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良辰詎可待

(2008-12-03 09:51:47) 下一個

  1
  這一刻突然覺得好熟悉
  像昨天今天同時在放映
  我這句語氣原來好像你
  不就是我們愛過的證據
  
  差一點騙了自己騙了你
  愛與被愛不一定成正比
  我知道被疼是一種運氣
  但我無法完全交出自己
  
  努力為你改變
  卻變不了預留的伏筆
  以為在你身邊那也算永遠
  仿佛還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遙遠
  但閉上雙眼我還看得見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
  ----------------梁靜茹《可惜不是你》

  2
  當頂頭上司帶著新同事來給大家介紹的時候,蘇良辰正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有條不紊地整理桌上的資料。聽見聲音一抬頭,就這樣看見了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
  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良辰著實愣了愣。逆光中,她沒心思聽老總說些什麽,隻是呆呆地盯著那張還帶著青春氣息的清俊臉龐,心裏想著:怎麽竟會這麽像啊!大腦在一瞬間的空白之後,便是紛亂的影像刷刷閃過,弄得她微微心神恍惚起來。最後,還是一旁的唐蜜拍了拍她的肩,湊過來小聲說:“親愛的,回神啦!看人家長得俊,莫非你想老牛吃嫩草?”
  良辰一怔,回頭白她一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杯中的咖啡濺出兩滴,早已印開在手邊的資料上。
  這時小夥子挨個打招呼正好來到她麵前。修長的手伸出來,露出整齊的牙齒,語氣謙遜:“你好,以後請多關照。”
  良辰放下杯子,伸手與他相握,微微笑道:“歡迎加入企劃部,我叫蘇良辰。”
  “大家好,我叫蘇良辰。”
  九年前,她紮著高高的馬尾,站在講台上對著底下二十多雙眼睛介紹自己。那一天,天空澄澈明亮,從高高的樓上望下去,路上走的幾乎全是像她這樣剛入大學校門的新生。簡單地談了自己的興趣愛好、表達了今後與同學合睦相處的願望之後,她微一躬身而後回到自己的座位。緊接著上台的是個男生,良辰沒太去注意。剛才進教室前,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鏈子突然斷了,上頭串的水晶珠子劈哩啪啦散了一地,在幾個室友的幫助下才全數揀回。現下,她也隻顧低頭重新將它們一個個串起來。
  突然有人捅她的後背,隻聽見室友朱寶琳在後麵悄聲說:“咱們班居然有校草級的人物!”此言一出,身邊立刻傳來其他女聲驚豔的附和。
  良辰抬頭。
  講台上的人修長挺拔,初秋的天氣裏,穿著件白色T恤,配著水磨白的淡色牛仔褲,一雙複古鞋隱約能看到NIKE的Logo。良辰坐在靠牆的位置,正好斜斜地看見對方大半個側麵。充足明亮的光線下,她看到他狹長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動著的削薄的嘴唇。的確是極英俊的一張臉,且眼神清亮。
  她聽見他說:“我叫淩亦風。”聲音略微低沉,卻格外地好聽。
  良辰下意識地環視四周,果不其然,除她之外全班倒有大半的女生狀似沉醉在他的外貌或聲音中了。
  低頭笑了笑,將穿好的手鏈重新戴上,她開始望著窗外的天空靜靜發呆。
  很久以後,當淩亦風問起的時候,她怎樣都不肯承認其實自己是在入學第一天便注意到他了。
  或許是缺乏安全感,她是天生不願在情感上示弱的人。
  傍晚下班後,唐蜜隔著幾張桌子吆喝著一起去吃飯。兩人一起走出公司大樓時,正見一輛藍色寶馬從麵前呼嘯而過。
  唐蜜眼尖,立刻叫道:“哈!寶馬接送,居然還來我們這打工?”
  良辰也恰好瞟到坐在車裏的年輕身影,這才像是突然想起,問:“他說他姓林?”
  “是淩!”唐蜜糾正她:“有後鼻音的那個,淩厲的淩。”說完生怕她不明白,又補了句:“就是淩遲處死的那個淩。”
  本來聽到這個姓讓良辰有些恍惚,如今被她這樣一解釋,不禁笑了出來。
  暮色藹藹,良辰緊了緊風衣,拖著唐蜜的手臂直奔兩人常去的那家小店。
  頭天晚上的水煮活魚吃得唐蜜大呼過癮,可第二天一上班,她又不免苦著臉向良辰展示額頭上新冒出的痘痘。
  從小到大,良辰的好皮膚都是備受周圍女同胞們羨慕的。大三那段日子,她常拉著淩亦風去校外吃路邊攤。大學所在的城市,以夏炎冬冷聞名,同時也是典型的無辣不歡。冬天的夜晚,她裹著長長的大衣,在冷風中一邊跺腳一邊等著爐火上香氣四溢的羊肉串。用小木刷抹上去的油滴在燒紅的炭上,噝噝作響。烤好的肉串總是由淩亦風負責拿著,而她則邊走邊吃,吃完了就伸手再要,嘴唇在辣椒和冷風的共同作用下變得紅通通的,一點也不顧及形象地邊吸氣邊伸手在嘴邊扇風。到了第二天,皮膚仍舊光潔無比,絲毫不受影響。那個時候,淩亦風總是喜歡嘲笑她的吃相。
  “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他看著她,笑得漫不經心,“在男朋友麵前一點也不注意形象,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生。”
  她不服氣,頂回去:“我才不願像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樣呢!”在她之前他一定談過很多次戀愛,這是她早就認定了的。
  淩亦風微微停下腳步扭頭看她,臉上仍帶著笑,明明聽出她話中有話,卻既不承認也不反駁。
  直到很多年以後,良辰回想起來,仍舊想不透他的笑容究竟算不算是一種默認。隻知道,當年自己並沒發覺他即使在嘲笑她吃相的時候也大多含著寵溺的意味。
  新來的男孩叫淩昱,大學剛畢業,熱情勤奮,辦公室裏許多雜事都搶著做,陽光朝氣的臉上時常洋溢著笑容。
  幾天過後,唐蜜對他也略有改觀:“……蠻不錯的嘛!雖然家裏有錢,但一點也不像好吃懶做的公子哥兒,和我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
  良辰笑她:“你是言情小說看多了吧!有錢人家的小孩就全該遊手好閑混吃混喝,閑來沒事隻懂遊戲花叢?”
  其實,先不論淩昱最近的表現,單就這個人,往那兒一站,良辰就已經對他很有好感。帥氣,有活力,青春四溢,總是輕易勾起她久遠的回憶。
  二十七歲的女人,偶爾回望曾經大學校園裏的青蔥歲月,竟常有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恍惚,不知這是否便是未老先衰的表現?
  淩昱對她也很親近,一口一個“良辰姐”。唐蜜半開玩笑似地抗議了好幾次,問:“為什麽她是良辰姐,而我就隻能是唐姐?”
  每回都問得淩昱隻能為難尷尬地笑,這麽敏感計較又執著的女人還真是少見。
  終於有一次,唐蜜敲詐他請吃午飯,三個人坐在公司的員工餐廳裏,淩昱拿著飯卡問:“唐姐、良辰姐,你們要吃什麽?我去端來。”
  唐蜜突然皺起眉頭,舊事重提。淩昱估計早已被問得麻木了,所以隻是笑笑,並不當真。一旁的良辰卻忍不住,拋了個白眼過去,說:“那也隻能怪你名字沒取好。”
  唐蜜轉頭不解地看她:“怎麽說?”
  倒是站在旁邊的淩昱首先低低笑出聲來。那笑聲那麽近,直衝近耳膜,良辰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閃了閃,但終究又低下頭去。
  這邊唐蜜咀嚼了一下也明白過來。確實,蜜姐……自己叫著都覺得肉麻。
  可嘴裏不服,“這名字好沒邊兒了,愛人叫起來多有情趣!”
  良辰冷哼一聲:“真可惜,我無法想像趙天華是怎樣有情趣地叫你的。”
  唐蜜的男友趙天華是良辰的大學校友,一向忠厚老實,在外人麵前是半句情話都不會說的。良辰和他們相處得久,自然一清二楚。
  唐蜜瞪她,轉而又發現還有個旁觀者笑得更開心,不由得抬頭狠狠剜了一眼,拍桌子道:“我要紅燜豬蹄和醬爆雞丁,還不快去!”
  她臉色變得極快,淩昱竟一時分不清是否真的惱羞成怒了,於是連良辰那份都沒敢多問,真的一溜小跑地離開了。
  良辰轉過頭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沒來由地亂起來。
  吃完飯後,唐蜜上樓回辦公室,她最近剛接了個重要的case,手頭有些資料需要仔細研究。良辰則想趁著午休的一個小時去附近書店逛逛,淩昱聽後想了想,說:“幹脆我也一起去吧!反正沒事幹。”
  書店和公司隻隔一條街,兩人走了十來分鍾,一路上隨興聊著天。到了店裏,良辰才發現這裏異常的冷清,偌大的一家新華書店,除了兩三個服務員,這個時間裏幾乎沒幾個顧客光顧。她在暢銷書架前轉了轉,其中有一本倒是來之前就想買的。但是可能由於銷路太好,架子上隻剩下一兩本。良辰隨手翻了翻,發現封皮和底頁都有此許汙漬和破損。轉頭去看,幾個服務員正圍在一起小聲聊天,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她突然沒了興趣,把書放回去,轉身去找淩昱。
  淩昱也在看書,卻似乎看得格外認真,好半天才翻一頁,顯然是每個字都讀了的。良辰走到他身邊,隨手抽了本偵探小說,還沒翻開封麵,就聽見他說:“良辰姐,其實我很久之前就見過你。”
  初秋午後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書店的窗玻璃上,一整排過去,金黃得明亮耀眼。淩昱的聲音很低,狀似隻是忽然想到然後不輕易地提起一般。
  良辰卻愣了愣:“嗯?”
  “我說我見過你啊。”大男孩轉過臉,清爽的笑容浮現在臉上。
  “……什麽時候?”
  淩昱想了想,糾正道:“準確地說,是見過你的照片。”
  良辰還是納悶。但迎著微微刺眼的陽光,這張年輕英俊的臉直直落入眼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悄悄走過,她的心也漸漸地一下一下加速著跳動起來。
  ……這樣相似的五官和眉目間的神韻……同樣的姓氏……
  一直隱藏在心底的猜測,答案呼之欲出。
  “我見過你的照片,在我堂哥的皮夾裏,我堂哥叫淩亦風。”
  心裏有什麽東西就這麽轟地一下垮了下來。
  這麽多年來,沒有人在她麵前提過他的名字。
  就在她以為,自己終於快要漸漸忘掉他的時候,這個和他有著親近關係的大男孩來到她麵前,輕輕鬆鬆地翻出她自以為已經埋得很深的記憶。
  原來,很多事情並不是以為忘了就真能忘記的。
  她當然記得那張照片。
  她不愛照相,相片很少,所以從頭到尾淩亦風也隻保存到了極少數中的一張。
  那時候,在火紅的夕陽下,她把從家裏翻出的自認為最滿意的一張遞給他。
  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白色棉布半袖衫和藕合色的長裙,站在垂楊柳下巧笑嫣然。相片的背麵,是她親手寫上去的四個字——我的良辰。墨水印才剛剛幹透,烏黑鮮亮。他看了看,微微皺起好看的眉,似乎有些不滿:“應該由我親自寫才對。”
  “誰寫有什麽關係?”
  “這又不是我的字。以後別人看到,都不知道這個‘我’到底是指誰。”
  “除了你還能有誰?”她挑起眉說得理所當然。然後自行從他的口袋裏摸出錢包,將照片小心地塞了進去,“收好,別弄丟了。僅此一張,很寶貴的,以後再想要可沒有了。”
  把錢包重新放回去,一抬頭,她才發現他正盯著她,狹長漂亮的眼睛裏滿是笑意。
  “幹嘛?”她的臉有些熱,主動拖著他的手:“吃飯去,餓死了!”
  六月底傍晚的女生宿舍樓下,一對外形登對的男女手牽著手,不知引來多少過往女生羨慕的眼光。

  3
  星期天早上,良辰睡到很晚才起來。自從那天淩昱說了那些話之後,她的心思就變得恍恍惚惚,過往的回憶時不時跳出來衝擊原本就疲憊的神經,以致於工作中小差錯不斷,幸好主管去國外出差,老總平時又極難得進來巡視,於是一麵修修補補一麵再三告誡自己加倍謹慎小心,總算安全度過一個星期。
  良辰起了床,才剛洗了臉換好衣服,汽車喇叭聲就已經在下樓響起。
  一長兩短的響了三下,是平時和葉子星約定好的信號。她推開窗戶探頭往下看,那輛白色的小車正停在寓所大門外,駕駛座裏的人也探出頭朝上揮了揮手。
  良辰住五樓,隱約能看見葉子星俊朗的笑臉。她無聲地作了個口形:“等我。”然後轉回去穿鞋,關門下樓。
  兩人在二環路上的一家餐廳吃早午飯。葉子星之前去外地出差一個半月,直到昨天才回來,這時就坐在良辰對麵,可她竟忽然覺得有點陌生了。
  “曬黑了不少。”她打量他說。
  “沒辦法。”葉子星看著她微笑,“馬爾代夫陽光太好,我幾乎舍不得回來。”
  她也笑,“連出公差都能去那樣好的地方,真夠有福的。”
  這時,服務生過來上菜,一盅魚湯純白濃鬱,香氣散開來令人食指大動。
  “我也這麽覺得。”葉子星接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可苦了我的胃,一連幾十天吃不到一口正經的米飯。”臉上露出的痛苦表情生動不已。
  良辰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臉確實削瘦了些,於是招來服務生:“麻煩一會兒多端幾碗飯來。”,轉過頭,又對葉子星說:“多吃點,好補償回來。”
  葉子星看著她,似笑非笑:“受摧殘的可是你男朋友我的胃啊!光用幾碗米飯就打發了?我一直期待著更好的安慰呢!”
  他說話一向無所顧忌。此時餐廳人不多,鄰桌兩個年輕女孩子聞聲轉過頭來看了看,然後相視著曖昧地輕笑。
  良辰早就習慣了,此時也不理他,隻自顧低下頭慢悠悠地喝著茶。
  吃完飯,葉子星送她回家。車子停在樓下,他突然傾身過來吻了吻她。
  “良辰,我很想你。”溫熱的氣息緩緩滑過她的頸脖和臉頰。
  他稍稍離開她的唇,又問:“你呢?有沒有經常想念我?”
  她一怔,隨即不太自在地偏了下頭。這段時間以來,她確實經常想起一個人,可是那個人,並不是他。
  她覺得有些愧疚,於是主動去親他的側臉,低聲道:“路上開車小心。”
  上樓之前,又突然被他叫住。
  “良辰,明年夏天你向公司拿休假,我們去馬爾代夫旅遊吧。我保證,你會愛上那裏。”
  “好。”她微笑。
  回到家裏,正好接到朱寶琳的電話。
  她一邊接聽一邊走到窗口。果然,葉子星的白色BMW在樓下停留了好一會,才慢慢駛走。
  “明晚有沒有空?出來吃飯。”
  “好啊。”她突然覺得有點累,和多年的死黨聊聊天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對了,你知不知道……”一貫快人快語的朱寶琳突然欲言又止。
  “知道什麽?”
  “……沒什麽。”朱寶琳終究沒說出來,隻是說:“明天見麵再聊。”
  “嗯。”
  “我現在得回台裏準備直播的稿子,到時電話聯係。”
  “好。忙去吧。”
  “等等,良辰!”掛電話前,朱寶琳又說:“明天我的節目,你一定要看。”
  “知道啦!”她笑,“我可一直都是你的忠實觀眾呢。”
  隻是收看一檔節目而已,不懂為什麽寶琳的語氣陡然變得嚴肅而慎重。
  朱寶琳畢業後直接進入電視台工作,從最初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直到現在現場直播訪談類主持人,一路走來可謂順風順水節節高升。訪談對象通常都是社會各界名流,非富即貴,她卻在談笑風生中一個個輕鬆搞定。偶爾也有政商界女強人或是社交名媛作客,無論精明或高傲,也都與她相處甚歡。可見,她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實際上,早在大學時期,朱寶琳的光明前途已初露端倪。那個時候,Z大新聞學院傳播係數她最活躍,大小主持露臉出風頭的事,基本都少不了她。為人處事又極好,性格爽利,偶爾也有口鋒犀利的時候,但都恰到好處,並不至於得罪人。就是這樣一個人,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主持更適合她的工作了。而反觀良辰呢,曾有認識的男生給出評價:漂亮、有才氣,卻高傲,不容易親近。
  沒有親和力,是一般主持人的大忌,再加上自己確實不適應台前的風光,於是畢業後,她很自覺地選擇了現在的行當——廣告業。雖然不夠親切,但這並不影響她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在電話裏稱自己是朱寶琳的忠實觀眾,其實這並不假。而實際上,公司裏一眾同事,特別是男同事,個個都是她的鐵杆FANS,幾乎都把她視作大眾情人,加上每期來賓都是高端人物,因此每周一,雷打不動地收看她的節目。
  果然,第二天下午茶時間,員工餐廳裏電視機固定調到了綜合頻道。良辰因為處理手上的案子,下去得稍稍晚了些,到餐廳的時候,前半節已經結束,正在插播廣告。
  端著奶茶還沒走近,唐蜜已經興奮得兩眼放光:“知道今天采訪誰嗎?!”
  良辰覺得這問得真好笑,自己下來不過兩分鍾,除了奶粉、方便麵之類的廣告之外,其餘什麽都沒看到。
  唐蜜仍在持續興奮中:“你那老同學真了不得!連Eric.L都來上她節目,還爆出不少內幕。”
  “Eric.L?”良辰也小小地吃驚了一把,“美國那個傳媒業新貴?可是,不是據說他從來不接受媒體訪問?”所以,作為半個同行,雖然聽說這個名字已有一兩年之久,但一直都沒見過廬山真麵目。
  “所以才說你同學厲害嘛!”唐蜜歪著頭想了想,自言自語地說:“難不成是為了照顧校友?”
  “什麽?”良辰沒聽清。
  這時,節目重新開始,唐蜜盯著電視,顯然無暇理會她。
  鏡頭從演播室的全景慢慢推近,直到定格在對坐著的二人身上。
  朱寶琳穿著粉色的套裝,美豔逼人,而在她對麵,那個一身淺灰色西裝的男人……
  良辰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一瞬間,腦子混亂得幾乎要炸開來!
  難道,剛才一直在和唐蜜談論著的那個人,就是他?!
  那個許多年前牽著她的手穿過馬路的淩亦風?!
  怪不得,昨天寶琳欲言又止。
  怪不得,她一定要她看今天的節目。
  作為主持人,想必早已知道自己今天要訪問的來賓吧!
  可是,為什麽……竟會是他?
  周圍有很多同事,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畢竟,這位在國外打下一片天下的神秘同行新貴,要比她吸引人得多。
  屏幕裏,朱寶琳笑著說:“難得淩先生上節目,不介意我借這個機會多問幾個問題吧?也好滿足大家一直以來的好奇心。”
  “請便。”那個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我自然全力配合。”
  他變了。良辰默默地看著,電視裏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她都不自覺地與多年前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作對比。結果發現,這麽多年過去,他真的有了變化。
  雖然他笑起來仍是那樣的好看,可是,那個笑容已經不似當初般純粹。多了一點點客套,還有一些疏離,甚至,她覺得還從裏麵看出了倦意。可是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雙眼睛仍舊深黑得發亮,神采熠熠,哪有半分疲倦的樣子?
  得到了保證,朱寶琳滿意地笑起來,隨即問道:“大家都知道,要在短時間內開創出成功的事業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您卻做到了。我所好奇的是,是什麽原因讓您選擇在國外從事傳媒業呢?它的初衷是什麽?”
  淩亦風想了想,說:“選在美國開始第一步,隻是因為當初我住在那邊,並沒什麽特殊原因。至於為什麽做傳媒……”他稍稍停了停,才淡淡地接道:“隻是為了曾經一個朋友的一句戲言。”
  曾經,那個人彎著嘴角說:“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傳媒大亨,站在台上開講座,我一定做最忠實的聽眾和崇拜者……”
  往事還曆曆在目,那個笑彎了嘴角的漂亮臉孔也清晰無比,還有她清脆的聲音……可是,這終究不過是一句戲言罷了。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而她呢?在哪裏?  
  “那麽,淩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看來和這位‘朋友’也不無關係咯?”
  “沒錯。”淩亦風突然輕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睛裏卻裏看不出喜怒,“我能有今天,確實應該感謝她!”
  “哇,看見沒有!他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帥呆了!”看到這裏,唐蜜忍不住扯了扯良辰的袖子。
  “……啊,是麽?……”良辰隻是愣愣地盯著電視。
  是很帥啊。可是,為什麽她卻無端的覺得冷呢?
  看著他唇角邊的笑容,她隻感到一陣冷意。
  “在說誰帥呢?”這時,身後突然插出一道聲音。
  良辰回過頭,隻見趙天華站在後麵。
  “喏!”唐蜜拉他坐下來,指了指電視裏的人,“當今名符其實的鑽石王老五啊!”
  “你怎麽知道他沒結婚?”良辰反射性地幽幽問了句。
  “呃……”唐蜜呆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直覺!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一般這樣優秀的男人都提倡晚婚晚育。”
  良辰笑了一下,一顆心漸漸涼了下來。原來,並不確定,隻是直覺而已。
  電視裏二人還在繼續聊著,趙天華仔細地看了一會,說:“淩亦風嘛,我認識他,當時學校裏很出名的,和我住一棟樓。”
  然後突然轉過頭,盯著良辰,狀似恍惚大悟地說:“我終於知道為什麽看著你這麽麵熟了!”
  唐蜜立刻用眼白他:“你發燒了麽?你和她認識三年多了,而且每星期至少能見兩麵,居然現在還在說麵熟?”
  “不是那個意思。”趙天華解釋:“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說好像以前在哪見過她?”
  唐蜜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那麽回事。當時她還說,你和良辰是校友,說不定真在學校裏碰到過呢,也不稀奇。
  趙天華看著良辰,很確定地說:“那個時候,你是淩亦風的女朋友對吧?”她去男生寢室的時候,樓上樓下的碰見過幾次。
  這下,輪到唐蜜吃驚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良辰:“你們……真的是情侶?”
  “以前的事了。”良辰低下頭喝著早已涼掉的奶茶,根本沒想到會被趙天華認出來。
  “OMG!你居然和這個男人談過戀愛?!……”
  唐蜜的聲音越來越大,別的同事紛紛看過來,良辰飛快地站起來:“沒什麽好吃驚的,我還有事,先回辦公室了。”
  這時節目也接近尾聲,朱寶琳利用同學身份最後問了一個最八卦的問題:“淩先生現在有女朋友嗎?如果有,不知是否也準備在今年這個雙春年內結婚?”
  良辰猛地收住腳步,不自覺地抬頭去看掛在牆上的屏幕。
  然後,她看見淩亦風平靜地回答:“我和女友目前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一句話,兩個問題同時回答了。
  良辰站在那裏,一顆心驟然疼起來。
  這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傳來短信聲。
  葉子星說:“良辰,我在挑選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原來,時隔這些年,改變的不止是他的笑容。

  4
  從電視台出來,朱寶琳真心誠意地說:“多謝你願來上我的節目。”
  淩亦風笑了笑:“老同學了,客氣什麽。”
  朱寶琳看著他,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說出來。
  “你去哪?我送你。”淩亦風又問。
  “哦,不用了。”她眯著眼笑得嫵媚:“去見一個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車就行了。”故意說得有些曖昧,實際上隻是因為擔心萬一真讓他與良辰見了麵,那場麵肯定尷尬無比。
  淩亦風也不堅持,點頭說:“那改天再聯絡。”
  “嗯。”
  朱寶琳打的離開後,淩亦風才走進電視台的地下停車場,開著深黑色的PORSCHE緩緩駛入川流不息的車陣。
  下午四五點鍾,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麵寬敞也照樣顯得車流擁擠。十字路口似乎紅燈時間永遠比綠燈長,跟在一排車子後麵,一路走走停停,淩亦風的目光偶爾掃過街道兩旁的樹木和建築。
  這個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剛離開的時候相比,的確變了很多。林立的高樓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陽下,顯得深灰而冰冷。
  其實C城並不是他將事業重心轉至國內的最好選擇,可他還是近乎固執地回來了。並且,作為LC傳媒的總裁,放著自己旗下的電視雜誌不用,反而將第一次公開露麵的機會留給了C城本地的一個電視節目,這一舉動幾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鏡,沒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車子在行駛途中,接到一通電話。淩亦風戴上耳機,立刻聽見程今的聲音:“我看見你的車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後視鏡,問:“你在哪裏?”
  咯咯的笑聲傳過來:“當然是洛杉機家裏啦。汽車頻道正介紹PORSCHE係列,我就想到給你打電話。”停了一下,她又問:“該不會你正好在開車吧?”
  “嗯。”
  “回國後感覺如何?下個月我有假期,幹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邊等我啊。”
  “好。”
  淩亦風向右打了把方向盤,車子駛下立交橋,開進另一條較窄的馬路。
  闊別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變化。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樹依然直直挺立,樹下落了些微黃的枯葉,隨風貼地打著旋。原先幾處舊的矮房不知何時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歐式建築,可是新聞學院的大樓沒變,立在噴水池前,泛著老舊的淡黃。
  正值下課時間,成群的學生騎著車在路上談笑風生,淩亦風徒步隨意逛了一圈,徑直走到學校的後門。
  那裏連著一條不長的街,雖然狹窄,但卻是Z大學生最常光顧的地方。一到晚上,路邊攤、KTV、小酒家紛紛開始營業,熱鬧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學,他就常常被良辰拖著穿過大半個校園來到這裏,陪她一家一家吃過去。那時候他還常常感歎,為什麽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女孩子,原來竟對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這是回國以來的第幾次?
  當年那樣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著便音信全無,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甩得這樣徹底。對於這個女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恨之入骨的。
  可是,這些年來,那張臉在腦海裏卻依舊無比清晰。
  他皺了皺眉,暗自懊惱不已。
  過去的路邊攤估計早已被整頓取締了,如今這條街變得整潔而有規劃,唯一不變的是,店家的生意還是那麽的好。憑著印象找到以前經常光顧的一家小店,淩亦風發現,竟然店名都還沒有變。三五個學生圍坐一桌,不大的店堂裏已經沒有了空位,他在門口臨時擺下的桌前坐了下來。
  還是過去的老板,親自過來點菜。中年男人已經開始發福,穿著半舊的藍色夾克衫,手拿菜單在他麵前站了好一會,才不確定地問:“你……以前是這裏的學生吧?”
  淩亦風點點頭:“是的。”
  老板慢慢咧開嘴笑起來:“我記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過來吃飯!”
  他一愣,隨即微微笑了笑。這裏燒的菜是良辰最喜歡的口味,所以那時候基本每星期都會來一兩次,偶爾碰上店裏人少,也會和熱情的老板閑聊兩句。隻是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顧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居然還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很感謝你們以前經常光顧我的生意。”熱情依舊不減,“今天想吃什麽?吃了幾年的洋餐,發現還是我們中國菜好吧?”
  淩亦風卻奇怪地看他,皺了皺眉:“你怎麽知道我出了國?”
  “你女朋友說的啊。”老板索性坐下來,笑道:“前兩年她也來過一次,喏,就坐在那兒。”指了指店裏最靠外的一張桌子,“當時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和以前一樣漂亮。我們聊天,我問她從前形影不離的男朋友去哪兒了,結果她說出國去了。”老板停了停,確認似地問:“沒錯吧?你是去了國外吧?”
  “嗯。”淩亦風應了聲。
  前兩年……原來,畢業後,她回過C城。
  那個拋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來過。
  “唉,那丫頭還真奇怪。”老板繼續回憶,“和我聊完天後,也不吃東西,隻一個人坐在這裏看球賽,看著看著,居然哭起來。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看足球會看到哭的……結果,估計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淩亦風靜靜地聽,也不搭話。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麽久,從沒見她掉過眼淚,甚至連傷心的表情都沒有過。
  以前常被他戲稱為冷血無情的蘇良辰,究竟是為了什麽哭?
  不過,老板說是前兩年,那時他和她已經分開,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關係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卻一直忍不住揣測。
  當想到或許她是為了某個男人落淚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隱隱嫉妒。
  淩亦風,你真是莫明其妙!他在心裏冷冷地說。
  “你不會怪我事先沒告訴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廳裏,朱寶琳問。
  “當然不會。”良辰捧著玻璃杯微微抬頭,杯裏的水嫋嫋冒著熱氣,她笑:“我和他分開那麽多年,早就沒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動向。”
  見她表情平靜,朱寶琳也放鬆下來,看來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也許,經過這麽久,她是真的已經忘了他吧。
  良辰偏著頭看著側方台上正在演奏的鋼琴師,緩緩地說:“其實之前我還見過他的弟弟。”
  “嗯?淩亦風還有弟弟嗎?”
  “堂弟,正好在我們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個部門。”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們的關係嗎?”
  良辰轉過頭來,看了朱寶琳一眼,搖頭:“應該不知道吧。”淩昱除了照片的事,其餘都沒多提,估計是一無所知。
  “還有,”她認真地糾正,“再沒有‘我們’,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聯係到一起。”
  朱寶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可我認為他還沒忘記你。或許……”
  “憑什麽這麽想?”良辰打斷她。
  “直覺。”
  良辰失笑。現如今,每個女人都有直覺,可她寧願相信即定的事實。
  琴師一首接一首都換著曲子彈奏,中間下場休息十分鍾後,再回到鋼琴邊,一連串流暢的音符從指間瀉出。
  是一首《十年》。
  良辰突然笑道:“真應景。”立刻收到對麵丟來的白眼。
  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朱寶琳說:“他好像還不知道你也回C城來了。”
  “或許吧。”夜風吹過來,良辰將手插進口袋。
  當年說了分手之後,她便收拾東西回到上海老家,幾乎和從前的同學斷了一切聯係。直到兩年前,不顧家中人反對,堅決回來這裏從零起步開始自己的事業。
  “估計他以為你和舊同學都沒再聯絡,下午在電視台,都沒向我打聽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頭,望著天空中淡黃的圓月,仿佛一點都不吃驚地淡笑道:“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這種事是必然不會去做的。”
  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有了新女友作伴,不是嗎?
  
