,別指望我同情你。”
  唐寧是董事長機要秘書,一笑很大一部分是在分擔她的工作,幾天下來已經混出感情了,她性格直爽,不像其他人一樣語多避諱。
  一笑做了個鬼臉,做勢要去搶她手中的杯子。
  突然一個人影嗖的一下從兩人中間穿過,揚起一陣香風。
  唐寧嚇了一跳,杯子差點脫手,回頭嗔到:
  “小美,還有八分鍾才九點那,你急什麽?”
  小美是顏昊天的行政秘書,年紀比一笑還小兩歲,是個愛美愛嬌的上海女孩,做起事來卻從不含糊。
  隻見她屁股還沒坐穩,就劈裏啪啦的從包包裏掏出各種化妝用品來,嘴裏忙不迭的說著:“糟了,糟了。”聽到唐寧問話,還不忘回答:“剛剛進門的時候靜靜跟我說沈帥今天到,馬上進公司!好死不死的,我就今早出門晚沒來得及化妝,慘了慘了!”
  “沈帥?何方神聖?把我們小美嚇成這樣?”一笑一時有點摸不清狀況。
  “她那哪是嚇的?她那是激動的。”唐寧翻了翻眼睛,“姓沈的帥哥簡稱沈帥,是小美同誌最新的花癡對象,你來的那天他剛走,不過一會也能看到了。”
  小美一邊撲粉餅,一邊擰唇膏,嘴裏還含混地說著,“唐唐,我好不容易花癡個活人,你是不是嫉妒?”
  “我嫉妒你?不要開玩笑了,男人帥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房子住,不過你這次的確有進步,沈飛比你的貝帥靠譜,至少是個看得見摸的著的。”
  一笑知道唐寧是真的不屑,她對男人的想法很實際,人民幣長得比誰的臉蛋都漂亮,依此類推,美元比人民幣更漂亮。
  “沈某人是幹什麽的?”可一笑還是沒明白。
  “一個種可可的農民,在非洲、印尼什麽地方有很多可可莊園,不過還是個農民,開著一輛破吉普,整天穿著牛仔褲晃來晃去。”唐寧輕描淡寫地回答。
  啊,這下有印象了。
  沈飛,沈氏種植集團,是天宇集團的戰略投資人,剛剛在上市前通過換股和現金方式獲得天宇集團15%的股份,也算是公司股東。
  一笑腦子裏的搜索引擎飛速轉著,迅速提取有關的信息。
  “美麗的女士們,早上好。”一個頗有磁性的男聲打斷了她。
  一笑抬頭,又撞上一雙深邃的眼眸。
  咦?為什麽要說又呢?
  這次搜索引擎隻用了0.1秒就找到了答案。
  是那個飛機上的水仙花!
  一笑著實吃了一驚,本市好歹也有兩千萬人口,發生這種小概率事件也實在太沒天理了!
  “Hi,Felix,早啊!”小美的聲音帶著吳儂軟語特有的柔媚,她早以光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妥當,連辦公桌上的一大攤瓶瓶罐罐都瞬間蒸發了。
  “小美早。”沈飛唇角一彎,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陽光燦爛,小美的眼睛像吹泡泡一樣冒出許多小紅心來。
  “這位是……”沈飛看住一笑,若有所思。
  小美搖曳生姿地走上前,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們的新同事,一笑,顏董事長的PA(Personal Assistant)。……一笑,這位是沈氏種植集團的沈總。”
  謝天謝地,顯然他沒認出她。
  一笑迅速穩住神,大方得體地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我是一笑,也可以叫我Smile。”
  “Smile?是Smile的Smile?”沈飛眉峰輕挑。
  “是的。”很多人都會這麽問,一笑並不奇怪。
  她實在無法忍受老外 “一勺”“一勺”地稱呼她,外國人自己起的名字又毫無創意,滿街都是Peter,Mike,Anna 和Lisa,索性把名字意譯了一下,第一次聽到的人都會有點好奇。
  “哦。”沈飛握住她的手,簡短道:“Felix,很高興認識你。”
  這家夥中文不錯嘛,一笑還聽出他的英文略帶點法語口音,猜他可能在法國生活過,但並沒開口問,潛意識裏她不想和他太熱絡。
  沈飛放下手,衝著董事長室擺擺頭:“Howard在吧?”
  “在。”
  顏昊天早就在裏麵了,他每天出門的時間比一笑都早,一是為了躲交通高峰,二是因為早晨清靜,工作效率高。
  沈飛欲往前走,可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衝著一笑開口問道:
  “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一笑聽到一聲嗤笑,輕不可聞,是從唐寧那邊發出來的。
  她卻沒有閑心笑,連忙否認:“肯定沒有,若是見過沈總,應該印象深刻。”
  沈飛並無追問,徑直走了進去。
  呼,一笑暗鬆一口氣。
  “這人是火星農民吧,都什麽年代了還在用賈寶玉玩剩下那套?”唐寧撇了撇嘴。
  “唐寧,我不知道這個人來自火星還是大清,但他絕不會是個農民。”一笑一臉認真,“看到他腕上那塊帶著馬耳他十字的手表沒?Vacheron Constantin 江詩丹頓,我們三個不吃不喝幹上一年,也不一定能賺夠那塊表錢。”
  唐寧眼睛睜得渾圓,嘴上還是不甘:“那也頂多是個富農。”
  一笑湊近她,狀似神秘地低聲說道:“相信我,絕對是個財主。”
  “完了!”小美哀歎一聲,撲倒在桌上,“年輕英俊還有錢,我徹底沒希望了。”
  一笑和唐寧都不理她,這姑娘一貫戲劇化。
  前兩天某韓國影星傳出婚訊,她好一陣哭天搶地,下班男友在門口一招呼,就又美滋滋地跑過去了。
  果然,前台小妹的一個電話就讓小美立刻興高采烈起來:
  “姐姐們,靜靜說沈帥這次要在這邊待很久!酒店訂了一個月呢。哈哈,今天的天真藍啊,太陽真圓啊!”

  (七) 東邊日頭西邊雨
  在這個天很藍太陽很圓的日子裏,一笑被關在會議室裏開馬拉鬆大會。
  是公司內部會議,從早上十點直到下午五點,無論是董事長、部門經理還是會議室外的大小秘書,中午一律外賣一份,毫無間歇。
  會議議題說新不新,討論公司未來數年的戰略發展規劃。
  沈飛也在,因為巧克力業務被視為最有潛力的高增長業務,成為天宇今後發展的重中之重,也是募股資金的主要投資方向。
  一笑開始有點明白顏昊天為什麽會引入沈氏集團作為戰略投資者了,因為顯然可可是生產巧克力的重要原料,與沈氏的合作將有利於介入上遊市場。
  剛吃過午飯,大腦供血不足,會議室裏氣氛有些昏昏然。
  一笑旁邊的戰略發展部部長高遠正在滔滔不絕地匯報中國巧克力市場分析報告,正說到“中國是一個巨大而未開發的巧克力市場,目前國內人均巧克力消費大約為……”,一低頭,竟然卡殼了。
  原來大屏幕的演示文檔上關於這部分隻寫了一個小標題,具體數據秘書給他準備在一頁紙上,卻忽然找不見了,左翻右翻,一時情急,也不知道是該繼續找下去還是索性跳過去。
  會場裏突然沒了聲音,一群昏昏欲睡的人反而清醒了,都扭頭看過來。
  一笑見狀,匆匆在紙上寫了幾個數字,推給高遠。
  那份報告她早前看過。
  高遠眼前一亮,感激的瞥了她一眼,接著講下去:
  “我國目前人均巧克力消費大約為每年40-70克,而歐洲年人均消費巧克力達7公斤以上,亞洲的韓國、日本也有平均2公斤……”
  坐在首位的顏昊天看在眼裏,讚許地笑了笑。
  待高遠的報告做完,他開口道:
  “關於巧克力,沈氏種植集團的沈總是業內的行家,而我們這塊業務才剛剛起步,相關部門要多和他溝通交流,Felix也會在相當長時間裏把重心放在中國,參與指導市場調研和產品開發工作,同時雙方將探索更深入的合作機會。”接著,他轉向一笑,吩咐到:“一笑,以後你也要協助Felix處理事務,配合他的工作,忙不過來可以讓唐寧和小美幫你。”
  “好。”一笑衝著對麵的沈飛點點頭。
  其實,會議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忐忑,擔心沈飛看著看著就會把她認出來,雖說不是什麽大事,但總不免尷尬。
  不過偷眼瞄了幾次,都不覺有異,這才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裏。
  開完會,一笑迅速把會議紀要整理出來,按照慣例要拿給重要的與會者簽字確認,她到幾個部門經理和副總的辦公室簽了一圈,接下來準備拿去給沈飛。
  沈飛的辦公室緊挨著董事長室,這裏本來是董事長私人會客室,上周剛剛改造成辦公室,看來就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可見顏昊天對他十分重視。
  推開門,辦公桌前沒有人,一笑扭頭尋找,隻見沈飛正佇立在落地窗前,似乎在欣賞窗外的景色。
  現在正是傍晚時分,夕陽灑在黃浦江上,從四十樓望下去,波光粼粼,如一條墜滿金珠的錦帶。
  斜陽落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拖得好長,整個人看上去泛著暖暖的金黃色。
  一笑心底對他的抵觸仿佛也少了幾分。
  這個人今天貌似安全無害,倒也不像上次那麽討厭。
  她順著他長長的影子走近他。
  沈飛的會上發言很短,匆匆掃了一眼,就大筆一揮,簽完了事。
  遞還文件的時候,他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一笑,你也姓顏?”
  “是啊。”一笑有點不解。
  “顏姓不算常見,你是顏董事長的……?”
  原來如此。
  “女兒。”一笑無奈答道。反正她現在不說他以後也會知道,斯斯艾艾起來反而顯得小家子氣。
  沈飛似乎恍然的“哦”了一下,拖著聲音道:
  “顏家大小姐。”
  一道眸光在平靜的深潭水麵稍縱即逝,那是猛獸遇到感興趣的獵物時的一閃念。
  因為迎著餘暉,一笑毫無察覺。
  但剛才這個稱呼裏有絲若有若無的諷刺,令她有些不快,――是否聽錯了?
  見他再無話,一笑輕道“我先出去了”,扭身想走。
  “晚上可有約,一起吃個飯。”他叫住她。
  “為什麽?”一笑心中剛剛對他有些鬆懈的警戒立刻又提了起來,無緣無故任何男子邀女性單獨共進晚餐都有可能別有深意,至少不會隻為了吃飽不餓。
  “因為,……今天夕陽這麽好。”沈飛唇角一勾,又露出她熟悉的半個笑容。
  嘿,這人在這一點上倒是和小美挺配――他們的心情都會受到同一顆恒星的影響。
  “對不起,我今天約了家人吃飯。”一笑回得彬彬有禮,但語氣堅決。“你忙,我先出去了。”
  說罷,不待他阻止,迅速出得門去。
  此人心思莫測,一笑決定對他敬而遠之。
  拿著簽好的文件,一笑敲敲門,走進董事長室。
  顏昊天還在忙,看來今天又得晚歸。
  見到一笑進來,他反而笑笑問她:“累不累?”
  一笑搖頭。
  “下班時間都過了,你快回去吧,柳嬸早上說今天煲你最喜歡的老鴨扁尖湯,肯定等著你回去喝呢。”
  “那你呢?”
  “柳叔出去買晚餐了。”
  “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走,事情明天再做。”一笑明知他是勸不動的,可還是忍不住要說。
  “好,去吧,路上小心。”
  他習慣把她當小孩子一樣叮囑。
  路上小心,穿多一點,早些休息……
  從寫字樓裏出來,已是薄暮瞑瞑。
  一笑快步向不遠處的地鐵站走去。
  忽然,一輛純黑色的捍馬嗖的一下停在她麵前,嚇了她一跳。
  定睛一看,車裏竟是她躲閃不及的沈飛。
  謔,難道這就是唐寧口中的“破吉普”?
  這個近兩米高的龐然大物讓一笑覺得有種壓迫感,她不露聲色地退後了一步。
  “顏小姐,”沈飛開口,“怎麽顏董也不給你配輛車?”
  “我不會開。”一笑沒說謊,她對汽車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平常坐坐還成,摸方向盤就實在不行了,或許也算童年陰影。
  “上來,我送你。”沈飛打開副駕駛一側的車門。
  這人怎麽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一笑心中有些反感,臉上卻並未流露太多不悅,大家又不是很熟,連坦露私人情緒的交情都沒有。
  “不用了,我乘地鐵更方便。你先走吧,再見。”
  她拋出萬用顏氏微笑,迅速拐上一邊的行人通道,料定他的車追不上來。
  第二天。
  除了一早打招呼時饒有興味的看了她一眼外,沈飛沒再多什麽不合時宜的話。
  有公事交流時一笑一律稱他沈總,用恭敬和微笑把他拒於千裏之外。
  相信不需要什麽太會察言觀色的人也已知道冷熱。
  ――可“沈總”怎麽就偏是個太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下班後,當黑色捍馬又一次嗖地停在一笑麵前的時候,她在心裏這樣嘀咕著。
  這次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
  一笑特意等他出門後又磨蹭了很久才出來,已杜絕了任何“巧遇”的可能!
  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她有些惱。
  沈公子卻明顯心情不錯。
  這次他居然屈尊下車,走到一笑麵前,笑嘻嘻道:
  “今天這麽晚,你肯定沒約人。要不要一起吃飯?”
  “為什麽?”今日可是陰天加小雨,全天沒太陽。
  “聯絡一下同事感情。”他對答如流。
  “可家裏人在等我吃飯呢,不好意思。”一笑作為難狀,出於禮貌,還裝得很像。
  “那我送你,剛好下雨不好走,我又沒什麽事。”這次他聰明了,把她可能用到的各種借口都提前圍堵住。
  她一個勁地給他遞台階,他卻一個勁地爬梯子。
  一笑真的惱了,正色道:
  “沈飛,為什麽?我們並不很熟,你幾次三番,意欲何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速戰速決。
  沈飛好像並未覺得被冒犯。
  相反,他擺出一個也許演練過無數次的迷死人的笑容,煞有介事地說道:
  “一笑,我對你一見鍾情。”
  這回反倒是一笑有種被冒犯的感覺!
  她長得可象情竇初開無知幼稚蠢少女?還是臉上寫著“我很好騙”?
  總之,她還從未被人如此沒有誠意地一見鍾情過!
  再好的教養也被眼前這個男人氣到九霄雲外,一笑忍不住反唇相譏:
  “一見鍾情?哪一見?飛機上那一見?還是似曾相識那一見?又或是你得知我是顏家大小姐那一見?”
  沈飛聞言,竟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說昨天之前從未見過我?”
  一笑發覺說漏嘴,卻不承認:
  “昨日你貌似風度翩翩,彬彬有禮,我一時被假相蒙了雙眼,今天才終於看清!”
  沈飛突然身形一動,上前一步,距離一笑近在咫尺。
  他人修長,至少也有一米八五,比她高了一頭還要多。
  一笑猛然感到威脅,慌忙退後一大步!
  還好他沒再追逼上來,隻是手撫了撫下巴,閑閑地說:“你怎麽知道我是對顏家大小姐感興趣?未免也太低估自己。”停了一停,又輕描淡寫地接道:“又太高估天宇。”
  一笑沒有閑情與他在朦朦細雨裏表演大眼瞪小眼。
  罷罷罷,反正二十幾年的禮貌和教養已在這人麵前全部告罄,索性爽快做人。
  她冷冷丟下句再見,拂袖便走。
  再見,再見,再也別見!

  (八) 草色遙看近卻無
  再也不見,
  是不可能的。
  一笑的辦公位就在緊挨著董事長室和沈飛辦公室的套間裏,進進出出,見了又見。
  何況還有大小公事合作,無法裝成對麵不相識。
  不過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色麵具誰還沒有個十副八副?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一笑盡量避免在任何單獨的場合與沈飛見麵,但對必要的工作接觸也處理得落落大方,毫不狷介。
  還好沈飛此人尚有一點可取之處,公是公,私是私,不曾在工作的時候調笑。
  但一笑也並未就此天真地以為他是個容易放棄的人。
  果然,世界隻清靜了一天。
  一大早,一笑剛剛坐在位子上慶幸昨天晚上沒有遭遇飛車攔截,前台靜靜就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向她走來,一臉喜色:“一笑一笑,快來看,有人給你送花哎,我剛剛幫你簽收的。”
  唐寧、小美異口同聲“嘩”的一聲,圍了上來。
  “好漂亮哦!”
  “是誰送的?”
  “沒有卡片?”
  “神秘傾慕者哎!”
  “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癩蛤蟆。”唐寧托著香腮很認真地幫她琢磨。
  “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公司的人?”小美疑惑地問。
  “笨,你想啊,一笑回國沒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公司裏跟你我廝混,來來往往接觸的就是這幾層鏤裏的人,肯定是哪個不怕死的想先下手為強。”
  “嗯,有可能,會是誰呢?”小美轉向一笑,“笑笑,你自己知道不?”
  一笑現在可笑不出來,她在一旁早已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
  她當然知道是誰。
  這人是不是非得如此招搖?如此惡俗?
  他是不是想讓全公司都知道沈氏集團鑽石王老五追求天宇集團董事長千金……未遂……仍鍥而不舍情比金堅感天動地?
  他為什麽不直接在黃浦江上放熱氣球算了!
  一笑心中恨恨,壓住一口氣,裝作茫然:“是誰?我也不知道啊。”又皺了皺眉,“不過,故弄玄虛,惹人討厭。靜靜,你去行政部要個花瓶,就擺你那好了,剛好裝點裝點門麵。”
  “這樣啊,”靜靜麵露惋惜,“你真的不要啊?”
  “不要!”
  絕對不要。
  花香都飄遠了,小美還在一旁猶自興奮:“神秘傾慕者呢,最浪漫了,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是不是貝克漢姆?還是裴勇俊?莫非是梁朝偉?”
  這回連一笑都忍不住要衝她翻眼睛了。
  片刻,沈飛進來了,照例呈上他的早安笑容,與平常無任何兩樣。
  敵不動,我不動。
  一笑不露聲色。
  下午有一場與廣告公司的重要會談,又要和沈飛一起參加。
  一笑拿起筆記本,提前五分鍾進入會議室準備。
  明澈廣告的客戶總監和媒體總監已經到了。
  明澈是天宇的廣告代理公司,全權代理天宇集團所有產品的廣告製作和媒體投放。關於巧克力業務的前期市場調研和新產品定位、新產品推廣工作,公司需要同他們交流意見。
  不一會沈飛也準時進入會場,倒是公關部經理和市場部經理不見蹤影。
  過了五分鍾,一笑有點坐不住了,打內線讓秘書去催。
  廣告公司的兩位客人反而頻頻說,不急不急,我們秦總也沒到呢,馬上就來,馬上馬上。
  又過了一會,兩位部門經理匆匆走進來,連聲說:“哎呀,抱歉抱歉,忘了跟你們兩個說,有明澈的秦總參加的會可以晚點到,這位女俠是出了名的‘準時遲到十五分鍾’,不過做起事來那是雷厲風行,沒話說。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哦?準時遲到十五分鍾的女子?一笑倒還真認得一位。
  “請問秦總芳名?”
  “琉璃,秦琉璃。”
  一笑臉上浮出笑意。
  好整以暇,安心等待。
  倒是沈飛,雖然看不出神情不悅,但稍過沉默。
  果然,會議開始十五分鍾後,一個紅裝豔麗女子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衝進會議室,口中念叨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遲到了,把東西落在上一家客戶那了,隻好回去取了一趟……”
  一笑忍住笑,“琉璃,這麽多年來,你那遲到的理由怎麽還就這幾個花樣?”
  喚作琉璃的女子一愣,隨之聲音提高了八度:“一笑?!”
  說罷撲上前去,驚喜交加,
  “死孩子,你終於肯回地球啦?”
  “是啊是啊,回來了,斯文些斯文些。”一笑被她熱情的擁抱弄的有點不好意思。
  琉璃是她阿飛時代的死黨,關係非淺。
  好友重逢,會議室裏的其他人也為她們的雀躍所感染。
  不過終究是談正事的場合,兩人迅速平靜下來。
  一笑就不用介紹了,市場部經理轉而給琉璃介紹沈飛。
  “啊,Felix,久仰大名,百聞不如一見。”琉璃身上帶著江湖女子的豪爽。
  “你好,琉璃是嗎?那是不是就是一種玻璃?”沈飛顯然是尊崇“守時是上帝的美德”的那種人,對待琉璃有些不以為然。
  不過他真是不該隨口說這句話。
  自取其辱,一笑準備同情他。
  果然,琉璃脆聲問到:“Felix不是本國人是吧?”
  “法籍。”沈飛惜字如金。
  “哦,那中文不好情有可原。”琉璃不卑不亢,“有沒有聽過‘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你把裏麵的琉璃換成玻璃就知道它們的差別了。”
  以前琉璃對別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態度可要不屑得多,現在居然也能說得比較委婉了。
  不過背後的潛台詞還是一樣的――
  你是個文盲。
  “受教。”沈飛仍是那經典的半個笑。
  這個遲到大王工作起來果然效率驚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議題解決完,看來今天可以準時下班。
  會一散,琉璃就拉住一笑:“你不許走,今天陪我吃晚飯。”
  好好好,一笑連連點頭,好琉璃,快說這一周你都約我吃晚飯。
  偷偷瞟了一眼沈飛,他也正在看她,似笑非笑。
  ――――
  全城最火的川菜館。
  平常不提前三天絕對訂不到位,而且隻留位到六點半。
  琉璃一個電話打過去,人到的時候一個小雅座已經準備好了。
  “嗬,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當初在拘留所裏哭哭啼啼的不良少女現在居然也能呼風喚雨了。”一笑促狹道。
  “嘖嘖,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當初小牢房裏哭天抹淚的就我一個人似的。”琉璃反擊,“而且你說這都別了幾百個三日了?我以為你都不在銀河係了呢。說,怎麽突然去留學還不給我寫信?”
  “嗯……學業繁重,一不留神就無法畢業。”事實是剛到美國她整日以淚洗麵,晨昏不分,無暇顧及。
  “騙人,你說話向來沒譜,當初還說你們家就是個賣糖的,也太輕飄了點。早知道你是天宇的少小姐,我也不用那麽費心勞力地去爭這個代理權。”
  “你一向憑真本事吃飯,才不會來找我。”
  琉璃聽得受用,大言不慚:
  “那倒也是,天宇的代理我已經拿了兩年了,連你們的招聘廣告都是我們明澈做的,‘一份甜蜜的事業’,不錯吧?哈哈。”
  “對了,終身大事解決的如何?”琉璃問。
  所有適齡女子聚在一起都逃不開這個話題。
  “老樣子嘍。”
  “老樣子是什麽樣子?老外都很帥,是不是挑花眼?”
  “沒有沒有。”一笑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才不會和洋人在一起。”
  “為什麽?”琉璃疑惑。
  “你想啊,你如何能給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解釋清楚什麽叫‘回首驀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什麽又叫“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精神根本沒法溝通嘛。”一笑抱怨。
  “嗯,說得對,老外都比較沒文化。”琉璃附和,她是真的這樣想。
  “哈,琉璃,你這個大中華沙文主義者!你的終身又怎樣?”
  “我?我的問題在於,碰到爛男人覺得他們不配做丈夫,碰到好男人不忍心讓他們淪為丈夫,碰到不好不壞的男人又太過無趣,你說可怎麽辦才好?嗬嗬。”
  相見歡,一直聊到飯店打烊兩人才起身。
  “來,送你回家。”琉璃管接管送。
  “記不記得我家住址?”
  “永嘉路上的老洋房,怎麽忘得了?第一次去的時候差點以為上演綠野仙蹤。”
  “嘿,可還記得那個給我們做心理輔導的劉醫生?”琉璃突然想起來,“他現在開了一家心理谘詢診所就在你家附近。”
  “咦?你不是很討厭那個人?”一笑當然記得。
  “開始是嫌他煩,可是你走之後,我很悶,反正每周都要麵對他兩小時,聽他說還不如聽我說,索性跟他痛陳你的種種好處,順便聲討一下你的不辭而別,時間就過得很快。他居然也聽得下去,後來輔導期結束了還時有聯絡,再後來就成朋友了。你哪天高興可以去探望他,沒準還能記得你。不過想聊天的話可不要在他的診所裏聊,那裏現在收費500塊一小時。找他出來聊,還可以你喝茶他買單,隻賺不賠!嘿嘿。”
  “女人!”一笑駭笑不已。
  好久沒有這樣忘我地開心過了,幾天來因為沈飛而引起的不快幾乎一掃而光。

  (九) 秀發衝冠紅顏怒
  第二天,一笑幾乎是哼著小曲走進公司的。
  前台一個電話就把她的好心情變沒了。
  “一笑,這裏又有你的一束花,你……”靜靜有點遲疑。
  “還放在你那,把昨天的丟掉,今天的換上,以後都這樣,就不必再問我了。”一笑很堅決。
  果然,之後幾天,靜靜再也不打這種電話來了,一笑眼不見,心不煩。
  偏偏唐寧和小美兩個人按捺不住,時不時地幫她分析一下。
  “到底是誰呢?今天都第七天了,神秘人物真好耐性。”
  這不,小美又開始嘀咕上了。
  “是啊,如果是公司同事的話,怕是早就注意到花沒送到正主手上,應該早有動靜了啊。”唐寧好像有點開始懷疑早前的判斷了。
  “嗯,不過無論是誰,肯定是個很花心思的人,你看第一天是紅玫瑰,第二天是香水百合,第三天是雛菊……今天又是蝴蝶蘭。都很少重樣呢,笑笑,你就一點都不感動麽?”
  一笑頗不以為然,答道:
  “把你們兩個說的情況放在一起想,也有可能是這樣的,某人隨手丟了些鈔票給花店,說就按這個地址給這個人每天送束花,然後拍拍屁股走了,因此他至今都沒發覺前台的那些花就是他送的花,所以才會一直沒動靜。花店麽,每天什麽貨比較多就送什麽,沒準過兩天還會捧盆金桔上來呢。這個分析是不是更合理?”
  “唉,笑笑,作為女性沒有浪漫細胞是多麽可恥你知道不?”這次輪到小美翻眼睛了。
  其實一笑也拿不準沈飛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過她並不著急,釣魚的人都不急,魚有什麽好急的?
  隻要他把最近一周的良好表現保持住,別再來煩她,她不介意這些花一直這麽莫名其妙地收下去。
  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
  臨下班,沈飛把她叫進去交待事情,三言兩語說完工作,他並沒有結束談話的意思,而是往大班椅上輕鬆一靠,笑容可掬地問道:
  “一笑,你把我送的花藏哪去了?”
  終於來了。
  “你什麽時候有送我花?”一笑裝傻。
  沈飛不語,氣定神閑地看著她的眼睛。
  “哦,是不是每天早上的那束花?”做戲做全套,索性裝恍然大悟。
  “沒有卡片,我也搞不清是誰送的,就讓靜靜擺在前台了,正好美化一下公共環境。你沒注意麽?”接著裝無辜。
  沈飛的表情表示他真是沒注意,看來她猜的八九不離十。
  他開口道:“中國人常說禮輕情意重,東西雖小,好歹也是一份誠意,莫非不入顏小姐的眼?”
  “哦?講誠意嗎?連張問候卡片都沒有的花是否是法國人表達誠意的特有方式?沈先生又是否知道自己送來的是些什麽花?”凡事總是有一就有二,一笑覺得現在對他冷嘲熱諷比從前要容易多了。
  沈飛並不生氣,沒準也是習慣了。
  她看出他無言以對,有些小小得意。
  “顏小姐,你養不養貓?”沈飛突然問。
  一笑有點轉不過神,不過她知道這不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沈飛自顧自地說下去:
  “貓是一種很狡猾的動物,有時候你對它好,卻並不能得到回報,甚至會被小小的抓一下,因為它知道隻有這樣你才會對它更加好。但是在我這裏,所有的貓最後都會很馴服,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她覺得他現在的眼神才更像一隻狡猾的貓!
  “因為Cats like Felix。”說罷,沈飛朗聲大笑。
  (注:Felix是一家全球知名的貓食公司,Cats like Felix是該公司最為著名的一句廣告語。)
  一笑很好脾氣地等他笑完,才慢悠悠地說:
  “我們家也有一隻貓,不過她隻吃鮮魚,對貓食不屑一顧!”
  說罷,扭身便走。
  這個動作也做的越來越熟絡了。
  想想門內沈飛臉上可能有的表情,她在心底大笑三聲,暢快不已。
  第二天,情勢急轉直下。
  早上一笑位子還沒坐熱,前台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一笑,這裏又有你一束花……”
  “咦?不是說了不用問我,把昨天的換掉就行了嗎?”
  “可是今天不太好換啊,你還是過來看看吧。”靜靜的語氣聽上去怪怪的。
  好好好,去看他又有什麽新花樣。
  來到前台,赫然看到好大一桶向日葵擺在地上,過往同事無不行注目禮。
  一笑一陣火大,這人莫非是跟她杠上了?
  連靜靜都看出她很不高興,怯怯地說:“不過今天有卡片了。”
  她接過卡片,打開一看,上麵龍飛鳳舞寫著一個字――“Kitty”(小貓咪),“啪”地丟進桶裏,連拖帶拽把整桶向日葵拿到垃圾房,一丟了事!
  回到座位。
  小美忍俊不禁:“笑笑,聽說今天的花可比金桔壯觀不少,你這就丟啦?”
  唐寧看出她心情不佳,過來安慰:“算了算了,醜人多作怪,別放在心上。”
  一笑一口氣憋到晚上無處發!
  臨下班,又被沈飛叫進去。
  這回她早有準備。
  沈飛連工作上的寒暄都省掉了,開門見山。
  “怎麽樣?今天送的花還喜歡嗎?每一株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卡片也是我親自寫的,不然不足以表達我十二萬分誠摯的愛慕之意。”
  “什麽花?”一笑做茫然狀,“早上的向日葵嗎?不是給我的吧?卡片上隻有落款,又沒寫誰收,我猜既然是Kitty送的,多半是給Doggy的,就順手丟給路邊的小狗了。”
  既然要玩鬥智鬥勇,索性就分出個勝負高低來。
  沈飛顯然沒料到她還有這麽一招。
  隻能無奈地搖頭:“一笑啊一笑,為什麽傻女人都愛裝聰明,聰明女人卻愛裝傻?你猜男人更愛哪一個?”
  哼,一笑輕輕冷笑:“要我猜麽,男人最愛乖女人。要她聰明就聰明,要她裝傻就裝傻,可是這樣?”
  沈飛忽的靈光一現!
  嘴角噙著壞笑,神秘兮兮地傾身近前,道:
  “錯!男人更愛胸大的那個。”哈哈哈哈……
  一笑又羞又怒!
  血氣上湧,臉色通紅,一時也不知該回他什麽,全沒了剛才牙尖嘴利的樣子。
  雙手還下意識的往上拉了拉領口,手臂交叉在胸前。
  沈飛隻覺從未在這個女人麵前如此占過上風,怎能不乘勝追擊?
  “不用擋了,34C,在東方女性裏已經令人滿意。”
  一邊說一邊嗬嗬嗬嗬低笑不已。
  一笑有生以來都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羞辱過!
  氣得渾身發抖,離開的時候差點沒拉門就撞了上去。
  出了門還能聽到裏麵的笑聲餘音未絕。
  衝到衛生間,冷水一激,情緒才勉強穩定下來,臉仍舊紅著。
  對此人的最後一點可能有的好印象也消失殆盡。
  她決定作個了結!
  既然他想求一頓飯,好,那就吃飯!
  吃飯也分很多種。
  有吃味道、吃請調、吃品位、吃氣派、吃排場,還有一種就是――吃錢。
  一笑一個電話打到琉璃那裏。
  “琉璃,速速報上本城最貴的餐廳名字!”
  “喲,這是和誰結仇?”
  “日後再跟你聊,現在快點說。”
  “這個就急不得了,你至少得告訴我仇大仇小,我才好幫你衡量,外灘三號那家夠貴,在福布斯二十五貴餐廳榜上有名,但也要考慮這位冤大頭的支付能力怎樣,免得到最後他買不起單還得你自己蝕米。”
  “深仇大恨!不計代價!”一笑幾乎咬牙切齒。
  “是Felix吧?”琉璃吐出個名字。
  “你怎麽知道?!”一笑差點跳起來。
  “哈,我走過的路沒你多,見識的男人可比你多得多。我一眼就看出那家夥對你不懷好意。”琉璃得意洋洋,“若真是他的話,我得給你推薦個極品地方,一般人我還真不告訴他,一是因為知道了也未必訂的到,二是因為訂到了也未必付的起。這家餐廳隻接受熟客介紹的客人訂位,老實說我也隻是聽說沒有去過,不過我猜你老爸肯定有辦法,而且我一點都不擔心Felix付不起帳。嗬嗬。”
  “好,就這家。”一笑下了狠心。
  這種小事根本就不用直接去找顏昊天。
  她拿著餐廳名字就去問小美。
  小美接過一看,有些納悶地問:
  “你要請誰?這家店好像很貴,顏董都很少去,不過的確可以通過他的名義介紹人過去。”
  ――我不是想請誰,我是想宰誰!
  當然一笑沒這麽說。
  小美拿起電話,撥號之前同她做最後確認:“那我可訂嘍,你一定要去哦,如果失約會連累顏董被取消資格的。”
  一笑重重點頭。
  一切搞掂。
  她鐵青著臉衝進沈飛的辦公室,像下戰書一樣宣布:“沈飛,我同意和你吃飯,時間地點我定,錢你付,飯吃完就是結束!從此各走各路!”
  說罷,啪地一聲把寫著時間地點的便簽紙拍在他的辦公桌上。
  揚長而去!
  沈飛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氣乎乎的背影,麵帶笑意,自言自語,聲音輕柔卻危險:
  “Kitty,這不是結束。”
  這是開始。

