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anan:親前婚後

(2008-12-03 13:17:45) 下一個

  一見鍾情的白牙
  老公是個醫生,操刀的那種,擅長修補心肺。我是個平麵設計師,從電影海報到公廁標誌,都屬於本人工作範圍。三年前結婚的時候,我們在中產階級聚集的西灣買了棟四百坪的別墅。搬家那天,老公出現在門口時,背了一個背包,提了兩個旅行袋;我雇了一輛貨車,貨車上的行李卸了三個小時。在客廳終於被行李堆滿後,(大部分垃圾都是我的)老公說,“差點忘了最後一樣”。然後老公從外麵牽進一隻披著羊皮的黑狗,老公靦腆的露出白牙對我笑:“不好意思,我爸每次出去溜狗最後都變成被溜,他精力有限,就把比爾下放給我了。”一看到老公那口靦腆的白牙。我自然是英雌無反抗之地,隻能對此毫無異議。
  白牙,讓我。
  第一次見到老公是六年前的某一天。那時我還是在血(學)海裏掙紮的窮學生。日子過得苦不堪言,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某天終於在室友介紹下找到一份學校辦公室助理的兼職。說得好聽是助理,其實就是打雜,負責接電話換油墨之類的小差事。
  上班第一天,胖胖的女老板帶著我在辦公室晃了一圈,進行新人簡介。我溫和有禮,用向來自詡鈴鐺般的聲音對所有人說,“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走到最後一間電腦房時,老板比熊還沉厚的聲音忽然變得小鳥依人,“安安,這是墨非,我們辦公室的電腦管理職員,任何有關電腦的事都可以請教他,墨非人很好。”
  對麵的帥哥嘴角彎起,對我露出白牙:“你好,安安,聽說你的專業是電腦?”
  “是啊,嗯……”我趕緊撓頭發,實在底氣不足。不隻因為羞愧我那點菜鳥級電腦知識,實在是對麵的帥哥,你用那雙黑眼睛對我放電就算了,為什麽還用那口白牙對著我閃啊閃呢,害得人家心頭的小鹿都被撞昏了。
  “那正好,你對我這個職位有興趣嗎?”
  “啊?”
  “是這樣,再過三個月我就要離開了,或許你可以接替我。”
  “哦……哦,可是你的工作好像挺難的。”負責整個辦公室的所有電腦,從軟件到硬件,還有自己的數據網絡,對於我這樣的菜鳥來說,不是一般恐怖,是萬分恐怖。
  “不難,(天哪,又露白牙閃人家!)其實很簡單,對學電腦專業的你來說是小菜一碟。”(什麽嘛,是滿漢全席好不好!!)
  “比……比如說……”我本著給帥哥薄麵的原則接話。
  帥哥從身後拉出張椅子,“請坐,我大致演示給你看。”
  我屏住呼吸坐在帥哥旁邊。
  帥哥大手握著鼠標慢慢移動,“你看,這是我們辦公室的專用服務器,所有的檔案都儲存在這裏……”
  液晶的蘋果顯示器有夠大,俺那對近視眼也有夠瞎,隻能靠近再靠近,近到聞到旁邊飄來隱約的刮胡水味道。
  嗯,嗯,真的不是我丟女性同胞的臉,嗯,嗯,人家不是花癡啦,實在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那麽耀眼的雄性動物旁邊,在心髒血管快要爆炸的時候,電影小說裏的女主角,這時候的反應該是……
  流鼻血?不是。鼻水?也不是!那帥哥手背上的東西是什麽?
  是發水啦!從俺濕漉漉的頭發上滴下來的水,不偏不倚掉在帥哥握鼠標的手背上,一滴,兩滴……
  我終於恍然大悟,臉開始變番茄,“對不起,早上時間來不及,洗了澡忘了吹頭發。”
  帥哥不慌不忙的從盒子裏掏出紙巾,“沒關係,我也常這樣。”
  當然,現在真相早已大白,我的惡習是即便晚上洗了澡也讓滿頭濕發自己捂幹,老公的美德是即便早上洗了澡也會把最後一絲濕頭發烘幹。
  關於我們的初遇,當我叫囂著那是一見白牙誤終身時,老公看了我半天,冒出一句,“如果你能改掉漱口後吃東西的壞習慣,你的牙齒也會變白。”
  這算是冷笑話嗎?為什麽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咳,咳,言歸正傳啦,炫耀了半天,故事的重點就是我,和我的帥哥老公,成親前,結婚後。大部分帥哥都不適合綁來做老公,對於我這樣一個看重皮相的色女來說,很慶幸,緹墨非,是個好老公。
  禮拜六的早晨,我和平時一樣,準時在8 點醒來。醒來時,身邊空了一角,被子裏還有餘溫。老公今天7 點有一個心髒搭橋手術,病人是市區群眾口碑不錯的老議員,想來這時候醫院外已經有當地傳媒候著了。管它是市議員還是國會議員,包皮手術還是心髒手術,早餐最重要。
  禮拜六是一周七天我們夫婦倆唯一共享早餐的時間。老公很忙,即便是高級醫師,時間表同樣不固定,沒辦法,職位跟個人時間在即將流逝的生命麵前,總是顯得微不足道,好在我這個老婆申明大義,對此表示理解,給予支持。所以現在我唯一關心的,是在老公回來之前,做一道豐盛的早餐。
  起床的時候,腰酸背疼,昨晚上跟老公從床頭做到床尾,床夠結實,我的骨頭快要散架了。我今年28,老公32,還有本錢縱欲,可以理解。
  帶著比爾到小區對麵的家庭超市買食材,買了帶著濕氣的新鮮蘑菇,雞蛋,西紅柿,青椒,火腿……沒辦法,想來想去,這是老公唯一喜歡吃的,我會做的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老公昨晚上的劇烈運動,今天早上4 個小時的手術,還有那一幫喧鬧的媒體,還是打算讓他好好進補。於是又回頭,找到常去的那家小店,付費請店主布女士幫我做了一道奶油薄餅,一道煎魚。
  布女士向來同情我老公,她似乎難以理解為什麽那個全身鍍金的男人會娶了我這個連魚也不會煎的女人,更甚者,一個長得並不漂亮的女人。
  是的,我之前說過,老公是帥哥。不是亮眼的帥哥,是走在路上女人回頭率百分之90的帥哥,另外10%,瞎子和近視除外,一點不誇張。至於我,大概成反比了,回頭率10%,瞎子近視在內。老公身高超過六尺,我五尺出頭,兩人走在一起,曾經被人從背後認成父親和女兒。大部分人,特別是女人,會用亂點鴛鴦譜來形容我們,但我認為,四個字就夠了,天作之合。老公看我喜歡從內到外,我看老公向來從外到內,不是天作之合是什麽。
  想當年,遙想當年……

  先天不上鏡
  那時候我叫老公緹先生,這個稱呼一直延續到今天。老公叫我安安,別誤會,我姓安,名安。
  我兼職的那間辦公室隻是龐大學校的一個分支,主管學術研究項目的合同協定。辦公室連我在內一共六個人,二男四女,另外一位持律師資格證的男士姓麥,姑且叫他麥先生。四位女士除了五十歲的已婚大老板,其餘三位目前都待字閨中,典型性陰盛陽衰。
  大老板要求所有員工的相片簡介都必須放在辦公室網頁上,所以我這個新人開始上班的第二天,被帶到會議室照相。
  我推開會議室門的時候,緹先生斜靠在長桌邊,旁邊是羅莉小姐。羅莉是辦公室的合同起草人,三十歲左右,臉小,身材卻很豐滿。兩人似乎剛說到高興事,滿臉的笑容。羅莉的笑容很燦爛,我後來注意到,緹先生在場的時候,羅莉的笑容都特別燦爛。
  “安安你見到網頁上我的照片了嗎?”羅莉問我。
  “見到了。”我於是想起那張眼睛被眼鏡白光籠罩,好像正在夢遊的照片。
  羅莉弩弩嘴,望緹先生,“他照的。”
  緹先生似乎全無所動,裹在牛仔褲下的長腿悠閑的掛在桌邊,“放心,我會把你拍得很漂亮的。”
  我點頭。我當然放心,曾經有個職業攝影師安慰過我,“安小姐,有的人真人不好看卻後天上鏡,有的人真人很好看卻,你屬於第二者。”所以對著麵前這個非職業人士,我反正先天不上鏡,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相片拍完了,五分鍾搞定。
  緹先生說,“安安小姐,你照相時表情很酷。”
  我打哈哈,“那當然了,你看獅子老虎拍照也從來不笑的。”雖然他今天沒有露出閃亮的白牙,不過沒化妝的時候被他在放大鏡下看,一想到額頭上昨晚剛擠破的痘痘,鼻子上沒有清潔的黑頭,俺實在笑不出來。
  緹先生挑眉毛,“你比獅子老虎好看多了。”
  我正準備暗自飄飄然。
  緹先生又說,“所以不用擔心,你即使不笑,照片出來也比獅子老虎好看。”
  所以緹先生的冷笑話功力從那時候到現在,從來沒進步過。
  第二天,我在網上看到照片時,差點沒昏死過去。孰可忍,孰不可忍。看看他自己的照片,再看看我的照片,這個自戀狂,故意的吧!
  在我準備殺到後麵電腦室的時候,羅莉出現了。看到屏幕上我的“豬頭照”,羅莉露出驚訝的表情,同情的說,“墨非的技術又退步了。”
  我氣憤的翻出緹墨非的照片控訴,“為什麽他自己的不是這樣,他根本是存心!”
  羅莉忽然開始有點得意,“你冤枉他了,那張照片是我給他照的。”
  “那昨天你為什麽不給我照?”
  羅莉聳肩,“因為是墨非他自己要求的。”
  不論如何,即便本人有自知之明,從來不是天仙美女,但是讓這種刺激視覺神經的豬頭照被萬眾人日日瀏覽,絕對不行。所以當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衝進了緹墨非的電腦室。
  房間裏低柔的歌劇詠歎被我的殺氣打破。緹墨非停下手中工作,漂亮的黑眼珠閃閃發光,抱著手臂輕鬆道:“安安小姐,有什麽在下可以效勞?”
  “緹先生,我對網頁上的照片有異議!”
  “哦,誰的照片,我的,還是你的?”
  這個豬頭,還裝傻。“我的。”
  “嗯。”他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從網頁上調出我的照片,放大。
  可以想像嗎?沒有化妝修飾的生活照突然在眼前被無限倍放大,甚至可以看到臉上的毛細血管,更別提那些慘不忍睹的暗瘡黑頭。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鼠標上那隻豬蹄砍下來。
  “哪裏不滿意?”他貌似困惑的問我。
  “全部,我要重照,或者我自己帶照片給你放上去。”我忽然覺得難受極了,仿佛自己向來選擇忽視的醜陋在顯微鏡下被毫不留情的曝光。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被上帝恩寵,鍍上金色光芒,我隻是一個平凡中的平凡。
  辦公室靜了下來,我不爭氣的眼睛濕濕,他在看我。
  “對不起,”他忽然說,“明天早晨再上網看,你會滿意的。”
  我沒有理他,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轉身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難得的失眠,居然破天荒被一個見麵不過兩天的男人氣哭,為了張無聊的照片,實在有些小題大做。或許我以為在自己身上絕跡的自卑感又跑出來作祟了,難道就因為對方長得好看?未免太膚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又不是沒見過帥哥。藍顏禍水,從明天開始,劃清界限。
  第二天清晨八點,遠遠看到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高大人影。近了看,冤家路窄,是緹墨非。
  白體恤外麵套著淺灰色格子短袖,牛仔褲,帆布球鞋,儼然陽光青年的打扮。他見到我似乎挺開心,露出白牙對我說早上好。
  露牙也沒用,俺是小氣鬼,打定主意要跟你劃清界限。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僵硬的回笑,“早上好。”
  他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就站在門外當門神。站了半天,我才人頭豬腦的想起,現在是上班時間,我為什麽要跟他一起在辦公室門口罰站。我上前推門,門被鎖住了。
  “鑰匙呢?”我是新人,要一個禮拜後才能領到鑰匙。
  他聳肩,“我沒有,讓大廈清潔工找經理拿去了。”
  “每天早晨你第一個進辦公室,怎麽會沒有?”
  “昨天我已經把鑰匙上交了。”他背靠著牆,用黝黑的眸子看我。
  我沒來由的心跳了一下,“為……為什麽?”
  “找到接替我職位的新人了,我提前這個月底離職。”
  “哦。”太好了,禍水要走了,我再也不用小鹿亂撞了。咦,等等,月底,今天3 0 號,那不就是明天嗎!“你……總算找到接替的新人了,恭喜!”我開始有點語無倫次。
  “我前天向老板推薦你,不過昨天你好像回絕了。”
  “謝謝,不過我實在技術有限,有心無力。”
  說話間,清潔大叔總算把鑰匙拿來了。
  “今天辦公室的人全都到行政樓開會,就剩你和我,有很多報表我需要在走之前整理好,今天要辛苦你了。”他進電腦室前轉身交代。
  無所謂,明天就要走了,他以後也麻煩不到我了,見鬼,心口居然有點鬱悶。

  下月十四日夜
  兩個人的辦公室,像墳墓一樣冷清,隻聽見從電腦室裏傳來的,指尖在鍵盤上快速移動的聲音。我回複了所有的電話留言,打開電腦,隨著WINDOWS的啟動音樂,顯示屏上居然出現了我的照片。那是我嗎?照片上那個坐在辦公桌前聚精會神望著電腦屏幕的人?是我,隻是有些不一樣,頭發掛在耳後,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鼻梁從側麵看不是那麽塌,自己的脖頸原來還很白皙,自己的嘴唇,不化妝的時候也會發出淡淡的粉紅。
  我悄悄往電腦室方向望去,不知不覺間嘴角彎起,這個人,照片什麽時候偷拍的,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你好!基金合約辦公室。”
  話筒那邊傳來溫柔女聲,“你好,請找緹墨非。”
  “請問哪位找?”
  “告訴他,是甄娜。”
  我把電話轉到緹墨非線上,電腦室裏隱隱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三十分鍾過去了,電腦室的電話還在占線。重色輕職責的家夥,今天不是很忙嗎,居然還有大把閑心跟女朋友講電話!
  電話再次響起,我接起來的時候聲音有些不耐煩。
  電話那邊沉默。
  在我以為遇到變態準備掛的時候,聽筒裏響起久違的男聲,“安安,是我,你還好嗎?”
  接下來的一天,我在繁忙中夢遊。機械的接聽每一通電話,機械的回複每一封郵件,機械的把每一份報表輸入檔案,恍惚中好像有人在旁邊問我餓不餓,恍惚中好像有一隻溫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
  終於當一隻手掌在我眼前晃動的時候,夢遊時間結束。寫字台前,緹墨非抱著手臂居高臨下看我,“安安小姐,下班時間到了。”
  我像彈簧一樣的跳起來收拾東西回家,把包包背好,對緹墨非抱歉道:“緹先生,對不起,我有些急事趕著回家,就在此跟你道別,祝你以後一帆風順。”
  他沒多說,伸出手。
  我把手遞給他,他的手溫暖,厚實,握著我緊了緊,頭頂傳來他平淡的聲音,“你也是,珍重。”
  我心頭某個角落顫動了一下,來不及細想,匆匆走了。忽視了不知是誰何時放在寫字台邊,涼了的午飯便當,忘了電腦屏幕上有生以來我最漂亮的一張照片。
  當然,這一切都歸功於那樁讓我恨不得踩風火輪衝回家的,所謂的“急事”。
  到家後,在那間三十平房的小房間裏,我再次思考了兩個小時,用二個小時下定決心,最後用二十分鍾搞定了我的“急事。”那是一則網上廣告,內容如下:“A市,女,22,不美不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頭腦清醒,四肢簡單,身體健康,,願與同樣寂寞的男士共度,酬金另付。對同伴要求如下:身高5 尺5 以上,體重160 磅以下,五官端正,異形謝絕,身體健康,無不可告人之疾病,否則當場退貨。(PS:來信請附照片)”
  “與同樣寂寞的男士共度,酬金另付”,多麽冠冕堂皇,其實是一夜情廣告,如果涉及到金錢,露骨一點就是召妓了。22歲的年紀,衝動,執著,狂熱,因為現在想來無聊透頂的原因,出現了以上的召妓醜聞。我老公知道嗎?知道。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全世界除了我,就他一個人知道。因為啊,上天注定這個男人會成為與我扶持到老的親親老公。
  現在是一月,下月十四日是情人節。過去五年的每個情人節我都會收到來自同一個人的花,但僅此而已,每個情人節我都是獨來獨往。在我看來,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和沒有勞動的勞動節差別不大。
  “共度春宵”廣告發出去後,我的郵箱受到了來自五湖四海,企圖偷雞不蝕半把米的色狼們的攻擊。或許對大多數男人來說,他們可以輕易在腦海中對女人胸部以上移花接木,自由發揮想像,然後跟夢境中的女人做愛做的事,管它三七二十一,閉著眼睛自己爽就行了。
  大部分郵件都規矩的附上了照片。玉照上的英雄們如此之美貌,讓羞愧的潘安隻好綁著石頭沉到水裏,如此之騷首弄姿,讓做了天使的宋玉被人一彈弓打翻下來,恍然間讓我有權傾春宮的舍我其誰之感。
  可惜,俺有事先申明,俺雖然四肢簡單,但好在頭腦清醒。再蠢也知道世界上有個叫PS的東西,PS不成的還可以盜版,比如這位爽快大哥,直接把愛得華。諾頓的玉照拷貝過來了,品味不錯,如果是諾頓真人的話,俺倒是可以考慮,偽劣版的,免了吧。
  在經過一個禮拜的篩選後,終於鎖定目標,唯一原因是照片上此男看起來,比其它沉魚落雁的應聘者都要醜,不過,醜得真實。
  性別:男(廢話!)
  姓名:TIMOFFY(用英文,假的,廢話!)
  年齡:26(草樣年華,照片上看起來差不多就成)
  職業:醫生(大部分應聘者不是醫生就是律師,個個都侮辱俺的智商!什麽時候這些鑽石王老五都變成找不到女人的鐵皮二百五了?)
  身高:6 尺1 (俺才5 尺1 啊,算了,將就吧,反正他快樂所以我不快樂)
  體重:145 磅(得了,壓不死人就行)
  於是,經過一番電郵聯係,為了保護弱勢女性的安全,地點時間我選。
  時間:2 月14日,晚7 點地點:小星星旅館(忘了說,在警察局對麵,安全第一。讓我們再次高呼納稅萬歲!)
  今年的2 月14日,為了躲避情人的情人節,第一次將不是自己獨過。

