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鈁錚:非法入境

(2008-12-03 13:43:53) 下一個
  第一章
  “舒遠?你先來測一下體溫。”戴眼鏡的護士遞體溫計給舒遠,再確定,“你是叫舒遠?22歲?”
  “是。”舒遠坐在護士站,乖乖量體溫。一邊打量醫大附院肝膽病區的走廊。好長,而且,好吵。也不知哪個病房裏有人大聲呼痛,整個肝膽病區都能聽到聲音。舒遠聽到那個女生叫,“痛死我了,我沒力氣了,怎麽還不給我用藥啊~~。”熬不住噗哧一聲,很沒同情心的笑出來。唉,沒力氣都叫這麽大聲音,有力氣的時候該什麽樣子啊?舒媽媽在旁邊嗔怪的看了舒遠一眼,嫌女兒沒禮數。這是舒遠在生病,不然一隻巴掌就拍頭上去了。
  測好的體溫表遞回給護士,38度5,護士看看舒遠,低頭做記錄,又抬頭看看舒遠。舒遠覺得怪,自己又不是美男,用不著看這麽勤吧?護士站裏邊一個一直埋頭,對著大疊病例奮筆疾書的醫生,想是忙暈了,將聽診器忙到了地上,啪的一聲響。其實沒多大點事情,給舒遠做記錄的護士卻象嚇到了似的,緊張兮兮丟下舒遠走過去幫撿聽診器,還問,“董醫生,有什麽問題嗎?”
  舒遠見那個董醫生說了聲:“謝謝,不用。”目光瞄過自己身上一秒,就又低頭忙他的去。嗯,這個醫生很帥,麵孔清秀,五官端正,目光沉靜,不比《妙手仁心》裏的差。就是太年輕了,應該沒啥經驗吧?作為病人的偏見,舒遠還是喜歡老一點經驗豐富的醫生。
  護士拿張卡片給舒遠,“這張卡片會放在你的床頭,上麵是你主治醫生的名字,還有主管護士的名字,你要記住哦,平時有事情的話可以找你的主治醫生和主管護士。”
  舒遠苦惱,“一定要我記著嗎?。”
  “當然。”護士將那些名字複述一遍。
  舒遠對著母親:“媽,幫我記著。”
  護士又說:“醫生每天八點以後開始巡房,那個時間不要離開病房,我們走廊的公告欄裏。”
  舒遠再看看母親,“媽,你幫我記著。”
  護士還說,“你等一下可能會做一些檢查,所以……
  舒遠崩潰,“媽,幫我記著。”
  眼鏡護士,“你看起來精神不錯。還發燒呢,不會不舒服嗎?”
  “還好,撐得住。聽說隻要不燒到39度以上我就不用進手術室。”舒遠扯扯護士的衣袖,“護士姐姐,還差0.5度,全靠你了。”
  這回眼鏡護士噗哧笑了,舒媽媽一隻巴掌終於拍到了舒遠頭上。
  那個看上去幹活很勤奮的董醫生繞過舒遠身邊,在護士站的接待台跟護士長交代工作。他路過舒遠的那一瞬,舒遠聞到他身上有股子含笑花的甜香。對哦,就是含笑花,令人想念的含笑花。舒遠外婆家院子裏就種了株含笑,舒遠每年春天都會享受到,今年卻因病錯過了的含笑花啊。舒遠注意到,身上帶有含笑花味道的醫生有一頭黑而濃密的短發,每根頭發都被打理的幹幹淨淨,自然垂在額頭的幾綹劉海絲絲分明。他的眼睛不算大,一隻眼皮單,一隻眼皮雙,不知道這是不是媽媽說的,叫內雙的眼皮。舒遠記得媽媽還說,眼皮內雙的人,大多個性固執。舒遠的眼皮不是內雙,而是外雙,尤其最近生病的關係,那眼皮,雙到不行。
  董醫生跟很漂亮的護士長交代一堆事情的時候,眼睛有意無意瞄過來看舒遠。舒遠給他一個很大的笑容,本來想問他身上為什麽有含笑花的香味。想不到董醫生冷冰冰將目光挪走,對舒遠的笑容完全不予理會。他的冷淡象他身上襯衫和領帶的色彩,安靜疏離,黑白分明。舒遠不爽,什麽地方的米飯養出這等傲慢的人種?不是說醫生對待病人要像春天一樣溫暖嗎?可這廝給病人的感覺明顯是秋風掃落葉啊。舒遠隻祈禱,自己不要落到這個醫生手上。
  舒遠的病房是三人共用的。她住進去的時候,靠門位置是個婆婆。舒遠選了靠窗的病床,床頭的牆上寫著紅豔豔的16。醫附院病每間病房的窗戶都很大,看得到窗外大片大片的藍天,舒遠想,多看看藍天,病也好得快一點吧?
  仍沒記住主治醫生的名字,還是主治醫生向舒遠自我介紹,“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叫我黃醫生好了。”黃醫生人很好的樣子,笑容親切,模樣也是舒遠比較喜歡的那種,濃眉大眼,氣質溫雅,人近中年,很給人安全感,象舒遠的爸爸。不過舒遠比較怕的是跟在黃醫生後麵的那幾個醫生中的其中一個,董醫生?原來他是還沒升到主治醫生的下級醫生。重點是~~還是落他手裏了~~
  “躺下好嗎?給你做個檢查。”主治醫生要求。
  舒遠有點困難,“可是我不能平躺,後腰痛到不能睡覺。要快一點,我隻能堅持一小會兒。”
  主治醫生一直笑笑的,“好啊,我會很快。”
  唉,真難堪,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整個肚子給一大堆男醫生看,怎麽沒見一個女的呢?主治醫生極其專業的按著舒遠的腹部,“這裏痛不痛?這裏痛不痛?這裏呢?嗯,好了。有幾項檢查要做,我去給你開個單子。”
  還行,真就一小會兒,舒遠超艱難在老媽的幫助下從床上坐起來,喘氣~~好累。
  聽一直沒說過話的董醫生臨出病房門,突然回頭對舒媽媽說,“等等去檢查的時候可以跟護士站要輪椅。”
  舒遠喘息未平,撇嘴,“輪椅?我又沒殘廢。”
  董醫生看都不看舒遠,對舒媽媽欠欠身就走了。舒媽媽很欣慰,“這裏的醫生真細心。好啊,轉院到這兒,我可就放心多了。”
  舒遠也以為可以放心了,等一個臉上青春痘未消的實習醫生拎著條磚紅色胃管和一瓶石醋進來的時候,舒遠的放心轉為灰心。
  “黃醫生說要給你插胃管,會有點難受,忍耐一下,象吞麵條一樣往下吞。”
  舒遠拒絕,“不要,我轉院前插過幾天胃管的,現在為什麽還要用這個?再說,我以前用的不是這樣的。”天哪,看著那有如小指頭粗樣的紅管子,舒遠滿懷恐懼,額頭已經在冒汗。
  實習生根本無視舒遠的恐懼,“很有用哦,它可以減輕你的腸胃負擔,排除腹壓,比吃藥效果還好。現在準備吧。”
  舒遠看看媽媽臉上的焦急,算了,進來醫院,還有別的路走嗎?那條胃管就這樣帶著石醋的衝鼻味道插入鼻腔,舒遠一邊努力合作吞咽那根管子,一邊開始幹嘔。她因病已經十多天沒進過飲食,胃裏空空的,嘔不出什麽來,越是這樣,越是難受,五髒六腑,象是要找尋什麽突破口樣從喉嚨裏衝出來,又被舒遠勉強咽回去了似的。
  實習醫生說聲好了的時候,連接胃管負壓球從舒遠的胃裏抽出一些黃綠色的液體,很象電影裏外星人的血液樣的物質。舒遠此時已嘔得汗流浹背,淚水長流。舒媽媽眼見女兒受罪,眼圈通紅。舒遠想找句話安慰媽媽,可她的幹嘔根本不受她控製,逼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門外匆匆又進來那個董醫生,看到插完胃管的舒遠愣了愣,拿了什麽物事的手抄到背後,不動聲色,告誡嘔得七葷八素的舒遠,“你要克製一下,再嘔下去會把管子嘔出來的,那還得再插一次。”
  舒遠快瘋了,再插一次?是想要她的命嗎?要怎麽克製啊?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出口的聲音隻不過又是被胃管刺激出的一串幹嘔而已。
  給舒遠插胃管的醫生倒是象邀功一樣的說,“董醫生,已經弄好了。16床的喉嚨好像特別敏感,從來沒見插胃管這麽難的。”是,他也挺辛苦,拎著那條管子極耐心的等了將近十分鍾,待舒遠嘔的沒那麽厲害的時候,才麻利的在舒遠鼻梁上橫七豎八帖了好幾條膠布,將胃管固定好。
  舒遠此時淚水漣漣,不是她想哭,是鼻子裏的管子太讓人難受。氣壞,手指著實習醫生,盡管已經嘔得口齒不清,仍狠狠控訴,“醫生騙人,哪兒有這麽難吃的麵條?”
  實習醫生狡辯,“我說是象,又沒說就是。你生病嘛,這也沒辦法。”
  “看看天空吧,今天的天很藍呢。轉移一下注意力會好些。”董醫生對舒遠說,淡淡的口氣,但他說話聲音還蠻好聽,是柔和的中低音。
  可舒遠覺得看藍天的作用不大。就是氣這個啊,好好的陽春三月,她來不及看柳綠,來不及賞桃紅,天天躺在醫院吊鹽水,半死不活的,花錢買罪受。她靠在病床上,嘔得隔壁床位的年邁阿婆麵露不忍之色。
  董醫生交代舒媽媽,什麽胃管的負壓球漲起來就要捏扁,裝胃液的袋子吊的低一點之類的事情。舒遠此時發現董醫生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裏拿的是什麽?一條胃管?!比她現在用的這條細,透明塑膠質地。舒遠知道,這種細胃管用起來比自己現在插著的這條稍微舒服多了。啊,辣塊媽媽,庸醫!!!有細的為什麽給她用粗的?繼續嘔~~
  還是坐了輪椅,整個下午,舒遠就這麽吊著她的胃管,抱著隻大水杯,一邊嘔著一邊象魚一樣吐著口水,拍了胸片,做了心電圖。她享受殘障人士待遇,搭電梯的時候有人為她開路,人多的地方有人讓她先行,這種感覺很糟糕。
  照CT前準備工作做了很久,因為舒遠的手和手臂是浮腫的,找不到血管,造影劑打不進去。後來,勉強在腳上找到條合用的血管。幾個醫生圍在身邊的感覺也很糟,雖然大家對舒遠都很溫和,但舒遠卻有種感覺,好像自己離死不遠了似的。
  做完檢查回來,舒遠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在那條長長的走廊上遇見董醫生。董醫生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舒遠,居高臨下,仍是那淡淡的語氣,“怎麽樣,還好嗎?”
  “嗯,”舒遠摸摸額角的汗水說,“還行,本來差0.5就39度,現在出這麽多汗,已經退熱了。醫生,全靠你們的胃管。”哇賽,這醫生個子真高,超過182了吧?
  董醫生牽牽嘴角,那算是個笑吧?舒遠發現董醫生的臉頰上有很深的酒窩。終於了解這醫生幹嘛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原來他不能笑啊,一笑那酒窩就漏了氣,更不像醫生了,有誰會想找這麽嫩的醫生看病嗎?
  這天是四月一日,一年中春光正好的時節。路邊和院子裏的樹木披著深深淺淺的綠意,空氣裏充滿草木特有的芬芳。舒遠因出血壞死性胰腺炎在中醫院治療無效後,轉入省醫附院開始新治療的第一天,因為那條胃管,她整整嘔了六個鍾頭。

  第二章
  又因病一夜無眠,舒遠精神委靡。早起去洗手間的時候遇到一個年齡相仿的女生,她看上去纖瘦蒼白。女生在洗手台前的鏡子裏望了舒遠幾次,舒遠就對她笑笑,小聊了一會兒,得知這位病友住她隔壁病房,是因膽道蛔蟲入院的。舒遠曾經聽見的那個叫的很大聲,頻頻呼痛讓醫生趕快用藥的就是她了。人在痛苦之下的反應很驚人,想不到這麽瘦小的女孩兒能發出那麽大的音量。
  舒遠的床頭綁了條紅布帶,護士說那是禁水禁食的標誌。據同病房的婆婆說,肝膽病區的病人顯著的特點是,禁食,吊袋,有的人身上還吊幾個袋子。舒遠靠在床上,再次感慨,有時生命的本質真是十分的狼狽與不堪。
  舒遠的主診醫生帶著董醫生還有幾個實習醫生巡診時,將舒遠的CT片子當特別教材用。舒遠影影綽綽的聽著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腹部異常腫脹是因為胰腹水的關係;胸口深呼吸時候會痛,是因為胸腔有積水;她後腰痛是因為並發腹膜炎;胰腺分泌出的胰液在侵蝕她的胰髒,所以她的胰髒現在隻有正常人的一半~~。那她身上密密麻麻出的一層紅疹是什麽?舒遠覺得好詭異,忍不住亂問,“我真的隻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嗎?”
  “你是胰腺炎,膽源性胰腺炎。”舒遠的主治醫生肯定。
  舒遠還是不放心,“你發誓?”
  醫生有點為難,想是沒見過這麽難纏的病人。跟在旁邊的董醫生適時接口,“我發誓,你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說著拿出紙筆,“你需要做一份更詳細的病例,現在我問你答。之前用過中藥是不是?還記得是什麽藥嗎?。”
  此君真是超人,他都不用休息的嗎?從舒遠昨天入院到今天早上巡房,她一直看到這位董醫生,說起來快30個小時了,這廝仍神采奕奕,安然自若,真真匪夷所思。最難得的是,他還一直那麽難搞。
  舒遠記得昨夜自己不肯吸氧,這位董醫生鍥而不舍的連三次將那個海綿塞再塞回舒遠的鼻孔裏,還說,“病人要聽醫生的話。”
  舒遠就生氣,“不!我的鼻孔很重要,不能一個被胃管堵著,一個還要被氧氣塞堵著。再說氧氣的味道很怪,讓我心情不好!你們醫生怎麽可以讓病人心情不好?”
  董醫生隻得放棄。接著又挑毛病,嫌舒遠隻蓋一床夾被太薄,他說:“現在才四月啊,你還在發燒,如果再感冒引起高熱的話我們很難辨別情況,可能真會直接把你拉去十樓做手術。”
  舒遠任性,“我穿的夠厚了醫生,被子很重誒,蓋在身上連毛孔都痛,我不要蓋被子。”
  舒遠還記得當時董醫生看她的眼神,有點複雜,有點無奈,但挺讓舒遠有安全感。
  “一天大便幾次?”這會兒董醫生又問了,事情好多。
  舒遠答,“八次,以前的醫生說這是用藥後的結果,正常的。不過為什麽拉那麽多次身上還有水腫?”
  “因為你的代謝失常。最後一個問題,上次生理期是什麽時候?”
  天啊,連這個都要問?舒遠驚歎,硬按捺自己的尷尬,老老實實答,“前幾天,剛結束。”順便看看麵目沉靜的董醫生,除了驚歎他的細心鎮定,也敬佩他的專業,還有,他的鼻梁又高又挺。
  不知道是誰在走廊上抽煙,董醫生對著走廊上的人提醒,“先生,這裏不許吸煙。”
  那人回頭道聲對不起,突然對著舒媽媽驚呼,“伯母,你怎麽在這裏?”
  舒媽媽嚇一跳,“小孫,你怎麽在這裏?”
  孫朝陽?!舒遠的前男友,出現的好神奇,舒遠差點以為他是看望自己來的。還好,有根理智的神經提醒自己,絕對不可能。果然,孫朝陽愣愣的望足舒遠有五秒,小心翼翼碰碰舒遠鼻子上吊的那根胃管,說話,“遠遠,你出了什麽事情?怎麽搞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你了。”
  舒遠故意搞怪,“親愛的,自從與你分手後茶飯不思,極度抑鬱,加上暴飲暴食,借酒澆愁,所以胰腺發炎。”
  孫朝陽將信將疑,麵色發白,“遠遠,你不是真的吧?”他話音沒落,走到門口的董醫生手裏的病例夾啪的掉地上,內頁的紙張散了一地都是,舒媽媽過去幫著揀。
  嘩,看著挺精明的人,怎麽總把東西掉去地上?
  舒遠沒再理會,回答孫朝陽,“當然不是,美得你哦。你知道我死黨小歐啊,她生日嘛,一起出去慶祝。她非和我比賽吃餃子,大家太興奮,沒煞住,吃多了。我又不知道自己有膽結石,吃完餃子還去吃麻辣燙,放了好多好多辣椒。最後痛起來,我還以為是胃痛,去買胃藥吃,誰知道結果就成這樣了。”
  孫朝陽大大的搖頭,“舒遠,原來你從沒與時俱進,還和以前一樣笨。天啊,你看看你,真是~~,你怎麽連眼睛都紅了?”
  “那是因為我在發燒啊,”舒遠疑惑,“你管我幹屁,對了,你又為什麽在這裏?”
  “我女朋友生病。”孫朝陽說。
  “你女朋友什麽病?”舒遠好奇,順便補一句,“你要死誒,剛和我分手半年就又交女朋友。”
  “吼,不然咧?她膽道蛔蟲,就在你隔壁病房。”
  舒遠愣半晌,想到清早遇見的女生,突然笑起來,“喂,孫大哥,你人品不好,現在是怎樣?舊愛新歡,共冶一爐?”
  孫朝陽的大手掌一如往昔,觸摸舒遠的頭,揉亂她的短發,“嘴巴這麽還這麽壞?不愧是舒遠。”第二章
  舒遠雖然很想去看望看望前男友的新歡,奈何吊針打了一天仍沒結束,不方便走動。好容易想睡會兒覺,先是被來會診的中醫弄醒了,接著又被來會診的皮膚科醫生弄醒了。皮膚科的醫生說舒遠身上的紅疹是對某種中藥過敏。醫生這樣說的時候,舒遠對著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發怔,曾經白淨的皮膚不知道何時變的幹枯粗糙黯淡,整個人也因浮腫而變型,這個樣子麵對舊情人,真是,情何以堪?不過,又如何呢?自己好歹還是活著的。雖然不知道這樣活著是不是最好,但是,誰又能保證,死掉了就一定比現在好呢?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中藥房熬好的中藥送到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看上去象是巧克力飲料,問題是那不是巧克力~~舒遠都快哭了。董醫生跟在送藥的護士長身後進來,驚人的醫生,看上去仍是停停當當的樣子,他工作了多久?他帶來一隻大針管,是要打針嗎?
