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言:靜園

(2008-12-03 10:47:43) 下一個
  第一章
  昨夜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靜園。 靜園還是以前的靜園,沒有絲毫改變。夕陽下,我遠遠看著它。
  古老矮舊的紅磚圍牆,牆墩上有父親為防盜而插上密密麻麻的碎玻璃片,牆外站著一棵粗壯的疤瘤交結的槐樹。父親曾經為它操透了心,砍了吧到底是年幼時親手種下的,多少有些舍不得,而且還可能會被環保部門找麻煩;留著的話又很容易讓盜賊搭著爬進我們的院子。思來想去,最後終於在矮牆上安上了許多碎玻璃片。
  在夢裏,我像往常那樣踩著槐樹攀爬進院子,雖然要時時提防被玻璃紮到,但因為對地形太過熟悉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站在牆上往裏看,整個院子的地上都鋪著大塊的青麻石,石麵上有凹凸不平的小小坑窩。每到下雨時,淺淺的小窩裏積滿了水,像靜儀麵頰上的甜甜酒窩,但我總是唱反調說那種甜蜜令人覺得膩味。嗬,我和美麗的靜儀從小就是天敵。
  甚至能清楚地聽到屋裏靜儀彈鋼琴時的悠揚旋律、體弱的靜聹的咳嗽、母親的絮叨還有父親發現我又不在家時的惱怒。這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哪怕是往日靜儀令人煩躁的鋼琴聲都讓我從心底裏眷念,但不知道為什麽當我如以往從矮牆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我跳落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我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卻沒有一個停歇的盡頭。我不知道自己會掉到哪裏,腳下一片空虛,心裏又慌又亂,誰把牆加高了?是父親嗎?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明白,我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這世上已經沒有靜園,我的家也早已不再完整了。
  我尖叫一聲,倏然驚醒,全身變得僵直。那一瞬間,我睜大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前方迎接的隻是一片黑暗。然後我幡然醒悟,原來自己還是躺在床上,並沒有掉進什麽深淵,我的床溫暖舒適,是能讓每個女人都發出羨慕歎息聲的名貴家私。雖然這樣,我依然大口喘息,受驚的心情不能在短時間平複。
  有一隻手悄悄握住我,並不溫暖甚至比常人的溫度稍低,但卻奇異地讓我的心安定下來,我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弓起身子往後依戀地靠了靠。那隻手探進我的睡衣裏,為我抹去背脊上的汗,然後輕輕地撫拍著我,在舒適的感覺中我迷迷糊糊再次墜入夢鄉,這次睡得很安心,沒有噩夢再來困繞。
  翌日早晨,燦爛的南國陽光如往常一般從落地窗台中射入,我裹緊絨毯,閉著眼拒絕醒來。可是有一隻手不依不饒地輕拍我的麵頰,讓我隻能選擇煩惱地睜開眼睛。
  “起來吃早飯。”
  我朦朦朧朧地看著之牧:“我要睡覺,不想吃飯。”
  “那就陪我吃。”他不容置疑:“我去公司以後你再睡。”
  真是不體貼啊,也不考慮我昨晚曾經受到噩夢的驚嚇,但我還是服從地從床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進衛生間。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應該就是我這樣了吧,現在是住人家吃人家,哪裏還可以像以前那樣頤指氣使。
  洗漱出來,我披著晨摟走進餐廳,水晶餐桌上有一大杯鮮奶和已經抹好果醬的吐司在等我。咬一口吐司,我伸頭不意外地在之牧杯裏看到黑咖啡,他是黑咖啡的死忠。趁著他低頭看報紙,我惡作劇地把自己杯裏的牛奶倒了一半進他的咖啡裏,既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對他阻撓我的睡眠,我會試著用其他手段表示我的不滿。
  他把頭從報紙裏抬起來看著我,我聳聳肩:“空腹喝咖啡不好,尤其是黑咖啡。”
  對於我的挑釁,他的反應是繼續低頭看報紙,我一邊喝牛奶一邊打量他,忽然有一瞬間的迷惑,麵前這個即使泰山崩頂都不會變色的男人真的是我的丈夫嗎?為什麽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是個陌生人?
  大概察覺到我的注視,他從鏡片下瞟了瞟我:“今天準備做什麽?”
  “今天?”我想一下:“和昨天一樣吧。”
  “那你昨天做什麽了?”
  “還不是和平常一樣,睡覺、看書、美容、shopping。”我百無聊賴地說道。
  “你以前很喜歡攝影的,怎麽現在都不玩了?”他放下報紙,執起杯子喝了一口,馬上皺起眉頭。
  我興致盎然地看著他皺眉,閑閑地問:“怎麽?嫌棄黃臉婆啊?”
  他笑了笑:“有什麽好嫌棄的?你這個黃臉婆是我自己挑的,你開心就好,我隻是怕你悶。”
  我也笑,是啊,是他挑選我做他的妻子,就像挑商品一樣,我該開心嗎?我雖然是學的文科,但真正著迷的是攝影,沒有家變之前,對職業的終極夢想是當上《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最大的愛好是和老二靜儀鬥嘴打架。我曾經相信愛情,希望以後的丈夫是個在我外出工作時能替我扛三腳架的男人。我還很有些大小姐脾氣,像時下的女孩一樣愛慕虛榮不願接受貧窮,但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嫁給這麽富有的男人。錢隻要夠用就好,最關鍵的是愛情,我以前真的這麽想,嫁個有錢人一直是靜儀的夢想。
  見我不出聲,之牧繼續說:“過幾天要回家,你準備一下,這次待的時間可能會比較長。”
  “回家?加拿大?”我疑惑地問。
  “不是。回靜園!那邊的住戶拆搬遷得差不多了,現在準備找個建築公司投標,我要過去看看。”
  我深吸了口氣卻沒吐出來:“我不去!”
  他淡淡地說:“機票已經訂好了,反正你也很閑。”
  “我現在在一家美容院裏SPA,每天都要去的。”我還想做垂死掙紮。
  他溫柔地看著我笑:“你已經很美了,少去幾次美容院不會減少你的美麗。”他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說的話也很浪漫,但我卻覺得他笑得很殘忍,我開始後悔在他的咖啡裏加牛奶。
  他一口飲盡咖啡,放下杯子:“靜言,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的,我不希望每晚都被你的叫聲驚醒。”
  我冷冷地看著他不吱聲,這個男人永遠都知道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樣卑劣的手段使我屈服,他走到我麵前,摸摸我的臉轉身離開,到了門口,又像想起什麽似的:“你也有一年多沒回去了,買些禮物給親戚朋友帶去吧,別把誰給漏了。”
  我猛然起身,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是笑容滿麵地看著我。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古人小說裏形容男子麵如冠玉,清雋爾雅就是像他這樣吧,臉上總是帶著輕鬆無害的笑容卻又具有莫大的殺傷力。雖然在法律上我是他的妻子,但我從來都不懂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懂。
  “舍不得我走?還是想要個Goodbye-kiss?”他看我發怔,玩笑地走過來在我唇邊輕輕印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乖,去睡一下,下午再去買東西。”
  我沒有去睡,坐在寬敞的客廳裏點了一支煙抽,然後一直望著我們的巨幅結婚照發呆。那幅相很大,差不多占了整麵牆的位置,任誰看了都會發出好一對金童玉女的喝彩,隻是我們都笑得不夠歡愉。劉之牧永遠保持著他那溫文含蓄的招牌淺笑,讓人不清楚他在想什麽;我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幅雲淡風輕的鬼樣子,好像這個婚姻根本與我無關。婚姻,嗬,這就是我的婚姻!
  在中央空調的影響下,屋內的氣溫永遠是舒適的二十六度,我卻覺得身子陣陣發冷,一直冷到骨子裏。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二十五歲了,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別人對我的尊敬是因為我嫁了個成功的丈夫,但他們不知道其實我隻是他的奴隸。
  開著白色的佳美,漫無目的的在街頭閑逛,因為我的丈夫要我為家人買禮物,可是我哪裏還有什麽家人。一年多前,母親過世,靜聹去了法國,至於靜儀,我不承認有那樣的妹妹,唯一想送給她的是安眠藥或是一條麻繩--給她自盡用。不過我還有一個父親,雖然他身陷囹圄,始終還是我的父親。
  把車在百貨公司門口停好,我走進去,為父親挑選了一件名牌夾克。一個購物袋提在手上顯得分量不足,我繼續努力回想我還有什麽親人,老實說這並不是個愉快的記憶。也許我的確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心眼狹窄斤斤計較,始終忘不了當年登門求助卻屢屢碰壁的往事,那年我嚐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所謂的親情在金錢麵前像紙一樣薄。
  怎麽忘了他?我敲敲自己的腦袋,劉之牧,配偶欄上的人選,多麽奇妙,沒有血緣卻是我這生最親密的人。他今天提醒了我,他也是我的“家人”,我開始在整個商場內四處遊走,從與他相識以來,未送過他任何一件禮物。注視著商場裏所有的貨品,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的喜好。
  當然我知道他習慣穿平角底褲,衣服是清一色的比亞焦蒂,隻穿灰色棉襪,皮鞋喜歡意大利的,用都彭的打火機和古龍水,僅此而已,這些是我對他的全部印象。但是我該送什麽給他?天子嬌子又缺什麽?我覺得很為難,原來我從沒有為他費過一點心思。最後買了一件淺灰的開司米毛衣,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尺碼,還是售貨員根據我形容的身形為我選的。
  回到家,我有些惴惴不安,他會喜歡嗎?或者會習慣性地用嘲諷口吻同我說,很漂亮,謝謝費心,隻是我已經有很多毛衣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沒有自信,他比我大七年,沉穩內斂,在他麵前我像個老是做錯事的孩子,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等待責罰。
  其實若說他對我不好,簡直是昧良心,尤其婚後,隻要我想要的,無須說出來心裏動個念頭,他已經拿來給我。真正讓我驚奇的是他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們都很清楚這樁婚姻的性質,他無須討好我,該刻意示好的人是我,畢竟我才是這樁婚姻的收益人。但無論怎樣,我還是從心底裏懼怕他,或許因為一開始他就始終處在強勢位置吧,以前無事求人還好說,現在卻是個要看人臉色吃飯的女人,憑什麽拿喬?人生悲哀莫過於此。
  我不是沒有抗爭過,從多倫多度完蜜月之後,回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與他待在同一間屋子裏,迫切地想要離開。於是有一天當他從公司回來,我告訴他要獨自去旅行一段日子,我想他肯定會拒絕,因為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很不合理,新婚燕爾之際一人竟要丟開另一人去旅行,多不可思議。我當時態度激烈而絕望,像隻準備迎接戰鬥的公雞,已經做好他若不同意就撕破臉的必死之心,所以當他無所謂地同意時,我反而是不能接受的那一個。坐在火車上,我仔細想了很久,最終想了個通透。我在期望什麽呢?他不愛我,就如同我不愛他,他怎麽會對我的離去表示憤怒?憤怒是兩個相愛人之間的遊戲,不愛的人之間隻有漠然,就像我和他。
  那次的旅行我很節省,去哪裏都搭火車或者長途汽車,住二十塊一晚的旅社,吃路邊的小攤子,因為不想再用他的錢,不想被他更看不起。我去了湘西一個叫鳳凰的小鎮,接著繼續往西到了貴州有很多少數民族聚集的山區,當我準備往雲南走的時候突然病倒了。食物中毒讓我上吐下瀉,差點送掉半條命,旅館裏的人把我送進當地的衛生院,醒來後發現劉之牧已經在旁邊。旅館的人翻看了我的通訊錄找到他,他馬上乘飛機再輾轉轉了幾次車趕到我身邊。睜開眼看見他守在床邊那一刹那,我終於明白不管多麽討厭他,這世上除開他我已沒有親人可依靠,即使千般不情願也無法改變事實,我選擇了接受,原來我是個這麽害怕寂寞的人。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我徹底承認他是我的丈夫,從此享受他溫柔的嗬護以及……他深不見底的心思。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開始收斂自己的小姐脾氣,學著做一個成功的妻子,變得會妥協。但是天知道我有多麽不甘心!如果不是劉之牧與靜儀,母親現在還會在世;如果不是他逼我承擔那些見鬼的責任,我應該跟另外一個人而不是跟他在一起!我的日子過得很矛盾,一方麵極度依賴他另一方麵又強烈抗拒他,這兩年裏沒有瘋掉真是個奇跡。
  差不多晚上十一點聽到門響,是之牧回來了,我懶懶地偎在絲絨沙發裏繼續看翡翠台的電視節目,沒有起身,他脫下西裝重重在我旁邊坐下。我斜眼瞟他一下,他似乎有些疲倦。
  “很累?”我問。
  他點頭,用手揉著眉心:“有一點。這次在那邊待的時間會比較長,要把這邊該處理的事弄好。”
  我猶豫了一下:“幹嗎非要你親自去不可?不能找別人嗎?”
  “這次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case,我不太放心。而且,當董事長的一年多沒露麵也該去視察一下了。”他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闔上眼。
  “我可不可以不去?你不用每次出差都帶上我。”我悶聲說。
  他輕笑:“那可不行,你偷跑掉怎麽辦?”
  我悻然不語,從認識他開始就是這樣,每次想正經同他說話就會被輕描淡寫的玩笑堵住嘴。
  “我們是不是住你原來的公寓?”我又問。
  “不是,那套房子現在做成員工宿舍了。”
  我狐疑地看著他,黃金地段的三房二廳變成員工宿舍?雖然他對屬下並不吝嗇,也不必如此吧?是什麽樣有價值的員工值得如此殊榮?
  “那我們住哪?酒店?”
  他坐直身子抓著我的手,好笑地說:“住大橋底下。”
  我甩脫他的手,不悅地皺起眉,但是看到他又疲憊地打了個哈欠後有些不忍心:“我幫你拿衣服,你去衝個涼吧。”
  他輕輕地恩了一聲,看來的確是累了。
  從臥室出來,看到之牧正好奇地翻看我特地擺在沙發上的紙袋,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件毛衣……是買給你的。”
  他驚訝地抬頭看我,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眼裏有一絲難以琢磨的神色,隻可惜劉之牧永遠都是最會控製情緒的人,還等不及我去確認那代表什麽意思就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深沉。
  “謝謝。”他摘下鼻梁上的無框眼鏡,當我的麵換上:“你還記得我,真是讓人感動呢。”
  又來了,我心裏頓時升起一把無名之火,為什麽好好一句話非要用這種帶諷刺的口吻說?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像個傻子。
  他拉拉毛衣:“怎麽樣?”
  衣服很襯他斯文的樣子,但有點大,不算合身。結婚將近兩年,我竟然不知道丈夫的尺碼,這不是件值得欣喜的事,不過一想到他老是喜歡傷人的態度,我就一點也不覺得慚愧了。
  “大了點。”我老實承認:“明天我拿去換。”
  “不用了,我挺喜歡。”他笑眯眯地看著我:“總算知道你看男人的標準,原來胖一點的男士比較能夠討好你,我會努力的。”
  我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麽好,他說話向來讓人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出發那天早上我收到靜聆的信,她在法國認識一個男孩,叫阿克塞爾,有“一雙像天空一樣湛藍的眼睛”,是個很活潑的人,我能從靜聆的字裏行間中感覺出她對他的好感。
  “法國的氣溫比我們那邊涼很多,為了過這個冬天,我添置了一件大衣,花了八百法郎,是打折的時候買的。還有一件我更喜歡,可惜甚貴……生活很平淡,但是很開心。不打工不上課的時候,我教阿克塞爾和其他同學玩拖拉機,他們很聰明,現在已經超過我這個老師了。隻是可惜沒有麻將……”
  看來靜聆過得是幸福的,雖然隻是平淡的幸福,但總算還有一個人幸福……我是不可能幸福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把我的幸福一並送給她,這樣才不枉費了我這同床異夢的婚姻。
  我的原意是讓靜聆去英國,雖然那個國家終年愁雲慘霧,但無可否認,那裏的文憑是全世界最過硬的,而且我覺得那裏是培養真正淑女的地方。可是一向柔順的靜聆竟然不肯,她柔柔地向我搖頭:“不,大姐,我不要去英國。”
  我簡直難以相信,母親最疼愛的小女兒,從小就隻會說‘好’的靜聆,竟然反抗我?對她這種難得一見的執拗我無計可施,隻得把求助的目光望向之牧。誰知他和靜聆交換了個眼神之後竟然笑著說:“既然靜聆想去法國就讓她去吧,小女孩想去浪漫之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清楚看到靜聆聽了這話後給了他一個感激的眼神,他們那種相互了解的神色讓我不舒服了好久。
  靜聆走後,我還要說什麽,卻被之牧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就給她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吧!”
  我不放棄:“我這是為她好。”
  “可她也是在為你好!”他眉宇間的神色已經明顯表現不再想繼續這個話題:“英國的學費很貴,而法國大學以上的教育是免費的。她不想為你增加負擔!”
  “又不是等錢買米下鍋,哪裏就少了這些錢?”
  之牧冷笑:“如果你很幸福,她自然不會替我這個姐夫省錢,可你總一幅像逼良為娼的樣子,她怎麽安心伸手拿錢?你看著吧,她去了之後一定會打工賺自己的生活費,沒準以後還要還錢給我們呢。”
  他這話說得很重,我啞口無言,又不甘心,隻好憤憤地不理靜聆,直到她快要走的時候才和她重新說話。靜聆去了之後,果然如他所說的不肯接受我們的生活費,自己在課餘時間去餐館打工賺錢。弄得我心疼了好一陣子,她以前一直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呢。
  靜聆啊……我歎口氣,暫時懶得回信,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又看了看準備好的行囊……今天,我就要回靜園了!

  第二章
  我們是下午五點左右到的,坐在專程來迎接的車上,我心情複雜,是真的完全不想回來或是還有一些期待,自己也說不清楚。所謂理不清,剪還亂就是現在這樣吧?
  旁邊坐著的女子叫喬玉,是總經理張熹的太太,陪著丈夫一起來接我們,正極力找話題同我閑聊。她皮膚白皙,長得細眉細眼,打扮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幹練的厲害角色,或許比我大個一兩歲。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聊天,一邊聽之牧和張熹說話。
  “董事長這次回來,全公司上下都很興奮,特地在酒店設了宴為您和夫人洗塵。”張熹說話鏗鏘有力,雖然尊敬但能保持不卑不亢,我頓時覺得他還可以。
  以前父親對之牧的巴結態度是令我極不喜歡他的一個原因,但是直到結婚之後我才明白那根本算不了什麽。我嫁的是個有本事的老公,每次陪他出差應酬,那些及盡所能的阿諛拍馬曾讓我措手無策,他倒是能夠冷靜禮貌地一一笑納,真讓人敬佩。
  “喔?”之牧似乎有些意外:“我這麽久沒有回來,公司裏很多新人都沒見過我,他們有什麽好興奮的?我有這麽成功嗎?”
  “是--”
  “是另外有人想見我吧?”他溫文和藹地打斷張熹:“那人和張總還挺熟?”
  對他的一針見血張熹顯然有些不自在,但還能保持良好風度,馬上承認:“是大豐建築公司的周總,不過他的確隻是想替董事長洗塵,公司全體員工下了班也都會去那兒……”
  原來我又看錯人,隻不過是個段數更高的馬屁精,我迅速把臉轉向窗外,怕看見喬玉臉上的表情,一個女人看著自己的丈夫在老板麵前手足無措是什麽滋味?
  “這樣啊,”之牧拖長聲音,含笑說道:“張總是把我逼上梁山,非去不可嘍?靜言……”他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我猶豫了一下,其實並不想去,但是怕自己在接下來的路途上代喬玉難堪,便點了點頭。
  “那就去吧,反正也要見麵的。”他大方的應允。
  我馬上能感覺到前座的張熹和旁邊的喬玉同時鬆了口氣,我也鬆了口氣,這種關係讓人覺得累,偏偏有人樂此不疲,偷眼望望之牧,他眼裏閃著精明的光彩,也正笑著看我。
  雖然已經快兩年沒有回來,但我還是馬上認出那間五星級酒店離靜園大概隻有五分鍾的車程,我開始走神,靜園馬上要拆了,住了二十幾年的地方馬上要不存在了,要不要再去看它一眼?但是那幢有百年曆史的老屋是在我手中結束的,我有這個勇氣去麵對它的哭泣嗎?
  酒店裏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個套房,我上去換衣服,喬玉馬上自告奮勇地陪我。衝了個涼,換上一條黑色裙子,前麵看似式樣簡單,背後卻別有洞天,開個V字直至腰際,再配一雙銀色細高跟鞋,喬玉一迭聲說我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人。
  這個恭維太誇張,我隻好笑著說不敢當,並在她的協助下把頭發綰好開始化妝。
  喬玉是個頗懂行的人,一邊問我戴的厚重銀簪是不是古董一邊與我聊美容護膚,我微笑地應付著倒也不至於冷場。但是那瞬間,我第一次慶幸自己嫁的丈夫是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人物,因而免去了需要討好上司太太的可怕厄運。
  說話之間之牧推門進來,他走到我身後從鏡子中看我,微笑說:“很漂亮。”又向喬玉道謝:“早聽說張總的太太是賢內助,今天才知道名不虛傳。”
  我敢打賭喬玉的臉在發紅,等她羞答答地告辭後,我對之牧說:“別在我麵前同其他女人搭訕。”
  他愉快地笑起來,我仔細端詳他的臉,覺得他有些疲憊,這幾天他一直忙到深夜,下飛機又趕來參加晚宴,好像真以為自己是鋼精混凝土做的。
  “幹嗎要這麽累自己?”我柔聲問。
  他從背後把手環上我的腰,埋下頭靠近我的肩上,低低地呢喃:“怎麽,心疼我了?”
  我們貼得很近,他身上的古龍水氣息撫到我身上,很好聞,那片刻我甚至覺得我們之間的氣氛是親昵而相愛的,但是倏然,幾張麵孔從我心中閃過,靜園那老老的圍牆也出現在我腦海中,我的身軀頓時變得僵直。
  他好像察覺到什麽,猛然抬起頭放開我,又恢複到往常淡淡然的聲音:“我也去淋個浴好了,老婆這麽漂亮,老公可不能丟麵子。”我的肩上一下輕鬆了很多,該喘一口氣的,可是不知為什麽心也跟著有些失落的空洞起來。
  晚宴設在頂樓的西餐廳,看得出經過精心布置,四處都擺滿了食物酒水,到處人影幢幢,杯盞交錯。我和之牧手牽手在衣香鬢影之中翩仟周旋,接受從各個方向傳來的恭維。我帶著得體的微笑看著自己的丈夫,他穿全黑的西服,係銀灰色領帶,身材高挑瘦削卻不瘦弱,斯文而不失貴氣,眼神鎮定銳利,不管從哪方麵來說他都是出色的。
  我聽到他和別人說:“是的,那塊地準備做商業投資用。”
  馬上有人附和:“那個地段用做商業寫字樓是再好不過了。”
  “外牆已經拆除,主體拆除工程明天進行……”
  “人工拆除時間太慢,不如用爆破……”
  又有人反對:“那必須拿到政府特別批文,而且價格昂貴……”
  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麽,開始覺得頭暈。一年多前那裏是我家,我以為會在那裏住一輩子,現在它變成了“主體”,還有人建議用炸藥把它炸掉。
  之牧很快感到我的不適,體貼地問我:“倦了嗎?你去那邊坐一坐。”
  我迅速離開,沒辦法再聽下去,是我負了靜園,它在我手中被賣掉,如果還要逼著我笑對它如何灰飛湮滅我會瘋的。
  我避開人群遠遠躲到一個人煙稀少的角落,喝著香檳,慢慢調劑一下自己的神經,覺得很想抽一根煙,但是我知道現在不行。然後看到場中一位紅衣麗人,她正持著水晶酒杯與人談笑,波浪長發,薔薇色皮膚,顧盼生姿的大眼睛,右邊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我使勁眨眼睛,仔細看清楚那美人後覺得頭轟然一下暈得更厲害了。她怎麽會在這裏?
  夏單卡,我曾經最要好的朋友。幾年以前,我們喜歡躲在小房間裏關上門談心事,天上地下無所不聊。她在讀書時的誌向是要做個女強人,真正的女強人!她愛強調這點,誰都知道她的美貌可以令人犯罪。
  “我不要做花瓶。我要靠自己的本事統領人馬,縱橫商場!男人算什麽東西!”她經常咬牙切齒地這麽和我說,讓我笑得在床上打滾。我的誌向比較簡單,一是做《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二是可以嫁給她哥哥夏單遠做她的嫂子,她經常會罵我沒出息。
  後來有一天,信誓旦旦要把男人踩在腳下的她羞答答地同我說她愛上公司老板,她的老板是劉之牧,夏單卡是在我的推介下進他公司的。
  “他很有本事,我好佩服他。”她的眼裏閃著星星一般的光澤:“靜言,你家不是和他很熟嗎?幫我忙好不好?”她一直是個率直的人,尤其對我不隱瞞任何心事。
  我記得我當時的回答是:“那陰陽怪氣的家夥有什麽好?你的品位有待提高!”
  她跳起來要撕我的嘴。
  再到後來,我要嫁給劉之牧的前夕,她跑來找我。昔日美麗眼睛裏充滿了不屑與憤怒:“你是個騙子!靜言,你怎麽可以這樣欺騙我和單遠?”
  我一聲不吭,這時再說什麽都顯多餘。
  痛罵了我一頓後,她說:“我希望從來不曾認識過你!”她憤怒離開時,我看到她在哭。那麽倔強的人也會哭,為什麽要哭?心愛的人被搶走?準嫂子嫁做他人婦?或是因為好朋友的背叛?不得而知,自那天以後我沒再見過她。依她的脾氣,我本以為自己會挨揍,但是還好,她隻是罵我騙子。這算得了什麽,為這場婚姻我付出了更昂貴的代價,我從沒指望自己會有好下場。
  之牧筆直地向我走來,他的眼睛甚至不用做任何搜索,就已經找到了我,我發現不管任何時候我躲在任何地方他都能一眼發現我。
  “她怎麽在這裏?”我捏著香檳杯問。
  “誰?”他順著我的視線看:“夏小姐?她是公司員工。在這裏很正常啊。”
  我簡直不敢相信,以她的性子應該在得知我嫁人的消息之後馬上交辭呈才對:“她還在公司嗎?”
  “是啊。她做得很不錯,如果我沒記錯,她不久前該是升了職。”
  我沒話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咦,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嗎?還是你介紹她進公司的,怎麽不同她聊聊天?”他看著我好像很好奇地問。
  我開始暗地裏咬牙切齒,我與夏單卡之間的過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風涼話,所嫁非人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還沒待我反映過來,他已經揚聲向那邊打招呼,夏單卡抬頭看到我們微微一笑,姍姍走過來,我馬上倒抽了口涼氣。他想幹什麽?他明知道我死也不願意和她見麵。
  她先向之牧問好,又對我說“嗨”。
  我隻好尷尬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見,氣氛變得有些詭異。她或許早就知道我要回來了,也或許早就已經看見了我,能笑得這樣自然燦爛是因為她有足夠的時間練習,但是對我來說卻太不公平,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
  之牧倒是事不關己,和藹地說:“兩年不見,夏小姐又長漂亮了。”然後又拿走我手中緊握不放的香檳:“不吃東西就喝酒,小心待會鬧胃疼。”他體恤地幫我去拿食物,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故意避開,那一刹那,我對他的恨刻骨銘心。
  “他對你不錯。”沉默一陣,她開口,聲音總算變得沒有那麽虛偽。
  “恩,還可以。”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以前看你沉沉靜靜不做聲,沒想到還真是個厲害角色呢,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的聲音裏有濃濃地諷刺:“你現在是不是住在海邊別墅,每天逗弄貴婦狗以打發時間?”
  我歎口氣,並不準備反駁,這個問題以前說不清現在依然說不清,我隻能裝做聽不懂:“不是。你過得怎麽樣?”
  “你認為呢?”她反問我。
  “你氣色不錯。”我實事求是地說。
  “還湊合吧,這間公司很符合我的理想。”她忽然又笑起來;“我說錯話,應該說是你的公司才對,你是老板娘嘛。”
  我無奈地再次改變話題:“你哥……在北京吧?”
  “不,他在這裏。”
  我很意外:“他不是要去中央美院嗎?他……怎麽樣了?”
  她忽然惡狠狠地看著我:“你少裝傻了,他一直都在這裏,而且托你的福,他現在活在地獄裏。”
  我心一跳,用我們以前的呢稱:“卡卡,你這是什麽意思?”
  “別叫我卡卡,那是朋友之間的稱呼!”她提高聲音,周圍馬上有人望了過來。
  我也有些氣了,她怎麽還是這樣火爆的脾氣,不管怎麽樣,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她的老板娘,她未免太不給我麵子。
  我也改了口氣,淡淡說道:“如果夏小姐覺得和我說話很悶,有朋友在那邊等你,你可以離開了。”
  她一怔,隨即嬌滴滴地笑起來:“謝謝老板娘恩典。”
  看著她翩然離去,我累得連呼吸都不願意了。怎麽會這樣?其實在心底裏,我始終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她曾很豪爽地拍著胸口對我說;“靜言,除開牙刷和老公不能給你,我的就是你的。”當時我笑得要命,原來在她心中老公隻是和牙刷一樣重要。以前真的和她很要好,隻是沒想到時間和誤會能這樣腐蝕一段友誼。我深深知道就算將來有一天誤會冰釋,我和她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還有,她說單遠活在地獄裏,到底是什麽意思?單遠不是要去北京尋找他的夢想嗎?我沉思著。
  之牧端著食物走過來:“夏小姐走了嗎?”
  我別過臉懶得理他,他聳聳肩:“我還以為你們有很多話講。算了,來吃東西,都是你喜歡的。”
  他裝作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接過餐盤,望著他突然覺得很害怕,他這麽精刮,我永遠也鬥不過他。從三年前第一次重逢,我和他之間就開始了一場心照不宣的爭鬥,我沒有贏過一次。他做事永遠天衣無縫,不會有一絲漏洞,逗弄我就像貓逗耗子。
  有時候看到我意誌消沉不願再做反擊時,就讓我占點上風,激起我的鬥誌之後,又狠狠把我打擊下去,這場遊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贏就贏想輸就輸。我隻是搞不懂,為什麽要選我?卡卡和靜儀都比我更美麗,征服她們難道不會更有成就感嗎?
  看到我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握了握我的手:“靜言,怎麽了?”
  我抽出手,恨恨說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微微歎息:“每個人都知道我想要什麽,隻有你不知道。”
  我死死咬著嘴唇,不再吱聲。
  他還想再說什麽,但沒來得及開口,已有一群人過來同我們寒暄。之牧拉拉我,我甩甩肩膀就是不起身,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像一顆棋子一切都由得他安排。
  他無奈地向那些人笑笑,寵愛地看著我說:“沒辦法,娶了個孩子脾氣的太太。”
  大家都和他一起笑起來,看他的目光裏有同情,看我的目光裏有羨慕。我知道他們事後會怎麽說,劉之牧的太太脾氣嬌蠻,仗侍丈夫寵愛目中無人,我突然覺得精疲力倦,一切還是在他的算計當中。他就是這樣,做足表麵功夫,每個人都相信他,尊敬他,可是誰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真正該哭泣的人是我!