  風蕭蕭兮易水寒
  2 月14日,小晴今年的情人節注定會是一個痛苦的情人節。不過有些時候,極致的痛苦預示著過去的結束和將來的開始,對我來說,亦複如是。
  昨天一夜難眠的結果,是將近下午兩點,我才從床上醒來。小星星跟我家相隔至少60公裏,所以5 點必須出發,還有三個小時。
  我於是用三個小時的時間洗了澡,拉直了天生微卷的長發,化上平時少用的妖豔濃裝,假睫毛,煙熏眼,大紅唇彩;穿上讓我看起來至少老了十歲的黑色緊身連衣裙,金色大珠子項鏈,棕色長筒靴。我現在不是去和新情人約會,是去和老情人戰鬥。
  我用120 公裏/ 小時的速度終於在5 分到七點的時候,衝到了小星星旅館的停車場。停車場角落停著一輛再熟悉不過,化成灰俺也認得的黑色跑車,他果然來了。205 號房是吧!我攏攏長發,抿抿嘴唇,昂首挺胸,視死如歸的踏上征途。
  “烈女一去兮不複還。荊軻好同誌……啊……啊……”我邊唱著悲歌邊向那輛黑車走去,從手袋裏掏出彩色萬能噴霧劑,開始在車身上塗鴉。
  塗完,瀟灑的把空筒子踢到車下麵,再次確定四周無人後,一腳踩在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車蓋上,我踩,我踩,誰叫你不走正道,當了那個豬頭人渣的坐騎,助紂為虐,幫他拉風騙女人!!
  最後,看了眼被塗滿五彩豬頭的車身,被口香糖抹了滿臉的車蓋,我鼻子裏噴出道惡氣,往205 殺去。
  打開205 房門的時候,那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好整以暇的坐在床邊吞雲吐霧。
  “安安,好久不見,你變漂亮了。”我的老情人沙珊衝我打招呼。
  我聳肩,“謝謝,不過你臉上的皺紋好像更多了。”
  “是嗎?”他摸摸臉,“刀刻的歲月痕跡,想抹也抹不掉,男人的悲哀啊。”
  我再也無法忍受他的裝模作樣,小宇宙上升到極致,爆發,“沙珊,我今天沒心情和你續舊情,我來是告訴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以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沙珊抖抖煙灰,往我身後看去,“是他嗎?”
  門口立著道高大身影,我幾星期前登廣告找的臨時情人,來人臉背著光,我看不清楚。
  “不錯,就是他,TIMOFFY ,我的愛人。”話出口,我覺得不對,又想不起來哪裏不對。我走過去,看也沒看的挽住門口男人的手,對沙珊說:“今天是情人節,時間寶貴,房間是我跟TIMOFFY 訂的,你請便吧。”
  沙珊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狠狠按熄,“安安,你沒必要作戲給我看,死心吧,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你這輩子死也忘不了我!”
  我挽著男人的手臂開始顫抖,我血腥的幻想自己手上有把衝鋒槍,在噠噠聲中把對麵那個王八蛋掃成馬蜂窩。
  沙珊走到門口又回頭,“安安,下次作戲認真點,找個成熟魅力男士,我太了解你了,這樣的青澀小白臉不是你那杯茶!”
  在我大發雌威衝過去之前,沙珊口中的青澀小白臉已經長腿一伸,把門踢合上了。
  我微訝的抬頭,對上男人眼睛後,嘴巴張大了就再也合不上,“TI……TI……MOFFY ……”
  我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天哪!TI——MO——FFY ”。
  男人微笑,露出白牙,“是我,緹墨非。”
  六年後的現在,小星星旅館的情人節對我來說依然清晰得仿若昨日重現。如果說每人都是一個圓,孤獨的人就隻是一個半圓;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你的另一半在等待,終有一天,你會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圓,這是生命必經的輪回。
  那天的205 號房,我經曆了一場生命中的感情風暴。憤怒,羞恥,震驚,尷尬,悲傷,茫然……最後離開的時侯,腦海裏始終回響著那句歌詞,“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該走的終該要走,該來的終究會來。
  那天,我問緹墨非,“為什麽是你?”眼睛裏是不可置信和震驚。
  他也問我,“為什麽是你?”眼睛裏是除了驚訝,還有難以察覺的淡喜。
  我捂著臉,無力呻吟,“照片上不是你……”
  他恢複平靜,“我被死黨們惡整了。他們告訴我甄娜今天在這裏私會男友,甄娜是我妹妹,今年隻有十五歲。”
  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當鴕鳥,滿心滿眼,沙珊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死心吧,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你這輩子死也忘不了我!'忘不了嗎?為什麽可以肯定的說出那樣的話。第一個不代表是最後一個,可以磨滅萬物的時間為我作證,從今夜開始。
  那晚的後續本屬意料之中,卻屬意料之外。
  我後來知道,2 月16日緹墨非將參加威新蘭醫學院的畢業典禮,他的一眾損友,包括那個不思上進的妹妹甄娜在內,為了給他意外驚喜,泡製出這場荒唐的一夜情戲碼。
  我聰明反被聰明誤,榮登肥皂劇的女主角寶座。
  兩條即將互不相幹的平行線在這一夜出現了交集。
  那時候,我愚蠢且偏執的相信,跟沙珊曾經有過的,並且唯一有過的肉體關係是我精神上無法完全擺脫他的原因,我於是決定我可以跟任何一個正常健康的男人發生一夜情,但這個人不是緹墨非,雖然他是最完美的選擇。
  “緹先生,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我心力交瘁的準備離開。
  他一貫性的靠在牆邊,聲音平淡,“我以為我是你的臨時情人。”
  “噢,任何人都可以,但是你不行!!你知道這隻是一場鬧劇!”我語無倫次,隻差沒揪著頭發尖叫,感覺自己好像被剝了殼的雞蛋,赤裸裸的袒露在他麵前。
  “如果現在站在麵前的是別人,你打算做什麽?”
  “做情人該做的事。”我已經沒有力氣在他麵前維持形像。
  “比方說……”
  “撲過去,親吻,脫衣服,上床!”
  半晌,他慢吞吞的說:“那你為什麽還不撲過來?”
  我懷疑自己聽到的,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神,是本不該出現在26歲青澀年輕人眼裏的深邃,以及某種隱隱燃燒的,憤怒。
  我有些被蠱惑了。
  他伸出手的時候,我把自己交給了他。
  我真的居然跟他在那個情人節的夜裏上了床。在他以難以置信的溫柔進入我時,我仿佛被雷電擊中般想起,“或許這個男人是喜歡我的。”
  可能嗎?在擦肩而過的日子裏,用一朵花開的時間,喜歡上一個人。
  做完一切後,躺在床上,精神跟肉體好像剛經曆了一場翻雲覆雨的動蕩。我開始抽煙,緹墨非沒說什麽,隻是起床把窗戶推開。
  柔和的燈光下,他修長的四肢散發出誘惑的光澤。他回過頭來時,我趕緊把目光移開。他坦然的躺回床上,“你是我見過最矛盾的個體。”
  “咦?為什麽?”
  “我身上你該摸的不該摸的都摸遍了,居然會因為看到我的裸體臉紅。”
  我有些尷尬,“大多數女人都會。”
  “比較少見一個風情萬種的成熟女郎會把優雅的高跟鞋踩在人家車上,留下一大堆白色口香糖……”
  我呼氣,“你居然看到了!!!”
  “你願意的時候可以像18歲的小女生為一張照片賭氣,也可以想26歲的成熟女人坦蕩大方的對我說‘親吻,脫衣服,上床’。”
  “你到底是在損我還是在誇獎我?”
  “你以為呢?”
  “當然是誇獎。你在誇獎我我神秘多變,性格豐富,有深度!是越翻越往下讀的書,是一個大大地……寶藏!哈哈哈!”我用厚顏無恥掩飾被揭露的不自在。
  手被溫暖的手掌包裹住,他望進我的眼睛,“安安,確實是誇獎。”
  “哈哈……聽說欲望滿足後的男人最愛說甜言蜜語。”
  下一刻,他忽然進入了我的身體,我摟著他寬闊的肩。這個男人,在我認識他的時候,一直到現在,總是喜歡把所有的火熱埋藏在看不見的裏麵。
  一個月後,我辦好轉學手續,遞上辭職申請書。在緹墨非進入普杜綜合醫院的那天,我離開了這個城市。我需要時間,來埋葬我在這個城市過去五年的痛苦,我的精神和靈魂需要得到休息。有一天,我會重新出發,那一天,嶄新的我會重新回到這座城市,那時候,如果他還在,或許……緹先生,我會記得你閃亮的白牙。

  重回A 市
  兩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什麽?
  對我來說,除了體內某部分細胞衰老外,兩年就像飛逝的兩個月。不過我畢業了,終於衝出了那所讓我有如在地獄中煎熬的電腦學校。與此同時,我申請到了夢想中的藝術學校和平麵設計專業。藝術是用金錢堆砌出來的豪華感官享受,藝術學院的高昂學費讓多數人望而卻步,也讓我在溫飽三餐中痛苦掙紮。終於某天,我寄出的無數求職信得到了回複,初級電腦工程師職位,薪水可以讓我毫無顧忌的吃紅燒牛肉,隻是工作地點在A 市,我出走的地方。
  A 市離C 市的藝術學校兩小時車程,不算太遠,我衡量再三,理想跟前途把我重新送回了A 市。
  火車進入A 市的那一瞬間,曾經有過的回憶重新湧入心間,不再有痛苦悲傷,隻有淡淡的悵惘。
  在領到第一份薪水前,我在A 市的城邊靠近C 市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公寓。那裏的住戶多是中下工薪階層,好像舊時住在大院的戲班子,喧鬧,嘈咂,用我最痛恨的HIPHOP,RAP 夜夜荼瀆我的耳朵。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書桌,就幾乎滿了。
  我沒有什麽雄心壯誌,但是一直堅信某天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設計工作,憑自己的能力搬出這間大雜院。
  時代更迭,藝術學校的有錢人居然出乎意料的多,我們班上三分之二的同學都是吃穿不錯的公子小姐。那些對我來說需要節衣縮食的昂貴畫具對他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開破車是因為沒錢,他們卻因為鄙視暴發戶的奔馳寶馬而開著吸血鬼紋身的舊車滿街跑。我雖然滿心感慨卻又些沾沾自喜,幻想自己仿佛進了流行花園的異類,看到了立體社會的另一麵,生活忽然間充滿了色彩。
  在平凡世界毫不顯眼的我在這裏居然頗受歡迎,男生的歡迎,或許因為我是他們中的異類,滿足了他們追求獨特品味的病態幻想。
  跟兩個男生出去吃過飯。第一個男生帶我去了一家頗豪華的墨西哥餐廳,整個吃飯過程我就記住了他說的一句話,“我其實很傻。”承認自己傻的人其實不傻,我以前一直這樣認為。直到晚飯結束時,他說,“我朋友被送到I 國打仗去了,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不幸被打死了,我一定讓我爸請一隻雇傭軍團,去把I 國滅了為他報仇,當然我也會去,我可是非常講義氣的。”於是我想他不是傻,隻是有點脫線而已。第二個男生帶我去海鮮館吃螃蟹,在他舔著手指上的蟹黃時,他對我說,“安安,喜歡索馬裏嗎?我忽然覺得那是一個求婚的好地方,在戰火中讓愛情得到升華,多酷啊!”幹脆說在戰火中得到永生,直接進天堂,不是更酷。
  但我諒解他們,兩個都隻是22歲的慘綠少年。難道一切真如某人所說,“我太了解你了,這樣的青澀小白臉不是你那杯茶”?也許吧。隻是偶爾我還是會想起他,那個某些時候看起來像俊美無匹的陽光少年,某些時候卻又用仿佛滄桑了十年的蠱惑眼神望著你的26歲青年。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更多記住的,是他那口會閃得我小鹿亂撞的白牙。
  搬回A 市將近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在超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羅莉,是的,以前學校辦公室的羅莉。很意外,她不僅結了婚,還有了小孩,就是這頭目前不停在我們周圍蹦來跳去的小魔怪。插句話進來,我不喜歡小孩,一,點,也,不,喜,歡。
  在我看來,所有小孩都是頂著無辜頭銜製造麻煩然後偷笑著看你手忙腳亂的魔怪!
  插話完畢。羅莉跟我似乎沒有太多可以聊,最後話題轉到了我某種程度上希望避免提到的緹墨非身上。羅莉好像久旱逢甘露的開始打開話匣子。
  原來,羅莉暗戀他長達三年。
  原來,在去年用5.5 個小時成功完成一樁心髒移植手術後,他已經提前從實習醫生正式轉成了住院醫師。
  原來,他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
  原來,據羅莉女人的第六感,他當年對我一見鍾情。
  以上所述我都信,除了最後一條。我偏執的認為,一見鍾情是最不可信且愚蠢的愛情,緹墨非是聰明人,這樣的低級錯誤他不會犯。
  西區藝術學校深諳商業跟藝術間的互消漲,成為第一所將商業與藝術完美結合到極致的名校。這是我的第一學期,壓力很大。昨天教授布置的新工程,就讓我頭疼到現在。
  一個中型工程,為某醫院進行廣告策劃。這同時也是個公開招標的實案,換句話說,這不僅是一項學術工程,一份家庭作業,更是一份融入現實社會的商業案子。不成功,成績簿上印一個F ,成功了,除了得到一個大紅A ,還可以讓渴望機會的新人在廣告界嶄露頭角。
  這樣的工程,壓力一定會有,卻不足以讓我頭疼,前提是如果那家醫院名字不叫普杜。
  3 月12日多雲早晨起來的時候,我左眼皮一直跳,我最後不得不貼了一小片紅紙。難道連老天也在提醒我今天會出狀況?
  不錯,就是今天!在經過將近一個月的初期策劃後,我們平麵設計小組經教授推薦,決定將初期方案在普杜醫院公共關係部進行演示。不錯,公共關係部,跟心髒外科隔了何止一條黃河,但是,再寬的河也有橋可以過,這座該死的橋將一個叫緹墨非的外科醫生溝通到了我麵前!不錯,緹墨非就是這次普杜綜合病院的廣告代言人!
  緹墨非又不是外星人,我不僅見過還摸過,問題是!我不想見到他!不是因為那份一夜情,不是因為我在他麵前曾經敞開得無所遁形!是因為……
  他有女朋友了。
  我承認自己霸道,外加不可理喻。因為我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麽他不能有女朋友。
  我此時才承認自己在乎。然而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太遲了。

  容易受傷的女人
  出門前,我扯掉眼皮上的紅紙,再次對鏡自攬。或許兩年歲月留下的痕跡沒有刻在臉上,卻寫在了眼睛裏,少了三分輕狂,多了三分沉穩和自信。教授說,最基本的藝術眼光,是可以看到浮華的背麵。曾經有人用最基本的藝術眼光看過我,隻可惜他現在已經視線轉移。無論如何,坦然才不至失了分寸,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吧。
  普杜綜合病院,集中了全國最頂尖的醫護,最全麵的設備,最完善的管理製度,是A市的鑽石標記和驕傲。這次大張旗鼓公開進行廣告招標,是為了將名聲拓展到海外。普杜人相信,他們軟硬件俱全,唯一缺乏的隻是宣傳。
  就事論事,根據事先收集的資料,緹墨非用5.5 小時成功完成的,不是普通的心髒移植手術,而是國內首例跳動心髒移植手術。28歲的金牌刀手,足以禍害萬千紅顏的皮相,深邃內斂的人格氣質,不論用世俗眼光還是藝術眼光來看,都是絕佳的賣點,這樣,廣告就已經成功了一半。怪不得投標的廣告公司經過初期篩選,仍然有十家在爭搶這塊肉骨頭。
  我到達醫院貴賓廳的時候,小組成員都到齊了。大家最後確認,按之前的計劃進行分工,方案由四個人分段進行演示,眾男士頗有紳士風度,秉持女士優先的原則,一致表態由我充當先鋒打頭陣。
  演示會開始的倒計時十分鍾,我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進了洗手間。即將麵對普杜公關部十雙身經百戰的挑剔眼光,說不緊張是自欺欺人。我很緊張,緊張到雙腿忽然變得又酸又疼。在演示會鍾聲響起的時候,我再次撫平及膝的淺藍色套裙,給自己“你能做到”的心理暗示,推門而出。
  演示廳比想像中大,完全是一個微型劇院,我生平第二次成為台上的女主角。進門一瞬間,我已經迅速打量了席上的所有在座。讓我不安的人沒有如意料中出現,我呼氣,有大石落地的放鬆,也有一閃而過的失落。
  我站在演講台前,燈光變暗,大廳裏開始安靜。一束聚光燈投射過來,讓我成為舞台上矚目的焦點。身後的大屏幕緩緩降下的同時,一道突然而至的熱流浸濕了我的大腿。我的臉立刻慘白,我當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我不能詛咒上帝,隻能詛咒我自己,在心底悲歌“”。簡短的前奏音樂後,我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大廳想起,“各位,早上好!我們是來自西區藝術設計係一年級的平麵設計組,我叫安安。今天即將為大家演示的是普杜綜合病院平麵海報,海外版。一共五組,五個概念。講解步驟包括構思,立意,關鍵詞,視覺效果,語言衝擊……下麵由我講解第一組,普渡……”
  普渡,如果佛要普渡眾生,請先渡我吧。
  台上十分鍾,有如一個世紀漫長。
  終於,我可以掙紮著用平穩的聲調念完最後一句台詞,“下麵有請我的同事黃金甲為大家進行第二部分講解,立意,”。在掌聲中我扯動臉皮對台下“嫣然一笑”,不過兩秒鍾,在瞄到倚在大廳盡頭門邊的那道高大黑影時,我的“嫣然”立馬變成“駭然”。
  上帝,不,菩薩!白牙,我看到了,黑暗中亮晶晶的白牙!
  緊接著大廳裏傳來主持人興奮的聲音,“請允許我給各位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們今天的男主角,緹醫生,在百忙中抽出時間支持我們的工作,來到了現場。”
  我聽到自己心髒罷工歇氣的聲音,投射燈在全場劃一個白圈,聚焦在門邊。
  緹墨非打著黑領帶,穿著白大褂,優雅的站在門邊。他微微頜首,接過主持人的話筒,“中途打斷各位的演示會,請見諒。”
  在緹墨非成功轉移眾人視線,現場騷動的時候,我邁著碎步小心翼翼的回到自己座位。我低著頭,並著腿,心在跳,血在流。
  緹墨非站在台上講話,說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清楚。我隻是忽然悲慘的發現,屁股下麵的椅子好像是白色的布藝。難道今天要豎著進來,橫著出去?我完了。我拉旁邊的黃金甲,“黃金甲……”
  “安安,緹墨非不去做專職模特實在很可惜……”黃金甲又在用他的“專業”眼光進行評判。
  “黃金甲,把你的外套借我一下……”我繼續低頭,聲音低如蚊鳴。
  “嘖嘖,目光犀利,眼睛裏有內容,當模特可惜了。哇,他在往我們這邊看耶,安安!”
  這頭該死的豬!我一腳踩在黃金甲腳背上,“黃金甲!”
  “幹嘛?”黃金甲滿是雀斑的臉皺到一起。
  “把你的衣服借我!”
  “為什麽?”
  “我……冷氣太大,我很冷。”
  “小姐,借給你,難不成讓我裸奔?”
  我抬頭,傻眼,左看右看,認識的三隻男豬個個都隻穿了件短袖!
  周圍傳來一陣掌聲,緹墨非講話完畢,輪到黃金甲上場。黃金甲走時還拍拍肩膀安慰我,“別哭喪著臉,去投訴,讓他們把冷氣關小點。”
  我隻願一個飛腿把他PIA飛在牆上。我仿佛已經看見白牆上的鮮紅蚊子血,我欲哭無淚。
  然後我看到從台上走下來的緹墨非,黑亮的皮鞋,筆直的褲管,筆挺的白大褂……
  白大褂脫了裏麵還有白襯衫,不用裸奔。我腦海裏出現教父老爹VITO的名言:靠近你的朋友,更要靠近你的敵人。
  何況他不是敵人,“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吧,也讓我切齒,也讓我咬牙……”
  他走過來了,就算他沒認出我,上帝保佑他從我旁邊過。
  如願以償,他走到我身後了,我伸手迅速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後眼睜睜看著白布從手中若無其事的滑走。
  他跟我擦身而過,卻沒有看我一眼。
  我慢慢的摸自己的心口,“不痛,不痛,你變漂亮了,他向來用藝術眼光看人,當然認不出來了。”
  我開始在大廳裏熒幕的色彩交換中夢遊,這種情況以前發生過幾次,最近一次是兩年前我接到沙珊的電話後。我最大的強項是可以在靈魂夢遊的狀態下比平常更有條不紊的完成指定工作。我飛快的將眼睛所能看,耳朵所能聽的信息記錄下來,迅速的將下一位上台者鐵寶寶的演示要點整理好……一切進行得比高級電腦程序還順利,在最後一位演示者下台之前,我甚至已經完成了今天的演示總結報告。
  我們的演示在斷斷續續掌聲中結束,我聽到一位公關部評審者說下個禮拜一會給我們評審結果;我聽到在檔案整理聲中周圍的嘈雜逐漸散去;我聽到黃金甲問我為什麽還不走;我聽到自己說需要時間思考細節,讓他們先走;我聽到有人告訴我最後離開時請記得關燈。
  劇終人散,倘大的演示廳最後隻剩我一個。
  浮華的背後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定義,現在對於我來說,是沉寂和灰暗。
  似乎過了很久,我聽到門開的聲音,一個人走了進來,站在我旁邊。我茫然的抬起頭,在視線落入對方的閃亮黑色瞳孔後,夢遊結束。
  “你似乎打算一輩子待在這裏不走了。”緹墨非抱著手臂,居高臨下看我。
  我的臉先是一白又是一紅,隨著白消紅漲出現的,是新仇舊恨的殺氣,以及怨氣。
  我甩過臉不理他,“你走開,我不認識你!”
  “我叫緹墨非,請問小姐芳名?”
  死豬頭,臉皮比城牆還厚,兩年不見,剛才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現在跑來獻假殷勤!
  “豬頭!!!”我在桌子下跺腳。
  ……
  “豬頭小姐,請問我哪裏得罪你了?”
  我抬頭瞪他,他居然一臉似笑非笑,還是那副懶豬德性,靠在桌邊悠閑得不得了。
  我為了他魂不守舍,連生理期都提前到來,他倒好,桌邊一站,就開始輕鬆調戲良家婦女,虧我還有點相信他對我一見鍾情,虧我還老是想著他的大白牙,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準備撒腿走人,不玩了!
  我剛站起來,身後一片涼意,我像被針紮到的貓,背上寒毛直豎,我立馬坐了回去。
  我又想起白牆壁上的蚊子血,上帝真主菩薩,保佑他這個時候千萬不要看到,士可殺不可辱。我趕緊低頭,沒注意到他逐漸嚴肅的臉色,“緹先生,我的工程需要善後,你我的時間寶貴,我們過兩天再見。”
  “你怎麽了?”頭頂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完了。
  “你站起來。”聲音開始散發寒意。
  ……
  “安安!”天哪,這一聲叫得我毛骨悚然。
  “我沒事!”我趴在桌子上,臨死不屈,我是鴕鳥,我是鴕鳥。
  下一秒鍾,天旋地轉,我已經被他臨空抱起,周圍景色迅速倒退,他大步流行往外走。
  我手腳齊揮,拚命掙紮,“放我下來!你做什麽!!!緹墨非!!你這個豬頭!!!”
  “閉嘴!”他居然一臉陰沉的瞪我,外加吼我,“不想有事就閉嘴,我現在請護士送你去婦產科。”
  從來沒看他變過臉,我被他瞪得有些英雌氣短,“我……我現在需要去的是洗手間,不是婦產科。”
  他明顯的愣了愣,我感到他放在我腰間的手臂稍微放鬆。“你……”
  我第一次看見緹墨非臉上表情如此豐富,從淡定到陰沉,從陰沉到空白,從空白到發傻。
  “人家……生理期來了……不好意思。”我的臉已經完全埋進他的胸膛。天哪,這就是普杜的金牌刀手緹墨非嗎?外科跟婦科,沒差很多啊。差嗎?有差嗎?
  這就是我們相隔兩年後的見麵方式,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糟糕至極,又一出滑稽的肥皂劇。如此之記憶猶新,以至很多年後,每次吵架前,老公都會事先確定,你現在賀爾蒙分泌正常嗎?
  我現在還記得,那天我是如何套著長及腳背的白大褂走進洗手間。
  二十分鍾後,緹墨非白襯衫袖口挽到手臂,黑領帶鬆了半開,滿頭大汗的出現在女士洗手間,麵無表情的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
  打開一看,全是粉紅粉藍,日用夜用。居然還有一條跟我那條顏色差不多的藍色短裙。
  最後我滿臉發燒的在袋子底部掏出一條黑色棉質內褲,標簽還沒拆,上麵寫著木棉纖維,防菌易清洗。
  我對著馬桶吸氣,馬桶啊,請你連著汙水把丟臉丟到家的我一起衝走吧……
  門上傳來輕敲,“小姐,你已經換衣服換了半個小時了。”
  我頂著番茄臉出來的時候,緹墨非又是靠在洗手台邊。
  “好了?”他看我,臉上居然有點紅。
  “好了。”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我們剛打開洗手間門,清潔大媽端端正正站在門口,看見緹墨非,很吃驚,“緹……
  緹醫生……剛才,我進不來,門好像被反鎖了……“大媽邊說邊瞟我。
  “這樣啊,現在沒問題了。”緹墨非還有臉雲淡風清的對人家笑。他忘了自己臉上沒散的紅暈,是人眼睛都能看到。
  再後來的很多年以後,老公坐在床上看報紙,我在床邊疊衣服,我誇獎老公那時候買的內褲尺寸完美,增一分嫌長,減一分嫌短。
  老公頭也不抬的說:“我經手不忘”。
  “緹先生,你果然經驗過盛啊!”在我準備一枕頭打過去的時候,老公放下報紙:“你的左髖骨3.3 ,右髖骨3.25,骨骼不對稱,易患骨質增生”。
  又是冷笑話?
  一點不好笑。
  後來,我爬到老公身上,扯開他的報紙,“真的嗎?”
  “什麽?”
  “骨質增生!”
  “真的。”
  “那怎麽辦?”
  “多做運動。”
  “怎麽運動?”
  “這樣……”
  燈熄了,緹太太又被緹先生拉去做運動了。