  “喝中藥有困難對不對?”董醫生對舒遠說,“胃管的另個功能是可以幫你喝中藥。”董醫生將胃管負壓球的部分拉下來,中藥湯汁混合了生田七粉抽進針筒,籍由胃管灌進舒遠的胃裏。是,沒感覺到苦,但感受到了怪。而且,中藥畢竟是中藥,舒遠天生和中藥不對盤~~然後,她眼圈就紅了,捂著嘴巴,很可憐的看著董醫生。董醫生眼疾手快,將桌子上一隻大水杯遞給舒遠,於是,那包剛灌下去的中藥原封不動的又被吐出來。
  舒遠一通猛咳猛吐之後,發現董醫生人很好的一直幫忙媽媽照顧自己,終於良心發現,說句,“對不起啊醫生。”
  董醫生淡淡的嗯一聲。倒是舒媽媽氣怒攻心,把舒遠一通數落。
  舒遠對媽媽的數落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她一邊用紙巾擦著嘴,一邊被頭頂右上方,董醫生胸前的名牌牽住視線,那個名字是~~董立~~什麽?是林嗎?有個偏旁經過長期磨損變得有點模糊了。
  “彬,是董立彬。看清楚了嗎?”頭頂董醫生的聲音真真切切的響起。
  舒遠驚覺,董醫生一直維持著半躬身的姿勢不動。好方便她看胸牌,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這個~~慚愧,訕訕答,“看清楚了。”
  董立彬說,“其實你知道我是董醫生就好,知道我名字也沒什麽用處。”
  那倒也是,舒遠覺得董醫生說的對,可惜她嘴硬慣了,管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順口呼嚨一句,“知道名字方便投訴,你給我灌藥把我弄吐了。”
  董立彬瞪圓眼睛,“吼~~16床,也有你這樣的病人?!”他竟又拿起一包中藥,舒遠臉都綠了。董立彬和舒媽媽同聲共氣,“這次你不許再吐出來!”
  入夜時分,舒遠的舊愛孫朝陽又出現在她的病房,還帶來一大束紅玫瑰。真奇人也,舒遠與之交往的時候,從來沒被他送過這麽大束的花。
  舒遠胃裏的中藥還沒消化幹淨,有氣無力,“喂,這是幹嘛?怕我死掉嗎?”
  孫朝陽嗔怪,“胡說。”
  舒遠感慨,他還是那麽帥氣,眼波清亮,五官幹淨明朗,唇邊頦下淡淡的胡須又讓他看上去有那麽點頹廢落拓和壞壞的感覺。他的淺藍牛仔襯衣率真樸素,黑色無漂染的柔和長發時尚而有藝術氣息。真可惜,這樣一個出色的家夥,竟和自己無緣。
  “我女朋友不高興了,遠遠。”孫朝陽隨意拿舒遠床頭的水果來啃,就像她們以前相處時那樣自然輕鬆。
  “為什麽不高興?”舒遠驚詫,方又省,“總不會是因為我吧?
  “對啊,就是因為你。她說早上見到你覺得眼熟,但沒認出來你就是我相冊裏的前女友。現在知道與你同冶一爐,很不高興。”
  “嗯,理所當然,我能理解,但我沒辦法消失。”
  “是啊,所以她要消失,已經辦好轉院了。”孫朝陽丟掉果核,雙肘撐在床鋪上,托著下巴,定定看著舒遠。
  舒遠大方的笑笑,“那好吧,我不送,多保重。”
  孫朝陽說:“你也是,多保重。”
  “嗯,再見。”
  孫朝陽不走,還是定定的看舒遠,“遠遠,你不會死掉吧?你看起來真糟糕。”
  舒遠到底被惹毛了,“媽的,孫朝陽你找打是不是?我是病人誒,你敢跟我說這種話?”費力坐直,想找東西丟這廝,忘了手上還有吊點滴的針頭,手就抬起來了。
  孫朝陽忙按著舒遠的手,笑嗬嗬,“行了行了。你這一罵我通體舒泰,我看你沒事兒,遠遠,你能長命百歲。”站起來背對著舒遠擺擺手,撂下句話,“丫頭,不來看你了,拜拜。”大步流星的走出舒遠的視線。
  舒遠待孫朝陽走後還氣了半天,這什麽人啊。
  晚 ,快十點,窗外的星星懸了一天,很好看。舒媽媽去洗澡了,外套搭在床上,外套口袋裏掉出張紙條,是病重通知單。舒遠拿在手裏左看右看,一大束紅玫瑰在旁邊的窗台上火樣綻放。
  掛了一天的點滴終於吊完了,同病房的病友家屬很貼心,幫舒遠按鈴叫護士拔針頭。來的還是董立彬,沒穿製服,一身的黑西裝,雖然略帶疲倦,卻俊朗宜人。天啊,他是鐵打的嗎?舒遠快嚇死了,“董醫生,你還在上班嗎?”
  “不,馬上下班了。”董立彬說話的語氣永遠不溫不火,天塌下來也不變的樣子。他幫舒遠拔了點滴。
  舒遠有點受寵若驚,“謝謝你董醫生,還要麻煩你幫我。”
  “沒關係,”董立彬說:“今天有六個手術病人,護士站人手不夠,忙翻了,我舉手之勞。”大概是想輕鬆一下氛圍,開個玩笑,“再說我不是怕你投訴我嗎?”
  舒遠是想笑的,問題是董立彬一臉沒表情,害她笑不出來。
  “不怕嗎?”冷不丁的,董立彬突然問。
  舒遠霧煞煞,“什麽?”
  “這個。”董立彬指指她手裏的那張病重通知單。
  “哦,”舒遠大咧咧的,“應該沒關係吧,聽說被通知病危的病人都能起死回生啊,沒道理我就會有事。”
  董立彬竟笑了,“我們當醫生的遇到你這種病人,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手電,“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向下看,喂,我讓你向下看。”
  舒遠發誓,這不是第一個醫生要用手電筒看她的眼睛,查驗有沒有黃疸,但這是第一個讓她覺得笑起來像個孩子樣純真的醫生。呃~~眼皮內雙的人果然固執,而且還變化無窮,現在他兩隻眼睛的眼皮都是雙的~~
  啊,此典型醫生還是不要經常笑的好。
  這是舒遠住到這家醫院的第二天,她被列為一級護理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的被測血壓,測血糖,測體溫,還有,因急救關係,她隔一小時就要被注射一種特定用藥。她仍痛苦的不能睡覺,但她覺得她遇對了醫生。
  他身上的含笑花味道很好聞~~

  第三章
  肝膽病區的老主任巡診那天最誇張。那個頭發花白卻威嚴沉穩的男人,帶著起碼二三十個學生,加上舒遠的主治大夫和董立彬,一色的雪白製服,黑壓壓一片腦袋,圍了舒遠病床一圈,卻愣是鴉雀無聲。舒遠躺在床上,忽然想起看過的那套日劇《白色巨塔》,心裏少不得升出無限敬畏感。能做醫生的人種絕非凡品,居然沒人被悶死,幸虧啊幸虧,她沒學醫。
  老主任給舒遠看診,除了按按她的肚子,問問疼不疼之類的問題,再沒說別的。隻對著主治黃醫生指指吊架,雙手向下壓壓,什麽意思?沒人給舒遠解釋。董立彬連看都不看她,一群人就又齊刷刷鴉雀無聲的晃出去了。
  然後舒遠又發現,給她打針的護士也非常狠。她的手本來腫脹的像個發麵饅頭,完全看不到血管,但是她的主管護士,一個清秀如象言情劇女主角的女生,居然在她那樣的手上一針見血的紮下去。舒遠說,“我的手腫的誒。”
  人家護士姐姐說的好,“你血管又沒腫。”
  舒遠誇讚,“高手,高高手。姐姐手藝這麽好,獎金高不高?”
  漂亮護士靦腆微笑,“大家都一樣。”
  後來董立彬再來給舒遠灌中藥的時候,舒遠就唧唧呱呱的說了這兩件事。她把老主任稱作奇人一,主管護士稱作奇人二,並對董立彬說,“你們醫附院的奇人再挖掘挖掘,大概可以拍一本《臥虎藏龍》了,嗯,對,你演羅小虎~~。”
  舒遠話音未落,隔壁床看守婆婆的家屬笑得一口果汁噴出來。董立彬沉著臉道,“謝謝,不過我不喜歡《臥虎藏龍》。”他有瞪舒遠一眼,那表情似怒非怒,又似笑非笑,很值得玩味。
  舒遠本來還想問董醫生喜歡什麽電影,硬忍著沒問出來。怕被誤會她調戲帥哥醫生,意圖性騷擾。唉,這廝若肯生的醜些,她就不用這麽掙紮了,想說啥就說啥。
  灌完中藥後董立彬通知舒遠,“下午會有麻醉醫生來給你做頸靜脈插管,以後營養液由靜脈滴注,手上隻吊消炎針。這樣自由活動的時間會長一點,人也舒服一些。”
  舒遠不懂,“什麽?靜脈什麽?”
  董立彬指指舒遠的頸部,“你這裏不是有大靜脈嗎?就是在這裏插根管子進去。”
  舒遠驚呆,“你們醫生好奇怪,給我鼻子上插根管子裝大象就罷了,還要在脖子上打洞?”
  董立彬說:“這不是奇怪,這是在治病。”
  “我有沒有別的選擇?”舒遠垂死掙紮
  董立彬撇撇嘴,歪歪頭,“沒有!”
  麻醉醫生是個女的,高,瘦,酷,口條利落清晰。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拿出張單子給舒媽媽簽字。舒媽媽對著那張紙看了又看,猶豫到不行,“什麽,還會有危險?搞不好會氣胸?”
  麻醉醫生超級冷靜,“如果有類似情況發生,我們也能處理。”
  舒遠這個糾結啊,醫生能處理有啥用呢?重點是她一點都不想有氣胸啊。門外閃進董醫生,他跟麻醉醫生打個招呼,問舒媽媽,“準備好了嗎?”
  舒遠替還在為難的媽媽答,“準備好了。我需要做什麽?”
  麻醉師,“躺下。”
  舒遠也很痛快,“我不能平躺太長時間,你要快一點。”說完躺下,把脖子交給麻醉師消毒。罷了罷了,舒遠自我安慰,人在江湖飄,哪兒有不挨刀?以前活的太隨性,這一病算是遭天遣了,任人宰割吧。
  舒媽媽簽好字,麻醉師給舒遠打了一小針有局麻作用的麻醉劑,用一塊藍色的布蒙住舒遠的頭和胸,讓舒媽媽按著舒遠的胳膊防止舒遠亂動。舒遠藏在那塊藍布下什麽都看不到,卻感受到麻醉師將什麽東西插到自己頸部的時候,舒媽媽非常之沒用的啊喲了一聲.接著好像有根長長的象鐵絲一樣的東西在頭頂的藍布上劃來劃去,然後,按住舒遠胳膊的人換成了董醫生,舒遠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含笑花味道。
  靜脈插管比舒遠預期的時間長一點,讓她後腰生痛,還有,怎麽胃也痛起來了呢?等等,是胃痛吧?她叫董立彬,“醫生,我好像是胃痛,哦,不是,到底是胃痛還是氣胸?”
  正收拾器材的麻醉師望住舒遠,無法置信,“你哪裏痛?”
  舒遠用手指指痛的地方。麻醉師一副受不了的口吻:“那不是胸,是胃。”說完就走了。
  舒遠捂著自己的胃,愁眉苦臉,哼唧,“董醫生,她態度不好,我能不能投訴她?哎喲~~”
  董立彬的表情好嚴肅,扶舒遠躺下,“你別急,跟我說,哪裏痛?”檢查舒遠的腹部,“這裏?這裏?是這裏~~~”
  事實證明舒遠是胃痛,她的胃管裏吸出的除了一部分綠色的胃液,還有一些血沫。她主治醫生說生田七粉可能對舒遠的胃有傷害,居然開恩讓她每天灌兩次的中藥改成一次。舒遠挺樂,跟董醫生說,“知道是這結果我應該早點說胃痛的。”
  董立彬不易覺察的呼口氣,橫舒遠一眼,“胡鬧,我還以為你胰腺痛呢。”
  看著董立彬一臉象是嚇到的表情,舒遠才又驚覺,糟糕,每天隻灌一次藥的話,不是就少了見他一次的機會?
  晚上,董立彬和護士把舒遠要吊的營養液送來的時候,舒遠歎為觀止。那是一個好大的大袋子,裏麵有大半袋子類似豆奶樣濃濃的液體,說實話,看得不能吃不能喝的舒遠好餓,舒遠跟董立彬要求,“醫生,我用喝的比吊的快。”
  董立彬涼涼一句,“我們對速度沒要求,吊的就好。”
  護士將輸液的接頭接在舒遠頸靜脈的管子上,“這樣舒服一點了吧?睡覺的時候小心別壓到就行。”
  舒遠道聲謝謝後隻管對著營養液猶如蝸牛爬的滴速發怔,“這麽慢?調快點行不?”
  董立彬斬釘截鐵,“不行,你別亂鬧,這麽個滴快了會出事的。”
  “那我要滴多久?”
  “24小時。”
  “二,十,四,小時?”舒遠一字一頓,“我會想死的。”
  “忍忍吧,靜脈營養滴注效果非常好,它能維持你的體力,增加你的抗病能力,你也想早點康複吧?”董立彬難得的沒那麽冷冰冰說話,柔聲勸慰。
  雖然董醫生對靜脈滴注的解釋看上去很象廣告用語。舒遠卻因他眼中的一點溫柔,大了膽子問,“董醫生,為什麽你身上有含笑花的味道,是古龍水嗎?”
  這話題跳太快,董立彬一時沒跟上,耙耙頭發,手在口袋裏掏掏,掏出兩朵幹掉的含笑,“哦,是後麵院子裏的含笑花,你喜歡?”
  舒遠道,“是啊,好喜歡。我外婆家院子裏就有一棵。可惜今年生病,沒辦法去看外婆家的花了。”
  董立彬握著兩朵幹掉的花凝視舒遠片刻,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實在看不出是在想什麽。舒遠以為他會把幹掉的花送自己聞聞味兒,正常人都會這麽做吧?誰知道他把花塞回口袋,對舒遠說,“別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扭頭出病房的時候,還差點撞到洗衣服回來的舒媽媽。
  唉,這醫生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毛躁躁的。舒遠想。
  和遠在國外工作的父親通話的舒遠一直撒嬌,“老爸,生病也長見識呢,你都沒見,我現在是用血管喝牛奶,那和用嘴巴喝完全不是一個層次,我回家後要用牛奶洗澡~~”
  舒媽媽和丈夫說,“別擔心,你閨女體溫降下來了,總算在38度以下,我也能睡個好覺。”
  待放下電話舒媽媽卻對著舒遠歎氣,“都不知道跟你哪天是個頭兒。今天下午可真嚇著我了,你是沒感覺,一根老長的鐵絲~~”舒媽媽用手比劃,“老長老長的對著你的靜脈就捅進去。啊喲,我的心啊,都快沒力氣跳了。雖然知道那是在為你治病,還是差點去打那麻醉師,幸虧董醫生在。”
  想起那個拽到天昏地暗的麻醉師,舒遠的想法和媽媽不一樣,“媽,可我寧願你揍那個麻醉師。”
  啪~~舒遠又被媽媽拍頭頂了。
  滴在血管裏的“豆奶”和滴在血液裏的藥水,是好用的。舒遠的體溫正常了,水腫消了,不用再拉肚子一天跑十次廁所了。她也不再是需要被一級護理的病人,沒完沒了的測血壓血糖和體溫。她的手恢複了纖細白皙,後腰也不痛了。雖然仍戴著胃管,但能夠平躺下來睡覺的那天,舒遠幸福的想哭。突然了解,原來人對快樂和幸福的要求可以非常低,低到隻要能平躺著睡一覺而已。
  她從熟睡中醒來的那天早上,下了幾日雨的天空放晴,太陽明豔豔的照著。這天董立彬非常早的來給舒遠灌中藥,說:“因為有兩個手術要跟,整天都沒空。”他的麵孔在晴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幹淨清秀,頭發好像剛洗過,略略濕潤,劉海仍一絲不亂。他身上披的白袍很白,扣子扣得很整齊。他的神情很柔和,語氣很溫醺。他離開的時候,留了兩朵剛開的含笑花給舒遠。小小的乳黃花朵,包在一塊整潔的紙巾裏,打開的瞬間,整間病房都染滿甜蜜的香氣。舒遠連連驚呼,“給我的嗎?謝謝你。天啊天啊,太棒了,總算還能看見它。”
  董立彬笑,“你每年春天都會看到的。”
  這是這位董醫生所有說過的話裏最動聽的一句,舒遠這樣認為。
  因為這句話,她的心,被某種喜悅漲的滿滿的。
  董醫生送的花,開在舒遠的床頭,芬芳四溢。永遠那麽精神漂亮的護士長來巡房的時候,問舒遠,“怎麽,你已經恢複到可以去後院散步了嗎?還摘了花來?”
  同病房的婆婆善意調侃,“不是,人家董醫生一大早送來的。有心著哪。”
  護士長沒接話,眼睛盯緊舒遠,意味深長,那眼神逼得舒遠渾身發毛,詭異莫名。其實本來挺正常的事情,不知道為啥被婆婆一說,護士長一看,就變得很不正常了。
  舒遠連忙解釋,“上次我問董醫生身上為什麽有含笑花的味道,他說是因為口袋裏裝了花,那花蔫了,所以今天就~~”還是不對誒,舒遠說不下去,怪,怎麽越解釋越不靠譜呢?好在護士長沒介意,扯開話題,“這幾天好多了是不是?不要擔心,會越來越好的。”
  舒遠也就答,“嗯,我是一定要好起來的,不然我媽非變孟薑女不可,一準兒哭倒長城。”
  護士長笑起來,“真是個開朗的女孩兒。”
  開朗是舒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不然,悶在病房裏的她,還真沒別的路好走。當然,她除了讓自己開朗,還很希望她周圍的人也開心。尤其是董醫生,舒遠私心裏總是希望他能多笑笑,笑出臉頰上的大酒窩和眼睛裏的春天。她好珍惜每天董醫生來給她灌藥的機會,忍著胃裏翻湧出的恐怖中藥味,說些在醫院裏見到的好玩事情。
  比如有一次舒遠去洗手間的路上,見到一位大叔也吊著胃管,照顧他的大嬸可能因為慌亂,將連接胃管的袋子舉得和點滴瓶子一樣高,有護士看到,大驚失色,“你想幹嘛?好容易吸出來的東西還要再灌進去嗎?”
  還有一次,舒媽媽去水房的微波爐那裏熱稀飯。看見有個年輕人很慎重的將一碗飯放進微波爐裏,也不設定時間,盯著自己的表,看有三分鍾了再將稀飯拿出來,捧著碗冷飯十分迷惑,問大家,“為什麽你們的飯是熱的而我的飯卻不熱?”
  舒遠感慨,“其實生病也不是全無好處的,不生病一次,我們也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麽單純的人存在,不知道胃管和微波爐怎麽用。”
  董立彬說,“16床,隻有你才會這麽想吧。”
  “為什麽?”舒遠問
  董立彬笑而不答,可他那大大的笑容和臉上的酒窩讓舒遠想起看過的一首詩,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著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麵上,
  燦爛,
  分散!
  住院的第十天夜裏,舒遠是笑著入睡的。她和媽媽都太疲倦了,偶爾放鬆下來,都忘了舒遠脖子上滴著的營養液。半夜時候,舒遠覺得身邊有人,半夢半醒間,看見穿白製服的,以為是護士來給她換營養液,咕噥句,“謝謝護士姐姐。”
  嗯?不對,是董醫生。他的手指頭比護士更溫柔的處理她頸邊的輸液接頭,小聲埋怨,“看看,管子都堵住了,難怪這麽久一袋液都輸不完。”
  “不是有你嗎?”舒遠迷迷糊糊說,“謝謝醫生。”翻個身也不管其他,繼續苦睡。哦,不是,她有做夢,夢裏自己念那種很嚇人的詩:
  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香無意中,隨著風過,
  拂在短牆,絲絲在斜陽前
  掛著
  留戀。

  第四章
  肝膽病區老主任再來看望舒遠的時候,還是帶著黑白分明鴉雀無聲的一群人。這次研究了舒遠第二次照的CT片子,又研究了舒遠胃管吸出來的胃液,說,“還不夠清。”就又走了。
  舒遠驀然醒覺,上次這老頭對著吊架做了個手勢,她就被困在床上,天天吊牛奶。這次說胃液不清,會是什麽效果?她的胃管啊~~瘋了。
  對著主診醫生,舒遠免不得語氣哀怨,“我還要戴多久的胃管?”
