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續杯咖啡

(2008-12-03 15:49:42) 下一個

  拿鐵咖啡
  牛奶的香甜和咖啡的苦澀,那場偶然的相遇,究竟是甜是苦——又或者兩者相等?又有誰能一眼看到杯底,或者結局?
  大學的時候,李君莫曾經和朋友在操場上一圈圈的逛,然後笑著說“將來我要開一家小小的咖啡館,不用考慮生計的那種,安安靜靜的就好”。
  工作了這幾年,忙碌的奔在這個城市,生活中不外乎是家和酒店,心底好些夢想已經淡去——到底沒開成。卻是發現了這個家附近的小小咖啡館,和自己曾想擁有的一模一樣。招牌上亦是沉沉的咖啡色,漂亮的花體字“cafe shop”,明淨的落地窗和明黃色的大沙發,還沒走進就有暖暖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推開門,側頭打量了一下,撿了靠窗的桌子坐下,點了拿鐵。於是,除了自己擁有的小小單身公寓,這裏竟似另一個家一般,隻要得空,君莫跑下樓,安安靜靜的坐著,什麽都不想。可其實,很多事情,那麽深的烙在心底,不用刻意的去想,甚至早已和呼吸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老板娘三十出頭,很秀氣,不知怎的,眼神總有些滄桑,一來二去,倒也互相間熟悉了,君莫喊她淩姐,常常聊天,偶爾約出去吃飯逛街,她們什麽都談,卻隻是避開生活,誰也無意提起各自的故事。更多的是在店裏,各捧著咖啡。君莫會帶上筆記本電腦,劈劈啪啪的寫工作材料和報告,偶爾看著外麵,飄移的目光不定。淩姐會做各種花式咖啡,熟練的拉出各種奶沫圖案,有心形的,聖誕樹型的——隻有君莫來了,她便會起身去親自捧出一杯。
  君莫在上學時從來不知道咖啡還有這麽多學問,在散著異味的教室裏,雀巢、麥斯威爾實在沒有什麽不同,可就是執著的喜歡,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小資,然後心裏有些羞恥感——小資早就不是一個褒義詞了,卻依然堅定的說:“我一定要開咖啡館!”。可是後來才知道咖啡的學問多得很——學紙滴落式、虹吸式、蒸汽加壓式各種抽出加入的方法,還要挑選分辨咖啡豆。這般繁難,一如生活,總該在適當的時候學會妥協和放棄。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是迷戀咖啡裏濃濃的奶香,飲盡後可以全情投入的繁忙,或者,隻是簡簡單單的,手中的杯子?
  南方的秋天就是好,巨大的梧桐樹葉打圈,落下,橫在地上,經絡分明,一腳踩上去,脆脆的發響。
  白色的小瓷杯,倒上espresso,再打上奶沫,加點肉桂粉,侍者端上去,“請慢用,可以敘杯。”一對小戀人談得正歡,兩隻手隔著鋪著粗布的碎花桌布糾纏著。君莫坐在一邊,默默看著,突然想起一個詞是這麽說的——“冷眼旁觀”。可不是麽?所有的生活都是別人的,餘下自己,在一個大得沒有盡頭的城市裏忙碌,到頭來,連自己在忙什麽都分辨不清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個月,正式轉冷。
  君莫的家所在的樓盤靠近大學城,交通很方便——所以房價不便宜,父母資助了一大半,君莫也就心滿意足的買下了這套單人公寓,倒也不用月月按揭了。她也從來沒起過買車的念頭,反正地鐵站也近。母親要她學車,她總是搖頭:“我從來沒有方向感的,老媽你不知道麽?”母親也就不勉強了,倒是轉了一個話題:“前天你阿姨又說要替你介紹了。”
  君莫隻是笑,母親本是略有些傳統而固執的人,卻隻是定定看了她一眼,歎口氣什麽也不說了。
  寒冷幹燥的日子,即便有陽光,其實也很無力。不過空調很暖,所以望出去陽光也像是有了生命,活潑潑的跳躍。店裏還空落落的,淩姐細細的擦拭咖啡杯。一對女生進來,點了香蕉奶昔,低聲說笑。
  君莫穿著深藍色呢子大衣,圍了格子圍巾,頭發被風吹得有些零亂了,軟軟的披在肩頭和圍巾上。淩姐抬頭,見是她便笑著問:“冷不冷?”
  “還好。”君莫答。她把大衣擱在一邊,拿出了一個紅色的咖啡旅行杯,笑著說:“我去衝杯拿鐵。”淩姐答:“牛奶熱著呢。”
  她慢慢走出來,穿著灰色的毛衣,纖細的手指握著紅色的杯子出來,在角落坐下,蜷在一角,膝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劈劈啪啪的打字。
  窗外一輛黑色汽車慢慢停了下來。穿著米色風衣的男子下車,似乎看了一眼手表,於是帶著寒氣推開門,駐足打量了一下,走向一號桌。他的眼神有力,隻掃了一眼,“藍山”,他說,聲音低沉悅耳。
  這個時候,慵懶的午後,又是雙休日,客人多了起來。小店不過請了兩個兼職的大學生做服務生,君莫擱了杯子去幫忙。淩姐將托盤給她,將下巴一努:“一號的藍山。”
  君莫心中讚歎了一聲:這個男人真有味道。無疑,他長得極英俊,他倒無意掩飾這個優點,隻是一眼看去——出眾而鎮定自若的氣質,倒讓他的樣貌顯得並非那樣耀眼了。
  她小心的將一小杯咖啡放在他的麵前:“您的藍山,請慢用。”
  動作妥帖,聲音輕柔——韓自揚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君莫向他微微一笑,眼神清麗而明澈,“先生請趁熱喝吧。可以續杯。”
  客人並不止他一個,她轉身在一側的桌子上收拾杯子,背對著他,韓自揚的目光無意間劃過,她正微笑請一個小男生坐下,而那個男生卻微紅了臉頰。於是她明顯忍著笑意走回吧台。
  隔了一會,君莫回到自己的座位,還是盯著屏幕,偶爾也會想上一想,然後望望窗外,拿起杯子喝上一口。透明的玻璃阻隔了陰冷,長長的發絲滑落,遮住了小小的臉,她的笑無聲、毫不張揚,像一團小小的溫火。
  韓自揚掃到那細細薄薄綻開的笑容,一直緊抿得嘴角微微一動。旋即轉開眼神,窗外停下一輛出租車,走下了一個女子,他輕輕喝了一口咖啡,付賬出門。
  很久以後,韓自揚忽然明白了什麽是緣分——如果初遇給人留下了片刻的回憶,那麽必然會有第二次,從此,深切的融化在一個人的記憶中,再難抹去。
  半個月的休假後第一天,這個大廳經理就光榮的響應老總的號召來到基層。口號大概可以說成“體驗民情”——恩平曾經在背後嘮叨。君莫卻隻能全盤接受——雖然隻是工作一天,卻還是覺得別扭。
  不僅是她,就是客房部的同事也是難受,工作間裏氣氛一片沉默,同事間也不能隨意說笑,生怕李經理在報告上帶上一筆“工作態度不端正”。
  其實這些君莫心裏都清楚,她也沒有辦法,往日最討厭自己晚上輪值,孤單單一個人在偌大的園子裏各個樓層跑來跑去,然後抽查員工服務、檢查客房,呆在一間簡潔的套房裏填檢查報告,還要在睡夢中提心吊膽會不會有突發情況需要處理——現在倒是巴不得晚上快些到來。
  一天的工作很瑣碎,布置會場、對客服務,順便也跑回自己辦公室確認了一位VIP客戶,是位通訊業的巨子,即將和酒店進行很多項目的合作。實際上,合作早就開始了,南岱今晚也要舉辦一場晚宴,好在她一直在休假,暫時就不由她負責。
  基層工作所在的四號樓和辦公樓相距甚遠,君莫踩著高跟鞋跌跌撞撞的來回跑,心中真是有些憤恨。
  南岱酒店不一定是H市最豪華的酒店,卻準是人們都想來的——H市旅遊業發達,於是很少有旺季淡季之分,常年爆滿的入住情況,就算捏著大把的錢也未必能住上一晚。別墅花園式的建築倚靠在市裏唯一一潭小湖邊,尤其是那幾間湖景房,每天早上推開露台的門,踏上原木的小碼頭,水麵上霧氣蒸騰,而群山間蒼翠欲滴。便是在這裏工作了四年,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
  於是順理成章的她將這幾間湖景房推薦給了好多朋友做新婚房,可自己卻從沒住過。
  其實君莫有這個權利,隻要是輪到她值班——按理值班經理是可以選擇一間房,可她每次走到總台,總還是要了普通標間。她總是固執的告誡自己,心裏最幻想的東西還是不要太接近為好。有一天,生活真連期待都沒了,才真是索然無味了。
  一係列檢查工作完成,已經是十一點半了,君莫剛走進自己的房間,還來不及坐下,電話就響起來。
  “很抱歉,李經理,有位客人說她住的房間枕套和床單有異味,我們換了四套她都不滿意,正在發脾氣。”
  “什麽客人?”君莫倒是愣了一下,這樣的投訴理由倒是聞所未聞。
  “是VIP瑞明的客人。”
  君莫腦子嗡的一下,瑞明這個客戶——今天的晨會上老總還特別強調了瑞明集團和酒店的合作,那幾個“機不可失”還著重加了感歎號,與會者心領神會。每天新聞中都在滾動播出的瑞明集團總部落戶H市的消息,而南岱如果成了瑞明的長期合作夥伴,無疑是把住了一係重要人脈。
  “你去準備一個套房,全部換上新的枕套和床單,給她換房間。”君莫用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套上製服大衣往外衝出去。
  推進門的時候,她看到一個極高挑的女子站在床前,冷冷的打量正在換床單的服務員,而地上已經堆滿了換下的好幾套床單和枕套。服務員看到君莫進來,都是鬆了口氣,招呼道:“李經理。”
  “小姐,實在對不起。是我們的疏忽讓您現在還不能休息。”君莫微笑著對上那張帶著怒氣的臉蛋,大約剛參加了舞會,化著極精致的妝容,倒露出了歐美式的輪廓風情來,旋即一愣,這張臉很熟悉,好像是自己常買的一本知名時尚雜誌上的模特。
  “你是經理麽?”廖傾雅隨手扯過一張被單,“你聞聞看,究竟有沒有味道?”
  君莫接過,低頭聞了一下,微微皺眉:“小姐,這是洗衣房的疏忽,這幾天天氣潮濕,可能清洗後沒有及時烘幹。我已經讓他們給您調整到另一間套房中去,床單被套用新的給您換上,您先和我一起過去檢查一下,這樣可以麽?”
  廖傾雅冷冷的看了君莫一眼,點點頭。君莫吩咐立在一旁的服務員趕緊幫著收拾行李,方才緩緩引著她出門。
  君莫親自替她開了門,很快服務員送來一套嶄新的睡具,她看著君莫和服務員把床鋪好,低下頭去拈了一角放在鼻下,臉色略略緩和,這才說:“可以了。”
  君莫接過服務員端在一邊的溫熱牛奶,輕輕放在床頭,又低聲道歉:“實在是對不起,廖小姐,明天我們會給您送上一張貴賓卡作為補償,雖然今晚影響您的休息了,還是希望您入住愉快。”
  君莫關上門,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旁的服務員小梁略帶沮喪的問道:“李經理,這次是不是算很嚴重的事故?”
  君莫拍了拍她的肩,輕輕說:“不要擔心,這件事我不會報上去,總會遇到一兩個難纏的客人。我們的床單都經過高溫消毒了,哪還有什麽味道?”
  酒店和瑞明的合作剛剛開始,她實在不敢一時去大意得罪以瑞明總裁的名字登記貴賓,就算是矯枉過正也顧不得了。
  可是回到自己房間,終於還是覺得筋疲力盡,做酒店強顏歡笑是免不了的,心中也難免厭倦了。工作了,才了解到學生時代的兩個假期的重要意義,如今兜兜轉轉的做到了高級白領,薪水讓人滿意,可在這之間,卻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於是第二日的晨會又險些遲到,君莫幾乎是拖拉著那雙黑色高跟鞋才跌跌撞撞的坐到恩平旁邊。幾年的交情,君莫不用轉頭也知道恩平正不滿的上下打量她。她忙自我檢查一遍,確認了頭發光滑的盤在腦後,製服妥妥帖帖,方才轉頭去看恩平。
  “昨晚又遇上麻煩了。”君莫用口型說著,眼角瞥了下此時唾沫橫飛的徐總。
  “李經理,今天下午VIP到的時候你和許經理一起去接待,瑞明的營銷總監可能還要和你們一起協商他們的新品發布會。”
  君莫忙不迭的點頭,記錄下來,然後又偷偷打了個哈欠。恩平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君莫想笑,卻又不敢,隻等會開完,便磨磨蹭蹭的拖到最後開始整理文件,然後等會議室清空,才懶懶開口:“什麽事啊?”
  恩平忍不住叮囑她:“不是剛放完年假麽!看你今天這樣子,眼睛都是腫的——也不化個妝!”
  君莫連連討饒:“我錯了啊。可是昨天晚上折騰到太晚了。”她頓了頓,又笑,“我想買的那個包好像在打折。這個月能不能拿上獎金就看著一次了,你說我能得罪衣食父母麽?”
  她將昨晚的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恩平,隻聽得恩平眼睛發亮,似乎八卦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了——入住的美麗模特,還是以年輕總裁的名義登記的:“沒聽說瑞明的總裁有什麽女友啊緋聞什麽的,你說……我們把這個消息賣給娛樂雜誌……夠不夠你買那個包?”
  君莫繃緊臉:“哎,注意職業素質啊!”旋即想了想,“我比較喜歡資源共享,還不如直接在網上發個帖子。”然後再也忍不住,兩個人笑成一團。
  說笑歸說笑,可工作還是得認真的完成。她一直在整理瑞明的資料,這個通訊業界的龍頭老大新一季的產品推廣也即將開始,南岱已經和瑞明完成了初步的接洽,要承接包括新品發布、客戶接待等一係列的業務,這也就意味著瑞明即將成為酒店最重要的客戶之一,君莫休假回來,頓時有種焦頭爛額的感覺。
  電話鈴響起,君莫一看是徐總的專線,不敢怠慢:“徐總您好。”
  “這樣啊,好的,我立刻去準備。”擱下電話,君莫立刻轉撥給客房部胡經理:“胡經理,我們的A區套房還有幾間?瑞明的總裁助理剛才打電話來要求訂一套常住房,管家式服務。”
  “嗯,什麽?”君莫忙忙的記下房號,“我馬上過來察看,嗯,是給他們老總訂的。下午可能就要陪他們去看房。”
  這一頓午飯吃得很是無味,即便是最愛的雞排飯君莫撥弄了幾下還是鬱鬱的把筷子擱下了。她羨慕的看了一眼恩平,她正津津有味的喝著椰汁,可憐兮兮的歎氣:“你說放個假回來我怎麽成這樣了,緊張得飯都吃不下了。”
  恩平笑,並不理她:“少來這套,你甜美的笑容一展開,還有搞不定的客戶?”這話一點都沒錯,恩平一向把君莫的笑容稱為“無害”的笑容,以往很難纏的客戶,隻要她去處理糾紛,往那一站,誠懇而微笑著道歉,幾乎百戰百勝。
  君莫悶悶的撥了幾口飯,隻是說:“這次不一樣。”恩平甚少見她這樣子,放下了飲料,認真的給她分析:“你知道徐總多麽狡猾奸詐麽?為什麽讓你和許經理一起去?像許經理那樣的大美人,往那一站,你就算一聲不吭也沒關係啊。”她放下手中果汁,“況且,你比她有點頭腦……有什麽好怕的?到時候往她身後一站,也沒你什麽事。”她撇撇嘴,“反正她也愛出風頭。”
  君莫忍不住微微一笑。
  做酒店這個行業的,對工作人員姿色要求很高,而公關部的許優更是佼佼者,容貌口才身段,絕對是公認的一流。君莫點點頭,眉宇間還是帶點怨氣道:“這次真過分,我才休假上來還沒準備呢,怎麽就讓我去……”她倒不是單純的害怕,畢竟這種重量級的客戶不是沒接待過,隻是這次準備倉促,君莫向來奉行“不打無準備之仗”,不由得覺得心裏沒底了。
  補上淡妝,總務部便打來電話催促君莫去會議室接客。君莫急匆匆的趕到一號樓,許優已經等在門口,姿容優雅,無懈可擊的妝容讓君莫覺得安心,她向許優點點頭,便靜靜站著。
  徐總陪著一個年輕人從會議室出來,君莫微微訝異,感歎瑞明總裁的年輕,甚至有些陽光的過了頭,利落的短發和休閑的裝扮。他邊走邊向兩人伸手,態度誠懇,很博人好感。
  徐總在一邊介紹:“這是瑞明營銷部的總監,馬初景。嗬嗬,這是我們酒店公關部許經理和大堂李經理。”君莫默不作聲看著許優儀態萬方的伸出手去,心裏嘲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了,人家瑞明總裁怎麽會有空親自來查看會場和設施……”這樣一想,倒也不緊張了,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去,說道:“幸會幸會。”
  馬初景看看眼前的兩位高級經理,頓時覺得大飽眼福,更何況剛才一路轉來,一個個服務員也無不妝容精致,身材高挑。他剛想開口,手機便響了:“噢,好的,我立刻和他們說。”
  他轉身詢問徐總:“是這樣,陳秘書在宴會廳吃飯,韓總在這裏訂了套房,她想先看一下,是不是請貴酒店哪一位帶著去轉轉呢?他馬上就到了。”
  徐總說:“李經理,這個房間的事我早上讓你確認過了,你趕快去四號樓前等著,看客戶有什麽意見就立刻讓他們去辦。”
  君莫歎口氣,微笑:“我立刻去。”
  她走得極快,寒風將臉蛋吹得微紅,走到四號樓大廳時匆匆的對著鏡麵般閃亮的銅柱理了理鬢發。剛剛回過身,一個著黑色西服的男子便走了過來。君莫瞥了一眼門外停的黑色賓利車,心中驚疑不定,又四處看了看,並沒見到馬初景說的秘書,這時才接到電話,徐總撥過來的,略微解釋了一下,來的居然是韓總本人——她真想崩潰,忙忙迎上去:“韓總麽?你好。”
  眼前高大的年輕男子有幾分眼熟,愣了幾秒,方才從龐大的記憶資料中鎖定了那一日在咖啡店遇到的男子。一瞬間的震驚過後,想起那一日也是驚詫於他完美的氣度——原來果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感慨了一瞬,立刻神色自如的伸出手作自我介紹,隻是對方沒有反應,君莫亦隻是微笑,將他的態度當作了倨傲——做酒店人至今,她早就了解這是極正常的。
  她隻是重複了一遍“很高興為您服務”,然後靜靜的看著他的雙眸。而他的目光沉靜而內斂,吻合他的氣質。倒是神色間有些倦意,眸子直直的射過來,似乎若有所思。
  韓自揚毫無反應的一刻,卻其實想起了冬日下午的那個溫暖微笑,他一眼認出了她,那一日在咖啡店做侍者的女孩子,為自己端上藍山,原來是這個酒店的經理。然而剛才她對自己笑,甜美而純淨,卻空落落一般,仿佛一朵薔薇,開得豔美,其實早已秋風蕭索。
  他微微一笑,同君莫握手,他的手修長有力,溫和而幹燥,君莫微微低頭,他的指甲亦是平整而潔淨。
  身後的年輕服務員中有人發出了驚呼聲,君莫在前引路,狠狠地瞪了她們幾眼,暗示她們關鍵時刻不要犯花癡,一邊做著酒店的介紹:“我們有兩套客房符合您的要求,一套是總統套房,在二樓,另一套名人套房在三樓,您看了後再作決定。”
  韓自揚與她並肩走著,微微側首,身邊的女子一身藏青色的製服,聲音柔美,亦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他甚至說不上了解她,可那一日的她,其實並不愛笑,偶爾習慣性的淺淺抿起嘴,總讓人覺得有心事。職業將她保護的太好,叫人看不出一份內在的端倪。
  “韓先生……韓先生”,君莫遲疑著喊了一聲,“到了。”她暗暗同情將來要給韓總裁服務的工作人員,這樣子的冷酷和難以接近,應該會很難搞定啊……可是目前她得打起精神,眼下出了個差子,該同情的就是自己了。
  “嗯。”韓自揚不動聲色的回過神,抬腳跨進房間。
  韓自揚隨意的看了客廳、書房、陽台、臥室和盥洗室,不發一言。君莫隻得道:“韓總,樓上還有一間名人套房,您願意去看看麽?”
  “好,麻煩你了。”韓自揚點頭向她致意。
  君莫又領他上樓去看另一套。這套房間是君莫個人很喜歡的風格,主色調為冷色,簡單而不張揚,雖然比上一套略小,卻更明快而實用。韓自揚站在陽台上,麵對一盈湖水,迎麵而來有著冰冷而潮濕的氣息。君莫站在他身後,隻見他的背影高大而挺然,心中模模糊糊的記得,曾幾何時,自己所依靠的人,也有這麽寬闊的肩膀。
  “李經理,你喜歡哪一套房?”韓自揚不經意的問道,眉梢微微揚起。
  君莫定了定神,“如果是我選,當然更喜歡這一間。”
  隻是微微笑著仰起頭看他的反應,她想,一個單身男子,又從事電子科技的行業自然偏愛簡潔風多些。
  “那麽就這一間吧。”他點點頭,嘴角微微一揚。
  君莫舒一口氣,問道:“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麽?”
  韓自揚在沙發上坐下,微微撫了眉,忍住了酒後的輕輕暈眩:“我現在就用這間房間吧。”——本來是陳秘書來看房,他臨時覺得有些實在不舒服,索性便來要一間房休息。君莫一愣,忙點頭:“好的,您好好休息,一會去我們前台的服務員會把房卡送過來。”
  韓自揚忍不住回頭一望,那抹略顯得纖細的背影就消失在門外——他慢慢收回目光,感覺奇妙。

  愛爾蘭咖啡
  君莫先到四號樓前台關照服務員,她不敢大意,板起臉來對一群小女生說得清楚明白,這樣的大人物她實在得罪不起——幾個小女生個個眼神亂飛,顯然心懷不軌——君莫笑著搖頭,一路回到辦公室,一看時間,離下班甚早,不由開心起來。她常常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人,很容易便覺得滿足,心想許大美人恐怕還蹬著幾寸高的皮鞋在酒店亂轉,實在慶幸自己撿到的差事實在夠便宜。
  打電話通知四號樓領班,仔細強調了客人的重要性,方才記得要給徐總回話。撥過去簡單的說了下情況,徐總便吩咐:“小許最近還要接一單美國的豪華遊團,她已經告訴過我公關部有些忙不過來了,這樣,瑞明的新品發布會還是你跟進,行不行?”
  這是君莫意料之中的,倒也沒有驚訝,隻是說:“好的。”她趁徐總換氣的當口匆匆忙忙的插話:“哎呀,房務部有投訴,我得去了。”急忙按下忙音鍵,君莫苦笑著坐回椅子上,發了一會呆,隻希望時間快些過去,她一早和恩平約好去逛街。
  好容易處理了電郵,聽完一個媽媽級別的顧客投訴房間外工地施工噪音聲太大,君莫換下筆挺的製服,換上自己的休閑衣裳便走到後門口等恩平。
  按規定,員工不能走正門,後門出口不似正門,濃濃蔭蔭的一條大道,極有氣派,總是開著各色的名貴車輛。後門出口便是一條攘攘的小吃街,一走出去,便和來來往往的熱鬧融在了一起,讓人覺得充滿著俗世間的溫暖。
  然後接下來的場景讓君莫目瞪口呆,恩平踩著足可以當凶器的高跟鞋飛奔而來,速度足可以媲美劉翔的衝刺。
  “我聽說……聽說……”恩平扶著君莫的肩頭,大口喘氣。
  “瑞明的總裁超級帥,對不對?”她耐心的替她說完,眼角忍不住彎成了月牙。
  “消息可靠麽?”
  “四號樓那群小姑娘別那麽花癡行不行?我要不瞪著她們,一個個都被電暈了。”君莫輕描淡寫的說。
  “快說啊!”恩平失去耐心,狠狠地掐君莫的胳膊。
  “就那樣吧,要是不多金,也就一個氣質不錯的普通人。”君莫掰開她的手,“你看看所謂的黃金單身漢,哪個不是歪瓜劣棗的,長成他那樣也不容易了。”她笑,“不過話說回來,他們的營銷總監倒是帥哥一枚,你機不可失啊。”
  恩平懷疑的看了她一眼,見她不像開玩笑,忍不住嘟囔:“我的終身大事,你可別騙我,萬一耽誤了好姻緣……”
  君莫大笑:“什麽時候已經成你的好姻緣了?現在我們和瑞明間業務那麽多,你總能見到的。
  她們去小街後的小火鍋店吃飯,照例是鴛鴦鍋,君莫愛吃辣,紅紅的一片辣油看得恩平咋舌。其實君莫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從小吃慣了清淡的菜色,後來去了北方念大學,也是不適應好久那邊口味濃重的菜,可現在回來工作了,卻又時不時想起來,忍不住點上一次過過癮。
  吃飽喝足,屋外的寒風似乎也不足為懼了,隻覺得吹在臉上很是涼爽。倆人攜著手邊討論去哪裏逛街。恩平突然無限同情的看了君莫一眼:“知道麽?許美人剛才來老總這裏訴苦了。”君莫立刻警覺起來:“怎麽?”
  “就是你提的那枚帥哥阿,難纏的很,東調查西盤問,許美人都快被逼哭,打死也不願意再合作下去,幸好手上還有好幾個任務,隻能推說忙不過來。”恩平慢慢的說,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
  君莫差點被嗆住:“剛才怎麽不說?”
  “怕你沒胃口吃飯。”恩平慢悠悠的說,“我看你別逛街了,還是做足功課的比較好。”
  君莫暗中賭了一口氣,覺得許優和徐總都有些不厚道,反倒作出閑適的樣子來:“好歹我也是老員工了,他們還能把我難倒不成?走,逛街去。”
  回到家就沒那麽輕鬆了,功課總要做足——將各種袋子往沙發上一扔,也顧不上好好整理,急急得打開電腦查收瑞明發來的郵件,裏麵有需要她經手的背景資料。這一準備就是大半天,她習慣性的去夠手邊的杯子,卻發現空空如也——早忘了煮咖啡了。抬頭看看時間,臨近午夜,想想還是算了,免得失眠。第二日恐怕還得全力以赴。
  其實瑞明這樣的大集團,團隊裏什麽菁英沒有。君莫所需要做的隻是為他們尋找適當的場地以及各項指標的具體落實。聽上去簡單,其實君莫開始明白許優的難處,瑞明仔細到連一個具體的車位都要計較,君莫便從各個部門都抽調了人員,便於組織協調。
  馬初景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君莫繁忙工作之餘總算有些安慰。工作的時候確實很嚴苛,可是畢竟還算是一個陽光青年,工作之餘也一起聊天開玩笑。兩人的配合很默契,忙了兩天,計劃初稿出爐,具體的場地也已經大致確定,君莫笑道:“什麽時候給你們老板過目?”
  “我們boss哪有空管這個?”馬初景懶懶得合上筆記本,“別急,起碼還得修改上七八遍。”
  君莫歎口氣,和馬初景道別回辦公室。
  4號樓工作室打來電話:“李經理,韓總現在在房間。”
  按理來說,三天左右,針對vip便要電話回訪,征詢意見。君莫應了一聲,撥打酒店專線。她沒來由的覺得有些緊張——可使轉眼間又覺得自己好笑,早該過了花癡的年齡了,可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雙精亮烏黑的眸子,卻覺得沒底。
  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有些疲倦的沙啞:“喂?”
  君莫連忙打點精神,一連串的習慣用語條件反射的說了出來,所謂的一鼓作氣:“韓總您好,我們想征詢一下您對酒店服務的意見。請問您入住得滿意麽?”
  韓自揚倚沙發上,心不在焉的應到:“很好。”他本不是對這些太過在意的人。
  君莫鬆一口氣,語氣也輕鬆起來:“謝謝您。如果有什麽意見,您可以直接撥打我們總台的電話,我們會盡力提供周到的服務。打擾您了……”
  她正要說再見,電話那頭卻靜靜的開口問道:“請問你是?”
  君莫愣了一愣,隻得說到:“我是李君莫。那天是我帶您看的房間。”
  話一出口,忽然覺得有些多餘,這樣的人,哪裏還會記得這些。
  韓自揚收回了原先放在筆記本上的注意力,嘴角牽扯出若有若無的微笑,淡淡的強調:“你好,李經理。我很滿意你們的服務。”
  瑞明大廈。
  馬初景也不等秘書去通知總裁,徑自走了進去。
  韓自揚隻穿著白色襯衣,鬆開領口,低頭察看文件。
  “老大,你怎麽最近這麽有閑啊?連我們的營銷部的走台模特都要插手了?”他諷刺的笑了笑,“這麽細枝末節的事情,連我都懶得管,你這麽有興趣?”
  韓自揚放下筆,點了點頭:“不錯,這件事是我打了招呼的。”
  馬初景不去理他的話,照舊語氣很衝:“我們對走台模特有特殊的要求,你這樣,我們原先已經簽約的模特公司怎麽辦?”
  “僅此一次。”韓自揚安靜的說,靠向寬大的黑色椅背,似乎有些不耐煩。
  馬初景還要再說,韓自揚已經轉開話題,“這樣說起來,你居然沒有抱怨搭檔?真是希奇。”
  馬初景重重吐了口氣:“不管怎麽說,以後最後還是不要這樣——我們很難辦。”接著沉悶著臉色,“這次酒店的負責人很能幹,小姑娘很利落。”
  “哦?”韓自揚挑起了眉梢,語氣中興致盎然。
  “你也認識吧?李經理,就是那天她帶你去看房。”馬初景站起身,“我走了。”走到門口不忘回頭狠狠地拋下話:“僅此一次,希望下次不要擅自幹涉下邊的安排。”
  韓自揚看著他甩上門,輕輕搖了搖頭。轉開眼眸,似乎想起了最近常常能在酒店遇到的女子——或者背著包去上班,遇到自己會微笑著問好;或者偶爾來查房時在走廊碰麵,他恰巧見她半蹲著身子檢查地毯,半回頭對身後的職員說著什麽,語氣輕柔,神色間認真而專注。於是突然覺得心情極好。
  日子依舊忙碌,君莫卻很喜歡。休假的時候,除了咖啡店,她似乎無處可去,隻能懶懶得靠著窗,任所有的思緒包裹自己。這樣還不如忙著工作,回到家沾枕即睡,連夢都像被忙碌和疲勞的黑洞吸走一樣,睜開眼便是新的一天。
  這一個上午,有人提出模特的走秀可以放在露天,這樣比在室內更開闊更有新意。君莫連連搖頭,瑞明對本來用作會議發表廳的典雅風格有些意見,覺得不適合手機簡約現代化的特點,君莫捏著計劃書告訴馬初景2號樓是商務樓,風格偏向冷色的北歐係,應該能和手機相得益彰。
  馬初景皺眉,表情極嚴肅,與平常迥異,剛才頭也不抬的否決了先前的建議,一點情麵也不留:“露天?大晚上的你讓一個個來賓喝西北風去?!”
  他想了想,轉頭望向君莫,“李經理,現在把工程部的人帶上,我們去看看把2號樓的大廳改作會場的工程量有多大。”
  君莫打電話通知工程部,一邊起身去拿大衣,“這就走吧。”
  一行人步履匆匆,趕到二號樓,立刻開始工作。
  韓自揚恰好開車經過,便停下車尾隨他們走進二號樓。
  馬初景本來站在門口,和工程部的老何低聲商討著什麽,忽然身後一片問好的聲音,方才回過頭來,咧嘴笑道:“韓總怎麽來了?”韓自揚一臉輕鬆,“你可以認為我在監工,馬總監,要是最後效果不好,你最好準備去基層鍛煉一下。”他四周微一環顧,走向遠處的李君莫。
  李君莫正在和二號樓的領班低聲商量客房的安排,突然見到她臉色怪異,急忙回頭,身後的男子俊朗而溫和,向自己打招呼:“李經理。”
  “韓總你好!”君莫連忙應道,“我們正忙著布置場地呢。您有事嗎?”這些日子來,瑞明的業務不斷,他們倒是常常碰麵,彼此也有些熟稔了。
  “我遇見了,就過來看看。辛苦你們了。”韓自揚向身後的領班亦是點頭致意,君莫飛快瞥了一眼,身後的小張領班已經滿臉緋紅了。
  “這是我們的工作啊,不辛苦。”她笑。
  “今天不是休息日麽?”韓自揚似乎不經意的問,“你們這麽拚命,徐總該多給你們發獎金。”
  君莫明眸燦燦,笑著解釋:“我們酒店的休息製度和你們的可不一樣,忙起來總得接著上班,等到閑了才會補假。大家都習慣了。”
  韓自揚傾聽的時候微微俯下身,很是認真:“忙完了我請大家吃個飯吧。”
  君莫一愣,旋即笑道:“那太好了,我代大家謝謝韓總了。”
  眼見他很有風度的離開,耳邊是小張的低呼:“天呐。”
  “回神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表現很呆阿?”君莫有些不耐煩的敲了敲她,此時大門開著,灌進一陣陣的冷風,她的手指冰冷。
  小張垂頭喪氣:“不是吧?李經理,你怎麽都不緊張啊?”
  “你們一個個啊,真是司馬昭之心。反正我對他沒有企圖。”她對小張粲然一笑,看在旁人眼中,卻是高深莫測。
  又是一個無星夜,其實並不很晚。南方就是這樣,入了冬,夜晚便迫不及待的席卷而來,總讓人想窩回暖暖軟軟的床。君莫疲憊的走出酒店,尋思晚上該吃些什麽。
  經過討價還價,徐總終於在例會上宣布由於李君莫經理一直忙於和瑞明接洽,在這段時間不用值班。這樣子,她總算每天能回到家裏——其實家裏也沒有什麽,隻是叫人覺得安心,仿佛可以把一切工作和麵具隔在門外,肆無忌憚的縱容自己。
  她依舊大步走,就算是假象也好——大步的走會讓自己覺得精力充沛。眼見離地鐵站不遠了,君莫振奮了下精神,身邊卻無聲無息的停下了一輛有些熟悉的黑色車子。君莫遲疑著停下腳步。
  “這麽巧?你回家麽?我送你回去。”車上的男子下車,斜倚著車門,簡單的說。
  君莫本來想拒絕,可是想起能把人擠成紙片的地鐵密集度,終於還是決定上車,一邊快活的說:“真是巧。”她一連聲的說“謝謝”,鑽進車裏。
  “李經理,吃飯了沒有?”韓自揚看著前方問道。
  “嗯……”君莫不答,過了片刻,方才道:“今天有些晚了,錯過員工食堂了。”
  “和初景在一起做事麽?”
  “是啊。”
  “初景怎麽回事?工作到這麽晚,也不請你吃飯。”韓自揚麵帶笑意的說。
  “不關他的事,馬總監他已經和女朋友約好了,他還和我說對不起呢。再說,這都是我們份內的工作,他沒有理由要解決我們吃飯問題啊。”君莫認真的解釋,她轉頭看著他,此時他的側臉望去,目光灼亮。
  “你家附近有飯店麽?我也沒吃飯,一起吧。”韓自揚說道,瞥了一眼身邊的女子,此時卻是一臉為難,“現在這個時間,估計哪裏都是爆滿啊。”君莫皺眉說,然後她燦爛的提議:“要不就肯德基吧?”
  韓自揚慢慢扭頭看她,明亮的雙眸中蘊著笑意,“小姐,我從美國回來之後,見到洋快餐都繞道走。”
  君莫吐吐舌頭,快速的說了句“sorry”。
  然後她隨口說:“我本來打算回家隨便煮個麵條吃……”
  韓自揚眼中似乎一絲亮光閃爍,“好啊。”
  君莫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於是他微笑,順便一口敲定:“我好久都沒吃家裏的麵條,那樣可真麻煩你了。”
  君莫的大腦立刻當機,她咽下一口口水,順便吞下了一句話:“是方便麵啊……”
  途經便利店,君莫微微張了嘴,好歹可以下去買些東西果腹。韓自揚很快的看了她一眼,問道:“要去買東西麽?”她就是說不出一個“是”。
  於是別無他法了,他在下邊尋了個車位停下,一起上樓,君莫慢慢的開門,說道;“請進。”韓自揚將大衣拿在手裏,雙眼掃到玄關的地板,隻有一雙鞋子,顯然主人很少在家接待客人。
  君莫找了一雙新的拖鞋,請韓自揚換上,然後心急火燎的開始在廚房尋找儲備物資——可是,真的什麽都沒有,除了幾包康師傅的方便麵。她發了一會愣,決定實話實說。
  韓自揚坐在小巧的客廳裏,微微打量這間小小的公寓。很田園溫馨的風格,她大約偏愛米色係,讓人覺得清爽。客廳與廚房是打通的,可以看見她在廚房翻來覆去的尋找著什麽,似乎有些慌張——他想起了剛才在酒店外見到她獨自一個人回家,就這麽不知不覺地將車停在她的麵前,原本隻是想載她一程,後來再逗逗她,卻很沒道理的跟著上來了——然後,他的目光移向乳白色的小餐桌,中間是一捧小小的雛菊,怯怯的開放,花下則是一個普通的玻璃像框。
  他慢慢踱過去,拿起像框,照片中不止她一人——那時的她紮著馬尾,臉比現在圓潤一些,一臉燦爛的對著身邊的男生,眉梢都洋溢著滿滿幸福。她身邊的男子亦是氣質溫和,低頭看著她,滿目的寵愛。
  他細細的端詳好久,直到聽到君莫在身後出聲提醒:“韓總……”
  韓自揚回過身,微笑著看她:“那時你大學的時候麽?”君莫瞥了一眼,笑:“我那時候很胖吧?”
  韓自揚又回頭看了一眼:“嗯,那時候剛好,現在太瘦了吧。”
  “哎,快樂的時候真的比較容易胖。”她很快的說,半真半假。
  君莫顯然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她舉起雙手,亮出方便麵:“我真該說實話——先問一下,你的留學生生涯有沒有對方便麵產生陰影?”
  韓自揚忍不住笑了出來。
  君莫把僅剩的三包麵煮在一起,給韓自揚挑了個大碗盛了一大半,滿滿的端上去。韓自揚道了聲謝,也不客氣地開始吃了起來。
  “你很喜歡在樓下喝咖啡?”他放下碗的問她。
  “嗯。那天真巧。你怎麽也來這裏?”君莫也想起了那天的情形,點點頭。
  “等個朋友。”韓自揚簡單的說,看了看時間,微微一笑。
  這一頓本就有些晚了,兩人吃得都很快。君莫有些好笑的看著韓自揚將湯也喝完,不由說道:“讓徐總知道了可真是不得了,他一定會說我怠慢貴客。”
  等到簡單收拾完餐具,濃濃的倦意開始浮上來,君莫強撐著去給韓自揚倒水,韓自揚攔住她:“不用麻煩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得走了。”
  君莫也不再客氣,送他到門口。
  門口的男子,雙目切切,薄唇緊抿,似乎有還話要說。
  君莫真的覺得倦,尤其在家門口——這個地方,她向來不習慣帶上麵具,她笑道:“韓總,真不用謝我,速食麵而已,我請得起。”
  韓自揚點著頭微笑,“是,味道很好。”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晚安。”轉身的刹那,君莫覺得是不是幻覺,他的眸色,沉澱出一望不盡的墨色。