  之牧在那些人的邀請下上台講話,我不想去聽他的侃侃而談,更不想聽如何處置靜園命運的決定。這裏有我不願知曉的話題和不願見到的人,實在不能再待下去。我的眼光四處亂瞟,終於找到大廳裏的消防通道,大家都聚集在前麵傾聽董事長的發言,沒人注意到我,是悄悄溜走的好時機。我提著裙子,靜靜離開。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裏,靜園!當然是靜園,雖然愧對它,但是今晚我必須去見它最後一眼,否則將會遺憾終生。我計算著時間,從酒店到靜園大概五分鍾車程,來回十分鍾,我隻要在靜園待上十分鍾就已經心滿意足,一共二十分鍾!之牧的演講五分鍾,但是按照慣例會有人圍上來稱讚恭賀十五分鍾以上,剛好!我可以擁有一次完美失蹤的經驗!
  坐在計程車上,我暗暗慶幸小手袋裏裝著隨時準備付給侍者的小費,以前不懂這些,以為別人為我服務是天經地義,嫁人之後才明白這些禮節。是劉之牧教給我這些,可是難道這一生真的要仰他的鼻息而生存?
  “小姐,到了。”司機看我的目光有一絲疑慮,或許在想這穿隆重禮服的女子為什麽要在上弦月夜到這已經荒蕪的地方來,如果聯想再豐富一點,怕不以為我是聊齋裏的女鬼。
  我付了錢,信步下車,抬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住。朱顏未曾改,改的是雕廊玉砌,昔日美麗寧靜的靜園如今已是頹垣敗瓦。我知道靜園已經不是以前的靜園,但如果早知道它變成這樣,我或許會沒有勇氣來到這裏。
  老槐樹站著的地方,如今變成了一個大大的泥坑,它去了哪裏?從父親種它下去的那刻起,它就應該在這裏茁壯成長直至老死枯萎,也許連它自己都不曾料到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地方。矮牆也沒有了,一地的亂石紅磚,碎玻璃倒是還在,不過是在地上,月光映襯著它們,灼灼閃光。還有刻著“靜園”兩個大字的隸書匾額也已不翼而飛,那塊匾油漆斑駁脫落,據說有百年曆史,是曾經中過舉子的高祖父親筆書寫的。方家三姐妹的名字,靜言、靜儀、靜聆也是因它而來。
  可是這些都不在了,靜園已經成為了這個城市的曆史。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原來這話不止可以用於美人和英雄,對曾經盛極一時的房子也能派上用場。
  我小心翼翼提著裙子走在凹凸不平的磚石上,鞋跟太高,很容易摔倒。但僅僅是三年前,我還經常像個頑童般沿著槐樹爬上這堵圍牆,縱身躍下。
  記得成年後第一次見到劉之牧就是那個場麵。
  那是個秋天的傍晚,滿樹白色秀麗的槐花開得很燦爛。明知道家裏有重要客人,可是悄悄溜出去的我舍不得和單遠分開。父親一向反對我和“那個窮畫畫的小子”來往,所以我們的每一次見麵都是彌足珍貴的,依依不舍地回到家時,時間已經晚了。我沒敢用鑰匙,靜園的門也是個古物,開啟關閉時發出的吱吱聲足以把大象驚醒。
  我脫掉鞋子,蹬著槐樹熟練地爬上圍牆,確定沒人後開始往下跳。隻要時間掌握得好,就可以悄悄溜進靠最左邊自己的房間,然後換個衣服,若無其事的漫步出來對大家說我剛剛在睡覺。反正父親不會刻意去向哪個客人介紹我,方家最美麗的老二才是他的心頭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準備的時候院子裏的確沒人,待一縱身時卻聽到了腳步聲,受驚的我沒能以安全的姿勢落地,那人眼睜睜地看著我一躍而蹴的全過程,緊隨他身後的父親則剛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不雅的姿勢。我肯定他當時寧願自己能昏過去,也不願看到眼前的不肖女。
  走前邊那個一身西裝革履的人是劉之牧,他落落大方地邁步走到我麵前,並不伸手,隻是俯下身子,安安靜靜地問:“是靜言吧?”
  我狼狽地抬頭看他,腦中第一反映是八個字:謙謙君子,溫文如玉。可是真正的君子不會眼看著一名女士跌倒在地而作勢不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伸手攙扶我的意思,隻是一直俯著身用揶揄的笑容望著我,他整個人如同初雪般潔淨,但那異常秀氣漂亮的麵孔上有一雙像錐子一樣犀利的眼睛。這個人不簡單,感覺一向敏銳的我心中開始警惕。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第三章
  我終於邁過了那堆難行的磚石,走近破落的屋子,屋前有一條用青麻石鋪的長廊,以前廊上會掛一個精致的鳥籠--祖父還在世的時候最愛養畫眉鳥。
  從小我就知道父親偏愛靜儀,而母親對體弱的靜聆總是特別關愛,老大方靜言則像個落單的小動物。後來我固執的認為,家裏的權威人士--祖父比較疼我,但是當有一天我不小心放飛了他心愛的畫眉後,被罰跪在青麻石上一夜,才明白原來那隻是我一相情願的想象。在方家,老大是最不得寵的一個,這是不爭的事實。那晚我跪在院子裏哭得驚天動地,靜儀卻在她房裏興高采烈地彈奏著《歡樂頌》,從那時開始,我們姐妹倆人正式開始結起深厚的梁子。
  我像個幽靈般沿著舊路遊走在每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什麽都沒有了,我的古箏、靜儀的鋼琴統統不見。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搬去了哪裏,把房屋轉讓書交給劉之牧後,我就沒有再聽到任何有關靜園的消息,他不刻意告訴我,我也不問,因為不願也因為不敢。可是即使在加拿大,遠隔八千裏路雲與月,我也是做不完的噩夢,每個夢裏都有靜園,有時夢到它依然如故,有時又夢到它被迅猛而生的雜草湮沒,一片淒涼。醒來之後總是淚滿衣襟,原來心裏從沒有一刻放下過它。
  陋室空空如也,隻除開因為太久沒有人居住而留下的漏水痕跡,牆上一條條斑駁的水印子,像情人不忍別離時的眼淚。我撫摩著牆壁,內心五味陳雜,酸酸澀澀的感覺直往眼裏衝,屋裏雖然有種黴黴的味道,依然讓我流連往還,忘記時間。
  父親對我們三姐妹從不一視同仁,靜儀從小就被他送去學鋼琴,我和靜聆雖然不至於學的那麽高檔,但也都有學樂器,我學的是古箏,靜聆學的是長笛。父親是個愛附庸風雅的人,按他的規劃,我應該學小提琴,這樣方家三姐妹就都會一門西洋樂器。但我就是不肯讓他如願,選了古箏,雖然也並不見得真有多喜歡,到現在為止我會的也隻是一首《春江花月夜》。父親氣得好幾天不同我說話,或許我的倔脾氣也是不討他喜歡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我未曾想過,他為我們三姐妹的成長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金錢,他為這個家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我厭惡他對有錢人家的巴結態度,卻又一味天經地義的向他索取;我妒恨他對靜儀的偏心,便用叛逆的舉動去傷他的心,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沒有為他做什麽。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看看腕上的歐米笳,該走了,在這裏的逗留的時間已經早已超過計劃,我得回去那未完的喧鬧酒宴。可是真的舍不得走,明天靜園就要不複存在了,我在這裏生,在這裏度過優越的少女年代,這裏有我如斯多的淚水和歡笑,這裏也被我背棄,我怎麽能離開它?
  邁步出去時,看著一張張早已褪色的木門,耳邊又隱隱約約響起母親的輕笑:“靜園這種老房子沒別的好處,最好的地方就是門多。以後女兒們出嫁,多的是辦法向女婿討開門紅包,咱們撿紅包都要撿到手軟。”她說這話的時候,全家都窩在一起笑,是我貪心,竟然不知道那就叫做幸福。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們姐妹三個沒有一個在這裏出嫁,而可憐的母親甚至等不及看到任何一個女兒成為別人的妻子就已經撒手人寰。
  走到大門口,忽然聽到前方有簌簌響動,我睜大眼睛往前看,角落處站著一條黑影,我頓時寒毛豎立,血液凝固。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荒廢的宅子裏,還會有什麽人出現?我不相信鬼神,所以不認為那是方家的祖宗顯靈,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小偷劫匪,頓時隻恨身上的現金不夠多,怕他老羞成怒毀屍滅跡。
  他顯然也看到我,和我維持一樣的姿勢站著不動,我考慮著是繼續靜靜地站著不動呢還是慢慢蹲到地上拾起一塊磚頭自衛比較好。大概僵持了一分鍾左右,我的汗冷涔涔地流了下來,這一分鍾有一年那麽長,媽的,這人到底想幹什麽?
  他終於耐不住向我這邊走過來,我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現身在皎潔月光下,我的血液開始緩緩流動。嗬,竟是故人,那人亭亭玉立、膚若凝脂,不是方家老二是誰?美麗的方靜儀也在,原來今夜並不隻得我一個人在月下憑吊快要失落的靜園。
  她走到離我約一米處的地方停下,我們互相對視著,但是沒人開口說話,空氣裏像有火花在劈啪爆裂,我們兩人猶如要進行生死對決的武士。
  老天真是太不垂憐我,不想遇見的人今天見了個夠,先是夏單卡然後是她。
  我和靜儀的關係從小很微妙,是姐妹也是最大的競爭對手。
  外人都說方家好福氣,三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一個秀一個美一個嬌,我是那個秀。現在想起來,這個所謂的秀是接近時下所說的那種“氣質美女”,意思就是:的確是美女,不過主要是靠氣質取勝。多少有點安慰獎的意思。嬌的那個是靜聆,她五官秀麗但從小多病,想不嬌都不行。而靜儀是貨真價實的美,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要為她的風華喝彩。
  我其實也是美的,但和她相比就差了個檔次。女人到底膚淺,靚麗的皮相,是我嫉恨她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真正讓我有了摧毀她的欲望,是因為母親的過世。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悶熱的午後,她披頭散發地衝進靜園,不顧母親和靜聆也在座,一把抓住我的肩對我大吼:“方靜言,你這個卑鄙下作的婊子!”
  是的,她叫自己的姐姐婊子,而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你明知道劉之牧是要的是你,還要我去他的公司找他,你讓我出盡了醜!”她大哭。
  我遲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劉之牧說可以幫父親還清虧空的公款,但是他要靜園裏最美的一樣東西,最美的,不是靜儀是誰?怎麽會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心悅誠服地承認她比我美,才讓她去劉之牧的公司找他。但是她帶回來的訊息,讓我震驚得甚至忘記罵還她。
  “裝得和他勢不兩立,其實你一直在打他的主意……”靜儀哭得失去所有的風度,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那時我心裏有的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要得意,我什麽都知道,你和夏單遠……”她狠狠地看著我:“我要去告訴他,你根本不是什麽好貨色,你和夏單遠---我知道你們早上過床了,就在他的畫室裏!平常一幅賢良淑德的樣子……哈,我看過夏單遠為你畫的裸畫,姿勢還真是風騷漂亮呢!”
  她在氣急敗壞的情況下還能把這段話說得流暢順利,我懷疑她的準備工作並不是一天兩天,或許每次午夜夢回都在背誦它,以便讓它成為殺傷我的鋒利武器吧?同根姐妹相殘,現在回想起來不是不可悲的。
  當時我倒抽了口氣,來不及阻止,她已經像個瘋子似的一股腦吼了出來。
  我擔心地回頭望著母親和靜聆,她們是溫室裏的花,如今家裏亂做一團,沒有人可以撐起大局,我這個方家老大已經儼然是一家之主,我實在怕嚇壞她們。但還是晚了,母親詫異地望著我,然後麵色突然變成了詭異的潮紅色,她似乎想說什麽,喉嚨一直咯咯作響,卻終於什麽都沒能說出來,她慢慢靠著靜聆的身子往後倒。天地瞬時一片寂靜,我眼睜睜地看著靜聆手忙腳亂地動作,頭昏耳鳴,聽不到任何聲音。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溢血,她甚至沒來得及罵我一句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一直哭到山崩地裂,日月無光,她為什麽不聽聽我的懺悔?我一輩子都沒機會得到她的饒恕了。
  對母親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太可怕,丈夫虧空公款入獄,有可能是無期有可能是死緩;靜園要賣掉,不知道要麵對怎樣的流離失所;大女兒指使二女兒向男人主動獻身被拒絕;二女兒控訴大女兒和一個窮畫家上床,甚至被人畫到裸相。這些都是受傳統教育的她一輩子也不能接受的,脆弱的她實在無力再承受這些可怕的事實,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逃避,讓我和靜儀成為了罪人。我就那樣看著她在我麵前死去而沒有任何辦法挽回!她是帶著對我和靜儀的絕望過去的吧?
  醫生宣布搶救無效後,靜聆伏在母親身上痛哭流涕,我和靜儀隻敢站在病房外麵,我們都沒有臉麵進去看母親最後一眼。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進病房,然後把母親抬上擔架。
  我下意識攔住他們,莫名其妙地問:“你們要去哪裏?”
  其中一個衝我笑笑:“送去太平間啊,難道放在這裏占地方麽?”
  我“蹬蹬”倒退幾大步,中午我還和母親一起吃飯,到了晚上她卻要去睡太平間,這種事誰能接受?我拒絕接受!
  他們不理我,把我推開,徑自進了電梯,靜聆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麵。我怔怔地看著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的褂子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大塊油汙,有一個甚至穿拖鞋,麵孔也長得橫蠻粗魯,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醫院裏的人,倒有些像屠夫。我想,或許這一切都隻是個誤會?
  我終於沒跟上去,電梯門合上了,我靠在牆上發了好一會的呆,然後聽到地上傳來陣陣啜泣。低下頭,靜儀正蹲在我的腳邊埋頭哭泣,她也和我一樣不敢守在母親身邊,就好像我們是妖,而母親身邊卻有收妖的鏡。我們兩個都已經失去光明正大痛哭失去母親的資格,這樣看來母親生前最為疼愛靜聆還是有她的先見之明的。
  “靜儀,媽媽死在我們兩個手上。”聲音遠遠傳來,不像是我的語調,但的確是我在說話。
  “大姐……”靜儀抬起淚流滿麵的臉無助地望著我,從她懂事開始她就不曾叫過我大姐,她一直直呼我的名字,那天她叫我大姐。
  但是我沒答腔,又一架電梯“叮當”一聲在我們的樓層停住,有人探頭問:“下去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轉身走到樓梯間,一階一階地走了下去。我一邊下樓一邊想,我永遠都不能原諒方靜儀!新仇舊恨,她必須成為我報複的對象!
  我們的祖父是個精明的老人,他或許早就看出了什麽,去世的時候,他指明把靜園留給我們三姐妹,而不是父親。所以當父親出事的時候,我們還有靜園可以變賣,隻是當時沒人能一口氣吃下靜園這麽大的資產,我隻能找劉之牧。
  他很公道地按市價把靜園變成錢算給我聽,但這些還是不夠,我愁腸百結眼巴巴地望著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方家所有的親戚都找遍了,可是他們好像突然都不太認識我,就算是認識也變成了遠親。
  “靜園那塊地位置不錯,但是麵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很糟糕。如果想要發展,我還必須把周邊的地一起買下,並不合算。”他微笑著同我說:“不過我還是可以幫你,你父親那邊不夠的部分我也可以幫你補上來--哎,靜言,你先別太開心,有條件的,你得把靜園裏最美的一樣東西交給我珍藏,怎麽樣?”
  這是他的原話,我記得他當時笑得很和煦,溫文沉靜,像冬日裏的暖陽。然而不管表象如何,他畢竟是個在商場中摸爬滾打的人--他是個一等一的商人,早已被磨練得像隻狐狸精,自然不會做沒好處的事。據說我家曾於他家有恩,但到底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念念不忘地掛在嘴邊,隻是徒增笑柄而已。這種時候連所謂的親戚都不肯幫忙,更何況是什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世交?有人施以援手已經是天大的好事,隻怕家裏沒有讓人看得上眼的東西呢。給人一件東西,就必須收回一件東西,再公平不過了。直到現在,我都能夠諒解他以物易物的提議,雖然我是那個被換來的老婆。我並沒有那種從心底裏發出對他的怨毒,隻是有點--低人一等的難堪。
  那時我以為他要的是靜儀,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了出去,我知道靜儀肖想他已經很久,唯一對不起的是卡卡,可我真的沒想到結果會變成這樣。一切都不在我的計算中,救了父親失去了母親,真是個血淋淋的選擇!不管失去誰,都一樣讓我痛徹心扉,雖然他們最愛的都不是我。
  從母親過世起,我就明了我與單遠的出軌是永不可饒恕的罪孽,但這隻能讓我加倍地恨靜儀,把恨自己的那份也算進去!我說過,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母親頭七過後,我把靜儀、靜聆找來,靜園的房契就擺在茶幾上,另外還有一份我已經簽好名的轉讓書。
  我給她們兩個個選擇:放棄靜園的繼承權或者是放棄父親。
  靜聆聽了有些害怕,不安地扭動身子問:“大姐,不住靜園,那我們要住哪裏?”
  我安慰她:“你不用怕,我會安排好你。”
  她看了我一會兒,信任地在轉讓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我麵無表情地把轉讓書扔給靜儀:“我會照顧靜聆,但並不包括你。你自己要想清楚,簽了,你一無所有;不簽,父親要因你坐一輩子牢。”
  她麵色煞白:“你如果嫁給劉之牧,他總不至於不救自己的嶽父,我們無須搬出去。”
  我冷笑:“我嫁給他便是劉家人,助他人財兩得有什麽不對?不過你的寶貝鋼琴倒是可以搬走。”直到今天,我還在好笑,真是小心眼,那個時候還記掛著讓我不能釋懷的鋼琴。
  她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眼睜睜看著他坐牢。”
  我把腿交叉擱上茶幾,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又點燃一支煙,誇張得像黑社會的大姐頭:“你盡可以試一試,反正你已經害死母親,不在乎多一個父親。不過你最好想一想,這些年裏他最疼的是誰!連個房子都不肯讓,真是白養了狼崽子。”
  靜儀哭起來,撐著茶幾不肯拿筆:“你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也有責任……”
  但她還是簽了,這個罪名太過重大,沒有誰能夠背負得起。她簽字的時候手在顫抖,一臉悲愴,我一直冷酷地看著她,後來不經意間瞥到鏡子,發現自己的笑容和煦卻含著絲絲殘酷,怎麽會和劉之牧有幾分相似?我大驚,趕忙收斂。但我知道不管怎樣收斂,從看著靜儀牽下名字那刻起我就已經變了,變成了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很快把靜聆送出國,她走的時候惴惴不安:“大姐,你不要對二姐太凶……她隻有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你幫幫她。”靜聆的眼神純淨善良,我想如果我和靜儀的位置互換,她也會幫我說情。
  我摸摸她的頭頂,方家總算還保有了最後一個天使。
  最後她還說:“大姐,你也要對姐夫好一點,姐夫其實很愛你。”我不禁失笑,他愛我?他愛的是征服掠奪後的快感,小白兔竟然這麽幫著大灰狼說話。真相是劉之牧財色雙收,他不虐待我我就該萬幸了。
  時間過得真快,送靜聆上飛機的情景曆曆在目,一晃卻已經是一年半了,我與靜儀也有這麽久沒有見麵了。我們該說點什麽?
  沉默,一徑的沉默。久別重逢,大家似乎都無話可說。
  我皺起眉頭再抬手看看表,不行,真的得走了,離開酒店已經四十五分鍾,那邊現在可能已經在尋人。我轉身準備離開,不是怕麵對她,而是得為“劉太太”這個身份負責。
  靜儀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鶯聲嚦嚦,人美聲音都好聽,真是不公平:“你還有臉來?”
  我冷笑,要開戰了嗎?“你都有臉來,我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是你把靜園賣掉!”
  “可是你不要忘了,沒有你的親筆簽名,我沒辦法拿它怎麽樣。”
  “你……”她語塞,我的牙尖嘴利一向很出名。
  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我麵前:“我知道你想要我死,但是你看我活得不知有多好!”
  我淡淡地看著她,還是一樣沒變,光有張美麗的臉卻沒有會思考的大腦:“你活得好不好是你的事,同我有什麽關係?”
  她咬著唇,惡毒地笑起來:“我現在在姐夫的公司上班,你不知道吧?姐夫原來的房子給我在住,事實上我什麽都不用做,根本是姐夫在養活我!”
  我一震,的確是不知道,他說那是員工宿舍。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以前暗戀他的美麗女子聚集在一起,想要做個後宮嗎?我的心有些亂,看來我不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但是我裝作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他也養我,我是他太太,所以他得養活整個方家。而且……你既然知道我不會要你好過,不說也就罷了,我現在知道了還會讓你繼續留下嗎?”
  靜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打擊到她,因為我知道她的痛處在哪裏,愚蠢又高傲,認為人人都須得以她為中心,我從小就在琢磨她的弱點。
  她恨恨說道:“你到底想怎麽樣?姐夫公私分明,才不會信你挑唆。”
  我嘻嘻笑起來:“你自己也說自己什麽都不做,他這麽公私分明當然不會留下個吃閑飯的人。”
  靜儀氣得花枝亂顫,我又贏了,但是卻無心戀戰,一來是趕時間二來因為我心裏沒底,靜儀雖然不太聰明又衝動,但並不太會講假話,看來之牧的確是在照顧她,隻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發展成什麽樣了。既然不知己知彼,怎能百戰百勝?我得回去向之牧問個清楚。
  我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靜儀突然一把拉住我,:“你站住……”
  我猛地甩開她,心情浮躁用力非常大,但是我忘了腳下的不平整,高高的鞋跟讓我不能保持平衡,整個人都撲到地上,發出轟然巨響。剛摔下去的那瞬間我並不覺得痛,隻有一陣很強的震動感,過了幾秒鍾,手掌、膝蓋和腳踝的火辣辣感覺才蔓延上來,我慢慢撐起身子,發覺有液體一串串沿著額頭從眉毛上滴落,是血,我怔怔地看著它們一滴兩滴地滲入磚瓦裏,然後變成紅磚上一朵朵深色的花。
  真是倒黴啊,跌下去的時候竟然撞到插在碎磚上的玻璃。當年不知爬過多少次圍牆,閉著眼也知道哪裏危險哪裏安全,可能就是因為踐踏它的次數太多,讓它在轟然倒地後還不忘要給我一個訓誡,自作孽,不可活。靜園竟然這樣對我。它已經遺忘了自己的主人麽?我卻是忘不掉啊。在這堵圍牆下,我曾經怎樣溫柔地和一個高大男孩依偎過?老槐樹上密集清麗的白花又曾經怎樣紛紛揚揚落滿我的周身?
  靜儀看我跌得慘烈,走近一步,似乎也有點慌了:“你……要不要緊?”
  我沒抬頭,不想被她看見這種狼狽樣子,又有點怕她乘人之危殺人泄憤,隻能很強硬地說道:“少做戲,我不要你的假惺惺。”本來還想加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但終於沒說,她何嚐需要我的原諒,我和她同樣是個罪人。

  第四章
  眼角處突然瞥見一團由遠而近的光亮在靜園門口停下,是車燈。然後幾條人影迅速從車上下來,中間有個人似乎看到了我,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靜言?”之牧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他,血流進眼裏,視線頓時一片模糊,隻好抬手擦了擦眼睛,結果發覺手掌也在流血。很痛,我知道會很嚇人,血流披麵通常都是很能唬人的,但是我能感覺到傷口其實並不如想象的那麽深,也許隻是一道小口子。
  但別人並不知道。之牧是第一個被嚇到的,他眉頭深鎖,麵孔竟在幾秒中內變得毫無血色,臉上眼中布滿驚慌,接著便向我狂奔過來。他肯定沒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是一片不平的瓦礫,我眼看著他右腳崴了一下,踉蹌著差點跌倒,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我麵前。這麽狼狽慌張,我簡直認不出他。但他總算還能冷靜地在我旁邊蹲下,抬高我的下頜檢查傷口,又拿出亞麻手帕把流血的地方按住,不過我清楚感覺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呼吸也變得不規則。他的不疾不徐呢?他那貴族般的優雅呢?
  之牧這一分鍾的表情多過我認識他的兩年,原來他也會心痛的,我還以為他沒心呢。平日哪怕我和他在床上那麽親昵的時刻,他也始終維持著冷靜與自然,今天是我從認識他起唯一一次失態。他現在的傻樣子和一個普通墜入愛河,為妻子受傷心疼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我一直冷靜地看著他,疼痛並不會影響我的判斷,看到他如斯表現若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我就是個笨蛋。那忽然間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麽,他在愛著我嗎?不單是愛而且是深愛?有可能從結婚開始更有可能更早。他肯買下靜園,送靜聆出國,不擇手段地要我嫁給他,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愛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他藏得可真好。不過細想想,他當然不會讓我知道這一切,他是那麽世故強勢的人,他怕輸。愛情就像是對手戲,我們兩個都是精明人,算盤打得精,自然明白兩方對壘,先愛上的那個就是輸家的道理;不受控製愛上之後已經懊惱無比,又發現自己比對方愛得深,簡直是失敗中的失敗;最可怕是完全不能自拔後,卻發現原來那人心裏根本沒有你,隻能痛不欲生了。到最後隻求對方不知道自己深愛著她,保持僅剩的自尊,因為千挑萬選的愛人根本是個殘酷的人,會把愛變成一條鞭子爬到自己的頭上作威作福。這樣的愛情,誰撲過去誰就是一隻飛蛾。我完全理解他,若換做是我也同樣會這麽做,我和他在本質上很相似--驕傲又自負。可是這種愛情真讓人累,我們的職業都不是會計,為什麽要這麽銖兩悉稱?
  他緊緊地把我抱到胸口,含含糊糊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話,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這個遲來的領悟太讓我滿意了,流點血算什麽,從此之後,高高在上的劉之牧任我予取予求!原來一直輸的並不是我!
  和他同來的是張熹和夏單卡,張熹麵如土色,董事長夫人在他的地盤上走丟負傷,萬一被遷怒可算是無妄之災。夏單卡倒是很鎮定,緊緊跟到我們身後,眼神深邃也不知在想什麽。
  我覺得有點頭暈,但是慢,還有一個罪魁禍首沒有被逮到,怎麽舍得就此暈過去?
  我用目光尋找到有些惶恐的靜儀,清晰說道:“是她推我的,方靜儀把我推到地上!”
  靜儀像隻貓似的尖叫一聲撲過來,:“你這賤人!”
  之牧把我護在懷裏,喝道:“統統閉嘴,去醫院!”
  我悄悄看他,雖然麵色極力保持平靜但眼裏已是怒氣衝天,他走得很慢很費力,看來剛剛真是崴到腳了,我愉快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急診室裏,酒精引起的刺痛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呻吟著動了一下,有一雙手又把我按回去,我對他笑,他卻不理我,隻是問醫生:“怎麽樣了?”
  醫生說:“最好縫個一兩針。”
  我大驚,拚命掙紮:“不要,不要!”
  之牧壓不住我,歎了口氣說:“你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不會張牙舞爪。”
  我抓著他的手:“別讓我縫針,我知道傷口不深--你曉得,我還要靠這張臉討好你來混飯吃。”
  醫生忍不住笑起來,終於同意不縫針,幫我好好包紮,開了些藥,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傷口裂開碰水,否則就一定要縫了,我鬆了口氣。
  張熹他們還在誠惶誠恐地等在外麵,但是沒看到靜儀,看到我四處張望,之牧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我已經讓她回去了。”
  我哦了一聲,他變臉倒是很快,剛剛的焦急慌張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我不願留在醫院的急診室裏過夜,醫院裏那種獨有的味道刺激著我回想母親過世的情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淩晨三點回到了酒店,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床上,迷朦中感覺到之牧用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身,我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便墜入夢鄉。
  結果那晚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噩夢,可能是受了先頭的刺激,這次夢得更加離譜。
  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追趕,我拚命跑著,遠遠看到了靜園朦朧的輪廓,心中大喜。靜園的門大大地敞開,院子裏是一團的灰色,跑進去看見祖父正站在長廊上喂鳥,我向他求救他隻是不理;隻好又跑進客廳,父親和母親坐在那裏看電視,靜儀在彈鋼琴靜聆在讀英文,全家人都到齊了,但他們每個人卻都對我視若無睹,我急得去扯母親的袖子,卻抓了個空,跌倒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而這時那追趕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了。我害怕地拚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終於向我看了過來,臉上卻是茫然空洞,一點表情都沒有,然後突然泛出一種詭異的紅色,我那時才猛然想起她根本已經過世了,怎麽可能救我呢。不由得狂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麵,哭得歇斯底裏,之牧正撐著臂俯視我。我覺得羞愧極了,這兩年裏似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在他麵前,於是我做了個孩子氣的舉動,弓起身子用手環住頭,不肯看他。他輕輕撲上來要把我的手扳開,我閃身扭了一下想躲過去,但他不顧我的反抗,堅持把我的手拉下來固定住。
  “小心碰到傷口,會要縫針的哦。”他在我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似乎怕驚嚇到我。我們挨得很近,他的麵頰貼著我的,很快感覺到我因為停止不了啜泣而引起的輕微抽搐以及哽咽聲,他顯得有些詫異,於是把我像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懷中,嘴裏喃喃不知說著些什麽安撫的話。他的懷抱溫暖得很,讓人覺得舒適,我整個人窩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哭聲停了下來。他看我好一點便把我放回床上,我不禁吃了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讓他離開。
  “別怕,我不走,我去浴室拿條毛巾,你從一數到十我就回來了,乖。”他一邊說一邊扭亮床頭燈,看到光亮和他微笑的臉,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鬆開手。下床時聽到他輕輕哼了一聲,但是沒停步,迅速到浴室拿了條毛巾,然後回來小心翼翼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和汗水。
  我眨著眼看他,他坐直身子把我抱起來放在兩腿間,像搖晃嬰兒一樣搖晃著我:“寶貝,你夢見什麽啦?是夢到色狼還是夢到信用卡被刷爆?”