  醫生說,“老主任說你胃液還不夠清哦,起碼還得一段時間。”想是看舒遠很鬱悶,他搓搓額角,表情比舒遠還鬱悶,“你看,你又不肯好好喝中藥。”
  嚇,這醫生~~舒遠特委屈,她已經很努力的被灌,是保持著無怨無悔的心態被灌好不好?忍不住拿眼睛去看董立彬,這廝嘴角掛著抹淺笑,雙眼望天,好像很高興舒遠被埋怨似的。吼~~好得意嗎?
  這次黃醫生對舒遠鼻梁上橫七豎八,固定胃管的膠布很不滿。問董立彬,“這是你粘的?什麽啊,雙截棍?不是,這是三截棍!重新弄。”
  董立彬沒辯解,恭恭敬敬,點頭答應。舒遠則看著那個,當時主動給她插胃管的肇事實習生。那孩子麵色緊張,冒出一鼻尖細汗來,臉都紅了。哈,這個董立彬,原來是個濫好人。忍不住又把目光溜到他身上,誰想董醫生也正把目光溜過來,兩個人的眼神在空氣裏輕輕撞了撞,又都故作無意的溜開。
  舒遠很期待的等董醫生來照顧她,最好分兩次來,一次灌中藥,一次換膠布。結果,來的還是那個肇事實習生。他說,“董醫生今天太忙,沒空,讓我來幫你處理。”舒遠好失望。
  失望歸失望,還是合作的。但是,不得不說,菜鳥就是菜鳥。
  實習生很溫柔,他終於將那三截棍的膠布變成了複式的一截棍。
  實習生很笨拙,他手忙腳亂,把灌藥變成了放水。舒遠懷疑這次到自己胃裏的中藥可能隻有平常的一般分量。
  舒遠想念董醫生。
  結果,到了晚上,那條被變成一截棍的膠布害苦了舒遠。因為它雖然看上去好看了一點,但不夠牢固。胃管經常搖晃在舒遠的喉嚨口,除了令她想吐,喉嚨還被那條粗管子壓迫的很痛。舒遠無可救藥的想起第一天,董立彬藏在背後手裏的那條細胃管。為什麽?為什麽不是細管子?
  已經半夜,好像是哪兒間病房的胰腺炎病人血糖一直過高而且高燒不退,家屬很焦急,在舒遠病房門口和醫生討論起病情來。舒遠聽醫生提到了16床,那就是她舒遠咯?醫生大概是拿她做例子,期間說了很多術語。舒遠根本聽不懂,但勉強分析出來那意思。是說自己後腰一直痛是因為~~什麽後腰的積液?處理不好,積液會感染血液,會造成敗血症?神啊,敗血症?那現在處理的算不算好?
  門外有人很輕的聲音說:“不要在這裏聊天啊,病人怎麽休息?”是董醫生。舒遠指望著他能進來看看,那就可以問問他關於敗血症的問題。誰知道這廝剛交完班要回家,跟同事在舒遠病房門口道個再見就~~真的走了?舒遠好嘔哦。嗓子又痛,心思又不定,見不到某人又生氣,這可是完全沒辦法睡覺了。偏偏身體覺得軟弱疲倦,想起自己隻不過睡了兩個晚上的好覺,就又沒辦法好好睡,舒遠難過的幾欲落淚。
  一大早,走廊上剛開始有人走動,舒遠真的坐在床邊掉眼淚。把舒媽媽驚得,“你怎麽了?”
  舒遠鬧脾氣,“很不舒服,我喉嚨痛。”
  舒媽媽找來值班的醫生,舒遠說,“胃管壓得喉嚨痛,怎麽辦?”
  值班大夫答,“真的毫無辦法,用胃管的病人都會喉嚨痛的。”
  舒遠氣上加氣,平日裏的口齒伶俐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場,抖著嘴唇,哭的一塌糊塗。舒媽媽本想勸勸女兒,想也是心頭難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自己躲出去抹眼淚。
  這一鬧,招來了護士,是給舒遠辦入院登記的那個眼鏡護士,她勸舒遠半天,最後竟說,“你別哭了,你一哭你媽比你還難受呢。再說等會兒董醫生看你哭他也難受著呢。”
  舒遠疑惑,抽噎著問,“什麽意思?董醫生難受什麽啊?”
  眼鏡護士大概自覺失言,忙圓話,“我是說,你一哭,黃醫生啊董醫生啊都會難受,因為你好容易恢複的這麽有起色,大家都說你意誌夠堅定,性格又那麽開朗,現在哭成這樣不是辜負大家的期望嗎?”
  舒遠尋思,這也對,醫生應該最不願意自己救活的病人再出什麽狀況的,也就盡量克製自己,不要讓情緒太泛濫。
  等醫生這天巡診時,舒遠眼眶紅紅,淚痕未消,憂心忡忡問大夫,“我會不會得敗血症?”
  黃醫生很肯定的說,“你現在一定不會有敗血症,但以後我不知道。”
  舒遠有點失望,她真想聽醫生說她永遠不會有敗血症。黃醫生見舒遠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就正正經經加一句,“還要我發誓嗎?我不能發誓,醫學無絕對。”
  舒遠點點頭,沒啥活力。
  平時很少將目光注視在舒遠身上,也很少說話的董立彬,今天卻一直研究意味的看了舒遠好幾次。舒遠故意不回應他,誰叫他不來給她灌中藥換膠布的?害她沒辦法睡覺。
  話是如此,舒遠還是很希望董立彬再來給自己灌藥的。結果等了整整一個上午加中午再加兩個鍾頭,她想見的人一直沒出現,連那個笨笨的實習生菜鳥都沒來。
  舒遠問媽媽,“今天不用灌中藥了嗎?”
  舒媽媽說,“你的中藥已經用完了,說是還有新的,沒見送來呢。”
  舒遠沒吭聲。她床頭的那兩朵含笑花已經蔫了,快香消玉隕的樣子。
  去洗手間的路上,舒遠見到了忙碌的董醫生,他在某間病房照顧一位老人,好親切的問人家,“老人家,覺得怎麽樣?今天有沒有放過屁?”
  “今天有沒有放過屁?”是舒遠在這個病區聽到最多次的話。她知道,上下通氣這種事情對手術後病人來說有多重要。可是,董立彬的溫柔與笑容也很重要,起碼對她舒遠很重要。路過那間病房後,舒遠失落到不行,知道董醫生不是隻對她一個人溫柔的微笑和說話,這對她竟然是種打擊?真不可理喻。
  舒遠很不浪漫的在如廁時隻顧想著董立彬,也忘了自己胸部積液還未完全消退,不能做深呼吸,結果,大解的時候呼吸過深,用力過度,痛的她幾乎昏過去,一路捂著胸口彎著腰,被扶回病房。天下還有比這更搞笑的事情嗎?上廁所能上成這樣?!
  可惜舒遠笑不出來了。用過止痛針,沒太大效果,舒遠連翻身都困難,懸懸的靠在床邊,她隻有右側臥的時候才會感覺好一點。啊,好煎熬,盡管已經將呼吸壓到最淺,胸口還是很痛很痛。醫生來看過幾次,說這種情況隻有休息調整。如果過一夜還這樣,隻好在B超顯示下抽取積液,但那樣做有危險,又痛苦。
  舒遠好怕,她是已經熬過了最難熬最痛苦的日子,但不代表她可以一直這樣熬下去。竟有種想放棄的念頭,如果不那麽堅持,放任自流,可能就不會這麽痛苦了?比如,輸營養液的袋子全空掉的話,不叫人來換,將輸液開關調到最大,說不定,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哦哦哦,不行,舒遠被自己的念頭嚇到。
  透過走廊燈光的照射,舒遠發現袋子裏的營養液隻剩淺淺一層底。掙紮著想按鈴叫護士,還沒起來,卻見門口靜悄悄走來抱著營養液大袋子的董醫生。他一直穿軟底皮鞋,走路象貓一樣輕巧。他在暗暗的燈暈裏對著舒遠笑,臉頰上的酒窩如汪了春天的湖水一樣柔潤,暖和。而他陷在暗夜裏的整個人,竟清爽如早晨的新鮮空氣。
  “還痛不痛?”董醫生手段利落的給舒遠換上營養液,怕吵醒別人,很輕聲的問舒遠。
  舒遠也輕聲輕氣的答,“還痛,不敢動。”
  “噢~~,要不要試著動一下?你一直這樣的姿勢不會累嗎?”董立彬抿著嘴角,半彎下腰,扶住舒遠,“來,試著躺平看看。”
  他的胳膊很有力,舒遠慢慢轉動身體,小心翼翼。
  為了讓舒遠少用力,董立彬有將她抱住幾秒。那種感覺很妙,雖然隻有幾秒,但在他的懷裏,好像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身上有含笑花的香氣。
  努力讓自己安全的靠在墊高的枕褥上,舒遠小小聲:“謝謝。”
  “不客氣。”董立彬還是那麽鎮定自若,大大方方的。這又讓舒遠覺得,剛才那幾秒的曖昧無跡可尋,隻是她自己小器的誤會。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董醫生問。
  舒遠試著喘口氣,“好象好一點了。”
  “真的有好一點嗎?”
  舒遠再試試呼吸,確定,“是,好點了。呃`~~為什麽是你來換營養液?”
  董醫生還是那個老答案,“護士站人手不夠。”他又問舒遠一遍,“現在有沒有感覺更好一點了呢?”
  舒遠苦笑,“你給我仙丹了嗎?哪兒有那麽快?”
  董立彬悄聲嘀咕,“我是著急。”嘀咕完這句,就再沒話,安安靜靜立在那裏。
  因為他什麽都沒說,所以舒遠的腦子被床前立著的,這位清俊儒雅的醫生攪得亂七八糟。想愣掰出點什麽,打破這病房裏難言的靜默,嘴裏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兩人的目光在沉沉浮浮的燈光裏交匯幾次,又都不自然的避開來。
  “我先回辦公室了。”默然半晌,董醫生斯斯文文的說,“要是痛的厲害叫令堂來叫我。”轉身走兩步要出去,又回頭,從口袋裏掏出個整潔的小紙包,打開來,滿屋子彌漫起含笑花的幽幽芬芳。這次的兩朵含笑花,被安置在舒遠的床頭,香氣嫋嫋,猶如一團甜夢。
  舒遠的疼痛翌日一早便消除貽淨,這讓舒媽媽放心不少。拎熱水給舒遠擦身時,一直碎碎念,“這可都遭的什麽罪啊?瞧瞧,後背的骨頭都出來了。”
  舒遠還是嘴硬,“瘦是流行好不好?一邊治病,一邊減肥,出醫院門我就以美女了,兩全其美啊。”
  話是這樣說,想到昨天晚上曾意圖放棄自己的可怕念頭,舒遠心中生出無限愧疚感。怎麽敢?自己怎麽敢因一時痛苦那麽想?她根本沒那種權利和理由放棄自己,她憑什麽逃避責任,讓父母老無所靠?以後不會了~~舒遠一時感慨,對媽媽說:“對不起哦,媽。”
  “嗯?什麽?”舒媽媽不解其意。
  舒遠傻乎乎笑,“媽,我生病前偷偷穿過你的那雙新皮鞋,還把跟給弄壞了,真抱歉,等我出院後拿去修鞋的李老伯那裏給你修修。”
  喉嚨再痛,胸口再痛,都會過去的,舒遠相信這一點,她不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嗎?所以,忍忍就好。舒遠自己也會找樂子,中午大家都午睡的僻靜時刻,她拿著紙筆,在走廊的鏡子前畫自畫像。董立彬穿著他的白製服,係了條碎花細格子領帶,背著兩手,閑閑在走廊晃過,插嘴,“聽說能畫自畫像的人,都是個性堅韌的人,因為他們能很勇敢的看見自己身上的優點和缺點。”
  舒遠吊眉一笑,“過獎過獎。”畫拿給董立彬看,“醫生給點建議吧。”
  董立彬捧著畫紙,倒抽口涼氣,所謂自畫像,不過就是一個個類似外星人的怪物,每個外星人,都拖了條長鼻子~~不,注解是說,那叫防毒麵具,麵具形態各異,還有編號。董立彬鎮定下來,讚歎,“構思真獨特。”
  舒遠不客氣,“謝謝,我也覺得自己創意無限好。”
  “你是美術專業的?”
  “不是,建築。我不學美術專業是藝術界的損失。”
  董立彬那表情,“女生學什麽建築?”
  舒遠嚴肅,“那是個很棒的專業,女生當然也可以做出色的建築師。”
  董醫生鼻子裏哼一聲,好像不服氣。又看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戴防毒麵具的長鼻子外星人,道,“這麽恨胃管嗎?”
  “恨,”舒遠一把奪過自己的大作。”義正詞嚴,“尤其恨明明有細胃管,還給我用粗胃管的醫生!”
  “那是因為我們這裏沒有細的了,我從樓上腸胃病區找到細的已經來不及。”董立彬話沒說完,瞅著舒遠,麵孔竟紅了。手極不自然的摸摸後腦勺,彬彬有禮的向舒遠欠欠身,“我要去忙了,你好好休息。”扭頭逃走。
  舒遠獨自留在鏡子前,繼續畫她的長鼻子外星人,嘀咕,“不知所謂。”話是這麽說,鏡子裏的女孩兒,雖麵色蒼白,嘴角卻越咧越大,笑不可抑,很甜!

  第五章
  舒遠的胃管,在舒入院第十六天,終於被革命掉了。說起來,要感謝肇事的實習生,他那個複式一截棍弄的搖搖晃晃很不牢靠。舒遠每天早上刷牙本來都會因為胃管而嘔一陣子,結果,這天早上因為嘔的特別厲害,那條胃管就像董立彬曾經說的那樣,被嘔出去了。
  想到要再插一次胃管的恐懼,舒遠嚇死,又哭~~好像早上時間人會特別脆弱一樣。重點是,因為胃管拉出的過程,上呼吸道受到刺激,黏液超級多,她不得不一邊哭的淅瀝嘩啦,一邊擤鼻涕擤的嘩啦淅瀝,醜到無法控製。
  舒媽媽去垃圾站丟那條看起來實在是有點惡心的胃管。
  剛剛上班的董立彬被驚動來,站在舒遠旁邊,一厚遝一厚遝的紙巾疊的好好的拿給她擦眼淚和鼻涕。
  這讓舒遠更傷心。空窗半年,好容易遇到一個帥哥,職業高尚,個性溫柔敦厚,難得的是好像對自己還蠻有興趣的樣子,偏偏是這種情況下相遇。最不堪,自己生命中前二十年最醜的樣子全被這廝看了去,這是什麽狀況?她那不靠譜的命運啊。
  細尋思起,不免悲從中來,眼淚煞都煞不住,擤鼻涕擤的很大聲。
  董立彬不是很善於安慰人,對舒遠的情緒化完全束手無策,基於醫生的立場。
  他隻說,“你要保持心情平靜,這麽哭對身體不好。”
  後來看勸慰無效,那長串話就減了幾個字,“不要哭了,對身體不好。”
  再後來說,“好啦好啦,不要哭了。”
  最後說,“別這樣~~”他看起來也很不好過。
  舒遠已經管不得董立彬了,她是越想越傷心。抽抽噎噎,邊哭邊數落,亂七八糟,“為什麽要生病?我不過就是吃了頓餃子和麻辣燙嘛,別人比我吃的凶,都不會生病啊。現在還被插胃管,怎麽辦?這麽難看又難受,戀愛都談不成,還碰到前男友,好倒黴~~”
  董立彬說,“你別這樣,再插胃管我一定給你找來細的。”
  舒遠崩潰,還要插?哭更大聲。
  舒遠同病房的婆婆已經出院,這次住進來的是一個活潑爽朗的年輕媽媽。她跟著董立彬一起勸舒遠,“不要哭了,你看,你再哭下去連醫生都要哭了,你讓醫生多為難?”
  他為難什麽啊?舒遠抬頭,淚眼模糊裏看見的是董立彬隱忍的麵孔和泛紅的眼圈。他和舒遠對視兩妙,抿抿嘴角,將一遝疊好的紙巾放在她身邊,大手掌摸摸她的頭發,快步離開病房。舒遠有一刻的怔忪,終於收了眼淚。他手掌留給她的溫度,和孫朝陽的不一樣。
  舒媽媽丟完垃圾回來,碎碎念,“我的祖宗,你哭那麽慘幹嘛?人家還以為是我死了呢。”
  主診黃醫生被通知,他的病人因為怕再被插胃管,哭的象死了媽似的。因此黃醫生特別在近午時分來探舒遠,鄭重聲明,“本來是想過幾天再給你卸掉胃管的,不過現在摘掉就摘掉吧,沒關係,你不要怕,那就不插了,不過你要繼續喝中藥。”
  “好!”舒遠一口答應,假如是在中藥和胃管裏做選擇的話,她寧願選中藥,反正董醫生會來給她灌~~~等等,沒有胃管,就不是灌藥了?她得拿嘴巴喝。
  神啊,舒遠以頭撞被,哀號,“為什麽這樣考驗我?”
  舒遠為了這次的中藥,做足準備功夫。床頭擺滿用來漱口的各種橙汁,茶水,白開水,還有草莓。中藥房再送來熬好的藥包時,舒遠可以很勇敢的硬著頭皮喝掉一包,然後忍著熬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發著抖嚼草莓,再吐掉,她說那是拿草莓漱口。
  因為漱口的次數太多,舒遠那個半透明的塑料漱口杯子裏的漱口水,常常呈現一種類似果汁和啤酒的顏色。
  而董立彬被那隻杯子騙到不是一次兩次。
  看到拿著大水杯吐口水的舒遠,也常常臉色大變,疾聲曆呼,“16床,你在做什麽?”
  舒遠說,“醫生,我在喝啤酒。”
  有一次說,“我在吃草莓。”
  還有一次說,“我很辛苦啊,醫生,為了喝中藥啃掉半個蘋果。”
  董醫生是在被騙過好幾次以後,終於相信舒遠隻是拿水果和果汁來漱口,不會真的吃喝,總算沒再那麽緊張。
  舒遠對董立彬好奇,這位董醫生是~~對每個人都那麽緊張,還是對她特別一些?想知道答案,但又不能很二百五的直接去問。她總希望能多些機會見到他,多找些機會證明,他隻對她特別的關心。但他又那麽忙碌,他每天無數次經過她病房的門口,舒遠卻沒有理由留住他的身影,真正煎熬。離他好近,卻又相隔遙遠。偶爾,舒遠很危險的希望自己哪個地方再痛一次,隻為多一次享受他待她的溫柔。
  好在,還有夜晚。董醫生會在半夜左右進病房檢查一下舒遠的輸液接口,看看有沒有被堵住或被壓住。可惜那個時間舒遠已經睡的很沉了,知道身邊的人是他也沒力氣聊天,模糊著說句,“謝謝醫生。”靜夜裏聽得某人一聲輕笑,就又昏昏睡去。等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舒遠多數是望著窗外的天空懊惱,唉,又睡著了。
  因為期待太多,每天早上那次等他巡診的時間,分分秒秒都顯得珍貴異常。有一天黃醫生給實習生們看舒遠之前拍的CT片子,說舒遠雖然恢複的很好,但胰腺有並發症,叫做胰腺囊腫。黃醫生有指點那個囊腫的陰影部分給學生們看,有個學生卻很白目的問,“那條發亮的豎條的是什麽?”