  維也納咖啡
  有人說,這是適合的戀愛的溫柔咖啡。有時候,愛的滋味,類似等待——脈絡清晰的三層:新鮮奶油、滾熱咖啡、粗糙砂糖。知道麽?時光若水,緩緩的流逝而過,貼切而溫美。記得,不要攪拌。
  瑞明的總裁秘書,不似別家——雷厲風行的同時,總是不忘將自己裝飾得天仙一般妖嬈。韓自揚向來尊敬的稱呼她陳姐,年近五十的女子,無意藏起臉上的魚尾紋,每日都是工整而不逾矩的灰色西裝套服,利索的辦好所有的公事。而在生活上,也隻有她,便似對待半個兒子一般細心提點上司。
  這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公司中,似乎隻有她是嚴整而合乎禮儀的,比如馬初景,上一次闖進了辦公室,之後整整一個星期不敢單獨上來找總裁,連連哀歎“陳姐的目光可以殺人”。
  陳姐像往常一樣九點準時整理好上午的文件電郵和日程送給上司過目。一進門,眉頭便皺了起來,韓自揚左手撫在胃處,一手翻閱一大遝文件,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胃病犯了,陳姐放下文件,熟門熟路的走到辦公室右側,從寬大的落地櫥前抽出一個屜子。她將胃藥和一杯溫水放在韓自揚麵前,用公事公辦的口吻數落:“韓總,你昨晚工作的幾點?不是告訴過你不能再吃方便麵了麽?你再懶,打個電話到廚房給您送宵夜總可以吧?”
  韓自揚抬頭,微微苦笑:“我知道了。”陳姐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論從公從私,我都不讚成您住酒店。既然總部已經搬遷過來了,您也該置個家了。”
  以往她這麽說的時候,韓自揚總是一聽便過,今日卻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似乎略帶興趣。半晌,他飛起眉梢,淡淡的說:“也好,那就幫我去看個樓盤。”
  君莫偶爾還是會在酒店遇到韓自揚,她微笑致意,對方也總是向她頷首而笑。顯然那一晚上兩人的特別晚餐並沒有影響到什麽,君莫心中輕鬆不少,與其在真實的生活中和別人一絲一縷的糾纏不清,還不如翻翻名人明星的小八卦娛樂神經。
  這些天她的工作餐對象改成了馬初景,倒也不錯。這個人隻要不工作,完全還像一個大學生一樣,貧嘴,臭美,也愛八卦。這很好,君莫不無悵然的想,為什麽每個人都懷念當學生的時代,大約總是因為那是永遠也回不來的是時光罷了。
  “和我一起工作是不是總是覺得精力充沛?”馬初景大言不慚的挨著君莫坐下。
  “呦,真是真理。”君莫眨了眨眼睛,帶著諷刺,不無期望的說:“知道我近期願望是什麽?就是不想見到你——我三天睡眠拚湊起來勉強可以到12小時。說起來,你真是透支完了我的精力。”
  “唉,君莫,那你就真該找個男朋友了,結了婚生了孩子,就會想賺越來越多的錢,哪裏有工夫來抱怨我?”馬初景低頭喝湯,“一大把年紀還以個人,你是心理有障礙還是童年有陰影?”
  君莫冷笑,心想就你一個人看過《武林外傳》呢,她的回應簡單有力,隻說:“你再和我耍嘴皮子,明天我就申請總經辦秘書調到這裏來協助工作。”說著她忍不住想笑,總經辦秘書是恩平,對小帥哥的企圖已經路人皆知了。說到曹操,下一秒,果然恩平從遠處走來,坐在了兩人麵前。
  君莫急急得扒了幾口飯,轉身就走:“兩位慢用。”
  馬初景眼睛睜得大大的,直似哀怨的秋水:“我有那麽招人厭麽?”
  君莫忍住了笑:“我們都是青年才俊,時間就是金錢啊。”
  半月的時間一晃而過,按部就班的發媒體函、請來賓,君莫心滿意足的看著一切井井有條。這樣子讓人覺不到時間其實還在慢慢過去,隻覺得每一分鍾都有幹不完的事,每一分鍾的下一分鍾都有著合理的安排。
  這一天籌備了很久,君莫走至後台,猛然覺得花了眼睛——模特美女雲集,一個個骨感纖細,那種場麵君莫應付不來,倒寧願一遍遍的確認現場,仔細檢查來賓座位席次,甚至安保部也不斷打電話詢問來賓的車位。
  時間離得愈近,心中總覺得毛躁令人不安,覺得會遺漏什麽細節。馬初景早跑得不知人影了,剩下的現場工作人員和自己一樣,滿目的疲憊,機械的走來走去,大約連頭緒都有些找不著了。君莫站在一群南岱的服務員中間,檢查衣著和打扮,突然一個小女生用手肘碰了碰同伴:“看。”
  她也回過頭去,韓自揚身邊伴著一個極美的女子從旁門走進來,她不由回眸望向小梁。小梁衝她吐吐舌頭,顯然也對那一晚的客人記憶猶新。
  廖傾雅長裙外披著一件灰色外衣,愈發顯得身材纖細高挑,不時抬頭望向韓自揚,可見二人很是熟悉,她有些歐化的眉眼間此時卻帶著柔美的顏色,低聲說了幾句話,微微止住步子:“那我去後台了。”韓自揚點點頭,“再見。”
  隔了片刻,恰巧看到馬初景,不由笑道:“馬總監不大喜歡我。”
  韓自揚笑了笑,“他就這樣,你不用理他。”他目送廖傾雅走遠,
  亦轉過身,目光掃視周圍,隨即眼眸專注的望向角落。
  “韓總。”馬初景一向神出鬼沒,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他很是習慣,“如果是這樣,我倒能理解為什麽要換模特了。”馬初景嘴角曖昧的笑,目光望向後台。
  “你全部布置好了?”他不理馬初景的言外之意。
  “差不多吧。”馬初景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快步走開,“我去看看君莫那邊。”
  然而這樣親昵的稱呼,猛然讓韓自揚鎖了眉。
  馬初景走到一群女生中間,麵帶微笑。
  今天的服務員,全都打扮得分外清爽幹練,君莫退開幾步:“來,都讓馬總監檢查一下,收拾妥當沒有。”她笑著挽了挽馬初景的胳膊,“要不我們鼓掌歡迎馬總監講話?”她調侃馬初景,馬初景也嗬嗬的跟著大家一起樂。
  君莫手中電話震動,便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又是安保部的電話,幾家媒體臨時要求新增入場人數。君莫捏著電話四處張望,想要找瑞明公關部的小陳,媒體的名單都是瑞明自己訂的,這並不是在她的決定範圍之內。環顧一周,沒有見到,便快速的報了一串號碼,讓他們自己去聯係。掛上電話,這才驚覺原來身邊一直立著的一個男子,竟然便是韓自揚,他的目光並未看著她,隻是原來兩人離得這樣近,她著急慌忙的倒退一步,險險沒站穩:“韓總。”
  “小心。”他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卻沒有立刻收回,若有若無的那一刻,君莫隻覺得尷尬。他收回手去,剛才那一幕掠在眼裏,她和同事在一起,不會是這樣,永遠溫言雅致,擺出職業女子的洗練來。
  借著大堂明亮的燈光,他仔細看她一眼,微笑向她問道:“很累麽?”
  她確實很累,眼睛下的黑眼圈用再多的遮暇膏也無濟於事。君莫掩飾的笑了笑:“還好。需要我帶您四處檢查一下麽?”
  他搖搖頭,目光透亮,灼灼的看著她——君莫不知是不是錯覺,卻覺得驚心,匆匆離開:“那我去忙別的了。”
  他望向她的背影,沉澱下的思緒似乎在這片忙碌的空間中揮散開,一瞬間忍不住低笑:難道,她一直以為,他隨意到可以隨便要求去單身女子的家中吃飯?
  然而此時的君莫並沒有時間思考這種問題,接連不斷的電話似乎是一種魔法,大大的縮短了時間的空隙,等她回過神來——會場大廳的門轉瞬間打開,瑞明的高層開始入場。而閃光燈則一直追隨著居中的男子。
  這般有些混亂的場麵是意料之中的,如此才能正式開起新一季的產品營銷的盛大序幕。韓自揚一身深色純手工的意大利西服,雙手斜插口袋,沉靜若水的看著周圍,不斷的有攝影師大聲喊著“韓總”,也有記者在一邊問各種問題——他並不是娛樂明星,無意討好每一家媒體,隻是微微鎖了眉,一步步的向前——這幅模樣,早就超越單純的英俊了。
  君莫立在角落,默不出聲的看著,忽然覺得頭腦發昏。她想,原來自己真的從來都不是“色女”。每一次的讚歎,似乎隻是由於這個人完美的氣質蘊含,這樣想著,目光便不自覺地隨著那個人群移動。
  透過晃人的閃光燈和嘈雜的人群,韓自揚從一進場,其實便掃到了遠遠立在角落的女子。她似乎在微微出神,便微垂著雙眼,不自覺地散出了那種氣息,這個浮動的世界中一萍睡蓮,安靜的不願打攪任何人——他走過她的身邊,終於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她,然而那一束目光,到底驚動了她——君莫條件反射的將自己藏身在一塊巨大的手機宣傳板後頭,旋即一愣,她想,自己在躲藏什麽?這樣的大廳中,璀璨甚似天外繁星的水晶吊燈,一切最是光明正大不過。
  平日裏電視台上極為熟悉的女主持此時邀請瑞明總裁上台講話,韓自揚微斂了心思,起身上台。燈光配合著演講人逐漸降低亮度,聚光燈打在他的身上,這個主宰了通訊業大半壁江山的男子,配合著同時亮相新款的8款機型,暢談瑞明手機下一步的策略,聲音醇厚而低沉,他的目光掃視全場,鎮靜而帶著自信微笑,讓人的所有感官都覺得是享受。
  君莫微微眯起眼睛,隻覺得這一幕這麽熟悉……他也是站在了學校的禮堂台前,氣質溫和,依然是平日裏的聲音:“我在L大從學生開始,一直到現在成為教師,我隻能努力的報答我的老師、學生和母校。”是的,他的聲音亦是如此平靜,卻沒有人會懷疑他對學校、對學術的熱愛,她站在小禮堂的角落,透過密密的人群,看著無數的學弟學妹站起來鼓掌,年輕的臉上活力洋溢,禮堂熱氣氤氳,每個人的臉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記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麵卻是冰天雪地,嗬口氣立刻出現長長的白色軌跡。可是,就連生命也是有盡頭的,再甜蜜再堅定的誓言,原來也可以不堪一擊……
  把君莫從回憶中拉回來的是前麵的驚呼聲,已經是走秀時間了。如今美女可真是一種能獨立出來的特殊人種了,君莫不無嘲諷的笑笑——可是人就是這麽好美惡醜,天性使然。
  台上那位君莫覺得眼熟,這才回過神來便是那晚大發脾氣的廖小姐,難怪剛才披了大衣走進後場——這麽美麗的女子,早已不用刻意的用衣衫來表現了。她一身黑色禮服,也未佩戴首飾,獨獨染紅了指甲,藍黑色的秀台上卻似乎被著小小一片猩紅,自有一番妖冶得炫目的姿態。
  媚眼如絲,君莫算是知道這個詞從何而來了。她忍不住想看看接收者的反應,隻是側麵望去,韓自揚麵無表情,目光不見一絲曖昧,似乎更專注於模特手中的手機秀。
  “我要吐血了。”身後的男聲似乎心灰意懶。
  君莫懶得回頭了:“怎麽了?”她覺得一切都很好。
  馬初景喃喃道:“你看看——風頭倒是被模特搶光了,這可是我忙了這麽久的手機發布會啊!”他隨即掃了一眼台下的韓自揚,目光中極度的不甘心。
  君莫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你別和我說,我不過幫你打工,去問問你們老板再來發牢騷。”
  “你也知道韓總和她……”馬初景衝口而出,旋即訥訥的住口。
  君莫一下子來了興趣:“什麽?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沒什麽,她是韓總的師妹。校友。”他欲蓋彌彰的加上一句話。
  他既然不肯好好說,反正與己無關,君莫便還是看秀,順便安慰他:“放心吧,美色當前,她就是沒塗指甲油還是能吸引人的眼光。明天她一上娛樂版頭條,還有誰能不注意她手中的手機?”
  眼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燈光又是頗為漆黑,便覺得開始忍不住打瞌睡了,君莫伸手毫不留情的在自己另一個胳膊上掐了一下,勉強清醒了些,聽見馬初景的聲音在說:“看見那個老頭子沒?我們瑞明的第一筆風險投資,就是他投的。”
  果然韓自揚的注意力已經開始轉向身邊坐的一個外國老頭身上,鋒銳的眼神卻一閃而逝,正在低聲交談著什麽。
  “都是人精啊!肯定在互相算計!”馬初景評論。
  君莫忍不住一哂,頓首道:“人家都說女人嘴碎,馬總監一定不同意吧?”
  兩人一直有一口沒一口的說著話,直到臨近發布會尾聲,一眾貴賓已經站起身來,君莫搡了馬初景一把,“你還不過去。”而她自己也要開始忙著收拾會場,這一忙,估計又得到半夜了。她撥電話給總台,先要了間房。
  布置了足足半月,可是拆卸起來三下五除二,立刻,適才衣香鬢影的華麗舞台便顯得空落落的蕭索。高節奏高密度的白領生活,又怎麽會有人去哀怨感歎這些,倒還不如眼巴巴的等著下個月的獎金來的實惠些。她拖著有些滯澀的步子走向4號樓,暗想明天的例會報告完這單任務,就是沒有獎金也要逼著老總給自己放空兩天。
  在前台登記入住,隱約便聽見身後男女輕笑的談話聲,電視劇中的男才女貌讓人隻覺得假,直到真的出現在眼前了,才覺得果然有登對一說。
  君莫在一邊等著拿房卡,卻不想韓自揚還是直直的走向總台,便招呼道:“韓總。”一邊眼神微笑示意遠處的廖傾雅,那個美麗的女子卻迥異那一晚的傲慢,點了點頭,隨即便轉開了目光——高挑的個子,卻讓人覺得單薄。
  他亦向她淡笑道:“你好。”隨即對總台的服務員說:“給廖小姐一個房間。”君莫的房卡已經製好,服務員遞到她手中,君莫點頭道謝,轉身走開,腳步又急又快。而走過廖傾雅身邊,淡淡的清香,那雙媚人的眼睛,似乎正在輕輕打量她。
  進了房間,君莫條件反射的去浴室,察看浴缸有沒有頭發絲、地巾有沒有鋪整齊,半晌才想起今天不是自己值班,也不用提心吊膽。不由哀歎自己已經腦子糊塗了。可是身體愈疲勞,卻往往在床上輾轉難側,心中想著那位廖小姐會不會又要大發雷霆的要求換床單。她迷迷糊糊的閉上眼,夢中總是徘徊那個身影,近在咫尺,卻天各一方。直到猛然驚醒,指節用力抓著潔白的床單,整潔的商務房間毫無意識的映入眼簾,腦中卻是爺爺虛弱的倚在病床上,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腕。
  她猛然睜開眼睛,厚實的三層窗簾將房間遮掩的漆黑一片,不漏進一絲光線,翻身去摸擱在床頭的手表——生物鍾很準,還比平常早了半個小時,於是起床,用冷水衝了臉,梳洗了便去退房。
  君莫在大廳頓住了腳步,那個筆挺的身影正坐在會客沙發上,手裏舉著一份早報專注的讀著,而早班的服務員們正不斷互相眼神示意彼此。韓自揚似有感應一般放下報紙,雙目依然炯炯,明亮而灼目,君莫想起昨晚他也和自己一般的晚睡,不由揉了揉微腫得雙眼。
  “李經理,一起吃早飯吧?”他站起身來,語氣輕鬆,仿佛是碰巧一般,然而這話說出來,卻讓君莫不能拒絕。她隻能盡量自然的一笑,陪他去自助餐廳。
  “韓總每天都早起麽?精神真好。”君莫隨便取了些炒麵,又拿了一杯豆漿,坐在韓自揚對麵。他吃的卻甚是西化,三明治和橙汁。他揚眉笑道:“你不喝咖啡麽?”君莫一愣,“很困的時候才想喝。”她抬頭看著他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咖啡?”
  韓自揚飲了口果汁不答,沉穩的眉宇之間帶著笑意,卻隻說:“昨晚的發布會很好,我們的董事也很滿意。”
  畢竟這是對自己工作的肯定,又竭力不能表現出得意地樣子,君莫一臉謙虛的誇獎馬初景。
  韓自揚便放下手中果汁,大笑:“我還不了解他麽?據我所知,這是僅有的一次他沒和合作方翻臉。”
  “哦?是嗎?可惜我們徐總沒這個意識阿,不然該給我加薪了。”君莫也很是惋惜。
  君莫雖說是閑聊,可畢竟一身工作製服,難免不叫餐廳的服務員誤會成了來檢查工作,況且這樣子給人影響也不好,她也並不想久坐。
  此時一眾食客的目光被正從門外進來的女子吸引了過去,高挑的身材,極小的臉龐上架著一幅墨鏡,雖是遮住了大部分的容光,舉手投足間依然充滿款款風情。君莫抬頭看了一眼,迅速的將最後一口炒麵夾進嘴裏,臉上浮起一絲模糊不清的微笑,似是調侃又似了然於心的通透。
  韓自揚瞥了她一眼,嘴角有些強硬的抿起。他一直柔和的目光此時微冷,看她舉起手腕看表,自如的站起身說:“我的上班時間到了,韓總慢用。”
  時機真是恰到好處,廖傾雅走到了桌前。君莫笑著問候她:“廖小姐,早上好。”隨即招手示意服務員清理桌子,她轉身去找領班,交待了些事,剛還沒走到門口,卻訝然見到韓自揚大步走到自己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以極正經的語氣詢問:“李經理,這次合作很成功,我對你們的服務很滿意。”
  君莫一時沒反應過來:“韓總,你說過了。”
  “是,但是你沒有給我電話。”他說,目光直接的望進她的眼睛,仔細的捕捉她的表情。
  他完全不必這樣子,以他的身份,需要和自己直接聯係?
  君莫覺得自己的聲音一片清冷,迅速的報了一串號碼,隨即用標準的工作式微笑說:“這是我工作用的號碼。韓總有公事找我,隨時打來就好。”她有意強調了“公事”,目光便帶了幾分挑釁,不再是往常那樣優雅和沉靜的模樣,有了幾分活潑潑的生機。
  他幽深的眼底參雜了一抹笑意,似乎不以為意:“好”。她轉身就走,幾根發絲散落下來,隨微風帶起飄在腦後。韓自揚心中一動,自然察覺到她的不悅,他強抑住追上去解釋的衝動,略微愣了幾秒,看著君莫的背影走開。
  君莫走出門外的時候,在門口停了停,她想,這種感覺大約叫做“不爽”——韓自揚對待她的態度有些異常,她不是沒有察覺出來,但是覺得他並非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心中本來也存了幾分好感。隻是他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真是叫人懷疑上次去自己家吃飯的動機了——難道自己看上去是那種巴巴的攀附上來的女人,還是被人當作一個隨時服務的員工?
  廖傾雅嘴角噙著笑,自然看見了這一幕——雖然聽不清兩人在講些什麽。不語良久,才喝下一口溫水,慢慢道:“你起得真早。”
  韓自揚亦是淡淡應道:“還有工作。”此時他略有些心不在焉,輕輕撥弄手中的手機,清晨金色的夕陽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灑在這個男人的五官和身上,鎮定若山若海,像是一個年輕的君主,對手中掌控的一切成竹在胸。
  早晨的例會徐總大加讚揚了和瑞明配合的團隊工作,君莫大覺臉上有光,忍不住向恩平拋了幾個得意地眼神,隨即注意到了許優異樣的眼神,她收斂了表情,規規矩矩的坐著直到散會。會後,她追著總務部的費經理要求調休,理由是前一陣過度疲勞預支了精力。費經理無奈的搖搖頭,給了兩天的休息,好在最近忙完了瑞明的工作,本就沒什麽大事了——君莫心下大爽,連連道謝,一下子覺得工作起來幹勁十足。
  瑞明的高級員工餐廳,短短的午餐時間馬初景依然不肯放過韓自揚,幾乎喋喋不休的嘮叨身為總裁也不該擅自更改計劃。
  韓自揚沉默許久,終於開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董事會都對這次活動很滿意?”
  “說了兩遍了——可是,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個完美主義的追求者?”馬初景理直氣壯的頂回去。
  韓自揚再度陷入沉默。
  “以後還有沒有和南岱的合作?”馬初景有些期待的問,“一下子沒人擠兌我,還真是不適應。”
  韓自揚似乎有了些興致,抬眼看了玻璃窗外,極高而透明的空間中人似乎也能漂浮起來,起起落落——最近自己的心緒竟然也如此一般。陽光跳躍著閃爍,讓他想起那雙琉璃般流轉華韻的眼睛——於是淡笑問道:“誰敢擠兌你?”
  “李君莫啊。這個小姑娘挺特別的。”馬初景是營銷總監,消費者心理滾瓜爛熟,看人心事方麵亦是一流好手,“老大,你知道是哪個吧?我閱人無數,嘿嘿,她肯定心理有障礙。”隨即站起身來,“算了,你也不關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我先走了。”
  “初景,那天我說了要請大家一起吃個飯。你去安排一下吧。”他喊住馬初景,略有所思。
  “行,我把南岱的人都叫上。”馬初景愛熱鬧,一口答應下來,“要不要叫上你學妹?”
  韓自揚淡淡一笑:“不用。”含義很明確,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馬初景應了一聲,立刻嬉皮笑臉:“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女孩子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
  難得韓自揚沒有否認,隻是皺了皺眉:“你話太多了。”
  “哦。明白——我盡量把能叫上的都叫上,老大,不讓你失望。”
  距離上一次這麽舒服的自然醒大約足足有一個世紀之遙了吧。君莫依舊懶散的靠在厚實綿密的枕頭上,一掬長發綢子般散落的亂七八糟,直到肚子實在有些餓得狠了,才不情願的起床。她其實是個節奏很慢的人,至於為什麽在學習、工作上效率那麽高,她總是沒好氣地說:“都是些我不愛做的事情,當然要快些做完啊!拖著還不是心裏發慌?”
  所以她有正當的理由將大把大把的時間花在cafe shop,心安理得的看著晚霞悄悄的從城市的一邊渲染開來,濃墨重彩的綢緞竟似能將那冬日裏的寒意驅散一般,君莫忽然低低的說,“看,又是黑夜了。”
  淩姐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君莫,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
  君莫漫不經心的順著話茬:“從來沒有——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那是數不過來啊,您別費心,我年輕貌美卻不談戀愛隻不過看不上一般人而已。”
  這番話說得順溜無比,叫淩姐止不住的好笑。她努努下巴指著窗外,正開過一輛白色跑車,“你的至尊寶至少得開這種車,才入得了你的眼對不對?”
  君莫哧的一笑:“我有那麽淺薄麽?我的那位,得學富五車、深沉淵博,最好還清貧高尚,因為我向來不是勢利眼……”
  她的話沒說完,電話催命。片刻後,她支吾了幾聲,不情願的掛上電話,猶然戀戀的看了一眼溫暖的咖啡小屋:“飯局,推不掉。”
  淩姐歎口氣:“什麽人的飯局?這麽有麵子,連你這種懶人都請得動?”
  “真聰明,有權有勢的人,我從來不敢得罪的。”君莫皺了皺眉,語氣中幾分蕭索。
  趕到南岱中餐廳最大的一個包廂,抬腕看看時間,已經半小時開外了。一推開門,三大桌的男男女女,撲麵而來的喧嘩差點沒讓她背過氣去。真是一色的帥哥美女——南岱向來以美人聞名,瑞明的年輕男子也個個長相好、氣質佳——氣氛又豈會不融洽?
  立刻有人打招呼:“李經理來了?”
  馬初景拽著她的手臂,不滿的問到:“美女,遲到了——找你還真困難啊?”
  君莫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我休息。”
  馬初景將她拉到自己這一桌,不由分說倒了杯酒,笑道:“不喝說不過去。”
  隻能接過來,一口喝完——今天來的人不少,好幾個是南岱出了名的美女,君莫鬆口氣,馬初景果然又找別人去了,至少暫時放開了自己。
  她百無聊賴的望著滿桌山珍海味,這一眼卻看到對麵的男子——她知道是他請客,本來電話裏馬初景這麽說,不過以為他買個單而已——原來是真的來了。
  韓自揚穿著白色的襯衣,從她進門那一刻,目光便未離開,蕩漾出難以言說的情緒,對上她的目光,展眉一笑——君莫心跳猛地失去節律,表情僵硬起來,似乎忘了怎麽微笑,隻能掩飾著低頭吃了一口涼菜。
  身邊恩平忍不住哼了一聲:“你看許優。”這樣也好,她轉開注意力,環顧四周。
  許優自然在這種場合八麵玲瓏,正在對一個年輕男子勸酒,君莫一眼看去,那人似乎又不諳酒道,連連被灌了好幾杯酒,對著許優臉已微紅——不知是酒精上頭還是為了別的。南岱多的是美女,瑞明亦多青年精英,想必這一頓飯能促成不少好事。
  她忍不住胡思亂想,渾然沒有注意到原來身邊的位子早已亂了次序,人人交叉往來的互相敬酒說笑,這一桌上,似乎隻有兩個人巋然不動,各懷心事。
  馬初景擠到了君莫身邊:“來,李經理,再幹一杯。”
  她微笑的飲下一杯,不動聲色的輕聲說:“我去下洗手間。”起身的時候倒是瞥到恩平略帶情緒的一杯杯喝著酒,眼神飄忽。
  站在門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一時間還真是有些不想回去,涼爽的空氣一下子帶去了臉上發燙的溫熱感。又躲開對麵的視線,總是覺得無限自由。
  等到再回去的時候,自己和馬初景的位子已被人占據,她眯起眼睛打量周圍,懊惱得發現唯一空出的位子不過就是韓自揚旁邊。
  真想一走了之——可是他的目光明明已經掃到了自己,帶著一抹興味的挑起了眉梢——隻能慢慢走過去,盡量自然的坐下。她想,那一日自己帶了脾氣對他說話他是知道的,這下真是難以開口了。也罷,那就直直的坐著。於是自然而然的看到了對麵的年輕男子。剛才並沒有注意到的,可是燈光打在他的側麵,像極了記憶深處的一個側影。於是忍不住抬眼偷偷去那個陌生的男子——他的身上,有自己很熟悉的氣質,或許就是書卷氣——她許久未見的、貪戀如斯的感覺了——隻是過了片刻,還是回神,其實是兩個完全不搭界的人罷了。
  又覺得奇怪,周圍明明那麽熱鬧,可是為什麽似乎這裏隻有兩個人沉默而寂靜的空間,誰都無意去打破。君莫挨不下去了,隻能對他笑笑,試圖找話說:“韓總怎麽吃這麽少?”
  韓自揚略帶詫異,似乎在微微忍著笑:“我吃得少?你進來到現在吃了幾口?”
  “是麽?”她也隻能笑笑,重歸寂寞。
  “李經理,我想對那天早上的行為作出解釋。”他的聲音溫和而沉著,迫得君莫對上他的雙眸,而韓自揚亦像是準備充足,緩緩而道:“那一日早上我的處境尷尬,你知道,廖小姐和我……”他想了一想,“不適合獨處,所以,我追上你說了幾句話。”
  他說得含蓄,“不適合獨處”——所以拿她當做擋箭牌,倒也可以理解,君莫微微一笑。
  她在小心掩飾,韓自揚還是看出了一絲的不以為然——她當然不以為然,她無意去追究他的風流韻事。而事實上,那樣光彩奪目的兩個人的糾葛,她也全然無意糾纏其中。
  他卻還是溫煦的笑:“我的態度急躁了些,隻是和心情有關。如果有什麽不當的地方,你別介意。”——這是很明白的告訴她,隻是因為那時她在而已,不是因為她是李君莫。
  君莫鬆下一口氣,很是謝謝他的解釋——真心實意地笑了笑,“不會啊。工作上的事情,韓總隨時來找我。怎麽會不當?”
  韓自揚聽她說得語氣輕鬆,終於放心。從進來至此,她的神態始終是帶著警惕的。他自問並沒有騙她,可擺出這樣一幅姿態,卻實在是迫不得已。李君莫,似乎隻在一切事情與己無關時,最容易放鬆開心情——而她這樣子將自己保護起來,似乎也在逼他,不得不這樣子重新處理兩人的關係。

  歐蕾咖啡
  報紙,麵包,摩卡壺。雙手合圍住極大的杯身,一整日的溫暖,從清晨那一杯咖啡色液體開始。日日如此。
  中午的時間,天氣回暖,陽光耀眼。君莫想起小時候,這個時間,總是由爺爺抱著,在小河邊搬了藤椅,鋪上厚厚的墊子,暖暖的曬太陽。自己總是捧著薰豆茶,心急火燎的光撿杯子裏紅紅的丁香和碧綠的薰豆吃。連空氣裏,都有甜甜鹹鹹的味道。
  君莫拉著恩平往職工餐廳走去,忽然就被恩平扯住了,指了指前邊:“看。”
  斜前方徐總和韓自揚朝宴會廳走去,韓自揚的黑色大衣被風帶起,風度翩翩。
  兩人不由自主地緩了緩腳步,倒是徐總看見了,腳步向倆人招手。
  恩平在君莫耳邊低語:“真想和帥哥共進午餐。”
  “你們兩個過來。”徐總打招呼說,“都不陌生了,中午一起吃飯。”
  君莫微笑比著口型:“夢想成真啦!”她略略偏頭去看走在前方的韓自揚,那種感覺,君莫暗暗的想,真的是完美無缺、滴水不漏——雖然年輕,卻隻見沉穩,英俊的讓人覺得無懈可擊。
  四人走到宴會廳前,服務小姐走上前來問道:“徐總,還是去蓮花廳?”
  徐總正要點頭,君莫卻見韓自揚嘴角微微一抿,心念一轉,當即笑道:“徐總,還是去自助吧,我們的自助也是餐飲的拳頭產品啊。況且韓總這樣的大忙人,也不好耽誤他時間呢。”她的話語又輕又柔,就像湖邊欸乃而過的船隻,韓自揚笑著望向她,她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卻還是叫他想起了一個詞——吳儂軟語,難得的是,卻很自然,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像是年輕女孩子的撒嬌。
  事實上君莫說得沒錯,韓自揚隻是遇到徐總,並沒有預約一起吃飯。他讚同君莫的提議,笑:“哪裏,徐總才是忙人。”
  徐總又怎麽能聽不出言外之意,忙說:“年輕人就是愛簡單方便。”君莫忙布置了大廳靠落地窗的桌子,她落在最後,韓自揚便緩了緩步子。恩平敏銳的看了他一眼,對著君莫欲言又止,眼光中多了一絲曖昧。
  起身去拿自助,君莫幾乎皺著眉頭選了半天,雖是品種琳琅,又五光十色的令人饞涎欲滴,剛才明明很餓,可是轉了半天也隻是拿了一碗蛋炒飯,又隨手選了些蔬菜。韓自揚悄然立在她身邊,問道:“就吃這麽少?”
  君莫一笑:“足夠了,我正減肥著呢。”
  韓自揚聽了半晌不語,皺眉打量她:“你還減肥?”似笑非笑,“要胖些才好。”又似寓意深長,君莫一愣,卻隻見他微笑著走開。
  吃飯應酬亦是常事,君莫隻需坐在那裏,適時微笑或者接話即可。徐總和恩平也是應酬慣了的人,這樣子的交談像極了淳厚順滑的速溶咖啡,客套的話語舒服的滑過咽喉,其實什麽也沒有留下——就連向來大咧的恩平也是端莊淑惠的坐著。整個世界都戴著麵具,
  君莫抬頭,無意識望向窗外,她的眼睛略有些圓,笑起來或是眯起來卻總是成小月牙般——她本就長著一張娃娃臉,隻能讓人覺得年紀更小。韓自揚微揚眼角,她的目光向來是清澈而可以望穿的,隻是她會刻意的去逃避,或是忽閃著眼神——他也知道,她工作時決不會這樣,她會極坦蕩真誠的望著客人的眼睛,讓人覺得溫暖,然而也讓人覺得仿佛那並不是真正的她。
  可這次她卻忘了回避,韓自揚心中卻是一驚,那樣子的複雜情愫在能折射出水晶璀璨的眸中蕩開。
  “徐總,還有件事,我的秘書和你說過麽?我們公司的美國客人,就是住在貴酒店的鮑威爾,他一直是個曆史愛好者,能不能委托找一位陪同人員,他過幾天想去博物館和這裏附近的一些古跡遊覽。”韓自揚沉吟了一會,“隻是英語好並不足夠,最好能多了解一些曆史方麵的東西。”
  徐總哈哈大笑:“說過說過。”拍了拍一邊君莫的肩膀,好似獻寶一般:“不用找了,李經理就是曆史專業的高材生。”——這會兒把這個記得清楚了,君莫鬱悶的背過臉去,很想說自己三年時間差不多也將大學所學的完完整整的還給書本了——可是徐總這樣殷切的目光,隻能點頭答應。
  “我們酒店馬上要承辦一個曆史學術論壇,當然沒什麽問題。”徐總笑著說。
  君莫不得不提醒他:“徐總,那邊剛來消息,讚助商出了點問題,現在也未必會辦啊。”
  徐總說了句:“是麽?”倒是一愣,“什麽時候的事?”
  君莫歎口氣:“剛接到的電話。”
  韓自揚一直安靜的聽著,恰好接了一句:“南岱的風景倒是適合辦曆史論壇。”
  於是撇開了這個話題不談,不閑不淡的吃完了飯。
  門童已經將車開至宴會廳門口,四人一起出來,韓自揚側身將車門打開,打了招呼便轉身離去。
  徐總也是急急離去,日理萬機的樣子。恩平哧的一笑:“瞧徐總急的,準是午睡去了。”
  “你別欺負老人家。”君莫有些愁眉苦臉的回應,她一下子覺得奇怪,“你怎麽著眉飛色舞的樣子?”
  恩平比起v字型手勢,“我去休息室,告訴她們我剛才和誰共進午餐。”她一轉身就跑了,留下君莫一個人忍俊不禁。
  下班路過四號樓,遇到了韓自揚的年輕助理,開了韓自揚慣常開的車,正拿了一疊文件出來。她向他打招呼,那個年輕男子也是笑了笑:“李經理,要不要送你一程?”
  君莫連忙搖頭謝他,坐地鐵去了新華書店,選了好幾本旅遊景點教材,她自認為自己有一個優點,就是壓力越大、時間越緊——反倒能逼得自己拚命擠出時間來。
  回到家中,念念有詞的坐著背單詞。古怪的建築名稱,青銅器,石器時代——直到眼睛開始發直——可使放下了書,君莫又一次失眠,她失笑,覺得自己是瀕死的吸毒者,一絲絲的預感到絕望即將到來,無處可逃,可卻依然讓她覺得充滿誘惑。三年前,她不能去愛,不能去恨;三年後,她依然進退維穀——活了這麽久方才明白,能分出對錯的事,才是世間最簡單的事。可是她在心中細細分辨得再分明,誰對誰錯,又有何用?
  韓自揚關照下來的外國貴賓這幾日一直在外考察,倒也不用著急——第二日對方傳來消息,說是重新找了讚助,基本確定下來,君莫正好騰出手來抓學術論壇的事情。馬上又接到了瑞明秘書室的電話,兜了一圈,居然瑞明是讚助商。
  這次的會議上頭也是極重視:“我們要兩手抓——商業上抓緊瑞明這樣的大客戶,而承辦學術會議也可以提高酒店的品位和文化嘛。話說回來,這個論壇的讚助商既然是瑞明,就算是對瑞明的一條龍服務了,無論如何也要做好。”
  君莫也沒多想,隻當是生意往來,按部就班的工作。
  時間總是從來不會叫人等——期待也好,厭惡也好,其實它總是一點一滴的走來,從來由不得我們自己去控製和琢磨。
  周四晚上又是君莫值班。
  她一幢幢的巡視檢查,最後是酒店的娛樂部,上下兩層的酒吧。其實相比起來,酒吧是最安靜的了,幽藍的燈光,稀疏的幾個人影。一共隻有三個包廂,領班匆匆走出來:“李經理。”
  君莫向她笑笑:“今天全滿了?”
  “嗯。你最後一站了吧?”她羨慕的歎口氣,“我這才開始呢。”
  快十一點,君莫看了看一樓唯一的一個包廂明月廳,大門很是厚實,隔絕開裏麵的紙醉金迷和奢侈糜爛。她點了點頭,填完報告才要走,大門恰巧打開,她一愣,幽暗的燈光下,這個男人有著極深的臉部輪廓,他揚了揚眉,顯然也不意在這裏遇到她。
  “韓總,你好。”君莫笑著打招呼,“玩的開心。”
  他手中拿著電話,大約是出來接電話的,此時卻把電話放回了口袋,慢悠悠的說:“進來坐一會?”
  領班早已識相的去二樓招呼了,君莫便擱下紙筆,笑了笑,“好啊。”
  她跟在他的身後,進門的刹那對站在樓梯上的領班苦笑了一下——顯然不很情願,幾個服務員看得清楚,倒有人輕笑起來。
  韓自揚回頭看她一眼,眼中全是笑意:“怎麽?”
  她調整表情,“沒什麽,沒什麽。”
  本以為進去之後,必然是鶯鶯豔豔、花團錦簇的熱鬧景色,自己喝幾杯,招呼一下便可以脫身——可是偌大的包廂,不過坐了七八個男人。燈光不算明亮,比外頭雖好,君莫看了一眼,不吱聲,瞥了身邊韓自揚一眼。
  “這麽快打完電話了?”
  韓自揚笑了笑,這才對著君莫說:“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他說的許多名字和臉孔,君莫也都有些熟悉,都是瑞明的一些高管,都是些年輕人,這倒是像單身男子的聚會了。
  “費欣然。”韓自揚指指坐在角落的男子,君莫猛然想起,就是那天吃飯遇到的男子,有著熟悉的氣質——是記憶太猛烈的蟄伏在角落許久,還是隱伏的倦意提醒自己?她忽然覺得這個房間這樣發悶,鼻子也透不出氣來。
  一個個無一不是年輕而充滿活力,禮貌的互相寒暄,用恩平的話來說,那叫做“相親的極品”了,除了最後一個——“嘿嘿,君莫,你這可是落入狼窟了。”
  馬初景有些醉了,說話便不經過大腦,君莫心裏高興,也就不計較了,到底有個熟人認識,不至於那麽尷尬。
  韓自揚在一邊坐下,見她有些手足無措,到底她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忽然在一群年輕男子之間,確實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一時間有些後悔,不該帶她進來。
  好在馬初景算得上是個話很多的人,很久沒見君莫,就拉著她坐下,說些不著邊的話。君莫忍不住看了旁邊一眼,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吸煙,那一捧小小的火苗在他的指間燃起,他的嘴唇形狀極好,抿起得時候像刀鋒一樣。
  韓自揚注意到她的目光,歉意地笑笑,“對不起。”順手掐滅了煙,“怎麽這麽晚還工作?”
  “我值班。”君莫簡單的說,一邊馬初景忙著叫小姐拿了一個酒杯。
  她於是轉身狠狠地低聲警告他:“喂,別讓我喝酒!”她說的又輕又急,韓自揚忍不住看著她淺笑。
  馬初景咧嘴一笑:“老大第一次帶女孩子來單身聚會,怎麽也得喝一杯。”
  好在旁人也在聊天,包廂內輕柔吟唱的音樂讓人覺得安心不少。君莫尷尬的說不出話來,而韓自揚的目光似乎正在望著她,又似乎隻是看著她桌前的酒杯,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這句話。
  她差點忍不住站起來,被他搶先了一步:“論壇的事準備好了?”
  君莫聽他提起論壇,眼中就略略閃過笑意,昏暗的光線下像是靈動閃爍的浮冰:“差不多吧,有關的論文集已經到了,韓總感興趣麽?要不要送一份過來?”她笑著問:“韓總也有興趣致力中國文化麽?”
  他挑眉看著她,倒真是略感興趣的樣子:“其實不大懂,附庸風雅一下。就當為社會做貢獻吧。”他半開玩笑,“李經理,別這樣笑,我知道你看透了——不就借機打個廣告麽?”
  君莫微笑:“哪裏會?過幾天就給您送幾本書過去。”她頓了頓,眼睛無意識的望向桌麵,語氣有些幽幽,似乎想起了什麽:“好些是我以前的老師寫的。”
  韓自揚抬眸看她,輕忽的一笑:“是麽?”
  君莫抬腕看表,微微皺眉:“韓總,我還有工作,你們玩的開心。我先走了。”
  韓自揚端著酒杯,倚著沙發,帶著淡淡笑意:“好。”
  她剛出門,馬初景的目光立刻清明了一些,一動不動的盯著韓自揚:“真有問題。”他的聲音極響,又拖著調,一時間人人靜了下來。
  又有人笑:“笑的很溫柔。”
  於是有人響應:“我也覺得有問題。”
  隻有韓自揚巋然不動聲色的又點燃一支煙,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全然沒聽見周圍的喧鬧笑聲。
  “你處理完香港那人的投訴了?”恩平敲敲君莫的桌子,後者懨懨的趴在桌子上,食欲不振的樣子。
  “不光是香港人,那個東北大叔和上海小姐,還有瑞明產品推廣的報告書。”君莫冷冷的說,“你跑來到底幹嗎?”
  恩平訕訕的笑:“你效率極高無比啊!”
  “心情不好。”君莫不耐的點頭,“請問,您到底有事沒?”
  “沒有沒有。”恩平嚇得忘了來意,“來看看你。屬於串崗行為。我走了。”
  “嗯。”
  “可是我還想問問你,聽說前幾天韓總向你要電話來著?”恩平還是忍不住,從門外探頭進來問道。
  “出去!”她狠狠地將發泄球砸向恩平,嚇得恩平立馬縮頭遁走。
  君莫歎口氣,起身檢起那個雞蛋形狀的發泄球——那是在夜市地攤買的。然後,再拿起那份通知《關於承辦全國曆史學術論壇的通知》。她真的在苦惱:名單已經拿在手上——赫然有他的名字。她那麽想逃避的回憶,她用忙碌工作麻痹的那片精神園地,她尚未恢複的創傷。真是好笑,隻是因為可能見到他——通通要功虧一簣了。諷刺的是,這一切竟然沒有對錯。她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話:盡了人事,天命亦未必歸你。
  “你該請客了。老總把兩次這麽重要的接待任務交給你負責,下次經理競聘你就有優勢了。”恩平言之鑿鑿。
  君莫掉頭就走。照例的早晨抽檢工作她覺得特別不順利,以往睜隻眼閉隻眼的部分,她下手毫不留情:五號樓的領班因為大廳頂上不顯眼的蛛網而被扣了分;三號樓的更慘,監視器中站立服務晚了一分鍾,立刻被狠狠地訓了一頓。
  她往紙上刷刷的寫,嚇得幾個慣常關係極好的同事連招呼都不敢打,隻是拚命上下檢查自己的衣著儀容,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
  向來溫和的李經理居然會如此疾言厲色,然而也隻有君莫自己知道自己這是色厲內荏。她以前也是這習慣——一遇不開心的事情總是愛遷怒旁人,一把火通通燒到別人身上。後來終於慢慢收斂起來,現在倒好,人還沒重逢,脾氣又回來了。
  君莫又將報告上因為早上被扣分的名單劃去,重重歎口氣,給幾名員工發郵件,說明早晨的事情隻算是警告。
  不快樂時振作的秘訣是拚命工作,厭惡工作的秘訣又是加快進度——恰好是良性循環。現在全都不管用了。君莫趴在桌子上,鼻子開始發酸。電腦滴的一聲,提示有新郵件。
  君莫揉揉眼睛,打開。頓時愣住,那麽熟悉的名字,三年了——這麽長久的未曾想起,以為自己早已忘了他的樣貌。可現在,清清楚楚地從腦中鑽出來。
  那一日,就這麽坐在圖書館看書。然後一抬頭,看見林擷峻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當時自己一怔,不知怎麽的,就是喊不出那一聲“老師你好”。他向自己一笑,一如既往得儒雅淡定,慢慢在自己身邊坐下,也是靜靜的看書。
  她和他,都覺得心中平和,似乎是靜謐流淌。
  那時的君莫,被室友稱為“朝氣蓬勃的好學生”。學習認真,目標明確。該長遠規劃的課程,比如英語,每天都抓緊。考前可以衝刺補救的課,必定坐在最後一排,對著英語單詞喃喃低誦。她從小是個很乖的女孩子,當初父母並不同意讓她去遠方讀書,後來好不容易來了,那麽就真的應該好好的念書——她從來這麽告訴自己。
  寢室四人早上的簽到向來是君莫一人親曆親為的,因為誰也沒她起得早。從食堂出來,背了一個極大的書包,手裏還捧著一個大大的保溫杯,遠遠看到晨讀簽到的地方還隻站著監督員一人,大約自己又是第一個吧。
  早起的時候室友還在迷迷糊糊的嘀咕:“君莫記得幫我們簽到啊。”她爽快地說“曉得了”,然後輕手輕腳的關上門。
  抓過了簽到簿,君莫龍飛鳳舞的連簽四個名字,然後站起身子便要走。身邊的男生開口問道:“同學……”
  君莫甚至沒掃他一眼,又怕他阻攔自己,隨口應道:“早上好。”甩了甩馬尾便走了。監督員也都是學生,大多對這樣的作弊行為睜隻眼閉隻眼。君莫也不以為然。
  林頡峻若有所思的看著這個女生的背影,搖了搖頭,嘴角帶著微笑,低頭看她所在的班級。
  君莫到了教室,揀了最後一排坐下,才想起來要替同學占座。她站起來往第一排上刷刷放了五本書,想起了昨晚同學間的對話:
  “明天林老師的課誰幫我占座啊?”
  “哎呀,這次又不是上個學期是全校公選,不用提前兩個小時占座,小班授課總有位子坐吧?”
  “你沒聽說麽?別的班級早打聽好了,準會來旁聽的。”
  然後幾道目光集中到君莫身上,君莫慢吞吞的說:“好吧,我去占。”
  室友們喜笑顏開,茗文摟著她肩膀笑道:“君莫我要坐你旁邊。”
  “你要坐最後一排?”君莫有些詫異。
  “哦,那算了。”茗文無奈的歎氣,“林老師的課,你也要坐最後一排?”
  君莫笑了笑:“我不是他的追星族,坐哪裏不是聽課?”
  等到自己把一個單元的單詞背完之後,不大的教室已經熱氣騰騰了,除了自己這最後幾排,前邊已經擠滿了人頭。幾個女生用憤恨的眼光看著第一排正中的那五個位子,君莫心虛的低了低頭。
  然後聽到前麵有人在低笑:“今天簽到林老師是督導員,我前麵的男生一口氣簽了十個名字才發現有老師看著,腳都軟了。”
  後麵的聲音君莫聽不到了,她忽然覺得後怕,上一次有老師監督簽到,抓了幾個代簽的典型,人人得警告。她努力回憶那個簽到處的男生的長相,卻始終模糊,長歎口氣,頓時沒了背單詞的心情。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
  林頡峻進來的時候,教室嘈雜的聲音頓時靜了一靜,然後劈劈啪啪響起了掌聲。然而他一眼看到的,卻是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女生,低著頭看書,周圍空落落的便分外的顯眼。
  君莫抬頭看著講台上那個年輕男子,正在專注的試演PPT,她無數次對室友說:“平心而論,他真的長的很普通。”可似乎沒有一個人支持自己的意見,她隻能選擇閉嘴。
  可是連君莫也不能否認的是,他站在講台上時從容自若的氣質和儒雅溫煦的聲音,確實能迷倒了一大片女生。而自己,則放棄了背單詞的打算,筆記也是密密麻麻,這才驚覺時間飛逝。
  第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了,君莫抬了抬酸痛的脖子。這才驚了驚,身邊隔了一個位子正閑閑倚著林老師,她有些不自在的移開目光,卻聽見他溫和的問:“在看英語?”
  其實剛才順手把單詞書放在了手邊而已——君莫自認是個挑剔的學生,可是隻能承認他的課上得極好。於是覺得臉上微燙。
  “怎麽坐這麽後麵?看得見那些課件麽?”林頡峻問道,“還是覺得我上的不好?”
  “是我習慣坐後麵。”君莫也笑了。
  這個年輕的老師的很精神,也很幹淨,留著短短的頭發,一如上課時的那般從容溫和。他的氣質,就是像五四的年代,一個個走在街頭的大學生,目光清明,才情橫溢,而滿懷救世濟國的理想,談吐獨立而自由。
  就是這樣慢慢沉浸下去的吧,君莫甩甩頭,似乎要努力拋開回憶。
  她點開郵件,手在顫抖。
  “我周五到,能見麵麽?”
  還是那麽的順著她,她若不願意,那麽就不見。
  他已經回來了麽?君莫心中不過在嘲諷自己,一年的訪問學者,早該回來了,可原來——自己潛意識之中,寧願當作他還在國外,“分手”這兩個字,比這世界上最毒的鴆酒,還要叫人痛徹心肺。
  君莫回:“我去機場接你。”
  短短六個字,卻似耗費了所有的精力,筋疲力盡,卻又帶著隱隱重生的期待。

  碳燒咖啡
  你知道,並非烘培得越深,咖啡便越苦。當咖啡氤氳起木材的清香,再回味,舌尖綻開的味蕾,依然隻是覺得苦澀。
  第二日,所謂的“食不知味、魂不在身”,捱到下班時間,君莫匆匆換下工作服。出門前,門側的落地鏡,自己的身影閃過,她驀然怔住。
  厚實而暖綿的紅色格子襯衣,是沉悶暗冷的冬日裏唯一的一抹亮色。她不由駐足,細細打量鏡子中的自己。膚色依然白皙,少了脂粉的遮掩,額角儼然可以看見薄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馬尾紮起黑亮的長發——她的長發工作時一直盤著,倒顯得幾分微卷。原來還是能那麽學生氣的,可是容顏依舊,時光卻用不能追回了。
  她在門外攔的士。車外景色飛馳,卻幸好沒有堵車。一路順利來到機場。她用大衣將自己緊緊裹住,微微踮腳去看出口。
  倒是意外的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緊緊裹著一件黑色的大衣,身材纖細的好似紙片一般,踩著平底鞋也在人群中卻也卓爾不群。她冷淡的神色倒是在見到君莫的瞬間猶豫了下,微微點了點頭,君莫瞬間浮上條件反射般的職業微笑,廖傾雅並未駐足,徑直往前去了。君莫又略微整理了心情,再抬起頭的時候,那個修長清瘦的人影就出現在了視線中。她竟是難得的平靜,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甚至沒向他招手示意,她知道,他必然已經看到她了,他總是能第一個注意到她,不管她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或者淹沒在人海中。
  下課去他的教室外等總是太引人注目,所以約好一個地方等——他上課認真,就總是要把所有的內容上完,便會拖堂幾分鍾,她混跡在下課一波波的學生中默默數著時間。那時自己已經是高年級了,課就不算多,也知道他的習慣——他的課人氣高,他的性子又好,身邊總是圍著好些學生,還在討論課上的問題。君莫性子有時很急,常等的不耐煩,可是隻要他出來,他的目光卻總是能準確無誤的找到她,那樣的溫和寵愛,又有些抱歉,總能叫她消氣。
  君莫好幾次抱怨:“為什麽問你問題的都是女生?什麽居心阿?”她嚷嚷,可林頡峻卻隻是緊緊地攥住她的手,任她抱怨一路,從來隻是笑笑。
  君莫喜歡這家店,是因為在一色的北方菜館中唯有它的糖醋裏脊做的最像家鄉菜。她本是南方人,吃不慣辣子,所以每次吃飯林頡峻便都點南方菜色,偶爾點些別的便一再關照服務員要少放辣椒。
  君莫後來想想都覺得汗顏,這麽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這麽一個無辣椒不歡的人,硬是陪自己斷了兩年的辣椒,她就這麽奢侈的,光明正大的,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他兩年的寵愛。
  她的第一次動心是在他的課上,那是最後一堂課,他神采飛揚的講解完了課件,輕鬆的告訴學生可以自由提問。
  有學生不懷好意的想要套題,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看筆記。”
  於是一片大笑聲中那個男生灰溜溜的坐下去。
  有大膽的女生問“老師你結婚了麽?”
  “目前單身。”他也毫不在意的回答。
  “老師,她們的意思是說,你怎麽看待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先生的故事?”先前那個男生忽然站起來說,一邊掃了一眼那群女生,一個個正在捂著嘴笑。
  真是個有水平的問題——君莫也笑,放下筆抬頭看著年輕的老師難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笑意:“一段佳話。就這樣。”
  陽光跳躍在他白襯衣的領邊,那份灑脫和笑容,那語氣間不經意的笑意,一如他的年輕,他的才華橫溢,君莫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聽見身邊的女生紛紛在說:“哇噻!”
  心中這所有一切都複蘇了,君莫習慣的笑著喊他:“喂!”林頡峻拖著旅行箱站在她的麵前,微笑著打量她:“小丫頭啊,還是這麽沒大沒小。”
  她總是喊他“喂”,是因為剛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尷尬,畢竟是自己的老師,可又不能再喊他老師,於是喂喂的喊慣了,他也就由得她了。
  他並沒有怎麽變,氣度裏多了幾分沉卓,他的目光依然融和若海,那種完全可以把自己包容的暖意。他打量她,究竟是刻意打扮成這樣麽?三年時光也在她麵前失色,她竟似沒變,他發現自己依然清清楚楚記得那一日早上,她轉身離去時微晃的長發。
  然而終究還是不一樣了。他們坐在車上,氣氛卻是微妙而尷尬的,她早不像以前一般,明知他愛靜,卻嘰嘰喳喳的用各種瑣事煩他。君莫何嚐不是滿懷心事?她縮在角落,亦是一聲不吭。
  原來有很多話想要訴說的時候,人還是能做到默然的。原來那些被淡忘的時光,終究不能別來無恙。
  車門打開,已是繁星滿天。
  空氣猶如強勁的薄荷,直沁入人的心肺。“去拿了房間我們就出去吃飯?”君莫看看手表問道。
  一旁已經有門童接過了林頡峻的行李,殷勤的在前邊領路。
  林頡峻抬頭打量大廳,照例的流光四溢,似乎是將這世間所有的璀璨攏聚在了這空間裏,而地下的大理石晶澈的印下每個人的步伐,匆匆來往的過客而已。他皺皺眉,望向身畔的女子,她曾很喜歡一句話。
  “哪堪得枕上詩書閑處好
  門前風景雨來佳
  獨坐飲春茶”
  她執著的迷信陶淵明是真的找到了桃花源,總是一次次的說等有了閑也要去碰運氣;她說了以前的是理想做個小說中的吟唱詩人,踏遍九州大地,就像界明城一樣。可是界帥後來太慘,孤寂一生。
  如今身在酒店中,看似人間最繁華的小世界——芸芸眾生在這裏隻是熙攘來往,為著不同的目的或聚或散,如浮雲般流轉,卻要她孤身一人笑迎這大千繁華。他很想立時停下腳步,問她心中到底快樂麽。可是他不敢,這幾年,自己又何曾真正的考慮過這些。如今再想來說,豈不連自己都覺得矯情虛偽?
  君莫微揚眼角,見林頡峻臉色頗有些不豫,笑著拉他衣袖:“怎麽啦?”還是那般孩子氣,以前也是這樣,隻要兩人微微有些不和——要是沒惹到她的底線,她倒是會主動向他撒嬌的,因為她有時候總是無端端的愛發小脾氣。她從來是這麽對他的,也不計較別人的目光——那一刹那,仿佛還是青澀校園中的普通情侶,自己也不過是剛剛工作的年輕老師,這樣特殊的身份,隻會讓人覺得這份感情別有一份旖旎,從來隻會讓人豔羨。
  他不忍拉開她的手,隻是淡淡的說:“沒什麽,有些累了。”
  君莫還沒接話,大廳那頭出來的男女女女,異常喧鬧,便蓋住了他語氣中的疲倦。她站在一邊,等著林頡峻辦完入住手續。托著腮幫看他寫字,而他的字依然像以前的板書,錚然而清俊。
  韓自揚立在門外,麵向夜色,眸色亦是沉澱下來。他陪客戶來吃飯,而那一幕卻讓他失神——那纖細雙手的輕輕一攥,明明攥住的是那個年輕男子的衣襟,卻也重重攥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似乎模糊的看到她的笑容,他從未見過的,透明純淨的像泉水一樣,連眉眼都清冽。他想,他見過那個男子的照片。
  隻是一分神的功夫,前邊就有聲音喊他:“師兄,等你呢。”聲音是伴著柔柔的夜風送來的,他不動聲色的轉過臉,淡淡應了一聲。燈光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對著他揚眉淺笑,目光向後輕輕掠去,似是不經意的一頓,笑道:“是李經理?這麽巧麽?”
  她微微揚起聲音:“李經理?”韓自揚薄唇一動,似乎是想製止她,最後卻隻是微抿起嘴角,轉過了身子。
  君莫在林頡峻耳邊說了句什麽,快步走了過來:“韓總,廖小姐,在這裏吃飯麽?”她神色間似乎有些著急,語氣都更多的帶著客套的敷衍。韓自揚神色間的不悅一閃而逝,倒是饒有興趣的睨了廖傾雅一眼,嘴角帶上了淡笑。
  “我們幾個朋友聚會,李經理今天不上班?”她笑的有些狡黠,長長的睫毛閃了一閃,“下午還在機場遇到你了。”
  君莫笑了笑:“是啊,接個朋友。”她漫不經心的向後掃了一眼,“不耽誤你們的時間了,你們玩得愉快。”她匆忙的一笑,轉身走回大廳。廖傾雅微一聳肩,對韓自揚說:“走吧。”韓自揚走在她的身側,眼神中那一抹清亮卻叫她有些難受,似乎察覺了她心裏暗藏的小小心機。廖傾雅強掩去那份焦躁,腳步走得快了些,鞋子後跟敲得地麵清脆而利索。
  君莫說想吃火鍋,林頡峻搖頭:“算了,你又不愛吃辣。”
  君莫抿嘴一笑,“我早愛吃了——一畢業回來就發現自己原來挺能吃辣。”
  她帶著他去常去的火鍋店。正是晚飯時間,店裏擠滿了人,他們找了位子坐下,這般的小,這般的熱鬧,連空氣中都是彌散開的辣子味道。他忍不住想說:“真像那時候。”,還是沒有說出來,倒見她開開心心的說:“我最喜歡在這裏吃了。因為像以前的火鍋店。”
  上了滿滿一桌的菜,他習慣性的為她調醬料,放在她麵前。君莫默然看著,火鍋的熱氣似乎湧進了眼中,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撥撥的菜下鍋,她卻隻是一口口的喝酸奶。
  林頡峻放下筷子,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透過盤旋的白色暖氣看著她略垂的麵容:“怎麽吃這麽少?”
  記憶中的她向來是能吃的,每次吃飯總是由她開始由她結束。那一次他們一起吃飯,一群的學生在他這個老師麵前都存著幾分矜持,尤其是幾個女生,吃飯直如小鳥啄食般精巧。他隻注意她,起先似乎不好意思,隨後也不願意再聊天,隻是專注的吃菜——那麽可愛,小口小口的吃,對周圍一切都不聞不問。
  她仰起頭,唇色大約沾了辣椒的緣故,紅豔似玫瑰,“年紀大了,胃口也沒有以前好。”
  林頡峻笑了出來,老這個詞,用在她的身上,實在不合適。慢慢的,那樣純粹愉悅的笑容還是淡去,即使在最熱鬧的小店,碰杯、猜拳,而他們倆人,居然再也找不到話開口,死水般的沉寂。
  君莫的手放在漏勺上,一動不動,很久很久,才慢慢的放在嘴邊輕輕的吹——燙得紅了,可是,有什麽關係?再疼,原來還是有一個地方更疼。
  她不記得自己還說了什麽,隻是反複的想起一首歌。
  “十年之後,
  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隻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原來,還不到十年。
  所謂的感情,真的可以淡薄的這樣了。
  後來慌忙去包裏掏電話,恩平今晚的輪值,檢查到一半卻突然犯了胃病,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別人換班,隻能打電話來找君莫。君莫略低了頭,聽見電話那頭的恩平嘶嘶的倒吸冷氣,她一直沒吭聲。最後恩平想起了什麽,忽然說:“哎呀,我忘了,你今天是去接校友了?那算了吧,我再想想辦法。”
  君莫的心思隨著火鍋上方嫋然升起的白霧而有些恍惚,慢慢的回到恩平的話上,這才應了一句:“沒事,我馬上來,就在後街口。”她掛了電話,勉強笑了笑:“你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我要去給同事頂班。”
  其實吃了沒多少,兩人都是心事重重,又沒多少胃口,火鍋店離酒店近,她便送他回去,一路沉默,林頡峻低頭,看見她的手微微握成拳——他移開目光,專注的看著前方——而三年前,他向來習慣握著這雙手,這樣,再冷的天氣,她都不會想起戴上手套。
  直到在大廳分了手,原來這一路竟然是沉默著過來的,她覺得有些好笑,有很有些荒謬:從前哪會這樣?她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忽然極低極低的開口問他:“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林頡峻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略微一黯,還是像以前一樣,隻要是對著她,似乎連世界都是琉璃製成的,輕輕的嗬斥都舍不得——他的語氣溫和,又有倦意:“君莫,這是我的工作。”他清俊的臉上帶著難掩的無奈與失落,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君莫在門口站了一會,如果可以,她很願意淚流滿麵的目送他的離去,可是眼睛卻幹澀枯燥,隱隱的泛著酸意。知道近處一輛車,打著一束強勁的燈光開過,猛然讓自己伸手去遮擋燈光——她驚醒過來,想起要去替恩平頂班,製服也未換——好在是晚上,一時間也顧不了那麽多,匆匆向宴會廳趕去。晚上八點多的時間,正是酒桌上觥籌交錯的時刻,門口便隻剩下了迎賓小姐,見到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微笑問好。
  其實也出不了大亂子,君莫急著回去換製服,隻在大廳轉了一圈,又對領班打了招呼就要出門。韓自揚從電梯裏出來的那一刻,見到她的背影,從未有過的寞落,被抽走了所有生氣,似乎能一吹即倒,和記憶那個吟然淺笑的女子,恍若兩人。
  今晚本是幾個大學校友的聚會,人數也是不定,都是以前幾個要好的同學,也就不拘什麽院係年級了。說好下一站去酒吧的包廂,旁人都是自動自覺的略微離開韓自揚和廖傾雅,真把他倆看作了一對。其實一群兄弟的聚會,帶上她倒是湊巧,不過廖傾雅前幾天在遇上了韓自揚的好友,隨口說起,便邀了一起。她趕緊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便飛了回來。真是巧,李君莫在機場接的男子竟然和自己是同一班的飛機。後來她又在機場的大廳站了一會,近到可以看見李君莫的側影,見到那個男子的一刹那,她露出純淨明媚的笑——她的氣質向來有些溫婉,這一刻卻絲毫脫下了那層外衣,鮮亮的像是新鮮剝出的水果。廖傾雅站了很久,心口泛起的是悲喜難辨的情緒,明明是不相幹的兩個人,她甚至對她一直有些模糊的敵意,可是就在剛才,她想,沒有人會比自己更了解那個女子——那種眼神和神情,熟悉的讓自己心酸,她又恍惚間覺得好笑:原來自己一直在把她視作敵人麽?
  可是原來,那個似乎引起韓自揚注意的女子,真是有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就從來不介意她有意無意露出的態度。直到經紀人氣喘籲籲的找到她,廖傾雅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慢慢收回思緒,加快了腳步。
  此時廖傾雅站在韓自揚身邊,怔怔的將目光投向前邊的女孩子,她明顯察覺出身邊的男子有一瞬間的遲疑——這和他向來的作風那樣不同,她的印象中,他從來是堅毅而又果斷的。他還是開口喊住了她,帶著他似乎並不自知的猶豫:“李君莫。”
  君莫回頭的一瞬,似乎就是那個最叫人熟悉的酒店經理了,總是用最叫人舒心的微笑將自己包圍起來。韓自揚的眉間微微一踅,氣氛便有些微妙起來。
  其餘一些人已經被服務員領著去取酒吧,廖傾雅咬咬牙,還是伴在了韓自揚身邊,壓下慌亂紛繁的心情,亦是笑著招呼她:“李經理。”
  她神色間的疲累卻還是掩藏不住,笑的就有些勉強:“吃完飯麽?”再也想不出別的話,隻能尷尬的站著,似乎想要送兩人離開。韓自揚在她麵前,心頭抹過一絲極淡的慌亂,到底還穩住了心情,開口問她:“晚上沒事麽?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
  君莫立刻想起了那次在酒吧,被他帶進去打招呼,尷尬莫名,隻能笑著推辭:“我要幫同事頂班,韓總,你們玩得開心些,下次一起吧。”她忽然有些心煩,本來打算下一站去娛樂部,又不想和他們一起順道,索性大大方方的轉身:“我還要去餐飲部檢查,兩位慢走。”端出了一副的謙恭對客態度,隱有拒人千裏的淡漠。
  韓自揚斜插在口袋的手微微用力緊了緊,依然浮起笑意:“好,那下次吧。”君莫走回宴客大廳,又不知道幹什麽,站了兩分鍾,估摸著他們已經走遠,這才出門回辦公室。
  換回製服,才要出門,又記起抽屜裏的巧克力,忍不住回去拿了出來,掰一塊放進嘴裏用力的嚼,滿嘴的香甜。她安靜的走在園子裏——三年過去,她壓抑著的情感還在心裏海浪般翻滾搖曳。今天終於見到了,她曾以為會發生什麽——至少能比年輕時有勇氣,可原來不是,原來壓抑也可以成為一種習慣。空氣寒冽的撲入鼻中,她大口呼吸,隻是不敢在人來人往之中放縱自己,便假裝遺忘。她早該知道,自己從未有過那樣大的勇氣——大到拋棄一切,而這一切,如果她能夠舍棄,三年前就已經舍棄。