  以大局為重
  一說緹墨非,如果以老婆看老公的眼光來看,他和天底下大部分選擇承擔婚姻責任的男人沒有太大差別。他同樣需要通過工作來養車,養房,養老婆;他同樣喜歡在早上出門前喝一杯熱咖啡,在晚飯後坐在電視機前享受一瓶喜力根;悠閑的時候他會在院子裏修草坪,壓力大的時候會帶著比爾靜靜消失兩三個小時;高興的時候喜歡換上禮服彈肖邦的英雄,生氣的時候會像孩子一樣把書架翻得亂七八糟;情人節的清晨會在我的枕邊放一支玫瑰,結婚紀念日會帶我到大峽穀的幹沙丘頂看月亮……
  咳,咳,天平在傾斜,好像越說越不客觀。是的,天下萬千老公,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我的老公獨一無二。
  二說緹墨非,如果以女人看男人的眼光來看,那好比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親愛的,“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
  也因為這份遠之求近,近之嫌遠的朦朧,讓我這個把好奇心當生活養料的“冒險家”
  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淪陷。
  還是回到那個年少輕狂的年代吧,從那條黑色木纖維內褲開始。
  晚上星星掛滿天空,月娘露臉的時候,我趴在床上狂想,想那個白牙豬頭緹墨非。
  不是我故意去想,而是我不得不想。右邊窗戶外掛著他經手的木棉內褲,左邊白牆上貼著他大爺的無冠肖像。於私,他對我有江湖救急之恩;於公,我的成績單上能否得A 就看如何讓他的豬頭形像光輝到極致。左看右看,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放棄個人仇恨。(特此聲明,任何用情不專,朝三暮四,企圖腳踏兩條船的男人都是我的階級敵人,前有老匹夫沙珊,後有人麵豬頭緹墨非!)
  爽快些,一切。
  我決絕的撥通了黃金甲的電話號碼。
  “喂……”
  “我是安安。”
  “安,你終於想通了??
  “我盡力。”
  “太好了!資料收集其實很簡單。”
  “既然簡單你怎麽不上?”
  “我想上可不是緹墨非那杯茶啊。安安,我們的廣告創意劍走偏鋒,將寶全壓在了緹墨非的個人魅力。記住,挖掘再挖掘。”
  “黃金甲,你為什麽不改名叫穿山甲?”
  “嘿嘿……”
  “穿山甲,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和緹墨非有一腿?”
  “這個,醫院風傳,有人看到你和他衣衫不整,滿麵春色的從女用洗手間走出來……
  安安,大事固然重要,但安全第一,他女朋友……“
  我啪的一聲掛上電話,甩甩手,有點麻。
  我瞪著牆上仿佛會發光的白牙,忽然很想知道,緹墨非以基本的藝術的眼光看上的女朋友,到底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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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來A市兩月餘,新工作意外的得心應手。老板賞罰分明,給我最實際的物質獎勵,月薪上升十個百分點。我對自己的唯一回饋是長板橋下的美容院,美容院櫥窗裏的某副畫,畫裏的美女,的頭發。
  是的,那就是我童年夢想中的發型,小人魚阿瑞裏泡沫般的的波浪及腰長發。
  我起了大早,開了三十公裏,花了二十分鍾找車位,終於在十點鍾準時坐在美容院明晃晃的鏡子前麵。
  發型師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美眉,嘴角有一顆可愛的媚痔。我指著櫥窗裏的美女,“小姐,我的頭發要剪成那樣!”
  小美眉眉頭皺了兩秒鍾,立馬笑道,沒問題。
  我的頭發在頭皮上紮根了五年,沒剪沒染,即便半夜洗頭也習慣自然風幹。我有理由相信,換上阿瑞裏發型後的我走在大街上,回頭率會遞增到百分之二十,不包括瞎子和近視在內。當然,前提是隻可從背麵遠觀。
  小美眉的嘴皮動得和她的剪刀一樣快,上至左鄰右舍,下至印度索馬裏,全在她的廢話範圍。以至在耳朵被荼毒了三十分鍾後,我不得不利用後麵進來那幾個,貌似皮蛋超人的黑衣人分散她的注意力。
  小美眉輕鬆瞟了一眼,“哦,那是簡白的保鏢。”
  “簡白?”
  “小熊幫簡白,你沒聽過!!”
  “什麽熊?”
  小美眉居然停下剪刀,湊到我麵前,“小-熊-幫!”
  我還大雄叮當呢!管它什麽幫,我的頭發最重要!
  我隻好點頭,“小雄幫嘛,聽過聽過,小姐你繼續動剪刀好嗎?”
  剪刀總算重新回到我的頭上,小美眉一臉這才是正道的表情,“簡白從半年前開始就常到我們頂樓VIP房來做臉,也是,女為悅己者容,幾十歲的人了,找個阿波羅男朋友,不打扮實在沒臉見人。”
  這就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我果然老了,她說十句,我最多聽懂一句。
  “說起那個阿波羅,我也沒見過,不過據說又帥又有氣質,在普杜當醫生,叫什麽來著……”
  我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瞳孔慢慢放大……不是吧……
  “福嫂,”小美眉往旁邊喊,“小熊女的男人叫什麽來著?”
  一個大媽提著拖把從我們旁邊目不斜視的走過,“是什麽非。”
  “對對,叫是……非。”
  “……墨非?”我聽見自己小心翼翼從嗓子裏擠出的聲音。
  美眉一拍腦袋,“是墨非。”
  “緹~~墨~~非~~~~”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真相。
  “小姐,錯了啦,叫是墨非!”
  “緹!墨!非!”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拳緊握,鏡子裏出現一個叫妒火攻心的女鬼。
  冷風刮過,女鬼的黑色長發在空中飛舞。
  陰惻惻的聲音慢慢從女鬼胸腔裏飄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鏡子裏同時倒映出拿著剪刀,滿臉驚恐,一步步後退的小美眉。
  女鬼雙手抓住臉頰往兩邊一扯,露出巨大的猙獰微笑,聲音無限溫柔,“小朋友,不要怕,乖!”
  過來,告訴姐姐,小熊幫簡白,漂亮嗎?

  老死不相往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某年某月的一個晚上,我站在路燈下對沙珊說:“如果你那麽喜歡小孩,我……沒關係,我幫你生一個,是你的,我會嚐試著去喜歡。”
  沙珊說:“對不起,安安,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我的女朋友懷孕了。”
  我從17歲認識那個男人到現在,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女朋友”三個字。
  我不敢用太多的時間來哀悼沉痛的過去。我用了很長的時間讓自己接受,逝去的風景或許被懷戀,但沒有必要留戀,因為你無法強迫別人對你好,但有權利對自己好。
  或許上帝在我身上下了一個咒,女人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重我需要經曆兩次。或許女人接納包容的生理構造,讓女人在接受男人某個部分的時候其實已經心甘情願的接受了他的全部。所以我才會在一個希望帶來擺脫的情人節,剛出狼潭又入虎穴,我現在不得不承認,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許是在他說“安安,我在誇獎你”的時候,或許是在他用無法想像的溫柔進入我時,我就已經開始淪陷。
  隻是上帝擺在我麵前的命運不公平,我不接受。
  我昨天頂著童年夢想中的阿瑞爾頭,在美容院門口等了三個小時,終於如願以償看到小熊女簡白的時候,也意料不到的看到了緹墨非。他把手搭在她腰上,兩人上了皮蛋超人把守的S500 ,絕塵而去。
  緹墨非這個豬頭,就算你是我的左手,我也會把它砍下來。
  我以夢遊的速度連夜擬好一份詳細訪問稿,傳真到緹墨非辦公室,“緹先生,煩勞您抽時間在禮拜一前填好這份問卷,如果沒時間,請在明天讓我知道,謝謝!”
  我決定了,從明天開始,去它的工程,去它的大紅A。我跟那個爛人橋歸橋,路歸路,!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時,傳真機下麵是一張填好的問卷,留言機裏有一條緹先生的留言。
  上午八點十五分,來自電話號碼7136863970:“安安,問卷已填好。有問題,請致電,謝謝。”
  白色的問卷上是密密地小字,和病人身上的縫合疤痕一樣工整。
  請問你如何定義醫生這份職業?
  “大自然按恒古製定的平衡法則運轉,在物質世界尋找平衡,將疾病痛苦加諸於被選中的不幸者,這不是彩票樂透,眾生平等,醫生是無力反抗天意病患的代言人,醫生的存在是為不幸者謀求平等的生存權利。”
  ……
  請列出你喜歡做的和不喜歡做的事“喜歡:為人拍照留念;不喜歡:被人拍照留念”
  請列出你最喜歡的動物“獅子,老虎”
  請列出你最喜歡的地方“小星星旅館”
  ……
  越往後看我越火大,最後幹脆啪的一聲把問卷往牆上砸去。牆上某豬頭的肖像已經被我抹掉那幾顆最討厭的白牙,望著那個無齒之徒的照片,我衝出去一把扯下來,在地上瘋狂踐踏一番後扔進垃圾桶。
  果然是幻想左擁右抱,人麵豬頭的禽獸!
  兩天後,我接到興奮無比的黃金甲的電話。
  “安安女俠,你一出馬,果然手到擒來。我對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你說完了?我要吃飯了。”
  “沒有,安女俠且慢,黃金甲還有一事相求。傳聞中緹大人生性靦腆,不喜拍照?”
  “長話短說!”緹墨非靦腆?笑掉我的大牙!
  “我們需要為他拍一輯照片。”
  “那是他作為代言人的份內事,不用找我。”
  “我們需要的不是外科醫生職業照,我們需要白大褂後麵有故事的照片!”
  “讓他把衣服脫了就行了。”
  “安安……拜托!”
  “我不幹!”
  “安安同學,我以小組長的名義命令你……”
  “豬頭小隊長,我要吃飯了。你自己好生打扮下去色誘緹墨非吧!”
  三天後,出乎意料的,我收到黃金甲傳來的照片。僅有五張,卻讓我看到一張就移不開眼的,緹墨非的照片。
  兩張全景,三張特寫。
  放眼所及的曠野,天地間被綠色溫和滋潤。漆黑鋼琴,黑白琴鍵;修長的睫毛,修長的指節,修長的男性身體;沒有弧度的唇角,沒有弧度的麵部線條,臉上卻散發著讓人如沐春風的平和怡然。輕撫琴鍵的溫柔仿佛由指尖傳到了眼角眉梢……
  照片下方,印著浮動的廣告詞,“生命中的黑色,我為您撫平;我用我的雙手,與您共譜一曲治愈之歌,為您揭開生命的新篇章!”
  寂靜的午夜,我聽見自己清脆的心跳。
  那時候,那雙手也曾經這樣劃過我的肩背,那雙眼睛也曾經觸及進我的靈魂,“安安,確實是誇獎……”
  照片紛紛揚揚灑了一地。我一把抓起電話,電話鍵在我的手指下發出嘶吼。
  淩晨十二點十分,那邊居然有人接起了電話,老秘書穩重低沉的聲音稍微凍結我即將爆發的激烈,“普杜緹醫生辦公室,請講。”
  “西區藝術平麵設計組安安,找緹醫生。”我盡量讓聲音像無味的白開水。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拒絕的時候,老秘書說:“安小姐,請稍等。”
  十分鍾像十年一樣漫長。我的激烈仿佛在等待中被慢慢澆熄,我開始反思在已經決定老死不相往來的時候,我為什麽要撥出這通電話。
  然後話筒那邊傳來他的聲音,“安安?”
  張開嘴,甚至不需要動舌頭,發音,兩個極其簡單的單音詞,“安-安”。百裏外透過穿越千山萬水的電話線傳進我耳朵裏,所有的怨恨暴烈仿佛在這瞬間被撫平。
  我重重呼一口氣,慢慢坐在地上,“緹墨非,你到底想要怎樣……”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他的聲音平靜如常。
  我攤牌了,“緹先生,你去找別人吧,這種遊戲我玩不起,你知道的。”
  “我見鬼的哪裏又得罪你了?”聲音表麵的平靜開始出現裂痕。
  “這話留著對你女朋友說吧!沙豬頭!”
  “安-安!三十分鍾後,西區藝術外麵的咖啡館,你最好按時出現!”
  “不來又怎樣!”
  “你可以試試,我上你家來提人,新帳老帳一起算!!”聲音裏冰凍三尺的寒氣仿佛吹到了我臉上。
  “緹沙豬!你去死吧!我一!定!不!會!來!”我大吼,啪的砸上電話。