  黃醫生冷哼一聲,“那是胃管。”
  舒遠好想笑哦,硬忍住。望向董立彬,他的眼睛裏也寫滿笑意。於是,這樣一整天,舒遠的心情都會很好。
  已經開始有餓的感覺了,想吃東西。每次舒媽媽吃飯,舒遠會聞著飯菜的香味流口水。主診醫生說,這是好現象。會餓,是生命複蘇的最基本欲望。
  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好看,舊藍棉布小熊圖案的睡衣換成了橘色帶荷葉邊,胸口綴小花的。愛美,也是生命複蘇的體現。
  不用媽媽再亦步亦趨的照顧,舒遠可以自己舉著一大袋子營養液去洗手間和在走廊上散散步。雖不能走太久和太遠,腿沒什麽力氣,但仍是不甘寂寞的到處走走看。
  有次舒媽媽說去樓下買點必需品,舒遠自己舉著吊營養液的袋子試著爬了層樓。咦?原來樓上是腸胃病區。舒遠慢慢晃悠,見護士站沒人,探頭往裏瞅瞅,發現腸胃病區護士站牆上,那個小小公告欄,和肝膽病區的不一樣。腸胃病區的公告欄裏用圖釘釘了些相片在上麵。舒遠本想隨便看看就離開,但是,其中一張相片上有董立彬,忍不住走進去。
  相片裏的董立彬和幾個醫生與護士的合影。他的手鬆鬆搭一個護士的肩上,臉上的笑容哦,燦爛一如照射在玻璃窗上的陽光,炫目,刺眼。舒遠想,為什麽對那個護士很特別呢?是他女朋友嗎?等等,這個護士很眼熟誒,哪裏見過?舒遠舉營養液袋子的右胳膊好酸,換隻手,恨不得把頭鑽進公告欄裏去,對著那張相片猛研究。對誒,那護士是象一個人,是誰呢?
  “你~~你在這裏做什麽?”董醫生的聲音
  舒遠笑,“我嗎?我來散步。”
  回頭向護士站外,心驚。外麵站了兩個護士一個醫生加上董立彬,一個個麵色蒼白神經驚惶,象是馬上要暈死過去的樣子。幹嘛啊?舒遠疑惑。哦,對,這幾個醫生和護士都是相片上的人,獨獨缺了看起來很眼熟的女護士。
  還是董立彬先恢複正常,“你散步散到這裏來?還不快下去?”
  舒遠乖乖從腸胃病區的護士站出來,和外麵幾個人笑笑。人家也禮貌性的回以微笑,很僵。
  董立彬極自覺的接過舒遠舉著的營養液袋子,舒遠隻得跟著他走,問,“為什麽她們見我象見鬼似的?”
  董立彬說,“要不你試試?突然間看見不是自己病區的人在那裏東張西望的,不奇怪嗎?”
  “奇怪不是那樣兒的,她們那是嚇倒。”舒遠話音沒落,腳底下軟了一下,幾乎絆倒。董立彬一隻手牢牢的將她拎住,舒遠道歉,“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累了是不是?”董醫生也不看舒遠,直接拖她去電梯前,“你自己走上來的吧?”
  舒遠糾正,“不,我是爬上來的。”電梯太難等,舒遠耐心不好,加一句,“我也可以再爬下去。累是累,但能撐住。”
  “你是來治病的,沒事總撐什麽啊,”董醫生瞟一眼舒遠,“抓住我胳膊。”
  “啊?”舒遠沒明白這醫生啥意思。
  “不是站不穩嗎?我讓你抓著我胳膊。”
  “哦。”
  舒遠抓住醫生的胳膊,和醫生一樣,眼睛盯住牆壁上顯示的電梯數字,耳朵卻慢慢的紅了。一種久違的,青澀的甜蜜緩緩在心底蔓延。舒遠被那一點點甜蜜攪昏了頭,也忘記再去追究,為什麽腸胃病區的醫生見了她象見了鬼似的?還有相片裏被董醫生搭著肩膀的眼熟護士到底是什麽人?

  第六章
  等舒遠這一貼中藥用完的時候,主診醫生說可以撤掉營養液,讓舒遠喝點米湯喝果汁。舒遠哈哈大笑,幾乎想去擁抱醫生。當然她沒那麽神經,她去擁抱了媽媽,高呼,“進入解放區咯。”
  雖然隻是一點流食,但舒遠已經心存感恩。她小口小口的抿著米湯,卻發現,自己那條滿是厚苔的舌頭辨不出米湯的香味來。還有,她以為餓了整整一個月的自己能吃掉一頭牛,錯,這是沒常識的想法。事實上她的胃因為餓太久已經有點萎縮,即使隻喝半杯白水,都要消化半天。
  舒遠的飲食恢複不太理想,醫生給她開了好多包口服營養素,讓她每天象衝牛奶樣喝掉一包,維持她身體所需的營養。那東西不好喝,但絕對比中藥好一點。舒遠每天分幾次喝,喝完就象幽魂一樣在走廊上散步,想辦法消化掉胃裏的東西,不然脹得非常不舒服。
  有一天,舒遠散步到醫生辦公室門口,見董醫生獨自在裏麵坐著,驀然想起那句,“抓住我胳膊。”舒遠心裏暖暖的,就對他頷首一笑。想進去聊天,又怕打擾人家工作,笑完就順著走廊往回走。
  但,不甘心,所以,舒遠故作無意的散步回走廊這頭,又回去醫生辦公室那邊。見董立彬仍安安靜靜的坐在寫字台後,頭歪向左麵,半揚著下巴,皺著眉頭看舒遠。舒遠就笑嗬嗬再對他點點頭。不行,沒辦法說話,她廢柴了。
  可還是不甘心啊,舒遠又晃一圈,重回到董立彬辦公室門口。這次見董立彬頭歪在右邊,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好像在等她經過似的。
  糗大了,舒遠麵紅耳赤,這次笑不出來,直接低頭逃走。
  好難哦。晚上舒遠靠在床上看窗外天空滿布的繁星,對自己說,好難。
  不知道該怎樣和他開始,是說,開始一種不是醫生和病人那樣的關係的關係。
  她不用再輸營養液了,所以,晚上,再也沒人來檢查她的靜脈輸液接頭了,真寂寞。
  輕鬆時,離他那麽遠,
  痛苦時,他才肯靠近。
  要不要裝病?
  還沒等裝病,舒遠的外公因為摔了一跤,傷了腿。舒媽媽不得不放下舒遠,回去看顧父親。也生氣,念叨,“今年流年不利啊,怎麽沒消停日子呢?”
  雖然舒遠是在恢複期,不用再打針,已經能照顧自己,但舒媽媽仍然不放心。她交代了同病房的病友,交代了護士,交代了醫生,甚至交代了打掃衛生的梁大嬸,才放心離開兩天。
  沒有媽媽一天24小時看護的舒遠,好像重獲自由一樣的爽。大早和同病房剛開完刀不久,等拆線中的漂亮媽媽跳恰恰。
  她說,“一直想學,沒學會, 你教我。”
  那漂亮媽媽就捂著肚子,不顧旁邊老公已經快綠了的臉,很高興的慢慢走那幾步恰恰給舒遠看。
  舒遠嘴裏邊哼著歌邊恰來恰去,太興奮,也忘了瞻前顧後,踩了身後人的腳。
  等看清楚來人,正是董醫生呲牙咧嘴的忍痛表情。
  巡診的主診醫生完全無視下級所遭受的痛苦,連連誇讚舒遠,“嗯,保持心情愉悅很好,但是不要太勞累了。”
  舒遠見主診醫生心情好,得寸進尺,上訴,“我可以去附近的商場逛逛嗎?我的心情會更好的。”
  “不行!”舒遠的上訴被駁回。
  等巡診完畢,董醫生來找舒遠,很嚴肅的,“你還想去商場?你知道商場有多少人嗎?你的胰腺上有並發囊腫誒,你不能被撞到的,你知道你的囊腫被撞破了有多嚴重嗎?傻瓜兮兮的,還敢跳恰恰。?”
  舒遠嘴壞,“來報仇的是不是?被踩尾巴了?有那麽痛嗎?”
  董醫生快被氣死了。
  舒遠卻高興。
  她喜歡被他關心,喜歡對他任性,喜歡折磨他,看他抓狂又無奈的樣子。
  歸根結底,她有施虐傾向是不是?
  舒遠問過主診醫生,她是不是能吃一點豆花?
  醫生說可以,但隻能一點點。
  為了那一點點豆花,舒遠趁母親不在,私自離院。目標是隔壁街“豆花坊”。因為沒別的衣服在醫院,所以舒遠隻能穿她的睡衣,外麵披了件白色開司米開衫,腳下穿的是拖鞋。話說,去市場買菜的大媽看上去都比她利索,她那身行頭還挺讓出租車司機疑惑的。不過沒辦法,舒遠實在想念~~這個世界。對,她雖然被關進醫院有一個月多,但就像與世隔絕了很久似的。她想念穿梭的行人,嘈雜的街道,來往的車輛,還有熱鬧的飯館。
  在豆花坊,舒遠隻要了碗沒啥油的水果豆花。還沒等吃,有人不打招呼徑自坐到她身邊。
  董立彬?不是吧?這樣也能遇上?
  董立彬殺氣騰騰,瞪住舒遠,不過拿在手裏咬了一半的雪糕讓他減了不少氣勢。
  舒遠先發製人,“不是跟蹤我吧?”
  不給董立彬開口的機會,舒遠又說,“那就是有緣了?你也來這裏補充能量的嗎?我還以為你天天吃食堂呢,多悶啊。”
  “我~~”董立彬剛開口,舒遠自顧自打斷他,“我推薦這家的沙鍋牛肉,非常地道。”揮揮手,脆生生喊,“服務員兒?”
  董立彬鐵沒轍,噓口氣,靠在椅背上吮他那半隻雪糕。
  舒遠有意見,“你怎麽可以在我這種病人麵前吃這樣子的東西?什麽醫生啊,都不懂照顧病人情緒的?”
  董立彬毫不相讓,“你都能私自離院跑來向我推薦沙鍋牛肉了,我吃根雪糕不是小意思?”硬當著舒遠的麵,美滋滋的把那隻雪糕吃完。舒遠的口水啊,一口口往肚子裏咽,氣~~
  “為什麽你在這裏?”兩人同時相問。
  舒遠笑,先答,“我來吃豆花,太饞了。”
  董立彬說,“我就是來吃沙鍋牛肉的,工作好累,補充能量。”
  服務員拿著菜單來讓董立彬點菜,董醫生卻問舒遠,“你最討厭吃什麽?”
  舒遠想想,“我不挑食,不過不太愛吃莧菜。”
  “就隻莧菜?”
  舒遠望天花板,大便幹燥似的,冥思苦想,終於又吐出一個菜,“絲瓜。”
  董立彬點菜,“清炒莧菜,絲瓜肉片,不要酒,一份米飯。”
  舒遠驚訝,“你幹嘛?不是來吃牛肉補體力的嗎?為什麽?”
  董立彬對著舒遠一笑,壞壞的,“怕你肚子裏的饞蟲作祟,來搶我的牛肉。更怕你吃了牛肉胰腺病發還要我救你。不過最怕的是,我救完你,卻要被你投訴說是醫生點錯了菜故意害你。這樣,你懂了沒有?”
  舒遠臉紅,“哼,小器。”話是這樣說,卻對董醫生的體貼心懷感激。
  董立彬的菜上齊,他開動起來。
  舒遠吃幾口豆花,也就飽了。看董醫生胃口尚可,問,“你喜歡吃莧菜和絲瓜?”
  董立彬說,“我都可以。”問舒遠,“你說你不挑食是嗎?”
  “是啊,”舒遠道,“很好養活。”
  “這麽好養活為什麽戀愛談不長久?”
  舒遠一口茶噗的噴出來,“這是兩回事吧?”
  董醫生卻是很正經,“為什麽會分手呢?那位孫先生看起來人也不錯的。”扒口飯又補充,“你可以拒絕回答。”
  “你好奇?”
  “是,好奇。”
  “那就說給你聽聽吧,看在你救我命的份上。”舒遠筋鼻子瞪眼的,“你知道嗎?認識孫朝陽之前呢?我一直談不到戀愛。不是沒有男性朋友,是和我在一起的男生都把我當兄弟。好容易有個孫朝陽終於把我當女生看了,可惜相處了半年,他說,怎麽辦啊遠遠?和你在一起都不像談戀愛誒,怎麽越來越象兄弟?,就這樣,他提出分手了,我也答應了。失戀後有不爽幾天,覺得也沒什麽,看人家每次失戀要死要活的真不理解。”
  董立彬準確論斷,“你是說,你遇到的是友情,但被誤會成愛情了,最後有所覺悟,就分手?”
  舒遠一拍桌子,“總結的對。”疑惑,“學醫的要比學建築的更有文化嗎?這麽會總結?”
  “切~~,”董立彬整個人拽得,“當然,學建築的都水泥腦袋。”還是很好奇,“那你不是沒愛過?”
  舒遠氣惱,被這廝一問,她覺得鐵沒麵子。嘴硬,“幹嘛跟你說那麽多?要不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董立彬,“好吧,你問。”
  舒遠想問那個她一直想問的,董醫生你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麽好?還是隻對我一個人特別好?瞪了董立彬半晌,他耷拉在眉骨上的劉海絲絲分明的,他似笑非笑的酒窩坦坦蕩蕩的,一雙眼睛澄澈清亮的。不知怎的,舒遠要問的就問不出來了。溜出口的話毫無爆點,“你為什麽會當醫生?”問完都覺得沒力,好想打自己一巴掌。
  “因為我父母啊。”董立彬說,“我爸媽都是醫生。”
  “是因為父母是醫生所以才當醫生?”
  “那也不是,最初的夢想是想做遊戲軟件設計來的。”
  舒遠接口,“是你爸爸媽媽不允許你學,逼你當醫生的?所以你就放棄自己的夢想?”
  董立彬嗔怪,“真是水泥腦袋,那麽性急幹嘛?不會慢慢聽我說?”放下碗,娓娓道來。
  “高一那年暑假,一直玩遊戲,沒什麽時間陪家裏人,覺得很愧疚。有一次,去接我爸下班,想和他一起晚飯。正好聽他給學生講課。
  我爸拿了一份病例,跟學生講,不要小看病例,一份完整的病曆上,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一生。
  比如說,某個人最早的一次生病,是在他八個月的時候。他的病因,可能是因為那年流感肆虐,不小心被感染了。也可能是因為有次洗澡完,他的媽媽沒有盡快給他穿衣服。於是,生平第一次注射了抗生素,也第一次領略到病痛的滋味。
  他成長過程中,在八歲之前,這樣的病痛經常來騷擾他。每騷擾他一次,他的抵抗力都會加強一些,同時,抗藥劑的能量也在加強。這樣,他的病例上的抗生素劑量,隨著這個孩子的成長,也在慢慢的加強。
  到了十歲之後,很多年都不會再進醫院了。不過,十六歲那年,因為打球崴到了腳,來找醫生診治。醫生給開了一些藥物,這次的痛苦讓他了解,做人不能太急進。
  再後來,20歲那年因為喝酒後淋雨發了高燒,在醫院吊了幾天鹽水。他病好的時候,初戀也隨之告終,可能,他的青春也就這樣跟著一場病痛走遠。
  再到32歲那年,去醫院做檢查,肝功,血脂和血糖測試,因為融入了社會這個大染缸,長期與煙酒為伴。
  舒遠聽的完全呆住了,望著眉目清雋的眼前人,驀然想起某次他給她錄病例,那認真專業的表情。
  董立彬結束高論,“就是那次,我被我爸影響,有所覺悟。我覺得那個病例上的人生太迷人了,所以,填誌願報考醫學院。做醫生後,又發現,這是個很有成就感的專業,當然也很悶,很累,有時候就安慰自己,我們在病例上記錄的是人生,治療的是痛苦,給予的是輕鬆和幸福,這樣想就好像自己很偉大,很容易支持下去。”說完看舒遠,“喂,喂,幹嘛發呆?怎麽樣,覺得我很偉大是不是?喂。”
  舒遠是呆主了,她根本不能直視這個醫生,所以,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雲,心裏塞滿一種難言的情緒,象塊泡在蜜水裏的海綿,軟軟的,沉沉的,卻也是甜甜的。
  唉,這個醫生~~

  第七章
  舒遠睡不著覺了,那些董立彬跟她說過的話,做過的表情,象車輪一樣,在她腦子裏轉來轉去,徹底走火入魔。什麽都是可以細細回味的,她與他相處時的每分每秒甚至每個標點符號~~就連她們一起回醫院,整條走廊上的醫生護士,好像連吊燈也行注目禮時候的驚詫,都是甜的,笑的。
  一夜翻來覆去,至淩晨時候仍是睜著眼睛。四點鍾,天光未亮,披衣去衛生間。真是,飲食不正常,排泄也這麽不正常,舒遠不無埋怨。
  在小隔間裏用力“嗯嗯”的舒遠,無意聽到外麵洗手台那裏兩個護士的對話。這不能怪她,誰讓她們提到16床呢?
  一個護士說,“16床快出院了吧?這段時間董醫生陪了我們不少大夜班,現在她好痊愈了,我們反沒那麽輕鬆了。”
  另個說:“可我一直擔心呢,雖然每次他都有幫我們忙,但到底是不合工作條例的。不出事就算了,真出事查起來,我們誰都脫不了幹係。”
  “出事?董醫生怎麽可能讓16床出事?再出事他會瘋掉的吧?”
  “你才瘋了吧?16床是16床,雨晶是雨晶,不一樣的。董醫生糊塗就糊塗吧,你怎麽也跟著糊塗呢?”
  “可實在是很象啊,尤其是病好以後,笑起來的樣子,活脫脫一個雨晶。”
  雨晶?是誰?舒遠隱約覺得事情的關鍵到了,屏住呼吸想聽個究竟,誰知道兩個護士整理完畢,走人。舒遠獨個兒又蹲半天,百思不解。站立起來的時候,頭暈目眩,眼前昏黑一片。過很久睜開眼睛,日光燈雪亮的光線裏,舒遠驀然想起,那張在樓上腸胃病區護士站看到的相片,董醫生的手鬆鬆的搭在一個護士的肩上。還有她回頭的一瞬,那幾個護士和醫生見鬼樣的表情。
  她是誰?舒遠回病房時,路過走廊拐角處的那塊鏡子,望向鏡中的自己,我是誰?
  護士站在這樣的淩晨時分依然忙碌著。打印機不停運作,打印昨日的費用單據,噝噝的聲響聽起來略顯刺耳。
  忙於整理交接記錄的護士乍見遊蕩在走廊的舒遠,驚異,“怎麽沒在休息?哪裏不舒服嗎?”
  舒遠想說自己其實是去洗手間,話臨出口改成,“睡不著,白天睡太多的關係。”
  護士叮囑,“還是去休息吧,你應該多睡一些恢複生病時消耗的體力。”
  “是。”舒遠答應的很好,腳下卻不肯挪動分毫,仍站在那裏。
  護士好脾氣的問,“怎麽了?有事情嗎?”