  聽他如常地開著玩笑,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許多,以前他並不曾問過這些,隻是給予我安慰,事實上我也不願意說,但今天……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冰涼的感覺太過真實,我猶豫著想說出來卻又有些害怕。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我把頭埋進他胸前,悶悶地說道:“我聽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這樣啊,”他一邊極溫柔地撫拍我一邊裝作認真思考:“那你就隻告訴我,讓我也進你的夢裏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好不好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他一直都是那麽強幹和鎮定,即使在夢裏也一定可以保護我,為我分擔一些恐懼,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看著我的表情,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真是個沒心肝的家夥。”。他伸手點了一支煙開始抽,我就著他的手也抽了一口,他馬上把手挪開,笑道:“小煙鬼,你現在可不適合抽煙。”
  我理不了他的嘲笑,吸口氣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以為他會繼續笑我,但是還好沒有,他隻是麵無表情地傾聽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述。
  待我說完,覺得又累又渴,他摸摸我的額頭,皺起眉:“好像有些發燒了。”喂我吃了顆藥又喝些水,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因為……我把靜園賣掉,我覺得內疚。”
  “少來了,靜言,你不是那種很多愁善感的人。對你來說,靜園再珍貴,也隻不過是棟老房子而已,你可能會為它的消失惆悵個一兩天,但決不可能因為它的緣故一直發噩夢。”
  “那你說是為什麽?”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這就是我要帶你回來的目的了。你一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需要些什麽,而且又固執得像頭牛,總認為自己什麽都是對的。”
  “我需要什麽?”我含含糊糊地問。
  “你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靜園,而是你覺得沒有了自己的家。”他吻吻我的頭發。
  “我有家啊,深圳、上海、香港、多倫多不都有我們的家嗎?”我不承認。
  他搖頭:“那不是家,那隻是房子。”
  我想反駁,卻又不太有力氣,隻能哼了一聲。他把我放到床上,我下意識地抓住他,他揉揉我的頭:“別怕,我不會離開你……隻要你不趕我。”
  我連忙搖頭,他似乎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保證會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也會給你個新家的。”
  我的精神不足以撐到讓我去理會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始終冷靜鎮定的聲音卻讓我徹底安心了,我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沉沉睡去,甚至忘記問他和靜儀之間究竟有什麽瓜葛。
  大概睡到十點左右我醒過來,之牧摟著我還在繼續睡。往日裏他都醒得比我早,所以我從沒有在床上仔細看過他,今天我發現當他那新月般的長睫毛垂下來時會遮住平時深邃的眼睛,讓他顯出真正的溫和無害。他是個真正的幸運兒,遺傳了母親漂亮的麵孔和父親的高挑個頭。我的公公,麵容說是一般都很勉強,甚至有一點難看,但無可否認他是個長情的老好人。他一生都隻有一妻一兒,雖然富有可以為他招來數打以上十八歲的小姑娘,但他鰥居十幾年卻從未動過續弦的念頭。我想之牧精靈的性情應該是像我那無緣謀麵的婆婆吧,一個賢良美麗的好女人或許可以讓人懷念,但卻決不會讓一個男人魂牽夢縈一世,她應該有她的獨到之處。
  之牧是父親的故人之子,據說劉家以前是個大資本家家族,解放前舉家遷往香港。但是因為當時之牧祖母懷孕,祖父不忍她舟車勞頓,他們這一支便留在了內地。文革時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之牧的父親偷渡到了香港,留下妻兒在內地相依為命。我們家是他們的鄰居,在當時的環境下,以他們的身份是沒有任何人敢親近的,一向膽小懦弱的父親卻不知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一直悄悄地接濟他們母子。(我一直琢磨著是不是因為之牧的母親特別美麗的緣故。)之牧的父親是個極戀舊情的人,他找到香港的家人後去了加拿大定居,但是卻始終沒有忘記留在內地的妻兒,局勢有所緩解後馬上回來把他們接走。可惜他的妻子並沒能享受到多久的好日子,幾年之後便在多倫多患癌症過世了。
  當然這些都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之牧走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印象。隻是聽說之牧的母親很喜歡小時候的我,經常稱讚我玉雪可愛,還送了我一塊劉家的傳家玉佩。
  成年之後再見到之牧,他已經頂著加拿大籍華人身份,回中國是為了投資,方家隻是他順道拜訪的對象。當時聽到他們談起這些年代久遠的往事,再想一想那塊玉佩,我的感覺很詭異,很像古小說裏的指腹為婚,而父親的態度好像很希望他能夠報答當年的恩情,娶我們三姐妹中的一個,這簡直讓我覺得顏麵掃地。而且我覺得他是那種說話尖酸刻薄不留情麵的人,所以那時我有多遠就躲他多遠,卻沒想到終是如了父親的願。外人看到的景象是王子與曾經有恩於他的長公主共結連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真實情況是公主被迫和番,痛苦下嫁,誰也不能指望一個被脅迫的女人溫柔款致、嬌柔羞澀吧?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著和夏單遠遠走高飛,因為計劃失敗而嫁給他。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痛不欲生,也不怎麽給他好臉色看,但日子久了也就終於認命了。多奇怪,我自認不是蕩婦淫娃,隻是現在的社會,變心無須理由,愛情卻需要條件。更何況,我與劉之牧的過往並不是一句簡單的愛與不愛就能夠說清楚的。
  如果沒記錯,有一個夜晚我的身和心都很靠近他。
  是母親過世的那個夜晚。
  那天從醫院大樓出來後,我的思維混沌,一片彷惶。該去哪裏?靜園還是單遠那裏?我都不敢去,世界之大,似乎已無我方靜言的容身之地。
  有一台車向我直直開過來,我不閃不避,心想撞上去也好,最好把我撞成個植物人,不用想事情,天天躺在床上除開吃就是睡。那輛車在我麵前嘎然停住,劉之牧從車上下來望著我,我也呆呆望著他。接觸到他的眼神,我原先漂來蕩去的心忽然好像有了依靠。我固然不喜歡他,因為他太精詐狡猾,但他也是強幹聰明的,這時候的我太脆弱,需要一個比我強的人來支撐。
  他慢慢走過來,伸手握住我,他的體溫一向有點低,但是比我好,而且他的手很鎮定很有力。
  “帶我離開這裏。”我小小聲地懇求他。
  他把我拉上車。我靠在寬闊的車位上坐好,大概是由悶熱的地方猛然進到冷氣十足的車裏,我開始不停地發抖,他看我一眼,伸手把車裏的冷氣關掉,又替我蓋上一件衣服。
  “靜聆打電話給我。”他的語調和平日一樣沉著:“我馬上趕過來。”
  在這個城市裏,我們有超過十位數以上的親戚,但靜聆竟然打電話給他。
  “她說什麽?”我問。
  “伯母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他回答。
  “就這些嗎?”
  “就這些。”他把著方向盤轉了個彎,這人連開車都這麽鎮定沉穩。“你無須想太多,人死不能複生,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忙碌。”
  又是我?為什麽又是我?我萬念俱灰。方家有三姐妹,得寵的不是我,為什麽到有事的時候是我去出頭?
  “你又想多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不語。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裏,事實上我也不在乎,那個時候我不在乎任何事,黃泉碧落,地獄天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他隻是把我帶去他的公寓,三房兩廳的房子,寬大舒適。
  我整個人都陷進客廳柔軟的沙發裏,一動不動,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不用移動。
  他從酒櫃裏拿了個古怪的瓶子,不知倒了杯什麽放到我麵前:“等一會,我去拿冰塊。”我想那應該是酒,趁他轉身,我已經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下去。
  聽到玻璃杯重重撞到茶幾上的聲音,之牧驚訝地回頭望我:“你知不知道在喝什麽?那是烈性伏特加。”
  一絲火線沿著我的口腔直進胃裏,我抹一下嘴唇:“我還要。”
  他在我對麵坐下來,看看我,又倒了一杯。我再一次仰頭喝下,然後自己伸手去拿酒瓶,再倒一杯。
  等我喝完第三杯,他按住我:“再喝下去,我要送你去醫院洗胃了。”
  一聽到醫院兩個字,我的胃裏開始排山倒海地翻湧,吞了口口水,我努力微笑著問:“真的隻是伏特加麽?我以為我喝的是工業酒精。”說完之後,我開始嘔吐。
  他一步搶上前把我拎了起來,直接拖進浴室,我毫不示弱,從客廳一直吐到浴室。趴在馬桶上,我一邊吐一邊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長發上也沾上汙物。那天沒有吃晚飯,我把胃裏能夠吐的東西全都吐出來,到後來隻是一陣陣的幹嘔,一輩子也沒有這麽狼狽過。
  我聽到之牧往麵盆裏放水的聲音,看我吐得差不多,他蹲下來把我的長發撩起問:“吐完了嗎?”
  我筋疲力盡地喘息著點頭,他把我拉起來來,看看我的一臉狼狽,然後毫不動容地把我的頭按進盛滿水的麵盆中。我尖叫掙紮,又被水嗆到喉嚨,那種感覺真是難受,溫熱的水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在我以為自己會被嗆死時,他終於把我拉起來放到幹淨的浴磚上,又拿了條大大的幹毛巾溫柔地為我擦拭,我像個木頭人一樣不動,隻是不停抽噎。擦完我的臉,他再繼續小心翼翼地擦幹我的頭發,然後打橫把我抱起來,一直抱進他的臥室。
  我在他的大床上躺好,他說:“睡一下。”
  我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好像在騰雲駕霧,但思維還算清晰,我口齒清楚地說:“我們一起睡。”
  他啼笑皆非地望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起身去拉他,但是頭太暈,隻好又躺下。他總算在我旁邊躺下來。
  我側過身子,摟住他窄窄的腰身,開始在他耳邊低語。我自問並不是個饒舌的人,但那天確實是喋喋不休,從來沒有試著一口氣說過那麽多的話。
  “上學前班的時候,媽媽下班順道接我放學,我一定要她抱。她很累,剛剛下班,送我回去後還要去幼兒園接靜儀和靜聆。但是我一定要她抱,不然就蹲在地上不肯走,靜儀比我小一歲,靜聆比我小三歲,為什麽她抱她們不抱我?她沒有辦法,歎著氣看我,眼神很無奈,最後隻好抱著我走。後來對麵走過來一個人,望著我很驚訝地說,這麽高的女孩還要媽媽抱,真是懶小孩。從那以後再沒要媽媽再抱過。”
  還有關於父親的,“靜儀才九歲就把她送去學鋼琴,那時候整個學校裏隻有我們家有鋼琴,同學羨慕得不得了,每個人都同我說,方靜言,你家有鋼琴哦。我卻恨得要死,鋼琴是妹妹的,我沒有份。有一天趁著靜儀去學琴,悄悄跑去把琴蓋掀開,新鋼琴特有的味道一下衝進鼻子裏,琴鍵黑白分明,還在上麵按了幾下,觸感像是叩動情人的心髒,很幸福。爸爸聽到聲音,高高興興跑出來說:靜儀你回來了?結果看到我,話語馬上改變,靜言,你要小心點別弄壞了妹妹的琴---我以後看到那琴就繞道走。”
  之牧一直很配合地聽著,有時候“哦”一聲,有時候說“是麽?”
  “最終發現全家最大的其實是爺爺,爸爸媽媽都有些怕他,因為我們住的是他的房子。他有一隻很會唱歌的畫眉,那是他最心愛的東西,為了討好他,我幫畫眉洗澡結果被它跑掉,他讓我在青麻石上跪了一整夜。為這事還寫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振翅不知去,隻剩空籠蕩。’那年隻有十歲,爺爺看了詩以後很開心,給了五塊錢,說我‘不辱方家’。我開心得很,馬上拿著橫財買了支三塊七的口紅。”
  有些事情隻記得一鱗半爪,我在說完之後發現不對還會回過頭來進行補充,反反複複,綿綿長長,不停地說。但是我不忘照顧他的情緒:“你煩了嗎?”
  “很有意思,你繼續。”他縱容我。
  於是我又開始,到後來實在沒話可說,我甚至開始談起夏單遠。
  “第一次見他,他穿煙草黃褲子,白T恤,騎一輛二八的舊單車,鋼圈擦得錚亮。我和卡卡放學回家,老遠看見他,她扯著嗓門連名帶姓地喊‘夏單遠!’他回過頭來對我們笑,牙齒雪白耀眼,笑容燦爛得像夏日裏最猛烈的太陽。”
  之牧哼了一聲,我沒聽清,問:“什麽?”
  他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麽!”
  他懊惱的樣子讓我笑起來,然後我繼續:“他的麵孔其實並不如他妹妹來得精致漂亮,但是卻很陽光。”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心像是常年不見太陽的陰暗湖水,隻有絢爛的陽光才能把我折射得波光粼粼。
  “我要的其實很簡單,為什麽大家都認為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我問他。
  他回答:“那你就應該相信大家是對的,因為真理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
  我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隻能皺眉看著他。
  他凝視我:“你該睡啦,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
  他的聲音那麽溫柔,溫柔得讓我心痛。我張開嘴,還想說什麽,他已經俯下身子開始親吻我。
  那是我和之牧的第一個吻,他的吻與單遠的截然不同。我和單遠經常吻得轟轟烈烈,難舍難分,但他的卻不是這樣。他的吻細細柔柔,卻深刻雋遠,好像一直要吻進我的心裏。我感覺到他輕輕咬著我的嘴唇,然後用濕潤的舌頭抵開我的牙齒,最後終於牢牢允吸住我的舌尖。
  我沒想到之牧這麽會接吻,我和單遠是第一次,兩個人都是青澀的小蘋果,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高手。那種沉靜而濕熱的感覺像一個夢似的包圍著我,我被一種潮水般的迷惘和驚恐熱情席卷著,時間、空間、天地萬物好像都已不複存在。
  “你看,”他推開我,低聲說:“靜言,其實你一點都不討厭我,為什麽不肯承認呢?”
  我還沒有恢複過來,傻頭傻腦地看著他,他拍拍我:“睡吧。”
  我乖乖地闔上眼睛,進入夢鄉。半夜裏不知為什麽醒來,朦朧中看到之牧在旁邊抽煙,小小的煙頭一明一滅,還有淡淡的煙草味,這個場景有著一種帶著魔力的撫慰力量。我安心地再次墜入睡夢中。後來我想,當時如果他要跟我做愛,我是不會拒絕的。那種感覺,甚至不能完全歸罪與酒精。
  第二天醒來,我馬上知道不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那麽舒服的枕頭,那麽細致的絨毯,還有如此寬大的床,決不是我房間裏應該有的東西。或許宿醉未曾全醒,但我還不至於昏到這種地步,把不屬於自己的好東西想成是自己的。
  然後我慢慢想起昨夜的一切,包括那個纏綿至極的吻。有許多人醉酒之後忘記所發生的一切,春夢無痕,像是老師寫錯的粉筆字,擦過就算,學生永遠不必記得。偏偏我是個怪人,酒醒後記性好得驚人,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深深鏤刻在心---甚至比平日裏清醒時還來得清楚。我很懊惱,為什麽我這麽倒黴?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能夠短暫失憶。
  我坐直身子,發現自己衣物完好,但胸衣的扣子是解開的。他竟然趁人之危!
  我一拍床鋪,大吼一聲:“劉之牧,你這個下流東西!”
  他施施然從外間走進來,看我像貞節烈婦一樣捂著上衣,不禁笑起來:“昨晚投懷送抱的可是你……你應該慶幸我突然意外地想做一個君子,否則我就要同情你心愛的男朋友了。”
  我才不相信他的動機如此高貴,於是反擊:“正人君子有解女士胸衣的癖好?”
  “你的胸脯是長得不錯,但還沒有美得讓我失去理智。”他慢慢地說:“我對神誌不清的女人沒興趣,但是你的胸衣像中世紀的盔甲,我不得不幫助你,免得你晚上尖叫擾到我的睡眠。”
  “你大可以去睡其他床!”我惱羞成怒。
  他溫和地說:“我也想。”
  我的臉頓時紅了,並沒有忘記昨晚是我拖住他不放。
  我不再說話,恨恨地扣好胸衣扣子,準備離開。
  他在身後問:“吃過早餐再走?要我送你麽?”
  我一言不發,腳步堅定,他也不勉強,但還是追問:“會缺錢用嗎?”
  我頓了頓,終於回答:“我自己想辦法。”
  “靜言,讓我給你一個忠告,自尊和任性是奢侈品,隻有富有的人才可以擁有。”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我疲憊的把手搭上金屬的門柄。
  “那我就給你一個建議好了,”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那個提議至今未變,五十年有效。”
  “最美的不是靜儀嗎?”
  “如果我要的隻是美貌,大可去收集仕女圖。”
  “可我不是一樣東西,我是一個人!”我“砰”一聲把門甩上。
  下電梯,走出他住的大廈,天開始下雨,一片暗淡的灰色。我四下看了看,放棄坐的士的打算,前路渺渺,還是能省就省的好。我一步一步走回靜園,劉之牧並沒有像小說或電視裏那種有風度的男士追出來堅持要把我送我回家--他任我離開,或許他早已預料到單槍匹馬的我走不了多遠。

  第五章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為一些必須做的瑣事忙忙碌碌,四處奔走。醫院、母親的單位、火葬場、看守所、律師事物處,有的地方我為了幾塊幾毛和別人拍桌子瞪眼,爭得麵紅耳赤;有的地方又點頭哈腰,卑膝得自己都想唾棄自己。整個人變成一把繃緊弦的弓,常常想這樣的日子真的沒有辦法再過下去,但又對自己說:忍忍忍,一切都會好起來,麵包牛奶總會有的。有時想我比忍者神龜不過少一個硬殼,於是狂笑不已,笑過之後又覺得一片悲涼。要處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靜儀和靜聆卻像是兩尊貴重花瓶,派不上一點用場,所有的爛攤子由我一人收拾。最可怕的還是錢的問題,家裏的現金所剩無幾,銀行帳戶也早已被凍結,捉襟見肘,我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那天同劉之牧說自己會想辦法,隻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之詞,我沒有任何辦法可想。我那年剛剛從一所二流大學畢業,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吃住都在家裏父親還會給零花錢,日子過得風花雪月,從出世起到現在哪裏這麽淒楚過?
  我變成家中的權威,靜儀見了我戰戰兢兢,就像耗子見了貓,這種威風八麵的感覺我想了好多年,如今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而靜聆每句話的開場白是:“那時候……”我讓她閉嘴,我不許任何人幫助我回憶過去,那隻能讓人軟弱,現在麵對的是一場戰爭,唯一的指揮人是我!
  很久沒有見到單遠,有天我們約了見麵,多麽希望能夠從他陽光般的笑臉裏汲取一些力量,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那麽不安,甚至比我還要惶恐,他哪點可以幫到我?連不要錢的勇氣都不能給我。
  但他也和之牧一樣給了我一個提議,“我們一起走吧,靜言,我們去北京,那裏不會有人認識我們。”他一直想去北京,那是個藝術家聚集的城市,還有他認為最神聖的藝術殿堂。
  我也有些心動,去到北京,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們或許會過得很好,可是……就這麽走?把父親丟在看守所裏不管?把靜儀靜聆丟下?把靜園也丟下?
  “你留下來,幫不上任何忙!隻會讓你徒增傷心!”
  “你放棄靜園的繼承權就已經是問心無愧了,你還能怎麽樣?去賣身嗎?這個責任重大,你擔不起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說得對,可是……
  “你真自私!”我低低像是在耳語,我和夏單卡是高中同學,愛上夏單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他:“而且冷酷!”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私又冷酷,可是我愛你啊!”他痛苦地抱著頭,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
  我覺得我們兩個像是電視劇裏的悲情男女主角,說愛字時像快打烊的超市裏降價麵包般廉價。但是我催眠自己,抱住他的腰:“我也愛你,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真是誇張,但我必須這麽做,讓一切背叛和逃避都以愛情來做理由,這樣我的罪孽似乎可以變得天經地義。其實我真實的想法是,憑什麽要我背負起這沉重的桎梏?我不要再挑這擔子,反正我也是個自私的人,何不幹脆自私到底?
  愛情,多少罪名借汝之手而行!我們約好晚上九點在火車站碰麵。
  “靜言,你一定要來!”
  我點頭:“好!”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問道:“萬一我沒來呢?”
  “如果你不來,我就明白你的選擇了,這個城市還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呢?我會一個人走的。”他淒然說道。
  我很疑惑,就是說無論我走不走,他都是要走的,他到底是為我而離開還是為自己而離開?我到底算什麽?但是我不準自己想太多,有的時候糊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得越多越不對勁。
  我回家動手收拾行囊,又打了個電話給劉之牧,告訴他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但是如果他收購靜園時需要簽名公證,我會馬上趕回來。
  他並不問我去哪裏,也不問我跟誰去,倒是問我行李多不多,需不需要他來送行。我一口謝絕,借口早已想好,母親去世心情不好,想要出去散散心,三兩天就回來。他笑了笑,把電話掛斷。
  但是十分鍾後,他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我深深有一種作賊被抓的感覺。
  “靜言,你真把我當傻子嗎?”他靠在門扉上微笑著問我。
  我惱羞成怒,他憑什麽做出這樣的神情?我又不是他紅杏出牆的老婆!
  “你知道什麽是愛情嗎?”我問他,又馬上自問自答:“當然你這種奸商是肯定不懂這些的,你的眼裏隻有錢。”
  他把門關上,想起那晚的吻,我頓時心生警惕:“你要幹什麽?”
  他聳聳肩:“我隻是不希望你在靜儀和靜聆心目中形象受損--你接下去說。”
  我很覺得有些沒麵子,但是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在《純真年代》裏,男主人公說如果女主人公在船行到燈塔前回頭,他就要給自己一次機會,放下一切和她私奔。結果他沒有做到,直到二十六年以後他還在後悔。”
  “所以呢?”
  “我不能讓這種遺憾出現在自己身上。”
  “這就是你拋下自己責任的理由嗎?”他的眼睛似乎已經看穿我。
  他那一切了然的眼神讓我打了個冷顫,知道沒辦法再對他有任何隱瞞,於是我坦然說道:“沒有人讓他去犯罪,他擅自挪用公款,所以必須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如果能幫到他我會盡力,可是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我不是魔術師。”一口氣說完後,我閉上眼睛,等著雷從天上打過來把我這不孝女劈死。
  他一聲不吭,走到我旁邊把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袋拉鏈打開,然後把袋子裏所有的東西統統往外倒,一樣樣審視:“阿帝達斯……耐克……還有一件寶姿,這裏是……你的寶貝相機,新款的佳能Eos係列……嘖嘖……”他發出尖銳的咋舌聲,回過頭看我:“你以為他為什麽會做錯事?因為有你這樣的女兒,不幸的是他還有三個。”
  他一槍命中靶心,我強作的鎮定再也派不上用場,當時便徹底崩潰,捂著臉沿床沿滑下:“你到底想怎麽樣?這些根本不關你的事!”
  他蹲下身子,拉開我的手,讓我與他平視:“靜言,你一直都像個孩子一樣無畏任性,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有時候甚至不惜用些不懷好意的小手段,但你怎麽樣都是個敢做敢當的人……你有一種很任性的勇敢。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性子,如果連這些都失去,你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仇恨地看著他:“勇敢地去做你的妓女嗎?”
  他竟然不生氣,微微笑了笑:“總算你沒有罵我禽獸。”
  “為什麽是我?”我喃喃問道。
  “為什麽不是你?你外表秀麗內心卻很叛逆,聰穎有韌性而且不太善良,你具有一個商人妻子的絕佳特性。再說,”他笑了笑:“你知道麽,我母親過世前還一直掛記著你呢。”
  “但是我們互相都不愛對方!”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說的是本世紀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用愛來維持婚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為了愛情,為什麽一個人要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
  “為了你無可選擇的利益。而且……”他帶著一種玩笑的口吻繼續說道:“誰說世界沒有奇跡呢?就算真的沒有,我也想賭賭自己的運氣。”
  我思維混亂,已經不能完全明白之牧的話。
  他屈尊地在我身邊席地而坐,慢悠悠地掏出煙來抽。看著他,我歇斯底裏地哭起來,捶了他幾拳,再恨恨地把鼻涕淚水都揉到他昂貴的比亞焦蒂襯衣上。最後我從他手上把煙搶過來抽,被嗆得再一次流出眼淚。讀高中的時候,我和卡卡經常躲在房間裏偷父親的煙抽,但隻是好玩。我真正的煙癮是從那天開始的。
  他的話冷酷傷人,可是我知道我是不會去北京了,我沒辦法可恥地把這爛攤子丟下,我不能跟夏單遠一起離開。我愛他,現實卻逼我放手,或許跟他在北京會很快樂,但是伴隨而來的內疚也會讓我痛苦一輩子,我不能用畢生的痛苦去買一小段時間的快樂,到時候愛情會變成一種折磨,隻怕更要生不如死。人為什麽總要選擇自己不願意選擇的事?那次的選擇對我來說像一個馬上就要在沙漠中渴死的人,麵前卻擺著一杯摻有砒霜的水。我是帶著毅飲砒霜的悲壯心情出嫁的,新婚之夜我想:嫁給他而被迫與單遠分離,就是上天讓我們共同為母親去世所擔負的十字架吧。
  回憶到這裏,我不由得歎了口氣,用手指尖輕輕觸摸之牧的臉,心情複雜。他一向深沉,有那樣的機會自然毫不猶豫趁人之危,得償所願。我由方家大小姐一躍成為劉太太,本來以為自己會恨他直至天荒地老或者死於這場沒有愛的婚姻,但似乎也沒有。人的生命力其實是很強,哪裏可能因為這麽點事就痛苦致死?既然死不了,就得繼續活下去,命運總會送你另一個環境讓你生存,我開始認份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而且做劉太太其實並不是件太痛苦的事,他待我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幾乎可以說是縱容的。
  這點從他由我自主選擇定居城市就可以略見一斑。
  自之牧做主把事業重心轉移至中國開始,他便正式接替公公的位置。總公司設在香港,上海和深圳的分公司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結婚前,他過著的幾乎是空中飛人的生活,按理說婚後我們該在香港長住,可我打死也不肯。我的理由很簡單,語言不通而且那裏的生活節奏太快,讓我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空氣亦不清新。之牧的評價是:胡說八道,極度幼稚,但不管他如何百般規勸,我就是咬牙不點頭,最終我們選在深圳長住,這裏離香港很近,氣候舒適,不像香港那樣節奏快得令人接受不了,卻又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城市。還好我們的住所距離他的公司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隻是苦了每日送他往返的司機。他與我約法三章,如果太忙不能及時趕回我必須去香港“陪宿。”
  我納悶,但是心中隱隱有一絲竊喜:“是怕我紅杏出牆,或是擔心我被人勾引?”
  他回答:“這點倒是可以放心,你的姿色做到這點還不太容易。”
  為此氣到差點內傷。
  之牧雖然在很多地方都表現得唯我獨尊,但其實並不完全是個令人討厭的大男子主義者,生活上很多事情都與我有商有量,而且很大部分尊重我的建議,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
  當婚姻的緊張感和新鮮感過去後,我開始覺得無聊。我曾經是個有理想的人,這段婚姻卻改變了一切,雖然以前的生活已如幻影般破滅,但既然已經做了選擇,我就必須有自己的新生活,我希望有一份能夠充實自己的工作。
  第一選擇自然是之牧的公司,薪酬優厚、製度健全,而且我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板娘。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
  “靜言,你最好放棄這個想法,這是不可能的。”
  我頓時沉下臉:“我還以為你是個開通的人,原來你也和其他人一樣怕自己的妻子拋頭露麵給人家說閑話!還是你怕我不安分做你的老婆?”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慢吞吞地說:“人家說什麽,我向來都是不太理會的。你要去工作盡管去,決定權在你,我可以給你充分的自由。我也不相信你去找個工作就能鬧出什麽天大的事來,孫悟空再厲害也有降他的如來,你以為你鬥得過我?我隻是不歡迎你來我的公司。”
  “為什麽?”我為他的形容詞差點咬碎一口牙齒。
  “理由很簡單,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決不會因為某個人的身份而在公司裏特別厚待於她。你考慮清楚,如果你能保證不會把私人感情帶進工作裏,你就去。但我不允許公事破壞我的私生活。”
  我瞪著他,心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卻不得不仔細考慮他的話,他總是那麽一針見血不留情麵,說的又都是事實,能真正理性地做到完全公私分明的女人的確不多。由這事,我也再一次明白自己的丈夫是個相當理智的人,他有他的規矩底線,不會讓他的女人有恃寵而驕的機會,若想把他當作以前千依萬順的小情人操縱指揮,隻能讓自己碰一鼻子灰。
  可是一腔熱血怎能就此罷休?我開始積極地向外廣投應征信,深圳精英眾多,合適的工作並不好找。我好歹也是大學本科,總不能去餐館當小妹。高不成低不就,一個月下來,隻收到兩份回函。
  一份是鹽田港的一家公司,那裏離我的住所差不多有五十分鍾車程,中間還要轉車兩次。我有一台嶄新的白色佳美,可是打一份三千塊的工,卻開著價值四十萬的房車,縱然別人不說什麽,自己也覺得不不可思議。隻好選第二份,離家很近,坐中巴五分鍾就到,是一家國際連鎖大型超市裏的值班經理。
  那天晚上吃飯時得意洋洋地告訴之牧這件事,我相信自己的眼角眉梢都寫著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字樣。
  “決定了嗎?”
  “當然!”我驕傲地抬高下頜。
  “那就去吧。”他開始低頭喝湯,不再對這件事情發表任何評論。
  經過三個星期的艱苦培訓,我正式走馬上任。三個月的試用期裏隻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薪水,嘴裏和其他新進同事一起罵著這是老板不人道的剝削,心裏卻甘之如飴。總算有了一個向劉之牧示威的機會,而且這還是我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呢。
  上班前一天,我們又一起晚餐。碗筷被我敲得叮當作響,心裏已經在興奮地盤算如何使用第一次的薪水。之牧隻是微笑不語,我想到時候一分錢也不花在他身上!越發得意,好像自己不是去打工,而是領六合彩。我的笑容持續擴大,甚至開始敲桌子。
  之牧終於忍不住:“太座,雖然終於有人賞識你的才華讓你很開心,但請不要得意忘形,讓你的丈夫安穩吃完飯好麽?萬一有一天你不幸被炒魷魚,還得靠我養家糊口,對不對?”
  我對他吐吐舌頭,興高采烈跑去房間為明天做準備。
  第一天的工作很緊張,但相安無事,隻是覺得很累。
  可是第二天就出了狀況。
  快到下班的時候,前台傳來吵鬧喧嘩聲,熙熙攘攘圍著些人,我忙走過去。
  原來是一位中年太太在投訴,她身材健碩,高大威猛,嗓門也很嘹亮,一個勁地嗬斥:“你們這樣做是在欺騙消費者,我一定要向媒體揭露!”
  事情其實很簡單,她在商場買了一瓶正在搞促銷的洗發水,按理應該獲得一份禮品。但是待付款以後,專櫃小姐發現禮品已經送完,隻好請她等禮品下次送來時再過來取。憑心而論,專櫃小姐的服務態度的確不太好,換做是我可能也會生氣。但是一山還比一山高,她碰到態度比她更惡劣的人,因此提議被一口回絕。
  “過幾天?十幾二十塊的東西,還要再浪費我的時間精力跑來這裏?有沒有搞錯?”
  我想一下:“那不如這樣,您留下電話、地址,等廠家送來贈品,我們再打電話通知您。如果您住在市區內,我們或許也可以派人給您送去?”