  夏威夷咖啡
  夏威夷隱藏的堅果香氣,回憶與現實的交錯。
  李君莫向來習慣於裝鴕鳥的。她暗暗佩服自己,火鍋吃多了花椒,還能麻木了舌頭,她想裝作一切都無知無覺,就真可以麻木起一切。
  第二日才是各地的學者往這裏來報道的日子。L大亦有好些老學者,其中好多當年也都是君莫的老師,林頡峻早來了一日,便去機場接機。君莫埋頭工作,隻是關在辦公室不出門,卻還是在晨檢的時候遇到了好幾個教授模樣的老頭兒,似乎偏愛中山裝,儒雅的斑白頭發——她無端的覺得,林頡峻將來老了,必然也是這樣的:叫學生覺得可親,又會叫學生覺得可敬。
  出門時一愣,分明就是茗文——居然一點沒變,還是那個爽快的笑容,一見自己就大呼小叫:“君莫!”
  一旁的服務員忍不住側目,君莫驚喜交加,也是忍不住笑:“你怎麽來了?名單上沒有你啊!”
  “我導師臨時有事,院裏就叫我來了。”茗文和她在大廳吧裏坐下,“越來越漂亮了!嘿嘿,我還是老樣子吧?”
  哪裏還是老樣子?明明就是多了自然而然的書卷氣,君莫笑著說:“嗯,永葆青春。”
  倒還記得推了茗文一把:“你們論壇簽到呢,你去了沒?”
  茗文一愣,立刻笑得陽光明媚:“你幫我代簽吧?”兩個人都笑,那段時光原來大家都記得如此清晰。
  下午論壇開幕,君莫沒有去,忽然記得給韓自揚送書,匆忙理了一些出來,又是午休時間,捧了書在手上,一個人走去四號樓。四號樓底層有全酒店最大的一個會議室,此時閉著大門,讓君莫覺得安心不少。
  她走到前台,正要關照領班房間輕掃的時候將書放到韓自揚房間,大廳的自動門無聲無息的打開了,她微一分神,又將書拿起來,轉身對韓自揚笑:“韓總,給您送書來了。”
  韓自揚“噢”了一聲,又回頭看了看拉著的橫幅,紅底白字的歡迎各地學者專家,最上方還是一個瑞明的標誌LOGO:“就是今天吧?”他示意她一起走,又放慢了腳步,似乎有些不經意的問:“不去看看麽?來的好多都是你校友吧?”
  君莫微微搖頭,笑得有些疏離:“畢業那麽久了,有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哪裏還有臉去?”她說的似是自嘲,臉色也有些無精打采,即便多打了腮紅,依然擋不住那份隱隱的脆弱。
  他的目光中隱有深意,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我想去看看。”君莫愣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眼神中浮起慌亂:“去哪裏?”
  他臉色有些肅然,就分外的有淩人的氣勢,下巴微微向會場一揚,又將目光移到君莫臉上。君莫躊躇,按理她並不能拒絕客戶的要求,可現在讓她跨進那扇大門,實在又難於登天。
  似乎對峙了片刻,韓自揚忽然輕笑起來,接過她手中的書,臉色便似春風拂過一般,濯亮的目光霎時間似乎柔軟下來了,自然的換了個話題:“算了,上班時間了吧?不打擾你了。”
  君莫真是如蒙大赦,長鬆了一口氣,笑道:“是啊,那我去忙了。”她抬腳就走,會議廳的大門被一個工作人員推開,隱隱有一兩句話飄了出來,君莫聽在耳裏,怔怔的別過臉去,這樣熟悉的聲音,親密的就像私語——她的腳步極快,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韓自揚立在原處,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拉長,投射在牆上,他喊住服務員,低低說了幾句,小女生紅著臉帶他進會場,低聲問他:“韓總,還有吩咐麽?”
  韓自揚微微擺擺手,在最後幾排找了位置坐下。他並不太聽的懂學術上的討論,目光隻投向台上的男子,隻一眼,卻不難認出就是昨晚的那個男子。他的手指無意識的輕輕敲著椅子扶手,忽然想起昨晚的李君莫,便覺得會議室的空調實在太足,不由伸手鬆了鬆領口。那個男子,即便以他的眼光看來,也真的當得起溫然儒雅的評價,他站起來想要出門,才走了幾步,馬初景迎麵和他撞上,嘿嘿笑了幾聲:“老大,你怎麽來這裏?晚上一起吃飯不?都是幾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不過開個玩笑,倒也沒當真——卻被韓自揚的話打斷了:“台上的是誰?”
  馬初景應了一聲:“哦,林頡峻啊。聽說是李經理的師兄。”他大咧咧的說,“我正打算去喊一聲李經理,大家吃飯融洽點。”韓自揚負手望向台上,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饒有興趣:“你們晚飯訂在哪裏?”
  晚餐的時候還是訂在了南岱,韓自揚推門進包廂,淡淡掃了一眼,君莫坐在林頡峻身側,輕輕撥弄指尖的一杯熱茶的玻璃杯壁。馬初景一一為他介紹,直到落座上菜,他和身邊的老先生傾身交談了幾句,這才將將目光投到了對麵。君莫身邊坐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兩人倒是在低聲說話,一直帶著微笑——可是她的坐姿分明是僵硬的,又似乎刻意與身邊的男子保持著距離。
  在座的老先生們無一不是學曆史的後輩們如雷貫耳的,君莫恍然就覺得回到了大學時代,聽老師們講前輩先生的研究,那些在書海墨山中跋涉了一輩子的老人們,一點點的積攢這個民族的文化菁華。席間不少人問起了林頡峻的導師張老先生的身體狀況,他一一作答,老先生生如今大半時間倒是在醫院裏養著,眼睛不方便,便隻能聽人讀書,倒也願意常常見一些年輕的學生。而這次的論壇,林頡峻作為他的學生前來,更多的原因卻是為了即將出版的導師的文集。
  君莫凝神聽著,覺得嘴裏含了一片綠茶,極淡的苦澀慢慢的氤氳在唇齒間,她慌忙低頭,有一瞬間,覺得被白色的水汽迷糊了眼睛。這頓飯吃得勉強,她本不願來,最後被催得沒辦法——將心一橫,打定了主意保持緘默,耳朵裏聽著老先生們妙語連珠的話,心情便愈發的低落:原來這些東西,真的離自己這樣遙遠了,曾經的熟悉的那些朝代、人物,居然隻能在粗劣不堪的古裝劇中見到。原來這個世界,她曾經熟悉的世界都沒有變化,卻隻有她變了。
  韓自揚站起來向在座諸位一一敬酒,君莫抬頭,兩人的眼睛都是清亮,又一般清瘦而高挑的身材,眼神在空氣中微微一觸,似乎便蕩開透明的漣漪,杯中深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輕輕晃動,一點點的折射出晶芒,已經惹得茗文小聲的在君莫耳邊問:“你這個工作也太好了吧,天天可以和帥哥吃飯啊!”
  君莫笑著反問:“哪個更帥?”
  還真難倒了茗文,她笑:“感情上來說,我當然比較看好師兄——可是韓總也天傑地靈的人物啊。”她無奈的一笑,不由抬眼去看韓自揚,極出色的男子——果然在哪裏也都會是吸引注意的焦點,或者是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輕輕抬眸向自己淺笑,君莫報以一笑,轉開了眼睛。
  出席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教授,便沒坐多長時間——主辦方的負責人最後向瑞明的讚助致謝後也就匆匆散了。君莫和茗文一起出門,又站在門口和馬初景寒暄了幾句,這才笑著對林頡峻說:“師兄,我先走了。”甚至顧不上禮儀應該等客人先走,便匆匆離去。
  各人住的地方有些分散,林頡峻一人住在四號樓,便與韓自揚同路,本就不大熟,也就隨便交談著,岔路一拐,不遠處就是住處,韓自揚忽然站住:“林先生,一起去河邊走走麽?”
  林頡峻毫不意外,點了點頭:“好。”
  路上陸續遇到酒店的服務員,按照製度,應該退在一旁,等客人先走,問候微笑後才能離開。韓自揚和林頡峻並肩立著,身量相仿,挺拔如玉樹臨風的氣度,夜色中兩人的語氣都是清淡如微風一縷。
  “我早見過你的照片,很久以前的吧?”韓自揚似乎在問他,隔了片刻,又說:“在李經理那裏。”
  “在L大的大門口吧?”林頡峻嘴角的微笑讓他的神色柔和了幾分,或許他並不自知,連語氣都慢慢的放緩了,“那年她大二。”
  他無意追溯往事,腦海中似乎隻是將這些過往慢慢的流逝過去,流暢如同散文詩。
  這樣一個夜晚,濃重的暮色掩蓋下,兩人講的話都隻是淺嚐輒止,似乎隻是不經意的帶過一兩句兩人唯一的交集——李君莫,可卻又平靜的放過這個名字,仿佛隻是說起路人。直到最後,最後一絲月色被烏雲遮住,而頭頂一直閃耀的路燈“啪”的跳掉一盞,韓自揚轉過臉去看著他:“你回來是為了她麽?”
  他一怔,隨即一笑,將手插在了風衣口袋中:“說是或者不是,好像都不大正確。”
  韓自揚揚眉,等他的下文。
  “現在為了她回來,已經太晚了。”他的語氣安靜,不帶一絲波瀾——他曾以為,如果三年的時間還不能讓自己做到心若止水,那麽所謂的修身養性就全是廢話——然而拂過這些心底最沉厚的記憶時,終究還是忍不住帶上自嘲的微笑。
  韓自揚無聲的點了點頭,他腦中卻隻是浮上君莫的表情,她的目光似乎隻在見到自己身邊的男子的時候才會不知所措的躲閃——想要親近,卻又懼怕的不敢靠近。
  林頡峻最後補上一句:“真是太晚了。”帶了幾絲消沉的語氣,讓韓自揚微微踅眉,都是聰明人,什麽都不用點破。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為什麽,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然而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的是,心中竟然有絲絲的喜意,慢慢的心靈深處滲出來——這份喜意絲毫沒有惡意——他素來是個決斷極快的人,既然前塵往事已斷,他不介意自己以另一種方式插手她的生活。
  兩人都安靜的站著,打破沉默的是韓自揚的電話,秘書打來告訴他房子的事已經辦妥,他應了一聲,掛下電話。他忽然對林頡峻輕聲說:“真是可惜。”他的語氣誠摯,帶著歎惋。林頡峻轉身往回走,嘴角輕輕彎起:“夜風真有些寒氣。”
  在大廳分手,韓自揚看著那個高大又略帶消瘦的身影走遠,忽然覺得自己見證了一場分別,他從未想過世界上會有這樣一種情感無奈得讓他覺得沉重——可這份沉重卻又隱隱讓自己感覺薄冰之下暗流湧動的活水,隻需要一個契機,或許就可以破冰而出。

  爪哇咖啡
  翌日一早,晨檢的時候便在花園裏遇到林頡峻,直直的遇上,便是想躲也無處可藏——君莫心底歎口氣,他隨意的套著一件深色風衣,並未扣上,晨風吹得衣角掀開,清貴閑適的站著等她。君莫微一猶豫,將檢查本遞給身後的同事,便向他走去。
  就在霧氣繚繞的湖邊,她聽他慢慢的開口,明天回到L大後就立刻會出國去某大學的東亞文化研究所,在國內的時間已經極其短暫了。君莫用手臂環住自己,抬頭去看他的側臉,那一刹那,林頡峻回過眼眸,觸到她的眼神,嘴角便往下一沉,聲音也帶了嘶啞:“君莫。”
  君莫想開口說什麽,到底沉默了一會,卻隻是說:“以後很難再見麵了。”她微微的搖頭:“我還要去檢查工作,先走了。”她低著頭走路,牙齒微微的咬住了下唇,頭發已經極長,不用盤發的頭飾就能輕柔的卷起發絲,她忍不住伸手去觸發梢——腳步一快,有些滑滑欲墜,可是顧不了那麽多了,直到一口氣檢查完所有的樓層,才遇上去早餐自助的茗文。
  茗文的話吞吞吐吐,目光也帶了幾分遲疑:“嗯,我一直沒問你……你知不知道林師兄他……”
  君莫笑了笑:“是啊,好幾年才能回來。這樣也好,他搞的專業,本來就是國外保存的材料多。”
  茗文見她神色很好,也微微放心,“是啊,也說不定不回來了。”她開著玩笑,君莫卻低垂了目光,片刻後慢慢的說:“怎麽會?他不會這樣。”
  是啊,他這樣重感情的人,怎麽會這樣?
  可是茗文卻低低歎口氣,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你們早就分開了。真的算了——你不要這樣子。”
  君莫已經不能擠出一絲笑容來寬慰自己,終於讓自己心中細細的弦,從昨晚開始繃緊的弦,鏘然裂開,於是刹那間一切偽裝褪去,她頹然敗退給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別開臉,輕聲說:“我先走了。”如果她在外人麵前還能一直保持的一份從容和鎮定,在見到那些過往的人和事的時候,就像海灘邊的沙雕,看上去再精美與牢固,輕輕的浪頭一來,總還是刹那間麵目全非。
  她果斷的回到辦公室給人事部打電話請假,迅速的出門坐地鐵——半個小時後已經回到了家中。其實心裏很有些好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哈利波特中的大腦封閉術,像是能把大腦中一部分生生的隔離開。至於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息壤,能將愈漲愈高的情緒堵住,她卻不敢再去想了。
  君莫握著杯子,坐在小小的地台上,昨晚一直試圖遺忘的話——他說,這次出國,要好幾年時間。明明這三年,兩人都沒有聯係,一南一北,互不相幹——他出去,又怎麽樣?可是他這樣說,她終於了解,那個傷疤——她曾經以為早就愈合的——其實還是在根本從未痊愈。
  十四樓的落地窗,望出去浮生百態,又似身處雲端。她無聲的掉淚,又似不甘心的狠狠抹去,可是越來越多的湧出淚水,慌得自己連擦都來不及,隻得將頭擱在膝上。
  她知道什麽是苦澀,三年前已經嚐過一次,卻不得以再品嚐一次。那樣的苦,濃縮的純粹。
  不知坐了多久,方才起來,腦中清醒異常——她強迫自己走到電視前,雙手抱膝,軟軟的陷在沙發裏。
  無非是想分散注意罷了——她木然看著電視上那個已有些年歲的台灣演員一身儒生裝扮,油燈下秉燭夜讀。恍然間覺得熟悉,不由看了下去。他愛的女子,軟語猶在,轉瞬卻持劍自刎,霎時碎紅遍地。男主亦是大慟,卻隻是不發一言,無聲悄立。
  說不出的惆悵,縈索得心口發悶。古人將愁比作輕雨的,君莫覺得貼切——她不覺得絕望,隻是覺得天地萬物間,隻是籠罩輕愁,飛霧般難以散去——這樣會有多久?一天?一年?一生?她將雙膝抱得更緊,死死的盯住電視,似乎那裏有她要的答案。
  那時他和自己在一起,人人都說佳偶天成,她卻始終未向家中提起——她是家中獨女,即便誌願填了這所名牌大學,父母倒還是希望她留在附近的城市,也方便家裏照顧。直到大四臨近,君莫方才覺得該有個交待。她旁敲側擊的向父母說想留在北方,父親一口否決,而母親也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隱約便有哽咽聲——君莫就這麽和家裏僵著,她覺得自己求學的理由很正當,將來便留校——時間一長,家裏也無可奈何。況且自己真心實意地喜歡L大所在的城市,和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樣,道路方方正正,寬且工整。冬日裏也有暖氣,不像家裏,打幾個字也會叫手指冷得蜷起而僵硬。
  如果一切順利,那麽姻緣自然也會如同城市明了的布局一般水到渠成。她甚至計劃好大四那年暑假和林頡峻一起回他家。保研也進行的順利,她的成績本就名列前茅——然而麵試前兩天,卻接到電話,被告知爺爺病危。那一刻她心慌失措,忙忙的訂機票回家。林頡峻送她到機場,一路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無言卻勝似萬語。她提著極少的行李,站在登機處回首,那個修長的身影站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輕抿嘴角,頓時安心不少。
  然而腳卻被前麵的乘客絆了絆,她趔趄一下,手中的機票落地——她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卻始終說不上為什麽——轉身很快的奔回他身邊,緊緊抱住他,似乎即將失去這個溫暖的懷抱。
  林頡峻什麽也沒說,隻是回抱住她,輕聲在她耳邊說:“別怕。”他輕緩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那樣深刻的烙在她的心裏,君莫閉上眼睛,幾乎哽咽著說:“再見。”終是緩緩離開。
  君莫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回憶起這些。原本她覺得這輩子大約也不會再回憶這些,或者是因為太怯懦,或者是因為太害怕。可是到了今天,她卻覺得原來那些並沒有什麽,終究還是時間衝淡了那些傷痛,直到傷口上再重重的被劃上一道口子。
  她回到家,原來爺爺可以瘦得這麽觸目驚心,他的腿甚至和自己的手臂一樣粗細。她守在床邊三日三夜,他略好些的時候,還會指著床頭的橘子示意她自己剝著吃。
  君莫惶惑,為什麽爺爺能病成這樣,自己卻在計劃著遠離這個家。父親說,爺爺早就得病了,隻不過一直堅持著不讓家裏人告訴她,也免得她擔心。而這個病,來勢猛烈,又極痛苦,拖延了三四個月,將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開始明白,生活始終是和理想背道而馳的。而此時,她想,當初聽了父親的話該有多好,至少可以隨時回來隨時陪著老人。
  她的手機最後一格電池耗盡,君莫木然的扔在一邊,甚至提不起精神去找充電器。
  時光一幕幕的如同放映電影,轉眼她已立在墓園,輕聲向爺爺道別。
  君莫向父母說起了林頡峻,此時她已無力再掩飾和迂回了。父親沉默許久,並不說話。
  她想,終有一日,父親和母親也會有這樣的一天。她抬起頭,墓碑上的老人正在向她微笑,而三天的陪伴,對於疼愛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來說,實在太微不足道。
  半個月後她悄無聲息的回到學校,終於還是錯過了保研的麵試。
  而恍然間覺得學校像極了一個極大的選秀場——學生會大約是受了超級女生的啟發,開始評選最佳課堂。到處可見林頡峻的粉絲,四處拉票。君莫嘴角帶笑得看著師弟師妹們在禮堂門口投票。真是熱情如火。有人看見她,曖昧的朝她笑,她低頭匆匆走開。
  那一晚恰巧是頒獎晚會,他以最淺的資曆入選,禮堂坐滿了人,甚至通道口也是擠得滿滿當當。君莫站在人群中,默默看著。
  他站在了學校的禮堂台前,氣質溫和,依然是平日裏的聲音:“我在L大從學生開始,一直到現在成為教師,我隻能努力的報答我的老師、學生和母校。我不會離開這片土地。”是的,他的聲音亦是如此平靜,卻沒有人會懷疑他對學校、對學術的熱愛,她站在小禮堂的角落,透過密密的人群,看著無數的學弟學妹站起來鼓掌,年輕的臉上活力洋溢,禮堂熱氣氤氳,每個人的臉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記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麵卻是冰天雪地,嗬口氣立刻出現長長的白色軌跡。
  他一直聯係不上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悄悄回來。那一晚她就坐在他的宿舍樓下等他。君莫的笑容蒼白,短短半個月,卻瘦了一圈,鵝蛋臉似乎被削尖一般,隻剩下一雙眼睛,也是露著疲憊。
  林頡俊拉著她上樓,她卻挽了他的手,執意要去雪地走走。她後來的記憶中就隻有寒冷和黑暗,林頡峻問她家中情況,她不知道怎麽開口,於是微笑不答,覺得睫毛上也細細的結出了一層霜。也好,凍住了某種感情,不讓它往下滲。
  林頡俊忽然不說話了,返身擁住她,他的手輕柔的扶著她的後腦,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君莫咬著嘴唇,一滴滴的淚水滾落下來,不知有沒有結成冰晶。
  回過神來,早已過了寢室鎖門的時間。林頡峻突然說:“那就去我那裏將就一下?”
  大學四年唯一的一次夜不歸宿,她低頭快步走著,生怕遇上什麽熟人。一直進了門,才鬆下一口氣。他住得簡單,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三大櫃的書。不過一張床而已,君莫鼻子有些發悶,隻說:“我睡沙發吧。”
  林頡峻微笑捏了捏她的臉,“這怎麽行?”暖氣上水後烘得人昏昏欲睡,替她在床上鋪好,說道:“你先睡吧。我再看看書。”
  君莫就從被子中探出頭來,看他的背影,恰好將台燈的燈光遮去了大半,讓人覺得安心而篤定。她迷迷糊糊閉上眼,隱約間似乎覺得他走到身邊,低頭長久的看著自己,於是睡得更好——後來,她不無悵然,那時候,大約自己永遠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失眠的日子。
  他出國作訪問學者,她早就知道,不過一年半的時間,手續也已經齊全——機會更是難得,是林頡俊的導師努力替他爭取來的,他在病床上為他爭取來的這個機會,甚至師母都會說:“你歇一會,眼睛都要瞎了。”老人歲數也大了,當年便是在國外學成回來的,林頡峻是他的得意門生,從本科生到現在,一直跟著他進行課題。可是再偉大淵博的導師,也抵不過“歲月忽已晚”這句話,終於還是無力再進行下去。而林頡峻能做的,隻能繼續的在導師的心血中繼續探索下去,而不讓它終結流逝。
  或許真的該結束了。
  也不過就是分開而已,可是這樣的理由太單薄,任何人都可以輕飄飄的說一句:“你們愛的不夠深。”君莫覺得諷刺——是吧,就是愛的不夠深,所以輕易的分開——然而她並想不到,分開後的數年,他總是在心裏占據一個角落,親戚朋友介紹的各種男生,她忍不住比較一番,然後便徘徊在自己的世界裏。
  那一晚後,君莫利落的轉身。大四的課可有可無,她沒有請假,背上書包便去旅遊,狠狠地將周圍的景點玩遍。她將手機關機,到了一處地方用公用電話給家中報平安,卻隻是怕那隻屬於他的鈴聲響起。
  她人間消失了那麽久,知道覺得自己足夠堅定去問林頡峻那個問題,便坐上火車,懷中抱著肯德基的全家桶,將自己塞得滿嘴留油。
  君莫就這麽背著包,風塵仆仆的在他宿舍門口等他。她記得自己坐了很久很久,手腳早已凍僵。然後他出現,看了她足有十秒鍾,似乎是望向一件珍寶。來不及說上一句話,便將她摟在懷裏——卻明顯感到了她的抗拒。
  君莫抬起頭,簡單的說:“我要回家工作。”她避開他的目光,茫然的盯著他的嘴唇。其實隻是給目光找一個停滯之處罷了,她知道他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所料想的,那麽就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男子了。
  君莫微笑,不錯,這就是她一直喜歡的人——他不是不重感情,他那樣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所以才徘徊躊躇。出國公幹,並不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隻是他背負的,又豈止隻是她的感情。她一步步的退卻,覺得整個世界都開始荒唐起來,如果不是那麽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人,她大可以等他一年半——可是L大的曆史學科,是他的導師一輩子的心血,他希望他的學生可以繼承。
  然而這個念頭,她早已想都不敢想,大概潛意識中,最不能接受的,還是親人的生死離別。甚至聽到“巧合”這個詞,她都覺得有負疚感。
  他沙啞著聲音說:“你等我……”君莫很快的打斷他,她想笑嘻嘻的說,隻是話到出口,卻還是帶著難以克製的哽咽:“我不等……你別難為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隻知道自己說得沒錯,他說不出的,便讓自己全部說出口,這樣,至少將來後悔的隻是自己而已。
  後來林頡峻這麽凶狠的吻她——他向來待她如一塊精致而易碎的玉,小心的嗬護,即便是親吻,也隻是溫柔的掠過她的唇瓣——他們都覺出了微甜的血腥味,殘忍而絕望。她的淚水冰涼而肆意,沾濕兩個人的臉龐。
  他們的分手在學校引起了不少議論。不少是低年級的師妹,恍如看到了希望一般。身邊的朋友卻無法安慰君莫,她那麽小心的藏匿起自己的痛,不讓任何人去輕觸。她早出晚歸,每天窩在圖書館,看書也好,睡覺也好,目光總是沉沉,倒是不見失戀人常有的消瘦——她總是很期待每天吃飯的時候,隻有那個時候,她可以什麽也不想,她變著花樣好好對待自己——炒菜,火鍋,自助——倒顯得略胖了一些。
  可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君莫覺得心灰意懶,很長時間都不能原諒自己,用吻來結束,這樣的句號隻能讓自己更眷戀。那年放假,恰好父親的朋友便是南岱的徐總,一起吃了飯,她便圖省事,定下了工作單位。連簡曆也隻投了這一家——頓時有一種辦完終身大事的壯烈感,而那時,他已經出國,這樣也好,再不用胡思亂想。
  這麽多的變故嗬……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若是平時,這麽快的變化放在十年中讓她去接受也很困難——可是事實證明人類的精神愈合能力還是有無限的彈性,君莫驚訝自己全然承受了下來,依舊不鹹不淡的過自己的日子。
  電視已經演到了癲狂的男主——君莫突然佩服投資方的勇氣,她記得那個演員不是已經到了演父輩的年紀了麽?可是和青春似鮮花怒放的女孩在一起,卻是極協調的——她感歎老男人的目光,又著洞察世事的豁達和睿智。君莫似乎回過神來,察覺出餓了——她失笑,這是自己開始自動的愈合的信號了,那一年去酒店報道,徐總看著她大跌眼鏡,居然胖得隻能穿上工作製服的L號,她很不好意思——記得當時徐總意味深長的說:“還是別去前台了吧。”
  片尾曲蒼涼得讓人心驚膽顫,窗外大約狂風呼嘯,聽起來似極虎嘯,一下下撞擊君莫的心:
  離別在眼前 ,
  回頭望我伶仃形和影 。
  把諾言肢解 ,
  句句碎屑 ;
  把柔情肢解 ,
  片片含血 。
  我用淚畫成了 ,
  你笑容的輪廓 。
  這一年 ,
  飛絮飄落。
  君莫關上電視,站在鏡子前細細收拾自己,眼睛哭得有些紅腫,寒冷的天氣裏便分外酸澀。她抹上遮瑕膏,自覺收拾得像人樣了,方才出門。出了家走大約十分鍾便是易初蓮花——君莫自認是個熱愛逛街的人,卻懶得很,小家又離市中心頗遠,癮頭犯了便在偌大的大賣場挑挑揀揀,勝過一個人在家發呆。
  她推著購物車慢悠悠的轉。不斷的往車裏扔東西,似乎購物車滿上一分,空落落的心也能小小的填補上一塊。
  直到購物車滿滿的堆起了小山樣的規模——大至半年用的紙巾,小至搞促銷的國貨身體乳液——君莫意識到還要自己提回去,這才放棄了繼續閑逛身去付賬。付款處排起長長的隊伍,她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音像處竟然擺著下午看到的電視劇碟片,君莫當機立斷,微笑著拜托後麵的大媽幫忙看著購物車,轉身便去拿了一套。
  等到走出門外,君莫才開始後悔,整整六個塑料袋,勒得手上滿是紅印——寒風凜冽,她又沒有車。

  香草咖啡
  隻是貪戀溫馨而縈繞齒間的雲呢拿的香味——那麽有欺騙性的溫暖,飲在喉間,反複的卻隻是獨屬咖啡的味道。
  “君莫。”
  君莫手略略一鬆,她想:能當作沒聽見麽?她一腦子的慌亂,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第一喊了她的名字。
  可是韓自揚很快的下車,已經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下車,伸手給她:“這麽多東西?我送你回去。”君莫僵在一邊,她別扭的微偏過頭,低聲說:“不用,這裏離家很近。”她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她向來性格很好,朋友也極多,剛失戀的時候人人想來安慰她——可她卻是緊緊守著自己的界限,旁人願意議論討論請便,卻隻是永遠別讓自己聽見。
  她的異常固執,似乎成了烏龜的外殼——可是韓自揚亦是定定的立在她對麵,執著的向她伸著手。就這麽僵持了很久——君莫突然覺得累:又何必要和他僵持,何必拒絕旁人的好意?她將手中塑料袋遞給韓自揚,說聲“謝謝”。
  韓自揚饒有興趣的看著裝滿食物的袋子:“你自己做飯麽?”
  君莫懶懶的笑了笑,發現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已經是第二次坐他的車,君莫心情極差,理所當然的不願開口——若是以往,她定然會覺得渾身不舒服,畢竟艱難的找一個生澀的話題也總比枯坐著好。她直直看著窗外,胡思亂想——有車真是好……為什麽走路10分鍾就可以到的距離開了這麽久……為什麽車裏沒有自己討厭的皮革味……為什麽……他又出現在這裏?
  君莫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忍不住側眼覷他,他似感應到了,轉頭看著她。君莫記得自己第一次見他,線條冷峻,不苟言笑的樣子極有氣勢。可是,似乎記憶慢慢改變了,似乎每次他總是這麽溫暖的看著自己。
  韓自揚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一手扶住額角,忍不住一笑:“不用上班?買那麽多菜是要自己做?”
  君莫微微尷尬,咬唇不說話。
  車開至樓下,韓自揚隨君莫下車,替她取東西。君莫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可以拿。”
  她的手微微一掙,嘩的一聲,負重不堪的一個口袋裂開——滿地的東西,香皂、牙刷滾了一地。這一聲,君莫覺得自己的心情爆炸開,莫名的興奮和悲傷複雜在一起,她隻記得自己隻想怨恨而無望的發泄,她記起自己的發泄球還在辦公室,她什麽都不管了——不管手中的是什麽東西、身邊是什麽人、自己站在什麽地方——她狠狠地摔下手中的幾個購物袋,就這麽蹲在地上,開始低聲抽泣。
  韓自揚立在一邊,心情複雜,終於還是看到她極脆弱的、平日小心掩藏起來的情緒——這是他期待已久的——隻是想不到用這樣讓他無措的方式:路人紛紛側目,俊朗的男子立在女子的身邊,而她隻是緊緊抱膝痛哭。
  他於是蹲下,小心拍拍她肩膀:“回家去好麽?”一邊遞給她手絹。他看到她的眼角浸滿淚,蜿蜒開去。過了片刻,她似乎能自製了些,淚眼迷離的伸出手去撿掉落的東西。韓自揚握住她的手,定了一會,她的手帶著淚水的潮濕,冷風中冰涼如玉。
  “你先上去,我幫你提上來。”他輕輕的說,語氣堅定,帶著撫慰的暖意。
  君莫茫然的聽著他的話,站起身往樓裏走去。韓自揚仰頭看著她的背影,依然帶著抽泣而微微顫抖。他忍不住歎氣。
  韓自揚走進屋子的時候,門大敞著——他手中提著未破的袋子,手中也是抱著大堆的東西。而君莫的姿勢似乎沒有變過——似乎這個世界唯有自己的雙膝才是依靠。她背對著他,坐在沙發上,大約是情緒略好些的緣故,沒有了低泣的聲音。韓自揚走到她麵前蹲下,猶豫了一會,伸手扶住她雙肩,有一瞬間他看著她微紅的鼻尖,似乎恍惚說不出話來。
  君莫微微轉開臉,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抹,倒一下子讓韓自揚笑了出來:“哭累了?餓了麽?你要不要試一試我的手藝?”
  下午六點左右,天空已經全然墨黑一片,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君莫忙忙得想站起身,聲音還帶著哽咽:“那怎麽行?”
  韓自揚笑,輕輕揉了揉她的長發——這樣子的親昵,君莫開始清醒起來,忍不住抬頭看他——他說:“你去照照鏡子。”
  君莫慌亂的倒退了一步,說道:“你也沒吃飯麽?我來打電話叫外賣吧?”
  “你不是買了菜麽?”韓自揚指了指地上狼藉一片,輕輕揚起嘴角,“我沒有開玩笑,真的請你試試我的手藝。”
  君莫微微咬住了唇,遲疑著點點頭去衛生間。她自覺腦子還在混沌狀態——哭累的緣故吧?她抬頭,忍不住驚呼起來,終於確定自己清醒了——整張臉的妝全花了,尤其是眼睛,整個是亞運會的吉祥物。她艱難的思考:究竟什麽時候化的妝,記憶被慢慢拚湊起來——她掬了一把清水,潑在臉上,覺得清明了不少。她慢慢的卸妝,似乎渾然忘了屋外還有一個人。將長發隨意束起,整張臉都洗得清爽,這才隱隱透出明快氣息。
  君莫一推開門,便是一屋子蒜爆的香氣。她下意識的望向廚房,油煙機大開著——他脫了外套,裏邊是一件修身的米色T恤,側影高大,熟練的在炒菜,回頭看到她,笑道:“過來幫忙,把米飯煮上。”
  君莫臉微微一紅,卻沒移動腳步。她心中極不好意思,這個人剛才看到了自己號啕大哭——也許在自己心中,被人見到化開的妝頂多覺得丟臉,可是內心被窺探到,卻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韓自揚放下一碟熱氣騰騰的油爆牛肉丁,見她怔怔的看著自己,素淨的小臉因為一把紮起的長發而更顯得蒼白。他端起碟子,走到她麵前:“你先吃?哭那麽久也該餓了。”語氣中有忍俊不禁。
  君莫訥訥的走進廚房,淘了一把米,一邊問道:“你居然會做菜麽?”
  他站她身邊著手第二個菜,“你以為呢?以為我是豪門公子還是二世祖?”他並不是,讀書時家中條件也隻是小康,留學回來,早就有了一手的好廚藝,足以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隻是瑞明成長起來後,工作極忙,早忘了自己還有這個本事,直到方便麵將自己徹底惡心倒,陳姐才特地在公司的餐廳中留了一名專門的廚師。
  君莫看著桌上的三菜一湯,忍不住感歎了一下:“看上去就很好吃。”她買的是極容易做的菜色——牛肉丁、西紅柿炒雞蛋、清炒芹菜和紫菜湯。
  君莫對自己的手藝的態度是客觀的——有了家後小廚房的利用率十個指頭也數得過來,今天是購物癖大發,腦子又稀裏糊塗,才買了這麽多的新鮮菜。這一點她清清楚楚地記在腦中——所以剛才哭得糊裏糊塗還是不忘要叫外賣。
  小客廳的燈光遠比廚房的明亮,君莫一抬頭,看見韓自揚胸前點點滴滴的油漬——那是很名貴的牌子,她不好意思起來:“你的衣服……”他在低頭吃飯,“沒事的,我沒找到你的圍裙,幹洗能洗掉。”
  君莫哦了一聲,突然笑了起來:“圍裙?”
  韓自揚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問:“怎麽?”
  “沒什麽,韓總,你說這個詞,我會覺得……很不搭界。”君莫挾了一口菜,這才真正的被震懾道,結結巴巴的說:“怎麽這麽好吃?”
  韓自揚笑了笑,並不說話。
  這時電話響起,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手機,看到那個名字,君莫的筷子便舉在了半空,剛有的一絲笑顏也徹底消失開,她慢吞吞的去拿電話,似乎動作慢上一分,便能逃離一分。
  “我知道,明天下午啊。”
  “嗯,我沒事。”
  她拿著電話靜默了很久,忽然開口,冷靜的不像自己的聲音:“你為什麽又要來招惹我?”頓了頓,又說,“分開這麽久了,我真的無所謂。”她掛斷電話,一口口的吃飯,心無旁騖。
  韓自揚也沒有開口問她,隻是淡淡的掃她一眼。
  默不作聲的吃完了飯,君莫起身收拾碗筷,順手給他倒了一杯菊花茶。他正拿著那盒影碟細細的看。“可以看這個麽?”他衝她揚揚手中的盒子。
  君莫愣了一下,飛快的說:“你看吧。”
  等她收拾完,屋外靜悄悄一片,隻有電視劇的聲音。她悄然立在沙發後,手扶著靠背。他大約是隨意挑了一片放在機器中,女子仰頭微笑看著她的良人:“你教我寫名字好麽?”是塞外人的緣故,她的口音略怪,王陽明執起她的手,一筆一劃,長長的木棒在沙盤上刻下名字。她說:“我記住了。”目光柔媚得能滴出水來,這樣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過。隻是,能有人讓自己看著,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哎,現在有沒有心情說說怎麽回事?”他大約也知道她站在身後,開口問道——那樣子的語氣,輕鬆而爽快,分明沒有帶給人絲毫微末的壓力,“這麽大了,還能哭成那樣?”
  君莫走到前邊坐下,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分手……整整用了三年,算不算打擊人?”她撇撇嘴,盡量讓自己覺得無所謂:“我也就自憐自艾一下,快成老姑娘了。”
  她覺得有人傾聽也好,她從未向人述說過這種心事,可是講著講著,卻覺得,真是像開始自己說的——原來自己從沒覺得,那是真正的分手,直到這一次,卻讓旁人見證了自己的了結。
  大多數時候,她講的時候是看著電視機的,於是就沒有發現身邊的男子看著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充滿愛憐和疼惜的,他看著她的嘴角,似乎那裏說出的是她全部的心結和秘密。
  直到說到剛才那個電話,君莫鬆了口氣,嘴角微翹,忍不住微笑:“就這樣,我覺得徹底結束了。”然而聲音越來越低,“我真的挺傻的,隻不過心裏總是在騙自己罷了。”
  她的馬尾紮的有些鬆鬆垮垮了,臉龐也更加柔和——他望過去,心中微微一動。
  君莫並沒有注意他低聲接了個電話,轉過頭看他:“你還要看麽?”
  他收起電話,神色如常,問道:“你明天有空麽?馬初景讓你來瑞明。”他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事要開始準備了,我們聖誕節有新款手機的發布會。”
  君莫心中一動,迅速的抬起眼眸,真是巧——她本來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請假,卻堅決的不想回去上班。
  韓自揚微笑,目光中似乎有著小小的縱容,他將杯子放回茶幾站起身:“你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君莫起身送客,遞給他大衣,順口問道:“你回酒店麽?”
  韓自揚微微一窒,“不是。”
  君莫笑著對他說再見:“謝謝你做的飯。”
  可是他一手扶著門,安靜的站在她的麵前:“君莫,你覺得自己傻,可你不覺得他也一直生活在過去麽?他這次來,未必不是想給你們倆人一個了斷。”他歎口氣,“有時候,招惹也不過是情不自禁。”
  君莫站在門口,看著他離開,忽然覺得難受——她想,韓自揚說的是對的——論壇剛剛開始,他卻要走了,千裏迢迢趕來,大約也是要見自己一麵。
  她關上門,猛然覺得孤單重重襲來。哭過了,身體便似虛脫,於是趁著還有力氣,給自己熱了一杯牛奶——蜷縮在床上,祈禱一夜無夢。
  果然便一夜無夢,精神氣爽的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給人事部打電話——經理連連說徐總已經打過了招呼,是在外辦公。再打電話聯係馬初景。約定了時間,君莫一看足夠去吃個早飯,真是覺得自己瘋了——竟然因為能吃上中意的早餐的有了歡呼雀躍的感覺。她快步走進附近的永和豆漿,點了一杯淡豆漿和一份油條。
  她將油條一段段的掰斷,浸在奶白色液體中——豆漿會浮上淺淺一層清油。這樣子的油條亦會變得鬆軟而膨脹。她坐在靠門口的桌前,暖意從口中開始,蔓延至全身。
  君莫走進瑞明的大廈,接待處的小姐看起來容光煥發,君莫站在一旁等她打電話至營銷部確認預約。片刻,她掛下電話,姿態優雅的對君莫說道:“李小姐,馬總監現在在總裁辦公室。他說請您移步去韓總辦公室。是在24樓。”
  君莫道了聲謝謝,走向電梯。牆麵光可鑒人,君莫亦滿意的看到鏡中的自己是白領麗人的樣子,她輕輕嗬一口氣,暖暖的濕潤雙唇。電梯才一開門,一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已經等在了出口處,“李小姐麽?請跟我來。”君莫有些不舒服的點點頭——她似乎覺得她的目光帶著審視,隱隱有傲然的意思,心中倒覺得有意思:職場上狐假虎威的例子還真是不少。
  走廊甚長,冷不防一個男子的身影快步走出來,拿著手機極快的邊走邊說——走到君莫身邊方才止住腳步,滿臉堆笑:“你來了啊?我有些急事,你去韓總辦公室等我一下。”
  還沒等君莫開口,馬初景便匆匆跑了。倒是在前邊帶路的女子表情生動起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君莫。走到總裁辦公室門口,她走到一旁秘書室,對一個中年女子輕聲說道:“李小姐來了。”
  陳姐站起來,笑著為她開門。辦公室極寬敞,卻裝修的極簡約,一色的黑白灰色調——雖然打開著中央空調,到底還是叫人覺得有些清冷。他在辦公桌後抬起頭來,嘴角微揚:“來了麽?初景去處理急事,馬上就回來,你在這裏等等吧。”
  “好的。”君莫略覺局促,回頭看秘書已經將門關上了,她在右手邊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卻不自覺地被對麵櫥櫃上一大排各種型號的手機吸引了。
  韓自揚一手微微撐著下頜,見她有意離自己坐得遠遠的,心中好笑,也不勉強她,收斂了心神處理電郵。
  君莫看看那一排風格各異的手機,又轉頭看看埋頭辦公的韓自揚,忍不住問道:“看下那些手機,不算商業機密吧?”
  韓自揚抬頭一笑:“請便。都是沒有上市的。你喜歡哪一部就拿去。”
  君莫應道:“我隻是看看。”
  最耀眼的莫過於中間一款白色翻蓋手機,比起一般纖細小巧的女性手機來顯得機身很是大方,星星點點的一粒粒水晶璀璨著光芒——恰巧在左下角拚成一棵小小的聖誕樹。一旁是一條配套的手機鏈,亦是組成一顆精妙的星星。她恍然大悟,忍不住歎氣:“聖誕節的專款麽?真漂亮。”
  韓自揚聞言抬頭笑道:“喜歡麽?”
  這樣子的手機定然價格不菲,君莫隻是說:“真漂亮。”韓自揚還沒開口,馬初景手中拿著資料推門進來,見君莫站在新品手機邊,不由笑道:“喜歡我們的聖誕專款麽?和施華洛世奇一起推出的,這是掙女人的錢呢。”
  君莫實事求是的稱讚漂亮,忍不住拿起來多看了幾眼。“在大街上用會不會被搶?”她忍不住問。
  “哈,你是不是女人?反正我給我女朋友預定了一款——在大街上拿它打電話多有麵子。”他裝模作樣的湊近君莫,“是限量的——有了錢也未必買的到。”
  他拿起一旁另一款黑色手機,簡單了許多,也沒有裝飾,遞給君莫:“看,情侶款的。”一色的優雅而高貴的機型設計,確實極配。
  君莫淡淡一笑,“你女朋友真幸福。”她接過資料翻了翻,“就這些麽?”
  馬初景嘿嘿一笑,卻不說話,目光倒是繞過了她,轉在韓自揚身上。片刻之後,才說:“我們下麵去說話。”
  韓自揚靠著椅背,安靜的看著兩人:“我就不送了。”
  他們下到市場部的辦公處,君莫知道馬初景的辦事風格,一準擺出比誰都臭的臉色來。她低頭看手機資料,忍不住問:“隻限量5000個手機?”
  “嗯,5000個是要預定的限量版,然後開始公開發售。”他埋首在數據間,“不過隻有白色的有限量版。”
  “白色?”君莫一怔。
  “你們女生比較愛玩這些。”馬初景笑了笑,“中午一起吃飯。讓你看看我們的餐廳。”
  她便隨口應了一句好。
  瑞明的高級職員餐廳人甚少,氣氛卻極好,三三兩兩的人坐在一起,輕鬆聊天——穿著也是隨意的牛仔T恤,君莫在自己單位見慣了規整端莊的製服,倒有些大驚小怪。好幾個都是那日在酒吧見過的,便紛紛來打招呼。韓自揚走上來的時候,一邊隨意和同事打著招呼,眼見前桌的兩人湊著腦袋在商量什麽,不由笑道:“在商量什麽?”
  君莫抬起頭,吟吟淺笑:“商量初景請我吃什麽。”
  “老大來了,這個竹杠怎麽樣都得敲他身上。”
  韓自揚坐下:“我請。”
  君莫搖搖頭:“這裏的飯——韓總,太便宜你了。”
  韓自揚隻是看著她,微笑不語——於是她也想起,昨天的晚飯,是某人親自下廚,說不上鮑魚魚翅,卻也彌足珍貴了——隻好將菜單推給他,“隨便吧。”
  韓自揚叫來服務員,笑道:“中餐還不錯。”
  她看看周圍的人,都是吃的很方便的食物,大約是因為公司的節奏很快。“隨意吧。”她看看馬初景。
  幾份菜上來,君莫挑了一根茄汁牛柳,忍不住說:“你做的不比專業廚師差阿。”
  舌頭總是比腦子快,君莫意識到一旁還坐著馬初景,恨不得吞了自己舌頭,倒也好——話的後半句便快的叫人聽不清楚。韓自揚吃驚的抬頭看了一眼君莫,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飯。馬初景問了句“什麽”,兩邊看看,見氣氛詭異,識相的住嘴。
  吃完飯,馬初景便匆匆道別。韓自揚手中拿著車鑰匙,替她摁下行電梯:“我正好要出去,一起走吧,我送你。”他一手插著口袋,並不望向她,也無意讓她拒絕。
  她隻能說:“我回家。”
  他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
  君莫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車內則是令人熟悉的默然,她竟覺得親切起來,再無尷尬。
  過了好久才覺得不對,後知後覺,她不由開口問道“這是去哪裏?”
  他將車停在巨大的立交橋下,聽各種車聲呼嘯而過,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現代生活,在鋼鐵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鋼鐵的神經。
  他不答,她亦不催,隻是靜靜坐著,彌漫開去一種柔軟,隻是叫他心生憐惜。
  不知是過了多久,她終於靜靜開口,“回去吧”。
  那樣的語氣,卻叫韓自揚一怔,終於是沒了那種疏遠的禮貌,隻是在和朋友說話而已。韓自揚雙手穩穩的握著方向盤,他太了解初戀對她的意義——她利落幹脆的在城市生活,其實隻是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裏——這樣子的痛苦,唯有時間才能慢慢化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熱得發燙。
  君莫恍惚的轉頭看他,就這樣,一滴淚緩緩的滑下,緩緩的滑,有足夠的時間等著讓人拭去。可她終於自己抽出手擦去,撇過了頭,專注細致地看窗外的景致。
  “為什麽來這裏?”君莫忽然開口問他,索性將身子側過來,直直的麵對他的側影。
  “沒什麽。”他也靜靜的開口,“我心情的不好的時候,常來這裏,聽各種汽車開過的聲音——你會覺得,原來一切不過這樣,你來我往,再多的東西,也會過去。”
  “不一樣的。”她笑了笑,“我以前真不敢承認,我一直在後悔。”
  她淡淡的說,卻若有若無的強調了“後悔”兩個字。
  不錯,就是後悔,她以往從沒敢承認的後悔,她怕承認了,那麽真的鮮活活血淋淋的剝下創口上的那層痂,血肉模糊的足以讓自己心驚肉跳。
  可是後悔又怎樣?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獨屬她的愛情可以回到起點,她還是會像現在這樣——或者就是終其一生的去追念。
  她不再說別的。韓自揚也沒有出言相慰,隻是將車開得飛快,遇到一個紅燈便急踩刹車,那猛然的一頓讓君莫身子前傾,又被安全帶勒住,隻覺得五髒六腑也要向前飛去。
  就像遇到紅燈,其實紅綠之間隻差了幾秒而已,可是人的一生隻要沒有趕上那盞綠燈,卻是真的漫長一生。
  “下午的飛機麽?”韓自揚沉聲問,“趕得及麽?”
  君莫不知道他指什麽,茫然的看著他。可隨後就懂了——他的車極快的駛向機場方向,不容她開口拒絕。
  車子停在機場外邊,韓自揚探過身去替她解開安全扣,溫言道:“快去吧,去說再見。”
  君莫坐著不動,極慢極慢的思考,既然過去了——難以挽回了,那麽至少互相祝福吧。她明白林頡峻——原來他也一直糾結在往事中嗬……他再一次出現在這裏,亦是在對他自己下了巨大的決心——真是可笑,明明兩人間的距離淡薄若遊絲了,卻仿佛彼此間隻能吃力的揮舞絕世寶劍才能將它斬斷。
  她飛快的下車,似乎怕耽擱一秒便會動搖決心。
  林頡峻還正在等待候機,然而目光卻隻是望向大門口,她真的來了。
  君莫笑得燦爛無比,她氣喘籲籲的拉著他的手:“師兄,恭喜你啊。真是對不起阿,因為在外麵工作,也沒回來再看你。”
  她客套的說話,虛偽的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淩遲。
  林頡峻隻是微微挑起了嘴角,用最深邃的目光看著她的笑。
  沉默的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機場的廣播不停的催促,他輕輕張開雙臂,像以前一樣擁住她,依稀還是抱住珍寶。君莫一動不敢動,最後咬咬牙推開他:“師兄,保重。”
  他慢慢放開她,君莫模模糊糊的覺得這是老舊電影中的慢動作,他的風衣終於離開她,連帶著他的溫暖。
  她定定的看他走進去,雙腳如同灌了鉛,沉重的不願走動。她見到他回頭望了最後一眼,那一眼中,她想起以前種種過往,刹那間想要淚流滿麵,卻終究滿帶笑顏著離別——早已不能像三年前那樣,重新奔回他的懷裏。
  君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人群散盡了,她卻覺得自己連轉身都困難。直到一雙手攏住她的肩,君莫恍然從夢魘般醒來。韓自揚手上微微用力,在她耳邊說:“走,回去了。”她茫然間點點頭,極順從的隨著他走。外人看來,定然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高大俊朗的男子摟著懷中嬌美的女子,滿目皆是寵愛與甜蜜。可韓自揚心中清清楚楚,君莫隻是像個傀儡娃娃一般,任他牽引。
  然而這個娃娃,走出機場的一霎那,冷風一激,便清醒了過來。她略不自在的掙了掙肩膀,自然的與他保持距離,這才抬頭看身邊的男子,低低說道:“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韓自揚抿唇,淡淡地搖頭。他替她開車門,問她:“還回家麽?”
  “不了,麻煩送我去酒店。”她想了想,又改口,“就在南岱路口就好。”
  酒店同事都熟悉他的車,她不想給自己惹來閑言碎語——她多少也知道他的好意,就隻是把他當作是個極貼心的兄長也好。她想,現在她實在無力負載起這樣一份情感。
  他也懂她心思,並不做聲。開了一路,他果然在路口就將她放下。君莫下車前,認真的看著他:“謝謝你。”她本就心亂如麻,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韓自揚微微牽起嘴角,“別放在心上。”她的臉色很白——若是武俠小說中說的,就該是有內傷了吧?韓自揚有些擔心,卻隻能看著她大步的走向前方。
  君莫回到酒店,恍若隔世。恩平遠遠的見到她走進行政樓,招呼道:“兩天沒見你了啊。”君莫一笑,不知是不是敏感,恩平顯得容光煥發,以前她的長發燙成大卷,在酒店是很難打理的——向來要花上半瓶的柔順劑,今天竟然顯得服服帖帖。
  “晚上一起吃飯吧?”恩平精神極好的提議。
  “不了,一大堆事情等著呢。”君莫搖搖頭,“你看起來真精神。”她真心實意地誇她。
  曆史論壇的事並非她一人在忙,恰好借口瑞明的新機營銷便推脫了過去。她不是不想見那些熟悉的老師與同學,可是坐在辦公室,又不禁想起小時候曾經在膝蓋上狠狠的摔破一個口子,後來結了痂,黑褐色的一片覆在那裏,又癢又硬,隻是覺得難受。就背著大人偷偷摳了下來——似乎還可見粉色的嫩肉,到底沒有長好,開始流血——於是又結痂。
  她想:那些關於大學和青春的記憶,還是不要再去觸摸的好,歉意的給茗文發短信,隻說很忙。明明隻是隔了幾幢樓而已,茗文回她:“我理解。下次來再宰你。”
  君莫捏著手機微笑,想起那段日子,似乎隻有茗文一個人,什麽都沒問她,隻是陪著她到處吃遍美食。她想,下次,自己真是應該將那層痂脫去了吧。
  她從抽屜裏撿了包速溶咖啡泡上熱水,想想覺得不夠,又倒了一杯——打電話給總經理辦公室,開口就說:“我都好幾次沒值班了,這麽下去別人也有意見,徐總,這幾晚就我來值班吧。”
  徐總見她堅持,也不勉強。君莫喝了一大口咖啡,頓時覺得自己回到了學生時代,靠著咖啡一晚晚的熬夜溫習。想起要處理的大堆事情,頓時精力無限,恨不得擼起袖子便大幹一場——終究要一件件來,便開始挨個打電話。
  才去食堂吃完晚飯,君莫放下手中的資料,一幢幢樓的去檢查。再回到辦公室,餐飲部打來電話問她要不要宵夜——她以前從來是不要的,覺得麻煩——今天破例讓他們送了一份雞汁餛飩,覺得生活真美好,也能在五星級酒店中享受宵夜。
  她將湯也喝完,困頓的躺在床上,勉強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二點開外了。迷迷糊糊的想到咖啡不過就是預支精力罷了,咕噥了句“再也不喝咖啡了”,翻身便沉沉睡著了。
  第二日被告知美國客人已經從外地返回,正在客房休息。君莫覺得自己身體有些不對勁——似乎渾身有些輕飄飄的發冷,明明昨晚將暖氣調到很高——她隻能強做不以為意,再不舒服也決不能像上一次那樣隨便的請假回家了。
  這是職場,不是學校,想翹課看電影逛街也不會有人多過問一聲——你不想幹了,等著遞簡曆和往上爬的人不知在身後排了多長的隊。
  她無心也無力再去準備什麽了,對著鏡子簡單整理了一下就去門口。
  君莫提前在大堂吧等客人,一邊向服務員要了一瓶清涼油,慢慢抹在手腕處,又放在鼻下輕嗅,似乎覺得清醒了些。再抬眼,見到那一晚見到的美國老頭穿著一件紅色格子襯衣,由韓自揚的特助伴著走過來,連忙迎上去問好。
  君莫介紹了自己是曆史專業畢業,鮑威爾仔細打量了她,反應讓她錯愕:“一個既精通曆史又從事現代管理的人才是很難得的。”
  她無聲的笑笑,說了聲謝謝,便一起登車。
  車子裏又開著暖氣,她頭疼的想著,一邊應付客人,隻能從本就有些勉強的專業術語中尋找想要的單詞。
  老頭子似乎對中國曆史的研究早就超出了興趣之外了,車子駛向的古代遺址在城外很遠,一般根本沒人去看。
  去了不過是大失所望。考古現場似乎荒廢了很久一般,小肖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工作人員,得到的回答卻是“這裏又不是景點”。
  君莫在一邊看著,心中也是荒蕪一片,隱約的覺得心痛,卻隻能徒勞的看著一大片坑坑窪窪的空地,難以想象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之一。她忽然記起以前上曆史課,每次林頡俊說起中國遠古的曆史,向來溫和的聲音總是不自覺地提高,目光中也隱隱有光彩滑過,似乎講了心中仰慕的女神——他向來是這樣一個人,有些像老式的知識分子,甘願寂寞和清貧,若是在古代,誌向也必然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想到這裏,便無聲的笑笑。
  鮑威爾的神色說不上不滿,老頭身材精瘦,嘴角卻是讓人難以理解的微微吊起,轉頭對她說:“我們去博物館吧。”
  何來的博物館?
  她略帶艱澀的說:“這個遺址的博物館尚未建成。去市博物館行不行?很多有價值的文物都在那裏陳列。”
  車裏一片沉默,來時鮑威爾還在和她大談在美國拍下的一件明代精品官窯的瓷器——君莫態度有些自己難以理解的疏淡,並不是身體的原因,她自認為以自己的專業素養,可以控製起身體不適——隻是不喜歡國寶流落海外的感覺。
  進了博物館,立刻便找了一個專業的講解人員,自己和小肖走在後邊。恰好走到了一件觀音像前,她聽得清清楚楚:“你們中國人有信仰麽?”
  小導遊本來在認真地講解佛教中觀音由男變女的變遷過程,頓時愣在那裏。
  老生常談了,君莫冷冷的想,似乎不用清涼油,頭腦也一下子明晰起來。中國人在信仰一道上確實和國外是迥異的。她向來也承認這一點,於是將目光移向鮑威爾,
  卻發現他又將目光轉向了觀音像,似乎並不在等待回答。
  她微微倚在展覽廳的柱子上,閉了閉眼睛。小肖輕輕碰了碰她:“李經理,你臉怎麽這麽紅?”
  君莫勉強開了個玩笑:“化妝太濃了些。”
  他們跟上前邊兩個人,鮑威爾皺眉看著一片褐色的石器:“商代?你知道麽,我們的學界中一直在懷疑到底中國是否有這個時期的國家存在。”
  “鮑威爾先生,我們中國人的信仰很大程度上是我們的悠久曆史,這一點,請不要懷疑,我們中的很多人心中沒有一個確定的上帝——但我們有兩千年的曆史去證明我們的仁和道,並且絲毫不妨礙我們建立和你們完全不同的文明體係。”
  她頓了頓,語帶微微諷刺:“中國悠長的曆史早就教會了我們如何辨明是非對錯。至於,夏商朝是否存在的問題,不妨去查看下我國在進行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相信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當然,在我們心中,其實這些不需要證明。”
  她一口氣說下來,自己也覺得吃驚,又覺得泄氣——天知道為什麽要這樣激動,或者隻是因為他一直努力的方向就是這個?
  鮑威爾愣了兩秒,目光中帶了幾絲異樣,沒有接話,接下來的時間中,隻是安靜的聽和看,也不再插話。
  原來他要趕下午的飛機,君莫鬆了口氣,汽車已經回酒店了,她先下車,大廳中站著熟悉的男子,麵帶微笑。她忙讓出了一個身位,韓自揚向鮑威爾伸手,無意間帶過她的手背,不由自主地緩了幾秒,回頭看著她。
  君莫避開他的眼睛:“韓總,我的任務完成了。”也向鮑威爾道別,實在有些撐不住了,緩步向辦公室走去。
  午飯也沒吃,昏昏沉沉的在沙發上睡了一會,打電話給酒店的醫務室要了幾片藥吃了下去。窩在了辦公室察看瑞明的計劃書,總算辛苦的挨到了下班時間,裹緊了大衣出門。隻覺得腳步都是軟綿綿的,一心想回到家中睡死過去,攔了出租車,枕著車門閉眼休息。
  家中頓時像極了天堂——她什麽也不顧,陷在床上大睡,顧不得是一秒還是一年了。直到嗓子似乎冒煙,這才掀開了眼皮一角,猶豫要不要起床喝一口水。手機在一邊無奈的震動,她順手接了起來——如果不是想起來喝水,恐怕永遠也聽不見鈴聲了:“喂?”
  “李君莫,你在哪裏?”這樣熟悉的聲音,似乎還帶著焦慮。
  “家裏。”她懶得去分辨是誰。
  “出來開門。”似乎鬆了一口氣,對方簡練的說。
  君莫慢慢爬起來給自己找了一杯水,這才頭昏腦脹的去開門。
  韓自揚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皺起了眉頭,她的臉頰燦爛甚似桃花,目光迷離,開了門也不再理他,似乎沒有看到一般,轉身便往臥室走。
  他剛剛從機場回來,一路上打了無數電話,總是無人應接,酒店又說她已經下班,便索性站在了她家門口。
  他大步趕上正想倒在床上的她,拉住她的胳膊:“去醫院。”
  君莫皺了皺鼻子,無意識的掙了掙說:“我要睡覺。”
  她散發出的氣息這樣滾燙,韓自揚伸手探探她的額頭,雙眉皺得更深。不再和她說話,半摟著她的腰,一隻手拿起她的包和大衣,半強製的抱著她往外走。
  直到手上紮針的微微刺痛感驚醒了自己,君莫環顧四周,最先發現的不是環境的改變,而是床頭那雙燦若明星的雙眸,帶著笑意望著自己。
  “這是醫院?”她下意識的問。
  “是。不用擔心,發燒感冒而已。輸完液就可以回家。”他一口氣回答完她的問題。
  君莫看看窗外,漆黑一片,早就失去了時間觀念。她微微掙紮著去夠床頭自己的手機:“我讓恩平來陪我。”
  韓自揚並沒有阻止她,隻是提醒她:“現在十二點多了。”
  君莫的手慢慢縮了回去。她抬眼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病房,隻有她和他而已,他坐在一邊,桌子上筆記本電腦發出嗡嗡的低響。
  “睡覺吧。我好事做到底了,打完點滴送你回家。”他站在自己身邊,嘴角是一抹讓自己安心的表情,“不用急著道謝。”
  她疲倦的點點頭,繼續睡覺。
  韓自揚在桌邊坐下,目光還是流連在她半露出的臉上,似乎褪去幾絲紅色就隻剩下蒼白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發燒時零零碎碎說出的話比以往對他說的一切話都要多——那樣稚氣的語調,撒嬌的口吻,隻讓他覺得陌生,似乎從來沒有好好認識她。
  他覺得心痛,忍不住又站起來,替她掖了掖被角。藥物隨著生理鹽水一滴滴的流進她的身體,他卻覺得不僅如此,似乎是一樣的柔密情感,緩緩流進了自己心中。
  君莫徹底清醒地時候已經坐在他的車中,遠處隻有稀稀落落幾顆星子在墨藍的天空帷幕中閃爍。她局促說:“麻煩你了。”
  “是挺麻煩的。這樣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樣照顧自己。”韓自揚眼睛看著前方,抬手又將溫度調高些,“生病了還要出去工作的人,不叫勤奮,是糟踐自己。”
  君莫不作聲。她能說什麽?明明是替他工作,真是裏外不是人。可其實她在心虛:她知道自己一場高燒是為了什麽,並不是著涼那樣簡單——大約是帶去一場心病。灼熱的將自己的一切化為灰燼。
  第二日和同事調休,君莫睡了懶覺,才要出門去醫院打點滴,小肖打電話來,原來已經在樓下等了一會了。她實在覺得過意不去,不住道謝。小肖隻是笑笑,也不提韓自揚,隻是說:“昨天我看你臉色不好,原來真是病了。”
  醫院出來,已經覺得好了大半了——原來身體上的病就是爽快,來得急去得快——給韓自揚打電話,電話那頭口氣淡然,似乎還帶著抱歉,解釋說自己抽不出時間。
  君莫嚇得哪敢再說別的,這樣的忙人——難不成還陪自己吊鹽水?匆匆掛了電話,不忘托小肖將醫藥費還給他。