  舒遠帶著好奇,“每個醫院都有鬼故事,這裏呢?有流傳的鬼故事嗎?”
  護士的臉驀地白了,並不看舒遠,仍忙著手裏的活兒,卻語氣堅定的對舒遠說,“沒有,我們這裏沒有鬼故事,這個病區煞氣重,神啊鬼啊都得退避三分。”
  “那真遺憾,”舒遠聲音輕輕的,“我最喜歡聽鬼故事了~~”
  獨自走回病房,躺到床上,舒遠心裏說,那真遺憾,沒要到她想知道的結果,但,一直以來照顧著她的護士,是很好的護士。
  又私自離院了。
  這次舒遠不是去吃豆花,是跑到醫院對街的那家酒店洗澡敷臉做頭發。早上刷牙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頭發很久沒護理過,有點油嗒嗒的不夠順滑。臉上的皮膚也因為病太久而顯得不都健康水嫩,應該好好打理一下。舒遠這樣想著,就回去病房,拎上外套錢夾,直奔酒店。
  還很早,酒店的桑拿房剛剛開門。舒遠倒沒去蒸桑拿,她理智尚存,知道搞不好自己就會被悶暈在裏麵,也就是衝了個澡,然後去做頭發敷臉。她記得媽媽下午會從外公家回來找自己,所以很好的計劃著,敷臉完再去喝點豆花,要趕在媽媽回醫院之前回去。
  問題是變化遠比計劃快,舒遠敷臉完還意猶未盡的享受了一下按摩。又因為被按的太舒服,她睡著了。重點是,酒店的服務真不錯,想是早上生意不多,她們竟允許舒遠睡足三個鍾頭才去叫醒舒遠,極客氣的道歉,“對不起,客人,因為下午人會多起來,所以才叫醒你。”
  舒遠看表,下午三點耶~~瘋了~~
  終於,還是,在,老媽後麵回醫院的。舒遠頭上挨很多下巴掌。
  舒媽媽怒氣衝天,“為什麽不開手機?”
  “手機沒電了嘛。”舒遠做出無辜透頂的表情。
  “那你幹嘛又跑出去呢?”
  “又沒跑很遠,隻是去對麵酒店洗個澡整理整理頭發,想漂亮一點啦,誰知道被按摩了一下就睡著了~~”
  “去酒店洗澡做頭發?”舒媽媽嘴撇的,“喲喲喲,你那一年實習期手藝沒見長,倒學會怎麽腐敗了是不是?就隻是去洗澡做頭發沒別的?”
  舒遠睜大眼睛,“別的?媽?你是說還要找小姐陪嗎?哎喲~~”舒遠又挨一巴掌。
  “少跟老娘瞎扯,”舒媽媽表情很複雜的再問一次,“我是說,你出去就是為了想洗澡做頭發對不對?
  不對,舒遠想說,不對。她不是隻為那個,她是生氣,生氣某人對她的好是因為另一個人,生氣自己對這件事情如此介意,並因此而覺得委屈。
  到底,隻是揉著被老媽打痛的腦袋亂七八糟的喊,“對啊對啊,就是洗澡做頭發啊,不然還要怎樣?”
  舒媽媽氣哼哼對女兒,“就是這樣嗎?那好,你跟黃醫生解釋去,講清楚這事兒和董醫生沒關係。那孩子找你找了一上午,又被訓了一下午,嗨~~真是的。”
  他去找過我?還因此挨訓?舒遠心中震驚。跑到醫生辦公室,正巧聽到黃醫生正對董立彬苦口婆心,“我跟你說過不下一百遍了吧?16床就是16床,你的病人而已,你的行為不能逾越醫生和病人的本分。可你看看你都做過些什麽?每天晚上留在醫院到半夜,早上又一大早來上班,你別告訴我那是因為你愛自己的工作愛暈頭了。小董,你的傷心,難過,遺憾,我們都了解。但是病人不了解的,你隨便招惹人家對人家不公平。你看現在這情況,你要怎麽處理。”
  舒遠擺出百分之二百的笑容,敲門,把嗓音也清出超越水準的甜美,“黃醫生,我回來了。”
  或是舒遠出現的太過突兀,兩位醫生一時間都沒有說話,怔在那裏,滿麵錯愕。
  舒遠鞠躬,“對不起,我又偷著跑出去了。因為早上的時候覺得自己好醜,頭發好亂,就到對街的酒店去整頭發。真抱歉,我太任性。沒有打招呼,是擔心被抓回來。讓大家擔心了。”舒遠又對董立彬說,“是我太自私,隻考慮自己,還讓醫生到處找我,對不起。”
  董立彬一直沒說話,隻是靜靜的望住舒遠。他的目光,複雜的象是~~暗夜裏隱隱開了花的原野,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倒是黃醫生,笑笑,半是埋怨,半是認真,“不可以再這樣了,以後有事情要說一聲。”
  “說一聲?說一聲您才不會答應我出去呢。”舒遠又對黃醫生鞠躬,“不過我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這一次請您理解女生這種愛臭美的心情,原諒我吧。”舒遠著重解釋,“我就是實在受不了自己的油嗒嗒的頭發。”
  好像沒用,無論舒遠怎麽描述自己有多愛臭美,董醫生還是再沒和舒遠說過話,他被調去另一組,不再和黃醫生一組了。他仍然每天會進舒遠的病房,不過,不是再站在舒遠的床前,而是舒遠同病房新入院的一個老人家的床前,噓寒問暖,“老人家,今天覺得怎麽樣?等等心肺專家會來給你做會診,我們要檢查清楚了再給您定手術方案。”
  每當這樣的時候,舒遠都會捧著本書躺在床上孜孜不倦的讀,可往往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有一次黃醫生巡診時跟對著雜誌發呆的舒遠玩笑,“書倒著讀會讀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舒遠臉紅,強撐著跑句話來,“我在練習倒讀書的特異功能,說不定真能讀到不一樣的東西呢。”
  舒遠這樣說的時候,董立彬就在旁邊給隔壁床的阿婆做檢查,眼珠子都不斜一下,認真而仔細。舒遠不得不承認,她因此失落到不行。
  黃醫生有找舒媽媽和舒遠談舒遠手術的事情,因為舒遠胰腺上的囊腫長的還不夠成熟,不適合現下立刻手術,他說,“而且你的腹水還沒有完全清除,現在動手術,膽管很容易被感染,那樣會有點麻煩的。而且,就算現在真動手術,又不能碰囊腫,今後還要再來處理囊腫,不是多受罪一次嗎?我們的建議是,等過上兩三個月再來手術,你們考慮一下吧?”
  舒媽媽不放心,“就這樣帶著膽裏的石頭回去嗎?想想都害怕,我會做惡夢誒。”
  黃醫生笑了,“怎麽會做惡夢呢?沒那麽嚴重的。”
  舒遠插嘴,“好啊,過兩個月再動手術吧,我聽醫生的。”
  黃醫生點頭,“嗯,16床,是這樣,你胰腺炎階段的治療已經結束,恭喜你康複,你可以出院了。”
  要出院了,想不到,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真就被舒遠熬過去。時已五月,南方的春天,桃花早就落盡,杜鵑業已開敗,柔媚的春天悄悄走遠,熱熱鬧鬧的夏天即將到來。
  舒遠收拾行李的時候,將不願意帶走的報紙和一大袋子水果送給打掃衛生的梁大嬸。梁大嬸很爽快的拿出一隻蘋果就啃,順帶極哥們兒的拍拍舒遠的肩膀,“丫頭,你出院後,這條走廊會冷清很多呢。”
  舒遠大言不慚,“那是,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啊。”
  梁大嬸笑舒遠,“說你胖你就喘,瞪鼻子上臉的丫頭。”
  舒遠跟著梁大嬸一起笑,邊笑邊問,“大嬸,這間醫院有沒有鬼故事啊,護士都說沒有。”啊,她還真是不死心。
  梁大嬸神秘兮兮的,“誰說沒有?當然有啊。都說,若是哪天半夜,聽到沒人的走廊上會響起腳步聲,就會有病人要走了,從無例外。雖然是這樣,我們也都很希望,鬼故事偶爾能改改,就是,如果哪天,半夜沒人的走廊上聽到了腳步聲,卻沒有人出事,這樣的鬼故事就比較有爆點了。不過呢?”
  梁大嬸盯著舒遠,意味深長,“我們這個病區今年最驚人的鬼故事,是某位醫生與某位護士。她們本來是分手半年的戀人,後來護士生了重病,醫生很難過,一直很盡心的照顧著護士,護士卻沒能撐下去,死了。據說護士死的那天,半夜的走廊上腳步聲又多又亂。護士死後沒兩個月,一位和護士生的一摸一樣得了同樣病的女孩子住進來,不過,這個女孩兒的病卻在那位醫生的照顧下痊愈了。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們聽到的,最好聽的鬼故事。”
  梁大嬸又說,“我們也都希望,這個故事的結局能再好一點。要是能有個很好的結果,那就不是鬼故事了,有點象奇跡。象什麽呢?對,象神話。”
  “神話?”舒遠重複那兩個字,樂,“大嬸,你小說看多了吧?哪兒有那麽多神話?不過,聽到這麽好聽的鬼故事真是大收獲。”
  穿粉衣服的護工最後一次為舒遠換了床單,那是層疊疊縫了幾大塊補丁的白床單。有病友的家屬替舒遠不平,“幹嘛給換床破床單啊?”
  舒遠心平氣和,“沒關係啦,不是一樣用?這樣的床單看起來很有曆練的樣子,而且很有人情味,”說著說著搞笑裝哭,“重點是,這上麵到底死過多少人啊?”
  滿屋子人都被舒遠逗笑了。
  舒遠卻鼻子酸酸的,真有點想哭。
  終於拎著行李要離開了。舒遠一路和護士打著招呼走過那條走廊和熟悉的護士站。電梯門口圍了一群人,說是有位病人的家屬暈倒了。路過的醫生沒人理會暈倒的家屬,都說這種狀況應該將人抬去門診。隻有一位醫生例外,董立彬。他掐那位暈倒婦人的人中,將其救醒,叮囑著,“去門診做個檢查吧,看看是什麽情況。”
  還來不及聽完他說的話,來不及再看他的眼睛和笑容,來不及與他道聲再見,舒遠等的電梯來了,走進電梯的舒遠,甚至沒辦法從人群裏找到他的麵孔。
  “雨晶,雨晶,那個和我長一個模樣的雨晶,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人?”舒遠掠過醫院門診大廳擁擠的人潮,重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禁滿目茫然,捫心自問,“為什麽在昨天離去的,和我如此陌生的你,卻在今天的我心上,劃過這樣一絲傷痕?”

  第八章
  舒遠出院後睡眠一直不好,她從來沒這樣失眠過。
  有時好容易睡著了,卻又作些莫名其妙的惡夢。
  比如有一次她夢見過世很久的奶奶躺在她身邊,給她一種顏色鮮豔的紅色果子吃。
  早上醒來把這樣的夢講給外公和外婆聽,把老人家嚇的臉色發青一路念佛。
  舒遠初時覺得好玩,後來見老人家是認真的,也就三緘其口,不再將自己那些詭異的夢境再講給家裏人聽了。
  為了能讓晚上的睡眠質量好些,舒遠改了午睡的習慣,下午時光,靠在外婆家院子裏的那株含笑邊的藤椅上看書。盡管每天不足五個小時的睡眠讓她看上去氣色甚差,但聞到滿院子含笑花香的她,表情卻很是滿足。
  舒遠拿到她建築專業本科畢業證那天,心血來潮,非常想用電話騷擾~~或者說招惹那位笑起來很好看的董醫生。很沒道理的,她想聽他跟她說聲恭喜,或是祝你好運之類的話。即使,他說的很不真心,特別客套和冷淡,她都想聽。
  記得,好像是下午三點以後,醫生們要特別空閑一點的樣子。
  舒遠這天下午誆外公說去超市買橙汁,其實是拐到幾條街外的電話亭打電話。
  這麽奇怪的電話,她可沒辦法在家裏打。
  其實,舒遠不知道董醫生的手機號碼。
  她從媽媽的手機裏找到的是主治黃醫生的手機號,可是她不能冒昧的去問黃醫生對不對?
  所以她隻能通過查號台查醫附院肝膽病區的電話,為了能好好聽一次某醫生的聲音,她特別買了張100元RMB的IC卡。
  電話打進了護士站,舒遠手心裏緊張的全是汗,顫巍巍的,說找董立彬。
  好擔心,生怕他不在,又怕他太過冷淡客套自己不能應付。
  話筒裏清晰傳來他的聲音,“請問哪裏找?有什麽可以幫你的?”
  舒遠囁囁道,“呃~~你好,董醫生。”
  “你好,你是哪位?”話筒裏清清淡淡的聲音冷靜相問。
  舒遠放下聽筒,收線。
  六月午後的太陽又毒又豔,舒遠順著街邊的綠化帶走回家,臉被太陽曬得通紅。
  舒媽媽下午找不到女兒正在生氣,見到舒遠回來劈頭責問,“去買橙汁要三個鍾頭?你的橙汁呢?”
  舒遠笑嗬嗬,“邊逛街就邊喝完了,天氣很熱嘛。”
  夜半時候,舒遠外婆怕空調太冷,半夜起來為孫女蓋被子。
  舒遠有點小中暑,睡地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隨口一句,“謝謝醫生。”話音甫落,自己被嚇醒,沉在一室朦朦的月光裏,沁一腦門涼汗。
  不過,生活向來如此,那些細密零碎的不安永遠不會成為主流,都在時間的流逝裏成為過去。
  惡夢,已經不做了。
  睡眠,逐漸正常了,
  飯量,慢慢增加了,
  臉色也轉為柔潤了。
  夥同死黨逛街,買回好幾套男式格子睡衣睡褲。
  舒遠的橙色帶小荷葉邊的睡衣已被拋棄,回家換格子睡衣給媽媽看。
  “媽,她們說我穿這個很酷,象女同誌。”
  本來以為媽媽的巴掌會拍到自己頭上,沒想到忙於掃地的媽媽卻對著地上的垃圾念叨,“誰掉了這麽多頭發啊?”
  是舒遠,舒遠最近狂掉頭發。
  早晨起來梳頭的時候,象特效鏡頭那樣,梳子上帶下來一綹綹黑鴉鴉的發絲。
  舒遠心裏是有點怕,還是很逞強的跟媽媽玩笑,“象拍鬼片的特效吧?”
  舒媽媽白女兒一眼,心情差,懶得搭腔。
  到附近醫院做定期體檢的時候,舒遠跟醫生說,“最近掉太多頭發,我以為隻有做化療的病人才會這麽掉頭發呢,難道我有癌症?”
  幾乎是看著舒遠長大的醫生伯伯研究舒遠的CT片子,揶揄她,“做化療的話你早就成禿子了,現在還能見人不是嗎?瞎操心什麽?等手術完堅持吃一段時間保健品,調理條理會沒事的。嗯~~喏,你用藥的關係,腎髒有點受損,肝髒的密度減低,還有,胰腺上的囊腫差不多有相當程度,應該準備聯絡手術咯。”
  聯絡手術?不是要回醫附院嗎?舒遠不是很想回去。
  曾經,是很想回去的
  曾經,總是在空氣中漾著含笑香的夜裏,想起他說過的那分包涵了人生的病例。
  舒遠的枕頭下麵也有自己的病例。
  幼時的她,身體一直很好,
  人生中第一次生病,是十個月大的時候。
  媽媽爸爸帶她去吃一個阿姨的喜酒,大概是公眾場合病菌多被傳染到,她咽喉紅腫伴有高熱。
  醫生給她用了病毒痤和抗生素。
  後來,舒遠記得聽外婆說,其實她第一次生病,是因為看到了不幹淨的東西。
  無論如何,她都算是個健康的孩子。
  五歲之前,雖偶有小恙,但都是,吃點小藥丸就能好的那種。
  比較嚴重的一次,是六歲時因愛吃糖果有了齲齒,牙痛,半邊臉腫高高的,連帶淋巴發炎,不得不去醫院吊幾天水。
  那時她很怕打針掙脫了父親,跑出醫院,逃進醫院住院部的院子裏,繞著牆跑,跑很快哦,爸爸媽媽都很難追上她,這麽跑跑鬧鬧著,她的童年差不多就這樣過去。
  十二歲之前,因舒遠太怕痛,不肯去拔她的牙,她的牙痛時常來騷擾她,每年,她都會被抓去醫院打針。
  終於在十五歲那年,她拔掉那顆肇事的齲齒,裝了粒假牙,她沒再進過醫院了。
  當時間過去,她長成一位如花少女的時候,因為身體裏對抗生素的抵抗力逐漸增強,她對疼痛的忍受力也逐漸增強,同時,她也慢慢了解,怕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麵對痛苦,是最好的辦法。
  懂得了這個道理的她,在22歲那年遭遇一場大病的時候,已經比較清楚如何處理自己的痛苦了。她在這一年,用了很多藥,遭了很多罪,重點是,22歲這一年,她除了生病之外,還遇見一位很好很好,很懂得怎樣照顧病人的醫生。
  她很倒黴的愛上那個醫生,但她的愛很無力,不知該如何投遞
  舒遠淚如雨下~~

  第九章
  舒遠下巴脫臼了,在整理好行李,準備去做手術的前夜。
  都不懂是為什麽。她不過是想在手術前任性一下,熬個小夜看個影碟嘛。
  後半夜兩點,坐在出租車裏,舒遠閉不上嘴,揉著因脫臼而牽扯的分外疼痛的太陽穴,聽媽媽在身邊嘮叨,“就不該縱容你熬夜,什麽看影碟好好玩兒。要是早點睡你會打哈欠嗎?不打哈欠你會脫臼嗎。”
  舒遠哭笑不得,心歎倒黴,啊~~生不如死~~
  本來是跟之前的主診醫生打好招呼,星期五住院的。
  舒遠也確實實在星期五回去醫附院的肝膽病區,不過卻是在淩晨二點。
  在急診那邊終於料理好脫臼的下巴,舒遠還不敢說話,老老實實的跟在媽媽身後,任憑老媽一路嘮叨,嘴邊忍不住笑。
  不痛了的時候,回想這件事情,隻覺荒謬扯淡。唉,她這一生啊,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接近光明形象的時刻,上廁所會胸口痛,打個哈欠下巴會脫臼,哪類人種可以活的象她這麽糗?
  肝膽病區戴眼鏡的護士還記得舒遠,給她量體溫做記錄,交代一些應該注意的規則和事項。
  舒遠一一答應,非常好耐心。
  護士說,“知道你知道,不過我還是要說的,條例是這樣。”
  舒遠扯扯護士的袖口,“我過幾天手術,我還沒嫁人呢,絕對不能有事的,姐姐,全靠你了。
  護士噗哧一聲笑出來,拍拍舒遠的手掌,“你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護士站旁邊的深切治療病房出來一個人,恰是董立彬。見到舒媽媽和舒遠,怔一秒,立刻極禮貌的欠欠身,麵帶疑惑,“不是說明天天~~哦,是早上入院的嗎?”