  (十) 風輕雲淡釋前嫌
  複興公園,官邸酒吧。
  幽黑的暗室,七彩的霓虹。
  還沒到九點,人不多,唱機裏放著幾首舒緩的慢歌,聲音有點響,但算不上吵,剛好能聽清身邊同伴的私語。
  沈飛獨自坐在最角落的卡座裏,隱在陰影中。
  片刻,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夾著酒杯走過來,悄無聲息地坐在他旁邊,道:“有事?”
  這男子寬下顎高鼻梁,淡金色的頭發,說的是法語,一雙眼睛卻有著東方人特有的精致和秀氣,似乎是個混血兒。
  沈飛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他,問:
  “Anson,為什麽這個人的資料隻有半頁紙?”
  金發男子接過文件,借著桌上的燭火掃了一眼,回答:
  “顏一笑,顏昊天的養女,八歲進入顏家,十八歲前往美國求學,今年二十四歲。”
  “你說的這些上麵已有。”
  “飛,這個女人無足輕重,她已經六年不在顏昊天身邊,而且似乎她與顏的關係並不親厚,在美國期間,她除了從他那裏得到經濟支持外二人幾乎沒有任何來往,近兩年更是音訊全無。”
  “Anson,你最近除了找女人還有沒有做正事?她三周前就已回家。”沈飛毫不掩飾語中的諷刺。
  Anson麵無愧色:“即便如此,她對我們的計劃影響也微乎其微,何苦浪費精力。”
  沈飛不與他爭辯:
  “我要關於她的所有資料,越快越好。”
  Anson不解:“為什麽你對無名小卒感興趣?”稍一沉吟,又道:“飛,你知道規矩,禍不及妻兒,何況她隻是顏家養女。”
  沈飛不語,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Anson聳聳肩膀:“好,如果你堅持。”
  “我要知道她所有以往的經曆,包括在國外期間,還有她身邊一切與她有親密關係的異性。”片刻,沈飛又追加了一句,“過去的和現在的。”
  “你對她的羅曼史感興趣?”Anson忽然來了興致。
  “我對你的羅曼史更感興趣。”沈飛言有所指。
  Anson低笑一聲,把文件夾丟了過去,“你那邊如何?”
  “很好,遊戲開局不錯。”沈飛悠閑地轉了一下桌上的燭杯,杯中圓燭隨著水麵起伏來回晃動,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你要的東西我會盡快給你。”
  Anson起身欲走,忽又轉頭,舉了舉手中的酒杯,“敬這座美女如雲的城市!”
  言畢,迅速消失在黑暗裏。
  外麵夜色漸濃,華燈溢彩。
  燈光和陰影裏,有著不同的故事在上演。
  ―――――――――――
  天宇集團。
  一笑在盛怒過後開始為自己的魯莽行為後悔。
  事發當時她明顯已經氣暈,滿腦子隻想抓住個辦法報複沈飛。
  冷靜之後她就意識到,痛宰他一頓隻是個最迅速的辦法,但決不是最好的辦法。
  沈氏家大業大,靠吃是肯定吃不窮的,效果對於沈飛來說有如隔靴搔癢。
  而且一笑也不認為他會就此罷手,用一頓飯結束這場混戰顯然隻是個一廂情願的想法。
  那家名為“天一”的飯店生意不錯,她的預約被排在一周以後。
  一笑在這一周裏苦苦思索如何解決眼前這個棘手的難題。
  與沈氏的聯盟對天宇集團來說至關重要,一笑不想因為私人恩怨而給顏昊天帶來什麽麻煩。
  因此萬萬不能鬧到勢同水火。
  可這人心思深沉,又軟硬不吃,一笑感覺用世上已知的所有語言都無法與之溝通。
  一籌莫展。
  可話既已出,就得兌現。
  她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情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也許是因為遂了心願,沈飛這些天頗為收斂,沒再送稀奇古怪的花來,也沒再語出挑釁,而是十分敬業地忙碌於各種工作。
  公司上下對他都很敬服,以小美為首的“粉絲團”也日益壯大。
  在別人眼裏,沈總年輕有為,品貌俱端,無任何不良嗜好。
  一笑更加認定此人存心針對她。
  這一天。
  下了班,一笑見到沈飛關門往外走,裝作忙碌沒理他,他也沒叫她。
  又過了一會,等下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往樓下走。
  到了樓前,隻一站定,那輛熟悉的黑色捍馬就開了過來。
  沈飛下車,滿臉笑容,給她打開副駕駛車門。
  她不理,自己去拉後座車門,居然拉不開。
  沈飛卻也不上前幫忙,反而趁機伸手把她頭上的發簪“嗖”地拔了下來,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一笑回頭,怒目而視!
  沈飛手裏擺弄著發簪,笑得更加開心:
  “約會要有約會的樣子嘛。”
  一笑不去奪,這裏又不是幼兒園。
  她揚起下巴,從打開的車門坐了進去。
  上了車,就把頭別向窗外。
  一路沉默。
  到了天一,兩人差點出糗。
  因為竟不知如何得門而入。
  看門牌,地方肯定是對的。
  門是玻璃的,但外觀看起來和兩側的外牆很接近。
  沒有把手,沒有門鈴。
  沒有匾額,沒有彩燈,甚至連名字都沒刻一個,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個對外營業的場所。
  不知道弄什麽玄虛。
  一笑暗暗叫苦,早應該想到這種“極品”餐廳花樣多,應該提前了解一下,可這一周心思根本也不在這上麵。
  最後還是沈飛發現門口豎的一塊大石頭有異,原來上麵有一條人工鑿出的縫隙,把手伸進去,內有紅外感應,門悄然滑開。
  進得門來,竟然是個很大的庭院。
  亭台樓榭,小橋流水,燈影悠悠,處處都是好景致。
  花石小路,兩側隱隱約約的光影把他們引向盡頭的一座小樓。
  猜想門口的紅外裝置已經通知主人有客到。
  影影綽綽二十幾個人在小樓門口列隊歡迎,
  嗬,好排場,一笑納罕,如果每撥客到他們都列這麽一列,那還幹不幹活了?
  迎到裏麵,落座。
  終於要和沈飛單獨相對,再次大眼瞪小眼。
  一笑沒心思欣賞室內美景,反正無非是金壁輝煌。
  沒人遞菜譜,直接上菜。
  侍者訓練有素,溫雅得體,笑得恰到好處。沒事的時候周圍空無一人,有需要時就像心靈感應一樣冒了出來。
  如果對麵不是沈飛,一笑本應十分享受這頓晚餐。
  可現在卻味同嚼蠟。
  她一邊胡亂往嘴裏塞東西一邊絞盡腦汁:到底該說些什麽才能了結這段恩怨?
  結果還是沈飛先開口:
  “一笑,你是不是有話說?”
  嗯?你怎麽知道?
  “你看一個平時抱著盒飯都連呼好吃的人麵對這樣的美食居然無動於衷,不是有心事是什麽?”
  可我還沒想好要怎麽說。
  她決定把沉默進行到底。
  可是沈飛卻有話說:
  “一笑,你為什麽討厭我?”
  什麽?!
  一笑大吃一驚,“難道不是你討厭我?你因為我在飛機上出言冒犯,懷恨在心,誓要讓我神魂顛倒意亂情迷,最後棄之如敝履,以報一箭之仇!”
  沈飛深深搖頭:“一笑,你為什麽就不相信我是真心追求你?”
  咦?你可曾有長真心?她習慣性地欲出言譏諷。
  一抬頭,卻望進沈飛深邃的眸。
  這人平常無論喜怒都愛嬉笑,讓人不辨真假。
  現在卻一臉專注認真地凝視著她,仿佛周遭萬物悉數退去,隻有眼前人。
  心底某處有一絲柔軟被這目光觸動。
  一笑的聲音也軟了下來:“沈飛,你為什麽要追求我?”
  “因為我愛慕你,你聰穎靈慧,又美。”
  “不,你並不愛我。”一笑說得肯定。
  “為什麽?”
  “你看,這就是為什麽。你太容易說甜言蜜語,太容易直白明愛。”一笑柔聲細語,“你的中文那麽好,應該聽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你若真正愛,會發現情思種種,鬱在胸中,百轉千回,卻木訥不成言。”
  沈飛看住一笑的眼,有些失神,竟忘了出言反駁。
  在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兩汪秋水深處有些什麽難以名狀的東西,剛剛顯露便又沉入水底,卻令他一震!那是什麽?
  待要探究,一笑雙睫低垂,擋住了他的視線。
  餐桌上重又靜默下來。
  但與一開始的沉默不同,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這頓飯竟吃的出乎意料的和平。
  餐畢,也許是因為首次光臨,餐廳經理親自出麵,殷勤詢問菜色如何,並把一個精致錦盒呈給沈飛,裏麵是帳單。
  一笑心生好奇,伸頭去看這極品餐廳到底貴到何種地步。
  不看則已,這一看心髒差點漏跳了半拍!
  她不顧禮儀,一把把帳單奪了過來!
  驚問:“我們都吃了什麽?”
  她指著最貴的一個五位數的項目問道:“這是什麽?”
  餐廳經理或者是應對能力極佳,或者是常見到這種大驚小怪的客人,一臉微笑抖都沒抖,答:“這是園租費,本園每天隻接待一撥客人,無論人數,租費相同。”
  一笑倒吸一口冷氣,她原以為這裏隻是包房大一點,場地寬一點,所以才沒看到其他客人。
  “那這個呢?”
  “這個是東京遊水蝦,本園所有海產均從日本空運而來,最多冷藏12個小時,保證味道鮮美,如果客人失約,一定過時丟棄,您餐桌上的所有海產都是今早從東京灣裏打撈上來的。”
  “那……那這個呢?”
  “這個是神戶牛柳,來自我們公司自己的日本農場,我們的牛從良種培育到養殖均有嚴格程序,每頭牛都是在輕鬆舒緩的音樂中被宰殺的。”
  “那……”
  沈飛一看,如果再不攔著,她怕是要把帳單從頭到尾都問一遍。趕緊掏出VISA遞給經理,示意他離開。
  餐廳經理彬彬有禮,鞠躬離去。
  一笑還在嘟噥:“給牛聽了一張CD也不用這麽貴吧?”
  她是確實被嚇到了。
  她知道這個地方會很貴,但也沒想到會有這麽貴!
  當然沈飛付得起,可她覺得受不起,這個竹杠敲大了。
  “要不我們AA吧。”
  沈飛才不理會她。
  一笑吃人嘴短,十分心虛,回去的路上乖巧了不少,也不再爭執要不要送她回家的問題了。
  路上居然還會主動找話寒暄。
  車到宜園,兩人下車。
  一笑又祥林嫂似的重複了一次路上說了無數遍的話:“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會這麽貴。”
  沈飛很好耐性地答:“我了解。”
  一笑歪著頭,頗為嚴肅地考慮了一下,說道:“那,冰釋前嫌,重新認識一下。”
  隨即伸出手,“你好,沈飛。”
  沈飛眸光一動,捉過玉腕,迅速翻轉過來,在她的手心印上輕輕一吻。
  “你好,Kitty。”
  “去死!”
  黑鐵門砰的一聲關上。
  沈飛大笑不已,直到車子開出好遠,都止不住笑意。
  這女子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竟是很簡單。
  眼前不禁浮現起她剛剛那副氣極敗壞的羞惱模樣,他的嘴角又忍不住的彎了起來。
  她的手小小的,指尖有些涼,掌心卻溫暖而柔軟,湊的近了,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芳香,不似香水,輕輕淡淡的,更像花香,什麽花呢?梔子?薑花?
  夜深了,月朗星疏,晚風拂麵。
  黑色捍馬在空曠的街道上輕快地飛馳。
  車中男子一個人莫明其妙地傻笑著,想得出神。……

  (十一) 竟愁損翠黛雙峨
  怒也怒過,罵也罵過,臉也撕破過。
  當一切事情壞到無可再壞的時候,反而會轉好。
  一笑現在覺得沈飛這人除了有些不羈,喜歡戲謔之外,確也算不上什麽壞人,對於飛機上的事也不再心懷芥蒂。
  沈飛照舊時常開開玩笑,但已知道她的底線,明白分寸。
  一笑見招拆招,隨時回擲唇槍舌劍,讓他討不到什麽便宜。
  兩人之間不再暗流湧動,工作上的合作比以前默契了很多。
  天宇集團的業務也做的順風順水,公司上下熱情高漲。
  這一天,召開關於巧克力新產品開發的工作會議。
  會議桌上,鋪滿了花花綠綠的巧克力糖果,都是天宇目前正在生產出售的巧克力產品。
  沈飛隨手拿起一顆,又高高拋回桌子中央,說道:
  “從十八世紀開始,巧克力就被稱為‘諸神的美食’,可這樣的產品實在和這個稱呼很難相配。”
  主管生產的副總嚴勇開口接道:
  “我們目前的產品的確比較低端,可可含量低,大量使用了糖和代脂,這主要是出於原料成本方麵的考慮。”
  沈飛不以為然地答:“原料成本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沈氏在亞、非、南美都擁有自己的可可種植園和加工廠,天宇直接從沈氏采購可以比國際期貨市場便宜得多。而且我們剛剛在厄瓜多爾收購了一家種植園,主要出產CRIOLLO可可,這是可可的原生品種,極其優質,目前僅占全球產量的5%。”說著,他將一個裝滿深棕色可可豆的塑料袋遞給大家傳看。
  袋一打開,散發出一股獨特的芳香,嚴勇眼睛一亮,連連稱讚。
  一笑覺得這氣味有些熟悉,一下子想起沈飛身上就隱隱帶著這樣的味道,原以為是他用了很特別的古龍水。
  沈飛接著說:
  “我認為,目前天宇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設備和生產工藝,再好的原料用到現在的生產線上隻會造成浪費,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一些意大利和德國的先進設備生產商和專業技術機構供你們參考。”
  “這的確是提升產品品質的最快途徑,但恐怕所費不菲,如此一次性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將占用大量的流動資金,是不是得慎重考慮?”說話的是公司財務總監孫偉。
  沈飛顯然並不讚同他的觀點:
  “中國的巧克力市場是塊肥肉,全世界不知道多少生產商已經盯住了這塊肥肉,如果不盡快樹立穩固的市場地位,等國外競爭者蜂擁湧入,天宇恐白白失了先機。”
  顏昊天始終未發一言,突然轉向一笑,問:“一笑,你覺得呢?”
  一笑正在筆記本上敲打會議紀要,聞言有些錯愕,但很快整理思緒,回答到:
  “我讚同沈飛的觀點,兵法講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如果我們想要占領市場,必須一炮打響。”
  看到顏昊天鼓勵的目光,一笑接著說下去:“而且我認為應該把黑巧克力作為主打產品,大力投入,黑巧因為含有大量的可可成分,具有安神、抗憂鬱、預防心血管疾病等諸多益處,是國際流行的健康食品,可以打消目前國內消費者普遍對於巧克力的誤解,其實真正令人發胖、又沒有營養的是巧克力產品中的糖分和植物脂肪。雖然黑巧的成本較高,但利潤率更高,同時有利於塑造高端優質的品牌形象。”
  聽了她的一番話,顏昊天未予置評,隻笑著點了點頭。
  眾人大多對沈飛和一笑的觀點表示支持,基本達成一致意見。
  會議結束,大家陸續離開會場,一笑獨自整理筆記本線路,落後一步。
  沈飛故意磨蹭,等人走光,突然把臉湊到一笑麵前,笑嘻嘻地說:
  “功課做的不錯嘛,不過剛才講到可可的益處似乎漏了一點……”
  一笑警惕地看著他笑得像花一樣的臉,知道他又想捉弄她,不語。
  “你忘了說……可可……還有催情的作用哦。”沈飛在她耳邊輕語。
  因為離得近,他身上的可可芳香更清晰了。
  一笑並不動,也不推他,她知道他不敢怎樣,隻是等著看她驚慌,偏不理他,等他玩過幾次覺得無趣便會作罷。
  她冷冷地答:“是嗎?怪不得你能吸引到那麽多美女青睞,我原以為她們是看重你人品出眾。”她故意重重地強調了最後四個字。
  “哦?那有沒有吸引到你?”
  “你猜?”
  “我猜有。”沈飛偷笑。
  “你再猜?”輪到一笑偷笑。
  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沈飛倏的跳開,向外麵走去,及至門口,回頭衝她眨了眨眼:
  “我猜……深深地有。”
  一笑已經摸出規律,此人在人前總是五好青年,鐵了心地要把最壞的一麵留給她一人獨享。
  所以當顏昊天說要請沈飛來宜園家宴的時候,她並沒怎麽緊張,相信在顏昊天麵前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周六,風和日麗。
  因為沈飛要來,柳媽媽一早就開始忙個不停。
  餐桌上擺滿了醉蟹、糯米獅子頭、幹貝萵筍、話梅山藥、菊花黃魚羹。
  沈飛果然中規中矩,有禮有度。
  一笑熱情大方,談笑自如。
  兩人的表演功力都已入化境。
  開席,顏昊天舉杯,道:
  “Felix,你來了這麽久,一直讓你在公司忙,今天才有機會請到家裏小酌,招呼不周,你多擔待。”
  沈飛忙也把杯舉起,
  “顏董客氣了,都是自家人,為天宇忙也是為沈氏忙。來,祝合作愉快!”
  席間,顏昊天吃的不多,吃到一半還走進書房,點了一根雪茄出來。又問沈飛,沈飛婉拒。
  一笑嘟起嘴,埋怨道:“你看,胃也不好,肺也不好,還總是抽這麽衝的煙。”
  顏昊天溫和笑笑,“我們家一一越來越像她柳媽媽了,煙也不能抽,紅燒肉也不能吃,那生又何歡,死又何苦?長命百歲不是跟無期徒刑一樣?你說是不是?”說著,他轉向沈飛。
  沈飛但笑不答,轉移話題:
  “Howard,這座宜園在本市相當少見,鬧中取靜,看樣子應該有些曆史了吧?據我所知,類似的建築大多屬國有,你這間怎麽會成為私產呢?”
  “這也是機緣巧合,二十多年前,我回國投資,那時歸國投資的華僑還比較少,政府很重視,聽說我想要尋找這樣一個地方置業,就把這棟老洋房出讓給我,現在的確是有錢也難買到了。”
  “現在房產飛漲,這樣一座物業市麵上應該已能掛到八位數。”
  “是嗎?二十幾年了,早就住出感情來,從未想過出售,還真是不曾注意。”
  “當年為何選擇回國呢?那時國外的發展機會不是更好?”沈飛隨意問道。
  “因為是故土。”顏昊天答。
  “怎麽想到取名宜園?可是萬物相宜的意思?”
  “因為故人。”顏昊天深吸一口煙,煙霧繚繞。
  一笑心裏砰的一下,低下頭,專心致誌地對付碗中的肉圓。
  沈飛沒再問下去,隨口感歎:
  “這裏環境清幽,如世外桃源,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要在本市再找這樣一個地方,難啊。”
  顏昊天突然很有興致地問道:
  “哦?Felix,你若真的喜歡,不妨搬過來住,這裏三樓客房常年空著,稍加打掃就能入住。宜園地方大,人氣少,你來了還可以給一一做個伴。可好?”
  什麽?!
  一笑正在一旁心不在焉,突然聽到顏昊天說“搬過來住”,精神立刻集中起來!
  顏昊天在想什麽?為什麽要沈飛來給她做伴?難道還想撮合他們不成?
  腦子裏一個畫麵一閃而過――
  她要被顏昊天挽著送給紅毯另一頭的沈飛!
  刹那間覺得想死的心都有。
  她猛地抬起腦袋,驚恐地看向沈飛。
  說不,說不,說不,說不……
  沈飛也扭過頭,一臉燦然地看著她,那笑容仿佛要漏出蜜來。
  完了!!
  一笑重又低下頭,恨恨地用筷子把碗中已經被夾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肉圓搗成肉糜!
  耳邊聽到沈飛在說:
  “那真是太好了!Howard,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我實在喜歡這個地方,希望不會太打擾。”
  顏昊天竟然很高興的樣子,“怎麽會打擾?你肯來我們求之不得呢,長期住酒店總是不舒服,家裏畢竟更隨意,你如果願意住久些,就可以在這邊待的更久些,我這是有私心的,天宇少不了你啊。哈哈。”
  碗裏的肉糜已經快被一笑的目光烤出香味來。
  餐畢,他們尤不放過她。
  “一一,你一會兒陪著Felix到處轉轉,熟悉熟悉環境。”顏昊天隨意吩咐了一句。
  “哦。”她含混回答。
  “那,這裏是客廳……這裏是書房……這是廚房,那邊你知道,是餐廳。”顏昊天不在旁邊,一笑沒好臉色給沈飛看,但也隱忍不發,並不氣急敗壞,免得白白給他得意。
  “這是什麽?”沈飛看得還很認真,指著客廳背後一條連接廚房、衛生間的狹窄小道問。
  “這是舊式設計,當時專給傭人用,這樣傭人在幾個房間之間來回走動提供服務時,就可以不用通過正房影響到主人和客人。”一笑語氣像是在背書。
  “華衣美宅,不亦樂哉。”沈飛像在自言自語,聲音很輕。
  她又疑心自己聽錯,為何感覺他的話中帶著一聲冷哼?
  來到二樓。
  “那邊是顏昊天的房間,這邊是柳叔和柳媽媽的房間……”一笑繼續背書。
  突然聽到沈飛問:“這邊是誰的房間?真夠亂的,是儲藏間吧?”
  一扭頭,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拐到了走廊盡頭,正在一笑的房前探頭探腦。
  她噔噔噔跑過去,把他拉退五步,瞪著他:“從這裏,到那裏,是禁區,你不許靠近!”
  沈飛笑嘻嘻地看著她,問:“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麽答應過來住?”
  “因為我前世做錯事!”她沒好氣。
  “不,”沈飛的笑臉突然在眼前放大,“Kitty,你不相信一見鍾情,所以~,我決定和你萬見鍾情!”
  天!
  一笑仰頭朝天,表情痛苦,有如萬箭穿心。

  (十二) 道是無情卻有情
  周日一早,一笑睜開眼,第一個進入腦子的念頭就是“沈飛要搬來了”,於是一天的好心情都沒有了。
  從此晨昏都要相見,被他逮住捉弄的機會更多了。
  更令她發愁的是,猜不透顏昊天到底在想些什麽,他一向不是個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宜園幾乎從不留客久住,雖然沈飛與天宇關係密切,但這樣的禮遇和熱情也實在有些令人生疑。
  躺在床上發呆半晌,理不出什麽頭緒,隻得作罷。
  以不變應萬變。
  上午,柳媽媽忙碌著整理房間。
  一笑吃過午飯便早早溜出家門,因為沈飛下午就會來,她決定躲得一時是一時。
  其實她並不需要躲,沈飛下午隻安排人送行李過來。
  此時,他人卻在浦東的一家真鍋咖啡館。
  這裏不是鬧市,午後人很少。
  坐在沈飛對麵的還是那個名叫Anson的金發男子。
  他顯然已經完成了沈飛的任務,誌得意滿:
  “飛,你要的東西都找到了。”
  “夠不夠詳細?”
  “當然!顏一笑,女性,二十四歲,年輕貌美,身材姣好,身高168厘米,三圍……”
  Anson一邊滔滔不絕,一邊打趣地看著沈飛。
  沈飛冷著臉看他。
  “ok,ok。”Anson正經起來,“飛,這個女人不簡單,她的經曆簡直能出一本書,你聽我慢慢講。”
  “顏一笑,原名周依依,出生於英國,被顏昊天收養後隨其轉為美籍,改名顏一笑。生身父母是周傳如和周陳秋華,二人均是英籍華人,在劍橋大學漢學係任副教授。”
  “十六年前他們一家三口來到中國,因其父酒後駕駛,釀成車禍,這是一場意外,官方記錄並無異常。”
  “顏昊天當時也在車禍現場,是他把八歲的周依依送至醫院,經過搶救,脫離危險,但因腦部受創,留下嚴重的後遺症,她喪失了關於以往生活的所有記憶。”
  “但神奇的是,傷愈後的顏一笑擁有驚人的記憶力,飛,她簡直就是一台人形存儲器。”
  說到這,Anson微微一頓,提醒沈飛注意。
  沈飛略一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顏小姐八歲到十六歲的生活沒什麽特別,乖女孩,功課好,教養好,但從十七歲開始,她性情大變,變得頑劣不堪,也許是青春期荷爾蒙作祟。”Anson聳了聳肩,“她甚至在本地警務機關有過拘留記錄,並被強製接受心理輔導。”
  “原因?”沈飛問。
  “哈,你一定想不到,她和另外一個少女焚燒了一隻公共郵政筒,燒毀了裏麵的所有信件。”
  一定是和那個琉璃,沈飛唇邊不自覺地浮上一絲笑意。
  “飛,有一點我們原來估計有誤的是,這個女子當年與顏昊天的關係十分融洽,並不如我們猜想的那麽冷淡,但六年前她為什麽會被顏昊天突然送走,並斷絕來往,還是一個謎。你知道,顏家宅邸自成一統,裏麵發生的事情外人很難知曉。他的司機和傭人對顏十分忠誠,從不輕易與外人談論園子裏的事,如果強要打探,有恐打草驚蛇。”
  沈飛頜首,表示明白。
  Anson接著說:
  “顏一笑在美國就讀期間很正常,青春期過後顯然恢複了好學生的本性,最終以優異成績畢業,接著便失蹤了。查探她失蹤期間的經曆十分棘手。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希望你看到花費在這部分的帳單時不會太吃驚。”說著,他攤了攤手,“事實上,我們至今也無法完全掌握她在這兩年內的具體行蹤,隻知道大部分時間她都遊蕩在歐洲,但地點繁多,而且偏僻,停留時間也很短暫,毫無規律可言。”
  “那她何以謀生?”沈飛皺了皺眉。
  “她兼職為美國的一家旅行雜誌擔任攝影記者,主要是提供一些風景圖片,這倒是個挺適合流浪者的職業。其餘就靠打零工,這個弱女子的謀生能力令人吃驚,她洗過盤子,炸過薯條,給人修剪花園,擔任超市促銷員,還做過便利店收銀員,並在店中遭遇過一次吸毒者持槍搶劫。”
  “哦?”沈飛聲音裏有些緊張。
  Anson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當然毫發無傷,隻要配合劫匪交出銀箱,對方求財而已。但她之後配合警察描繪的嫌疑人畫像簡直媲美真人照片。”
  “後麵的你都知道了,一個月前,就像她突然失蹤一樣,又突然回來了,原因不明,隻知道她回來之前最後一個落腳處是荷蘭的一支吉普賽車隊。飛,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你知道,吉普賽人非常保守,幾乎從不同外族人混在一起,可他們竟然會接納這個東方女子。”Anson麵帶不解。
  不,並不奇怪,她有一雙十分清澈的眼睛和一臉十分溫暖的笑容,足以打動任何人。
  沈飛有些失神,沒有察覺到自己竟在莫名微笑。
  Anson藍灰色的眼眸突然閃過一道詭譎的光,他清了清喉嚨,道:“下麵是這個女人的羅曼史部分……”可他並沒有馬上往下說,反而一眨不眨地盯著沈飛看。
  沈飛一臉平靜,回視他。
  “OK,如果你不是很感興趣,我就不說了。”Anson欲擒故縱。
  沈飛緩緩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悠然呷了一口,輕輕放下,淡淡答道:
  “那就別說。”
  Anson拿他沒轍,有些訕訕,還是無奈地說到:
  “其實很簡單,隻有一句話,這女人沒有羅曼史。”
  “哦?”沈飛終於動容,神情訝異,仿佛很不相信。
  “的確沒有。”Anson連忙解釋,“她少女時期偶爾一起逛街吃糖的小男孩總不能作數,大學時她則是校園裏有名的‘不女郎’,回答所有人的所有邀請和所有殷勤都是不不不不不,她甚至不用直接說出口,就能讓對方領會到不,相信我,她是這方麵的行家。而在遊蕩期間,不用說你也知道,她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的長度都不足以發展出一段浪漫關係。所以,這個女人周圍沒有任何親密的異性。”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
  “那……有沒有同性?”沈飛又微微皺了一下眉。
  “同樣沒有。”也是個斬釘截鐵的回答。
  沈飛的表情並未輕鬆,反而陷入沉思。
  Anson卻神色凝重起來,眼中閃過一抹憂慮,
  “飛,你今天很奇怪,這並不像你。你一向敏銳,今天卻問了很多無關緊要的問題,獨獨忽略了最關鍵的一個。”
  “你是指顏昊天為什麽會收養一個在車禍中偶遇的孩子。”沈飛迅速恢複正常。
  “是。顏昊天雖然偶有提過他和養女的父母是摯友,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雖然學校記錄顯示他的確曾經與周依依的雙親同在劍橋就學,但絕對早已失去聯絡,為什麽周氏夫婦會突然出現在中國?為什麽顏昊天會很巧地出現在車禍現場?又費盡周折收養了他們的遺孤?相信其中必有蹊蹺。但年隔久遠,很多地方已物是人非,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尋找線索。目前唯一確定的是,周依依肯定和顏昊天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好。”沈飛不再多言。
  Anson猶豫片刻,終於問道:“飛,我能否知道你為何在這個女子身上放下這麽多心思?”
  沈飛唇邊一挑,不以為意地答道:
  “遊戲這麽長,我隻想過程更加有趣。”
  說罷,他懶洋洋的起身,向門外走去,丟下一句話:
  “你繼續查吧。”
  Anson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黃浦江的另一邊。
  一笑還在宜園附近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
  她已經兜了好久,可實在不知道該去哪。
  心裏不禁埋怨開:都怪這個沈飛!若不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會淪落到有家不能回。這時候在廊上泡杯茶,吹吹風,不知有多愜意。
  現在卻要在外麵瞎走。
  突然又覺得自己笨,沈飛又不是來住一天兩天,難不成還要天天躲著他?
  唉,算了。
  正待往家返。
  一扭頭,看到一座精致的二層小樓矗立在路旁,牆上刻著兩個不大不小的英文字母:“Dr. Liu”。
  心中一動,莫非這就是琉璃說的那個劉醫生的心理谘詢診所?
  那時候,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她和琉璃因為一個郵筒被關進拘留所,雖然沒兩天就被接了出來,卻要接受強製的心理健康輔導。
  琉璃很不喜歡,覺得是變相的坐牢。
  一笑反而覺得好,整天裝頑劣也不是一件不辛苦的事。
  劉醫生是個靦腆、溫和、像個大哥哥一樣的年輕人,他的辦公室在一座高校裏,那裏一片靜謐,連空氣中都有一種安寧的味道,讓她感到難得的平靜。
  想到有可能見到故人,一笑一陣興奮,推門而入。
  門口接待台,一位身穿粉藍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起身相迎。
  “請問劉醫生在嗎?”一笑問。
  “您好,劉醫生周日下午不接待客人。您要預約嗎?”護士微笑著回答。
  咦?周日不理應是私人診所最忙的時候嗎?
  一笑心中疑惑,但仍禮貌告退。
  “怎麽了?”
  一個溫潤的男聲從樓梯處傳來。
  一笑回頭,隻見一位斯文俊雅的年輕男子正從樓上走下,看到一笑,怔住了。
  呀,真的是劉醫生!不過長久未見,想來已經認不出她了。
  一笑莞爾:“劉醫生,不記得我嗎?我是……”
  “一笑。”年輕男子溫和卻肯定地接道。
  久別重逢,場麵沒有與琉璃那樣火爆,卻也溫馨。
  “什麽時候回來的?”劉醫生把一笑領到樓上,斟上一杯茶。
  “有一個多月了,琉璃跟我說起你的診所就在我家附近,今天竟然誤打誤撞找進來。”
  “你見過琉璃了?”
  “是啊,她還提醒我不能在這裏和你聊天,因為收費很貴。”一笑逗趣道。
  “沒沒沒,我現在不是營業時間。”劉醫生竟有些窘。
  “嗬嗬,放心,我也沒打算付錢。”一笑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聽說現在你這裏的診費要五百一個鍾頭,那不是很辛苦?”一笑問。
  劉醫生略一驚訝,苦笑道:“別人聽說我收一小時五百塊,第一反應都是‘哇,那麽好賺!’,隻有你會說辛苦。”
  “肯定辛苦嘍,如果一個人願意花五百塊來傾訴一個鍾頭的煩惱,可見這些煩惱得有多令人煩惱,聽一聽都會很累,何況還要費心開解。”一笑認真地說。
  “所以才要把診所開在富人區,富人錢多,煩惱也多。嗬嗬。”
  “是啊,普通人更容易取悅,吃一頓大餐,或買一輛新車就可以開心好久,有錢人平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正煩惱起來反而無可慰藉。”
  笑語盈盈。
  他望著那張清麗的笑臉,一邊狀似隨意的談笑風生,一邊捏了捏汗涔涔的手心。
  心裏清楚,多年前中的蠱,
  今日毒發。
  ……
  那年,他研究生剛畢業,實習期間義務為一些中學提供青少年心理健康輔導。
  來就診的大多是頑劣少年或叛逆的富家子弟,喜歡挑釁又吵鬧。
  隻有一個叫做一笑的女孩子,染著金發,帶著叮叮當當的耳環,卻出奇的安靜而乖巧。
  她幾乎從不主動說話,卻有問必有答。
  當她偶爾凝視他的時候,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她秋水一般的明眸裏,而她的目光卻落在他身後無限遠的遠方。
  那年,他二十三歲,
  愛上了這個謎一般的十八歲少女。
  當他正職業性地想要理清自己的感情的時候,她卻突然不見了,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
  那個叫琉璃的女孩告訴他,她走了,去了地球的另一邊。
  遙遙無歸期。
  他原以為這隻是一段尚未萌芽就已被扼殺的感情,終會隨著時間淡忘。
  但不料那種子頑固的留在心中,它沒有發芽,卻生了根,須須蔓蔓,無聲蜿蜒,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察覺。
  所以他有意無意地保留著每個周日的下午,因為這曾是他和她唯一獨處的時間。
  今天,當他在樓下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
  心底的根須生生一扯,
  靠多年從業修得的定力才能自持。
  ……
  何處爭得佳人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十三) 隱隱輕雷聞隔岸
  天色已晚。
  劉醫生把一笑送回宜園。
  “我到了,劉醫生,你回吧,改天請你來喝茶。”一笑與他告別。
  “一笑,”他叫住她,有些吞吐,“……你可以叫我家明。”
  “好的,家明。”
  “你會記得?”
  “家明,琉璃有沒有同你說過,讓我記住很容易,忘記卻很難,至今,能被我忘記的都是最重要的,比如我的父母。”她笑答。
  “哦不,我不是指……”他怕無意惹起她的傷心往事,連忙解釋。
  “沒關係的。”一笑早已接受事實。何況,大多數人都對五歲之前的生活不複記憶,她也隻不過多了三兩年。
  見他還是不像要離開的樣子,一笑有些納悶,出於禮貌又不好扭頭就走,目前這種待遇隻有沈飛獨享。
  “一笑,”他果然還有話說:“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你問的那個問題?”
  “嗯?”一笑在腦子裏迅速搜索,眼神一暗,但隻一瞬,便答道:“我忘了。” 微笑依舊。
  他淡淡地笑,“其實也沒什麽,你進去吧,改天見。”
  “再見。”
  夜幕下的道路十分安靜,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他心中一沉。
  想起她說,能被她忘記的,都是最重要的。……
  一笑掩上門,臉上的歡容悄然消失,有些怔仲。
  她如何會忘呢?那是個在心中盤旋無數次卻唯一一次問出口的問題。
  ――“如果你深深深深愛著的人,深深深深地愛著別人,可該怎麽辦?”
  正垂首自傷,滿腹心事地走向小樓。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那外麵,就是你的鮮魚?”
  是沈飛!
  一笑警覺地抬起頭,隻見沈飛抱著雙臂靠在銀杏樹下,仿佛已經立了很久,樹影遮住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裏卻帶著明顯的敵意。
  哪有房客第一天進門就要挑釁。
  一笑心情壞,不想應付他,目不斜視往前走。
  可就要經過他的身邊,沈飛突地一個箭步逼上來!
  像一頭迅捷的豹,促不及防扣住她的肩,將她扳過身來!
  隻一刹那,
  二人近在咫尺,
  呼吸相纏。
  其實這並不是沈飛第一次故作曖昧地靠近她,按照往次她根本就不要理會,好讓他自討沒趣。
  可今天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讓她強烈地感覺到,
  他的身上有股危險的氣息!
  於是她慌亂地掙紮,奈何他的手像兩條鐵箍,令她動彈不得!
  距離這麽近,清冷的月光照進他的眸,有種無法逼視的光芒,讓她猛然想起初見他的第一眼。
  ――他怎麽了?
  ――要怎麽辦?
  一笑強自鎮定,腦中飛快地思索。
  但見沈飛輕眯了一下眼,忽然俯身逼近,她趕緊把頭避向一旁!
  他卻隻在她耳邊停住,
  低聲廝語:
  “不許愛別人!”
  聲音輕而緩,卻透漏出隱隱的霸道和威脅。
  一笑著實一驚,不自覺地又把頭扭過來,研究他的臉。
  他是認真的?!
  恍然之中,沈飛臉上卻神情一變,眉眼彎彎,唇角輕揚,像是忍俊不禁,低笑出聲。
  轉瞬間,就回複到她熟悉的那副浪蕩不羈的嬉笑模樣,手也放鬆了。
  一笑覺得自己又被捉弄!氣急敗壞,真的惱了!
  使勁把他推開,氣鼓鼓地扭頭跑進屋去。
  一連幾天都對他冷顏以對。
  連柳媽媽都看出她對沈飛有些反常,還要替他來說好話。
  分明是被沈飛收買!一笑心中憤恨。
  自從他進了家門,餐餐都對柳媽媽的手藝讚譽有加,嘴巴像抹了蜜一樣,把柳媽媽哄得合不攏嘴。
  上班時間也就罷了,一笑決定在家絕不再敷衍他。隻要顏昊天不在,便立刻視此人為空氣,就差從他中間穿過去。
  沈飛依舊故我,隻是偶爾會在一笑不注意的時候靜靜凝視她。
  她從沒發覺。
  這也不奇怪,有時候,就連他自己都不覺得。……
  再過幾日就是中秋。
  按照慣例,顏昊天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舉辦賞月酒會,邀請一些生意上的夥伴和社交上的朋友來宜園小聚。
  這幾天,一笑沒有上班,專心在家協助公關部布置草坪和燈光,自然又是要靠明澈廣告出力。
  她喜歡這項工作,有趣又有創意,而且不用麵對沈飛。
  中秋這天,天氣晴好,看來肯定有月可賞。
  下午,酒店大廚和侍者陸續到來,把一切布置妥當。
  太陽還沒落山,一笑就已裝扮完畢。因為她也算是宜園的女主人,特意修飾地比平時隆重許多。
  顏昊天和沈飛也比平常早歸。
  見到一笑,沈飛一愣。
  隻見她雙頰芳菲,眉目生輝,身著一件象牙色古典旗袍,繡有銀絲暗花,隨著光影流動若隱若現,長長的耳飾似一滴淚,欲墜未墜,一頭秀發鬆鬆挽起,透著絲絲嬌柔和嫵媚。
  偏這女子又不知道自己美,氣質超然,沒有絲毫忸怩做作。
  卻不知隻此一晚,要傾倒多少癡心少年。
  客人們陸續到來。
  酒會開始十五分鍾後,琉璃也到了。不過今天她並不顯得遲,因為這種酒會遲到的人總是很多,尤其是一些公仆人士。
  明月升空,燈火初明。處處觥籌交錯,衣香鬢影。
  一笑忽然瞥見家明獨自一人立在角落,頗有些孤單,心裏暗暗自責,今天是她特意把他請來的,卻不小心冷落了人家。
  於是端起一杯紅酒,向他走去。
  “家明,真是不好意思,沒能好好招呼你。”一笑很是歉然。
  “沒關係,人這麽多,怎麽能都照顧到。”說是這樣說,見她過來,他仍然由衷微笑。
  “怎麽不去結識些新朋友?心理學家不是最擅長與人交往?”
  “並不,很多人一知道我從事心理谘詢職業,會下意識閃躲,也許是怕被窺見心中秘密。”
  “哦?會這樣?我就不怕,你又不是放射線,一定看不到我心裏的秘密。”說著,她調皮的笑了笑。
  家明不語,隻微笑地看著她。
  一笑隻覺從未見過別人有這般溫和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會有重量,落得重了會壓到她一樣。
  在他麵前她總是感到難得的坦然和舒適,或說或笑,毫無顧慮。
  正聊著,一縷發絲從她的額跡飄然落下,家明很自然地伸出手,幫她輕輕攏到耳後。
  溫熱的指尖輕輕觸到她的耳側,有點不好意思,一笑像小女孩一樣吐了吐舌尖。
  她沒留意,
  遠處,有一道目光,正牢牢地注視著她和他。
  目光的主人無意識地輕搖著杯中美酒,忽見家明抬手,那酒杯一顫,幾滴豔紅色的液體濺灑出來,落在衣上,洇暈不見,如風過無痕。
  可終究還是滲進去了吧?
  ……
  “一一,一一。”遠處,顏昊天在叫她。
  一笑應了一聲,忙同家明道歉,急步離去。
  “嗨,看什麽呢?”琉璃不知從哪冒出來,大力拍了拍家明的肩。“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位本城名媛?”
  “不用。”他的目光尚未來得及收回。
  “你愛她?”琉璃有時就像個巫婆。
  “有那麽明顯嗎?”家明苦笑。
  “在她麵前還沒那麽明顯,在我麵前你還得修煉修煉。”說罷,琉璃鄭重道,“愛她就去跟她說啊。”
  家明搖頭,“一笑心裏有間屋,屋裏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在裏麵住了很久,貿然去敲那扇門她並不會讓你進去,反而會避之如洪水猛獸。”
  “嘁~,那你就站在門口守著吧,守到她自己肯出來。”琉璃顯然對守株待兔的故事不以為然。
  她轉身欲走,還不忘加了一句,“小心那房子沒門也沒窗,她一輩子都沒打算出來。”
  留下家明獨自落寞。
  那邊,顏昊天正帶沈飛和一笑見唐律師。
  唐律師是老熟人了,不過一笑自從回家後還沒見過他。
  今日重逢一笑頗有些羞赧,想當年她被唐律師“押送”到美國,似乎好像也許大概做了些什麽反應過激的舉動。
  唐律師是寬厚長者,自然不會與她計較,不過還是打趣地說:“一一當年,哇,真是好厲害,我一路都在慶幸還好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不然肯定要被她拋出去。”
  一笑臉色緋紅,正要撒嬌耍賴。
  突然,旁邊不遠傳來一陣不和諧的聲音,引得大家看過去。
  原來是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妖豔女子可能是看到主人在這邊,正要過來敬酒,偏巧不小心撞到正在收拾酒杯的柳媽媽,杯中殘酒灑了幾滴在女子的衣裙上,立刻像踩了炸藥桶一樣,好一頓埋怨!聲音雖然沒有響得滿場都聽到,卻仍是尖銳刺耳。
  柳媽媽一向懂規矩,隻是不停地道歉。
  一笑一看,心頭火起!
  柳媽媽在宜園從未被當傭人看待,一笑更是把她當長輩敬重。今天的酒會本來也不用柳媽媽出來收掇,自有酒店侍者代勞,可老人家閑不住,看到了就想動把手,卻惹來這等麻煩。
  一笑氣不過,咚的放下杯子就要上前理論。
  “一一!”一個聲音喝住她,同時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
  出聲音的是顏昊天,出手的是沈飛。
  此地眾人,非富即貴,誰也不能得罪,何況來者都是客,作為主人怎能失禮?
  一笑被這一喝一拉,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隱忍不發。
  那邊二人嘴上討夠了便宜,掉頭換上一雙笑臉,向他們走來。
  隻見這中年男人一身白衣白褲白鞋白襪,品位十分古怪,年輕女子還算正常,曲線玲瓏,上身穿著摻合金絲的黑色緊身低胸上裝,下身是一件虎皮紋路的火辣短裙,腳蹬長筒馬靴,濃妝豔抹,美得囂張。
  一笑怎麽看都怎麽不順眼,卻無可奈何。
  顏昊天為他們介紹兩位客人:
  “沈總,一一,這位是XXX的王主任和殷小姐。”
  雙方握手,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這位王主任聽說沈飛是法籍人士,非常興奮:
  “法國好啊,絕對的時尚之都,我每次去都要找當地的專業裁縫定製手工西服,就是和國內的不一樣!”
  沈飛又開始展現他蜜糖般的笑容,
  “王主任好眼光,您和這位美麗的小姐很遠走過來我就注意到了,非常的與眾不同。哦,一下子還讓我想到兩個很經典的熒屏角色。”
  一笑不解,這個人雖說討厭,但從來都不諂媚,今天是發什麽瘋?
  “哦?是嗎?”王主任覺得法國人的馬屁拍起來就是比中國人拍的舒服,仿佛自己真的有明星的感覺了。
  “是誰呀?沈總說說看嘛。”一邊的女子也來了興趣,嗲嗲地追問。
  “白龍馬和孫悟空。”
  沈飛萬分認真地回答。
  $%*@*#&%!
  一笑終於知道世上真的有忍到內傷這回事了!
  體內五髒六腑都扭曲得打成了蝴蝶結,臉上卻要保持矜持的微笑,還得為沈飛圓場,“Felix,不要亂講!”
  一邊轉向麵部也已經在扭曲的王主任和殷小姐,“對不起對不起,沈總從小在國外長大,對於國內文化不很了解,經常說錯話,二位一定要包涵!”
  “是嗎?我又講錯話了?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沈飛的國語突然蹩腳起來,態度卻異常誠懇。
  但一笑發誓,在他點頭認錯的時候,分明看到了那一閃而過的半個笑。