  恭候大駕光臨
  我的電話本來可以活十年,照這樣摔法,可能最多能幸存十天。
  我在小小的房間裏左五步右五步,外加不停瞟牆上的鍾,我X,居然已經過了五分鍾!
  哼!五分鍾又怎樣,五十分鍾俺也不去,以為我是吃素長大的?敢威脅我!
  我咚咚咚的衝到廚房,真遜!隻找到煮菜的料酒。管它的,喝了就睡!來吧,敲吧,嚎叫吧!在外麵喝西北風吧!
  料酒真TM不是人喝的,灌了兩口我就開始受不了。瓶子扔掉,繼續在房間裏來回壓地板。
  什麽,又過了五分鍾!
  十分鍾了……
  十五分鍾了,不是吧,到西區要二十分鍾呢……
  去去也好!當麵揭穿他!
  又過了五分鍾……
  對!撕下他的羊皮!不對,先要杯黑咖啡,然後撕開羊皮,然後潑他,死豬也怕滾水燙!!我絕對不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我開始在衣櫥裏翻箱倒櫃,複仇女神的黑衣服,黑皮靴,要跟高可以踢人的……
  出門前我還在鏡子裏狠狠梳了兩把頭發,俺的阿瑞爾發型,便宜那頭沙豬的眼睛了。
  某公寓樓下,離指定時間最後五分鍾,我站在車庫裏,望著那輛紅色小破車,欲哭無淚。
  天哪,地啊,哪個沒良心的,把俺的車胎戳破了啊!
  我掏出手機,平靜接受自己居然沒有緹沙豬私號的事實,平靜的撥通了他的辦公室電話。
  “請問緹先生離開了嗎?”(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的廢話)
  “剛走了四十分鍾”。
  “哦……謝謝。”(沒戲了。)
  “安小姐,緹醫生出發前剛從手術台上下來,是六個小時的心髒聯合瓣膜手術。”
  “所以?”
  “所以他脾氣不太好,請多包涵。”
  我默默合上手機。看表,淩晨一點二十。我默默回到家,端了一張椅子,打開大門,坐在門口,。
  我在想,是不是還應該準備一杯熱咖啡呢?
  淩晨一點五十夜,我已經進屋換過兩次提神濃茶,外加在身上裹了一件黑毛氈毯。我坐在大門口,等待情郎,不是,原諒我頭昏,是等待打算新帳老帳一起算的仇人上門,對了,他什麽時候成了我的債主,好像我才是那個準備申冤的可憐人吧?還有,我幹嘛乖乖的坐在這裏,喝西北風的不該是他嗎?唉,我真的昏了。
  在我準備昏倒的最後一秒鍾,仇人出現了。
  “你在門口做什麽?”仇人的眼睛布滿血絲,殺氣,一定是殺氣。
  “等你啊。”我努力撐開眼皮。
  仇人在原地呆立,一定在爭取時間思考對策。
  “進去。”仇人命令道。
  我的腦袋開始雞啄米,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拿茶杯,搬椅子。
  仇人接過我手上的椅子,手臂攬著我的腰,好像在打量我。
  “你喝酒?”
  “嘿嘿”,我傻笑,把茶杯舉到仇人麵前,“用來潑你的。”
  仇人的眉頭皺在一起,濃濃的,黑黑的,“你的眉毛挺好看。”我大方讚揚仇人。
  “謝謝,你的第一次讚美。”
  我在仇人攙扶下倒在床上,我換了個舒服姿勢,眼睛半眯看仇人,越看越好看,眼睛是紅了點,臉色是青了點,鼻子夠高,眉毛夠長……風景這邊獨好,頭雖然昏,俺的眼睛好像沒那麽困了。
  “你真的長得不錯!”我用藝術的基本的眼光來看,還是不錯。
  怎麽仇人的臉好像紅了?居然轉身走了。
  仇人回來的時候,手上端著杯子。
  “什麽東西?”
  “醋。”仇人過來扶我。
  我有氣無力的揮開仇人的手,對他大嚷,“我不吃,我已經吃夠醋了。”
  昏黃燈光下,我看到慢慢彎起的嘴唇和熟悉的白牙,“原來你一天沒事喜歡亂吃醋。”
  什麽叫亂吃醋?正常人誰喜歡吃醋!醋又酸又澀,那種滋味一點不好受,每次吃醋心裏都好難受,每次都會流好多眼淚。看吧,現在又流了……
  “安安?”仇人低聲叫我。
  我聲音嗚咽,“我討厭緹墨非!!我討厭……大……大熊女,她長得醜死了……
  跟你一樣醜……“
  “你誤會了。”
  “沒有!”
  “她不是我女朋友。”
  “她是!”
  他把醋杯子放在桌上,開始給我脫鞋,“算了,你睡吧,有話明天早上再說。”
  我任他握著我的腳,英雌從來流血不流淚,我沒用,眼淚還在不停掉。
  “安安,洗臉好嗎?”
  “不洗。”
  “化學物質留在臉上過夜,傷害皮膚。”
  我撲過去抱住他,臉在他衣服上一陣狂擦,完了,倒回床上。“洗了。”
  “我要睡了。”說完,我最後一次垂下眼皮,見周公去了。
  朦朧中柔軟毛毯蓋在了身上,朦朧中有人對著杯子說,“還是倒了吧,被你害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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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秒針指正12. 床頭櫃上的銀灰小鬧鍾開始發出尖銳的魔音穿腦之聲。
  一隻白皙的手迅速從捂得嚴實的被子裏伸出來,精準按住鬧鍾死穴。
  我從床上爬起來,照例發昏兩分鍾,蚊香眼一過,先上洗手間。
  彩條牙膏又被我擠得亂七八糟,安安,你什麽時候才能淑女一點呢?我又開始了每天早晨重複千次不厭倦的碎碎念。
  幾分鍾後,洗手間裏原本生氣勃勃的刷牙聲嘎然而止,我瞪著鏡子裏滿臉五花肉的怪獸,衝到外麵,看到半邊身體掛在沙發上的緹、墨、非?
  想起來了。我的車胎爆了,我在門口等他,然後他……真的殺上門了?不是吧……
  我小碎步衝到他旁邊,定睛一看,又急忙彈開。
  那張標簽臉,世界上別無分號,僅此一家。
  我完了。我咬著牙刷,躡手躡腳把扔得滿地的髒衣服一件件撿起來,還有那些櫃子上到處亂放的CD,DVD.天哪,那套阿熊和阿豹,蒼天明鑒,那些肌肉裸男全是我借回來觀摩寫生的,上帝保佑沒被他看到。
  總算,呼,呼,舉目四望,再無有損形像的明顯破綻,待會兒吵起架來也不至沒了底氣。
  然後我的視線釘在緹墨非頭發下的粉紅色,倒抽涼氣。上帝啊!那是什麽!我不要活了!!
  我用貓的身手撲到他旁邊,可憐巴巴望那半截蕾絲罩杯。看他睫毛長長,睡得好香,八成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波夢吧。
  我努力了三次,每次都是肩帶拉到一半徒勞而返。在我欲哭無淚準備放棄的時候,他慢慢睜開眼睛,先看我,又看腦袋後麵的粉色東西,然後麵無表情,指頭勾著胸罩放到我麵前,鼻音甚重,“你怎麽那麽笨呢?”
  說完,又繼續倒頭就睡。
  我含恨轉身走了兩步,身後繼續傳來夢遊中的聲音,“安安,把臉洗了,嚇人得很。”
  我雙拳緊握,咬牙切齒,在巨響聲中重重甩上洗手間門。

  一吻定江山
  我說過,我住的社區非常嘈雜,大部分居民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藍領,比如我的左鄰右舍。有趣的是自認將來總有出頭天的左鄰喜歡聽布魯斯。斯賓斯丁的古典搖滾;自覺一輩子不愁吃穿就心滿意足的右舍喜歡聽吹牛老爹的嘻哈寶典,於是每天早晨的八點到九點上班時間段就成了他們的拚歌時間,住在中間偶爾聽聽古典樂的我自然而然成了發不出任何反抗聲音的夾心餅幹。
  這個禮拜四我拜訪了左鄰,開門的是個左臂印著火焰紋身的肌肉大漢,左鄰掀著眼皮看了我半眼,鼻子噴出兩道熱氣,第二天清晨布魯斯大叔叫喚得更賣力了;這個禮拜五我拜訪了右舍,開門的是個頭上綁著黑發網的八字須瘦子,右舍對我比了一個猩猩走路的嘻哈手勢,讓我吃了閉門羹。於是乎,此時此刻,吹牛老爹的“喲喲”
  鬼叫聲已經快把屋頂掀翻了。
  我洗漱更衣完畢,坐在床上瞪天花板,左邊的電吉它高兩度,右邊的電子打擊就非要升三度,我正在想天花板什麽時候掉下來的時候。緹墨非忽然從沙發上爬起來,赤著大腳往門外麵去了。
  我爬到窗戶邊,隻見還穿著淺藍醫生衫的緹先生從車廂裏提出兩個大音箱放在車頂。
  交響樂衝天而起,不是吧,那麽狠!我後退,捂著耳朵,獅子貝的命運一出,天下誰與針鋒。
  不久,緹墨非回來了,沒關門,光腳丫,抱著手臂靠在門框邊打盹。
  兩分鍾後,左鄰上樓,我看見緹墨非的後腦勺,看見大漢的厚嘴唇翻動幾下就走了;再兩分鍾後,右舍上樓,連門都沒靠近,打量緹墨非幾眼,也走了。
  然後,社區陷入一片久違的沉寂,這片安靜一直延續到我的最後搬離。再然後的某日我遇到同社區某大嬸,大嬸說,替我謝過你先生。那時候他還不是我先生,現在我是他老婆了卻從來不知道他是怎麽讓那些呱噪大叔老爹閉嘴的。他不說,我也沒問。某些時候,“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是寶貴的夫妻相處之道,此乃經驗之談。
  話說回來,關於那天的後續。唉,老夫老妻了,每次想起都仿佛重回花樣的少女時代,臉紅心跳,暗自偷笑。
  失而複得的寧靜是如此珍貴,以至於我坐在床上望了緹墨非睡顏三個小時,忽然沒有了因嫉妒而生的戾氣。我隻是有些悲傷的想,為什麽他的女朋友不是我呢?
  中午太陽升至最高點的時候,緹墨非再次睜開眼睛,完全清醒了。
  聽到他說對不起的時候,我決定恩怨一筆勾銷,跟他好聚好散。(事後證明,他的對不起是隻針對他的嗜睡。)
  我甚至給他做了蘑菇青椒蛋煎火腿當午餐。
  我一直記得他吃了第一口時眼睛發亮的驚豔表情。
  “好吃?”
  “好吃。”
  “手術幾點?”
  “三點。”
  “醫院太可惡了,外科醫生難道就你一個?再強也不能這樣折騰……”
  瞎子都看得出他眼睛下麵的淡淡陰影,臉好像也比上次見著瘦了,每天站在刑台上切豬肉,不被豬油蒙心也會被蒙眼,總有一天被醫院那幫吃肉不吐骨頭的操死。
  他看起來反倒有點高興的放一大塊煎蛋在嘴裏,“外科醫生很多,心髒外科孤家寡人就隻有我一個,被占便宜也沒辦法。”
  “那你早點跟王老五說再見吧。”然後被大熊女日夜虐待得屍骨無存!我壞心的想。
  滿屋子的酸氣飄啊飄,討厭死了,聞到就嗆眼。
  “快了。”他居然厚顏無恥對我笑。
  “吃完就快走”。再不趕他,我怕自己改變初衷,好聚慘散,讓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他熟練的收拾碗盤,熟練的把櫥台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切都是那麽自然,好像他已經習慣了幾十年。
  討厭!我討厭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我喜歡早死早超生,一刀兩斷!
  我站在門口,低頭拉著大門,“再見!不送!”
  在他眼裏我一定像極了大熊女家養的皮蛋超人。
  “再見”,他說。
  我想起兩年前在學校辦公室跟他道別那天,他的手,又大又溫暖。他那時候對我說的是,珍重。我居然該死的記得那麽清楚。
  我手一抬,僵硬的伸到他麵前。爽快些,沒有吻別,握手也一樣。
  我低著頭,不想他看見可恥的眼淚在我眼睛裏打轉。
  手被握住了。討厭的眼淚終於掉下來,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背上。
  然後我的手被舉高,他的唇貼了上來。
  我目瞪口呆的看他吻幹我手背上的眼淚,然後目瞪口呆的看他深邃的黑色瞳孔越來越近,然後我就被他吻住了。
  嘴唇相吮,舌尖交纏,柔軟,甜蜜。有時候,一個溫柔的吻比下半身蓬勃的欲望更親密,更接近愛,更觸及靈魂深處。
  “寶貝,聽我說。”他捧著我的臉,聲音低啞。
  “我想要牽手的女人,從頭到尾隻有一個,隻有你,安安。”
  “那……”我依稀間仿佛還在那個吻中迷醉,“大熊……簡,簡白。”
  “簡白是我阿姨。”
  “你……你怎麽不早說?”
  “你昨晚喝醉了。”
  “那……今天早上呢?剛才呢?”
  “我現在正在說。”
  我看到了,我絕對沒有看錯對麵豬頭眼睛裏一閃而逝的狡詰之光。
  “緹墨非,”我聽見自己陰沉的聲音,“你昨天說要新仇舊恨一起算……”
  “你聽錯了……”
  “說……”
  “聽錯了……”
  ……
  這就是那段讓我臉紅心跳的後續了。每次我裝少女,沉醉在花癡回味的時候。老公總會酸酸的說:“難道我現在的吻讓你沒感覺?”
  “可是你沒有叫人家寶貝,緹先生,叫寶貝嘛……”
  這種程度的肉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老公,包括我自己在內,沒人受得了。因為我相信,緹先生愛我,甚過我愛自己。
  “狡辯。”其實是緹先生自己為了掩飾尷尬在狡辯。
  “老公,叫嘛。”
  “我有個案子,要準備一下,乖,明天再叫。”
  緹太太此時總是笑著看緹先生高大的身軀像小白兔一樣逃之夭夭。
  我不介意,因為我知道,這時候的寶貝,緹先生沒有掛在嘴上,而是放在了心裏。
  這就是緹先生的經典戰役,讓我回味到老的。
  然而,取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一切且待後續。

  老鼠搬家
  生活中多一個朋友,會多一份溫暖;生活中多一個親人,會多一份責任;如果生活中多一個男朋友,那你擁有的,將是生命從內到外,質的改變。
  起床的時候,會想今天在哪裏見麵;穿衣服的時候,會想他喜歡什麽樣的顏色;吃飯的時候,會想可以為他學做新的菜色;工作的時候,會把手機擺在辦公桌上;購物的時候,會不知不覺走進男裝店;買菜的時候,會在購物框裏多加一瓶巧克力醬……
  快樂的時候,會迫不及待想要跟他一起分享,悲傷的時候,會發現多出了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或許,找到另外半個圈的生命,才算完成了最終的圓滿。
  現在為大家講述,因為緹墨非,我生活中多出來的第一個故事,的故事。
  我知道緹墨非有醫生宿舍。雖然暫時沒有入侵其領地的打算,不過據探子回報,此宿舍非彼宿舍。他這個級別的刀手,住房環境徘徊在五個星星和四個星星之間。想來俺的寒屋跟他的豪宅相差不是一星半點。但是,有人偏偏嫌富愛貧,一周七天六天往我家跑。沒想到,有一天愛屋及烏這個成語也會被用在我身上,沒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想來一定是俺在藝術學校待太久沾染上藝術氣息,魅力值大增的緣故。
  先是某個周末的午後,接到緹某人睡眼惺忪的電話,說想吃蘑菇雞蛋火腿,好吧,想吃就來吧。之後,是某個工作日的下午,再之後,變成每天的某個不特定時辰。
  於是,我家開始多了一個專吃蘑菇雞蛋火腿的食客;無所謂,多個盤子多副刀叉。
  然後又是某個周末的午後,書桌下麵出現一個藍盒子,這是什麽?
  變線器。(理直氣壯的)
  不懂。
  各用各的電腦,可以同時上網。(目不斜視的)
  你在你家上你的,我在我家上我的,不需要變線器吧。
  我要在你家跟你同時上網。(不容反駁的)
  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懂就算了,你腦力有限。(同情的看我)
  於是這是藍盒子的登場,接下來,又出現了鼠標的登場,天線的登場……直到某天我猛然警覺房間越來越窄,莫明其妙的東西越來越多。
  書櫃裏的心肝五髒,衣櫃裏的黑領帶,鞋架上的白球鞋,廚櫃裏奇形怪狀的刀,洗手間的吉列刮胡水。
  怪不得某人說我腦力有限。連食客從什麽時候變成住客都不知道。
  我想起老鼠搬家的故事,緹先生跟老鼠居然頗具共通性。
  山中還有老虎,猴子居然就開始稱霸王!老虎該發威了!
  “緹先生,我的生日快到了。”
  “我記得。”
  “我的生日禮物呢?”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
  “有話你就直說吧。”
  “邀請我上你家參觀。”
  “哪個家?”
  “醫院的家。”
  “安安小姐,我邀請你上我家參觀。”
  “時間?”
  “明天有手術,後天也有,這個禮拜都比較忙……”
  “不用麻煩了,就今天。”
  -------------------------------------
  禮拜天下午五點今天緹墨非開了一輛新車,車頭是車廂的三分之一,車胎是普通的兩倍大。沒錯,這是一輛家用卡車,他把之前的黑色寶馬760 換成了這輛銀色道奇V8 卡車。天哪,我不得不實話實說,從遠處看長得極像變形金剛裏麵的狂派壞蛋威震天,要多醜有多醜。我數落了這輛車的一大堆缺點,比如製造噪音,浪費汽油,轉彎危險,麵相凶惡,最重要的!此車號稱“奶爸一號”,是那種左手一男娃,右手一女娃,屁股後麵一隊奶娃的歐巴桑的最愛。想到以後我會坐在他旁邊變成“奶媽二號”,我就一陣惡寒。緹墨非回答說,車是男人的載體,男人肩膀上有了責任,不能吃苦耐勞的車無法負荷。
  唉,緹先生不僅冷笑話不好笑,連說的正常話都艱澀難懂。
  “你肩膀上的責任很重嗎?”
  “從現在開始要負責你的喜怒哀樂,你說重不重?”
  然後我就把頭靠在他寬厚的肩上,如果他是奶爸一號,我願意一輩子當他旁邊的奶媽二號。
  下午六點的時候,我們帶著大包小包在超市買的食材出現在普杜醫生宿舍。緹墨非在下麵停車,我先拿了鑰匙,輕鬆提著最輕那袋白菜出現在一樓。
  似乎所有的大廈管理員都是大叔,這位也不例外。
  “小姐,你上幾樓?”大叔看我麵生,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
  “五樓2 號。”
  大叔推高眼鏡,“我不記得緹醫生有請菲傭。”
  我立馬麵黑黑,頭頂有烏鴉飛過。
  一隻大手從後麵攬上我的腰,“張叔,這位是安安小姐,我女朋友。”
  然後我們在張叔放大的瞳孔注視下進了電梯。
  我在電梯裏亮得像鏡子的牆上看見自己的臉,雖然瘦小可眼睛很亮很有神啊;鼻子雖然不高卻也不是很塌啊,死大叔哪隻眼睛看到人家長得像菲傭。然後我又看到旁邊的緹墨非,都是他,沒事長那副尊容,氣質美女往他旁邊一站就都成了菲傭。真是家門不幸。
  我剛鬱悶的揪了揪自己的阿瑞裏頭,緹墨非忽然拉過我就在電梯裏吻了起來。
  我正納悶他怎麽突然獸性大發的時候,電梯開,五樓到。
  走到門口,他揉我的頭發,“一天沒事別亂想。”
  我摸心口,暖呼呼的。這個人啊,怎麽說他呢。
  緹墨非的房門開了,意料中,也是意料外。
  很空,卻沒想到會那麽空。可以當鏡子照的地板,雪一樣的白牆壁。客廳裏還剩架黑鋼琴,臥室裏還剩張大床。想想我家已經快變雜貨鋪的小房間,我回頭瞪他。
  果然功力高深,短短三個禮拜,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這邊廂搬空了,那邊廂塞滿了。
  他難得沒有靠在牆邊養神,甚至開始挽袖子,“想吃什麽?今天我下廚。”
  “你家有油鹽醬醋麽?”
  “沒有。”他老實的說。
  “那我們還能做什麽?”
  “臥室裏有床。”他好心提醒我。
  “我家也有床。”
  “可是我卻每夜睡沙發。”
  “你的虎背熊腰會把我的床壓垮。”
  “這張床很結實。想不想試試?”
  然後我們就試床去了。
  我喜歡他的吻。有情,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正被他捧在掌心的最珍貴;有欲,當一個女人覺得正被自己所愛的人強烈需要時,那是很幸運的事。我喜歡他的撫摸,我喜歡感覺自己的肌膚在他有力的指掌間顫栗;當男人把你的快樂駕淩於他自己的欲望之上時,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
  不知是誰的最後一件衣服落在地上的時候,客廳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
  “這時候?見鬼了!”他非常不爽的詛咒,兩步跨下床把臥室門關上。
  “會是誰?”
  “簡白。”
  我想起在長板橋下的驚鴻一瞥,那個美則美矣,卻少了幾絲人氣的貴婦,小熊幫簡白。