  “笑話!等送來的時候!我怎麽知道你們什麽時候送過來?一個鍾頭還是十天半個月,我可是很忙的人,難道天天坐在家裏等你們的電話?”
  我也有些生氣了,這人好不講理,圍觀的人開始增多,為了息事寧人我說:“那您跟我一起進來辦公室吧,我們看看怎樣協商,好麽?”
  “我才不要去什麽辦公室!你們人這麽多,誰知道你們要搞什麽鬼?”她戒備地看了一下四周保安:“事情再簡單不過,你們把我該得的東西給我,我馬上就走人。”
  我皺起眉:“問題是贈品現在已經送完了……或者您願意退貨,再去我們其他分店看看?”
  她大力地用肥厚手掌一拍大理石台麵:“你這是什麽意思?已經付錢的東西讓我退?你以為我沒錢麽?”
  我心想,你有沒有錢關我屁事,你就是窮死我也不會打發你一毛錢,但是麵上依然帶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忽然靈機一動,我招來那個專櫃小姐:“贈品是什麽?”
  “是我們公司的另外一件產品。”
  “櫃台上有出售嗎?”
  “有。”
  “那好,”我說:“你馬上拿過來給這位小姐。”
  專櫃小姐很為難:“櫃上的商品已經入帳,按商場財務部門規定,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拿出來,除非付錢買。”
  我果斷地說:“你先拿過來,我給你簽個字。等你們的贈品到了,你再補上去。”
  她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去了。結局是皆大歡喜,胖太太翩然離去,圍觀的人群散開,目睹我解決問題的保安也向我點頭,我心花怒放地回到家裏。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之牧,等著他的稱讚,他卻皺眉:“靜言,你處理得不妥當,恐怕會有麻煩。”
  “怎麽可能?”我莫名其妙:“顧客就是上帝。我不認為當時還有其他解決辦法。”
  “外資公司最忌諱帳目不清,無論什麽原因,你一個剛進公司兩天的新員工公然違反財務製度絕對是錯誤的---千萬別期待得到表揚,事情不會像你想象中那樣簡單。”
  我聽到批評開始翻臉:“那我倒想請教,如果換做是劉董事長,在那種情況下會怎麽處理?”
  他對我的惡劣口氣並不介意:“那個牌子的商品還有其他促銷品嗎?”
  我想了一下:“好像有。促銷品分三等,價值分別是20、30、40,當時缺的是30塊那種。”
  “二三十塊的東西也要力爭的人,通常是愛小便宜又要麵子的人。你為什麽沒想過和專櫃小姐商量,把貴的那件促銷品給她呢?那樣她既有麵子又占便宜,何樂而不為?廠家搞促銷,送出大量促銷品,為的是回饋客戶和帶動消費者,對你的做法他們隻會感激你為他們維護聲譽。但是現在,你簽名從商場不付錢拿走貨品,性質就完全不同了,懂嗎?”
  我傻了眼,這麽簡單的事怎麽想不到?但我還是嘴硬:“不管你怎樣潑我冷水,我是決不會放棄的。”
  他無奈地點點頭:“我拭目以待。”
  劉之牧料事如神,第三天的工作我沒能堅持下去。隔著辦公桌,上司冷冷要求我寫一份當時的事情經過,另外按照公司規定我還必須被課以貨物十倍的罰款。我什麽都沒寫,走進更衣室把製服脫掉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之牧:“你的老婆失業了,請她吃飯如何?”
  他在電話那邊失笑,勉為其難地說道:“如果吃得不多,我可以考慮。”
  在餐廳裏我不住抱怨:“上司在培訓時明明對我最好,誇我聰明上進,還因為大家同鄉的關係,不止一次暗示以後要給我肥缺。”
  之牧奇道:“這你也信?孩子氣!人心隔肚皮這話沒見過也應該聽過,看來以後你還得多多長見識才行。”
  我撂下刀叉:“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冷嘲熱諷?難道這樣可以使你更加信心百倍嗎?像你這種含著金湯匙出世的人,當然沒必要受這種窩囊氣。”
  他瞟我一眼:“我十二歲開始就騎自行車在社區裏送牛奶報紙,大學以後的學費也是自己賺的。你說我有沒有受過氣?我可不是那種一受氣就會跑掉的人。”
  我沮喪地看著他說:“是,你是無敵幸運星、詹姆士邦007,上天入海無所不能,但我隻是個普通人。”
  他也放下刀叉,優雅地拿過餐巾擦拭一下手,然後拍拍我的手安慰我:“其實作為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新人,你的表現已經難能可貴,你的反應很敏捷,欠缺的隻是經驗和試煉。”
  我鬆了口氣,不管是真是假總是個正麵評價,我模仿他的口氣依樣畫葫蘆:“雖然你料事如神,足可以去外麵擺攤賺錢,但是也讓你的妻子安穩吃飯好麽?她心情不好又吃不飽的話便會亂發脾氣,到時候受苦受難的可是你。”
  於是大家一笑了之,從此不再提起此事。任性這種東西是非常矜貴的,如果不是吃準有人為你收拾殘局,哪個敢由著性子做事?如果不是仗著劉之牧撐腰,我又哪敢那麽大膽拍屁股就走人?
  經此一役,我放棄找工作的宏偉打算,開始仔細琢磨怎樣成為一個商人妻子。寒窗十幾載,原來我唯一的工作是做好劉太太,然後發現這裏麵其實也是大有學問,做情人或許是越漂亮越好,要坐穩原配寶座需要的卻是頭腦,美貌倒好像成了其次。
  我抱怨:“現在的學習計劃比讀書那時還重。經濟、政治、人物、時尚每樣都需要涉獵。”
  “但是我看你如魚得水。”他溫和地勉勵我。
  是的,我真的很能融入這種生活,好像天生我就該生活在這種地方。曾經看到西餅屋做糕點用專門的模子,壓一壓就是一塊漂亮的餅幹,而劉太太這個模子似乎是專為我量身訂做,甚至無須做太大的修改,雖然偶爾厭煩,但依然快樂的身不由己。
  “我接受能力一向很強。”
  “你為什麽不想想是我打造了一個適合你的環境?做劉之牧的太太,無須像其他人一樣去適應社會,你要適應的隻有我!”
  我心內震撼,原來我的價值不過如此,於是忍不住出言諷刺:“那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對你我一向如此。”他理所當然地解開我的睡衣帶子,用嘴唇一寸一寸熨燙我的肩,我的肩上有一隻彩色蝴蝶文身,衣裳褪盡便見端倪,他問我:“靜言,你的肌膚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這麽完美的皮膚上怎麽會有瑕疵?”
  我冷冷地看著他,他所見過最美的?他到底見過多少個女人的裸肩?婚前又到底有多少個女人?我不知道也沒有問過,甚至連婚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清白。他的隱藏麵太多太多,如果非要絞盡腦汁了解一切,隻怕會要累死,而且我也並不太在乎,我們之間的主動權從來就沒有一刻操縱在我手上過,我隻要能夠保有自己的心就不算輸得太徹底。愛一個人恨一個人都太麻煩,我不希望被這種激烈的情緒所左右,保持冷靜淡然就好。
  再說我又有資格要求什麽?我肩頭的美麗蝴蝶不也是為另一個男子刻上去的麽?在十八歲那年,與單遠的愛情是我生命的全部,小小女生為了博君一笑,便是流血疼痛也算不得什麽。愛情如此偉大,讓我奮不顧身,婚後這樣東西卻變得什麽都不是,它已經自我的生命中淡化,不留痕跡。雖然午夜夢回,初戀情人的名字仍然能夠讓我的心髒不自主的抽痛,那個與我相約私奔卻被狠心拋棄的男孩將是我一生的痛!
  匆匆的也是將近兩年的時間了,這段時間裏,我與之牧之間的氣氛很微妙也很難形容,當然並不是沒有親昵的時候,尤其在外人眼裏,簡直是情深意篤、你濃我濃。其實私下裏我們都明白,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在相互算計著,悄悄地、密切地審視對方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所間表達的意思。我們兩個像是在演戲,這並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我不是一個優伶,他亦不是一個戲子。也許經過多年商場的曆練,他已經很能習慣把婚姻也當作是一項戰鬥,可我還沒能和他一樣修成正果,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累---特別是在一直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不過經過昨晚,我想沒準沒那麽糟,他也許是愛我的。
  之牧緩緩睜開眼睛,我的手還停留在他唇邊,他順勢咬了一口:“精神養好了,一大早就想勾引我,劉太太?”
  我“啊”的一聲縮回手,昨晚手掌被擦傷的地方還在刺痛,他馬上撐起身子審視我額上的傷口,惋惜地說:“我原打算陪你一起去靜園的……隻是沒想到你會那麽心急。可能會留點小疤痕……不過,”他的笑臉一收,又帶些揶揄諷刺繼續說道:“這也算是為你出人意表的行為留下個紀念吧。”
  我不語,男人就是這樣,昨晚我們多麽親密,一到早上就變臉,還沒下床呢,灰姑娘變身也沒他快,男人隻有在枕頭上時對女人最好。
  他掀開被子,撥了個電話讓餐廳給我們送早餐上來,起身的時候突然低聲說:“Shit!”
  我抬頭,看見他皺著眉又坐下來:“怎麽了?”
  他把右腳搬上床,我也驚呆了,他的整個腳踝一片青紫,而且高高腫起,簡直像個饅頭,我馬上想起他昨晚崴到腳,隻是沒想到竟然這麽嚴重。
  “怎……怎麽會這樣?”我結結巴巴地問。
  “昨晚我順便讓醫生看了一下,沒什麽大礙,可能扭到筋。”他吩咐我:“口袋裏有藥,你幫我拿過來。”
  我內疚地照做,又找來棉棒幫他輕輕塗藥:“你昨天怎麽不上藥?”
  他瞪著我,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忘了!”
  我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三十二歲老成穩重的劉之牧這時候像個鬧別扭的孩子,我頓時心情大好地拍拍他的麵頰。
  他豎眉作勢要打我,卻也忍不住跟著我笑起來:“老天,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與共,真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們笑成一團,他沒有問我為什麽會在靜園碰見靜儀,也不問到底是不是她把我推倒,我倒是很想主動提及這些,可又實在不願意破壞我們之間這種少之又少的溫馨氣氛,終於還是忍住了。
  快到下午,張熹帶了司機來接我們,我扶著之牧坐在後座。車在新修的柏油路上穩穩飛奔,我們要去哪裏?我疑惑地望著之牧,他氣定神閑,又擺出一幅世界都在他手中掌握的樣子,我也懶得問了,反正他總是那麽有主張心思又很難猜。
  張熹坐在前坐頻頻回頭,支支吾吾很想說些什麽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麽事就說吧,張總。”我能看出來,自然瞞不過之牧的眼睛。
  “是這樣的,”張熹咳了一聲,又看看我:“方靜儀今天一直都沒有來上班,也沒有請假。”
  “方靜儀沒有來上班?她在公司是什麽職位?”之牧似乎不在意地問道。
  “她是行政部的秘書。”
  之牧開始板臉:“那麽她的頂頭上司是行政部長吧?張總,你覺得這事該歸你管,而且還有必要讓我知道麽?我可不知道公司現在這麽清閑。”
  張熹低頭不敢吱聲,之牧又說:“公司有公司的製度,不管什麽人違軌,哪怕是我的小姨子,都按製度處理。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有透明化管理模式的公司,你有資深經驗,這些不需要我教吧?”
  張熹挨了罵,我的心情也不輕鬆,他是刻意做給我看向我表示他與靜儀之間的清白嗎?如果是,他為什麽不親口告訴我?我用手撫弄著長發,把臉轉向車窗外麵,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心裏卻是沸沸揚揚。
  “在想什麽?”他轉過來問。
  我自然不會說實話,“想我們要去哪裏。”我回答。
  “靜園。”他看著我,嘴角漾起一抹神秘的笑。

  第六章
  我給靜聆寫信:“靜聆你相信麽?我竟然又一次看到了靜園,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的車開去市裏最有名的一個別墅區,那個住宅區依山伴水能看到很好的風景。門前有守衛向我們的車敬禮,穿過花園上斜坡在靠裏的那幢別墅上我看到了久違的靜園的匾額。那塊老舊的匾已經重新漆過了,顯得很光鮮,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能不認識嗎?看了二十幾年了的隸書,方家唯一的一個官,高祖父的親筆字。
  電動的鏤花鐵門緩緩開啟後,我們的車駛進去。之牧牽著我的手下車,他走路一瘸一拐,我用身體撐著他。我們是在花園裏下車的,多奇怪,花園不用五色鵝卵石而是用青麻石鋪成,花園對麵是一條長廊,和記憶中的靜園一模一樣。午後下過一場小雨,空氣清新,有水珠自旁邊的樹上滴落。樹是那棵疤瘤交結的槐樹,它被移到這個美麗的園子裏開始它的新生。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這一切,之牧很得意:“最喜歡看你這種傻樣子,像個沒心機的孩子。”
  “這是我們的嗎?”
  “是啊,是你的新家,我說過要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他點頭。
  “可是我怎麽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還是很驚訝。
  他簡單地說:“我們的婚事訂下來後就買了這房子,然後一直在找人布置,原來的東西我吩咐他們都留著,他們做好效果圖以後再傳給我確認。對了,你的古箏也還在,我已經換好新弦了。”說得輕描淡寫,但是中間的複雜之處不用腦子也能想到。
  我有些哽咽,不再說什麽,用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默默送出我的感激,他對我竟然這般的好,金錢固然派上很大用場,但更難得的是他肯用這片心。有無數人費盡心思想贏得他的歡心,可他竟然如此討好我。
  我激動地寫道:“靜聆,你畢業打算回國麽?如果你回來,會發現你的新家比靜園更美麗。我和之牧不可能在這裏長住,以後你是靜園的主人。”
  我喋喋不休地告訴靜聆新的靜園如何如何,三層樓的別墅,花園裏的藤製秋千,大到可怕的華麗客廳,黑色大理石地板,絲絨地毯和同係列的窗簾,天花板四周有小小丘比特持箭的浮雕,我用了差不多一千文字和眾多華麗辭藻去形容之牧的大手筆以表達我的喜悅。把信發出去後,自己都覺得很虛榮,不知道靜聆怎麽想。
  靜聆感染到我的氣氛,也是喜氣洋洋,但回信還是有些囁嚅:“大姐……我的房間不要布置成粉紅色好麽?”
  我很驚訝:“你怎麽知道我的想法?可惜粉紅色浴缸國內不太好找,隻能訂做。”
  “粉紅色好像太孩子氣,我今年就滿二十二了。”
  二十二?我幡然醒悟,靜聆竟然已經二十二了,她上飛機那天好像剛好是二十歲的生日。過得最快的就是時間,或許這讓老人惶惶,卻讓一個少女開始成長。
  “大姐,你千萬不要為了母親的事對我心懷愧疚,我隻希望能看到你幸福。說實話,你幸福嗎?”
  我有些遲疑,但還是回信:“我自然是幸福的,你姐夫雖然精刮,但對我不錯。”不管願意與否,他已經為所欲為地闖入我的世界,我的幸福已由他掌握。
  她鬆了口氣:“大姐,你一定要幸福,否則我萬死難辭其疚。至於姐夫……你放心,他再本事也敵不過你,你縱然比不上他的精明厲害,但你最大的優勢在於他愛你勝過你愛他。”
  我駭笑:“靜聆,你去法國還隻有一年多,已經學會了那個民族的誇張。不再和你多聊了,今天我還要去探望父親。”
  匆匆關上電腦,我膽戰心驚,是靜聆真的長大了還是旁觀者清?她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我簡直想去電腦那頭看看與我通信的究竟是不是那個小小的、純良的靜聆。靜聆像母親,她的純淨善良一向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也令我像保護珍寶一樣保護著她,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和之牧商量一下去法國探望她。
  那天下午我還是依原訂計劃去看守所看望父親。
  父親到底是老了,這是我看到他後第一個想法。蘭色囚衣下裹著一幅瘦弱的身軀,頭發掉得厲害,最可怕的是眼神,完全找不到一點生氣。
  他說話變得很遲緩:“靜言,你來了?……過得好嗎?”
  我悵然點頭,對著父親這張滄桑的臉,即使不好我也隻能說好。
  “我聽靜儀說你們很照顧她和靜聆,這我就放心了。”
  照顧?我的確有照顧靜聆,但是並沒有靜儀,我不知道她在背後是怎樣向父親編排我。
  “你送靜聆去法國,又給靜儀在之牧的公司裏找了個工作……真是難為你了。”父親說話為什麽會這麽吃力?好像一字一句已經耗費了他的生命。
  我謹慎地回答:“我是老大,這是應該的。”
  他微微笑了笑:“是啊,靜儀一直說你的好,靜聆也經常寫信告訴我你和之牧很關心她。以前你和靜儀老是吵嘴,其實你們姐妹之間還是很友愛的。”
  謊言!靜儀在父親麵前編織了一個天大的謊言,她竟然維護我?為什麽?
  “之牧那個孩子,我也是沒看錯的,我們方家多虧了他。這兩年裏,他時常派公司裏的人來看望我,真是難得啊,生意做得那麽大,也不介意我這個嶽父給他丟了麵子……夫妻之間需要多多理解,靜言你不要太孩子氣,做了人家老婆要為他設想些。”想了想,他歎口氣:“其實這些本應該你母親同你說才對。”
  我的心突地一跳,母親對我來說是個禁忌,甚至之牧都不敢拿她出來刺激我,於是試著改變話題:“爸,之牧買了幢房子,也叫靜園,你出來以後就可以在那裏享享清福了。”
  “出來?”他似乎有些驚訝,喃喃問道:“我還有出來的那天麽?”
  父親今年五十多了,而他出來是十九年以後的事情,說實話我也沒有把握,但是我笑著說:“難道你想在這裏住一輩子麽?那可不行,你還得教外孫寫毛筆字呢,之牧那家夥的中文差透了。”
  父親的眼睛亮了亮:“你有了麽?說起毛筆字,還是你爺爺寫得最好。”
  我說:“是是是。孩子現在沒有以後總會有的。”如果父親知道我一直服避孕藥可能會痛罵我。
  然後我們隨便聊一些過去的往事,不勝唏噓。
  探監時間快到,父親捉緊每分每秒:“你表姑告訴我她的兒子想去之牧的公司,你能幫她麽?”
  我輕描淡寫地帶過:“之牧不太喜歡我插手他的公事,男人嘛,總是有自己主張的。”
  他有些失望:“靜言,到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寬容其實是美德。”
  我不忍讓他失望:“再說吧,看我能不能想想辦法。”
  走出監獄大門,我想什麽是寬容?曾經對我不寬容的人,我又為什麽要對她們寬容?猶記得當年上門求助,她們一家高高在上,盯著電視機隻當我不存在,一開口便顧左右而言它,告辭的時候拿出二十塊錢遞過來,眼睛卻不看我:“靜言,拿去坐車吧。”當時熱血嘩一下衝上臉,我差點當場咬舌自盡,那種恥辱一生一次便可叫人畢生難忘。這次表姑尋上門時,我連敷衍的話也懶得說就拒絕了她,她竟然還有臉去父親那裏告狀?
  我憤憤地回到靜園,直到之牧回來還在一個人生悶氣。
  “爸爸還好嗎?”他的腳已經無礙,恢複以往的敏捷。
  “恩。就是老了許多。”我對著梳妝台仔細審視額上的傷口,紗布早已拆除,卻還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之牧走過來,細細打量:“傷在眉骨上。咦,相書上不是說眉毛主手足嗎?真準,你們姐妹總是水火不相容。”
  我馬上逮住機會:“你老婆被人破相毀容,你倒是哼都不哼一聲,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靜言,你那點伎倆騙別人可能有效,要騙我還須得操練。你和靜儀若關在同一間房子裏隻能走出一個,最後勝利者絕對是你,她不被你剝皮,已算是好運。”
  謊言被拆穿,我恨恨咬住下唇,隻能用惱羞成怒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你倒是把我說得像白雪公主裏麵的惡後,問題是受傷的是我,不是她!當然她不用怕,天大事有你這個姐夫幫她出頭,又給房子又安排工作,這麽愛護當初你怎麽不娶她去?”
  之牧皺眉搖頭:“對她窮凶極惡你就開心了麽,還不是一樣不快樂。你怎麽不學著寬容些,於她於你都好。”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跟我提到寬容,我也不知道是被這個詞惹火還是因為他剛剛把我與靜儀相提並論而生氣,霍然轉身:“什麽是寬容?你從沒有教過我!你隻是教我如何不不擇手段,費盡心機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深深看著我,然後伸手從梳妝台旁邊的水晶花瓶裏抽出一朵百合扔到地上,狠狠一腳踐踏上去:“你看,這朵百合被你踩在腳下,你的腳上卻沾染到了它的香味,這就是寬容。”
  我從他黝暗的眸子裏找不到任何情緒,卻能感覺到一陣涼意,不禁微微退縮:“哼,外黃內白的ABC也學會打禪機了?……可惜了好好的一朵花。”
  他脫下西裝扔在床上,頭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有時候你的冥頑不靈真讓我覺得很失敗。靜言,你說我沒教你寬容,你難道沒發覺這世上對你最寬容的就是我麽?”
  他用那麽冰冷的口吻同我說話,我看著漩渦紋地毯上那朵被蹂躪的百合,呆呆緘默不語。
  晚上之牧明顯地表現出他的不悅,離我遠遠地躺在大床另一邊。
  我有些惶恐,平日裏受多了他的諷刺尖刻、玩世不恭,也不覺得什麽,但這會他的冷淡卻讓我不安。我把下頜抵在羊毛毯上思索,不管怎樣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在最困苦的時候也隻有他還記得我,我們的婚姻基礎已經夠脆弱了,我又何必去說些敏感話題惹火他?我歎了口氣,轉過身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露痕跡地動了動讓我的手滑下去。我有些尷尬,但還是湊過身子緊緊貼著他,這次他沒有在把我攘開,隻是身軀有些僵硬,我幹脆撐起身子趴在他肩上輕輕咬了一口,他微顫一下沉聲說道:“別鬧了,睡覺!”
  我沒有理會,繼續一手圈住他,另一隻手挑逗地撫摩著他的胸膛,然後俯下頭伸出舌尖往他脖子上舔了幾下,他頓時呼吸急促恨恨說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妖精!”
  然後立刻轉過來把我壓在身下,一把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密密吻上我的嘴。我不由得意地微笑起來,我的主動並不多見卻很有效果。他察覺到我的笑意,開始更加猛烈地掠奪我的一切。我感到自己的麵頰、嘴唇、身體上滿是他灼熱的興奮,我伸手牢牢抱住他,任他帶我進入到柔軟、包容一切的黑暗。
  我們都在不停地喘息,汗已經染濕了周身,他把我緊緊抱在胸前,手指在我的長發上纏繞。我微微暈眩,有一種心滿意足地感覺,在情欲上我們無疑是非常契合的,平常事事要強,但在這事上我必須向他俯首稱臣--我們是隻在床上才像夫妻的夫妻。他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聲,他忽然湊到我耳邊問道:“我是誰?……想清楚再回答!”
  好奇怪的問題,我覺得有些好笑:“你走火入魔了麽?”
  他把手移到我的脖子上:“說!不正確我就掐死你。”
  臥室的一麵牆是整塊的玻璃,從沒掩緊的窗簾裏有絲光流瀉進來,透過玻璃那光亮顯得幻豔魔異,我清楚看到之牧的眼睛。他微微眯著眼,不像平時的溫文也沒有平日的狡黠,卻帶著一絲危險的認真。
  我的背脊一緊,很有些被威脅的感覺,他的手在頸邊不是沒有一點分量的,但我仍然從容不迫地回答:“你是誰?你是個鬼,精明鬼!”
  “那麽你是誰?”他並不鬆手。
  我想了想:“我是精明鬼的肋骨。”
  他終於笑起來,手也放開了:“靜言,我一向都很佩服你,你很明白怎樣審時度勢而且還有些小聰明。”
  我鬆了口氣說:“你教得好。”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嘴邊親吻:“如果你不是可造之才我再教也沒用,你我本質相同,從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從沒有為一個人花費過這麽大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低聲回答。
  他忽然輕笑一聲,然後重重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痛得我忍不住叫起來。
  “不!你不知道,”他放下我的手,又把我用力地圈進他的懷中:“你隻當我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罷了。”
  “我……”
  他捂住我的嘴打斷我的解釋:“算了,我已經瘋了,不怕瘋得更厲害些。”
  我抬眼看他,他那招牌的溫文淺笑裏似乎有一絲不讓人理解的憂傷,我突然有些舍不得,再度吻上他涼涼的唇,他的反應是如以往般把我擁入懷裏。
  隔日早晨醒來,之牧已經在穿衣服了,他看我睜開眼睛:“靜儀請了好幾天病假,你要去看她嗎?”
  “她那麽大個人不會照顧自己麽?我不去。”我轉個身,把頭埋進大枕頭裏。
  “總歸是你妹妹。以前她雖然有錯,到底是年輕氣盛,這一兩年裏也吃了不少苦頭……”
  我悶悶說道:“我隻有一個妹妹,名字叫方靜聆。你怎麽好像特別關心她似的,公司很清閑?”
  他冷笑一聲:“你出去找認識的人打聽一下,我劉之牧是愛管閑事的人麽?你真以為我吃飽了沒事幹?”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他的確是個眼裏隻有自己的人,那麽他就是愛屋及烏了?真偉大,連我都不愛的烏鴉他也能愛。
  我不動聲色,翻身坐起把他拉到身邊為他係好領帶,我很少做這種事。他乖乖地仰起脖子,任我的手指在雪白的衣領間穿梭。在清晨的陽光下,臥室裏的氣氛這麽溫馨恩愛,我像無數個好妻子一樣做著本分的事情,看著他斯文白皙的臉,我怔怔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一個錯誤的開始,我們也會是對好夫妻吧?不過也不盡然,如果不是這個錯誤,我該是一個窮畫匠的妻子,夏單卡的嫂子,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進辦公室時要先看一下上司的臉色再決定今天講話是不是能夠大聲。
  他忽然想到什麽:“對了,周末晚上靜園要搞個Party,十五六個人左右,你準備一下。”
  “在靜園?”我不解:“不如去酒店好了,你要我上哪裏去找廚子?”
  “喬遷之喜,想來看熱鬧的人多著呢,總得滿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不用做西餐,太麻煩,別人也未必喜歡,中餐就好。”他笑笑:“你去張羅吧,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結婚後,我的確對這些曾經極不熟悉的領域有了經驗,但多少有些淡淡地撒嬌意味:“也不怕累死我?”
  “我是看你無聊。”他站起來,從桌上拿起張紙遞給我:“哪,名單。”
  我接過來:“咦,省建築公司?你不準備用大豐建築嗎?”
  “我查了,大豐的質量不行,倒是省建築公司有幾個很過硬的老工程師。這事馬虎不得,萬一樓塌了誰負責?”他整理一下衣領,好整以暇地說。
  我想起張熹對大豐的推崇:“張熹是不是拿人家好處了?那麽幫大豐說話?”
  “好處應該還不至於,投標結果沒下來,張熹沒那麽大膽。不過如果大豐拿到投標,他肯定是少不了好處的。”他皺皺眉頭:“張熹其他都好,就是喜歡占便宜。”
  “還愛拍馬屁。”我加一句:“怎麽不把他撤下來?”
  他笑笑:“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缺點多優點也不少,這個城裏數他人脈最廣,台上台下都會得打點,做事又有手段。一下子去哪找比他更好的?不過……”
  “不過什麽?”
  “我也想好了,往他旁邊放個人壓壓他。”
  看他胸有成竹我就知道他已經有人選:“誰?從香港調人過來麽?”
  “你覺得夏單卡怎麽樣?”
  我驚訝:“卡卡?”
  “恩。”他頜首:“那女孩做事潑辣有衝勁,很有能力,最難得的是出道幾年也沒多沾染什麽壞毛病。”
  撇開私人感情不談,卡卡也的確是好的,就像之牧說的她是個很有衝勁的人,而且她的性子正直,凡事都力求公道。我以前就常想,若在古代她一定該是個俠女吧。“是不錯的人選。”我讚成。
  “好!那就是她了,這個周末我順道找她談談。”
  “你也請了她麽?”我繼續低頭看名單,卻不意看到另一個名字,馬上低聲叫起來:“怎麽還有她?”
  “誰?”
  “方靜儀!”
  “誰是方靜儀?”
  “我妹妹。”
  他馬上毫不猶豫地為難我:“你不是隻有一個叫方靜聆的妹妹麽?”
  我恨得牙癢癢,撲過去狠狠一把勒住他脖子:“掐死你掐死你!”
  他被我大力地扳倒在床上,好容易才呼吸困難地說:“哎呀,你看你,襯衣都皺啦。”
  我鬆開手,他笑著搖搖頭,轉身摸摸我的臉說道:“知道你不想見她,不過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搬新家,惟獨不請她,外麵人會怎麽想?我費事同別人解釋小姨子和老婆的故事。而且,靜言……有些事情不能隻能看表麵。”
  我無言以對,這就是平民與貴族的差別,永遠要擔心人家怎麽想你,名人的最大的用處就是拿來議論。說好聽點是言論自由,難聽點就是是非八卦,可憐的有錢人,有了錢也不能為所欲為。
  我開始積極籌備周末的晚宴,雖然是件複雜的工作但還是難不倒我。有錢萬事好商量,何況還有劉之牧的麵子,我找來城裏最有名菜館的師傅幫忙,準備了香檳及紅酒。菜單改了又改,最後拿給之牧過目,他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是自己老婆做事最得力。”
  我也開心得很,這已經是他難得的衷心讚美了。

  第七章
  之牧向來在家裏不喜歡穿得太正式,所以在周末的Party上隻是一條腰頭打褶的燈心絨長褲配襯衫,我穿米色開司米連身長裙,一字領,腰間有一條鬆鬆的垂流蘇的腰帶。
  他看著我扭身拉拉練,吹一聲口哨:“美麗的劉太太需要幫忙嗎?”
  我斜眼瞧他:“等會夏單卡和方靜儀同時出現,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妄自菲薄!她們哪比得上你?”他笑笑,走過來幫我把拉練拉上:“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
  他的指尖順著拉練的上下刻意在我的背上慢慢劃過,讓我覺得一陣麻麻的酥癢,我笑著扭動身體,“謝謝。”然後拉起裙擺微笑地向他行一個誇張的屈膝禮。他把我拉近,在我的唇邊輾轉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大概五點多鍾,客人們陸續都到了,我和之牧駕輕就熟地和他們寒暄著。
  卡卡穿了身全黑的套裝,很職業很幹練的樣子,多年前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這樣。她並不刻意與我客套聊天但也並不避開,也許還是在對我耿耿於懷吧。隔著滿室的熱鬧,我悄悄注視著她--她和其他人一起談笑風生,眼波流轉煞是美麗,有句話說的很正確,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我不禁想,一個女人能夠讓自己的生活按照預定好的軌道發展也算是成功了。之牧也在和眾人攀談,有時皺眉有時微笑,非常平易近人,他的氣質其實稍嫌清冷淡漠,但他的無框眼鏡選得很好,使得輪廓柔和了一些。那種恰到好處的含蓄,讓所有人覺得他很客氣卻又不和某一個人特別親近---一種雍容的貴族式疏離。
  靜儀終於也來了,我遠遠看著她被人帶進來,但身子依然僵著不動,之牧看我一眼,馬上過去和她打招呼,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小姨子是有些另眼相看的,他把她帶到我麵前:“靜言,靜儀來了。”
  靜儀穿條長裙,戴白色帽子顯得很清麗,她看著我,眼神裏似乎有一絲慌亂:“你的傷……好了麽?”