  (十四) 隻許庭花與月知
  宴終人散,宜園回複往日的安靜。
  忙碌了許多天,總算圓滿結束,一笑覺得一陣輕快。
  許是多喝了幾杯酒,有些胸悶煩熱。她信步走出小樓,想到外麵透透氣。
  庭院裏,月上中天,清輝滿地。
  草坪上,一個人影長身而立,望月凝思。
  是沈飛。
  若是往日,她定要遠遠躲避。
  可今天不同,她對沈飛的好感從初識到現在全部加起來都不會有今天這樣多。
  再加上心情大好,她破天荒地主動接近他。
  “嗨。”輕輕地打了聲招呼。
  本是個最平常不過的招呼,一笑居然有點不習慣,可見是積怨已久。
  沈飛聞聲回頭,向她望過來。
  有那麽一瞬,一笑感到些許驚奇。
  沈飛臉上的神色與以往所有都不同,不是嬉笑,不是譏誚,不是淩厲,也不是高深莫測,那可是……哀戚?
  稍一錯愕,那絲異樣轉眼即逝,沈飛一切如常。
  但也並未像要調笑,也許是珍惜她這難得一見的友善。
  “嗨。”他簡單地回了一聲招呼。
  兩人之間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相處,既不恭敬疏遠,也不嬉笑怒罵,仿佛隻是老友相見,隨意卻也親昵。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沉默顯得尷尬,一笑試圖尋找話題:
  “華人最重中秋這個節日,怎沒回去與父母團聚?反正公司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忙完的。”
  “我父母早逝。”沈飛淡淡回答,語氣並無太多起伏。
  一笑突然明白他剛才為何顯得那般孤清,無意中觸痛別人傷心處,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什麽,時隔久遠,無須介懷。”沈飛今天出奇地溫和,“我由乳母帶大,後來乳母嫁給養父,二人待我極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一笑沒想到沈飛竟然有著與自己相似的身世,頓時心有戚戚。
  溫言安慰他:“那還好啦,至少你還記得他們,你看我,連一丁點回憶都沒有。不過,顏昊天也對我極好。”
  沈飛眼中一暗,彎了彎唇角,試圖微笑。
  雖然今年天氣冷的晚,但終歸已是中秋,夜涼如水。
  一笑卸去盛裝,穿了件寬鬆的家居服,長發半幹,站得久了,覺出絲絲寒意,不禁蜷了蜷雙臂。
  沈飛見狀,隨手把身上的西服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那衣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一笑覺得難為情,連連推辭,沈飛卻很堅持。
  爭執了一會兒,她不想破壞兩人之間百年不遇的平和,隻好讓步,乖乖披好。
  又是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來,我教你一個專治壞心情的好辦法吧,很靈的。”一笑挖空心思想話題,試圖活躍氣氛。
  “哦?”沈飛表示感興趣。
  “嗯,就是望天。最好是在有很多很多星的時候,你看著那些星,就會想,每一點星光,從它被發射出來到進入你的眼睛要走上百十千萬年,宇宙是這麽大,人是這麽小,人類和人類世界的所有就隻構成這顆星球表麵薄薄的一層生命層,一切都那麽微不足道。於是,一個人的悲哀算什麽?難過算什麽?傷心又算什麽呢?”
  一笑仰著頭,向著墨藍色的夜空,開始還說得有些起勁,不知為何,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幾乎變成喃喃囈語:
  “山河大地尚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之軀且歸泡影,何論影外之影……”
  驀地,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慌忙收攏心神,對沈飛淺淺一笑:
  “可惜今天好像沒什麽星星。”
  可是沈飛看到了星。
  那是她的眼睛。
  片刻之間,他又一次捕捉到那種難以名狀卻令他心頭一震的東西,正在那眼波中隱隱流動,沉浮不定。
  見他盯著她,一笑低首垂眸,躲避他探詢的視線。
  這次他沒有放過她,
  一抬手,托起她的臉,深深望進波心深處。
  終於了然。
  “一笑,為什麽你的眼中有一種帶著絕望的渴望?你在渴望什麽?或是――,渴望誰?”
  他的聲音從來不曾如此溫柔,溫柔得宛如一片飄落的羽毛。
  落在她的心底,卻如一塊巨石,迅速激起漣漪!
  ――他為什麽要這麽問?
  ――他知道了什麽?
  ――不可能!
  即使在顏昊天麵前她都把自己掩飾的很好,更遑論其他人?!
  她強迫自己迎視他的眼,思緒如團團亂麻,在心中飛速閃過,一時竟忘了甩脫他的控製。
  “Howard。”沈飛倏的放下手。
  “我沒有!!”
  一笑驚恐萬狀,脫口而出!
  聲音低而急促!
  沈飛神情古怪地看向她。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兩個人在聊什麽?”
  竟是顏昊天!
  一笑急急轉過身,隻覺頭嗡的一下,完全亂了陣腳!
  電光火石間,隻一個念頭要逃走!
  慌亂搖頭:“沒,沒聊什麽,我……我回去了。”
  說罷,也不待回答,撇下他們,自顧自地向小樓跑去,像極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因為跑得急,竟忘了身上還披著沈飛的外套,連它落在地上都不發覺。
  身後,沈飛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臉上是難以掩飾的震驚。
  隨著那一連串淩亂的腳步聲消失在小樓裏,園內一片靜寂,
  仿佛連花草樹木都受到驚嚇,忘記隨風搖擺。……
  顏昊天當然發覺有異,卻不追問。
  隻彎身把地上的外套揀起來,上前幾步,交給沈飛。
  沈飛下意識地接過,不知是一時回不過神還是不願回過神,竟未言謝。
  顏昊天深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煙霧,看著縷縷輕煙在空氣中散盡。
  終於打破沉默。
  “Felix,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給一一取名一笑?”他說得隨意,像是平常閑聊,
  “一一小的時候,遇到一場車禍,從鬼門關裏揀回一條命,醫生說她不會死,但可能永遠也醒不了,即使醒來也會失去記憶,甚至智力不全。”
  “那時她隻有八歲,那麽一小點的小人兒,包裹在層層紗布裏,可憐得任誰見了都會心疼。”
  “所幸醫學昌明,後來,她終於重新睜開眼。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就像是個初生的嬰兒,可她竟會笑。”
  說著,他的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現出那個十六年前深深打動他的笑容,正是那個笑容堅定了他心中一個反複猶豫的決定。
  “你相信嗎?一一笑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亮起來。”
  “我想給她一個能讓她永遠笑的世界。”
  “可我沒想到的是,是她帶給了我一個還有笑的世界。”
  “一一是我唯一的歡樂。”
  顏昊天沉浸在往日的思緒中,手上的雪茄多時不動,煙灰冷寂,漸漸熄滅。
  沈飛一言不發,似是在聽,又似是出神。
  良久。
  顏昊天輕歎一聲,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一一現在也常常笑,可那不是她的笑。你明白嗎?一一的笑容不是這樣的。”
  “一一是個好孩子,她很真,很善良,也很重感情,可她太年輕,太執著,還不懂得放下,就像她的母親……”言及此,他收住話音,像是被什麽打斷。
  旋即緩緩道:“她需要時間從自己的心裏麵走出來,或是需要一個人,讓她忘記心中的執念。”
  沈飛依然不語,垂眸靜立。
  顏昊天卻突然轉向他,神情凝重,問:
  “你會否珍惜她?”
  這話沒頭沒尾,十分突兀。
  卻分明是托付。
  有一種無法言明的複雜神色在沈飛的眼中閃過。
  但他說:
  “我會。”
  ……
  夜色更深,人影已去,庭院空空,隻有月色。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明月有知,明月會想:百世紅塵,不論今古,又真見幾人放得下?

  (十五) 也無風雨也無晴
  清晨,天已大亮,一笑卻不知道。
  她正蜷在床上,把頭蒙在被子裏,第一萬次地想,
  昨晚的談話究竟是怎麽從一個最平常的招呼演變成一場災難的。
  她第兩萬次地痛責自己!
  好端端地為什麽要說星星?!
  為什麽要去跟沈飛搭話?!
  為什麽晚上不睡覺卻要溜到外麵去?!
  為什麽要喝那麽多酒?!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外麵,一陣陣的敲門聲已經響了幾次,從輕緩到急促,可她正糾纏於自己的十萬個為什麽之中,絲毫沒有聽見。
  早已過了上班時間,一笑卻一直沒有出房,聽上去裏麵一點聲息都沒有,柳媽媽心急,擔心出事,終於自己扭開門,走了進來。
  一進門,看到床上滾作一團的被子,嚇了一跳,急忙走過去把她拉出來:“一笑,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是啊,她癟著嘴唇,眼圈發烏,臉憋得通紅,頭發糾結在一起,再沒有比這個樣子更像生病的了。
  見到陽光,一笑哀號一聲,又翻身去找被子。
  柳媽媽更著急了,連連說:“哎呀呀,肯定是昨晚上穿得單薄,凍著了,唉,病了更要吃飯啊,我去給你煮粥,吃了好吃藥,你先好好躺著。”說完,急匆匆地出去了。
  於是,一笑就這樣“病”了。
  “病”得出不了門,一日三餐都由柳媽媽端進房間來。
  第一天,飯菜都是原樣端進原樣端出,熱了又熱,任柳媽媽怎麽勸都不吃,她也不是想絕食,而是真的吃不下。
  晚上,顏昊天過來探病,她提心吊膽地偷眼觀察他,並無發現異常,不過是噓寒問暖,囑咐她要吃東西。臨走還問她要不要叫醫生,她連說不用,他也沒堅持。
  一笑的一顆心稍稍放下一點點,她恍惚記得,昨晚顏昊天站的較遠,應該不大可能聽清她和沈飛的談話。
  第二天,居然肚子會叫,開始想吃東西,一笑苦笑自嘲:
  瞧,這就是為什麽以前從沒聽過世上有人因為羞愧難堪而餓死!
  “病”到第三天,在給自己做了無數的思想工作和大量的心理建設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決定出門見人。
  畢竟躲在屋裏不是長久之計,時間久了反而惹人疑心。
  三天來,沈飛毫無動靜,甚至都沒來“探病”,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
  不過他還好沒來,若是來了,恐怕她會“病”得更重。
  不管怎樣,她已想好對策。
  無論他問起任何關於那天晚上的事,她都抵死不承認。
  如果他借題發揮,又想戲謔她,她就立刻翻臉,即使鬧到被顏昊天知道都在所不惜!
  想來沈飛總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不會為了逞口舌之快而真的與“顏家大小姐”水火不容。
  於是,第二天,一笑從內到外,全副武裝,披好鎧甲,備好槍劍,硬著頭皮準備迎敵。
  終於還是心虛,一早,她特意等顏昊天和沈飛出了門才下樓去吃早飯。
  今天是她第一次上班遲到,同事們知道她大病初愈,都來問寒問暖。
  顏昊天見到她來,簡單的關心了兩句就去忙了,他從不在公司對她顯得太過親昵。
  整個早上都沒見到沈飛,但一笑知道他在。
  小美已經被叫進他的辦公室好久了,不知是在交代什麽事情。
  正在心情忐忑,小美抱著一摞文件出來了,衝她努了努嘴:“笑笑,Felix讓你進去。”
  一笑聞言,緊咬銀牙。
  好,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這第一刀最是難熬,熬過去也就過去了!
  她暗暗做了幾個深呼吸,捏緊雙拳,來到沈飛辦公室,推門就進,也不敲門。
  裏麵,沈飛正伏案寫著什麽,聞聲抬頭,道:
  “一笑,你來啦,病好些了?”
  一笑秀目圓睜,試圖在他臉上找出任何一絲嘲諷。
  逡巡了半天,竟一絲也沒找到。
  沈飛說這句話的時候從語氣到表情都和剛剛外麵同事與她的寒暄無任何不同。
  她隻好僵硬地點了點頭。
  沈飛拿起手邊的一份資料,遞給她:
  “下午兩點要和明澈開一個關於巧克力新產品的廣告提案會,這是他們送來備選的一些策劃案,你先看一下。”
  一笑接過資料,警惕地等待他的下文。
  “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啊?這就完了?!
  一笑大吃一驚。
  直到走出門,仿佛還在雲裏霧裏。
  為什麽會這樣?似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莫非真的沒發生過?那一幕隻是月圓之夜的一場夢魘?或是她真的病了?產生幻覺?
  不不不,一定是沈飛有什麽不對勁,一笑決定停止這種挑戰自己理智的危險行為,轉而從沈飛身上找原因。
  哪裏不對勁呢?
  沈飛今天太正常了,因為太正常所以太不正常。
  天,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直到回到位子上坐了好久,一笑臉上都還寫滿了不可思議。
  身後的小美突然探過頭,悄悄在她耳邊說:“笑笑,你也發現了哦?最近Felix狀態有點不對。”
  嗯?怎麽別人也發現了?
  一笑疑惑地看著她。
  小美很肯定地衝她點點頭:“以前啊,Felix臉上就像非洲的象牙海岸一樣陽光燦爛,現在卻像上海的冬天一樣陰晴不定。聽說他從酒店搬到你們家去住了,你們沒有欺負他吧?”
  什麽?一笑在心底尖叫,為什麽不問他有沒有欺負我?
  但她隻是皺了皺眉,輕輕說:“不要亂講,他是顏董的貴客。”
  小美撅了撅嘴,把頭縮了回去,“那難道是水土原因?”
  一笑繼續端坐一旁,滿頭霧水。
  本想等下午和沈飛一起開會的時候再慢慢察言觀色,沒想到這個廣告提案會竟開得異常激烈,她根本就沒顧上沈飛。
  會議前半部分,關於幾種夾心類和牛奶巧克力產品的廣告提案還進行得比較順利,公司方麵隻提了一些簡單的修改意見,基本能夠成型。
  可是,對於最後一款高可可含量的黑巧克力,品牌公關部經理陳鑫對於明澈廣告的提案非常不滿意,剛開始他還盡量耐心地逐個指出提案中令他不滿的地方,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越說越多,終於他連急帶氣,把案稿啪的丟在桌上,道:“我看這份東西改無可改,隻能重做!”
  琉璃坐在對麵,早已被他的一大堆意見搞得不耐煩,現在又聽說要重做,先是耐著性子跟他講理,後來便越說越氣:
  “老陳,你知道,就是這款產品,會前光樣稿就給你們出了七八種,你也是反複不滿意,現在這裏的是綜合你們對所有樣稿的意見重新製定的全新提案,這裏麵又包含了三種不同風格的創意供你們選擇。如果所有這些都不行,那也請您告訴我,到底什麽樣的才是行?”
  陳鑫和琉璃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知道她有些脾氣,嚐試放低語氣道:
  “琉璃,不能怪我們要求高,你也知道,這款產品對於天宇至關重要!我們已經為它購買了大量的廣告時段和版麵,在媒體投放上下了大工夫,這還都是靠沈總支持才能爭取到這筆預算,所以這個廣告創意必須得夠獨特,能出彩!不然錢都打了水漂,你我的責任可都不小!”
  琉璃聽出他話中隱含的威脅之意,更加光火:
  “陳經理,話可不能這麽說!如果我們明澈沒有盡心做也就罷了,該我們的責任我們攬!可創意這東西也不是漫無邊際的,您要是覺得我們的創意都不好也至少給我們一個建設性的指向,而不是每次都隻說不好不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我們的設計師都疲掉了,對著一個產品做幾十個方案誰的腦袋不會木?!”
  陳鑫被她堵了幾句,脾氣也上來了,好歹也是甲方,怎麽出了錢還不能說不好了?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的‘指向’就是,我需要一個好創意!一個與眾不同的創意!一個受眾都能記住的創意!如果我知道到底怎麽做,何必還要找你們?”
  會場氣氛越來越緊張,一笑在旁邊幹著急,會議室裏最高層的要算是沈飛,他不開口幹預,別人哪敢衝進去做炮灰。
  可她已經瞄了好幾眼沈飛了,發現他完全不在狀態,不知道是不關心還是在魂遊太虛,反正是一臉漠然。
  眼看著一旁的琉璃馬上也要拍案而起了,一笑連忙拉住她,說道:
  “大家冷靜一下,冷靜一下,琉璃,陳經理一直負責天宇全線產品的品牌建設和管理,在這方麵很有經驗,他的意見應該尊重,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公司人員比廣告設計師更懂產品,對公司文化、產品文化理解得也更加透徹,應該積極參與多出些好點子,而不是一味地依靠有限的幾個設計人員。大家看這樣好不好,我建議這款產品的廣告提案我們還是重新再做一次,在座各位公關部、市場部、銷售部的同仁今天也帶些產品樣品回去,每個人都好好想想,琉璃你回去讓你的人也再想想,過幾天我們再開個專門的會議一起討論,可好?”
  一笑一番話把兩邊都做了安撫,爭議暫時得以緩和,兩個麵紅耳赤的人也不再言語,大家都看向沈飛。
  沈飛終於神歸本體,卻隻漫不經心地應道:“那就這樣吧,沒什麽事可以散會了。”說著,合上文件夾,起身離去。
  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市場部經理忙起來圓場,一邊把桌上的巧克力分給大家,一邊開玩笑道:“可都省著點吃啊,這是小批量試產的新品,要等新設備調試好後才能進行規模生產,到時候再給你們多發些。”
  ……
  會議結束,人去屋空。
  一笑最後一個離開,關門的時候,她不禁遠遠望了一眼那張空落落的座椅,心中茫然。
  長久以來,她對自己的識人眼力頗多自信,可不知為何,對於沈飛,她自始至終都有一種飄忽難定的感覺。
  淩厲的沈飛,嬉笑的沈飛,溫情的沈飛,冷漠的沈飛,風度翩翩的沈飛,浪蕩不羈的沈飛……
  沈飛沈飛……
  為何她總是看不懂他?

  (十六) 相思本是無憑語
  宜園,夜深人靜。
  一笑托著下巴,對著桌上的幾顆巧克力發呆……
  ――離上次的提案會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關於這款黑巧克力的廣告創意還是沒有定論,再過幾個月就要年終,聖誕節、新年、情人節接踵而至,無疑是巧克力的銷售旺季,如果這條廣告不能如期推出,會耽誤大事的。
  ――沈飛最近也不知怎麽了,自從那天之後,整個人像轉了性一樣,不再有任何稍稍逾矩的言語或舉動,完全如她夢寐以求的那樣,可為何總有些莫名的不安?
  ――媒體投放方麵定金都付出去了,廣告再出不來,難道要開天窗?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到底是哪不對勁呢?
  ――實在不行就建議在現有的創意方案中矮子裏麵拔大個兒,選個差不多的算了。
  ――那天到底有沒有被他看出什麽不對?還是自己杞人憂天?……唉,算了吧,旁邊就是站著一頭豬也都看出來了,何況是沈飛?
  唉~
  唉~~
  一笑驀然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都不自覺地歎出聲來,暗暗苦笑。
  忽的一聲電話鈴響,又把她嚇了一跳。
  拿起話筒,傳來一個西方女子熱情洋溢的問候:“Hi,Smile!”
  “Hi,Judy!”一笑一下子就聽出了對方的聲音。
  話筒裏被喚作Judy的女子是美國《人間行走》雜誌社的圖片編輯,也算是一笑的衣食父母,當初她的攝影作品若不是得到Judy的賞識,這兩年的流浪日子也不見得會太好過。
  回家以後,一笑隻給她發了一封匯報近況的email便一直忙於天宇的工作,好久未聯絡,現在突然聽到她的聲音,頓覺十分親切,
  “Smile,回到中國一切可好?最近為何如此懶惰,一件新作品也不見?”Judy假意嗔怪,話裏卻帶著笑音。
  “嗬嗬,Judy,上海的鋼鐵森林你不會感興趣的,若你真想要,我給你拍些東方明珠好不好?每天一張都行。”一笑與她開玩笑。
  “不不不,東方明珠我的圖庫存有上千張,足夠用到本社倒閉。”Judy總是語無禁忌。
  兩人開心地嘰嘰喳喳閑聊了好一會。
  終於,Judy想起還未說正事:
  “Smile,這次打電話來是想同你說,我們對中國市場很感興趣,打算在明年推出中文版,為了調查一下當地讀者的興趣偏好並且提前打開一些知名度,下個月我們將在上海舉辦一場旅行攝影展,我這個月底赴上海做籌備工作,有沒有時間出來見麵?好久不曾見到你了。”
  一笑連聲應道:
  “好啊好啊,好久不見,真想念你!如果在上海有什麽需要幫忙之處,一定要讓我知道,好讓我盡地主之誼。”
  “哈哈,那當然。還有一個好消息哦!作為本社優秀的華人攝影記者,你的作品將會被專門辟出場地在這次展會上展出,記得帶朋友們來看。”
  “真的?”一笑喜出望外!
  直到放下聽筒,都在合不攏嘴。
  她的作品就要做公眾展出了!那可是她這兩年來最大的工作成就,馬上就能讓顏昊天看到了,多麽好!
  懷著抑製不住的興奮之情,一笑一溜煙地跑出門,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顏昊天。
  可他的房間沒有人。
  一笑有些納悶,明明看到他到家了呀,這麽晚會去哪裏?
  扭頭便往樓下去找,開始還跑得很急。
  突然,
  她猛地收住腳步,
  呆呆定立在樓梯中間。
  下麵,
  一片漆黑中,
  從書房虛掩的門內漏出的一道光線顯得分外刺眼。
  順著那光亮望進去,剛好看到顏昊天,
  繚繞的煙霧在他四周輕舞,輕煙背後的目光與神情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毫無防備,一絲刺痛從心底深處傳來,瞬間將她擊中。
  她並未天真地以為這一幕再也不會發生,事實上它曾無可遏製地在她腦海中重放過一遍又一遍,清晰無比,但當它真的又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悲傷仍然無可抵禦。
  他已經這樣望了她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而她還要這樣望著他多少年?
  是否是永遠。
  無聲無息地不知站了多久,終於醒覺再這樣下去會被他發現,一笑垂著頭,轉過身,拖著腳步往回走。
  不提防,“砰”的一下撞進一個寬寬的懷抱。
  不用看也知道是沈飛。
  一笑忙忍住心中的難受,捂住額,掩飾道:“呀,好痛!”
  昏暗中,沈飛的眸亮晶晶地盯住她。
  若是從前,怕是又要被他趁機捉弄,可今天,他居然連笑都沒笑,隻是輕輕拿開她的手,看了看說:“沒事吧?”
  樓梯上的響聲把顏昊天驚動,他走出書房,揚聲問:“怎麽了?”
  一笑穩了穩心神,語作隨意的回道:“沒什麽,剛剛Judy打電話過來,說下個月《人間行走》雜誌要在上海舉辦一個攝影展,會展出一些我以前的作品,我來告訴你。”
  顏昊天一聽,很是開心,高興地說:“是嗎?那我可一定要去,Felix,有空你也去給一一捧捧場!”
  “好。”沈飛簡短地應了一聲。
  一笑向兩人道聲晚安,匆匆回房。
  再也沒有心思琢磨什麽廣告創意或是沈飛的種種反常。
  她呆呆地蜷坐在床角,胡亂剝開一顆巧克力,放進嘴裏。
  想起小時候,每次她不肯吃藥,顏昊天都會拿出各種糖果哄她說,一一,先吃苦再吃甜,甜會更加甜,要不要試一試?
  散發著濃鬱芳香的黑巧克力,甫一入口,是一種醇醇的苦味,夾雜著可可特有的澀感,待它在舌尖融化,滲入每個味蕾,方才回繞出淡淡的甘甜,絲絲苦,縷縷甜,在口中糾纏,難分彼此,就像可望而不可及的愛……
  猛然間,仿如福至心靈,一個念頭鑽進腦袋,她忙把混亂思緒暫時放在一邊,拿起電話撥給琉璃:
  “琉璃琉璃,我突然想到一個黑巧克力的廣告創意,你聽聽看……”
  另一頭,琉璃還在公司,肯定是在領著夥計們開夜車。
  聽完一笑的想法,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親愛的,你是個天才!你絕對是個天才!這是個絕好的思路!我今晚就讓他們按你的點子把文案、畫稿和分鏡頭腳本都搞出來,明天下午帶到天宇,這次我們肯定一次能過!”說罷,也沒來得及道別就急匆匆地掛斷電話,斷線之前還能聽到她風風火火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弟兄們,起來了,起來了,幹活幹活!……”口氣就像周扒皮。
  果然,第二天臨要下班,一笑老遠就看到琉璃捧著一疊大大的黑色展示板快步走過來,衝到她麵前,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一笑,成了成了,這回搞定了,你們老陳終於被搞定了,哈哈,其他幾個部門也一致通過,討論會都不用開了,現在拿去給沈飛看,隻要他那裏也沒意見就可以拍板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說完,她扭頭一迭聲地催促小美進去通傳。
  片刻,小美走出來,把琉璃引了進去。
  進到沈飛的辦公室,琉璃把展示板一一鋪好,清了清喉嚨,開始用她清脆而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做提案講解:
  “Felix,你知道,目前,高端巧克力產品已經超越了簡單用價格和口味來吸引消費者的階段,我們必須為產品賦予一種情感色彩,使顧客在見到這種產品時能夠產生一種獨特的情感共鳴,從而形成購買欲望。而最容易與巧克力發生聯係的情感就是――愛情,這也正是我們前麵最主要的一個創意思路,但之所以一直都做不出一個特別出挑的方案,原因在於,別人的巧克力廣告也是走的這個路子,這條路已經被走爛了。”
  “老路走不出新花樣,我們就另辟蹊徑,推出現在這個新的創意思路。”
  “通常情況下,人們會把巧克力作為一種愛的表示贈送給心愛的人,但我們都知道,這並不是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完美世界,所以總會有一些人――也許比‘眷屬’們的人數更多,他們失去了心愛的人,或是根本就得不到心愛的人,而這些人也得過聖誕節、情人節、中秋節和所有代表愛情和美好的節日,我們這個產品,便是為他們準備的。”
  說到這,琉璃喝了口水,接著往下說壓軸部分:
  “這款產品將被命名為‘忘記’,核心廣告語是這樣的,‘希望吃完它,可以忘記你。――送給自己的巧克力。’我們將為廣告營造出一種淡淡感傷的氛圍,把黑巧克力甘苦相間的口感與思念的味道聯係在一起。”
  “這條廣告劍走偏鋒,一定會紅!對於打響產品知名度可以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怎麽樣?這個創意很帥吧?一笑是個天才,一笑真是個天才!如果天宇哪天不要她,請她速速來明澈報到。”
  都快一天一夜了,琉璃還沉浸在發掘出一個好創意的興奮狀態中,神采飛揚,一口氣把報告做完。
  沈飛從頭至尾靜靜傾聽,並沒怎麽顯得被琉璃的興高采烈所感染。
  聽到最後一句,才略感興趣的問:
  “這個創意是一笑想出來的?”
  琉璃點頭,“君子不奪人之美,這的確是一笑的點子,但所有這些細節可是要靠明澈來做的,錢可不能少給!”
  沈飛麵無表情,答道:“很好,我沒有意見。”
  雖是意料之中,但聽到這句話,琉璃還是長出一口氣,道聲謝,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正要起身,原本沉默的沈飛突然淡淡問道:
  “吃了忘記就真能忘記嗎?”
  琉璃被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問的微微一愣,轉而嫣然一笑,答道:
  “當然不能,所以我們的廣告語中用了‘希望’兩個字,也不算欺騙消費者啦。”
  沈飛彎了彎嘴角,不再追問。
  琉璃卻收起笑意,神情認真地補了一句:
  “事實上,‘想忘’本身也是一種‘不忘’。”