  山雨欲來風滿樓
  空蕩蕩的房間裏氣氛緊張。左邊是小熊幫五人,小熊女坐中間,四個皮蛋超人在她身後一字排開。右邊是安安二人組,我雖然沒椅子可坐,站乓謊?皇淦?疲緩慰鏨?
  後還有白衣藍褲的牛仔緹墨非。
  算算時間,雙方已經對峙了三十秒。
  情況變成這樣真是出乎意料,幾分鍾前我還跟緹墨非在床上柔情繾綣,接著不速之客突然闖入,來人是他的阿姨簡白。我對簡白的印象停留在冷漠高貴的名媛上。我預想中的情形是在優雅貴婦人麵前裝一回淑女,畢竟她是緹墨非阿姨,怎麽辛苦也得撈點印象分。
  原來戰鬥還沒開始地雷就已經被埋下了。導火線源於小熊女在看到我第一眼時候的怪叫,“墨非,你上哪兒去找了這麽個妖怪回來嚇我!!”
  我當時被她吼得發傻,腦子裏嗡嗡作響,半天說不出話。
  所幸緹墨非幫理不幫親,冷著臉對小熊女說:“阿姨,她叫安安,是我女朋友,請你善待她。”
  小熊女於是轉移怒氣,用她那雙埃及妖後般的眼睛狂瞪我到現在。
  我X,今天一定是犯小人,先被大叔當成菲傭,現在又莫明其妙被大媽誤認為妖怪。
  那雙充滿挑釁的眼睛激起了我體內蜇伏已久的英雌之氣。這是女人跟女人間的戰鬥,不是男人待的地方。我豪氣幹雲的對緹墨非說:“緹先生,你不介意的話去練練琴,我會速戰速決的。”
  緹墨非似乎愣了愣,然後衝我露出白牙,在我耳邊道:“我阿姨麵惡心善,很容易擺平,不用急,慢慢來。”
  現在大廳東角就隻剩我一人孤身奮戰。事實再一次證明,藍顏禍水。
  上次長板橋一瞥讓我驚豔,今天是我第一次正麵看清小熊女簡白。上海灘時代的柳葉眉,描得精細的杏仁眼,高顴骨,高鼻子,是美女;曾經的美女,典型的不能說話,一開口就露餡的殘泵琅?N魃匠倌海?荒茉豆鄄豢少敉嫜傘N揖此?晴灸??
  阿姨,不叫她大熊婆。我決定先禮後兵。
  房間另一邊,開始響起肖邦的波蘭舞曲。
  “簡阿姨,我叫安安,不知您大駕光臨,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夠低調了吧,大熊婆。
  “哼哼,妖怪,死心吧,你配不上我家墨非。”難以想像,幼稚可笑的三歲小孩腔會從這種貴婦嘴裏說出來。而且,妖怪,竟敢又叫我妖怪!我忍你!看在緹墨非麵子上,我忍!
  “小熊幫簡白,請問我哪點配不上他?”
  “去洗手間,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我跟她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麵就因為我的長相而完全否定我的一切,將我的尊嚴任意踐踏。混幫派的就可以這麽蠻橫無理嗎?想當年!
  琴聲開始變快,就像我現在的心情,。
  就在我準備發飆的時候,我看到大熊婆手上的一顆極為眼熟的戒指。
  我睜大眼睛瞪她的戒指,“那是哪兒來的?”
  大熊婆變臉速度一流,從滿臉刻薄鄙夷變成驕傲自豪,最後還很得意的把手在我麵前晃兩圈,生怕我看不清楚,“虎頭戒指,小妖怪,沒見過吧!”
  我衝到她麵前,就差臉沒貼到戒指上了,我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好不容易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安小虎跟你是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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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好像坐雲霄飛車的夜晚。在緹墨非彈完最後一支馬祖卡的時候,我跟大熊婆簡白手挽手親昵的出現在他麵前。他眼裏閃過興味,挑著眉毛看我們半晌,我知道簡白跟我一樣,都在求神拜佛希望他彈琴時不會一心兩用,我們東邊說的話不會順風傳到他西邊的耳朵裏麵。然後,他聳聳肩說:“徐福記的火鍋不錯,你們要不要去試試。”
  於是我們一行三人在皮蛋超人的簇擁下出現在徐福記。
  飯間,簡白誇我金玉其內,誇緹墨非慧眼識英雄。我誇簡白喜怒哀樂寫在臉上,是性情中人。一時間好像形勢逆轉,兩個幾分鍾前恨不得撕裂對方的女人開始並肩作戰,將暗箭一致對準過氣香饃饃緹先生。
  緹墨非仿佛全無所覺,若無其事的幫我們把燙好的菜放在盤子裏,雲淡風輕的提醒我們大腸膽固醇過高,多食不宜;輕鬆的用筷子夾出蟹肉,留下仿佛完整無損的蟹殼。
  緹先生吃飯八成跟他動手術一樣,幹淨利落,不該留的一定不留。
  他吃得從容,對麵的我和簡白看得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鴻門宴結束,我們在門口道別,簡白閃進S500 ,一溜煙不見了。再次留下我孤身作戰,隻不過這次對象換了,不是麵惡心善,容易擺平的阿姨,是弄不好麵善心惡,我基本上搞不定的親親愛人,緹墨非。
  天啊,地哪,沒良心的啊,變種版的現代羅密歐與朱麗葉突發情況,你讓我怎麽搞定啊!
  我今晚上特別賣力,的收拾房間。我展示了被自己衣服擠得滴水不漏的右邊衣櫥,然後大方指著我拚命省出的左邊衣櫥,看,都是你的了!你的領帶啊,西裝啊,牛仔褲啊,再不用悄悄跟我的衣服混在一起,全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掛在裏麵了。
  他大爺也不客氣,呼呼兩下就在左邊掛了三條領帶,一件亞麻襯衫,一條牛仔褲。
  我看右邊的層層疊層層,又看左邊的一件一條,目瞪口呆。
  “你其它的衣服呢?”
  “我的衣服就這些。”
  亂說!從看到他那天開始,他每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樣好不好!
  “你上班穿的黑西裝呢?”
  “全在幹洗店。”
  “你……你昨天的藍色T恤呢?”還有那條讓他的長腿看起來秀色可餐的灰色直筒褲呢?
  他指門口的垃圾袋,在裏麵。
  我嘩嘩幾下打開垃圾袋,差點沒暈死過去,全是衣服褲子,襪子,居然還有四角內褲!怪不得最近三五不時看他拿垃圾袋出去扔,全是他頭天才穿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用扔,不用洗的?”相信嗎?居然有這種人!新買的衣服穿一次就扔的!某天我一定要找機會看看他的存折上到底有幾個零。
  他的回答居然是家裏沒洗衣機。我真想一腿把他PIA飛到牆上去,沒有洗衣機,社區裏東南西北,四家洗衣房是坐在那裏鎮邪的啊?
  然後我總算反應過來,又是他該死的潔癖在作祟,外加懶惰!對不起,插話時間,我忍不住要抱怨他究竟有多懶,甚至已經懶到了某種境界。知道他為什麽有軟骨症老是靠桌子靠牆壁的嗎?因為他是懶豬原則的忠實信徒。能躺絕對不坐,能坐絕對不站。即使後麵是豺狼虎豹,有得靠就一定要靠。看到了吧,現在,就是現在,他已經掛著長腿靠在沙發上開始為夢周公作準備了。
  就在我抓起一垃圾袋衣服準備給他砸過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變種版的朱麗葉,還有更重要的事等待跟變種羅密歐解決。我忍氣吞聲放低垃圾袋,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用他的老話,新帳老帳,以後再算。
  終於,沙發上偉大的緹先生總算跟周公會麵去了。
  我無語了,難道是父債女還,老爹造孽太多?唉,上帝,你怎麽就忍心讓我愛上了這頭豬呢!

  肯亞的斑馬
  話說這頭,我們小組代表西區藝術提交的普杜宣傳案不但經過初審,甚至過關斬將的衝過了二審,目前正進行最關鍵的終審。
  想來普杜公關部頭到尾需要的,就是以緹墨非個人魅力為賣點的策劃,所以黃?
  甲所擔心的劍走偏鋒反而押對了寶,正中公關部下懷。不巧,跟我們進入終審的唯一競爭對手雷普廣告,推出的廣告詞同樣聚焦緹墨非:“墨非定律:如果壞事可能發生,它就一定會發生;如果您看到死神在向您招手,他就一定會離你越來越近。
  打破墨非定律的最佳途徑,墨非邀請您與他在死神的刀尖上共舞。“
  所以雷普是很有競爭實力的對手,他們的總監付小姐,更是曾經一手主導QBM電腦,BG時裝的業界有名人士,跟我們相比,他們是前輩中的巨頭,有更豐富的經驗,唯一欠缺的,隻是緹墨非的全力合作。
  三天前,緹墨非到東非肯亞開會,我才第一次知道他在兩年前就已經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當他親口證實時,我也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憂。世上有成千上萬的醫生,自願加入MSS 的每年隻有區區三千人左右。城市醫院裏的手術台雖然辛苦,但比起硝煙中的戰場,瘟疫橫行的災區,沒水沒電的貧苦地區自然有天堂跟地獄之差。
  除了嗜睡和浪費時間在那些貪生怕死的有錢人身上之外,總算多少他也為世界勞苦大眾作了點貢獻。每次這樣想,我就像自己中了彩票一樣開始沾沾自喜;可一想到每年都會有兩個月擔驚受怕,我就開始愁眉苦臉。
  緹墨非不痛不癢的說,“兩個月,眼睛一閉就過去了。”
  那當然,對於他這個與豬同種,貪睡起來雷都打不動的家夥來說,自然是眼睛一閉就過去了。
  唉,生命中多一個人,就無法避免的要多承擔一份喜怒哀樂。
  總算今年的兩月之期要到年底才會來,暫且先擱一邊吧。我現在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前不久剛遇到簡白,扯出了讓人頭大的變種羅密歐也朱麗葉,事情還沒開始解決,緹墨非就要飛肯亞,一飛就是半個月;結果他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接到黃金甲的密報,雷普為了取得跟緹墨非的合作,順利奪標普杜工程,付小姐已經親自出動,追到肯亞,陪緹墨非看斑馬去了。
  我當然全力相信緹先生不會吃裏扒外,敢給我窩裏反。結果黃金甲那個該死的傳了張付小姐的照片給我,“漂亮不?”
  “醜死了,比如花還醜!”
  “那我就放心了,相信緹先生對著如花美眉,一定是再世柳下惠,麵不改色心不跳,坐懷不亂。”
  “穿山甲,你夠狠!夠陰險!”
  “同袍一場,我也想看你吊到金龜子嘛。機票我幫你出了,明天下午三點,去不去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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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然不是顧忌如花,更不是為了變成緹先生的貼身保鏢特別關照他。我隻是百無聊奈時不小心在網上看到了一匹,長得特別像我的夢中情人皮耶羅。所以為了親愛的斑馬王子,我坐在了前往肯亞的606 次航班上。
  飛了12個小時,到達肯亞內畢羅時是當地時間下午7 點,天上在下小雨。來時做過功課,緹墨非所在的樹頂酒店離此地兩小時車程,如果一切順利,9 點左右就能見到他。
  來前並沒有知會他,希望我的到來對他來說是一個驚喜。
  習慣果然是世上最可怕的慢性毒藥,沒有他的房間再狹窄也變得很空曠。短短一個月,緹墨非像野獸一般,在我存在的每個角落不聲不響的留下屬於他的痕跡,讓我不知不覺學會了依賴,懂得了享受關懷。對曾經視獨立為理所當然的我來說,就像心靈深處的某塊鐵甲被攻破,甜蜜中同時夾雜著自己不願正視的恐慌。
  事實是,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他甚至從來沒說過‘我愛你’,或是‘我喜歡你’。
  都是這場下得不幹不脆的雨,讓向來缺心少肺的我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行人。黃色出租車在雨中悠閑穿梭,我忽然恨死了司機的漫不經心,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緹墨非身邊,我瘋狂的想見到他。
  樹頂酒店不是大廈,是隻有一層的棟棟平房。出租車停在酒店門口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把背包頂在頭上用了將近十分鍾才衝進酒店大堂。
  前廳中央擺著跟雨季不相稱的火紅玫瑰花,前廳服務是個耳朵上吊著巨大耳環的年輕女孩,女孩見我全身濕透,請人幫我送來了幹毛巾,“小姐,辦理手續需要時間,你需不需要到休息廳換身幹燥衣服?”
  我無奈看自己濕透的帆布背包,對小姐無奈攤手,“你看,這是我唯一的行李,今天倒黴透了。”
  小姐告訴我她們酒店有全市唯一一家免稅商店,或許我該去買件衣服。
  我自然是謝絕了,幾分鍾後就能見到緹墨非,有溫暖的被子,有溫暖的懷抱,還需要衣服做什麽。然後我開始坐在沙發邊擦頭發,大廳隔壁隱約傳來明亮的燈光,以及悠揚的提琴聲,仔細聽,居然是皮亞佐拉的“CAMABRE ”。我不自覺的往隔壁走去,當手風琴聲忽然響起的時候,我看到了緹墨非。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茶色頭發。正式場合一貫的白襯衫,黑西裝,仿佛簡單的工筆畫,寥寥兩筆,就是一身的修長挺拔。抬抬手臂,動動長腿,動作懶散有餘,熱情不足,豈止不足,根本沒有。
  是的,緹墨非在跳舞,跟雷普付小姐,沒看錯的話,那確實是黃金甲推崇備至的如花。
  探戈,瀕臨做愛邊緣的探戈,被他跳得好像在做高中廣播體操。可憐的如花。如花可以忍,我不能忍!
  我回到大廳,走到前台,“小姐,請問那家免稅商店在哪裏?”
  異國的土地,多了夢幻,少了真實。
  唉,親愛的,看你為我們選擇了一個多麽壯烈的見麵方式。
  十五分鍾後,我從商店裏重新走出來。
  火紅色的裙子,今天我是第三次穿;高叉開到大腿,低胸露出半個胸脯的禮服,今天卻是第一次。久違的高跟舞鞋,套上腳的那一瞬間,讓我熱血沸騰。前台的花瓶裏,手指微動,我把玫瑰插在鬢邊,回頭看張著小嘴的前台小姐,微笑,“可以嗎?”
  小姐重重點頭,“當然。”
  我呼氣,抬頭挺胸,往一牆之隔,燈火輝煌中暗香浮動的異世界走去。

  不懲不足以立戒
  一堵木牆,隔開的是兩個世界。午夜十二點的鍾聲響了嗎?
  出乎意料的,在踏進舞場的那一瞬間,無數道目光聚集到我身上。跟上次普杜的演示會不同,這些目光裏多了打量,少了審視;多了玩味,少了峽痢N銥?莢諡芪?
  突然增多的人群裏尋找緹墨非,在環視了大廳兩圈都沒看到熟悉的茶色頭發後,我有些著急起來,甚至懷疑幾分鍾前看到的人影隻是思念的幻象。
  舞池裏的人們擺好姿勢,新的舞曲響起。
  在我準備往目光所不能及的舞台後麵走去的時候,一道黑影出現在我麵前。那是一個高大的,看起來像極了白瑞德的男人。
  “小姐,能榮幸的請你跳支舞嗎?”男人伸出手。
  “對不起,我在找人。”
  “你這樣是找不到人的。”
  是的,即使腳下的鞋子讓我好像在踩高蹺,在這個高人一等的國度裏,我還是什麽也看不到。
  我於是把手遞給男人,男人把手搭在我腰上,熟練的頓了頓,下一個節奏響起時,男人腳尖一轉,帶著我在舞池裏旋轉起來。
  我仿佛聽到自己的鞋尖跟木地板摩擦出的火花,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裙邊在像火焰一樣跳躍飛揚,這是我曾經沉醉其中的夢想世界。但此時此刻,我完全在神遊九天。
  我後悔這條惡心的裙子為什麽叉開那麽高,還有胸口的肌膚為什麽白得那麽刺眼,然後我就開始詛咒該死的緹墨非,像幽靈一樣把我引誘到這裏,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任我被叢林野獸瓜分。
  幾分鍾前我嘲笑某人的體操探戈,我自己現在的姿勢同樣可以跟僵屍媲美。我甚至一腳踩在對麵可憐男人的腳背上,我抱歉的抬頭,男人笑笑,一句話也沒說。
  音樂在利落的提琴聲中收尾,男人貼住我的大腿,我猶豫了兩秒鍾,還是抬高腿,配合音樂,任男人勾著我的腰,往後仰去。
  有人試過倒立麽?可以想象到倒立時的視線範圍麽?那就是我目前所看到的,180 度逆轉的,亮得發光的黑皮鞋,筆直得可以媲美刀背的褲管,然後是酒杯裏的琥珀色液體,握著酒杯,骨節分明的長指……
  我不打算再折磨自己的眼睛,我一個翻轉,回頭就看到頭頂閃著寒光的白牙,以及白牙上麵漆黑幽深的眼睛。
  我完了。
  等等,又沒殺人防火做壞事,有什麽完不完的。
  我清喉嚨,給自己增加底氣,“緹……緹墨非!我來了!”我悄悄拉旁邊的裙擺,低一點,再低一點,會被看到。
  “來做什麽。跳跳舞,談談情?”緹墨非不痛不癢的說,完全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跟我見麵就給他一個熊抱的最初設想完全不一樣。陰陽怪氣的死豬頭!
  旁邊的“白瑞特”完全無視四周流轉的詭異氣氛,居然又把狼抓搭在我的腰上,“原來這位小姐要找的人是緹醫生。緹醫生,我總算順利把她帶到你麵前,能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這位是安小姐。安小姐,這位是白瑞特醫生。”緹墨非冷淡簡介,麵無表情到底。
  不是吧,真的叫“白瑞特”?難道連瑞特也穿越了,那斯嘉麗呢?我趕忙抓緊時間打量。
  白瑞特迅速接受到我“仰慕”的眼光,“安小姐,下支‘CAMBALACHE’,請繼續賞臉。”
  “不行。”
  我跟白瑞特同時瞪大眼睛看緹墨非。
  他仰頭喝完杯子裏的酒,長臂一伸,把我勾到他懷裏,“她是我的女朋友,所以下支舞,隻能跟我跳。”
  然後我就被沙豬緹先生重新帶回到舞池中,然後我就開始跟緹先生進行貼身肉搏。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更正,是很不高興。
  “被你的意外驚喜給激動到了。”手風琴響起,他右手一帶,我跟他貼緊,麵對麵。
  “你不高興我來?”
  “這裏是肯亞內畢羅,不是法國巴黎。”
  “有人在肯亞內畢羅也可以跳探戈。”提琴聲也響了,我推開他,往後移動兩步。
  “可惜沒有安安小姐跳得激情。”他又把我拉回來,我半個身體掛在他身上,他的嘴唇近在咫尺。
  我後退,“哪有你跟付小姐那麽享受!”
  他前進,眼睛裏隱隱有火焰跳動。欲望若隱若現的樂聲中,他從後麵環住我,手臂像鐵鉗一樣箍在我腰上,在我耳朵邊低聲道:“安安,別太過分了。”
  我想掙紮,他的手已經移到我胸口下方,聲音裏帶著陌生的蠱惑,“而且穿成這樣,不罰不足以立戒。”
  “你瘋了,周圍全是人!”
  話聲未落,我倒抽涼氣,他的另一隻手竟然在我裙下緩緩滑過,身體裏某根敏感的弦快要斷了。這個發起瘋來不顧時間地點的瘋子,綁著天使翅膀的魔鬼!我掙紮得更厲害。
  “別再動了,”耳邊響起他低沉的聲音。
  然後我感到了身後某處的堅硬。我的臉立刻好像火燒,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我該驕傲自己的魅力還是該鄙視他的獸性大發,我無可奈何,隻好一邊詛咒一邊不敢再動。
  幾十秒鍾仿佛過了幾十年,最後,頭頂傳來他一聲歎息,他從我的鬢邊取下紅色玫瑰花,遞到我眼前,“從你第一次出現,我就知道,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這又算不算是獸性大發時候的表白,“一見鍾情”這四個字發音真的那麽困難?永遠不按理出牌的緹先生。
  當天晚上,我們在人們曖昧的目光中離開,我看到白瑞特的驚訝,看到付小姐鄙視中的嫉妒。
  當天晚上,我在肯亞的樹頂酒店,在大象斑馬的聽證下,第一次強烈體驗到什麽叫小別盛新婚。
  第二天早晨,我癱在床邊抓著一堆火紅色的破布,欲哭無淚,“緹墨非,怎麽會這樣?”
  緹先生對著鏡子邊打領帶邊說,“都是這件衣服惹的禍,。”
  ……
  “其實,緹墨非,你是不是當初對我一見鍾情?”
  “有嗎?我什麽時候說過。”