  卡布基諾咖啡
  那樣香濃豐盈的奶泡,綿密的蓋住Espresso,花式浪漫得讓人猝不及防。
  聖誕節的到來讓君莫如同陀螺般整日裏忙得不可開交。徐總開心的私下對她提過這個月獎金翻倍——即將到來的平安夜的主題活動,訂餐和訂房的熱線已經打爆了。大病一場後,身體機能以前所未有的活力開始運轉——一方麵聖誕節酒店的餐飲部和客房部都要有特別的優惠和策劃,另一方麵瑞明新款限量紀念版手機命名為“Xmas”,已經開始了宣傳——廣告鋪天蓋地的展開,新機雖然沒有上市,卻已經成為了各個網站討論的焦點。尤其是5000款限量版,更是炙手可熱,據說早就被訂購一空。
  而距離12月20日,也就是Xmas的首發日,不過月餘。
  這是第二次和馬初景合作,君莫也覺得得心應手——她心甘情願的被繁忙的工作虐待。越發得覺得自己精神充沛,積極的態度讓馬初景都覺得可怕。
  她一大早起床,冬天的早晨是真的清冷,她不自覺望向cafe shop,還是關著大門——已經數日不開了,君莫忍不住添添嘴唇,真是懷念那裏的卡布基諾,又是聖誕節將至,她想淩姐一定能給她拉出一棵漂亮的聖誕樹的奶沫。
  她由衷喜歡這些日子,清靜的好像世界隻有一個人。沒有糾結的往事,甚至韓自揚也很久沒有出現。她坐在地鐵裏看手中的媒體聯係人名單,微晃中似乎眨眼便到了。
  Xmas的發布會和上次不同,幾乎是以炫目的方式在世人眼中登場的。瑞明一反往常的發布形式,由營銷團隊全權負責著名影星黎曄和自己愛情長跑數年的女友的訂婚儀式,信物自然是一款限量Xmas。而Xmas的發售,也選擇在20日的淩晨正式開始。
  這兩件事結合的效果,毋庸言說,哪一件都足以登上媒體的頭條。南岱的安保部明顯感到吃力,不得不外請人員來協助維護當晚的秩序。馬初景對這個創意極度的自我欣賞,君莫不得不承認,雖然這樣子的做法並不是驚天動地的第一次,但是結合Xmas的特定銷售對象,就顯得極有誘惑力了——哪個女人不希望在聖誕節收到這樣一份禮物?
  她也看到過娛樂新聞,黎天王縱橫影壇,卻潔身自好,男女老幼通殺。不比現在一抓一大把隨時爆紅卻又立刻能無聲消失的青春偶像。
  君莫對未來的黎太太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見慣百花怒放的男子終於決定許下一生的承諾?這樣想的不止她一個人,恐怕酒店外邊已經布滿了聞風而動的狗仔隊了。初時她這樣的想法被馬初景好好嘲笑了一番——那日她笑問“要是他們訂完婚分手了怎麽辦?”
  馬總監訝異非常——“你真的假的?明明白白的簽了協議的。”
  她失笑,調整心態,實實在在的將自己當了一場夢幻而華美的電影劇場的觀眾,好在自己算是有特權的,能近距離的看清台上的一眾人物。嬉笑怒罵,心中明了便好,背後皆是縱橫的名利網,誰也逃不脫。
  君莫這麽想的時候,正坐在辦公室的靠椅上,心中警覺起來:怎麽能這麽懶散呢?她手腳麻利的抓起慣用的紅色隨身杯,倒了一杯速溶咖啡,邊捧著邊走去大廳看看——這是她的晚飯時間,下午工作的時候貪吃了一包餅幹,現在反倒食欲全無。
  頂級的音響和燈光師在做最後的調試,腳步匆忙,她捧著杯子站在一邊,居然也沒人搭理,也算忙中偷閑。突然聽到門口起了小小的騷動,尋聲望去,久未露麵的瑞明總裁竟然被保安攔在了門外,君莫失笑,急忙跑過去。她喊住那個大聲要看出入證件的新來的工作人員,對韓自揚說:“韓總,真是對不起。”
  韓自揚風塵仆仆的樣子,下巴微帶了鐵青色——君莫猜他剛下飛機。他點點頭,目光不經意的在君莫臉上轉了一圈,接著看了看表。
  “您回房間休整一下麽?”君莫問道,“還是我帶您四處看看?”
  “不用了,今晚主角不是我。”韓自揚也在打量她,似乎瘦了一些,精神卻很好,煥發得像冬天霜凍中的小鬆。
  他們快步走向4號樓,一走出門,君莫才覺得身上有些涼,原來剛才順手將大衣擱在了大廳中,倒是不忘手中的杯子。韓自揚驀的站住,深深皺眉:“你怎麽這麽不注意?這樣冷的天氣就穿這麽點?”君莫不由看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高燒——氣溫零下的天氣,隻穿著及膝裙和襯衣,不由懊惱起來——他不說倒好,說了倒真的覺得更冷了。
  韓自揚將身上的大衣脫下遞給她:“披上。”他的口氣有些生硬,大約自己也察覺出了,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再送你去醫院——不過今天不行,我們都很忙。”
  君莫下意識去接,然而手頓在空中,笑道:“不用了。韓總不介意的話,我就不陪您過去了。”她不等韓自揚說話,轉身走回大廳。
  韓自揚手中提著衣服,一時間哭笑不得。看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沉默了一會,雙唇間輕輕吐出了一聲輕歎。
  君莫猛然間覺得,和上一場的發布會比較起來,這場訂婚儀式才是真正的衣香鬢影——一時間來了那麽多演藝界的明星,她也算見慣明星的,卻也沒有在這樣子的場合,人人化著叫人看不清臉色的妝,目光迷離,珠寶絢爛——燦爛的真似明星。她在場邊轉一圈,人人都是端著酒杯極悠閑的樣子,隻有精心篩選出的各家媒體的記者們端著相機,隨時候命的樣子。
  君莫也穿著小禮服,這種場合下她自覺不起眼到像一粒灰塵,也就一個人自得其樂的占著一個角落,不出聲的看著芸芸眾生。她見到韓自揚和馬初景在遠處出現,兩人一黑一灰兩色低調的西服,氣質迥異,但同樣賞心悅目。君莫恍了一下神,就見馬初景舉著手中的杯子向自己致意,她還以微笑。
  韓自揚亦是見到她,於是微微眯起眼睛,她穿一件白色的小禮服,愈發顯得纖細輕盈。旋即她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向他微笑,總是用她最慣用的那樣,嘴角彎成最輕巧的弧度,甜蜜而天真。韓自揚的目光極緩的移向不遠處的記者,又對她輕輕搖頭。君莫頓悟,這是示意自己不要過來,免得成為明天的頭條。她莞爾,別開頭去。韓自揚目光灼亮,見她了解,便轉身去應酬,眨眼便被刻意上前的人群圍在了中間。
  他對記者的問題一概不答,全由馬初景擋駕,頗為心不在焉的樣子。馬初景忍不住偷偷用手肘撞他,他實在需要提醒自己的上司,免得明天的網站上的標題是“瑞明總裁麵色不善,Xmas發行前景黯淡”,或者“瑞明高層麵和心不和,發布會初露出端倪”。
  好在下一刻,黎曄攜著他的未婚妻緩緩出現在眾人麵前——那才是吸引住了漫天遍野的閃光燈——“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古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啊,怎得這麽應景?君莫失笑。
  她漫不經心的將目光移向走出來的兩人,忍不住將手掩住嘴巴——這才沒有驚呼出聲。那個伴在黎曄身邊,穿著意大利定製婚紗的女子,不正是淩姐麽?她不知道自己在震驚什麽:原來她是黎曄的女友?或者,是那雙眼睛——誠然,她的妝化的極好,可是那樣攝人心神的雙目,確實君莫從未想過的——若說是嫵媚,卻又如古潭般讓人隻見清水縹緲;若說是清澈,一個沒有曆經世事的女子又怎能懂得適時的在眼中藏起一些,卻將最魅人的散發出來?
  她忘了周遭的一切,呆呆看著那雙眼睛媚視眾生,直到黎曄將 “Xmas”遞到她的手中,君莫才略略將注意力移開。又是一陣照相機的猛烈攻擊,這次的焦點卻是定情信物了。有記者在下麵大聲地問:“淩小姐,這次拿到了全球限量編號第一的手機,又得良人,心情怎麽樣?”
  黎曄輕輕摟住她的腰,聲音低沉,代她回答:“真可惜,這一支手機編號02,真想知道01號是被哪個幸運的女子拿到了。但是,編號並不重要。”他簡單的說,下邊有人起哄叫好,他便緩緩吻上她的臉頰,直如童話而唯美。
  君莫看了一會,覺得刺眼,這樣的場麵,想起馬初景的話,又讓人生出疲憊來,忍不住想走。尋思了一會,不如去門口等著,今天的發布會,並不拒絕影迷和手機發燒友的入場,十二點的時候,發售正式開始,這也是重頭戲之一。
  早就有忠心耿耿的影迷和一些手機愛好者在外麵排隊,隻等著最早的一刻買到手機——那次她小心的問馬初景:“要不要找些托?”馬初景笑得連連咳嗽:“你以為是新書簽售會?”隨即有些驕傲:“你小看那些手機發燒友了。”況且這一次瑞明在前一百個發售的Xmas中放入了30個限量的手機,價格與普通版一樣,門口自然早已排上長龍,安保部正在維持秩序,並且給人們送上熱飲,一片熱鬧。
  ——這個世界真是充滿意外,她也不得不感慨。隻是覺得可惜,難怪cafe shop不再營業了,還是就此不再開門了?她邊想邊走,站在園子裏,覺得自由自在。外麵的空氣好,而喧鬧聲也像被稀釋了一般,彌散開在寒夜中,微微添了幾分暖意。
  “李君莫,你是真的喜歡外麵凍死人的天氣?”
  君莫早熟悉了他的聲音,黑暗中回過頭,目光卻是熠熠。
  他卻皺眉走在她的身前,深色的西服在月色中更加顯得身材挺拔而高大。
  君莫笑了笑:“韓總不冷麽?我穿了大衣才敢出來,你穿的才少呢。”
  她指了指遠處排著隊的人群,後援會的影迷們用熒光棒拚寫除了黎曄的英文名,和兩顆紅色的心。“你看,外麵比裏麵有意思多了。”君莫帶著頑意看著不遠處,保安們正在挨個分發軍大衣,她略帶調皮的拉了拉韓自揚的衣袖,又強調了一遍:“韓總怎麽穿這麽少?還敢出來?”
  她輕輕的一拉,卻讓韓自揚想起了什麽,他也無意製止這樣略帶孩子氣的動作,側首看她,眉梢盡帶憐愛:“快聖誕節了,又沒有收到禮物?”
  君莫笑著搖頭。
  韓自揚捏緊了手中的盒子,月色下,她的側臉柔和而安靜,就這樣和他並立著,似乎空氣中彌漫有淡淡的夜來香氣。
  “你替我謝謝小肖,謝謝他那幾天每天送我去醫院。”她也想不到韓自揚這樣細心,後來還是天天讓助理送她去醫院。
  韓自揚無聲的點點頭,似乎心不在焉,終於還是抓住她的手腕,半拖著她走向湖邊。君莫被他一扯,忍不住喊了起來:“幹嗎啊?”
  他的力道大,她掙脫不開,湖邊很快就到了——韓自揚放開她,小湖被一圈夜景燈照著,很是亮堂——他將一個盒子放在她的手裏,麵帶微笑,湖邊倒映著天空的星星,一顆顆璀璨勝似鑽石,而他的目光,帶著晶亮,又帶著穩重,似乎將承諾放在了她的手心。
  君莫疑惑的看著手中黑色絲絨的盒子,沉甸甸的,再抬眼看他。
  “送你的禮物,打開看看?”他的聲音沉穩,卻帶著力度,暖暖的滲透進她的身體中。
  這樣的光線,兩人都可以清晰的看清對方的表情,君莫略帶疑惑的表情,這樣可愛,韓自揚倒是克製住在寒夜中忍不住抱住她的衝動,看著她慢慢的打開盒子。
  君莫看著那個盒子中間,躺著的手機,機身奶白柔和,和自己在韓自揚辦公室見過的樣機卻有些不一樣——左下角處一顆粉色的鑽石,圍繞著她的一排碎鑽恰巧組合出一杯小小的咖啡,精致的讓人覺得不忍放手。君莫向來對咖啡有些犯癡,她看了很久很久,一時間竟然忘了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隻是緊緊地握住。
  機身下麵壓著一張紙,她拿出那張編號0001的收藏證明,設計的簡單而不失高貴,隻有兩個字——“君莫”。他的字隨人,剛強透著灑脫,她忍不住摸摸紙背凸出的筆畫,真是很用力的寫字——這麽厚實的紙質。
  君莫真的覺得自己在做夢,學生的時候讀過不少言情小說,卻很少將自己代入小說中幸運的女主——倒是不由自主地猜測著編織一個個美麗童話的女子們,坐在電腦前專注的敲字,想必表情柔和而寧靜。這樣子的美夢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她卻惶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吸引到了他。
  他並沒有出聲打斷她的思緒,隻是一隻手忍不住扶上她的肩,直到遠處傳來了歡呼聲,兩人俱是循著聲音望向遠處,極燦爛的一朵煙花綻放開在墨藍的絨布夜幕中,又持續了好久,卻不見消退,一朵又一朵,就像是下筆極快的畫家,肆意的潑灑著各色墨彩——原來是十二點到了,銷售也正式開始。
  煙花燃放了好久,君莫甚至沒來得及抬頭再去看天空,晶亮的湖麵上,一模一樣的煙花在波光瀲灩中盛然展開,便似精致的刺繡一般,一朵朵的紋在了錦繡綢緞上,或者一束束漫天繁星點點,或者如紮染濃烈的牡丹,驚豔得叫人摒住呼吸。
  而在這禮炮聲中,他的聲音那樣清晰:“收下好麽?”韓自揚緩緩低下頭,臉頰貼上她的,一樣的冰冷,卻還是覺得暖意慢慢融化。
  君莫一瞬間的慌神,他這樣靠近,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避開,直到最後一顆煙花彌散在淡起的霧氣中,她才完全的回過神,一把將他推開,卻發現舌頭都開始不聽使喚。
  “01號的Xmas,韓總……韓總,這怎麽可以?”她忙忙得試圖將手機塞回給他。
  他預料到了她的反應:“你那天不是說要換手機麽?”
  君莫尷尬的說不出話。
  “如果是想還我,那就不必了。”他淡淡的說,兩人微微離開了一些距離,“那是特別定製的,你還我我也不好再拿去送別人。”
  那是說……那杯小小的咖啡,是專屬她的LOGO麽?
  君莫目光閃爍了一下,腦子卻更加的清明,終於堅定的伸出手去拿出那個盒子:“真的太貴重了,我不該拿。”
  她想他明白“貴重”的含義,鑽石也好,限量也好,她並不是很在乎——真正貴重的是人的心意。她突然想起了常用的紅色的咖啡杯,有些舊了——甚至有她不小心摔出的細紋。她直直的將手中事物遞給他,眼神倔強。
  韓自揚的眼光暗了暗,亦伸手,握住她拿著盒子的手,他的手正好覆住她的,溫暖而有力,輕聲說:“先拿著好麽?就當存放吧……等到你真心想收的那一天。”
  君莫覺得自己真是不善解人意,她想起韓劇裏蔡琳演的學妹坐在張東健麵前,他的眼神也是這麽疲倦,他好像說:“如果可以,就直直走過來。”
  她做不到——她拒絕他,並不是在拒絕對人人對愛情的渴望,她隻是在懷疑,即便郎有情妾有意,結局又會怎樣?
  這樣的身高,卻不給她任何壓力,隻是淡淡的堅持——君莫隻覺得為難,她知道自己是固執慣了的人,卻難得的遇到了對手。他握著她的手,一寸寸的將自己的心意送到她麵前。電話響起,君莫頹然鬆手,原來是催她去會場,她這才驚覺時間過得如此快,已是午夜。
  最後終於拗不過他,她隻能拿過Xmas,低頭輕聲說:“我先收著。”她沒有說謝謝——這份禮物不一樣,她心中緊緊叮囑自己,隻是暫時收著而已。
  燈光下韓自揚眼圈微微發青,想是累極。君莫收好盒子,說道:“我要去會場了,你……走不走?”她緊跟著補上一句,“你是不是很累?回房間休息吧?外場的銷售真太熱鬧了,應該會到很晚的。”
  韓自揚“嗯”了一聲,似是不經意道:“你今天值班麽?”
  “不,我一會要回家。”她的手觸到了大衣口袋中的盒子外殼,忍不住抬頭又看了看他,他的目光卻似乎從來沒有離開她一般,眼波輕輕一觸,盡是笑意。
  “君莫,送這份禮物給你,我比你更緊張。所以……不要急著拒絕我,好麽?”他突然站住,她的目光,卻低垂著,並不像往常一樣笑意盈盈與他對視。
  寒冷之中,韓自揚輕輕歎出一口氣,化作了清冷之中的白色煙霧,直到君莫再次抬起頭來,“你讓我想想。”
  說到底,工作這個東西,和饑餓一模一樣——餓過了頭,就不會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除了腦中白茫茫的失落感。君莫抬手看看表,不禁苦笑:“快兩點了,叫出租車也很困難。”她想了想,決定去總台打電話叫車。
  馬初景走到她身邊:“我送你回去。”
  真是救星,她連連道謝——馬初景正想讓她在門口等著,突然麵色古怪起來,他似乎強忍了一會,終於開口:“我還是不送了。”
  君莫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指指不遠處幾乎和黑色融為一體的車子,“看來有人等你很久了。”像是為他的話做注解,那輛車打開了燈,慢慢向大門口開來。
  馬初景身手敏捷的閃開,隻來得及留下說句“拜拜”。
  後座的門打開,韓自揚給她讓了個位子,簡單的說:“上車。”
  真是如影隨形——想到他可能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君莫又忍不住內疚,而湖邊那一幕給她刺激太大,她不安的握了一握雙拳,低聲說“謝謝”。
  並不是他開車,他坐在自己身邊,左手輕壓太陽穴處。君莫看到他的側臉,隻覺得這個男人的鼻梁真是挺拔漂亮的讓人嫉妒。
  “韓總,你回家麽?”小肖問道。
  “嗯。”他幾乎閉著眼睛在說話,然後那雙極漂亮的眼睛睜開,轉頭對君莫解釋:“我今天實在不適合開車。”
  小肖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君莫,笑著打招呼:“李經理。”
  君莫略帶局促的向他笑了笑。一路的沉默,直到小區門口,韓自揚先下車,替君莫扶著車門,隨後對小肖說道:“你回去吧,我自己進去。”
  黑色的車子駛遠了,君莫看著身邊的男子,今晚第二次給她震驚:“你住哪裏?”她不敢看他眼睛,隻盯著他的薄唇。
  “哦,我和你是鄰居。”韓自揚帶著淡淡笑意解釋,“朋友在這裏有一套房子,上次我來這裏幾次,挺喜歡這裏的環境,就轉手給我了。”
  “那……你住進來很久了?”君莫忍不住問,眉頭亦輕輕皺起。
  “嗯,還好。”韓自揚並沒有多說,君莫也就不問,卻忍不住想——
  真是刻意的令人發指啊……她望進沉沉夜色,為自己的想法心驚膽戰。
  掰著手指頭數聖誕節,才覺得真的要到了——君莫畢業論文做的是關於中國文化的強大包容性問題,她覺得真是有這麽一說——聖誕節一傳到中國,也就圖個熱鬧,商家忙著促銷,情人互相送禮,朋友借口聚餐,不外如是了。她睡到了午飯時分,這才決定用逛街消磨半天的時光。
  出去的時候路過了淩姐的咖啡館,依然關著門,君莫悵然,遂決定不去想它,又自覺很鬼祟的看了看周圍,生怕那輛車出現——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
  她隨著人群慢慢閑逛,真是喜歡這樣子——她愛極聖誕節的氣氛,不是崇洋媚外,單純的喜歡看到大街的窗口布置得白綠紅相間,偶爾飄來獨屬聖誕的歌聲,帶點聖潔,帶點靈氣,卻又沾滿了中國特有的俗氣的喜樂。美中不足,就是南方很少下雪,陰冷陰冷的——比不上大學時代呆在北方,鵝毛大雪下不夠似的,總讓人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最後一晚,街道上彌漫的火雞香氣。
  路過星巴克,順便帶一杯摩卡,慢慢的邊吸邊逛——想起大學的時候,上網看到歐美明星的街拍圖,人手一杯星巴克,底下就有人留言評論——“咖啡是那些明星街拍照必備之道具麽?”忍不住笑噴,從此便印象深刻。隻不過那時候就是想嚐試,也隻能遠遠的對小資的昂貴價格望而卻步。
  她走進商場,一樓的a區是通訊電子產品,一眼可見Xmas顯眼的宣傳攻勢。櫃台邊就有一個年輕男子在買手機,君莫沒有去看他的表情,想必是溫柔、嘴角噙笑的。她無端的想起那個尚未收到禮物的女子,覺得自己能體會出她的心情——自己收到他的第一份禮物,一個紅色的星巴克旅行杯,她喜歡的什麽似的,從此隻專寵這個杯子,至今如是。他這麽了解她,難道也能預測這樣子的結局?紅色的溫暖,支撐了這麽多年。她欣慰自己終於能微笑的回憶,這麽美好,真的不用再刻意回避。
  在外邊解決了晚飯回到家,君莫打開電郵,正好聽到鈴音,她一把丟開鼠標跑去找手機——她的手機總是亂扔,常常最後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打騷擾。
  是韓自揚:“平安夜有約了麽?我現在預訂可不可以?”他的聲音帶著素日裏並沒有的散倦,卻讓人心跳微微加速。
  君莫慢慢踱回電腦前,一邊仔細思考,她的聖誕節向來是奉獻給酒店的,偶爾有過一次,是和恩平一起在大街上閑逛——那也是在下班之後了。
  “工作算不算?”她歎口氣,“平安夜是我們向來不能離崗。”
  “幾點下班?”
  電話沉默了很久。
  韓自揚又一次問道:“喂?”
  君莫回過神來,“平安夜恐怕真的不行。聖誕節那天我再聯係你好不好?”她不想再多糾纏,匆忙掛了電話。
  韓自揚對著忙音呆了一呆,倒是第一次有人掛了他的電話。不過耐人尋味的是她的態度,至少已經說了會再聯係,想了想,便輕輕笑了起來。然而他不需要她主動聯係她,隻要有這份態度就足夠了。
  韓自揚走進辦公室,身後陳姐連著喊他幾聲,這才回過頭來:“怎麽了?”
  “關於24號晚上慈善宴,主辦方還在等您的答複。”
  陳姐的話像是提醒了他,韓自揚不經意的問道:“打電話到南岱問問,我想預定平安夜
  晚飯。”
  陳姐答應下來,片刻走進辦公室,開口問道:“韓總,他們有家庭和情侶兩種形式的晚餐,您是要訂哪一個?”她向來不苟言笑的臉部表情終於有些鬆動,挑眉望向端坐著的韓自揚。
  韓自揚麵無表情很久,這才緩緩開口:“兩個人的。”
  陳姐眼中帶了笑意,她很想問“是不是那天來的小姐”,看到韓自揚僵硬的側麵,答應了一聲,轉身笑笑離開。
  韓自揚拿出手機,名字選到了那一行,卻遲遲不按下通話鍵,最後還是決定傳簡訊。
  “平安夜一起吃飯,南岱西餐廳英倫包廂。我不介意你隨時可以出去處理工作。”他仔細看了一遍自己寫得短信——事實上他幾乎不給人發短信——覺得這樣子的提議很善解人意,她應該不會拒絕。
  果然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君莫搭上最早班的地鐵趕到酒店,恰巧是前晚徐總值班——此時正好遇到她,驚訝的問:“怎麽這麽早就來上班?”
  君莫正經的回答:“快到平安夜的活動了,我還有些細節需要籌備。”徐總大為讚賞的目光讓她頓時覺得自己起早很值得。
  換了製服積極努力的工作,接到短信的時候,眼珠子差點掉出眼眶——她實在不能確定韓自揚是不是在搞笑,想了足足半天,還是回短信:“可是我的工作很介意,我的獎金也很介意。”可是做人不能太忘恩負義,她有意不提他送自己去看病,心中卻一直有感激,於是還是回短信給他。
  韓自揚正坐在中層管理會議上,手機震動。他低頭看了一眼,略有些麵色不善的眯起眼睛。也沒有聽到財務部的報告總結,似乎這樣子的心情能傳染,這一次會議開得人人如履薄冰——總裁亦是一言不發。
  會議結束,他一個人在會議室坐了很久,然後又收到短信:“25號我下午六點下班,請您吃飯吧?”
  他突然覺得輕鬆起來,立刻回複:“好。”他站起身,走過秘書室的時候吩咐陳姐:“取消南岱的預定。我還是去慈善晚宴。”
  陳姐愣了愣,忍不住提醒:“南岱的情侶晚餐很難訂到,韓總,你……”
  韓自揚懶懶的揮了揮手:“你看著辦吧。”
  “那晚會的女伴呢?”陳姐追著問。
  半個小時後,馬初景接到了總裁秘書室的電話。
  “馬總監,平安夜南岱西餐廳英倫廳,白金情人燭光晚餐。”
  “我沒有訂啊,這是什麽東西?”馬初景一頭霧水。
  陳姐握著話筒,小心詞措:“這是集團對高級員工的獎勵,如果您不需要,可以說明。”
  “……要!”馬初景連忙答應——不要的是傻子。
  晚餐的時候見到恩平,君莫很有些心虛,生怕她提起聖誕節怎麽過——她在H市朋友不多,和恩平可以算是相依為命了。她在恩平對麵坐下,恩平倒是好,絕口不提聖誕節,兩人不閑不淡的說話,相攜走出員工餐廳。
  君莫挽住她的手,突然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年聖誕節我們吃撐的事情?”
  “哎,你還說?”恩平點著她的額頭也笑。
  那一次她們下班,特意沒在職工食堂吃飯,沒想到低估了H市人民的消費熱情,所到之處人口爆炸一般,最後喪氣的發現連肯德基和麥記的外帶也要排上半小時開外的長隊。君莫一氣之下拉著恩平進了超市,狠狠地拿了兩個極大的麵包,她餓得狠了,還沒付錢,就邊走向付銀台邊吃——保安很客氣的請她們到了辦公室。
  恩平尖叫這是一生之恥,邊說邊撕扯菠蘿包。就這樣,兩個在聖誕夜互相慰籍的孤獨女子分別吃了一個足有枕頭大小的麵包,君莫回家後,半天翻不過身來——現行現報,肚子的形狀和那個菠蘿包一模一樣。
  她望著路邊的那汪湖水,說:“其實酒店這個行業,累是累些,真的挺好的。”恩平沒有接話,站定了腳步:“你怎麽了?這樣子傷感?”
  君莫板起臉來嚴肅認真,“你知道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多不容易麽?我正在想怎麽給國家作貢獻呢。”
  恩平笑了一會,想起了什麽:“今年的實習生馬上來了,你到時候再分配一下吧。”
  君莫“嗯”了一聲,回過神來:“怎麽歸我管?人事部呢?”
  恩平搖了搖頭,“黃經理出差了,你湊合管管吧,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應了一聲,裹緊了大衣走回辦公室,平安夜的果然是不同的——園子裏停滿了高檔轎車,寶馬奔馳奧迪,下車來的無一不是翩翩風度的男子和精心打扮的女子,看多了,也就覺得麻木——這個社會上,在光鮮的表麵下,可能揭開齷齪黑暗的事實。冷眼看著進進出出的男女,又有多少是互相將真心交付?
  今天的工作並不多,最忙得怕是餐飲部——君莫去餐飲部幫忙,發現餐飲部經理都親自坐鎮,忙著在做總調度。好不容易到歇一下,員工休息室中三三兩兩坐著幾個實習生,想來是輪休,正在看電視。
  時尚雜誌舉辦的慈善晚宴,君莫微微停了一下,似乎掃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幾個小姑娘激動地在議論紛紛:“是韓總啊!我還給他送過東西!就在4號樓。”
  電視中的名流們正在舉牌競拍,隻看到他坐在前排,銀色的西服,意料之中的麵無表情。身邊是他的助理小肖。君莫興趣缺缺,快步走開。
  大約是節日,心情特別的好,難得連客人投訴也少,君莫喜滋滋在家換上睡衣,片刻後身子已經被鴨絨被暖暖的包裹起來,君莫望著屋頂開始發愁:“明天請客吃什麽呢?”
  這個問題若是換了別人,本可以不用想。火鍋、炒菜、西餐、洋快餐,什麽不好選?但是對方的身份略有特殊——大約是非鮑魚魚翅配不上身份。可笑的是前兩次一起吃飯,一次大老板親自下廚,一次方便麵解決。君莫放棄,聽天由命,被請者來決定也不錯。
  下午六點,君莫換好衣服,剛走到街角處——某輛車就出現在麵前,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的低頭看表,生怕自己已經遲到了很久。
  整好是六點。她鑽進車子,歡快的打招呼:“嗨!”
  韓自揚揚眉看她,似乎是想對她的穿著做出評論——那樣學生氣,好像……那一日她和那個人在一起時一樣,簡單的夾克和牛仔褲,高高束起的馬尾,脂粉不施——話到嘴邊,也隻是逸出輕笑。
  她的第一句話是:“去哪吃飯啊?”悄悄咽回第二句習慣用語,“餓死我了。”——雖然自己在他麵前早已全無淑女風度可言了,不管怎麽樣,自製力還是要有的。
  韓自揚將難題丟回給她:“你決定吧,我不挑食。”——他真的不在乎吃什麽。
  君莫想起上次的窘境,看看時間——又是高峰期,她無奈的轉過頭看他:“你說呢?這個點哪裏還能填飽肚子?”
  “要不去EMBRACE?”韓自揚提議,想必想起第一次兩人到處尋找飯店的場景?
  EMBRACE就EMBRACE吧,君莫咬咬牙——這樣奢侈的會員製俱樂部,韓總裁當然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她無語的點點頭。
  可是事實給了君莫兩個選擇——第一,錢包縮水,但是可以吃好喝好;第二,暫時安全的錢包,無窮無盡的饑餓感。她哪一個都不喜歡,尤其怨恨第二項。
  路實在太堵了,在遭遇了n個紅燈後,君莫的臉色開始變差。韓自揚瞥了瞥她,歎氣道:“前邊有停車場,我們把車停了,下去隨便找一個地方吧?”這樣子的速度,開到城市另一邊的EMBRACE,大約要餓到沒有知覺了——雖然下來也未必找得到,總是存了萬一之想。中國永遠的人多地少——他們慶幸找到了最後一個車位。
  兩人走在一起,君莫原先並不與他並肩走著,隻是人潮湧動,一撥一撥的湧過來,似乎隨時能將人衝開,她覺得自己和碰碰球差不多,如今餓得輕飄飄,走路隱隱東倒西歪。韓自揚微微皺眉,伸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拉了一把。君莫也沒在意,目光留連在街邊熱氣騰騰的飯店中,而街頭的魷魚香味更讓她心情沮喪。
  嗬,莫非真的要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麽,又冷又餓得凍死在街頭,君莫的眼睛猛然間閃動出燦爛的光芒——這一家東北菜館,臨窗的空了一桌的位子,剛剛走人。
  君莫是很想進去——可是,她看看身邊的男子。韓自揚善解人意的說:“進去吃飯?我餓了。”
  “嗯,好!”她大大的鬆一口氣。
  總算有了位置,君莫將菜單推給韓自揚,他卻擺擺手:“你點吧。”
  鍋包肉、醬大骨、地三鮮、豬肉燉粉條……服務員好心的提醒:“小姐,我們的菜分量很足,兩個人吃四個菜足夠了。”
  “嗯,我知道。”君莫點點頭。飯店裏人多聲雜,又開著空調,再穿著大衣就有些熱了,隻是小店不比高檔飯店有專門的衣櫥,身邊的椅子也泛著油膩。韓自揚將自己的大衣脫下,對君莫說:“把外套脫了吧,一會出去當心著涼。”
  君莫依言將白色夾克脫下,正要放在身邊椅子上,韓自揚突然將手伸給她:“給我。”他將自己的大衣放在椅子上,又將君莫的外套放上——那麽自然貼心。君莫愣愣的看著他那件經典的英國牌子的風衣,良久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韓自揚懷疑的看了看她,“餓傻了?”
  “沒有。”她掩飾的笑笑,左手托腮,望出去玻璃上用白色的泡沫噴料寫滿了歪歪扭扭的“MERRY CHRISTMAS”。原來最大的幸福不過就是在饑寒交迫的時候期待一頓即將到來的美食。她見到玻璃倒影中的自己正在微微淺笑,兩頰上暈出粉色。
  他不過吃幾口就覺得足夠了,本就不是很餓,也就安心得放下筷子看她吃。君莫小口小口的吃,卻似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菜上——讓旁邊的人也會覺得吃得很幸福。菜的分量真的很足——至少在南方算是極多了。
  君莫放下筷子,淺淺喝了口橙汁,笑著說:“我上學的時候,這樣四份菜一頓就能吃完。而且量比這家的還要多。”她微微眯起眼睛,以前隻要一和林頡峻有了小矛盾,總是一個人氣鼓鼓的跑到小飯店,好好的把自己喂飽——她管這叫好好對待自己。
  她的眼睛變得蒙蒙起來,韓自揚猜她想起了往事,他自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卻也止不住心中微微刺痛。他隻是順著她的話,“那今天夠不夠吃?”
  怎麽能不夠,君莫想起那天自己也是這樣對林頡峻說:“老了,吃不下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極可愛,認真地像是和對方爭辯,韓自揚收回停駐在她身上過久的目光,覺得這一刻喜悅,真的切實,而非虛幻。
  買單出門,韓自揚將外套給她:“要不要在街上逛逛?”
  這樣好的氣氛,君莫也不願意很快回家。才匯入人流,就有小販擠上來推銷玫瑰——不依不饒的樣子讓君莫氣結,無計可施的望向韓自揚。他看了看小販手中的花,伸手拿出皮夾,一邊問君莫:“都要了。”
  “都要了?”君莫不可置信的看看韓自揚,又狠狠瞪了一眼小販——這樣醜的玫瑰花——紅中帶黑的花瓣,還是奄奄一息的——15元一支,他怎麽不去搶?
  “我不要玫瑰花。”君莫笑靨如花,指指小販身上掛的惡魔小紅角,“我要那個。”然後她戴上那個紅色的發亮小角,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麵,似乎有兩團活潑的小火焰在她柔黑的馬尾上跳躍,韓自揚在她身後,嘴角含著笑,目光中有他自己從未察覺的縱溺。
  這個城市的心髒地帶,人來人往的圍繞著五光十色的音樂噴泉,似乎絕大多數是學生。他們找了一個椅子坐下,城市的夜空難得清晰而星光可見,韓自揚覺得自己說了很多話,甚至是現在少有提起的過去,他說起自己大學時和同學一起辦得皮包公司,曾經三天三夜的編程序,原來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可他以今天的成就緩緩講來,隻會讓人感歎這些經曆讓這個年輕的男子更加的富有魅力,一種混合著堅韌、智慧和成熟的氣質。
  “知道麽?那天我送鮑威爾的時候,他特意提起你,說你是個態度很認真的女學者。”他說的時候明顯嘴角帶著含義不明的笑。
  君莫微窘,她倒是不知道原來給別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大約是高燒了一場,前塵往事變得模糊起來,隻記得自己在博物館義正詞嚴又感情充沛的說了很長一段話。
  她訕訕的笑,很是不好意思,隻能向他坦白:“我是頂撞了他——犯了酒店業的大忌。”她吐了吐舌頭,“可見,人人都有優缺點的。”語氣中帶了點小小的心虛,畢竟對方是瑞明的大股東。
  韓自揚倒是不以為意:“對外國人,就是要有理有據有節。”
  說到後來,君莫順口便問:“那你一直沒有喜歡的人?”問完了,才覺得自己矯情做作得很——可是這真的隻是慣有的八卦思維發作,況且再一想,眼前這個人把自己的糗態看盡了,問問也沒什麽。
  他卻隻是淡淡的笑笑:“如果你每天的睡眠都不足6個小時,你覺得還有沒有精神去談戀愛?”
  君莫微微撇嘴,明顯對這個答案不大滿意,想了想,開玩笑說:“你可不是一般人。”她親眼見證了這個人睡不到四小時,照樣早起,精神奕奕。
  他於是又說了一些:“真的是一直很忙。”
  “可是明明很多小說裏的情聖都是和你一樣的身份。”君莫帶著頑意說,有意讓他覺得輕鬆。
  “可能吧。”他聳聳肩,“也有讓我欣賞的女孩子主動來表白的。”
  君莫好奇的望著他,這樣的目光讓他不得不說下去。
  “我挺欣賞這樣子的勇氣。可是感情不隻是欣賞而已。”他的聲音慢慢低沉了,轉過頭去看著她,“我也是最近能體會的。”
  那一瞬間,君莫恍然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淡至極點的傷感。
  接近午夜,兩人走到停車場附近,韓自揚將車開過來,君莫獨自一個人站著等待。突然覺得寒冷,那樣子滿世界的歡聲笑語也衝淡不去的寒冷,即便想到將要回到的小家,卻也覺察不出半分暖意。
  她單薄的微笑慢慢綻開在韓自揚的眼中,他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的笑容,帶著讓他看不透的表情——他下車,重重的關上車門,疾步走到君莫身邊——伸手抱住她,大衣扔在車上,獨屬於男子的氣息和暖暖的體溫透過懷抱傳遞在君莫的身上。
  君莫一時間不知所措,僵硬的讓他摟在懷中,聽到他極輕極輕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你不要動就好,等我慢慢走過去……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臉色,聽來那樣低沉而帶著莫名的失落。
  他微微退開半步,她依舊直直的站著,一臉驚愕,輕柔的月色下,隻有發角的兩個紅色小角流轉光芒。他伸手撫上她的發梢,英俊的臉慢慢靠近她。君莫看著那熟悉卻又恍然間覺得陌生的堅挺的鼻,薄削的唇,下意識的臉微微一偏,那樣冰冷的吻,本來應該落在額上的吻,輕輕的烙在惶然閉上的眼上。