  (十七) 橋邊紅藥為誰生
  琉璃以驚人的效率在三天之內將攝影棚、導演、演員、攝影師一一召集到位,影視廣告和平麵廣告將於同一天開拍,一周之內就可以拿到成稿。
  一笑終於明白,為什麽圈內圈外從來無人詬病琉璃那個愛遲到的壞毛病。
  這般雷厲風行的女子即使遲到算什麽?莫說是十五分鍾,就是三十分鍾大家也忍得。
  開拍這一天,為了避免現場出現大的偏差造成後期返工,沈飛和一笑作為公司代表前往影棚駐場監督。
  一聽說公司隻派她和沈飛兩個人去,一笑心裏有些不情願,雖然沈飛現在不再找她的麻煩,但始終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縈繞於心,潛意識裏,她不想與他獨處。
  可品牌部和市場部的兩位經理現在都在外地出差,等他們回來再拍就肯定來不及了。
  無奈,一笑隻好硬著頭皮上陣。
  一早,準備好資料,她和沈飛離開辦公室,前往片場。
  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邊走還邊想,一會上了車應該寒暄些什麽才好呢?
  下了樓,及至大廈門口,一笑還在冥思,忽聽耳邊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喊:“Smile!!!”
  還沒等她返過神,就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一個小山似的懷抱。
  對方是個身高近兩米,體格魁梧的年輕白人男子,他正像抱著洋娃娃一樣把一笑緊緊按在懷裏,一笑的頭埋在他的胸前,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但她隻在被他抓住的那一刹那反射性地擋了一下便不再掙紮。
  她知道來者何人,全世界隻有一個人會這樣抱住她。
  “John,快放我下來,你又要悶死我了。”
  一笑覺得也差不多給他抱夠了,仰起臉,柔聲與他商量。
  大塊頭一臉不舍地把她放下,笨拙卻輕手輕腳,仿佛她是個瓷娃娃一樣,
  “Teary Smile,我們已經兩年零六個月沒有見麵了,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這個大塊頭John是一笑在美國時的鄰居,剛到美國時,她心情極壞,每天不是淚水漣漣就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John給了她許多安慰,他逗她開心,他喜歡叫她“Teary Smile”――哭泣的笑。
  他愛她。
  當然,她不愛他。
  但她從心裏喜歡這個善良、單純又樂觀的大男孩。
  世界真小,一笑沒想到居然會在此地遇到他,她一臉笑容地回答:
  “John,我也想念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Smile,你知道嗎?我終於娶到一位中國太太,她叫蘇,她的家在這裏。”
  “是嗎?太好了!”一笑真心為他高興。
  “Oh,Smile,為什麽你不愛我?”John作出一臉“傷心欲絕”的樣子,似乎是又想起曾被一笑屢次拒絕的“悲慘”往事。
  雖然要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可一笑注視他的目光就像看著一個大孩子,她溫柔地說:“John,我愛你。”
  “不!你那是上帝對世人的愛,我要夏娃對亞當的愛!”大塊頭抗議。
  “可是蘇才是你的夏娃啊。”
  “但是蘇沒有你好,蘇喜歡嘮叨我,蘇總是責備我對她不夠好,可是你從不抱怨。”John竟像見到親人一樣發起牢騷來。
  “John,那正是因為蘇比我更愛你啊。”一笑好脾氣地安撫他。
  大塊頭還要接著說,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覺油然而生,一扭頭,總算發現已經在一旁虎視眈眈怒視了他很久的沈飛。
  “這位先生是?”John疑惑地問一笑。
  “哦,這是我的同事Felix。Felix,這是……”她正要給他們進行禮節性的介紹,沈飛卻冷冷打斷她:“我們要遲到了,快走!”接著,竟一把抓起她的手,向門外走去。
  一笑差點被他拉了一個趔趄,但還是使勁掙脫他,跑了回去,對著一臉愕然的大塊頭說:
  “John,在本幢大廈四十層可以找到我,有空一起去喝茶。我現在還有事,先走一步了,bye~”
  同他道完別,這才隨著一臉不悅的沈飛往外麵的停車場走去。
  沈飛人高腿長,又走得飛快,一笑要一路小跑才能跟的上。
  看著前方沈飛明顯帶著怒氣的背影,她也快要不高興了。
  不就是耽擱了一小會嗎?也不至於這樣吧。
  直到兩人坐上車,沈飛顯然還未消氣。
  他坐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
  一笑耐著性子提醒他:“開車啊,不是說要遲到了?”
  她不出聲還好,這一出聲沈飛終於忍不住發作,猛地轉向她,賭氣道:
  “為什麽他就可以抱!我碰碰手都不行?”
  嗬,原來是為這個。
  一笑無語問蒼天,今天是什麽日子?所有男人都變成了孩子?
  但她還是語重心長地跟他講道理:
  “Felix,John是美國人,擁抱隻是一種打招呼的方式,就像握手一樣。”
  沈飛一聽,看上去好像不氣了,卻立刻狡猾地把一張俊臉湊到她麵前。
  他已經很久不曾這麽做了,一笑一臉戒備,料他不會有什麽好事。
  果然,聽見他說:
  “那我是法國人,是不是可以……用一個French kiss打招呼?”
  哼!
  一笑冷哼一聲,把頭別向窗外,卻控製不住臉紅。
  沈飛得逞,怒氣頓消,一臉燦爛地笑了起來,正要滿意地回身開車,突然瞥見她襯衫領口處露出一截紅繩,一時好奇,伸手把它拉了出來,“這是什麽?”
  還未等他看清,一笑一把拍開他的手,把他推回位子,斥到:“不許亂動!”
  沈飛心情正好,也不想真的惹惱她,乖乖發動車子。
  一路上,他都時不時地笑著逗她說話。
  她冷著臉假裝不理他,連想好的寒暄也省掉了。
  可莫名其妙的,一笑感覺這樣的氣氛反而好像比較正常,心裏比較安然。
  忍不住自嘲:這算不算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居然要被沈飛欺負才覺得正常!
  到了攝影棚,就看到琉璃像個Superwoman一樣,瞬間出現在每個需要她的崗位,迅速解決問題又飛撲到另一個崗位,把全場調配地井井有條。
  一笑一身輕鬆,這基本上算是趟閑差。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收工的時候卻出現了一點小爭執。
  現場導演是一位看起來很“藝術”的中年男子,衣服很皺,頭發很蓬,脾氣很怪,不過似乎小有名氣。
  臨走時,一笑禮貌地過去與他握手告別,他也敷衍地跟她握了握。
  可不知怎的,一笑發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怪怪的,直直地盯著她的胸部看,看得她很不舒服,卻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正要躲閃,那男子竟一抬手向她胸前伸過來,嚇得她差點叫出聲!
  下一秒才發現,他隻是捏起她垂掛在胸前的項墜,湊近眼前細細端詳。
  這項墜本是她貼身佩戴的物件,剛剛在車上被沈飛拉出領口竟忘了塞回去。
  見他捏著不放,一笑有些急,正要去奪,那導演揚聲向遠處喊道:“琉璃,琉璃,快來看,這是不是就是咱們一直找的道具?”
  琉璃聞聲趕過來,一見那項墜,眼前一亮!
  “呀!就是它就是它,我還以為這紅豆鑲的骰子會很大個兒呢,原來竟可以做的這麽精致。”
  仔細看那項墜,指蓋大小,但的確是一枚骰子的樣式,似乎是象牙或骨製的,上麵的紅點不是凹進去,而是用紅豆頂端的一點點一個一個鑲上去的,玲瓏可愛。
  琉璃的大嗓門一下子吸引了好多人來圍觀,一個工作人員插嘴問:“到底是什麽東西?”
  琉璃白了他一眼,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刻骨相思知不知?沒聽過的話速速回去補習初中語文。”
  那人被她說了個大紅臉。
  旁邊,一笑的臉比他還要紅,她是被急的。
  她已經抻著脖子站了好久,更急的是,這墜子從導演手裏到了琉璃手裏,兩人都沒有要還她的意思,琉璃更是看得滿意,伸手就要把紅繩從她頸上摘下來:
  “一笑,這個我要了,過兩天有個廣告片剛好需要這麽個道具……”
  “不行不行。”一笑連聲拒絕,使勁掰開她的手,把項墜奪了回來,“嗖”的放回領口,用手捂好,
  “別的都可以給你,這個不行。”
  琉璃杏眼圓睜:“那麽絕交!”
  “好琉璃,你不會跟我絕交的。”一笑嘻嘻笑著哄她。
  琉璃當然不會,她退讓一步說:“那借我用幾天總行了吧?”
  沒想到一笑還是搖頭:“要不這樣吧,我回去給你拍幾張照片,你找道具師按照樣子做幾個,好不好?”
  琉璃看出她是真心寶貝這東西,無奈道:“好吧好吧,小氣鬼!”
  一笑終於脫身,趕緊示意一旁的沈飛往外走。
  上了車,才鬆出一口氣。
  坐在那裏暗自慶幸了很久,方才覺察車廂裏氣氛異常。
  嗯?沈飛怎麽如此沉默?
  悶頭開車,也不說話,與來的時候判若兩人。
  不過一笑早已放棄研究這個心思難測的人類樣本。
  他不作聲,那她也不作聲。
  到了宜園,正要下車,沈飛卻突然開口:
  “一笑,我用一顆同樣大的鑽石與你換,你換不換?”語氣似真似假。
  一笑一愣,待明白他在說什麽,不由啼笑皆非:
  “沈飛,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難道沈氏也種鑽石?”
  可沈飛看上去並非說笑,反而更加認真:“你要什麽才肯換?”
  “什麽都不換!”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
  他凝視她的眼,沉默片刻,緩緩道:“那你什麽時候想換,什麽時候來找我,我隨時同你換。”
  不知為何,她有種直覺,應該認真回應這句聽上去莫名其妙的話。
  “不,永遠不。”她說。
  目光沉穩,語氣堅定。
  車廂重新陷入沉默。
  空氣中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流動,在凝聚。
  一笑心中多日以來的不安也在漸漸擴大,她似乎隱隱意識到什麽,卻還沒來得及抓住……
  一陣悅耳的音樂聲響起,打斷了這一切。
  是沈飛的手機。
  電話接通。
  傳來一個男子略有些激動的聲音:“飛,我查到了顏一笑的身世,你一定想不到……”
  “我現在在車上,等一會打給你。”對方說的是法語,沈飛回的卻是中文,說完,他掛斷電話。
  “你忙吧,我先進去了。”
  “好。”
  一笑下車獨自離去。
  但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後,有道目光,不離不棄。

  (十八) 倚遍闌幹誰與語
  夜晚,燈下。
  一笑一邊一下一下機械地梳著長發,一邊在屋中來來回回地踱步。
  心亂如麻,
  為沈飛。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沈飛剛剛分手時的那個眼神,那個直到她轉身都跟隨在身後的眼神。
  那其中仿佛有著什麽複雜的東西,令她似懂非懂。
  一直以來,每當她以為她已經看清沈飛,他就會呈現出另外一種樣子。
  此刻,她強迫自己去努力讀懂他,讀懂他的每一種表情,可這並不容易,
  而且,心底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在時時抗拒這種探究。
  這種感覺令她坐立不安,終於還是放棄。
  還好,第二天一早,沈飛就來與大家告別,他要回法國了,要下個月才再來中國。
  一笑心頭一鬆,衷心祝他一路順風,在家多待兩天,晚點回來。
  沒有沈飛的日子簡單了許多。
  每天都是上班下班,有空便去會會朋友。
  一笑覺得這才是自己原本的生活,單純而平靜。
  月底,Judy如約來到上海,一笑一邊為他們的攝影展出謀出力,一邊帶著好友遍遊上海灘。
  日子在歡聲笑語中過的忙碌而飛快。
  《人間行走》雜誌舉辦的旅行攝影展被設在市中心人民公園裏的當代藝術館。
  展期剛好是周末兩天,一笑自告奮勇義務為展會擔任講解員。
  周六這天是展會開幕的日子。
  在公關公司的運作下,許多攝影界、文化界和旅遊界的名人雅士光臨捧場,人頭攢動,一笑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忙得一塌糊塗。
  下午,終於人少了一些,她趁著空閑換到工作間休息。
  琉璃和家明來的時候,沒有見到她,但他們順著指示圖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笑的作品展區。
  琉璃雖不懂攝影,但她懂設計,對於鑒賞美圖也算半個行家,邊看邊嘖嘖稱讚:
  “家明,你也沒想到吧,這小妮子還真有兩把刷子呢!”
  家明一直在旁邊靜靜觀看,沒有出聲。
  此時,他正站在一幅最大的作品前,專注地凝視,神情有些苦澀。
  琉璃湊過去,想知道他到底看什麽看得那麽出神。
  那是一幅夕陽晚照圖,隻見漫天霞光雲影,壯麗非常,下方是半壁山崖,崖頂空然無物,隻一塊巨石聳然於天地之間,與遠方的落日遙遙相望。
  琉璃讚歎:“這個廣角用的棒!是不是很大氣?”
  “不。”家明輕聲否定,緩緩道,“我覺得孤寂,她的心裏滿是孤寂,所以,她會不自覺地用鏡頭去捕捉大片薰衣草田野中的一棵老樹,深山遠處的一個行者,和滿天雲彩下的一塊孤石。”
  “是嗎?”琉璃重新打量眼前這些作品,“好像是哦。敢問你這是源於心理谘詢師的直覺,還是源於愛的直覺?”
  說著,她頗具深意地看向他。
  家明一臉悵然,默默無言。
  唉!琉璃重重歎氣,“假裝愛一個人很難,假裝不愛一個人難上加難,我看你能撐到哪一日。”
  一笑一直沒有出現,二人走遍一圈,準備離去。
  臨走,家明不禁又一次回頭,望了望那塊孤零零的巨石。
  此時,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正站在那裏,竊竊私語:
  “瞧,像不像漓江上的望夫石?”
  “真的有點像哎,可這裏標著拍攝地是奧地利呀。”
  “也許那裏也有同樣的傳說,一個女子,望啊望啊就望成了石頭。”
  “可舒婷說,與其在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誰會真的守成一塊石?那麽傻。”
  家明已走遠,不知是否能聽見。
  ……
  第二天,顏昊天如同承諾的那樣,放下手邊一切事務,來參觀一笑的展覽。
  一笑開心極了!興致勃勃地給他講每一張照片,每一處美景,和彼時遇到過的每一個故事。
  顏昊天始終帶著寵愛的笑容聽她娓娓的講述,偶爾點頭,從不打斷。
  一笑覺得,仿佛在家裏麵也沒有一下子同他說過這麽多話,他實在太忙了。
  送走顏昊天,她還始終保持著一臉甜甜的笑容,她的好心情幾乎感染了後麵每一位聽她講解的觀眾。
  時值初冬,天黑的早。
  傍晚,前來參觀的觀眾日漸稀落,離閉館的時間也很近了,工作人員都在後麵準備撤展事宜。
  一笑無事,踱步走向自己的展區,想再看一眼那些一路陪伴她的美景。
  驀然發現,那幅大大的夕陽圖前麵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沈飛嗎?他不是原定過兩日才能回來?
  一笑有些疑惑,緩緩靠近。
  真的是他。
  多日不見,感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的腳邊還放著一隻手提箱,像是剛從機場趕來。
  他正安靜地注視著那一片絢爛霞光,神情專注而認真。
  一笑總是忍不住的會被他這樣的神情所打動,似乎也忘了他曾帶給她多麽多的困擾。
  不禁走到他身旁,柔聲道:
  “是不是很美?美得讓人心碎。”
  場館內人影已散,一片空寂,聲音微微回蕩,仿佛幽幽歎息。
  沈飛不動,也不答,像是沉浸在某種思緒裏。
  一笑好奇地問:“在想什麽?”
  半晌,沈飛才開口:
  “我在想,你在拍攝這些美景的時候,在想什麽。”
  許是長途旅行勞累,他的聲音有些疲憊。
  “我能想什麽,趕快拍下來好去換錢唄。”一笑狀似輕鬆地回答。
  “不,……你在想,多麽美,……然後,你希望聽到身旁有人說,是啊,真的美。……一笑,你隻需要一聲簡單的附和就不會用心碎形容這般美景,……為何不肯放過自己?”
  沈飛一字一句把話說完,終於把目光從畫上移開,轉向她。
  窗外,夜幕已完全降落,室內,暖黃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
  沈飛臉上全無往日的神采,眼中卻是一片清明。
  他正牢牢地望著她。
  那目光似一張網,
  她在網中央,
  一動也不能動。
  一笑隻覺從未如此刻一般輕易看懂他的眼,
  她曾無數次在鏡中見過這樣一雙眼。
  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那裏麵,
  是愛,與渴望,
  是痛,與掙紮。
  ……

  (十九) 為誰風露立中宵
  這是一個姍姍來遲的冬天,
  可終究還是來了。
  申城的冬日,陰冷而潮濕。
  白天偶爾露出幾縷陽光,落在身上也毫無暖意。
  夜晚,濕寒入骨。
  一笑的小屋鋪有地暖,春意融融。
  可心中卻有絲絲寒意揮之不去。
  她正站在黑暗裏,躲在簾後,不時輕輕挑開窗簾一邊,向下張望。
  那個身影依然還在。
  他究竟要站到什麽時候?
  外麵夜色濃重,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而且也能感覺到,他知道她在這裏,望著他。
  多日以來,就是這樣的目光,即使隻是一瞥,落在心上,也重似千鈞。
  她隻能閃躲,盡量不去觸碰。
  他卻什麽也不說,平日裏所有交談除了寒暄就是工作。
  她不知道有多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樣,與她吵吵鬧鬧,然後一臉得意地笑。
  可如今笑容不再,隻有那道無法逃脫的目光。
  一笑整日都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回到宜園,就早早躲進屋裏。
  今晚,又是長夜難眠。
  在屋中來來回回踱了無數圈後,她信步走到陽台,想冰一冰已經苦惱得發燙的腦袋。
  一陣冷風襲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忽然,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吸引了她的注意,
  循著直覺望去,就看到了沈飛。
  他正立在窗下的銀杏樹旁,隱在黑暗中,可那目光如此強烈,她輕易便找到了他。
  一笑被這個突然的發現嚇得一怔!
  迅速退回屋裏,遠遠離開窗口。
  他站了多久?
  他在望什麽?
  從那裏看上來,隻能看到她偶爾映在簾上的影子。
  影子!
  一笑慌忙把燈按掉,小屋立刻浸入黑暗。
  呆了許久,她才躡手躡腳回到窗邊,偷偷窺望。
  ……
  就這樣反反複複,複複反反,已經不知是多少次了。
  可每次看下去,那個身影都在。
  終於,她狠了狠心,“啪”地按亮燈,披好外衣,向樓下走去。
  每一步靠近沈飛,一笑都能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努力把慌亂和緊張壓在心底。
  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盈盈一笑,語作輕鬆地問道:
  “唔,外麵好冷,要不要上來喝杯熱茶?”
  冬夜裏天空陰霾,沒有星光,沒有月色。
  黑暗中,沈飛的眸光卻那般明亮,令她無法迎視。
  一笑把臉扭開,轉身輕聲催促:“來吧。”
  沈飛不出聲,隻隨在她身後。
  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放得很輕,仿佛是怕驚動某種一觸即發的危險。
  進到小屋,一片溫暖。
  搬來宜園這麽久,這還是沈飛第一次進入一笑的房間。
  一笑像個熱情的主人一樣,幫他把外套掛好,又在地上的矮幾旁邊放好軟墊,引他坐下,招呼他吃幹果點心,然後又去泡茶。
  忙忙碌碌。
  “你喜歡喝什麽,紅茶還是綠茶?”
  “要不紅茶吧,天氣冷喝紅茶,加一塊方糖,兩片檸檬,好喝的不得了。”
  “這裏的冬天最難過,南方的冷比北方的冷還要難熬。”
  “還是可可聰明,隻在赤道南北緯20度中間生長,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寒冷,真好,是不是?”
  倒完水,泡好茶,把茶壺擺在矮幾上,斟滿兩個茶杯。
  一笑再也無事可忙,終於在沈飛身旁席地坐下。
  沈飛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一笑隻好不停絮絮地東拉西扯,填滿一屋子的沉默。
  因為離的近,可以隱隱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寒意。
  連他的沉默都是冷的。
  她仍試圖聊些什麽。
  “你瞧,真是不好意思,屋子有點亂,嗯,東西太多了,沒辦法。”
  “琉璃說,這可能是失憶後遺症,總想留些記憶的證明,所以才喜歡攢東西。”
  “呃……好像也有點道理哦?”
  一笑隻覺臉上的笑容都要僵掉了,可沈飛依舊故我,不語不動,隻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終於放棄。
  她收起笑意,輕聲問道:
  “沈飛,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不回去?”
  “等你下來。”
  謝天謝地,他終於肯開口。
  “那若我不下去呢?你應知道,在這世上,不是每次等待都會有結果,總有一些人,一些事,不會因為等待就會到來。等待一個漫長而未知的發生,又是何苦?”
  一笑無比認真地說著這番話。
  她希望他明白。
  沈飛凝視著眼前那張晶瑩的臉龐,那是他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思念。
  這種思念盈滿他的心,仍在一刻不停的膨脹,漲得他胸口都在發痛。
  他想問,一笑一笑,你又是否真正明白?
  可他沒有問。
  “一笑,你有沒有種過可可?你知道嗎,一棵可可從栽種到第一次結果,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而一棵成熟的可可樹一年會開十萬朵花,可在這十萬朵花裏麵,隻有一百朵能夠結成真正的果實。所以,你看,種可可的人,最不怕等待。”
  隻是平平淡淡的陳述,卻有著難以動搖的執拗。
  又是一陣岑寂。
  桌上的紅茶熱氣漸淡,卻誰也不去碰。
  沈飛看著一笑,像是要把她的影子印在眼睛裏。
  一笑垂著眼簾,似乎在仔細研究杯中那兩片泡得發軟的檸檬。
  忽的,她起身,不知從哪翻出一副卷了邊的塔羅牌,頗有興致地對沈飛說道:
  “你信不信占卜?我的占卜得到過吉普賽人真傳,很準的,要不要試一試?”說著,她把牌中的22張大阿卡納抽出來,鋪在桌上,順時針洗好,又摞成一疊,示意沈飛切牌。
  沈飛看著她好一陣忙碌,無動於衷。
  “來嘛來嘛,配合一下,若是在荷蘭,你至少要交10個歐元我才肯給你算呢。現在免費,不要錯過。”一笑起勁地鼓動他。
  沈飛無奈,隨手一撥。
  一笑拿起牌,一邊展開牌陣,一邊暗暗祈禱,希望這個好久不練的把戲不要搞砸。
  嘴上卻說著:“快想一個你要占卜的問題。”
  “不用說出來!”
  她又飛快地加了一句。
  牌陣擺好,中心一張就是謎底。
  一笑輕手掀開,心頭一鬆,如她所願。
  那是一張正位的死神。
  “死亡,在塔羅牌裏代表結束和不可能,同時也意味著拋開過去,就會有新的開始。”
  她拿起那張牌,遞給他,鄭重道:
  “沈飛,有時候,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強求無益,不如接受。”
  沈飛唇邊一動,原來她繞了一圈是為這個。
  伸出手,夾過紙牌,漫不經心地往身後一丟,淡淡道:
  “我不接受。”
  一笑無技可施,一臉沮喪,繼續盯著麵前的茶杯,看著杯口的熱氣縷縷飄散。
  心中焦灼,到底怎樣他才肯明白?
  此刻連一笑也不再說話,屋內更加沉寂,靜默難忍。
  一笑緊緊咬著下唇,良久又鬆開。
  又咬了一下,又鬆開……
  終於,她忽地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聲音艱澀:
  “沈飛,請你認真聽我說,你是個很好的人,……但我不愛你,我也無法愛上你,……現在不,以後也不,我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
  正在絞盡腦汁字斟句酌,卻見沈飛眸光一沉。
  猛的欺身上前,手臂一伸,扣住她的頸,覆上她的唇!
  一切都隻是一瞬!
  她隻一閃神,已落入他的掌中。
  唇上一陣溫潤,他的氣息拂在臉上。
  一笑圓睜雙目,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沒在交纏的唇齒之間!
  她反射性地抬手要去推阻!
  卻又突然停在半空,握掌成拳,生生按住心中的驚恐!
  不動,
  更不回應,
  任他輾轉掠奪。
  隻睜著眼,讓他看到如水的雙瞳,
  眼波清澈,漾著哀傷。
  仿佛隻有刹那,又仿佛地老天荒那麽長。
  她的唇依然冰冷,他的眼中凝滿絕望。
  一聲壓抑的低吼,他驟然撤身,頹喪夾著怒火,無處發泄,猶如一頭困獸,疼痛難忍卻無法舔拭傷口。
  一笑哀哀的看著他,心中千般不忍,感同身受。
  卻強逼自己不能心軟,知他需要的,不是廉價的安慰。
  可他真正要的,她給不起。
  終於,沈飛急促的喘息漸漸平複。
  眼中怒意消散,唯有戚然。
  半晌開口,言語中滲著苦澀:
  “你不怕?”
  “不,沈飛,你不是會對女人用強的人。”一笑勉力讓自己聽上去鎮定。
  “為什麽不躲?”
  這次她沒有馬上回答,一陣長久的沉默,久得當他以為根本就不會有回答,才聽見她說:
  “不讓你試,你又怎麽會相信不行?”
  ……
  桌上,杯中最後一縷熱氣也已消弭在空氣裏~

  (二十) 柔腸一寸愁千縷
  人心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如若有心,千裏都能來相會,
  若無心,咫尺,也是天涯。
  那晚之後,一笑已有多日不曾見到沈飛,這聽上去有些離奇,他們在同一間公司工作,分享同一座住所,本應抬頭不見低頭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可偏偏就是沒再相見。
  對於沈飛的避而不見,一笑一點也不驚訝。
  也許世上的確有那樣的謙謙君子,如果他愛的女人不愛他,謝謝對不起沒關係,大家還可以做朋友,做兄妹,做藍顏,做紅粉。
  可那絕不是沈飛。
  沈飛是倔強的,是純粹的。要麽是愛人,要麽是陌生人。
  更不要說,她曾那般傷害他。
  她為此而負疚,卻不後悔。
  長痛不如短痛,如果不愛他,那麽放過他。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也是最公正的使者,從不因誰快樂而暫停,也不因誰悲傷而快進。
  該走的會走,該來的會來。
  轉眼已是年底。
  街頭巷尾早早擺滿了大大小小五彩繽紛的聖誕樹,即使最迷你的街頭小店門口也掛上了一環槲寄生。
  整個城市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就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歡樂的味道。
  於是失意的人們更加無處可遁。
  這一天是平安夜。
  一笑今天出來的早,進到公司,還沒幾個人,可小美這個平常總要踩著點上班的懶丫頭卻已經到了。
  一笑一邊整理外套,一邊與她招呼:
  “小美,怎麽今天這麽早?是不是為了晚上和男朋友的聖誕大餐激動得睡不著覺?”
  嗯?沒有反應。
  回頭細看,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小美正把頭埋在胸前,不住的抽泣,聽了一笑的話,更是哽咽出聲。
  一笑從未見過小美傷心成這個樣子,一下也慌了神,連忙過去扶起她的肩,關切地詢問:
  “小美,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小美抬起頭,臉上原本精致的妝容早成了一團花,已經哭得話不成音:“他……他跟我說……說有另一個女人逼他選……今天隻能……隻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他……他就選了她!”越說越傷心,開始還是飲泣,說到後來就成了嚎啕,“三年了……三年的感情……他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就想打發掉!”
  一笑模模糊糊終於聽明白了,不由的心中一陣酸楚,太陽底下無新事,可為什麽總有這樣的戲碼,一個還在愛,一個要離開。
  悲中又有些怒!盜亦有道,分手也有道,失愛而去尚可說是無可奈何,卻為什麽偏要走得這般猥瑣?
  一旁小美已快哭得不成人形,一笑無暇顧及自己的情緒,連忙一邊遞紙巾,一邊輕撫她的背,柔聲安慰:
  “好了,好了,不過是個男人,又是這種男人,沒了也不可惜。”
  “我們小美這麽漂亮可愛,外麵排隊的不知有幾百裏,咱們挑一個更好的。”
  “要不回家好不好?泡個熱水澡,睡個昏天黑地的覺,醒來就會好多了。”
  “對,回家去,來,走了走了。”
  一笑主意拿定,立即動手幫小美收拾東西,“走走走,不要坐在這裏,快去洗洗臉,不然出去要嚇到人。”
  眼淚流了好幾升,小美一腔悲憤發泄了許多,也哭累了,心裏明白今天肯定是什麽也幹不了,哭喪著臉坐在這裏也是丟人,不如回家。於是乖乖起身去洗手間,臨走還怯怯地問:“那不上班能行嗎?”
  一笑被她突如其來的敬業精神弄得哭笑不得:“能行能行,我去替你跟顏董說,就先準你……嗯,一個星期的假,不夠再來請。”一笑從不在公司顯示任何特權,今天也算破了例。
  小美知道她說行就一定是行,可還是不忘提醒她:“顏董今天不在,他剛剛打過電話說那邊在下雪,航班耽擱了,你明天再跟他說吧。”
  一笑知道顏昊天在外出差,原定今天返程的,這麽看來是不能趕回來和她一起過節了,心底有些遺憾,但並未流露,隻點點頭,示意明白。
  不一會兒,小美回來了,雖然臉色蒼白,眼睛紅腫,但看上去恢複了點精神,堅持到家是沒問題了。
  她感激地從一笑手上接過自己的包,正要告別,突然又想起什麽,拿起鑰匙打開文件櫃的最底一格,小心翼翼地拎出一個精美別致的小手提袋,遞給一笑:
  “這個是顏董交待今天之前一定要送到莊小姐那裏的,我把地址抄給你,你幫我送去好不好?”說著,她撕下一張記事貼,迅速的寫了一個地址在上麵,然後貼在手提袋上,想了一想,又萬分慎重地囑咐道:
  “笑笑,這個很重要,你一定要親自去哦,莊小姐那邊的事……本來一直是我一個人去辦的,顏董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連唐寧都不知,不過你應是清楚的,就隻能托付給你了,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哦。”
  一笑剛開始接過那袋子還不以為意,隻當是件普通的快遞,可越聽小美含混的囑托越生疑,那話語當中分明是在暗示什麽,不便說明,又以為她也知道,所以心照不宣。
  小美正看著她,她不便細細思量,隻先點頭應承下來,小美才放心離去。
  待她走遠,一笑跌坐在位子上,怔怔地盯著那個湖藍色的袋子,上麵印著小小的幾個字:TIFFANY&CO.,她知道那是什麽,一家與奧黛麗赫本齊名的高級珠寶店,心底有一團黑影悄無聲息地擴大,她慌慌張張想按住它,卻如煙如霧,絲絲縷縷在蔓延……
  正在愣著,一隻手伸過來,拿起那個袋子,唐寧的聲音響在耳邊:“這是什麽?”
  一笑急急回過神,一把搶回來,胡亂塞到寫字台下麵的櫃子裏,“沒什麽!”
  唐寧一臉狐疑地端詳她:“什麽人送的?緊張成這個樣子?”本來還想再取笑兩句,見她麵色不佳,也就知趣地收了聲。
  一整天,一笑都像丟了魂一般,她一刻不停地找事做,又一刻不停地做錯事,周圍每個人都察覺到了她的反常,卻又不敢多問。
  下了班,急著趕赴約會或回家團圓的人們早早散去,唐寧擔心地催她回家,未果,也隻好走了。
  偌大一層樓片刻就安寂下來,外麵,華燈綻放,流光溢彩,美輪美奐,這本是一個幸福狂歡的夜晚。
  一笑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著那個躺在桌上的手提袋,苦苦壓抑的思緒終於掙脫心牢,脫韁而出。
  她不是沒有發覺,自從她回家以來,顏昊天身邊再也不見任何曖昧的女人,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想去看見,也不想去深究,甚至連想都不要去想。
  這樣,似乎就什麽都沒發生。
  可眼前這個明晃晃的事實逼得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麵對……
  這個女人姓莊,小美留下的地址是西郊的一處別墅。
  小美可以那麽流利的寫出這個地址說明她對此地十分熟悉。
  顏昊天“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存在,可他是那麽磊落的一個人,六年前都不曾這般隱瞞,今日更是沒有必要,那麽解釋隻有一個,他隻不想她知道!他為了她一個人隱瞞了所有人!
  可他獨獨忘了關照小美,顏一笑也是“任何人”,抑或是,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想小美疑心。
  瞧,今天是這麽不巧!一笑在心底對著自己冷笑。
  顏昊天為什麽要隱瞞她?
  他知道她愛他。
  他一直都知道。
  她假裝不愛他,於是他就假裝不知道她是在假裝不愛他。
  這是多麽風平浪靜的一個家!
  一笑沉浸在洶湧的思潮中,隻覺胸口發堵,哭也哭不出,呆如木偶,手卻控製不住地簌簌發抖,連保安拉熄電閘都沒有發覺。
  就這樣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
  忽然,一聲突如其來的響動驚醒了她,有人過來,待走近看清,竟是沈飛!
  一笑此刻完全沒有心情麵對這個人,忙屏住呼吸,伏在桌上,用格子間的擋板把自己的身形遮起來。
  還好沈飛沒有開燈,隻是走進他的辦公室,片刻便走了出來,也許隻是取回什麽忘記的東西,重新鎖好門,向外走去。
  本來有驚無險,相安無事,好巧不巧,一笑的手機突然叮叮咚咚響了起來,樂聲在空蕩蕩的室內顯得突兀而清晰。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知道不妙,又不能不接,狠狠吸了一口氣,把心中悲苦強壓下去,接通電話,狀若無事地打了聲招呼:
  “Hello, Smile.”
  那端傳來琉璃招牌似的爽朗笑聲:“一笑,我最喜歡給你打電話了,每次聽到你說‘來,笑一個’就覺得好好笑!哈哈哈。”
  “琉璃,你不是特意打來讓我逗你笑的吧?”一笑沒有她那樣的好心情。
  “當然不是,我是來跟你說好消息的。剛剛跟你們銷售部的頭兒通過電話,你知道嗎?我們的忘記巧克力上市以來大賣!隻這兩天就出了好多貨,這下可發達了!一笑,你的廣告創意功不可沒啊!”琉璃的話裏透著興奮。
  一笑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隻敷衍地“哦”了一下,注意到沈飛已經走過來了,就站在她旁邊,她盼著琉璃趕快掛電話,好應付另外一個。
  可琉璃話鋒一轉,又頗為唏噓的說到:“一笑,你看外麵,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甜甜膩膩的佳偶,誰會相信這般良辰美景背後還會有那麽多傷心的人呢。”
  聞聽此言,一笑終於鼻子一酸,卻使勁眨了眨眼,把淚意逼了回去,又“哦”了一聲,聲音已明顯有異。
  還好那邊琉璃仍在興奮頭上,絲毫沒有發覺,“好了,不跟你說了啊,我這還要趕場子呢,聖誕快樂哦!bye!”
  “你也是,玩的開心,bye。”
  總算掛了電話。
  還有一個。
  一笑硬撐著抬起頭,強顏微笑,室內陰暗,希望不會被他看出什麽不對。
  “怎麽這麽晚還回公司?忘記什麽了?”
  沈飛沒有回答,看著她,也什麽都沒問,隻平淡地說:
  “要不要回家?我送你。”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這還要去送點東西呢,小美托我的。”一笑推辭他,她的確也是要去送東西,如果今天不送過去,萬一被顏昊天發現,事情就複雜了。而且,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謎團,她必須得看一眼那個女人。
  沈飛聽她一說,也注意到了桌上的手提袋,順手把上麵的記事貼撕了下來,湊著窗外的微光一看,頓時有些緊張,他知道那是哪裏,那裏有誰,立刻說道:“我送你去。”語氣不容拒絕。
  “真的不用,我打車過去,送到就回。”一笑再三推辭。
  “很晚了,還是我送你。”沈飛堅持,“放心,我又吃不了你。”語中帶著譏諷,不知是譏諷她,還是譏諷自己。
  一笑知道他的牛脾氣又犯了,可她心煩意亂,根本沒有力氣與他爭辯。
  好好好好好,那就隨他。反正他一無所知,應該也不會怎樣。
  兩人上車,一路無言,就像她第一次坐在他的車上那樣。
  從沉默走到沉默,仿佛他們的關係已回到原點。
  可彼此都很明白,沉默與沉默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不同。
  他們再也回不到原點。