  我冷淡地回答:“托福,沒什麽大礙。”真不像是一對姐妹。
  之牧忽然變得粗心,對我們之間的波濤暗湧好像渾然沒有察覺,拉著我的手招呼著靜儀往飯廳走:“人都到齊了麽?到齊就準備開飯了。”
  晚餐按照之牧的意思是中式自助,到底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對傳統的東西並不能完全接受。他對一大群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甚感痛恨,尤其受不了主人為了表示對客人的熱忱要頻頻起身為客人布菜。
  “很不衛生。”他總是這麽說。
  “可是現在都用公用筷了。”我反駁。
  他還是不讚同:“客人難道連自己選擇菜式的自由都沒有麽?主人頂多隻能推薦,怎麽可以橫加幹涉?”
  對於他的固執我深感無力,但是一想到他以前在我家吃飯,父親最愛拚命夾菜給他就好笑,婚後他告訴我他在我們家吃飯老是餓肚子。
  席間大家各自交談,無論是西裝革履還是靚麗紅顏,之牧一一打點妥當決不冷落任何一個,這種長袖善舞的手段我自問不夠火候,起碼對靜儀我就沒什麽好聲色。
  突然聽得“砰”一聲響,舉座皆驚。我抬頭,靜儀不知打碎什麽,正失措擦拭。我不由得皺眉,她好像不惹出什麽事來便不甘休似的。
  之牧馬上打趣:“看來靜儀對今日的菜式不太滿意啊,這要怪你姐姐,竟然不為妹妹多準備幾道喜歡的好菜。”眾人都笑起來,靜儀也鬆了口氣。
  “靜言,”之牧對我招手:“你陪靜儀去換件衣服。”
  我不帶表情地放下碗碟,走到靜儀麵前對她使個眼色,把她帶上樓。
  走進臥室,拉開衣櫃門,我冷冷說道:“自己挑吧。”
  靜儀呆呆往衣櫃看了半晌忽然說道:“以前你說背個牛仔包就可以走天下,現在你用整套的路易威登皮箱。”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希望自己是個吃苦耐勞的攝影記者,一個背包一架相機跟著心愛的人一起走遍名山大川,我拍照他畫畫,多麽理想寫意;靜儀是一直希望吊金龜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太過充足的信心,此生不富誓不為人;還有靜聆,她希望自己能夠像公主一樣生活在歐洲,然後有王子騎白馬把她接走。
  “還不錯嘛,路易威登一看就知道,看來你是找到東家為你購置這些行頭了。”我譏諷她。
  “沒進姐夫公司之前我在酒店彈鋼琴。”她淡淡回答:“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很多老外用這個牌子。”
  靜儀竟然到去酒店彈鋼琴,多不可想象。以前父親那麽疼愛她,把她當作手心裏的寶,任她飛揚跋扈,看得我這個姐姐時刻都想扁人,可是她竟然淪落到去酒店彈琴以維持生計。我一直拒絕為她擔心,因為對她的心結太深,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原以為看到她落魄會讓我額手稱慶,可是為什麽卻有一絲淡淡的苦澀湧上心頭?像是冬日清晨的霧遲遲不肯散去。
  我靠到凹陷的窗台邊坐下,拿出枝煙:“你大學畢業了麽?”
  靜儀點點頭,看我抽煙皺皺眉頭:“你怎麽還抽煙?”
  我笑了笑:“又想告狀?”
  以前偷偷抽煙被靜儀告過狀,父親衝進房間時,我還沒來得及把煙頭丟掉,已被當頭丟過來的書砸得暈頭轉向,靜儀跟在後麵笑得像個得意的女巫,父母整整三天不同我說話,我一看見靜儀眼睛就放毒標。仇恨便是這樣日積月累,像油漆一樣刷了一層又一層。
  她訕訕說道:“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我,打破爺爺的硯台也賴到我身上,害我被罰打手心。”
  我開心得很:“你才知道?”從小到大,我們之間的恩怨似乎已經罄竹難書。
  “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鬧到這樣……那麽久沒有見麵,那天晚上見到你……”她沉吟著:“本不想說那些尖刻話的……但是靜言,有時候你惡劣的態度能讓人發瘋。”
  “這樣就能讓你發瘋?你的抵抗力未免太低了。”我狠狠吸了口煙。
  她離開衣櫃走到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仰頭看我:“我知道你始終為母親的事不能原諒我,可是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在受煎熬麽?”
  我們的距離很近,這是分開將近兩年之後我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仔細看她,靜儀美麗的麵龐上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她憔悴多了,歲月對女人是殘酷的,她雖然依然美麗但是麵容上已經明顯地有了風霜,相比之下我的保養就好得多了。不良的生活環境能讓傾國美女變成普通人,靜儀現在的容貌已經不能讓我名正言順的妒忌,卻讓我心有戚戚,再美的女人擁有的也不過是刹那芳華。
  “你再痛苦,身邊總算有個疼惜你的人不讓你受委屈,流幾滴眼淚,就會有像玫瑰花瓣一樣柔軟的懷抱等著你。我呢?你知道我是怎麽過的麽?”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壓抑的痛苦:“我自責得幾乎死掉,身邊卻連個聽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現在過得不錯啊,這是你自己說的。” 我依然嘴硬,卻能感覺到心中的堅冰正在逐漸龜裂。
  “不錯?嗬,”她苦笑一聲,摘下頭上的白色帽子:“真的不錯麽?你看看吧。”
  我的呼吸一窒,身軀變得僵直,靜儀以前濃密黑亮的頭發稀疏了不少,頭上發旋處竟然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空白。我知道那叫什麽,醫學名稱是“斑禿”,民間叫“鬼剃頭”,而方家家族史上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毛病,這種病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引起的。
  “你……”
  “很驚訝?沒什麽,不過白天要戴帽子,我已經習慣了。”看到我驚訝的樣子,她不已為意地笑笑:“不要認為我是在博你的同情,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不好過的不隻你一個人。而且……母親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我們鬧成這樣必定會傷心吧?”
  我心中一陣抽痛,我們三姐妹以前都被保護得很好,尤其是靜儀,長得美又有父親的溺愛更是像雲端裏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嬌女,似乎一夕之間我們的世界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人都嚐盡人間冷暖,雖然用的還是原來的驅殼骨子裏卻已不是原來的我們。我是那麽的恨靜儀,可是其實我憑什麽恨她,母親的事我一樣有著不可原諒的罪孽,為這事她受的苦不會亞於我。
  “……怎麽搞的?”我的聲音裏有了一點點發顫。靜儀一向是我們之間最愛美的,小時候父親從來舍不得大聲同她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因為她不肯花太多的時間練琴。個中原由我再清楚不過,因為她不願意自己嬌嫩的手長繭,她對自己容貌的自戀可比水仙花神。
  “不知道,”她平靜地搖搖頭:“開始是失眠,然後有一天大把大把掉頭發,接著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現在這種狼狽樣子我真不希望你看到,如果不是姐夫找我聊了很久,我今天沒打算來。”
  我和方靜儀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同樣有著無與倫比的自尊,雖然我極力想要忘記,但事實就是事實,這是永遠不能夠抹殺的。看到如此狼狽的靜儀,許久未曾有過的感動在我心中蠢蠢欲動,我到底不能做到真正的無情。母親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這樣以懲罰為名冷血對待自己的親手足怕是要哭吧?而一向憎惡我的靜儀卻在父親麵前掩蓋我的無情,我和靜儀究竟誰要更壞一點?
  “你在哭麽?靜言?”她抬頭看著靜靜啜泣的我:“你別哭……這是我該受的報應。你把什麽都丟下一走了之的時候我真的很恨你,直到姐夫找到我,他說你也過得很痛苦,我也就想開了,我們倆都在為自己所犯的錯誤受懲罰,隻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不想再和你鬥下去啦,和你吵了這麽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呆呆地看她,這麽多年裏我們一直固執的把對方看作是洪水猛獸,可是我們到底在爭什麽?這一場變故,讓我失去了夢想、靜儀失去了美貌、靜聆失去了純真,而這些正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我們統統都是失敗者。從小到大,我們都在競爭,爭容貌、爭成績、爭男朋友,到現在我該是贏了,可我沒有一丁點勝利的喜悅……之牧,為什麽又是他?他到底背著我為我做了多少事?
  “講和吧--靜言,我承認自己輸了。”她靠在沙發上舒展手腳,對我不發一言的頑固態度顯得很疲憊:“不管怎麽樣,我都得謝謝你。如果不是姐夫,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
  我用紙巾擦拭鼻子:“謝我幹什麽?你該去謝他,……你從不肯叫我姐姐,叫姐夫到是挺順口的,看來他背著我把你照顧得很不錯啊。”老天,為什麽直到現在我說話還這麽尖刻?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恨死自己了。我原來想說的是:沒關係,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因為你是我妹妹。可是為什麽一開口就全然不是那麽回事,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可怕了?
  “因為你從來不是個好姐姐,而他卻是個好姐夫!”靜儀被我惹怒,忍無可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在酒店彈琴被他朋友看到,他找人打聽到我的下落,知道我的情況後開始幫助我。但是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以為他會管我的死活麽?如果你懷疑我和姐夫有什麽,那你就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麽變得這麽愚蠢庸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要是對我有一丁點意思,你以為你可以成為劉太太麽?”
  我心虛地不回答,似乎每個人都知道劉之牧對我如何如何,隻有我自己不知道,看來我真是個傻子。不過或許我知道,隻是固執的不願意去相信,因為不知道才能更加理直氣壯地為不善待他尋找借口。
  靜儀繼續滔滔不絕,好像要把心裏所有的話全都傾吐出來:“方靜言,你實在配不上這麽優秀的男人!他把你當寶,你把他當草,我真奇怪為什麽他會這麽愛你。是不是上輩子他欠了你,這輩子注定要來還債?多少女人對他趨之若騖,他卻全心全意對你,而你呢?在他身邊的時候,你敢發誓這兩年裏沒想過夏單遠麽?姐夫那麽精明,但他一直寵你讓你,可是你以為自己真瞞得過他?一百個方靜言也抵不上一個劉之牧精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傷害他,傷害你們之間的關係,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
  我詫異地看著靜儀,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問題一個接一個,個個都讓我不能招架,我的犀利完全無用武之地。難道是因為她代表著正義?
  “夠了,”我虛弱地打斷她:“你這種態度要怎麽和我講和?我的婚姻我自己心裏有數,不勞你費心。”我深吸了口氣,我才不用怕呢,之牧,他永遠都不會離開我,永遠也不可能拋下我,我有這個自信。
  靜儀喘息著停下來,似乎自己也有些驚訝,我們舌戰無數次她從沒有贏過我。
  我走到衣櫃旁,從密密的衣架中抽出一套白色套裝:“穿這套吧,可以配你的帽子。”
  她默默地接過去,我看著她斟酌一會終於說:“我不見得會像愛靜聆那樣愛你,但是起碼我不會再恨你,我始終是你的姐姐。至於母親的事,我們都沒有資格去原諒對方……如果父親和靜聆都能原諒我們的話,我們還有什麽好嫉恨的呢?”我突然鬆了口氣,一直沉甸甸壓在心頭的大石嘩一下輕了很多,甚至呼吸都連帶變得輕鬆起來,這就是父親和之牧所說的寬容吧?我以前一直生活在自己織的繭裏,把自己束縛得透不過氣,可我不知道原來剪刀也在我自己手上。寬容別人的同時,也釋放了自己。之牧要我對靜儀寬容,也是因為他知道我的心結吧?
  靜儀瞪大眼睛看著我,她在奇怪我的示弱。我坐到梳妝台麵前補妝:“以後有什麽需要就告訴我,我會照顧你的,這是我的責任。”
  靜儀默默換好衣服走到我旁邊,半晌才哽咽開口:“大姐,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也很嫉妒你……你從小就比我聰明……現在你又嫁了個那麽好的丈夫,你真的要好好珍惜他。那天……和你吵嘴以後,他跑來找我、勸我,走的時候看到他一跛一跛地走得那麽吃力,我好想痛罵你一頓,你到底是怎麽當人家老婆的?”
  我抬頭看著她淚痕班駁的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知道了,不用一直提醒我你想候補。”珍惜他?我也想的,夫妻二心相同如彩鳳雙飛,這般美景世上有哪個女子不想?可是生活哪有那麽簡單完美,為什麽每個人都認為我是童話裏穿幸運穿上水晶鞋的仙度瑞拉?我悠悠歎口氣,可是為什麽不呢?我既然能對曾經恨之入骨的妹妹寬容,為什麽不能對百般寵愛自己的丈夫好一點?一直被我認為愚鈍的靜儀都能看到他對我的好,我卻眼盲心盲地不肯重視而在愛與不愛的邊緣掙紮得那麽辛苦,搖擺不定,也許她的確罵得好,是我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我拉著靜儀下樓,腳步輕快,心情似乎好久沒有這樣爽朗過了。我決定了,今晚,我要和之牧好好聊一聊。
  下樓看見之牧正在和卡卡說著什麽,之牧抬頭看到我們,連忙笑著迎上來:“倆姐妹說什麽體己話呢,這麽久?靜言老是不記得自己是女主人。”他看看靜儀:“咦,靜儀穿這套衣服很漂亮嘛,你們這麽久沒見,可別客氣,看到你姐姐有什麽好東西趕緊盡情搜刮。”
  靜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她最想要的就是你,可是卻永遠也得不到,心中突然酸澀,但麵上決不表現,也跟著笑起來。之牧看看我又看看靜儀:“這樣多好,方家的姐妹花總算一起笑了。”伸手握一握我:“我剛剛跟夏小姐提了升職的事,她說要考慮,你去和她聊聊。”
  卡卡一直在遠處看著我們,看我走過來,不禁微笑一下:“還是他有本事,竟然能讓你們這對水火不容的姐妹重歸於好。”
  我歎口氣:“說實話,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有這麽一天。”
  “這男人,真是手眼通天,也難怪單遠爭他不過。”她解嘲地笑道。
  單遠?聽到塵封在記憶裏的名字,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我始終是沒有忘記過他的。人就是這樣,因為負疚而結束的愛情永遠不會腐敗,隻會因時間的關係變得更加鮮活美好,像是雪地裏的冰花。
  “你頭上的傷都好了吧?”
  我點頭,卡卡的眼裏還是寫著不易察覺的關心,多年的友誼不是那麽輕易說斷就能斷的:“之牧說想升你當總經理助理,你怎麽想?”
  “我還要考慮一下。”
  “為什麽?”我很詫異:“做女強人不一直是你的夢想麽?也沒人會認為你是靠關係。”
  “我知道,可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張熹老謀深算,你老公鞭長莫及,不過是想找顆棋子往他旁邊壓一壓,最好我們倆明掙暗鬥,互相牽製,他樂得在旁邊看我們互相競爭。”她看我一臉震驚,似乎很好笑:“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不過你老公也算光明磊落,這層意思他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已經暗示給我聽,如果張熹再繼續膽大妄為,他那位子不排除給我。”
  “那你還猶豫什麽?到哪裏不是打工賺錢?這裏你又不是做得不開心。”
  “給人做了那麽年的嫁衣裳,自己也想去闖闖了。”她的唇角揚起一抹微笑。我無限羨慕地看著她,兩年不見,卡卡成熟不少,昔日的鹵莽變成了如今的自信,她正一步一個腳印地按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著。她注意到我的眼神,馬上警覺:“隻是想想而已,你可別叫你老公炒我魷魚。”語氣非常認真,不帶一絲戲謔。
  我尷尬地笑:“怎麽會?反正那事你再想想吧。”到底是生疏了,這種話她也能說出來。
  “對了,”她像突然想起什麽,打開手袋:“我要結婚了,有時間的話過來喝酒吧。”
  我接過遞過來的紅貼,緩緩吸進一口氣,她竟然說得這麽輕描淡寫?好像隻是告訴我明天可能要下雨或是天晴,有著數十年的深厚友誼的朋友這樣對我,真讓人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悲傷:“是嗎?恭喜你。”紅色的喜貼變得像花崗石一樣沉重,我有一種很強烈的被背叛的感覺。
  “他也是公司裏的,電腦部的職員,當然以你的身份是肯定不會認識他的。”卡卡淡定地說。
  “他……人怎麽樣?”我有些無措地沒話找話:“對你好嗎?”
  “當然不會有你老公那麽優秀。”卡卡依然很平靜:“不過他對我很誠實,不會騙人。”
  我明白她話中有話。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困難地開口:“十來年的老朋友了,這麽不給麵子?”
  “你結婚我不也是最後才知道麽?”她看著我慢慢地說:“靜言,你現在的心情比起當年我知道你要結婚的消息就算不得什麽了。”
  我回想起那天卡卡憤怒的表情,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而且我還同時背叛了她的兄長,卡卡一向是這種敢愛敢恨的脾氣,她在報複我!我知道我是徹底失去她的友誼與信任了。可是我能說什麽?我的確是負了他們兄妹,看來我又說錯了話,好像凡是方靜言做過的事,不用想,對的也是錯的。
  “有時間的話,我會去參加你的婚禮,”我有些心灰意冷地說:“祝你幸福。”然後我轉身離開。我和卡卡以前從來沒有討論過結婚時誰要做誰的伴娘,因為這些問題無須討論,可是我們都沒有做成對方的伴娘。是不是有些事情該事先承諾好?
  看我灰頭土臉的回來,之牧問:“怎麽,碰釘子了?”
  我沮喪地搖搖頭,他看著我的神情頓時顯得不悅,低聲說:“她不願意麽?不願意就算了,給你臉色看?笑話!沒聽說過求著人家升職的,不知好歹!”
  “不是這樣,”我低聲下氣地捉著他的手:“你別生氣,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之牧看著我,不悅變得更加明顯,眼神也陰沉了,嘴角往下一撇冷哼一聲:“從沒看見過你為誰這麽委曲求全過,你的方家大小姐脾氣呢?對自己的親妹妹也不見得有對她一半好……夏單卡,到底是身份不同啊。”
  我一怔:“什麽意思?”
  他很別扭地丟下我:“自己去想!”
  下半晚之牧沒理我,很盡職地與賓客談笑風生,我則在鬱鬱寡歡中度過。
  送走客人,我坐在花園的秋千上一蕩一蕩地發呆。長廊上懸掛著一盞燈,投射出一種奇怪的金色到樹影裏,剛剛的喧嘩熱鬧現在已經轉為清淨。今天晚上發生的事真多,弄得我有些手足無措,又有些苦惱,之牧這段日子也不對,像是個小孩子老是和我鬧別扭,害我今晚想找他好好談談的願望也要落空了。我閉上眼睛搖啊搖,感覺上好像回到了過去,那種單純的、什麽也不必考慮的少女時代。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走到我麵前抓住秋千的鏈子:“你以為你今年十八嗎?這麽晚了還在外麵看星星,找浪漫?”
  我仰起頭,那個鬧別扭的男人正對我伸出手,好像已經不生氣了,糾結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聲音又恢複一貫的淡淡譏諷。我看著他,把手擱進他的手心,他屈掌握住。我一個用力把他拉到我身旁軟墊上坐下,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沉默了一下才開口,但是手還是緊緊抓著他的不放,太過緊張的時候我就會習慣性地緊緊抓著一樣東西。。
  “什麽?”他盯著我的眼睛低聲而柔軟的說,幽深的眸子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盯著我我就不說了。”
  “真是個麻煩的孩子。”雖然這麽說,但他還是順從地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四周萬籟無聲,讓我的每一句話都不得不慎重考慮:“我們……我……”我咳一下:“我以前不太懂事……你原諒……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從頭開始好麽?”
  他緩緩拉下我的手,眼睛晶亮得像璀璨的寶石:“為什麽想對我說這個?”
  我覺得尷尬極了,用力咬著嘴唇把臉別過去,他吃吃笑起來:“傻瓜。”
  我的麵孔開始發熱,老實說這麽沒頭沒腦的話我自己也覺得很傻,我猛然站起來,用憤怒來表示對他態度的不滿。
  “坐下來!”他冷靜地一把拉住我,把我推回到座位上:“為什麽想對我說這個?”
  “因為……”我努力尋找詞匯:“你對我一直很好……我也想要對你好一點。”
  “良心發現?”他又笑起來,我對他怒目而視,這人有時候真是討厭。我後悔極了,他討厭的時候遠比可愛的時候要多。既然心裏明白,幹嗎一定要說出來呢?在他麵前我總是像玻璃一樣透明。
  他拿起我的手,把嘴唇印上我的手心,一股震蕩馬上傳到我身體上,我覺得全身都要發抖了,真奇怪,我們已經做了這麽久的夫妻我竟然還會為他發抖。
  “我真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是好還是壞,”他一邊吻我的手一邊輕聲說,聲音悶悶的:“我們結婚馬上快兩年了,老婆竟然要和我從新開始,靜言,你不覺得好笑麽?”
  我的臉一陣發熱,看來我是的確錯了,他這種態度叫我怎麽能相信他是愛我的?羞辱、憤怒、失望一起湧上心頭,我掙紮這要站起來,他又把我按下去:“生氣了?別急啊,寶貝,聽我說完。雖然你讓我有點失望--我當然應該失望,你竟然這麽遲才和我說這樣的話……但我也很開心,你總算肯跟我進行這方麵的溝通了,不是麽?我想……也許總有一天你會說出讓我滿意的話的。”
  我平靜下來,從燈光裏注視他,他黑亮的眼睛裏閃爍著跳動的喜悅,我突然又開始臉紅了。
  他一把把我攔腰抱起,我有些羞澀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埋進他肩窩:“你以後不許背著我做事,凡事要和我商量。”
  他很好說話地點點頭:“好。”
  “還有……你以後不準莫名其妙地對我發火。”我馬上打蛇順棍上。
  他想了想:“如果你不做惹我發火的事。”
  可是今天晚上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麽發火,但這麽好的氣氛讓我學他一樣點點頭:“好!”
  他愉悅地笑起來,一直把我抱進二樓的臥室。我滿足地靠在他身上感受他的氣息,看來之牧執意帶我回來是正確的,一切的痛苦掙紮似乎從今遠離,新生活……在今夜的靜園要開始了。

  第八章
  屬於方靜言的黃金時代終於來臨了。星期天的明媚秋晨中,我換好粉紅的套頭毛衣再配上一條米白的及膝裙子,心滿意足地想。
  “你真的不去?”我問靠在床上看報紙的之牧:“卡卡不是你的得力愛將嗎?人家一生中的大事你也不去露露臉?”
  “我沒時間,約了人打球……”他望著財經版直皺眉頭:“分析得這麽一塌糊塗也敢上報社來混飯吃?”
  “我看你是先算好她結婚的日期,再約人去打球的吧?”我一把拉下他手中的報紙。
  他並不介意我的野蠻舉動,隻是寵愛地衝我笑一笑,我們越來越親昵了,以前這種類似撒嬌的動作我是想都不會想的:“現代人能有幾個朋友?何況她老公也是公司員工,婚宴上的賓客裏隻怕半數以上都是公司裏的人,我去了隻會讓大家緊張,你以為是開例會?等她做到張熹那個位置吧,我才考慮要不要去。”
  我爬上床用額頭去頂他:“這麽威風?”
  他拉一拉我的馬尾辮:“你才知道?權利階級複雜著呢……怎麽梳辮子了,像個女學生。”
  “既然不能比新娘美麗,那就要比她青春。”
  他大笑:“女人,你的名字叫虛榮……”停一停又說:“我打完golf去接你吧?”
  我點頭:“好啊,”想了想還是問道:“卡卡那個事你決定得怎麽樣了?”
  “今天你再探探她的口氣,如果不願意就算了,總沒有老板看下屬眼色的事。”
  “好。”我同意,之牧不見得心胸狹窄但也不喜歡別人拿喬,尤其是下屬。
  他怔怔看著我,眼眸的眼色變得深沉:“三年前第一次看見你,你也穿白色裙子梳馬尾,光著腳從圍牆上跳下來,還有很多小白花落到你身上,嚇了我一跳。”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的我像個野丫頭,穿裙子也敢爬牆。“你一點都不像被嚇到的樣子。當時你還以為我是賊吧?”
  他把頭埋進我頸子裏亂咬:“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免得嚇到你--我以為看到拉斐爾筆下的小天使,隻差沒有一對翅膀。”
  我的心掠過一陣甜蜜,但還是推開他:“少來這些甜言蜜語了,你再纏著我我就要走不成了。”
  “那就不要去好了……”他拉著我不肯放開:“有什麽好去的。”
  我覺得有些訝異,他似乎是真的不想讓我走,又似乎有些……不安?
  “怎麽啦?你自己不肯陪我的。”我不解。
  在我奇怪的瞪視下他鬆開手,剛剛那絲不安魔術般地不見了,他玩笑著說:“沒什麽,我舍不得禮金。”
  我懶得理他,起身整理衣服。邁步出門時,之牧的聲音從後麵傳來:“靜言,今天會碰到很多老朋友,玩開心點。”
  我沒有回頭。之牧修為精純,他的話不能每句去推敲,因為每句都有隱意,我還不想被累死。
  卡卡的婚宴設在一間普通的四星級酒店,場麵不算豪華但很熱鬧。我進去的時候正看到新郎和新娘站在門口迎賓。據說女人披婚紗時是最美的,我相信,因為眼前就有一個鮮活的例子。憑心而論,那件婚紗其實極其普通,與時下婚紗店裏的雷同款式相比並沒什麽新意,但是穿在卡卡身上就是說不出的好看。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破例化了濃妝,原本就嬌豔的臉龐更加美豔逼人,頭上有著晶瑩的小小頭飾,微一晃動,搖曳生姿。
  我從沒見過這麽美麗的新娘,哪怕是我成為新娘的那刹那,哪怕我的禮服是從米蘭訂做的獨一無二的精品,哪怕我的化妝師據說是個大師級的人物,我也比不上她的美麗。原來一個新娘的美麗並不在乎服裝的華美而是心情的歡愉,我結婚時的心情並不算頂好,所以後來別人對我的評價是“端莊大方”,可是結婚一生也隻有一次,要那麽端莊幹什麽?女人如果在這一生中的唯一一天都不能讓自己任性的美麗,也算是一種遺憾吧?
  注視著她的滿麵春風,我心情複雜,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結婚,我卻是看了喜帖才知道新郎的名字。雖然覺得自己很幼稚,但我真的有點妒忌這兩年陪在卡卡身邊的那個人。
  卡卡終於看到了我,向我粲然一笑,我連忙走過去:“恭祝你們二位白頭偕老,永浴愛河。”非常場麵的話,不過很得體應景。
  新郎有禮貌地回答:“謝謝。”
  這時我才瞄了一眼卡卡的丈夫,是那種不算很好看但是很耐看的類型,氣質很不錯,站在美得張揚的卡卡旁邊竟然一點也沒被搶走風頭。
  我向卡卡眨眨眼睛:“眼光不錯。”
  她很得意地笑起來,新郎馬上說:“哪裏,是我運氣好。”然後對卡卡微微一笑,一點也不油滑,是那種從心底流露出來的感情。
  就憑這句話這個眼神,我相信卡卡嫁了個好丈夫,一個男人的優點要在細微末節的地方才能看出來。
  “你一個人來嗎?”卡卡問。
  “是啊,之牧有點事不能過來,不過晚點會來接我。”我一邊回答一邊走到禮部送上禮金,接著俯下身子簽名:“你結婚的季節剛剛好,不像我那次,多倫多下大雪……”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卡卡,差不多要準備入席了。”
  我握筆的手猛地發顫,隻覺得耳朵“嗡”一下做響,這個聲音就像是從一口深深的記憶古井中汲起沉澱已久的記憶之水一樣,是他--夏單遠,我的初戀男友,無緣的情人。我感覺到自己緊緊靠著禮台的小腹竟然有些顫抖,那一瞬間我心虛地不敢直起腰來,來參加卡卡的婚禮自然會遇見他,是我疏忽了。或許我潛意識裏明白,卻沒敢去細想,原來他給我的震撼還是這般深。
  我終於慢慢站直身子,然後慢慢轉身,該來的總要麵對,可是……故人是否別來無恙乎?
  單遠的頭發留長了,很有點藝術家的頹廢感,比記憶中似乎要來得瘦削,我在他臉上找不到曾經陽光般的笑容。他也看到了我,本來黝黑晶亮的眼珠一下變得更加深沉,他踏前一步遲緩著開口:“靜言……”
  我咬了咬下唇:“嗨,好久不見了。”
  今天我說話一直都很沒創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總不能見了他就拉長聲音道一聲:“苦~~啊~~”然後咿咿呀呀長嗟道:“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已斷……白首已無緣……”
  其實我想過無數次和他重逢的畫麵,真到了這一刻感覺卻有點荒謬而不真實,心中如潮水湧上來的情感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還是辣。最後一次和單遠見麵是相約私奔的那次,然而我並沒有出現,我記得他說不管我來不來他都是要走的,可是為什麽他還留在這個城市?他到底在火車站等了我多久?對於我的失約他是不是有受騙的感覺?知道我背棄誓約嫁給另一個男人,他心底裏是否在隱隱地恨著我?這些問題在這兩年裏一直困繞著我,有時候我想這些問題也許將會永遠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不解的迷團吧。但是真的麵對他,我又似乎失去了那種去探詢答案的衝動和勇氣。還能說什麽呢?我已經做出了選擇,過去的已經過去,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不管多麽愧疚,既然已經負了他,我就隻能一負到底!