  舒媽媽說,“是想早上的,可我們家這位小姐不合作啊,她打個哈欠。”
  舒遠覺得媽媽真是~~也不用把女兒的糗事宣揚的滿世界都知道吧?做人真瀟灑。
  拎好行李,拉媽媽去病房,“走啦走啦 ,好困哦,我要睡覺了。”
  這次,舒遠的床位是19床。就是以前她病房的隔壁,和她上次的病床,隔了一道牆。
  舒遠翌日起床洗漱時發現,隔壁是男病房,16床住著一位十幾歲男孩子的父親,插著胃管躺在那裏,神清委頓,也是因胰腺炎住院。
  再見主診黃醫生,黃醫生對舒遠大為讚賞,“看上去回複的不錯嘛,到底是年輕人。”
  接著,按照程序,又給舒遠開了一堆單子。
  這次舒遠不需要再做輪椅,也沒用媽媽照顧,熟門熟路,自己去照胸片,做CT。。
  還有,她順便出去了一趟,到附近買了最愛吃的樟茶雞中翅和酸奶可樂水果之類的東西。
  話說,也不知道這次做手術有沒有危險,萬一真的死掉,好歹也要做個飽死鬼吧?
  按照醫生們的要求,一般做手術前12個小時就不讓吃東西了,真殘忍。
  中午時分,舒媽媽不在,舒遠一個人孤坐病房。
  這次舒遠住院,恰逢醫院的電子係統大調整。為了保證新舊係統順利過度,除了提前預約和急診的病人,這個病區再不收新病號。所以,舒遠的病房隻有她一個。目所能及,幹幹淨淨白茫茫一片的顏色,讓人悶到不行。
  舒遠誠懇而努力的啃著雞翅,看到董醫生,拿著一疊病曆,腳步輕捷的路過舒遠的病房。
  他有望一眼舒遠,是舒遠熟悉的那種樣子,頭上的短發一絲不亂。
  過沒一會兒,舒遠又見他路過自己的病房。
  他的劉海自然下垂,略擋到眉毛。一雙眼睛仍是澄澈清淨,黑白分明。
  他有對舒遠笑一下,臉頰上的酒窩深深的,象汪了一泓春天。
  舒遠也有對他頷首示意,喝一大口可樂。
  再過一會兒,董醫生再次路過舒遠的病房。
  他看上去唇紅齒白,神清氣爽,舒遠懶得再抬頭看他。
  舒遠穿的是男款黑白大格子睡衣睡褲,紮著馬尾。
  靠額頭處因頭發脫落的關係,薄薄的發絲下頭皮隱約可見。
  和那沒心肝的小子比起來,她舒家遠遠活象倒黴了十八年的怨女似的,還是各過各的好一點。
  隻是,這位醫生二十分鍾內路過舒遠的病房十來次,頻率會不會太高了?那疊病例有那麽難送出去嗎?隻能說,這醫生好敬業。
  舒遠低頭,索性不再關注門口,拿出本最近很愛看的畫冊慢慢翻閱。
  這本書叫做《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
  開頭的一篇,是說一個死神,想帶一個小女孩兒走。
  可是小女孩兒很忙,懇求死神給她點時間做完數學作業,死神答應了。
  後來,小女孩兒還讓死神幫忙她解答一些數學上的問題,幫他清理寫完作業的課桌,還要打掃教室,死神為了讓小女孩兒快點忙完這些事情,不得不一直幫小女孩兒的忙,然後~~然後呢?時間就這麽慢慢的過去了,小女孩兒長大了,死神老了。
  舒遠喜歡這本書,喜歡到沒辦法拿沾滿油漬的手去翻那些印刷漂亮紙張張。
  又懶得翻紙巾,她用最方便的辦法,就是,記得那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不?舒遠用嘴吹~~書~~來翻頁,但她不是清風,所以,翻的很不成功。
  一隻指甲修剪的極整齊幹淨的手出現在舒遠的眼皮底下,幫她翻了一頁。
  就衝那幾根修長的手指頭,舒遠也知道他是董立彬,那個翻臉不認人的家夥,又來幹嘛?想試自己的魅力夠不夠?還是想在快禿頂的她身上找找前女友的影子?
  心裏想的事情不痛快,舒遠的表情就不漂亮。
  董立彬好像有點緊張,耙耙頭發,遞給舒遠幾包中藥,“這是潘仙葉,有清理腸道的作用,象泡茶葉那樣喝,它會讓你有點不舒服,拉肚子。從今天中午開始,你要吃流食,隻能喝點牛奶米湯之類的。”
  舒遠舉著手裏最後一隻雞翅,翻眼睛,“醫生,你應該在中飯之前告訴我。”
  “沒關係。”董立彬笑笑的,“從下午開始也可以。”
  舒遠欲用自己的油手去接董醫生拿來的藥包。
  董立彬說,“我來吧。”極殷勤,將藥包幫舒遠放到床頭櫃上。
  還把自己口袋裏的紙巾掏出來給舒遠用
  舒遠應付的說聲謝謝,心裏卻嘀咕一句,無事殷勤非奸即盜。
  “這本書好看嗎?”董立彬並沒急於離開,沒話找話,“講的是什麽?”
  舒遠答,“是說,死神其實一直存在我們身邊,但是隻要我們隻要對這個世界保持著熱情,死神也會幫忙我們,和我們一起好好生活下去的。”
  “是本好書。”
  “還不錯,”舒遠終於啃完雞翅,心滿意足,“你還跟黃醫生一組?”
  “是。”董立彬頗覬覦舒遠那本書的樣子,“可以把書借我看看嗎?
  舒遠很痛快,“不可以。”
  拒絕的這麽直接?董醫生大為驚訝,不死心,“為什麽不可以?”
  舒遠一笑,陽光明媚,“我去洗手了,醫生,謝謝你。”站起來走幾步,又倒退回來拿起自己的書,很小心眼,象是怕書被醫生搶走似的,連書一起帶去洗手間。
  切~~老子不借就是不借,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第十章
  一夜好睡,早起時舒遠精力充沛。
  做完麻醉測試後,舒遠和媽媽一起去醫生辦公室聽黃醫生製定的手術方案,董立彬正在另張寫字桌上寫報告。
  黃醫生跟舒遠說,“這次要進行兩個手術,膽囊切除和胰腺囊腫內引流,不能做微創,我們隻能開刀。膽囊切除很簡單,囊腫內引流稍微複雜點,我們考慮到囊腫有複發的可能,所以會在你的大腸上截取一段下來接在囊腫上。”
  好像挺複雜的,舒遠有點呆。
  黃醫生和舒媽媽討論半天後問舒遠,“你有什麽意見嗎?”
  舒遠皺眉頭,“為什麽我這麽年輕就要做終身製無膽英雄?我舍不得我的膽,它要這麽早退休嗎?那等我老了死掉的時候,身上的零件不是很不齊全?這也太~~傷感了。”
  黃醫生很正經的安慰舒遠,“不要這麽想,其實很多老了死掉的時候,身上的零件~~”大概是覺得這麽說不符合專業醫生的形象,改口,“是說器官~~都不是很~~”黃醫生快詞窮了。幸好有各十六七歲精神不振的少年進來救他。董立彬看到那位少年就拿起他一直寫的那分報告和他出去了。
  “16床昨天晚上過世了,心髒衰竭。”黃醫生終於找到擺脫舒遠那個話題的理由,說:“昨天他兒子看護他的時候睡著了,還是護士巡房的時候發現16床已經沒有呼吸,我們搶救無效。”
  16床~~?舒遠心跳了很久方清醒過來,黃醫生說的是16床,她現在住19床。她此時才發現,原來當時的自己曾經與死亡那麽近距離。
  好像看出舒遠的恐懼,黃醫生安撫她,“聽你媽媽說你最近掉了很多頭發是嗎?不要擔心,是肝腎功能有點受損的關係,手術後好好調理會好的。其實我也掉了很多頭發,工作壓力太大的關係,正常的。”
  舒遠看著黃醫生一腦袋黑亮濃密的頭發,笑。她覺得自己是個好運的人,這輩子碰到很多好人。
  有件事情很奇怪,舒遠喝了很多潘仙葉泡的水,還是不拉肚子。是不是手術前拉肚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呢?舒遠記得以前和死黨為了減肥,曾用過的那種什麽纖維素,喝下去拉肚子效果倒是很明顯的。星期天,中午的醫院靜悄悄一片,舒遠離院。
  離院其實隻是想和死黨找到那個賣口服的纖維素粉的。不過反正出去了就又跑去公園劃了劃船。啊,公園的荷花開的太漂亮了,舒遠趴在船裏哀號,“為什麽不是到十月再手術?我可以看完荷花再被屠宰啊,我的零件即使壞了,也能和我共存過這個夏天~~”
  可是,她還是要做手術的,不然那一天餓不是白捱了?還有,那難喝的潘仙葉不是也白喝了?
  舒遠當然要回醫院,大熱天,跑出一身大汗。
  剛進病房,驚見董立彬穿著便服,白衣黑褲,玉樹臨風般站在她病床前發呆。
  見到舒遠,聲色俱厲,“這一下午跑去哪裏?手機也不帶?都跟你說過你身上又囊腫不能被撞到,怎麽不聽話呢?”
  舒遠本來想回一句,可是太渴了,懶得理這神經醫生。
  天啊,好熱,舒遠抓本雜誌邊扇風邊喝水.這間病房的空調怎麽這麽不強勁?想調大點,醫生又有意見,“出完汗吹冷風,不怕感冒嗎?你還要不要做手術?”
  舒遠決定不理醫生到底,把拉肚子效果很好的果維素添在水杯裏,晃晃,一仰脖喝光。
  董醫生真的非常麻煩,他檢查完舒遠丟在桌子上的包裝紙,怒氣衝衝,象要殺人,“你想氣死我嗎?你隻有半個胰腺了你懂不懂?怎麽敢亂吃東西?”
  真是老虎不發威,就被當病貓。
  舒遠火大,同樣怒氣衝衝吼回董立彬,“你是誰啊,敢在這裏對我鬼叫?誰讓你那潘仙葉不好用,我喝了就是不拉肚子我當然要想點辦法了?”
  “你不拉肚子可以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你為什麽要自己想辦法?你這麽有辦法幹嘛不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舒遠無言以對,是誒~~不過~~這廝也不用說這麽刻薄吧?
  再說,他又在這裏瞎操什麽心啊?難道喝點果維素她那半粒胰腺就會再次造反嗎?危言聳聽!
  哼!上個月不是還裝不認識自己嗎?現在這麽假~~舒遠的不滿和怒意全寫在眼睛裏,毫不避讓的回瞪著董立彬。
  兩人針尖對麥芒的僵持不下,練了半天眼神,董立彬認輸,態度緩和,溫溫柔柔的,“你別生氣,對身體不好,有件事情我得解釋一下。”
  “19床?舒遠是不是?”門口進來一個醫生,打斷董立彬,笑嗬嗬和他打過招呼,問舒遠,
  “你家裏人呢?”
  “出去了,什麽事情?”
  “你好,我是你明天手術時候的麻醉醫師,來和你簽術前麻醉協議書的。”
  “我可以簽嗎?”
  “可~~可以是可以,但是~~”
  “拿來,我簽。”舒遠抓過協議書,豪氣幹雲,簽了,落筆無悔。
  “你看都不看?”麻醉師大概沒見過這麽痛快的病人,很沒專業形象的張大嘴巴,“你不看看嗎?”
  舒遠鼻子裏哼氣,“我看有個屁用?你辦公室有一抽屜這種印刷好的東西吧?每個病人簽的不都這玩意兒,我光看有用嗎?再說我真死了也不會讓我媽跟你們打官司的。我聽人家說,私人跟公家打官司從來不會贏,醫療糾紛的官司病人家屬也很少贏。反正我有保險,有那功夫還不如讓我媽再生一個,拿我的保險費坐月子呢。”
  舒遠這次遇見的麻醉醫師和上次遇見的麻醉醫師相當不同,這次的表情很多。聽完舒遠的話眼珠瞪圓,瞠目結舌,“19床,舒遠是吧?謝謝你的信任,你真想的開。”
  董立彬在一旁卻噗哧樂出來,調侃舒遠,“養你這麽牙尖嘴利纏人的女兒你媽已經很夠了吧?我打賭令堂不想再養一個。太麻煩。”
  舒遠想把麻醉師的筆丟到這可惡的醫生臉上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將筆抓到手裏,對舒遠一笑,笑的那個春光燦爛,好像撿到寶了似的。這廝,得意個什麽勁兒~~舒遠氣得肚子痛~~來了來了~~那個果維素,真的比潘仙葉好用,舒遠一晚上拉了好幾次。
  手術前舒遠不能避免的再次被插胃管,這次為她插管的是董立彬。舒遠盯著他手裏的管子,極沒種的靠在枕頭上,抗議,“這次不要想呼嚨我,我知道有細的透明塑膠管,我不要粗的。”
  “不是粗的,董立彬毫不憐香惜玉,六親不認,打開石醋瓶子,“細的,透明塑膠管子的用完了。”
  是細的磚紅色橡膠管子~~舒遠抗議無效。一如既往,沾著石醋的管子一插入鼻腔,又嘔又咳,折騰半天,凶董立彬,“你怎麽這麽半天也沒弄好?”
  董立彬說,“你要往下咽啊,你不吞咽下去,當然弄不好。來,堅持一下,你行的。”
  舒遠看到眼前的醫生,他不比她好多少,一頭的汗,臉通紅。
  舒遠不由得內疚,這會兒覺得自己沒用,把醫生難為成這樣,強撐著咽下去那條讓人神經發炎的管子。
  舒遠上次出院前,還和媽媽說,沒見識過手術室長什麽樣子就出院了,劃不來。今天,她終於知道手術室長什麽樣子了,其實~~好氣派。好多亮閃閃的儀器擺在各自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有人性,隨時打算大幹一場救人一命似的。每個忙來忙去的醫生都穿款式差不多的綠衣綠褲,手術室的護士身材都很棒,皮膚都白皙,看上去都特幹淨特專業。
  有護士過來,將舒遠的手腳固定在床上,但固定的沒那麽緊,舒遠感覺新鮮,不停的扭動一下手腳,感受著手術室裏不一樣的氛圍。護士給舒遠的手腕上紮了一隻特大針頭,說,“不舒服要告訴我,現在給你吊瓶水,還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住幾床? 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麽手術嗎?。
  做護士的都是很有耐心的人,同樣問題問了舒遠N遍,舒遠也就不厭其煩,回答了N遍。
  昨天讓舒遠簽字的那個麻醉師遲到了,主刀黃醫生帶著助手在那邊等著,很大牌的到處叫人電話招麻醉師回來,那樣的場麵很有趣。
  等待的時間裏,舒遠發現手術室的空調溫度低,要求,“我很冷,要蓋被子。”於是,就有護士給她蓋被子,舒遠強調,“我不能感冒,聽說手術之後的人如果因為感冒想咳嗽的話,會痛的想死。”
  過一會兒,又叫,“對不起,我想吐痰。”
  很快有人替她拿來一塊好幹淨的布讓她吐,不用這麽奢侈吧?給塊紙巾就好了啊,舒遠驚的一口痰咽回去,“對不起 ,咽回去了。”
  “有點害怕嗎?”替她拿布來吐的人問,僅憑他露在口罩外的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睛,舒遠認出他是董立彬
  “有點,”舒遠承認。不過因為看見董立彬,心裏安定不少。原來,剛才在手術室走來走去的一大群人裏有他在啊。問他,“你來做黃醫生的助手嗎?”
  董立彬沒說話,站在舒遠床邊,隻點點頭。
  想到自己破皮豁肚的樣子會被這廝看見,舒遠衝口而出,“真糟糕,我的醜樣子全被你看光了。”
  董立彬好像是在笑,隔著口罩,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怎的,那些不能成眠的夜裏對他的思念,為他掉的那些眼淚,突然在此刻統統的跑到舒遠腦子裏,讓她稍有失控,忍不住對董立彬說,“醫生,聽說做手術會發生很多奇怪的事情是嗎?以前病房的婆婆說,她的一位舊同事推進手術室,一上麻藥心跳就沒了,後來沒搶救無效,死了。還有一個人,打開肚子切除膽囊的時候,膽管一碰就碎,這個人也沒救到。我呢?我會不會也這樣?”
  董立彬沉默無言,隻是盯著舒遠。
  舒遠並不真想要答案,徑自自說自話,“要是碰到這種情況,醫生,你要救我啊,我可不能死的,我媽還在外麵等我,我外婆還想我生個胖娃娃給她,等著我們家四世同堂呢。還有,我最近認識一個男生,都沒來得及跟他說我喜歡他。”
  麻醉師終於到了,抓著隻大針筒對舒遠道,“現在給你打麻藥。”
  手腕上的血管,有一種冰涼的感覺,舒遠望著董立彬那雙水光閃爍的眼睛喃喃,“醫生,你要幫我,全靠你了。”
  一隻透明物體扣在舒遠口鼻上,舒遠想,有點累,先歇會兒,還有話沒跟那醫生說完呢。

  第十一章
  舒遠是被人拍醒的。象是魔術,她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她的膽沒了,肚子上多一道刀口。那種感覺,象是生命中有段時光莫名丟失了似的,很妙。
  護士重新問她一遍那幾個問題,“叫什麽?住幾床?記得做什麽手術嗎?”
  舒遠準確回複後,她被拉回病房。
  舒媽媽在舒遠沒昏睡前給她看那些從她膽裏拿出來的石頭,黑褐色,有大有小,裝在一個瓶子裏。就是那些石頭,害她那麽痛苦。
  不過,舒遠也很遺憾。據說有個人手術後從膽裏拿出來的石頭是彩色的,象珍珠一樣光滑漂亮。相形之下,舒遠身體裏的石頭長的太沒爆點了。
  又被人堵了鼻孔強迫吸氧,不過舒遠這次實在疲倦到沒力氣反抗,給爸爸打個電話報完平安,她沉沉睡去。睡之前有想過一下,應該和媽媽聊聊天,她獨自在手術室外等的孤獨又辛苦。可惜,最終還是那樣,想閉眼睛休息一下,最後狠狠的睡到翌日清晨。
  舒遠這次醒來後,終於搞清楚狀況,她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不知道多少條管子,吊了多少個袋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刀口沒想象中痛。而且她也能挪動身體,左側臥右側臥都可以。護士長巡房的時候特別交代舒遠,“不要不敢動,總平躺著屁股後麵的皮會磨破的。”
  舒遠答,“不會,我可以動。”
  護士長笑,“是,你最爭氣。”
  再見董立彬醫生,他跟在黃醫生後麵查看舒遠的刀口。
  黃醫生安慰舒媽媽說,“不要擔心,一切都很順利。”
  舒遠已經急不可耐,“我身上的東西太多,什麽時候可以全部拿掉?”
  黃醫生,“過幾天,不要急,慢慢來,慢慢來。”
  “那再給我點麻藥吧,”舒遠逃避,“等我睡一覺醒過來,這些管子就不見了。”
  董立彬在旁邊瞪大眼睛,一臉不能置信。
  黃醫生較真,“麻藥不是這麽用的。”
  舒遠暗暗歎氣,話說,當醫生的是不是都這麽沒幽默感?
  董立彬來給舒遠刀口換藥的時候,道,“從沒見人想要這麽打麻藥的。”
  “以前沒人要求過嗎?”舒遠不信,“我覺得就那麽睡一覺起來,什麽都解決掉的感覺還不錯。象童話故事那樣,睡公主一夢起身,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不勞而獲就當王妃了。哎喲~~”紗布揭開時候有點痛。
  董立彬緊張,立刻按鎮痛棒,“怎麽樣?很痛嗎?