  5
  淩亦風這個人,第一次正式出現在蘇良辰的生命中,還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節夜晚。
  第一個學期開始沒多久,淩亦風就轉了專業,由新聞學院的大眾傳播係直接跳到在全國排名數一數二的電子係。這種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轉係行動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隻在初時偶爾聽有好事愛打探者說起,淩家似乎權力頗大,這種事隻需動動嘴皮子便能輕而易舉地達成目的。這種小道消息對她來說,就像耳旁輕風,吹了就過,此後她一心一意開始校園生活,至於淩亦風這個名字,時間久了幾乎都忘到了腦後。
  在朱寶琳的攛掇下,良辰報名進了廣播台,主持音樂節目。時間如流水般滑過,下學期開學沒多久便是西方情人節。
  那天傍晚,照例輪到良辰當班,接近結束時間時,突然闖進兩個女生。
  對方沒敲門,良辰皺了皺眉,望向她們:“同學,有事嗎?”
  “點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說。
  良辰看表,照例已經過了點播時段,可是,今天是情人節。
  於是,她點頭:“那麽,想送什麽歌給什麽人?”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說話:“97級電子係的淩亦風,有Mariah Carey的歌嗎?”
  那時滿大街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台裏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沒有。換個人吧。”
  這時,另一個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聲說了句話。
  良辰隱約聽見似乎是說:“……聽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歌手……”
  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吧!連這種私人愛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堅持:“隻要她的歌,能不能想辦法?”
  良辰愛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時間:“不好意思,再過一會我就該走了,所以……”
  原本隻是想要提醒對方快做決定,卻沒想到話還沒說完,就被凶巴巴地打斷:“校廣播台就是這樣做事的嗎?不但滿足不了同學的要求,現在還想偷懶,連職責都要推掉?”
  良辰隻是短暫地愣了一下,既而掃到對方高傲囂張的氣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裝扮,心底雖然騰起怒意,臉上卻仍舊淡淡的:“這位同學,為什麽不聽我把話說完?如果你堅持要播Mariah 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著問:“那麽,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為,實在是廣播台資源有限,我隻好貢獻出自己的磁帶。”說完,拿出隨身聽裏的磁帶,晃了晃,等待答複。
  或許是真的看重心儀對象的喜好,對方想都不想地點頭同意。
  良辰滿意地推過紙筆道:“請在上麵寫,點一首Mariah Carey的歌,送給97級淩亦風。”
  “還要寫下來?……麻煩!”
  “條例規定。”丟了句官方解釋,她開始轉頭擺弄起老式播放機。
  直到前奏響起來,送出情人節祝福後,兩個女生方才滿意地離開。
  良辰靠在椅子裏,調高了廣播的音量,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這盤磁帶是歐美精選輯,裏麵恰好有一首MC的經典,此時通過校園各處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回百轉,鋼琴配樂哀婉低回。
  一首《Without You》,與今天的氣氛完全不搭,在情人節甜蜜的傍晚,怎能讓失去愛人和愛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訴?
  可是,沒辦法啊。良辰閉著眼微笑。誰讓點歌的人都說了不在乎呢?況且,這恰好是她最喜歡的歌。就當,這是慰勞自己辛苦幾小時的精神禮物吧!
  想到那時候的事,良辰偶爾都會覺得不太厚道。雖然確實不滿那個女生的態度,但,在那樣的日子裏放出那樣一首歌,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許,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給淩亦風的,恰好預示了幾年後的結局。
  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仿佛總也沒個完,客戶一個又一個地被接上門來,有時候不禁讓人懷疑,能夠進入C城最有名氣同時也是資格最老的廣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壞?
  隻有每個月二十號發工資時,唐蜜才會掂著薄薄一張銀行卡,一掃往常臉上那副被嚴重欺壓的愁苦之色,點著頭感歎“付出總算是有物質回報的”。
  平時要辛苦的工作,良辰倒是沒太多想法。隻是有時拚死拚活還要遭遇客戶的冷臉和上司的斥責,為了月月那點錢,不得不犧牲掉許多除了時間之外的東西,對於這一點,她也不是不氣憤的。可是,再一想,誰讓當初她力排眾議,最後甚至激怒父親進而寧肯放棄家裏所有的關照和資助,一心隻求回來C城生活?既然做了決定,那麽,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負責跟進的客戶,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化妝品公司,原本這並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從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轉過來。
  晚上和對方經理吃飯,地點選在市中心環球廣場樓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卻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鮮,同時也討厭芥茉的怪味,可是餐廳是客戶選的,她隻好硬著頭皮赴約。半個小時後,兩杯清酒下肚,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在與她商討公事之餘,整個人也越湊越近,不討人喜歡的氣息幾乎都要噴到臉上。
  良辰不動聲色,心底卻在冷笑,難怪之前也有聽聞客戶方的負責人行為舉止“不大妥當”,敢情指的就是這個!
  當那隻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時,她避無可避,心裏不由得生出一股厭煩,“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總,不好意思,我想去補個妝。”
  其實她是一向沒有吃飯途中補妝的習慣的,可對方不知內情,隻一徑點頭:“好,好。”同時,不無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過長而寬的走廊,繞過屏風,走進頂頭的化妝間,洗了個手,慢條思理地在幹燥機下烘幹了,才打開門。
  她並不急著回去,而是靠在牆邊,從包裏摸了支煙點燃抽起來。整個餐廳,除了此刻身處的盥洗室這一塊,其餘空間都是禁煙區。其實她平時並無煙癮,現在這包煙,還是前兩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動,煙廠的促銷小姐贈送的。此刻拿出來抽,純粹隻為消耗時間,可以少和那個討厭卻又不好開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廳是新開張的,兩側牆壁上的油畫色彩鮮豔,精心繪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時代的貴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態優美亦歌亦舞的藝妓,配以花草鳥獸,以及輕柔的日本民間音樂,陷在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間裏,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良辰微眯著眼,盯住頭頂嫋嫋升起又漸漸化開的薄煙,也有那麽一絲恍惚。可是沒多久,便被屏風外傳來的腳步聲驚擾,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
  指間還夾著未燃盡的半截煙蒂,良辰卻隻能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臉孔,幾乎將她震得忘記了呼吸。
  怎麽會是他?好半天,她才試著閉了閉眼,以為眼前的人隻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她當再睜開眼睛時,那個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裏,並且,冷冰冰的話語已然傳了過來:“好久不見,蘇良辰。”
  他叫她“蘇良辰”,語氣冷漠疏遠,她的心毫無防備地微微一痛。
  昏暗曖昧的燈光中,淩亦風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盯著三米開外那個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在這裏相遇。
  她燙了卷發,穿著打扮也明顯變得成熟,以前的素麵如今也遮蓋上了淡妝,而且……還抽煙。可是,這麽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沒有變,還是那麽清澈,帶了點倨傲和防備,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驚和無措,但那還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來,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見到鬼一樣。”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嘴角牽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這麽意外嗎?”
  良辰微微皺著眉,嘴巴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有什麽好吃驚的呢?畢竟,她早就知道他回來了,不是嗎?可是為什麽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淩亦風向前邁了一步,挑了挑眉,繼續問:“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嗯?”
  良辰突然發現,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好陌生。雖然還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樣淩厲冰冷的眼神,卻是前所未見。
  她比淩亦風矮了十幾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著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盡量平靜地說:“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她居然麵不改色地問他好不好?!淩亦風緊緊盯著那張漂亮如昔的臉,用盡力氣才克製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問她當年怎麽能那樣狠心絕情地和他說斷就斷!
  被壓抑許久的憤怒幾乎就要爆發開來,可他還是好風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著他的眼睛,不確定那裏麵閃爍著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氣什麽?
  “是麽?”淩亦風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氣氛降到冰點以下。似乎除了相互問好,再沒別的話可說。
  最終,良辰輕聲說:“我要走了,朋友還在等我。”
  “不妨礙你。”淩亦風側身讓開路。
  良辰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
  這一刻,難吃的壽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厭的客戶,統統不是問題。一顆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覺充滿,讓她忍不住想盡快逃離。
  可是,就在她以為將要成功之時,背後又傳來聲音:“蘇良辰。”
  她回頭。
  淩亦風立在陰暗裏,麵無表情地看她,動了動唇:“再見。”
  
  6
  至今,良辰仍記得淩亦風第一次和她說“再見”的情形。
  還是那個情人節,晚上朱寶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說,隻說“不去。”
  可是,朱寶琳上來抱住她的肩,撒嬌道:“我和那個電子係的帥哥第一次正式見麵,如果你不去給我助陣,到時我一尷尬,怯場了怎麽辦?”
  朱寶琳最近有了新目標,是電子係的籃球健將,這良辰是早就聽說了的。雖然不相信這個一向所向披糜無往不勝的女人會怯什麽場,但禁不住她連搖帶晃外加故作可憐狀的功勢,良辰最終還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約定地點才發現,對方四五個男生,個個人高馬大,站在冷風中一邊跺著腳聊天一邊等著她們。
  還沒走近,朱寶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學也來了!”
  “校草”是特別冠給淩亦風的稱呼,自從開學那天驚為天人之後,良辰從朱寶琳口中聽到這個詞的次數就變得極為頻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燈下,良辰仔細看去,果然見到那張英俊沉靜的臉。其實,淩亦風在新聞學院也不過待了一個來月的時間,無論轉係前或轉係後,良辰與他都幾乎沒有什麽交集。可是,今天見到他,突然讓良辰想起下午發生的事。
  不知道他聽到那首歌沒有?
  那些男生都是“籃球健將”的室友,朱寶琳是“自來熟”,在坐車的途中已經和他們打成一片,而良辰隻是默默看著車窗外閃爍而過的霓虹,心裏懊悔真不該和她出來,現在自己反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那時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見真正的冰場,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寶琳一起繞著場地滑了兩三圈後,便停下來靠在一旁的欄杆處休息。其實她並不累,隻不過從小運動神經欠發達,踩在滑溜溜的輪子上,雖說好幾年前就開始學了,掌握平衡是沒問題,但和滿場飛走的男男女女比起來,自己那簡直就是龜速。
  體會不到所謂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來就不熱愛這玩意,良辰靠在場邊,隻覺得意興闌珊,而且原本要她來“壯膽”的朱寶琳,此刻早就順利牽上“籃球健將”的手,笑開了花的臉都不知是第幾次從她麵前閃過。
  良辰低著頭,百無聊賴,在囂喧的音樂聲中,想起還剩幾頁便能看完的小說。
  這時候,一道陰影遮了過來,有人停在她身邊。
  抬起頭,赫然看見淩亦風的側臉。
  “蘇良辰,怎麽一個人待在這裏?”他眼睛盯在場子裏,卻突然微微偏過頭說。
  音樂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聲音,才能讓身邊的人聽清楚。
  “沒事幹啊。”良辰順口答著。其實根本沒想到他會主動上來搭話,畢竟,兩個人……好像不怎麽熟誒。
  淩亦風突然輕笑出聲,轉過頭挑著眉問:“在這裏,除了溜冰,你還想做其他什麽事?”
  良辰愣了愣,一隻手已經伸到麵前,她抬起眼,迎上淩亦風微帶笑意的臉,“來吧,我帶你。”
  良辰不知道為什麽沒拒絕,也許真是一個人待著太無聊了吧,她放開扶著欄杆的手,任由他帶入場中。
  事後,淩亦風回憶說:“你那時無辜又無聊的表情太可愛,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動邀一個女生滑冰。”
  她聽了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無聊倒是有一點,可是……無辜、可愛?有麽?
  但世事或許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麵前伸出手,她也毫無異議地讓他牽著。
  隻是這一牽,此後的生活軌跡全然改變。
  返回學校之後,男生們先把她倆送到寢室樓下。朱寶琳和“籃球健將”的關係又邁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眾人等一一說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擺了擺手,不經意間恰好對上淩亦風的視線。
  “再見。”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微笑道。
  “嗯,再見。”
  很奇怪,隻不過晚上短暫的相處,良辰卻覺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來。
  隻是,這一次,真可謂今時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廳裏那冰冷的眉眼,沒來由地心裏一寒。
  他冷冷地說再見,可她卻有那麽一點希望,永遠都不要再相見。
  結果,被舊日回憶和莫名其妙的夢折騰了一晚後,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趕到公司時,遲到已成定局。
  瞥著老板辦公室緊閉的門,她貓著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著旋轉座椅轉過來,探頭看了看,嘖嘖有聲:“這麽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賊去了?”
  良辰有苦難言,心裏更加討厭那位色鬼客戶。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麽日本菜,也不至於在餐廳碰見淩亦風。
  打開電腦著手處理公事,不一刻,下麵送花上來,指名蘇良辰簽收。
  大捧金黃鮮豔的玫瑰,抱在懷裏幾乎都能淹沒半個身子。四周一眾女同事投來羨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來,見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黃玫瑰笑逐顏開。
  “嗯。”卡片裏,是葉子星龍飛鳳舞的字跡。
  良辰剛分完花,電話如常地打進來。
  “收到沒有?”
  “嗯,很漂亮。”
  葉子星的聲音聽起來很無辜:“是不是又貢獻給你的同事們了?”
  良辰笑:“她們都誇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輪休是不是?”
  “……對。”良辰翻日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麽你記得比我還清楚?”
  “那麽,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和幾個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說:“好。”
  葉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認得。這次聚在一起吃飯的幾個,全是他的發小,個個都是鐵哥們兒,因此說話全無顧忌。
  良辰坐在那兒,被他們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也不生氣。反倒是葉子星,生怕她心裏在意嘴上卻不好意思說,一個勁地護著她,不準別人開玩笑。
  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有人問:“你到底什麽時候肯嫁過來?老拖在這兒,我們都跟著著急,連大大方方叫聲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著飲料,聽了本能一愣,狠狠嗆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頭咳嗽。
  葉子星連忙撫她的背,一邊笑著問:“怎麽?要嫁我讓你嚇成這樣?”
  旁邊的五六個人也都跟著起哄,良辰止住嗆咳,微紅的臉抬起來,白了他一眼,心裏卻真的隱隱有些驚慌。
  幸好葉子星也隻是開玩笑,見她沒事,遞了紙巾過去,轉頭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飯結束後,葉子星開著車問:“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著街景,說:“隨便。”其實,睡一覺比做什麽都好。
  最終,還沒等地方決定下來,一通電話就已經打斷了二人的休閑時光。
  “公司有事,我得過去處理。”葉子星抱歉看著她。
  “去吧。”良辰點頭。
  “那你怎麽辦?”
  路邊恰好有穿著校服的中學生三五成群地經過,良辰看見了,想了想,說:“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沒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隻有十分鍾的車程,到達目的地後,葉子星駕車離開。
  良辰獨自漫步在這所裝滿她四年美好時光的學校裏,鞋子踩在枯黃的梧桐葉上喀喀作響,她低著頭,沿著淺灰色人行道磚格筆直的縫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這是她從前的習慣,走路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找個參照物,讓自己邁出的腳步呈一條直直的路線。也就因為太專注地麵,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動靜,好幾次都被淩亦風嗬斥,至今仍記得他凶巴巴的語氣:“學校自行車那麽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開始良辰不服氣,總覺得他瞎操心,可後來真有幾次碰上上下課高峰期,騎車的同學從坡上衝下來速度太快刹車不及,險象環生,這才再不敢在這件事上和淩亦風頂嘴。可維持了許久的習慣卻還是沒辦法改掉,淩亦風隻好每每在她身邊擺出無奈的表情。
  學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雖然縱橫交錯,但無論怎麽走,最終總能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著,從體育場到食堂,再到廣播台,每一處總都能勾起某些回憶。最後,她有點累了,停下來,抬起頭,新聞學院的大樓赫然立在眼前。
  這時候還不到上班上課時間,清潔工阿姨正在一樓大廳裏拖地,良辰信步走進去。
  暌違已久的地方,此刻顯得無比親切,一樓頂頭最大的教室門開著,良辰記得那是個多功能廳,平時用來開會、做講座,甚至連她們的畢業典禮都是在那兒舉行的。
  裏麵坐著稀稀落落十來個學生,還有幾個校工不時進進出出。良辰一時興起,也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四處環視了一下,突然找回了點當年坐在這裏開年級大會的感覺。這時,旁邊一位埋頭看書的女生側過頭來,看了一眼,良辰隨即微笑著輕聲問:“這裏,待會要開會嗎?”因為她記得,多功能廳平時是不開放的。
  良辰的長相是最不出老的,加上今天外出作休閑打扮,卷發紮成馬尾,素麵朝天,看起來就像是學校裏的研究生。那個女生搖搖頭,說:“兩點半有講座。”看來是提早來占位置的。
  講座……
  大三上學期,學院請了外地一位知名教授開講座,談的是國內外傳媒業的發展與差距,教授顯然十分崇拜默多克,因此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講述那位傳媒大亨的輝煌成就。良辰和淩亦風在也場,當最後教授鼓勵在座同學以默多克為榜樣而努力時,她趴在桌上小聲說了句:“如果人人都能成為那樣的人,那麽,默多克也沒有被談論的價值了。”
  淩亦風聽了,也低下身來,在她耳邊笑:“說不定,我就可以呢?”
  那時,他已經脫離傳播係兩年多了,所以,良辰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傳媒大亨,站在台上開講座,我一定做最忠實的聽眾和崇拜者!”
  淩亦風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說:“一言為定。”
  “嗯。”
  ……
  都說這世上沒有那麽多的“如果”,可是今天,他果真做到了!而她,恐怕已經沒機會實現自己的承諾。
  溫暖的陽光穿過寬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光束中浮動的細小灰塵清晰可見。良辰慢慢趴下來,閉上眼睛,卻止不住眼中那股酸澀的感覺。
  四周很安靜,連著幾天缺乏睡眠的她,在這熟悉無比的環境裏,漸漸睡著了。
  猛然醒過來時,身前邊正站了個男生,良辰抬頭看看,不知何時這裏竟已坐滿了人,難怪半夢半醒間仿佛一直聽見嗡嗡的喧鬧聲。
  “請問,可不可以讓一下。”站著的男生問,想要坐到良辰裏側的空位上。
  “哦,好的。”良辰站起來,才發現連後門也擠滿了人。
  現在的學生都這麽好學嗎?還是說,來了位重量級的演講人物?畢竟,這樣爆滿的場麵並不多見。
  正當良辰在考慮是不是不該繼續在這占有可貴的座位資源時,學校工作人員和領導盡數從前門進來,全場爆發熱烈的掌聲。
  這樣大的排場?當良辰看見老校長和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時,有點傻眼。幾乎要懷疑,這是否真的隻是個講座?
  隻是,在下一秒,她真的徹底愣住了。
  那個跟在禮儀小姐身後的,被帶上講台的,竟然是那個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身影。
  淩亦風成了傳媒界的成功人士,風光無限,他正在台前從容大氣地開著講座,而她,蘇良辰,坐在一二百號人當中,無法抱著崇拜與激動的心情去聆聽。與其餘無數道熱切的目光相比,她的眼神呆滯而黯淡,坐在位子上,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那沉穩的聲音中被一點一點地慢慢抽幹。
  說“再見”,果真又見麵了。

  7
  兩個多小時後,講座結束,全場再次掌聲雷動。在座的絕大多數是新聞學院的師弟師妹,雖然淩亦風還未正式打開國內市場,但近幾年LC傳媒的聲名雀起,早令一眾心氣頗高的大學生對這位前輩心生向往,因此,許多人離座湧向講台,希望與淩亦風做近距離交流。
  良辰靜靜地坐了一會,等到擠在後門的人群散開,才垂著眼睫走出去,心神卻仍舊有些恍惚。
  這時,迎麵突然來了個人,險些與她撞了個滿懷。良辰側身閃避的同時,不禁脫口叫道:“……夏老師。”
  穿黑色風衣頭發半白的人愣了愣,眯著眼睛看她,幾秒鍾後露出意外的笑容:“你是……蘇良辰!”
  “嗯。”她微笑著點頭,眼睛裏都是亮閃閃的笑意,和當年在課堂上一樣。
  夏教授是傳播係的係主任,不但學識淵博而且風度翩翩,儒雅的氣質很得同學們的喜愛。當年良辰也算是他得意門生之一,課堂上常常被點起來發言,就連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也是他。
  有些年頭沒見,竟然在第一眼便被認出來,良辰確實開心,不免停下來多聊了兩句。直到從教室裏出來的一行人在她身後停住腳步,她才似有所感,一回頭,恰恰迎上一雙冷靜的眼。
  淩亦風皺了皺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她。可是,她回過頭來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什麽?驚慌?訝異?不確定那是種什麽情緒,但他卻被輕而易取地激怒了。過去的蘇良辰是多麽的淡定沉靜!可是現在呢?每次見到他都眼神閃爍,慌不擇路,似乎連跟他在一起多待一秒都是極不情願的事。
  握了握拳,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等待她下一步的舉動。
  站在淩亦風身邊的,是學校幾個院係領導,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短暫沉默,都有點搞不清狀況。倒是夏教授作恍然狀地嗬嗬一笑,道:“難怪會在這看見你。”他對著良辰說,“你們是一起來的吧?這麽多年感情都沒變,真是難能可貴啊,哈哈……”
  當年,良辰和淩亦風在各自的學院裏都是很出名的人物,兩人戀愛,不僅許多其他專業的學生知曉,就連自己係裏的老師也有所耳聞,淩亦風也曾陪良辰上過夏教授的選修課。
  聽夏教授這麽一說,其餘的人也反應過來,猜到他們大學便是情侶關係,於是紛紛報以點頭和微笑。
  “那麽,我們現在去吃飯吧。”某位領導說。
  良辰怔了怔,一時尷尬得要死,剛想解釋,手腕卻出其不意地被人一把扣住。
  下一刻,趁著大家繼續往樓梯口移動腳步的空當,平穩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傳入耳中:“我不想節外生枝。”
  什麽叫節外生枝?良辰還沒想明白,就稀裏糊塗地被帶下樓,一直被動地走到吃晚餐的地點,集賢樓。
  這裏是學校專門招待貴賓飲食住宿的地方,一般學生不會在裏麵消費。聽說集賢樓的廚師手藝一等一的好,良辰就曾感慨,如果有一天能嚐嚐這裏的食物就好了。今天,她終於有機會嚐到傳說中的美食,可是……
  坐在包廂裏,旁邊就是淩亦風,幾乎能感受到太過熟悉的他的氣息,這使得良辰覺得非常別扭,心想,即使有再好的東西端上來,恐怕自己也食不知味。通過他們談話,她才知道,原來淩亦風受到這樣隆重的接待,不僅僅是因為他今天的成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以LC的名義設立了助學基金。
  席間,大家談笑風聲。對著這融洽合諧的氣氛,良辰想,或許真的不方便將他們已經分手的事說出來,否則免不了一番尷尬。這,也許就是淩亦風阻止她的原因吧……
  坐在良辰另一側的是電子係的主任,看得出淩亦風十分尊敬他。聊天的時候,他突然轉頭過來,笑著說:“良辰啊,這個基金還是以你命名的呢。”
  “嗯?”良辰一愣,一直開小差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想再問明白些,這時恰好服務員過來上菜,紅酒輪番注入每個人的杯中。
  國人喝酒的方式,良辰一向是最不待見的。雖說這酒不至於像十幾萬美元一瓶般的太過名貴,但好歹也不能這麽個喝法,滿杯滿杯的直接下喉,半點味道都品不出。
  在座個個都是文化人,但在酒桌上,卻也沒有一個是遜色的。起先,淩亦風輪番敬過去,良辰偶爾微微側眼觀察,發覺他依舊麵色不改,口齒清晰伶俐,佩服萬分的同時不得不低著頭,盡量不與他人的眼神有所交流,企圖讓在座的都忘記她的存在。可是,顯然不能成功,很快,便有人對著她舉杯。
  說話的是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良辰心裏為難,卻迫不得已端起酒杯。事隔多年重回母校,對方又是長輩,壓根沒有拒絕的理由。望著深紅色的液體,良辰心裏犯怵,天生對酒精過敏的她不知道這杯酒下肚,後果會是什麽。
  她硬著頭皮客氣了兩句,可杯子還沒沾唇,就被旁邊伸來的手攔下。
  她怔住,轉過頭,隻見淩亦風淡笑:“林院長,良辰不能喝酒,這杯我代她。”說完,酒杯已落入手中,一仰頭盡飲下去。
  良辰說不出話,指間似乎還留有剛才觸碰中他的餘溫。淩亦風將空杯放回她麵前時,有意無意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招手叫來服務員:“請倒杯溫水來。”
  溫水端來的時候,良辰側過頭輕聲說了句“謝謝”,也不知是對服務員還是對淩亦風。
  畢竟不是商務酒席,大家知道她不能喝後,也不勉強,隻是打趣了兩句,意指淩亦風護妻心切,惹人羨慕。
  良辰聽在耳裏,隻是報以微笑,心裏卻更加黯然。
  隻可惜……這是假的。
  如今他和她,各自身邊早有另一人相伴。
  一餐飯結束,眾人行至校外,寒喧一番各自散去。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氣卻還不算太暗,灰色的水泥地麵上是極淡的梧桐樹影,高大斑駁。
  一陣風吹來,良辰環著手臂微微瑟縮了一下。淩亦風朝她看了一眼,說:“上車,送你回家。”說話間,已經走到車旁。
  良辰明知這個時段很難打到車,卻還是搖頭:“不用。”
  她就定定地站在那裏,而淩亦風也停下來,靠在車門邊,也不看她,自顧自地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和打火機,點了根煙,緩緩吸了一口。
  淡淡的煙霧就在這薄暮中漸漸散開,淩亦風的臉掩在後麵,幾乎看不真切。隔著幾步路的距離,良辰隻覺得那雙微微垂下的眼眸中,似乎有迷離的光華在流動。
  對麵就是馬路,不時有車呼嘯而過。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喝酒的情形,良辰細細看了一會,最終還是走上前,說:“酒後駕駛罰得很重的。”說著伸出手,“我來開。”
  淩亦風聞言抬眼看她,“你有駕照?”語音上揚,似乎不大相信。
  不就是本駕照麽!有什麽好稀奇的?良辰見他勾著唇角似笑非笑,感覺自己被完全輕視了,不滿之餘,心底卻也不免開始沒底起來。因為雖說駕照拿了兩年,但真正開車的機會少之又少,隻記得上一次碰到方向盤,還是在一年多以前。
  可是,已經沒有反悔的機會,下一秒,車鑰匙便被放入她的手心。
  淩亦風其實並沒有喝多,雖然酒精含量超標,但如果要安全平穩地開車回家,他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現在,他卻安然地坐在副駕的位置,看著自己的PORSCHE被一輛又一輛大小汽車從旁邊超過去。
  看向前方的時候,他用眼角餘光打量正專心駕駛的良辰。這個女人……估計平時根本沒怎麽開過車。雖然路線還算夠直夠穩,但她小心翼翼心無旁騖的神情顯然與目前的行駛狀況不太相符。即使他的車不是跑車,現在的車速也可稱作龜速,加上交叉路口太多,前麵不斷被駕車熟手插隊,使得他們平白被紅綠燈耗掉許多時間。可是,即使這樣,他仍舊安之若素,調低了椅背,一手支在眉際,神情放鬆,隻在需要轉彎的地方加以提示。
  隻有二十分鍾的車程,良辰硬是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開到。一路上,根據淩亦風的指點,繞了大半個C城,終於來到他們於郊區的住處。
  車子停下來,淩亦風並沒急著下車,而是突然側過頭問:“你知道回去該怎麽走麽?”
  回去?不就是按原路返回嗎?良辰想都沒想地點頭。
  “你確定?”路燈掩映下,漆黑如墨的眼睛裏閃爍著點點細碎的光芒。
  距離這樣的近,以致於良辰不禁恍了恍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又覺得他問得別有用意,於是仔細回想來時的路。
  ……不對。
  良辰心裏暗暗叫糟。
  之前一路過來,方向全是由淩亦風指的,她自己卻隻顧得專心開車。加上其中有一段路麵正在整修,因此要進入這片住宅區,必須另外繞一小段路。當時良辰開著車,就覺得七拐八彎,好半天才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而且,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關鍵的是,她從小就是不折不扣的路癡一枚。當年在學校裏,在那些在她看來錯綜複雜的“井”字型路上,硬是迷路好幾回。淩亦風曾不隻一次地嘲笑她,怎麽竟會沒有方向感到如此地步!
  此刻,良辰更是絞盡腦汁都無法回憶起來時那段九曲十八彎的路,就更別提如何倒著走回去了。她有些挫敗,終於了解淩亦風特地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可是……現在怎麽辦?該怎麽回家?
  
  8
  將她為難迷糊的樣子盡收眼底,淩亦風自是不動聲色。
  所以說,這樣沒有方向感的人,拿了駕照反而是件麻煩事。
  車子沒有熄火,良辰還愣在座位上,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裝在路邊造型別致的低矮路燈隱在草叢中,柔和地亮著,外麵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線透出來有那麽一絲朦朧。淩亦風手臂伸過去按按鈕打開了天窗,四麵的玻璃也全部緩緩降下來,一絲幽涼的冷意立刻竄進來。微風掠過頸脖似乎令良辰回過神來,轉頭發現身側火光忽閃,淩亦風微低著頭,煙已經燃上。
  這是良辰第二次見他抽煙。以前在大學裏,雖然絕大多數男生都是煙酒不忌,但淩亦風卻從不湊熱鬧跟他們一起吞雲吐霧,手指、領邊永遠都是清清爽爽的氣息。
  可現在,他抽煙的姿勢卻是那麽熟練。
  車裏通風,因此煙霧很快散出去,並沒有留下什麽難聞的氣味。雖然大部分房子裏都亮著燈,可路上靜悄悄的,良辰坐著,除了努力想著回家的路之外,還覺得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淩亦風兩個人長久地待在車裏實在是件尷尬的事。
  終於,她低聲說:“我等計程車回去。”同時伸手開門,跨下車去。
  淩亦風聞言側頭看她,也不阻止,隻語氣平淡地說:“這裏的計程車很少。”
  “……那,公車呢?”她抱著胳膊,開始覺得有些冷。
  “沒通。”
  “……”徹底傻眼!
  但轉念一想,良辰也隻怪自己問得笨。
  這裏是豪宅區,住在這一帶的幾乎可以說是家家有車,哪裏還需要浪費其他交通資源?況且,這一路開過來,確實沒見到除了私家轎車之外的代步工具。
  車外的女人無可奈何地跺了跺腳,淩亦風的視線穿過車窗冷冷地看著,嘴角漸漸露出嘲諷的痕跡。
  她當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麽?或許她覺得,和他待在一起早已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沉默了一會,淩亦風緩緩開口:“我送你回去。”眼角眉梢卻盡是冷凝。
  早知最終結果仍是如此,當初自己就又何必攬事?
  良辰老實地坐在副駕上,看著淩亦風以無比熟練冷靜的技術迅速開出住宅區駛向大路,心想,剛才在學校外的擔心真是多此一舉。現在的他,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絕對不像酒後違規駕駛的人。
  良辰早已說了公寓的位置,可車開到半路,卻突然方向一轉,朝更加繁華的地段駛去,並很快進入某個地下停車場。
  “我餓了。”車子停穩後,淩亦風淡淡地說了句,率先下車。
  良辰雖有滿腹疑問,但無奈在問出口之前就顯然已經抵達目的地,隻好不多言語地立刻跟上。
  一路上,雖有服務生領著,但淩亦風明顯也是熟門熟路。良辰走在旁邊,心底暗暗納悶,他才回來多久?怎麽竟好像比她還要熟悉有著巨大變化的C城的一切?
  這個時間,店裏還有不少客人,他們挑了個剛收拾好的座位坐下,臨著窗,恰好可以看見七層樓下繁華的夜景。
  淩亦風看菜單的時候,良辰隻是靜靜地坐著。她知道晚餐的時候他除了喝酒,其實幾乎沒吃什麽,而事實上,她當時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的,也沒吃飽。如今坐下來,光是推薦菜牌上的精美圖片,就足以令人食欲大振。
  最終端上來的是數道精致講究的小菜,以及盛在砂鍋裏的粥,配著蝦球,香氣四溢。
  淩亦風先添了一碗,遞到她麵前。
  她抬了抬唇角:“謝謝。”
  低下頭開動的時候,突然想起,再上一次兩個人像這樣正式的吃飯,仿佛已經是那樣久遠的事了。
  淩亦風默不作聲,偶爾用餘光看向對麵的女子。她還像以前一樣,吃東西的時候總是一心一意的,臉上的表情淡然卻溫和,就連平日裏的那一絲倨傲也會在就餐的時刻一掃而光。
  此刻也是如此。她低著頭,垂著眼睫,長而密的睫毛偶爾微微動一動,在挺秀的鼻梁邊投下淡淡的陰影。
  周圍的客人全是結伴而來,不時低聲談笑,每張桌旁的氣氛都融洽至極,隻有他們僵在那裏,沒有交談,更談不上眼神的交匯,與四周相比,頭頂上方的空氣明顯凝固了幾分。
  這時候,悅耳的鈴聲突然從淩亦風的口袋裏傳出來,良辰抬起頭,隻覺得頸脖微微僵硬,但氣氛總算鬆了鬆。
  淩亦風接了電話,還沒講上兩句,手機長長地滴了一聲,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
  “有要緊的事嗎?用我的吧。”良辰看著對著手機微微皺眉的人,很自然地將自己的遞上去。
  其實事情根本不重要。淩亦風看了她一眼,卻還是接了過來。站起身,去廳外打電話。
  好一會兒,他才回來,握著粉色的女式機子,還來不及還給良辰,屏幕已經伴隨著弦樂聲驟然亮起來。
  一個看來很親昵的稱呼歡快地閃動……
  “謝謝。”將手機放回良辰手裏的時候,淩亦風緊抿著唇坐下來。
  打來電話的,應該……是個男人吧。
  葉子星在電話裏一個勁地道歉,說是公司開會直到剛才才結束,又問良辰吃過飯沒有,現在在哪。
  良辰偏過頭,盯著幾十米以下的車水馬龍,一一作答。等到通完話,回過頭來,才驚覺不知何時淩亦風竟已招來服務生,買了單。
  “走吧。”高大的身影倏地站起來,夾雜著隱隱冷然的氣息,從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掠過。
  良辰不自主地在心裏歎氣,隻覺得莫名的壓抑和疲倦。
  或許,分手後的男女,當真是連朋友都無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車裏的氣壓仿佛低到極點。
  從跨江大橋上經過的時候,路燈和車輛從身邊呼嘯著向後退去,良辰抓著安全帶,第一時間想到好萊塢的飛車電影。這一刻,倒寧願剛才選擇自己走回來。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從車裏出來,隻覺得頭暈目眩。踩著高跟鞋站穩腳步,根本來不及說什麽,馬達聲響動,那輛華貴的PORSCHE已從身旁快速駛離,刹車燈僅閃了閃,黑色的車影便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禮貌的謝謝還卡在喉間,滿目卻盡是方才淩亦風留下的冷酷側臉。兩次見麵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麽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聽人說起的一句話:相見不如懷念。
  ……
  可是,分開的日子裏,他可曾懷念過她?
  又或許,他們之間,連懷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周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寶琳恰好打來電話,說是讓她幫忙參考一件衣服,於是三人在商場一樓碰頭。
  但凡休息時間,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隨意,短外套加工裝褲,粉黛未施,怎麽看都不像白領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懶慣了的人,壓根不願精心修飾。然而反觀朱寶琳,一如既往的豔光四射,走在光可鑒人的商場地磚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條斯禮地叩叩作響,耳邊垂下的耳環隨之晃動,細碎的光芒幾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隻在電視上見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著良辰悄悄作了個驚豔的表情。
  原來,朱寶琳要挑的是在電台周年慶時穿的禮服。由於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時間眼花繚亂,因此找良辰出來提供參考,順便小聚。
  關於和淩亦風兩次見麵的事,良辰不想引來過多關注,因此這次當著朱寶琳的麵,也隻是裝作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怎麽沒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時候,朱寶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問,“看看,眼角都有細紋了!”
  “是麽?”下意識地抬手,良辰無所謂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與她同歲的唐蜜立刻不滿地反駁:“喂!別亂說!什麽三十?明明才剛過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沒幾個肯認老。
  良辰依舊笑,完全不給麵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話音才落,換來一對白眼。
  PORTS專櫃的小姐抿著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兩眼,估計是沒想到這麽一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對年齡問題如此坦然。
  朱寶琳試穿了兩件,都不大滿意,三人又乘手扶電梯上二樓。
  上了樓,拐彎的時候,良辰突然聽見身邊傳來“咦”的一聲。聲音很輕,充滿驚訝,她轉頭,發現剛才一個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男子正停在後方不遠處,盯著她猛瞧。
  “怎麽了?”朱寶琳也停下來,順著她的視線,僅僅辨認了三秒鍾,便脫口說道:“那不是以前追過你的師兄嗎?”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對方聽見。男子尷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確定,微笑著問:“你是,蘇良辰?好久不見!”
  “……啊,是啊,好久不見了。”
  良辰覺得微微汗顏。明明被追求的對象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寶琳先一步替她認出人來。
  這個男人,其實不算是她們真正意義上的師兄,反而和淩亦風才是正宗同門學長學弟的關係,讀的也是電子。大一軍訓剛過,回家休了個十一之後,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裏吃飯,就有人走過來自我介紹。很莫名其妙的,一個大男生站在麵前自行說了一段話,將姓名年齡來曆統統報得清清楚楚,良辰當時壓根兒反應不過來。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一封淡藍色的信已經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個朋友。”那個男生說,“裏麵有我的聯係電話。”
  “對不起,”良辰搖頭,將信推了推,“請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來麻煩。
  男生也搖頭,固執地說:“你看看吧。”
  ……
  直到人影消失在樓梯口,良辰始終沒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飯的朱寶琳搖著酸奶瓶,咯咯笑:“行啊你!才開學多久,就有人送情書來了!”
  回到寢室,她又順便將這事宣揚了一番,於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還是二年級的外係男生。
  對於姐妹們的關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沒什麽感覺。所謂的情書,她是因為不好丟在食堂,所以才帶了回來。信裏聲辭並茂,著重細節描寫和感情抒發,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對她一見鍾情,並期待後續發展。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她將信塞進抽屜。來大學這段時間,她可沒想過這回事。
  此後,照樣上課、吃飯、打水。偶爾在校園裏遇上,不管看到沒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隻宛如陌生人,連個眼神都不給。
  結伴同行的朋友見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嗎?不會。
  既然不可能有發展,那麽又何必給他希望?現在的大學男生也不傻,看見對方沒有回應,想必就該知道無望,從此打消念頭。
  那個男生也確實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良辰卻並沒有因此而過上平靜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陸陸續續又有其他追求者湧現了出來。在這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那時良辰早已聲名鵲起,被一眾人等評為院花,風光無限。
  可她還是無心。那些名聲對她來說都是虛的,周遭或羨慕嫉妒或愛慕讚美的眼光,仿佛全不放在心上。與至交好友可以瘋癲地打鬧玩笑,卻對其他泛泛之交始終疏淡有禮。走在路上,常有男生過來搭訕,她也隻是靜靜聽對方說話,完了道聲“對不起”,轉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傳她驕傲清高、性格冷淡,她聽了,也隻是一笑了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其實,並非高傲。事後想來,不過是還沒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然後,便是情人節那晚出去溜冰,與淩亦風有了小小的交集。
  緣分本身就是奇妙的東西。在不認識一個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見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識了,卻仿佛時時處處都能相遇,常常一個不經意地轉頭,便能看見那道身影。
  良辰與淩亦風,也是如此。