  (二十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車子穿過繁華的鬧市,與幸福的人群擦肩而過,來到西郊。
  這裏是本市的高尚住宅區,道路兩旁多是深宅大院,僻靜清幽。
  沈飛似乎對這裏很熟,三拐兩拐就找到了這座別墅小區。
  駛入院內,眼前豁然開朗,仿佛進了一座蘇州園林,山石奇峻,閣軒憑風,雖是深冬,但園內種滿高高矮矮的常青植物,生機盎然,一座座獨棟小樓被小橋流水自然分隔,掩映在一片碧翠之中。
  儼然是一處世外桃源。
  沈飛把車停在地下車庫,一笑讓他在車裏等,他不依,關上車門,緊緊隨在她身後。
  一笑懊惱的大步往前走,絲毫沒有留意沈飛眼中難掩的關切與擔心。
  終於來到那座房前,窗子裏隱約透出溫暖的燈光,屋中有人。
  隻須抬抬手,不消一分鍾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笑卻忽然失了勇氣。
  是敲門麵對?還是轉身逃離?
  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似在跟她說,胸膛裏隻有這一顆心,你當真不要了嗎?
  到底還要給它多少苦?到底還要給它多少痛?
  沈飛靜候在一旁,不催,也不問。
  他深深望著一臂之內那個癡立無助的傻女人,不知有多渴望能把她輕攬入懷中,問她,是不是忘記就那麽難?
  比痛還要難?比死還要難?
  他更想問自己,為什麽偏偏要愛一個早已把心給了別人的女人,更是一個他最不該去愛的女人?
  是不是放棄就那麽難?不愛就那麽難?
  萬籟俱寂,天地無言。
  沒人告訴他,愛,是不期然,是未覺發生就已經淪陷,又怎知是劫還是緣。
  ……
  不知過了多久,沈飛終於打破僵持,劈手把一笑手中的袋子奪下,掛在門把上,捉住她的手就往外拉。
  “跟我回家!”
  一笑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狠狠甩開他,三步兩步返回去,牙一咬,心一橫,大力地按上門鈴。
  片刻,門口的對講機裏傳出一個女子慵懶的聲音:“兩位找誰?”
  “莊小姐嗎?我們是……小美的同事,來幫她送東西。”一笑答,還衝著頭頂的攝像頭揚了揚袋子。
  “稍等。”
  一笑盯著麵前那扇門,平靜地等待。
  事到臨頭,她反而鎮定下來。
  門響,廊燈應聲而亮,一位身穿紫衣的妙齡女子終於現身。
  一笑不顧突然放明的刺眼燈光,睜大眼睛欲看清來人。
  一眼即明。
  不,她不是畫中女子。
  可這一肩如雲秀發,兩彎纖眉,和她微笑時的模樣,無疑刻著畫中人的影子。
  這並不出乎意料,不是麽?
  一笑麻木地想。
  “是從天宇來嗎?快進來,快進來。”那女子熱情地招呼他們。
  “不不,不用了,我們送了東西就走。”
  一笑慌忙拒絕,她自知還沒有那種定力可以坐下來與顏昊天的女人談笑風生。
  “來嘛,不要客氣,這麽遠趕過來,天又冷,歇歇再走。”紫衣女子鶯聲軟語,說著,竟親昵地伸過手來挽住一笑的胳膊。
  這回不是沈飛,總不能死命掙紮,無奈,一笑隻好被她拖著往裏走。
  沈飛陰沉著臉跟在後麵。
  房中,漂浮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暖香,令人有些熏熏然,卻又不濃得討厭。
  屋內沒開頂燈,隻在廊沿壁角點綴著一小隻一小隻昏黃的燈盞,光影明明暗暗,脈脈盈盈。
  好一個溫柔鄉。
  一笑端坐在客廳柔軟舒適的沙發上,如坐針氈。
  莊小姐把他們安置好,轉身去準備飲料。
  片刻回返,給一笑端上一杯熱可可,遞給沈飛的是綠茶威士忌,真是個水晶心肝的玲瓏女子。
  隻聽她略帶歉意的對沈飛說:“隻有這一種,希望你還喝的慣。”
  那是顏昊天最鍾意的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一笑不用看也能聞的出。
  這裏的一切都令她難以忍受,她一刻也不想久留,匆匆把小手提袋遞過去,道:
  “莊小姐,這是小美讓我帶給你的,她今天請假,送的有些晚,真是抱歉。”
  “呀,沒關係,昊天也真是,今天回不來,過幾日再帶過來也一樣,何必勞煩你們多跑一趟。”莊小姐接過,一臉甜蜜地嗔怪著,接著道:“來,你們喝東西啊,不要愣著,我這平時也沒什麽人,怪冷清的,你們不必拘束。”
  也許這女子果真寂寞,一直絮絮地說著。
  可一笑完全沒有聽進去,她隻是定定地望著她,望著那眉,望著那眼,望著那唇邊的柔柔淺笑,忍不住在心底苦苦相問:
  顏昊天,是什麽樣的心魔,讓你癡迷於在芸芸眾生中頑固地尋覓著同一個女子?不倦不休!不失不忘!
  就這樣怔怔地望著,想著,那莊小姐也隱約覺出她有些反常,卻又不知所為何事。
  沈飛一邊與她敷衍,一邊緊張地頻頻看著一笑。
  終於,他打斷閑談,委婉卻堅決地說道:
  “莊小姐,今天太晚了,不便多打擾,我們告辭了。”說著,握住一笑的手,把她帶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女子見這情形,隻當他們是一對或許正在鬧別扭的情侶,也不多作挽留,笑盈盈地把他們送出門,臨走才想起來:“哎,還沒問兩位姓名呢,等昊天來了我好跟他說,要謝謝你們。”
  一笑這才有點醒,忙答:“不用不用,顏董關照一定要小美親自來的,她實在有事才托付給我,莊小姐您一定不要跟顏董說,免得連累小美挨罵。”
  “這麽小的事,怎麽會呢?好了,我記得就是。”莊小姐不以為意的笑笑,與他們告別。
  出了門,陡然落進清冷的夜,重新被寒氣包裹,隻有沈飛緊握她的手能夠源源不斷地傳遞暖意,不知是還沒緩過神,還是貪戀那一絲溫暖,她就這樣被他牽著,卻也沒再掙脫,直到上車。
  終於駛離那座桃源。
  支撐了如此漫長的一天,一笑無力地倚在座背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腦中一片空白。
  沈飛覺得身邊隻剩了一具軀殼,她的靈魂卻根本不在他的世界。
  從來都不在!
  無望的怒火和深埋的仇恨在心中掙紮,他死死地攥著手中的方向盤,竟似要將它拗斷!
  仿佛隻要在她麵前,所有的冷靜自持都不翼而飛。
  心底一陣激烈的交戰!
  理智告訴他這將是不可饒恕的失控,可冷冷的話語終究還是脫口而出:
  “不知博學多才的顏小姐有沒有聽過,好色的男人分兩種,一種是抒情的,他們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另一種是敘事的,他們希望占有千嬌百媚的無窮女色,你說他是屬於哪一種?”
  沈飛的聲音徐徐緩緩,可話裏凝著寒冰,語中帶著利刺。
  一笑立時被他刺痛,無以宣泄的悲苦化作憤怒!一時也昏了頭,根本沒去想他怎麽會知道顏昊天的秘密。
  她隻知道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顏昊天!
  “你憑什麽出口傷人?!”一笑怒斥。
  沈飛恨恨地盯著前方,冷笑不語。
  就是這樣的冷哼,令她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地恍惚感到他對顏家的不屑與譏諷卻還一直以為是錯覺,不禁厲聲質問:
  “沈飛!你為什麽處處針對顏昊天,語帶恨意!”
  她一味的偏袒如同火上澆油,令他暴怒!一句最不該出口的話嘶吼而出:
  “顏一笑!那你為什麽處處維護顏昊天!語帶愛意!”
  這本是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百般回避的一個話題。
  他卻完全不顧她的感受把它赤裸裸地拋在她麵前。
  那像一麵明晃晃的鏡子,反射出的光芒如萬道銀針,狠狠刺在她的心上!
  一笑滿腹的委屈和無邊的絕望在劇痛之下扭曲成了惡!
  她失了理智,一心想要報複他,傷害他!
  她聽見自己在嘶聲地喊著:
  “沈飛!你有什麽資格評判顏昊天的愛?你又有什麽資格評判我的愛?你根本就不懂什麽是愛!你狂妄自大!你隻知道征服和占有!沒人稀罕你的愛!”
  黑色捍馬在午夜的風中疾馳,空氣急速地掠過玻璃窗,發出一聲聲悲傷的嗚咽。
  為什麽最深的傷害永遠來自最愛的人?
  為什麽每每心動心就會痛?
  他們像兩隻纏鬥到紅眼的小獸,用一把把雙刃劍把自己和對方傷得鮮血淋漓。
  仿佛這樣,就會痛著痛著痛到麻木。
  沈飛攥著方向盤的手指已經捏的發白。
  一笑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唇,仿佛怕再有什麽說完一定會後悔的話從口中掙出來。
  突然!
  沈飛踩緊油門,車子像脫韁的野馬,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衝了出去!
  一笑被巨大的衝力壓在座位上,窗外的景物急遽後退。
  嘯厲的風聲,
  瀕臨失控的速度,
  難以忍受的壓迫……
  這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
  她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一動不動,嚇得快要忘了呼吸!
  沈飛完全迷失在怒火中,竟毫無察覺她的異樣。
  直到車子停到宜園門口,他仍喘息未定,良久才意識到一笑已經很長時間毫無聲息,忙扭頭去看。
  卻見她麵白如紙,抖如篩糠,唇已咬出血珠,大大的眼睛裏滿是驚恐!
  車禍!
  沈飛驚覺自己衝動鑄成大錯。
  又是懊悔,又是心痛,驚惶失措地抱起她就往房中奔去!
  一笑的身體冰冰冷,氣若遊絲。
  放在床上,了無生氣。
  沈飛急得快要發狂!卻隻能顫抖地握住她的手,捂著她的臉,希望能夠給她溫暖。
  “一笑!一笑!……”
  聲聲嘶啞。
  許久許久。
  一笑終於悠悠緩過氣來,身心已經疲憊到極點,沒有一絲氣力再麵對沈飛。
  “你回去吧……我沒事了……”她虛弱地說著。
  沈飛不動。
  見她回轉,喉嚨口的一顆心落回胸膛,卻立即又被悲哀籠罩。
  這是他多麽想去愛想去保護的女人,卻一次次地被他傷害。
  他輕輕挽起她的手,把臉埋在她冰涼的掌心。
  也曾有那樣一個夜,她曾離他那樣近,她的掌心軟軟的,暖暖的,帶著不知名的花香。那一天,她對他說,你若真正愛。
  那樣的笑顏,那樣的話語,那樣的一雙眼,從何時起,成了明知危險仍視而不見的心心念念。
  也曾試圖躲避,也曾試圖逃離,可心之所係,身不由己。
  她的掌心涼涼的,終究是無法被他所溫暖,寒意從她的指端直襲他的心底。他握緊她的手,仍要做不甘的掙紮。
  “一笑,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愛我?”那聲音滲著苦澀。
  似是疑問,又似是央求。
  一笑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
  無以慰藉。
  她艱難地把頭別向枕側,躲開他的目光。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沒入枕中,
  無聲無息。
  “因為……你不是顏昊天。”

  (二十二) 無可奈何花落去
  淩晨,天色晦暗,將明未明。
  市區最不起眼的一間高層公寓內,空氣中彌漫著烈酒辛辣的味道。
  Anson一臉焦急地看著正把伏特加當白水一樣倒入喉中的沈飛,手足失措。
  他已結識沈飛二十年,可這不是他所認識的沈飛。
  沈飛是冷靜的,從容的,生死攸關也處之泰然,雷霆萬鈞隻付諸一笑。
  從來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柔腸寸斷仍換不來真心半點,何曾見過如今日這般自甘沉淪。
  大風大浪兩人也走過千趟萬趟,可Anson從未遇過這種狀況,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苦苦相勸:
  “飛!你理智些,你也知道你根本就喝不醉,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是,沈飛知道。
  他能感到身體裏有團火在灼燒,可心中仍萬分清醒,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無以倫比的清晰。
  甩也甩不脫,澆也澆不滅。
  於是他隻能讓那團火燒的更旺,
  用一種痛去緩解另一種痛。
  ……
  天已大白。
  沈飛終於累極,仰在沙發上,閉著眼,仿佛已經睡去。
  Anson沮喪地抱著腦袋,他有些話必須對他說,雖然知道這實在是個太壞的時機,但看沈飛的情形隻會越來越壞,絕沒有任何轉好的可能。
  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飛,Yoyo已經抵達多日,你……打算什麽時候帶她去顏家?”
  說完,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沈飛卻沒有任何反應。
  話既出口,他也豁出去了,撐著冒死的膽子接著說:
  “雪姨那邊已經在催,我不說你也明白,事情進行到現在,如箭在弦上,沒有退路。況且,即使沒有你,他們也會繼續。可如果你不出麵,更會完全失去對局勢的控製,若你在場的話,還可以心中有數,對顏小姐或許也能及時回護。”
  他像是被什麽追著一樣,一口氣把話說完。
  沈飛仍然一動不動。
  Anson有些懊惱,他篤定沈飛在聽,隻是不回應,賭氣說道:
  “我知道你就是擔心傷及她,那不如索性把她的身世告訴她,那樣她也許就會離開顏。你要是不去,我替你去!”
  說著,就要起身。
  沈飛沒有睜眼,雙睫微微抖動,低低吐出兩個字:
  “不準。”
  ―――――
  宜園,
  一笑真的病了。
  兩天兩夜,高燒不退。
  鬱鬱心結,不能說,不能講,不能哭,不能鬧,便隻能病了。
  她像個嬰兒一樣,不停地睡,不停地醒,時間被割裂成無數個晨昏,像是過了許多年,待真正醒來,卻原來還是那個人間。
  也許是多年的隱忍成了習慣,她看上去和之前並無太多不同,好像隻是染了一場普通的流感。
  沈飛又消失了,這回是徹底消失了。
  他搬出宜園,又從公司請了假。
  一笑無心探聽究竟,她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對表麵的原因不感興趣。
  她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忙碌、與大大小小的事情周旋。
  在顏昊天喚一一的時候乖巧地答應,輕展歡顏。
  宜園在寧靜與溫馨中迎來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夜晚。
  三樓宴客廳正在舉辦一場盛裝的新年舞會。
  人們在怡人的音樂中歡快起舞,迎接一個或好或壞但畢竟嶄新的開始。
  一笑身著一襲複古圓擺長裙,微露香肩,秀發自然垂落,飄至腰際,隻在瑩潔的額頭飾一粒美鑽,添抹亮色,掩住尚未完全消退的病容。
  她優雅自如在人群中穿梭,親切地與熟識的朋友招呼,為彼此陌生的客人引見,就像所有熱情周到的女主人那樣。
  忽然,她察覺到周圍有些騷動,
  客人們紛紛往門口張望,竊竊私語,隱約聽到身邊一位女士輕歎:
  “哪裏來的美人?簡直不像真人!”
  一笑疑惑地向眾人關注的焦點望去,一眼隻看到沈飛,那個本應如午後陽光一般燦爛飛揚的沈飛,眉宇間竟平添了幾分憔悴,不由心中百味雜陳。
  但她還是馬上提起精神,準備好笑容。
  沈飛正朝這邊走來。
  不知為何,她能感覺到他遠遠望過來的眼神有些緊張。
  還未細細捉摸,沈飛已經來到麵前,微微俯身,紳士地行了一禮。
  “一笑,容我介紹一位新客人給你,這是我的妹妹沈月。Yoyo,這位就是顏小姐。”
  他的聲音平板,沒有起伏,雖是給兩人引見,卻自始至終一瞬不瞬地盯著一笑。
  一笑這才注意到沈飛旁邊還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活潑卻不失矜持地伸出手來:
  “你好,Smile,我是Yoyo。”
  一笑本該以禮相待,握手歡迎。
  可就在目光在落到女子臉上的那一刻,
  她整個人都被凍住了!
  不可能!!!
  她下意識地捏緊手心,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刺痛襲來,告訴她,這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
  不可能!不可能!
  這女子不可能是真人!
  她明明應該在畫中!
  一笑震立當場,完全無視那隻懸在半空的玉手,和女子臉上已經明顯有些尷尬的笑容。
  恍惚之中,她好像猛然想起什麽,
  立即轉頭四處尋找顏昊天的身影,神情倉惶。
  遠遠的,顏昊天也在看著她的方向,但目光一絲一毫都不在她的身上,卻隻癡癡凝望著那個天仙般的女子。
  那目光中有種不顧一切的渴望。
  那是經曆千年萬年,穿越數個時空仍依依不舍的眷戀。
  就在那一秒,一笑覺得心底深處的某個地方,那個因為負載了太多太多沉重,早已繃的很緊很緊的地方,突然被一股力量重重擊上去!
  它再也承受不住,竟噝的一聲裂開了,那裂口似一個黑洞,把她整個人都要吸了進去……
  眼看著她全副身心都在搖搖欲墜,一旁心急如焚的沈飛對Yoyo疑惑的探詢置之不理,大步上前攬住一笑,旋入舞池。
  那是一曲《夢中的婚禮》。
  如泣如訴的琴聲,因為經典而流傳。
  有人說它演繹的是幸福,有人說它譜寫的是憂傷,
  久遠以來,莫衷一是。
  樂聲中,一笑像個沒有生命的娃娃,輕輕伏在他的胸前,機械地挪動腳步。
  沈飛俯首在她耳邊低啞的喚了一聲:“一笑,……”
  似要對她說些什麽,卻哽在喉中,說也說不出。
  隻能輕撫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語:
  “一笑,一笑,一笑……”
  仿佛要喚回她的靈魂。
  可一笑的靈魂早已從那個心中的裂口散逸出去,她聽不到,也感覺不到。
  不然她一定能夠知曉,那聲聲呼喚裏,有著怎樣無法言說的痛楚!
  一曲已終。
  沈飛擁著一笑來到大廳的角落,把她安置在座位上,急切地叮囑:
  “待在這裏,等我回來!”
  說完,轉身走向供應酒水的吧台。
  她木木地坐著,一個侍者經過,絆住她的腳,忙不迭地道歉。
  一笑被他驚醒。
  一個念頭倏忽而至。
  她要去找顏昊天!她有話對他說!她一定要對他說!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力量,這個念頭支撐著她,站起身,衝入人群四處尋找。
  因為心急,迎麵也不閃避,一路跌跌撞撞,卻到處都不見顏昊天的身影。
  她知道他會去哪裏。
  下得兩層樓,
  歡樂與喧囂被阻隔在身後,偌大的客廳一片寂落。
  這是個星月無輝的夜晚。
  顏昊天的書房沒有透出一絲光,可她知道他一定在。
  抬手一推,門無聲無息的打開,他正站在黑暗裏。
  一笑不去開燈,黑暗讓她感到安全。
  她一點一點靠近他,忽聽他開口問:
  “一一,我是不是老了?”
  老?顏昊天何曾說過自己老?
  他如智者一般豁達,又如王者一般驕傲。
  可今天他覺得自己老,想是對那女子動了真情,他擔心自己追趕不上她的青春。
  一笑心中酸楚,有些哽咽的回答:
  “不!你一點都不老,你永遠都不老!”
  他輕輕地笑:“一一,你真是個孩子,怎麽有人能永遠不老?”
  他一貫用這樣的語氣,就像她真的是個孩子,他用這種父親對待女兒的口吻在她麵前設下一道鴻溝,時時刻刻令她望而卻步。
  她恨這語氣!
  她再也不想忍受在他麵前維持一個乖女兒的假相!
  有股莫名的勇氣在凝聚。
  那些在心中埋藏多年快要漚爛的千言萬語如山洪暴發,傾瀉而下!
  她徑直走到他麵前,以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果敢對他說:
  “顏昊天,你看看我,我不是孩子,我早已經不是八歲孩童,也不是懵懂少女!”
  “從我愛上你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個孩子,我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被愛的女人!”
  “我隻要一點點愛,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是不是這樣也不行?”
  “是不是那個女人在你心中成了神?為什麽你寧可要無數個假的她,也不要一個真的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知不知道這麽多的愛強忍在心中是什麽樣的滋味!”
  “顏昊天,我愛你!”
  “我說我愛你!”
  “夠了!”一聲威嚴的怒吼喝斷她!
  顏昊天終於發作,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聲音裏透漏出心潮起伏,他一字一頓地說著:
  “一一!你一日是我的女兒,終生是我的女兒!我不要聽到這些!也永遠不許你再說!”
  言畢,轉身摔門而去!
  ……
  人已遠離。
  可那話語冷硬如玄冰,
  砸在地上,錚錚有聲。
  支撐著一笑的最後一點希望頃刻崩塌,她沿著桌子一寸一寸跌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滿腔哀慟再也難以抑製,痛哭失聲!
  這是她六年的付出,她唯一的愛情,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執著地守護著,盡管它是那樣的渺小而卑微。她告訴自己她不計較回報,甚至無須他知道,她隻想安安靜靜地留在他身邊,看著他,陪伴他,愛他。
  那樣,那樣地愛他啊,愛得那麽用力,愛得那麽委屈。
  可即使這樣也是不能夠的,他終於還是找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女子。
  他永遠不許她愛他。
  意識在無窮無盡的淚水中漸漸模糊,彌天蓋地的黑暗將她吞沒。
  毫不掙紮。
  朦朧中有聲音在耳邊喊:“一笑!醒來!快醒來!”
  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浮生這麽苦,為何要醒來?
  不不,她不要醒來,
  她要離開……

  (二十三) 人生自是有情癡
  外麵,天陰地暗,不辨晨昏。
  公寓裏。
  沈飛坐在床邊,長久地凝視著那張恬靜的睡顏。
  她沉沉地睡著,墜入無悲無喜的黑暗。
  有時他甚至覺得這樣挺好,她終於不再哭,也不再逼著自己笑。
  至少在黑暗裏,她享受到安寧。
  而他也可以無所顧忌的看著她,不再害怕遭到閃躲和拒絕。
  “飛,你該去休息了,再這樣下去,她還沒好你就先垮了。”
  Anson不知是第幾百次過來說這句話了,沈飛照舊像是沒聽見。
  這都已經幾天了?
  Anson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規勸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了無數遍,心裏早已知道沒有用,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又說,試了又試。
  沈飛絲毫不理睬,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在這床上的女子身上。
  她醒來,他便哄她,
  她睡去,他就守著她,
  不眠不休。
  Anson不懂,他真是一星半點都不懂。
  他不是沒有愛過女人,事實上他愛過很多女人。
  女人是好的,她們是那麽美麗而曼妙,他也會在愛她們的時候討好她們,取悅她們,為求一親芳澤使出渾身解數,可他永遠不會愛得愛到丟了自己。
  這是不可容忍的危險!
  可為什麽沈飛就不明白?
  Anson萬般無奈地對著沈飛,一籌莫展。
  他根本無法理解他,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勸說幹巴巴,但又不甘放棄:
  “飛,求求你去休息吧,要不……我幫你看著她?”
  沈飛終於有了動靜,卻不是因為他的話。
  而是一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每次見她醒來,沈飛就好像立刻從太虛回返,人看起來也正常了許多。
  可Anson臉上的愁容更深了。
  這女人醒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她還不如一直睡著!
  果然。
  一笑看著沈飛,眼中是柔柔的依戀,但她在說:
  “顏昊天,你不要走開,你就在這裏,不要離開我。”
  Anson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幾天以來都是這樣,她每次醒來都會把沈飛當作顏昊天,對他說顏昊天這這這這這,對他說顏昊天那那那那那。
  連他都快要被她逼瘋了!
  可沈飛卻仿佛若無其事。
  現在,又是這樣。
  他輕輕為她掖好被子,溫和地說:
  “好,我不走。”
  Anson眼睛瞪得如銅鈴。
  他多想揪住那女人使勁搖,對她喊:你清醒清醒,清醒清醒!
  或是一拳把沈飛打暈,這樣他就可以休息了。
  可顯然任何一樣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冒險。
  他終於決定不再留在這裏陪他們一起瘋。
  重重跺著腳,咚咚咚地走了出去!
  一笑已經在床上躺了多日,護士定時來注射藥物和營養液,現在看上去氣色好了很多,除了神智還未清醒。
  不過醫生說,這隻是暫時的,她的身心受到巨大的衝擊,待這衝擊的餘波散去,便會自然好轉。
  她剛剛睡了長長的一覺,人也精神起來,吵著要起身,沈飛不許,她竟像孩子一樣嘟起嘴:
  “人家躺了這麽久,累得要命,你看,頭發也糾成一堆,醜死了!我要梳頭。”
  沈飛拗不過,隻好取來梳子,扶她坐好,綰起一縷秀發,便要為她梳。
  一笑做勢要躲,笑著說:
  “顏昊天,不要你梳,你最笨了,第一次替我梳辮子就害我被同學笑,你不記得了嗎?”
  沈飛彎了彎唇角,不做聲。
  一笑說歸這樣說,終於還是聽話地背過身去。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是否每個女子心中都會偷偷藏著這樣一個不與人言的小小心願。
  能有心愛的人在身旁相伴梳妝,望著鏡中對影成雙,是一種說不出的親昵與溫存。
  那雙手輕柔的穿過她的發絲,一下一下,滿是嗬護。
  一笑心中微微漾過一泓暖流。
  這可是個夢?
  這夢這麽美,她但願永遠都不要醒。
  一陣情意融融的靜謐,她忽然開口,那聲音也如夢一樣:
  “顏昊天,你最喜歡長發飄飄的女子是不是?你知道嗎?這肩長發便是為你而留,蓄了整整六年,好不好看?”
  說著,她調皮地扭過身,期待地看著他的眼。
  沈飛點頭。
  微笑。
  “好看,我的一笑最好看。”
  一笑臉悄悄一紅,轉回身。
  過了一會兒,玩得累了,終於乖乖躺下,香甜地睡去。……
  又是幾日過去。
  一枕黃粱,終歸要醒。
  一笑躺在床上,突然睜開眼。
  有種異樣的感覺,一時卻說不清道不明。
  她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圍。
  這裏不是宜園,卻又很熟悉,這是哪裏?
  腦袋裏好像有團霧,迷迷糊糊。
  她走下床,向門走去,希望能找誰來問一問。
  突然注意到外麵傳來一陣人聲,那聲音很大,像在爭吵。
  剛才似乎就是這喧嘩把她吵醒。
  她凝神去聽,卻聽不懂,但能猜出他們說的是法語。
  正要扭開門,就聽到一個男子忽的轉用有些拗口的國語在吼:
  “我就是要讓她聽見!飛!你不能再這樣縱容她!你這樣的自虐要到什麽時候?我要去告訴她……”
  “住口!”
  一個憤怒的聲音壓過他。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咣咣當當桌椅被撞翻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後麵那個人是沈飛!
  她不會聽錯。
  須臾間,雲開霧散,心中一片澄明。
  宜園……舞會……畫中女子……顏昊天……沈飛……沈飛……沈飛……
  沈飛……
  記憶的斷層一股腦湧回腦海。
  一幕幕……
  一幅幅……
  一笑痛苦地緊閉雙眼,頭抵在牆上,一下一下地撞上去,像是要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切撞碎。
  不知何時,外麵安靜下來。
  沈飛走進臥室。
  見她這副模樣,一驚,忙拉住她,問:
  “怎麽了?”
  一笑別過臉,她無顏見沈飛!
  沈飛何等聰明,當下了然。
  曉得她已恢複,心中亦悲亦喜,卻未流露,隻扶她到床上,好言安慰:
  “一笑,不要這樣,你隻是病了,需要好好休息。”
  待安撫好,也不久留,轉身離去。
  他知道她現在心亂如麻,重回的記憶來不及消化,他在這裏隻會令她更加難堪。
  可一笑哪裏還能休息?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憎恨自己!
  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死去?卻留下來這樣害人害己!
  天光漸暗。
  一笑的一顆心也漸漸沉向深淵。
  傍晚。
  沈飛又一次進來,小心翼翼地端著一隻碗。
  一笑知道,那定是她之前吵著要的紅棗薏仁粥。
  床頭的燈盞暖暖地亮著。
  她第一次直直地大膽注視他,以從未有過的專注與深幽。
  這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有多久?沈飛已明顯消瘦。
  他每日每夜陪在她的身邊,她竟完全看不到他。
  她何德何能?她前世修了什麽?她今生又做了什麽?
  值得他付出如許深情?
  是這般百折不撓無怨無悔的深情。
  讓她何以為報?
  讓她心中何安?
  一笑出神的想著,連沈飛把湯匙舉到她的嘴邊都不發覺。
  沈飛看上去十分平靜,他甚至不再投來熾熱的目光逼迫她。
  可為何這種平靜令她更加難過。
  “一笑,吃一點,好不好?”
  他哄她。
  心中一酸,有淚意泛入眼中。
  一笑微微搖頭,把碗匙接過,放在一旁。
  怯怯地伸出手臂,
  攀上他的頸,
  輕輕啄上他的唇。
  沈飛愣住了!
  旋即偏了偏頭,躲開她,悶聲問道:
  “一笑,你清不清楚我是誰?”
  一笑停了停,看住他的眼,聲音清晰而肯定:
  “你是沈飛。”
  接著,又笨拙卻固執地尋找他的唇,纏繞著他,想要融化他的無動於衷。
  她的唇甜蜜而柔軟,她的發香縈繞在鼻端。
  這樣的繞指柔情,即使在夢中,都不敢妄圖出現。
  沈飛終於無法抗拒,猛的攬過她的腰,俯下臉龐,深深地吻了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令他昏眩!
  一笑,一笑,
  那個冷如冰遠如夢的一笑,
  那個令他渴望得心都在悸痛的一笑,
  那個他傾盡所有的情所有的愛都換不來半分熱度的一笑,
  竟會如此溫順地偎在他的懷中,
  無限繾綣,
  無限纏綿。
  似真,似幻……
  他沉醉其中,感受到體內陣陣情潮湧動。
  突然!
  冥冥中有一絲理智襲入他滾燙的心。
  他滯了一滯,像是意識到什麽。
  炙亮的眸中閃過一道陰霾。
  猛一用力!
  一笑隻覺舌尖銳痛,口中一陣腥甜。
  還未回神,沈飛倏的放開她的唇,把頭深埋在她的頸後,呼吸急促不穩。
  卻用力收緊雙臂,把她箍進自己的胸膛!
  那擁抱越來越緊,令她窒息,像是要把她揉碎!
  呼吸漸漸抽離……
  一笑咬住牙,默默承受,不發出半點呻吟。
  她已願意付出她自己,如果他要她的命,她也願意。
  迷朦中,沈飛輕柔卻霸道的聲音響在耳畔,那麽近,又那麽遠。
  “一笑,你是想還情,還是想償債?我都不會讓你如願。我要你記得,你欠我的,你永遠也別想還!”
  身上一鬆,力量卸去。
  他離去前的最後一眼,目光熾烈而深沉。
  驟然離開他的懷抱,竟有絲絲寒意。
  一笑怔怔地望著那背影消失的方向,
  淚盈於睫。

  (二十四) 百年修得共枕眠
  清晨,公寓。
  三個人圍坐在桌前吃早餐,一聲不響。
  一笑正把碗裏的米一粒一粒地抿進嘴裏。
  沈飛待她如初,仿佛昨晚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個英俊異常的混血男子不時向她投來敵意的目光,在沈飛不注意的時候。
  一笑並不奇怪,她知道這個人叫Anson,也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看著她,猜他臉上的那塊烏青必定也和她難逃幹係。
  三人都不說話,各懷心事。
  一笑碗裏的粥抿了半天還是那麽多。
  終於,她放下筷子,看著沈飛,說:
  “帶我走吧。”那語氣像是在說天氣不錯。
  “去哪裏?”沈飛回問,聲音和她一樣平靜。
  “隨便。”
  “好。”
  一旁的Anson又傻了,沈飛這個時候怎能離開?
  “飛!……”
  機關槍一般迸出一串串的法語。
  一笑把碗推開,起身,回房。
  她不要理會那個男人的不滿,也不理會沈飛怎麽去同顏昊天交待,更不理會沈飛到底會帶她去哪裏。
  現在,她什麽都不要理會。
  可是,三天後,當她知道自己乘坐的是一架開往蒙古的航班時,還是感到些許意外。
  下了飛機,看到沈飛拿出整套禦寒服,又有些意外。
  他是怎麽在上海買到這些零下四十度才用的上的裝備的?
  目的地是草原深處的一處牧場。
  剛一下車,一笑隻覺心頭一震。
  隻見目之所及,
  是美玉般廣袤潔白的雪原,
  水晶般晶瑩剔透的藍天,
  凝結著亙古永恒的純淨與安寧。
  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人會忍不住想哭,無關悲傷,無關想望,與一切心情都無關。
  一笑立刻愛上了這裏。
  白天,她喜歡縱馬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狂奔,把身子伏在馬背上,任駿馬把她帶向未知的遠方,無須擔心,因為知道沈飛一定就在後麵。
  寒風裹挾著她,掃在臉上如刀鋒一般利,那是活著的感覺。
  傍晚,夕陽無可阻擋地從地平線一直鋪到腳前,映在雪地上,是耀眼的一片金燦燦。
  當夜幕落下,繁星點起,便是雪原最美的時刻。
  無數星辰懸在頭頂,仿佛觸手可及,看著它們此起彼伏的眨動,心中依稀響起風鈴一般的聲音。
  這樣的星空不再讓她感到蒼涼。
  可無論是在草原上策馬同行,還是在夜空下並肩望星,他們都很少說話。
  一笑不想說,也就不說,她不想再強迫自己做任何事。
  於是沈飛也沉默。
  牧場主人偶爾會有些奇怪,他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旅人,而且明明是一對璧人,卻又不是情侶。
  他們既不親密,也不熱情,卻隱約有種說不清的情愫在其中。
  還沒等他琢磨明白,他們便已離開。
  這裏,隻是這場旅程的第一站。
  尼泊爾、印度、土耳其、埃及、澳洲、希臘……
  隨著一個個未知的世界展現在眼前,一笑漸漸活潑起來,她開始對新奇的事物感到興奮,也開始對前方的行程表示關心,常常會纏著沈飛問下一站是哪裏。
  有時候,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衝散,她會習慣性地轉頭四處尋找他的目光。
  沈飛也因著她的快樂而快樂起來,甚至恢複了愛捉弄她的本性,時時為她的氣極敗壞而露出得意的笑容。
  宛如從前。
  愛琴海邊,
  藍色的天,白色的雲,
  藍色的海,白色的沙,
  藍色的頂,白色的牆。
  海灘上,兩位鶴發童顏的老人正悠閑的曬著太陽。
  因是淡季,遊人不多,一對俊美的東方男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那男子一定是不知怎的惹惱了女孩,她氣鼓鼓地大步走在前麵,他緊跟在後,幾次試圖去拉住她,卻都被甩開。
  冬天的海水微帶幾分涼,且十分多變,忽然一個大浪拍過來,男子下意識地上前用身體擋住女孩,她也下意識地回身往男子懷中躲去,竟忘了還在與他鬧別扭呢。
  他和她都未發覺,在那樣的一瞬間,彼此不知有多默契。
  兩位老人看在眼裏,會心微笑,似是憶起自己的青春少年。
  一站又一站,這段旅程仿佛沒有目的也沒有終點,他們卻在旅途中慢慢走進對方的心裏。
  這一站,是奧地利。
  一笑對這裏並不陌生,這是她曾經流浪過的地方。
  可她沒想到沈飛帶她去的是她更加熟悉的一處所在。
  當他們氣喘籲籲爬上山頂,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對麵懸崖上那塊頂天立地的孤石。
  那塊曾經在另一片霞光中與她兩兩相望默默無言的巨石。
  沈飛環顧四周,開心地說著:
  “一笑,你說的沒錯,這裏真美!”
  一笑望著他,心被柔柔牽動。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通過一張照片找到這樣偏僻的地方。
  但她知道,他是在多麽努力地想要彌補她心中的那塊缺口。
  她異同尋常的目光吸引了他。
  不知是因為這樣媚人的美景,還是因她眼中的瀲灩波光,沈飛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衝動,那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敢。
  山穀寂寂,夕陽無語。
  林中精靈悄悄探出身,看著他憐惜地捧起她的臉,鎖住她的眸,以誓言一般的莊重輕聲低語:
  “一笑,認真聽我說,我不管你說的大音希聲還是真愛無言,我要你知道我愛你,而且我要你也愛我,我要你愛的幸福,愛的快樂。”忽的,那聲音裏突增了幾許期待,幾許急切,幾許不安:
  “一笑,你嫁給我,好不好?”
  一笑安靜地傾聽,眼中秋水盈盈,閃著脈脈柔情。
  他在向她求婚呢,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和最真的摯誠。
  是那麽驕傲,那麽倔強的沈飛啊,在以這般的誠惶誠恐向她求婚。
  “沈飛……”
  一笑幽幽開口。
  “不不,你想一想,不用現在答複我。”
  沈飛倉促地打斷她,他不要現在知道結果,這樣至少還能存些希望。
  “沈飛……”
  可她還是想說。
  “不要現在回答,再想一想好不好?……明天,明天再答複我。”
  沈飛不要聽。
  “可我現在就想答應你啊。”
  一笑飛快地說完,無辜地看著他。
  沈飛呆掉了!
  不,他沒有手舞足蹈,也沒有喜形於色。
  他懷疑自己聽錯。可又舍不得追問,怕真的是自己聽錯。
  隻能定定地看著她的眼,想要看出什麽端倪。
  一笑的眼彎彎的,毫不躲閃的迎接他的目光。
  可能是晚霞太過豔麗吧,映得她臉色有些緋紅,見他半晌不動,嗔怪地輕推了一下:
  “我說我願意。”
  聲音細不可聞。
  可沈飛聽到了。
  心裏有什麽東西像煙花一樣爆開!
  狂喜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淹沒。
  在被這無法形容的感覺衝昏頭腦之前,他驀然想到有什麽事情馬上要做!一刻也不能耽擱!
  他抓起一笑的手,就往山下奔去!
  “我們去結婚!現在就去!快!先去使館!法國使館!不,他們太慢了!去美國使館!也不行!啊,我們去拉斯維加斯!對對,去拉斯維加斯!……”
  一笑被他拖在身後,費力地追趕他的腳步。
  她想說“慢一點,你要摔倒我了”,或是說“不要急,我不會後悔的”,她還想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見見你的父母”。
  可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
  ―――――――
  美國,拉斯維加斯。
  霓燈旖旎,綺麗妖嬈。
  這是一座縱情的城市。
  人們在這裏縱情冒險,或縱情相愛。
  除了賭博,本城以結婚最易而聞名於世。
  相愛的人們最快花上十五分鍾即可獲得一張結婚許可,再花上十五分鍾就可以在街上的任何一個教堂找到牧師主持婚禮,隻需拉上一位路人證婚觀禮。
  而且,這與你在其它地方花費十天半個月獲得的婚書一樣神聖並被祝福。
  這是如此通達的一座城市,它明白,重要的不是誓言的證明,而是誓言本身。
  正因如此,賭城亦被稱作蜜月之都。
  城中,與賭場一樣多一樣美的是鱗次櫛比的蜜月酒店。
  今夜。
  在這樣一間酒店裏,精心布置的玫瑰套房。
  燭光搖曳,暗香浮動。
  粉色的桃心雙人床上卻空空蕩蕩。
  一旁,苦惱的沈飛正在耐心等待他嬌羞的新娘。
  一笑已經在裏麵待了兩個小時四十五分鍾了,也不出聲,也不出門。
  沈飛束手無策,不敢問,更不敢催。
  眼看著紅燭又短了許多,這樣下去,兩人都要整夜不睡了。
  想了又想,沈飛站起身,篤篤篤叩了叩洗手間的門,輕輕說道:
  “一笑,你出來吧,我換去別的房間住。”
  俄頃,那扇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條縫,
  偷偷漏出一線光。
  沈飛屏住呼吸,終於看見,一個長發垂肩臉色酡紅月光一般的女子一步一步向他緩緩走來,她正在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 “不用。”
  那是他的妻。
  ……雲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