  康寶蘭咖啡
  康寶蘭中的鮮奶油與咖啡,純淨化去彼此的甜膩與苦澀。
  那樣子的表白。君莫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說:“你不要動就好。”他的懷抱,也是這麽溫暖得讓人不願抽身……
  他說:“你要比我有耐心。”
  可是,她無法說出口,她的耐心,早已在日複一日中消耗殆盡。
  照常的早起工作,在地鐵上收到短信:“昨晚睡得好麽?外出一星期,回來一起吃飯?”
  君莫忍不住微笑:“請問我給您的印象就隻能是吃麽?”
  韓自揚收到短信,回:“差不多。”關機,上飛機。昨晚送她回家後自己又回瑞明處理公事,早上直接到機場,亦是計劃在飛機上補眠——早就沒有生物鍾可言了。
  這一輪忙完,君莫便覺得這些天酒店立刻冷清了許多,其實也不是冷清——不過恢複了尋常模樣,也已經著實讓人鬆了一口氣。
  “李經理,實習生已經換好製服了,現在在一樓等著。”門口小張探出了半個頭。
  君莫補了補唇膏,應道:“我馬上來。”這一批新來的實習生是A大旅遊學院的大三學生,一直是南岱的實習簽約單位,經過人事處的挑選,大約二三十人可以順利分配到各部門實習。
  這是報到的第一天,君莫先在辦公室見了帶隊的副院長謝老師。四十多歲的年紀,端莊得體的女老師,看得出很關心學生,對帶來的學生直是如數家珍,優缺點、性格詳詳細細的介紹給君莫,於是君莫毫不費力,順利的將每個人安排進對應的部門。
  謝院長辦完就匆匆回學校了,君莫便負責帶著他們去熟悉酒店環境。她在行政樓樓梯上望出去,門外嘰嘰喳喳的聲音,顯然是學生們按捺不住的興奮。她看看時間,恰好是酒店客人走動不太多的時候,於是抓緊時間。
  君莫一出門,立刻在心裏感歎了一下——一園子的蕭索寒意,在年輕人低聲笑語中也立刻被蒸騰開了。況且各個經過人事部挑選的,此時無不化妝精致,紮著發髻的小臉真是像玉石一樣泛著美麗的光澤。幾個女生穿著餐飲部的旗袍製服,君莫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女生露出的腿上,真是堪比雜誌模特。
  她略略提高了聲音,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人群刹時間安靜了下來,好幾個女孩用毫不掩飾的豔羨目光看著君莫。君莫想起了第一次自己來南岱報道,也是帶著一片天真,全然想不到其後的工作,不分晝夜的倒班,全然不似表麵的光鮮。
  她一幢幢的帶著學生們介紹:餐廳,俱樂部,一至六號風格迥異的住宿樓。一圈走下來,早過了午飯時間,走邊解釋:“你們仔細看看手中的地圖,最好盡快將路線記清楚。萬一有客人向你問路,我們不希望回答人家好幾個‘不清楚’。”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即使是實習生也不可以。”
  園子很大,幾個女生可能第一次穿高跟鞋走那麽長的路,落在了後麵,恰好前麵是餐廳,君莫走到那幾個女生身邊說:“堅持一下,到了餐廳的工作室我們就休息一下。”
  其中一個女生長得極漂亮,也不怕生:“謝謝李經理,我們可以堅持的。”
  君莫也隻是笑了笑,掃了一眼她的名牌——苗曼,見她穿著客房部的製服,心想這樣好看的女孩子,真應該對人事部建議一下,轉到自己部門來——再刁難的客人見到美女也應該沒脾氣吧?
  最後進餐廳,服務員已經在打掃了。一下子便熱乎起來,君莫先將大衣脫下,接著招呼各人:“在南岱工作,大家不要怕麻煩,尤其是冬天,記得隨時把大衣帶在手邊,感冒了可不好——當然,像你們這樣,進了樓層卻不脫下,還是要感冒的。”
  實習生們紛紛笑了起來,將大衣拿在手裏。君莫正要往裏邊走,卻見到熟悉的身影從電梯中出來,她愣了一愣——聖誕以來,她還沒有見過韓自揚,然而職業習慣條件反射,她微微側過身子,微笑著問好:“韓總您好,孫局好。”一邊用眼色示意實習生們別擋著門口。
  韓自揚也不意在這裏遇到她,在外公務了半個多月,回來宴客,也沒有與她聯係,聽她問好,腳步緩了緩,尚未開口,倒是身邊的孫局長停下了腳步:“小李經理啊?忙著呢?”
  君莫有些尷尬的隻看著孫局,她忽然覺得那一夜之後,沒法麵對韓自揚,也正好裝作專注的和孫局對話:“吃完飯了麽?”隨意寒暄了幾句,孫局長倒是領著一群人先出門了。
  大廳的人不少,韓自揚一直從側麵看著她,發髻很合禮儀的盤在腦後,化了淡妝,臉色似乎好了些,她並不望向自己,可是臉上卻慢慢浮起粉色——不知是不是空調的緣故。他輕輕笑了笑,搖了搖頭。
  君莫向他們告別,走進餐飲大廳,問道:“剛才遇到客人,你們中有幾個人向他們微笑致意了?”
  實習生們目瞪口呆。
  “這次沒關係,隻不過服務意識一定要樹立在腦子裏——南岱的客人,個個是貴賓,不論在哪裏遇到,餐廳,客房,或者公園,不論認不認識,一定要記得微笑問候。”
  似乎誰開口嘀咕了一句,“剛才那個男的好眼熟啊。”
  君莫聽到,想了想,掃了一眼一個立在一旁的男生,手中握了一款很新式的音樂手機,她笑著問:“你的手機什麽牌子的?”
  男生不明所以:“瑞明的。”
  君莫微笑:“剛才那個穿著淺色襯衣的先生,就是瑞明的總裁。常上雜誌,你們眼熟,並不奇怪。”她頓了頓,預期般聽到一片驚歎的聲音,尤其是好幾個女生,已經在低聲耳語了,“所以,我請你們各位,端正態度——我們是服務者,而南岱的客人,個個是貴賓。”她又強調一遍,“還有,手機可以不關,請一定開靜音,不要拿在手裏。”
  餐飲的領班急步走來,見了君莫就連連道歉:“真不好意思,韓總他們臨時要了一個包廂,剛走,我來晚了。”
  “沒關係,我也奇怪著呢,這個點了,我還在門口遇到了他們。”君莫示意實習生們跟上領班,“好了,這些交給你了,帶他們四處走走,尤其是幾個分到餐飲部的,你看著辦。”君莫看了看時間,“一會人事部有人帶他們去分宿舍,我先走了。”
  她看著一群人向二樓走去,這才轉身離開,想去職工食堂吃飯。走到門口,微微覺得訝異,那道修長的身影並沒有走,似乎聽到清脆的高跟鞋敲地的聲響,轉過頭來,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看著她忽然停住腳步,有點小小的驚慌,左右四顧一下,似乎在確定他等的究竟是不是自己,忍不住笑著說:“在等你,剛才沒打招呼,特地補上。”
  君莫的臉色,即便在冷風中,也不受控製的紅了起來,訥訥的說:“你回來了?”
  他的車停在不遠處,君莫陪著他走過去,韓自揚突然問道:“今天你怎麽老在園子裏走來走去?”
  君莫一愣,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韓自揚微微一笑,眼角上揚,指了指身後餐廳的二樓,君莫回頭望了一眼——那是餐廳二樓的一個包廂的窗戶——極佳的位置,正好將整個園子盡收眼底。她“哦”了一聲,笑道:“來了一批實習生,我帶著他們四處熟悉一下。”想到自己還沒吃飯,不由皺了皺眉,輕輕用手扶在了肚子上。
  恰好走到車子前,韓自揚半扶著車門,問得極認真:“怎麽?還沒吃飯?”
  君莫忽然展顏笑了笑,半開玩笑:“陪你聊天寒暄啊,顧不上吃飯了。”她向他揮揮手,一邊往回走,“拜拜,韓總。”
  韓自揚挑眉看她,表情專注,最後慢慢移開目光:“我還有事回公司,工作別太拚命。不要讓人擔心。”
  他最後並沒有給她一個眼神,然而叮囑卻分明帶著親昵,離得遠了,君莫聽得到汽車絕塵而去的聲音,然而思緒卻分明沒有遠離,糾糾纏纏的隻圍繞著一點上,越理越亂。
  下午檢查工作到4號樓,倒是看到了那個極漂亮的實習生,君莫記得她叫苗曼,於是站在一邊問她:“4號樓的房間都記清楚了麽?”
  苗曼很自信的點點頭。
  “二樓左手第三間?”
  “206。”
  一連抽了好幾個,對方答得清楚又準確,君莫不住點頭,笑道:“很好。”
  她喜歡小女生明快聰慧,長得又這樣甜美幹淨,忍不住多說了幾句:“4號樓是貴賓樓,南岱的常住房、套房都在這裏,工作的時候要小心,不清楚的就多問問別人。謝老師對我說過,你在學校的時候就很出色。”
  好不容易可以擺出一幅前輩的樣子教導年輕人,卻被服務台的鈴聲打斷,君莫一陣挫敗感,順手拿起電話:“你好,四號樓。”
  電話那頭卻沒了聲音,君莫疑惑的看了看來電,304。
  聲音立刻變得有些不穩,又重複了一遍,“喂,你好?”
  “請拿一疊白紙來房間好麽?”韓自揚的聲音極有禮貌,旋即又傳來一聲輕笑,“怎麽是你?”
  君莫隻是說:“請您稍等,馬上來。”
  她匆匆忙忙的對苗曼說:“拿一疊白紙去304,就在工作櫃倒數第二個抽屜。”她轉身離開,並沒有看見小女生眼中的一抹亮色。
  馬初景在開門的時候,忍不住“呦”了一聲,嬉皮笑臉的紈絝樣子,“新來的服務員麽?”苗曼有些拘束,遞過紙去:“您要的紙。”門開了大半,韓自揚坐在沙發上望過去,是個很安靜甜美的小女生,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動,淡淡移開目光。
  君莫再次走進4號樓時,腳步匆匆,因為走得快了,有些氣喘。她剛剛接到電話,一個實習生把茶倒翻在大堂吧的客人身上,立刻起了爭執。其實君莫看到的,哪裏是爭執——分明便是大聲地責罵。來人她並不認識,而此時苗曼站在一邊,眼眶都是紅的,低了頭不敢說話。
  一旁還有幾個人,卻是世間百態——盛氣淩人的,落井下石的,低聲下氣的。君莫打起了精神,“你好,我是大廳經理李君莫,這位先生,實在對不起。”
  全然沒用——工作以來第一次,君莫覺得自己快崩潰了。空調的熱氣吹得君莫太陽穴發痛,一跳一跳的很是難受。她覺得自己是個複讀機,隻會一遍遍重複幾句話:“我們馬上將您的衣服送去幹洗。”“對不起,真是抱歉。”
  而此時,苗曼開始低聲抽泣。那個客人冷笑了一聲:“你哭什麽?遇到你們這種酒店,我才該哭。”
  君莫不明白,怎麽有這樣難纏的客人,真是就差問一句:“那您說怎麽辦?”,這樣的話又是大忌,隻能低聲下氣的一遍遍的道歉。
  “張總?久等了吧?”熟悉的聲音,適時地插進一片嘈雜中。
  場麵好似被冷水一激,刹那間冷卻下來。
  君莫抬眼看他,微微生出狼狽感,同時也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帶了些許期待。
  果然,韓自揚掃了一眼苗曼,卻不由想起了那一次,也是有個女孩子在自己麵前哭得眼睛紅腫,狼狽不堪,笑著說:“該說不是的是我,讓你久等了,不然也不會出這種事。”他的眼角微微揚起,閑然一笑,“去吃飯吧?”
  張總連忙回話說:“哪裏哪裏。”竟然什麽也不再說了,君莫真是如蒙大赦,幾個人從服務員身邊走過,似乎沒人回頭看上一眼。君莫將手放在苗曼肩上,低聲問:“怎麽這麽不小心?”
  苗曼的妝全被淚水化開了,哽咽著說:“我在上茶的時候,他摸了一下我的手,我一慌……”
  頓時了然——難怪這樣子惱羞成怒。君莫歎口氣:“這件事就算了,也不要哭了,碰到這種客人——”她卻說不下去了,隻能說:“好在韓總來的及時。”她打電話到餐飲部,吩咐晚餐時盡快把弄髒的衣服送出去洗幹淨。
  星光燦爛,君莫回家時候,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嗒嗒聲響,其實她不喜歡高跟鞋,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扔掉鞋子,檢查創口貼下的磨開的傷口好些了沒有。後來終於習慣那一層厚厚的老繭,可心意還是難以扭轉——到底還是運動鞋走路舒服,恰好遇到實習生也是下班回宿舍,紛紛向她打招呼。
  苗曼裹著酒店發的大衣,臉幾乎就藏在了大衣領子中間,嬌俏可愛,隻是臉色有些蒼白。君莫忍不住又安慰她:“心情好了一些沒有?”
  苗曼點點頭,忽然問道:“李經理,我該不該向韓總道謝?”聲音很認真,君莫愣了一愣,笑道:“來,應該的。現在就給他道謝。”
  韓自揚剛從宴會廳出來,見到她站在路邊笑著和同伴低語,微微抬頭喊了一聲:“韓總。”
  他本以為,隻要身邊有旁人,她總是對他擺出很單純的工作關係,恭謹而沒有一絲失禮——今天這樣,心裏倒是極高興的,“下班了?”
  君莫站在苗曼身前,抿嘴笑道:“下午真是謝謝你。”
  韓自揚看見她身後的女孩子,記了起來:“是她把茶倒出來了吧?”他語氣中有一絲笑意,分明看出君莫的神情,大約是覺得下午的客人不怎麽樣。
  “謝謝韓總。”苗曼並不敢看著他,低低說道。
  “是外地的客戶,我已經讓人送他去君悅住了。”他淡淡地對君莫解釋。
  君莫沒說什麽,隻是笑了笑:“這樣啊。韓總,我們走了。”她忽然覺得很累很累,自己的心態,其實和腳上的老繭一樣,早就越磨越厚,可就是這樣——偶爾襲來的疲倦感才會一次比一次的猛烈。
  謝院長再來的時候,連連對君莫道謝。
  君莫倒是不好意思,又有些不知所措,隻能說:“這次來實習的學生,自己表現都很好。”
  謝院長她微微笑了笑,“實習生的培訓課都是李經理在上吧?”
  “是啊,酒店讓我去給培訓的。”君莫心中有些忐忑。
  “學生們都反映說,你的酒店服務上得很好。”謝院長說,略開玩笑,“比我們這些學校的老師好。”
  “李經理,我們院正好有一位教酒店的老師就要離職。”謝院長很認真的看著她,“你有沒有意向當老師?我是想,你邊給學生上課,自己也可以再進修。”
  君莫忽然覺得心緒小小的波動一下,她想起來,A大並不在本市,和家鄉很近,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車程——雖然這一帶交通都很便捷,可自己工作忙,過年往往都回不了家,常常要父母過來看自己。可這些其實也不重要,她隻是覺得累,累到隻想找一個環境,再不必對人低聲下氣的道歉,也不用帶上厚厚的麵具,心情極差的時候也要笑顏迎人。
  謝院長隻當她不願意,連忙笑說:“不願意沒關係——我也就隨便問問。李經理你在酒店幹的這麽好……”
  君莫嘴角一彎,聽見自己說:“真的麽?我願意啊。”

  曼特寧咖啡
  高原的咖啡豆總是不經意間帶著剛強,或許一生之中,隻是需要那樣一次的決絕,無關甜苦。
  剛送走謝院長,恰好是午飯時間,酒店的職工餐向來是按時間順序錯開的,她今天輪得早,不過十一點不到,才進了餐廳,端了餐盤就往人多那裏擠了個空位進去。
  是房務部的一群女生嘰嘰喳喳的在說話,四號樓的領班小鍾勺子在不鏽鋼餐盤上一磕,丁的一聲,“唉,以後見不到帥哥了。”
  君莫用紙巾擦去唇膏,插了一句:“什麽帥哥?”
  “你還不知道麽?韓總的助理來總台招呼過了,下午就要退房。”有人回了她一句,接著引起一片歎息。
  君莫嘴裏含的的飯差點沒噎著:“怎麽沒人告訴我?”這樣重量級的客戶退房,照例是該由她去回訪的——像是為了回應這句話,電話在下一秒響起,讓她立刻就去。
  椰汁才剛剛開封,她抿了一口,冰涼的滑進胃裏,一時間有些難受,匆忙將勺子擱下,才想起何必虐待自己的胃,況且也不差這一刻。她看了看四周,沒見苗曼,才問:“苗曼呢?今天情緒還好麽?”她說得輕,幾乎是壓低了聲音在領班耳邊說的。
  小鍾點點頭:“挺好的啊,今天還主動和我換了班,說是不餓,一會再吃飯。”她又歎口氣:“她也真夠倒黴,碰到那樣的客人。”
  君莫忽然間沒了胃口,又記著工作,套上大衣,一頭鑽進寒風裏。
  到了四號樓,玻璃門一下子掩去了屋外的凜冽寒風,讓人覺得暖和。地毯依然是柔軟且密,尖銳的高跟鞋踩上去亦是一沒而入。君莫先去工作間,沒人,撥電話去韓自揚的房間,很久才聽他接起,語氣卻讓她有些陌生,於是分神了數秒才記得開口:“韓總?我是李君莫。”
  那邊似乎有些愕然,噢了一聲之後也不再開口。君莫極快的說明來意,問他是否有空。
  韓自揚猶豫了一下,隻是說:“你上來吧。”
  她站在門前正要按門鈴,那扇褐色的門卻被拉開了,苗曼低著頭出來,見到她神情有些狼狽,低低的喊了一句“李經理”便側身跑開了。
  君莫轉頭去看她的背影,心裏有些奇怪,一時間忘了大門已經微敞——裏麵坐著的男子出聲招呼她:“進來吧。”
  君莫環顧了一下,現在明明還沒有到下午的清理時間,這件套房依然如同尚未使用過一樣,透著冰冷氣息——她見過很多房間,但凡住了人,或者滿地的衣服,或者一桌的零食,雖是髒亂,卻不乏生氣。她心裏奇怪,竟然忘了開口,微微皺眉。
  “什麽事?”最後還是他提醒她,遞去一杯溫水。
  “韓總要退房麽?”君莫瞥了一眼,他的目光並沒有望向她,似乎在皺眉,“按慣例我該來回訪一下,看看您對酒店有沒有意見。”
  “按慣例?”他忽然笑了,“君莫,你怎麽能永遠都對我這樣客套?”
  君莫低了低頭,心想好在沒有喝水,不然恐怕一口水已經嗆在了喉嚨裏了。
  “如果你是以朋友身份問我的,或者我會開心一些。”韓自揚看見她的手指,白皙而纖細,緊緊握著杯壁,“我現在住名修城,就這麽簡單——南岱的服務我很滿意。”
  如果不是那晚上她已經知道他家在何處,恐怕她會哐啷一聲將杯子砸在地上,所以這一刻,君莫隻是平靜的應了一聲,站了起來:“韓總,那我走了。”她才站起來,卻又坐下,目光直接的投在他的臉上:“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她向來聰明,這些事情,隻是閃電般在腦海中一現就聯係了起來,前幾天發生的那件事,電話中他的猶豫,苗曼的表情……她有正常的情商和推理能力,而女生又向來對這些細微的小小線索敏感,如果可以,她真的不願意去問這些,可是她也怕——怕萬一小女生掌握不好分寸,讓一切都難以收拾。
  韓自揚的表情有些微妙,在她麵前,似乎有稍許無所適從的尷尬,隨即又鎮定若初的淡淡笑道:“還要問我幹什麽?你猜到了。”適才他不無詫異的看到那個實習的小女生來找自己,而那樣一番話之後,卻隻讓自己苦笑不已,最後倒水給她,對著青澀甜美的女孩子卻全然不知如何開口回應。
  他要謝謝李君莫的一個電話,適時化解了那個氛圍,他隻好說:“李經理要上來。”苗曼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一般,急忙就往外走,他隻在心裏長舒一口氣,隻覺得免去了開口的尷尬。可是這一刻,她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卻尷尬勝似之前。
  君莫也沒多說,歎了口氣:“韓總,她還小,總是不知道怎麽處理自己的感情,你……別介意。”
  他搖搖頭:“我理解。”俊朗的神色間有些疲倦,想了想,到底把那句話說了出來:“年紀小從來不是借口,你呢?”
  車子隨著長長的車流慢慢的往前開向瑞明的大廈——韓自揚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耐性,忍不住想狠狠地罵這個該死的擁擠交通。他
  和那一日不同,他的身邊坐著她,空氣中都彌漫她的清新,他有意說去EMBRACE,是因為知道會所離得那麽遠,可以在車子這個溫馨帶著私密的空間裏獨處更長時間。後來不用轉頭去看她,就知道溫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饑餓帶來的惡情緒,他忍著笑提議下車隨便吃一點,又何嚐沒有看到她竊喜的眼光,想起來嘴角不禁帶笑——後來想想,自己確實疏忽了,既然要她請客,居然說了去EMBRACE——恐怕以後她說什麽也不會輕自己吃飯了。隻是剛他的那句話,恍如催命符一般,她就像被窺見了心事,忙不迭的離開,甚至忘了道別。他習慣性的伸手撐住額角,若有所思的望向車窗外,正紅塵滾滾。
  職工公布欄上貼著下一年的中高層管理崗位競聘的通知。算算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君莫掃了一眼就往辦公室走。許優快步走上來,打招呼:“李經理。”
  君莫笑著回應:“早上好。”
  “這次準備競聘什麽崗位?”她的話語中隱隱帶了一絲火藥味。
  君莫笑笑不答。其實大家新知肚明,房務部經理即將內退,新上來的一批年輕經理人人把眼睛盯緊了這個空缺——對於酒店來說,客房還是分量最重的部門。君莫若無其事的態度反倒讓許優認定了她心中把握十足。好在行政樓近在眼前,君莫打了個哈哈,便借口晨檢脫身了。
  她打開電腦,打印文件——仔細的看了一遍,終於將文件塞進了抽屜深處。果然最近的熱門話題便是競聘上崗:基層的想競領班,中層的想競高層——連徐總見了她都拍拍她肩膀:“好好準備。”——意思是她有戲?
  君莫總是笑笑,就連恩平問她,她也是高深莫測的樣子,恨得恩平在她頭上敲了一記:“你怎麽回事?把我當競爭對手了是不是?”她湊近她:“你去試試房務部吧?我覺得你機會挺大。”君莫回她:“我資曆不夠。”意興闌珊的樣子,唬得恩平不得不大聲提醒她:“你醒醒啊!這可關係到前途啊!”
  “老師?你?”恩平偷偷捂住嘴巴,傻傻的問,“可是明天就是競聘啊?”
  “所以說啊,要不是這次競聘,我還真走不了呢。”君莫用微笑掩去眷戀,收拾著辦公室。身後好久沒有動靜,然後恩平大聲地喊:“你辭職了?”
  “嗯,那我競聘你的空缺,是不是把握大些?”她喃喃自語。
  “出去!”君莫又氣又笑,順手拿起一本廢棄文件砸過去。
  恩平搬了椅子坐下,平靜的讓君莫覺得傷感,“其實你走了也好,我也覺得酒店太累,你又不是很喜歡幹這個。”
  淡淡的話語,一下子讓君莫的眼內蒙上了水霧,她本就低著頭,很好遮掩,驀然想起一句話:
  “浮屠不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
  漫漫想來,通透如佛家,無味如桑下,尚且讓人流連,自己又豈能沒有心魔?
  那一日給徐總打電話,剛一開口說要辭職,徐總想都不想就拒絕——然後她說是去大學當老師,徐總沉默了一會:“那個工作適合女孩子。這樣,好在馬上要競聘了,工作倒也不用特別交接,我會給人事處打電話,就說你三個月前就給我打過招呼了。”——按照慣例,辭職需要提前三個月向人事處說明。否則要扣違約金。
  “君莫啊,到了那裏,好好照顧自己。”
  真是再平常不過的話,君莫想了很久,才低聲說:“謝謝徐總。”
  她走在園林裏,目標是4號樓。路過湖景房,微微駐足,還是用房卡打開。徑自走到露台,原木地板沾了一層冬霧,開著窗透氣的緣故,很是清冷。
  君莫微微後悔起來:“白白浪費了這麽長的時間,還是一晚也沒住上。”以後再想住,自己掏錢——打完折也要兩千多,哪是普通的小白領住得起的?
  走到三樓,見到苗曼怔怔的靠著樓梯口,此時的304套房已經人去房空,正由服務員清掃幹淨。她走到苗曼背後,帶著玩意想要嚇嚇小姑娘:“上班時間發呆?”
  苗曼果然一個激靈,忙轉過神,臉都紅了:“李經理。”
  “發呆也就算了——還對著走廊的攝像頭,存心想扣分?”她指了指遠處的探頭,拉她到一邊,問道:“怎麽了?臉色這麽不好?”
  可其實君莫心裏知道是為了什麽,年輕女孩子的眼中,總是難以藏起心事的,會在見到愛慕的人的時候閃爍著眼神,卻在他走遠的時候追隨他的背影。她們的雙眼,還太澄澈清亮,可以讓人一眼望到最深處。她想起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不過是三年前,常常在上課的時候望著講台上那雙眼睛——而能這樣相視的,總也比一絲痕跡都不留也好。
  她看著苗曼的臉,青春得像是能滴下水來般嬌嫩。
  忍不住的替她心疼,於是牽了她的手往樓下走:“什麽時候下班?”
  兩人都不是中班,過了點就一起往外走。換下製服走在一起,她不過比苗曼大了三四歲,倒真像兩個青春可人的女大學生。苗曼心底藏著事,就一直沉默,君莫有意講些笑話,她也不過掩飾的露個微笑而已。君莫執意要拉她在湖邊的木椅上坐下,“苗曼,其實我很羨慕你——”她製止了苗曼開口,微笑著繼續說下去:“一輩子總要有一次的,大膽的把心意說出來。或許之後就再沒有勇氣了,能不能被接受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沒有被接受,慢慢的也會忘記。”
  苗曼的臉色蒼白如同白玉蘭的花瓣,咬了唇不說話,半晌才說:“李經理,你也知道了。”
  君莫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湖水在夕陽下泛著淡金的靈光:“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總是這樣,隻有在一次次悵然中,我們的年紀漸長,我們藏起種種心事,任憑風雨粗糲,也隻是在厚厚的甲殼上無聲的滑過。
  酒店的同事大都不知道君莫要辭職的消息,見了麵依舊笑著打招呼,和往日沒什麽不同。更多的神色匆匆,邊走邊念念有詞,明天還有基本業務的筆試,和尋常一樣忙碌。君莫悵然脫下工作服,仔細疊好,順便帶到洗衣房。
  她走到後門,恩平難得比她早,顧盼間有些古怪的樣子——“怎麽了?你真舍不得我呢?”君莫打趣她。
  “嗯,不是的。”恩平老老實實的說,“我帶了男朋友給你看。”
  倒是真讓君莫大吃一驚——
  街對麵一輛錚亮的淩誌SUV,那個男子也在向這裏張望——君莫覺得眼熟,忍不住訝然:“費欣然?”
  “你好。”好像帶著羞澀,費欣然伸出手去。
  見了兩次了——自己印象深刻的,因為覺得有些像林頡峻。
  君莫有意緩了一秒,偷眼看恩平——果然,恩平果斷的將男朋友的手打回去,“哎,別動手動腳。”
  “有你這樣的麽?”君莫笑歎,“你好。”
  “我知道,我們見過。”他真是不明白,為什麽每次他、韓總、馬初景和另外幾個公司同事一起聚會的時候總是會提到李君莫。
  “上次是不是韓總請客你也來了。”費欣然興致盎然的問,“我就是那一次認識了恩平。”
  “上車說吧,凍死了。”恩平不耐煩地跺跺腳。
  車子空間寬敞,君莫坐在後排,看著這年輕的高級工程師,忍不住好奇想偷偷問恩平怎麽開始的。
  “去哪裏吃飯?”
  “你不是說要有檔次一點嗎?”費欣然把著方向盤,很是誠懇,“我特意去借的EMBRACE的白金卡。”
  君莫朝恩平詭笑。
  “嗬嗬,看出來了?我也就是興奮了點,就讓我顯擺一下吧。”恩平訕訕地說。
  君莫覺得費欣然是自己見過男人中氣質最幹淨的一個了,一潭澄淨的淺水,叫人一眼望下去就能看到湖心。馬初景是像個涉世不深的大學生——但是僅僅是“像”,費欣然呢,根本就是一杯白開水——乍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覺得溫暖。
  這一路車行順利,費欣然的話不多,隻是偶爾遇到紅燈,從鏡中看到坐後排的女友聲情並茂的講話,微微一笑。到了會所泊完車,已經有侍者恭然的前來詢問有無預定。隨後引他們去包廂。君莫和恩平都是行家,看得出服務員訓練有素,一眼掃過去,白色的襯衣如雪,不見絲毫汙漬,做工也極精良。
  第一次來,到底還是好奇的,四處張望,不過也就是素雅之極的地方,五層的小樓,侍者引他們到三樓左手走廊——“這是韓總常來的包房。”費欣然用韓自揚的名字預定,果然便是白金級的待遇。
  當然沒有點鮑魚魚翅海參,恩平偏愛甜食,君莫順水推舟將菜單往一邊一擱:“你點吧,我從來不挑食,家常就好了。”最後也不過點了水晶肴蹄、蝦爆鱔背幾個平日裏就愛吃的菜。最後君莫要了個甜點,見侍者出去了,笑著問:“恩平,你滿足下我的好奇心?我倒不在乎吃什麽,說說你們怎麽開始的就行了。”
  恩平不說話了。
  “其實也沒有什麽啊。”費欣然一板一眼的說,“就是那次吃完飯,我就挺注意恩平的,後來又在酒店遇到,就要了電話號碼。”
  真夠平板的……君莫忍不住想笑,她問:“她哪點吸引你啊?”
  費欣然看看恩平,老實的像個孩子。
  恩平笑眯眯的說:“你說吧,我也像知道。”
  “就是人人都挺開心的,她一個人坐在那裏……”他說不下去了,隻能笑笑,露出很漂亮潔白的牙齒,像許三多一樣,“我說不好,就那種感覺。”
  君莫和恩平都低聲笑了起來,交換了眼神——那天她哪裏是不開心,分明是看不慣許優那朵交際花。
  菜肴上來,無一不清鮮爽嫩,精致醇和,環境又極好,恩平不禁感歎:“有錢人生活真好”。
  費欣然緊接著她的話:“那我們以後常來這裏吃。”
  君莫笑著說:“你看,昨天還抱怨我不能陪她吃火鍋呢,這下總比和我在後街吃火鍋有前途吧?”
  侍者走進來換骨盤,走到費欣然身邊笑道:“費先生,韓先生在樓上呢,怎麽這次你們不是一起來?”顯然對瑞明的客人都很熟悉了。
  費欣然站起身,“我去打個招呼。”
  君莫一時覺得慌亂,又安慰自己:“未必會碰到到的。”總是不能一走了之,低頭喝了口果汁,心神不安。
  侍者將門輕輕推開,到底還是下來了——韓自揚笑著走在費欣然前麵:“我來見見欣然的女朋友。”他話是這麽說,目光還是說了謊——君莫也站起身來,一直微笑不語。
  “這麽巧?韓總也在。今天君莫辭職,我們給她慶祝新人生呢。”恩平大大咧咧的站起來笑道。
  “辭職?”他應了一聲,眼神直直的落在她的臉上,君莫彎彎的發梢恰巧垂到耳垂處,說話便微微一頓,不經意間掠過一絲陰霾。
  “嗯,真巧。”君莫將目光移到他的臉頰上,勉強打了個招呼。
  “難得遇見一次,我去樓上打個招呼,一會一起聊聊?”韓自揚淡淡的說,轉身去4樓,隻留下一個背影。
  費欣然渾然不解:“怎麽韓總不大開心的樣子?剛才我說起你們在下麵的時候還好好的。”
  恩平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窗外,前幾日晴好的天氣已經被嚴冬摧殘殆盡,此刻儼然又是下著雪珠子,夾雜在細雨中,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抿嘴一笑。
  韓自揚下來得很快,手上拿了大衣,顯然結束了上麵的應酬。他在君莫身邊坐下,斜斜掃她一眼。
  “辭職了麽?去哪裏?”他漫不經心的問。
  “嗯, A大。”君莫勉強說。
  韓自揚忽然想到了一個詞——氣結。真是這樣,一口氣就堵在那裏,卻不好發作,空氣中刹那間彌散開淩人的壓力,迫的君莫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此時深沉的寒色。
  兩人的問答進行得很慢,一個似乎隨意,另一個卻似繃緊的弦,答得勉強。
  他側首看著她,慢慢的說:“怎麽把頭發剪了?”他嘴角微微扯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可看著她的目光卻前所未有的冰冷。
  頭發本是她心血來潮隨便剪的,可是他這樣問,卻顯得兩人關係非同一般似的,恩平放下了手中的飲料,也察覺出了好友此時的尷尬。恩平絲毫沒顧忌場麵的冷淡,饒有興趣:“君莫,你和韓總很熟?”
  君莫還沒接話,韓自揚自然而然的接過話茬:“怎麽,李君莫,你從來沒向別人提起過我?”
  費欣然看看恩平,忍不住輕輕“哦”了一聲,笑著說:“我說呢,那次我們聚會,韓總還把李經理帶來一起打招呼。”
  這次恩平忍不住“哦”了一聲,嘴角含笑。同桌的三個人,一個比一個叫自己難堪,君莫放下筷子,“吃完了麽?要不回去吧?”
  其餘三人都沒有異議,也就起身出門——恩平和費欣然走得略快,將兩人撇在後邊。
  韓自揚斜睨她,她低著頭走路,露出皓然潔白的頸——這樣冷的冬天,連圍巾都沒有戴——他無奈的歎氣,明明在生氣,卻還是不知不覺地關心她的一點一滴。
  到了停車場,恩平上了SUV,卻遲遲不走,一幅興風作浪的樣子:“君莫,讓欣然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來送吧。”韓自揚淡淡的站在君莫身前,攔住她半個身影,末了補充一句,“我們住得挺近的,也是順路。”
  君莫無奈的看了韓自揚一眼,明天還要去酒店辦手續——她很清楚恩平的八卦能力。可他替她拉開車門,靜靜的看著她,君莫隻能招手:“再見。”
  倒是SUV遲遲沒開,費欣然倒是還好,恩平愣了很久,轉頭歎道:“駭人聽聞啊。”

  檸檬咖啡
  酸的果汁,苦的咖啡,辣的白蘭地,甜的蜂蜜,沒有層次的複雜其實很簡單。
  “介不介意我抽煙?”韓自揚把著方向盤淡聲問道。
  “嗯,沒事。”
  君莫以前討厭吸煙,自小教育得當,總是將吸煙和肺部絕症聯係起來,恨不得從此天下無煙。後來見過一個女子極優雅的點煙,就坐在酒店大廳中,像極了舊上海風塵女子,煙霧彌散中仿佛能顯出旗袍中那一抹纖細的身段,從此以後,覺得煙實在是點綴風度的必備品。
  她看他點上煙,夾在修長指間,卻隻是扶著方向盤,空氣中浮起煙草味,雖不濃烈,卻密密的沾染在每樣物事上。
  他將窗打開一半,呼得灌進冷風來,車又開得極快,君莫的短發飛揚到眼上,她伸手撥開。
  “頭發也剪了,新工作?新開始?嗯?”他的話淡淡的分不出喜怒,車速卻越發的快。
  “你幹嗎?”君莫身手去攔他,隻不過觸到了他的手,燙傷一般縮回,看他一眼,默不作聲的由他飆車。
  他倒輕笑起來,眼角微微勾起,放緩車速:“你幹嗎?”,旋即搖搖頭,那支夾煙的手輕輕扶著額角,“這句話該我問自己——原來到現在你還是躲著我?”
  君莫疲憊的靠在椅背上,耳中聽著他的話,又似乎全然沒有聽進去——她一直覺得奇怪,隻要和韓自揚在一起,自己總是很容易的就能將情緒全部崩盤——上一次居然能做到當街大哭,事後想想,這一場大哭,多年沉積的心情,居然帶了些喜劇色彩。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哪裏?”
  “隨便。”君莫真的有很多解釋、很多話想對他說,他這樣一幅冷淡的神色,隱隱開始覺得發悶,便轉過頭去看窗外——已經是很熟悉的景色,她忽然輕呼了一聲,cafe shop重新營業了麽?
  “就去那裏吧。”她伸手指給他看。
  韓自揚看了一眼,臉色愈加鐵青——她或許早就遺忘,可是他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初識她的地方——兜兜轉轉,寓意著要終結在原點麽?於是忍不住冷哼一聲。
  她在門外等他停完車,看著他大步向自己走來。他替她推開門,店裏難得客人並不多——她卻第一眼望向吧台,好像一切都沒有變,淩姐在細細的擦拭那些骨瓷杯。抬眼看到她,淡淡一笑招呼:“來了?”
  那雙眼睛早已不是媚豔,流轉清澈餘韻,大抵心境明澈的人總是能這樣。
  君莫回她一笑,什麽都沒說,隻是坐在了慣常的座位上。
  她點了一杯熱巧克力,韓自揚看了看她,低頭看了看,沉聲說:“檸檬咖啡。”——一菜單的注釋是這樣的:酸的果汁,苦的咖啡,辣的白蘭地,甜的蜂蜜——
  “甜蜜”?為什麽隻要她在身邊,總還是能想起這個詞?韓自揚看她被風吹紅的臉頰,忍不住想替她撫整鬢角的亂發。可是,明明現在的心情酸澀難辨。
  “你要說什麽?”斜插了檸檬薄片的褐色咖啡杯輕輕放在他麵前。這樣望去,韓自揚側臉深邃,棱角分明。他的目光亦專注的望向遠處。飄然而下的雨滴,似乎攪亂了那沉靜的雙眸。
  君莫這麽看著,真是無從開口,半晌,悠悠的說:“我以前,真是把愛情當成了所有——你知道麽,戀愛的時候活得風生水起,失戀了——大概就算是得了自閉症。都幾乎忘了,原來我也是個很上進的人啊。”
  她攪了攪眼前的熱朱古力,笑了笑,“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剛來南岱工作了幾個月,我就不喜歡——可是不喜歡又怎麽樣,還是得做好。”
  韓自揚凝眸看她,她這麽平靜的講著話,似乎相識以來,他從未聽她這樣子的平靜講述自己的人生,她的表情恬靜,漆黑的眸專注的看著自己的眼睛,毫不逃避。
  “我真不大喜歡酒店,來來往往聚聚散散的,沒個定數,總有心慌的感覺。我告訴過你沒?我其實挺喜歡當老師的。”她不自然的頓了頓,他的目光也一刹那的變得灼熱,“不是因為那個原因——就是覺得寒暑假很好,可以到處去玩。後來覺得這個工作安穩,而且我喜歡當學生的感覺。”
  韓自揚沒有打斷她,慢慢的伸出手去,輕輕伸手覆住她的手——她的手總是冰涼,她的語氣帶著涼涼的悲哀,似乎眼前這麽一大杯的熱氣騰騰的朱古力也無法捂暖。
  君莫愣了一會,那雙手溫暖而幹燥,可是她覺得有些別扭,將手抽開,歉意地向他笑笑。
  是啊,年輕的時候覺得少了愛情就天翻地覆——其實,熬過去了,日子就這樣過。隻求一個寧靜,其實比什麽都好,都舒坦——
  她隻是不意——真的不意原來最後還能遇上這樣一個男子,溫柔的對自己說:“你不要動就好,等我慢慢走過去……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
  可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害怕,她怕投入感情,最後結局依然——總是先有一個人靠近,可最後還是會離開。這樣的道理,亙古不變。
  原來一個人長大了,會衡量了,也終於會選擇了——她還是最愛自己,給自己選擇喜歡的生活方式,細水長流,潤物無聲。
  竟然開始飄下細細的雪花,夾雜在小雨中,隻要外麵有車開過晃著大燈,便清晰可見光柱中翩躚的六角晶體,茸茸的惹人憐愛。
  咖啡冷卻下來,他的指尖觸到杯壁,沁涼入心——韓自揚突然覺得自己從沒有好好了解她的心意——他曾想,以自己的耐心和所有,以向來的驕傲,總是可以做到一切的。
  所以開始她一再的回避,然後知道她的往事,他總是從容不迫,覺得有足夠的時間來化解——而她必然也能接受他。
  其實他早該知道,她向來對他的疏離,並不是惡俗的欲擒故縱。感情的密林裏,從來沒有十拿九穩,她也不同於一般的女孩子,麵對他的時候,似乎不知道什麽是局促不安。她的手足無措,隻是當他想要接近她的時候,她會像隻受驚的小兔一樣忍不住躲閃。
  可她到底不知道——Xmas的創意來自於他自己,而那一款0001編號的手機則是真正意義上的獨一無二——珠寶商設計了好幾稿,方才定下那杯咖啡的形狀。她不想去上班,就替她安排外出工作。她以為超市外的偶遇,其實那一日他遇見她出門,便一直候在超市外。這些她還來不及知道,就對他解釋說,她離開的原因隻是為了心情。
  他如此的自信會有撥得雲開得日子——可是原來她要的這麽簡單,隻不過安生的日子,恬然的心境,甚至辭職——也不是為了自己。韓自揚心中了然,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對座的女子輕輕撥弄自己的手指,一時間沉默下來。
  他終於明白,感情上的努力和商場上的回報是截然不同的。他也曾經一一拒絕很多或羞澀或自信的女子,所以終於能體會到自己深愛女子的心情:她必然也是帶著內疚和不安麵對自己,也是不敢麵對他的一切努力。
  君莫抬起眼看他,他早已鎮定如常,注視自己,雙眼明亮。
  他的態度卻是難測——最壞不過就是再不見麵,別致的人生插曲——應該會難過,卻也不至於悲慟欲絕。她有些迷茫的看著他,抿緊的嘴角那樣子剛毅——如果自己再年輕些,正是對都市童話著迷的時候,整日幻想自己踩著高跟鞋,穿行在忙碌的都市中,終於遇到自己的王子,該多甜蜜——原來隻是遲了幾年,當一切真的發生,心境卻截然不同。
  “什麽時候走?”他突然笑著問,“要不要幫忙?”
  “不用客氣,我的東西不多——衣服和書而已。先回家過個年呢。”君莫看著窗外,低低應道。
  這樣子的寂靜,真是難得,隻有空調暖暖的送氣聲和屋外隱約的雨滴聲。
  “君莫,你還記得我的話麽?”他忽然覺得自己很久沒有喊過她的名字,心跳竟然也微微加速,“原來我一直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真是對不起。”
  對不起三個字,究竟是對她說,還是對自己說,早已經不重要。這條路走得艱辛,他也不在乎。隻是還記得自己的話,一定要有耐心。他在心中默念一遍,似乎要堅定自己的心意。
  他說得苦澀,“其實我本不該這麽過問你的私事——可是,我至少要讓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從來沒有那麽明白的說過,我擔心,你是不是一直誤解成了另一種感情。”
  他本想一鼓作氣的說下來——可是那麽困難——這樣低姿態的講話,讓他開始覺得惶惑。原來真的有一句話說,愛情讓一個人變得卑微。他見君莫微微移開了目光,一顆心悠悠沉下去。
  原來勵誌的故事,真的隻限於事業。韓自揚覺得沒有必要說下去了,她那樣子聰明,才這樣通透。也不用擔心自己會懊惱挫敗得想轉身離開,早已對她泥潭深陷,脫身談何容易?
  他最後微笑,瀟灑如故,淡聲說:“辭職也好,總是別委屈自己。”
  統共隻有一把傘,車子又離得有些遠,韓自揚打開傘,君莫走在他身邊。傘麵很有些小,他便攏著她的肩,微微靠近些走。韓自揚自己並不知道,他這麽用力的抓著她的肩膀,雨水雪片劈啪打在水麵上,周圍這麽寒冷,他卻徒勞的覺得溫暖。
  其實小區近在門口,他突然說:“我送你進去。”君莫愣了一下,便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的走。到了樓下,他的半邊身子已經被雨水打濕,他並不甚在意,隻是笑:“快回去吧。”
  君莫向他道別,卻聽他在身後低低的笑了一聲,真是帶著磁性,逼得她回頭——他抬步走近,伸手替她攏了攏發梢:“短發真的很好看。”
  君莫拉開窗簾一角,那個身影在雨雪中向外走去。相識後,他從未給她淩人的壓迫感,但她也知道他這樣的人,必然有自己的堅持——然而他剛才的話,卻那樣柔軟,柔軟到她心痛。一樣的風雪夜,曾有一個人用近乎粗暴的吻讓她動彈不得,但她固執的離開。她看著那個背影,恍若時光倒流。
  那一次,分開到現在,她似乎從未在自己的夢中醒來;這一次,有人想要接近了,她卻懶懶的在他麵前關上門。
  或者,這也是慣性使然;或者,兩次都會敗給堅持這兩個字。
  第二日起床,稍稍賴了一會,立刻大叫不好——雖然不過九點,卻足以讓恩平充分展示她某一部分的天賦了。可是手續還是要辦。她告訴自己真的勇士要敢於麵對鮮血淋漓的人生,可是才進行政樓,許經理曖昧不定的輕柔嗓音已經飄了過來:“來辦手續麽李經理?”
  新晉升的房務部經理,果然說話也開始深奧,有足夠的自傲:“準備去哪高就呢?”
  君莫還沒回答——已經不用回答了,已經傳來恩平快樂的聲音:“我們小李不用高就,高攀就行了!是不是,君莫?”
  許優黑著臉走掉,恩平不屑的抬抬下巴:“嫉妒。”親熱地挽著君莫:“走吧,你不是去人事部?”
  真是天大的笑話——真的是笑話,她甚至不用徒勞的去解釋就能想象到這樣的對話:
  “我沒和韓總在一起。”
  “你當我的眼睛是瞎的?”
  ……
  莫非迫得她說:“呃,我沒有接受他。”
  問題是,會有人相信麽?
  可是三年的曆練終於讓她有了刀槍不入的本事——nothing is deceiving than a smile——君莫心中明了,麵對或好奇或猜測的眼光,她隻是笑,這樣有什麽不好?人人都以為她覓得良人,退隱歸家——足以激勵飯店的女孩子對未來充滿想象,積極美麗的工作,期待未來。
  她終於走出了酒店,還是熟悉的地鐵3號線,永遠相同的風景,總是變化的旅人。她靠在車廂上,真心希望即將走上的道路不管如何,安安靜靜就好。