  “還好,能忍住。”舒遠道,“哪裏需要用鎮痛棒?”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聽說打完麻藥的人會變笨是不是?”
  “你試過了的,覺得有變笨嗎?”
  “時間短,說不定那種笨有潛伏期呢?”舒遠狡辯
  “笨~~也有潛伏期?”
  “難講吧,”舒遠促狹,“笨~~有沒有藥治?你們醫生把病人弄笨了就不管了嗎?”
  “等你笨了再說啊。”董立彬仔細給舒遠的刀口換好藥,口罩後的麵孔不知道是不是帶了笑。他有看舒遠一眼,那眼神暖而柔,舒遠心頭有因此而跳那麽一下下。
  “多虧董醫生,”舒媽媽私下裏跟舒遠誇醫生。“對你可算真盡心,你睡了一個晚上,我害怕你手亂動去抓刀口,也不敢睡,還是董醫生來照看你半夜。”
  那不是又超越了醫生和病人的本分?
  舒遠沉默,她並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當做任何人的替身。
  在術後第二天,舒遠順利通氣,大小便均正常,第三天,她身上各種管子袋子都被撤掉。
  主診醫生和護士都誇獎舒遠能幹,是個合作的病人。舒遠也就笑笑,沒人知道她這次這麽爭氣是因為想快點好起來離開醫院。她很怕在麵對那個醫生的時候,自己說出什麽逾越醫生和病人關係的話來。是真的哦,偶爾她很想揍那個醫生的,誰讓他有時候表現的那麽欠揍?!
  比如舒遠通氣後的第三天喝下一口橙汁,她嚇慌了,去找醫生。
  中午的值班醫生是董立彬,她就直接跟醫生說,“糟糕,我不小心喝了一口橙汁。”
  “沒人會不小心喝下東西的。”董立彬慢條斯理,笑回舒遠。
  舒遠發誓,“我真的是不小心,我和隔壁病房的病人說話,想用橙汁漱口的時候就咽下去了。”
  董立彬走到門口,很專注的看舒遠,“你緊張什麽,你通氣後已經可以吃東西了。喝就喝了啊。”
  舒遠猛搖頭,“不行,我一直沒吃過東西,萬一我喝完吃完那些食物漏到腸子外麵流滿腹腔我不是又要挨一刀?”
  “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誰告訴你的?”董醫生臉色稍變,“你該不是通氣後一直沒吃過東西吧?”
  “我是啊。”舒遠答。
  “你沒什麽不舒服嗎?”
  “有一點兒,不是特別嚴重,就是頭會暈,沒力氣,胸口痛,還會發冷汗,聞到油味會惡心想吐。可是手術後的病人這樣算正常的吧?”
  董立彬的脾氣就上來了,“看起來你的笨潛伏期很短嘛,這麽快就發作了?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可以正常進食,我們把你的營養用藥逐漸停掉,你一直不吃,營養不能支持你的身體,血糖血壓完全不合指標,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當我們醫生白癡啊,要是食物吃下去有漏到腸子外麵的危險,誰敢讓你吃東西?笨丫頭。”
  舒遠不高興,這自己罵自己笨和被別人罵笨完全兩回事嘛,再說,他隻要解釋清楚情況就好了啊,做啥發脾氣?做醫生的敢讓病人心情不漂亮?欠揍!
  舒遠明明沒道理,居然還理直氣壯的凶巴巴瞪回董立彬,握緊拳頭。心想,他敢再罵一個笨字看看?她一定揍過去。還行,醫生挺識時務的,扶著舒遠的肩膀把她送回病房,指著她床頭的那些橙汁牛奶,“你可以喝,也可以吃,懂不懂?”
  舒遠懂是懂了,但心懷不忿,因為自己被罵笨。他欠揍,舒遠確定。
  董立彬醫生另外一件做的很欠揍的事情,是還沒等做上主治醫生已經開始對著實習生拿架子了哦。本來每天早上來給舒遠換藥的都是董醫生。有一天,舒遠因為晚上沒睡好,早上醫生巡診的時間她還在睡,換藥時間也在睡,醫生們沒人吵她一直讓她睡。等舒遠睡醒後,是一個剛進肝膽病區的實習生來給舒遠換藥的。舒遠也就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實習醫生說醫院規定,每個手術病人刀口上的紗布放幾塊是有限製的。這個實習生說這麽說的,但給舒遠用紗布的時候卻是大方極了,左鋪一塊右鋪一塊。舒遠就和實習醫生玩笑,“假如有人嫌你的紗布用太多,你可以跟他們說,是因為病人太餓把紗布煮煮吃掉了。”
  這個實習生認真回答,“紗布怎麽能吃呢?”
  舒遠簡直是~~無語。想到董立彬斷定學建築的是水泥腦袋,荒謬啊,學醫的才學傻了吧,再次印證他們毫無幽默感。
  這個時間,董醫生捧著他那個裝著剪刀鑷子紗布的不鏽鋼盒子就進來了。實習醫生和他打招呼,他不理,走到舒遠床邊盯著實習醫生操作,露在口罩外麵的那雙眼睛,冷得哦~~。實習醫生手都抖了。然後董立彬一句話沒講又冷冰冰的離開。
  天啊,他拽個屁咧,好幼稚!越來越過分了。舒遠崩潰。這樣的人欠揍不欠揍?他不欠揍誰欠揍?!
  後來舒遠不想再和這麽欠揍的人說話。有一天黃醫生說可以給舒遠的刀口拆掉幾根線,董醫生要給舒遠拆。舒遠拚命把自己往枕頭裏縮,不肯,還恐嚇,“你不能弄痛我,要是我覺得痛我會扁你。”
  董立彬強調,“會有一點點痛,但絕對在你能承受的範圍內。”
  舒遠還是別扭,“我要打麻藥。”
  董醫生暈,“你見過誰拆線打麻藥的?過來。”
  “不要!”
  兩人僵持不下,還是黃醫生說,“來,我親自給你拆線。”
  舒遠待遇不錯,鮮少見主診醫生給病人親自拆線的。
  然後董立彬看舒遠的眼神就那個樣子,有點倔強,有點不解,還有點哀怨。
  他哀怨他的,舒遠自恢複神速,她抄偶像劇裏的台詞,形容自己的複原能力象狗一樣好,這個形容被護士們笑很久。她的病房仍是空蕩蕩的,沒有病人被安排進來,醫院那套新係統搞了好多天也沒搞好,舒遠一個人守在白茫茫的病房,寂寞極。無聊之下隻好天天窩在床上看小說。獨自一人對著別人的故事又哭又笑,顛三倒四。
  她出院前一天,一個人對著小說抹眼淚的當口兒,董立彬又進來了。問舒遠,“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不是,”舒遠說,“我看小說就這樣,醫生不用擔心。”
  董醫生好言相勸,“你現在應該以休息為主,不要看太傷感的故事。”
  “嗯,”舒遠答應,放下書起身,右手護著腹部的刀口,撐的很費力。董醫生肘部半彎,半彎腰,示意舒遠拉他的胳膊起來。舒遠沒有,還是自己撐起來,“我去洗手間。”她不想麵對董醫生,打算尿遁。
  “我送你去。”董醫生跟在舒遠旁邊。
  舒遠拒絕,斬釘截鐵,“不用。”
  “為什麽要這樣?”董立彬欄在舒遠身前,“哪兒有病人總對醫生發脾氣的?”
  “我有對你發脾氣嗎?”
  “你沒有嗎?幹嘛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麽?”
  咦?這廝倒象很委屈似的。舒遠氣往上衝,終於口無遮攔,一股腦兒,所有的疑問一次倒出來,“是,病人不該發醫生的脾氣,但那是醫生自找的。醫生就可以隨便招惹病人嗎?我還想問你,幹嘛對我這麽好?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麽好嗎?為什麽要做這種無謂的,超越醫生對病人的關心?是因為我和她長的象嗎?”舒遠雙目炯炯,盯住董立彬。
  董醫生欲言又止,抿緊雙唇。
  舒遠憤怒,“我不喜歡做別人的替身,就這樣。明天我要出院了,我們不會再見麵,雖然我喜歡你,對,很喜歡你,但我還是要說,我警告你,我還在這裏的時間內,你不要再來招惹我,不然我會打你!真的會打你!”
  “還,還打人?喂,那個,”董立彬很無奈的,磕磕絆絆嘀咕,“你~~你這叫恐嚇。”
  “對,就恐嚇了,要不你去告我?!”

  第十二章
  不知道董醫生是不是真的很怕被舒遠打,他再沒來找過舒遠。
  真聽話,舒遠想,說不來招惹就不來招惹?!
  留宿醫院的最後一夜,舒遠沒睡好。
  沒睡好的原因,是下雨了。
  豪雨伴著雷鳴電閃,轟隆隆讓人心驚膽戰。
  聽著一枕涼雨,舒遠想起自己白天跟董醫生任性的時候,清楚明白的說出過喜歡他,很後知後覺的尷尬和心跳。當心頭的委屈怒火在暗夜裏慢慢的消散,同時,另有一種酸楚彌漫上來。沒天理啊,生平第一次向喜歡的男生示愛,竟然是帶有恐嚇性質的。舒遠無限唏噓,她的人生,果然被她的粗暴生生毀掉,不靠譜~~
  次日舒遠出院。外公大早來接,幫忙拎行李,舒媽媽扶著女兒。
  走過醫附院忙碌卻整潔明亮的大廳時,舒遠心頭不由自主的,升出無數傷感。
  是不是就這樣錯過了?是不是就這樣離開了?再也不會再見了嗎?
  通往二樓專科門診的電動扶梯上,不知是哪個不開眼的人一直叫,“19床?等一下,19床。”
  舒遠尋著聲音來處看,電梯上向這邊揚著脖子喊,身材挺拔秀場的大個子醫生,可不正是董立彬?他手裏拿了本書對舒遠招手微笑,臉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
  “哦,你動作好快,”董醫生對舒遠說,“忙著交班,所以現在才過來。”
  舒遠實在不知該怎麽回應這廝。
  跟他客套吧,好像有違自己恐嚇他的初衷;
  跟他冷個臉裝不熟吧,好像又狠不下那個心;
  隻得支支吾吾的隨便嗯一聲。
  好在舒媽媽一點都不想董醫生為難,很客氣,“你忙你的吧,不用跑來送。”還跟老父介紹董立彬,“爸,我跟你提過的,這個就是小董了。”
  董醫生半鞠躬,掛張鐵溫良恭順的笑臉,“外公。”
  咦~~給三分顏色就開染缸?舒遠不順,“叫誰外公啊,跟你沒那麽熟吧?”舒媽媽的手利落拍去女兒腦後,根本不管舒遠是不是剛開完刀,斥她,“沒規矩。”
  吼~~舒遠翻眼睛。她手術完元氣大傷後小臉蠟黃,這會兒氣哼哼,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可憐兮兮的。
  舒遠的外公,老頭眼一掃,打量打量董醫生,笑笑,跟舒媽媽說,“幫我拎這個包,住幾天院跟出國旅遊似的,這麽多東西。讓遠遠慢慢走,我們先叫車,這地方偏,不好叫車。”
  這裏會偏?不好叫車?不是吧?舒遠驚的差點閃自己舌頭。然後,就看到媽媽真跟外公撇下自己去大廳外麵了。人老精哦,舒遠長見識,做人要不要這麽靈啊?
  “呃~~書,”董立彬跟住舒遠,遞書給她,“還給你,謝謝,很好看。嗯,你應該再看一遍。”
  舒遠拿回自己那本《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瞠目結舌,“我沒借給你過吧?”
  “哦,是你手術那天晚上,我陪你媽媽聊了一會兒,她借給我的。”董立彬笑,看起來還蠻詐的樣子。
  舒遠無話可說,啊,她那善良的老媽,盡做“拖後腿”的事兒。
  因為怕傷到剛拆線的刀口,舒遠走不快,董立彬也就跟著她慢慢走,卻又不聊什麽。
  醫生不說話,病人舒遠也不知道該說啥,一路沉默到醫院外麵。
  剛下過一場雨,空氣雖有稍嫌悶氣,但不會太熱。路邊綠化帶栽種的梧桐樹蔭如蓋,舒媽媽和外公站在樹下,她們還沒攔到的士???
  舒遠跟著站到樹底下,逃避性跟董立彬說:“不用送了,你回去忙吧,不是要巡診了嗎?”
  董立彬很理所當然的,“沒關係,我請了一個小時假。”
  舒遠卻覺匪夷所思,此君到底是為啥啊?他該不是還想在自己身上找誰的存在感吧?欠揍,又欠揍了,忍不住瞪董立彬。
  董立彬清澈無雜質的眼迎向舒遠,並無退縮之意,清楚吐出兩個字,“不是。”
  “那是什麽?”舒遠不放鬆,“不要做沒理由的事情,不然我還是要打你的。”
  “又恐嚇?”董立彬聲音輕輕的笑說,象是怕打擾到舒媽媽,“我是想謝謝你。”
  舒遠不明所以,“謝我?什麽意思?我好像沒為你做過什麽吧?”
  “有的,你當然有做過,給我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你還記得你說的那個奇人一號嗎?就是我們德高望重,不說話隻打手勢的老主任。還有奇人二號,我們護士站很會打針的護士。”
  “嗯,是啊,我說過,又怎麽了。”舒遠還是不懂,卻有點期待,難道他是發現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喜歡他嗎?
  “呃~~還有你說的,醫院裏那些不會用胃管和微波爐的病人,你讓我重新看待我生活的這個環境,和我身邊的這些同事和病人,覺得,其實這一切都挺可愛的。以前,我沒這樣發現過,所以,謝謝你。”
  原來隻是這樣嗎?無語問蒼天,舒遠相信,這廝是老天派來耍她的,太考驗她的耐力了。這也要謝?她不用他謝這個啊。氣,回頭跟外公撒嬌,“外公,沒力氣了,怎麽車還沒叫到?”啊,真是~~舒遠都看到不止一輛空車過去,媽媽就是不攔,安的什麽心?
  他們都誤會了,這個壞蛋醫生不是她們想的那個樣子,他可一點都沒想追舒家的遠遠好不好?
  董醫生好像發現自己得罪了舒小姐,期期艾艾的,“還有件事情,我要解釋一下。”
  “不用解釋,”舒遠冷淡,“我無所謂。”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董立彬還沒說完,舒遠的外公終於攔到了的士。舒媽媽照顧女兒上車,跟董醫生道別,“再見,謝謝醫生哦,這段時間辛苦了。有事情電話聯絡。”
  舒遠的目光,沒有再看一眼窗外的董立彬。罷了罷了,不該是她的,就不是她的。
  他還是最喜歡那個雨靜吧。就那麽喜歡嗎?喜歡到完全無視舒遠的存在嗎?
  舒遠回家,胃口一直不算好,睡眠又出狀況。
  出院第三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太多的關係,晚上隻睡了半個鍾頭,還做了個怪夢。好累,翻來覆去想找最舒服的位置躺好,就是不能如願。
  舒媽媽早上起床,看到女兒窩在藤椅裏,臉色蒼白,大驚,“你幹嘛?“
  舒遠:“睡不著,起來看電視。”
  “你幾點起來的?”
  “早上四點。”
  舒媽媽心急,“手術後休息不好,胃口也糟,你不是在找死嗎?”
  舒遠無力,“媽,我不是找死,隻是不舒服。要不你找體溫計來給我測一下體溫吧,我好象發熱似的。”
  舒遠真的發燒了,舒媽媽對著體溫表上快近39度的體溫,立刻操起電話。舒遠還以為她要叫打給黃醫生呢,卻聽媽媽說,“董醫生啊,舒遠突然發燒了。”
  董醫生?找董醫生做什麽?舒遠真是要抓狂,這老媽想她累死是不是?
  舒媽媽跟電話裏的董醫生聊了一會兒,又把電話遞給舒遠,“你跟董醫生說一下你的情況,我去給你買感冒藥。”
  舒遠莫奈何接過電話,董醫生問,“有沒有覺得哪裏特別不舒服?或者覺得哪裏痛?”
  舒遠答:“我哪裏都不舒服,但沒覺得哪裏痛。”
  “是昨天晚上開始的嗎?”
  “不是,是一直都覺得不舒服,昨天晚上特別嚴重一些。”
  “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不舒服就要說啊,非要自己撐著,撐到現在生病,知道難受了吧?不聽話。”是錯覺嗎?舒遠覺得董醫生的聲音裏流露出些許憐惜和心疼。不過,又是因為那個雨靜吧?
  “你有沒有記錄過自己每天發熱的時間?”董醫生又問,還那麽一絲不苟的。
  “沒有,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在發熱啊。”舒遠忽然想起夜裏做的怪夢,“醫生,我的刀口會不會在有一天我大笑的時候突然裂開?”
  董立彬失笑,“怎麽可能會出這種事情,不會的。但是你現在也確實不適合大笑和做重的體力活兒。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
  “哦。”舒遠答應聲,不再講話。估計正事兒說完了,等著董醫生跟她說再見。
  沒料想董醫生拋出個冷到人閃腰的問題,“是因為昨天晚上在發熱,所以忘了電話通知我嗎?還是故意爽約讓我等到晚上12點?”
  舒遠本來迷糊糊,這一下被問清醒了,“你說什麽?我故意讓你等?醫生也生病了吧?是不是比我燒的還厲害?”
  董立彬語氣委屈又無辜,“你不是故意讓我等,為什麽不通知我?我都把手機號碼寫給你了,你看完還不清楚嗎?”
  舒遠揉生痛的太陽穴,“醫生你沒事吧?見鬼了對不對?你讓我看什麽啊?”
  “啊?你沒看~~”董立彬好似有說不出的詫異與失望,“我不是讓你重看一遍還給你的書嗎?你聽我一次又不會怎樣?不要總跟我別扭好不好?”