  (二十五) 東風無力將春限
  非洲,加納。
  這片古老的大陸因為盛產黃金而被譽為“黃金海岸”,黃金的圖案被繪入國徽,以示舉國攸關,而與黃金並列其中的還有一株可可樹。
  加納是世界第三大的可可生產和出口國,數百萬計的國民依靠可可種植維持生計。
  沈氏集團旗下最大的可可莊園便座落於此。
  這裏有沈飛的家,如今也是他與愛妻共同的家。
  加納的陽光熱情而明媚,大清早便通過窗簾的縫隙鑽進來,吻上人的臉。
  一笑早已睜開眼,可他的臂就搭在腰間,害得她不敢起身,生怕驚動了他。
  熟睡中的沈飛看起來就像一個孩子,深邃的明眸被蝶翼般的睫毛掩住,麵容沉靜,竟顯得幾分天真。偶爾也會微微皺眉,不安地收緊手臂,仿佛在夢中也怕她會消失不見。
  不知是被什麽誘惑,一笑忍不住抬起指尖,輕撫那張依在枕邊的睡容,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
  心中充盈著從未有過的甜蜜與滿足。
  是否這就是幸福?
  原來它並不虛無,也不飄渺,它是有觸感的,是有溫度的。它不在白雲之外,它在掌心之中。
  指尖剛剛撫上他的唇,沈飛倏的扣住她的手,按在唇畔深深一吻。
  一笑被他一嚇,卻也不惱,笑眼彎彎。
  沈飛本想趁機逗弄她,卻忽的被那笑容迷住,一句話刹那浮現在腦海,是那個人說過的,
  “一一笑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亮起來。”
  原來是真的。
  美麗的日子總會讓人感覺時間過的飛快。
  有人在歌中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與你一起慢慢變老。
  不,其實不是這樣,深愛的人們總會覺得兩個人是在一起“快快”變老,時光如梭,一晌貪歡,便已白頭。
  不知不覺,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這片莊園四麵被可可叢林包圍,幾乎與世隔絕,園中除了夫婦二人,便隻有廚師、傭人和護衛,多是淳樸熱情的當地人。
  一笑每日最大的事情不過是洗手做羹湯,用稀奇古怪的當地材料烹調古怪稀奇的中式菜肴,樂此不疲。
  閑時她會與本地人學習神秘的非洲鼓語,這是非洲部落間古老的傳遞訊息的方式,在19世紀,這種方式甚至比英女王的官方電報還要迅速快捷。
  日頭不那麽毒辣的時候,沈飛會拉著她四處兜風。
  一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獨獨鍾情捍馬,這種彪悍的越野車開在大都市裏如同虎落平陽,隻有在這裏才真正見識到它的神威。
  海灘,叢林,集市,處處留下他們成雙成對的身影。
  很多時候,甚至什麽也不做,隻是在一起無聲相擁。
  他從身後環住她的腰肢,把頭輕輕擱在她的肩上,偶爾會在她的耳邊溫柔呢喃,用性感的法蘭西語言,一笑不懂,每每詢問他在說些什麽,沈飛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
  “在說,昨天的菜太鹹了,下次要少放鹽。”
  分明是要討打,一笑自然遂他的願。
  柔情蜜意,笑語歡聲。
  有時候,這般美好甚至令一笑有些恍惚,她暗暗思忖,這一切的一切是否真實?這一向涼薄的人間怎麽容的下如此多的幸福?
  轉念又覺得自己庸人自擾,不如安享現在。
  她放縱自己沉迷於這樣的日子。
  她不去關心世事,不去關心大洋彼端那座曾令她悲傷的城市,不去關心天宇,也不再讓自己關心顏昊天。
  今夕何夕?
  全不關心。
  多年以後,當她孤身一人,當她獨坐麵對滿室空寂,思緒常常飄回這段過去。
  那是她與沈飛共同度過的最快樂的一百八十二天。
  那時光如此美好,仿佛僅憑回憶即可慰藉餘生。
  ……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碎琉璃脆。
  這樣一句話在一個曆經五千年的國度從古流傳至今,成了一個讖語。
  終於有一天,一笑為自己莫名的擔憂和沈飛睡夢中的不安找到了答案。
  盡管她是多麽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那一日。
  豔陽高照,有若隱若現的海濤聲從遠方傳來。
  似乎與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並沒有什麽不同。
  清晨,兩人在房中用餐。
  沈飛一如既往地用誇張地語調讚歎老婆煎的太陽蛋火候好的不得了,一陣電話鈴將他打斷。
  接起手機,一個法國男子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大,連一旁的一笑都聽到了。
  她有些疑惑的看過去。
  沈飛神情一凜,但又迅速緩和,他對一笑擺擺手,示意她不要擔心,一邊緩步踱到陽台外麵。
  身後的門剛一關上,沈飛眉峰收攏,聲音也緊張起來:
  “Anson,你冷靜些!慢慢說。”
  那端,Anson也在詫異自己居然也有語無倫次的時候,他定了定神,盡量揀重要的說:
  “Yoyo那邊動手了!事情順利地難以想象,顏現已被羈押!我……我也是剛剛知道!”
  “你說你剛剛知道?”沈飛沉聲反問,聲音低緩,卻透著幾分森冷。
  Anson心知這次非同小可,慌不迭地解釋: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一直都在看住他們,可三個月前老爺子把我派去中東,被麻煩困在那裏!”
  “是雪姨直接操控全盤,她已經知道你娶了顏昊天的女兒,或許從你帶Smile走那天她就不再信任你!”
  “他們存心繞過你我,我們防不勝防。”
  “飛!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了,你再逃避下去,事態會越來越難以收拾!若你還想挽回,現在隻能去求雪姨,看能不能有一線轉機!”
  “我們一起去巴黎見雪姨!馬上!”
  沈飛那端一直沉默。
  Anson凝神等待。
  終於傳來一聲“好”,話音未落,人已離線。
  Anson卻還把電話舉在耳邊愣神,聽著一聲聲的盲音,急促得令人心煩。
  還有一個最壞的消息沒有說,卻又不得不說,終於一狠心,索性就把所有的壞消息都放在今日吧!
  又把電話撥了過去:
  “飛,有一件事……不得不讓你知道,他們擅自改動了計劃,用足以致命的沙門氏菌代替了普通的病菌,雪姨……雪姨她下了死手!也許說服她不會容易。”
  這回是Anson飛快地掛斷了電話,如果一定要麵對沈飛的怒火,他寧可拖得一時是一時。
  陽台上,沈飛麵色鐵青,烈日也無法消融他臉上的寒冰。
  雪姨瘋了!竟要讓無辜的人給顏昊天陪葬!
  一笑擔憂地望著沈飛僵硬的背影,隱隱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
  終於,她向他走去,輕輕把臉伏在他的背上,柔聲問:
  “怎麽了?”
  沈飛迅速抑住心中翻湧的憤怒和紛亂的思緒,臉色稍霽。
  轉過身,擁住她,平靜地回答:
  “沒什麽,生意上出了點麻煩。一笑,我現在要去一趟法國,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一笑從他的懷中仰起頭,關切地問:“很麻煩嗎?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不需要。”
  事關他與她的將來,早知有必須麵對的一天,這一天來了,就讓他一個人去麵對。
  沈飛抬手,拉起一笑頸間的紅繩,那上麵墜著的是她的婚戒。
  她不得不把這枚婚戒掛在脖子上,因為那顆鑽石實在太大,套在指上,總是要歪到一邊。
  沈飛第一次把這戒指放在她手上的時候,一笑很是吃了一驚,她對珠寶沒有興趣,從無研究,但即使最無知的人也看得出這樣一粒鑽石定是價值連城。
  她從沒收過如此貴重的禮物,可這是婚戒,一時也不知是收下好,還是推辭好。
  沈飛斷然不會允許她推辭。他把它握在她的手心,攤開另一隻手掌,認真地有些孩子氣地對她說:
  “一笑,我要用這個,換那個。”
  一笑清楚他要的是什麽,也記得他當日曾說“要用同樣大的鑽石來換”,隻是沒想到他竟是當真的。
  隻不易察覺的一躊躇,她將頸上的項墜摘了下來,乖乖放在他的掌中。
  那是她在他心中留下的一個結,解開它,也許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更需要他們共同的努力。
  沈飛拿起那枚戒指,印上一個吻,重新放回她的心口,有些不放心地叮嚀:
  “記得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等我回來!”
  一笑蹙眉:“會發生什麽事嗎?”
  他傾身吻住她,沒有回答。
  ……
  沈飛匆匆走了。
  一笑整天都在心神不寧,直覺告訴她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可她卻不能陪在他身邊,後悔當初沒有堅持要沈飛帶她去見他遠在巴黎的家人,竟被他幾次搪塞過去,現在有事也不知找誰來問。
  日近黃昏,殘陽如血。
  破天荒的,沈氏莊園竟有客到。
  不速之客。
  一笑走進客廳,一眼看到那等候的女子,心裏“咯噔”一跳。
  沈月?
  她怎麽會在這兒?
  雖然那張麵容已不再是她心上的致命傷,可再次出現在眼前,仍免不了忐忑。
  同時又有些驚喜,她是沈飛的妹妹,或許會帶來什麽關於他的消息!
  一笑滿懷期待的迎上去,微笑著。
  尚不知迎來的,是怎樣的狂風巨浪。

  (二十六) 驚濤拍岸千堆雪
  遠空一片暗藍,夕陽即將燃盡。
  天光漸失,一笑打開燈,奉好茶,安坐下來。
  她第一次讓自己以一顆平常心細細端詳那張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不得不歎,得是怎樣的天地精華才能幻化出這般人間絕色?
  忽又心生疑惑,這麵容與畫中女子實在太過相仿,雖不能說一模一樣,但也像足八九分。
  她與畫中人定是有什麽淵源,是什麽呢?現在冒然開口問會不會太唐突?
  她是否知道沈飛突然離去的原因呢?
  她今日登門造訪又是所為何事?
  一時頭緒太多,一笑也不知從何開口,竟顯得有些局促。
  倒是沈月幽幽出了聲:
  “沒想到,他真把你藏在了這裏。”
  藏?是說沈飛麽?這話從何而出?
  一笑更加錯愕。
  沈月唇角勾起一彎美麗的弧線,那笑容妖嬈得近乎詭魅。
  一笑心頭一緊,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微微後撤。
  聽見一把柔媚入骨的聲音慢悠悠地說著: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這天堂的日子太過逍遙,怕是顏小姐已經無心理睬凡塵俗事了吧?更不關心外麵升鬥小民的死活。”
  “我,應該關心什麽嗎?”一笑不明所以,出言試探。
  “不知道顏昊天……算不算你應該關心的什麽。”沈月邊說邊盯牢一笑的臉。
  “顏昊天?他怎麽了?”一笑聳然動容,急聲發問。
  沈月立刻知道她果然是一無所知,唇邊的弧彎更深,咯咯嬌笑出聲:
  “哎呀,顏小姐你真該謝謝我,不遠萬裏特意來為你作趟信使。我保證我帶來的消息精彩得讓你……不容錯過!”
  說著,沈月玉腕纖纖一動,將一個早就放在她手邊的大信封丟落到桌幾上,撞到茶杯,水珠濺灑出來,留下一灘難看的水漬。
  從信封口探出一疊東西,看上去應該是報紙。
  一笑瞪著那信封,仿佛它是什麽會咬人的怪物。
  那裏麵絕不會是什麽她樂於知道的消息,但又必須知道。
  她緩緩伸手,拿起信封,抽出報紙。
  沈月慵懶地偎在沙發裏,睨視著她,就像一隻把玩著獵物的貓。
  血色從一笑的臉上漸漸退去,手中的報紙發出沙沙的抖動聲。
  映入眼簾的是頭版頭條幾個碩大的黑色標題,十分醒目。
  《巧克力含致命病菌 一名兒童死亡》
  《原料感染病菌 天宇緊急召回問題巧克力》
  《沙門氏菌引發巧克力危機 業內聲討要求嚴懲》
  《涉嫌操縱證券交易價格騙取貸款 顏昊天被依法逮捕》
  《顏氏糖果帝國一夕坍塌》
  一笑急切地想要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可越急越慌,正文的方塊字亂作一團,隻言片語斷斷續續,字字令她心驚肉跳。
  “可可原料……高量沙門氏菌……200餘人感染……幼兒致死……查封……損失數十億……巨額賠償……騙貸……顏昊天收押……”
  眼前的字符跳躍地愈發厲害,一笑怎能相信,短短幾個月中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故!
  她的臉上交織著震驚、不解和恍惚。
  沈月仍不放過她,不緊不慢地說著:
  “能看到顏小姐此刻的表情,真是不虛此行呢。”
  這時,一笑就算再遲鈍也已清楚對方來者不善,這種無端的惡毒令她警覺起來!
  ――不能在這個女人麵前示弱,那隻會予其可乘之機。
  ――不知道沈月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但絕不能聽信其一麵之辭。
  ――需要更多的時間去了解事情的真實情況,在這之前尤其不能自亂陣腳。
  飛快地想著,一笑努力使自己平複下來。
  她把報紙放好,回應沈月的目光,臉色雖然蒼白,聲音卻異常穩定:
  “沈小姐,多謝你帶來的消息,我會盡快同家裏聯絡。”
  “家?”沈月冷笑,“什麽家?顏昊天現在在牢裏,宜園麽,現在也姓了沈。是姓顏的雙手奉送,小女子卻之不恭。”
  說著,那雙美目閃過一絲譏誚和得意。
  一笑麵色如紙,緊閉雙唇。
  沈月哪能停住,最精彩的部分還沒說到呢。
  “顏小姐,你怎麽就不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我這都等了半天了呀。”
  “你該不會是相信天外真有無緣無故飛來的橫禍吧?”
  “就算你真的不知道禍從何來,也總該知道天宇的可可從何而來吧?”
  “你猜猜,那些病菌又是從哪來的呢?”
  她分明是在暗示沈氏集團暗害天宇。
  “不可能!”一笑忍不住要為沈飛辯護,“沈氏與天宇唇齒相依,天宇出事,隻會殃及沈家。”
  沈月嗤笑一聲:
  “顏小姐,你除了知道沈字怎麽寫,又真的了解沈家多少?”
  “你知不知道沈家富可敵國?你知不知道沈家勢可遮天?”
  “你以為僅憑區區幾十萬公頃可可園就可以成全沈家今日的財勢?癡人說夢!”
  “不錯,沈氏的確發跡於你腳下的這塊地方,可你知道非洲最令人瘋狂的是什麽?不是可可,不是黃金,而是鑽石!”
  “全世界的人都為鑽石瘋狂,擁有鑽石的人又為軍火瘋狂,而沈氏可以讓他們各取所需。”
  “小小種植集團不過是沈氏無數個洗錢的幌子之一,用來給天宇陪葬也算物盡其用!”
  沈月的話像一個個驚雷,接二連三地在一笑頭頂炸開!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可有一個念頭頑固地留在腦子裏。
  她執拗地否認:
  “不可能!這不可能!沈飛不會允許這麽做的!”
  沈月聽見這個名字,如花似玉的臉龐竟有幾分扭曲,語中陡增了許多恨意。
  “沈飛?顏一笑!你又了解沈飛多少?不要以為做了沈太太就了不起!”
  “你連這個男人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就讓他上了你的床,何其愚蠢!”
  “若是沒有沈飛,也不會有天宇的今天!”
  “哈,我好人做到底,也讓你們顏家死個明白。”
  “顏小姐坐好了,聽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話說二十七年前,在美國加州有這樣一戶顏姓人家,一父二子,大哥在家持業,弟弟赴英求學,原本父慈子孝,和和美美,不想一日弟弟學成歸國,迷戀上兄長的女人,欺兄霸嫂!更無恥地誘惑那個女人拋棄剛剛六歲的幼兒,與他一同私奔!結果二人在潛逃當日被兄長撞見,一怒之下燒了宅院,誓與奸夫淫婦同歸於盡!可惜啊可惜,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兄嫂喪命,弟弟脫逃,老父也被活活氣死!那弟弟就卷了顏家所有財產躲到中國大陸,過上了逍遙日子。六齡孤兒則被乳母輾轉帶去法國。”
  “要不要猜一猜,這麽好聽的故事裏,誰是顏昊天?誰又是沈飛?”
  沈月原本宛轉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利,那尖利刺激著一笑的耳膜,令她頭痛欲裂,根本無法思考。
  卻仍聽見那聲音繼續說著:
  “顏一笑!你以為沈飛為什麽會娶你?你以為他真的會愛上自己仇人的女兒?不要做夢了!他不過是在玩弄你!欺騙你!他對天宇的忠誠是假的!他對顏昊天的感情是假的!他對你也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頭部一波又一波的震蕩襲來,劇痛難忍。
  一笑隻覺眼前發黑,但那個頑固的念頭不可動搖!
  她合上雙眼,死死地按著太陽穴,竭力讓自己從這個正在咆哮的瘋女人的狂轟濫炸中脫離出來,不讓那黑暗把自己侵蝕。
  沈月也喊得累了,氣喘籲籲地怒視她。
  屋內在一片暴風雨中獲得些許寧靜。
  終於,一笑緩緩睜開眼,以勿庸置疑的語氣字字清晰地對著沈月說:
  “你錯了,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沈飛的愛也是真的。”
  她的鎮定與堅決令沈月發瘋!
  沈月眼中滿是怨毒。
  她霍然起身,上前逼住一笑,咬牙切齒地喝問:
  “顏一笑!你做了什麽?你憑什麽得到沈飛的愛?你根本就不配!你知道我都為他做了什麽?你知道我為他犧牲了多少?你有什麽資格同我爭?!”
  看著麵前神情迷亂地近乎猙獰的沈月,一笑步步後退,抬手按住身邊最近的警鈴,護衛立時出現。
  “送沈小姐離開。”一笑無力地吩咐。
  沈月被拖離客廳,喋喋不休的怒叱越來越遠。
  終於消失。
  一笑虛弱地癱坐在地上,抱住雙腿,蜷做一團。
  在熱帶的溽暑中,
  她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寒冷,
  如墜冰窟。
  雖然聲音不見了,可沈月說的每個字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裏。
  一遍又一遍的滾動。
  她不停地跟自己說,那不是真的,那女人瘋了,她說的都不是真的。
  可心底有另一個越來越響的聲音在難以阻擋地提醒她:
  沈飛曾流露對顏昊天的敵意……
  沈飛刻意讓她避開他的家人……
  沈飛今天的反常離去……
  一件件,一樁樁,如同一塊塊拚圖,終於湊成了一幅完整的畫圖。
  那畫麵,令她不寒而栗。
  她不想看,卻必須看!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顏家需要她,顏昊天更需要她。
  她沒有時間發呆,也沒有時間哭泣,她必須做些什麽!
  一笑終於從麻木中醒來,她撐起身體,以異乎尋常的冷靜走到桌前,收好報紙。
  想了一想,又拿起電話,撥往美國:
  “Judy,抱歉打擾你,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請馬上幫我查閱二十七年前加州一件華人住宅失火案的有關資料,任何資料!……是,非常重要!我日後再同你解釋。查到後請傳真到……我7個小時之內在這裏等。拜托!”
  接著,她又按了另一串號碼:
  “明晨五點,請派一架小型直升機來沈氏可可莊園,去阿克拉國際機場,一個人。”
  放下電話,一笑來到書房,守在傳真機旁,將手中報紙展開細閱。
  “天宇集團巧克力中檢出高量高致病沙門氏菌……目前已有200餘名食用者出現發熱、胃痛、腹瀉及多種並發症……兒童、老人及免疫力低下者有致命危險……已有一名四齡幼童死亡……多名患者尚未脫離危險期……”
  太陽穴突突作痛,一笑拚命用拳抵住頭,仍無法緩解。
  沈飛沈飛,這真的是你嗎?你的恨就這麽深?為了毀了天宇毀了顏昊天,不惜毀了這麽多無辜的人?
  心中是悲?是苦?是愛?是痛?
  萬般糾結,莫可分辨。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已發白。
  突然,傳真機響起,一笑“騰”地轉過去,急急地拽住紙,恨不得把它一下拉出來。
  那是兩份剪報的掃描件,年代久遠,字跡已不是很清晰。
  其中一份竟還是繁體華文報紙,標題為《紅顏禍水 兄弟鬩牆》
  正文天花亂墜,繪聲繪色,從街坊鄰居到道聽途說,簡直如同一部短篇傳奇小說。
  一笑匆匆看去,過濾那些聳人聽聞的誇張段落,也已知曉大概。
  顏氏,從事古玩生意,在華人社區小有名氣,長子顏昊宇性情暴烈,為人仗義,與本地黑幫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次子顏昊天,性格與兄長大不相同,溫良儒雅,遠赴英倫,求學上進,卻有著誰都沒看出來的包天色膽。
  昊宇在沈宅之外設有別院,金屋藏嬌,藏有一位驚為天人的美貌女子,名曰顧君宜,二人育有一子,雖未締婚約,但眾人皆知她是他的禁臠,莫敢覬覦。卻不知昊天學成返家,被君宜的美貌迷住,暗渡陳倉,互通款曲,甚至相約私奔。
  昊宇忍無可忍,縱火自焚,與君宜命喪火海,昊天跳樓逃生,昏迷不醒,腿骨骨折,得以保全性命。
  老父氣火攻心,猝然辭世。
  昊宇幼子顏君飛及乳母於事發當日離奇失蹤。
  昊天傷愈,鬱鬱寡歡,繼而關結生意,不知所蹤。
  顏氏一門,從此生死茫茫,各自飄零。
  ……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一笑手中顫抖的紙上,洇濕了那些本已模糊的文字。
  昊天,昊宇,天宇。
  顧君宜,宜園。
  顏君飛,沈飛。
  原來這就是顏昊天的秘密。
  原來這就是沈飛的秘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苦苦追尋的秘密。
  卻不知道,這秘密是潘多拉的盒,每個知曉它的人都必須背負它的詛咒。
  院中,傳來螺旋槳攪起的獵獵風聲。
  現在,輪到她去麵對這個詛咒。

  (二十七) 回首向來蕭瑟處
  法國,巴黎郊外的一座府邸。
  這宅院外觀看上去平平無奇,裝飾也很簡約。
  平日裏沒什麽人來車往,顯然是個喜安靜的人家。
  偶爾有旅人路過,頂多就是讚歎一下草坪花圃,風景怡人。
  少有人知道,這園子裏住著的是何等神通廣大、呼風喚雨的人物。
  更少有人知道,這貌似普普通通的宅院裏暗藏著多少機關,多少危險,不請自來想要見上主人一麵怕是堪比登天。
  可別說,偏還有人能在這大宅裏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便是沈飛。
  他正推開一扇扇絲絨大門,長驅直入,把鋪著地毯的木質樓梯踩得震天響,旋風一般。
  Anson大步跟在後麵,不敢太近,不敢太遠,急得滿頭大汗。
  終於來到一處房間。
  這房間有些怪,滿屋陳設布置,隻有黑白二色,家具簡單,空空蕩蕩。
  窗上懸有白色紗簾,燦爛的陽光被紗簾過濾,在地上留下淺淺淡淡的柔和光暈。
  窗前立著一位豔裝婦人,約莫年過五旬,稍顯富態,珠圓玉潤,保養的極好,雖然美人遲暮,但儀態萬千,從那優雅端莊的麵容仍能依稀窺見往日芳華。
  這婦人身著一件銘黃色的蠶絲羅衫,本應明豔雍容,可不知為何,置身這一室黑白當中,倒顯出幾分悲愴。
  她正輕眯雙眼,全神貫注地眺望著遠處不知名的什麽地方。
  忽聽門“砰”的一聲洞開,婦人稍一愣,待看見沈飛,臉上現出慈祥的笑容,迎上前去:
  “飛兒,你回來啦?這是跑哪去了?大半年也不見個人影。”
  說著,就要親熱地拉住他。
  沈飛略一側身,避開她的手,冷冷答道:
  “雪姨怎麽會不知道我在哪?倒是我,被雪姨蒙在鼓裏,鼓外麵發生什麽,全然不知!”
  雪姨手僵在半空,眼風微微飄向沈飛後麵的Anson,隻一眼,那七尺男兒竟有些瑟縮。
  她卻笑容未動,語如潺潺流水:
  “哦?是說那邊的事嗎?你怎麽會不知呢?這又不是什麽新鮮事了,現在不過是終盤收官。我們穩操勝券,你又新婚燕爾,不想打擾你,隨便讓他們辦了就得了。”
  寥寥幾句,滴水不漏,
  沈飛自知語帶機鋒不是她的對手,索性直截了當。
  “雪姨!你既知道我娶了一笑,為何還要妄下殺手?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聲音雖未拔高許多,但言語中毫不掩飾責怪之意。
  雪姨聞言,笑容隱去,麵色一沉:
  “飛兒,你的家教都去哪裏了?誰允許你這樣同長輩說話?”
  “與你商量?商量什麽?此事有什麽好商量?”
  “你一個招呼都沒有就娶了顏某人的女兒,又可曾與我商量?”
  “退一步講,顏一笑是你的事情,無須與我商量,顏昊天是我的事情,也不必與你商量!”
  一番話斬釘截鐵,令沈飛無言以對。
  可怎能就此放棄?
  他仍要爭辯:
  “顏昊天也是我的事情,是我父親的事情!”
  “嗬!你終於還記得你的父親!你終於還記得你是誰的兒子?我還以為你這個顏家女婿當的不亦樂乎,早就忘祖歸宗了呢!”
  雪姨隱隱動了肝火,雅致的妝容凝了寒霜。
  沈飛被她一陣搶白,也知道自己怎麽說都不在理,隻得放低姿態,好言相求:
  “雪姨,我愛一笑,我不能失去她。顏昊天終究是她的父親,現在天宇沒有了,宜園也沒有了,顏昊天已經得到了他的懲罰,就算為了我,為了我和一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過……”
  “飛兒!”
  雪姨厲聲喝止他。
  如果說剛才的頂撞還可原諒,她卻無法原諒他真敢把這懇求說出口。
  她不敢相信昊宇的兒子竟會說出這種話。這是背叛,這是不能容忍的背叛!
  雪姨憤然轉過身去,她不想看到這樣的沈飛。
  恨聲斥道:
  “飛兒,你去你父親的靈前,你自己去跟他說,說你要放過顏昊天。隻要你問的出,你試試他答不答應!”
  “你不記得你父親是怎麽死的嗎?可是我記得!我每個夜裏都能聽到他在熊熊大火裏的淒厲喊聲。”
  “我告訴你,我不怕報應,我不怕入地獄,我隻要想一想昊宇所承受的一切就已經身在地獄!”
  “你知不知道,要是怎樣的痛苦一個人才會選擇自焚?親手把自己一點一點活生生地燒成灰燼!”
  “你竟然為了一個仇人衝我喊?就算你不記得你的父親,也應該記得我是怎麽對你,那個女人又是怎麽對你?”
  “她可曾有一日抱過你?她可曾有一次對你笑?顏昊天就是勾結了這個女人,活活逼死了你的父親!”
  “昊宇……”
  雪姨聲聲泣血,句句含淚。
  這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昊宇的孩子,竟會有一天為了她恨不得挫骨揚灰的仇人來求情。
  讓她有何麵目去見昊宇?
  她的昊宇……
  仿佛連老天都感受到她的悲憤,一陣疾風穿過,紗簾倏忽揚起,撲在她的肩上,又飄飄落下。
  這可是昊宇的撫慰?
  輕紗如霧,白絲勝雪。
  她第一次見到昊宇也是在一片白色中……
  那是在醫院。
  那年她二十歲,愛上了一個男人,一個窮困潦倒、遊手好閑的男人,不知是什麽迷了眼,她竟死心塌地的跟定他,不惜與父母決裂,也要與他浪跡天涯。
  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卻越發不耐煩,直到她臨盆,他終於找到機會,收拾細軟消失不見,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裏。
  也許連孩子也不願見到這般悲慘,剛一落地就不肯呼吸。
  一夜之間,失夫喪子,她躺在病床上,眼淚早已流幹,連尋死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一遍又一遍的喚著那個負心人的名字。
  這時一個偉岸男子來到她的床前,滿臉憔悴,聲音粗啞。
  他說:“幫我喂我的兒子,我給你把男人找回來。”
  接著,不由分說地把一個嬰兒塞進她的懷裏。
  不知為什麽,她相信他的話,他讓她覺得可靠。
  那個小毛頭在她懷裏拱來拱去,竟自己找到了奶水。
  那一刻她終於體味到做母親的喜悅。
  多麽好,一個孩子,一個在她懷裏的孩子,這是老天賠給她的孩子。
  她從此進入沈家。
  昊宇從此進入她的生命裏。
  一天,昊宇真的把那個男人帶回她麵前,她卻不再想要他,她連見都不想見到他,他令她覺得羞辱,她為自己居然愛過這樣一個人而羞愧難當。
  她願意和昊宇在一起,還有小飛兒,每當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候。
  爸爸、媽媽和寶寶,多麽美滿的一家人。
  可他們不是真的一家人,昊宇不愛她,但她不求他愛她,隻要能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假裝做一家人也是好的。
  可為何就連這麽卑微的願望都無法保全?
  因為那個賤女人!
  那女人奪走了昊宇,她奪走他的歡樂,奪走他的幸福,甚至奪走他的生命。
  也奪走了她所有的希望。
  那女人是個魔鬼,披著畫皮的魔鬼。
  她曾無數次看到他為她黯然神傷,為她流血,為她心碎,甚至為她哭。
  她的昊宇,是麵對槍林彈雨,刀光劍影都不眨一下眼的昊宇,竟會為一個女人哭。
  為那個女人的冷漠,為那個女人的不忠,為那個女人的背叛。
  他做錯了什麽?他什麽都沒做錯,他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愛上她。
  她就用他的愛折磨他,虐待他,甚至還夥同另一個男人逼死他!
  一個是他最愛的女人,一個是他至親的弟弟,他們竟一點活路都不肯給他!
  ……
  前塵往事曆曆在目。
  那些傷口,曆近三十年,仍鮮血淋漓,每每碰觸都痛徹心扉。
  雪姨痛苦地閉上雙眼,無法抹去的回憶清晰如昨。
  那日,昊宇回到沈宅,麵如土色,目光呆滯,連飛兒叫他爸爸都不應。
  天色漸暗,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她說:
  “照顧好飛兒,今晚不要帶他去別院。”
  那眼中閃過一道黑色的鋒芒,令她恐懼,還沒等她明白,他便毅然決然地走出家門,頭也不回。
  入夜,風起。
  嗚嗚的風聲如幽幽淒歎。
  她坐立不安,憂心忡忡。
  好不容易哄飛兒入睡,立刻出門向別院趕去。
  老遠就看到了火光!
  她發瘋一般衝過去,眼前烈火熊熊,木製的二層小樓被火苗貪婪的吞噬。
  她聽見一聲聲淒厲的慘叫,那叫聲如同利爪,一下下的撕扯著她的心!
  那是昊宇!
  她不顧一切地衝進火海,卻一次次地被烈焰逼退。
  那叫喊漸漸淡去,漸漸消失。
  她的魂魄也跟著去了。
  她一步一步向火中走去,現在她什麽都不怕了,她隻想去陪昊宇。
  有人抓住她,不顧她的掙紮,七手八腳往外拖。
  一桶冷水兜頭潑下!
  一個激靈!
  聽見昊宇說,照顧好飛兒。
  飛兒,飛兒……
  昊宇的飛兒,昊宇把飛兒給了她,六年前就給了她。
  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負昊宇,她要去照顧他們的飛兒。
  心中燃起一絲求生的意誌。
  她撐起身子,正待回家。
  忽聽人群中喊“抬出來一個,抬出來一個”。
  她撲過去!
  卻隻看見顏昊天。
  顏昊天!
  ……
  雪姨咬碎銀牙,蝕骨的仇恨蓋過無邊的悲苦。她曾經無數次的恨!
  為什麽死的不是他?為什麽死的不是他?
  現在,她終於可以在這恨中加入一絲慶幸。
  幸好他沒有死,幸好他還活著,他終於落在她的手上。
  昊宇嚐過的痛苦,昊宇受過的煎熬,她要他一一償還!
  她要他知道,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
  微風陣陣,白紗輕舞。
  屋內一片寧寂,愈發顯得肅穆。
  沈飛凝視著她冰冷的背影,良久,沉聲說道:
  “雪姨,飛兒不孝。如果您一定不同意,……我自己想辦法。”
  雪姨麵無表情,朱唇微啟,撂下一句話,悠悠離去。
  “飛兒,我勸你不要自作主張,記住我的話,活罪如逃,死罪難了。”
  那聲音輕輕柔柔,甚至不像是在威脅。
  沈飛和Anson卻僵在當場。
  他們清楚,沈家若要一條人命,本就無須威脅。
  過了許久,Anson不敢動,瞄著沈飛。
  忽見沈飛緊了緊拳,轉身向一扇黑木大門走去。
  這次,Anson連跟都不敢跟。
  ――――――――
  門內。
  一位清矍的老人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身著最簡樸的布袍唐裝,似乎穿得久了,甚至有些舊。身上金銀銅鐵全都沒有,隻在手中轉著兩粒碩大的核桃,那核桃應是被什麽浸過,泛出玄鐵一樣的光芒。
  誰能相信,全世界多少豪紳貴婦佩戴的璀璨鑽飾都是從這雙拿核桃的手上經過。
  沈飛再是桀驁,在這間房內,也要垂手靜立。
  可無論他說什麽,老人都是平平淡淡的一句答複:
  “此事早已應了她,全由她作主。”
  一副概不過問的模樣。
  沈飛急了!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老爺子不出麵,普天底下無人可以阻止雪姨。
  可為了一笑,他必須阻止。
  他要孤注一擲,賭上一局!
  決心已定,沈飛抬起眼,淡然說道:
  “沈叔,雪姨為何如此仇恨顏昊天,為何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以您的睿智不可能不清楚,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就像……”
  奇怪,他沒有說下去,隻直直地看著老人。
  沈叔臉上波瀾不驚,手上的核桃以不變的速度兜轉著,略一沉吟,像是在等沈飛說完,又像是在斟酌什麽,終於,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飛兒,你不必試圖激怒我,我已經老了,想的事情很簡單。”
  “我這輩子,得到的已經太多,人不能不惜福,不能一絲一毫都計較。”
  “她跟了我二十餘年,出生入死,不離不棄,從沒開過一次口,從沒求過一件事,有生之年我隻想滿足她一個心願,任何心願。”
  “飛兒,沈叔把你從小教到大,知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今日要再教你一句,――聰明容易,難得糊塗啊。”
  一聲微歎,老人合上雙眼,凝神入定。
  沈飛眼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熄滅了,無聲退出。
  門外,Anson正愁眉苦臉,搞不明白為什麽壞消息總得由他來說。
  看到沈飛出來,硬著頭皮迎上去:
  “飛……剛剛莊園管家打過電話來,說,說夫人在你離開的第二天一早也乘直升飛機走了,隨身物品什麽都沒帶,開始他們以為隻是去城裏散心,結果……整晚未歸,一查才知道去了首都機場,應該是回,回上海去了。”
  Anson吞吞吐吐說了半天,沈飛卻聽了個開頭就明白了。
  她走了,她又離開他,她永遠都不肯等他。
  無論何時,隻要是顏昊天,她就立刻舍他而去!
  顏昊天顏昊天,永遠都是顏昊天!
  “去上海。”
  沈飛冷冷丟下三個字。
  ……
  風浪中的上海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十八) 幾回魂夢與君同
  上海,浦東。
  一笑風塵仆仆,滿麵倦容,久久地佇立在機場大廳,在忙碌穿梭的人流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路歸心似箭,可待真的踏上這塊土地,反而無所適從。
  她該去哪?
  宜園沒有了,顏昊天不知身在何處,也不會再有柳叔來接她。
  偌大的城市,家在哪?
  一朝一夕,天翻地覆。
  最初的震蕩雖已過去,可一笑仍然時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甩了甩頭,不能再這麽恍惚下去!
  時間緊迫,發呆無濟於事,隻有冷靜才能思索應對之策。
  她靜下心,把思緒梳理了一遍,即刻想到該從何處入手。
  ―――――――
  唐氏律師樓。
  一笑與唐律師麵麵相對,各自都有千言萬語,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寒暄了幾句,唐律師終於略帶遲疑地開口問道:
  “一一,聽說你一直同沈飛在一起,他……待你可好?”
  一笑聽出他言語中的顧慮,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她從包中拿出那疊報紙,放在桌上,低聲回答:
  “唐伯伯,我心中有數,事情因沈飛而起,是沈氏暗害天宇,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什麽指控顏昊天騙貸?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唉!唐律師長歎一聲:
  “說來話長,天宇落得今天這個局麵,任誰也料不到啊!”
  接著,他將風波的來龍去脈,前前後後一一道來:
  “三個月前,突然爆出有人食用天宇生產的巧克力中毒入院,就在兩三天內,中毒人數直線上升,媒體迅速介入,一時人心惶惶。”
  “事發突然,昊天當時還在國外度假,得到消息立刻折返,一方麵派人查找病菌源頭,另一方麵命令不計任何代價回收市場上所有涉嫌帶菌的產品,並且通過公關公司積極回應外界質詢,安撫患者家屬,配合監管部門的調查。”
  “應該說對於這場危機,天宇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最正確的積極應對,局勢也確實有所緩和。”
  “但就在這時,一名兒童不治身亡,死者父母煽動其他患者家屬到公司大鬧,索取巨額賠償,再次引起媒體新一輪的關注,事情越鬧越大,一些業內人士惟恐殃及自身,也紛紛出麵抨擊。”
  “為了控製事態發展,天宇不得不同意與對方談判,並盡可能做出讓步。”
  “可無論是召回產品還是賠償損失,都需要大量資金,唉,一一,你知道,天宇近一年都在集中全力拓展業務,在技術和設備上投入巨資,流動資金本身就已經緊張,再加上查封停產造成的巨額損失,一時半會兒根本周轉不開。”
  “實在沒有辦法,昊天才決定將公司抵押貸款,以解燃眉之急,靠得他這麽多年積累的人脈和信用,雖然艱難但總算還是貸到了。”
  “本以為可以稍獲喘息,沒想到緊接著就有人舉報天宇股價有異,稱公司發生這樣大的危機,股票卻在暴跌之後迅速回升,必有蹊蹺。”
  “證監調查組隨即進駐公司,立刻就有兩名內部員工供認,說昊天指使他們通過不正當手段自買自賣將股價抬高,好滿足銀行規定的公司抵押貸款條件,言之鑿鑿!唉,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
  一笑全神貫注地聆聽,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這是一個毒辣的陰謀,環環相扣,步步緊逼。
  沈飛從進入天宇的第一天起,顏昊天就已經被他捏在了手心。
  甚至遠在進入天宇之前,他已做好了全盤計劃,是如此周密的計劃。也許他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他會愛上仇人的女兒。
  可這愛,終是無法多過恨……
  一笑神色淒然,不知不覺又陷入迷思。
  唐律師看在眼裏,也是心疼,話語中有些吞吐:“一一,關於沈氏……”
  一笑回神,微微點頭:“唐伯伯,您盡可直言。”
  “唉,關於沈氏,開始誰都不曾起疑,直到所有證據指向沈氏的可可原料,昊天都還不相信是沈家動了手腳。緊接著鬧出騙貸醜聞,昊天自己也懵了,跟我百般解釋他毫不知情,我們也是直到此時才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場簡單的無妄之災,一定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然後就突然收到一封律師函,聲稱宜園現已歸沈月所有,勒令顏家即刻搬出!”
  “唉,這個沈月,這個沈月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提醒昊天要提防,可他就是不聽!甚至連他什麽時候把宜園轉至沈月名下我都不知道。真真是鬼迷了心竅!”
  二十餘年的交情敵不過一個隻相處幾個月的女子,唐律師忍不住痛心疾首。
  “一一,你是見過那幅女子畫像的,你想一想,除了孿生,這世上怎麽可能……怎麽就可能有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就算是母女,也不可能像到這種程度!”
  一向沉穩持重的唐律師說到這也不免有些激動,為顏昊天的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的話卻如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
  沈月的話淩空響起,你知道我為沈飛做了什麽?你知道我為他犧牲了多少?
  一笑終於恍然!她怎麽就沒想到?
  是啊,怎麽可能有人會與幾十年前的人麵容如此相象?
  這是一個圈套!
  沈飛早已對顏昊天了如指掌,他知道什麽才是他的致命七寸。
  顏昊天找得到那麽多顧君宜的替身,沈飛也找的到。
  她不是沈飛的妹妹,她隻是酷似顧君宜,加以整容,足以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可乍一見到沈月的臉,她和顏昊天都方寸大亂,竟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
  一笑悔恨不已!
  立刻意識到,這才是這場陰謀裏的殺著!
  失聲問道:
  “沈月還做了什麽?顏昊天怎樣了?”
  唐律師已是不知第幾次地搖頭,歎息。
  “昊天從見沈月的第一眼就瘋魔了,那張臉是他命裏的克星。幾十年前是這樣,幾十年後又是這樣。……一眼誤終生,一眼誤終生啊!”
  忽然,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收住話頭,頓了一下,接道:
  “具體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隻知沈月出現後沒過多久就進了宜園,我勸了幾次,昊天都不放在心上,看得出那段日子他是真的開心,我也不忍掃他的興,沒再多言。可他竟然連轉讓宜園這種事都瞞著我,不知是中了什麽邪!現在知道的是一座六千萬的房產,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呢。糊塗!”
  “出事之前,沈月與昊天一同在國外度假,出了事,昊天一個人回來,那時還沒看出什麽異常,結果半個月前,律師函和沈月的一封信寄到宜園,也不知她在信裏寫了什麽,昊天本就心力交瘁,看了那封信,整個人都……都垮掉了!”
  一笑直聽得手足俱冰,隻覺得有什麽在胃裏翻攪,嘔又嘔不出。
  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以沈家的財勢,若要顏昊天死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可他不想他死,他隻想折磨他。
  唐律師見她麵無血色,忙道:
  “一一,你還好吧?事已至此,顏家隻得靠你了,你可不能再出什麽事,來,喝口熱茶。”
  一笑把茶杯握在手中,汲取些許暖意。
  兩三天內,一個個噩耗接踵而至,每當她覺得心上再也放不住一根稻草,卻不得不承受一塊磐石。
  到了現在,反而有一種柔韌的堅強在心中慢慢生長。
  是,顏昊天隻能靠她了。
  一笑放下杯子,鎮靜地問:
  “顏昊天現在哪裏?情況如何?”
  “昊天從看完信後就一直精神恍惚,情緒不穩,甚至認不出人,直到接到逮捕令,在裏麵也一言不發,偶爾清醒的時候又不由分說供認不諱,根本無法配合調查,我已經為他辦了保外就醫,現在精神衛生中心接受治療,情況……不容樂觀。”
  “我要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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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的圍牆,布滿欄杆的門窗。
  這裏與普通的醫院不同,沒有熙熙攘攘的門診,卻並不安靜,吵鬧聲,狂叫聲不絕於耳。
  病區大門掛著一道道鐵鎖,辦理層層手續才得入內。
  一笑走在幽長的走廊裏,低著頭,避開身旁那些或呆滯或凶狠的目光。
  陽光穿過窗上的鐵欄,在地上留下一棱一棱的印記,像是沒有盡頭的長梯。
  主治醫生是一位麵容冷峻的中年女士,正在前麵邊走邊說:
  “病人最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自閉傾向很嚴重,不過尚未發現暴力行為。”聲音平板,毫無感情。
  說著,腳步停住,打開一間病房,“進去吧,但願他現在認得出你們。”
  轉身踢遝離開。
  一笑抿緊雙唇,抬起頭,走了進去。
  這房間十分狹小,布置簡陋。
  隻一床,一桌,一椅。
  雖已做了盡可能多的心理準備,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麽可能是顏昊天?
  床上一人,頭發花白,雙頰深陷,整個人已瘦得脫了形,往日炯炯的雙目空洞無物,呆望著天花板。
  一笑心中酸痛,一步上前,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搖了搖,顫聲喚道:
  “顏昊天,顏昊天……”
  聽到她的聲音,那雙毫無生氣的眸子竟有了反應。
  顏昊天僵硬地轉過頭,唇邊扯出一抹笑容,張了張嘴,許是很久不曾開口,聲音有些漂浮:
  “一一,你回來啦?”
  忽又想起什麽,有些急切地問道:
  “沈飛,沈飛……是否善待你?”
  一笑哽咽點頭:“嗯……”
  顏昊天眼中露出欣慰:“那就好,我就知道,他答應過我的,他不會忘。”
  一旁的唐律師難得見到他這麽清醒,眼眶也有些濕潤,輕聲安慰:
  “昊天,你就別操心了,好好養病,一一回來了,外麵的事情有我們解決。”
  顏昊天輕輕搖了一下頭,看著一笑,緩緩說道:
  “一一,你都知道了?……別怪沈飛,這是我欠他的,理應還他。”
  “不!”一笑泣不成聲,拚命搖頭,“你欠顏昊宇和顧君宜的,早已還了他們,二十七年了,你每天都在還!難道還不夠麽?”
  聽到她喊出那兩個名字,顏昊天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轉瞬恢複平靜。
  他已無須再守著這秘密。
  昊宇……君宜……
  那是永遠深埋在心底的名字,不曾有一日提起,亦不曾有一日忘記。
  竟有二十七年了嗎?真的有這麽久了?
  二十七年了,君宜已經走了二十七年了,若有往生,君宜的後世今年又該二十七歲了。
  茫茫人海,他多想再見到她,隻要她肯出現,他就一定能夠認出她。
  他永遠記得她二十七歲的樣子。
  那一年,
  他與她初識。
  在一個盛夏的午後。