  我們倆個就這麽傻傻地瞪視著,也許隻有三十秒也許是一分鍾,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好像有一年時間那麽長。
  打破僵局的是新郎,他及時插入我們之間平心靜氣地說:“時間差不多了,劉太太請入席吧。”聲音中似乎有著一種了然一切的味道。
  我的心猛然一凜,他點醒了我,我現在的身份是“劉太太”,這樣站著和一個男人忘情地倆倆相望算是什麽意思?我馬上恢複冷靜,隨著他們走進宴廳。
  我堅持不肯坐上席,揀了末席的一個角落坐下。上席?我有什麽資格,如果當年沒有嫁給劉之牧而是和單遠在一起,以新娘娘家人的身份入坐上席,我是當之無愧的,可是世事總是無常,讓人不得不歎息。
  我坐在遠遠的角落裏注視著喜宴上的一切,看著眾人上前道喜,新娘新郎在大家的吆喝下親吻,還有他們雙雙向大家敬酒,感覺就像一場滑稽的夢。我的目光有時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單遠,看著他失魂落魄地一下撞到桌子一下又打翻了酒杯,有一個瞬間我們的視線竟然交織在了一起,他的眼裏掠過一陣欲語難言的痛楚,我的反應是做賊似的低下頭。一頓飯下來,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麽。
  新人敬酒終於到了我們這一桌,我跟著大家一起站起來喝了杯酒,正想坐下卻有人不肯放過我:“我能單獨敬劉太太一杯嗎?多謝劉先生平日裏在公司對舍妹的照顧。”我抬起頭,跟在新人後麵的單遠正用一種狂熱的、挑釁的目光望著我。
  我覺得身上有一種被電擊後麻麻的感覺,胃也有點抽痛,但還是落落大方地回了一個微笑:“恭敬不如從命。”然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他看著我,也把自己的酒喝了,僵硬地說道:“兩年不見,你的酒量長了不少啊。”
  周圍的人並沒有露出奇怪表情,我和卡卡是好朋友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當年就是我把她引進之牧的公司,認識她哥哥自然不出奇。
  單遠陪著新婚夫婦離開了,他擦過我身邊時,突然往我垂下的手中塞了一個東西,我本能地感覺到那是一張硬硬的小卡片。一時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能迅速地把它攥進手心,坐下來後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把它放進了手袋裏。
  我不知道那張卡片到底是什麽,但它卻使我更加心不在焉了,我的思想不受控製地回到曾經年少輕狂的歲月……
  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正式把單遠帶回家,父親的臉色在看到他後頓時驟降了十攝式度,不過礙於家裏的客人,總算沒做出逐客這種不體麵的事--那個客人是劉之牧。我記得那次我的生日上,外人隻有倆個,劉之牧和夏單遠。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飯桌上的氣氛很緊繃我卻有一種想笑的衝動,他們倆個在父母心裏簡直就是武俠小說裏的正派與邪派。
  不過那種輕鬆並沒有維持多久,全家人表現的敵意實在太明顯了,尤其是父親。他從頭到尾沒有和單遠說過一句話,隻是巴巴結結的和劉之牧寒暄著,不管他說什麽他都笑逐顏開;並且不時為他布菜,哪怕他很少動筷仍然固執的讓他碗裏的菜像小山般高高聳起。母親和靜儀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們對劉之牧禮貌周到對單遠卻拿腔捏調,後來還是靜聆看不下去,極力找話題與單遠閑聊,即使這樣我們這邊的氣氛仍然顯得拘泥而冷清。
  我能感覺得到單遠的窘迫尷尬,藝術家的傲骨本來就比普通人多一倍,同時我的心底裏也湧出一股羞惱和憤怒,他們竟然在我的生日上如此不尊重我的朋友,如此讓我難堪!
  我狠狠扣下碗筷,拉起單遠,大聲向父母告退,父親的臉變得鐵青,低聲斥道:“還不坐下!”我高高昂起頭不予回應。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非常桀驁叛逆,父親瞪著我,緊緊捏住桌邊的飯碗,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出來,我知道他想用那個碗來砸我,他一向有拿東西甩人的習慣。雖然心中有些害怕,但倔強的我就是不肯依順坐下,室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可憐的靜聆嚇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就在這時之牧突然發出一聲輕笑:“靜言在撒嬌呢,伯父不把生日禮物拿出來,她都著急了。”他的聲音出奇的悅耳,雖然普通話的發音不完全標準,卻仍是優雅而從容。如果換做今天有這麽個人為我打圓場,我是會非常感激的,但是三年前的我畢竟還年輕也很稚嫩,尤其這句話出於一個討厭的人嘴裏,更讓我惱羞成怒、憤恨莫名。
  我狠狠斜了他一眼,拉住單遠揚長而去,身後頓時傳來父親忍無可忍摔碎飯碗的巨響。事後靜聆告訴我,父親其實是想拿碗砸到我頭上的,是之牧眼明手快擋了一下才摔到地上。不過當時我的反應是冷笑一聲,我一點也不感激他,隻覺得他假惺惺得令人激憤,在我心裏,他的不受歡迎指數和靜儀屬於一個級別。
  那是單遠第一次去我家,也是最後一次,轟轟烈烈堪稱經典,也算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輝煌戰績了。可是不管當年對這段戀情守護得如何慘烈,我依然不負眾望,終於變心,想到這裏,不禁苦笑起來。
  宴席進行到一大半的時候之牧到了。我坐的地方靠近大門,當一些人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他走進宴廳,我第一個看到,他也一眼看到我,我們相視一笑。
  新人夫婦過來與他握手,他馬上投機地和新郎攀談起來。我冷眼旁觀,他們倆個人的說話方式和神態竟然有幾分相似,看來卡卡欣賞男人的眼光並沒有改變。
  我悄悄同卡卡耳語:“他有賀禮給你,不知你要不要。”
  “是什麽?”
  我微笑:“聘書。”
  卡卡沉吟半晌:“我自己同他講。”
  我含笑點頭,看來這事是成了。出於很多種原因我都希望卡卡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機會,不光是她自身能力的問題也有一些是想彌補我心底的虧欠吧。
  她做個手勢讓丈夫讓開,然後堅定而清晰地對著之牧開口:“很多謝董事長對我的抬愛,但是日前所商量的事,我怕是要拒絕了……不過還好董事長手下人才眾多,也不怕找不到和張總一比高下的人選。”
  我怔住了,這是什麽話?簡直直接得不近人情。之牧也一愣,然後他的眼睛迅速微微眯起,嘴角往下輕輕一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不悅的表現,他凝視著卡卡不出聲。卡卡毫無懼色,坦然麵對他深湛的雙眸。之牧終於慢慢說道:“看來夏小姐是另有打算了?”他的聲音和往常無異,但是卻讓人從心裏感覺出一股寒意,四周喧鬧的氣氛一下安靜起來。
  我暗暗叫糟,這下之牧肯定之牧氣得不輕,卡卡什麽時候說這事不好,偏偏在這種場合,公司裏的人占了一大半,這不明顯是給老板難堪嗎?何況用這種口氣說件未曾定局的事,這樣大肆宣揚,隻怕公司私底下要鬧到不可開交了。
  我連忙插進他們二人中間打圓場,對著之牧笑道:“人家新婚燕爾,哪個願意這麽快接下這麽重的擔子?你以為個個像你是工作狂啊?蜜月一過就把我拋下!”大家都笑起來。
  之牧馬上就我的梯子下台:“也對,那這事就暫時先擺擺吧……既然新婚燕爾,我們也不多打擾了,靜言你下午不是還有事嗎?”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匆匆向卡卡告辭。卡卡拉著送我到電梯口,之牧顯得有些不耐煩已經先下去了,我們一起等待下一部電梯,看著電梯燈不住地跳躍,我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還是卡卡打破安靜:“總算……出了口鳥氣。”
  我不禁慍怒:“到底是什麽深仇大恨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她年紀也不小了,閱曆也不可謂是不深,大庭廣眾之下不給老板麵子於自己難道會有什麽好處?何況劉之牧說難聽點根本就是個淡漠冷血的奸商,又豈會任人踐踏,他的寬容充其量也隻是對我罷了。得罪了大老板不算,連自己的頂頭上司張熹一並得罪,簡直是不想混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保她,隻能讓她自求多福。
  她冷笑一聲:“你怎麽不去問問你的好老公做了什麽?還有你……”她忽然狠狠瞪我一眼,警告道:“別再去招惹我哥哥,他這兩年精神不太好,好不容易才恢複。”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去招惹他做什麽?我看精神不好的是你才對!”
  電梯終於到了,我不再說什麽,恨恨地一腳踏進。
  之牧和張熹在車裏等我,我坐到之牧旁邊,他合著眼靠在車椅上不說話。我們往靜園方向弛去,車程過半,一直沉默著的他突然開口對張熹說道:“張總,你要去物色一個接替夏小姐位置的人了。”
  我驚訝得一下跳起來:“你不至於吧?她不過說錯一句話你就要炒她魷魚?”
  之牧睜開眼睛冷笑著:“你也不至於吧?這麽激動幹什麽?我說了要炒她嗎?看今天這個情形,你還不明白她是有的放矢的嗎?”他又對著前座的張熹說:“張總,夏小姐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張熹嘿嘿一笑:“哪裏哪裏,婦人之見罷了。”
  我懶得理他們那些虛情假義的對白,之牧說得沒錯,卡卡一定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那天在靜園她不就說想自己出去闖闖嗎?我竟然這麽苯,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路上大家各有心事,直到目的地也沒人再開口。我一直望著車窗外像水晶碎片一樣灑落的陽光,兩旁樹木葉兒紛紛旋墜,盡管陽光依舊燦爛但已經遮不住陣陣寒意,深秋已經提前到了。
  回到靜園,之牧一聲不吭地點燃一支煙,然後打開電視看球賽,我知道他心裏有悶氣,也不去打擾徑自往樓上走。
  “靜言,今天遇到不少老朋友,有沒有特別熱情的?”他的聲音讓我停下腳步。
  “什麽意思?”
  “一般很久不見的朋友都喜歡留個電話地址什麽的,你沒有什麽收獲麽?”他懶洋洋地問。
  我的心砰砰狂跳起來,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他!事實上,一路上手袋裏的那張小卡片一直像塊烙鐵一樣隔著皮具炙燙著我的心。可是他那種不染微塵、洞察一切的語調卻讓我有了反感的情緒。
  “沒有!”我冷靜地回答:“大概太久不見,反而覺得沒必要了吧。”然後我繼續上樓,表示這件事的討論到此結束。走到轉彎處我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麽覺得籠罩在重重煙霧後的他竟然顯得有些蕭索。不過我想我肯定是看錯了,劉之牧是什麽人,怎麽會和蕭索兩個字掛上鉤呢?
  鑽進臥室,我迅速關上門,打開手袋把那張卡片取出來--是一張名片,設計得很精巧,以藍天白雲作底,簡單地用藝術字體寫著“遠洋畫室”,底下是單遠的名字和電話地址。一時間不由得心情激蕩,他一直以開個人畫室為終結目標,看來終於是做到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是畫室的老板娘,可是多可笑,兜兜轉轉、費盡心思,原來紅繩那頭係的竟然不是他,他的也不是我。
  我發了一會怔,終有一天單遠終於能找到他命中的天使吧?但是不管怎樣,我和他之間是不該再有任何瓜葛了,我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妻子!我慢慢地把名片撕成碎片,然後扔進衛生間的馬桶裏再放水把它衝走,既然一切已經過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跡?
  我並沒有把單遠的事告訴之牧,就算是夫妻也應該有自己的空間,更何況我根本無愧於心。入夜衝完涼出來,看到他正在臥室抽煙,好像從下午回來開始他抽煙就沒停過,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別在臥室裏抽煙,空氣不好。”我走過去把窗戶打開一點,讓窗外清新寒冷的空氣偷溜進來。
  他微微一笑:“參加完別人婚禮以後,你似乎覺得我毛病特別多。”
  我把他的煙拿下來摁熄,俯身親他一口:“為你好。”
  他站起來把我抱到腿上坐下,玩玩我的手,忽然說道:“有東西送給你。”
  我在他的膝上坐直身子:“為什麽?”我想不出自己還需要什麽,他給我的已經很多。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別人知道有禮物得通常會問‘是什麽’隻有你說‘為什麽’。送妻子禮物一定要有原因嗎?”他秀麗的唇角勾勒出一個笑靨:“不過的確是有--我們結婚快滿兩年了。”
  他愛叫我孩子或者寶貝,或許對他來說隻是國外養成的習慣,卻讓我有一種很受寵愛的感覺,我小時候曾希望父親這樣叫我,不過父親總是太嚴肅,估不到有一天丈夫會把希冀還給我。
  我靠到他懷裏撥弄他的金屬袖扣,鼻端有他的淡淡煙草氣息:“還差一個月呢。你……經常送人禮物?”
  他伸了個懶腰:“你覺得是就是吧。”然後拍拍我的肩命令:“去把書桌的抽屜打開。”
  是一份文件,我打開來看:“靜園的房契?”
  他還是那樣靠坐著,顯得有些疲累,但還是勉強地笑著:“我說過要還你一個靜園,房契上是你們姐妹的名字,和當年你給我的一樣。”
  我隨手把它又放進抽屜:“有什麽關係?反正你的就是我的。”
  他合上眼:“是,我的一切都與你分享,隻要你鍾意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去摘給你--不過你的呢?”
  我走到他麵前蹲下,把頭枕到他的膝上:“當然!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自然也是你的。”
  之牧望了我一會,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包括你的心嗎?”
  我翹起嘴看他,他又笑了:“好了,我跟你說著玩的呢,去睡吧。”
  我點點頭起身:“你也早點休息,看你很倦的樣子。”
  他忽然在背後說:“靜言,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我好像越來越貪心,尤其在嚐到甜頭以後。”
  我轉身:“什麽?”他的眼神複雜,很溫暖卻又似乎帶著一絲淒涼。
  “沒什麽,”他歎了口氣:“你去睡吧,我馬上就來。”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之牧很晚才躺到我身邊,身上有很重的煙味,我懷疑他整整抽了一包煙,但他還是如以往一般將我緊緊摟進懷裏,又撥開我的頭發往我脖子上親了一下。過了好久,他似乎睡著了,月光像水一般地漾進床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心中有個奇怪的遐想,或許很多女人在婚後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不是嫁給這個人,而是另外一個會怎樣呢?--如果當年沒有嫁給之牧,而是嫁給單遠,那麽我現在的生活該是怎樣的呢?會像現在這樣嗎?
  我深深歎了口氣,之牧的眼睛驀地睜開,四目相對,我嚇了一大跳,張嘴傻傻地回望著他。他一聲不響地把我的手撥開,披上睡袍,頭也不回地走進臥室外的小客廳。隨著甩門的震動,我才清醒過來,這人又在發什麽大少爺脾氣?我氣急敗壞地把他的枕頭扔到地上。
  重重地翻了個身,我命令自己趕快睡著,可是沒有他的強壯臂膀和體溫,竟然覺得一室清冷。我熬了半夜也不見他回來,越想越生氣,也披上睡袍往小客廳走去。
  “一定要臭罵他一頓!”我想,這麽大個人還像小孩子一樣生悶氣。
  靜謐黑暗的客廳裏之牧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水晶茶幾上還擺著一瓶酒,我看了看電視畫麵,是下午那場球賽的重播,不過顯然,他的心並不在球賽上麵。
  我在他旁邊的沙發上重重坐下,室內的黑暗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明亮的眼睛一直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屏幕,好像我根本是一個透明人。我瞪了他老半天,等待他開口說話,回應我的始終是一片寂靜。我咬著下唇不願服輸,又無計可施,等了很久很久還是沒人理我,最後竟然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進入昏睡前一個朦朧的想法是,原來……隻有在有他的地方,才能安心睡著啊。
  一覺醒來,滿室陽光耀眼,秋日的陽光照得滿屋家具上都有一層淡淡金色,窗外有清脆的鳥鳴。我還是睡在沙發上,不過身子已經躺平了,身上還蓋著一張羊毛毯。
  之牧不在,應該是去公司了。
  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我記不起昨夜他是怎樣體貼細致地為我蓋被幫我躺平,但是一想到他的細膩疼惜曾經在這間房間彌漫,我就忍不住開始臉紅起來。一個女人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麽?應該是丈夫的疼愛吧?現在我就能感覺到這沉甸甸的幸福,這場曾經並不被看好的婚姻似乎在逐漸進入佳境了--雖然他昨晚莫名其妙的生氣讓我摸不著頭腦,但他本來就是個冷靜內斂的人,我不能指望他會像個外露張揚的毛頭小夥子似的宣泄心思。
  “好吧,等他回來……”我想:“我要問清楚他為什麽生氣……然後放低身段好好撫慰他……”
  “太太,樓下有您的電話。”保姆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叫我,打斷我的思緒。
  我有些奇怪,這麽早,是誰?
  “是我。”電話那頭傳來一把男聲。
  我一愣:“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單遠笑了笑:“想知道總能知道。”
  “有事嗎?”
  “我想見你。” 非常直接地進入主題。
  憶起往事,我雖然愧疚但仍然斟酌著拒絕:“單遠,我們現在不方便單獨見麵了。”
  他又笑:“你老公把你關在房子裏,不準和男人見麵嗎?依你的性子也肯?”
  “我知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說得很坦率也很無情,事以至此,不如幹脆狠心斷了他的念頭,讓他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現在已經這樣,我們就不要再聯係,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他沉默了一會:“我已經是你的麻煩了嗎,靜言?或者從來你都是把我當作你的麻煩?”
  我歎口氣,在對方聽不進去的時候進行解釋隻能越描越黑,不如保持沉默。
  他繼續說:“其實我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留在我那裏的一樣東西。”
  我有些不耐煩了:“以前的東西你看著處理吧。”能有什麽?不外乎是情人節、聖誕節互送的小禮物罷了。
  他笑個不停:“靜言,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不要後悔哦--是一幅畫。”
  我的呼吸一緊,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什麽畫?”
  “你已經忘了嗎?靜言,你的記性太不好了,你不記得那年你生日時我為你畫的畫嗎?可惜當時我總是把握不住你的美麗和神韻,所以總不能完成,不過現在它已經是一幅完美的作品了。嗬,你不想看看嗎?”
  我倒抽了口氣,是的,我該記得的,那幅該死的畫!
  “我馬上來!”我對著話筒說道。
  “現在不行,”他得意地拒絕我:“我這裏有幾個學生,不方便!你下午過來吧。”
  我放下電話跌坐在沙發上,過了好半晌才抖著手點燃一支煙,心如同被暴雨疾打的芭蕉葉,巍巍顫顫,整個世界一下變得黑暗而混亂。為什麽?為什麽當我誠心要擯棄過去重新開始的時候,往事卻像鬼魅一樣的纏住我?

  第九章
  我曾經以為自己經過了這麽多後已經看透風起雲湧,對任何事情都會淡然處之,但是顯然我的道行並不夠,當我憑著記憶跌跌撞撞地尋找“遠洋畫室”時忍不住這麽想。我很有些慌張,因為不知道終於到達那裏以後等待我的將是什麽。他是想以此要挾,還是隻是想見個麵那麽簡單?
  “靜言,你終於來了。”單遠拉開門,笑著對我說:“我等你好久了--實在是太久了。”
  他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舊舊的毛衣,臉上笑容一如當年燦爛--我曾經鍾愛的笑顏,曾經最天真的夢幻。
  我不言語,默默地閃身進去。
  畫室布置得很有藝術家風格,陳舊、頹廢,不知道是不是我已經在慢慢的向之牧的“銅臭”看齊,這種刻意弄成毛胚房的格調讓我覺得有些做作。
  “畫呢?”我直接進入主題。
  他開始咋舌:“這麽久不見,你連寒暄都沒有麽?我給你倒杯水吧。”
  “不用了,我不想浪費世間。”之牧每天都會回來吃晚飯,我希望能在他回來之前把事情處理好,有的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我對往事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不理會我,自顧自地說:“太不近人情了,要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今天,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可以等到你回來。兩年了,已經等了兩年,我還可以繼續等,直到我死的那天--你說我像不像尾生?”
  牆角處有張沙發,我看了一眼,並不打算坐下去:“尾生的情人辜負了他,我也一樣,不過我不認為現在這個年頭裏還有為愛情抱柱等死的人。”我知道自己很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從來不是一個像靜聆一樣善良的好孩子。
  “我也想,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想忘記你,沒良心的女人。”他無能為力地苦笑著,攤攤手:“但是很難。”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下:“靜言,難道你全忘了麽?那年夏天,我們去山裏寫生,你扭到腳,我一步一步把你背下山,你伏在背上貼著我的耳朵說‘我喜歡你,以後一定要嫁給你。’你為什麽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勉強過你,當年是你主動的。”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感覺出絲絲腥味,我沒有忘記,那座山裏漫山遍野的血紅紫蘇開得燦爛而驚心動魄,想要忘記並不容易。
  “對不起……”除開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噓!”他修長的手指似要撫上我的唇,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單遠慘笑一聲,縮回手把食指比向唇邊:“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覺得單遠的眼神有點怪異,讓我渾身不舒服,他好像不太能夠控製得住自己的情緒。
  “讓我看那幅畫。”我沒有忘記來的目的。
  他輕輕歎息:“這麽著急……好吧。”然後他走到牆角,掀開畫架上的一塊布,我的呼吸瞬間停止。
  果然……是我啊。
  一米見方的大型油畫上的我全裸,側膝而坐,微側的肩上有一支展翅欲飛的蝴蝶,鮮豔奪目,魄人心魂,仿佛在等人撫摩,嬌嫩的麵頰上有一抹酡紅微笑。這幅畫的由來是那次生日我暴怒離去後的產物,我在二十二歲生日時向他獻出一切,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將永遠記得……那麽的悱惻纏綿、那樣的血的烙印、真正顫栗的愛情。可是那難道真是我麽?畫中女子,眉目裏風流多情,很是輕浮,莫非在他心中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喜歡麽?靜言?”有個聲音貼進我的頸邊,溫熱的呼吸讓我倏然一驚,回轉頭,單遠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盈滿惡毒。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隻是這一眼,這一刹那,我深深明白--我對他的愛情已經徹底死亡,年少時的歡笑與憧憬,曾經深刻的愛戀與眷念,已經完全被他蓄意地殺死。等待向我複仇的這一天,似乎已是他人生的目的。
  “你想怎麽樣?”我反而鎮定下來,除卻心中負疚更好做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是有法子的:“或者,我可以給你一筆錢。”我迅速算計著我所能動用的帳戶盈餘。
  他大笑起來:“劉之牧實在是太成功了,短短兩年就把你訓練得說話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樣。不過我不會給你的,你不知道這幅畫對我有多重要,這兩年裏我經常找不到靈感,有時候甚至不能畫出一幅最基本的作品,但是隻要看到它……”他的眼神接觸到那幅畫,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和……邪惡:“我的靈感就回來了。”
  我打了個寒顫,他雖然是望著那幅畫,但我感覺好像是曖昧地撫摩我的周身,讓我無來由地想到一個字“賤”!厭惡的感覺讓我惡毒地笑了:“漢朝的孝成皇帝縱欲過度,要摸著趙合德的小腳才能勃起,想不到我的畫也有異曲同工的功效。”
  “你別逼我!”他嘶吼起來:“我已經不像兩年前那麽好欺負了!你看你現在像什麽?裝腔作勢!你說話的方式、你的眼神你的笑容,全部變得像那個惡魔一模一樣!你甚至也想用錢來收買我的感情!”
  雖然他的表情幾近猙獰,手也在失控地抖著,但我並不害怕,隻是直覺地問:“什麽是‘也’?”這個字他用的是重音,想忽略都不行。
  “你要告訴我你毫不知情嗎?靜言?”他喘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眼中滿是不信任:“難道當年不是你們串通一氣嗎?”
  我終於選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努力使自己的心趨於平靜:“我的確不知道。不過如果你告訴我,我不會拒絕,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往事裏似乎藏有一個我不知道的禁忌,但我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單遠也在我旁邊坐下來,很奇怪地看著我,好像看到六月飛雪:“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別打啞謎了!不說我就走了。”我打斷他,準備起身,甚至暫時不想去理會那幅畫,因為我心中升起一種可怕的預感,也許知道了答案並不會讓我快樂,這時候逃避未見得不是件好事。
  “不,你別走,我講給你聽。”單遠一把扯住我,側著頭想了想,漾起一絲微笑:“那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天……你還記得吧?就是我們要一起走的那天,約了九點在火車站的噴泉碰頭,我們說好去北京見識真正的藝術之都,去看北方的鵝毛大雪,吃京味小吃,然後有一天,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我點點頭,我並不是個健忘的人。
  “我很早就去了,大概八點多一點吧。我等了一會,你沒有來,卻開始下起小雨了,於是我把畫稿送到車站寄存處。”我從包裏拿出煙盒,遞了一支給他,自己也點燃一支。單遠笑了笑:“還在抽,劉之牧由得你?”
  “他甚至為我點煙,國外很多女孩都抽煙的。”
  “這麽紳士……果然對你用了不少心。”他也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我繼續等,到了八點四十我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去你家,靜聆說你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我聽了這話才鬆了口氣。”
  我的心微微一顫,像是雨打芭蕉上的微顫水珠,靜聆?她從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事,難道是她忘記了?
  “但是到了九點還是不見你來,我有些慌了,怕我們會趕不及九點二十的火車,於是又打了個電話。還是靜聆接的電話,她告訴我你已經出去了,我想或許是路上耽擱了罷。那時候雨越下越大,我估摸著可能車不敢開太快,又有些擔心,萬一你不停催促司機出了事可怎麽辦?你看,直到那時我還是那麽關心你。”
  我把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熄,靜聆撒謊,那晚我明明在家裏一步都沒離開,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單遠在撒謊!
  “我站在雨裏看著火車站樓台上的鍾一分一秒地移動,看著開車時間慢慢超過,廣播裏不住催著進站,當時我也想過或許你不會來了,也想過一個人走算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腳底下像釘了釘子似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想萬一……我剛一轉身你就來了怎麽辦?我真傻,對不對?”他忽然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淒厲說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方靜言?在大雨裏,我等了整整十一個鍾頭,從黑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而且最可笑的是,我總認為你下一秒就會出現!整個火車站的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後來連我自己都認為自己瘋了。但我還存著一絲指望,所以我去了你家。因為怕跟你擦肩而過,我是一步一步走去的,那段路從來都沒有那麽長過,我甚至以為自己隨時會倒在地上,永遠都不再起來!”
  “後來呢?”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待會肯定是要淤青了,那是一個男人的憤怒,但是並沒有要求他放開,因為我的心一片空白。
  他鬆開手,喘口氣繼續說:“靜聆給我開了門,她告訴我你不在,倒了杯熱茶,又拿了條毛巾給我,問我‘單遠大哥,你怎麽全身都濕了?’靜聆真是個好孩子,你們方家也隻有她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的人。”
  “是啊……真是個好孩子。”我無意識地悠悠重複:“實在是……太好了。”
  “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還是讓我半天都沒喘過氣來,她說‘單遠大哥,你來是同大姐道別麽?你不要惱她好不好?’我當時有點奇怪,你不是說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嗎?怎麽又露了口風呢?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隻好裝作不知道的問,什麽事啊?她說就是大姐和之牧大哥結婚的事啊。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像掉到萬年冰窖裏,過了好半天我才說我不信,你去叫你大姐過來!靜聆說‘大姐一大早就去父親那裏了,她說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呢。’我說那我等她回來。她很為難‘可是姐夫在呢。’我那下可真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剛剛還叫之牧大哥,一轉眼就變了姐夫……她接著又說‘昨晚下大雨,大姐擔心之牧大哥開車不安全,就讓他留下啦。’這還不算,真正讓我絕望的是,她告訴我劉之牧睡在你的房裏,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難怪,那時她還小,羞答答地同我說‘姐夫在大姐房裏呢。我也是覺得不妥的,不過事情反正已經定了,我們做妹妹的也不好說什麽了。’嗬嗬,靜言,那天我在滂沱大雨中等你的時候,你就已經讓他上你的床了嗎?”
  我苦笑:“是。”確實是這樣的,因為之牧有潔癖,睡不慣久無人跡的客房,不過靜聆沒有告訴單遠的是那晚我和她睡一間房。靜聆,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啊,純潔善良沒有一點心計,讓我老是擔心她在外麵會被人欺負的好妹妹!!
  “好,很好!一個男人像個傻子似的在大雨裏等著和你私奔,你卻睡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當時你是在他懷裏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他大笑起來。
  我呻吟了一聲,說不出心中情緒是怒是悲:“你先把事情講完。”
  “我當時很憤怒,但是又不甘心,總想等著你回來把事情問清楚,所以厚著臉皮賴著不肯走。過不多一會,劉之牧起床了,他……竟然穿著你的拖鞋!”單遠狠狠地瞪著我,好像要用眼神把我撕碎:“我知道那是你的拖鞋,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是你的!你以前同我說,居室裏的拖鞋一定要是白色的、毛茸茸而且很寬鬆的那種,所以我一看到就知道是你的!那一刹那,我覺得自己要瘋掉了,那個男人--一大早從你的房間裏出來,穿著你的拖鞋,或許他身上還有你的味道,我突然有一種殺掉他的衝動,我想要和他決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們兩個隻有一個可以走出靜園的大門!”
  我看著眼前這個怒發衝冠的男人,能想象到當時一觸即發的緊張,不由得歎了口氣:“幸好你沒這麽做。”
  “你心疼了?是擔心我還是他呢?”單遠冷冷看著我:“不過你放心,我們沒有決鬥。”
  我嘩一聲笑起來,他不了解之牧我還不了解嗎?之牧豈是那種好勇鬥狠的市井少年,他犯得著為誰決鬥?
  果然--“他往你父親慣坐的位置坐下來,然後吩咐靜聆為他取來報紙,接著一頭埋進去,似乎旁邊根本沒有我這個人。過一會,靜聆為他端來咖啡和吐司,他說‘咦,靜聆你怎麽知道我習慣喝黑咖啡?”靜聆說‘未來姐夫的馬屁豈可不拍?’兩人一唱一搭,完全當我不存在。”
  是了,這才是之牧慣用的手段,用君臨天下的氣勢教人知難而退,讓對方充分感覺到自己是渺小的,不受重視的,甚至沒有資格和他單挑。這樣的苦頭我也嚐過,單遠怎麽是他的敵手,隻會氣餒不已。
  “我坐了一會,突然覺得很泄氣,唯一同情我們的靜聆也是這樣對我,我拿什麽去和他爭?……他們那麽親密,像真正的一家人似的,於是我起身準備去外麵等你,這下他總算看了我一眼,叫我坐下來。”
  “他從衣袋裏取出支票薄,寫了個數字攤到我麵前,說拿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我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他說,你已經失去她了。她不會跟你走,昨晚她說要嫁給我,我們馬上去加拿大舉行婚禮。我一下子跳起來問,為什麽?他說,因為我可以給她的東西你不能給。我的心一下冷了,轉頭望著靜聆,靜聆對我點頭,眼裏滿是……憐憫,我本來還存著一絲的僥幸也沒有了,他能給你的我的確不能給,嗬,我還能怎樣呢?”
  “多少?”我靜靜地問。
  單遠有些沒回過神來:“什麽?”
  “多少錢讓你把我賣掉?”
  “我本來是不想要的,但是他說,既然已經讓我已經失去你,就不能再失去事業,是你先背叛我,我無須覺得自責……”
  “回答我!”我突然失控地咆哮:“他出了多少錢讓你把我賣掉?”
  “五萬。”他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理虧的我竟然敢如此大聲。
  我的心在這瞬間冰冷、枯萎、死去,我的好丈夫、好妹妹聯合我的好情人一起把我出賣:“原來我在你心裏不過值五萬塊。”
  “是你!都是你!”單遠恢複神誌,凶狠地向我吼叫:“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貪慕虛榮,我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你背叛我在先,我又何必管你的感受?”