  我的寶地
  上帝把貧窮與疾病留給非洲,卻賦予了這個不得寵的孩子世上最美麗的土地。在這裏,浮躁的人心得到淨化,仿佛重歸大地母親懷抱,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每個人心中都有有一塊寶地,就在肯亞,因為在這裏,我收獲了我的愛情。
  我在灰暗的雨夜帶著帆布背包孤獨來到這裏,回去的時候無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旁邊多了一個承諾與我相持到白頭的老公。
  我永遠記得肯亞透著綠色清香的土地,我永遠記得肯亞沒有一絲沉重的天空。以至在離現在也很遠的很多年後,我對一個有著和他父親相同茶色頭發的青年說:“肯亞是我的寶地,以後把我的骨灰也撒在哪裏吧。”
  來到肯亞的第二天,因為頭天晚上那場大雨,我開始重感冒。緹墨非於是取消了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和我待在酒店房間裏。所謂的重感冒,在我看來隻是多打幾個噴嚏,多流幾滴鼻涕,多些性感沙啞的鼻音。在緹墨非看來,仿佛已經成了一個嚴重的個案。
  晚上睡到半夜,他會突然用夢遊的聲音念,把被子蓋好;早晨起來,他會在給我拿藥的時候絆著地上的衣服把自己摔清醒;中午他會拴著圍裙在廚房裏,一邊看稀飯火候一邊靠著廚台打盹,(他堅持酒店的羊片太膻,自己去十裏外的超市買了青豆回來熬粥);到了晚上,他會看我半天然後突然衝進浴室衝冷水澡,再然後找出各種借口賴在沙發上過夜。
  原來一場不痛不癢的病可以讓懶豬變成老黃牛;還可以讓野獸變成紳士。
  我於是意識到,如果他喜歡多辦實事少廢話,有沒有那句“我愛你”又有什麽差別呢。
  這樣無比享受的過了五天,我的感冒被他完全驅逐出境,我的幸福時光也就此打住。
  懶豬果然是懶豬,永遠江山易該本性難移,他又開始變本加厲的夢遊;野獸果然是野獸,他又開始找出各種借口重新擠上床然後把我吃個精光。
  我當初追來肯亞的第一動機完全變成了多餘,可憐的如花小姐,無數個提議無數次被無條件拒絕。
  最後某個清晨,在緹先生的睡眠時間被堅持不懈的門鈴聲打斷後,他終於忍無可忍:“付小姐,肯亞之行是我的私人時間,我沒有必要也不願意履行任何普杜的公關義務。”於是,當天下午如花小姐終於打倒回府,雖然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她離開的時候眼眶為什麽是紅的。
  我隻好問緹先生,緹先生一邊重新往床上倒一邊說,“她的紅眼病發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發夢還是在說清醒話。不過我相信有個關於紅眼病的故事曾經在肯亞發生。他沒說,我也沒有繼續追問。
  幸福沒有衝昏我的頭腦,天晴的時候也要記得在車裏放一把雨傘。是時候解決變種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恩怨情仇了,就在兩天後我的生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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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跟緹墨非一起慶祝的第一年,也希望不是最後一年,這是我許下的最誠實的生日願望。
  早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緹先生理所當然還在外太空夢遊。兩個人待久了才會發現,他睡相頗好,一個人靜靜的睡,不打呼嚕,不流口水;隻是有個習慣,上半夜喜歡朝著左邊睡,下半夜就換成對著右邊,但不論朝那邊都要抱一個枕頭。我常常壞心的想,或許時光倒流二十年,他手上的就不是枕頭而是小熊或布娃娃。我曾經試過在他睡著後,輕易拖走那個寶貝枕頭,搞笑的是,第二天醒來,枕頭又奇跡般的回到他身上去了。
  現在是早上時間8 :30,我睡意全無,已經在腦子裏對今天的安排重複確認了三遍。
  我今天會穿他最喜歡的藍色,化他最中意的自然妝,去可以看到天上紅鳥飛過的湖邊喝咖啡,然後一起去布魯園區看斑馬,當然還有動物園裏少見的純種野豬;再然後我會找一個非常祥和寧靜的地方,坦白從寬。
  唉,聽起來像流水帳,實在不怎麽樣。可我在這裏完全淪為他的附屬,人生地不熟,沒錢沒門路(又心疼的想起花了三千大洋,被他銷毀的禮服),再好的打算也是空想,隻能一切從簡,倘若最後萬事順利,就謝天謝地了。
  兩個小時後,緹墨非醒來時,我已經藍衣飄飄的坐在他麵前,“早安,墨非甜心。”我給了他一個有史以來最淑女的微笑。
  大概是我看錯了,他居然瑟索了一下。可憐的家夥,起床氣還沒過吧。
  “衣服都給你準備好了,清新自然的白T 恤,休閑舒適的淺灰色長褲,成熟穩重的卡其布白球鞋,來,需要我幫你穿嗎?”
  “不需要”,他趕緊說。然後古怪的看我半天,又接著冒出一句,“安安,生日快樂!”
  於是,戰鬥的一天在“生日快樂”中正式拉開序幕。
  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們來到蘇絡湖畔,他要了數十年如一日的無糖黑咖啡,我要了清淡的桔子茶。
  他起身去買我最愛的香蕉蛋糕,我趕緊搖頭,今天不吃了。他皺眉頭問為什麽,我說從現在開始要減肥。
  “你再減就變排骨了!”他看起來居然有點生氣。完了,也不理我,自己進去買了一大袋東西出來,巧克力瑪芬,蘋果克鬆,香蕉蛋糕,外加一杯熱巧克力。“吃了!”
  某人的沙豬病又犯,算了,看在我今天低人一等的份上,帳留到以後算。
  我不情不願的拿了香蕉蛋糕,開始嘀咕,“人家這幾天又肥了好幾磅……”
  “看得出來,胸部大了,我喜歡就行了。”
  “可是屁股也大了,看起來好醜。”
  “那更好,反正就我一個人看。”
  我忍,我忍他!忍到下午,忍過今晚上。
  唉,這就是進展不盡如人意的咖啡時間。還有,據說本該紅鳥成群飛的天上,連烏鴉也沒出現一隻。
  接下來,是布魯園的斑馬時間。
  今天一定是老天爺故意跟我開玩笑,兩個小時的車程來到這裏,那麽大一片空草地上,居然隻有三匹斑馬,有一匹還特別的老。
  其它的呢?
  向導笑嘻嘻的說,可能睡覺去了。
  睡覺?我好像從來沒看到過睡覺的斑馬。隻能仰天長歎,我的斑馬王子……偷瞄緹墨非,沒什麽反應耶。也是,喜歡逛動物園的男人老早絕種了,隻能看,不能瞄準射擊,多沒意思啊。
  在好不容易轉了幾個圈來到野豬園後,我已經沮喪得沒了語言。
  這次倒是真的在睡覺,隻看到幾個尾巴有一扇沒一扇的豬屁股。
  “墨非~~~ 怎麽會這樣嘛”,我用連自己都聽得快嘔吐的聲音對緹墨非撒嬌。
  是的,這就是從> 的書裏學來的第三招。
  隻不過,我現在已經在心裏把那個作者的祖宗十八代XX了無數遍。因為撒嬌這一招完全沒用,我這次沒有看錯,緹先生確實在抖,估計因為我那幾句恐怖的“墨非”
  早就抖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安安,”他忽然朝我走來,拉著我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走到一塊空地時,他總算停了下來。
  “安安,你今天到底要怎樣,有話直說!”
  我觀望四周環境,天哪,除了幾塊醜陋的石頭,全是光禿禿的草地。沒有浪漫的紅色,沒有清新的綠色,更沒有平靜的藍色,簡直就是用來決鬥時當場血濺三尺的破地方……
  “安安!”緹墨非開始喪失耐心,“咖啡也喝了,斑馬野豬也看了,我實在絞盡腦汁也想不透,你今天到底哪根神經出了問題?”
  “我……我們換個環境,這地方不適合講話!”
  “怎麽不適合?”
  “它,它會聽到!”我指大石頭後麵一隻探頭探腦的肥野兔。
  緹墨非臉色開始發青,他幾步走到石頭邊坐下,“安安,今天話不講清楚,我們哪兒也不去,就這樣。”
  好吧,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豁出去了!
  “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我開始高聲念,我甚至不敢看緹墨非得表情,一鼓作氣接著道:“人擋殺人,鬼阻殺鬼,正氣在中間!”
  緹墨非站起來了,大步邁到我麵前,大掌探上我的額頭,臉色發白,“安安,你哪裏不舒服?頭痛不痛,心跳很快麽,過來,先坐下……”
  我掙脫他的手跳到一邊,“緹墨非,這幾句話是老虎堂的旗號,你聽過沒有?”
  “我他媽見鬼的沒聽過!”他吼了起來,又過來拉我。
  “那安小虎呢?聽過沒有?”我的聲音很輕,周圍仿佛忽然靜了下來,靜得隻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我第一次那麽仔細的看他睜大的眼睛,不是人們常見的棕色,是非常,非常漂亮的黑色,黑瑪瑙一般的顏色,這雙眼睛,今天以後還會再那麽專注的看我麽?我鼓足勇氣,繼續往下說:“十年前黑道上以亡命聞名的老虎堂,你應該還有印象吧,綁架過緹伯母,就是你母親的老虎堂……”
  “你是安小虎的……女兒?”
  “是。”完了吧,一切都完了。“因為綁架你母親那票案子,我爸爸被抓了,加上之前的幾樁傷人案,殺人案,一共判了二十年,爸爸現在還待在江安監獄裏。”
  緹墨非轉過身。
  我絕望的繼續,“我出生在老虎堂,成長在老虎堂,直到十年前老虎堂解散,我的前半生跟你的,是全然不同的兩種顏色。”
  緹墨非回過頭來,目光裏沒了平日的全無所謂,神情裏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如果我沒有記錯,安小虎最初是我阿姨簡白的男朋友。”
  “你知道?”
  “因為簡白,安小虎認識了我的母親。然後出現了所謂的綁架,實質是兩個人的私奔。”
  難以置信,簡白十年來日防夜防的事,他居然根本就知道。
  “這都是那天在醫生宿舍才知道的?”
  “不,是母親臨走前告訴我的,安小虎被抓後不久,我母親就離開緹家,加入了紅十字救援會當義工,三年前在坦桑尼亞感染重型登革熱,因為救治不及時逝世。”
  “對不起,”我低下頭,我多麽希望時光逆轉,我從來就沒有遇到過簡白,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就是他,緹墨非,一名普杜醫院的外科醫生。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安小虎的女兒?”
  “猜到過,在你跟簡白見麵以後。不過並不打算細想。”
  “什……什麽意思?”
  “你不覺得背負過去而活是辛苦且毫無意義的嗎?”
  我的眼睛開始發酸,我一定是聽錯了,上帝玩弄了我幾十年,在這時候會突然大發慈悲眷顧我嗎?
  “安安,如果我跟你說我不介意,你信不信?”
  “可是你母親,你父親,你的家……”破裂的,逝去的,都是因為我的……
  “任何事件的發生都不具有偶然性,在發生前一定有跡可尋。即便安小虎死了,即便你我從此形同路人,發生的也不能改變,逝去的也不能重來,更何況,某種程度上來說,安小虎也同樣是個受害者。唯一確定的是,我們的幸福是那三個人的共同希望,不是嗎?”
  原來,從始至終,彈指間灰飛煙滅,可以瀟灑的提起放下,即便世界末日也能慢啖咖啡,笑看風雲的人,是緹墨非。
  “如果我跟你說我不介意,安安,你相信我嗎?”
  這不就是我費盡心思,做盡一切,拚命希望從他口中聽到的話?為什麽,在好不容易聽到這句日盼夜盼的話,我卻開始前所未有的動搖。於是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開始了第一次正視內心的自我剖白,“我信你,可是我不相信自己。緹墨非,你知道嗎?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用鐵皮鋼盔武裝自己的膽小鬼,外表的堅強隻是因為害怕內心受到傷害;看到你的耀眼我會自卑,希望自己可以變漂亮;看到你周圍的女人,我會嫉妒,嫉妒得發狂卻不得不假裝不在意……我……”
  接下來,我來不及說的話卻被他溫柔的打斷了。
  “安安,還記得我在小星星旅館對你說的麽?我說過,你是我見過的最矛盾的個體。
  不管你是帶著盔甲站在我麵前,還是把最柔軟的心放在我麵前,不論堅強,柔軟,甚至自卑,那都是讓你存在的一部分,我全都無條件接受,因為這個人是你,是我唯一喜歡,並且想要真心疼愛的人。“
  緹墨非,也許我從來沒有真正努力去了解他,直到這一刻。
  我打定主意不在今天流的眼淚又開始拚命往下掉。芸芸眾生,前世要造多少座橋,鋪多少路,栽多少棵樹,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老天原來沒有遺忘我,我不止跟他擦肩而過,甚至走到了他心裏,走進了他的生命裏。
  他慢慢微笑著向我走來,“安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也一直對自己缺乏信心。”
  “為什麽?”我用手背抹掉眼淚。
  “因為我長得太帥,女孩子怕有一天謀殺親夫,所以都不敢嫁我。”
  “是你不要人家吧。”
  “還有啊,我又懶又怕髒,隻好老是亂花錢解決問題,將來老了生活沒保障,一般女孩子誰敢嫁我?”
  “那到是。”
  “再有啊,我嗜睡又好色,最大的夢想是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做。但凡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吧?”
  “你這方麵確實有待改進。”
  “最可怕的是,我陰險又悶騷。老是心裏想一套,嘴上說一套,行動又換另外一套。
  哪個女孩子想嫁這樣的中山狼啊?“
  “嗯,這就嚴重了,一定要好好考慮。”
  緹墨非最後站在我麵前,低聲道:“所以,安安,像我這樣的男人,你不要誰還會要呢?”
  我剛抹掉的眼淚又開始嘩嘩流,“緹墨非,或許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需要緩衝,再好好考慮下吧。”
  緹墨非忽然一把抱住我,像個孩子似的撒起嬌來:“安安,不管,摸也摸過,親也親過了,睡也睡過了,你要負責,我這輩子就纏定你,不打算換人了!”
  寬闊的胸膛散發著滾燙的溫度,強壯的手臂緊緊箍這我,好像生怕一放我就會跑開……
  我心頭仿佛忽然間爆發出壓製已久的岩漿,他的愛情如此直接不顧一切,我又何必繼續矯情。愛了就愛了吧!緹墨非,我安安何德何能,蒙你相知相愛,今生除了相守,何以為報。
  我伸開手臂環在他結實的腰上,把臉摩挲在他胸口,“緹墨非,今天是我生日,你有什麽表示嗎?”
  “安安女王殿下,”他忽然單膝跪在地上,拉過我的手吻在手背上,“不知緹墨非是否有此榮幸讓您下嫁?”
  “……緹墨非”,我終於哭出聲來。“墨非……”
  我曾經鄙視在被求婚時流淚的女人,我曾經認為求婚隻是男人為了自己的榮譽和責任走出的過場。
  但是,現在我知道,那一刻的眼淚,是女人這輩子最珍貴的眼淚。
  緹墨非把一枚鑲著藍寶石的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看進我的眼睛:“肯亞的大地見證,緹墨非發誓,從今天開始,願意守護安安一生一世,願意陪安安白頭到老。”
  是的,這就是緹先生對我的求婚場麵,沒有悠揚的音樂,沒有浪漫的燭光,卻是在肯亞藍色的天空下,質樸的大地上。所以,我這輩子都相信,肯亞是我的福地,因為緹先生直到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都完美的實現了他對我曾經許下的誓言。