  薄荷咖啡
  君莫將該搬走的東西整理打包,統共三大包,便喊了快遞公司托運,看著那輛車絕塵而去。再看看身邊,所剩下的不過一個小皮箱。而昨天在家中大掃除,這個小家亦是一塵不染,原來每一件事情都在默默提醒她該離開了,她轉身出門,輕輕扣上的一刻,似乎聽到閉起了心靈中隱深的小角落。
  她坐在CAFE SHOP等恩平,其實時間很早,北方的冷空氣強勢壓境,頓時一片陽光燦爛的寒冷,淩姐坐在她對麵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君莫看到她手上那枚碩大的鑽戒,想起繁華若夢的那訂婚的一晚,實在無法和眼前這個披著黑色披肩的清淡女子聯係起來。
  君莫有些可憐巴巴的想著自己新工作的收入,隻能歎氣:酒店的高級員工收入很好——她一年中至少有一兩次敢壯著膽子進PRADA或者LV。話說回來,就算是在CAFE SHOP,單價也不便宜,隻是老板娘和自己投緣,總也不肯收錢。
  “是不是要走了?”淩姐突然說道,即使在落地玻璃窗外漫天的陽光下,雙眸依然燦燦。
  君莫笑笑,既驚詫她清明的眸,亦看到了眼角細細的魚尾,恍然又覺得那一晚上,她也是這般奪目。
  “我以前的時候也喜歡到處逛,二十出頭的時候,一個人在歐洲轉——最後還是最喜歡意大利。剛開始真是喜歡花式咖啡,又甜又香,就是喝不慣ESPREESO,覺得那麽苦,那麽小一杯——還得趁熱喝。後來就在那裏不願動了,隻不過回味到最後,最甜的反而最膩口,也是膩心,反倒是苦的還好些。”
  她的話語極淡,回憶也如溪流潺潺,浸潤在這家咖啡館中。
  “當時我男朋友事業起步,大概也是怕我在身邊……”她笑笑,換了種說法,“你知道,總是有很多逢場作戲——就索性呆在歐洲學做咖啡。”
  “然後我回來,開個咖啡店——不愁吃穿,才發現看淡了很多事情。”她的目光肆意的流淌在君莫的臉上,聲音低沉,“我真喜歡你,君莫。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很像。”她嘴角的弧度那樣優雅,君莫隻覺得帶出一片雲淡風清。
  “不過你比我好,我年輕時想不透的很多事,你那麽小就了解了。”她淡淡的立起身,笑著說:“你朋友來了。”
  君莫很明白她的意思——雖然不知道淩姐的故事,但她至少不會無比煽情的抱住她大哭告別——
  就像眼前這一位,恩平攥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說著注意事項,包括聯係的頻率、金龜婿的養護,到了最後,君莫居然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她不是專程來拿鑰匙的麽?
  下午的車票回家,恩平慢悠悠的對她說:“怎麽韓總不送你?”一副篤定的樣子。
  “別胡說了,我有腿有手,能走能叫車。”
  大巴上沒什麽人,君莫得以一路昏睡回家。電話中已經和父母交代清楚,全家一致的支持,於是很期待著這個寒假,可以肆無忌憚揮灑的,不屬於青春的時光。
  家鄉是典型的南方小城市,經濟發展溫溫吞吞,人們收入也是尚可,一派恬然度日的氣息,總是腳步放緩,從來不會浪費得天獨厚的好日子。
  君莫每日早起陪母親買菜,總是遇見一大群看著她長大的阿姨,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手中攥著大把的相親對象躍躍欲試。回到家後,窩在沙發裏看電視——總是喜歡將幾十個電台一圈圈的轉遍,覺得下一個跳出來的節目定然會更好看。
  隔了好久,目光盯著窗外,腳上也開始覺得冰涼,終於決定出門逛逛。母親一迭聲的說:“出去吧,別老悶在家裏。”恨不得將她逐出去的樣子,木已成舟,君莫隻得去市中心走走。
  隻能去新華書店,學院給她打電話,通知下學期她的課程,她覺得新鮮好奇,便問除了酒店服務,能不能上一門旅遊文化,多少也是和大學所學掛鉤。之前在學校試講過,效果也不錯,謝院長很爽快地答應了。
  書店甚小,她本就不指望能買上想看的書,倒是意外的在門口顯眼處的新品推薦邊駐足,一眼便看到了林頡峻的新書,名字又拗口,是關於周代的禮製文化的。原來是托了百家講壇的福,曆史終於開始火熱起來——加上前些日子的曆史論壇頗具知名度和影響力,居然陳列出了個小專題。
  君莫拿了一本付賬,邊走邊翻——他永遠是這樣,不會理會現在所有的人都以戲說的方式講述曆史,可大約也唯有這樣,才是他心中的堅持。
  回家時父親正在看中午財經新聞,她走過去吃飯,略略瞥了一眼——端莊的女主播正在播報瑞明收購國內另一家手機生產廠家的簽約儀式,她不由站住,電視中的韓自揚深色西服,正在簽寫合同,鏡頭裏隻有他的側麵,俊朗而堅毅的嘴角微微抿著,依然殊無笑意。
  一周的時間,人生仿佛迥異了,沒有他的消息,連帶著隔絕起以往的城市精英生活。她當然是帶著幾分眷戀的,卻更喜歡當下的日子。
  而最後讓君莫分外的想投入到工作中去的,卻是春節的到來——原先她的春節假期往往在單位過,等到回到家早過了時節。今年倒好,她猛然發現原來身邊那麽多人已經結婚生子,也隻能乖乖的給一張張天使般的笑臉掏紅包。
  開始期盼過正常的日子,大魚大肉的親戚往來,君莫比量鏡中的自己,臉倒是圓了不少——隨即很是得意,終於不用擔心套不上纖細的套裝。
  父親提前三天給她買好車票,君莫那一日極早的起來,天還是蒙蒙亮,散著薄霧。母親還是比她早,出門鍛煉去了。她在床上抱膝坐了很久,等到涼意漸生,才起身穿衣——小時候爺爺還在,總是由催自己起床,還老是一遍遍給她唱: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君莫憶起那時候,不禁微笑。洗漱完畢,轉眼母親收拾好早飯,便坐下喝完粥,君莫便去街角的花店買了花,打的去陵園。
  她在酒店的時候曾經陪著一個台灣來探親的老太太去上墳,這樣大的城市,陵園已經被壓縮的密密麻麻如馬蜂窩一般,她們找了好久方才找到老太太父母的墓碑——那樣滄桑的碑石了。
  她看著老太太,生出那麽多感歎——當年必然也隻是承歡膝下、珠圓玉潤的小公主,轉眼間,時光就那樣在每一處烙下痕跡——生老病死,總要完整的一生方能細細品味。
  君莫將花放在爺爺墓前,默默的站一會,墓碑兩邊當年植下的小青鬆如今長得高了些,見到老人的照片——那時去世前一年80大壽時拍的,依舊安詳的看著她,君莫忍不住微笑——她想爺爺不會願意自己每次想起他的時候淚水漣漣,他是那麽圓融且寬厚的老人。
  很久之後才慢慢離開,就像以前在家一樣,總是要出門上學的時候,半個身子都在屋外了,她才慌慌張張的回頭記得說一聲:“爺爺再見!”總是能找到爺爺帶著老花鏡的雙眼,歎氣說:“這麽急幹嗎?”
  君莫聽見自己很輕的說:“爺爺再見。”
  特意提早幾日到學校,工作雖是講師,卻被告知暫時隻能以行政人員的身份掛在學院中,君莫其實無所謂,她將一大堆的書往宿舍搬——學校給青年老師配置的公寓就在操場邊,一人一間。她剛踏進來,嚇了一跳,可不就是大學的宿舍麽?一樣的大小,放著一張單人鋪——需要爬上去那種,下邊是組合式的書櫃衣櫃和電腦桌。君莫倒很喜歡,去商場添置了好些東西,總是要將小屋布置得溫馨一些才好。
  晚上樓道中並沒有什麽人,君莫一個人提了超市買來的大小包回宿舍,隻是衝了澡便爬上床,呆呆看著天花板——她終於想起自己稍微有些擇床的毛病,電話狠狠地響了起來,真把自己唬得一激靈——更是睡意全無。
  全然陌生的號碼——君莫卻知道是他。
  樓外操場上還有喧鬧聲,其實時間很是不晚,不過十點多——到底是學校,君莫記得自己上學那會,這個點剛剛下自習,肯定在夜宵的小攤上流連。
  可是她的世界寂靜如水,隻有通過電流還原過來的低沉聲音:“君莫?”
  她索性坐起來,“新年好啊。”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
  “你……在哪裏?”韓自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君莫職業病立刻發作,反應過來對方該是喝了酒。
  “你喝酒了麽?”
  隻有低低的笑聲,他隔了好久方才說:“嗯,有些應酬。”
  君莫躊躇了一會,不知該說些什麽,順口說道:“年前我在電視裏見到你了。很忙麽?”
  他沒有回答,就這麽突如其然,一字一句,“我想你了。”
  隻剩下嘟嘟的忙音聲。
  韓自揚的車停在立交橋下,煩躁的將手機隨手扔在一旁的車座上,他有些懊悔自己剛剛撥出的電話——就連自己都覺得很是莫名其妙。她走的時候,他已想得明明白白,分開一段時間很好——不過自我安慰罷了,這個“分開一段時間”即使在自己看來,也很是一廂情願,他們又何曾在一起過?
  可是那一晚,他送她回家,整整一夜,在辦公室中,終於還是明白了。他該給她時間的——讓她自己體會,生活中抽離了自己,究竟是否有一些變化。如果有,那自然最好。萬一沒有……他無奈的摁熄手中的煙,已然天亮,處理大洋彼岸來的公事電郵,便直飛前去談判。
  以前對時間毫無概念,總是覺得原來財富是隨著年歲累積起來——每日都在忙碌的行程中——原來直到她離開這個城市,他竟然發現自己開始不經意間細數過往的時光,五日,十日,一個月……春節飛去美國,在他將事業遷回這裏後,本來一直在美國陪伴他的父母反倒留在了那裏——自己幾乎又將整個地球走遍,明明知道她就在那裏,卻依然無法走近。
  直到再回到這裏,路過CAFE SHOP,在南岱宴客,終於學會思念,終於借著微醺撥通她的電話。
  心亂如麻的坐在車中,想起了那句話——在鋼鐵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鋼鐵的神經。然而他卻開始懷疑,自己的神經,是否早已被她細細的融化。
  君莫起身,披了一件睡衣走到陽台上。她終於開始承認,這個電話帶給她的驚喜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計——除夕那個晚上,她群發祝福短信,唯獨在他名字的條目上猶豫好久,最後跳過。
  她就這麽在濃墨般的夜色中靜靜站著,微微咬著嘴唇,不著邊際的捕捉思緒的跳躍。隱約可見,跑道盡頭,溫柔橙黃的燈光下,一對年輕情侶正在擁吻。

  橙意咖啡
  A大的課程設置規定前三周是自由選課時間——這讓很多老師為難,尤其是非必修課的課程。若是上得不夠好,或者學生間口碑相傳嚴厲的老師,很可能最後被教務處告知“選修人數不夠”而停課。
  君莫想了很久該怎麽上好第一節課,說不緊張那完全是自我安慰——她穿著平底的鞋子站在講台上時,唯一慶幸的是鞋子沒有細高的跟——否則她實在不敢保證教室裏會不會傳來雙腿哆嗦發出的“嘚嘚”聲。
  這種感覺迥異頭次麵對客戶的時候:相比台下二三十雙毫不掩飾盯著自己,原來一對一的服務到底感覺輕鬆多了。
  其實一開口,就覺得平靜了些。前二十分鍾隻是給學生放了一些自己還是學生時候到處遊山玩水的照片。那時候是自助遊,仗著年輕,條件再差也不在乎,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其實不過是個噱頭罷了——這個內容和課本身內容並沒有關係。她想這就叫溝通感情。
  幸好反映很不錯,再度站上講台時君莫覺得氣氛好了很多,她簡單作了自我介紹,末了,加上學生最關心的點名問題:“我做學生的時候也不喜歡老師點名,所以不管怎樣,來混學分也好,喜歡這門課也好,你們可以放心的是我不會點名。”
  她微笑著頓了一頓,莫名想起了以前林頡峻的課,學生占座到了這麽瘋狂的地步——真是很了不起。“但是我還是希望大家可以來,我的設想中,旅遊是年輕人生活的必需品——我們可以隻是從很純粹的愛好角度探討,或許你們也可以認為這個課就是驢友俱樂部?”
  下麵有學生輕輕笑起來。
  下課鈴響的恰到好處,君莫去教師休息室喝了些水,倒是有個女生主動找到了她。
  “老師,能給我們講一些酒店服務的事項麽?”那個女生直截了當的詢問,“我們都是大四了,已經簽了合同,在酒店工作。”
  君莫仔細看了看那個女生,顯然正在學化妝,略帶成熟的眼影搭配其青春逼人的臉龐,別有韻味的好看。
  “老師您隨便講些以前工作的事情也可以啊。”
  學生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了解渠道保證自己消息靈通——君莫失笑,。
  第二節課的時候,下邊的學生大約也覺得這個老師頗為隨和,並不是學院派——紛紛各抒己見。打算兼職導遊的希望聽一些專業相關的知識,或者喜歡交流自助遊的,或者是即將畢業的簽了酒店想聽聽經驗。
  最後互留了聯係方式宣布下課,君莫走在校園裏,挎著久違的大包,腳步輕鬆——這樣輕而易舉的融入了學生的潮流中,四周隻是腳步聲,輕快而沒有緊迫感——她很是喜歡。
  總是這樣,情侶間互相牽著手,不時仰頭相識一笑;或者三四個女生橫成一條線,邊走邊大笑;還有永遠瀟灑的男生,不論什麽課手中隻是一支筆一本書。
  食堂吃完飯,不知不覺竟然逛到了公交車站——君莫看看時間,倒是足夠去市中心逛一圈,索性坐上了空蕩蕩的車。
  剛過完春節,春裝便已經上市,冬裝便紛紛打起價格戰——君莫看到一條英倫格子風圍巾正有折扣,君莫一下子想起那一日他穿的大衣,她在商場轉了好久,終於還是走了進去,要了一條圍巾。其實打完折也不便宜,可是這條圍巾真的很適合他。
  她提了包裝袋,心頭微微有些茫然。其實總覺得他對自己太好,那部手機如今暗無天日的躺在抽屜中,她有時會拿出把玩一會,又靜靜放進去,似乎這樣才讓自己心神安寧。
  那麽禮尚往來罷,就送一份禮物給他,況且,她總是覺得這樣子的風格是極妥帖他的,那樣的風度翩然,目光鎮定若海——君莫想象中的英國男子,必然也是在陰濕的天氣中豎起風衣的領子,叫人看不清臉色,行走匆匆。
  其實韓自揚自從那一晚後再沒有聯係她,她快遞寄出,寫地址的時候想了很久,她並不知道他在名修城的地址,隻能草草的寫上瑞明集團總裁室收——或許心中不無這樣子的陰暗期待,收不到也並不是壞事。
  秘書室下班前整理信件包裹,陳姐掂量了下這個並不重的包裹,猶豫了一會,還是給他電話。韓自揚正在酒店宴客,略微有些喝高,輕輕支起額角低聲說:“是什麽東西?”
  片刻後,他的嘴角舒展開,靜靜的說:“就放我辦公室裏吧。”
  依舊觥籌交錯的場麵,他伸手忍不住去拿手機,握了片刻,終於還是放下。他似乎已經無意再周旋於熱哄的場麵中,傾身靠向身邊公關部主管,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含笑起身告辭。自然一片挽留之聲,身邊的人一一替他擋駕。
  韓自揚匆匆拿了外衣走進辦公室,一眼看見快遞包裝。他靠著椅背,嘴角浮起笑意,卻也不急著打開。圍巾很柔軟,淡淡的棕黃色,辦公室極亮的燈光下,似乎隻有手中的溫暖那麽一觸可得。
  翌日晨會後,韓自揚叫住馬初景,“跟我來辦公室。”
  每個人都看出韓自揚心情極好,馬初景自然也是不懼,跟著走到辦公室,順手把門關上,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
  他看老板沉默了很久,始終一言未發,終於有些著急起來:“什麽事啊?我最近可不閑,要不你給市場部多招幾個人?”
  “你說,送圍巾是什麽意思?”他麵無表情的問。
  馬初景詫異的張大嘴巴,隨即似乎恍然大悟,“誰送你圍巾了,老板?”他將圍巾兩字拖得極長,韓自揚避開他的直視,淡淡問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出去吧。”
  “好像是要纏住某人的意思吧?”馬初景皺了皺眉頭,“可是現在送算怎麽個意思?春節早過了,就連情人節都不是。”
  “纏住?”韓自揚輕輕揉著眉間,目光卻移向身邊拉開抽屜露出的包裝袋一角,修長的手指亦掩不住溢滿而出的柔情。
  選課的學生隻多不少,這樣子的工作讓她有踏實的滿足感,哪怕在學校的生活依然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常常有開不完的會,或者過分清高的同事——但隻有一點,她和學生的關係是如此的愜意,不必永遠是服務他人的姿態,君莫便覺得很舒心。
  周六的下午,君莫看看窗外,漸漸的春意盎然了,也有愛美的女生早早拋棄了厚重的羽絨服,清新鮮亮的色調總讓人眼前一亮。她皺眉看著眼前厚重的讀本,終於拋開筆。總是這樣,沒有一個正常的人願意埋頭在繁忙的工作學習中——君莫走在人群中安慰自己。
  其實她並不是想買東西,隻是喜歡閑逛——現在工作規律,總是有雙休,或者倒上熱飲閑閑的在宿舍翻書,或者塞上耳機在大街上東張西望。
  “期待一個好日子,
  工作不需我操心。
  能隨便想想東西,
  喝一杯茶也可以,
  寫封信也可以,
  不做什麽也可以。”
  總是讓人想起蜂蜜茶,何況歌名就是honey,仿佛身置橘色柔軟的房間中,哼哼唧唧的念叨著快節奏的歌詞。
  經過星巴克時還是老習慣,雖然最近不大喝咖啡,總是敏感的嗅了嗅鼻子,然後見到了熟悉的張揚著極致美麗的臉——墨鏡壓抑住了濃烈的魅然,卻毫不妨礙她吸引旁人的注目。她顯然也看見了君莫,慢慢的站起身來,摘下墨鏡,向她點頭示意。
  君莫走進去在她對麵坐下。倒是她先開口:“真巧,怎麽在這裏遇到你?”
  “嗯,我換了工作。”君莫一直在詫異,“廖小姐還記得我麽?”
  對座的女子輕笑起來,似乎帶動周圍的空氣顫栗得驚豔起來,低聲說道:“怎麽能不記得?”
  君莫略略有些得意,其實她向來是對美女遠比帥哥敏感。
  “新工作在這裏?”不禁多看了幾眼她的裝束,厚的絨襯衣,工裝褲,倒是很學生氣,她挑了挑精致的眉,似乎想起了什麽,“難怪。”
  君莫有些尷尬,又有些茫然不知所以,隻得笑笑,不過牽動了嘴角而已:“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廖傾雅本是懶散的坐著,捧著眼前的咖啡,聽她這麽說,坐起了身子:“是麽?”嘴角的一抹笑若有若無,目光卻叫人捉摸不透。
  “我是韓自揚的師妹,認識了好多年了,我總是告訴自己要有耐心。”她輕輕喝了一口咖啡,“直到前幾天我才明白過來,他原來總是比我更有耐心。”她微笑看著君莫,“你很幸運。”
  簡單的話語裏,不無辛酸、解脫和祝福,君莫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她重新戴上墨鏡,輕輕推開眼前的杯子,“我新簽了一家法國的模特公司,很快就出去。”她頓了頓,“韓自揚是個好男人。”她搖了搖滑順至肩的長發,“不過有些事真是強求不來。”
  看著她優雅至極的告別,恍然便是見證一場人生的新生,妖嬈且纖細,昂揚著灑脫,亦包含了一個女子的尊嚴和驕傲。
  君莫突然失了興致,離開座位,陽光有些微灼,似乎能感覺出微金的光線跳躍在發稍間。
  第四周課前,她收到教務處的確定選課名單,八十人的限定名額選滿,她覺得由衷高興,這也是一種被肯定的方式。隻是這一次踏進課堂,卻驟然感到失落感,偌大的教室,不過坐了寥寥十幾人。
  “怎麽這麽少人上課?”她俯身去拷課件,淡淡問前排的一個男生。
  “今天是春季招聘會,好多人都去看了。”
  如今的就業形勢嚴峻早已不言而喻了,君莫無話可說,現實麵前永遠什麽都變得不重要了——她才打開課件,就有學生提議:“老師,人這麽少,不如給我們放個電影?”
  她的移動硬盤中是放著不少電影,就是打開的一瞬間讓學生看到了,君莫將耳邊的頭發撥到耳後,笑著問:“來,想看電影的舉手。”
  唰的舉起一大半。
  君莫妥協,“想看什麽?”
  足足三節課的時間,有男生大聲地說“魔戒”,立刻幾個女生附和:“對啊,精靈王子很帥的!”
  她的硬盤中隻有第二部,於是拉上窗簾,靜靜坐在學生中間。
  大峽穀即將要失守的那一刹那,白袍巫師率領著王國最後的騎士們出現在霞光萬丈的朝陽前,千軍萬馬,悄無聲息,鋪天蓋地。睿智的老者舉起手杖,於是希望如同太陽一般蓬勃躍出。
  有男生低聲說了一句:“他媽的真是熱血沸騰!”
  君莫打心眼同意這句話,那時候網上剛放出不過三分鍾的預告片,激動地無以複加,一個人在電影院看了整整三場。如今再看,還是一樣,會迷醉在冷兵器時代的英雄情結之中——電影和小說,總是比人生純粹,不會隨著年齡閱曆的增長而扭曲變色。
  恰好離下課還有十分鍾。
  “今天來的同學,下一次的課希望就電影促進旅遊業問題談談你們的看法。”君莫說,瞄了一眼先前提議看電影的男生,此時正在以受害者的眼神回望她,“以新西蘭為例也可以。”
  下課後在圖書館找了些書出來,單手抱在胸前,慢步走回宿舍,黑暗中隻有路燈投下的長長的身影。就在宿舍樓下,君莫的腳步緩了下來。
  黑色的車子與夜色中融為一體,唯獨倚靠著車門的修長身影卓爾不群,他正靜靜的望向她正走來的小路方向,雕塑一般一動不動——然後,慢慢站直身子,即使是暮色之中,君莫還是看到了他眼中濃濃的笑意。

  光環咖啡
  幽藍酒意,燃燒的盡頭,一飲而盡的是醇厚的香,抑或橙皮的沁香?
  他看她一步步地走來,腳步輕快,手中是一大摞的書——就像這數月未見的日子裏,她終於還是走近他。
  然而她的腳步緩了下來,他毫不介意,麵帶微笑走過去——君莫眼中他的頭發更短了些,卻隻覺得更加清爽。
  君莫略帶僵硬的向他點頭,韓自揚微微掃過她用力抓住書脊而泛著蒼白的手指,嘴角笑意更濃:“好久沒見。”
  她還不至於緊張到問出:“你怎麽在這裏?”或者“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的問題。那樣子的答案隻會讓自己覺得更加尷尬。
  於是盡量像是老朋友許久未見一般招呼:“等了很久了麽?”語氣那般的自然,好似他們早已約好,隻不過自己則姍姍來遲。
  一起上樓,君莫打開門,身後的男子卻微微皺起眉——這麽小的空間,不過就是學生宿舍而已。收拾得幹淨而簡單,窗台下是一張淡色小花布鋪起的小榻——攤著不少的書本。
  他環視這個在自己看來略顯逼仄的空間,良久不語。君莫有些不好意思,淡笑著說:“很小吧?”
  他搖搖頭,似乎不願和她說這個話題。
  君莫將東西往書桌上一擱,笑問:“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她的家中,未必有吃的,卻總是庫存各種各樣的飲料:綠茶紅茶果汁咖啡奶茶……韓自揚簡單的說:“隨便。”
  可是無論如何,家中沒有熱水了,她總是得去燒。君莫將榻上的書本挪在一邊,讓他先坐,自己去陽台的小廚房中燒水。
  韓自揚隨手拾起一個本子,薄薄的一本,密密麻麻的摘抄著她讀書筆記的摘抄。他慢慢的翻閱,目光往下移一行,眉心便愈鎖一分。
  “愛和恨兩者使你的眼睛蒙上色彩,那麽你就無法很清楚地看。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會開始看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沒有一個女人如你愛她的時候一樣美,因為你會投射,你有一個夢中情人在你的頭腦裏,而那個夢中情人被投射到那個女人身上,那個真實的女人隻是扮演一個銀幕的功能。
  那就是為什麽每一個愛遲早都會來到一個失望的點,因為那個女人怎麽能夠繼續扮演銀幕呢?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她會提出主張,她會說:“我不是銀幕!她能夠繼續適合你的投射多久呢?遲早你將會覺得她不適合。在剛開始的時候她會讓步,在剛開始的時候你也會讓步,對她來講,你是一個被投射的銀幕,對你來講,她也是一個被投射的銀幕。
  沒有人能夠永遠為你扮演成一個銀幕,因為那是不舒服的,一個人怎麽能夠根據你的夢來作調整?他具有他自己的真實存在,而那個真實的存在會主張它自己。”
  “每一個愛遲早都會來到一個失望的點”,她在這一句下麵地劃上波浪線,一旁是一個感歎號,微微畫了重筆。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原來她終於還是這樣看待感情的麽?眼眸微微抬起,望向她在陽台上的背影,似乎帶著固執的神氣回望他。
  她端著杯子出來,見他手握著自己的筆記本,詫愕了一下,將奶茶遞給他,順手接回自己的本子。自己在一旁坐下,順手翻了翻,“都是些書摘。”
  “今天跟著人事部的人來看看招聘的事。”他微笑的對她說,似乎妥帖的解釋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出現。
  “噢。”她亦裝傻,其實心中了然——以他的地位還會來關注招聘會麽?
  “我們最近涉足酒店業,有一家五星下個月開張。”他半真半假的說,“你別不信,我真是來招人的——招你:條件任意。據我的觀察,你是個很稱職的酒店人。”
  君莫記起來了,確實有一家陽光酒店如今滿城的打廣告,“陽光?瑞明名下的?”
  “控股罷了。”韓自揚看著她略有所思的臉,不由笑道,“認真考慮下?”
  “可以,薪水比南岱翻倍?”她一本正經。
  “好。”
  “職務呢?”
  “你想去哪個部門?”他凝視她的雙眼,似乎在捕捉她最細微的想法。
  “帶薪假期呢?”
  “你想要幾天?”
  答得比她爽快,那樣子的不假思索,篤定的一一答應她所有的要求——君莫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了。她微微避開他的注視,頗不自在的扔出最後一個問題:“這麽好的待遇,到哪不能去請個精英來啊?”
  韓自揚沉默,雙眼依然是帶著笑意的,卻似乎失去了溫度——從她手中輕輕拿過那本摘抄,指出那一句話,淡淡地說:“我不是很懂。”
  “嗯,是奧修解釋《信心銘》的,我最近在看的書……”她掃到那句話,卻驀然失語,隻能回望他,總以為他向來堅毅若斯,可原來他的笑意中……還是夾雜著無奈的。
  若是別人,她自然可以輕易的說出這是自己愛極的禪宗經典釋讀,隻是睡前總是喜歡翻一翻——不過如此而已。隻是她麵對如此炯炯的雙目注視,卻似乎看破了自己最隱秘的內心深處——不過一句話,她恍然間覺得,自己就這樣清晰的暴露在他的麵前。而這一麵,她本驚心的發現,原來自己以前都不曾這樣清楚。
  他淡然的合上本子,擱在一邊,目光移向窗外,“你以為你能做到那樣?”
  君莫微窘,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向來做不到,卻不需要他來提醒——自己的經曆他是那樣清楚,足夠他下這樣的斷語。
  “我做不到,我隻要知道就可以了。”她冷冷的說,“至少讓我知道會有這樣子的結局,就當作提醒。”
  薄薄的怒氣在他的眼中斂起,他突然低低笑了起來,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既然做不到,就不必勉強自己——能做到順其自然麽?”
  順其自然,順著心意,不要勉強,不要抗拒——那是她慣讀的書中常出現的話,她微微仰起臉,他逆著燈光,立體若雕塑的五官投下一片陰影。
  順其自然?簡單四個字,卻不亞於在她心頭投下了一枚炸彈——她終於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覺得別扭,為什麽寄圍巾時那樣矛盾,為什麽自己總是下意識的抗拒——她想,用時下的話來講,這是矯情;用佛教的話來說,那是“欲得現前,莫存順逆”。
  他雖則麵帶微笑,卻那樣冷冷的對她說話,清冷冷的水澆了下來,她隻覺得狼狽不堪,這樣直接的戳中她的心坎,幾乎讓自己無力招架。她那麽仔細思考的一切,原來真的抵不上他如此簡單的一句話。
  救命一樣的鈴聲響起——最最普通的鈴聲,聯想起他的為人——也是這般的內斂又極不愛張揚的。君莫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有意低著頭,不顧此時他迫人的目光,隻盼他接電話。然而鈴聲就這麽響著,他既不去接,也不掛掉,君莫心焦起來,忍不住抬了眼眸:“你電話響了。”
  韓自揚“嗯”了一聲,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於是掛掉。
  片刻之間,又響起——他終於帶了一點不耐接了起來,“喂。”
  轉開去說:“我去陽台接一下。”
  他出去的時候,輕輕帶上陽台的門,君莫看著他的背影,他望向窗外,永遠是站得這樣挺直,說了幾句話後,輕輕搖頭。隱約幾句話飄了進來,似乎在拒絕什麽。過了一會,他推門進來,臉色不豫,有些懊惱得揉了揉眉心,卻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怎麽搞的,明明沒人知道我來這裏,還是被找到了。”
  他嘴角彎出微笑,“推不開的應酬,我先走了。”
  他抓起大衣和鑰匙,手扶在門的把手上,推開門之前頓了頓。
  君莫站起來……她突然覺得自己心跳極快,知道他在等著什麽,卻隻是艱澀的開口:“那你忙吧。”
  韓自揚身子微滯,回頭望她——第一次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之情,似乎極快的抹過一線疲憊。卻隻過了片刻,極快的低了下頭,便恢複如常。他盡量平靜的背對著她關上門,卻輕輕倚在冰冷的防盜門上,長久未動。
  年輕教師的宿舍樓中往來人很多,大都是學生們會因為各種事務來找老師——紛紛側目,這般出色的男子,靜靜的靠著一扇門,半閉著眼睛。
  一個女生怯生生地走近他:“這位先生,您也找李老師嗎?”
  是來找君莫商討畢業論文的學生——君莫並沒有資格指導學生論文,卻總是有人願意來找她討論,聽她的意見。
  韓自揚搖頭:“不是,對不起。”他很快地移開身子,走下樓梯。
  那兩個女生望了他背影看了很久——遇到這樣惹人注目的男子,不由有些興奮,吐吐舌頭,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 ,這才轉身敲門。
  她們進屋的時候,君莫神色如常,小榻上的書本收拾得極幹淨整潔了。先前和韓自揚說話的女生忍不住說:“老師,我們剛才在你屋外看到一個很帥的男人哎。”
  “嗯。”君莫微微惶神。
  “靠在門上好久了,一動不動,還以為是找您的呢。”年輕的聲音中有著一絲曖昧,帶著抑製不住笑意。
  君莫覺得在自己眼前出現的他從未有過的鮮活——她沒有看到,卻還是能想象到——必然緊抿著嘴角,無限的疲憊。她突然心驚膽戰,那一刹那,迅速的下了決定,於是匆匆的對學生說:“你們等我一下”便衝下了樓。
  她並不確定,然而氣喘籲籲的跑到樓下,卻驀然失語——原來他真的沒有走,他的車還在,她遠遠的看到,他靠在椅背上,卻是極專注的看著樓道的出口——一抹極亮的神色隨著她的出現閃過他漂亮的眼睛。
  韓自揚看著她跑得氣喘籲籲,微微彎下腰,遠遠站著,他突然覺得一切等待都是那麽有意義,盡管在她的筆記中記下的那句話的讓他涼徹心扉,而事實上他希望她的回應並不難,隻要說她可以為他努力就可以了——這樣子的簡單——他還是能一如既往的給她信心和時間。
  手機一直在響,陳姐盡責的在提醒她,煩悶的拔下電池,他還想試試——其實心中知道機會渺茫的,更何況還有她的學生去找她。
  他下車,車門敞著,大步走到她麵前,含笑看她,卻始終不說話。
  君莫憑著一口氣下來,夜風一激,突然覺得清醒不少,訥訥的無法開口。
  他突然開口,語氣淡然,卻如同溫緩的流水,細細長長的流進人心:“我沒有走,一直在等你。”
  是在等她下來,還是等她開口?這些都不重要了。君莫抬起眼睛,就像初遇,眼神清澈而明麗。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似乎所有慌亂與不安都消逝的無影無蹤:“真是對不起。我想我應該重新考慮對你態度。”
  這樣嚴肅、公事公辦的口吻,直讓人忍不住想笑——其實君莫心中有苦難言,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然後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前我總是想得太多,嗯,你知道的……”
  他知道她麵對內心深處向來羞澀,言語間的局促不安,突然讓他覺得心生憐惜,於是他接下她的話,柔和而理解:“我知道了。”
  她這樣子的表態,原來比自己預想的好那麽多——一直蘊含的笑意綻放開,英俊的臉上熠熠生輝,他輕輕伸手撫上她的肩膀,透著堅實的溫暖,似乎在幫她確定和明晰心意。
  君莫並沒有掙開,她微微走近一步,緩緩的說:“可是,我……”她換了一種說法,聲音很低,“你真的那麽喜歡我麽?”她並不是要他回答,隻是順著話語說:“如果,現在我不能像你對我一樣對你……”她抬頭望進他的雙眸,好似兩汪悠遠綿長的潭水交融在一起,“怎麽辦?”
  韓自揚笑出了聲,很是暢快,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那樣體貼和寵愛:“我能怎麽辦?我不會給你壓力,慢慢來,這樣好不好?”
  她咬著嘴唇,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看著他,終於笑了出來,雙眸燦燦若明星,抿著嘴笑,良久才問他:“你不是要去應酬麽?”
  他抬腕看表,無奈的笑:“已經晚了。”還是走向車子,君莫笑望他離開,“路上小心。”
  韓自揚已經坐進車裏,剛剛將車發動,忍不住側首看她一眼,猛然間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利落的下車,重新站在她麵前。他捉住她的手,握住纖細冰涼的腕骨,將手中帶著溫熱的小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君莫帶著疑惑看他,才要問他,他已經極快的放開她,重新回到車裏,向她展眉一笑:“你拿著。”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對她說,“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當他堅持的時候,很少有人能違抗,君莫捏緊了手中的盒子,微笑著向他揮手道別。

  摩卡咖啡
  香濃甜滑的巧克力終於掩去苦澀,甜意如此,嚐試過的人們最終還能否放開?
  第二日君莫醒來,突然覺得心情異樣,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昨晚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現出來,無端覺得溫暖和舒心。
  泡杯麥片打開電腦,教務處的通知已經掛在網上,春假在即——A大剛剛推行的三學期製,將暑假縮短,另設了一個春假,足足有十多天。
  以往這種時候,總是最浮躁的,學生上不好課,老師也無可奈何。君莫呆呆的看了很久那張通知,一下子覺得茫然,不知道這樣長的假期用什麽來打發。直到電話響起,君莫瞥了一眼號碼,這才拍腦袋想了起來——恩平的生日,早就讓她去H市一起吃飯。
  恩平的性子很急,想必是來催她的,於是無視鈴聲,極快的喝了麥片,簡單收拾了就打的直奔車站,鈴聲響了數次,聽著心煩,索性打開無聲模式,扔到了小包的最下層。
  十分鍾一班的大巴坐滿了一半,君莫挑了一個靠後的位置,車子緩緩開動,這才拿出手機慢條斯理的給恩平回電話。
  剛吞了半口水,君莫差點岔了氣,努力吞了下去,冷冷的說:“那我怎麽辦?”
  “你等我下午回來,一起吃飯,反正你有鑰匙對吧?不如你住到明天再回去吧。”恩平輕鬆的說,“欣然說給我驚喜,你說多難得啊!”最後說得可憐兮兮,君莫念在她是壽星,隻能盡量大方的說:“那你早些回來。”
  她掛了電話,窗外景色飛馳,春色漸濃,隻覺得處處綠色,靈氣逼人。
  其實兩個城市給她的感覺幾乎是一致的,水靈靈的朦朧,南方城市大約隻有春秋兩季最合人心意的,陽光不溫不火,微風隻能輕輕帶起發梢末端,總讓人覺得愜意。倒是絲毫沒有感覺自己已經挪了一個地方重新工作生活,君莫熟門熟路的回到名修城,下意識的看看咖啡店,還沒營業——她這麽積極的回來——跨越了兩個城市,時間才不過原本的上班時間,還莫名其妙的給人放了鴿子。
  快步走回熟悉的樓層,不由想到不知道韓自揚昨晚回來了沒有,也隻是想想而已,君莫懊惱得發現自己還是有些不願主動和他聯係——總是覺得心慌。她開門進去,愣愣的看著自己的小屋,原來恩平那樣……拜金,八卦,物質的女人,居然喜歡粉嫩的居家風格,窗簾和桌布都帶著粉色蕾絲。第一件事是將禮物放在桌上,生怕自己會忘了,無所事事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午飯時間,她順口就可以背誦附近好幾家外賣的電話,於是方便解決。午後的陽光最讓人覺得慵懶,君莫不喜歡睡午覺,總覺得會影響到生物鍾,往往晚上就失眠。她習慣在一兩點的時候喝咖啡提神,一忙到四五點就睡意全無。可是恩平向來討厭咖啡因,總覺得是程度略低於海洛因的某種藥物,家中清清爽爽的擱著純淨水數桶,於是她自然而然的窩在軟軟的沙發上,慢慢的倒了下去——睡得天昏地暗,沉沉一片,連一片夢也沒有。
  略帶掙紮的張開眼睛,屋外還是陽光燦爛,君莫又半閉上眼,和腦中殘餘的睡意艱難鬥爭,緩緩坐了起來,瞄了一眼時鍾,快5點了——她的耐心漸漸到了盡頭,恩平總不能就這樣將她喊來,然後不聞不問的和男朋友去快活了?
  她拿起手機,想了想,決定過了五點還沒有來關心自己——就隻能打騷擾了,猶帶憤恨的看了眼桌上的紫色禮品盒——這幾乎是她小半個月的工資,居然淪落到無人問睬的地步。
  韓自揚的車開到那幢樓下,不由自主地慢下車速,他早知道她不會在這裏,還是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陽台上站了一個人影,那樣像她,隻可見白淨的襯衣和搖曳的素色長裙,從來就這樣淡淡的立在某處——記憶也好,生活也好,似水墨畫一般,隻有細細的想起來,才覺得光韻粲然流轉。
  他沒有停下車,撥電話給她。
  終於清晰的看到陽台上的女子接起電話,他突然覺得幸福——隻有這樣一幕,她立在陽光下接起他的電話。
  “你往下看。”他帶著笑意對她說,宛若親昵耳語。
  君莫低頭,自然對那輛車很是熟悉了,不由笑道:“真是你?”
  是很巧,他已經很少住這裏了,恰好回來取些東西,這可算緣分麽?
  “是你下來,還是我上去?”韓自揚直截了當的給她選擇,他時間不多。
  “我下來。你別上來了。”君莫急急的說,既然如今屋子是恩平住著,總不能像以前隨便讓人進出了。
  她抓著手機就往下跑,砰的關上門。
  “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沒有告訴我。”韓自揚撥開她的幾絲額發,她表情微微一僵,卻沒有躲開。他將一切收在眼底,看來並沒有習慣自己的親昵——卻沒有避開,到底還是好事。
  “恩平生日,我早上才來的。”她側著頭看他,高大的身影遮去一些陽光,“可是她把我拋下自己去約會了,我在想自己出現在這裏的意義。”
  韓自揚看了看時間,不無遺憾的歎口氣:“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君莫隻能假裝糊塗,“你很忙?那我上去了。”
  韓自揚微微皺眉看她欲走,實在找不出理由將她留下,亦隻能說再見,卻低低的說:“晚上我聯係你。”
  君莫回頭宛然一笑,揮揮手中的電話,聲音清脆:“好。”
  他微微眯起眼睛,還是那部黑色的手機,隻有那一聲爽快的答應聲讓心情稍稍明快起來。
  才跑到電梯前,又是一串陌生的號碼,心中已經升起了不好的預感——是曾經聽過的聲音,費欣然。
  “君莫嗎?我們被堵在山路上了,看來晚上下不來了,恩平的手機又停機了,她讓我給你說一聲,真是對不起,我們明早回來。”他一鼓作氣的說下來,不帶停頓。
  君莫心中先冷笑了數聲,真把她當猴耍呢?酒店服務業的高級職員,可以全額報銷手機費用,居然還能停機?騙人也不找個像話的理由——還不如說沒電了。
  這樣險惡的用心,就是瞧準了自己不好意思對費欣然發脾氣——她盡量克製自己,用愉快地聲音說:“你們好好玩。”爽快地掛斷電話,心想誰還等你呢,決定上樓提了包就回去。
  然而走到門前,終於覺得整個世界開始扭曲了——她帶鑰匙出來了麽?
  現在可以肯定沒有了,因為她的衣服極簡單,一個口袋也沒有——唯一手中握著的是手機。
  真好,懶得給恩平撥了,肯定關機。費欣然大約也遵從女友的指示,關機。她頭疼的想,自己還能投奔誰?
  或者去酒店住一晚?
  可是錢包在屋裏。
  所謂的山窮水盡。
  君莫打電話給他,一時間也隻是想起了他。
  “我被關在屋外了——無家可歸。”她語氣中帶著不滿,似乎在向電話那頭的男子發脾氣。
  韓自揚頭一次被她的話驚愕得回不上話,過了片刻,似乎平複下心緒:“你下來。”他快速的將車掉頭。
  “你想怎麽樣?要不我讓人送你回去。或者在這裏住一晚?”他略帶微笑的看著她撅著嘴,神氣像極一個孩子,很有耐心的問她。
  “不回,我所有的東西都在上麵。”她沒好氣地指了指樓上,“你……能不能借我些錢?”
  韓自揚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借錢?”他重複了一句,“你想住酒店?”
  君莫點點頭。
  “住我家吧。”他淡然說,“我今晚不回來,反正屋子空著。”態度認真而懇切,並不讓她有一絲難堪。
  “那不好。”君莫搖搖頭,執著的伸出手去,“借我點錢好不好?”她的眼神小心翼翼。
  他看著伸在自己麵前纖細的手,一把拖了過來,懶得再向她解釋。
  她一直不知道韓自揚住哪裏——原來是小區最裏麵的一幢排屋。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君莫乖乖的沒有掙開,轉眼便站在了屋內。他將屋子鑰匙塞給她:“我真是來不及了。你先自己呆著,一會讓人給你送些東西來。”他才要帶上門,回頭望她:“你不餓吧?”
  君莫抿嘴,搖了搖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這才打量屋子——感覺像極了他在南岱住的套房,其實是風格迥異的裝飾,可都是冷冷的,沒有活生生的有人住著的生活氣息。哪怕找出一團用過的紙巾,或者一截煙灰都好——似乎一切都纖塵不染,如同樣板房一樣僅供人觀賞。
  沙發是死灰色的——十分適合他的風格,君莫想起他今天也是穿了灰色的西服,真是英氣逼人——這才發現茶幾上攤著一本雜誌,翻著的一頁上是數部手機的測評報告,她隨手翻了幾頁,皺眉看著不熟悉的術語,一旁寫了一些極潦草的單詞。
  似乎沒過幾分鍾,就有人來按門鈴。
  君莫快步去開門,門外是那次去瑞明傲慢的神色打量自己的秘書,手中提著很大一包東西,麵帶微笑的遞給她。
  君莫低頭看了看,聽到她解釋:“是韓總吩咐我送來的,您看有什麽還缺的,我再送來。”
  這麽麻煩,真是不如隨便給她找個酒店。
  隨意的撥了撥,最上邊的一個極大的保暖飯盒,下麵放著睡衣洗漱日用品,她不好意思地道謝:“真是麻煩你了。”
  “不會。飯菜是公司裏帶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她頓了頓,“韓總現在有很重要的客戶要接待,晚上會聯係您。”那雙化著精致眼妝的雙眼含義不明的瞟了她一眼。君莫頓時氣結:好歹自己也是純良的知識分子,莫非還是被人誤會了?
  隻是風度不能失,她禮貌的目送那個苗條的身影走出去,恨恨的關上門。
  從來不知道鬱結的情緒能讓一個人食欲陡增,或者是飯菜很合胃口,君莫看著桌上已是空空的四層飯盒,半天才想起來應該去洗掉。
  他的廚房更樣板房,整套的進口廚具,就是沒有找出一瓶洗潔精——真是懷疑那天的一桌好菜是不是他做的。
  君莫隻能就著水衝了衝,擱在一邊。
  又不好隨便進人家房間參觀,君莫隻能坐在電視前,無聊的將幾十個頻道翻來覆去的看。他家的固定電話響起了——君莫不敢接,任它響了很久。片刻之後,是自己的手機響了,她這才接起來。
  他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不悅,“你在哪裏?”
  “你家啊。”
  陡然間似乎不悅消散開去,“剛才怎麽不接電話?”
  “我怕是找你的電話,不敢接。”君莫老老實實的說,“怎麽不打我手機?”
  “我以為你看得懂固定電話上的來電顯示。”韓自揚語氣中帶著戲謔。
  君莫心虛的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末尾三個六,是她熟悉的號碼。
  “晚上你睡樓上左手的房間,都是新的。”他對她說,“我大概不會回來了,今晚會忙到很晚。”
  後句的解釋怎麽聽都別扭,君莫覺得自己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嗯了一聲。
  “明天我送你回學校,我也有事,順路一起走。”
  “好,可是我要等恩平回來,等她開了門我好取東西。”
  “哦。”他輕描淡寫的答應,像是想起了什麽,“你……你一個人晚上住著會不會害怕?”他的房子其實不算大,兩層而已,隻是一個女孩子住著空蕩蕩的,大約都會有些害怕。
  她爽快地笑:“頭一次住這樣舒服的大房子,怎麽會怕?”掛掉電話,抱膝坐在沙發上,突然鬆一口氣:要是他晚上回來住,那麽自己無論如何,寧可麻煩徐總,也不想孤男寡女的在他家獨處。
  跑到二樓的房間,打開燈,一張極大的看上去很軟的床,一套灰色條紋的睡具。君莫將睡衣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提進浴室,熱熱的衝澡,將頭發吹得微幹躺在床上,這才後悔——下午睡了那麽久,果然現在難以入睡了。床頭的燈微微亮著,本是最適宜入睡的光線,她突然無端端覺得害怕起來,這樣大的房子,她果然還是不習慣的。
  於是跳起來把大燈開上,走到門口,忍不住偷偷將門打開一條縫,往外張望——漆黑一片,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出去將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隻能將門反鎖,然後鑽進被子,支起耳朵聽外邊的動靜。
  其實什麽聲音也沒有,君莫覺得自己的神經簡直敏感到了極點,隻要有人輕輕一撥,大約就會崩開——爺爺頭七那晚,她就是這樣,覺得自己陷進一個巨大且黑暗的夢魘中,明明知道眼前猙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可以掙脫的,可自己就是醒不來。父母去樓下給爺爺燒紙錢和衣物,她聽得分明,卻連動動手指都不能。不知過了多久,父母的腳步走近,她才勉力睜開眼,大汗淋漓。
  直到樓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君莫像彈簧一樣跳起來,躡步走到門邊,緊緊握著手機,忍了好久,這才開門——樓下開著燈,亮堂堂的晃人眼睛。她鬆了口氣,不會有賊膽大包天到這程度吧?
  果然不是賊,韓自揚微微彎著腰在茶幾前放下鑰匙,轉頭看見她穿著整套的睡衣站在二樓臥室門前,挑眉笑了笑:“吵到你了?”
  君莫向前走了幾步,“沒有,我以為是賊……”
  她睡衣最上邊的口子沒扣好,隱隱露出鎖骨,韓自揚轉開眼睛不去看她,“我回來拿些東西。”——其實哪裏是來拿東西的,不過就是想回來罷了。
  君莫咬咬嘴唇,“都淩晨了,你去哪裏住?”她實在是害怕——“我住的是你的房間吧?要不我住客房?這麽晚了。”
  韓自揚嘴角輕輕彎了起來,“好吧,我住樓下的房間就行了。”
  君莫安心得點點頭,隻說了句“晚安”,突然驚兔般記得自己穿著睡衣,忙不迭的回房間去了。
  而他在沙發前站了很久。他的家,兩個人,真好。