  我深深吸了口氣,嗤笑:“既然如此,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哈哈!”他搓著手,興奮地笑起來,顯然被我問到了重點:“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輸了,我要給你們這對狗男女一點顏色瞧瞧!我馬上要辦個人畫展了,你的畫就是其中一幅展品!你想想,連市政要人都要看他臉色的劉之牧,上流社會的精英,他太太的裸畫……多麽轟動啊,多麽另人遐思啊,想想就另人興奮呢。”
  “你瘋了。”我把頭疲憊地靠向沙發後座,看來卡卡的警告是善意的,單遠的精神的確是有問題了:“他不會允許的--我也不能。”
  他惡作劇地看著我:“你去告訴他啊,看看哪個丈夫能夠容忍這個?你看--”他粗魯地一把把我從沙發上拖起,拖到畫前:“靜言,你看看你肩上的蝴蝶,你說是為我刺上去的,永不褪色,就像我們的愛情,你違背了誓言,自然要接受懲罰!不是麽?”
  我抬起頭定定看他:“如果你學過生物就應該知道,蝴蝶根本是盲的。”
  我也是盲的,就像蝴蝶,我看不清人,丈夫、妹妹、情人,反而深深恨著的靜儀為我在父親麵前說好話,我竟然瞎得這麽厲害。這的確是我該受的懲罰!
  我一把甩開單遠搭在我肩上的手:“我要走了,你實在讓我惡心!”
  “靜言,或者你求求我,我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呢?”他慢慢地發出聲音,很得意的聲音:“我們以前的感情那麽好,我也不忍心為難你啊。”
  我轉過頭看他,冷冷說道:“我不像之牧,我連五毛錢都不會給你!”
  我不認識麵前這個人,曾經的千般宛轉萬般憐愛,此時統統不複存在,死亡的愛情比情人節裏最後一朵賣不出的凋零玫瑰還要不堪,真是可笑複可悲。
  雖然腳有些發軟,但我終於重新回到室外,抬頭仰望,天色已經黃昏,暗淡得曖昧不清。也對,不過是幾個小時而已,能有什麽天翻地覆的改變?但這幾小時,卻讓我覺得老了五歲。人,原來就是在被出賣中日漸成長老去。我不知道,殘暴的真相和溫柔的謊言,到底哪一個才是傷人最深。但我還是必須證實,也不能隻信夏單遠的一麵之詞,雖然心中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撥了個電話到法國,我的手機一向開有國際直撥,也管不了法國與中國的六小時時差。
  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有人接,一個男人用著極不耐煩的口吻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是房東。我用英文說找方靜聆,又是一大串法文,我突然暴怒地尖叫起來:我要找方靜聆聽電話,電話啪一聲被重重擱下,那男人大聲地吼叫著靜聆的法文名字。
  不一會靜聆睡意惺然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聽到我的聲音顯得相當不滿:“大姐,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
  我張著嘴但是發不出聲音,她被我的粗重喘息嚇到,突然哭叫起來:“是父親對不對?父親出什麽事了麽?”
  “不是父親。”我終於說:“我以為你有事告訴我,雖然已經遲了,但我想我總該有權利知道吧?”
  那邊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她問:“你終於都知道了?”
  “還需要你的證實。”
  又一陣沉默,她說:“大姐,我以為這樣做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忽然笑起來:“方靜聆!你好,你對得起我!”然後我狠狠把手機摔到地上,不過癮,再踩上幾腳,終至四分五裂……忽然間一切都變得可以解釋,難怪靜聆說我如果不幸福她將萬死難辭其疚!難怪卡卡對我滿腔恨意,難怪之牧惶惶不安!可是靜聆為什麽這樣來報答我對她的嗬護?從母親死後,我一直盡力地張開羽翼來保護她,但她卻讓我的心變得徹底灰暗。
  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過往的人對我的舉動側目,但沒人說什麽,哪個願意去管別人的閑事?雖然已是深秋,我卻一頭的汗,忽然像是回到母親去世的那天,滿目蒼痍,不知該去向哪裏。母親懷胎十月生下我,難道就是讓至親的人來踐踏我最後所剩無幾的尊嚴?
  我裹緊衣服,滿街遊蕩,最後鑽到一家酒吧裏坐下。酒吧裏沒有幾個人,但是慣例地有英文老歌在演奏,我要了一瓶芝華士,不兌可樂也不加冰,獨斟獨飲。人慢慢多起來,不時有單身男人過來搭訕,我禮貌地請他們離開。到底已經不是十八歲的年紀,碰到陌生男人不會興奮,男人太厲害,我鬥不過。
  不知過了多久,服務生過來對我說:“不好意思,小姐我們要打佯了。”
  我才驚覺,原來時間過得這麽快--這裏也不能讓我永遠避難,我搖搖晃晃地離開。
  服務生在後麵說:“小姐好走,歡迎下次光臨。”
  我苦笑,還來?再來一次我可能會死掉。
  我坐在路邊抽了根煙,有點擔心警察會把我當作流鶯抓走。天上的繁星在永恒地閃爍,而我不知該走去哪裏,算來算去,除開回靜園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躑躅著回到靜園。
  打開大門,客廳裏一片暗沉寂靜,我懶得開燈,靠著牆壁脫掉一支鞋。當瞳孔適應漆黑以後,我看到有人靠坐在對麵的沙發上抽煙。小小的紅光在黑暗中掠過,照亮他如點漆般的眸子。之牧雖然保持著靜默,但我知道他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然後他擰亮沙發邊的落地燈,燈上的水晶吊飾瑟瑟搖晃,我瞥見煙灰缸裏是滿滿的煙頭。
  我停下脫鞋的動作,與他對視,經過一個長久的停頓之後,之牧終於從黑暗裏拖著長音說道:“以後這麽晚回來,記得打電話叫司機去接你。”
  我看著他那沒有表情的麵孔,突然覺得憤怒,他的內心世界到底誰才能進入?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作為他的妻子,他可曾對我坦城過?
  我說:“我今天見了夏單遠。”
  他冷淡地說道:“我知道。”原來他又知道,他到底有什麽不知道?好高明的一個人,用五萬塊讓單遠放棄我,這樣即使我們日後重逢,以我的性子也不可能再原諒回頭,一切還是在他的算計中。
  酒勁上湧,我把腳上的另一支鞋狠狠朝他扔過去,但是沒有達到,中途掉下來,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一切重新歸於安靜,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終於忍耐下來,當我是個無理取鬧惹父母生氣的孩童般對待:“靜言,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上樓睡覺!你喝醉了。”
  我憤怒地吼叫:“就算我隻是你買來的寵物,也請你對我好一點!請你把我的明碼實價清楚告訴我,而不是讓我被別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侮辱!”
  之牧白皙的臉孔一下變得通紅,眼睛裏冒出一種奇異的光焰,我從沒有見到過這種神色,遠比憤怒來得狂野也比痛苦更加深沉,這樣悲憤的目光讓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但是他不放過我,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向我,直到把我緊緊地摁到牆邊,他緊緊咬著牙關,下頜肌肉控製不住地在發抖:“這就是我提心吊膽等了整晚等來的話嗎?你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自你嫁給我的那一天開始,你就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果你時時牢記你是我買來的,這樣的刻意提醒隻能侮辱到你自己!”
  我厭憎地望著他:“你是個混蛋,請你拿開你的髒手!”
  他對我發出鋒利地嘲諷:“很好!和舊情人見了次麵丈夫就變成了混蛋,你這個沒有一點道德節操可言的女人!不過很可惜,誰叫你心愛的男人不能買下你,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每晚睡在我的懷裏,哪怕是不心甘情願的又怎麽樣?在法律上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想要和他上床,那叫通奸!靜言,你母親如果知道了,怕是要在墳墓裏哭呢。”
  我放聲尖叫,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向我提及母親,那無異是向我發出“凶手”的指控。我必須反抗,我掙紮著想用指甲狠狠掐入他白皙的皮膚,但是卻不能動彈,於是慌不擇言地反擊:“你除開錢還有什麽本事?買買買,什麽都用買的,無所不能的劉之牧要靠錢才能娶到老婆,傳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絲一毫都沒有!如果我對你還有任何感覺也隻不過是恨而已,你妄想我這輩子會愛上你,做夢去吧!”
  那一刹那,之牧的臉色變得猙獰扭曲,我還來不及害怕,他就一個耳光打過來。我想他應該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吧,我的頭側向一邊,一陣天旋地轉,嘴角發鹹然後腫脹起來,最後無力地跌落在地毯上。
  我抬起手,抹抹唇邊的血跡,之牧的情況並不比我好,他大口喘息著踉踉蹌蹌退回到沙發上坐下,然後疲憊地把頭靠向錦緞麵的沙發背,用手背覆在額上。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從長久的僵持走到融洽,但是根基還不牢固,今天趁著酒興的這段爭吵,將成為我們婚姻的終結點,不可能再用漫不經心的笑話輕易帶過--因為這些話,是他的死穴。
  我們僵持著,四周一片死寂,沒人出聲,似乎一直要到天荒地老。我光著腳,維持著側坐在地毯上的姿勢,目光直視他黑色的法蘭絨褲子,過了很久,我抬起頭,看到一條銀色的水線從之牧的指逢中緩緩沁出,終於滲透到鬢角邊而不見。嗬,他竟然流淚了,我的心掠過一陣尖銳的疼痛,上帝啊,我都說了些什麽啊?
  又過了許久,之牧終於打破沉默,他沒有放下手,聲音暗啞帶有一種深深疲憊,好像疲憊得連呼吸都是一種奢侈,沒有譏諷沒有玩笑,非常正經地開口,這在平日是不多見的。
  “終於說出了真心話啊,看來我在你身上的投資算是徹底失敗了,我認輸,靜言,對你我已經無能為力。”我想起不久前靜儀也說過這樣的話,和她爭鬥了半輩子的我當時沒有絲毫的喜悅,現在也一樣,我的心一徑地往下沉,想要辯解卻又發不出聲音。
  “別人都說我是厲害人,可是再厲害的人也有一個更厲害的人來降他--你似乎是天生來克我的。”他慢慢地說:“我是真的愛你啊,從第一次在靜園看到你,你像個小小的天使赤著腳出現在我眼前,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倔強的眼睛,我就愛上你,為什麽你總是拒絕去看去感受呢?你應該知道我對別人的戒備心一直很重,即使在你之前我也沒有過什麽固定的女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對你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為了得到你,我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哪怕是連我自己都不屑的卑鄙手段……我知道你嫁我的時候並不甘心,可是我想你總有一天會把心放到我身上,哪怕你永遠不可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其實我們本來不必如此痛苦的,隻要你能放開過去一切接受我的愛,你就會過得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幸福。不過看來我真是癡心妄想,你的心簡直比石頭還硬。”
  他已經從剛才的暴怒傷痛中恢複過來,聲音變得異常平靜,但是卻沉寂,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
  “我固執的愛著你,包容著你,哪怕是你的缺點,你那種能夠殺死人的尖刻我都不在乎。隻要能讓你開心,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就像是我心裏一朵最嬌貴的玫瑰,我希望你能在溫暖的陽光中盛開,不受到一點風雨的摧殘,哪怕是盛氣臨人,飛揚跋扈也無所謂。我們是這麽像的兩個人,一樣的驕傲、自負、沒心肝,我了解你勝過你了解自己,你真以為當年你跟夏單遠一走了之會幸福麽?他自認為是莫內、高更再世,之所以闖不出名堂全要歸罪於命運不公,那種憤世嫉俗的性格隻會把你這朵沒經曆過風雨的花毀滅,可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這兩年裏你總是掛念著他,我妒忌得簡直要瘋掉了。不舍得看著你每晚發噩夢,想幫你打開心結,所以我冒險帶你回來希望能讓你從此徹底擺脫從前,不過看來我是錯了。”
  他停下來,坐直身子,眼睛穿過我望向別的地方,似乎變得心不在焉,麵上是一片空白的黑暗,但是以前他決不會這樣,他的眼裏隻容得下我,隻會為我停留,我的心一陣慌亂。他的名利、手段,做人都是我永遠也比不上的,唯一贏過他的就是他先說出這句話,可是真正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卻覺得事情大大的不妙了。他了解我,我又何嚐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種熱血沸騰的小男生,不會說些愛是奉獻不是占有之類的傻話,他是付出就需要回報的人。如果不能肯定對方的回應,他不會說出沒把握的話,除非--他打算放棄了。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密密地剖析他的心意,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用力地絞扭著自己的手指,盡量保持沉著:“你想怎麽樣?”
  他有些詫異地挑起眉頭:“靜言,你是被嚇傻了麽?以你的聰慧當然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既然事情已經挑明,我就沒打算再回頭,自然是要--離婚的,這兩年裏我一直渴望你能靠我近一點,但是你每次稍微前進一點以後就退得更遠,說老實話我實在是累了,也不想再玩這個遊戲了。不過你放心,好歹你也做了兩年劉太太,我不會虧待你。”
  我的嘴唇不受控製地開始發抖,耳畔有嗡嗡聲,好像再次受到掌摑,不管和他鬧得怎麽厲害,我決沒想過離婚,真的,從嫁給他那天起我就從沒想過離婚,但是他竟然要拋下我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哀求--如果有用的話,但是僅餘的自尊製止了我。
  “如果,”我強做鎮靜地問:“我肚子裏有了孩子怎麽辦?”他該明白的,這是我厚著顏麵在挽留他。
  之牧很好笑地望著我:“寶貝,你不至於認為我不知道你這兩年裏一直在吃避孕藥吧?”
  他雖然在笑,但是笑意冰涼,如同寒冬碧空中閃耀的冰水晶,我明白現在就算告訴他從靜園宴客那天起我就停止服藥了,他也是不會信的。他停了一下,淡淡說道:“我們結婚兩年,雙方似乎從來都沒有坦誠過,今天這樣……也好,起碼可以讓我從此徹底斷了念,不用再繼續傻下去了。”他說這話時,我能感覺到決絕的含義,他是鐵了心了。我突然想起之牧商界的一個朋友,有了外遇要和糟糠離婚,他老婆到處布點守侯,向每一個與自己丈夫有來往的人詢問行蹤,甚至連我都接到過她的電話,一時引為笑柄。那一次我學得一個教訓,如果男人要走,千萬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頭,何必自找其辱?
  “好!”我漠然回答,心碎成千片,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死於自己的驕傲固執,但是除開地獄我已無處可去。
  他拿起茶幾上的煙盒,點燃一支望著我,眼裏有深沉光芒掠過。

  第十章
  我坐在車裏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表,十分鍾了,之牧還沒出來。雖然無比羞愧,但我還是支支吾吾把畫的事告訴了他,因為我實在不能確定自己可以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把那幅畫拿回來。
  之牧的態度很另人玩味:“如果你告訴夏單遠一旦獲得自由你就會回到他身邊,他自然不會難為你。”
  我咬牙橫他一眼:“你在說什麽鬼話?你真以為我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麽?我還不至於讓方家、劉家為我而蒙羞!”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你為我蒙羞,我在心底裏再加上一句。
  “怎麽,還說不得你嗎?這種傻事可是你自己做出來的。”他垂下眼睛思考了一會:“你總是有大把爛攤子讓我替你收拾,也罷,就當是臨別的禮物,最後再幫你一次。不拖延了,現在就去把問題解決了吧。”
  於是在臥室裏僵持到天亮以後,我們於淩晨時分來到了單遠的畫室。
  上車前,之牧抬頭望了望了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既然他能用這麽下作的事要挾,那麽這個時間去騷擾人家的好夢應該也不算不道德吧?”說完露出一個慣常的清淺微笑,淡然而略帶嘲諷,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恐懼,這種笑容陪伴了我這麽久,我已經完全習慣,可是從此之後真的要看不到了麽?我該怎樣去適應以後沒有他的日子?他將不再為我煩惱,不再憐惜我的淚水,怎麽辦,如果我能再有一次機會……
  腕表走到第十三分鍾,門打開了,之牧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卷畫軸。我馬上打開車門,他坐下來後吩咐司機開車。因為是淩晨,路上的車輛非常少,他說:“開快點,先送太太回家,我還要去公司。”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你不回家麽?你昨晚都沒睡。”
  之牧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囁嚅著又問:“他肯給你?”說實話我很好奇他用什麽樣的手段從單遠手裏把畫拿回來。
  他的眼睛像黑色的水晶散發著冰冷的寒意:“對付這種人我自有法子……倒是你以後要小心些……”
  他停了下來,似乎覺得沒必要再對我說這種話,我捏緊拳頭,心中砰砰亂跳,他還是關心我的,如果我主動向他示好,會不會被拒絕?今天他就要訂機票離開了,我們下次相見將會是在律師麵前,天哪,我怎麽能忍受這個?自尊難道比丈夫更重要?
  之牧不再理我,撐肘托腮望著窗外,車內一片死寂。看著他冷靜自恃的側臉,我知道我必須說點什麽讓他了解我的心意--如果我不想失去這張讓我依戀的容顏的話。
  “之牧……”我輕輕喚他,然後握住他放在身側的一隻手。
  他馬上觸電似的把手縮回去,好像我是一種不知名的病毒,我的心中一陣徨然,他這種舉動無疑是給我潑了一桶冰水。但是我得堅強,我繼續開口:“你看,事情既然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是不是也別鬧了……”
  他轉頭淡漠地望著我,他的眼神讓我的勇氣又溜走了一半:“我知道我昨天說錯話了……但是你一向都很能原諒我的,不是嗎?”
  他很不耐煩,眼裏一片防備:“你以為現在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嗎?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鼓起勇氣再次抓住他的手:“我不要……”還沒說完,我就聽見汽車輪胎發出尖銳的噪音,然後是司機的詛咒:“該死的,他想幹什麽?”我來不及有任何思想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車子似乎完全失去了控製,簡直像是在公路上跳舞,我尖叫著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馬上有人把我緊緊抱住,用胸膛不讓我受到震蕩,劇烈撞擊過後,一切平息下來,我發覺整個人都在之牧的懷裏。
  我們毫無間隙地壓在一起,他一邊緊緊把我摟住一邊麵色蒼白地喘息著,過了一會才問:“你有沒有事?”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隻覺得思維一片混沌,胸脯也因為撞擊而劇烈地疼痛著,但還是搖了搖頭。他把頸子貼過來,仔細檢查了一下我的手腳,又問我頭暈不暈,會不會想吐。我再次搖頭,掙紮著問:“你呢?你還好麽?”
  他有些虛弱地回應我:“我沒事。”但是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手也像冰一樣涼。
  駕駛位的司機發出一聲呻吟,我們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之牧和我馬上下車查看他的情況。我們是為了避開一台逆行的摩托車才撞上安全帶的,車頭已經完全損毀,幸虧司機位有安全氣囊彈出來……我一陣心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望向跌在幾米以外的摩托車和蜷伏在地上的騎士,那熟悉的身形像個炸彈似的在我腦中爆開,刹那間我暈眩得有些站不穩--單遠,竟然是單遠,他騎著摩托車用自殺的形式撞向我們。我忍受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小步跑過去。
  我在他身旁跪下來,喉嚨裏一片幹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單遠臉上的鮮血和汗水交織在一起,身體也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著,但是他竟然還能清醒地對著我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那個混蛋竟然又威脅我……我這次寧願和他同歸於盡。”
  我覺得全身發冷:“你瘋了麽?你這種行為隻能要了自己的命。”
  “可是,我的心……在最燦爛的時候早已死去了。”他的手抬了一下,像是想要撫上我的臉,但終於還是垂了下去,他慢慢合上眼。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看著他身下淌出的大灘鮮血把幹燥的地麵染紅,恐懼變成一隻手抓緊我的心髒。之牧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一言不發地從我脖子上把圍巾扯下來,然後蹲下身子為他緊緊紮上止血,過了一會,救護車呼嘯而至,我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來到了醫院。
  我眼睜睜看著昏迷不醒的單遠和司機被推進手術室,心中有些惶恐不安,待會兒我們該怎麽跟警察解釋這件事?之牧,之牧在哪裏?我不要再跟他鬥氣,我很害怕,必須在他鎮定的懷裏靠一靠,讓他那稍低溫度的手把我的手握緊,現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這個世上隻有他才是我能依賴的對象,隻有他能讓我覺得自己是堅強的,之牧……我像一隻怕冷的動物尋找火源一樣急切地轉身尋找他,他正靠在牆上張大眼睛望著我,眼神裏充滿著疲倦。
  “之牧。”我輕輕叫他,往他站立的方向伸出手,他的臉色為什麽那麽慘白?沒有一絲血色,慘白得另人害怕,是不是因為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的緣故?為什麽不用暖色一點的燈光?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不塌實的感覺更加重了,我像發夢似的又叫了一聲。
  之牧慢慢把手抬起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咳了一聲,然後他的身體順著牆壁慢慢滑下。
  突然之間我覺得時常做的那個可怕的夢又來了,我再次掉下無止境的黑暗深淵,沒有盡頭,隻是永無休止的墜落,而這次甚至沒有人把我從噩夢裏救出來。我說不出話,移不開步子,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唯一能聽到的是胸腔裏的心發出轟隆隆的心跳聲,然後是清脆的碎裂聲,一種措手不及的劇痛直直地插入我的心中。恐慌變成一陣颶風從身邊毫不留情地刮過,我全身顫栗,呼吸緊窒,生命裏最依戀、最強壯的人竟然在我麵前倒下,這簡直比痛楚更加殘酷。我頭昏得很厲害,我想我是要死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還怎麽能活下去?那一刹那我清楚明白,如果他死了,我是肯定活不成了。
  急救室的燈再次亮了,很多人也趕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冷得像是在冰窖裏。有人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我看了一會才認出是靜儀。
  “姐夫福大命大,肯定會長命百歲,化險為夷的。”
  我定定地看著她,從來不知道靜儀有一天說話會這樣討我的歡心。
  “是啊,為董事長主刀的醫生是本市最著名的外科大夫,您可以放心。”這次是張熹,我想我要記得提醒之牧給他加薪。
  時間變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淩遲著我的心,瑛姑一夜白頭原來是有道理的。中途張熹買來了飲料和食物,我勉強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太難吃了。”靜儀抱歉地望了張熹一眼,我知道自己不對,但是已經沒辦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在我以為已經等到天荒地老的刹那,手術燈終於熄滅了,醫生走出來。
  “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馬上站起,又哎喲一聲跌坐下去,原來腿早已麻掉,靜儀連忙扶起我。
  “病人內出血,肺部出現血胸,脾髒破裂,我們已經摘除了他的脾髒。因為大出血,而且病人本身對麻醉有輕微過敏,所以手術中一度有心跳停止的情況……你應該告訴我們。”他責備的望著我。
  之牧對麻醉過敏?我不知道,我竟然什麽都不知道,我不了解他的一切:“那……”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完全嘶啞。
  “你要有心裏準備。”他不帶表情地望著我。
  準備?什麽準備?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智商降到零,完全聽不明白醫生的意思。醫生走了,有個小護士過來拿張紙讓我簽字。我怔怔地望著那張紙,每個字都認識,但是合攏在一起就不能理解。努力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上麵寫著‘病危通知單’。
  我尖叫一聲歇斯底裏地把那張紙往地上扔,它飄飄忽忽地不肯著地,就像我的心一樣。護士驚恐地退了一步,靜儀馬上按住我說:“我來簽吧。”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恐怖,因為護士建議:“最好為她注射鎮靜劑。”
  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到膝蓋上:“我沒事,真的……很快就好。”我必須冷靜,必須鎮定!我不能讓恐懼擊倒,也不能哭,因為淚水不能解決問題。現在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當然隻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等之牧醒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可以躲到他懷裏哭個痛快,但在這之前我必須獨自堅強。
  “大姐,你得去休息,這十幾個鍾頭你繃得太緊了。”
  原來手術動了十幾個鍾頭,我到底有多久沒有合過眼睛了?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他,正在生死邊緣遊走,我怎能有資格說累?自認識他以來,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保護我,現在該輪到我了。我站起來換上消毒衣走進病房。
  之牧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上的顏色和枕頭一個樣,烏黑的頭發零亂散開,薄嘴唇青白得沒有一絲生氣。他的鼻子與嘴裏都插了管線,通向一台台跳躍起伏的儀器。我緩緩走過去,護士看我一眼:“是病人家屬麽?”
  我點頭。
  “他現在昏迷,不過你可以握握他的手,或許他能感覺到你。”
  我坐下來,拉住他的手,隻覺得一陣冰冷,我開始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發發慈悲不要離開我……”
  死守在之牧旁邊一日一夜後,筋疲力竭的我終於被拖去打了鎮靜劑,他們把我安置在隔壁病房裏。昏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靜儀焦急地候在一邊,看到我睜開眼睛,她鬆了口氣。
  我一邊低下頭找鞋子一邊問:“之牧還好吧?”
  “姐夫沒事,昨晚醒了一會,醫生已經把呼吸管摘下來了。”
  我覺得有些頭昏腦漲,於是到洗手間去洗把臉,看到鏡子裏的人不禁嚇了一跳,慘白憔悴、篷頭散發,醜得像個鬼,原來我竟是這種德行?我連忙拿起台上的梳子狠狠梳理頭發,之牧一向喜歡我漂漂亮亮的,我不要嚇到他。
  “雖然已經脫離危險,但情況還是不太好,姐夫對麻藥反應重,昨天吐得很厲害,神誌也不太清醒,醫生說等麻藥完全醒了會更麻煩。大姐,現在這種時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別……”
  我的手忽然一顫,梳子上一大片黑雲,我掉頭發了。
  “你那時候……也是像這樣掉頭發的麽?”
  靜儀跟著我進來,看到梳子上、洗手盆裏密密麻麻的落發呆住,然後眼淚洶湧流出。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發綁起來,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麽,最痛的是你姐夫,他都沒哭呢。”然後我往外走,靜儀忽然在身後顫聲問:“大姐……你其實很愛姐夫吧?”
  我停頓一下:“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麽多。”我是天底下最蠢的人,走了許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頭才能察覺,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我現在是自作自受了,不管多大的苦,多深的痛,多麽濃烈的悔恨,我都必須咬牙吞下。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裏,原以為他還在昏睡,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特護喂他吃了一點蘋果泥,但是他又吐出來,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特護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汙濁,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可力不從心。
  我歎了口氣,知道為什麽,之牧一向有潔癖,家裏的床單兩天就要換,衣物穿一次要清洗,他連嶽父布菜都不肯賞臉--這樣的人怎麽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布,哪怕是神誌不清的情況下,他依然反感得厲害,這個乖僻的男人啊。
  “我來吧。”我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用最近的距離俯下身子貼近到他耳邊,輕輕說:“之牧,是我,靜言。”
  他側了側頭,眼睛有些遲鈍地轉向我,喉嚨裏咕嚕咕嚕作響,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我的眼淚猛然湧入眼眶裏,幾時見到過這麽狼狽無助的劉之牧?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他認不認得我?即使認得,他還願不願意讓我陪伴?但是聽到我的聲音,他似乎舒了口氣,不再掙紮,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裸的身體,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還好,他還肯給我一個機會,哪怕隻是這一瞬間。
  之牧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礙於他的體質,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謹慎,他痛得時常痙攣。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顧,為他梳理頭發、擦拭身體、伺候他的大小便,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裏,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他痛苦扭曲的麵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脫,心裏還有少少欣慰,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讓他依賴我。那些日子裏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他痛我會跟著痛,他舒坦我便放鬆,如此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隻是單純地守著他。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你濃我濃,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泥,嗬,原來就是這麽回事。
  咬我過後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紮的頸邊,我笑笑:“如果你從此養成習慣,或許會被送進科學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後代。”
  他轉過頭不理我,自從他清醒後幾乎不與我說話,也沒有什麽好臉色對我。患難見真情,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麵前已經無足重輕,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就這麽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說過的話--更或者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我也不著急,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隻要他能好起來,隻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無論他做什麽我都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
  那天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以為之牧睡著,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門是闔著的,我輕輕扭動門柄,打開一條縫,特護不在,隻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不知道出於什麽樣的心情,我停下了腳步。
  “靜儀,你年紀也已經不小,怎麽還不打算成家?”
  “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靜儀反問。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裏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一生隻有一次。”
  之牧沉默半晌:“沒聽說過,我在國外長大,中國神話故事聽得少。”
  “姐夫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四兩撥千斤……”靜儀輕輕一笑,笑容中蘊有無限風華:“不過姐夫也和我是同一種人吧?”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一輩子裏可以愛兩次甚至更多,但另外有一種人一生隻會有一次真正的情感,做這種人其實很吃虧。我年紀已經大了,要改隻怕不太容易,倒是你不如放棄看看其他,或許有更美好的東西也說不定。”他打了個哈欠。
  靜儀幽幽歎口氣:“如果有人家世、樣貌、學曆、智慧皆為中等而且性格和藹,還請姐夫代為留意。”
  “嗬,條件如此之高,難怪嫁不出去。”之牧把眼睛閉上,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終不可聞,似乎是睡著了,他這段日子裏體力不支,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多。靜儀站起身來,為他掩好被子。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靜儀的麵容,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熟睡的之牧,長長的睫毛不停抖動像隻小蛾在撲扇著翅膀,良久,她用一種幾乎是豁出去的口氣輕輕說道:“之牧,容我任性一次好不好?”然後我看著她慢慢伏下身子在之牧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動作笨拙而慌張,可以想見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當她的唇落下去的時候,我的指甲掐進肉裏,我甚至考慮是不是要一腳把門踢開破口大罵,或是一把扯住她的頭發把她拖出病房,但是我什麽都沒做,她臉上那種義無返顧的表情震撼了我,怒火忽然化做酸楚,如果靜儀還有重新選擇的餘地,她不會這麽做,可是愛情豈能由人選擇?我有些作賊心虛地閃到走廊的柱子後麵,直到看著靜儀離開才慢慢走進病房。
  之牧正躺在床上睡著,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加不見血色,嘴唇慘淡無光,麵頰也瘦削得凹陷下去,我理了理他的頭發在旁邊坐下,把臉頰熨貼在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了滿臉,然後沁入到他手中。他為我落到現在這般淒慘的模樣,一切都是我害的。之牧也是個傻子,他竟然苯到愛上我,如果當年他選的是靜儀會幸福很多吧?但他和靜儀一樣對自己的情感無能為力。
  之牧微微動了一下,我連忙把淚水在被單上擦幹,抬起頭;“你醒了?”幫他從床上半坐起身。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把手抽出來,他的眼睛烏黑精亮,一點也沒有昏睡過後的混沌,而且我注意到他不著痕跡地抬起手背往唇邊擦了一下。我有些懷疑,他剛剛是真的睡著,還是故意裝糊塗?我心裏有數,但是沒有細究,有些事情原本不必細究。
  “我……剛剛去了醫生那裏,他說你複原情況不錯……”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他的回答是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的景色。我突然很沮喪,在床邊半跪下去,把頭埋進棉被裏。我的鼻子裏滿是酸意,終於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抽噎起來:“對不起……我把你害成這樣,你一定很生氣……可是我知道錯了,你也不肯再原諒我嗎?”