  重歸浮華
  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回憶留在肯亞,我和緹墨非回到了現實的浮華,回到了L市。
  回家的第二個禮拜,西區藝術得到了普杜的形像推廣權,在無垠綠野中獨奏,印著緹墨非側麵,寫著與您共譜治愈之歌的廣告牌出現在林立的高樓大廈間,從高速公路交錯的高架橋望去,成為銀色鋼鐵都市裏撫慰人心的一道綠色風景線。
  我在西區的第一學期即將結束,教授把我們的作品集放進了學校東邊的林德塞展覽館。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小小的白標簽上,安安,12號字,黑體,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被放在玻璃盒裏被人們瞻仰。我站在那副主打海報麵前,望緹墨非怡然的側麵,那份平和飛出畫麵,印在了我心裏。
  在古時候,他扮演的角色或許可以是一個隻記今朝笑的絕世刀客,我想起了黃沾的“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在今天,他可以笑傲江湖卻隻是站在繁華邊看風景。古往今來,隻有雲淡風輕,笑看世事變遷的人,才能站在最頂端。我的丈夫,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中午我給緹墨非打電話,想起明街新開一家穆斯林餐館,或許可以去試一下。打去他的手機,居然響起討厭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我一驚之下,打去了辦公室。
  接電話的還是那個像花崗岩一樣沉靜的老秘書,老秘書先說了恭喜,然後在讓我聽了十五分鍾占線音樂後把緹墨非接通。
  “你上月是不是沒付手機費,剛打去說停機了。”
  “我換號了。”
  “你都沒跟我講?”
  “我現在時間緊,見麵再說。下班了在辦公室等我,我過來接你。”
  電話斷線。我滿肚子疑惑得不到解釋,鬱悶擔心一下午,直到三點左右,同事小楊拉著我到窗邊,樓下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大幫記者,扛攝像機的,牽話筒的,個個摩拳擦掌。
  我不認為這棟平常的辦公大樓有什麽值得媒體那麽興奮,難道是某間辦公室發生了凶殺案?對了,三樓有家私家偵探事務所,二樓有家律師事務所,還有五樓……
  “安安,”助理小樓一臉興奮的衝過來,“外麵有人找。”
  會是緹墨非?才三點,居然那麽早,我還沒下班呢。
  小樓湊到我旁邊,小臉紅撲撲的,眉眼間盡是羞澀,“安安姐,那個男人……帥死了……你男朋友嗎?”
  “是我老公!”我歎氣,看到小樓臉上的雀斑,忽然想起幾年前的自己,隻有小鹿才會亂撞吧,老鹿已經多少有些免疫力了。“小樓,幹嘛垮著臉,哪天一起喝下午茶,我把老公叫上,你多看幾眼就對他免疫了,好不?”
  “不好,看著流口水是折磨,哪天你離婚了再通知我。”小女孩說完辮子一甩走了。
  見到緹墨非的時候,他靠在安全樓道裏的欄杆邊,灰西裝,白襯衫,領帶解到了胸口。早晨沒注意到,他眼睛周圍居然有點淡淡黑眼圈。我走過去,摸摸他的臉,“怎麽很累的樣子?”
  他握住我的手背輕吻一下,“沒事,走吧。”
  這時候我終於知道樓下那幫記者是衝誰來了,大概是因為廣告的宣傳收效過度的原因,我老公忽然變成狗仔的追逐對象了。
  從安全樓道下來,他的道奇卡車停在後門停車場,跟前門比四周還算清靜。上了車,跟門衛打了招呼,我們總算突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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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到達穆斯林餐館,是在半個小時後。因為還不是晚餐時間,客人很少。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我點了牛肉燒烤燴飯,緹墨非要了一份沙拉,一份酸奶酪。
  他平時食量雖不算大,也不至於這麽小。我又把侍應叫回來,給他重新點了小羊腿。
  飯菜上來了,他看著麵前小盆子裏的羊腿瞪我。
  我無奈的聳肩,菜單說是小羊腿嘛,我怎麽知道原來有小象腿那麽大。
  “你自己吃。”他居然用自己的羊腿盆子調換了我的牛肉燒烤。
  他不講道理的時候脾氣比牛魔王還牛魔王,看在他今天是熊貓眼是珍稀動物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
  “好吧,緹先生,說說你今天不爽的原因吧。”
  “我沒有不爽。”
  “哦,那說說你今天很爽的原因吧。”
  “先把你的小羊腿吃了,飯後我們再討論。”然後他又重新給我叫了一份沙拉,說是去油脂。
  好不容易我解決了半個羊腿,打好包,一切準備就緒。緹先生,現在可以開始了吧。
  他終於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本封麵花花綠綠的雜誌,低聲道:“對不起,他們把你和你父親牽涉進來了。”
  我拿過雜誌看,封麵居然是我跟緹墨非在肯亞探戈舞會上的照片,照片上緹墨非從後麵摟著我,正是那天我們意亂情迷的時候。畫麵模糊,很顯然,是偷拍的。照片旁是一字排開的黃色大字,“虎父無犬女,老虎堂重出江湖,擺平普杜金刀緹墨非。
  老虎女與貴公子的香豔非洲之行,您不可錯過的故事。“
  翻開雜誌內頁,連我自己也認不出的照片,我爸的,老虎堂的,緹墨非的,用了六頁篇幅開始廢話。從老虎堂的發家史,作案史,到滅門史;我的火爆生平簡介,從15歲在學校打架被記大過,17歲援交搭上有婦之夫,22歲以不正當手段進入XX藝術名校,在肯亞設下桃色陷阱釣到緹墨非……“
  我一頁頁的看完,把雜誌放好。我知道緹墨非從頭至尾都在盯著我,我抬頭,“雜誌上關於我的故事,你信不信?”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我拒絕回答。”
  我握著他的手,忽然撒起嬌來:“老公~~~ ,你到底信不信嘛~~~ ”
  他皺眉頭,開始破功,“是真的,我也愛你,是假的,我也愛你,沒有差別。我根本就不會浪費腦筋去分析那些無聊的廢話。我拿書給你看是打預防針,讓你別胡思亂想。”
  “那些人才不值得我浪費腦細胞,就算全天下人唾棄我也無所謂,隻要你在我身邊。”
  他認真的看我,“希望這是實話。”
  實話,當然是大實話。我這麽自私的人,除了自己在乎的,根本不會浪費多餘的時間精力。而我唯一在乎的,就隻有緹墨非這個人而已。
  我努力點頭向他保證我沒騙他,完了,又趕緊抓住機會:“老公,你剛才的第一句話再重複一遍,快點!”
  “什麽話?”
  “是真的,我也什麽什麽你,那句啦……”
  緹先生掏出錢夾付賬,“不記得了。”
  最後我們提著打包的半個羊腿從餐館出來時,緹墨非最後看了眼那本五顏六色的雜誌,冷哼一聲,“‘放大鏡’”。說完,把‘放大鏡’順手扔進了垃圾桶。
  “律師信早上發出去的,將來再不會有‘放大鏡’了。”
  丁香花開的六月
  幾個月飛快逝去,此時我才意識到,我們的簡單生活已經完全被那張象征平靜與和諧的海報給破壞了。
  我們的隱私開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們的行動出入嚴重受到相機和攝像鏡頭的幹擾;我們曾經以為一切不過是人們的新鮮感作祟,加以時日便會風平浪靜;然而在緹墨非為一個先天性心髒病的大財閥兒子成功完成閉合手術後,看不見的流言評論更是塵囂直上,甚至變成給工作帶來困難的實際阻力。
  丁香花盛開的六月,緹墨非跟普杜提前解約。
  他厭倦了辦公桌上堆積成山的演出邀請,從廣告,劇本,到獨奏音樂會;雪片般飛來的舞會,酒會,談話會,商業活動。院方更是興奮不已的推波助瀾,為了讓緹墨非有更多的時間為普杜宣傳,他們甚至開始減少緹墨非的手術場次,當然,富人,名人,重要的人除外。
  我開始想起那張為自己帶來無限榮耀的綠色廣告畫,我開始想起那項工程的準備前後,想起剛開始教授說過的話:關於普杜廣告案,他們現在萬事不缺,隻欠東風,需要一位個人光芒足以劈開烏雲,讓普杜衝破障礙,橫空出世的人物。聽說有了人選,但是被回絕了,現在正在重新物色中。
  然後在我們小組代表西區提交申請名單的第二天,收到普杜的聲明,形像代言人已經確定,是心髒外科的高級醫生緹墨非。
  “緹墨非,你當初為什麽願意出任普杜的代言人?”
  “沒試過,貪新鮮。”
  “真的?”
  “不然你以為?”
  “你不是會因為貪圖新鮮而輕易下決定的人。今天這一切或許你早就預見到了。”
  “你高估我了。”
  “那我是不是也高估了你對我的感情?”
  “……”
  “好吧,是為你。”
  “傻瓜,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是很痛苦的。”
  “最後證明,一切都值得。”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他們的做法已經超過我的底線。我是醫生,隻負責病人,不負責娛樂表演。”
  “然後?”
  “我隻能提前解約。”
  “我支持你。”
  於是,兩個禮拜後,緹墨非的律師跟普杜辦理了解約手續。普杜在用盡法寶也無法挽留緹墨非後,獅子大開口,索取了五千萬賠償金。與此同時,無數家聞風而至的醫院開始爭搶緹墨非這塊肉厚汁多的餡餅。最後,緹墨非選擇了一家默默無聞的小醫院,叫新田。新田離西區藝校隻有三十分鍾車程;新田座落在低收入社區,服務對象是隻有低保的貧困家庭,殘障人士,和兒童。
  我們清賣了大部分家當,從動產到不動產,從股票到鋼琴。然後我們開始了第一次遷徙。搬家那天,我們沒有請搬家工人,緹墨非自己把所有的行李家俱裝載進我們的道奇卡車。卡車承載了男人的責任,男人的肩膀上承載了我的愛和幸福。
  傍晚夕陽落山的時候,我坐在樓道邊給緹墨非磨破的手心上藥,那是一雙隻在指尖指間有繭的手,厚實,修長,因為長期過多的消毒清洗,皮膚細致裏透著蒼白。彈琴的手,握刀的手,短短幾個小時的勞動,開始破皮流血。
  “你為什麽就不聽說,就不戴手套?”我心痛的說。
  “粉手套,難看死了。”
  “記得你求婚那天自己數落的四大缺點嗎,還漏了一條,死要麵子!”
  他開始左顧右盼,“男人哪有那麽嬌氣?”
  我抱著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被汗水濕透的胸前,“在我麵前,你喜歡怎樣都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撒嬌也行,隻要你舒服,隻要你快樂。不要一心念著你的男人麵子,我是你老婆,我不包容你,誰包容你呢?”
  他摸著我的頭發,輕吻我的額頭,“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一件沒麵子的事吧,你老公現在變成了一貧二白的窮光蛋,覺得很對不住你……”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我還嫁了一頭大懶豬,沒問題啊,跟著你,住豬圈也行。”
  夕陽的紅光印在他臉上,仿佛一尊鍍了金的雕像,堅毅中透著讓人移不開眼光的美。
  “安安,”他淡淡道:“我不會讓你吃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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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新居自然比豬圈好上許多,就在新田醫院對街,木蘭花道,150 號。
  我自己單身的時候,不做飯不持家,房間要多亂有多亂,從不開火的廚房卻是要多幹淨有多幹淨。緹墨非搬來跟我住後,雖然有些收斂,不過房子太小,再亂也看不出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房子變成二室一廳,藏不住髒。我於是從矢誌不渝的瀟灑女性,變成了把洗衣做飯打掃房間當責任的家庭主婦。這也許就是男人魔術棒下女人婚前婚後的最明顯改變吧。
  他的可移動家產本來就少得可憐,經過身家大清洗後,現在屋子裏剩下的隻有三大櫃原裝厚書,電腦,以及衣櫥裏的兩件衣服。我的雜貨鋪總算發揮作用,包攬了大部分家俱和日常生活用品。
  晴朗的禮拜天,我們到超市進行了一次大掃蕩。除了整個禮拜的存糧,剩下的三大包都是他的衣服。不行,我又要開始抱怨了!他以前的衣服都是自己買(潛在自戀表現),全在網上買,(怪不得人到哪裏電腦到哪裏,豬的武器,哪敢扔。)而且喜歡同種款式顏色一次買十打,(因為十打才夠他天天扔),並且!!那些牌子一件都是我半個月的薪水。(唉,越說越心痛,這個超級敗家子!)
  總之!既然現在我管帳,他就得一切聽我的,哪裏買衣服,什麽牌子的衣服,我說了算。
  我於是帶他去普通商場,打算買打折男裝。然後我驚奇的發現,緹先生除了不喜歡照相外,最討厭的就是逛街!我仔細看過表,他跟著我在10:00鍾進商店,然後在10:03,他就用透氣的借口到外麵靠著欄杆看風景去了。衣服想讓他試,簡直比讓他脫層皮還困難,根本沒門!最後我幹脆吐血放棄,總算他還有當大爺的本錢,身材在那裏放著,不誇張,衣服穿在他身上,最後都變成主動配合他,怎麽穿怎麽搭。
  四個小時的購物時間,對我來說塞牙縫都不夠,對他來說簡直是煉獄。在他N次靠在欄杆上昏昏欲睡,在他最後一次被某個超級醜女搭訕後,我們終於打倒回府!
  “我發誓下次再不帶你出來購物了!”
  “謝天謝地,解脫了。”(麵無表情的)
  “知道解脫就好,以後不準亂扔衣服了!”
  “……”(沉默的)
  “聽到沒?”
  “聽到了。”(耷拉著腦袋的)
  “以後我給你洗,在家手洗總行了吧!”
  “我明天去給你買手套,不傷皮膚的,粉色的。”(努力裝做不激動的)
  萬事開頭難,在木蘭道的最初時期,我依然半工半讀,他開始在薪水,設備都差普杜幾個等級的新田上班。
  我的工作跟之前相比並沒有太大改變,越做越輕鬆,越做越容易,所以薪水也隻長過一次;他的工作跟以前相比,少了很多交際應酬,卻越做越忙,越做越累,薪水一直沒長,雖然他的薪水在新田是院長之下,其它所有人之上。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著,直到三個月後,一個A 國人找上門來。
  大人物是A 國部長級人物,罕見且倒黴的集各種心髒病於一身,我說得出來的就有冠心病,風濕性心髒病,主動脈瘤什麽的……部長先生基本上已經跑遍了所有的權威醫院,終於在絕望時刻看到了普杜的廣告,於是知道還有緹墨非這號人物,結果好不容易折騰到普杜,又悲憤的發現緹墨非已經“跳槽”到新田。部長先生於是又特別邀請緹墨非到普杜去給他做手術,緹墨非自然是拒絕了。
  緹先生的脾氣我已經摸到了七分,他有雷區,雷區的底線不能碰,否則殺無赦。他的觀念是眾生平等,向來看病不看人。在新田有無數隨時會心髒粹死病人的時候,要他專程飛來飛去為專人動刀,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死神沒有時間觀念,部長終於妥協的折騰到新田。緹墨非熬了三個通宵,最後確定方案,在不影響正常手術時間表的情況下,在某個周六晚上七點進手術室,直到周日淩晨五點才出來。
  我一夜沒睡,清晨為他打開門時,他進來就跌倒在沙發上。他半夜醒來,我端著剛學會熬的黨參淮山羊肉湯坐在旁邊,“把湯喝了。”
  他本來還有些迷糊,湯一入口就立馬清醒了,“安安,這湯裏怎麽會有淮山藥?”
  我沒想到他居然對中藥一點不陌生,隻好老實說是黨參淮山羊肉湯。
  然後他就開始表情古怪,再然後他就在大清早變狼把我推倒在沙發上,再再然後的幾天晚上他都勇猛精進,而我卻落得個奄奄一息的下場。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可惡的山羊湯,不僅滋補強身還附帶壯陽,唉,又是緹先生本性難移的男人麵子讓我成了受害者。
  兩個月後,部長先生康複出院,出院那天,捐贈了一張二千萬的支票給新田醫院。
  一個禮拜後,我在報紙上看到報導,“普杜前禦手再鳴驚人”。接著就是一大堆醫學評論,從四根搭橋到室間隔修補,從肺動脈切斷到生物瓣切換……我總算體會到他那三個通宵一直眉頭緊皺的壓力。對我來說,隻要手術順利,他滿意結果,我就謝天謝地了。
  A 國部長起死回生帶給新田的直接好處,是越來越多的病人從四麵八方湧來,有錢的,有名的,平凡的,帶著最後希望的。令人驚奇的是,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按規矩排隊等手術台,等時間安排,等緹醫生。
  手術台前,眾生平等。這條不成文的平等規則,出現在了這個不平等世界的某個角落。我親眼見證。

  薔薇花開
  每次看見大床上的白枕頭,我都會想起緹先生抱著它睡覺的樣子;每次看到櫥櫃旁邊的粉色手套,我都會想起緹先生努力壓抑興奮的表情;每次看到窗台邊的玫瑰幹花,我都會想到童話般的舞會上,緹先生將花遞到我麵前,別扭的“一見鍾情”的表白。
  每次把目光移到房間裏充滿緹先生氣息的每一個角落,我都是快樂的,平和的,滿足的,所以我想我是幸福的。
  年華似水,我們的日子依然像午後陽光下的小溪,溫柔的流淌了三年。我們依然住在木蘭花道十五號,緹墨非依然在新田,依然堅持他的“眾生平等”,依然忙碌,依然仇視購物,依然會靠在櫥台邊打盹,依然愛好吃飽了睡,睡飽了就讓我精疲力竭。
  而我,終於捧著凝聚四年心血的作品集,取經歸來般的走出了西區藝術校。畢業典禮那天,我站在演講台上,在台下萬千目光中望進緹墨非的黑眼睛,“今天我隻想說一句話,是給我老公的。下麵的緹先生,不要打瞌睡,耳朵豎起來了,聽清楚了,安安真的很愛你。後半輩子,下輩子,下輩子的下輩子,我都願意愛你,寵你,疼你,包容你,保護你。”
  台下響起掌聲,口哨聲,歡呼聲。
  眾人目光四處搜索的緹先生,麵無表情的坐在某個角落一動不動,隻有眼角閃動著清澈的淚光,然後對我露出讓我老鹿亂撞的白牙。
  清靜的小街上,晚上夜風輕拂的時候,我對緹先生說,我已經畢業了,你不用再等了,我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緹墨非放慢步子陪我走,大手在我頸後輕輕摩挲,換一份你真正喜歡的工作,我們都還年輕,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於是兩個月後,我開始在離新田四十分鍾車程的希頓廣告上班。
  某日,空置的公寓對麵搬來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四歲的兒子。年輕夫婦登門拜訪那天,緹墨非去開的門,小朋友見了他就往父母背後躲,“媽媽!這個叔叔是巨人國的壞蛋,會吃人!”緹先生立刻對人家露出凶猛的白牙,“我最愛吃你這樣的小孩!”然後小朋友就開始狂哭,從進門哭到離開,整整十分鍾。
  客人走後,緹墨非撿起小朋友掉在地上的塑料恐龍,喃喃自語說:“小朋友跟女人一樣,果然都是怪獸!”
  熱話還沒涼的幾天後,我下班會到家,就看到客廳裏大眼對小眼的一大一小,以及餐桌上擺五顏六色的奇怪東西。從跳跳糖到棒棒糖,從牛肉鬆到巧克力,從可樂到冰激淩,從小天使到蝙蝠俠……還有一大堆不知所謂的亂七八糟。
  緹墨非坐在左邊,“你到底吃不吃?”
  小朋友坐在右邊,“媽媽不讓我在陌生人家吃東西。”
  “那你還跟我去超市,而且超市裏的每樣都要?”
  “因為每次我要,媽媽都不給我買。”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到底要怎樣?”
  “我要回家了。”
  “大門在那邊,不送。”
  然後小朋友掀起身上的衣服,把桌上的花花綠綠包在裏麵,挺著白花花的肚皮,回家了。
  緹先生不知道人家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牛頭不對馬嘴的巨人對怪獸。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爬到緹先生身上,“覺不覺得怪獸很好玩?”
  他把頭一偏,“不覺得。”
  我開始在他身上磨蹭,“覺不覺得怪獸很可愛?”
  “不覺得,”他瞪我,呼吸加深。
  我把手伸進他的睡褲,“真的?”
  “你到底要怎樣?”
  “或許我們可以有一隻自己的怪獸。”
  “你從來都不喜歡怪獸。”
  “那是以前。現在,你喜歡,所以我喜歡。”
  然後,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們就開始努力醞釀自己的怪獸,最後事實證明。那是一隻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怪獸。
  八月份房產降價的時候,我們在西灣中產階級聚集的地方買了自己的房子。搬家那天,真正屬於緹先生的行李隻有一個背包,兩個旅行袋;而貨車上卸了三個小時的行李,三分之二都是我的。在客廳終於被行李堆滿的時候,緹先生從外麵牽進一隻披著羊皮的黑狗,露出白牙對我笑。那隻小黑叫比爾,成了我們家的第一隻怪獸。
  九月的時候,第二隻怪獸開始在我肚子裏慢慢成長。我翻了無數次字典,在網上做了無數次無聊的測驗,甚至列了長達十頁的名單,還是找不到理想中的怪獸名字。誰叫什麽不好姓,跑來姓緹。怪獸!怪獸!難不成要叫你緹怪或者緹獸!
  正在我抓狂的時候,旁邊看報紙的緹先生不痛不癢的說:“你真是腦力有限,男怪叫緹薇,女獸就叫緹薔得了。”
  踢圍!?踢牆!?我一巴掌把他PIA 飛到圍牆上去還差不多!
  最後,緹先生的大男人麵子再次得到最大滿足,我生了一個8 磅的男怪獸,名字叫緹薇。
  剛生完緹薇,我滿頭大汗的問醫生,“我先生呢?”
  醫生扶扶鏡框,“緹太太……剛才你生寶寶的時候,緹醫生他一看到血就昏過去了。”
  從此,緹先生的雷區又多了一顆有損他大男人尊嚴的大地雷,見血就昏。確切來說,是一見老婆的血就昏。
  “緹先生,想當年是誰在產房裏昏過去啊?”
  “誤傳。”
  “對哦,金刀緹墨非見血就昏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哇哈哈哈……”
  “安安,你不要太過分了!”
  “你別過來,緹墨非,你這個豬頭,你要幹什麽!!”
  “不懲不足以立戒。”
  “啊……兒子……救命啊!”
  ……
  門口探出兩隻怪獸的頭,“汪!汪!”
  “媽媽,爸爸,你們在做什麽?”