  加力普索咖啡
  涼意中,似乎讓人回憶起所有辛酸甜蜜,自由彌散開冷風中。
  他回來之後,君莫睡得極安心,一早醒來看看時間,歎了口氣,原來才七點。到底是別人家裏,她也不好賴床,去洗了臉,換上自己的衣服,剛要開門,猛然間覺得不對,回到衛生間用紙巾細細的擦了一遍,又把用過的毛巾和睡衣疊在一起抱在手中,打開門向下張望。
  他背對著自己坐在餐桌邊,低頭看雜誌,桌上放著豆漿、稀飯、油條、包子,大約將附近能買到的早飯都堆在了桌上。聽到開門聲,韓自揚回頭看了一眼,自如的向她招呼:“早上好。”他指了指桌上,“來吃早飯。”
  君莫應了一聲,竭力去忽略空氣中輕微的尷尬氣氛。她比劃了一下衣服,說:“這些怎麽辦?”
  “噢,我又用不上。你帶去麽?”韓自揚微笑著說,“或者放在這裏也行。”
  君莫伸向果汁的手頓在空中,片刻後反應過來:“你用不上,我還是帶走吧。”
  他放下手中雜誌,指了指客廳中的茶幾,“你的東西都在那裏。鑰匙也在。”沒有等君莫開口詢問,就解釋:“我昨晚帶回來的。欣然讓人將鑰匙捎給我了——我看太晚了,就順便將東西給你取來了。”
  君莫哼了一聲:“他們還真是樂不思蜀了。”
  “昨天據說欣然求婚成功了。”韓自揚微笑著替他們辯解。
  君莫呆了一會,輕輕呻吟一聲:“天哪。”
  他隻當她是為朋友高興,卻不意君莫說:“才認識兩三個月——這算不算閃婚?”她探究的問他,“我是不是該勸恩平慎重?”
  韓自揚挑眉望向她,意味深長,半天才緩緩的說:“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和時間成正比的。”
  “可是我又要送禮了——她不會放過我的。”君莫喃喃的說,全然沒有聽見韓自揚的話。
  這一分神就將果汁滴在身上,手忙腳亂的用紙巾去擦,韓自揚看了看她,笑著說:“成天都穿素色的衣服,小姑娘就該穿鮮豔些才好看。”
  君莫還穿著昨日的衣服,一邊擦一邊頭也不抬:“我早不是小姑娘了,老了很久了。”
  其實她膚色白皙,學生時候也穿鮮豔的顏色,總會讓人眼前一亮。後來開始工作了,因為長著娃娃臉,所以穿得冷色調一些,努力給人信任感。
  “怎麽不是小姑娘?”他探過身將她耳邊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寵愛。君莫等他將手拿開,才不滿的咕噥了一聲:“不要老這樣。”
  韓自揚恍若未聞,隻是低頭吃早餐。
  “你還等不等恩平?”
  “不等了。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君莫有些氣憤朋友的中色輕友。
  並不是他自己開車,司機還是小肖。君莫向他微微一笑。
  她坐在韓自揚旁邊,春暖花開的日子,車子裏還是開著暖氣,開得平穩。君莫頭一點一點的支不住了,忍不住開始打盹。韓自揚微微側臉看著她,白淨的肌膚上暈出粉嫩的紅色,輕輕笑了一聲,也心無旁騖的開始工作。
  車子上了高速,她睡得極沉,也沒聽見自己的手機在響。
  韓自揚忍不住拍了拍她:“手機在響。”
  君莫迷糊著翻了翻手袋,一下子將包裏的東西倒了出來,手機邊震動邊響,韓自揚歎口氣替她一一撿起來。
  君莫也看到了名字顯示,眼神清明起來,顧不得別的,接起電話:“喂。”
  小肖邊開車邊從後視鏡中望向後麵:“韓總,我們先到哪裏?”
  卻沒有回應。
  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韓自揚靠著後座望向窗外,嘴角微沉,伸手扶著額角。似乎車子中隻有君莫低低講電話的聲音。
  她的答話很簡單,無非是“嗯”,“真的麽”,“我還不知道”幾句應答。她的側麵,長長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睛,一點情緒都沒有泄露出來。
  過了很久,才聽她淡淡的說:“真好,替我說句恭喜。”片刻之後,還是改口:“算了,這樣也不好。”
  滑上滑蓋,君莫忽然無力的倚在軟軟的靠墊上,長長的歎了口氣。
  沒有人開口說話,韓自揚突然伸手將她攬向自己的肩頭,沉聲說:“再睡一會吧,到了我叫你。”
  君莫點點頭,閉上眼睛,可其實隻覺得精神清明,睡意早就飛散開去。
  她閉了一會眼睛,又睜開眼,“送我到百愛大廈那裏就好,我要去買些東西。”
  近在身畔的聲音應了一聲“好”,她不是第一次靠近他,這一次卻覺得他身上總有一種讓自己安心的味道——強壓下複雜的情緒,若無其事的看著窗外。
  他早已合上電腦,卻隻是安靜看著君莫倚著自己說話,她似乎並沒有睜開眼睛。他無從得知她在想什麽,也真的不願再去探知。卻隻知道,她現在還在自己身邊。
  他的肩膀寬闊,隔著白色襯衣傳來暖暖溫意,君莫有些困惑,她記得自己曾經不顧一切的大哭——現在卻整個覺得心中空落落的,說不上難受,卻覺得心慌,她在他的肩頭微微蹭了蹭,想要直起身子,他的手卻已經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帶著輕柔的力道:“多睡一會。”
  君莫在商業大樓前下車,她立在路旁,韓自揚將車窗打開一半,看著她對自己招手道別,春日陽光下,她的嘴角露出淺淺微笑,極像淡然清鬱的一抹白色百合花瓣。他一時出了神,小肖忍不住提醒:“韓總,時間快到了。”
  韓自揚轉回目光,微微頷首:“走吧。”他並沒有關上窗,市內的車速很慢,微風吹在臉上,沒有涼意。
  君莫漫無目的的在人群中逛著,她的目光幾乎是隨意的漫遊在商鋪中。
  茗文在電話裏說,林師兄也算是閃婚了,出國前把婚禮辦了,是和同一個學校的同事。
  腦中亂成一團的想法,卻不知不覺地被一張旅行社的海報吸引,漫獷無垠的大漠飛沙中,駱駝商隊緩緩而行,甚至耳邊也仿佛聽見了清越的駝鈴聲。她腦中靈光一現,絲綢之路——就送絲綢吧。一時間腦中有了想法,便索性將一切拋在腦後,直奔絲綢專賣店。細致的選了一件正紅色披肩——質地極滑韻,摸在手上如泉水流淌,她想象他的新娘穿著它立在他身邊的樣子,一定是淺笑宛然,讓人覺得幸福,便吩咐店員包裝起來。
  手中提著禮品袋,坐上了公車——她心中算了算婚禮的日期,其實正好是在春假之內,覺得五味陳雜——人生中用到“如果”這個詞是極傻的,君莫心中也清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陷進了這樣的思緒中,飄飄蕩蕩的散開在柳絮中。
  回去的公車隻覺得悠長,接到母親的電話,催她回家。
  她突然想起了大漠駝鈴的宣傳畫,心中興起了獵獵的興味,想來自己是極少有這樣的衝動的——跳下車,打車去剛才見到的旅行社。一個小時之後,就拿了收據出來——新工作的第一個假期,她隻想出去散心。
  這樣子的迅速,定了自由行的酒店和車票,她不能給自己反複思量的機會——總是有無數的可能性從思量中慢慢散開去,就像伸手抓住的細沙,越緩慢,越仔細,越用力,卻在指間流散的更快。
  回到學校立刻將禮物寄出,用心的選了一張紅色的賀卡——沉思良久,隻寫了四個字“不離不棄”——她不無惆悵的想,終究要走到這一步。
  午後的陽光下,她懶懶的倚在小榻上,拿出手機,一個字一個字的給他發短信:“師兄,我將禮物寄出了。真是抱歉,不能來觀禮。你們要幸福。”
  她用拚音法,s所在的“7”鍵已有些不好用,她使勁的按,終於看著一行字在屏幕間亮起,發送出去——順手將手機擱在一邊,她知道他不會回。她將自己對他的最後一份心意送出,這樣的一份祝福,實在不需要回複。
  假期前最後的一周,連空氣中都彌散著跳躍的分子,君莫寬容的對待這些學生——他們多年輕,覺得未來無限長,而假期可以大肆揮霍,是值得期待和享用的美好的日子。她在課上問學生多少人計劃出遊,幾乎都舉起了手,於是輕鬆的交流彼此的想法,君莫有時候看著他們的臉龐,恍然覺得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對陌生的遠方充滿期待。
  君莫下課接到韓自揚的電話,終於輕鬆的說:“我下個星期就放假了。”
  韓自揚正站在24層的落地窗前,俊朗的眉宇沉浸在一片金色之中,他極緩極緩的問她:“你打算幹什麽?”
  君莫電話那頭隻是笑,卻不答他。
  “過幾天我要出去一趟,去簽一項技術轉讓。”他在電話裏對她交代。
  “去哪裏?”君莫問。
  “北歐。”
  “那邊的極光應該很漂亮吧。”君莫都替他興奮。
  “君莫,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想要幹什麽?”他微踅著眉問她。
  “你這麽緊張?”君莫突然止住了笑,認真的說,“我要出去旅遊——敦煌,順道去個新疆,我從小就想去了,真的。”
  玻璃澄亮且明淨,清晰地看見樹枝上的嫩芽在陽光中泛著淡淡的光輝,無限生機。隔了那樣遠,韓自揚卻看得清晰明了。
  突然聽到她說:“等我回來給你禮物,請我吃飯吧?”她的聲音這樣輕鬆,韓自揚陡然覺得那麽誘惑,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眉眼間舒展開得笑意,微帶俏皮的皺著鼻子。
  他沉聲:“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她答應他。
  過了幾日他出差,君莫也開始簡單收拾行李,隻背了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套了一件旅遊風衣,自覺頗為風塵仆仆。
  終於不再接到他的電話——韓自揚在歐洲,和她有著時差,於是總是給她短信——她覺得貴,據說用全球通發送短信的費用是她回他的數十倍,常常一早開機就是他的短信,寥寥數語,有時不過問個安。當然要回——她回得詳盡,什麽時候坐什麽車,很想去哪裏玩,她一字一句的告訴他,那樣順手,那樣自然。

  焦糖瑪其朵咖啡
  I am because you are.
  君莫買的車票是到西部的一個省會,再轉車到敦煌。在火車上睡飽了,自然活蹦亂跳的下車,看看時間還早,於是出火車站吃最著名的牛肉麵。雖然牛肉麵館如今遍布全國各地,她卻覺得真是原產地的好吃——那樣筋鬥的手工拉麵條,加上大片的牛肉,鮮美的湯汁,叫了一個大碗,卻隻覺得意猶未盡。
  回到車站候車,隻覺得候車廳雖大,卻昏暗得叫人窒息——並不是客運的高峰,卻還是人山人海,走道堆滿了大包小包,充斥著方便麵的味道。君莫卻打心眼的不討厭,學生時代總是這一刻的等待最讓人覺得溫馨,待到上了火車,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每次父母都要去車站接她,君莫卻耍著脾氣不願意,總是在腦中期待自己拖了大箱子在家門前按響門鈴的那一刻——既可以給家人驚喜,又堂堂正正的表明自己已經長大了。
  可惜了四年的時間,每次總是有家人來接她——誰讓自己零零碎碎的東西多呢?一個箱子也裝不下——父親老是擔心她一個人拿不下,其實君莫偷笑,每次在車上她甜甜的喊別的大叔幫忙,總會應者雲集——長得甜美,又叫得歡,甚至有人幫她一路提到車下。
  這次自己的負擔隻有背後的旅行包,她覺得得意——以前羨慕極了那些行囊簡單的旅行者,可是一旦輪到自己,就無論如何也沒法給行李減負。於是無怨無悔地隨著大部隊一步一挪的向檢票處前進。
  找到了自己的臥鋪,將東西收拾妥當,便倚在床頭,嘴唇微微有些幹燥的裂皮,雙手似乎也是粗糙的帶著沙礫的摩挲感——西北的天氣到底是不同的,幹燥的超乎自己想象,就連頭發都帶了靜電似的僵直起來。
  她倒不覺得不妥,相反,總覺得隻有這樣方才當得起豪邁粗獷的西部之名。總是呆在細雨飄零且溫潤的江南水鄉,隻怕再強悍的英雄也能給潮氣泡得酥軟了去。
  車身晃動了一下,列車廣播已經開始了。一搖一晃的節奏緩慢而柔和,很像搖籃——於是裹上了略帶消毒藥水味道的被子,悶頭大睡。
  卻不知錯過一路的風景。
  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她探頭望向窗外,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居然真的有大片大片的如白雲絮狀的羊群,再絢爛的霓裳奢靡,卻遠敵不過大自然中純淨的金、綠、白三色組合,協調的一如飛馳的電影外景畫麵。
  她近乎貪婪的用眼睛吞噬窗外一切,從未想象過戈壁荒野的貧瘠中居然也能水草肥沃的牧區,實在是該行遍了萬裏路,方才覺得之前的自己眼界狹小。隻是連連可惜將大好的時光用在睡眠中。
  西部大省地形狹長,火車行走的這一段恰好便是最人跡稀少的一段,風景卻出乎意料的好——從車窗往後望,好幾輛火車在一個轉彎處匯合,浩浩蕩蕩的行駛在平原上,遠處的雪山叫人想起了梁羽生的《冰川天女傳》,既感慨人力的無窮,又叫人仰望自然的浩淼。
  直到星光點點,再也望不清窗外景致,君莫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胡亂吃了點東西,這才看到韓自揚的短信,今天上飛機,明天就回到A市。
  給他回短信,卻試著發了一次又一次,總是失敗,大約這裏太過荒涼,移動信號沒有覆蓋——隻得氣餒的放棄。睡前給自己倒一杯水,火車上的熱水漂白粉味道刺鼻,她也將就著喝了幾口,不禁皺眉,卻說不上是為了什麽。
  第二日下車,其實距離敦煌還遠——據說還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小站名字卻是愜意,叫做柳園——想必當年折柳相送之風極盛,邊塞要道更是如此——這才留下了這樣的名兒。西北的清晨很是清冷,呼出的氣都結成白霧,於是匆匆上了一輛小巴士,車子有些髒,卻不妨礙雀躍的心境。
  三小時的車程有些長,隻是君莫看到一路上的瓜園果園,又不免睜大了眼睛,驚詫萬分——旋即笑自己少見多怪,初中課本就學過新疆瓜果甲天下,必然是溫差大而糖分多的緣故。
  敦煌隻是一個小城,找到酒店也不難——到了才發現根本沒有必要預定酒店,現在還不到旺季,離五一也尚有好幾日,處處清冷,倒似為即將到來的黃金周儲備能量一般。
  痛快地洗個澡,決定下午就去莫高窟——亦是此行最期待的一站。幹燥的地方頭發也是幹得快,君莫才出了酒店,隻覺得一陣清爽,坐了散客的車去莫高窟,臨走前倒是酒店前台小姐主動地問她要不要幫忙訂去烏魯木齊的車票,於是付了定金,坐車去莫高窟。
  一路坐車,天氣有些沉悶,烏雲黑壓壓的停滯在頭頂——司機笑著說:“沒有關係,這樣子的天多了去,不會下雨。”
  駛到一半,一旁的遊客紛紛指著窗外,滿目的驚豔——萬道金光從雲層中密密灑下,折射出利劍一般的清輝,而將整個黝黑色土壤的平原切得淩厲破碎。
  史書記載的樂尊和尚也是因為見到“狀似千佛”的金光萬道,方才在此處開鑿第一個石窟。君莫心中不由念了一聲佛,這一眼世間的壯景,便足以不虛此行。
  她默默下車,先在旅遊紀念品的專賣店要了一套明信片,一一寫給父母和朋友,也算是紀念。恰好分完,並沒有留給他——君莫邊排隊買票,便給他短信:“正要進莫高窟!”
  韓自揚下飛機,技術部總監正忙著準備立刻召開會議,於是陳姐和費欣然來接機。遠遠看著韓自揚走來,助理推著行李車,兩人低頭講話。
  費欣然向他倆揮手,韓自揚亦向他微笑點頭,片刻後表情舒展,手中的電話終於震動提示有短信。
  他放慢了腳步,助理停下等他,韓自揚微微揚了楊下巴,示意他先出去。
  電話中她的聲音帶著極度的興奮和張揚:“我剛剛從莫高窟出來!”
  “下一站去哪裏?”韓自揚低聲問她,嘴角漾開笑意,一旁好幾個候機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嗯,我還想再看一遍。你知道麽?今天的導遊居然是一個曆史係的碩士生,真漂亮的女孩子——她說她喜歡這裏,離家背井在這裏講解工作了兩年了。”君莫拿著電話眉飛色舞的講,“真像傳奇,她說喜歡看這些壁畫和雕塑……”
  她第一眼就喜歡帶她的導遊,清瘦的個子,長發紮起,帶著柔柔的南方口音。
  一畢業就來到這裏當景點導遊,所謂的桃花源,不過帶著夢想生活,如此而已。
  她講的興奮,卻不意電話那頭,韓自揚的聲音也開始清冷起來。
  “你很喜歡那裏?”他含笑問,隻是這笑容簡單的挑起了嘴角,倒顯出了幾分淩然來。
  “是啊……不是不是,不是那種喜歡。”君莫轉了念頭,終於察覺出了不妥,隻怕他又以為自己一時間轉了念頭,悶聲不響的跑到了大西北當一輩子的導遊——不由抿嘴笑了起來,她哪裏是這樣子任性的人。
  他心中帶著微惱,聽到電話那頭輕輕微笑,卻不好發作,無奈的皺了皺眉,低沉著聲音:“什麽時候回來?”
  “我訂了明天去烏魯木齊的車票,總要過幾天吧。”其實她心中殊無計劃,隨身倒是帶著一疊自助遊的資料,打算走到哪裏算哪裏,實在累了就轉身回來。
  陳姐衝他揚了揚手表,示意時間緊迫,一屋子的人在等他回去開會,隻能匆匆掛斷電話:“我再和你聯係。”
  君莫掛了電話,笑容明媚的對導遊小謝說:“留個電話給我吧。”兩個年輕女孩,專業又一樣,彼此倒是投機。
  “男朋友麽?”小謝已經下班,反正無事,帶著她又走了一遍石窟,這一次將好多平日裏不對遊客開放的窟龕都打開了讓君莫好好看。
  君莫細細俄看壁畫上工筆細致的千佛或者舞藝翩躚的飛天,連連咋舌,一時間也沒聽小謝的話,“你說什麽?”
  “我說你怎麽一個人出來旅遊?男朋友不擔心麽?”
  君莫的臉幾乎湊近了壁畫,不敢大聲嗬氣,片刻才轉過頭來:“男朋友?現在還沒有,說不定回去就有了。”她笑得曖昧,小謝也覺得有趣。
  “為什麽這邊緣是黑色的?”君莫指著一個小飛天的衣袂問小謝。
  “氧化了阿,想想,都多少年了。”
  君莫腳踩著西夏時代刻的蓮花磚,隻覺得時空流轉,古意盎然。然而第二遍還是走得快,轉眼間又立在棧道下,小謝笑著提醒她:“你再不走可真沒有回敦煌的車了。”頓了頓,“今天連看兩遍,便宜占得挺大了。”
  小謝微笑抱抱她,大聲對她說:“再見了!”那樣聰穎的一個女孩子,短短的數個小時,竟然似乎認識了她數年一般,她的眼睛就像大漠夜空中璀璨的星子,帶著探究看她:“你呀,心太小,眼太大。”又略帶著自豪:“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世界都亂套了。”
  君莫說:“如果來南方,一定要找我。”
  她笑著揮手,心中默念:什麽才是心太小,眼太大?原來這就是,明明眼前的很好很好了,還是忍不住羨慕旁的,她想,這樣真是不好。
  於是回望漸行漸遠的三危山,笑眯眯的給韓自揚打電話,卻關機,便蹲在路邊攤上給他選禮物——一隻軟軟的白色的小駱駝,想來他收到時一定就會哭笑不得。
  回到酒店,君莫給父母打了電話報平安,然後走出去繼續行程,鳴沙山和月牙泉據說日落的時候最是觀賞的佳期,最終卻有些覺得失望——對這一潭人工澆灌的池水,總是覺得不舒坦,駱駝又顛得慌,便早早的出了景區。
  再撥他電話,還是關機。
  會議室走得空無一人,韓自揚雙眼已有些微澀,卻長舒了口氣,拿到轉讓後,終於開會將一切部署妥當,這意味著瑞明終於得以和國際上擁有電子通訊最頂尖的技術的公司並駕齊驅,他心中感歎,和國外相比,國內的技術還是有些差距——幸好這次終於趕上了。
  才記起打開手機,移動公司提示有人在關機期間曾經呼叫他——那個號碼,早就能倒背如流了——叫他一陣欣喜,隨即瞄了眼時間,實在太晚了,想必她也已經休息,倒心甘情願的合上了手機。
  韓自揚難得的晚起了一日,大約一下飛機就開了數個小時的長會的緣故,時差倒是一下子能調整過來了——他頭一件事便是去撥電話,其實公司的大事解決了,卻難得的覺得心頭不安,卻又不明所以——電話那頭極是嘈雜,他聽見君莫很大聲地說話:“嗯?你大聲一點?”
  他加大了聲音:“你在哪裏?怎麽這麽吵?”
  “車站,馬上坐車去烏魯木齊。”君莫用手捂住一隻耳朵,大聲地回答。
  “我掛了阿,馬上要上車了。”君莫匆忙掛了電話。
  再看一眼手機,卻沒了信號——君莫望著手機發呆,明明臨走前給衝了值,怎麽還是停機了?她恨恨得咬牙,移動還真是黑,自己明明沒有打多少漫遊和長途啊!
  韓自揚走進餐廳,難得的吃飯的幾個人都守在電視前,不像往日一樣低聲談笑。
  他抬眼瞟了瞟電視,馬初景對他招手:“boss,來看,太刺激了!13級的大風啊,連火車都掀翻了!”
  他站在了人群後麵看畫麵,新聞念得平板:“由蘭州開往烏魯木齊的xx列車行至南疆鐵路珍珠泉附近時,因瞬間大風造成該次列車機後9至14位車輛脫軌,目前救援人員因為風勢太大無法趕至現場,傷亡情況也無法統計。南疆鐵路也暫時中斷。”
  畫麵中隻能見到一片暴風沙,狂嘯席卷天地間。
  有人在前麵歎氣:“13級,連火車都卷起來,那些救援人員怎麽進去啊?”
  韓自揚似乎隻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的撞擊胸腔,隱隱覺得額角發疼,一摸口袋——手機擱在辦公室了。他近乎粗暴的將馬初景手中正在發短信的手機搶了過來,手指有些控製不住的顫抖,迅捷的撥下那串號碼。
  片刻,移動客服的聲音如此甜美:“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他用盡全身力氣罵了句粗話,轉身疾步回24樓,這樣子失態,一眾高級員工呆呆的站起身子,看著他的背影,麵麵相覷。
  幾乎快跑到了秘書部,陳姐尚未下班,驚愕的看著韓自揚雙目帶著赤紅,快速的寫下一串號碼——“去衝值,馬上!”然後又說:“去查早上十點敦煌到烏魯木齊的火車。”語調已低沉的近乎可怕——她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樣——唬得轉身就去叫住幾個年輕的秘書,穩住了心神,條理清楚地吩咐下去。
  韓自揚也不進自己辦公室,就這麽站在門外等。陳姐效率高,十分鍾後,鎮定的對著韓自揚報出列車號——他的心,就這麽晃晃悠悠的沉到了冰窟之內,冰冷的無法呼吸,卻又像熱血都湧上頭部,竭力問了一句:“手機呢?”
  “應該可以接通了。”
  他背過身,撥通電話,的確不再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片刻的失望與驚心漫無邊際的將他淹沒,韓自揚還是勉力定了定心神,轉過身:“幫我訂最快到烏魯木齊的機票。”
  陳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說:“好。”旋即說:“我通知西北區總部,看您需不需要協助?”
  韓自揚走進辦公室,頭也不回:“讓小肖和我一起去。我不在的時候,你讓人打這個號碼,直到有人接為止。”
  他打開網頁,關注網絡上實時報道,一條條看得仔細,卻無所收獲,現場風勢太大,救援隊和媒體無法進入,沒有確切的消息。
  陳姐進來,晚上九點的機票,他點點頭。
  “西北區的王總會去接您。”
  “你給他電話,看看那趟車出事的地點能不能過去?他們是怎麽樣援救的?”他冷靜的吩咐。
  陳姐略帶關切的看他一眼,轉身出去。
  他近乎神經質的一遍遍撥電話,始終無法接通——突然間覺得無力,閉上眼睛倚在靠椅上,什麽都不願去想了——第一次覺得,麵對這樣的事,原來自己無能為力,原來隻能坐在這裏等待。
  趕到烏魯木齊已是第二日近淩晨的時候,王敬中在機場外等他,韓自揚臉色鐵青,機場外狂風怒作,氣溫也極低——他匆匆從南方趕來,幸好陳姐考慮周全,給他包中塞上了大衣。一旁小肖遞上大衣給他,韓自揚順手接過搭在手上,“陳秘書給你電話了沒有?”
  “她說一直沒有聯係上李小姐。”王敬中看了一眼,韓總風塵仆仆,隻有助理提了一個箱子。
  韓自揚濃眉一挑:“那邊情況呢?”
  “據說已經現場有傷亡,但是還不確切,救援隊開不進去。”
  “你安排一下,我要去出事的地點。”他打開手機,又一遍遍的撥電話。
  王敬中嚇了一跳:“這裏離珍珠泉遠著呢,我聯係過政府救援隊了。他們也要等風勢略緩才能進去。”
  韓自揚慢慢從嘴角憋出了一句話,帶著無可扭轉的決斷:“我不管,弄一輛來。”
  王敬中小心翼翼的看了小肖一眼,後者無奈的向他聳聳肩。
  “韓總,你確定李小姐在那一趟車上?是不是再查清楚?”他切切看了韓自揚一眼,“我剛才已經打電話讓人去敦煌的酒店旅行社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上了那趟車。”
  韓自揚輕哼了一聲,“上車前我和她聯係過,應該就是那趟中午發的車。”隨即心頭一陣煩亂, “我要一個司機,快一點。”
  王敬中落在後麵打電話聯係車輛,小肖主動走在他身邊:“王總,多擔待些——韓總也是關心則亂,不是故意衝你發脾氣。”
  王敬中點點頭,表示理解:“唉,我知道,可是天力實在不可違——我盡力吧。”
  他極快的派了一輛越野車,又找了一個熟悉地形的老司機,很快來接他們。幾分鍾後駛入了黑暗中一列車隊中——都是要開往那裏的,既有第二批增補的救援人員,也有大批守新聞的媒體。
  劈劈啪啪的沙子敲打在車窗上,韓自揚覺得心慌,扭頭看司機:“這風什麽時候能停?”
  “停?”老司機笑了一下,“能緩就不錯了,這裏十天倒有八天刮著大風。”
  也不知開了多久,韓自揚隻覺得天空完全沒有要放亮的跡象,鋪天蓋地的黃沙和塵土,連時間都停滯下來。他捏著手機看,信號忽強忽弱,車速不算快,隻是不時有大小不一的石子敲打在車子底盤,或尖銳或悶鈍的聲響讓人不安。
  小肖坐在前邊接起手機:“陳姐?”他聽了一會,立刻將手機遞給了韓自揚——
  “怎麽?電話打通了?”他迫不及待的接起電話,甚至揉在額角的手也不自覺地停下來了。
  “不是的。李小姐並沒有在出事的車上,我們從她在敦煌住的酒店得到的確切消息是她上了另外一趟車,如今可能被困在後邊——等到南疆線通了才能到烏魯木齊。”
  韓自揚隻覺得一口鮮活的生氣慢慢從心底升起,很緩很緩的溫暖了胸腔,他知道陳姐不會信口開河,必然有了把握才這樣對他說——隨即語氣急快:“怎麽回事?”
  “李小姐原先是訂了那一趟車,後來酒店總台程序出了點問題,沒有趕上將票給她——她就坐了下一趟車。”陳姐加重了語氣,“應該不會有錯——服務員說在車站她沒有趕上車,發了一次脾氣,所以印象深刻。”
  “並且,我從南岱調了她原來的檔案和照片,發到王總那裏,他們已經確認了不會認錯。”
  恍若生死懸崖邊走了一圈,終於見著了若隱若現的曙光——卻也看見了腳底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的猙獰。韓自揚無限疲倦的倚在車裏,“謝謝你。”
  他掛上電話,“替我接通王總。”
  “南疆線上堵車的情況怎樣?”他清晰明快的問,“會不會出問題?”
  王敬中篤定的回答他:“不會有事,出事的那裏是全疆著名的風口,幾十年也難見,後麵的車最多不過被困上十幾個小時。”
  出事至今,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韓自揚隻覺得無時無刻自己處在緊繃的狀態中,躊躇了很久,問道:“你看現在怎麽辦?”
  “韓總,我建議您回烏魯木齊等。一來那個地方根本過不去,二來在烏魯木齊辦事周旋也方便。按照以前的慣例,前一趟火車出了事,後麵的等上一段時間也就到了,您不用太擔心。”
  君莫躺在臥鋪上,焦躁起來,一點也不明白怎麽好好的天氣突然就變了,列車廣播又一遍遍的在公告:“由於天氣和道路原因,列車現在晚點,請各位旅客安靜休息,前方道路一通車……”她無心再聽下去,塞上了耳機,傳來蔡琴的“是誰在敲打我窗”,抬頭看看被風沙吹得黃糊糊的車窗,啞然失笑。
  她的心態尚可,而周圍的環境卻隱隱帶了不安的騷動,畢竟停在這個地方十多個小時,連上廁所也困難,加之天氣惡劣,已經有乘客和列車員起了衝突,一個三大五粗的男子指著嬌小的服務員罵罵咧咧。
  一旁有人幫著起哄,也有人拉開了那個男子,她也知道了前方列車被狂風掀翻的消息,再也無法向之前那樣從容了。抱膝坐在床上,一模一樣的風景看了那麽久,實在膩了——似乎風勢沒有減小的意味,她從背包中拿出那隻小駱駝,雪白的容貌,紮得手掌心暖洋洋熱乎乎的——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卷了進來,夾雜著大顆大顆的黃沙,一下子將君莫吹傻了。她勉力睜開眼,她所在的車廂靠前的窗子被刮破,怒風狂吼如巨龍一般,連人們的呼叫也被吞噬的一幹二淨。
  立刻有幾個男乘客拿著被子去堵窗口,迅速來幾個乘警和列車員,勉強找來了一塊不知哪裏弄來的木板,就這樣頂著,卻越發的吃力——君莫終於覺得心驚膽戰——這樣可怕的巨風,是真的有可能將整列火車掀起。
  她呆呆坐著,幾乎下意識的去拿手機,信號一格還是空空蕩蕩——有信號又怎樣,差點忘了,如今還欠費停機了。她突然記起了自己和韓自揚的約定,他低沉的聲音性感而磁性:“一言為定。”突然便覺得眼眶有些熱辣起來,“怎麽辦,要是回不去了怎麽辦?”
  她茫然的撥出他的號碼,似乎這樣能然自己平靜下來。指節摁得發白——君莫強迫自己關了手機,覺得自己不停的盯著一部永遠無法和外界聯係的手機未免太過神經質。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覺得車廂也微晃起來。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裏除了漏進的大風呼嘯聲,一派安靜,卻叫人發抖的恐懼。而這樣的寂靜,又滋生出種種恐怖的幻想。她一動不動的抱膝坐著,將臉埋在小駱駝的小小駝峰中。
  先前和乘務員吵架的男子低聲說了一句:“好像風小了一些。”他一直幫忙按住木板,臉上微微輕鬆,問另一個人,“是不是?”
  清清楚楚地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裏——君莫望向窗外,似乎飛沙走石緩和了一些,片刻之後,廣播打開了:“由於風速減小,前方南疆鐵路經過搶修,已經可以通車,列車即將啟動。”一片歡呼之聲,竟然壓過了風嘯。那個漢子一時間輕鬆下來,手中力道也減小,木板便重重的打在了左臉上,看見的人都笑了起來,他也不好意思地低低笑了幾聲:“手都麻了,嘿嘿。”
  關係陡然間緩和下來,有人拿了水遞給他們幾個一直撐著木板的,自願去換班,乘警們也安慰大家:“到烏魯木齊也不過就四個小時了,大家少安毋躁。”
  路過風穀那一段,窗外望去,人聲鼎沸,赫然一大段列車被掀翻在路基旁,像被折翼的巨龍,萎頓一旁。密密排著那麽多的車子,救護車卡車,人人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雖然列車開過隻那一瞬間,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韓總,李小姐上的車我已經和鐵路局確認過,已經過了風穀口,估計還有一小時就可以到站了。”韓自揚坐在貴賓室裏,桌上攤著一堆食物,卻紋絲未動——雙眼中布滿血絲,整整一日一夜未睡了。
  “救援隊已經到了那邊,我們的人也過去了,據說受傷的乘客已經轉移到吐魯番的醫院去了,並沒有發現李小姐。”王敬中坐在他對麵,“您先吃點飯吧?”
  他略略點點頭,看見小肖背的包擱在一旁,隱約露出了棕黃色的格子,他一直將她送的圍巾放在辦公室,大約出發前陳姐替他塞了進去——他站起身一把扯了出來——柔軟的蜷在他的指尖,他突然間覺得莫名憤懣,他要和她糾纏一生一世,那麽決不容她出事!
  列車駛近了城市,君莫順手滑進口袋,開機。她毫無感覺的茫然看著那塊木板橫亙於地,車速很緩,幾個大漢舉了一路,個個都累得坐一邊,話都不肯再說了。
  他近乎疲倦的又一次撥電話,彩鈴的聲音讓他一時間呆住,將手機拿開了耳邊,不可置信的看了幾眼——直到清晰的傳來柔柔的聲音:“喂。”
  韓自揚覺得自己的嗓音在顫抖,他毫不避諱這一點,卻隻是問:“你還好麽?在哪裏?”
  君莫突然間失語,聽到他的聲音,恍若重生,隻覺得後怕。過了好久,才覺得臉上微涼,抬手摸摸臉頰,細細的一道淚痕。
  “我沒事,不用擔心。”君莫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安然無恙的樣子,想必他看到了新聞,卻又怎能猜到他的心情亦是從修羅地獄轉了一圈回來。
  “你還有多久到烏魯木齊?”韓自揚強壓下劇烈的心跳,聲音自持著透出冷靜。
  “馬上到了……”
  他也聽到了火車報站的聲音。
  “你替我交了話費?謝謝你啊。”君莫不知道說什麽好,身邊的乘客都有秩序的往前移,準備下車,“我不和你說了,我下車了啊。有點擠。”
  “你不要掛。”韓自揚重複了一遍,“你不要掛,你下車。”
  他不再說話。電話中隻聞令人安心得沉穩氣息。
  君莫隻能遲疑著將手機放在耳邊,一邊背上包下車。
  韓自揚站在站台上,陰霾的天氣中,風速猛烈,他卻一眼看到了那個女子——穿著深綠的外套,黑發及肩,一手持了手機,正低頭從車廂中出來。
  他撥開人群,快步向她走去,可是人潮那麽擁擠,他隻覺得自己走得慢——似乎兩人的聯係好似風箏唯一的引線,他卻不敢用力的去牽扯,隻能一遍遍低低的說:“你站著別動。”
  君莫捏著電話,似乎明白了什麽,轉頭四處張望。
  遠遠的隔著人流,他穿著黑色的襯衣,向自己走來——君莫恍然間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下意識的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電話,遲疑著說:“是你麽?”
  那麽遠,他終於舒心的微笑:“是我,你站著別動,我來找你。”他笑得那樣輕鬆,突然覺得心中安定,她終於還站在原地,等他走來。
  君莫合上手機,向他招手。
  韓自揚看得極清楚,她手中捏著的那支白色手機,晶亮的鑽石即使在昏暗的天氣中也是熠熠生光。但是他已經全然不在乎了,她用不用這支手機,他真的不在乎。因為此刻,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將她摟進懷中,下巴恰好擱在她的耳側,溫熱的氣息將她的頭發吹得微動。
  她的臉色發白,眼圈發青,疲倦的縮在他的手臂中。
  他準確無誤的抓住了她的恐懼,低聲安慰她:“不要怕,沒事了。”雙手卻毫不放鬆,緊緊地將她擁在胸口。
  君莫閉上眼,慢慢放鬆下來,她真的覺得恐懼,是因為害怕來不及——三年來,隻是因為那一個小小的心結,那麽少對父母表示過感情;而一直抱著她的那個男子——他努力的接近她,他說“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那一刻明明自己怦然心動,卻依然硬起心腸置之不理。
  她緩緩的伸手環住他的腰,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真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
  韓自揚低頭,她的臉頰帶著令人迷醉的微微酡紅,目光卻明澈而柔和,印象中她從未這樣和自己對視——隻是淡淡的目光,卻來得及注定這一生一世的糾纏。

  紙書版小番外
  “老大,第二家酒店都在這裏開張了,嫂子總該出手了吧?”馬初景坐在餐廳的一角,笑嘻嘻的看著韓自揚,“肥水不留外人田,嫂子這樣的人才,不在自己的酒店幹也太可惜了。”
  “你是不是向來吃飯的時候話這麽多?”韓自揚將手中的餐具一扔,站了起來,“我先走了。”
  “唔……等等我……”馬初景著急的扒一口飯站起來,“一起走,我有事上去找陳姐。”
  電梯裏,韓自揚似乎比平時話更少,幾次摸出了手機,略看一眼,便了放下去。
  陳姐不在,倒是平時很是活潑的小孫在整理文件。馬初景三句兩句交待完了公務,隨口說道:“還在等小費那邊的消息麽?美國那邊的並購案怎麽樣了?怎麽韓總看起來不大開心?”
  小孫小心的瞄了一眼門外,確認總裁室的門緊閉著,幾乎挨著馬初景的耳朵:“我猜是在家吵架了。”
  馬初景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去——“快說快說!”
  小孫略帶為難,“我也是猜的,昨晚我加班得晚,回去快淩晨了——韓總一個人臉色很不好的回來了,就在辦公室的套房裏過了一夜——你知道,以往隻要不出差,他都是回家的,有什麽事情也都是帶回家去辦公。”
  馬初景一臉曖昧的拍小孫的肩膀:“這麽勁暴的消息,嘿嘿,明天工作餐我請了。”
  他看了看時間,還是午休,決定去看望一下韓總。
  韓自揚確實在生氣,他靠在椅背上,腦中翻來覆去的全是昨晚那一幕。
  君莫一動不動的坐在沙發上很久,臉向著電視,電視裏咿咿呀呀放著京劇——她以前從來不看這個的。他都忘了開始是怎麽吵起來的,總是到了現在,他坐在離她最遠的那個沙發上,也是凝住了目光,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他忍不住從口袋裏拿出一盒煙,剛點上,掃了她一眼,又掐了,“好了,快去睡吧。”
  君莫猛地站了起來:“我不想睡,我去走走。”
  她站起來,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抓茶幾上的他的車鑰匙。
  韓自揚幾乎是眼疾手快的奪了下來——“你瘋了?剛學會開車幾天就學人半夜去兜風?要去我陪你去!”
  君莫的手伸在半空,半天從嗓子裏蹦出幾個字:“我不要和你一起。”已經帶了哽咽,生生的把韓自揚肚子裏的一場火澆滅了。
  他看著她抓起身邊的包,似乎想出門。
  那時候,韓自揚似乎清晰的聽到自己的一聲長歎——她的脾氣,是真的今晚不想和他一起了。
  於是走上幾步,抓過她的包扔回沙發上,低了頭看她——她照舊是一言不發的將頭撇開,隻讓他看到柔軟的額發和微翹的鼻子。
  “我出去。”他淡淡的說,便真的開門出去。
  “老大,這麽說,你們真的吵架了?你還一夜不歸?”
  韓自揚閉了閉眼睛,他能怎樣?深更半夜,難道讓她一個人出來?不如自己出來的好,況且讓恩平打電話去確認了一下,雖然在哭,到底還是在家裏,並沒有出去亂跑。
  此刻他不急著趕馬初景走,他雖然聒噪,到底也是種聲音,解解悶也好。
  然而馬初景也不開口了,笑嘻嘻的開始打手機。
  是清晰的女聲,帶著疑惑:
  “初景?”
  “大嫂,我們這個月的一家酒店開張,請你去給做個培訓啊?”馬初景晃了晃手機,示意自己按了揚聲器。韓自揚已經轉開了目光,卻也沒有製止他,此時俊朗的臉上陰晴莫測,便是馬初景,也覺得自己玩笑開大了。
  “別開玩笑了,你有什麽事情?”君莫拿著電話,微微有些頭疼。
  “就是……其實老大在我旁邊,你和他講話?”馬初景忽然說不下去,對麵男人的目光,說不上生氣,卻靜靜看著他說話,他突然覺得自己難以理解他在想什麽。
  君莫安靜了一會,忍不住眼角發熱,終於慢慢說:“不要了,我要去上課了,下次一起吃飯。”啪的掛斷電話,卻莫名的失落——昨晚看著他的背影出門,決絕的像是永遠要離開這個家,像是忘了他當初說的話:“你不要動,等我過來就好。”而他一離開,似乎她的世界,就再也沒有晨起的咖啡香了。
  韓自揚看著馬初景落荒而逃的背影,總是極有精神的雙眼緩緩閉上,片刻,摁了秘書室的內線,要了一杯黑咖啡,他幾乎忘了,今天早起的時候,並沒有和君莫一起喝上一杯。
  君莫走出學校的時候,天氣很好,陽光還沒在這個世界消褪去,透過綠蔭,讓人覺得臉頰暖暖的,似乎有著橘色橙汁的香氣——然而她的世界,在片刻間覺得鮮亮起來,是因為見到了在操場那頭立著的他。
  “老婆。”他低聲喊她,雙目迎著陽光,伸手去拉她的手。
  君莫終於小心翼翼的把手給他,微微翹起了嘴角,視線卻望向另一個方向。
  這已經是友好的表示了,於是韓自揚放下心,低聲說:“我們回家去?”
  “那你說,昨晚為什麽吵架?”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
  “是我的錯——你比我晚回家我就生氣,這樣是潛意識中認為你的工作比我的不重要——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行不行?”他微笑著看她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柔和,終於肯正眼看他了。
  “那你說,後來你摔門而去,去了哪裏?”君莫停住腳步,惡狠狠的掐他手指,“是不是去酒吧了?還有馬初景,他今天打電話來,肯定是昨晚和你一起,今天心存愧疚了。”
  韓自揚真想大笑,原來女人的想象力都這麽豐富——可是他看著她的神情,帶著一絲小小的緊張,卻在眼角中露出可愛的狡猾,像一隻潔白的小狐狸,明目張膽的知道他的寵愛。
  “泡吧?”他微笑著摟緊身邊的小女人,“結婚前那一次都被你抓住了,我哪裏還敢?”
  身邊恰巧走過幾個學生,大約剛上完禮儀課,化著妝,都是先看了韓自揚一眼,這才看見君莫,於是急著打招呼:“老師,你好啊。”還心領神會的帶著含義不明的笑。
  “你瞧你瞧,我在身邊都向小女生亂放電。”她突然笑著說,挽緊了他的手臂。
  “你老這麽冤枉我,心裏有沒有一點愧疚?”
  君莫揚起臉看他,她的臉單純的似乎真的不摻雜一點點雜質,是他一直熟悉的君莫,她笑:“愧疚?那是什麽東西?”

  提拉米蘇
  測試記
  屋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君莫下意識的看了看電腦的右下角——00:24,急忙關掉網頁,走出書房。他已經開門進來,見她還沒睡,詫異得挑了挑眉毛:“怎麽還沒睡?”她向來是喜歡早睡早起的,往常這個時候他回家,臥室總是漆黑一片,他也不敢開燈驚醒她,練就了在黑暗中躡手躡腳的好本事。
  君莫見他臉色如常——他隻要一喝酒,臉色總是微微有些潮紅——忍不住好奇說:“怎麽今天的酒會你居然沒沾酒?”
  韓自揚走到她身邊,見她隻穿了極薄的睡衣,家中開著空調,到處涼颼颼的,皺眉說:“一晚上幹什麽了?也不覺得冷?”
  君莫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額頭,笑著說:“你看,我都出汗了,熱死了。”她的臉確實緋紅,嫩嫩的像幼兒的肌膚。他順著她的目光望進書房,電腦發著熒光,不由邁步走進去:“課件做好了?”君莫突然一把拉住他,“你幹嗎?這麽晚了還不去洗澡麽?”
  韓自揚站定,看著扯住自己衣服的纖細的手指,不由笑道:“看看你做的怎麽樣,怎麽這樣緊張?
  君莫訕訕的放開手,“我還沒做完。你別看了。”
  韓自揚微微眯起眼睛,“你不願意和我去酒會,說是要準備公開課的課件——那你晚上忙了什麽?說吧,是不是什麽事情瞞著我?”他仔細的看她的眼睛,君莫有些不悅的轉開臉,略帶著賭氣說:“我就是不想去那些酒會,我就愛呆在家裏上網。”她轉身走進書房去關電腦,留下韓自揚一個人呆呆的站在客廳裏,一點都沒有想到她突然就發起了脾氣。
  等他洗完澡出來,家裏已經悄無聲息——想起還有幾封郵件要回,便走進書房,君莫的筆記本還沒有合上,便順手打開。
  地址欄上輸入郵箱地址,到底用她的電腦並不順手,鼠標一滑便點進了一個陌生的網址——夜晚網速極快,還沒來得及關上,已經跳了出來,居然是個智商測試的網站。
  韓自揚慢慢看下去,嘴角笑意漸濃,他親愛的老婆,半個小時前做完的這一套題,總分是64,赫然便是紅色的評價——弱智。
  難怪臉色這麽不好,他輕聲笑了出來,知道她向來對邏輯、序列之類的問題一片模糊。一時間也來了興趣,索性清空答案,一題接一題的做了下去——不過就是些數字排序、紙盒折疊的問題,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做完,按了確定鍵,測試結果——147,天才,滿分不過150。
  他左手輕輕揉著額角,處理完電郵,複又點進測智商的網站,確認清空成績,這才關上電腦。走進臥室,隻聞她細長的呼吸聲,小心翼翼躺在她身邊,窗簾沒有拉嚴實,隱約透過的光線中,她的臉幾乎全部埋在柔軟的被子中,身子蜷曲在床的一邊。
  他伸手摟過她,君莫睡得毫無知覺,翻個身抱住他的胳膊,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亦安心閉上眼。
  早上他總是比她早起一些,習慣看到她在枕上淩亂的長發,然後煮上咖啡,才見她迷茫這雙眼從臥室出來問:“幾點了?”
  立刻兵荒馬亂。
  韓自揚幾乎歎著氣將咖啡替她灌進隨身杯中,“我送你去?”
  “我不要!”君莫邊扯過包邊往外走。心中抱怨他的車太招搖。
  晚上。韓自揚難得的極早回家。君莫見他回來,忍不住喊:“你過來一下。”
  他站在她身後,低頭看她的電腦屏幕,熟悉的網站。
  “快點做一遍。”君莫起身將位子讓給他,“好好做。”
  韓自揚順從的坐下,一題題的慢慢做。君莫皺著眉看他做完,點確認,長舒一口氣。
  “我就說這套題有問題嘛!”她忍不住笑意綻放,“我老公這麽聰明,怎麽可能隻做60分呢?”她笑得這樣燦爛,韓自揚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你做了沒有?”
  君莫輕輕咬著嘴唇,連連搖頭:“還沒有。你都隻有這麽低的分數,我不想做。”她眼中靈光閃動,韓自揚拉過她,摟在膝上,不鬆不緊的抱著,“昨晚為什麽對我發脾氣?”他的眼中笑意融融。
  君莫反手摟住他的脖子:“哪有?”
  他淡笑不語,輕輕吻了下去。

  旅遊記
  “韓總,這是您要的資料冊。”秘書小林將一疊印刷精美的歐洲各國旅遊宣傳冊放在韓自揚麵前,好奇得打量正在鍵盤上十指如飛的總裁,他抬起頭向她點點頭:“謝謝。”隨即又專注在工作上。
  小林不由得一陣歎息,退到辦公室,一群女人擁上來:“韓總又要去歐洲了?這次秘書室誰同行?”
  陳姐剛放了一個星期的假,意味著總有一個人會得到幸運女神的青睞,有機會和韓自揚一起出行——盡管這個年輕多金的總裁已經結婚,並且以疼愛妻子而聞名公司內外——他的妻子這樣低調,似乎結婚後就從來沒有在瑞明的大廈露麵,但是總還是有人見過她,總是愛穿很素色的衣服,甚少化妝。這些於她其實可有可無,因為據說當初韓總也是曆經了千辛萬苦才最終修成正果的——“唐僧取經也不外如是了”,有一次馬總監喝醉了酒,這樣對同事說。
  小林笑著將秘書們驅散:“打錯主意了吧?韓總是要去度假,兩個人。”
  “哦”的一聲,女孩子們不掩豔羨和失望之情,轟的便散開去工作了。
  君莫回到家,看到桌上一疊旅遊宣傳冊,興奮的叫了一聲:“你從哪裏弄來的?”
  韓自揚從房間出來,微笑看著她:“喜歡麽?”
  “你看這個!”她舉給他看,“我的課上正好可以讓學生傳看!”說著低下頭嘖嘖稱讚:“這些圖片真清楚,比網上找得好太多了!”——這些各國旅遊局印發的宣傳冊,質量上層,有錢也買不到。
  韓自揚站在她身後,微笑看著她一頁一頁的細細翻著畫冊,“喜歡哪裏?”
  君莫其實累得想趴下了,於是懶懶的向後一倚,靠在他懷裏述苦:“我的論文又不行,已經快被孫教授逼瘋了。”
  他攬住她的腰,溫柔的安慰她:“不用急,不是下學期才交麽?要不出去散散心?春節之前回來。”
  他特意配合她的假期——這半年君莫不比他閑,又是準備碩士畢業論文,自己又帶著課,她皮膚白皙,現在不做服務業,更加不愛化妝,於是天天頂著熊貓眼進進出出,看得好不心疼。
  “我正要和你說呢!”君莫掙開他的懷抱,去拿自己的包,“孫老師說了,論文一手素材不夠,我正好趁著放假那幾天去xx鎮實地調查。”
  君莫在職讀研的導師素以嚴格聞名,她的開題報告進行得極其不順利,連連換了好幾個,終於確定下來要寫關於xx鎮旅遊業成功開發的案例。
  韓自揚沉默了一會,幫她拿起桌上的手提電腦:“那你換個論題?要不寫寫歐洲的文化旅遊什麽的?”
  君莫懶得回頭看他:“你瘋了麽?什麽叫學以致用?我要為中國人民服務的。寫國外旅遊那不是把鼓勵把貿易逆差麽。”
  “那麽,你以為我拿了這一堆宣傳冊回來是幹什麽的?”他摁住她的手,挑眉看她,“嗯?”
  “什麽?”君莫有些迷糊的看著他,有些心不在焉,“我們晚飯吃什麽?”
  “我是說,去歐洲也可以實地調查一手資料。師夷長技以製夷。”他淡淡的對她說,他的假期來之不易。
  “你是說,我們去歐洲旅遊?”君莫看看手中的畫冊,吞了口口水,“真的麽?”
  他含笑應她:“我有半個月的假期,和你的寒假配套。”
  “那……我去問問孫老師。”君莫眉飛色舞,立刻精神起來。
  第二日,小林正在和韓自揚確認當日的日程表,韓自揚突然向她做了噤聲的手勢,旋即接起電話,“喂?”聲音這樣溫柔,除了老婆還有誰。
  韓自揚聽了一會,沒有吭聲。
  “嗯?”他的眉頭開始鎖起來。
  小林知道,一般這個時候,韓總就開始心情不爽,手下的人就要注意了。
  然而她錯了,她微微低頭,假裝認真的看著文件,其實豎起了耳朵聚精會神的在打聽。
  “不要難過了。”他低聲安慰她,“不去也沒關係,有的是機會——我陪你去xx鎮,不是也是古鎮水鄉麽?一樣可以度假。”
  君莫在電話裏實在有些難過,她也知道他工作極忙,結婚兩年多了,一直也沒出去旅遊——就連蜜月也因為自己要準備考試而放棄了。可是她試探性的問孫老師能不能再換選題——孫老師大跌眼鏡,其實他很喜歡君莫這個年輕的助教:“那完全不是你研究方向啊?你的優勢是在深厚的文化功底和旅遊開發的結合。”末了加上一句,“不行。寒假就把一手素材整理出來,我們開春再討論。”
  君莫隻得答應,轉身給韓自揚電話,充滿自責。
  她這樣子,自己怎麽好再說她,韓自揚站起來,立在落地窗前:“好了,去哪裏不是玩?歐洲我也去了很多次了,不要難過。”
  可是君莫更加難過:“可是我還沒有去過啊……”
  韓自揚哭笑不得,這倒好,反倒是他的不是了——無緣無故的提出去旅遊,結果去不了,還惹得她難過。
  他講話更加低聲細語:“我們晚上去吃什麽?”
  果然是殺手鐧,君莫的注意力便移開了——“你晚上有空麽?”她不無懷疑。
  韓自揚低聲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確實沒有,他雖然忙,隻要是答應過她的,卻從來沒有食言。
  “那晚上六點,你到學校來接我。”君莫笑著說,“到時候再說——實在不行就你做菜。”
  “好。”他一口答應。
  韓自揚放下電話,微微整理了思緒,“下午的會是幾點?”
  小林卻聽得發呆,猛地回神:“兩點在21樓企劃部會議室。”
  “好了。”韓自揚翻看資料,照例禮貌的說“謝謝”。
  小林剛剛要帶上門,又被叫回來,“晚上還有什麽安排?”
  “是,和楊總一起的晚餐。”
  “替我推了。”他頭也不抬的說,“就讓公關部應酬一下,不要怠慢了。”
  “好。”小林應下了。
  出了辦公室,她長歎一聲,引來一群色女聚集,“有沒有八卦?”
  “我真是不想說了——天天這樣被刺激,去哪裏找這樣好的老公?”
  一片同感。