  “你知道我有時候又苯又固執,一直都在為了莫名其妙的驕傲而大錯特錯,我甚至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管你還要不要聽我都要告訴你,之牧,我真的很愛你……很久以前就開始愛你了,可是我太苯,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夏單遠,就像你說的,即使沒有你,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分開……隻是當時我氣壞了,我覺得你什麽事都瞞著我……”我從床邊爬起來,試著想收起眼淚,但是不成功,終於號啕大哭:“我不要離婚,不要……你別拋下我一個人,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但是決不能沒有你。如果你已經不愛我,我沒話說,但我們既然還在相愛,你為什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什麽見鬼的自尊驕傲我統統都不管了,隻要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哪怕是去地獄也甘心,我抽搐得厲害,以至不能正常呼吸,全身開始發抖。
  之牧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發瘋,既不安慰也不勸阻,過了一會,他淡淡地說:“是嗎?那真遺憾,我們像兩列同時出發的火車,可是方向不同。”
  看著他的神情,我覺得絕望而委屈,心痛得像是有人戳了一刀再淋上鹽巴:“如果你一定要離婚,我就死給你看!”說完之後,突然覺得這種台詞很熟悉,電視連續劇裏每天都有人在重複,當時笑得前仰後俯,可是原來她們的心情和我一樣。
  他被我戲劇性的話逗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得了,得了,被外人看到還以為我這麽神勇,臥病在床還能打老婆。”這是他醒來後和我說過的唯一一句玩笑話,雖然很丟臉,我依然抹幹眼淚去抓他的手:“之牧……”
  他不耐煩地把身子往後靠,疲倦地閉上眼睛:“讓我睡一下,累死了。”
  我不敢再說什麽,垂頭喪氣地擦拭著未幹的眼淚退到一邊。過了一會,閉眼躺著的之牧動了動嘴唇,輕輕說出一句話讓我含著淚水笑起來。
  “蠢!要離早離了,還等得到今天?” 我歡笑一聲撲到他旁邊,把他圈進懷裏,一邊笑著一邊流淚,把他整張臉吻了個遍,他皺著眉頭承受,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唇邊終於彎起了一個弧度。

  尾聲
  之牧像醫生講的那樣恢複得很好,主治大夫誇獎我:“劉太太功不可沒,似乎從沒有看她回過家。”的確是沒回過家,我已經讓靜儀搬回靜園,所需物品都由她取來。
  之牧笑說:“是,趕都趕不走,真麻煩。”我做發怒狀,大夫則一臉羨慕。
  “不過,你的肺部已經留下隱患,而且免疫能力減低,必須把煙戒掉。”真是個好醫生,非常負責。
  “當然當然,我會監督。”我連忙一口應承,然後對著之牧扮鬼臉。
  “劉太太也要戒掉,二手煙危害更大。”我錯愕,換成之牧心花怒放的笑。
  隨著消息封鎖不住,很多人專程坐飛機過來看望之牧,本來公公也要趕來,不過被之牧勸阻住,但是他被迫同意出院後馬上回多倫多修養。
  公公說:“世上的錢哪有賺完的一天,隻有自己身體最緊要。”
  之牧肅然,他這次的確被整慘,明白越簡單老套的話越是真理。
  病房被花籃、果藍堆滿,各式禮物千奇百怪--甚至有一套精裝的童話書,我懶得和之牧商量,直接讓護士把它們送入老人和兒童病房。最奇怪的是公公竟然送了一匹馬,他告訴我們養在加拿大的牧場裏,等著我們回去取名字。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之牧顯然對自己不按常理的父親已經習慣:“隨他去吧。”
  我想了想:“或許爸爸是要送給快出世的孫兒?”
  之牧的瞳孔猛然張大,白瓷般的臉一下漲紅了,他瞪著我的腹部好半天不出聲,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砰砰地心跳聲,似乎是經過一番長時間調整後他終於問道:“什麽時候知道的?”
  “剛剛!恭喜你六個月以後要做父親了。”我愉快地回答,能欣賞到劉之牧的驚慌失措真是件賞心悅目的樂事啊。看他似乎一下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我得意洋洋地在他身邊坐下,抓過他的手放上小腹:“笨蛋,避孕藥從靜園晚宴那天開始我就沒再吃了。”我停了一下,輕輕地說:“還有就是--謝謝你,謝謝你在最危險的時候救了我和孩子,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新家。”
  “你說靜園?”
  “不,是你自己。不管在世界的哪裏,隻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現在說起肉麻話已經臉不紅心不跳。
  之牧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長長籲了口氣,他想了想:“我要送一份禮物給這個孩子。你去告訴夏單卡--不用擔心了,我決定不起訴夏單遠了。”
  “什麽?”我驚訝得跳起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你背地裏和夏單卡在商量些什麽?還算你聰明,沒有自做主張,我本來打算讓他們夏家這輩子也別想過上安生日子,不過現在--”他笑眯眯地看著我的肚子:“看在寶寶麵上,算啦!”
  我高興得猛親他的臉:“就知道你最寬宏大量……”
  他拉開我:“幫舊情人求到人情別這麽高興好不好?我會吃醋。”
  我馬上對他展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獻媚地說:“你明明知道這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就算肚子裏這個也隻能排第二。”啊,好肉麻! 但有人很吃這一套,之牧肯定而得意地說:“那當然!”
  注視著他已經逐漸恢複往日神采的臉龐,我突然覺得濃濃幸福感覺彌漫在周邊。我展開一個燦爛的笑顏,曾經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竟然離我如此近!
  我給靜聆寫信:現在我總算知道,珍惜才是保有幸福的秘訣……
  小小龍女 於2003/5/1
  關於我
  很多人對我的評價是:那個女孩神神落落的。是的,我是個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事的人,我愛玩愛鬧,愛漂亮、愛時尚、閱讀、音樂、攝影、泡吧一切新奇有趣的事我都喜歡,當興致來時,我甚至會一個人背上背包走出城市。
  很想當一名作家,但是學不來文人為春花秋月悲鳴落淚的氣質;想做女強人,又沒有大刀闊斧、咄咄逼人的氣勢;考慮過去鄉村當希望小學的老師,可是家人說我吃不了那種苦;我甚至想象不到自己嫁人的樣子,因為我還不會做家務。
  但是不管將來如何,起碼現在這一刻,我把自己最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寫作,書中的人物能掌握我的悲喜,跌宕起伏的情節能控製我的情緒。我想這樣就夠了,我會讓電腦裏的文字跳動到靈感不複再有的一天。
  end


  《靜園》番外——我的眼裏隻有你
  周末我和莊臣約了一起打球,他問我:“嗨,之牧,你真的打算去開拓中國市場?”
  我回答說是。
  他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驚訝表情:“可是你知道內地法律尚未完善,怎麽能保證我們利益不受損害?”
  我低頭輕輕揮動球杆:“隻是派先遣隊去做小規模試探,又沒有什麽大動作,有什麽好怕的?”
  他聳聳肩:“那裏一切都落後加拿大最少十年,隨便派個人去就已經足夠,你何必親自去受苦?不過呢……”他似乎轉念想一想,忽然間自以為聰明的恍然大悟:“我聽說江南美女眾多,嗬,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微微一笑,這沒腦子的二世祖。
  回去我同爸說:“我讓劉氏五年內在加拿大華人三大家族裏拔頭籌怎樣?”
  爸正用絨布細心擦拭書桌上的古董細瓷瓶,聽到我的話也不抬頭:“莊家那個傻孩子又怎麽讓你開心了?”
  我往沙發上坐下:“沒見過那麽不動腦筋的人,知道我要去中國,驚訝得要死。除開歐洲美洲,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是蠻荒之地,就算莊家家財夠他吃十世又怎樣,一停步馬上被 其他人趕上,莊家隻怕再不能如以前風光了。”
  爸微微歎了口氣:“你為進中國市場私底下至少已經花了兩年的時間籌備,他真的現在才知道?一點都沒察覺?怎麽會這麽懵懂?老莊年輕時可不是這樣,想當年……。”
  我心裏感歎,老爸果然是老了,隻有年紀大的人才愛回憶過往。
  我笑說:“你放心,我兒子以後不會像他。”
  我的話讓爸十分煩惱:“你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孤僻,也不愛交朋友。就拿小莊來說,跟人家從小玩到大,可是什麽事情願意跟他說?所以你連個固定女朋友都沒有!這樣下去你什麽時候才能結婚?或者你便娶了關文文,她也很不錯,不要把機會讓給小莊,莊、關兩家結親的話我們會很麻煩。”
  我深悔自己說錯話,想法同爸解釋:“不告訴是小莊是因為他對賺錢並不關心,他關心的隻有怎麽可以更快速的花錢;再說了,難道我已經淪落到要賣身求榮?”
  爸無奈地望著我,說:“如果你能找到這輩子最愛的人,我當然再高興不過,哪怕她是街邊揀破爛的也沒什麽。不過如果實在沒有合適人選,關文文也可以考慮。”
  我避開這個話題,起身往自己房間走:“放心,劉之牧這輩子總不至於討不到老婆。”
  看他悶悶地樣子,我歎了口氣,他始終還是不開心的,事實上自母親死後十多年裏他再沒有真正開心過。真可怕,一個人竟然可以這樣愛著另一個人。
  他是個可憐人。
  當然有人會說:“他可憐?得了,如果我能像他那麽有錢,死十個老婆又有什麽關係?”
  也許還有人會說:“他隻是不願意娶而已,其實他並不是那麽傷心,他太太下葬那天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這世上除開媽,隻有我明白他。
  我們的眼淚不會當著別人的麵流,因為我們不是要哭給別人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媽過世那天晚上,他的臥室裏傳出那種撕心裂肺地哭泣聲。我當時害怕極了,那年我還隻有十二歲,我很怕明天會同時失去爸和媽。
  第二天早上他穿戴得整整齊齊出現在我麵前時,我不知道有多欣慰,撲到他懷裏對他說:“爸,你還有我,媽在上帝身邊也會變成最美麗的天使看著我們。”但是他望我一眼,然後慢慢把我推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有些尷尬,真蠢,很顯然他並不需要我的安慰。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明白在不知道對方心意之前不可以隨便撲到別人身上,更不可以隨意向別人表達自己的心情,否則難堪的隻能是自己。
  後來他好像複原了,變得很沉默很平靜,又像以前那樣滿世界的飛,我很難見到他,聖誕、生日、寒暑假,我都見不到他,一日一日,一月一月。我非常想知道自己到底被忽略到了什麽程度,於是不再領用秘書定期打到我帳戶裏的錢,並且不讓秘書告訴他。爸倒是的確沒讓我失望,半年後也沒發覺,如果不是莊臣告訴他爸我騎自行車送牛奶和報紙,並且把別人用舊的電腦修整後當新的賣,而莊臣爸爸又告訴他,他可能還要更晚一點才能發現原來已經有這麽久沒有和我好好說過話。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回來,我坐在沙發上看球賽等他,他看到我一把揪住我問:“你在怪我,對不對?可你為什麽不怪你媽媽?是她丟下我們,不要我們!天哪,你的眼睛和她那麽像,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那時我個子還很矮,不能很輕易推開他,隻能任他抓住我搖晃。
  他吐得一塌糊塗,我隻好費盡力氣把他背到床上,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有水珠從他眼角裏沁出來,看著他這一年裏老了十歲的臉我幾乎立刻原諒了他。
  那天爸醒來後裝作沒有這回事,隻是問我:“聽說你騙了學校裏很多同學的錢?”
  我老老實實說:“我沒有騙,隻是賣東西給他們。”
  爸想了想問我:“你打算以後幹什麽?大學準備讀什麽專業?”
  我回答:“計算機或者建築,再不就是汽車。”
  他說:“隨你,但是為什麽你不加多一個金融類課程。”
  我不置可否,他對事物總是很挑剔,是個很難開心的人,世界上唯一能讓他高興的人已經不在了,如果這會讓他開心一點,那麽我就讀金融好了。
  但是他很狡猾,把我辛苦攢了一年的錢騙去買股票,又不給建議,害我虧得一分不剩,我惱火得很。不過後來他又借了一些錢給我,到我15歲時終於開始慢慢賺錢了,謝天謝地,天知道那段時間我的日子過得有多緊。
  我去英國讀書前勸他續弦,他說:“後媽虐待你怎麽辦?”
  我很光火,他對來說項的人都是這麽回答,好像我是白雪公主,弄得大家看我的眼神怪得很,其實知情人都知道是他自己的原因。於是我懶得再理他,揮揮手一個人去了劍橋。
  他始終也沒再結婚,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關係好了很多。有的時候,他也會寂寞,偶爾也交女朋友。
  我15歲時他交往了一個時間很長的女朋友,幾乎有一年,我記得她姓馬,比我大十多歲,很溫柔懂事,手很溫暖,笑起來像個小太陽,氣質也很好。我以為她也會像其他女人那樣很快不見,所以開始沒怎麽理她,但是後來發現無論我對她怎麽不熱情,她永遠都會好脾氣地望著我笑,我慢慢對她印象開始好起來。爸對她似乎也有些特別,我以為他們會結婚的,還偷偷去看精品店裏的禮品,準備買來送給他們。
  當然沒結成,我直到最後也沒能有個虐待我的後媽。
  他們分開和我有些關係,有一次我和馬小姐逛街給爸買生日禮物,售貨小姐說:“你們這對姐弟長得好像,都這麽漂亮精致。”
  馬小姐當場臉色就變了,誰都知道我長得不像爸,我的五官酷似母親。我像做錯事般偷偷看她,她歎了口氣,我知道她傷心了。
  其實我從來就不是個多話的小朋友,但是看她那麽黯然,我不得不在回去的路上努力安慰她,把她和我媽做比較(希望媽在天上能原諒我):“我媽有潔癖,從來都不下廚房,但是你能做很好吃的菜;我媽愛耍小性子,生氣就把我爸關到門外麵,但是你從來都不會;我媽……”我忽然感到一陣哽咽,說不下去,小時候我摔倒媽媽不會扶我,不管我多麽狼狽永遠都讓我自己爬起來,有的時候還會咬我,讓我很痛,可是我那樣想她。
  馬小姐溫柔又哀傷地看著我:“可是你們都永遠不能忘記她,也永遠不能再接納其他人,你爸除開她不會再愛上別人。”
  我猶豫一下:“如果你和我爸結婚,我可能沒辦法叫你媽媽,但是一定不會像別的繼子那樣讓你受氣。”
  馬小姐的淚水嘩一下湧出來,她說:“之牧,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爸爸……你真是個好孩子,不過我可能沒福氣做你的媽媽。我是很愛你爸爸,但是還沒能愛到為了他來這樣委屈自己。”
  馬小姐從那次以後消失,爸給她開了一張金額頗大的支票,她去別的地方了,真是件遺憾的事情。
  我跟關文文說,你要你媽不必再為我爸介紹女朋友,他要再結婚,那個女的必須多才多藝,首先得學會怎麽下降頭。
  關文文一臉愕然。
  其實關文文也是個不錯的女孩,我們兩家都很希望我們能成為一對。加拿大的華人世家,不過是劉、關、莊,她可供挑選的餘地似乎不大。
  她經常大剌剌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以女朋友自居,或者逼婚:“之牧,如果我們三十歲都沒有結婚,不如你就娶我吧?”
  我說:“好!但是我不希望有一天回到家裏看到另一個女孩躺在我的床上,別人會把你的情人誤會成我的。”
  她被揭穿真相,恨恨說道:“得了,劉之牧!你以為除開我還有人敢嫁你這家夥?說話尖酸刻薄,麵孔比自己的老婆都漂亮,鬼精鬼精的從小騙人錢,嫁給你簡直是活受罪!”
  我很慶幸:“謝謝,謝謝誇獎!”
  關文文氣得差點瘋掉,她對長輩隱瞞得很好,但其實她的性取向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如果不是這樣,我或許真的會娶她。
  當然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不愛,但剛好我們身份又很合適。看到爸那麽痛苦,讓我有些害怕。愛這個東西,費心費力,成本又高,往往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為什麽我要跳進去?這輩子像我伯父也不錯,他一輩子沒有結婚,但是活得很開心,玩賽馬和獵狗,把它們看作自己的孩子,順帶做生意,活得風聲水起,不知多消遙。他過世的時候,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我,馬和狗送給爸。
  他去世的時候爸有些唏噓,他說劉家的人就這樣,要麽永遠不會愛上一個人,要麽就是一生一世,伯父的愛人或者被他錯過了——我暗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希望自己也能夠錯過。
  但是女朋友還是照交不誤的。
  我16歲開始交第一個女朋友,是個法籍加拿大女孩,長得很美,身材也很棒,頭發是那種曬幹的稻穀一樣的金黃色,白皮膚蘭眼睛,學校裏愛慕她的人很多。有次我和莊臣打籃球,我故意拿球丟到她旁邊,然後說:嗨,金發女郎!揀一下球怎麽樣!她望著我笑起來,我和她約會時很多人都羨慕我,尤其是莊臣,要知道亞洲人能找到校花做女朋友幾乎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她不太聰明,成績很差,我經常要為她補習,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太蠢的女孩——我們交往了三個月。
  接下來我陸續和一些女孩交往,這些女孩裏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伊蓮娜。她是我在劍橋時認識的一個華裔女孩,據說是當年的華裔健美小姐。那年爸正好去倫敦談生意,順道看我,他看到那個女孩。
  他說她很醜:“皮膚不夠白皙,嘴唇卻夠厚,切下來可以做菜;肩膀又太寬——劉家不需要做苦工的媳婦。”
  我抗議:“伊蓮娜這種美是當前最時尚的!英國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想和她長得一樣,那種銅色皮膚很困難才能像曬得她那麽勻稱。”
  “那她們都應該去工地上做苦工,這種膚色和身材很容易練出來。”爸飛快接口。
  “你的審美早已過時了。”
  “是嗎?我心目裏你媽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誰敢說我這種審美觀過時?”
  我無話可說,媽真是個美人。我永遠記得小時候,她穿嫩綠的連衣裙,皮膚如白色細瓷,身材輕盈,烏黑油亮的長發結成辮子落在腰上,那條腰,細得兩隻手合在一起就可以握住。
  “但是,媽那種美人,幾十年也隻有一個。”我隻得回答。
  “就算比不上她,最起碼也要能看的下去。”
  換言之,就是伊蓮娜根本讓人不能忍受,爸飄然而去,留下一堆煩惱給我,我不知該怎樣跟伊蓮娜啟齒。
  伊蓮娜是個極有趣的姑娘,她在我爸走後問我:“那個高個醜陋的中年人是誰?”
  我覺得很好笑,其實他們兩人應該很合稱才對,他們的眼光那麽像,互相都覺得對方不好看,我告訴她那是我父親。
  伊蓮娜大驚,頻頻向我道歉。
  過了半個月,有一日中午我不小心打翻伊蓮娜的手袋,裏麵有一疊照片掉落出來。全部都是關於我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伯父留給我的加拿大牧場。
  我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認真仔細地看完這些照片,還有我的身世報告,然後抬起頭看著伊蓮娜,她神色緊張地望著我。
  我說:“嗨,親愛的,相片拍得不錯,不過如果你想知道些什麽為什麽不直接問我?找私家偵探其實是很貴的,而且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對我不是很尊重麽?”
  她的臉繃得很緊,看我像看一個敵人:“你會告訴我?告訴我你是卡爾劉的兒子?如果你存心要讓我知道,就不會我和你在一起已經半年了,還讓我一直認為你隻是個普通華僑的兒子,那種家裏有點小錢,省吃儉用送兒子來劍橋光宗耀祖——而不是等到你父親從那麽華貴的轎車上下來,我才知道原來你那麽有錢。你一直瞞著我,為什麽?”
  我覺得無辜極了:“因為你從來都沒問過我父親是誰。至於你問我家裏幹什麽的,我說做買賣,這也是事實……而且說實在的我從不覺得卡爾劉有什麽了不起。”
  “不!不是這樣!”她突然怒吼:“你對我根本不坦誠,你怕我愛的隻是你的錢,而不是你的人,所以你不告訴我!你一直算計我!”然後她就大哭起來。
  我哭笑不得,隻好點了支煙保持沉默,讓她自己平靜下來。她整個人倒在沙發上,拿我遞過去的紙巾不住擦眼淚和鼻涕,哭泣、指責、控訴,在她嘴裏我是個無情的人,心眼深,她很恨我——女人真是容易激動,尤其當她要掩蓋自己的錯誤時。
  最後她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我鬆了口氣:“伊蓮娜,我從沒有存心騙過你——不管你信不信。從認識你到現在,我一直認為這段時間妙極了,就是這樣,所以我怎會騙你?”
  她抬頭看著我,因為剛剛的哭泣還有些哽咽,但是聽了我的話她顯得很開心:“你不會怪我?”
  我說:“不,不會了。我想也許錯的確在我,我沒有一開始就坦誠我的父親是誰。雖然我以為和你交往的人是我,並不是我父親。”
  她遲疑了一下:“接下來怎麽樣?”
  我偏偏頭,作個詢問的姿勢,她微微把頭側到一邊,有些羞澀地說:“我已經見過了你父親,而且我們相互也了解了這麽久……我們是不是應該……”
  我沉默了一會,思考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最後我選擇了直截了當:“伊蓮娜,我想我錯得很厲害,給了你一個很大的誤會。我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感覺是不錯,但是如果哪一天,你不願意和我再在一起,我也不會遺憾……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終於聽懂,因為流淚的緣故黑眼睛清涼透徹,她坐直身子冷冷問我:“你是否接下來要說你從未愛過我?”
  “應該說我暫時還未愛上任何人。”
  伊蓮娜先是低頭不吭聲,然後突然尖叫一聲,把書桌上的紙鎮朝我大力扔過來。我側身躲過去,那個會下雪的紙鎮掉在地毯上又滾到壁爐前打破了一個角。我揀起來覺得很心疼,那是媽留給我的。
  我把書桌收拾好,對低頭飲泣的伊蓮娜說:“親愛的,我想可能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我會搬出去,這個公寓是我買的——雖然以前我也沒告訴你,但是現在你可以住下去,愛住多久都可以。”
  我隻好收拾東西另外找房子住,劍橋的冬天很冷,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穿梭在雪地裏開始後悔,其實一開始我就應該和伊蓮娜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說來說去錯還是在我。
  我找到新住所以後,伊蓮娜打過一個電話給我讓我去拿剩下的東西。她穿著一雙灰色羊毛襪子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為我煮咖啡,我靠在落地窗前喝香濃的咖啡、抽煙——像以往一樣。
  伊蓮娜把我的東西裝好拿出來,我連忙向她道謝,體力活總不應該由女孩來做。
  她在我旁邊坐下,和我一起飲咖啡,問我:“你是從什麽時候就打算與我分手?”
  語氣平靜,看來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但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話題敏感,如果照實回答就太蠢了。
  “也許是我太傻,是我一定要搬進來跟你一起住,甚至不跟你打一個招呼,讓你措手不及。因為我以為你會和其他男人一樣,會不顧一切愛上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我愛上了你,而你沒有愛上你。”
  我隻能繼續保持沉默,這個時候,沉默是高貴的。
  “我住進來那天你已經打算要和我分開,對不對?不過你不知道該用一個什麽好點的方式不傷害到我——謝謝你,之牧,你總是這麽講禮貌,禮貌得讓人幾乎想揍你,其實你應該更早一點告訴我——這樣我就不會為了你放棄和唐人街餐館老板兒子約會的機會。順便問一下,你讓我住另外的房間是因為你很討厭我麽?或者……”
  我不得不開口打斷她:“伊蓮娜,其實是我有很多不良的習慣,比如:潔癖,不願意用別人用過的東西,不喜歡把自己的空間、思想和別人分享,等等。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是我的原因。”
  她聽了這話,顯得好受很多:“可是你以後的太太怎麽辦?現在又不是中世紀,夫妻還是得住在一個房間裏。”
  我隻好含糊地回答:“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她把臉貼到窗戶上,看外麵屋簷上的雪花,顯出一副很神往的樣子:“之牧,不知道你以後會愛上什麽人,會娶什麽人。我希望……她能夠狠狠折磨你——就像你折磨我一樣。愛情,你想躲避它,它卻將和你如影隨形,以前我或許不太明白,現在卻徹底懂了。”
  我鎮定地讓她把話說完,然後一口把咖啡喝光,起身拿外套:“吉普賽姑娘,謝謝你對我未來生活的祝福,希望我不會讓你失望。但是現在,我得先走了。”
  她站起來叫住我:“嗨,聽我說,現在這麽說也許晚了點,但是我要讓你知道,不管你是誰的兒子我都一樣愛你,是真的。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你的時候,你在靠窗的座位上 看書,把灰色毛衣搭在肩膀上,太陽照在你身上,真是漂亮極了。你知道,我一向喜歡像你這種……”她努力偏頭想了個詞匯:“怎麽說來著,對,貴公子!就是這個形容詞!是我自己弄砸了這一切是麽?”
  我笑了笑:“並不太糟,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誰讓你有半年的時間認為我是個窮人家的孩子。”
  她也爽朗地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和閃閃發亮的眼睛:“誰讓你迷惑我……沒有哪個富人的孩子會像你一樣開普通汽車,不花天酒地,不請傭人,衣櫃裏半年也不添置新衣,穿來穿去隻有一打白襯衣和五套深色西裝。”
  我聳聳肩膀:“沒什麽特別的,我一向都隻願意做我想做的事,自己覺得舒服就好,為什麽要管別人怎麽想怎麽看?”
  她點點頭:“我以後眼光會好點,不會把鑽石和石頭弄混——我在找到新男友之後會搬出去,但之前可能要占用這個屋子了。”
  我微笑著看她,伊蓮娜果然是個叫我欣賞的女孩,我在她麵頰上親吻了一下:“把它當作你的家。”
  然後我離開了,下去拿車的時候,我沒有抬頭望那扇窗戶,因為我覺得那是件很沒必要的事情,不管對她還是對我。既然已經決定分手,再看最後一眼又何必?
  和伊蓮娜分手後我決定配一副眼鏡來帶,她總是強調我的五官很秀氣,眼神又太銳利,顯得很不協調。配好以後,大家都認為很不錯,我想其實她也是個不錯的女孩,最起碼可以做我的形相設計師。但是如果我真的娶了她,除了給她衣食無憂的生活,我還能給她什麽?她不像關文文那樣沒心沒肺,得不到她真正想要的,她會很失落,也許除開財富我額外能給她的隻有眼淚。
  我甚至在結婚以後還懷念過她,那個幹脆利落的女孩(以至給我惹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我太太是個厲害人物)。她從小家庭環境不是太好,很多東西要靠自己去爭取,一邊讀書一邊打工的日子很辛苦,頂著健美小姐的桂冠卻要去普通的家庭裏做保姆是件讓她不能容忍的事情。有時候我能清楚看到她眼裏那種怨懣,而這種怨氣,是靜言沒有的。事實上,我希望在我的保護下,能讓靜言烏黑嬌氣的眼睛裏永遠都不會有這種神情。
  方靜言——是我的太太,也是伊蓮娜成功的詛咒裏的那個人。
  命運讓我在中國遇到她,她是我生命中的災難——甜蜜的災難。
  第一次看到靜言,她從高高的院牆上跳下,像個小猴子一樣,毫無淑女氣質,和她兩個乖巧文靜的妹妹簡直沒有一點可比。但是當她揚起眉梢時,眼中那抹促黠狡詐的光芒讓我愣住,這種眼神我隻覺得太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出處。
  我彎下腰問:是靜言吧?
  她的眼神驟然變成了厭惡嫌棄。
  厭惡?嫌棄?這輩子還沒有別人用這種眼光看過我。奇怪我卻不生氣,本來對靜言父親的諂媚姿態早已厭倦的我決定留下來。
  吃飯的時候我好整以暇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表情生動靈活,洗淨了手和臉,換上淑女裝的她又給了我一副驚豔的外表。
  她的話並不多,眼睛偶爾瞥向我也是一觸即開,她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但是我的心卻不知何時起開始流連於她。
  為一個女人陷落自己的感情,賠上一生,這種傻事我想世界上隻有父親會做,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也有遺傳自他的這份基因。所以縱使可以在商場縱橫,得之天下,我還是不會覺得快樂和滿足。也許,靜言才是我唯一的敵手,唯一的克星。
  為了這個女人,我生平第一次用盡手段,為了這個女人,我生平第一次知道愛人的痛苦,為了這個女人,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心力交瘁。這條路,或許是錯了,我反複責問,如果當初認識她之後我就遠遠躲開,而不是追隨她那烏黑靈動的眼神丟了自己的心,我不會過得這麽慘。伊蓮娜如果在我結婚之初的幾年遇到我,大概也會笑話我總有這一天吧?
  “被姐姐折磨會不會成了你生活中的一種樂趣?”有一次靜儀冷冰冰地問我。
  “你高估了我的審美趣味。”我哼了一聲,對於靜言的這個妹妹,偶爾我會覺得有些虧欠。其實我虧欠的女孩子並不隻她一個,但因為她是靜言的妹妹,所以我總有些放不下。
  與靜言結婚後,我曾背著她查尋靜儀的行蹤。沒想到那個心高氣傲,娃娃般精致地靜儀竟然會淪落到飯店大堂彈琴賺錢。於是即使我身在異國,還要屢次打電話給靜儀,勸她們姐妹和好,又將她安排到我在國內的一套高級公寓中入住。我知道,靜言雖然是刀子嘴,但是對這個妹妹並非絕情絕義,我也不可能任由靜儀在外麵自生自滅。
  靜儀其實和我有些相像,一般情況下喜怒不行於色,總是冷冷地看著世間大眾,骨子裏有一種天生的優越感。但是我與她,最多是朋友,知己,不可能是愛人。
  “你之所以會那麽深刻地愛姐姐,是因為她是你唯一一個傾盡所有都不能征服到手的女人。”
  “你又低估了我的眼界心胸。”我拍了拍靜儀的肩膀,“我與她的事情你不能明白。”她不明白,我也不會講給她聽,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深陷在這樣的婚姻泥沼中,我享受著的到底是什麽?
  靜言沒有給我多少好日子過。一開始她不知道我背著她做的那些事,她隻是有很深的自責,常常半夜驚醒,說夢話也會念到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沒有別的安慰方法,隻能給她掖掖被角,或是將她自惡夢中喚醒,送一杯放了安眠藥的冰水到她手上。
  她對我為她做的事情全無感激。從未感激。甚至連一句真誠的“謝謝”都未說過。算了,其實我為她什麽事都肯做,所想聽到的卻不是“謝謝你”這三個無情無義的字。
  終有一天,我認命地決定,帶她回去,回到中國去,回到那片讓她惡夢中無法忘記的土地,讓她去麵對她的心魔,也讓自己麵對我們之間潛藏的洶湧暗流。
  果然,她回到靜園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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