  (二十九) 幾回魂夢與君同
  加州的陽光明媚耀眼,與英國的淒風苦雨大不相同。
  遊學六年,重新回到這個他當初一心逃離的家,卻又樣樣都覺得親切。
  雖然老父還是那麽嘮叨,大哥還是那麽暴躁,家裏這片生意還是那麽枯燥無趣,可讀了萬卷書,走過萬裏路,心思也沉澱下來,才真正體會到家的好。
  明年他即將獲得劍橋博士學位,躊躇滿誌,有意留在英國大展拳腳,這次回來目的之一就是要與家人商量移居事宜。
  可進了家門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父親年事已高,仍然一心指望兄弟倆能繼承祖業,光耀門庭。
  他暗暗發愁,這次總不能再像六年前一樣一走了之,必須得同老人家表明心意,可到底該怎麽說呢?
  連日以來,這心事困擾著他,幸好還有可愛的飛兒,每每拽著他的衣角喊叔叔叔叔,簡直由不得人煩惱。
  可不知為何,家中不見嫂嫂的身影,人人避而不談,偶爾鬥膽問起,老父一臉陰沉,大哥沉默不語,連飛兒聽到媽媽二字都顯露怯意。
  於是他更加納悶。
  這天下午,終於讓他找到機會。
  雪姐恰好要送東西去別院,他慌稱有急事尋大哥,非要跟了去,雪姐沒辦法,隻得應承。
  進了院子,坐在客廳。
  雪姐離去之前千叮萬囑,女主人脾氣不好,不要亂動,不要亂說話,惹到她大家都不好過。
  好好好,是是是。
  可她一轉身,他就四處逡巡起來。
  這是大哥的家,有什麽好怕?
  小樓不大,卻十分雅致,多數裝飾都是紫色,冷冷的紫。
  紫是一種複雜而孤獨的顏色,它似乎包含了許多顏色,卻又幾乎同任何顏色都很難搭配。
  這顯然不會是他那個粗性子大哥的品味。
  不禁有些好奇,什麽樣的女子會偏愛這麽淒豔的色彩?
  等了一會,還不見人。
  他踱步來到院子,聞到陣陣花香,順著香氣找到了小樓背後的一處玻璃花房。
  正值夏日,百花盛開,飄香吐蕊,沁人心脾。
  他對這些嬌嫩的生命毫無了解,但地中間那一大株修長的曼陀羅他可絕不會認錯,多次野外生存的經曆讓他對各種危險植物非常警覺。
  竟會有人將這劇毒的花株養在家中?
  他麵帶驚疑,湊近觀察,盡管那喇叭狀的花朵潔白純淨,散發出惑人的甜香,但這確實就是曼陀羅!
  正要閃避,一低頭,注意到花盆一角墊著一幅畫,似乎畫的是一位女子。
  是誰這麽暴殄天物。
  他抬起花盆,把那畫框拉了出來,抖落浮土,
  便見到了佳人。
  這一見啊……
  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沒有城,也沒有國,隻一個自己,傾陷了全部的心。
  不由心中泛苦,無聲自問:昊天,你也有今日?
  想他一向以理性自詡,篤信美色隻是碳基物,愛情隻是荷爾蒙。
  如今才知那不過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怔仲之間,一個冷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找誰?”
  聞聲回首,瞠目結舌。
  三步以外,那紫衣女子分明正是畫中人!
  莫非在做夢,聊齋一般的綺夢?抑或相由心生,畫中女子因著心動幻化成形?
  見他傻站著不語,那女子冷著玉顏又問:
  “你到底找誰?”
  明顯已經不耐煩。
  他終於驚醒,卻答非所問:
  “我是昊天。”
  “昊天?……顏昊天?……顏昊宇的弟弟?”
  那女子明眸一閃,秋水微瀾,唇邊忽的噙了一絲淺笑。
  是同那畫中一模一樣的笑容,真的是她!
  他定定地望著她,心知這舉動十分無禮,卻又怎麽都不舍得把目光收回。
  但一問一答間,元神總算歸了位。
  他細細將她收入眼底。
  端的是冰肌雪姿,容清影嬌,也還真隻有她,襯得起這身豔紫,壓得住滿室芳華。
  她顯然比畫中長了幾歲,少了幾分青澀,卻更多了幾分風情,但看上去還是一樣的不快樂。為什麽?
  正出神地想著,女子眼波流轉,婷婷移步,上前嬌嗔地點了點他,媚眼如絲,嗬氣如蘭:
  “別看啦,再看下去--小,心,愛,上,我。”
  他隻能苦笑。
  這警告,太遲了。
  那樣的美麗與哀愁,落在眼中,跌在心裏,溶進肺腑,滲入靈魂,剜也剜不出,篩也篩不盡,怕是來生來世都要帶了去。
  紫衣女子微微偏著頭,玩味地看著他,隨意地說道:
  “這畫你若喜歡,就拿去吧,反正陳年舊作,我留著也無用。哦,昊宇可曾同你說過?我是顧君宜,叫我君宜好了。”
  他瞪大雙眼,麵露倉惶。
  君宜……昊宇……
  頭頂的豔陽突然十分刺目,晃得他有些昏眩。
  他垂下頭,萬語千言堵在胸中,半晌,隻低低囁嚅了一句:
  “這曼陀羅全身是毒,萬萬小心。”
  君宜巧笑嫣然:
  “不過是株溫室裏的花,弱不禁風的,不去惹她,又怎毒得到你?”
  是啊,不去惹她,又怎毒得到你?……
  病床上,顏昊天的目光漸漸遊離,君宜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耳邊回蕩。
  這些日子,每時每刻,他都在追問自己,這三十年的恩怨情仇,究竟生自誰的錯?
  是君宜嗎?
  不,她是最可憐的女子。
  她生性單純善良,身為美術學院的高材生,本應有著似錦的前程。
  她同所有女子一樣,抱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企盼一份最簡單的幸福,無非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與一個知心的人攜手白頭。
  可所有這一切都在她二十歲那年被殘忍地打碎。
  她卻要為那個毀了她的男人生兒育子,與那個她最仇恨的人長相廝守,日日夜夜,彼此折磨。
  可又是昊宇嗎?
  他是那樣地愛著她。
  他愛得發了瘋,愛得不顧一切,愛到可以做出任何事情,隻為了得到她,擁有她,甚至不在乎她是愛他還是恨他。
  愛到直至毀掉所有!
  而他自己呢?
  他又做錯了什麽?
  是,他愛上了他最沒有資格愛的人,他的嫂子,大哥的女人。
  可誰能選擇愛?誰能控製心?
  他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掙紮,卻如身陷泥沼,每一分抵抗都隻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向深淵沉淪。無法脫生。
  他可以忍受與自己搏鬥,卻無論如何難以忍受她的悲容。
  她美麗的眼睛忍著淚,那樣楚楚地望著他。
  她說:“昊天,我恨他!他是個禽獸!從第一次開始,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都是強暴。他威脅我的家人,他踐踏我的自尊,我隻是他豢養的一件玩物。”
  她說:“昊天,這種日子我再也無法忍受,我每天都像死一樣難過。”
  她說:“昊天,隻有與你在一起,我才真正活著。”
  她說:“昊天,我不能沒有你,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地獄!”
  是那般的苦苦哀求,來自一個他願意用生命去愛的女人。
  他永遠無法拒絕她。
  他隻想保護她,他隻想她快樂。
  不管這是要與他的親人對抗,還是要與全世界對抗。
  於是他重重地點了頭!
  她喜極而泣,偎入他的懷中,就這樣將未來托付與他。
  要把靈魂換給魔鬼麽?
  嗬,又有什麽不值得?
  終於來了,那一夜。
  突然起了風,風很大,仿佛冥冥中有什麽想要攔阻他,可怎能攔的住?君宜在等他。
  他悄悄來到別院,在黑暗中摸上樓梯,聽著心跳像擂鼓一樣敲擊著耳膜,卻毫不退縮。
  推開那唯一一扇滲出光亮的房門,看到了君宜……
  和昊宇!!
  一顆心差點從喉嚨口躍出!
  昊宇麵色鐵青,雙眼血紅,君宜臉上帶著奇怪的微笑,可他們都無一絲驚訝,仿佛就在等待他的到來。
  眼前這詭異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隻能呆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君宜櫻唇輕啟,聲音裏帶著冷冷的妖嬈:
  “昊天,進來吧,你們都是我顧君宜的入幕之賓,又是兄弟,有什麽好見外的呢?”
  那話語像毒蛇,悄無聲息地纏住他和他的心,噝噝地吐著毒信。
  他在她的眼中讀出從未有過的怨恨與狠毒。
  聽見昊宇從牙縫中擠出的聲音在說:“昊天,你,真要帶我的女人走?”
  他答不出,他此刻連一呼一吸都覺艱難。
  一旁,君宜止不住地冷笑,幾近癲狂。
  “哈哈哈,顏昊宇,這還有什麽真的假的?我就怕你不相信,才特意給你安排了這場好戲!你以為我是無意漏了消息給你嗎?……哈哈,不是,才不是!我就是要讓你捉奸捉雙!讓你親眼看看,看看你的弟弟,你的親弟弟是如何為你的君宜意亂情迷,言聽計從,同赴天涯!……哈哈,私奔……多浪漫,終於有一個男人敢碰你的君宜了,他還要把她從你身邊奪走!……你是不是很恨他啊?殺了他!去殺了他呀!……你不是說隻要君宜不見,顧家人就要死!那君宜偷的男人不是更要死!……你去殺了他呀!殺了他呀!!……”
  她聲嘶力竭地瘋喊,淚流滿麵,那臉上的笑容益發詭異而淒絕。
  昊宇在她瘋狂的嘶喊聲中不住顫抖,血紅的眼中有團迷亂的火焰,愈燃愈旺!
  他突然騰身而起,將身邊的一個圓桶一腳踹翻!蓋子滾落,整桶液體迅速流淌一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瞬間彌漫整個屋子。
  昊宇的聲音陰沉得可怕!
  “君宜,你想他死是嗎?我成全你。你知道無論你要什麽,我都會成全你。但你不能離開我,你死都不能離開我!我要你和我一起死!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你都隻能和我在一起!……昊天,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尋了死路上來,便怪不得我!”
  說罷,昊宇躍步堵住門口,一把將他推到屋子中央,掏出打火機,顫抖著手就要按出致命的火苗!
  他刹那激醒!
  不!君宜不能死!
  眼看著昊宇手上的火苗隨時都會點燃,他抱住君宜就往陽台奔去。
  撞開陽台的門,翻過欄杆,一手抓牢鐵欄,一手抱著瀕臨崩潰的君宜往上拖。
  說時遲,那時快!
  屋中昊宇終於燃起火種,丟在地上,怒衝過來搶住君宜。
  火焰迅速騰起,不待一秒鍾便沿著滿地流淌的汽油追至陽台。
  火舌舔噬著他們的鞋褲,陣陣灼痛!
  兄弟二人誰也不肯放手,一個拚命向裏,一個拚命向外!
  大風揚起!火仗風勢,燃得劈啪作響!
  屋內熊熊烈火卷起難以忍受的熱浪燙在臉上!
  火龍攀上昊宇的背!可他仍死死地抓住君宜不放!
  死命爭奪……
  君宜在痛苦中抬起臉。
  火光映得她的麵容白的近乎透明,她竟衝他展開一個哀婉的笑容。
  他還未來得及為那個笑容震驚,
  她促不及防奮力推開他!
  將他推落!
  他仰麵跌了下去!
  最後一眼,看到君宜和昊宇雙雙滾入火海!
  聽見她說:
  “昊天,對不起。”
  ……
  “君宜,君宜,……”
  顏昊天突地伸直雙臂,像是要從虛空中奪回什麽,口中不住地喊著。
  床邊,一笑冷不防被他嚇到,慌忙安撫:
  “顏昊天,顏昊天,醒一醒,我是一一,是一一啊。”
  顏昊天完全沉浸在回憶裏,仍喃喃地說著:
  “君宜,為何你說對不起?為何是對不起?”
  君宜,你可曾愛過我?
  君宜,可曾有那麽一分鍾,你真心愛過我?不為仇恨,不為報複,隻因愛我而愛我?
  君宜,……

  (三十) 挽斷羅衣留不住
  嶽陽路,劉氏診所。
  小樓內,不大的客廳裏坐滿了人。
  自從顏昊天出事,宜園被收歸沈氏,柳叔和柳媽媽就被聞訊趕到的家明和琉璃接來了這裏。
  兩位老人二十幾年都住在宜園,早已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這家一朝傾覆,二老魂無所依,惶惶不可終日,見到一笑,更是老淚縱橫。
  一笑扶著柳媽媽,拿著紙帕幫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柳媽媽眼睛紅腫,嗓子已經啞得快要失聲,仍不住地說著:
  “一笑……咱們這是犯了什麽衝啊?……好好一個家,說沒……就什麽都沒了。”
  “顏先生做人,大家眼睛都看著,……有誰說過一個不好?現在不分青紅皂白就關了,……這還有沒有王法?”
  “那個沈小姐……一看就不是善類,透著一股子妖氣!你柳叔還老不讓我說,現在好了……”
  柳叔在旁邊,抱著頭,拄在膝上,一言不發。
  一聲聲哭訴哭得所有人心酸不已,連一向開朗樂觀的琉璃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家明和唐律師也是悲從中來,麵帶戚容。
  一笑更不用說,整顆心早已浸在苦水裏,快連痛的力氣都沒有,可又能怎麽辦?
  現在根本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家裏一個病人,兩個老人,顏昊天還吉凶難卜,隻有她能做顏家的主心骨了。
  隻得強作平靜,柔聲安慰:
  “好了,柳媽媽,不要難過了,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
  “我們再想想辦法,把顏昊天也接回來,隻要我們都在一起,就還是一個家。”
  “柳媽媽,別這樣,你看,大家要笑話呢。”
  就這樣說著,哄著,柳媽媽情緒終於勉強穩定下來,停了眼淚,卻還不住的抽噎。
  夜深了,一笑怕她過一會又難過起來,哭壞了身體,起身扶她去休息,柳叔也低著頭跟了過去。
  屋子一下子沉寂下來。
  琉璃扯了張紙巾,拭去臉上的淚水,開口歎道:
  “從小到大,一笑就像個小公主,雖說她不嬌縱,也不任性,可畢竟是老洋房裏長大的千金小姐,吃過什麽苦?受過什麽罪?可沒想到,發生這麽大的變故,最鎮定的卻是她。”
  家明垂著眼,聲音也有些啞:
  “她總是這樣,把什麽都忍在心裏,越是難受,……就越是不說。”
  “一一這孩子……唉……”唐律師話沒說下去,又是一聲長歎,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些天來歎息的次數快比幾十年加起來都要多。
  不多時,一笑返回。
  看著一屋子愁雲慘霧,心裏萬分過意不去。
  這些都是待她如親人一樣的人,現在卻要連累他們和她一起難過。
  她暗自振作,沉思片刻,問道:
  “唐伯伯,依您看,顏昊天的案子他們會怎麽判?”
  “唉,這個……要做無罪辯護很難啊!就算昊天不承認指使,可人證物證俱在,昊天又的確是事實上的受益人,很難撇清罪責。而且,現在更棘手的一點是,食物中毒這件事影響太壞,民憤很大,再加上騙貸醜聞,現在外麵從媒體到公眾,都在呼籲嚴懲,連按正常手續辦理的保外就醫都被某些報紙抹黑成蓄意縱容,法院的壓力也很大!……另外,今天又收到消息,一些患者聯名狀告,不僅要求民事賠償,還要求公司責任人承擔刑事責任,這……這絕對是雪上加霜啊!”
  唐律師越說越愁,眉頭擰作一團。
  一笑的眼神也越來越暗,她明白,如果連唐律師都說棘手,這事一定不止是棘手那麽簡單。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低聲問道:
  “那有沒有辦法把顏昊天從精神衛生中心接出來?那裏麵……他一定住不慣。”
  她無法忘記那些怪異的目光和尖銳恐怖的嘶叫,更不用說,那間小屋本身就像個牢房,顏昊天一個人,不知會有多孤獨。
  唐律師還在思索,家明倒先開了口:
  “也許,我可以托精神衛生中心的熟人疏通一下,以為病人實施心理輔導的名義把他接到我這邊,不過,這也隻是權宜之計,我沒有精神科醫師的執業資格,無權為他做長期治療。”
  一笑感激地看向他,這個辦法好,至少可以盡快把顏昊天接出來。
  “家明,那又要麻煩你,本來要你照顧柳叔和柳媽媽就已經夠打擾了。”
  “一笑,你和我,不必說這些。”
  他的目光永遠和煦,他的聲音永遠溫暖。
  不知為什麽,有一個瞬間,她的心弦微微一顫,
  卻無暇深究。
  沒多久,顏昊天果然被轉到家明的診所。
  他的精神更加差,變得愈發自閉,整日整日不說話,記憶也衰退的厲害,幾乎一切都不記得,甚至在見到一笑的時候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
  一笑隻好時時提醒他:“顏昊天,我是一一啊,是你的女兒。”
  重複的多了,他的眼神才放鬆下來,雖然仍不出聲,但肯乖乖配合她的照料。
  一笑終於千說萬勸把柳叔和柳媽媽勸回了江蘇老家,這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反倒害他們擔驚受怕,而且,一大家子都待在家明這裏,怎樣都說不過去。
  平時除了跟著唐律師為案子到處奔走,她所有的時間都不離顏昊天左右。
  照顧他,喂他吃飯,陪他說話,給他講兒時的那些趣事。
  家明說,也許這樣可以幫助他恢複。
  “顏昊天,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很好玩的小男生,那時候,我不肯見他,他就站在門口不走,夜裏還隔著大門扔了許許多多彈珠進來,一早發現,草坪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亮晶晶的玻璃珠,好漂亮啊,你就說,一一,我看這小子不錯,他們家是賣玻璃球的,咱們家是賣糖球的,門當戶對呢。”
  “還有啊,小時候我挑食,你總笑話我,說以後一一嫁出門,要配著說明書,跟婆婆家交代好了都有什麽東西不能喂。”
  “你還說,唯一一個由顏氏出品但不能提供三包服務的就是我們家一一,貨既出門,概不退換。”
  ……
  顏昊天始終不開口,可他顯然在聽,甚至會偶爾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也越來越依賴她,一定要她在旁邊才肯乖乖聽話,就像一個時刻需要大人關注才能獲得安全感的孩子。
  一笑不覺累,也不覺苦。
  羊羔跪乳,烏鴉反哺。
  她記得顏昊天是怎樣把她養大,一點一滴都記得。
  他不止給了她一個“顏”字,他給她的,是一個父親能夠給女兒的最好的一切。
  這一天。
  一笑從律師樓趕回劉氏診所,那邊,唐律師和琉璃正在和千托萬請聯係到的法律界權威陳老探討案情,正談到緊要關頭,因為擔心顏昊天見不到她不肯吃飯,隻好先行告辭,反正有他們二人在她也放心。
  進了門,顏昊天看見她,竟然開口道:
  “一一,你回來啦。”
  雖是頂普通的一句,一笑卻喜出望外!
  他已經多日沒有說過一個字了。
  她激動地走上前,搖著他的手,問:
  “顏昊天,你好了?跟我說話,跟我說說話啊。”
  顏昊天卻回複沉默,眼中仍然混沌。
  一笑有些氣餒,可又燃起一絲希望,也許他正在恢複呢,隻要再努努力,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吃過晚飯,一笑攙著他四處走走。
  整日關在屋子裏,好人也會悶病的。
  現在是夏初,傍晚日頭剛落,夜幕降臨,微風吹拂,舒爽怡人,正是這座城市一年之中難得的不冷不熱的好時候。
  晚風襲襲,送來陣陣梔子花香。
  宜園裏的梔子花,也該開得正盛吧?
  一笑的心,隨著花香悠悠就要飄向不遠處的那座故園,卻又被急急收回。
  她不能讓自己想這些。
  她不想把自己逼垮。
  昏黃的路燈下,
  父女相攜,一雙人影在樹影之中穿入,穿出,忽長,忽短。
  沙沙的樹葉聲反而使夜晚顯得更加靜謐。
  一笑輕輕地說著:
  “又是夏天了,顏昊天,你最不喜歡夏天,你嫌天氣濕熱,人的心情都不爽脆。”
  “以前,每個夏天你都說,要找一處有許多翠竹的山間避暑,聽著竹海的濤聲入眠,是神仙都換不來的好日子,可你年年都在忙,從來都沒真正去過。”
  “等事情過去了,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們去找這麽個地方,你說好不好?”
  “再帶上柳叔和柳媽媽,那樣你就可以快點好起來了。隻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別的什麽都不重要,是不是?”
  不知不覺,已經回到小樓門口。
  一笑仰起頭,微微晃了晃臂彎,搖了搖他的胳膊,探詢地看向顏昊天的眼睛,希望得到一絲回應。
  依然沒有。
  正失望地把目光收回。
  忽然,遠處的拐角,一個隱在黑暗中的龐然大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全身一震,定住了!
  那是一輛捍馬。
  黑黢黢的臥伏在陰影中,遠遠看去,隻是一團很不清晰的輪廓。
  不仔細辨認幾乎難以察覺。
  可她卻強烈地感覺到了他!
  沈飛……沈飛……
  霎那間,心潮翻湧!
  是什麽哽在喉間,令她難以呼吸。
  她望著那團模模糊糊的影子,極力想要看清,卻有一層水霧擋在眼前,竟愈發的模糊。
  她不動,那影子也不動。
  遙遙相對。
  顏昊天的腳步也隨著一笑停了下來。
  等的久了,不知是不耐煩還是不明所以,竟自顧自地往樓門走去。
  一笑被他一帶,驀然醒覺,不能讓顏昊天看到沈飛,那隻會更加刺激他。
  隻得跟了進去,
  頭卻一直扭向那個方向,
  直到再也看不見什麽。
  剛一進屋,就被琉璃急急叫住:“一笑!”
  看到顏昊天,她又突然收了聲。
  一笑正魂不守舍,被她一叫,有些愣,見琉璃神情凝重,知道她一定有重要的話要說,馬上穩住心緒,示意她稍等,隨後把顏昊天送到房間休息。
  這才折返。
  琉璃急性子,剛見她出來,便一口氣說道:
  “一笑,剛和陳老談完,聽他的意思,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他說政府高層最近對於整頓金融市場秩序非常重視,操縱證券絕對屬於嚴懲範圍,再加上一個惡性食物中毒案,兩案並罰,罪責不輕啊!外麵又民怨沸騰,好幾億雙眼睛都盯著呢,法院量刑肯定不敢就低不就高!連保外就醫都可能會有麻煩,現在隻能靠唐律師在那邊周旋,硬抗著呢!”
  一笑直聽得心涼了大半截,慌問:
  “那你們沒跟他說那兩個人在做假證?顏昊天絕對沒有指使他們!”
  “哎呀一笑,這個不是我們說了別人就信的呀!”
  “怎麽會這樣呢?有沒有什麽辦法勸勸那兩個人?問他們到底怎樣才肯放過顏昊天!”
  “一笑,不要幼稚了!現在不是他們不肯放過顏昊天,而是沈飛不肯。沈飛既然買得動他們,自然是出了大價錢的,反正是從犯,頂多關個兩三年,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一笑黯然垂首,心知琉璃說的對,這想法太幼稚。
  琉璃接著道:“要是那倆人真能說動就好了,陳老也說,如果沒有金融問題,單是食物中毒還好辦一點,畢竟同類案件的判決以破財消災的居多,而且顏昊天肯定不是直接責任人,還可以據理力爭,爭取隻負個監督缺失責任什麽的。”
  一笑聞言,抬起臉,像是下了什麽莫大的決心,吸了口氣,沉聲道:
  “好,我去找沈飛。”
  琉璃又驚又氣,問:“你去哪找?找的到嗎?找到了又能說得動他?一笑,別傻了,他若有一絲心意顧及你,也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麵!”
  一笑神情一暗,頭又低了下去,卻仍小聲說:“總要試一試的。”
  說完,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琉璃叫住她,無可奈何道,“那我陪你去。”
  一笑搖了搖頭,“不用了,人多反而不方便,我一個人,去去就回。”
  轉身,沒入夜色之中。