  9
  站在電梯邊寒喧了一陣,師兄才說:“我太太帶著兒子在樓下的麥當勞等我,所以……”擺了個抱歉的表情。
  良辰會意,立刻點頭:“哦,你先去吧,我們還要逛逛。以後有機會再見。”
  “好,那我先走了啊。”師兄揮揮手,笑容掛在三十歲男人成熟的臉上。
  四個人,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錯開身去。
  往前走了兩步,良辰終究還是回過頭,再次看了看師兄離開的背影。心裏想著,如果當初沒有他,或許此後她的愛情和生活,都將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們接到通知,說是傳播係與電子係舉辦聯誼舞會,所有二三年級的傳播係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達西校區的舞廳時,恰好遇上這位身為電子係外聯部長的師兄,良辰她們這才知道,原來他便是這次聯誼的主辦人之一。
  在這個全校規模最大的舞廳裏,人頭攢動,陰暗的光線裏,隻看見黑壓壓的身影來回穿梭。寢室裏六個姐妹在屬於本係的地盤裏占了一張長凳,朱寶琳湊過來說:“你看,電子係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憐。”
  良辰借著屋頂幽暗的燈光環視過去,果然,對麵角落裏,四個安靜的女性身影幾乎淹沒在周圍高大活躍的粗獷線條中。
  “……所以說,工科院校裏,隻有聯誼才是解決男女比例失調所帶來問題的最好方法。”寢室裏一個女生插話說道。
  “正所謂互通有無嘛。”另一個女生很正經地說。
  一句話,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係男生群體的弱勢,聽見的人靜默了一秒之後,紛紛會心地笑作一團。
  舞會很快正式開始。
  隨著音樂響起,舞池裏的人漸漸多起來。剛開始男女生多半還有些尷尬推脫,但到後來,習慣了,也就自然手腳放開,落落大方地邀請他人或接受邀請,一群十八九歲的人,玩得不亦樂乎。
  良辰下場跳了幾支,回到座位時,鞋麵上不可避免地,印著數人的灰白腳印。其實,其間她也經常踩到對方的腳,與三四個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疊聲的抱歉之中渡過短短三四分鍾的舞曲時間。
  當時隻能怨為什麽大一掃盲時,都沒認真去學,否則此刻也不至於一路尷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揚的慢三慢四,偶爾還插了激烈跳躍的音樂,許多人紛紛跳入場中,身體舒展、表情興奮,在閃爍眩目的燈光下,盡情舞動。
  良辰一向喜靜不喜動,因此隻是靠在一邊的立柱旁,朝場中央正向她揮手的朱寶琳擺了擺手。
  這時,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聲音,近在耳邊:“……剛才踩腫了多少男生的腳?”
  良辰一愣,轉過頭,恰好對上一雙含著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驚,居然差點忘記他也正讀著電子係的二年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轉了個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著倚靠上去。
  良辰側著頭又問:“……你剛才說什麽?”他怎麽知道自己踩了別人?
  淩亦風看著她,抬了抬下巴,淡笑著示意:“我坐在那邊的時候,有好幾次你從我麵前經過,我都聽見你一個勁地在道歉。”偶爾有燈光掃過她的臉,他甚至有幾次看見她皺著眉一臉無奈的樣子。
  “女生對於跳舞,不是應該很有天賦的麽?”他提出疑問:“可你為什麽完全一竅不通的樣子?”
  良辰也很無語,隻得聳肩:“這個問題應該問我爸媽,為什麽沒遺傳給我運動基因。”
  淩亦風聽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音樂聲驟然提高了許多。場中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排著一串,以手搭肩,和著歡快的樂曲跳起中場的兔子舞。
  良辰彎腰去拿水喝,才發現礦泉水瓶已經空了。在喧囂的環境中,這時說話已經很費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買水。
  淩亦風見了,點頭,比了個“同去”的姿勢。
  舞廳離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遠的距離。其中一段較窄的小路,沒亮路燈,兩側高大的樹木聳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間,隻能隱約看見些影子,全是棄之不用很久的老舊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麵並不太平整。良辰大一作金工實習的時候,騎著車從這裏經過,一路坑坑窪窪,速度稍快一點感覺骨頭都會顛得散架。
  所幸,雖然路又長又不好走,但有一人作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聽見淩亦風說:“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麽?”她順口接道。
  淩亦風頓了一下:“要聽?”
  兩棵梧桐的樹葉之間,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鼻梁挺直,一雙眼睛顯得尤為清亮。
  “你說吧。”良辰點頭。
  淩亦風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穩低冷的聲音開始敘述:“有一個男生,考上了外國的大學。他和他的母親在學校外麵租了間舊房子,住在裏麵十分用功地讀書。可是不久就發現,每當他坐在書桌前學習的時候,總感覺有東西輕輕觸碰他的頸脖。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並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存在,於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聲打斷。
  “嗯?”淩亦風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裏的手握了握,有些無力地說:“不要告訴我,你在講鬼故事!”這是她的死穴。
  淩亦風的微側著低下頭,表情看來很無辜,可薄薄的唇邊卻隱約帶著點戲謔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會啊。”很直覺地,良辰回道。
  盡管此刻,後背早已有微微發涼的感覺。
  “那我繼續了。反正還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聽來解悶。”
  幾乎沒給她發表意見的機會,淩亦風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覺得這件事很詭異,於是就說給他母親聽。他母親去找了個算命的詢問,算命師告訴她,有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都可以被照相機所捕捉,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就馬上拍張照片,說不定可以解開謎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邊,深深吸了口氣,隻感覺腳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難走,而且,前所未有的漫長。在心底裏暗暗後悔,為什麽要放棄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為省一點點路程,而挑了這條見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
  腦海裏碰出這個字,良辰立刻輕輕甩了甩頭。
  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想!
  可是,這根本由不得她。
  隻怪自己一時嘴硬,不肯承認從小害怕聽鬼故事。現如今,身邊這個人壓根沒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陣風吹來,涼嗖嗖的,良辰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
  “……聽了算命師的話,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來讀書。不一會兒,又感覺有東西輕輕敲他的頸脖,他的母親馬上用相機給他拍了張照片。等到照片洗出來,母子兩人全都嚇得臉色發白。照片裏,在男生旁邊的,是一雙懸空的腳……原來,他一直感覺到的,是曾經在屋子裏上吊的人從半空垂下的一雙腳,因為在空中晃蕩而不停輕輕觸碰他的頸脖……”
  故事總算是結束了。
  良辰閉了閉眼,盡量叮囑自己不要去想像那種場景,可頭皮仍止不住一陣陣發麻。
  “你……真的不怕?”淩亦風低下頭來微笑地看著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當然。”一邊在記憶裏搜尋,“我也講一個給你聽。”覺得他是有意嚇她,總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淩亦風倒是欣然接受,同時伸手指了指,“轉個彎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這才發覺,一段又黑又長的路,終於快了走到頭,前方隱約有路燈的光線。
  “回去的路上你再講,更有氣氛。”淩亦風似乎興致頗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這條路!良辰在心裏暗想。卻也苦惱一時真想不出什麽嚇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過,望著越來越近的光明大道,心裏一直繃著的一根弦總算能夠鬆下來。
  這時,淩亦風突然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感覺到了嗎?”
  此時正值春末,良辰穿著件一字領的針織衫,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麵,淩亦風微涼的手指就這麽突如其來悄無聲息地觸上她頸脖旁的肌膚,觸感若有若無……
  “啊!……”
  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結果,回來的路上,淩亦風當仁不讓地當了回義工。六瓶可口可樂,分兩個袋子裝著,一手提一隻。
  走的是正經大路,雖然遠一點,但總好過深一腳淺一腳,外加後背發涼,受盡驚嚇。
  沐浴在明亮的路燈下,良辰早已緩過勁來,卻仍舊沒好氣地嘟囔:“沒想到你這麽幼稚!”居然那樣應景地嚇她!
  “沒想到你這麽嘴硬!”穿著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臉上的笑容隱隱透著得意。
  良辰有氣無力地拋了個白眼過去,終於確定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想要嚇唬她的。
  回到舞廳,隻見朱寶琳遠遠站著,正以手扇風,想必是鬧騰得冒汗了。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來,衝著良辰叫:“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不見,還以為你一聲不響一個人先跑回寢室了呢!”
  良辰從淩亦風手中接過塑料袋,揚了揚:“見你Dancing Queen作得辛苦了,特意買來慰勞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寶琳撲上來抱了抱她,從袋子裏拿出可樂,才像突然想起來般,指了指淩亦風:“你們倆……怎麽一起?”
  淩亦風笑了笑,沒答話。此時寢室裏其他四個女生也圍上來,良辰將飲料一一遞給她們。
  “喏,你的。”剩下最後一瓶,良辰舉到淩亦風麵前。
  淩亦風稍稍一怔,才道:“當初說要買水喝的是你吧?怎麽自己反倒沒有?”
  “誰說沒有?……我喝這個。”說著,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飲料是當初良辰獨自進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壓在可樂下麵,淩亦風自然注意不到。
  “這算是我做義務勞動的補償?”淩亦風接過來,微微挑著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為答謝你奉獻了一個精彩至極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裏仿佛都盛著笑意,“以德報怨啊——”拖長的尾音,語調輕鬆愉悅。
  良辰撇著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著頭喝自己的奶茶。
  一邊的朱寶琳看著這二人旁若無人的你來我往,臉上不動聲色,眼神卻在這一男一女之間來回移動,漸漸流露出耐人尋味的意味來。
  舞會結束後,良辰被朱寶琳拖去洗手間,再出來時,發現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寢室其他四人估計也早已結伴離去。
  走到大門口,朱寶琳突然問:“我們怎麽回去?”
  良辰這才想起之前是六個人一起從宿舍區走著過來的。當時隻當是飯後散步,可如今玩到這麽晚,再徒步走回去,幾十分鍾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實際。
  這時,有個男生騎著車停在她們麵前,並且輕輕喚了聲:“寶琳。”
  良辰仔細一看,正是原來一起滑冰的籃球健將。
  “我沒騎車來,你帶我回去吧?”朱寶琳走下台階問。
  “好。”籃球健將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樂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發懵。……如果她沒記錯,好像朱寶琳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就因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麽現在看來,兩人的神態舉止仍舊那麽親密?
  眼看朱寶琳已然扶上對方的腰,良辰終於回過神來,皺眉道:“喂!沒義氣的家夥!你就這麽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當然不是。”朱寶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車回去!”
  順著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見了正跨在車上與兩三個同學交談的男生。
  燈光下,他的側麵,弧線優美,一雙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車加速度地從長長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後座,耳邊隻聽見呼呼的風聲,雙手不禁抓緊前麵人腰側的衣擺。
  “……你就不怕我再講故事給你聽?”頭頂上方傳來清朗的聲音。
  良辰抬頭,隻看見對方烏黑的頭發,以及微微躬著的背脊。
  她笑:“抓著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驚嚇,很可能會做出激烈的舉動。”
  “同歸於盡?”騎車的男生微微側過臉,露出帶著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感覺風聲太大,良辰下意識地提高聲音。
  下一刻,隱約有笑聲飄過耳邊。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將來的一段感情便在這個普通至極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慢慢展開。
  都說青春年少歲月如歌。可是良辰覺得,她的人生自從有了淩亦風的參與,就變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實實的畫卷,一寸一寸顯山露水。
  曾經以為,風景優美,卻忽然有一天,峰回路轉。
  令人措手不及。

  10
  在那舞會之夜之後,一切似乎發展得自然、平穩,而又那麽的理所當然。
  良辰與淩亦風的接觸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多了起來,周圍也慢慢冒出些聲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測通過各種渠道傳進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應。
  其實,究其原因,不過是連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倆算是什麽關係。
  偶爾一起吃飯,一塊兒上自習,或者在水房偶遇後他幫她提水,圖書館裏互相推薦好看的書……隻是這樣而已,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個時候,大學校園裏手機並不普及,現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許還會互傳曖昧短信,但這種情況在當時根本無從發生。而且,良辰和淩亦風平時並不通電話,不見麵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失去聯係。
  對於這一現狀,良辰有時也會隱隱覺得有些遺憾,卻又不願去深究這模糊念頭背後的真相。
  隻記得有一次,淩亦風突然打電話來。良辰她們正在寢室夜聊,熄了燈全部躺在床上,聽起鈴聲誰也不願起來。最後,還是朱寶琳爬下去接,隻因為電話找她的機率最大。
  結果,接起來沒幾秒,朱寶琳便涼嗖嗖地說:“蘇良辰,你還不快死下來!”
  良辰隻覺得奇怪,急忙順著梯子蹬下來。在屁股上挨了那個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後,便意外地聽見淩亦風的聲音:
  “嗬嗬,就睡了?”
  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在十一點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而貼近。
  “後天去江灘玩怎麽樣?”他語調平和地問。仿佛這隻是不經意的一個提議,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終於開口的邀約。
  良辰握著聽筒,隻覺得心“呯”地跳了一下,不同於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於潛在的直覺,她下意識地問了聲:“就你和我?”
  那邊短暫的沉默了一下,接著便傳來淡淡的笑聲:“……你還想叫上誰?”
  誰也不想叫。回答飛快地跳進良辰的腦子裏,可到了嘴邊卻變成:“我無所謂啊,隨便你。”
  這一次,沒有停頓,淩亦風接得很快:“嗯,就我們倆。”
  
  約了時間,掛上電話,良辰踩著細而涼的梯子上床。還沒挨上枕頭,質問聲已經響起來:“還不快老實交待?”
  “交待什麽?”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後裝傻地笑起來。
  “我可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朱寶琳得意地開口,“淩亦風這麽晚打電話給你,你們倆約好去哪兒玩?”
  怎麽那麽精明?!就好像從頭到尾電話都被竊聽了一樣。良辰暗自翻了個白眼。差點忘了,在這方麵朱寶琳堪稱大行家。包括上次舞會回來坐車的事,她都懷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個身,良辰閉上眼睛任憑對方再怎麽抗議,也都不再說話。
  初夏的夜晚,微微還有些涼意。一個小時後,良辰將毯子拉高,一直蓋在下巴邊,清醒地聽見窗外昆蟲細微的叫聲。
  還有寢室裏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
  頭一次覺得,夜晚無比漫長。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涼爽得出乎意料。
  兩人在江灘旁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箏,而後轉到附近廣場喂鴿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台階上,買了一小袋幹玉米,裝在塑料杯子裏,時不時抓一把撒出去。麵前諾大一片空地上,雪白靈巧的鴿子迅速聚攏來,低著頭很專心地享用它們的午餐。
  等到杯子見底的時候,良辰拍拍手站起來,一轉頭恰好迎上淩亦風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陣風吹過來,她按了按輕輕飛揚起來的裙擺,揚眉說:“走吧,去別處逛逛?”
  此時正趕上周末,逛街休閑的行人比平時多了不隻一倍。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斑馬線外的安全島上淩亦風與良辰夾在一群人中間一起等著紅燈。對街便是會展中心,大紅的條幅迎風擺動,為期一周的國畫展正在裏麵舉辦。
  良辰踮腳望了望,越過數個肩頭,見大門似乎開著,門外還站著保全,於是提議:“去看畫展?”
  淩亦風說:“可以啊。”語氣中卻顯得有那麽點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麽。
  這時,紅燈開始閃爍,兩秒鍾後綠燈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擁成一堆的十來個人,隨著各自的腳步迅速分散開來。良辰低頭邁下安全島的低矮台階,剛剛踏上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來地牽住。
  事情發生得那麽突然。
  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能鬆開,良辰倏地停住腳步,同時驚訝地側過頭去。
  站在右側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如常,隻是動了動削薄好看的嘴唇,若無其事地催促道:“站著發什麽愣?快走,又要變紅燈了。”
  “……怎麽會?”良辰也沒弄明白,自己就這樣被他突然地牽了手,明明應該震驚、訝異,或者立刻甩開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剛剛才換了綠燈……”腳步卻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隻手在不知不覺中忘了掙脫。
  新鋪的柏油馬路,陽光照在上麵微微眩目。
  良辰穿著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長的淩亦風身邊,第一次覺得他步子邁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頭還是那麽熱鬧擁擠,而這一秒,世界卻寂靜得仿佛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那輕輕的呼吸聲。
  雙車道馬路,十來米的距離,等到走到對麵的時候,良辰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隻覺得這一段路既漫長又短暫。
  他們走上路邊人行道,停下來。良辰盯住鋪著綠色菱形磚塊的地麵,身體絕大部分感官仍舊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裏,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實的溫暖覆蓋著。
  “良辰。”許久,她聽見淩亦風叫她的名字。
  抬起頭的那一瞬,幾乎陷入慌張無措之中。
  淩亦風就站在她的對麵,近在咫尺。
  他從沒這樣叫過她。從來,他都叫她“蘇良辰”,連名帶姓,和眾多同學朋友一樣。
  此刻去掉了姓的稱呼,顯得親昵無比。
  良辰幾乎已經能夠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麽。或許早在電話約定那晚,就已經有了預感。此時心裏雖然還有慌亂,但卻遍尋不著抗拒的蹤影,因此,她抬著頭,靜靜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無比漫長,而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心也逐漸重新靜了下來。
  “良辰。”淩亦風微微低著頭看她,好一會才突然笑起來:“你很緊張?”
  ……這和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他會說些別的話,例如表白之類。
  甚至為此都作好了準備。
  之前的氣氛突然變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說:“沒有。”怎麽可能承認?
  “那為什麽手心裏全是汗?”顯然,淩亦風抓到了證據。
  “……熱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試圖掙開他的手。因為看著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種被耍的感覺。
  淩亦風的手緊了緊,不依不饒:“可是之前你還說今天很涼快。”
  你到底想怎麽樣?!良辰脫不開,隻能狠狠地瞪著他。淩亦風似笑非笑的神情,頭一次顯得無比可惡。
  “你玩夠了沒有?”最終,她放棄掙紮,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這隻是淩亦風的一個玩笑,或者,牽一次手在他來說並不算什麽,那麽她也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好了。以後,朋友照樣是朋友。
  “誰說我在玩?”或許是看出她情緒的轉變,淩亦風終於收回之前的笑容,握著她的手再次緊了緊,“不是說看畫展嗎?走吧。”
  這次良辰卻不肯再走。之前還算明確的事情經他這麽一鬧,又突然變得不那麽清晰起來。她有些疑惑,深怕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樣,那麽至少現在就必須劃清界限。
  她的腳猶如被釘在原地,表情冷靜:“你先放開手,好好走路。”
  淩亦風回過頭來看她,眼神一時變幻莫測,許久,才終於歎氣:“蘇良辰,真的非要我說得那麽清楚才行嗎?”他低下頭,看著二人交握的雙手,揚了揚眉:“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這一回,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直到很久以後,良辰才知道,原來要讓淩亦風說出那樣的話,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以為他很平靜,他還有心思打趣、和她玩笑,可實際上,他的心裏也緊張得要死,害怕被她斷然拒絕。
  可是,那句“一輩子”說得太輕率。那個時候,他和她都還不知道,原來一輩子竟然是那麽的長。
  而他們,顯然不是能有幸堅守到最後的人。

  11
  車燈的光亮在窗口處一閃而過,陷在過去回憶中的淩亦風終於回過神來。
  時至今日,那些有關蘇良辰的記憶仍舊清晰如昨。
  其實第一次牽她手的時候,他的緊張不亞於她。在車水馬龍、擁擠人潮之中,不知盤算了多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去主動握住她小而柔軟的手掌。事實上,手心冒汗的,又豈止她一人?隻不過,她太慌亂無措,所以才沒察覺他的失態。
  他說“……最好要牽一輩子”,這並不是假話。他有信心做到,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
  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張老舊的照片。淩亦風盯著照片中那張笑得無邪的臉孔,久久地沉默。
  當年,火紅的夕陽下,蘇良辰將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麵有她親手寫上去的字。
  我的良辰。
  她的臉色緋紅迷人。
  她挑著眉反問,除了你,良辰還能是誰的?
  她說,這張照片很珍貴,一定要收好!
  ……
  淩亦風閉了閉眼,嘴角不自覺露出譏諷的笑容。
  曾經,他確實以為蘇良辰隻會是他一個人的。這張照片,自從被她親手塞進錢包最裏層之後就再也沒挪過位置,數年如一日,他一直將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後。
  可是現在呢?
  想起上次一起吃飯時,突然打進來的那個電話。坐在燈火通明的餐廳裏,蘇良辰微低著頭,與對方細聲輕語地交談,臉上表情柔順溫和,語氣親昵。
  很顯然,現在的她已經不屬於他了。
  早就不屬於了。
  這麽多年過去,她獨自一人開心快活,愛情事業風生水起,就隻有他,還像個傻瓜般沒辦法擺脫那些已經成為曆史的東西……
  淩亦風,你真的就隻是個大傻瓜!
  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伸手去接,裏麵傳來平靜祥和的聲音。
  “阿風,什麽時候回家裏來?”淩母問。
  “最近比較忙,前期準備工作太多,有些應酬也免不了。”淩亦風一一解釋。末了,又問:“媽,最近身體好嗎?”
  “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
  淩亦風聽了沉默了兩秒,而後才問:“爸怎麽了?”
  淩母那邊還沒來得及接話,一道不甚清楚的聲音便透過聽筒傳進淩亦風的耳裏:“……我的事告訴他幹嘛!讓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勞他多操心……”
  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太過熟悉,幾年來都是同一個腔調。淩亦風苦笑一下,果然聽見淩母輕聲說:“老頭子氣我又給你打電話,唉……”
  “我知道,媽。”每次都這樣,早已經習慣了。
  “程今快回國了,”他接著說:“到時讓她回去看你們。”
  “那你呢?和你爸賭氣也有這麽多年了,他最近身體不好,你就……”話沒說完,又被一陣隱約傳來的怒吼打斷。
  中氣很足嘛,看來老頭子體力還好得很。淩亦風揉了揉眉角:“等忙完這陣子就回去。”
  淩母又交待了兩句,才掛了電話。
  淩亦風推開椅子站起來,桌上的照片擺在燈光下,他低頭看去,身著藕荷色長裙的少女有一瞬間竟顯然遙遠而模糊。
  蘇良辰,為了你我什麽都做了,可你卻拍拍手說離開就離開,走得那麽輕鬆……在我決定並已經放棄一切的時候。
  蘇良辰,讓我怎麽能夠不恨你……
  時間不知不覺進入十二月。
  年底,公司進行工作總結,開完大會開小會。良辰因為終於順利拿下之前那單化妝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時一貫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板和上級的一致稱讚。部門會議結束之後,在這一年之中有優秀表現貢獻突出的員工都得到嘉獎,良辰也從經理辦公室裏領回一封紅包。
  下班之前,大家商量著請客的事。按照往年慣例,六七位同事,一個個輪流作東,請在不同的飯店。打完卡,良辰她們正準備趕赴第一撥飯局,淩昱卻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別,聲稱自己已有約會。
  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門的他,笑道:“急著投胎怎麽的?跑這麽快!女朋友有約?”
  “哪有?”淩昱照舊擺出一副坦誠的陽光笑容,“為一個哥們兒在酒吧慶生。”
  唐蜜看他一眼,鬆了手,“去吧去吧!少喝點酒,別玩瘋了,明天一早還有重要客戶要見。關鍵時刻誤了事,當心大劉拿刀剮你!”
  大劉就他們的經理,平時不苟言笑,獎罰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級人物,有獨立聘用或解雇員工的權力。曾經就有同事在年終的時候酒醉遲到耽誤了正事,第二年開春便不得不卷著鋪蓋走人。在大劉看來,懶惰和對工作不負責任,這兩種行為都是不可饒恕的。
  “知道了。”淩昱出電梯擺擺手,聳了聳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媽!”
  “……什麽!”唐蜜氣得跺腳,無奈那道年輕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出大門。
  良辰在一旁扶著她的肩膀笑個不停,理所當然地換來一對白眼。
  晚上一群人去吃沸騰魚鄉。此時天氣已經明顯轉冷,因此這類飯莊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
  久居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隻有良辰倒了飲料陪著。吃完飯後,又一起去KTV,繼續喝茶喝飲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幾個屬於麥霸級別,於是良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窩在裏麵,看唐蜜和幾個男同事搶話筒,情歌對唱,玩得不亦樂乎,看來早把之前教訓淩昱的那番話拋到九宵雲外去了。
  良辰隻覺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飽,中途出去上洗手間時,突然接到淩昱的電話。
  “……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聲線夾雜在鬧轟轟的音樂聲中傳過來。
  良辰趕到指定的酒吧時,隻見滿目狼藉。
  淩昱站在一堆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中間,無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讓良辰幫忙墊錢買單。看著帳單上那個龐大的數字,良辰隻慶幸今晚自己帶的錢足夠多。剩下的體力活,酒吧的服務員倒是有條不紊的幹淨解決了。將那些醉生夢死滿口胡話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計程車,本來就是他們駕輕就熟的事。
  出了酒吧,淩昱仍在感謝,良辰不在乎地擺擺手,轉頭盯著他好一會,笑道:“不錯嘛,眼神還挺清醒的。”
  “嗬嗬,總得有個人留下善後吧。”淩昱揚眉笑了笑:“況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不知怎麽的,良辰突然想起淩亦風喝酒時的樣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遺傳的?
  兩人沿著熱鬧的街道走著,淩昱開始解釋:“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個是今天的壽星,本來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電話來提分手,半點轉寰的餘地都沒有。”
  “生日分手?嗯,是夠慘的。”
  “就是啊。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著他,越喝越鬱悶,時不時又來一兩個湊熱鬧的,把自己以前的傷心事一起倒出來,還沒來得及買單,就全部醉倒了。”
  良辰笑著搖搖頭。
  淩昱完全把良辰當姐看待,於是索性把前因後果一鼓腦兒倒出來:“那群家夥,平時習慣刷卡消費的,又不好把他們身上的現金都搜出來湊錢買單,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媽管製……”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淩昱正為某事和家裏鬧別扭,信用卡和車子之類的早被沒收,而他平時大手大腳慣了的,壓根沒想到存錢,如今才會覺得窘迫。
  還是個大孩子啊。
  “良辰姐,那錢等明天就還你。”
  “沒關係,不急。”良辰莞爾笑道:“我也有話想勸你,隻怕你又說我也像你媽。”
  “嘿嘿。”淩昱摸摸後腦勺,也笑:“唐蜜姐不會真生氣了吧?我的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反正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錢方麵,以後我會盡量注意的。”
  良辰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樓下。
  上樓之前,淩昱問她要了個硬幣,說是要坐公車回家。節省從此刻開始。
  良辰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話,“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
  “這麽說,你現在沒住在自己家裏?”
  “住我堂哥那兒。”
  良辰一怔,“哦。”原來,和他住在一起。
  這時,遠遠有公車駛來,淩昱揮揮手:“晚安。”快步跑向馬路對麵的公車站。