  舒遠終於了解,原來還回來的書是內有玄機的,有意見,“你就不能有事兒說清楚嗎?每次講話講半截,誰知道你什麽意思?你在書裏留了什麽?雞毛信嗎?搞得跟地下黨似的。”
  “對啊,雞毛信。要不怎麽說你們學建築的水泥腦袋,能把雞毛信想成是地下活動。懶得理你這小笨蛋。我要去忙了,還有,你用過感冒之後的情況記得告訴我,沒有緩解的話要回來做檢查。”
  “又要檢查?”舒遠沒力。
  董立彬哄她,“你乖一點,好好吃藥,真需要做檢查的話我去接你。”
  是不是哪裏這不對?醫生讓她聽電話不是要問她病情的嗎?現在弄得象是在調情。也不知是不是發燒的關係,舒遠臉上烘烘的就熱起來,慌忙斷線,“我知道了,謝謝醫生。再見。”

  第十二章
  到底書裏有什麽?舒遠去找被她塞回書櫥裏的那本書,翻開,“雞毛信”被夾在“流浪的城市”那一章。
  董立彬的雞毛信,寫在醫院專用的印有醫附院名稱和電話的紅格子信紙上,而且,他很沒溫度和個性的這樣稱呼舒遠,“19床,見信如晤。”
  瘋了,舒遠對著那個19床猛翻眼睛。神啊,這輩子第一次收到情書,竟是如此天下無雙的開頭~~
  董立彬寫:
  19床,見字如晤。
  提筆寫信給你,實在是太過唐突,可又別無他法。有些話,總想找機會跟你說,但和你聊天時候的走向,一直不受我控製。每次,該說的話都沒說出來,全扯飛了。(舒遠嘀咕,不是你控製的難道是我控製的?鬼曉得為什麽被扯飛了。)
  記得你手術那天,跟我說,你不要死,你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沒來得及對某個人說喜歡他。那時候的我,心疼著你的堅強與脆弱的我,真的非常怕你喜歡的人不是我。還好,今天知道了,那個人應該就是我,雖然,在接收到這樣訊息的時候,還被你恐嚇。但我仍然是高興的。不,應該說,很高興,很高興。
  其實,不止你一個人在疑惑,我對你特別好,到底是不是因為雨婧?(哦,是婧,不是靜啊。)我也疑惑過。
  應該這麽說,剛開始確實是因為雨婧。
  你來住院那天,笑起來的樣子和她好像,尤其在聽到你跟孫朝陽說,因為分手後心情鬱悶,所以暴飲暴食,借酒澆愁,誘發胰腺炎這些話的時候,我受驚不是一點點。
  19床,(還在叫19床?舒遠捏緊拳頭)
  知道嗎?這些話,雨婧跟我也說過,隻不過,你是開玩笑,她是說真的。
  你和她,除了看上去相似,連病情都相同,甚至你們同樣喜歡含笑花,對中藥有恐懼。
  你們的相似,讓我混亂,所以,我對你除了醫生對病人的責任,還有私人的情緒。不敢稍有懈怠,每天都在醫院守著你,看到你一天天好起來,就好像看到雨婧又回來了一樣。抱歉,那時候,我沒有照顧到你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
  可是,慢慢相處下來,我也感受到你們的不同。
  雨婧沒你開朗豁達,她比你任性,比你脆弱,個性比你激烈,也沒有你的體貼。
  上次你失蹤了,大家都為你著急,猜測你失蹤的原因,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因為我的關係。誰知道你再出現,竟將自己打理的神情氣爽,對著那樣的你,我終於清醒,你不是雨婧。一直以來,吸引我的你,也不全是因為雨婧。
  對我而言,你失蹤的原因是什麽都不重要了。我隻知道,對著黃醫生猛道歉的那個你,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當然,我對自己的感情也有很多不確定,所以你第一次出院前不敢再招惹你。
  可是,當你離開後,對你的想念,開始一點一點的滲透我的生活。
  我沒能預料到,會那樣想念你,想的心會疼。(舒遠渾身的細胞也一點點的活躍了,咦,原來他是有點喜歡我的嗎?)
  每次經過你住過的那間病房,我總是不由自主的要往裏麵看看。
  想起你說的那些話,總是會偷偷微笑。
  去豆花坊吃沙鍋牛肉補充體力的時候,也會點一碗水果豆花來吃。對了,我好像沒告訴過你,我雖然對莧菜和絲瓜沒意見,但並不喜歡吃豆花。
  每個星期,令堂電話給黃醫生說說你的情況的時候,我總會很主動的幫忙接聽。甚至,等令堂的電話,都變成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當然,我非常想打電話給你,但我怕古靈精怪的你問我,你是誰?(這種事情不是你董醫生常幹的嗎?舒遠記仇。)
  這就是為什麽,你再次回來醫院,我屢次招惹你的原因。
  因為我喜歡,就像你喜歡我一樣多,想和你在一起做很多事情。
  你象是個不經簽證就闖入我心中的非法之徒,等我意識到你的侵入,想把你驅逐出境,已經束手無策。
  19床,你得把你的非法入侵轉做合法居留,呃~~,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還19床?不要!舒遠一拳頭砸到枕頭上。讓醫院裏第19床位和你談戀愛好了,護士還會隨時換洗床單和被褥,MD,舒遠簡直崩潰。)
  這個答案,不如星期六晚上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回外婆家修養,還知道你外婆家的街角有家永和豆漿。我七點半在那裏等你,不見不散。(這就是他說我爽約的意思嗎?原來他在永和等到半夜啊,還不敢打電話來問?笨死了~~還敢說人家笨)
  對了,這幾天你要是不舒服的話,電話聯絡我。我把手機號留給你,想接到你的電話。希望你隨時都能打給我。
  最後
  祝健康開心
  董立彬(字寫的好,名字簽的也不錯,練過的吧?舒遠對著董立彬三個字欣賞半天)
  董醫生的雞毛信,舒遠讀了好幾遍。她看好幾遍的重點隻有一個,原來不是自己一廂情願,這樣~~真好。
  嗯,是不是應該打電話跟他澄清一下,他們醫生才是笨蛋呢。雞毛信就是用於地下活動的。舒遠拿起手機按幾個數字又停下,不行,這廝狡辯,既然是喜歡的,為何當時電話裏故意裝不認識自己?哼!不給他電話,就讓他為難,就讓掙紮,誰讓他強詞奪理來著~~

  第十三章
  舒遠吃過媽媽買回來的感冒藥,總算在一夜未眠疲累欲死後小睡了一覺。
  醒來後很幸福的喝媽媽熬的魚湯。
  舒媽媽趁機與女兒閑聊,“其實這次我特別感激董醫生,你這次大病,你爸不在家,你外公外婆年紀又大了,你在手術室裏的時候,我嚇得夠嗆。幸虧董醫生說,他會一直在手術室裏,我這顆心才放回肚子裏。”
  舒遠知道,這幾個月,媽媽受的罪,不比自己少,難得煽情一回,“媽,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舒媽笑笑,“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強。”話鋒一轉,步入正題,“我那天和董醫生聊天,說起他那個和你長很象的女朋友,人家說了,雖然長的象,脾氣可一點都不一樣。”
  舒遠眼睛瞪的都快脫眶了,“ 媽,你還和那家夥談到他女朋友?你,你,媽,俺崇拜你。”
  舒媽媽鼻子裏哼一聲,“閨女,你崇拜,媽受得起。你別怪媽羅嗦,媽是為了你。”
  舒遠不吭聲,心裏尋思,反正你問都問了,那就全說給我聽吧。
  沒想舒媽媽也不吭聲,安心看電視。舒遠坐不住,“媽,你到接著說啊。”
  “說啥?”舒媽媽整個兒拽到不行,“你要問我才知道該說什麽啊。”
  被媽媽耍?舒遠GING半天,鼓足勇氣,“媽,那個~~和我長的很像的女生,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舒媽媽得意,當即口懸河,舌燦蓮花。
  “我聽董醫生說呢,他前女友姓岑,叫雨婧。董醫生第一年到醫附院實習的時候遇到的。他是實習醫生,岑雨婧是實習護士,在一次舞會上一見鍾情,順順當當談了六年戀愛,正要打算結婚的時候,雨婧卻提出和董醫生分手,說是倦了,工作單調繁瑣,未婚夫也慢慢變得乏味無趣,她不想這樣過下去。”
  舒遠驚訝,“這個理由?那董醫生答應了?”
  “沒有啊,董醫生是不答應,一直想挽回。誰知岑雨婧另外認識一個美院的畫家,董醫生沒辦法,隻好分手了。跟董醫生分手後,岑雨婧搬去和美院的畫家住在一起,誰知道剛過小半年,和那個美院的學生也分了。”舒媽媽深歎口氣,“董醫生說那段時間,岑雨婧過的很不快樂,喝酒也喝的凶,影響正常工作。董醫生很擔心,想勸勸她,岑雨婧有提出複合,但董醫生又覺得他們之間橫了太多波折,隻說可以象朋友一樣相處,至於能不能再做戀人,要看緣分。之後沒多久,岑雨婧因胰腺炎入院,是董醫生給她做的急救,而且,竟沒救回來,親自送她走。”
  舒遠眼圈紅紅,強咽一口魚湯忍回去,嗓子啞啞的,“那時候他一定很難過。“
  “嗯,除了難過還後悔。董醫生一直覺得,當時如果答應岑雨婧複合,可能,她不會生病,也不會死。他為此壓力很大的。所以,見到你,忍不住移情作用,會對你特別好。”
  就是這個讓人忍不下去嘛,舒遠強脾氣上來,“誰要他對我好了,我才不稀罕。”
  舒媽媽這次卻是替董立彬說話,“你不稀罕?媽倒是很稀罕的。其實設身處地為董醫生想,他之所以那樣很容易理解吧,換成是你遇到這事兒,你做的未必會比董醫生好呢。何況,他還能比較清楚的分析自己的情況,有勇氣約你。”
  舒遠嚇到,“媽,你怎麽知道他約我?”
  “早上電話裏說起過啊,”舒媽媽收拾碗筷,找機會教育女兒,意味深長,“你們年輕人談情說愛,最喜歡要求的就是什麽愛情的純粹度。可事實上越是純粹的東西可能越不長久,人生沒那麽純粹的,感情這回事裏往往包涵太多因素,剛開始可能味道有點怪,但時間慢慢過去,你隻要堅持下來,可能又覺得味道越來越好呢。”
  舒遠不解,“ 媽,什麽意思?”
  舒媽媽真是無奈極了,“怎麽說呢?就是,問問你的心,朝著心的方向走,不要別扭,不要騙自己,你夠坦白,生活才不會為難你。就這個意思。”
  好深奧,什麽叫隻要夠坦白,生活就不為難啊?舒遠撓頭,她的頭發還在掉,現在舒遠覺得,因為發愁的關係,死掉太多腦細胞,頭發掉更多了。
  晚上舒遠吃感冒衝劑的時候,橫下心,多吃了一包。她以前感冒不舒服,就會一次兩包,退熱效果很好。唉`~~無論想做什麽,先退熱再說吧。
  有考慮過要不要給董立彬一個電話,不過舒遠晚上聽見老媽給某人電話過,仔細說清楚了自己的狀況,所以,還是算了吧~~。讓她打電話過去,隻怕重點有偏差,尋醫問診的結果,不知道會不會變成拌嘴或調~~那個情~~?
  舒遠睡到後半夜藥性發作,汗出如漿。
  之後後背冷得象是在颼颼跑風,沒奈何隻得把所有的毛巾被緊緊裹在身上。
  不過,倒是真退熱了。
  看看鍾,後半夜三點,哦,慘,好像又睡不著覺,怎麽辦?
  舒遠拿起手機,翻著手機裏的電話號碼,瞎琢磨,要不要騷擾一下誰?看看誰倒黴咯?結果,盯著剛輸入不久的,董醫生的電話號碼,定格。
  媽媽說的,朝著心的方向走。媽媽還說了,隻要夠坦白,生活就不會與人為難。
  問題是,現在要是把一個睡沉了的人從床上拎起來,他會不會與我為難?
  舒遠沉思未定,手機短信聲音叮咚響起,這麽晚~~咦,董醫生?這男人想幹嘛?
  舒遠打開短信,醫生說,“不敢睡,怕你的熱度不能控製,也因此睡不著,練毛筆字散心。知道發這個短信,睡著了的你不能看見,不過是想,早上起床後,無論如何,要告訴我你的情況好不好。”
  這個醫生哦~~舒遠笑,心裏暖暖的。振作點精神靠在床頭,回複,“半夜三點練毛筆字,總不會在寫嶽飛的滿江紅吧?是想用才藝吸引狐仙的注意嗎?居心叵測。”
  醫生說,“對,我真的是在練滿江紅,你怎麽知道?難道你就是那隻有法術的狐仙?”
  “你見過會生胰腺炎還要被你們這些醫生開刀的遜狐仙嗎?至於猜到你寫滿江紅,那太容易了,就憑醫生您那一臉嚴肅的革命相,也知道你不會拿李清照開練啊。”
  “嘩,這話,讓我怎麽接呢?算你聰明吧。對了,為什麽還沒休息?又失眠嗎?”
  “不是,因為多吃了一包感冒衝劑,出了好多汗,現在覺得冷,就醒了。”
  “你為什麽要多吃一包?真是被你氣死。以你現在的體重和體質,你哪裏禁得起兩包感冒衝劑?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受損的肝腎啊。下次不許,退熱了沒有?”
  “退熱,頭也沒那麽暈。”
  “快休息吧,你需要睡眠補充體力的。明天一早發現又燒起來,給我電話,我去接你,你最好回來做檢查。”
  要來接?不用那麽嚴重吧?還沒想好怎麽麵對他呢。舒遠吐吐舌頭,回醫生,“那明天早上再說吧。我睡了,謝謝。”
  發短信還挺耗精神的,舒遠丟下手機,這次一覺睡到天亮。
  然後,早上還真是又燒回來了。舒媽媽直接拎上錢包叫的士,一路嘀咕,“去醫院,哎呀,你身體不會是又出什麽毛病了吧?”
  舒遠坐在的士裏,路過街角永和連鎖店的時候,方才想起,外公家其實離醫附院很遠,打車要一個來小時呢。坐地鐵中間還要換線,也差不多要一個多鍾頭。不知道前天晚上,在這家店裏等自己的董醫生,是怎麽趕來的?怎麽等的?怎麽回去的?
  因為黃醫生在專家門診輪值,舒遠不需要找去住院部,當然也沒看到董立彬。
  一係列檢查做下來,被斷定就是感冒而已。醫生建議舒遠慎用空調,多喝水。舒遠一一答應。
  還有兩項檢查要等四十分鍾。媽媽讓舒遠找個人少的地方等,檢驗室附近來往病人多,她生怕舒遠抵抗力差再被傳染了。何況時已近午,打算吃過午飯再回醫院大堂。舒遠不想走太遠,拜托媽媽給她去食堂買份銀耳湯給她,她在醫院後院等母親。
  其實,舒遠是想老實一點等在長廊那邊的。不過,她突然想起春天住院的時候,董立彬口袋裏的含笑花,傳說,那種話出自後院。舒遠忍不住離開長廊,往院子裏那片濃蔭深處走。
  通往食堂那邊的一架紫藤旁邊的花壇裏,種了幾株將近一人高的含笑,葉子油綠,生機勃勃。夏日的陽光穿過飽含了雨水的高大梧桐,篩下無數珍珠樣的光點,落在舒遠腳下的草地上,空氣裏融合著草木香和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很舒服。舒遠索性坐到梧桐樹下的長椅上,
  舍不得離開,反正媽媽從食堂回來會經過這裏,她一定會看見。
  口袋裏手機乍響,舒遠接聽,“午安,狐仙。”嗯?董立彬,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她。
  舒遠坐直身子,前仇舊恨,此時不報,還待何時?“你是誰?不認識,打錯了。”話是如此,手機並不斷線。
  “你真正小器。”舒遠聽到這句話的音有點重,卻見董立彬從身後的梧桐後轉出來對他笑。他的白製服幹淨的沒半星灰塵,還是那麽青山綠水般的人。再次回到醫院見這個人,舒遠心情仍會激蕩,是真的喜歡他吧,所以才那麽斤斤計較,那麽小器別扭。
  “你很浪費,”舒遠收起電話調侃,“地球資源不是這麽浪費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媽告訴你的?”
  “才不是,”董立彬坐到舒遠身邊,跟舒遠的距離恰好的那種,不近也不遠,款款而言,“我打電話到你家,你外公說你來做檢查了。我倒是有給伯母一條短信,告訴她黃醫生今天在專家門診。早上要開很多醫囑,沒時間過來,剛才我是到前麵找你的,因為沒找到,所以到這邊來找找看。”
  “嗯,謝謝。”
  “不客氣,我剛才有在檢驗室看了一下你的化驗結果,還好,都算正常的。你沒有炎症,發燒應該是感冒。”
  “是,黃醫生也這麽說。”
  董立彬還是那麽不緊不慢的,“關於上次電話那件事,一直想跟你解釋,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想說,都會被叉出來的事情打斷。那天是誤會。是你不好,平時那麽理直氣壯的人,說話聲音突然軟了一截,支支吾吾的,完全不象嘛。你收線了我才想清楚是你,打回去又沒人接,我後來查那個號碼查很久才知道你是用公話打的,真是,給我打電話為什麽要用公話?喂,告訴我,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啊?”
  “你想知道我腦子裏想什麽?”
  “是。”
  “那你先告訴我你腦子裏想什麽,我就告訴你。”舒遠促狹,對董立彬筋筋鼻子。
  董立彬看看舒遠,再瞅瞅自己的皮鞋,舔舔嘴唇,耙耙頭發~~小動作那個多。為難了,半晌擠出一句,“我就是很擔心,象你這麽小心眼,以後我給你電話,大概你都會掛斷吧。”
  “難說哦,搞不好就掛斷了。”
  “你看,明知道你會掛我電話,也要打給你,就該知道,我有多在乎。”董立彬極難得的,平時那麽淡定斯文的人,這回臉都紅了,他誠懇而認真,“並不是你說的那樣,拿你做替身。”
  “醫生心機好重哦,這樣也能找到重點。”舒遠不看董立彬,盯著草地上的那些太陽投落下來的光點,“好吧,我也告訴你我都想什麽。我就是在想,含笑花咯,現在花期都過了。今年都沒機會好好看看,你們醫院這棵含笑開花時是什麽樣子的,這樣很可惜。”
  “樹又不會長腳跑掉,明年啊,明年我陪你看,好不好?”
  舒遠不說話,偷眼去看身邊的醫生,正巧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瞧過來。舒遠的眼神碰到董立彬的,硬生生挪開,她的臉也紅了。
  “明年春天,我陪你來看這幾棵開花的含笑好不好?”董醫生柔柔再問一遍
  舒遠答,“好。”
  “就這麽答應了?
  “是啊,答應了。”
  “沒有懷疑了嗎?”
  舒遠側頭看他,“有啊。不過,有也答應。”
  “為什麽?”
  “不知道,我的心是這麽讓我做的。即使我會懷疑,即使你仍在我身上找岑雨婧的影子,還是想這樣做。”舒遠笑,很甜,“大概,是覺得你值得我這樣做吧。又或者,舍不得你,就很想試試。”
  董立彬把舒遠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裏,看著舒遠的眼睛深深的,象兩口深而清冽的井,舒遠覺得自己就這麽跌進去了。
  “19床,”董立彬緊緊握著舒遠的手說,“19床,我每年都陪你。”
  又19床?舒遠哭笑不得,變臉,“你那麽喜歡19床找我幹嘛?哪兒有人把自己的女朋友叫19床的?氣死我了,我去找我媽。”站起來要走。
  董立彬連忙拉住,“好啦好啦,舒遠。”
  “不行,我家人都叫我遠遠。”
  “遠遠?你小名有點幼稚誒。”
  “你敢說我小名幼稚?再見,醫生。”舒遠再次起身欲走。
  “不許隨便說再見。”董立彬拉舒遠的胳膊一用力,她整個人跌到他身上去。
  醫生那張幹幹淨淨的臉正在眼舒遠前,一雙眼黑白分明,眼皮內雙型,眼神純淨執拗。
  舒遠與他的鼻息幾欲相聞,好~~尷尬。想往回縮縮,董立彬環住她的腰,當機立斷,唇蓋上她的。那種感覺又來了,迷迷糊糊,纏纏綿綿的,好似天塌地陷似的暈眩~~
  本是浪漫一刻,偏有人大煞風景,在紫藤架邊咳嗽。舒遠和董立彬受驚,雙雙站起。
  來者是黃醫生和幾個學生。
  舒遠驀然想到,自己和董醫生這麽做可是不合規矩。欲蓋彌彰,掩耳盜鈴,立刻把手從董立彬手裏抽出來。
  為時已晚,黃醫生開口,對著董立彬,“還不把你女朋友給我們介紹一下?”
  董立彬落落大方,牽回舒遠的手,中規中矩,象讀一份病例那樣,“我的女朋友舒遠,很明朗的女生,22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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