  十一) 挽斷羅衣留不住
  仍是這條小路,仍是那些樹影,仍然有花香。
  可一笑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前方那團黑影上。
  那影子漸漸清晰。
  她看到了車中的沈飛,他也看到了她。
  他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卻沒有迎上前,隻在原地等她。
  遠遠的,她與他的視線膠著在一起,仿佛有一種磁力,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帶到他身邊。
  腳下,卻步步維艱。
  來到他麵前。
  幾天前,他們還在依依不舍地吻別。
  今日重逢,盡管抬抬手臂就可相擁,卻都能感覺到,這一臂之間,隔著一片蒼茫。
  終於,一笑艱難開口,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能出聲:
  “沈飛,……你放過他,好不好?”
  一道寒光在他眼中閃過。
  沈飛抿緊雙唇,不應不答。
  一笑哀楚地看著他的眼睛,渴求得到一絲憐慰:
  “我求你,求你放過他。”
  那寒光更盛,閃動晶芒。
  沈飛臉色漠然,聲音清冷,緩緩說道:
  “你求我?你以什麽身份求我?是沈夫人?還是顏家大小姐?又或是……”
  話語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突然與她錯開,恨聲接道:“或是什麽其他?”
  他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令她心寒。
  可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也是顏昊天的最後一線生機。
  她收回被他拒絕的目光,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訥訥地說著:
  “我知道,他對你父母的死難辭其咎,可二十七年前的恩怨是非,誰又真正說的清?”
  “對你來說,死去的是你的雙親,可對他來說,死去的何嚐不是他的親人?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這許多年,他沒有一日忘記他們,他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自己,用這痛苦祭奠著他們。”
  “他的一生,又有幾日真正快樂?現在他已經什麽都沒了,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難道你就真的那樣恨他?一定要他萬劫不複才能甘心?”
  那聲音低低顫顫,在濃釅釅的夜色中漂浮無依。
  一笑抬起臉,竭力忍住綿綿不絕的悲傷,可終還是潸然淚下。
  哀哀地求他:“你放過他吧,放過他……”
  月光下,她淒切的臉龐,淚眼瑩瑩。
  那淚墜下來,宛如一把利刃在他傷痕累累的心上劃過,是熟悉卻仍然難以忍受的劇痛。
  沈飛抬起手,輕輕撫過那淚痕,雙瞳沉暗,聲音艱澀:
  “一笑,你總是為他哭,為他受苦,為他心碎,為他不惜傷害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愛一個總是讓你哭的男人?為什麽不肯好好看看那個全心愛你的男人?那個極力想給你快樂的男人。……為什麽?”
  “你不希罕他的愛是嗎?”
  “就因為他不是顏昊天!”
  他漆黑的眸子突地燃起炙亮的火苗!
  手指一動,用力捏起她的下巴,強迫她仰起臉,迎向那灼人的光芒。
  聲音也變得異常冷冽。
  “是,我恨顏昊天,我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可你明不明白?比這恨更恨上千倍萬倍的,是我恨你愛他!你愛他!”
  “你隻看到他的苦,他的痛,你何曾看到過我?”
  “你的心裏麵隻有他!你把我放在哪?嗯?沈夫人!你把你的丈夫放在哪?”
  那些壓在心底的妒與恨衝破了理智,化作熊熊怒火,向她撲去!
  手上的力道難以控製,越收越緊。
  一笑吃不住痛,逸出一聲呻吟。
  那痛似乎也痛在他的身上。
  沈飛眉峰一震,僵硬地鬆開手,一拳砸上旁邊的車身!
  突如其來的巨大響聲把一笑嚇的一抖,顧不得下顎火辣辣的疼。
  他仍咄咄逼人地盯牢她,吐出的話語寒徹入骨:
  “一笑,你若真要我放過他,你就永遠留在我身邊,永遠不許你見他!”
  不知是因為剛才的驚嚇,還是因為他身上散發的森寒,一笑臉色蒼白,連聲音都在顫抖。
  “不……我不能離開他,他需要我。”
  “那你是要離開我。”沈飛咬牙。
  一笑拚命搖頭,淚流滿麵。
  “不……”
  沈飛緊緊逼問:
  “一笑,你到底要離開他?還是離開我?”
  他捏緊雙拳,眼中閃著孤注一擲的鋒芒。
  他從來不忍逼她,也不敢逼自己去麵對這一刻,可今天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他要知道,占據她一顆心的,到底是誰!
  一笑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是什麽在撕扯她的心,竟要生生將它撕裂!
  她不回答,她的無語深深傷了他。
  令他發瘋,令他口不擇言!
  “你舍不得離開他!是不是?他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他不再拒絕你了,你如願以償了是不是?你不再需要他的替代品了是不是?顏氏身敗名裂,你再也不用顧及別人的眼光,再也不要顧及廉恥了是不是?你要拋棄自己的丈夫投懷於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是不是?”
  聲聲詰問如霜刀劍雨,兜頭而至!
  將她的世界割成碎片!
  ……散了一地,無從拾起。
  一笑猛然背過身去。
  她早知有今日不是麽?
  這就是她幾天以來一直不敢去想,不敢麵對,不敢承認的事實。
  那些難消難解的愛恨情仇橫亙眼前,他和他,注定就像日與夜,無法共存於她身邊,不管選擇哪一個,她都將永遠活在黑夜。
  而如果一定要選,她隻能選顏昊天。
  可如果一定要走,
  她不想走的如此不堪!
  眼看她真要離開,沈飛心都要停止跳動!
  有種可怕的直覺告訴他,他將永遠失去她。
  一個箭步衝上去,將她緊緊困入懷中。
  不再怒吼,不再責難。
  隻緊緊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挪動分毫。
  一陣沉默。
  仿佛宇宙星辰都停止在了這一刻。
  沈飛眼中不見了怒火,卻也不見了一切光亮。
  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在問:
  “一笑,你愛不愛我?”
  這是他從未有勇氣去問的一個問題。
  他有膽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卻始終攢不夠勇氣去問她愛不愛他。
  他問的是愛。
  不是感動,不是感激,不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而是愛,純純粹粹的愛。
  他不敢問,因為他害怕她的答案。
  他害怕她說不,他更害怕她騙他。
  所以他寧可不問,直至此時。
  一笑心冷神傷,淚已幹涸。
  她木然回答:
  “我不會把半生交給一個我不愛的人。”
  沈飛不甘,此時他迫切需要一個確認,不論真假。
  “一笑,說你愛我。”
  他埋在她的發間,看不到她眼中那無邊無際的失望與悲哀。
  隻聽到她平板的聲音響在耳畔:
  “沈飛,如果你不相信我愛你,我說了,你也不信,……若你相信,又何須說。”
  他雙臂一僵,泄失了全身的力氣。
  絕望地俯下臉龐,貼近她的肌膚,觸到一片濕涼。
  他的臉在她的耳側溫柔摩挲,他的胡茬擦過她的麵頰,和記憶中一樣有些癢,有些麻。
  耳邊是他慌亂的喃喃低語,那聲音裏滲著多少深情多少疼痛。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她屏住一口氣,咬緊牙關!
  用盡畢生的意誌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
  她害怕自己沉溺於他的溫暖,害怕自己在他的氣息中軟弱。
  她害怕自己在這樣的溫存中嚎啕大哭,直至崩潰。
  她害怕自己不顧一切地回過身,抱住他,又一次對他說“帶我走吧”。
  不,她決不容許自己那樣自私!
  沈飛傻傻地定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一笑死死咬住唇,逼著自己向前走,逼著自己不回頭,逼著自己不能倒下。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這是一條她永遠都走不完的路。
  他的目光,
  是她一生也走不出的汪洋。
  ……
  回到小樓,剛一進門,一笑身子一軟,就要摔倒在地上。
  屋內二人大驚失色!
  琉璃驚呼出聲,家明眼疾手快,躍前幾步,把她接在臂中。
  看著一笑毫無生氣的眼神和臉上青紫的指痕,琉璃火冒三丈。
  “他媽的沈飛這個王八蛋!人渣!下次看到我非殺了他!”
  家明見她這個樣子,更是揪心的難受。
  小心翼翼將她安放在沙發上,迅速找來一些藥劑,喂她服下。
  兩人擔憂地守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看到她渙散的目光漸漸聚攏才稍稍放心。
  可所有的苦痛也隨著神智一一歸返。
  她失去了沈飛,失去了自己,也許還要失去顏昊天。
  那她還有什麽?
  那這個塵世還有什麽值得留戀?
  一笑的眼中一片死灰。
  琉璃被她嚇到,使勁搖晃她,
  “一笑,一笑,別這樣,你別嚇我啊!”
  她任她擺布,毫無反應。
  琉璃突然停止動作,“騰”的站起身,呆了片刻,又突然蹲下,合掌托起一笑的臉,直視她的眸,毅然決然地說道:
  “一笑,咱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姐妹。這回,就讓秦琉璃最後陪你玩一遭!……我有辦法救顏昊天!”
  一笑的眼珠忽地動了動,定定地看向她,那灰燼裏也燃起些許火星。
  琉璃神情認真,不像隻是安慰她。
  她衝著一笑重重點了點頭,悄聲說道:
  “我去找人聯係蛇頭,帶你們從浙江下海,偷渡去馬來西亞,再轉往其它國家。不用再理這些鳥事!家明,就是可能要你擔些風險,這是棄保潛逃,人從你這裏不見,免不了一番麻煩。”
  家明麵色如常,平靜地回答:
  “琉璃,你知道的,這不是問題。”
  一笑卻很猶豫:
  “不行,這會連累你們的……”
  “別犯傻!”琉璃斬釘截鐵地打斷她,“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你想看著顏昊天這個樣子還去坐牢嗎?再說等你們走遠了,誰知道是我們幫你的,就算懷疑也可以一推三不知,又沒有證據,我們小心一點就行了。就這麽說定了,你等我消息吧!”
  說完,琉璃也不管一笑還想說什麽,匆匆離去。
  一周後。
  法院那邊壞消息頻頻傳來。
  琉璃倒是一貫的行事迅速,私底下把一切打點妥當,除了船期無法確定。
  隻能隨時等消息。
  大家表麵不動聲色,心裏都有些焦急。
  萬一顏昊天重新收押,那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更令一笑頭痛的是,一周以來,雖然沒再遇見沈飛,卻常常在診所附近看到Anson。
  甚至在她和顏昊天一起外出的時候他就明晃晃地跟在他們身後,躲都不躲,明擺著是看定她。
  這天傍晚,琉璃早早趕到診所,進了門就興奮地壓低聲音道:
  “一笑一笑,有消息了!浙江客說後天淩晨2點上船!我們明晚出發,你都準備好了沒?”
  一笑一聽,有些欣喜又有些緊張,點了點頭。
  這幾日,她和家明分頭把能夠拿到的錢全都分批取了出來,除了付給蛇頭的幾十萬,還要留下大部分給唐律師,他們瞞著他安排出逃事宜,肯定會連累他這個保人。
  所剩無幾,琉璃和家明又給她湊了不少,此外,隨身隻備了一些必要的物品,一切從簡,沒什麽行李。
  隨時都可以出發。
  忽然又想起什麽,她走到窗邊,撥開百葉簾偷偷地望了望下麵,那輛黑色轎車依然停在街角。
  她愁聲問:“他怎麽辦?”
  家明想了想,輕輕說:
  “我有辦法。”

  十二) 挽斷羅衣留不住
  第二天。
  黃昏時分,暮色西沉。
  一笑走出小樓,向那轎車走去,站在車門口不動。
  Anson正在裏麵百無聊賴,見到她,也不奇怪,搖下車窗。
  一笑麵無表情,道:
  “你進來,我有話同你說。”
  Anson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下了車,跟了過去。
  進了小樓,一笑以禮相待,引他坐下,泡上香茶。
  他一臉戒備,沒有動。
  一笑坐在他的對麵,沉默了一會,問道:
  “Anson,你們到底想怎樣?”
  Anson冷笑:“Felix想怎樣,你還用來問我?”
  一笑神情一恍,垂下眼簾,不再言語。
  Anson看著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冷嘲熱諷:
  “Smile,我告訴你,他這輩子最大的災難就是認識了你!”
  “你知不知道他都為你做了什麽?你又為他做了什麽?你除了會傷害他你還會做什麽?”
  “我從沒見過你這麽狠心的女人,我想你根本就沒有心!”
  “既然你不要他你為什麽要嫁給他?你當他是一件玩具嗎,想要就留著,不想要就丟掉!”
  “現在你嫁給他,你又拋棄他!你給他看到什麽是美的好的,又統統打碎,你難道就不覺得自己殘忍?”
  一笑默默承受他的冷言冷語,唇邊有抹淒楚的哀容,緩緩道:
  “你放心,我會為我的殘忍付出代價。”
  Anson罵也罵得不解恨,可又不敢真把她怎麽樣,實在是不想看到她。
  等了半天,她還是閉口不言。
  於是不耐煩地問道:
  “你到底有沒有事?沒事別在我麵前裝可憐!也別亂打什麽主意,你救不了顏昊天,Felix也絕不會讓你離開。”
  說罷,起身要走。
  這才驚覺手腳無力,站也站不起,頓時知道不好!
  他目光一掃,立刻發覺桌上燭台有異,青煙嫋嫋,定是摻了什麽無嗅無味的迷藥。
  氣得眼珠都要瞪出來,暗恨不已!
  想他龍潭虎穴都來去自如,如今卻一時大意栽在菜鳥手上。
  門被推開,家明走了進來,迅速打開所有的窗,拿出兩支針劑,一支注入一笑的手臂,另一支就要紮給Anson。
  Anson當然不會幼稚的以為他這支也是解藥。
  冷汗直流,真的急了!
  如果一笑就這麽消失,他真不知道這二十年的交情在沈飛麵前還夠不夠用。
  厲聲喝道:“等一等,Smile!你再聽我說幾句話,再決定要不要和顏昊天走!”
  家明不理他,隻當他要拖延,舉針要紮。
  Anson大叫:“是關於你的身世!關於你的親生父母!”
  一笑和家明都愣住了,那針筒也懸在半空。
  Anson見有機會,忙竹筒倒豆子,連珠炮一般地說道:
  “Smile,我們很久以前就調查過,確信你的親生父母也是因為顏昊天而死!”
  “你的母親陳秋華,當年從中國大陸前往劍橋求學,結識了顏昊天,對他一見傾心,幾番追求,終於成為顏的親密女友,二人甚至談婚論嫁。”
  “結果顏昊天在畢業前一年返家,迷戀上顧君宜,背叛了他對你母親的承諾,從此再也沒有返回英國,她卻始終沒有放棄等他。”
  “兩年後,陳秋華畢業,簽證到期,無法留在英國,隻好嫁給了苦苦追求她的周傳如,就是你的父親,周擁有英國國籍,他還幫助你的母親獲得了繼續留在劍橋任教的機會。”
  “可是你的母親一直沒有忘記顏昊天,八年後,她回中國做交換講學,竟在上海的一次僑界活動中偶遇顏昊天,便一發不可收拾,拋夫棄子,一定要留在顏的身邊。顏拒絕了她,她仍不甘心,日夜相隨。”
  “你的父親突然收到她的離婚訴狀,帶著你來到中國尋找妻子,可你的母親就是不肯回頭。”
  “發生車禍那天,陳秋華又一次駕車等在天宇門口要跟蹤顏昊天,被循跡而至的周找到,當時有人看到他們爭吵,這時顏的車從裏麵開出,周奪過方向盤,飛車尾隨,警方記錄裏有目擊者稱肇事車輛曾屢次要去衝撞前方車輛,緊接著就突然失控撞向對麵車道的一輛卡車,你的父母當場死亡!警方不知隱情,認定為一起簡單的酗酒事故。”
  “你一人幸存又失去記憶,顏昊天害死你的父母,他心懷愧疚才會收養你!”
  Anson直說的上氣不接下氣,可還是沒說完:
  “Smile,顏昊天也是你的仇人!沈飛早就知道,可他一直不準我告訴你,你不會不懂他的用心!他不希望你像他一樣背負那麽多痛苦回憶,他也不希望你因為恨顏昊天才去愛他,他希望你真真正正地愛他!Smile,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絕沒有騙你!”
  他終於收了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世界一片死寂。
  迷藥的藥效早已解去,一笑下意識的扣住座椅把手,指甲都要折斷,卻毫無痛意!
  她知道他沒有騙她。
  不,她不是因為相信他。
  她是知道。
  Anson的話像是一把鑰匙,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那扇塵封多年的記憶之門……
  一個個片斷閃回她的腦海。
  一個憤怒的男人在說:
  “依依,媽媽不要我們了,她不要我們了。”
  “我們去找媽媽,我們去把她找回來!”
  ……
  一個哭泣的女人,她哭得那樣可憐,她在說:
  “我愛他,我一直都愛他,我不能再失去他!求你放了我!”
  “我把女兒給你,我什麽都給你,隻求你放我走。”
  “依依,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
  他狠狠一個耳光扇在她的臉上!
  她奪門而出,發出一聲巨響!
  一個小女孩“哇”的一聲哭出來,那是她自己。
  ……
  夜裏。
  她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裏揪出來,那個男人滿眼血絲,噴著酒氣,語無倫次地說:
  “走!我們去找媽媽,……找媽媽,一定……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天真冷啊,還那麽黑。
  他根本就沒有給她穿外套,她凍得發抖,隻能哭,隻能哭。
  可他根本不理睬她,拖著她踉踉蹌蹌向那輛車走去。
  那個女人坐在車裏,正直直地看著一個方向,那裏沒有人,她在看誰?
  男人走上去,他們又是爭吵又是爭吵。
  沒人注意已經凍僵的她有多難過。
  突然一輛車從那邊開出來。
  女人衝著那車喊了句什麽,男人氣得發狂。
  他回身把她塞進後車座,又一把把那女人推向一旁,奪過方向盤!
  車子驟然啟動,衝了出去!她被巨大的衝力壓在位子上。
  嘯厲的風聲,
  瀕臨失控的速度,
  難以忍受的壓迫。
  男人和女人廝打在一起。
  她在後麵晃得歪歪倒倒,嚇得尖叫。
  卻看到前方的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到了!
  一霎那間,女人用自己的身體向那方向盤撲去!
  在墜入黑暗之前終於聽清她最後的嘶喊:
  “昊天――”
  一笑猛地閉緊雙眼!
  媽媽,媽媽,媽媽……
  那是媽媽,
  那不是一場意外,那不是車輛失控。
  是媽媽。
  是媽媽要用全家的命去換顏昊天的命。
  Anson見她這副模樣,立刻滿懷期待地喊道:
  “你記起來了是不是?你不能和顏昊天走,他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仇人!”
  家明也已覺出她的異常,焦急地輕撫她緊扣在座椅上的手,連聲喚她。
  這時,琉璃突然闖了進來,火急火燎地問:
  “走不走了?走不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一笑終於緩緩睜開眼,搭住家明的手,站起身,聲音微弱卻堅決:
  “走。”
  她來到Anson麵前,看著他渴望的眼睛,用愈發堅決的語氣對他說:
  “是,我記起來了,可我記得以前,也記得以後。你說的,我不懂。我隻知道,他是我的父親,他一日是我的父親,終生是我的父親。”
  Anson眼中的渴望頓時無影無蹤,猶要頑抗:
  “Smile!你不能帶顏昊天走!他是沈家要的人,你們逃不掉的。逃得出這裏,也逃不出沈家的天羅地網。上麵有話,活罪如逃,死罪難了!Felix……他……他也沒有辦法!”
  一笑瞪住他。
  臉上不知是驚?是怒?是懼?是哀?
  隻有片刻。
  她垂下雙睫,低低說道:
  “Anson,我一定要帶顏昊天走,而且我要他活著,你告訴沈飛,如果顏昊天有事,他就永遠也見不到我。”她停了停,抬起眼:“我是說永遠。”
  Anson再也說不出話來。
  在那眼中,他看到的,是決絕。
  ……
  ――――
  海岸。
  夜霧茫茫,海浪擊打著沙灘,像是拍在人的心上。
  顏昊天已被扶入船艙,安置妥當。
  琉璃纏住船老大,交待個不停。
  一笑佇立在岩石上,極目遠望。
  遠方,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海風揚起她的發,縷縷青絲在空中翩翩飛舞。
  家明站在她身後,癡癡凝望著她的背影。
  他的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和纏繞於其間的迷惑。
  他以洞察人心為職業,可他不明白,在這個柔弱女子的體內究竟有著怎樣一顆心?
  它到底能承受多少哀傷,多少痛苦,多少不幸?
  它到底能生出多少勇敢,多少堅強,多少力量?
  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她就成為他心底一個美麗的謎。
  一個他今生都無法解開的謎。
  今生還有那麽長,可今日,竟是永別。
  有些話,若今日不說,就永遠都無法說……
  “一笑。”他突然叫她。
  一笑回過頭,攏住被風吹亂的長發,露出瑩潔的麵龐。
  “嗯?”她應他。
  走到他身邊,望著那雙溢滿柔情的眼,她知道他有話說,也知道他要說什麽。
  她不可能直到現在都不懂。
  他為她做的這一切,她又怎麽可能不懂。
  家明卻語塞:
  “一笑……你……我……也沒什麽,我就是想問你,當年你和琉璃為什麽要燒那隻郵筒?你們誰都不肯告訴我。”
  聽他這一問,她在這個時候都不禁唇角輕揚,柔聲答道:
  “好,我告訴你。因為那時琉璃給她暗戀的一個同學寫了封情書,投進去之後又後悔,隻好把整個郵筒裏的信都燒掉,就這樣。”
  家明聽了,也微微一笑,不再出聲。
  一笑卻接著說道:
  “家明,你知道嗎?小時候我最向往大海,因為我從沒有見過海,覺得海一定極美極美,於是朝思暮想,可後來真的到了海邊,發現原來它並不如我想象中那樣完美,再後來見的次數多了,又覺得不過是這樣。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那麽執迷。”
  聽她莫名其妙一番感慨,家明忍不住伸出手臂,將她溫柔地擁入懷中,幽幽歎道:
  “一笑,你不是我的廬山煙雨,也不是我的浙江潮,你是我的巫山和滄海。”
  一笑心中一酸,安安靜靜待在他的懷裏。
  她能給他的,也不過隻有這樣一個擁抱。
  船將上路。
  一笑踏上甲板,緊緊握著琉璃和家明的手,不忍離去。
  琉璃眼中含著淚,嘴上卻念叨著:
  “好了好了,一笑,一路平安,順風順水,不要哭,你知道我最不喜歡送人了,就是怕見這陣勢。來,笑一個。嗬嗬。”
  ……
  傷離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一葉孤舟,悄然入海。
  遠處,大陸早已變成黑點。
  一笑仍久久地望著岸的方向。
  再見,琉璃。
  再見,家明。
  再見,……沈飛,
  我欠顏昊天的恩,我要去報答他,我欠你的情,我用我的餘生……去償還。
  我愛你。

  十三) 人生若隻如初見
  有時候,一笑覺得,也許自己的前生是個流浪的旅人,所以今生總要行走在路上。
  路上的風景,路上的人,
  因著心境的不同而被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或喜,或悲。
  可眼下這段路途,她連自己的喜悲都無暇顧及。
  她要顧及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要謀生,她要照顧顏昊天,她要隱藏自己的行蹤,她要躲避任何可能的危險與威脅。
  一年來,她輾轉於大大小小的國家和城鎮,或是鬧市,或是鄉間。
  每一點風吹草動――無論是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還是一個接通後卻無人出聲的電話,甚或是她冥冥而生的一絲不安的預感,都會令她如驚弓之鳥,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打點行裝,帶著顏昊天再次上路。
  那行囊異常簡單,簡單得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若是被琉璃看到,估計更是要睜大眼睛問,這還是那個像蝸牛一樣恨不得把一切都背在身上的一笑嗎?
  她現在不需要那麽多一切,她隻求父女平安,日子安穩。
  也許是神也聽到了這個小小心願,終於指引她找到一片桃源。
  這裏,是阿爾卑斯山腳的一座瑞士小鎮。
  四麵是山,環抱湖泊,地處偏僻,很少有外人。
  這樣不但外界輕易找不到這裏,而且一旦有什麽異常,她也可以立即發覺。
  是個理想的避難之所。
  她安心的住了下來。
  小鎮民風純樸,生活悠閑。
  一笑性格乖巧,與人為善,很快便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
  憑著天賦的記憶力,她學會了瑞士德語,在鎮上的圖書館謀得一份工作,平時譯些書稿,生活清貧,卻也不算難熬。
  鄰居們體恤這對相依為命的孤苦父女,常常施以援手。
  顏昊天的病不適合旅途奔波,最宜靜養。
  這裏雖沒有竹海鬆濤,卻也清幽如畫,靜謐安詳。
  他仍然精神恍惚,自我封閉,無法恢複正常,但已能認出一笑,偶爾也願意和她講上三言兩語。
  一笑已經十分滿足。
  這一天。
  她前往日內瓦的一家大醫院為顏昊天取些常用的藥物。
  在裏麵和醫生談了很久,出來時發現天色暗的異常,烏雲密布。
  一笑看看表,急急往火車站趕去,如果趕不上最近一班車,怕是要被大雨阻在路上,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到家了。
  正埋頭趕路。
  忽然,聽到路邊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令她刹住腳步!
  那歌聲不算太好,她甚至都聽不懂歌手到底在唱什麽,可他吟唱的話語卻是她再也熟悉不過的。
  在加納莊園裏,沈飛曾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呢喃的正是那歌中唱著的法語!
  她不懂,但她不可能不記得。
  一笑如夢遊般朝著歌聲走去。
  那是一個抱著吉他,披著長發的流浪歌手。
  正神情專注地邊彈邊唱。
  一曲很快結束。
  一笑將一張紙幣放在他麵前的琴盒裏。
  她用英語開口問:
  “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這首歌唱的是什麽?我不懂法語。”
  也許是因為她的慷慨和賞識,那歌手頗為紳士地彎腰鞠了一躬,撥動琴弦,將那歌曲重新唱了一遍。
  這次他用的是英語。
  歌聲悠悠響起……
  Windflowers,Windflowers. 風花,風花
  my father told me not to go near them. 父親對我說別走近它
  He said he feared them always . 他說他總有些害怕
  and he told me that they carried him away 他說他也曾迷戀過它
  Windflowers, Beautiful windflowers 風花,美麗的風花
  I couldn’t wait to touch them, 我急切地要去撫摸它
  to smell them I held them closely. 貼近臉頰嗅著它
  And now I cannot break away. 如今我已無法自拔
  Their sweet bouquet disappears 它的芳香猶如沙漠中的水汽
  like the vapor in the desert. 霎那便會蒸發
  So take a warning, son. 小心啊,孩子
  Windflowers, Ancient windflowers. 風花,古老的風花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 young dreamer 它的美俘虜了每個醉夢中的年輕人
  who lingers near them. 一旦靠近就再也無法離開它
  But ancient windflowers, 可是啊,古老的風花,
  I love you 我已愛上了它。
  聲聲句句,繾繾綣綣。
  如一顆顆石子,撲通撲通丟入她的心湖。
  一笑在歌聲中呆住!
  她一直以為,
  在那黑色的土地上,在那熱情的陽光下,
  她至少曾給過他最最美好的一百八十二天。
  至少曾有一百八十二天,她令他幸福,令他快樂。
  卻全然不知,
  對他而言,那些快樂,竟也如此憂傷。
  霎那間,所有所有支撐她挺到現在的堅強一擊而潰!
  在熙熙攘攘的日內瓦街頭,在過往行人驚疑的注視中,一笑放聲大哭,淚雨滂沱!
  竟是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幹。
  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她在天地喧囂中嘶聲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他的深情,他的擁抱,他的吻,他的笑……
  聲聲喚不回。
  天空中,一道巨閃,雷聲轟鳴。
  那一天,
  沒有人能懂得她的悲傷,
  可每個人,
  都聽到了這座城市心碎的聲音。
  ……
  隻要活著,日子就仍然要過。
  一笑回到她原本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為衣食忙碌,操持家務,照顧老父。
  可她卻越來越沉默寡言。
  她早已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Kate,很普通,不招搖,所以也不引人注意。
  於是小鎮裏沒人知道,這個神秘憂鬱的東方女孩曾有一個名字叫Smile,
  更無人知道,她曾有過令世界都為之一亮的笑容。
  事實上,很少有人再見她笑。
  不多的閑暇時光裏,她常常一個人。
  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對著四壁發呆,或是立在院子裏對著遠方的山峰發呆。
  阿爾卑斯山是全歐洲最高大、最雄偉的山脈,極目遠眺,雪峰迷茫,雲霧繚繞。
  綿綿的山脈向西而去,蜿蜒千裏,便進入法蘭西。
  奈何萬水千山,峰高路遠。
  隔著那麽多霧靄,
  隔著那麽多蒼涼。
  望,也望不到邊……
  ―――四年後―――
  又是一個人間四月天。
  小鎮,山腳下的一片墓園。
  一位黑衣黑帽的女子肅立在鮮花拱圍的白色墓碑前。
  這女子一頭短發,無施粉黛,卻依然溫婉秀麗。
  臉上帶著平靜的悲傷。
  一位神父走過來,低聲安慰:
  “Kate,不要難過,Howard因上帝的召喚而去,他的靈魂將歸於上帝。”
  她感激地向他點點頭。
  神父微微俯身,轉身走遠。
  周圍再無人影,一笑仍遲遲不肯離去,她靜靜地看著顏昊天的長眠之地。
  這裏森林鬱鬱,芳草萋萋,四周被雪山聖潔的光輝所籠罩。
  心中是深深的不舍,卻沒有太多的難過。
  他在睡夢中溘然而去,沒有痛苦,沒有折磨,在中國人看來,這是喜喪。
  他這一生都沒有幾件真正的喜事。
  多年以前,他常愛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死亡對他來說,也許真的不算苦。
  在另一個世界裏,他終將得到解脫。
  一笑正默默地想著,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Smile。”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已經太長時間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
  扭頭去看,來人竟是Anson。
  她臉色一變,卻又立刻恢複平靜。
  她再也不需要躲避他們了。
  Anson手插在口袋,慢慢向她走來,看上去還是當年的不羈模樣。
  分別多年,異國他鄉再次見到熟悉的麵孔,一笑反覺有些親切。
  她若無其事地同他打招呼:
  “Hi,Anson,好久不見。”
  Anson在她麵前站定,唇邊一挑,語帶深意地回道:
  “對你而言,倒真是好久不見。”
  一笑略一失神,那半個笑容可真像他啊。
  但片刻就領會了他話中的含義。
  Anson不可能這麽巧,剛好在顏昊天葬禮這一天找到她,他隻是選擇在這天出現罷了。
  她問:
  “什麽時候找到了這裏?”
  Anson撇了撇嘴:
  “Smile,你的確十分警覺又敏銳,但你那些反追蹤的把戲可不怎麽高明。”
  他把視線投向地上的墓碑,目光有些複雜,
  “你真的以為顏昊天多活的這五年是靠你躲就能躲來的嗎?那也未免太低估了沈家,沈家若真想要他的命,五年的時間,足夠他死幾百個來回了。”
  說到這,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猶豫著什麽。
  接著,又重新麵向她,忿忿道:
  “Smile,我告訴你,顏昊天這五年,是用你的命,和沈飛的命一起保來的!這還得謝謝你,教會他以死相逼,幾乎與家中長輩鬧到決裂才能讓顏安然無恙活到今天。”
  聞聽此言,一笑頓時失色,黯然垂首,囁嚅道:
  “我不知道,他竟然會……”
  Anson不客氣地打斷她:
  “不知道?你總是不知道,你總是不知道他都為你做了什麽,真不知道你這女人有什麽好!”
  他說得有些激動,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失態,連忙忍住聲,平複了一下起伏的情緒。
  他並不是為了斥責她才現身於此的。
  一笑把頭深深埋在胸前,
  顫抖著手撫住被淚水濡濕的臉龐。
  錐刺般的疼痛從柔軟的心房源源湧出,彌漫全身。
  那密密麻麻的舊日傷痕從未因歲月的磨礪而起繭,而淡忘。
  小鎮春早。
  草長鶯飛,花開燕啼,
  可縱是這般明媚春光也無法掩住她的思念與哀傷。
  Anson無言地望著她,良久,才開口問道:
  “你要不要見他?”
  一笑立刻抬起頭,卻又緩緩低了下去。
  她每分每秒都渴望見到他,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選擇了轉身,選擇了離開,選擇了辜負。
  她還有什麽資格去見他。
  Anson見她不語,長長歎了口氣,
  “你們兩個……”
  他拉過一笑的手,將一串鑰匙放在她的掌心,道:
  “37街1B,去找他。”
  一笑猛然抬頭,驚駭地圓睜雙目,張口結舌!
  Anson苦笑了一下,“沒錯,就是37街1A對麵的那棟1B,你家的對麵,他一直都在那裏。”
  “不可能!”一笑失聲否認。
  那是一座空宅,與她的小院隔街相對,自她搬來起,就從沒見過人影,從沒見過燈光,不可能有人住!
  Anson也不多作解釋,隻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似乎在說: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麽?
  一笑還是不自覺地一個勁搖頭,不敢相信。
  Anson無奈,抬起手扶定她像波浪鼓一樣的腦袋,以勿庸置疑地語氣對她說:
  “他真的在那裏!一直在你身邊。要躲避你這雙像羚羊一樣謹慎的眼睛的確費了些工夫,但也實在算不上太難。”
  頓了一下,又鄭重說道:
  “Smile,坦白地講,我從來都很不喜歡你。可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會來找你嗎?又為什麽會讓你知道這些?……告訴你,那是因為這五年來,我看的出你生活的不容易,可就算在最艱難最困窘的時候你都沒有想過要賣掉Felix給你的那枚鑽戒,是不是?”
  一笑終於漸漸從震驚中恢複,聽到Anson這麽說,她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頸下,隔著衣物碰觸到一處熟悉的突起。
  她不解地看著Anson,疑惑地問:
  “你怎麽知道我一直保留著它?”
  Anson一臉驚詫!
  “你完全不知道那枚鑽石的價值嗎?你不會連打聽都沒打聽過吧?那可是‘維納斯的眼淚’,全球最古老的名鑽之一,一旦流入市麵,不出一個鍾頭,全世界的行家都要為它蠢蠢欲動!”
  一笑聽得似懂非懂,她的確不知道,也從來沒有關心過。
  對她來說,那不是一件明碼標價的財物,
  那隻是她的婚戒。
  那上麵,承載著她與沈飛在神麵前許下的誓言:
  “從今以後,我們彼此擁有,彼此扶攜,無論順境逆境,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永遠愛她/他,守護她/他,珍惜她/他,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or worse, for richer or poorer, in sickness or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l death do us part.)
  ……
  ―――――
  夕陽西落,
  為白雪皚皚的山巔塗抹上一層輝煌的金色。
  一笑第一次走進這座靜靜安立在自己家對麵的院落。
  庭院不大,雜草叢生。
  院中央是一棟木屋。
  這木屋她天天都能見到,卻從未真正好好看過它。
  屋門鎖著,窗戶緊閉,玻璃隻見反光,看不到裏麵。
  一絲動靜都沒有,實在不像有任何人跡。
  可一笑卻突然控製不住的顫栗起來。
  一種無以言傳的感覺指引著她,一步步挪向那扇最大的落地窗,在某一處站定。
  麵前,隻有她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映在窗上。
  她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那層玻璃,癡癡地看著什麽。
  許久許久……
  突然,
  她動了起來,向屋門奔去。
  抖著手打開門鎖,
  繞過玄關,
  穿過走廊,
  推開房門,
  急急刹住腳步!
  ――沈飛!
  那是沈飛,是沈飛。
  他正站在窗前,望向這邊,
  在他的背後,透過那窗,她的小院清晰可見。
  多少日,多少次,
  她在院中侍弄花草,她在院中晾曬衣被,她在院中凝望遠山……
  他時時得見她的身影,卻無法觸及她的目光。
  在這一刻,仿佛時間也已停止。
  他們貪戀地望著彼此。
  是那般飽含渴望的目光啊,
  穿過歲月,穿過蒼茫,穿過所有艱險與考驗,終於可以相會,可以交纏……
  斜陽落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拖得好長,整個人看上去泛著暖暖的金黃色。
  她順著那長長的影子走近他。
  清晰的記得,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也曾這樣走近他。
  那時,她尚不知,自己走向的是怎樣一場宿命。
  然而縱使曆經苦痛,曆經磨難,
  三生石上刻著的名,月下老人栓牢的線,
  是一世又一世,抹不去,也掙不脫的愛戀。
  即使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
  也要在紫陌紅塵芸芸眾生中追尋你的目光。
  永,不,相,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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