  12
  第二天,果然還是出了差錯。
  良辰上午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衝杯咖啡,桌上的電話便催命般地響起來。
  淩昱的聲音低沉沮喪,帶著少見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煩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幫忙!”話音沒落,那邊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正罵罵咧咧急得跳腳。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一早去見大客戶。原本準備了兩套方案供對方斟酌挑選,可偏偏前天預先演示的時候,發現細節需要變動,於是光盤被淩昱帶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門卻忘了收進包裏。
  真被唐蜜的烏鴉嘴說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歎氣。如此至關重要的東西,淩昱怎麽就這麽糊塗呢?
  “……時間來不及了,還囉嗦什麽!快讓良辰去你家拿了送來!……”暴戾的女聲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毫不客氣地衝擊良辰的耳膜。
  “我家的地址是……”淩昱直接報了淩亦風的住址和自己房間的位置。
  “我哥不在,否則就直接找他了。窗台下有備用鑰匙。我們這邊先拖著,良辰姐拜托你去拿了立刻過來,就在電腦桌上。”
  他們人在城東,而光盤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棟房子裏,一來一回確實要耗不少時間。在效率第一的時代,當然是用現成勞動力最好。
  良辰握著聽筒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熱火朝天,似乎最閑的就是自己。
  於是,她點頭:“好吧……你們等著。”
  良辰從出租車上下來,環顧四周,頗有故地重遊的感覺。大白天光線充足,明顯可見這一樓盤開發商的眼光獨到之處。房屋結構,周圍景致,美不勝收。
  在門邊窗台下順利找到鑰匙,良辰輕鬆開門進屋。房子裏靜悄悄的,卻有一陣暖意撲麵而來。
  奢侈!良辰頗有些不為以然。雖說已經入冬,但沒必要在沒人在家的大白天都開著暖氣吧!
  房子是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良辰顧不得多看,直接小跑上樓去拿光盤。可是,一腳剛踏上樓梯,身後便傳來乒呤乓啷一陣亂響!
  免不了一驚。良辰的心呯呯跳了兩下,停下轉身。
  聲音是從敞著門的小房間裏傳出來的,剛從小跑路過也沒多看,現在突然來這麽一下,良辰的第一反應:該不會是小偷吧?
  心裏是真有些緊張,她抓緊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越過門框,隻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側對她半彎著腰,額前烏黑的頭發垂下來,一半的臉孔被遮住。
  麵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良辰心頭反倒一鬆。手臂不經意地擺到身側,皮包拉鏈扣碰到門框,發出輕微的響聲。
  淩亦風一手撐著流理台,立刻側過頭,這才發覺良辰的存在。
  什麽時候進門的?怎麽進來的?他卻連開門聲都沒聽到。
  直起身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皺眉。不過想倒杯水,沒想到眼前突然一黑,連帶水壺水杯一起打破。
  “你怎麽在這裏?”他調轉視線看去。
  “……幫淩昱拿東西。”良辰頓了頓,“沒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來了。淩昱那小子,謊報軍情。
  淩亦風靠在流理台邊,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麵無表情,不說話。
  良辰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過了一會,才指了指樓梯,說:“我上去……”
  話沒說話,挺拔的身形已經動了。
  淩亦風穿過廚房門,從她身邊越過,徑自朝樓上走去。
  良辰不說話,很自覺地跟在後麵。如果說之前房子裏還是安靜的,那麽現在雖然多出了一個人,但空氣卻似乎都冷凝起來。
  兩個人踏在樓梯上的聲音,一重一輕,卻仿佛聲聲都直接敲進心裏。
  為什麽?明明每次分開的時候,都以為是最後一次見麵,可偏偏不論再隔多久,又總會在無意之中碰到?
  良辰低頭顧著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麵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幾乎一頭撞上去。
  淩亦風停在一間臥室門外,微微側開身。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上樓左拐第二間,淩昱的房間。
  是這裏吧。良辰回頭確定了一下,伸手推門進去,一眼便望見夾雜在雜誌和煙灰缸之間的光盤。
  取了東西,良辰立刻要走。說不清是因為淩昱那邊著急,還是因為怕再待下去自己會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到窒息。
  走到門外,這才發覺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時正閉著背抵牆壁,削瘦的臉上顏色蒼白。
  為什麽之前都沒發現?
  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卻觸到驚人的熱量。
  “你發燒了……”下一秒,卻被他狠狠甩開。
  淩亦風睜開眼睛,側過臉看她,不懂她怎麽還會露出驚慌的神色。
  心頭有一刹那湧過一片暖意。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覺,此刻竟那麽的不真實。他側頭凝視她,而後微微嘲諷地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良辰語塞。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來,算好了時間一般。
  唐蜜親自上陣,催她快一點,又說那邊客戶不好應付,快要頂不住,急得三字經在嘴邊溜了好幾趟。
  良辰一疊聲應著,眼見淩亦風冷著臉從自己身旁擦過,走進另一間房間。
  手上,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熱度。
  唉,沒辦法!良辰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著包扭頭跑下樓梯。
  終於將救命的東西送到唐蜜手上時,良辰才鬆了口氣。透過會議室的門縫,隱約可見客戶代表臭著一張臉,十分不耐煩的樣子。不過,總算來得及,他們回去不至於真被大劉生吞活剝。
  重新從上出租車,良辰隻覺得渾身冒汗。司機師傅看了看她緋紅的臉頰,嗬嗬一笑,問:“小姐,您要去哪兒?”
  良辰坐著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原路返回。
  剛才走得急,鑰匙還放在口袋裏,這次直接熟門熟路地走進淩亦風的臥室。
  床上的人閉著眼睛,衣服未脫,被子沒蓋。良辰走近一點,一時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見那雙透著冷意的黑色眼眸。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淩亦風還是安靜地睡著。良辰見他光滑的額頭上覆著薄薄一層冷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顯然是感覺到冷。皺了皺眉,她走過去,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而後伸手試了試,依舊很燙。
  她開始輕輕拍他。這樣下去不行,雖然回來的途中去買了些藥,但在沒確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隨便給他亂吃。
  可是,任憑她怎麽打攪,淩亦風卻像是抱定主意不起來一般,隻不過在起初微微睜眼看了看她,然後便皺著眉繼續睡。
  良辰卻覺得他的眼神已經有些迷糊了。更加著急,由拍改為晃,扶著他的肩頭一直推,“淩亦風,快起來,跟我去醫院!……”
  最後,實在氣急,差點就要將他拖起來。這時候,床上的人輕輕哼了聲,模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麽,眉頭卻皺得更緊,也不知是燒得難受還是被她吵得難受。
  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
  良辰的手還搭在淩亦風的肩上,表情卻微微僵住。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又回到了從前。
  剛才,淩亦風皺著眉說:“良辰,別吵我睡覺……”
  隔了這麽久,她曾以為永遠都聽不到了。
  他叫她“良辰”……重遇以來的第一次。沒有冷漠,沒有嘲諷,親昵熟悉得讓人心痛。
  最終,還是找了醫生直接到家裏來。作了簡單檢查,打了針退燒針,一切才仿佛令人安下心來。
  良辰卻還是不敢就這麽離開,畢竟記憶中淩亦風很少生病,於是索性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半天的假。生著病的淩亦風,總算讓這房間裏少了幾分壓迫尷尬的氣氛,良辰也覺得自在不少。在房子裏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發現隨處可見淩昱的痕跡。至少,她就不認為淩亦風平時會玩客廳裏那台PS2。
  初冬的陽光溫暖柔和,房子的采光又極好,坐在鋪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陽光的溫度,實在是件悠閑愜意的事。良辰開了電視,連上插頭,從遊戲盒中隨意選了隻牒,放入PS2中。
  淩亦風醒過來,隱約聽見樓下有動靜傳來。走下樓梯,才看見端坐在電視機前的女人。
  她側對著他,發絲微微淩亂貼在頸邊,在溫暖的光束中泛著金色。那張臉,幾乎沒施什麽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還帶著點柔軟的純真。她的手中正握著遊戲操縱杆,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一驚一喜全都表現在臉上,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卻純潔美好地令人心動。
  淩亦風發覺自己幾乎陷在這種觀望中無法自拔,如此放鬆天真的表情讓他以為坐在眼前的還是那個大學時代的蘇良辰。他站在樓梯最下沿,卻遲遲不肯發出一點動靜,不願打破這樣的局麵。
  過了一會兒,良辰臉上出現失望又無奈的神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動作,顯然一局結束,而她,失敗了。
  淩亦風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遊戲,生化危機。……他略帶興味地挑了挑眉。
  一局終了的音樂響起來,良辰活動了下僵硬的頸脖,正考慮要不要接著挑戰這類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冒險動作類遊戲,完全沒察覺身後有人靠近。
  等到反應過來,淩亦風已近在身側。
  “……感覺好點了?”她迅速抬頭問。
  淩亦風卻置若罔聞,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來,反問:“好玩麽?”
  良辰轉頭看了看,屏幕上那位強悍的女人仍舉著槍等待她的選擇。想到幾個小時的嚐試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
  淩亦風也微微一笑,是啊,她從來都缺乏運動神經,連跳舞滑冰都學不好。隻不過,沒想到還會延續影響到遊戲上。
  也許是剛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許是此刻她笑起來的樣子過於自在輕鬆,淩亦風心中一動,不禁問道:“再試一次?”
  良辰回頭看他,不太確定地點頭。
  莫非燒糊塗了?怎麽和之前判若兩人?
  可是……她發覺,這樣的氣氛,她竟無比的懷念。又怎麽忍心去打破它?
  再試一次的結果,比之前的無數次好不了多少。等到人物再次倒地不起時,良辰用餘光看見了淩亦風無奈的眼神。
  “隻不過是遊戲,你緊張什麽?”淩亦風十分不解為何僅僅是瞄準再開槍,如此簡單的動作,這個女人完成起來都困難無比。
  良辰也很無語。天知道為什麽。看見敵人逼近,即使再強大的武器在手,也難免手一抖,打不中要害。
  “你這樣,打到明天都不能過關。”語氣裏,鄙夷的意味明顯。
  良辰張口剛想反駁,操縱手柄已被一把搶了過去。
  接下來的十來分鍾,良辰終於肯服氣地接受他的鄙視。
  屏幕裏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可身旁的人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地快速完成角色任務,結束戰鬥。
  “給你。”淩亦風將手柄重新遞過去,微微抬著唇角。
  像小孩子一樣,良辰在心裏暗想。他那抹微笑,是得意的笑麽?
  “不玩了。”突然有些氣餒,似乎在某些方麵,她永遠都沒辦法和他比肩。
  淩亦風揚了揚眉,看著她有些賭氣的臉,鬼使神差般地說了句:“……我教你。”
  良辰還沒想通該怎麽教,背後便環上一雙手臂。
  淩亦風的手,越過她的肩頭,覆在她的手上。兩個人的氣息無比貼近,良辰有些僵硬,頸邊都能感受到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她甚至連頭都不敢動一動。
  淩亦風也微微怔了怔,如此親密的舉動似乎隻在下意識便完成了。本來不該的!可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看著她純真略帶孩子氣的表情,一時間竟沒能忍住。
  現在再收手,顯然更不自然,淩亦風感受到良辰的尷尬,於是隻是在她耳邊輕輕說了聲:“要開始了!”

  13
  蘇良辰,你到底在幹什麽?
  盯著電視屏幕,良辰心亂如麻,一刻不停地問著自己,思維一片混沌。明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不應該,但如此刻這般,十指交疊、肩臂相依,卻又是那麽的令人懷念……她發覺,她竟可恥地懷念著這種姿態。
  屏幕反光,隱約可見她與他,兩個影像親密貼近。良辰閉了閉眼,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可不可以就這一次?隻允許自己放縱這一次……此刻的淩亦風之於她,簡直就像鴉片,明知碰不得也不該再碰,可感情已經遊離於理智之外,無法控製。
  他的呼吸,他的溫度,還有他從背後環抱她的姿態,一切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舊夢重溫。
  美妙得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遊戲結束,終於,結束了。
  有一瞬間的黑屏,兩個人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映射回來,清晰得幾乎能夠看見那雙幽深的黑瞳、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唇……這些,都和從前一樣。可是,卻早已不是從前。
  良辰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從那個荒唐的、自欺欺人的夢中驚醒。她微微動了動肩,側過頭去,她想說:“就這樣吧,不玩了,我該回家了……”
  她想了很說種說法,來結束這個不應該發生的局麵。可是,在這些都還來不及說出口之前,她的唇,輕輕地刷過了淩亦風的唇角。
  幾乎措手不及,良辰短暫地愣了一下。
  怎麽會這樣?良辰沒想明白。隻下一刻,溫熱的氣息便覆蓋下來,快得連思考時間都沒留下,淩亦風已吻住了她。
  不可以……
  良辰震驚地睜著眼睛,輕而易取地將淩亦風眼中的熾熱狂烈納入眼底。
  她本能地想逃,卻無處可退。淩亦風的手,牢牢地扣著她的肩膀,力氣大得連骨頭都隱隱生疼。唇齒之間,他的氣息毫無拒絕餘地的撲來……她還在發愣,卻聽見他低低地說了句:“……閉上眼睛……”聲音盅惑而不容拒絕。
  刹那間,那些久遠的記憶紛湧而來。
  她和他的初吻。
  飄滿梔子花香氣的校園裏,高大挺拔的男生落下輕輕的一吻,命令中帶著寵溺:“良辰,閉上眼睛……”
  ……
  一切都太過熟悉。他用他的氣息、方式和語氣,喚回了深埋在她心底最純潔美好的一幕。
  良辰坐在灑滿陽光的地板上,幾乎就要沉淪。
  她真的緩緩閉上眼睛,甚至微微顫抖著張開唇。可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張麵孔突然跳入眼前,簡直猝不及防,卻也狠狠地震醒了她。
  “……不要!”她突然猛地搖頭,也不知哪來這麽大力氣,伸手一把推開了淩亦風。
  她慌亂地站起來,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腳跟撞上遊戲架,那些遊戲牒嘩啦啦全部倒了下來,鋪散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淩亂而巨大的聲響。
  淩亦風一手撐著地麵,也不免怔了怔。
  良辰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以手捂唇,臉上的表情……簡直避他如避毒蛇猛獸!
  這個該死的女人!她究竟要幹什麽?
  淩亦風心頭一冷。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先毫無異議地接受他,而後又毫無預兆地將他推開!一如當年沒有一絲商量餘地地將他推拒在這段關係之外。
  “不能這樣。”良辰微微喘氣,閉了閉眼睛,卻怎麽也揮不去腦中那張生動精致的臉。她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去:“你生病發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怎麽可能吻她?在他已經有了那個女人以後。
  一瞬間,屋裏的空氣再度冷凝。
  淩亦風慢慢站起來,斜射進來的陽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陰暗冰冷。他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看著她說出那句莫明其妙的話,一絲難堪和惱怒從眼底閃過。
  沒錯,他恐怕是真的病得厲害燒昏了頭了。他昏頭了才會一時誤以為坐在麵前的還是以前那個蘇良辰!他看著她的唇,竟然會想要去吻她!一向自以為足夠驕傲的他,居然會做出如此荒唐透頂的事,居然放任自己去吻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而最可恨的是,他發現時到如今,竟然還有一旦抱著她就不想再鬆開的衝動。
  長久的一段靜默之後,就在良辰覺得自己快被那道冷厲的視線射穿的時候,站在她麵前的人突然冷笑起來。
  淩亦風淡淡勾起唇角,語帶譏諷:“是啊,我差點忘了你已經不是我的女人了。隻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的男朋友,是否還是當初那位‘新歡’?”稍稍停了停,“又或者,你喜新厭舊慣了,已經數不清他算是你的第幾任男朋友?”
  身體為之一震。良辰第一次發覺,原來簡簡單單一句話竟也是可以這麽殘忍傷人的。
  喜新厭舊……她幾乎已經忘了,可又完全不能反駁。
  當初,告訴他蘇良辰已令結新歡的人,偏偏就是她自己。嗬嗬,多麽可笑,如今這竟被他拿來作為嘲諷和發泄怒氣的說辭,而她,除了沉默還是隻能沉默。
  明明心底知道,真正喜新厭舊的,是這個此刻滿目冰霜的男人。可是,她不想說。既然當年沒有說,那麽現在又有何必要舊事重提?
  不過徒增傷痛罷了。
  垂下眼睫,良辰看著地板上的陰影。她與淩亦風的人影,有一小部分靜靜地重疊在一起。
  可是他們的心呢?怕是永遠不複當初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良辰終於抬起頭,迎著淩亦風冰冷的目光,她又變回為那個冷靜自持的女人,收拾起慌亂和隱約的心痛,眉宇間一片如水淡然。
  “我該走了。”她停了停,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把一句“再見”收了回去。
  不要再見。
  如果注定隻能互相傷害,那麽,最好此後都不再相見。
  晚上下班回家,葉子星早已在樓下等候。
  良辰見到他,稍微愣了愣,看著那個溫和明朗的笑容,心底的罪惡感陡然升了起來。今天下午,當她拒絕那個吻的時候,首先跳入眼前的,並不是葉子星的臉。甚至,從頭到尾,她都極少想到他,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混亂。
  兩人一起上樓,煮飯做菜,良辰一直心不在焉。飯後收拾桌子的時候,葉子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將她帶到麵前,低聲問:“有什麽事不順心嗎?”
  “……沒有。”良辰努力回以笑容,卻笑得萬分勉強。
  “你根本就是個不懂假裝的人。”葉子星的手指滑到她耳後,笑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低下頭去。
  良辰看著他一寸寸靠近,在最後時刻,突然一偏……那個淡淡的吻落在了腮邊。
  良辰側著臉,閉上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她究竟是怎麽了?明明已經對他感到欠疚,可為什麽還是本能地拒絕了他?
  “碗還沒洗呢。”不敢去看葉子星,她近乎慌忙地從他的懷抱逃開。
  轉進廚房的時候,良辰覺得背後的視線灼熱逼人,卻又安靜得可怕。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聲響。
  葉子星伸手過來關上水龍頭,卷起袖子,“你去休息,我來洗。”
  洗碗池不算太大,良辰被他高大的身形擠到一邊,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堅毅的下巴仍可見緊繃的線條。
  良辰退到一邊,擦幹了手。水龍頭重新嘩嘩地流著水,濺在白磁碗盤上,彈跳出無數細小的水花。良辰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葉子星卻隻是專心洗碗,旁若無人。
  從來不曾這樣過,想必他是真的察覺到了什麽。剛才那樣的氣氛,換作任何人都會感到不對勁,更何況一向心思細膩的葉子星?
  良辰在心底歎氣,之於葉子星,恐怕自己真的成了不忠的女人。至少今天,她在情感上背叛了他。
  退出廚房之前,她取下之前係在自己身前的圍裙,想了想,還是轉身擁抱了他。
  從後麵抱住葉子星的腰,良辰將臉貼在柔軟寬鬆的毛衣上,無聲地說:對不起。
  葉子星終於停了手裏的動作,微微扭過頭來,卻隻能看見那頭烏黑的長發和半個白皙小巧的下頜。他靜靜地站了一會,才笑道:“忙了一天,去休息一下吧。”
  良辰點頭。這一天,確實很累。
  周末,在市中心新裝修的咖啡廳裏,朱寶琳帶了男朋友來給良辰審閱。
  這麽多年來,朱寶琳交過的男友不勝枚舉,可從來沒有哪個是像今天這般以隆重其事的姿態被介紹給良辰認識的。因此,趁著上洗手間的機會,良辰問:“這次是認真的了?”
  “嗯。”朱寶琳回答得也很爽利,“覺得是時候結婚了,恰好碰上他,也算是一種緣份。”
  “嗬,你居然也開始講起緣份來?”良辰忍不住笑出聲。
  朱寶琳不理她,自顧自地說:“以前那些個,也不能說全都不認真。隻是,這一個不同,這種感覺真的很特別。就算再拿一百個更加優秀的來,我都不願換。”
  “得了吧,”良辰開口打斷她,“少酸了。朱寶琳,你不適合文藝腔,真的!現在隻是談個戀愛,還沒結婚呢,萬一以後真嫁人了,可別變得我不敢認你才好!”
  “放心吧。就算生了孩子,我都肯定是超級辣媽級的。”
  “我們等著瞧吧!”
  “等著就等著!”
  ……
  幾杯咖啡之後,良辰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兩人,男才女貌,確實堪稱一對璧人,而期間親昵默契更不必說。看來,朱寶琳的終生大事,算是塵埃落定。
  回過頭來想自己,未來仿佛雲裏霧裏,窮極目力,也看不到一個確實真切的影像。

  14
  入冬之後,C城的溫度降得很厲害,必定得裹著厚厚的羽絨衣才能出門。
  良辰家的空調壞了,原本是兩用,可不怎麽的突然變得隻出冷風不見熱風。找售後服務的來修,才知道裏麵某個零件老化,反正售後人員和她解釋她也聽不懂,隻知道換一個也得花不少錢,而且零件還得從廠裏調原裝的來,費時費力。目前各商家大打價格戰,重新買一台也不過那麽回事,於是良辰幹脆地淘汰掉那台老機子,趁著周末直接殺去商場。
  由於平時逛街極少逛到電器家居這一層,這回良辰看著不同品牌的各式空調隻覺得眼花繚亂,加之如今的促銷小姐口才太好,一時之間竟拿不定主意。
  葉子星也陪著來了,在一旁看她挑挑揀揀的樣子,隻覺得好笑。平時買衣服也是這樣,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明明女人的服飾有那麽多花樣,如果換作是他,隨便拿一件都覺得足夠好了,可她們往往逛到腿快斷了也總是摸不清到底最喜歡哪一件。都說陪女人逛街是最艱巨的體力活,可饒是如此,葉子星卻還是甘之如怡。
  此刻,某著名國產品牌的促銷員正對著他們努力宣傳本產品的優點和優勢,良辰回過頭來,征詢意見:“你說買哪台好?”
  葉子星伸手挑起她窩在衣領裏的一縷發絲,笑道:“等要布置我們共同新家的時候,你再讓我拿主意吧。”
  這本來是句玩笑話,可良辰聽了卻微微有些不自在,因此沒再接話,隻是扭過頭去對促銷小姐說:“就這種吧,請開張票。”
  共同的新家……聽起來多麽像句暗示!良辰突然害怕起來。
  刷了卡,自然有售後服務員負責送到家裏。良辰被葉子星攬著肩,乘電梯下樓。
  走了兩步,良辰突然停了下來,直直地盯著前方。
  “怎麽了?”葉子星不明就裏。
  在他們麵前不到五米的距離,一對男女從拐角處轉出來。
  良辰緩過神來,搖了搖頭。這個擁有幾百萬常住人口的C城,為何顯得一次比一次小?甚至,連這個世界都小得可怕——那個女人……曾經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麵的。
  而且,似乎這麽多年,她依然占據著淩亦風身邊的位置。
  這是通往電梯口的唯一的路,良辰稍稍垂下眼睫,複又抬起,重新舉步向前。對方顯然也立刻看見了她,那雙深黑的眼眸在她與葉子星之間轉了個來回後,微微黯沉。
  寬闊的通道,米色地磚光滑平整,兩對人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間良辰覺得周圍異常安靜,唯一剩下的聲音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她有些神經質地默默地數著,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扣緊了葉子星的腰。
  最終,交錯而過,形同陌路。
  與那個麵容冷峻的男人錯身的時候,良辰的眼角餘光瞥見他身旁女子裙擺上那簇精致的刺繡,大團的不知名的花,鮮亮得刺眼,卻不可否認品味一流。
  離開溫暖的商場,冷風迎麵吹過來。葉子星去停車場取車,良辰站在出口處,突然覺得眼睛難受,閉上眼,熱辣辣的感覺直接衝上來。等到車子開過來,她拉開車門坐進去,葉子星看了看她,問:“怎麽眼睛紅紅的?”
  “風吹的。”她扭過頭去,天空昏暗,微微透著蕭索。
  周一一上班,唐蜜就興奮地撲過來。
  “看了昨天的報紙沒有?”
  “沒。”良辰揉著隱隱作痛的頭,星期一綜合症爆發。
  “喏。”報紙被擺在眼前,“教育版。”
  良辰勉強打起精神瞟了一眼,有關Z大的消息首先跳入眼簾。
  “良辰,我開始崇拜你了。”唐蜜幹脆搬張椅子坐下來,“葉子星已經是標準好男人了,現在這位來頭頗大的前任男朋友也對你念念不忘,居然連帶你的名字都上了報。”
  良辰沒說話,繼續讀新聞。原來,前天已經有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領取了社會成功企業在Z大設立的各項獎勵、助學基金,而在數個以企業名稱命名的基金中,最最特殊的,恐怕就是——“良辰基金”了。
  差點忘了,那次在學校,係主任曾對她說過:“……這項基金還是你命名的呢。”
  當時她還沒弄明白,現在終於知道了。
  良辰基金……
  可是為什麽,淩亦風要用這樣一個名字?就在昨天,他不是還和程今一起逛商場嗎?如今登在報上,難道不怕女朋友見了不高興?畢竟,早在大學的時候,她與程今便是見過麵的。
  良辰基金,多麽曖昧。
  一旁的唐蜜似乎覺得這是淩亦風對舊愛念念不忘的一種最直接的表達,她骨子裏一向不乏的羅曼蒂克情結。可是良辰卻不同,這四個字一出現,唯一帶給她的感覺是——困惑。
  突然之間,她開始搞不懂淩亦風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重逢之後,他的喜怒無常,究竟都是為了哪般?
  實在不明白。
  接下來的幾天,C城仿佛進入無休止的雨季,空氣中到處都是濕冷的味道,綿綿不斷的雨絲夾雜在寒冽的風中,撲打在臉上猶如刀割一樣。
  程今坐在車裏,眉間抑鬱。事實上,這是她平日裏絕少出現的神情,可是沒想到剛回國沒幾天,麵對著淩亦風,不自覺便覺得胸悶。
  “你確定不和我一道去?”她最後問了一遍,雖然明知不會有轉機。
  果然,淩亦風靠在門廊旁,神色冷淡地搖頭。
  天空陰沉,飄著細雨,他卻隻穿著單薄的毛衣,指間的香煙燃了大半,閃著暗幽幽的紅光。
  “代我向爸媽問好。”
  “……淩亦風!你到底怎麽了?”車裏的佳人終於沒能忍住蓄積了多天的怒意,皺著眉低聲問,語音裏卻帶了些惶恐。
  程今也沒想到,竟然剛回國內就會碰上蘇良辰。
  她還是那麽美,甚至更勝過當年自己在學校裏見到她時的樣子。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眉間仍舊淡然倨傲,可正是那股氣質莫名的吸引人。
  她與她麵對麵地走過去,她看見蘇良辰的眼神,鎮定從容,隻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去,似乎已經不記得她這個人。可是,她相信她隻是在裝,假裝忘了她,畢竟那一年的冬天,在紐約淩亦風公寓的門外,她親眼見到一向驕傲淡然的蘇良辰,是如何在她麵前悄然崩潰。看著那雙流露著震驚受傷神情的眼睛,她除了道德的歉疚外,更多的卻是勝利的喜悅——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是最優秀的,但隻有那一次,她感到由衷的暢快,因為她用自己的頭腦和對方的弱點,擊敗了淩亦風心愛的女人,並讓她永遠離開了他的世界。
  這些年,雖然她也沒能再貼近一步淩亦風的心,但至少,最強勁的對手已經離開,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
  可是,直到在商場再次相遇,她才發現一切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如果說蘇良辰在假裝不認識他們,那麽,淩亦風卻恰恰相反。他在她麵前,竟連裝一裝都不願意,見到蘇良辰與她男朋友的那一刻,她幾乎能清晰感覺到淩亦風的怒意。
  並且接著下來的幾天,他越來越經常地抽煙、沉默。她盡量不去打擾他,可心底卻清楚,他在想念蘇良辰——在他們剛分手的那段日子裏,他的神情與現在如出一轍。
  想不到,時隔五年,能進駐他心底的女人,從頭到尾隻有那一個。
  透過車窗看著那個讓她愛了十幾年男人,程今突然覺得,這場獨角戲實在太累人。
  可如果就這樣謝幕,那些流逝掉的光陰,又去哪裏尋回?
  火紅的跑車終於還是在淡淡的尾煙中疾馳而去,淩亦風轉過身,隻見門邊還站著一個人。
  “你也該回自己家去了。”他看了那張年輕的麵孔一眼,走進屋裏。
  淩昱跟著進來,隨手關上門,賴皮地笑道:“再讓我住一陣。”這裏可比在家自由多了。
  “嗯,住到你考慮好怎麽回去認錯為止。”
  淩亦風坐下來,隨手翻開雜誌。淩昱卻微一挑眉:“怎麽你也認為我該回家認錯……”
  “嗯?還有誰?”淩亦風顯然注意到他的措辭,漫不經心地問。
  “良辰姐。”淩昱隨口答道。
  挑著書頁的手指微微一滯,“你說誰?”
  “蘇良辰啊。你們認識的吧,你不是還有她的照片?……”糟了!淩昱猛地意識到說漏了嘴。那張夾在錢包最裏層的照片,是他當初無意之中翻到的。可是,誰又知道明明隻想拿信用卡,卻出其不意找到張陳年老照片,而且還那麽珍而重之地存著,害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兩眼。而這些,堂哥全都不知道。
  幾乎立刻,淩亦風忽然從沙發上起身,眼神晦暗難測。是啊,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原來淩昱已和良辰做了同事。
  他上前幾步看了看淩昱,轉身離開。
  淩昱暗暗鬆了口氣,看來他並不打算追究偷看照片的事。
  心頭一鬆,一句極為不合時宜的話溜出口:“哥,你們以前是情侶?”
  淩亦風神色一冷,“多事。”腳步朝樓上走去。
  淩昱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似乎有必要把昨天剛聽來的小道消息通報一下:“我聽說,良辰姐快要結婚了……”
  “你再說一遍。”淩亦風回過身,手指握住樓梯扶手。
  淩昱不自覺地一怔,為什麽他的表情有些不對?
  “呃……我也不確定啦,隻是聽說而已……聽說,她的男朋友對她很好,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聲音越來越小。淩昱雖然一再說錯話,但總還沒有笨到看不出此刻淩亦風的臉色有多差。可是,不是已經有程今姐了嗎?雖然他們一直沒有確定戀人關係,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程今姐正是大伯和伯母看中的兒媳啊,更何況她住在淩家二十多年,感情深厚無可比擬,幾乎所有淩家人都覺得她嫁給堂哥隻是遲早的事。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遠沒有那麽簡單。
  淩昱還在暗自推測這其中的各種可能性,大門已經被人打開,隨著一陣冷冽的寒風灌入,他看見一道更加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15
  良辰做夢也沒想到,淩亦風竟會在公司門口等她。
  剛剛踏下最後一級台階,斜刺裏便伸出一隻手來,重重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腳步。
  “你……”受了驚的良辰匆匆抬頭,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落入眼簾,薄薄的唇緊抿著,仿佛有無限怒意。
  痛!良辰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咬著牙掙紮了一下,隻感覺再多一秒腕骨就要被捏碎。
  可是淩亦風不肯放手,反而邁開腳步半拖半拽著將這個不安份的女人拉到角落。
  “你做什麽?……”良辰踉蹌了幾步,忿忿地問。腦中再次劃過那日商場裏他與程今並肩而行的景象。
  既然早已有了伴侶,何苦再來招惹她?
  