  牽手到老的日子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修得一世情緣。
  今年秋天黃葉再次鋪滿地的時候,我跟緹墨非的婚姻已經走過了十六個年頭。
  家還是西灣的家。綠色的草坪,淺藍色的屋頂,院子裏的心樹從不及人高的小樹長成了大樹,兒子從嬰兒房裏二尺長的小怪獸變眨眼成了十三歲的翩翩少年。皺紋不知從何時爬上了我的眼角眉梢,星霜不知從何時開始染白了緹先生的雙鬢。
  清晨起來,推開窗戶,冷風習習,壓著厚雲的天空灰暗,大雨要來了。緹薇6點30坐校車去學校了。老公5 點的手術,8 點完。
  我換好衣服,淡藍羊毛衫,厚格子長裙,保溫手袋裏放上溫熱的煎餅,拿著黑傘出門了。
  到醫院的時候,離8 點還有10分鍾,我坐在老公辦公室等他。
  辦公室不大,黑木桌上的文案從左至右,用文件夾夾好排列得整整齊齊;書架有七層,每層都擺滿了書,家裏堆不下的都被移到這裏,病理雜記,胸水診斷學,醫學分子生物雜論……即便放在頂層的書也一塵不染,那樣的高度,旁人不搭梯子夠不到,他自己應該每天都有在定時清理;衣架上掛著白袍,很久以前,在普杜,同樣的袍子我曾經狼狽的穿過一次;旁邊還有一件灰色風衣,是二年前情人節給他買的,不貴,我買的都是打折貨,緹薇說他穿上後看起來像保羅。紐曼,其實他比紐曼高,也長得比紐曼好看,並沒有太大的可比性。
  時針指到8 ,分針指到5 的時候,他進來了。
  他穿著白袍,打著一貫的黑領帶,走到桌邊,重新帶上脫在桌邊的手表,說道:“要下雨了,你跑來做什麽?”
  “給你送傘啊。”我逆光看他的背影,寬闊的肩,修長依然,背微躬了些。
  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把我冰涼的手放在掌心裏,“天氣轉涼,別穿裙子。醫院很?以後不要來了。?
  我拿出還溫熱的煎餅給他,看到他微紅的眼,皺著臉說:“先填胃,早上放在微波爐裏的牛奶煎蛋一點沒動,你以後不吃我晚上就不用費大把心思的做了”。
  他接過煎餅,默默的吃,完了,又說:“我以後會記得,你今晚上繼續費心思吧。”
  我一聽就不高興了,“緹墨非,別告訴我你明天大清早的又有手術!”
  他不說話。
  我心頭一陣冒火,不想理他,起身要走。
  他拉著我的手,“安安,這個病人不能耽擱了,他的心瓣膜……”
  “你自己呢?我管它誰的心瓣膜,我隻管你的胃!緹墨非,你聽好,你要再像那時候一樣給我突然倒在手術台上,我……我就……”
  我不知道怎麽繼續下去,我隻知道如果他再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幹脆死了也比提心吊膽受折磨強。
  是的,四年前的某天,他突然昏倒在手術台上,結果診斷書出來竟然是胃癌,他是醫生,居然連自己身上潛伏了三年的胃癌也敢說不知道,天知道他怎麽想的!所幸沒過五年期,及時手術進行腫瘤切除。那年他46,不比年輕時身強力壯,術後前前後後用了一年才勉強恢複。剛恢複,他又衝回醫院。醫院裏的醫生又不是隻有他一人,隻有他這個瘋子才會搶著身先士卒!
  他走過來把我攬在懷裏,“我的申請書早就打好了,這樣吧,下午我們一起去交給院長,以後每周手術不超過一台……”
  “每次時間不準超過五個小時!!”我趕緊補充。
  “安安,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這次再發病,我就不要活了。”
  “你別一天張嘴閉嘴要死要活!”
  我狠狠盯著他瘦削的臉,沉聲道:“緹墨非,做了醫生老婆快二十年,真要找死,我的法子多得很,我可以一個一個試給你看。”
  他的臉色開始發青,轉身拉著我往院長室走去。
  這件事發生在他48歲那年。從那以後,他總算減少舞刀弄剪,安分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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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了手術台前的壓力,他的身體漸漸開始好轉。閑來時候或在院子裏嗬護花草,或是親自給比爾修毛洗澡,緹薇有表演的時候,他也會穿西裝打領帶的陪我去看。
  說起緹薇,他今年19歲,是我們的驕傲。
  我從小就是人們口中的小太妹,喜歡說X 字話,喜歡把頭發染得亂七八糟,喜歡打架逃學,相信拳頭下出真理,直到老虎堂解散,頭腦開竅,進了大學,才開始慢慢收斂。所幸我的兒子除了是我生的,其它一點都不像我,從樣貌到性子脾氣無一不像他老爸。隻是緹薇沒有玄壺濟世,他說他不喜歡白花花的豬肉,不喜歡亮晃晃的殺豬刀。他在學校念的是人類科學,他說總有一天他要走遍全世界,將心比心,體驗人性。年輕人的心,總是喜歡飄蕩在天涯海角。
  此時此刻,從廚房望去,可以看到落地窗前,夕陽照耀下的兩父子。不論從任何角度,即便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攝影師,比如說緹先生他自己,也可以把眼前的景象拍成最漂亮的照片。
  站在鋼琴前,簡單的白襯衫黑西褲的父子倆,一樣的修長,一樣的眉眼。隻除了,年輕的兒子比父親更挺拔,年輕的兒子沒有父親那頭斑白的華發。父親的最愛是肖邦,兒子的最愛是李斯特,父親喜歡對兒子說,總有一天你會回歸肖邦,兒子說,等我老了再說。父親每次在家彈肖邦的英雄,都會穿上西裝,係上領結;兒子每次在家彈李斯特的拉。坎普貝內拉總是一身T 恤牛仔褲。
  兒子開始坐在鋼琴前,琴蓋遮住了他的臉,我看到他琴踏上微動的腳尖,我聽到華爾茲的旋律在他指下悠悠傳來。
  我擦幹淨最後一處櫥台,解下圍裙,緹先生已經站在我旁邊。他把手放在我腰間,“安安,跳舞麽?”
  我把手背在身後抹了抹,用眼神示意他我腳上穿的粉拖鞋。
  緹先生微微一笑,露出讓老老鹿亂撞的白牙,領著我往寬敞的大廳走去。
  不再有年輕時候的火熱和旋轉,我們手指平和交纏,舞步緩慢。我靠在緹先生懷裏,“我們好久沒在一起跳探戈了。”
  緹先生道:“首先要換身衣服,其次要換個伴奏對象。”
  我想起那條幾十年前就被毀滅在肯亞的紅裙子,臉開始發燙,“不是說不懲不足以立戒,怎麽現在轉性啦?”
  “這要看觀賞對象,對象如果是我,不穿最好。”
  所以,緹先生的沙豬思想,是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的,就像對我的感情,江山易改,真情永不移。
  閑適的日子又過了三年,直到某天緹先生的老花鏡片越來越厚時,他對我說,安安,是時候了,再不走,我就動不了了。
  於是那年,我們交代了兒子,交代了比爾,離開西灣,離開我們的家園,重新回到了肯亞。
  我知道他的遺憾。他在生命最充滿活力的時候,因為跟我的結合,因為那句不會讓我受苦的承諾,放棄了他的夢想,遠離無國界醫生組織30年。現在,已經走完了生命的三分之二,頭發雖然白了,身體卻還能動。在有生之年,他希望著把餘熱留給或許需要的人,就像當初他的母親一樣。
  我們在肯亞買了房子,就在靠近樹頂酒店的小鎮。每年有三個月他會外出,第一年的行程是離肯亞最近的盧旺達。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自己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我把他放在箱子旁的照片拿了出來,那是我的照片,他三十年前在學校辦公室為我偷拍的那張,22歲的側麵照,我這輩子照得最好的一張照片。
  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又放回去。
  然後我又拿出來。
  “我又得罪你啦?”
  “那當然。”
  “你有話直說。”
  “我要跟你去盧旺達”。
  “不行!”
  “我就知道你會說不行。”
  “你要怎樣?”
  我從衣服貼胸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他。
  他瞪著我,遲疑的接過瓶子,聲音越來越低,“Ketamine,Pentobarbital ”。
  他捏著瓶子幾步邁進洗手間,接著傳來一陣衝水聲。他出來了就狠狠把我壓在床上,開始在我衣服裏瘋狂的搜索。
  我像僵屍一樣的躺著,沒有任何反抗,任他翻遍。
  最後,他氣喘籲籲爬起來,臉色像罩了一層霜,“你跟我去盧旺達,現在把身上剩下的藥全拿出來。”
  “我沒有了。”
  “你別在我麵前撒謊。”
  “我確實沒有了。我隻是要告訴你,那種東西不論到了哪兒我都有辦法找到,這就是我的決心,你上哪兒,我上哪兒,你今天活我今天活,你明天死我明天死。”
  接下來的幾年,我跟著緹墨非跑遍了亞非拉美,我們曾一起躲過飛竄的流彈,在火藥味跟哭喊聲中瘋狂呼喚對方的名字;我們曾親眼看到骨瘦如柴的母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孩子擠出體外,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隻有4 磅;我們曾經在沒有冷氣的冬天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我們曾經在無法呼吸的炎熱夏天互相給對方舀水衝涼;我們也曾一起手拉手跟從身體到思想最原始純粹的村民跳土風舞,我們也曾一起並肩坐在沒有塵火色的空氣裏看天上離我們最近的星星;我們曾經在一起沒有任何約束的笑,我們曾經因為悲傷互相流淚安慰,我們曾經滿臉血汙的親吻,我們曾經不顧一切的擁抱……
  我很欣慰,我很幸福,所有的曾經都是我們的共同回憶,所有的曾經都在回憶裏刻下了兩個字,“我們。”
  又過了很多年,在我們的身體達到極限,再也無法自由移動的時候,緹先生說,“這裏不再需要我們了,我們回去吧。”
  於是我們重新回到了西灣。
  又是一個太陽落山的日子,我靠在緹先生懷裏,跟他一起看斜陽。他撫摸著我的蒼蒼白發,似乎想了很久的時間,才淡淡的對我說:“安安,我一直都很愛你,從四十年前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
  “緹先生,”我親吻著他布滿老人斑的每一根手指,“不要打瞌睡,耳朵豎起來,聽清楚了,後半輩子,下輩子,下輩子的下輩子,我都願意愛你,寵你,疼你,包容你,保護你。”
  緹先生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嘴角泛著淺淺的微笑。這次緹先生沒有打瞌睡,他隻是睡著了,不會是半夜,不會是明天早上,他隻是永遠不會再醒來。
  一個禮拜後,安排了所有的後事。我終於可以如願以償的合上眼睛去見他,我對緹薇說:“肯亞是我的寶地,把我的骨灰也撒在那裏吧。”
  我的生命因為緹先生的存在,畫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一個完美的圓。我相信,下一次輪回,下下一次輪回,不論我們彼此多少次擦肩而過,緹先生最後總會露出他的白牙,在世界的盡頭等我。
  再見,我的愛。

  番外,我手背上的那滴水
  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心情不大好。早晨何先生打電話來,說他的兒子偷賣了家裏一隻古董鍾,用三十萬為甄娜標到一塊破車牌,希望我可以嚴加管教。
  這種邏輯就跟偷情的男人被老婆抓,把大氣出在第三者身上一樣詭異。或許何先生更應該好好教育他的兒子。無論如何,出門上班前,我還是對甄娜說,希望她能多加收斂。
  甄娜姓緹,今年十五歲,是一個揉和了所有緹家人怪異稟性的產物。她有父親的深沉心機,母親的外柔內剛,以及和我相似的臭皮囊。她總是溫柔的笑著誘惑著,然後看你跌得人仰馬翻。這種性情讓我難以忍受,雖然她是我的妹妹。四年前母親離開後,父親留下房子和大部分資產,搬到了哥斯特黎加,聽說在那邊重新安家,日子過得不錯。我把房子轉移到了甄娜名下,所有的資產給她建立基金管理,甄娜每月可以從信托基金支領三萬,到二十歲可以自主。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甄娜也許一輩子都不能,總得為她打算。
  我在威新蘭醫學院念書,在死了無數腦細胞,可以用拉丁文記住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神經,肌肉,血管……等等之後,三個月後終於走出十八層地獄,光榮進入十七層,到普杜實習。過去的幾年,念書的同時,我也在市公立學校辦公室打工,工作是跟醫學風馬牛不相及的電腦網絡管理。這份工作我並不討厭,我喜歡那間獨立偏僻的辦公室,我喜歡一邊聽瑪利亞。卡拉斯一邊思考心髒微創切口,清靜,沒有人打擾。
  聽說今天有新的辦公室助理報到,念電腦科學的女孩子,叫安安。
  如果說醫學院是身體超負荷,電腦科學就是大腦超負荷。遇到幾個念電腦的女士,都帶著霧蒙蒙的眼鏡,麵部神經老化,像裝了精密程序的機器人。
  在我接到甄娜第二通投訴零花錢不夠的電話,正被她天使的聲音,惡魔的要求弄得頭大的時候,安安女士出場了。
  現在更正,是小姐,不是女士。
  很年輕,穿T 恤牛仔褲,沒帶眼鏡,看起來比甄娜大不了多少。
  甄娜說我表情冷酷,小女孩看了會怕。麵前的小姐看起來靦腆,我不想嚇到她,所以非常友善的對她笑,“你好,安安,聽說你的專業是電腦”。
  她很謙虛的撓頭發,我注意到她的頭發有獨特反光效果,她在頭上抹了很多發膠。
  我又問她對我的位置有沒有興趣,辦公室老板對我不錯,我希望在離開前找到一個適合的接替人選。
  然後她就開始“啊?”,這位小姐似乎從進門開始就不在狀況。
  我重複我的問題。
  她又開始“哦”,然後麵有菜色。網絡管理對邏輯思想嚴密的程式員來說,太簡單。
  我想不出她臉上那副下油鍋的表情是為什麽。難道她不是電腦係,是表演係的?
  為了讓她知道事情是多麽容易,我於是耐心的演示給她看。
  她坐在旁邊椅子上,離我很近,近到我可以聞到她的發膠,居然不難聞。然後她就越靠越近,我不得不看到她鼻尖上的小黑點,和白皙的脖子。我發現她的臉很紅,據說這是女孩子害羞的表現,可我甚至什麽也沒對她做,我比較相信她有點低燒。
  然後一滴冰涼的東西忽然滴在我的手背上,像冰片,奇怪的清涼從神經末梢直接延伸到我心底,接著又是一滴,兩滴,原來不是發膠,是從她發尖滴下來的水,還帶著清香,像網路信息沿著頭發從服務端被發送到客戶端。我心跳加快了兩度,覺得自己跟她好像有了某種奇怪的聯係。
  我定力不夠,被她的不穩定磁場影響。她臉變成紅蘋果的時候我覺得有不自在的詭異氣流在四周發散。她紅著臉說“對不起,早上時間來不及,洗了澡忘了吹頭發。”
  我的客戶端迅速且莫名其妙的自動篩選,隻接受到洗澡信息。然後自己組合出某種浴室影像。
  我有些身體僵硬,我無奈的鄙視可恥的客戶端。我隻好慢吞吞的抽出紙巾擦掉手背上的水,大腦當機的想或許晚上回去還可以聞到手背上的清香。
  唉,這個機器人的程序實在不怎麽樣,精密談不上,一團混亂外加短路倒還差不多。
  看著她最後倉皇逃走的背影,我覺得有些無辜。我什麽也沒對她做,她卻好像在我大腦裏輸入了某種新鮮病毒,後來我想了好幾年,才想通那種病毒有個極其搞笑的名字,叫“一見鍾情。”
  有點莫名其妙,卻好像被上帝點名,點中是誰就是誰的樂透產品。一見鍾情容易,再見鍾情卻很難。第一次被點中,我怨天;第二次被點中,我誰也不怨,喝口咖啡,擦擦嘴,敞開懷抱接受。

  我的春雷不遠了
  最近很多老朋友紛紛離世,周圍曾經熟悉的景象人物漸漸陌生,仿佛屬於你的世界在慢慢消失,突然間沒有了歸屬感。早晨讀報,版麵印著一排黑色的字體,“隱者的歸去,致緹墨非先生。”
  我開始頭重腳輕,掙紮著將報紙下麵的祭奠儀式地址抄了下來,然後繼續回到床上,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我起了大早,以25的時速顫顫微微的開到平穆堂。清晨6 點,平穆堂外舉目所及的黑,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人列從堂口排到了街道轉角處。
  我隻好到對麵的飯館去等待,我隻想靜靜的給他鞠個躬,燒柱香。
  飯館的生意不錯,老板的臉色卻不大好。他看我身上的黑衣服,問我是不是來給緹醫生道別的。
  從外人口中親耳聽到“道別”兩個字,我終於萬念俱灰,他果然真的去了。
  老板說外麵那些人大部分都是緹醫生的病人,幾十年前的,幾年前的,他用一輩子讓死神遠離病人,卻無法讓自己遠離死神。老板說他今天要提早打烊,他沒有受過緹醫生恩惠,隻是想以陌生人的身份去跟值得尊敬的逝者說聲再見。
  人們一直靜靜的來,靜靜的走,外麵那道環牆的黑色始終不散。
  老板問我是不是緹醫生的病人,我想了很久,最後隻能說,我是緹醫生的故人。
  雖然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是愛緹先生的人,一個在他生命中隻是匆匆過客,卻暗戀了他一輩子的女人。那是仿佛舊時黑白影像的四十年前。
  一個沒有任何特別的早上。我抱著厚厚的檔案去上洗手間,上完後站在盟洗台旁邊補妝,有人從外麵推門進來。我目瞪口呆的從鏡子裏看到,一個非常高的年輕男人!!
  男人目不斜視的走到我旁邊,慢條斯理的洗手,慢條斯理的把手擦幹淨,然後語氣平穩的說了句“早上好,今天天氣不錯。”說完,若無其事的推門走了。
  幾秒鍾後我尖叫著衝出來,跳起來把一懷抱的檔案往男人身上砸去,砸完就開跑了。
  幾個小時後,辦公室裏老板帶新人來報到。
  那個男人走到我跟前,把手遞給我,麵無表情,“你好,我叫緹墨非。”
  我幹瞪男人眼角的淤青,最後還是掐住他的狼爪,“你好,我叫羅莉。”
  幾天後,我故地重遊,發現常去的二樓洗手間和不常去的五樓洗手間,紳士標誌和淑女標誌要對調。我用檔案砸人那天,在“紳士領地”的馬桶上坐了半個小時。
  從此,每次從後麵那間電腦室旁邊經過,我都會下意識用眼角餘光偷瞄,耳朵也會聽得特別仔細;漸漸的,一天瞄不到熟悉的淺藍色衣角,一天聽不到低回的女聲或是鋼琴聲,心頭就開始沉悶發慌。我曾在他下班後走進他的辦公室,把他遺忘的衣服貼在臉上,用手感受他摸過的鼠標,用手指劃過他用過的鍵盤;我也曾在CD店掃光所有的肖邦和瑪莉亞。卡拉斯,然後讓屋子裏充滿讓人昏昏欲睡的鋼琴聲,或是高得要把房梁震落的女鬼尖叫聲。
  我是一個容易愛上別人的女人。過去的三年裏,我曾經閃電愛上和離開了三個男朋友;我以為,新的閃電再次出現,。
  我開始瘋狂的護膚購物武裝自己。每天清晨我會在衣櫥前來回比劃把衣服堆滿床,在鏡子前輕塗細抹期待有一雙眼睛會停在上麵移不開目光。我的電腦開始不停的自己關機,我的軟件開始不停的染上病毒,我的顯示屏開始不停的上竄下跳,我開始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他的辦公室,天知道我要讀多少硬件本書,看多少本軟件資料,才能讓我桌上那台強壯的機器一天報廢兩次。原來,破壞也需要學問。
  他每次出現在我辦公桌前,我都會做出最無辜的表情,站出最優雅的姿勢,發出最輕柔的聲音。
  他總是睜著睡眼惺忪的眼皮在左邊靠靠,右邊靠靠,不知不覺間我還沒看夠的時候電腦就已經修好。直到某天破壞再次發生的前夕,我才咬牙切齒的發現電腦箱上的螺絲再也無法輕易擰下來,顯示屏的右下角已經裝上了殺遍天下無敵手的超級去毒軟件。
  在我準備加足馬力重裝上陣的時候,他等待的半個圓終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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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安,看似什麽都沒有其實什麽都有的女人,在旁人眼裏,什麽都沒有;在緹墨非眼裏,什麽都有。從我第一次看到他望著安安背影的迷茫表情,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和他的,將是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
  我是有無數次過去的女人,我提得起,放得下。我以為一切又是稍縱即逝的鏡花水月,一顆小石子也可以破壞。直到很多年後,我在商店裏再次看到緹墨非,和他的太太。我才驚覺,原本以為隻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被塗上濃墨重彩,深深的刻在心版上。
  那是一間普通的男裝店。我隔著掛滿打折男褲的衣架看到對麵的安安,眼角眉梢多了皺紋,頭發花白,神色間卻沒有一絲生活留下的滄桑。我看到她嬌小的身材擠在衣服堆裏狂轟濫炸,我看到她抱了滿懷的加碼男衣男褲,我的胸口狂跳。我走過去跟她打招呼。
  “安安……”
  “羅莉!!”
  “你……買衣服啊……”
  “哦,是,是啊,給我先生買……”
  “你先生……還是他吧?”
  “一直都是他。”
  “你們過得怎麽樣,他已經從普杜去到新田很多年了吧。”
  “是啊,一切都還好,你呢?”
  “我啊,剛離婚……”
  “對不起……”
  “他前不久是不是動過手術?……不要多心,我是聽一個……老、老朋友說起……”
  “沒關係。他已經基本康複了……你知道,不比當年,人總是會老的。”
  “你們有孩子了吧。”
  “是啊,叫緹薇,今年十八歲。”
  “長得像你嗎?”
  “哦,感謝老天,一點也不像。”
  “這樣啊……安安,祝你們幸福,我要先走了,男朋友在外麵等我呢。”
  “羅莉,你從沒來過我們家,大家很多年沒見了,禮拜天要不要來喝下午茶?”
  “不用了,這禮拜五我要跟男朋友去三丁島度假。”
  “哦,那好吧,我還有你的郵箱地址,晚上我把家裏的號碼發給你。”
  “好的,再見。”
  “再見。”
  我從男裝店走出來的時候,胃有些翻騰,眼睛酸酸的。
  當我看到店門外坐在木椅上的寬闊肩膀時,就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把我劈了個暈頭轉向。我立刻瘋狂的尋找洗手間,不顧一切的衝進去,從手袋裏狂亂抖出口紅胭脂,顫抖著指尖在臉上塗抹。我迅速的攏頭發,整理衣服。在我無數此深呼吸,抬頭挺胸從角落走出來的時候,我隻能看到兩抹遠去的背影……
  高大的,手裏提著五顏六色的大小紙袋;矮小的,細瘦的手臂緊緊挽著他……
  兩個人漸行漸遠,那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最後他留給我的,依然是一道背影。
  餐館的人終於走光了,老板走過來說,“夫人,我要打烊了,要不要一起去平穆堂。”
  我對著牆壁抹掉眼淚,“不用了,我身體不太舒服,今天不去了,你見到他,幫我問聲好吧。”
  說完,我慢慢移動沉重的步子,出了餐館。
  天色漸暗,我靠在餐館的灰牆邊,隔街遙望對麵人潮已退的平穆館。
  我一直望,穿過那道高牆,仿佛望到了安靜的靈堂,望到了靈堂中間他最討厭的黑白照片,望到他的白牙,他高直的鼻梁,他微薄的嘴唇,他濃黑的長眉,他明亮的眼睛……
  一個矮小的身影出現在平穆堂門口,我自然知道那是誰,靠感覺,沒有憑眼光。因為她白完了的長發,已經無法直立的腰背,讓我無法相信她是那個得天獨厚的女人,安安。然後,在一道高大的身影進入我的視線時,我已經看盡人世滄桑七十載的心開始像初生般悸動。我移動著蒼老的步子追尋著那個人的臉孔,在他回過頭的一刹那,我的心髒停止跳動,過往的回憶像黑白膠片潮水般湧上心頭,仿佛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我把臉貼在牆壁上,靜靜流淚。
  “那不是他……”一道微弱的聲音幽幽傳來。
  那是一個裹在黑色大衣裏的蒼老女人,嘴唇上的豔紅仿佛暗夜裏盛開的花。
  “你認識緹……墨非……”
  “很早很早以前,在肯亞。”
  “你……是誰?”
  “跟你一樣,為他紅過眼眶的女人。”
  “他愛過你嗎?”
  “沒有,從頭到尾他愛的就隻有那一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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