  手鐲記
  “李君莫,這是什麽?”
  每次他這樣喊自己全名的時候,君莫總會不由自主地微微縮一縮肩,才敢抬起頭去看他帶著怒意的雙眼。
  她急速的在腦海中想了一遍:不小心把他的文件弄丟了?(不會,他從來不把東西亂放)學生遞給自己的情書被發現了?(更加不會,那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會有幾個英俊的小正太學生很迷戀自己)。
  到底是什麽?
  她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白天和學生一起去班級活動爬山,到底身子骨老了,一到家就渾身酸痛。
  剛轉過頭來,手腕就一把被扣住,左腿肌肉緊得難受,君莫微微趔趄了一下。
  韓自揚似乎一下子忘了興師問罪的原因,皺眉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君莫飛快的說,“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麽?”
  他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她麵前,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君莫疑惑的眨眨眼:“我手臂沒事啊,爬山的時候磕到的是腿。”然後急忙住嘴,心虛的看了他一眼——印象中上一次衝自己發脾氣是因為大冬天忍不住吃了很大一客冰淇淋,結果回來咳嗽了一個星期。
  他果然低頭去看她的腿,沉聲說:“讓我看看。”
  膝蓋處一塊觸目驚心的淤青,再往下看,零零碎碎的還擦破了皮,草草的貼著創口貼。
  “沒事的,我處理過了。”她小心翼翼的說。
  韓自揚看著她滿臉痛苦的坐下,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然後冷著臉把銀色的手鐲拍在君莫麵前:“你第幾次把它亂丟了?”
  君莫恍然大悟,早上出門前想起來是要去班級活動,便順手摘下了手鐲。
  “我怕弄丟了,才沒帶出去。”她訥訥的解釋。
  “噢,怕弄丟?就擱在鞋櫃上,要不是我看到了,你現在還沒想起來自己‘怕弄丟’吧?”他淡淡提醒她。
  這不是她第一次了,有兩次是順手放在了洗手間——倒是最後把臥室翻得天翻地覆。一次是在學校——幸好這個班下課開了班會,由班長送了回來。
  她千恩萬謝,恨不得請學生吃飯,回去之後一五一十告訴他——隻換來橫眉冷對。
  “你上課摘鐲子幹什麽?”那一次韓自揚問她,“我真是想不通。”
  “喏,下課一手粉筆灰,就去洗了手,結果回來上課的時候覺得濕漉漉的,就摘了下來。”她以為解釋得詳細一些,他就會不再追究。
  “我是真的怕它丟了才摘下來的——那麽貴啊,我怎麽會想著不要呢?”後來從雜誌上知道了這個令人咋舌的價格,她幾年的工資啊,怎麽舍得扔掉。君莫徒勞的對他解釋。
  韓自揚怒極反笑:“你就是覺得它貴是吧?”
  她愣愣的看著他,終於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他嘴角還是帶著笑,卻皺著眉頭看她,為什麽結婚以前從來不知道她是這樣一個人?那時候她那樣幹練利落,一絲一毫的不肯示弱。似乎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那樣多的客人信任她。
  君莫迅速的抓過那隻冰涼的、可憐的躺在鞋櫃中一天的手鐲,扣在手腕上:“我真的再也不亂扔了。”
  他就這麽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出了房間。
  再回來的時候,手中還有一瓶散瘀的藥酒。認命的在她麵前蹲下,“伸過來。”
  君莫隻能看見他烏黑的短發,低頭輕輕在揉搓自己的膝蓋淤青。力道剛好,帶著小心翼翼。
  忍不住伸手去抱他,心中隻覺得暖和。
  他姿勢尷尬,又被她撞了下手臂,藥酒灑了一些出來,胸口的白色襯衣染上了一小片。
  卻微笑著抿起嘴唇,將手中藥酒放下,小心反手回抱住她,“怎麽了?”
  “唔,沒什麽。”君莫低低的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喜歡你。”
  這句話不是疑問句。

  旅遊記2
  極早的清晨,因為是夏天的緣故,天色早已放亮,韓自揚走進客廳,一時間不能適應陽台上射來的亮光——臥室總是被好幾層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不會漏進來。
  客廳的桌上整齊的堆放著她慣用的背包,地上是一個大旅行箱。他打開背包,找出她的皮夾,往中間一層塞了一張信用卡。再看看時間,已經5點多了,想起了為這次旅遊產生的一場爭執,隻能搖頭苦笑。
  她的學院組織老師們暑假去香港的旅遊,她本來倒是無所謂的,畢竟以前在酒店工作的時候還去培訓過——隻是自己畢竟資曆淺,還是乖乖跟著大部隊一起去吧。
  回來告訴韓自揚,他斜睨她:“去吧,喜歡什麽就買點東西回來。”——倒不是說現在還有什麽是內地買不到的,隻是女人還是喜歡比較差價,這點他心知肚明。
  君莫搖頭說也沒什麽想買的,他放下手中工作,不懷好意的看著她:“當初是誰說接待好了瑞明這個大客戶,至少可以去買個包了?”
  那一次和恩平夫婦倆一起吃飯,恩平喝酒喝得神采飛揚,一頓的說:“君莫你真行,當初還說對人韓總沒企圖,抵不上好好工作,還能拿獎金買款新包。”她狠狠地剜了費欣然幾眼——還真是個好男人,自己老婆喝高了也不管,隻會樂嗬嗬的傻笑。
  落了口實,隻能訥訥的解釋:“那時候要當高級白領,總要一些奢侈品充充數的。”——其實也不是什麽多貴的奢侈品,她唯一的幾個包隻能算那些名牌中最基本的款了。
  韓自揚說著就要給她卡,她輕描淡寫的推開了:“我真的不要。你看我平時也不用那些東西的。”其實家裏堆著很多會讓女人雙眼發涼的禮服、坤包,都是要請他去參加的晚宴,有時候甚至會把女伴所需的衣服鞋包附上——一色令人尖叫得牌子,她卻總是不去,於是閑置下很多。
  韓自揚握著她的手,微笑勸她:“怎麽,用老公的錢很不好麽?”
  她無辜的掙開,去拿他那個很大的行李箱:“不是,我自己也有錢啊。”
  “拿那麽大的箱子幹什麽?”他皺眉看著她去夠那個箱子,站在她身後,輕而易舉的幫她拿了下來。
  她轉身,歎了口氣,從包裏找出了長長一張單子:“你看,我要幫著帶回來的東西。”
  似乎不想再給他機會塞卡給自己,君莫轉身邊去洗澡。
  他還是記得早起,往她包裏塞上卡,就當作以防萬一吧。再看了幾份財務報告,便去喊她起床。君莫很快的梳洗幹淨,挽著他的手:“我們去外麵吃早飯?”
  將她的行李放進了車子後備廂,韓自揚把車停在一家永和豆漿前,陪她去吃豆漿油條。她奇怪的習慣,把油條一截截的浸在豆漿裏,又用筷子挾其了一段,命令的對他說:“來,張口。”
  他乖乖的探過身子,心甘情願的吃下。一旁走過的服務員不禁抿嘴微笑。
  到了機場,遠遠看見了大部隊,韓自揚剛拿出了行李箱,君莫伸手欲接,他緩了一緩,神色間似乎冷哼了一聲。
  君莫頓悟,很快的向四周看了一眼,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快樂的說:“我走了。”
  她打來電話說要第二天回來,又在電話中說:“你不要來接我了,學校有包車的,會送到家。”韓自揚聽著,問她:“玩得怎麽樣?”
  她在電話中聲音昏昏欲睡:“很累。”累得忘了問他什麽時候在自己錢包裏塞了一張他的卡。
  真的很累,自己喜歡逛街,無拘無束,不定要買什麽東西,可是她遵循著那一張購物單,兩天的自由活動中,把腳跑斷也就罷了,那些化妝品的瓶瓶罐罐那樣重,差點沒把自己的手勒斷。
  她回去真該問問韓自揚,瑞明給費欣然的待遇很低麽?怎麽恩平非得要便宜了一兩百塊的麵霜精華素,還一下子就要四五瓶!
  於是大包小包的回到酒店,又傻了眼——真是瘋狂,那樣大的一個旅行箱,還是塞不下麽?隻能在下邊的商店裏又買了兩個旅行袋——勉強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去。
  於是上車上飛機,都虧得同事幫忙。否則她真的要對著這一大堆東西欲哭無淚了。
  兩個多小時的飛行,君莫一直猛打瞌睡。直到下飛機,看了看時間,近12點了,同事們都很疲憊,卻也有著興奮——畢竟也都買了不少東西。
  上大巴,司機挨個問住哪裏,輪到她,猶豫了一下,報出口的是隔著居住的小區不遠的一條馬路的名字。
  於是黑暗的夜色中,馬路橘黃的燈光下,一個女子和一個極大的旅行箱、兩個旅行袋麵麵相覷。君莫滿頭大汗的將一個袋子擱在了箱子上,卻發現無論如何還是得提一個。
  要不攔個車子吧?可是明明離家隻有幾個街口了,這樣打車會不會很傻?況且,也要有車經過啊?
  一步一挪的走了十多米,她拿出了手機。
  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明,顯然還沒睡覺。
  “你在哪裏?”
  君莫迅速的報了自己目前所在。
  對方狠狠地掛了電話。
  他沒有開車,可是來到君莫麵前也不過花了十分鍾。
  一言不發的提過她所有的東西,沉默的在前麵開路。
  君莫討好的在後麵跟著:“我幫你提一個包?”
  他冷冷的說:“不用。”
  君莫有些後悔,她確實耍了小心眼,明明今天回來的,可是卻告訴他明天才到。可原因——他定然想錯了,結合她以往惡劣的表現,他肯定認定了她是不想自己去接機才故意的說遲了一天——六月飛雪啊,她隻是單純的想給他驚喜啊。
  回到家,他將東西往地上一放,徑直去了書房。
  君莫隻能一個人翻出了箱中的一個袋子,敲他的門,沒人應答——於是輕輕推開。
  他的背影坐得懶散,剛剛點上關機。
  君莫將袋子遞在他麵前,看了看他的臉色,似笑非笑。
  隻能吞下解釋的話,默默走開。
  隻是韓自揚一把拉住了她:“怎麽,這麽快就要走?就算道過歉了?”
  ……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君莫帶著被冤枉的苦惱說:“你為什麽不聽我解釋?”
  韓自揚懶懶的笑了笑,低頭吻她:“不需要了。”

  冬至聖誕新更
  君莫喜歡橘色的燈光,她總是說這樣的燈光最溫暖。如今橘色的燈光打在兩個人的身上,韓自揚用手肘撞了下她:“去接電話。”君莫放下手中正在淘的米,一雙手濕漉漉的,一時間也沒找到抹布,咯咯笑著,往韓自揚的背後蹭了蹭,笑著說:“這就去接。”
  他無奈的避了避,也沒故意躲開,輕輕一笑,往盤子中裝炒牛柳。
  等到將做好的菜端出來,君莫恰恰掛上電話,問道:“米也放上了?”韓自揚點點頭,四色小菜在餐桌上擺好,陪著素花的桌布,賞心悅目。
  “誰的電話?講這麽久。”他挑眉問她。
  “媽媽。”君莫笑著說,帶著一絲挑釁,似乎很期待他的反應。
  果然,他歎氣良久,“媽大概真的把我遺忘了。”
  君莫在他身邊坐下,挾了一口菜給他,表情無辜,“我說喊你來聽電話,可是媽說別打攪你做菜,還是別喊了。”
  韓自揚若無其事的說:“我習慣了。你人見人愛。”
  她坐在他身側,突然說道:“最喜歡吃你做的牛柳了。”她變著法兒讓他做各種牛柳,總也吃不厭煩。
  她沒有說下去,韓自揚卻停了筷,定睛看她,她吃飯的時候總是很開心,就像他做飯的時候,總喜歡忙中偷閑看她快樂的進進出出,忙各種小事。他想她知道為什麽她愛吃牛柳。君莫的表情也帶著笑意,無意識的咬住了筷子:“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柳。”她站起身來:“我去盛飯,我們吃完去外麵逛逛好不好?”
  出了門,君莫挽著韓自揚,揚眉吐氣:“以後的聖誕節我們都不用擔心沒地吃飯了,是不是?”他伸手摟住她,“去哪裏?”
  君莫看看表:“這麽早呢。才七點半,我們去逛街。”
  他的眉目如冬夜的星子一般冷俊,卻分明帶著融人的寵愛:“走吧。”
  街上還是人來人往,飄蕩著歌聲,讓人記起這個日子是屬於墨綠、火紅和雪白的。他的十指緊緊扣著她的,似乎還怕在人群中走失。他們都沒有戴手套,肌膚相貼,卻彼此覺得溫暖。君莫拉他進商場,卻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那款圍巾居然還在?”韓自揚順著她指的看過去,輕描淡寫的說:“是啊。”君莫微笑著不說話,卻突然轉頭看著他:“還是出去吧。暖氣吹得頭暈。”她的臉紅撲撲的,唇色亦是嫣然。
  他們走到商場外,廣場上人還不多,大約還是在吃飯的時候。
  “你記不記得有次打電話給我,說很想我?”
  他怎麽會不記得,恐怕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進退維穀,那樣強烈的思念,卻又怕被窺破心事。
  “不記得了。”他替她攏了攏圍巾,微笑著掩去那縷回憶。
  “不記得了?”君莫輕輕的重複了一遍,“可我一直記得。那時,我想是我第一次覺得孤獨。”她記得自己在陽台上接電話,而跑道的盡頭是相擁的情侶。她又補上一句:“這次出差走了那麽久。”君莫咬咬嘴唇,有些任性的說:“以後不許了。”
  他立在她的麵前,低頭看著她,睫毛閃爍著,泠泠目光晶亮。突然說道:“今天聖誕節,禮物呢?”
  君莫笑,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將他的領子攥住,飛快的踮起腳,在他的嘴唇上輕輕一觸,然後推開幾步抿著嘴笑:“夠了嗎?”她的馬尾被風吹得偏向一邊,發梢便落在肩頭,“我的呢?”
  韓自揚緊跟上一步,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我不是最好的禮物麽?”
  君莫喪氣的低了低頭:“你是不是打算每個節日都這麽說?”可是還是任由他將自己摟在懷裏,聽到他的聲音:“我一直沒忘。怎麽能忘,我那麽想你。”
  君莫在他懷裏縮了縮,無聲的彎起嘴角。
  良久,寒風明明刺骨,卻隻覺得溫暖。
  她終於掙開,將頭靠在他的肩頭:“我還有一份禮物送給你。”她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可身邊向來冷靜而持重的男子片刻間失神,卻終於從俊朗的五官中滲出抑製不住的笑意。他牽著她的手,隻是說:“以後這麽冷的天,不許出來。”她由他牽著,一聲不吭,卻粲然微笑,一如暖色薔薇綻放。

  芝華士酒
  廖傾雅是那種無論怎樣,在人群中都能閃閃耀目的女生——她甚至不需要開口,不需要動作,婉轉走幾步路,便吸引大票男生的目光。
  後來大紅大紫的芙蓉姐姐在自己的文章中說起報道第一天,如何如何的在學校引起了轟動——現實生活中也是有的,比如藝術係的帥哥美女雲集,接她的兩個師兄個個玉樹臨風,瀟灑英俊,可是她從校車上下來,簡單的白T恤和裙子,他們也不由一陣炫目,肯定的說:“這一屆的校花已經出現了。”
  偏偏她又是個極冷淡的性格,好在夠美麗,於是眼高於頂的傲慢態度便被理解成了清高——她是無奈,這樣多巴巴的跑來獻殷勤的男生,甩都甩不掉,她既然看不上,便不給任何人機會——這樣好的條件,於是周圍對她愈加的寬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該被捧在手心的。
  追她的人隻見多不見少,名氣越來越大——別人擠破了頭的文娛部,就這樣自然而然的進去,新生文藝晚會上一曲印度舞,轉眼間沸騰了整個校園——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校文藝部部長。其實她也不大愛管亂七八糟的事務,倒是老師開導她:“你就當著,對我們學校的形象也是提升。”這樣赤裸裸的用意,這個偏理工科的著名學府也要拿得出手的形象啊/
  她從來不知道,如果當初拒絕了這個職位,或許接下來近十年的時間,就不會這樣如同指尖流沙一般,灑灑的滑落,半點痕跡不留。
  當上部長那一個學期,偏偏是學校的校慶,學校和學生會都很重視——一台文藝晚會弄得她精疲力竭,尤其是壓軸戲,一台小話劇《羅密歐和朱麗葉》,怎麽樣都無法確定男主角。
  這樣的話劇,羅密歐也好,梁山伯也好,白雪公主也好,永遠是大學舞台上演濫卻經典的劇目——人人熟知的劇情,眼睛隻盯著男女主角,那才是一切風暴的源頭。
  誠然,能夠有資格候選的男主角,藝術院還是占了多數,看上去個個都是風流倜儻,英挺高大——可是廖傾雅向來任性,又是完美主義者——她這個女主角不滿意,誰都沒轍。
  直到了那一日她在學校小餐廳用餐,一旁坐著的是文藝部的兩個常委,邊吃邊討論節目安排——她向來直視前方的目光卻微微偏移了。
  前邊的桌子坐了三個男生,其中一個麵前放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修長的手指不時敲擊幾下,便讓同伴看一下屏幕。側麵看去,他濃眉微皺,嘴角抿起,鼻梁筆挺得不可思議,然而這些都不重要——唯一吸引她的是他的氣質,那樣專注的看著電腦,低聲快速的交談,似乎一切都盡在掌握。
  她的微微恍神,被同伴看到,探頭看了一下:“噢,韓自揚啊!”
  廖傾雅回過神:“什麽?”
  “數學院的師兄。”她驚詫的看了一眼廖傾雅,“你不會不知道吧?”
  她的確不知道。
  “唉,你平時都在幹什麽?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同伴嘖嘖讚歎起來,“至今單身貴族一名啊。”
  後麵一條很重要,這也是構成一個男生魅力的重要條件。
  韓自揚和同伴拿起了電腦準備離開,廖傾雅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追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同伴。
  “師兄,請等一下。”
  三個男生止住了步伐,疑惑的望向後麵。
  “韓師兄,能不能談幾句話?”她落落大方的對韓自揚說話,他的身高比她高出了一個頭,於是仰起頭,撞進他的視線。
  韓自揚略帶疑惑的看著眼前的師妹,身邊的同伴已經識趣的先走了。
  “你好,我是藝術院的廖傾雅。校慶的話劇《羅密歐和朱麗葉》你知道嗎?如果可以,能不能請你來出演羅密歐?”她簡單的說完,抬眸看他的表情。
  近看他的臉,帶著一絲疑惑,微微踅著眉——這個時段的男生,往往都是青春逼人且血氣方剛的——他長得這樣好看,卻不止是好看而已,同齡人未及的氣度和鎮定讓她微微分神。
  韓自揚看著這個麵容美麗的師妹,抱歉的搖頭:“實在對不起,我最近很忙——況且,我不認為自己有藝術天分。”語言誠懇,也帶著不容轉圜的餘地。能直視她的雙眼的男生極少,他卻毫不避諱的望了進去,溫和淡然。
  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廖傾雅就應該知道,向來,他隻有比自己更加的固執。他認定的事物,從來不會改變。
  同伴的一個電話打來,他似乎立刻興奮了起來,匆匆說:“我馬上來。”抱歉的對她一笑,迅速的轉身離開。
  彼時,他接了一個網絡平台的協議,忙得天旋地轉,多和別人說一句話就覺得奢侈。
  校慶的演出很成功,盡管她還是不滿意搭戲的羅密歐。
  自從知道了韓自揚這個名字,就莫名其妙的開始了解他的一切——總是數學係的第一名,拒絕進了足球校隊,也有著足以競爭校草的容貌——最重要的是,那樣多的女生對他若有若無的表示好感,他始終淡然處之。
  廖傾雅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於是又一次在教學樓偶遇,她毫不客氣的說:“師兄,還記得我麽?”
  他慢慢的皺起眉頭,顯然是在努力回憶。
  “抱歉。”他微笑著說。
  廖傾雅第一次覺得挫敗,可是她向來直爽的性格,順理成章的提出要求,請她吃飯。
  他的話不多,可是這一頓飯,足以在學校引起轟動——才子佳人——人人側目。
  實在天作之合,所有喜歡韓自揚的女生,所有喜歡廖傾雅的男生,都可以敗退了,不給旁人留一點機會。
  直到合作的朋友在拿到酬勞的那一晚慶祝吃飯上問他:“怎麽女朋友沒來?”
  他方才皺眉:“什麽女朋友?”
  韓自揚全然不知,他也不關心,隻是忙著準備出國的材料。
  那一晚將他堵在了男生宿舍的門口,夏日的夜晚總是這樣漫長而炎熱,廖傾雅隻穿著短褲T恤,露出線條極好的腿——她從未這樣長的時間等過一個人,隱約帶著期盼和奢望,也是閑著,就想想認識他也一年多了,她慣有的矜持和自傲,總以為所有的男生之於她,像極了飛蛾撲火。可是她發給短信給她——一般總是逢年過節的祝福短信,一定隻能收到的是禮貌而疏淡的回信:“謝謝。”
  他單肩背著電腦包,風度隨意,目不斜視的上樓——廖傾雅突然覺得緊張,一種即使第一次給著名時尚雜誌拍封麵照時也從未體驗過的緊張。她有些結巴的喊住他。
  韓自揚停住腳步,轉身微笑打招呼:“好久沒見了。”
  好久沒見了麽?她突然覺得頹喪,明明昨天在校門口她喊住他,燦爛若花的向他微笑,他亦溫然的向她問好。
  於是深深的吸一口氣,“師兄,我想和你談一談。”韓自揚隨她走到操場上,兩人一般的高挑身材,影子被拉長在地麵上,協調且完美。
  既然這樣子的焦灼的等待,不若直接的開口問他:“師兄我喜歡你。”她捏緊了拳頭,微微揚起臉看著他,皎潔月光下,少女青春的臉龐象牙一般光滑。
  韓自揚微微錯愕,移開目光,像是對著空氣散發微笑:“謝謝你。”他聲音低沉,似乎給她安慰——可她的心還是這樣子不可避免的一沉,這樣的語氣,她太熟悉了——自己也用這樣的口吻,拒絕過數不清的男生。
  “師兄,你沒有女朋友。”她又鼓起勇氣。
  韓自揚終於輕輕笑了出來,帶著讚賞的神色看著廖傾雅:“你可真直接。”
  頓了一頓,又開口,神色很認真:“可是我也沒有要找女朋友的打算。”
  “那你有喜歡的人?”
  “沒有,所以我沒有女朋友。”韓自揚平靜的說,似乎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假如一切戛然而止,或許廖傾雅會覺得服氣,也就這樣算了——可她始終記得,韓自揚對她說:“我送你回去。”那時學校在翻修圍牆,總是各種各樣的人出入,發生了好幾起治安不良事件。她走在他的身邊,真的有幾個校外的人向她吹口哨,可是覺得安心,似乎什麽都不用擔心。明明知道他隻是出於普通同學的關心,卻還是愈加的折服心醉——況且已經將話說明白了,便不再顧忌什麽,索性在他準備離開的那一刹那說:“師兄你要出國是吧?回來麽?我會等到那一天。”
  韓自揚終於微微皺眉,這個女孩比自己想象的固執,他很慢很慢的開口:“你這麽小,不要隨便說這樣的話。”語氣儼然是一個長者。
  她輕輕淺笑,又似帶了賭氣:“我說的是真的。”
  他離開的幾年間,廖傾雅用盡所有的渠道去了解他的一切,原來他一如既往的優秀——隻能說換了一個天地,更加的璀璨耀眼。然而更讓她心中竊喜的是,盡管他事業如日中天,卻始終孑然一身。而自己的事業也是發展的極好,好幾家國外的模特經紀公司都來挖腳,她一一淡然拒絕,她始終記得自己說的話,後來想來,自己那樣認真嚴肅,可是卻全然忘了他也說過:“不要隨便說這樣的話。”那種婉轉的拒絕,在洋溢青春和熱情的年紀,果然是難以體會的。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廖傾雅在鏡中看著自己,比起年少的青澀,更多了難言的魅力。她長舒一口氣:似乎數年來的心事和等待終於能得到一個準確地回應。
  恰巧的是,模特公司一直在和瑞明談長期合約,她也無意間拿到了韓自揚的電話。
  撥通的電話的那一刻,他雖然明顯努力回憶了很久,可是還是記了起來,也答應她出來敘舊。
  他們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館前碰麵,廖傾雅的模特公司在附近,她打的出來,晚了幾分鍾,可是卻覺得緊張得臉上一陣陣泛白,覺得真是不像自己的風格。
  韓自揚從咖啡店出來,見到她微笑:“好久不見了。”
  沒有驚豔的眼神,什麽都沒有,隻有溫和穩重的語氣。
  她不免失落,卻用微笑掩飾:“原來還記得我。”
  眼前的男人深沉俊朗,用無可挑剔的語調和妥帖的表情說:“怎麽會不記得?”
  她坐進他的車,看到他在開車前,微微轉頭,看了一眼那家咖啡店。
  那一晚的宴會——瑞明的總部正式落根於A市,突然的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卻隻是意外的笑了一笑,極有風度的給同伴介紹:“這是我大學的師妹。”
  旁人識趣的將兩人空間留給這一對璧人,她亦安然承受各色目光。那時自己問他:“你定居在這裏了麽?”
  他點頭,說:“可能住酒店。”又問她:“一直在這裏?”
  她搖搖頭說,報了自己住的酒店名字。
  韓自揚皺眉說:“那麽遠?”
  晚宴結束已經很晚了,韓自揚的助理站在她的麵前:“廖小姐,韓總吩咐說已經給您在南岱訂了一間房,晚上外出很不安全,我送您過去。”
  她怔然——本應該覺得高興的,他這樣子細心——可是無端端的失落,就像那一晚,他也是送自己回宿舍,可其實不過就是出於禮貌。
  於是在酒店發起了脾氣——真是緣分。就這樣第一次見到了李君莫。見麵的氣氛很不好,她覺得自己從鼻孔中都散發著火藥味。原因是自己近幾年的工作一直在北方,一下子回來,覺得到處潮濕——自己又份外敏感,便咬定了床單有發黴的味道。
  叫來了值班經理,有些瘦弱的漂亮女孩子,有些匆忙的趕來,一見麵就衝自己微笑道歉,她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僵持著不開口。
  她極好脾氣的立刻調房間,換上嶄新的睡具,送上了熱牛奶。她的微笑明朗而愉快,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的脾氣,於是也就作罷——就此了結。
  後來廖傾雅不無怔忡的想:這才是他心儀的女子麽?很漂亮,可是她也知道,從來不是漂亮吸引了旁人注意,她的淡然中透著溫暖,似乎每個人都會忍不住去接近她。
  公司的經理知道了她和瑞明總裁是校友,有意無意的提起,希望她可以幫上忙。廖傾雅倒不在乎什麽合約,隻是嚐試著打了一個電話,可是一開口,卻脫口而出:“你記得以前我對你說的麽?”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韓自揚才說:“這麽多年了啊。”
  她覺得慌亂,極力想扯開這個話題,隨口說起了合約,韓自揚便答應下來。她掛了電話,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再也不會有以前的勇氣。
  為瑞明走秀那一天,她在後台看到,韓自揚出現大廳,目光卻是毫不猶豫的投向了角落——就是那天向自己道歉的女孩子。
  那樣赤裸且無所顧忌的目光,顯然也被她發現,她的反應很有趣——微微退了一步,立在了陰暗的角落中,帶著不知所措。那一刻,她開始覺得涼意上升。
  果然是這樣,她伴著他回到酒店的樓層,亦見到李君莫在前台拿房卡——她想:這是為了避嫌吧,他徑直走向前台,清楚地說:“給廖小姐一個房間。”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她隻看到她快步走回房間。
  其實那一天,校友聚會那天遇到了李君莫,她耍了小小的心機,喊住了李君莫,似乎故意想讓韓自揚看到他中意的女子其實是心有所屬的。然而在喊住她的那一刻,她就開始後悔,韓自揚的目光這樣清冽,不是說看不透她的心思,即便看透了又怎樣——他全不介意,依然沉穩的如同往常。她不知道自己該悲,或者該喜——他淡然處之,可是在李君莫走後,那夜的聚會,他隻是坐在一邊,安靜的聽著同學朋友唱歌或者聊天,甚至不願分神去聊天。就連一個老朋友都開始猜測:“我們大老遠剛回國,你就擺一副嚇唬屬下的總裁臉呢?”
  他淡笑:“哪裏敢?”並不願解釋什麽,可是她的心裏卻一點點的抽痛,世事就是這麽奇妙,永遠不能如人所願。幾年的期待和一廂情願的熱意,終於還是被眼前所見慢慢的撲熄。
  第二天去朋友家喝茶,出來的時候在馬路一邊看到那輛熟悉的車,忍不住想出聲喊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車窗半開,停下了車子,目光專注的看著一個背影走進超市。
  片刻即永恒。
  她不知道等待的時間於己,是片刻還是永恒。
  隻知道他專注的等著,直到看到李君莫提著很多的東西從超市出來。她的臉色不好,想必韓自揚也發現了,於是下車,將手伸給她——她並沒有將東西給她,神氣那樣的固執。
  她想這個女孩真是奇怪,為什麽拒絕這樣一個男子?可是韓自揚也是這樣將手伸給她,等她的回應。
  她茫然的尾隨他的車進了小區,看到向來不動聲色、看起來脾氣很好的女孩不顧儀態的蹲下大哭,而韓自揚在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後,溫柔的攬住她的肩,低聲安慰。
  真是巧合如同劇本所說的戲劇張力,可是若沒有這些巧合,隻怕自己還要繼續無望的等待。
  入夜,廖傾雅打電話給他,約他在左岸見麵。
  他隻是淡淡的說很忙。
  她停頓片刻:“我可以等。”
  半個小時後他到,廖傾雅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米色衣服上,星星點點的油漬,他並不介意她的目光,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微笑道:“怎麽了?”
  那一日在家中大醉,一杯接一杯灌芝華士——酒吧中最流行的酒精。她頹然低頭,琥珀色的液體上是猩紅妖冶的指甲,隻是像撕碎的心,點點滴血。
  一場大醉後恍若新生,於是迅速的離開這裏,簽約,散心,最後在彌漫著一片咖啡香的街口又遇到了李君莫——她真的打從心眼的不討厭她,她那樣閑適自如的行走在街上,似乎不過覺得自己是個普通的路人而已。
  她很有些遲鈍。她一點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給那樣一個優秀的男人製造從未有過的困境。
  廖傾雅突然帶著頑意的想:韓自揚,你總也該受一些折磨啊。
  於是在午後陽光下,她微笑轉身。

  錫蘭紅茶
  三年後再次見到她,卻驚覺,歲月在她的臉上,或許太過優待了——林頡峻有時候看看鏡中的自己,鬢角分明有了幾莖白發了。
  她第一次站在自己麵前,穿了紅色的大衣,唰唰的簽到。當時自己就覺著,這一定是個南方的女孩子——長著這樣精致的一張小臉,隨意的紮著辮子,一個大書包倒好像能把她整個裝進去。一路走來的神情,有些漫不經心,又似乎帶著學生才有的天真。他當然不會把她的名字記下來當作代簽的典型——而她也完全沒發現今天監督的原來是個老師。
  於是上課的時候,第一眼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女孩子,那時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這個女孩子第二次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他的課人氣高,自然很少有往後坐的學生。後來才知道,並不是她不認真聽課,原來她是這樣挑剔一個學生:如果他講得不好,恐怕她真的會埋頭背整整兩節課的單詞。
  有時候上著上著,林頡峻也會覺得沒勁,現在的學生少有真正能認真讀書的了,於是自己也常常會忍不住困惑:總說自己的課人氣高,究竟是因為什麽?比如這節課上,他隨口提及的五四時代的大師和學者們,明顯下麵無甚反應,倒是隻有李君莫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大概是第一次課後忍不住和她聊了幾句,她便再也不好意思坐最後一排了,此時和一群女生坐在一起。
  他微微斂了注意力,到底看到她同桌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衣角,低聲不知道說了句什麽,然後李君莫微彎了嘴角,笑得像天上一眉小月。
  直到期末考試前最後一節課,氣氛比往常更好,索性便騰了半節課,和學生聊天。
  一個男生忽然問他:“老師,她們的意思是說,你怎麽看待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先生的故事?”
  他的目光不知怎麽就慢慢落在李君莫身上,本來她低著頭在看筆記,大約也覺得問題極有意思,便放下筆,輕咬著唇微笑。
  他記得那一天陽光燦爛,初夏的季節,窗口探著小小的樹枝,透著能掐出水的嫩綠。
  一段佳話。
  試卷的最後一題,是談談自己看的一本書。
  答案五花八門,他一直在忍俊不禁。
  有人談了海岩的最新小說,也有人談起了熱播的曆史劇。
  惟有一份答案讓他訝異,不隻是極漂亮的一手鋼筆字,談的是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洋洋灑灑的兩千多字,幾乎便是一篇小論文了,大談特談了數千年父權製度如何在一個地位卑賤的女子麵前轟然倒塌。他沒來由的覺得一定是那個小女生寫的,然後再翻看名字——答案揭曉,便果然是她。
  下午去圖書館,校園裏人已經慢慢變少了,考完的學生都陸續離校,圖書館的大廳就顯得分外空曠。他遠遠看見一個女生穿著有小小碎花的裙子,背影清新,手中是一大摞書。他倒駐足不前了,其實以前遇到自己喜歡的學生,他從來不是這樣。
  可是還是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見到她,她握著筆,極認真的在做摘記,然後慢慢抬頭,見到自己麵前的年輕老師,似乎有些慌亂,臉頰的顏色就像裙子上的粉色小花,可是眸色如水,清清的上下蕩漾,就像透過遠處玻璃折射過來的一大塊亮色投影,此時就在兩人的腳下不遠處,亮堂明輝。
  大概就這樣開始的。
  林頡峻是家中長子,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本以為南方的女孩子總是分外嬌氣一些的,況且李君莫又是家中的獨女,更是如掌上明珠一般。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除了有時候迷糊一點,總是對周圍的人很好,即便生了氣,也從來不大吵大鬧,不過忽閃著眼神,再也不肯看他——最後總是在附近的小餐館找到她。她對吃不是很挑剔,就是不能吃辣,稍微嚐一點,就要灌好幾杯水,往往還緩不過來——這時候嘴唇總是紅紅的,鮮豔欲滴的顏色,像是沾滿了雨露的玫瑰。
  林頡峻當時是在讀研究生,如果不是因為助教的身份,同一院係的師兄妹戀愛是極正常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學校有多受歡迎,直到自己的導師,也是院裏的老教授問起,於是坦然承認了——劉老師和師母一直在笑:“怎麽一個小姑娘?帶來我們瞧瞧?”
  老先生早就不帶本科生,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李君莫自然是見不到的,所以林頡峻說起帶她去導師家裏吃飯,她猶豫了一下,帶著小小的討好:“呃……可不可以不去?”
  他挑眉看她:“怎麽?”俊朗的眉宇間很有玩笑的意味。
  她簡單的說:“我很緊張。”
  那時候自己輕輕把她摟在懷裏說:“乖,一頓晚飯。”
  後來到了飯桌上,先前還有些緊張的李君莫,嚐了一口師母做的糖醋裏脊,立刻便活泛起來:“和我媽做的一模一樣啊!”她一連吃了兩碗飯,歡喜的師母直說:“多吃點多吃點。”
  李君莫百忙之中抬起頭:“師母,他都不愛吃這些甜的菜。”
  原來師母也是南方人,年輕時隨著丈夫搬到了北方,如今遠離故鄉數十載了。李君莫聽著聽著,眼神就緩緩的看著身邊的男子——林頡峻現在都能回憶起,那天的白熾燈很亮,師母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是南方小橋下淌過的溪水,講起年輕的事情。然後一雙很軟很暖的手從桌下伸過來,握到自己的手,他恍惚覺得,自己手中的,分明是一團輕軟的雲絮,將自己密密的包裹起來。
  後來導師推薦他去國外作訪問學者,林頡峻之前倒是和她商量過,那一晚下著大雪,李君莫站在一個極大的雪堆上,拽著他的圍巾笑:“呦,想拋下我出國去啊?”
  她笑得比雪花皎潔,林頡峻想:要是她當時搖頭,大約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她當然沒有理由這樣做。李君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聲說:“不就一年半嘛,本姑娘的青春還耗得起。”可是習慣了她在自己耳邊不停的說些不起眼的小事;習慣了她不知從哪裏拖出一本極厚的書,點著筆畫繁複的字,認真的問他訓詁——等他答出來,她卻像陰謀得逞一樣微微眯起眼角:“我隻是想考考你啊,這本書是從誰誰那裏借來的……”甚至習慣了一路寵著她,親吻的時候也不過擦過嘴角,總覺得她像是一個極小的瓷娃娃,隻該站在柔軟的掌心。
  所以小心的把她抱下來,他替她將帽子拉下一點,遮住耳朵:“一年半,那時候你在讀研。”
  其實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她讀完大學就回家,他也清楚。隻是君莫一幅不以為然地樣子,她常說自己喜歡北方,喜歡有暖氣的房間,她那時候從來藏不住話的,她會笑嘻嘻的補上一句:“最重要是因為你啊,所以我更喜歡留在這裏。”
  後來等到自己回國,一切早就結束了,林頡峻也會想:那時強留住她會怎樣?可這樣分明就太自私,為什麽她就該為了他留下來?他也不過就想想而已,事實上,那時自己極忙,導師被醫生勒令不能下床,而他一回來就開始編纂導師的文集。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桌前那一杯紅茶,便在燈光下嫋嫋的氤氳起一道白色的水霧,而暗紅的茶水則泛著瑪瑙般玉色光澤。這麽晚的時候,他總記得以前君莫也愛熬夜,尤其是考前,可她向來不能像自己一樣——所謂的秉燭夜讀,所以一杯杯的灌下速溶咖啡,她老是自嘲說是“牛飲”,幾口就倒了下去。
  於是第一次給她過生日,立刻就想到了那款擺在咖啡店裏紅色的旅行杯。後來君莫一直用,有次從公車上下來,杯子從包裏掉了出來,微微裂開了小口。君莫那一日很不開心,林頡俊隨口說一句“我們再去買一個”,君莫一臉不樂意:“我用慣了。”
  這樣想來,身邊這個縮在出租車角落的女子,真的不是記憶中那個她了。可是她分明隨手從包中掏出一個紅色的旅行杯,喝了一口,才發現自己在看著她,於是第一反應就是低頭看自己的杯子,滿臉尷尬的意味。
  那個杯子實在有些舊了,君莫笑著合上蓋子,笑著解釋:“是溫水,沒裝咖啡。”他忽然覺得懷念,那時候在他那間簡單的宿舍裏,總是混合兩種香味,咖啡和紅茶,而時光也是靜靜的,隻有那一頁頁的翻紙的聲音,在見證這方小小的天地中的人與事。
  後來他始終沒有告訴君莫,他在大廳裏見到一個男子,恰巧從二樓走下來,站在一群男男女女之間,氣度卓然。他的目光分明見到了君莫,於是停步不前,直直注視著兩人。這種目光——若是你曾這樣看一個人,便理所當然的該熟悉的。他隻是在想,那些屬於她自己的生活,早就不應該再讓自己來幹涉。
  後來才知道那人的身份,甚至在冬夜的湖邊淡淡的交談幾句,他覺得失落,卻又解脫,隱隱的悲涼勝似風中的寒意。他想,若是青春年少,還在一所學校,遇上這樣一個敵手,他當不會懼,他對他們的感情這樣有信心。可是隔了這麽久,剩下的竟然隻是祝福,他既然無力再改變什麽,這條路他自然不希望她一個人孤獨的走下去。
  回到學校之後,日子便越發的沉靜,L大的綠化很好,到處是參天的古木和大片的草坪,到了冬日,越發會顯得蒼暮,像一位銀發滿頭卻精神矍鑠的老人,佇立百年,隻是在深思。他的對門是一位外院的年輕女老師溫可,兩人的導師也是熟識,倒常常一起聊天。
  導師常常取笑他生活倒像一個苦行僧一般,快到而立之年,卻一點也著急。於是老開玩笑要將他和溫可撮合在一起。
  他還好一些,溫可是女孩子,就會忍不住紅了臉。而兩人的關係,也一直是淡淡如茶。
  午後陽光極好的一日,林頡峻敲門進來還她前日借的書。她邀他留下喝茶——朋友送的錫蘭紅茶。明亮而澄紅,窗外有陽光透進來,剔透的杯子便投下暈黃的光圈。她笑著說:“紅茶能暖胃。”林頡峻揚眉看著她,眼神中有她不懂的絲絲情緒劃過——那般明亮而澄靜的眼神。他隻是記起了夜晚最常喝的那杯紅茶,即便是有暖氣的夜晚,總還是覺得將它捧在手心中才會覺得恬然靜謐。
  後來結婚前收到了李君莫的禮物,一件大紅色披肩,她手寫的一句“不離不棄”——那一刻,無端想起了另一個專注看著她的男子,隻是覺得釋然。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
  他們都會這樣。

  兒童節番外
  小劇院擠得滿滿當當——其實說不上是小劇院,充其量就是幼兒園的迷你禮堂,坐滿了翹首以盼的孩子家長。
  其實十幾個節目演了都大半了,前排的一個年輕媽媽不時低頭查看手表,有些心急。幸好寶貝女兒的節目是最後一個……要是女兒一上來發現爸爸不在台下……君莫的頭都大了,隻能歎口氣。
  手機無聲的震動起來,君莫看了一眼,是條短信:“我在門口,你坐哪裏?”
  她半彎著腰站起來向後看了一眼,立刻引起了身後家長的不滿——小劇院的門口處微微透著光,照出一個修長的身影。顯然已經看到了她,加快了腳步。
  他還穿著中午宴客的西服,在這個人氣騰騰的小劇院裏便覺得熱,坐下之後便脫了外套。白衣黑褲,純粹的英俊引得周圍一片注目。韓自揚轉過臉低聲對妻子說:“還沒開始吧?”
  君莫斜斜看了他一眼,微笑:“還好來得及。”
  他隻是將目光專注的投向了台上:“寶貝女兒的節目,怎麽能不看?”
  君莫歎口氣:“是,你是好爸爸,總是黑臉都讓我做吧。”
  韓自揚摟了她的肩,語氣親昵:“好了,怎麽說這個了?是下一個麽?”話還沒說完,看見小舞台一側露出了一個小小腦袋,戴著小燕子的頭飾,眼睛黑白分明,漂亮得真像一隻小燕子。他不動聲色的向女兒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彎,父女倆心領神會,不過片刻,小腦袋已經探了回去。
  君莫看著女兒演的小小燕子在花叢裏鑽來鑽去,忽然側頭問他:“你說她長得到底像誰?”其實心裏也有淡淡的驕傲,隻是覺得這樣晶瑩無暇的小寶貝怎麽看都讓人覺得愉快。
  “眼睛很像你。”韓自揚的左手不經意的一移,輕輕握住她的手,“鼻子比較像我。”
  節目完了,女兒一溜煙的跑下來,年輕的爸爸抱著小姑娘,一點替她抹去臉頰一側的彩屑,低聲誇她:“寶貝,今天跳得真好。”
  韓思舜摟著爸爸的脖子,笑得像朵小花,奶聲奶氣的說:“爸爸,我餓了。”
  君莫替女兒撥開被汗濡濕的劉海,一邊和韓自揚商量:“今天南岱有親子餐,要不去看看?”
  三人順著退場的人群往外走,助理還等在門口,韓自揚接過鑰匙,一邊說:“你先回公司,我今天不回去了。”又問他:“東西放好了?”
  助理笑了笑,“沒問題,包裝好了。”
  車子開過肯德基的時候,一直乖乖呆在媽媽懷裏的韓思舜卻開始探著小腦袋往車窗外看。又乖巧的看了看媽媽的臉色,扁了扁嘴巴。
  韓自揚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緩緩把車子停在一邊,然後轉過頭來:“韓思舜,想吃什麽?”
  她隻是看了眼爸爸,往媽媽脖子邊貼了貼,卻不說話。
  然而爸爸的笑容卻好像在鼓勵她,韓思舜終於怯怯的說:“媽媽,我想吃炸雞。”
  盡管孩子軟綿綿的像是白白的棉花糖,可是一點也沒讓君莫心軟,她瞪了一眼韓自揚:“不行,韓自揚,那是垃圾食品,裏麵全是激素。”
  他的目光柔和,目光從女兒的發梢移到妻子的臉,白皙的臉上隱隱微紅。
  隻是沒想到,女兒抱著媽媽,一疊聲的叫:“娘。”
  君莫差點沒嗆出來,駕駛座上的男子也是啼笑皆非,俊朗而寬和的看著寶貝女兒。
  “韓自揚,你晚上又讓她看亂七八糟的電視劇了吧?”君莫終於忍不住笑,打開了車門,低聲叮囑女兒:“就吃一次。下次你要是敢再纏著爸爸要來吃炸雞,媽媽就不理你了。”
  韓思舜吵著要自己走,韓自揚走在兩人身後,看了看人聲鼎沸的餐廳,蹲下去問女兒:“寶貝,我們買了回去吃好不好?”
  小姑娘重重的搖頭:“我要去那裏玩。”她指了指遠處的兒童玩樂區。
  到底拗不過她,君莫牽著女兒找了個位子,等著韓自揚端餐盤過來。好幾對小情侶走過來,又忍不住回頭看看小女孩,大約覺得可愛,低語著離開。她敏感的看到了,淡淡的笑起來,一時間全是為人母親的驕傲。
  韓自揚其實最討厭洋快餐的味道,偏偏女兒愛吃——此時耐心的陪著女兒,一點點給她喂沾了番茄醬的薯條。這樣溫柔英俊的年輕爸爸,心無旁騖,目光中都是寵愛,一邊柔聲關照女兒:“慢點吃。”而他似乎習慣這樣的注目禮,半點都沒收到困擾,滿眼是寶貝女兒亂七八糟的吃相。
  又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個包裝得全是唐老鴨的可愛小盒子,遞給女兒:“寶貝,爸爸送你的禮物。”女兒最喜歡的就是唐老鴨,家裏的小睡衣、窗簾、貼紙全是那隻古怪的小鴨子,她張著油膩膩的小手去扯包裝紙,打開才發現是一個唐老鴨的小玩具。
  韓自揚從女兒手裏接過去,捏著那個小唐老鴨給她看:“這是爸爸送你的手機,以後想爸爸媽媽了,就拿這個打電話好不好?”
  手機很可愛,隻有兩個鍵,左鍵是爸爸專線,右鍵是媽媽專線,韓思舜恩了爸爸頭像的鍵,果然,韓自揚的手機咿咿呀呀的唱起了“世上隻有爸爸好”。
  其實他有些方麵簡單到近乎單調,比如手機鈴聲這些年來必定是最簡單的“滴滴”聲,似乎唯有對女兒例外——連自己都沒有這個特權,特意將她唱的亂七八糟的歌找了出來,當作鈴聲。君莫無奈的看了他一眼,歎口氣,看著女兒玩著手機,不亦樂乎,下一刻又給自己撥電話,又非要爸爸媽媽都接電話。
  後來又去兒童專區玩滑梯,他喝了一口飲料,才聽見君莫的聲音有些不滿:“韓自揚,手機輻射很大的。你怎麽拿這個給她?”
  他似乎知道她要問這個,半晌才慢慢的說:“這是專門給她用的。有人不待見我的手機,我女兒喜歡的很。”——他又在那Xmas說事,君莫微微皺了皺眉,笑:“誰不待見了?”
  他這才把目光慢慢移到她的臉上,好幾年過去,她卻還和初識一樣,膚色剔透白皙,眼神清轉。他從來不覺得那是漂亮,卻偏偏愛到了心坎裏,從來沒有厭倦的一刻。
  “我不能厚此薄彼啊,老早就給了你Xmas,我女兒怎麽能沒有?”他把那個外殼遞給她看,LOGO是一個可愛的漫畫小女孩:蘑菇頭,眼睛大,黑白分明。
  她終於記起來,前一陣馬初景直呼累得受不了,大約是為了這支親子手機。
  “像不像?”他的語氣略有些得意,君莫聽的出來,那是和自己一樣的作為父親的驕傲。
  她也不得不承認,畫得活脫脫就是女兒生氣時的樣子。
  “你放心,輻射很小,測試過了,不會對孩子有影響。”他安然的笑,看著女兒在滑梯上一點點滑下,一邊衝著爸爸媽媽手舞足蹈。
  後來韓思舜玩累了,趴在爸爸肩上睡著了,口角還有晶晶亮的口水,一點點的濡濕了爸爸的襯衣。而韓自揚一手抱著她,另一隻手牽了妻子,腳步沉穩。
  三口之家的兒童節,就是這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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