  到了拐角處,淩亦風才停下來,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鬆,卻又恰恰卡在臨界點上,無論良辰多麽費力,都照樣逃不開去。
  “拖我來這裏幹嘛?”微微喘著氣,良辰總算平穩了情緒,盯著那雙深黑幽暗的眼睛問。
  淩亦風挑了挑眉,“難道你想被人當動物觀賞?”
  良辰轉頭看去,果然,公司門口有幾個路人遠遠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顯然以為以這架勢會有好戲可看。
  她冷冷地抬頭:“如果你現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廣場上,都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裏究竟要做什麽?”
  淩亦風沉默,靜靜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萬變,半晌後才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地說:“我有話問你。”
  “什麽?”良辰隻覺得奇怪,今天的淩亦風,與往常不大一樣。
  “你要結婚?”語調低沉地問出這一句,淩亦風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時愣住。
  隻是,這短暫的沉默在旁人看來卻更像是默認。
  淩亦風的眼神猝然冷了下來,逼進一步,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臉上。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拂過麵頰,良辰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後一阻,正抵上大廈的牆壁,退無可退。
  淩亦風將她的退縮看在眼裏,突然舉起她被扣住的手,壓在牆上,整個人欺上來,冷冷一笑:“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壓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進去的不是新鮮空氣而全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稍稍偏過頭,另一隻修長的手臂卻伸過來恰好抵在她的頸邊。
  整個人,就這麽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裏。
  “蘇良辰,你聽見沒有!”見她不語,淩亦風再次挑眉宣告:“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強硬狂妄,也許是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良辰不再掙紮,而是靜靜抬起眼睫,回以同樣挑眉的姿態,平靜地開口:“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礙我的婚姻。”
  “我要結婚,”她微微一笑,以堅定確實的口吻:“而且,立刻、馬上。請問,你該怎樣阻止我?”
  淩亦風僅僅沉默了一秒,狹長漂亮的眼睛裏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撫上良辰的頸脖,拇指下溫熱的血脈跳動有力。
  “這才是你。”他緩慢地說:“這樣才是我熟悉的蘇良辰。”這一刻的她,和從前一樣——自信、驕傲、不甘居於弱勢,清澈的眼底流淌著淡淡的灼人光華。
  “隻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來,“我恨這樣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蘇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沒有笑意的微笑還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說恨她!
  可是,真正有資格說這個字的人,怎麽會輪到他?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是身上卻不知從哪突然得來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掙開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卻推淩亦風的胸膛。淩亦風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後退了兩步,良辰便趁著這個空隙脫開身。
  冷風呼啦啦地從街角灌進來,吹散了披在肩上的發絲,烏黑柔軟的頭發被倒吹回來貼在頸邊,甚至卷上臉頰。可是良辰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感覺,隻是冷冷地看著佇立在眼前的男人,低聲開口:“恨?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隻有你不行。”
  她微微側過身,十二月寒冷的風撲麵而來,連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擋不了,良辰隻覺得連心口都被冷風穿過,針刺一般的疼,一點一點蔓延。
  轉身離開之前,她似乎看見淩亦風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皺眉。
  街燈不知何時統一亮了起來,迅速拉長了二人逐漸遠離的影子。
  大學畢業後的那一年,是良辰過得最為辛苦的一年。九月,淩亦風先一步去了國外。原本是定好兩人一起出國的,偏偏在拿到OFFER後,家裏突然來電話說是祖母病重,幾乎沒多考慮,良辰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人生那麽長,想出國又有何難,可是將她從小帶大的祖母或許過不了這個冬天,那時候她唯一想到的隻是多點時間陪在老人身邊。
  淩亦風走的時候,良辰沒去機場送行。他們隻是通了電話,在飛機起飛之前,淩亦風說:“良辰,我等你。”
  僅僅一個月之後,祖母便離開人世。初時,良辰為這般生離死別難過了許久,可後來她反而慶幸起來。因為就在遺體火化後不久,一向在生意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蘇家突然露了頹勢,而且這潰敗來得迅速無比,幾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後來想想,或許之前早有了跡象,隻是被父親盡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為祖母的事情忙碌,誰都沒有顧上,況且,良辰的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哪個又能想到會突發變故?
  可是良辰卻忍不住不斷問自己,為什麽當初就沒有看出來?到了最後治療階段,醫院催款單連下了好幾張,一次幾萬塊的醫藥費按理說根本不是難事,可那時候往往要拖上好幾天才能勉強補齊;祖母都快彌留,父親卻比平時更忙,整天看不見蹤影,見了麵也是滿臉滿眼的疲態……這種種跡象加起來,所預示的結果應該很明顯才對。
  良辰真的慶幸,祖母早走一步,沒有看見蘇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傾家蕩產。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隻是短短兩個月的功夫,出國的事情突然變得遙遙無期。良辰隻將這件事情告訴給朱寶琳,朱寶琳千裏迢迢趕去她老家,見了麵沒說什麽安慰的話隻是來了個長長的擁抱,睡覺的時候她問:“有沒有和淩亦風說?”
  “沒有。”雖然經常有越洋電話打來,可良辰一次都沒提起這事,隻是告訴他新電話號碼,並不說家裏早住不起原來的房子。
  “或許他能幫你……”
  良辰搖頭。不管多麽親密的兩個人,她都不想和金錢扯上關係。況且,淩亦風也在讀書,就算家裏再有本事,他自己又憑哪點幫她?
  父親卻鄭重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她出國,畢竟,這是她從小的心願。良辰知道家裏的難處,也開始著手找工作。但是,蘇家之前的社會關係網鋪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次不過是被合夥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沒有問題,因此,想要東山再起也並不是癡人說夢。
  有一陣子,和國外斷了聯係,原本每周一次的電話突然變得銷聲匿跡。良辰也曾試著打過去,次次通了卻都沒人接。後來終於聯係上,還是淩亦風打過來,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著細長的電話線,淩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沒了似的,良辰在牆角蹲下來。十一月底的天氣冷得夠嗆,屋裏沒有暖氣,木地板滲著寒意,從腳心直躥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覺得冷,她聽見淩亦風問:“……良辰,你什麽時候過來?”
  她不回答,反問:“為什麽失蹤那麽久?打電話也沒人接。”
  “嗬嗬,參加一個野外訓練營,好玩死了。”
  整整一個月?確實有點樂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於訓練營都訓練些什麽,有多好玩,良辰沒心思細問。握著涼冰冰的聽筒,良辰轉頭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課上的世界地圖,那片隔著中國和美國的太平洋,似乎寬得不可逾越。
  兩個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著聲音說:“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後說:“這麽早就進入勤工儉學的狀態了?到這邊以後再打工掙錢也不遲。”
  “不是的。”良辰也靜了靜,“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出國了。”
  “……為什麽?”
  “家裏出了點事。”良辰無意識地扭著電話線,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說,破產了?錢賠光了?還是說,現在自己連打越洋長途都要算時間,聊得久了心裏頭對父母過意不去?
  沒錢不是丟人的事,她怕的,隻是當淩亦風知道她沒錢後的反應。
  即使他有能力幫上忙,她也不想虧欠他。在她的觀念裏,感情和金錢,本就應該要分開的。
  “出了什麽事?”淩亦風果然追問道。
  良辰不肯說。這時母親從臥室裏出來,見她隻穿著單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皺皺眉頭,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擔心。”她強自一笑,“這份工作很好,出國的事,我想先緩一緩再說。”
  真怕他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可沒想到,淩亦風隻是沉默了兩秒,繼而卻說:“也好。出國並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國內,等我完成學業回去也是一樣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隻聽那邊又說:“過段時間功課會更緊張,可能沒辦法每周都給你電話。”
  “……沒關係。”
  窗外的月光潔白清冷,簡易的推拉窗上映著她極淡的側影。
  又聊了兩句,才掛掉電話。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為什麽總感覺淩亦風在聽說她不出國後,仿佛著實鬆了口氣般?
  
  16
  元旦放了三天假。
  這三天中,良辰哪裏都沒去,隻是整日窩在家裏的沙發中看書看牒。偶爾葉子星會開車過來,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帶來她喜歡的零食。
  電視裏正播著《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這張牒自從買回來之後已經看了三四遍,此刻良辰依舊入神。葉子星從後麵擁住她,埋頭嗅了嗅她半濕發間的清香。溫熱的氣息襲上頸脖,有些癢,她略微一躲,眼睛卻仍盯著屏幕不放。
  “良辰。”葉子星突然抬起頭來輕喚。
  “嗯?”
  身後沒了動靜,良辰轉過頭,對上如星眉目。
  葉子星牽起嘴角,“我媽讓你抽空回去吃餐飯。”
  “好。”
  “還有……”表情變得有些曖昧。
  “什麽?”
  “昨晚她打電話問,我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懷裏的身體微微一僵,葉子星敏感地察覺到了。
  “怎麽了?”
  “沒什麽。”良辰轉頭,重新看向屏幕,卻突然發現再無心思。
  “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的考察期什麽時候才結束。”葉子星笑了笑:“我可自認一向是滿分戀人。”
  是啊,滿分戀人……隻是,真的就這樣與他結婚成家了麽?
  那天傍晚,公司樓下,淩亦風扣住她手腕時的淩厲氣勢仿佛還曆曆在目。那雙漆黑的眼睛,深沉狂妄,印在腦海中幾天都揮之不去。
  ——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她當時純粹隻是賭氣,所以才會用話激他。
  事實上,她不想結婚。
  沒有哪個時候是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明白——她不想結婚。
  生怕一旦點了頭,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再無後退的餘地。
  假期最後一天,定了同學聚會。原本良辰也不知情,隻是下午突然接到朱寶琳的電話,說是中午在餐廳巧遇幾位大學同學,幾人湊在一塊一時興起,於是紛紛回頭召集各自能聯係到的人,晚上來一場小型聚會。良辰自從畢業後就像人間蒸發一樣,這回聽說她的消息,其餘幾人強烈要求朱寶琳將她拉出來見上一麵。
  地點定在Z大旁邊新開的酒店,裝修得很奢華,夜幕之中燈火輝煌,流光溢彩,與一向嚴謹的Z大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一下車,熟悉的氣息仍舊鋪麵而來,溫暖而美好。
  竟然約到十幾個人,在大包廂裏分了兩桌,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十分熱鬧。五六年沒見,良辰隻覺得其中一些人變化得厲害,從前青澀的模樣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形各色的成熟和圓滑。
  酒過三旬,氣氛到達頂點。包廂裏暖氣充足,席間不少人抽煙,雖然開了抽氣扇,良辰還是覺得熱。剛打算出去透透氣,還沒起身,隻見正對麵的門被人推開來。
  淩亦風的修長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嘿!你終於來了!”坐在良辰身邊的一位男士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周圍的人也紛紛看向門邊,隻安靜了一秒,氣氛便更加活躍起來,好幾個人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淩亦風也笑,和一眾老友握手、拍肩,甚至輕輕擁抱。大眾傳播係的男生,對他來說,一向都像兄弟一般。
  “他怎麽也來了……”朱寶琳小聲嘀咕。
  良辰坐著沒動,也沒回話。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視線與淩亦風的對接,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對方卻已淡淡移開目光,仿佛她是空氣。
  “亦風,來,坐這裏。”
  一恍神的工夫,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出來,良辰不由得瞟了眼那個從頭到尾都積極異常的男人,想必找來淩亦風的人也是他。
  一旁朱寶琳悄悄拉她的衣擺:“要不要去趟廁所,回來的時候我倆趁機換個座位?”
  良辰微側著頭輕輕一笑:“還不至於這樣,又不是小孩子了。”
  這時候,淩亦風已經走了過來,手臂搭上矮他半個頭的男人的肩,“你坐吧,那桌加了座位。”
  良辰不自主地看了看,旁邊一桌,早有服務生搬來椅子加了座。
  他還是當她如空氣,從她身側掠過,連頭都不曾低一下。
  良辰端著杯子,喝了口果汁,甘蔗洋桃汁,酸甜地滑入喉間。
  接近尾聲的時候,良辰到門口接了個電話,再回來時,一眾人等正討論轉戰KTV。
  朱寶琳將大衣遞過來,說:“我是不能奉陪了,明天一大早還要錄節目。你呢?”
  “我也回家。”良辰穿上衣服,和眾人道再見。
  轉身時匆匆一瞥,隻見淩亦風正與兩個同學聊天,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離開。
  走出酒店,空氣沁涼入骨,Z大校門外那一大片綠地中安了低矮的小燈,柔和地亮著,外麵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線透出來有那麽一絲朦朧。
  朱寶琳沒有開車來,兩人隻好在路邊等車。一輛又一輛載著客人的出租車從身前“唰唰”地掠過,正覺得不耐煩,這時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良辰回過頭,月光與燈光交替掩映之下,那雙狹長黑眸越發顯得幽深清亮。
  車子一路平穩地駛過跨江大橋,江水兩側燈火通明,裝點在夜色中,仿佛驅走了幾分寒意。
  其實,風還是很冷的。朱寶琳在家門口下車時,車門打開的一瞬,冰冷的空氣拂過耳畔,良辰不禁瑟縮了一下。
  少了一個人,車內陡然沉默了幾分。街邊霓虹閃爍,元旦的氣氛還沒退去,人行道上熱鬧非凡。良辰被透明的車窗隔著,卻像被隔在另一重世界當中,心頭遍尋不著喜慶的感覺。
  偶爾,不經意地側過視線,卻隻能看見被窗外燈光映亮的英俊側臉,忽明忽暗,勾勒出不帶表情的線條。
  過了八車道的寬闊大街,黑色轎車駛上立交橋,擱在一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良辰轉過頭,卻發現手機的主人正穩穩握著方向盤,連目光都不曾閃一下,完全沒有接聽的意思。
  然而,對方似乎也是頑固作派,盡管得不到回應,卻也不肯放棄,鈴聲一遍又一遍固執地在小小的空間裏回響,大有不屈不撓之勢。
  就這麽持續了兩三分鍾,良辰終於有些撐不住,自認裝聾作啞的本事不及淩亦風來得高明,隻得歎了口氣,說:“你電話響了。”
  直到這時,駕駛座上的人才動了動,斜著眼睛瞟了瞟她,“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不和我說話。”
  良辰一怔,下一刻便將臉轉向窗外。
  的確,這是今天晚上她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在他那天說恨她的時候,她確實想過從此永遠不再相見就好。可這種念頭其實也不隻一次兩次了,又有哪次是能真正如願的?
  或許,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有那麽一個和他如影隨形、如藤蔓纏繞、始終揮之不去的身影存在。
  就像宿命,注定一生一世相互牽扯。
  見她又不再說話,淩亦風伸手拿起響個不停的手機,遞過去,“你幫我聽。”
  良辰詫異,盯著閃爍的屏幕,上麵那個閃動的名字看不太真切。
  “前麵有交警,我在開車,不能聽。”
  這是理由麽?良辰看向那個一臉認真的人。喝了酒還能照常駕車的人現在居然跟她談起什麽交規來……
  然而最終,她還是按了接聽鍵,主要是不堪其擾。
  “喂”了一聲後,對方聽到她的聲音沉默了兩秒,然後才說出她的名字:“蘇良辰?”
  “……是。”她一愣。
  “我是程今。”
  為什麽要讓她接程今的電話?良辰抬眼去看淩亦風,盯著他神態自若的側臉,心裏十分納悶。
  程今似乎也尷尬,靜靜地停了一會,才又說:“讓他跟我說話,可以嗎?”
  當然可以,良辰在心底回答。程今想和男朋友說話,哪需征得她的同意?
  把手機遞回去,良辰不說話。
  誰知淩亦風接了過來,竟連看都沒看一眼,便直接切斷通話。
  “你……”良辰幾乎目瞪口呆,他竟然會做出這種無禮的事,而且,是對待自己的戀人!
  淩亦風卻轉過臉來,輕描淡寫地問:“周末有沒有空?”
  良辰還沒回應,被冷落了的手機又不甘心地吵鬧起來。
  這回十有八九仍是程今。
  “或許她有重要的事。”良辰看著窗外低聲說。
  淩亦風依舊一派雲淡風輕,趁著前方紅燈的空當,幹脆將電池卸了下來,扔到一旁,車廂內瞬時安靜下來。
  他目視前方,繼續剛才的話題:“有一些東西要給你,約個地點我們見麵,或者送到你家樓下也行。”
  “什麽東西?”
  “CD和書。”
  良辰心裏一沉。
  當初擔心他獨自在國外會悶,所以她硬塞了好多又厚又重的小說名著放進行李裏托運,還有那隻老式SONY的CD機,寶石藍顏色,外形笨重,淩亦風曾戲言說,她的這隻CD簡直可以拿來當武器防身用。
  如今,統統都要物歸原主了麽?
  過了紅綠燈,車子轉眼已拐到樓下。
  “我把號碼留給你,等有空了就給我電話。”淩亦風停下車說。
  良辰默不作聲,好半晌才淡淡地道:“可惜你原先存在我這裏的一些東西已經找不到了,沒辦法還你。”
  “沒關係,反正基本都是沒用的。”
  那語氣,輕緩疏淡,卻如同一隻帶著小刺的手,輕輕巧巧拂過良辰的心口,引起一片麻木的疼痛。
  淩亦風見她突然又不吭聲,隻是慢慢扣好之前解開的大衣領扣,似乎下一步就要跨出車去,他不禁動了動唇,想要留她再說兩句,這時有人在側麵敲車窗。
  良辰將窗子降下來,立刻看見葉子星的臉。
  “你怎麽來了?”
  “果然是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轉而相視一笑,神情默契十足。
  淩亦風掃了二人一眼,兀自坐在位子上不動,眼神卻漸漸黯下來。
  這個周末,是她的生日。本來,他還想告訴她,那些CD裏,夾有當年特意刻錄下來的歌,原本是想給她作生日禮物,隻是後來沒了機會,便一直留到現在。
  葉子星先對淩亦風點點頭,然後對著良辰笑道:“剛才遠遠的看著感覺像是你,所以過來敲窗子。”完了又說:“我媽燉了隻土雞,說讓我帶給你,擔心你最近工作辛苦,喝湯補一補。”
  說著,退開身,良辰開車門下車。
  葉子星拎著保溫桶,朝車內麵孔隱約的男人看了看,低聲問:“大學同學?聚會玩得開心嗎?”
  良辰微微笑了笑,不答,隻是推他的胳膊:“上去吧,怪冷的。”
  說完,收斂了笑容,繞到另一邊。
  “謝謝你送我回來。”
  淩亦風抬眼看她,有那麽短短一瞬間,姣好的麵容在清冷燈光下顯得朦朧不清。
  “不客氣。”淡淡回了句,啟動車子,踩下油門。
  發動機鳴響,速度很快提起來,迅速從身邊駛離。
  良辰垂下眼睫,正欲轉身上樓,斜後方便傳來急促尖銳的刹車聲。

  17
  心中一驚,良辰急急忙忙回頭。
  車子開出不到十米遠,此刻正斜斜地停在那裏,紅色的刹車燈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刺目。等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良辰納悶的同時不由得感到一絲害怕,加快步子走上前。
  天空像被一塊黑布密密實實地遮住,之前的一輪彎月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唯一能夠照明的隻剩下孤單立於路旁的一盞暗黃街燈。淩亦風坐在駕駛座上,微低著頭,前額烏黑的發絲垂下來微微折射著幽暗的光亮。
  良辰站在車門外,隻覺得這更襯得他臉色刹白,十分嚇人。
  “怎麽了?”她不確定地問。
  此時,葉子星也到了身邊,從旁一手攬著她的肩,神情同樣疑惑。
  淩亦風皺了皺眉,修長的手指牢牢握著方向盤,轉過頭看她,卻半晌不出聲。
  良辰借著光亮,隻覺得他那雙眼睛顯得比平時更為幽深難測,烏黑的光華中仿佛還泛著淡淡朦朧的水汽,卻更加眩目逼人,竟不由得一時呆了呆。直到撫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稍稍一緊,這才回過神來,同時也察覺到,此時的淩亦風神色略微僵硬,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神態。
  於是,不禁又問一遍:“你怎麽了?”
  淩亦風抿著唇不答,隻是稍一閉眼,再睜開時,隔了大約兩三秒,眉頭終於漸漸舒展開來,目光緩慢而深切地在車外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然後才淡淡地說:“沒什麽。”
  雖然這句回答一定信服力都沒有,雖然良辰幾乎可以肯定剛才的淩亦風一反常態,可是,根本沒給她置疑的機會,黑色的PORSCHE已被它的主人順暢而迅速地駛離她的身旁。
  這一次,很快就轉向大道,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回到家,良辰對著香氣四溢的雞湯,不忍辜負葉母一番好心,勉強喝了半碗。葉子星臨走時突然提起周末的安排:“那兩天爭取不要加班,我們出去旅遊。”
  “好。”良辰笑了笑,心思卻不在這上麵,隨口應道:“等下上網去挑地點,最好離市區遠點兒。”
  可是洗完澡後,她直接躺上床,待在黑漆漆的屋子裏,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淩亦風坐在車內眉頭緊皺的樣子。
  那一絲慌亂和迷茫,她絕不至於看錯。當時的淩亦風,實在和平時大不一樣。
  還有那道刹車時輪胎摩擦地麵的尖銳聲響……
  良辰翻了個身,隱隱覺得不安,黑暗中,不自覺地摸到手機,剛打開來,卻又頹然放下。
  都走到了這一步,自己竟然還是放不下。
  不知是可悲還是可氣。
  接下去,是整整一周的忙碌。多數人都還沒從愉快的假期中調整過來,因此,五六天的工作日顯得比平常難熬一倍。良辰也忙到發昏,直到葉子星打電話來說定好出遊計劃,這才想起之前已和淩亦風有約。
  可是,那天晚上,淩亦風最終並沒有把電話號碼報給她。如果硬要聯係,也不是沒有渠道,她和他中間,連著那麽多位老同學,再加上一個淩昱,個個都可當作橋梁,簡簡單單一個電話還是可以弄到手的。可是,他都說了,那些,不過都是沒用的東西……既然無用,那她又何必巴巴地取回來?
  他都可以毫無留戀地抹掉那份舊日的感情,憑什麽她就做不到?
  周五傍晚,良辰準時下班打算回家收拾行李,剛出電梯便有人從後麵叫她,連名帶姓,聲音清脆有力。
  翠綠濃鬱的一組盆景旁,程今穿著玫紅色獵裝,烏發簡潔地束起,眼神冷漠淩厲。
  如若除去商場那次不算,良辰與她,當真可說是久違了的。最後一次在美國見麵時,曼哈頓街頭飄著鵝毛大雪,兩個人都還剛剛擺脫校園裏的青澀眉眼,同樣美麗也同樣正介於純真與成熟之間,唯一不同的是,良辰拎著旅行袋站在門口忍不住瑟瑟發抖,而她,程今,卻套著寬鬆的男式襯衫,在溫暖無比的門內以慵懶而高傲的姿態彰顯著自己與襯衫主人的親密關係。
  僅僅一門之隔,卻宛如兩個世界。
  沒有任何客套和假意的寒暄,良辰隻是停在程今麵前,問:“你特意來找我?”
  “對。”
  良辰皺眉:“誰告訴你我在這裏上班?”
  “這個城市就這麽大,”程今笑了笑:“隻要願意,想打聽一個人的消息並不困難。”
  良辰默然。看來,她們之間,也有橋梁存在。
  “找我什麽事?”她看了看手表,神色冷淡:“我趕時間。”
  程今突然掩了笑意,盯住她:“我想知道淩亦風在哪裏。”
  良辰微微一怔,“我怎麽可能知道?”
  “那晚難道不是你接的電話?”
  良辰突然覺得好笑。都已經是四五天之前的事了,難道她真以為淩亦風幾天來都和她在一起?
  “很抱歉,”她搖頭,“我沒見過他。”
  程今動了動唇,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仿佛想從中確定她的話是否可信。
  良辰微微歎氣,“不管你相不相信,總之,你來這裏算是找錯人了。”
  正舉步要走,程今這才狐疑地問:“你沒騙我?”
  良辰停下來,麵露譏誚:“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呢?況且,第三者這種角色,我還不屑於充當。”
  話音一落,程今的臉上劃過一道不自然的尷尬。良辰靜了靜,猛覺自己這話似乎說得有些過份了,隨即卻聽見程今輕笑一聲:“蘇良辰,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故作清高。”
  良辰微一抬眉,隱約覺得那個笑容稍顯奇怪,卻又一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想多作糾纏,她淡淡開口:“我還有事,先走了。”不等程今回答,便轉身離去。
  走出六七步,她又突然回過身來,看向仍舊留在原地的女子,神色平淡,聲音不重不輕,卻足以傳到對方耳中:“雖然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但是我和你,算不上是朋友,而我,也從來不期待與你見麵。所以,今後無論是為了什麽事,都請你不要再來找我。”
  對麵容貌豔麗的女人微微一怔之後,點了點頭:“蘇良辰,你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想見到的人。”
  “那麽正好。”良辰微笑,“我們彼此彼此。”
  可是,淩亦風真的失蹤了嗎?良辰心裏清楚,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程今是絕對不會主動來見她的。她不喜歡她,甚至很討厭她,這一點,早在大學讀書時良辰就從程今的眼神裏看出來了。
  那時程今的學校與Z大鄰近,良辰與淩亦風交往後,淩亦風曾介紹二人認識。據說程今一直視淩亦風為哥哥,可良辰從來都隻聽見她叫他“亦風”,語氣親昵無比,怎會是兄妹那麽簡單?第一次見麵,良辰就從她那雙忽閃的大眼睛裏看見敵意。
  隻不過一直裝糊塗,不明說罷了。況且,如果程今當真對淩亦風沒任何想法,那才真正奇怪呢。
  收拾好行李,良辰打電話。葉子星正加班,哈欠連連,語氣疲憊:“……明早八點我去接你。”
  “下班回去好好休息。”良辰叮囑。
  “放心,”那邊嗬嗬一笑,“一定保證充足的睡眠,明天才好給你當司機啊。”
  C城的鄰市新開發了渡假村,設施齊備,風景怡人,還有天然溫泉,很適合短途旅行。
  良辰又交待了兩句,掛了電話。
  上床前發現手機隻剩一格電池,剛拿出充電器,突然有電話進來,是陌生號碼。
  良辰接起來,說了聲“你好”之後,那邊停了好半晌,才冒出一道偏冷的聲音:
  “蘇良辰,你下樓來。”
  淩亦風?!良辰一呆。
  “我在你家樓下的酒吧。”電話裏的氣息似乎有些不穩,“……你過來。”
  “……這麽晚!”良辰看看鍾,拒絕:“有什麽事……”
  話剛說到一半,手機突然黑屏,通話斷了。
  插上電源,邊充電邊開機,良辰翻到之前的號碼,重新打過去——總得把話說完才行。
  可是這一回,卻遲遲沒有接聽。
  搞什麽鬼?難道他以為自己故意掛斷,所以這次報複性地不接電話?
  雖然內心清楚淩亦風絕不至於做出這種幼稚的事,但基於這段時間的接觸,良辰仍舊不禁懷疑,他偶爾發發神經,也是極有可能的。
  正當想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突然有了動靜。隻不過,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這位先生已經醉了,如果您是他的朋友,請過來將他帶走。”服務生很有禮貌的語氣,讓良辰拒絕的話卡在喉間,說不出口。
  隨便套了件衣服,良辰走進樓下唯一一間酒吧,尋到包廂裏,這才發現自己上了當。
  “你給了人家多少小費?”她抱著手臂,咬牙看著靠在沙發裏抽煙的男人。
  居然串通服務生來騙她!
  淩亦風不答,透過淡淡的煙霧,若有所思地看她。
  良辰更氣,看他這副神情,哪有半點喝醉酒的模樣?早該想到這其中有問題,自己卻偏偏鬼使神差地當了回傻瓜。
  深深吸了口氣,良辰轉身要走。
  “等一下。”淩亦風終於開口,喚住她。
  良辰回過身,一手還搭在門把上,隻見原先靠在沙發裏的修長身軀已經站了起來,昏暗曖昧的燈光下,半陷在陰影裏,越發顯得眉目狹長俊朗,麵貌英俊。
  “到底有什麽事?”她歎氣,突然害怕和他再有糾纏。
  “急著回去嗎?”對麵的人挑了挑眉,雖然動作煞是好看,但話語卻帶著紮人的刺,“他在家裏等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良辰咬著牙握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次勝過一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變得脆弱了,還是淩亦風變刻薄了,在他麵前,心痛的感覺仿佛越來越輕易而頻繁地爆發。
  “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她閉了閉眼,終於恢複說話的能力,“那麽我真的不該過來。”
  她閉上眼的一刹那,眉宇間閃過的深切的痛楚和失望一一落入淩亦風的眼底。
  從沒有哪個時候,可以見到這樣疲憊毫無生氣的蘇良辰。那道過於纖細的身影,仿佛稍一轉身,便會消失在厚重的黑暗中,任憑怎樣伸手去捉,都再也無法觸碰到她的一寸衣角。
  修長的手指在掌間微微一緊,劃壓出深深的痕跡來,淩亦風的視線牢牢鎖住那個即將轉身離開的人,一時之間眼底神色瞬息萬變。
  原本不應該這樣傷她,甚至從來他都不舍得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
  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有某種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突然崩塌斷裂。一瞬間,屋內的氣氛全都變了,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蘇良辰,如果這輩子你都不再出現在我麵前,那麽也就算了。可是現在,又讓我見到你,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那樣輕易地結束了吧!”
  他的眼神冰冷。她站在他對麵,連心都微微疼起來。
  他突然撚滅指間的煙蒂,越過低矮的茶幾來到她麵前,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而她隻是定在那裏,或許是忘了躲,又或許是根本不願躲開。
  輕微的酒精氣息掃過她的鼻端,他垂下眼睫,聲音低沉得猶如自言自語:“為什麽你不消失得徹底一點?……”
  為什麽不?為什麽不徹底消失?良辰愣在那裏,臉頰處拂過輕微粗糙的觸感,可又是那樣難舍的溫暖。她也想消失,她也想過今後都不再見,可是……正如程今說的,C城就那麽大,要碰麵的,終究逃不過。
  “我有什麽辦法?……”她像著了魔般,喃喃低語,“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可你偏偏來了,而且,一直以來都是你不肯讓我安心過日子,是你不讓我和別人結婚,今晚也是你電話騙我過來……我不想見你,可是……”
  未完的話語,淹沒在一片突兀而深長的吻中。
  他吻她。扣著她的肩,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衝到她的嘴裏,微微的嗆人,卻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她自覺快要不能呼吸,不禁伸手抓住他腰側的衣服,質料上成的襯衣在她手中被慢慢揉捏出細細的褶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她,修長的身體微微躬下,雙臂緊緊環在她的背後,將她牢牢禁錮起來。
  他低下頭,側臉貼在她的頸邊,氣息溫熱淩亂,語音低不可聞。
  “……良辰,我愛你。”
  她沒聽見,滿耳都是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他在昏暗中閉上眼。
  你白白浪費了我們最好的時光。
  如果注定無法得到幸福,那麽,我也要你陪著一起,一起不幸福。

  18
  不知過了多久,良辰終於從那個懷抱中脫離出來。她一點一點地推開淩亦風,微仰著頭去看他,一顆心前所未有的混亂。就在剛才,有那麽一刹那竟還以為時光倒回,現在擁著她吻著她的人,仿佛還是當初校園裏那個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男生。
  可是,終究隻是錯覺。
  因為此刻,她仰著頭,卻再也無法從淩亦風的臉上找到絲毫當年的輕憐蜜意。
  究竟還在傻什麽呢?居然陷落到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萬劫不複。
  那到時,她又將如何自處?下午麵對程今,那微微嘲諷的語氣猶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覺或不自覺之間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個令她感到羞恥尷尬的地位。
  看見良辰從自己懷中離開慢慢抬頭的時候,淩亦風便已緩緩鬆了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頭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個頭,咫尺之遙,居高臨下,眼見她的神色由迷亂逐漸恢複為冷靜,雖然其中還帶著掙紮的痕跡。
  如有默契般,他不說亦不動,隻是靜靜地等,等她開口。
  果然,靜了幾秒,良辰語調平靜,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蹤影。她淡淡地說:“你不甘心,對吧?”
  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當初被我搶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這麽多年一直耿耿於懷,所以現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輕易放過我,即使身邊早已經有了女朋友。”
  “可是,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她閉了閉眼,有些懨然,“淩亦風,我覺得很累。就讓我們一次把話說清楚吧。”
  什麽叫作‘搶先提了分手’?淩亦風略微皺了皺眉,隻隱隱感覺不對勁,未及細想,卻見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說道:“如果當年真的傷了你的自尊心,那麽我現在道歉,隻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再彼此糾纏下去,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今後,不管我是否結婚,跟誰結婚,這些全都與你無關。而你,去過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別的什麽人,我也無權過問。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就從現在開始,一刀兩斷。”
  長長的一段話說下來,語氣始終平靜,順暢得仿佛事先排練過數遍,中間沒有絲毫猶豫或停頓。話說得這樣絕決,猶勝當年。
  淩亦風沉默不語,耳邊似乎回響起五年前那道遙遠而清澈的聲音,透過電話,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卻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淩亦風,我們分手吧。”
  “……因為,我愛上了別人。”
  當年都隻是說分手,如今卻要一刀兩斷,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淩亦風眼神微閃,蘇良辰,果然很有長進啊。
  他動了動,上前一步。兩人本來就靠得近,這樣一來,更加貼近。可是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良辰往後退了退。她仍舊仰著頭,看了他一眼,繼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底的情緒,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住紅潤的唇。她在等他表態,隻要他點頭說好,那麽從今往後,同一城市,兩個世界。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決定是對的,可心口還是不可遏止地劃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良辰忽然記起自己下樓來並未帶上手機,倘若此時葉子星下班回家給她電話,必然無從找她。對麵的男人修長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深邃幽暗,卻遲遲不肯表態。
  良辰突然轉身拉開厚重的門。她沒有時間一直耗下去,也沒有理由要將自己的生活交給淩亦風全數影響或掌控。
  他同意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夠堅定。
  接近午夜,酒吧裏仍不時有客人進出。穿著雪白襯衫紅色馬甲的服務生,端著托盤腳步迅捷而穩健地來往穿梭,經過良辰身旁,總會停下,有禮地側身避讓。地上鋪著綿實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門口。良辰迅速穿過泛著點點幽藍光澤的狹長走廊,早有服務生替她拉開大門,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階上,隻感覺仿佛剛從雲端落至地麵,腳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時有些不適應。
  往左,再轉個彎,便可進入公寓大廳,搭電梯回家。良辰出門時隨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頂著風走,衣袂翻飛,更顯得身形單薄。隻走了幾步路,身後便有人追來。良辰沒回頭,肩頭卻被不輕不重地扣住。
  她環著雙臂,冷冽的空氣迅速凍僵臉頰和唇角,轉過身,不由得瑟瑟發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歎氣,牙關不自覺地打顫。
  淩亦風皺眉看她。這女人是傻的嗎?零下好幾度的深夜,居然隻穿著件風衣外套出門,剛才包廂裏環境太暗,加上無心留意,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
  一把拉著她避開風口,他將大衣脫下來,遞過去。
  良辰搖頭:“不用。”
  “穿上。”淩亦風沉著聲,手臂一伸,帶著淡淡體溫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後。
  良辰歪著頭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長,黑色的領子正好掩在她的頰邊,溫暖柔軟。但是,看這架勢,莫非淩亦風想和她在這凍死人的室外說話?
  腦中還沒想明白,淩亦風這邊已經抬手攔了輛出租。綠白相間的小車閃著明亮的燈,停在他們身邊。
  沒自己開車來嗎?良辰見他打開車門,以為就要坐車回家,連忙又將披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誰知淩亦風並不伸手去接,隻是側著身子看她,“上車。”
  良辰確實有點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順勢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說著,淩亦風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個了斷麽?”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靜,白天交通擁堵為患的C城此時路況堪稱良好,出租車飛速行駛在江濱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見頭尾。雖說早已進入休漁期,但遠處對岸仍有兩三艘小船泊靠,星星點點的光隔著寬闊的江麵傳過來,朦朧靜切。
  上車時,良辰聽見淩亦風報給司機目的地。毫無異議地坐了五六分鍾之後,她突然開始奇怪,要了斷,為什麽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淩亦風,早已不是大學時代那個含著明朗笑意故意說鬼故事嚇她的人了,也不會再在電話裏低著聲音說“良辰,我想你”,現在,他會冷著眉眼,輕而易舉說出傷人的話,卻又在下一秒,仿佛無盡溫柔地吻她。想到這些,良辰不免有些猶豫,此時眼前的男人太過變化無常,對於他的心理和舉動,她全然無法掌握。
  路程過半,她終於改了主意:“我要下車。”
  淩亦風一手支在車窗邊沿,轉過頭來看她:“怎麽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談也不遲。就在這裏停車,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機從後視鏡裏瞟過來,車速一下子放慢許多,似乎準備隨時停下來。
  淩亦風支著額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臉上掃了個來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麽?難道我還會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語氣曖昧至極,良辰敏銳地從後視鏡裏看到司機師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閉眼咬咬牙。恐怕,是被當成鬥氣的情侶了。
  隻聽旁邊那人又換了副腔調,一本正經地說:“師傅,您可以再開快一點,我們趕著回家。”
  “好的好的。”司機連聲應著,一腳油門踩下去。
  在這個寒冷的午夜,淩亦風的家,燈火通明。走上台階時,良辰突然停了腳步。
  “程今下午來找過我。”現在,她是否就在這扇門的背後?
  淩亦風皺了皺眉,“她都說了些什麽?”
  “沒有。”良辰搖頭,繼爾露出譏諷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隻不過,還以為是我把你藏了起來。”
  良辰可以想出好幾種淩亦風聽見這話之後的反應,卻獨獨沒有料到,她的話音剛落,他便輕笑出聲。
  “這有什麽好笑的?”這回換成她皺眉,“你在玩什麽失蹤遊戲?我看她的樣子倒挺急的。”
  “沒關係,我知道她為什麽找我。”淩亦風顯得蠻不在乎,眉眼間的笑意卻不曾有稍稍收斂。
  看來,不隻是他一個人認為他們之間應該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縱使分手這麽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裏仍舊難脫幹係。
  而他,很喜歡這一認知。
  完全搞不懂狀況。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還在暗自覺得淩亦風變化頗大、當年明朗單純的時光一去不複,此時此刻,他卻又笑得像個孩子一般,笑容真實而舒展。像這樣純粹的開心,有多久沒見過了?
  “不要發呆了。”淩亦風伸出手,輕輕托住她纖巧的手腕,“進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氣,懸著掛簾的窗戶內透出溫暖明亮的光。那個握著她手的男人,修長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溫柔的幻覺,良辰一時恍了神,任由徘徊於掌心的那份溫度牽引著,推開緊閉的門扉。
  直到,大門背後的麵孔,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19
  那些混合著驚訝、探尋、冷漠和厭惡的目光,在良辰踏進門的那一刻,紛紛投了過來,銳利得幾乎能將人射穿。
  原來,隱在這扇門背後的,並不僅僅是程今一個人。
  饒是良辰自認為平時已足夠沉穩鎮定,但在看見長沙發上的一男一女後,眉頭仍舊不由得動了動。看著那張和淩亦風極為相似的麵孔,她沒辦法做到完全不動聲色。
  程今首先從沙發邊跳了起來,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無限指責。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義,此時與淩亦風一同出現,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說辭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話,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統統放在眼前這對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說是中年男女,或許不算太恰當。因為以淩亦風的年齡推算,他們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但也許是保養得當,外表看來十分年輕,比實際年齡小上很多。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淩亦風要帶她來這裏見他們?
  良辰側頭去看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剛進門的時候,他連一點點訝異都沒表現出來,極有可能早已知道他們會出現在這裏。那麽,帶她過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想到上計程車前,他一臉篤定和堅持的模樣,良辰麵對此刻情形,竟一時理不出頭緒。
  屋子裏明明寬敞開闊,可氣壓卻似乎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程今雖然有諸多不滿,但自始至終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現在不是該她抱怨的時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嚴的聲音:“你究竟在玩什麽把戲?”目光掃過來,透出冷峻的光,“一個禮拜不見蹤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顧!你當自己還小嗎?二十八歲的人,去哪裏也不會事先說一聲嗎?居然要讓程今滿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簡直是不著邊際!”
  這一下,就算不看長相,良辰也能輕易斷定他的身份。隻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用這樣的語氣對兒子說話的父親,有多少?
  那邊話音剛落,身側便有了回應。不同於對方的震怒和斥責,淩亦風的語調平淡似水,“我二十八歲的人,要上哪兒去沒必要向其他人報備。”
  程今的臉孔倏地一白。
  淩亦風卻不看她,隻是上前一步,緊了緊還握在手裏的良辰的手,道:“你們恐怕還沒見過麵。先介紹一下,這是蘇良辰。”他轉過頭,看向良辰,“這兩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過來,良辰這才意識到他們還保持著不該存在的親密姿態,掙了掙,卻被他無聲地握得更緊。
  這算什麽?!當著程今的麵,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而且還大大方方地介紹給父母認識!況且,本來他們不是要來“了斷”的嗎?
  良辰發現,自己竟越來越難猜透他的想法。
  淩父顯然也注意到二人糾纏在一起的手,極為不讚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壓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長長地看了幾秒,眼神意味深長。
  倒是之前一直未說話的淩母,此時站了起來,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麵前。她穿著黑色的對襟短襖和直腳褲,樣式得體,做工精細,臉上的皮膚被襯得白皙細致,精巧的五官隱約能看見年輕時的風采。
  “原來是蘇小姐,幸會。”
  她的聲音輕柔糯軟,帶著極易辨認的江南水鄉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頭一震,伸手與她相握時,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聲音漸漸與現在的重合起來。
  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良辰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就在家中發生變故後不久,淩母曾經打來電話。良辰一點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電話號碼,令她驚訝的是,竟然有人能夠如此漂亮地單刀直入,在說明身份之後連半句寒喧問候都沒有,便直接將目的顯露出來。
  淩母說:“……蘇小姐,阿風是我兒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於頂,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蘇小姐你也一定很優秀,隻不過,還是不得不請你和阿風分手。”
  良辰將聽筒貼在耳邊,有片刻的呆滯——誰能想到,突如其來接到男友母親的電話,結果卻是要談這種事情?彼時正值下午工作時間,辦公室裏還有三位同事,良辰靜了靜,而後語調平靜地說:“現在不方便,請下班後再打來,可以嗎?”
  結果傍晚時分,電話再度打進來。
  偌大的辦公室裏隻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氣,問:“既然我足夠好,那麽又有什麽理由使您要讓我和淩亦風分開?”
  淩母顯然早料到會有此一問,答得很快:“阿風將來結婚的對象,家裏早有了人選。他的脾氣向來倔強,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這兩人鬧起來,我一個人卡在中間也很為難,所以直接來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對你們也越有好處。因為,無論你本人有多麽的好,都是不可能嫁進我們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費青春呢?而阿風,如果執意要與你一起,那麽以後也是有得苦頭可吃的,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親的願意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淩母的聲音極為溫柔甜軟,即使在說這番話時,依舊不失婉轉低回。可以隱約聽得出語氣中的憂慮和焦急,但良辰聽了卻隻是失笑——難道這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還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隻是覺得荒謬,但聽到最後幾句,也不禁微微惱火起來。看樣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進淩家了?
  可是天知道,對於結婚這件還很遙遠的事,她是從未認認真真考慮過的。
  心情不好,語氣自然變得差了。擔心兒子受苦嗎?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願與我一起吃苦呢?”
  淩母一愣,突然冷下聲音:“蘇小姐你還太年輕,不能理解作母親的心情。就算他願意,我也不會允許。”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麽,然後又說:“況且,他也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堅定。你們隔得那麽遠,你能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舉動嗎?你能確定自己了解他正過著怎樣的生活?知不知道,現在他身邊的朋友、他的交際圈,統統都是你無法認識和參與到的……”
  究竟想要說明什麽呢?良辰無奈地閉了閉眼,承認自己剛才的問話可能激怒了護子心切的母親,但對於這一連串狀似暗示的問題,她的回應卻顯得有些輕描淡寫,甚至,心不在焉:“您這次打電話來,淩亦風知道嗎?”
  頓時,那頭有片刻的沉默。
  她繼續說:“我不可能僅憑一通電話便去放棄這段關係。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說,畢竟你們是母子,您勸他考慮與我分手,絕對要比勸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場電話交談不歡而散。良辰隱約記得,在她說完之後,淩母再度開口時聲音硬得像石頭,顯然是氣極了。
  其實良辰也覺得有些累。工作才剛剛起步,父母雖不讓她操心家裏的事,但每每看見父親為重振事業而忙到焦頭爛額時,憂心總是難免的。再加上這段遠距離戀愛,以及淩母的突然攪局……良辰隻覺得最近狀態混亂,好幾次拿起電話撥越洋長途,淩亦風卻又像上次人間蒸發般,一直聯係不上。
  直到有一天,電話終於通了,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一個女孩子。
  聽出程今聲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淩母之前的意思,也隱隱猜到,那個所謂早已定好的兒媳人選,究竟是誰。
  如今終於見到真人,與記憶中的印象重合起來,良辰卻覺得眼前這位嬌小婉約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完全不像那種私下拆散情侶的凶惡母親。
  至於那位準兒媳,此刻正神色複雜地盯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候,沉默許久的淩父終於發話:“既然來了,就先過來一起坐下再說。”
  良辰看了看他,卻一動不動。她來這裏,不是為了談心聊天,因此並不認為有正式坐下長談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對上淩亦風的眼神,上當受騙的感覺愈加強烈。或許,他早知會麵臨現在的局麵,隻是不知,目的為何?
  對於她的不為所動,淩父似乎不大滿意,卻也不再理她,隻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過來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像什麽樣子,讓別人看了笑話!”語氣雖仍不失嚴厲,但明顯少了與良辰說話時的那份生疏與僵硬。
  話音未落,二樓樓梯處便傳來一陣輕快的下樓聲,轉眼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良辰的視線裏。
  這就是淩父口中的“別人”?良辰望著那張五官立體深邃的陌生麵孔,心想著,這又是何方神聖?
  可幾乎是同一時間,那隻握著她的大手倏然一緊,然後迅速放開,在目光還未收回來之前,淩亦風已然從她身邊離開,越過淩母,徑直朝那個明顯帶有外國血統的年輕男子走去。
  “James!”淩亦風低低地叫了聲,背著所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緊張和警告。
  被喚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來,與他對視了兩秒,這才神情慵懶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飛機,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剛剛才醒。這麽巧,你就回來了。快上樓來,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
  淩亦風眼神微閃,點點頭,轉頭看向立在門邊那一束溫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說:“等我兩分鍾。”
  說完,邁開腳步和James一同上樓。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裏暗咒一聲。果然,跟他來這裏,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如今,她被獨自丟在客廳裏,麵對三個對她並無多少好感而同時她自己也不大喜歡的人。
  恐怕,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很難再找到哪個時刻是像此刻這般讓人覺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雙眼睛的環視下,良辰進退為難。倒不覺得有多尷尬,隻是不認為自己應該在原本理應美好的度假前昔遭遇到這樣的處境。
  在淩亦風離開之後,有那麽一刻,四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不說亦不動。牆上掛鍾秒針的跳格聲,清晰無比。
  然後,程今先動了,卻不是依照淩父所說的去沙發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語氣中不複平日的自信張揚和犀利,反倒帶著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問:“蘇良辰,你究竟用了什麽辦法……”
  用了什麽辦法,才能這麽長久地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即使他以為被你背叛、被你拋棄,卻還是數年如一日地,對你不曾有半點忘懷。
  程今第一次讓心底的挫敗情緒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飾地歎了口氣,閉上漂亮的眼睛。雖然知道自己在這場無硝煙的戰役中可能永遠都做不了贏家,但卻仍舊無法親口承認這一事實,因此,問題隻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隻覺得程今的話沒頭沒尾,並不理解她究竟想說什麽。這時,淩母踱步回到沙發前坐下,同樣一臉複雜:“你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嗎?”不等良辰作出反應,她又接著說:“很早之前就已經定好,在小今滿二十六歲那天,就是他們訂婚的日期。”
  良辰心頭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與淩亦風訂婚。而她,還擁有葉子星,他們將一同去度假。
  這是多麽好的安排!過了今晚,從此各有各的歸宿。隻是之前,淩亦風竟然從沒提過一句半句,難道這才是他堅持帶她回家的理由?——讓她從這些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從此也就真的“一刀兩斷”。
  雖然淩母克製得極好,良辰仍在她臉上看見一絲戒備和隱憂,不由得在心裏冷笑,說話的腔調卻平靜似水:“事先沒人通知我,臨時也沒辦法準備賀禮,隻好先道聲恭喜了。”她對著程今挑起唇角,而後重新轉向淩母:“請放心,不管他們訂婚與否,我與淩亦風,早就沒有任何關係。再說,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會去招惹的。”
  淩母顯然沒想到良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點破她的擔憂,不禁微微一怔。
  這時,一旁樓梯處響起一道冷淡的聲音:“我不會和程今訂婚,這也是今天我帶良辰回來的原因。”

  20
  淩亦風一步步走下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著表情倔強堅定的良辰,心頭微微一緊。剛才她的那番話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數聽見,倘若不是她在強撐著,那麽,會說出那樣的話就隻有一個原因——她根本早就不愛他了。否則,又怎麽可能若無其事而又堅決無比地作出表態,徹底撇清了二人的關係?
  或許,一直以來都隻是他在自作多情。
  淩亦風收回目光,轉向其餘三人,淡淡地說:“明天的訂婚儀式,就此取消吧。”
  “你說什麽?”淩父終於站了起來,因為震怒,連嘴角都開始隱隱抽搐,“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這種事情,可以任由著你胡鬧的?!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你……”
  話沒說完,就被淩母打斷。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雖然頗不讚同地皺眉,但語氣明顯更為緩和,“阿風,婚姻大事,這是多嚴肅的事情,你不會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經定好了,現在怎麽可以說取消就取消?”她轉頭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長地接著道:“況且,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的任意妄為。”
  這個時候,端坐在沙發上的程今早已臉色蒼白,雙手緊握,一語不發。
  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
  淩亦風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這場所謂的早已定好的婚姻,從來都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雖然父親的話被突然打斷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說的是什麽。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親,是真的希望他這個仵逆兒子幹脆在當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後處處惹他生氣,難討半點歡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國打黑工賺錢、病倒了也無人照應的日子,淩亦風已經感覺十分遙遠,可卻從來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為了蘇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礙他們的力量。他以為她會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處,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錯得離譜。
  然而,更加離譜的是,縱然如此,他仍像著了魔一般,對這個看樣子並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女人,又愛又恨。
  “……的確沒什麽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著淩母的話說道:“我們都還年輕,沒必要這麽早就綁住對方。更何況,我認為就算要訂婚或者結婚,她,都會是更好的選擇。”
  良辰微一皺眉,那雙狹長幽黑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其間閃動著複雜的光芒;還有那隻修長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勢突然有了逆轉,數道目光齊刷刷跟過來,一時間矛盾的焦點已順利地由淩亦風那邊轉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說……”淩父沉著聲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結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著,並沒立刻回答,而是盯著那個皺著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片刻之後,他露出一個蠻不在乎的笑容,雲淡風輕卻又不無嘲諷地說:“那隻是一個假設。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良辰衝出淩家大門的時候,手腳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氣幾乎凍裂她的臉頰。然而,更加寒冷的,卻是她的心。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來,回過身,那人已經近在眼前。
  她忽地揚起手,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清冷的空氣中。
  “淩亦風,你混蛋。”手掌熱辣辣的痛,聲音卻冷到極致。
  “……你發什麽瘋!”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隻冰冷的手從臉上劃過,淩亦風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齒地問。
  “發瘋的人是你!”良辰用盡力氣掙紮。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發現男女的力量有多麽懸殊,但卻是頭一次使不出力來。明明有無數的怒意和怨恨,卻偏偏找不到出口。當穿著高跟鞋的腳直接踢在對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卻不為所動時,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渾身的力氣像在一瞬間被抽幹了似的,剩下的隻有濃重的疲憊。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累,放棄了掙紮,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頭,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陰影籠罩著,心底的寒意泛上來,化作一聲冷笑。
  “淩亦風,難道在你心裏,我真就這麽容易被糟踐嗎?……從前你移情別戀,那是我識人不清,自認倒黴了。可是現在,憑什麽又拿我來當擋箭牌?這就是你今晚堅持帶我來的目的?因為不想被婚姻束縛,所以拉了我來,隨便想了一番說詞?……從什麽時候起,我竟要淪為你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我是不是你所謂的‘更好’的選擇,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現在,請你放開我。”
  那隻手果然慢慢鬆開了。
  昏暗夜色下,淩亦風微微動了動眉。良辰往後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絲疼痛直接鑽到心裏,卻不知是否來自於被他緊握的手腕。
  良辰轉過身,疼得幾乎要掉淚。她怕自己忍不住,隻好咬住唇,匆忙離開。
  這一次,身後一片寂靜。
  計程車在路上飛馳,似乎開夜班的司機師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這個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沒什麽會比洗個熱水澡然後爬上床睡覺要來得更加溫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暈暈乎乎,以至於完全沒有察覺在出發後不久,便有黑色的轎車緊隨其後,一直跟到她家門口。
  下了車,身後隨即射來強烈的燈光,緊跟著是刹車聲、關門聲。良辰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看,胸口再次湧起無邊的疲憊。
  “把話說清楚。”淩亦風從陰影裏走出來,語氣嚴肅而生硬。
  良辰隻當作沒聽見,扭頭就往樓裏走。
  “什麽叫作我移情別戀,你識人不清?”腳步跟上的同時,追問聲也逼迫上來,“你不喝酒也會說胡話嗎?或是說你失憶了,完全記不得,當初是誰說自己愛上別人,提出分手的?”
  那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質問和顯而易見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來,抿著唇。她回過身,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說:“……你究竟還想怎麽樣?”
  淩亦風皺眉,詫異地發現良辰的臉色竟然蒼白無比,隱隱感覺她似乎已經疲倦至極,就連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隻剩暗灰的無奈和索然。可是,心裏的疑問仍在不斷擴大,有些話,不得不在今夜問個清楚。
  他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一步,良辰肩頭淩亂的發絲,飛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雙手揣在褲袋裏,眼神清亮:“還有你在酒吧裏說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搶先提了分手……蘇良辰,我隻覺得奇怪,為什麽到頭來,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個?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似的。”還有那天傍晚,公司樓下,她用冷淡而堅決的口吻說:……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隻有你不行。
  這一切,聯係起來,全都顯得那麽怪異。所以,在她離開後,他開了車追出來。他需要一個解釋,並且隱約覺得,這個解釋十分重要。
  良辰靜靜地看著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態的人,也很詫異。她沒想到,竟有人能裝無辜裝得像真的一樣。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心頭也閃過一絲懷疑,可是,究竟要懷疑什麽?這源頭又在哪裏?她抓不住。因為,這幾乎是一閃而逝的感覺。況且,更值得相信的,應該是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
  ——溫暖的豪華公寓,全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著曖昧氣息的淩亂的被單;挑釁得勝的眼神……
  當時她很沒有骨氣地,幾乎落荒而逃。明明錯的不是她,明明該有足夠的氣勢和理由,直接衝進去狠狠羞辱那個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時的她,太驕傲,生怕見到他棄若敝蓰的眼神。況且,一切昭然若揭,縱使隻是一時意亂情迷,這種背叛也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國後,她打通了電話。
  她說:“我們分手吧,我不再愛你。”生怕再晚一點,就會淪為棄婦。
  而在美國所見的一切,多年來都是個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現在,良辰突然覺得這些全都沒有了意義。像這樣你追我趕的狀態,已經快讓她精疲力竭,而這個黑鍋,她也不想再背。
  “淩亦風,”她閉了閉眼,平穩的氣息中帶著隻有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逼我說出來,又有什麽好處呢?當年程今衣不敝體地從你身邊坐起來,那副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憶第二次。你知道當時我覺得有多麽惡心麽?當然,你肯定不清楚。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在滿足的沉睡當中呢。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你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為什麽你還遲遲沒向我提分手?是在猶豫嗎?還是另有想法,以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燈光下,淩亦風震驚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顧不了這麽多,既然已經說開了,就沒有理由不給個完整的謝幕。
  “……可是,我倒真要感謝你的‘體諒’。至少,在無意間保全了我的顏麵。隻是沒想到,當時你竟然還能一直追問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說愛上了別人。那時聽到這句話,你是什麽感受?或許你會鬆一口氣,因為那代表有錯的並非隻是你一個人。但是,到如今,你怎麽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采,而把當初的分手全部歸罪於我?”
  時值深夜,一樓管理員披著棉大衣,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眨了眨眼睛,他認出門口站著的女子,低聲叫了句:“蘇小姐?”
  良辰如夢初醒,回過頭,好半天才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原本立於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蹤影。連帶那台黑色的車,一同隱於夜幕之中。
  清冷異常的空氣,在四周流動。良辰的耳畔翁翁作響,閉上眼,浮現出的是淩亦風莫名複雜的神色。
  他離開之前,盯著她,之前一直微皺著的眉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後,一字一句,淡淡地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
  不夾雜任何淩厲的氣息,仿佛隻有萬分灰心,說完之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番外--程今的話
  自從六歲那年,淩亦風走入我的世界的那一刻開始,也許便注定了我此後一生的悲哀。
  想愛,卻永遠得不到愛的悲哀。
  程淩兩家,世代交好。他是淩家的獨子,眾人眼中的寵兒,同時,在我心裏,他也是這個世上最為迷人的男子。
  我一直叫他“哥哥”,直到十三歲那年。
  那一年,我同時失去了最愛我的爸爸和媽媽。葬禮上,他走過來,不過比我大兩歲,但攬著我肩膀的那隻手,竟是那麽的溫暖有力。
  他說:“小今,不要哭。以後,住我家。”
  我將頭靠向他的胸膛,眼淚掉得更凶,心裏卻覺得從此又有了可依靠的人。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改喚他的名字,亦風。
  住進淩家,伯父伯母待我有如親生女兒。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父母的猝然離去,而有太大的改變。
  我繼續著學業,從重點初中到重點高中,再升上重點大學,順風順水,衣食無憂。我知道,他們待我好,不僅僅是因為上代的交情,事實上,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是淩家認定的兒媳。
  如今,不過是提早入了他家大門而已。
  對於這一點,我從不知道亦風是如何想的。我沒問過他,那是因為我以為兩人之間也早有默契,就好像我父母和他父母之間的默契一樣,彼此心照不宣,隻等良辰吉日的到來。畢竟,他一直待我那樣的好,好到若有任何否定的假設都顯得多餘。
  可是,我沒想到,當真有“良辰”到來的時候,卻斷然不是我一直期望的那種。
  取這樣一個名字的女人,是否也注定了是上天的寵兒?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做蘇良辰的女生時,心中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她長得很美,身上仿佛真的有逼人的靈氣,很難不引人注意。在Z大的校園裏,她站在亦風身邊,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卻沒有看她,我更加關注的人,不是她。
  任何語言都不能形容當時的震動。我看著她身旁那個英俊挺拔的男生,心口像是裂開一般,猝然疼痛。
  他看她的眼神,是過去十幾年中,我從沒見到過的。
  竟是完全不設防的深情。
  可是,我猜蘇良辰並不清楚這樣的淩亦風是多麽的有別尋常,否則,接受著他的注視,她又怎能總是顯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也正是我討厭她的地方。她太清高。似乎什麽都不被放在眼裏,總是淡淡的樣子,淡的目光,淡的眼神,淡的語氣,甚至連微笑,都淡得似有似無。
  我故意將亦風的名字叫得親熱無比,故意肆無忌憚地表現對他的好感,我示威挑釁,憑什麽這個我早了十幾年認識的男人,卻在一夕之間被別人占為己有?可是,那個蘇良辰,明明察覺到了,卻完全不為所動,甚至連一個嫉妒或防備的眼神都不曾表露。當時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她心機深沉偽裝得太好,那麽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亦風。
  然而,不論她屬於哪一類,都不值得被亦風愛上。
  後來,我和亦風一前一後,留學美國。伯父伯母也第一次正式提到我們的婚事,卻被亦風一口拒絕了。我很吃驚,雖說早知道還有蘇良辰的存在,但是卻沒想到自己連最微小的一絲希望都被抽離。
  “我一直都當小今是妹妹,我們不可能。”
  我看著他英俊清雅的側麵,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伯父震怒,或許是真的喜歡我,或許是因為怕辜負去世好友的心願。也是直到那時,我才認識到一個完全倔強堅持的淩亦風,同時,也再次深深妒嫉那個與我們隔著千山萬水卻始終於我如夢靨般的蘇良辰。
  亦風為了她,竟然不顧伯父的威脅,寧願離開舒適豪華的公寓,脫離父母的蔭蔽,昂貴的生活費和學費,全靠自己一手打工賺回來。
  我曾偷偷跑去看過他幹活,又髒又累,之前全然無法想像從小優越無比的他會和那些工作聯係在一起。伯母心疼,三番五次勸他回家,他不肯。我知道,支撐他的是等待蘇良辰來美國的希望。既然家裏反對,那麽他就先養活自己,然後爭取給她幸福的生活。
  這些,他從沒說過,可我完全能夠體會。
  就憑著十幾年的感情。
  但是,那個讓他這樣受苦受累的女人呢?她又能不能了解他的一番苦心和堅持?恐怕,在亦風揮汗如雨的同時,她正在國內過著她舒適的公主般的生活吧。
  亦風搬走後,我仍舊住在他的公寓裏,有幾次越洋長途打過來,是統一的陌生號碼。我猜想,應該是蘇良辰。鈴聲一遍遍回蕩在屋裏,我隻是盯著那一連串數字,卻不去接,直到對方放棄為止。
  可是,也不過斷斷續續幾天而已,之後,便沒了動靜。我覺得可笑,為著她少得可憐的堅持和耐心。
  終於有一天,我接到醫院的電話,匆匆趕過去,找到了正昏睡著的亦風。
  他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瘦削而疲憊。
  感冒,高燒,急性肺炎。
  我看著緊閉雙眼的他,心疼得無以複加。
  “這樣,真的值得麽?”我輕輕地問,可惜他聽不見,不能回答我。
  從此,除了妒嫉之外,我對那個女人,更多了一分厭惡。
  甚至,開始有些恨她。
  他們在一起,或許本來就是個錯誤。
  留院觀察幾天後,伯母終於趕來,將他接回公寓,每日請醫生護士打針照料。我知道他想反抗,隻是礙於身體狀況,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向健康的他,這一次卻恢複得特別慢,有一陣竟然連下床的體力都沒有。也恰恰在這個關鍵時刻,蘇良辰再次打來電話。
  這次,我接了。她聽見我的聲音,稍稍地頓了頓,才問:“請問,淩亦風在家嗎?”
  我回頭,越過寬敞的廳堂,她口中的那個人正躺在大床上,仍不時發著低燒。而之所以會這樣,完全由她而起。
  我冷淡地說:“他不在。”
  蘇良辰似乎不以為意,隻說:“那麽,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我近幾天會去美國。”
  她,終於要來了。
  我掛了電話走回臥室,不知何時亦風已經醒過來。我探手到他額頭試了試溫度,他將我的手拿開,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今天不用上課?”
  我搖頭。他不知道,我已經逃了好幾天的課。
  他又問:“剛才是誰的電話?”
  我笑說:“同學的。”
  他不再言語,不久後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指著抽屜說:“裏麵有一封信,你幫我寄回國內。”
  我定定地看著他,不動。根本不需要打開抽屜,我都知道那封信是寄給誰的。他怎麽能這麽殘忍,竟然以為我會去做他們二人之間的信使?
  可是,一秒,兩秒……之後,我還是點頭,微笑著拿出那個潔白的信封,轉身走出去。那上麵龍飛鳳舞的名字,刺痛我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沒有完成他拜托我做的事。
  那封信,被隨手丟棄在門口的垃圾桶中。
  三天之後,蘇良辰來了。整個紐約下著大雪,漫天覆地。我從可視門鈴裏看見了穿著米色大衣的她,而我的身後,是剛剛吃過藥睡著了的淩亦風。
  就在那一刻,一個很大膽的念頭跳了出來。我知道,如果錯過了這一次,今後,恐怕就再沒有機會。
  我將門虛掩著,走到床邊脫掉衣服。在床上輕輕躺下去的時候,生怕亦風會醒過來。可是,或許老天也在幫我,他並沒有醒,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我靜靜地等,心跳如雷,我知道,隻要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那麽從此自己便萬劫不複,再無轉圜的可能。
  可是,我告訴自己,就賭這一次。賭自己的演技,也賭蘇良辰的驕傲和清高。
  最終,我贏了。
  蘇良辰在我麵前決然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了他們即將分手的未來。我倚在門邊,看著她消失在電梯裏的身影,眼前揮之不去的,是她受傷的眼神。
  沒想到,就讀表演藝術的我,在學校之外的第一次演戲,就是如此的成功。我擊退了最大的敵人,我以為,接下來將有足夠長的時間,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進我心愛男人的世界。
  可是,五年後,當他們再次雙雙出現在淩家大門之外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是有自己永遠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任憑如何費盡心機,任憑如何努力爭取,這個我全心全意愛了二十年的男人,永遠都不會屬於我。
  當我走到那個多年不見依舊淡然的女人麵前,當我問她用了什麽方法才能如此長久地留住男人的心的時候,以往的嫉恨和厭惡,其實已經突然消失地無蹤無跡。
  自欺欺人了五年的時間,其實已經足夠和長。從頭到尾,我都承認,這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隻是不甘心就此退場,更沒有勇氣施施然轉身謝幕。
  因為這二十年的感情和光陰,是這樣的沉重和漫長。
  丟棄它們,我將會感到恐懼。

  22
  一場大雨,在深夜降臨,毫無預兆地鋪天蓋地。
  對於原定行程被突然阻礙、不得不取消這一事實,葉子星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反觀良辰,倒似乎並不太在意,或者更確切地說,整個半天下來,她都好像心不在焉。
  電視裏正播報地方台的午間新聞,葉子星右手揣在口袋裏將某個小巧的物件攥了又攥,終於起身走向廚房。
  簡單質樸的居家服,女人細致纖巧的背影,加上滿室飯菜飄香,這大概可以算是每個想要安定下來的男人眼中最美好的畫麵了。所以,葉子星倚在門框邊,靜靜地,並不出聲。隔著極淡的油煙,隻覺得這一場景值得用任何東西去換取。
  抽油煙機呼呼地轉著,良辰也完全沒有聽見之前的腳步聲,直到側身去取碗筷,這才赫然發現不知何時早已有人安靜地立在身後。她不自覺地一驚,順手碰翻了斜靠在鍋邊的鍋鏟,幾滴油沫星子順勢帶了出來,幾乎濺到衣袖撩高的手臂上。
  還來不及抽氣,腰上已被輕輕一帶,遠離了爐灶。葉子星眯起眼睛,好笑地點點她的額頭:“看來讓你下廚果然還是一件存在風險的事。”
  良辰先是一怔,既而也微笑。回想起早幾年在他的指導下鍛煉廚藝時的情形,也是驚險連連。
  “最近好像很容易受到驚嚇啊,”葉子星看她一眼,捋高了衣袖,狀似不經意地問:“怎麽,有心事?”
  良辰微微抬了抬眉角,那些放在心底的事,怎麽可以對他說?於是隻好違心地搖頭。
  眼前穿著高檔襯衫的男人已然取代了她先前的位置,開始施展拳腳,她卻還圍著圍裙,若有所思地立在一旁。忽然之間心裏升起有一些感動,同時也有一些氣憤——如此這般的生活狀態,在旁人眼裏恐怕早已至臻完美;自己被這樣一個男人愛著,又還有什麽不滿足?偏偏總要去想那些陳年舊事,去想那個明明早該斷了聯係卻又還在不停地彼此糾纏的男人。
  良辰還在怔忡,冷不防額前一痛,隻見葉子星收回修長的手指,努了努嘴,“快去擺碗筷,五分鍾後上桌!”
  飯廳正對著觀景陽台。可惜嚴嚴冬日裏的這場雨,灰暗陰晦,天地之間仿佛都蒙上一層並不討喜的頹敗之色,毫無景致可言。
  飯畢,葉子星擱下筷子,歎了口氣:“原本為你安排了溫泉和大餐,這回全泡湯了。”
  良辰將抽紙遞過去,不以為意,“隻好等下次,總還是有機會的。”
  靜了兩秒,葉子星突然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眼裏光芒閃爍,“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良辰還沒反應,他已迅速站了起來,溫厚的手掌捏住她纖長的手指,單膝跪在地板上。
  “你……”再傻的人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是,當良辰見到那隻閃動著璀璨光暈的小小戒指,本該湧動著幸福感覺的心裏,卻不期然地升起一陣慌亂。
  這陣恐慌來得如此迅速而強烈,以至於她下意識地重重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騰”地站起來,倉皇地往後退,似乎在逃避洪水猛獸。厚實的原木靠椅在木地板上劃過,發出沉悶的響聲。
  葉子星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良辰和他隔著幾步的距離,不過幾十公分,卻也遠到足夠表明她的態度。
  她看見葉子星眼裏的沉默和黯淡,以及濃濃的失望,甚至還有揮之不去的驚訝。恐怕除了她自己,確實沒有人會想到,和葉子星交往了三年的蘇良辰,竟會用這樣的舉動來回應看來早已水道渠成並且如此誠懇的求婚。
  “我……這太突然了……我們都需要時間考慮……”半晌,良辰終於開口,因為尷尬,語無倫次。
  葉子星抿著唇,一句“嫁給我”僅僅在舌尖打了個轉,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已經早一步得到了答案。他慢慢收攏手掌,鑲鑽的棱角觸在掌心,微微刺痛。他站起來,突然伸出手臂,食指和中指輕觸良辰的眉心——在他眼中,這個女人的情緒一絲一毫都能在眉眼之間表露出來——與其說是慌張,倒不如說是抗拒更為貼切。
  他看得出來,她抗拒和他結婚。
  可是,心底總還是存著一點細微的希望,因此他笑了笑,問:“良辰,你有恐婚症麽?”
  如果她此刻點了頭,那麽他可以給她時間,可以繼續等下去。
  可是,看著良辰的眼睛,他慢慢開始灰心。那裏麵,傾刻間閃現的是濃鬱的愧疚,而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情緒。
  他收回手臂,也收回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今天做這件事情的人是他,你還會不會拒絕?”
  窗外的雨勢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玻璃上,清脆有聲。
  良辰動了動嘴唇,聲音很低:“……你說什麽?”
  葉子星牢牢地盯著她,臉上情緒複雜萬分,“你一直都忘不了他,對吧?……那個在美國讓你痛哭的男人。”
  “還有那一次,開車送你到樓下的人,就是他吧。你的大學同學,初戀男友。”
  良辰的呼吸微微一滯。
  “其實那天,我不是湊巧和你同一時間到了樓下,而是特意等在那裏的。我知道你去參加聚會,知道你們會碰麵,我不放心,但又不好去酒店,所以在樓下等了很久。看見你坐他的車回來,看見你們說話時候的樣子,我就猜到他的身份。”葉子星挑起唇角,苦笑了一下,“良辰,你知不知道?你麵對他的時候,眼神語氣和表情,統統都和平時不一樣。”
  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你……還在愛他,對不對?”
  雨幕遮蓋了天地。
  良辰愣在原地,啞口無言。其實這些年,她已經很少去想自己到底還愛不愛淩亦風。可是,即使當年在那種不堪的情況下分了手,即使自以為早已經將這個人從記憶中抹去,當再次重逢之後,那些往日的情感仍舊如迅速漲潮的海水般湧上來,令人無可防備和抵禦。她不止一次可悲地發現,原來淩亦風這個名字、這個人,長久以來都一直默默地待在她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裏,任憑如何盡力,都是無法否認他的存在,無論過去、現在,或是將來。
  可是葉子星呢?……良辰看著他,突然分不清對這個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男人究竟是愛情多一些,還是感謝多一點。
  五年前的那天,當她潰敗地從淩亦風的公寓逃離之後,第一個遇見的中國同胞,就是他。同樣也是他,將她帶到附近的餐廳,送上一杯熱咖啡,溫暖她冰冷得微顫的雙手。
  良辰當時頸脖僵硬、眼睛酸澀無比,卻固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來。隻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就那樣相對著靜靜坐了兩三個小時。直到對麵溫情的男人不言不語地遞過一方柔軟淨潔的手帕,她抬眼,眼角有了明顯的濕意,卻又突然微笑了起來。
  如灰的心念刹那間變得溫暖。
  “良辰,”葉子星的聲音驟低,絲毫不掩失望,“看來是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對。”如果可以再早一些,那麽結局或許就不是現在這樣。
  他看著眼前呆立著的女人,目光交錯閃爍,最後終於上前輕輕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要愁眉苦臉。難道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懷中的人沒有反應,他頓了頓,繼續說:“戒指是去年年底就挑好了的。原本以為這會是最好的禮物……雖然現在成了這樣,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全當是一個好朋友送的,不代表任何含義的生日禮物。”
  他越是溫柔寬容,良辰越是心痛得無以複加。
  她確實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可是她永遠記得三年前的這一天。那一晚,她獨自跑去Z大後門的那條小街,坐在過去與淩亦風常去的餐廳裏。當時店裏沒什麽客人,微微破舊的電視裏轉播著球賽,解說員和看台上的觀眾俱是熱情飽滿,激情澎湃。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小桌前,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來。
  曾經,她戲言,要在二十五歲之前將自己嫁出去。
  那時候,陪在她身側的男生,眉鋒微揚,說:“可是我想先立業再成家,二十五歲會不會太早了?”
  她睨他一眼,他自顧自地接著說:“不過,看在你這麽急迫的份上,我會努力的。”
  “誰急了?!”她笑著去掐他的腰,抬起頭,分明看見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裏,含著溫和親昵的笑意。
  ……
  往事如煙,早已消散於無形。如今她已經過了二十四歲的生日,而那個曾說過為了娶她而要努力的人,又在哪兒?
  那一天,C城下著大雪。
  良辰從小餐館出來後,並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雪地裏走了多久。到了公寓樓下,她微微停住腳步,遠遠的陰影裏,立著一個人。
  隱約可見對方側過身,對著她的方向,說:“良辰,生日快樂啊……”
  她的身體輕輕一震,本就混亂不堪的腦中突然一片恍惚。
  ……
  那個人,親昵地叫她“良辰”。
  他穿著黑色大衣,身形挺拔瘦削。
  背著光,他的側臉陷在濃烈的陰影裏,是那樣的不清晰,卻又喚起一絲模糊的幻覺。
  神思恍然如在夢中,未及反應,良辰已望著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緩緩開口,聲音微顫幾乎低不可聞:“是你嗎……”
  隻是本能的期待,在這樣一個夜晚,無法控製。
  結果,當然不是。
  她也知道不是。
  可當對方終於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當她看清楚那張臉時,心口還是不自禁地湧起濃濃的失望和灰心。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她被有禮地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卻仍舊渾身冰涼。
  究竟,還在期待什麽呢?
  這不是她想念的那張臉,不是她所熟悉的溫度……眼前的人,並不是他。
  對她說生日快樂的人,不會是他;以後擁她入懷的人,也不再會是他。
  在她跨入25歲的夜晚,在她曾戲言要將自己嫁出去的年齡裏,曾經共同經曆的那些,在一瞬間,仿佛變成上輩子的事情,竟是那樣的遙遠而不真實。
  厚厚的白雪湮沒了腳踝。
  良辰的下巴抵在葉子星的肩頭,垂下眼睫,雪花飄落下來,她微微閉眼,隻在心裏對過去那一切,作無聲地告別。

  23
  可是,三年後的今天,又正是因為那些本該早已拋下卻又偏偏如蛛網般細細密密纏繞在心頭似乎永遠都無法再忘懷的過去,良辰不得不麵對與另一個人的告別,一個曾經給予她最大溫暖與包容的男人。
  葉子星輕輕放開擁抱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良辰,我最後隻想問你一句,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你是否可以忘掉過去那個人,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
  良辰回視他。桔色的燈光落在那雙黑沉深邃的眼睛裏,點點閃爍。她也從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甚是模糊。心頭陡然酸澀,卻仍舊緩緩地搖了搖頭。
  還是,沒有辦法。曾經的眉眼飛揚,那些歡笑與淚水,淩亦風的一舉一動,甚至她對他的所有愛戀與失望,無論年少的,或是如今的,全都仿佛紮在心頭甜蜜而疼痛的刺,也曾試圖傾盡力氣,卻從來未能拔出。
  她咬著唇閉上雙眼,此時此刻,隻能搖頭。
  葉子星卻低低緩緩地微笑,這一答案其實早已預料得到,如此一問不過是不想給日後回憶起來留下任何遺憾的借口。
  他說:“我看你心不在焉也有好一陣子了,所以私下裏才會去打聽,知道那人回了國,就猜到你的情緒和他有關。可還是難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過段時間一切就會好的,又會恢複到我們往日的樣子。你還是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初戀情人的突然出現不過是個小插曲,不會影響我們兩人今後要繼續走下去的路。畢竟你們是大學時候的戀人,重逢了有些情緒波動都是難免的。在你之前我也不是沒談過戀愛,所以一直告訴自己要試著去體諒你的心情,也告誡自己要耐心要堅定,也要對你有信心。可是,自欺欺人終歸是自欺欺人,”他苦笑一下,繼續道:“又或許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感覺你愛我並非我愛你那樣深,所以一直急著想要套牢你,生怕中途出現什麽變故。這枚戒指,雖說是年前就挑了的,但本來並不打算這麽快就拿出來,總想等個最適合的時機正正式式地安排一場求婚,那樣成功的機率就會更大一點。可是,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因為你這段時間太反常,我常擔心說不定下一刻你就會從我身邊離開。而現在看來,我果然還是沒有選對時候,甚至可以說,千挑萬選,揀了個最壞的時機來求婚,對不對?”
  良辰微微抬著頭,看見葉子星對自己眨眼笑了笑,那個笑容很輕,轉瞬即逝。同樣一閃而逝的,是他臉上的哀傷。
  葉子星沉默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訴你一件事吧,良辰。這個世上有一些人一輩子可以過得分外精彩,樂此不疲地投身於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戀愛中去,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他們每一次都好像用盡力氣去愛對方,就算最後傷得再重,也能很快恢複過來,朝過去瀟灑地揮揮手說再見。而還有一些人,戀愛的時候也是用盡全力的。可也許就是因為太用力,失去這段關係之後,他們便沒有力氣再去愛上另一個人。長長的一生,隻得一位愛人,一個伴侶,其他的人想要進入他們心裏,都隻能望塵莫及。
  “良辰,很顯然,你屬於後一種。而那個被你愛著的人,何其幸運。”
  周一上班的時候,各位知道她生日的同事都紛紛送來問候,唐蜜還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禮物,漂亮地包裝好遞過來,同時嚷道:“我可不管啊。重色輕友的女人,今天非得你要補請生日宴不可。”
  良辰笑笑。
  唐蜜又湊上前,小聲問:“昨天葉大帥哥為你準備了什麽驚喜?有沒有燭光晚餐,江灘夜景,外加小提琴伴奏,包場圓舞曲?”
  良辰神情一怔,隨便恢複正常,抬手彈了彈八卦女人的腦門,“你家就在江灘邊,昨晚下那麽大的雨,你從窗口望下去,有看見什麽美景麽?而且我家也不夠大,什麽曲都圓不起來。”說完端著杯子往茶水間走。
  唐蜜撇撇唇,按著痛處,不甘心地跟上去。總覺得良辰神情有異,不由得靈光一閃:“啊!”短促地叫了聲,成功吸引了前方人的注意,她睜大眼睛,懷疑地說:“據我平時觀察,葉同誌的浪漫程度決不下於我。如果換作是我,當然是要趁著這麽個好機會,做點有意義的事啦,比如說,求婚!”見良辰愣住,她壓低聲音在安靜的茶水間裏不屈不撓地問:“是不是被我猜中了?看看你的黑眼圈,還有滿眼血絲,昨晚一定……”不懷好意的笑聲逸出來。
  良辰被弄得哭笑不得,轉頭撒開速溶咖啡的包裝袋,往馬克杯裏衝上熱水,慢慢攪拌了兩下,才勉強露出個微笑,“沒有,別亂想。”
  此時此刻,再有人拿她與葉子星當作談資,竟顯得那麽殘酷。可是,麵對唐蜜一臉興奮臆測的臉,她也沒辦法說出分手的事實。於是索性越過這個話題,隨口問:“你都用什麽眼霜?最近黑眼圈特別嚴重,鬱悶。”
  果然,唐蜜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開始津津樂道於自己多年總結的護膚美容心得。
  良辰邊走邊應,暗暗舒了口氣。
  下午,部門開例會。經理大劉像吃了槍藥,逮著所有作匯報的人都是一通或大或小的嗬斥,末了,才說:“最近行業競爭壓力大,也不知是不是快到過年了,某些同事工作也不如以往認真,偶爾聽見從客戶那邊傳來的聲音,投訴的占多半。這樣下去,新老客戶逐漸流失到對手公司那邊,大家就都可以回家吃自己的了。……”
  出會議室的時候,大夥兒都被罵得灰頭土臉,全都夾著自己那份文件各回各位,也不多話。良辰想到最近自己的確不時出點小差錯,不知是否也被包括在大劉口中的“某些同事”之內了,正反省著,一位女同事走在她旁邊,手肘碰了碰她,小聲說:“別理他。他也是一肚子火,拿我們當出氣桶呢。”
  良辰回頭一看,是個剛進來沒多久的女生,剛剛大學畢業,比淩昱的資曆還淺些。聽說是內部推薦進來的,因為相處時間短,良辰和她幾乎沒太多交情。
  那個女生繼續說:“聽說是和稅務那邊有點扯不清的事情。本來和我們部門都沒關係,但是上午高層開會的時候,大老板也煩著呢,語氣重,每個部門經理都挨了批的,我們這邊又直接關係到生意好壞,是重中之重,可想而知大劉肯定是被特別‘關照’了。”
  這時,她們已與一溜同事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走在長而空的走廊上,良辰聽了也隻是笑笑:“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那個女生隻愣了一下,便靦腆地笑了:“也都是聽我男朋友說的。”隨即報了個名字,想必是覺得這段關係也並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良辰一聽,微微垂眸。原來她的男朋友是剛升任的財務部經理助理,難怪對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走到辦公室門口,她對那個一臉青澀未脫的女孩笑了笑:“回去幹活吧。”
  對方甜甜應了聲,幹勁十足地去了。良辰卻有片刻失神。那對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那麽純淨,還沒沾染上社會裏的雜質,美好得令人羨慕。可也正是這樣,才最可怕。這麽年輕的人,她還不懂得在這裏什麽話是該說的,什麽話卻又是聽到了便要一直放在心裏,不應該再對其他人提起。和稅務有糾紛,那便是財務上的問題,好歹也算是財務部門內部的機密,如今卻被傳揚了出來。雖說是毫無心機的,但如果被上層知道了,總歸不好。
  良辰想著,突然蹙眉,不禁為自己的過多操心感到好笑。可是,即便如此,半小時後當她碰上合適的機會,仍不免提醒了一句。
  是在洗手間門外,正巧那女生走出來,聲音清脆地打了聲招呼:“良辰姐。”
  一進一出,交錯而過的時候,良辰暗暗歎氣,回身叫了句:“小鄧。”
  “嗯?有什麽事?”女生眨了眨眼。
  良辰微笑搖頭,“也沒什麽。在這裏做得還習慣麽?”
  在洗手間門口問這麽個問題,確實有些奇怪,女生一愣之後,卻還是點點頭,笑了:“很好啊。大家都很照顧我。”
  良辰微一點頭,“那就好。以後再努力些,多聽多做,少說話,這樣對你有好處。”
  姓鄧的女生也頗為機靈,眉毛一抬,垂下頭思索片刻,再抬頭時笑容變得有些尷尬和小心翼翼,卻不失真誠地微一躬身,“謝謝您,良辰姐。”
  推門進去,隻見唐蜜對著梳妝台鏡子補妝。見她來了,唐蜜眯眼一笑:“教導小女孩兒呀。”
  “你聽見了?”
  “這門,隔音效果奇差無比。”
  良辰淡笑,“我是不是多事了?”
  “不會。”唐蜜放下粉盒,盯著她半晌,突然上來掐她的臉,“不止不多事,反而可愛得要命!你這個女人,真是太善良了。”
  良辰也不躲,隻是微微苦笑。管完別人的好歹,這才想起自己尚且有一堆事情沒有理清。

  24
  第二天傍晚下班的時候,老總直接用內線電話打進企劃部。
  “良辰啊,晚上如果沒有安排,就跟我去XX酒店,稅局的張局長和幾個領導都在。”聲音聽來醇厚溫和,雖然不甚嚴厲,卻容不得別人無故拒絕。
  良辰握著電話,愣了片刻。
  撇去剛進公司那會兒不談,現在的她已經很少會去參加這種飯局,不論是純公務的也好、美其名曰聯絡感情的也罷,反正她是滴酒不能沾,坐在酒桌上既不去主動敬別人,也不能接受別人的敬酒,在當今這種幾乎已經扭曲了的酒文化中,這種行為的確不怎麽討好。因此,除了早兩年的時候,老板對她並不知根知底,隻覺得女孩子長相漂亮氣質又好,帶出去應酬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等到後來發現她是確實不能喝酒而非高傲故擺架子之後,便也不再勉強讓她出席大小飯局。
  可是今天,突然提出來,著實讓良辰大感意外。她甚至已經記不起上一次出外應酬是什麽時候了。
  在她沉吟的空當,老總又多說了兩句,意思很清楚,如果沒有特別的約會,還是一起參加比較好。
  隨後又說:“張局特意點名提起你。”
  良辰轉念一想,下午新人小鄧的一番話又跳了出來,財務問題和稅務局……關聯不言而喻。無論心裏多麽不願意,然而這頓飯,看來都是非吃不可了。
  正值下班高峰期,一路堵車,抵達酒店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一行人由漂亮的服務小姐帶著乘電梯上了八樓,推開810包廂的門,還沒見麵,便聽見裏麵的人正談笑風生。
  同行的除了良辰,還有一個男會計,以及總經辦的女秘書。四人魚貫而入,總算也有點氣勢,那些早已上桌的人見了他們,目光紛紛投過來。
  良辰走在第三個,從後麵看去,隻見老總伸出雙手快步走向位於超大圓桌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朗朗笑聲傳過來:“張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張局長也嗬嗬一笑,點頭:“在澳大利亞組織學習了一個來月,前兩天剛回來。”說完,眼睛一轉瞥到良辰,笑容更盛,招招手:“蘇小姐來了啊!來,坐這邊!”
  桌前一共坐了四個人,主賓位已經有人了。他指的是左手邊的空位,副賓的位置。在座其餘的人自然一致看向還立在門邊、遲遲未動的女人,在他們眼中,與同行的另一位花枝招展的豔麗女性相比,顯然這位被張局長點名的蘇小姐要顯得“不修邊幅”一些。隻點了淡妝,發型也很隨意,衣著雖然得體但也並不出挑,可是這些,恰恰更襯得一張臉孔清麗無比,五官輪廓清晰分明,令人過目難忘。
  老總見良辰一時不肯舉步上前,還以為她是因為有他在場所以對於座次分配有所避忌,於是不以為意地笑道:“坐張局旁邊吧,難得一起吃飯。”
  一旁向來與公司所有女性都不對盤的女秘書也輕哼一聲,半笑半諷:“發什麽傻呀,還不快去?”
  良辰卻好像沒有聽見,連餘光都沒掃向她,隻是細細地咬了咬唇,眼神從張局長身側的某個方向略微僵硬地轉開,微微垂眸走了過去,在指定的位置坐下來。
  另外三人也一一就座,卻都和良辰隔了一定距離。餐巾鋪好之後,張局長也順便把在座認識的、不認識的一一介紹了一遍。由他帶來的兩個分管處的處長年紀比之稍輕,四十未到的樣子,隻從言行便可看出世故圓滑。在領導麵前謙恭有禮,看向其他人時卻不自覺地帶著些高傲態度,然而饒是如此,笑容總是不忘的,時刻露在臉上,虛虛實實。良辰與他們稍稍點頭微笑過後,便覺得厭煩,不再去看。
  還剩下一人,坐於主賓位上,似乎是最為重要的人物,以至於張局長最後才向眾人壓軸介紹。
  的確,聳動的頭銜無需太多,隻一個便足夠讓同行業人士聞之驚歎。老總的眼睛著實一亮,點頭致意:“確實久仰。”短短四個字,語氣真誠,毋庸質疑。
  “太客氣了。”回答的語氣疏淡有禮。
  張局長撫手哈哈笑道:“這才是真正的年輕有為啊!”隨後像是想到什麽,轉頭對良辰說:“聽說蘇小姐是Z大畢業的高材生?那麽二位豈不正好是校友?”
  良辰之前一直微低著頭,此刻聽他一說,抬起頭來,恰好對上一道灼熱淩厲的視線,不免輕咳一聲,略為勉強地抬起唇角,笑了笑,並不答。
  “那也算是一種緣份了,你們說是吧?”
  眾人紛紛笑著應和。
  良辰用眼角餘光瞥見側方那人也隻是淡淡一笑,眉眼立顯疏朗開闊,坐在一群人當中自是卓而不凡,心底仍不由得納悶,他何時和稅務的人關係熱絡起來?方才進門之時,分明聽見張局長直呼他的名字,語氣親近得很,倒像是舊識。
  主位的人隨即舉杯號召,“來,這第一杯,大家就一起幹掉吧。”
  這已是大小飯局默認的常規。隻需頸脖稍仰,酒精便滑入喉中,這種旁人做來簡單的事,在良辰看來卻難如登天。端著酒杯,像舉著一杯鴆酒,在其他人杯已見底的時候,她卻隻是用唇稍稍碰了碰。
  張局長轉過頭來,看了看,“蘇小姐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快,喝掉,就等你了。”
  良辰抱歉地笑笑:“我是真不能喝酒。”
  “哪有這回事?”對方顯然不依,“現在哪個女人沒點酒量?特別是美女,一般說自己不會喝的,往往都是深藏不露。”說完,眼神示意,這杯酒是非幹不可。
  良辰收了笑容,轉回視線,卻還是搖頭。其實之前不是沒有一起吃過飯,當時她就早已申明自己酒精過敏,由於時間隔得確實有些久了,也分不清張局長是已經忘記了,抑或是今日有意勉強。
  或許是因為臉上不自覺地帶了點倔強傲然不肯屈從的態度,隨著她的臉一起冷下來的,是桌上的氣氛。
  “張局,良辰是真的從來不喝酒的,這一點我最清楚。”最後還是自家老板出來打圓場,“要不然,我替她一杯,敬你,如何?”
  不過是個台階,張局長看了良辰一會兒,之前稍有不悅的神色終於微微舒緩,嗬嗬一笑。那邊老總見了,立刻主動拿酒樽往自己杯裏斟滿52度的白酒,一飲而盡。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良辰重新垂下眼眸之前,還是忍不住,向那個被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方向看了一眼。淩亦風安靜而隨意地坐著,薄唇微微緊抿,修長的手指拈著杯腳,視線從她麵前越過,不知在看什麽,目光卻安定平穩,仿佛剛才發生的事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心頭一緊,難言的滋味劃過,良辰回頭對身後的服務員笑了笑:“請給我一瓶可樂。”
  同來的男會計酒量在公司裏首屈一指,此次跟老板前來也是帶了任務的。因此,整桌最活躍的也是他,局長處長被他輪番敬酒,中間連歇息都不帶的,一瓶五糧液不知不覺見了底,連平素在酒缸裏泡著生活的稅局領導也不禁紛紛讚歎年輕人的海量。
  任他們的戰態多麽酣暢,良辰隻是眼觀鼻鼻觀心,悶頭吃菜。起初,並不知道為什麽老總非要帶自己前來。在這種場合,毫無建樹的一個人,還有可能、並且確實已經惹了不大不小的尷尬麻煩出來,反過來還要老板替她善後圓場。她不懂,就這麽一個人,來這裏究竟會有什麽貢獻?
  可是很快,飯局進度過半,答案終於顯山露水。
  當張局長第五次有意無意地將他的手與良辰的相觸碰時,當他一而再再而三熱情地替良辰布菜、並找話題搭話時,一切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早該想到,即使有正經公事,也不可能拿到這種地方這種場合來談。事前點名讓她過來,目的還能有什麽?
  如果說,這餐飯對於公司和老總來說,是個與相關領導拉近關係、便於解決某些難題的絕好機會的話,那麽,對於良辰個人而言,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鴻門宴。
  良辰不清楚之前這位別有用心的局長在和老總的電話裏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想必這種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間,是不需要太多溝通便能會意的,更何況雙方都是在社會裏待了十幾年幾乎就快修煉成精的人物。
  那麽,這便意味著,她在懵懂之中就這麽被自己為之服務了幾年的老板變相地賣了出去。
  突然間,為這份赤裸裸擺在麵前的人與人之間的現實感到一陣悲涼,心裏卻不由得忿忿然,良辰索性將手撤到桌下,不去動筷子。
  張局長和旁人興高采烈談天說地的時候,偶爾裝作無意地移移左手,卻發現撲了個空,隻觸到一團空氣,不禁轉過頭來。瞥見她的姿態和麵無表情的臉,立時心下了然,明白她的無聲抗拒,麵上卻故作不知,手臂伸展順勢搭上椅背,將將觸到良辰的肩膀,口裏還關心地問:“怎麽不動了?多吃點蝦,還有鮑魚,這邊都做得不錯的。你身材已經這麽好了,不會還擔心減肥問題吧。”
  良辰忍了一肚子氣,在這種場合下又不好發作,隻好不動聲色地身體向前傾了傾,淡淡地說:“飽了。”
  其他的人還在喝酒談笑,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又或者是早已心照不宣。耳畔偶爾飄來淩亦風的隻言片語,顯然他也沒放心思在她這邊,良辰咬著唇,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正想著要不要找個理由早早離開,這時坐在對麵的老總發話了:“良辰啊,坐了這麽久,不管怎麽說,你們校友也該一起喝一杯吧?你不喝酒那就拿飲料,過來,敬淩總一杯。LC集團是華人傳媒界的典範,往後我們需要向淩總請教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正好先熟悉一下。”
  雖然沒有眼神示意,良辰還是聽得懂的。老總就坐在淩亦風的旁邊,他讓她過去,十有八九也是看出她的不高興,給個機會暫時離開張局長身邊。
  真是求之不得。良辰感覺再在座位上多待一秒,都會煩悶得幾欲作嘔。如今不管對象是誰,隻要能讓她擺脫身邊的人,她都會勇往直前地衝過去。
  滿杯的飲料已經端在了手上,良辰正欲起身,手腕卻被按住。
  張局長那隻厚實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搭在上麵,挑眉道:“這好像說不過去吧。主動敬別人,還拿飲料,是不是顯得太沒誠意了?雖說蘇小姐是美女,但規矩還是不能破的。之前已經饒你一次了,現在敬我們亦風老弟,好歹你們也是校友,論關係比我們還要更近一層,怎麽能拿一杯可樂充數?”說完,回頭朝服務員看了看,“過來,把酒加滿。”手上卻沒鬆開。
  心裏厭惡更生,可握著杯子的手無法抽回,就這麽僵著,良辰盯著桌布,無比尷尬。
  終於,那道熟悉至極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來,平靜得不帶一絲情緒:“沒關係,飲料也可以。”
  良辰抬眼,隻見淩亦風麵容冷峻地繼續道:“況且,現在酒桌上的巾幗英雄太多了,偶爾一兩個不會喝酒的,反而顯得珍貴。張局長,我們就不要勉強蘇小姐了。”
  上賓不愧是上賓,一句話抵過旁人十句。張局長似乎對他很是推崇,聽他這麽說,想了想,笑容浮現在臉上,“也對也對。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們當然也無所謂啦。”停了停,才意猶未盡地鬆了手。
  良辰如獲大赦,剛想站起來,淩亦風已舉起杯子朝她方向致意:“你隨意。”自己杯中的酒卻已盡了。
  “淩總真是憐香惜玉啊。”坐在良辰另一側的處長哈哈笑道:“我們都該向淩總學習學習。”此時正好老總秘書向他敬酒,於是有樣學樣地也來了句:“劉小姐,我幹了,你隨意。”
  可是劉秘書並不領情,一口飲盡杯中酒不說,放下杯子時還朝良辰看了一眼,眼神中不乏輕蔑挑釁的意味。
  良辰正好瞥到,卻懶得搭理。知道她素來以難相處出名,憑著和老板有曖昧關係才穩坐第一秘書之座,雖然長得美豔卻偏偏極不自信而多疑,處處防著其他女同事會覬覦自己好不容易釣到的金主,因此,也自然從沒給過良辰好臉色。可是這些,良辰都不在意,在意的反倒是剛才淩亦風的姿態和語氣,全然隻當雙方是陌生人。
  過了幾分鍾,淩亦風突然起身,拿著手機走向門口。雖說之前遭遇騷擾之時,他並沒給她任何幫助和解圍,甚至可能連關注一下都沒有,可是不知怎麽的,他一離開,良辰立時覺得心慌,仿佛他一並帶走了她最大的支撐以及關鍵時刻可以尋求到的救助。即使到目前為止,這份支撐和救助看來都還遙不可及。
  可是,心底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連他都不幫她,那麽,還能指望誰?
  淩亦風消失在門板後,不到一分鍾,良辰感到身後包中的手機震動。
  拿出來一看,是一條信息。雖然發信人顯示的是一串號碼,但那十一個數字卻十分眼熟。良辰心頭一動,打開來看,上麵隻有簡短的兩個字,外加一個感歎號:
  “出來!”
  良辰手指微微一緊,捏著手機,不禁看了看緊閉著的門。
  似乎察覺她的心不在焉,張局長又再湊過來,和她碰了碰杯,隨口問:“在看什麽?”
  良辰轉過頭,恰好對上老總的視線,那裏麵明顯流露出無奈和憂慮,還有淡淡的拜托的意思。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良辰在心底歎氣。敷衍和逢場作戲,總是無可避免的。
  於是,強迫自己不要露出厭惡的神色,隨便應了幾句。而張局長似乎更來了興致,幹脆調轉半個身子的方向,直接朝向她,大有撇下一幹人等,單獨和她聊天的勢頭。
  這時,手機的鈴聲響起來。良辰低眉一瞥,接起來。
  “還在裏麵幹什麽?”淩亦風冷冷的聲音。
  良辰一頓,輕輕嗯了聲。
  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她當然不會放過,轉頭對談興高昂的中年男人道了句抱歉:“我去接個電話。”
  就這樣,終於可以擺脫那一屋子烏煙瘴氣。
  然而,走到門口,迎向她的,卻是淩亦風那張比聲音更加冰冷的臉。

  25
  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樓,服務水平之好與它的裝修之差和消費水平之高並駕齊驅。
  兩人站在拐角處,麵麵相對。服務員們遠遠地見了,也不來打擾,甚至有些特意繞路而行,為客人騰出一方私人空間。
  淩亦風側倚在牆邊,盯住那張表情疑惑懵懂的臉,恨得牙都癢了。看良辰這樣子,似乎下一秒便會無辜地問他:“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事實上,良辰確實有疑問,她動了動唇,卻在瞥見對麵男人的臉色時突然噤聲。轉念一想,此時此刻,不管淩亦風為什麽如此語氣不善地催她出來,都在無形中幫了她一個大忙,既然無法全然擺脫令人厭惡的逢場作戲,那麽,少得一秒是一秒。
  是以,她索性什麽都不打算問,隻當是暫時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可是,淩亦風卻看著她開口了,聲音低涼,其中的斥責成功地蓋住了他的擔憂:“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安全意識?不會喝酒,還跑來和稅務的人吃什麽飯?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無賴,你真指望他們能輕易地放過你,你說不喝就不喝?還有,”想到那隻總是有意無意靠近她的手,語氣不禁更加嚴厲起來:“我以為你一個人在社會上待了這麽多年,至少也能學會保護自己。換作聰明點的,早就找個借口離開了,而你呢,就這麽傻,坐在那裏任他占你便宜。剛才接到短信就應該立刻出來,你卻還耗在裏麵,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他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顯然是氣極。然而良辰卻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卻一直什麽都不表示,當真算得上是隔岸觀火了。
  想到那近一個小時的尷尬和狼狽早已被他不動聲色地盡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氣也緩緩湧上來。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駁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你能了解一個女人有多辛苦麽?我比不得你,是上賓,說一句話人人都得遵從。我算什麽?不過是拿人薪水的小職員,老板有所托,我能反抗?況且,他的要求也沒多過份,隻不過是跟來一起吃個飯,又沒讓我去當三陪!”她頓了頓,雙手卻微微握緊,語氣譏諷,“再說了,我想,這社會上的規則,也輪不到由我來教你吧。有求於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態,更何況如今哪家企業會傻到去公開得罪他們這種部門?這點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則也不會……”
  她突然停下來。
  不想再說,因為心開始隱隱作痛。
  否則……他也不會在飯桌完全當她是個陌生人。與此刻的怒氣相比,回想方才他冷眼旁觀的那份冷靜和漠然,是多麽可怕。
  良辰喘了口氣,對著沉默不出聲的淩亦風,語帶挑釁地笑了笑:“說我傻?你也不見得有什麽好辦法,能夠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讓我安全脫身。那麽現在又在這裏生什麽氣?又有什麽權力指責我?”
  淩亦風初時還麵色鐵青,可漸漸地,神情卻柔和下來。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還有那雙漂亮的眼中散發出的忿然光芒,他突然低眉舉步向前,在從良辰身前越過的之後,輕聲開口,語調還是涼涼的,卻明顯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笨麽?”說完,回頭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麵無表情地吩咐:“不用進去了,在外麵等我。”
  看著開了又關的門,和那道消失在門後的背影,良辰背抵著牆,輕輕舒了口氣。
  已經能猜到淩亦風再進屋的目的,雖然不清楚他將如何向眾人解釋,但是此刻,卻能夠全然安心。
  什麽公事,什麽老板,再不用去管那些無謂的應酬,隻要將事情交給他,自己所需要做的隻是一身輕鬆地安靜等待,最終一切都能順利地解決。
  要的,就隻是這種感覺吧。
  一時半刻,淩亦風再度出來,手臂上隨意搭著外套。
  “走。”他微微低頭看她,言簡意賅。
  一陣酒氣衝過來,良辰腳步跟上,側頭隻見他的眼睛在酒店燈光映照下更顯明亮,似乎泛著水氣,心裏立刻猜到他們今天能被準允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換回來的,口上還是不禁多問了句:“沒醉吧?”
  淩亦風聽了側過臉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有一點。”
  良辰低頭,暗自觀察他的腳步。還好,挺穩的。回了一個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計程車開過來。
  淩亦風拉開車門,讓良辰坐進去。
  坐在車裏的良辰還沒來得及報出目的地,另一側的門已被倏地打開,高大的身軀鑽了進來,挨著她坐下。
  “你幹嘛?”她瞪大眼睛。
  淩亦風閑適地向後一靠,微微合上雙眼,道:“我沒開車來,一起走。”
  一起?他們兩人的家,根本就在兩個方向。
  “那……”良辰側頭,就著車外的光線隱約瞥到他的臉,顯露著酒後的疲倦,心裏一軟,還是先送他吧。
  剛想告訴司機,隻聽淩亦風已低低地說:“麻煩去Z大,謝謝。”聽那聲音,似乎都快睡過去。
  她一愣,聲音提高:“去那裏幹嘛?”
  淩亦風皺了皺眉,這女人怎麽這麽吵?懶洋洋地微微睜眼,看著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國外,太長時間沒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興致,隻好麻煩她陪我一起重溫校園回憶。我就是這麽和那幫人說的,否則哪有這麽輕易就脫身?”末了,看著良辰,他挑起一邊眉毛,問:“我是不是比你聰明一些?”
  這有什麽好證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已經喝醉。
  窗外霓虹閃爍,落在臉上一片光影交錯,身側的氣息靠得極近,酒精氣味靜靜環繞蔓延。良辰側過頭去,隻見淩亦風已經重新閉上眼睛,額前發絲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間隱約的鋒芒,此時就著暗光看起來,無論臉孔或神色,都出奇地安靜溫柔。
  隻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狹小的空間內益發明顯,胸膛起伏得也較平時厲害。看來,果然是喝多了。
  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所以今晚對於上次在公寓門口“攤牌”一事隻字未提。
  不過就是三四天前發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譏誚和嘲諷還曆曆在目,他沉著聲音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其實良辰不是沒有疑惑過,自從重逢以來,他屢屢舉動怪異,言語上更是似乎對她恨之入骨,仿佛她才是那個真正背叛愛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驚失望的神情,怎麽會沒有懷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許當年的事還有隱情,可是,怎樣的猜想都抵不過親眼所見。況且,這又不是拍電影演電視,他們隻是平凡人,而同樣平凡的愛情,也會這樣輕易地時刻與陰謀算計同行?
  車子在Z大西門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淩亦風眉頭微動,睜開眼,良辰已打開車門,說:“下去走走,散散酒氣。”
  清冷的夜晚,月色極好。兩人並肩而行,投在地上的,是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良辰想,愛一個人,是無法用理智強行控製的,但是,是否能夠接受往日瑕疵重拾舊歡,那便因人而異了。
  良辰自認做不到,就像沒辦法讓自己不再愛他一樣,倘若真相便是當年自己所見,那麽,恐怕這一生,就算再尋不著第二個讓她這樣愛上的人,她與淩亦風之間,也終究無法回到從前。
  良辰也自認為做不到情義兩絕,如果能夠和淩亦風平靜地相處,那麽,情人之外,仍是有朋友可做的。
  就像此刻,陪著他,回到Z大校園裏散步。
  遠處傳來悠長響亮的鈴聲,隔著一片濃黑的小樹林,西邊最大的教學樓隱約可見。那裏燈光星星點點,不到一會兒的功夫,便有喧鬧聲通過清冷的空氣低低地傳遞過來。良辰看了看手機,看來正好趕上晚上上課的學生放學的時間。她和淩亦風正走在小道上,不一刻,已有同學三五成群地騎著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隱約還能聽見哆嗦的抱怨聲。
  良辰不禁微笑,從前她們也是這樣過來的。在最寒冷的冬天夜晚,騎著車上課、放學,速度稍快便有冷風撲打在臉上,好像快把臉頰撒裂,呼呼的風聲從耳邊穿過,等回到寢室,五官早已凍得僵硬,說話都變得不利索。
  和淩亦風在一起之後,他時常騎車載她,她正好省了力氣,躲在他的身後,手裏抓著他被風鼓蕩起的衣擺,溫暖自是無處言說。
  淩亦風好像能夠猜出她在想什麽,兩人沿著路邊走著,他望著前方不遠處延伸下來的一道長而陡的坡,笑道:“幸好你那個時候瘦,否則我都不知道要有多辛苦。”
  良辰瞟他一眼,遙遠的記憶湧上來,也笑:“大三那年寒假回來,我長到100斤,你不也照樣載我載得好好的?”
  淩亦風回過頭,這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年的騙:“你明明一直號稱自己隻有四十八公斤。”
  良辰挑眉,有些得意:“以前人家總說,‘美女不破百’。況且,這也算是心理暗示,至少這樣一來從沒聽你抱怨過我太沉,不是麽。”
  那雙眼睛亮閃閃的,笑意盈盈,淩亦風失笑地盯著她。其實,無論再怎樣,那時都甘之如飴,自己又怎麽可能去抱怨。
  無數次,經過那個坡,都有一生載著她走下去的願望。
  他伸手朝右前方指了指:“我們過去坐。”
  
  26
  這種季節,籃球場上的熱鬧程度自然無法和夏天的夜晚相比,但是當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還是看見三四個男生分別各占著一個場子,籃球此起彼伏的落地聲在清冷的夜裏格外清晰。
  淩亦風同良辰一道,在場邊的光滑石台上並肩坐下,麵前這塊場地裏,隻有一個穿白色T恤的男生在練球。
  良辰看了看,不遠處還堆著他的衣物和書包,不由得想起過去淩亦風也總是這樣,一下場打球,也不管什麽天氣溫度多低,總是很快就把外套脫掉,剩下裏麵的短袖T恤。他在場上揮汗如雨,她在冷冽的空氣裏即使裹著厚厚的大衣還猶自打顫。
  那個男生的球技不錯,跑兩步上籃,步態利落姿勢優美,一會兒又站在三分線上投籃,力道和角度都很精準,看了十來個球,命中率還挺高。
  良辰之所以會懂得看這些,一半是因為中學時電視台正熱播灌籃高手,她和同學追著看了好一陣,而另外一半原因則在淩亦風身上,大學時經常看他打球,時間久了,對於那些專業術語和籃球技巧自然也就熟悉了。
  想起以前,良辰不由得一笑,指著那個正流暢運球的男生對淩亦風說:“他打球倒和你當年很像。”
  淩亦風看了看,琢磨道:“我原來有他這麽衝動?”見良辰不解,又用目光點了點隔壁場地的另一個大男生,道:“沒發現?對方進一球,他就必然以更加華麗的姿勢扳回一球,花樣百出,好看是好看,但明顯帶著挑釁的意味。”
  他不說良辰還真沒看出來。他們的聲音輕且低,被談論的對象自然聽不見,良辰仔細觀察,果然如他所說。
  隻見淩亦風摸著下巴,又說:“我當年好像沒有這樣吧。”
  當然沒有。良辰想,那時候他一向都以球風穩健聞名。
  其實球風酒風牌風大抵都一樣,全部都是可以從側麵反映一個人性格本質的隱形鏡子。淩亦風的打法,沉穩得有別於一般熱血衝動的年輕大學生,隻要他在場上,那便是全隊的靈魂人物,他是一個發光的核心,穩定堅固。當時代表學院打校內比賽,良辰幾乎每場都在旁邊觀看,也幾乎次次都被那雙異常冷靜的眼睛吸引。
  那雙眼睛裏,除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剩下的就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這些,良辰從來沒和淩亦風說過,現在當然更不會說。可是淩亦風卻好像突然來了興致,站起身朝場中男生招手,“同學,可不可以讓我玩一會兒?”
  良辰一呆,也跟著起身,奇道:“你來真的?”說著指指他腳上的皮鞋,“小心受傷。”
  “這有什麽關係。”淩亦風稍微活動了一下,脫下外套卷起襯衫袖口,下場。
  好像回到Z大,那些年少時的飛揚灑脫,也全都跟著回來了。
  估計那個男生也想休息一下,將籃球傳過來,一揚手指著不遠處的超市,“我去買喝的,你們先玩著。”說完一路小跑,腳步輕快,精力充沛。
  修長的身影單立在空曠的球場上,一陣風吹過,掀動衣角輕輕飛舞。
  仍舊是當年那個標準的姿勢,手腕的弧線優美流暢,深褐色的球在黑夜中劃出一道圓潤的拋物線……
  籃球在籃框上轉了兩圈,最終彈出來,淩亦風跑過去接住,拍了拍,笑:“太久沒練,果然沒手感。”
  說完,轉過身,第二球出手。
  這一次是跳投,夜風中雙腳輕輕離地,下一秒,“刷”,球應聲入網,而且還是空心。
  “恭喜,寶刀未老。”良辰笑道。
  淩亦風又試了幾球,興致更高,轉身招手,叫良辰:“你也來。”
  良辰抿著嘴笑,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球在地上拍了拍,往罰球線上一站。
  這是她的習慣。過去和淩亦風玩投籃,也總是喜歡站在這個方位。
  淩亦風總說她不思進取,像這樣固定在一個點上正對著籃框,其實隻要練得久了熟悉了力道,十有八九是會進球的。
  “……連提高的餘地都沒有。”那時候,他輕敲她的頭。
  她才不想提高。提那麽高幹嘛?本來就玩得少,屬於業餘中的業餘。
  可是,至少還有一項資本是可以讓她得意的,那便是,真如淩亦風所說,在罰球線正中的位置她將手感練得極好,有一陣幾乎每投必中。
  可是現在,捧著硬硬的籃球,掌心觸到略微粗糙的表麵,她掂了掂將球轉了兩圈,一時連該用多大力度都摸不準。
  淩亦風袖子卷至手肘,在一旁插著腰,笑道:“讓我看看,現在你還能不能欺騙外行人。”
  原來他也還記得。良辰自己都覺得好笑,有一天晚上和淩亦風跑出來練球,剛巧一旁還有一對情侶,男生正手把手教女生扶球的姿勢,可偏偏那女生一看就是文靜派,力量也不夠,投出的球多半連籃板都碰不著。良辰和淩亦風占了另半場,那天神勇無比,和淩亦風比賽,她照例定點投籃,百發百中。
  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聲驚歎,隻見那個文弱女生一臉崇拜地看她:“同學,你是校隊的?”
  良辰一愣,搖頭的同時卻不免得意。
  然而淩亦風卻可惡地一笑:“校隊的同學,請為我表演一個三步上籃怎麽樣?”
  “回神了。”淩亦風的聲音出現在耳邊,良辰的目光從手中的籃球上收回,隻見他淡淡地道:“雖然一輩子難得碰上一個FANS,但也不用得意這麽些年吧?看看,嘴角都翹到天上。”
  “胡說。”良辰反駁,卻開始全神貫注,用以前他教她的手勢,將球慢慢舉高。
  ……果然還是不行。良辰無奈地盯著在原地漸彈漸低的物體。業餘就是業餘,好幾年不碰,竟連半點水準都不剩。
  “角度倒是沒錯,”淩亦風俯身一撈,靈巧地勾過籃球,“怎麽力氣還不如在學校的時候大?”
  “再試一次。”良辰捋捋袖子。
  淩亦風手一揚,她偏頭接住。
  再試。
  這回力量是差不多了,可是弧度卻過高,向上偏了一定距離。
  良辰突然不服氣,那時候明明自己的水平並不算太差,憑什麽淩亦風隻一球便能適應,而她,連著兩次都找不回感覺?
  可是事實證明,人和人之間確是有差距的。接下來的幾球,雖然情況在好轉,身體機能也在慢慢調整配合,可是沒有一球正落網中。
  良辰終於氣餒,將球丟還給淩亦風,拍拍手退到一邊。
  “不玩了?”淩亦風挑了挑眉,好笑地看她沮喪的樣子。
  “過來。”他招手。
  “幹嘛?”良辰眼尖地發現之前的男生已經遠遠地走過來。
  下一刻,球被遞回她手中。
  “今晚總要進一球你才會甘心。”
  她一撇嘴,“你倒是了解。”說完之後才突然醒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他們目前正處於不尷不尬的關係中,這樣的語氣聽起來未免過於親昵。
  想去看看淩亦風的反應,可是他已經舉步繞到她身後,清冽的聲音低低傳入耳中:“集中精力。”
  背後的人就這麽輕輕貼過來,修長的手臂繞到她身前,若有若無地挨著她的手臂,一雙溫熱的手靜靜覆在她扶著球的手背上。
  良辰用眼角餘光瞟到籃球的主人拿著一瓶水,遠遠地站在場邊,完全沒有走上前來的意思,顯然是因為此刻他們的親密姿態看起來容不得他人打擾。
  良辰有些不自在,身體不由得動了動,淩亦風卻立刻在她耳邊說:“叫你集中精神。進了這一球我們就走,人家還等著呢。”聲音中微微含著戲謔的笑意。
  我又沒說非要投不可!良辰在心底小聲嘀咕,卻不禁真的全神貫注起來。從前初學時也曾用這種“貼身教法”,事實證明還是命中率頗高的。
  球出手的那一刻,良辰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後的人也僵了僵。
  球場旁的路邊立著一排燈柱,光線明亮,籃球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從籃框邊沿輕輕擦過,堪堪砸中籃板的底緣,反彈了回來,落向他們右側的場外。
  良辰一愣,力道看來是恰到好處的,可是角度有些偏差,而高度更是偏得明顯,差了近大半個球身的距離。
  這些,全都是因為投球那一瞬間,淩亦風的手突然一晃,帶動她改變了之前的瞄準定位。
  場外的男生正好跑過去撿球,良辰笑了笑:“看來你也被我拖累了水準。”
  回過頭,卻見淩亦風的臉上已無半點笑意,不禁微微怔住。
  淩亦風沒有看她,隻是眉心下意識地動了動,往後退了一步,微微躬下身,雙手抵住膝蓋。
  他的臉頓時隱沒在黑暗裏,良辰隻能看著他後頸服貼的短發,有些不知所措:“你怎麽了?”
  靜了靜,淩亦風才答:“有點暈。”然後若無其事地輕笑:“今晚喝的酒後勁太大,臨走時又被灌了三大杯,本來沒感覺怎樣,想不到現在酒勁才上來。”
  良辰向來滴酒不沾,自然不懂什麽樣的酒有後勁,而這後勁又要推遲多久才會發作出來。然而此時她也不免將信將疑,明明之前一切都正常,他運動時的步子也穩得很。
  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問:“要不要扶你過去坐著休息一會兒?”
  淩亦風抬起一隻手來擺了擺,聲音裏仍帶著笑意:“現在別讓我動,暈得很,我怕當場吐出來。”
  吐過之後不是應該會舒服點兒麽?這點常識良辰還是有的,還想再說話,隻聽淩亦風又道:“可不可以幫我拿外套過來?”
  之前出了點汗,此時被風一吹,確實冷嗖嗖的,良辰看他襯衫袖口還卷得老高,怕他真受涼,立刻跑去場外拿衣服。
  直到良辰跑開,淩亦風才緩緩直起身子,修長的手指在太陽穴和眉心處狠狠按了按,重重閉了閉眼而後才慢慢睜開,抬起頭看了看,月光依舊明亮,和來時一樣。
  良辰將外衣遞過來,不禁蹙眉:“能不能走?”她站在他旁邊,隨時準備伸手去扶,“你的臉色很不好。”
  “沒事。”他側頭看了看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眉宇間帶著一絲漫不經心,“酒喝多了是這樣的。”
  “那就早點回家休息。”
  “嗯。”他順著話往下說,微微一笑:“所以恐怕不能送你回家。”
  良辰連忙搖頭:“沒關係。”
  十幾米外就是和校園一牆之隔的馬路。大門外停著三四輛出租車,很自覺地排著隊。
  正靠在車窗邊抽著煙的的哥看見有客人過來,立刻滅了煙升上玻璃,發動車子。良辰坐進後座,剛朝窗外揮了揮手,淩亦風突然彎下腰來敲敲窗戶。
  “怎麽了?”她降下車窗,冷風呼地一下灌進來,令人一凜。
  “關於那件事,”淩亦風看著她,眼睛深邃恍如一泓深潭,認真的表情裏帶著她看不太懂的複雜神色,他溫和地叫她的名字:“良辰,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在美國看見的那件事,我沒有做過。”
  說完之後,他直視她的眼睛靜了幾秒,而後直起身抬手招了招,後麵的空車立刻發動了跟上來。
  良辰呆愣了一下,迅速回轉身,卻隻能從後窗裏看見那抹深黑修長的身影坐進車內,在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之前,紅白相間的計程車原地調了個頭,排氣管噴出濃白的煙,載著淩亦風與自己漸行漸遠,最終沒入遙遠而清冷霧氣之中。

  27
  自己的車子也慢慢滑向前方,良辰隔著車後窗朦朧的白霧竭力看去,那輛紅白相間的計程車早已無聲息地隱向黑暗。
  她慢慢扭轉身子,想起剛才淩亦風的眼神。他說,他沒做過。那雙清亮深黑的眼睛裏透著淡淡的光華,嚴肅而認真,還帶著某些莫名的情緒。
  在那之前的一整晚,良辰原以為他暫時將那件事情忘記了,又或者,是他根本已經不想解釋,畢竟那天公寓樓下他離開得是那麽絕然和冷酷。
  可是現在,臨分別時,他突然彎下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件事我沒做過……甚至在叫她名字的時候,語氣裏混入了少有的溫情與柔和。
  麵對這突然的轉變,良辰有些措手不及。
  靜靜想了想,她突然在包裏翻了一通,從一堆零碎的物品中拿出手機,剛剛翻到號碼,一條短信便衝了進來。
  還沒來得及看清名字,手指已下意識地迅速按鍵,短短一行字顯出來:以後別再參與那種場合。
  她握緊冰涼的手機,回複的時候一向極少出錯的她竟連著打錯兩個字,不得不退回去刪掉重新輸入,寫了幾個字後,卻又突然停了下來。選擇取消,直接按下綠色的小鍵撥過去,隻聽見“嘟”了一聲,電話就通了,淩亦風低緩地應了聲。
  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車水馬龍,良辰側著頭,無意識地看著五光十色的世界,低聲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邊似乎傳來若有若無的歎氣,由於司機正按著喇叭,良辰聽得不是很真切,隻聽見淩亦風淡淡地問:“良辰,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肯信任我。”
  雖然是問句,卻絲毫聽不出疑問的語氣,仿佛問並不期望她回答。
  良辰突然覺得心酸,以前也不是不信任啊。隻不過,那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並且如今仍舊愛著的男人,隻以一個簡單的沉睡姿態便在美國的寓所給她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戲碼,在她從來順遂如意的生命裏,那出戲簡直堪稱一場鬧劇,荒謬絕倫,卻幾乎隻在一瞬間便毀滅了她蘇良辰過去所有的信心和依賴。
  聽她沉默,那邊的淩亦風也停了停,然後才平靜地開口:“我明天出差,如果近期內你有什麽困難,可以去公司找我的秘書,”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我會交待下去,無論什麽事,他都會盡力幫你解決。”
  良辰的思緒還停留在當年的事情上,一時沒想到淩亦風話題轉換得那麽快、而且突然,同時不禁微感納悶,她會有什麽事要請淩亦風幫忙的?
  車子轉個彎上了高架橋,公寓大樓已遙遙在望。
  良辰想了想,又問:“那麽,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天……究竟是怎麽回事?”
  淩亦風卻不答她,隻是淡淡地道:“我隻希望你相信我。”
  良辰卻堅持:“是不是程今?是不是和她有關?”並不是突然靈光一閃開了竅,而是那天在樓下分手時,淩亦風臉上的失望和嘲諷刺激著她去做了某些過去不曾做過的猜想。
  這一次,良辰是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對方的歎息,她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抽。這一聲歎氣,等於默認,一切全都不言而喻。
  良辰閉上眼睛,心底瞬時五味雜陳。
  原來,她與他,都是被蒙在鼓裏的人,而且,一錯就是五年。
  事到如今,她並不好奇淩亦風最終是如何弄清真相的,此時此刻,夾雜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突然就想到那些過去了的幾千個日日夜夜,流逝得悄無聲息。
  她張了張口,聲音卡在喉間,隻覺得悲從中來。
  原來,竟還有比那出鬧劇更加荒謬可笑的事。
  握著手機,兩端俱是沉默無聲。
  最後,是司機的聲音驚醒了良辰,醇厚溫和的中年嗓音問道:“小姐,哪一棟?”
  良辰茫然地望向窗外,神思還沒回來,那一排排外觀和顏色完全相同的大樓,車子從它們旁邊低速駛過,她卻用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家。
  這時,淩亦風的聲音才再一次從電話裏低低地傳過來:“早點休息吧,晚安。”並且,沒等良辰回答,就收了線。
  良辰忘記自己是如何付了錢、拿回找零,再一步步走向電梯,回到家。
  摸到牆上吊燈開關的時候,良辰的手突然停下來,慢慢捏成拳,漸漸收緊。
  終於明白,之前的每一次見麵,淩亦風為何總是那樣的冰冷而憤怒;也終於清楚,他們之間彌漫著的硝煙從何而來。
  原來,真的是她甩了他。
  陰差陽錯,卻錯得那麽離譜。兜兜轉轉這幾年,此刻,似乎終於走回原點。
  朱寶琳聽完事情的始末,也不免怔住。一方麵為葉子星的最終離開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麵,由於當初,對於二人的分手,良辰從來不肯多說半句,因此朱寶琳隻能暗自猜測,以為是思念最終抵不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卻想不到,其中還有如此迂回的內情。
  “……這麽說,全是那個姓程的女人一手導演的好戲?”
  良辰點頭。雖然還不了解詳細情形,但恐怕也差不到哪去。
  朱寶琳恨得牙癢癢:“這也就是碰到你!如果換作是我,早在她耀武揚威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衝進去教訓他們一頓的!這世上哪有這麽便宜又憋屈的事?你千裏迢迢飛去美國,名正言順,最後反而落荒而逃,這算什麽!……”
  良辰不禁苦笑:“的確,都怪我。如果早一點告訴你,恐怕也不至於兜這麽一個大圈子,直到幾年後才知道真相。”以朱寶琳的性格,必然催她立刻找淩亦風算賬,或者幹脆直接代勞了,那麽又哪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低了低頭,不無自嘲:“真正的自作自受。”
  她這副神情,朱寶琳見了反而緩過先前激動的情緒,半安慰半感慨道:“良辰,你的個性我哪會不清楚。咱們倆不一樣,這一點光從對待愛情的方式上來看就能知道。以前我做什麽事都能全力以赴、要爭第一,可是偏偏對那些男朋友,總是不能完全上心,因為總覺得緣來緣去不過就那麽一回事。”她頓了頓,語氣漸漸嚴肅起來:“可是你不一樣,平時看似漫不經心的,什麽都不大在乎的樣子,可是等到出現了一個淩亦風,他就這麽在你心裏一直住了七八年。到如今,你有多在意這個人和這段感情,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人家說,有多愛就有多傷,還真是有道理的,況且,你又是這麽驕傲的人。”她笑笑,握住良辰擱在桌上的手,“……所以,剛才當我知道自己竟然被你隱瞞了這麽久,也不算太驚訝。而你,也千萬不要覺得全是自己的錯,畢竟遇上這種事,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處理辦法,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現在再做無謂的後悔也於事無補。”
  良辰抬頭,也笑了笑。從大學時代鋒芒畢露的朱寶琳,到現如今理智內斂言行毫無差錯的名主持,從感情散漫到即將嫁為人婦,這些年的時光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可是唯一不變的,是她們之間的感情,反倒曆久彌新,何其幸運。
  “那麽現在呢,良辰?你和淩亦風,打算怎麽辦?”
  良辰的神色稍一猶豫。
  朱寶琳皺眉:“很明顯,你還愛他,而他也多半沒有忘情。既然真相大白,還在磨蹭什麽?你們白白浪費了五年!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有幾個五年好消磨的?……良辰,主動一次又有何妨?”
  是啊,主動又有何妨?良辰也讚同她的話。再說,對於那些消逝掉的光陰,說沒有追悔是不可能的,她何嚐沒有想過下一步要怎麽做。
  隻不過,她之前為著自尊雖然態度消極,但感覺並不遲鈍。隻不過短短一個月之內,淩亦風的變化,隻要稍有時間靜下心來回想,便能明顯察覺得到。
  在Z大的那幾個小時,短暫卻又出奇的溫情而美好,銀白的月光下氣氛是那樣的輕鬆愜意,以至於幾乎差點讓人忘記在那以前他們之間所有的劍拔弩張。
  可是,隻是差點而已。她又怎會真正忘記,自從重逢以來每一次的眉目冷峻,有時候,淩亦風對著她,甚至恨到咬牙切齒……這些,都不是假的,卻偏偏在最後一次見麵時消彌無蹤。
  就連為自己解釋的話,那一晚從他的口中說出來,都是極淡的語氣。
  ——我隻希望你相信我。
  認真嚴肅,卻又仿佛輕描淡寫得沒有下文。
  與之前種種大相徑庭。
  所以,良辰的心底才隱隱生出莫名的驚懼。
  未來明明就在前方,她伸出手,卻把握不住。
  這一次,她不再有隱瞞,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也換來朱寶琳短暫的沉思。
  “或許……他隻是生你的氣?”朱寶琳猜測。
  “不太像。”良辰緩緩搖頭,“他之前哪裏不氣我?可是也不是這個樣子。更何況依他的性格,如果真到了你說的那種地步,恐怕會連一句解釋都不屑說出口。”哪裏還會像那晚一樣,好言好語?
  朱寶琳一手抵著下巴,“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偏偏他說走就走,現在已經關機了,想再找也找不到他。”
  “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良辰再次搖頭。
  “但是,等他回來,總是要問清楚的。”她突然說。
  雖然歸期未知,但這一次,她會靜下心;隻要還有機會,她會為自己的將來努力一次。

  28
  淩昱前陣子和兩位同事去南方海濱城市出差,一回來,見到良辰,脫口而出:“良辰姐,最近消瘦不少啊。”
  良辰摸摸臉頰,看著眼前的人,恍惚想起已有多日不見的淩亦風,那一晚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淩昱出差所在地是著名旅遊城市,帶回的禮物自然也少不了每人一份,將良辰那份遞過來時,他看著周圍沒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良辰姐,你認識程今嗎?”
  到底還是初出茅廬的大孩子,即使知道這是他人的私事,可仍舊因為好奇、也因為早把對方看成自己的姐姐,因此還是忍不住問出近幾天埋在心裏的疑問。
  提起那個名字,良辰眼神微微一沉,卻還是點頭,淡淡地道:“認識的。”
  “她和我堂哥取消訂婚的事,在家族裏傳得沸沸揚揚。”淩昱稍一頓,聲音更低了些:“良辰姐,這事兒和你有關吧?”
  良辰看著他,男人的直覺有時也神準得可怕。
  她不出聲,就算是默認了。淩昱靜了一會兒,突然咧開嘴笑得陽光燦爛,“那真是好!雖然大伯大伯母他們氣得半死,但我總覺得你比程今更適合我堂哥。那個女人……”他皺著鼻子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但也可以看出程今顯然不怎麽得他的意。
  良辰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不想多作打聽。包裝可愛的禮物還掂在手上,隻聽見淩昱再度問道:“那你們倆……接下來打算怎樣?”
  良辰反應了一下,才伸手推開他湊得很近的肩,“收起你的八卦,幹活去!”轉身回位子上,抬手揚了揚,“你的禮物,謝了!”
  其實,並不在乎他打聽,隻是恐怕,連自己都看不見結局。
  工作時間不談下班之後的私事,這是老板的特點之一,所以,幾天下來良辰在公司裏和他無數次打著照麵,可對於那天陪張局長喝酒一事,老板隻字未提,良辰也正好樂得自在。況且仔細觀察,對於那晚她不打一聲招呼就中場退席的事,老板麵上並沒有不豫之色,一切如常。
  隻是有一天,良辰突然被叫進辦公室,老板正在講電話,見她來了,忙裏抽空點點頭:“……良辰,你先坐一下。”
  可身子還沒坐穩,辦公桌後的人又突然對她說:“你來聽一下,是稅務張局長。”
  良辰不明所以地一愣,看看老板,保養得不錯的中年臉龐上也有微微訝異的神色。她心裏有幾分明白了,十有八九是被剛才那聲“良辰”引來了。
  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走過去,拿起聽筒,剛“喂”了一聲,那端已傳來略微熟悉的聲音,仍舊笑嗬嗬地:“蘇小姐,那天是不是生氣我硬讓你喝酒啊?”
  良辰動了動眉梢,淡淡地道:“沒有。怎麽會?”
  “哦,沒有就好……看你後來都不肯露麵直接走掉,我還以為你不高興了呢,嗬嗬……”
  “那天真不好意思。”良辰頓了頓,幹脆把事情全部推給淩亦風,語氣裏卻滿是無辜和歉疚:“出去接了個電話,正好碰見淩總,他說很想回學校逛逛。我也不知道他性格這麽雷厲風行的,剛去補了個妝,就看他已經拿著衣服出來了,說走就走,還說已經幫我打過招呼。所以……”
  “沒事沒事……”張局長一疊聲地笑道,“他確實是說讓你陪著回學校轉轉的。我也就是怕你介意,那天我喝得也有點多,嗬嗬,不管有什麽你都別放在心裏啊……”
  良辰握著聽筒,隱約覺得他的態度有些奇怪,雖然說得隱晦,但急著為自己辯解的意圖還是被良辰察覺到了。她不禁納悶,這完全不像他那晚裝作若無其事動手動腳的風格。
  良辰還沒說話,隻聽那邊又說:“亦風老弟出差了吧?等他回來,讓他帶著你一起,我們找時間再聚聚。”
  無心和他多談,良辰隨口應了兩句,結束了話題,電話重新交還到老板手裏。坐下來靜靜等著的時候,她想到剛才張局長的話,聽那語氣倒好像已經知曉她與淩亦風有多熟稔似的。
  讓他帶著你一起……
  如果出自並非熟知二人關係的人之口,那該是多麽奇怪的說法?
  通話很快結束,老板放下電話,看了看良辰,突然顯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良辰正自不解,他已收回視線,看了眼一直擺在桌上的文件,才又抬起頭來,說:“公司最近一直想要擴大規模和經營路線,不止單做廣告設計和策劃,關於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良辰微一點頭,在去年的年終會議上,這個構想已被提起過。其實說白一點,也就是目前這一領域的市場漸近充實飽和,競爭比往年更加激烈,而公司近年已吸足足夠的資金,有意往廣告的發布傳播方向發展。可是,這些與她的工作並無太大關係,所謂的決策,從來都由高層和股東討論得出,而她負責的,不過是創意策劃的方麵。
  老板將她的疑惑收入眼底,輕描淡寫地繼續道:“我考慮過,就從下個月要簽定的江濱新城樓盤廣告開始,為公司逐步轉向傳媒業打基礎。我們現在需要一個過渡去提前熟悉和適應新的操作流程,“頓了頓,他看著良辰,摸摸額頭,帶著點不可思議的語氣:“上次酒桌上,我和LC的淩總提過合作意向,由我們負責新樓盤的廣告設計,發布和宣傳方麵交給他們來做。其實我知道像他們那樣的大公司,手底下哪會沒有專業的企劃團隊?不過,見機會難得,還是裝作無意地提了提,倒是沒抱多大希望,但是如果萬一成了,這可就是不用交學費的學習。那一套國際水平的規範的模式,倘若我們以後能夠借鑒一二,成效自然不言而喻。”
  “……那麽,然後呢?”想不到竟然牽扯出淩亦風來,良辰也不由地關心道。
  “對方居然真的答應了。”老板的眼神亮了亮,輕輕笑了聲:“當初我看淩總的神情,漫不經心的,好像連我的話都沒怎麽聽進去。可是早晨他的助理打電話來,說可以進一步談談合作的事。”
  聽他這麽一說,良辰不免驚訝。老板之前分析得沒錯,以淩亦風的實力,根本沒必要答應他們的合作。況且,能把生意做到今天的規模,她不信他在同意之前不會去查對方的背景和實力,而如果通過調查分析,他又怎麽可能會察覺不到自己隻是被作為一個跳板,與LC合作的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LC的對手?
  淩亦風的舉動把她弄糊塗了,而同樣讓她糊塗的,是為何今天會被招喚進來告知這一番話。
  所幸,老板接下來的問題讓她稍稍明白過來。
  他摸著下巴上短短的胡渣,盯著良辰,突然將信將疑地問:“良辰,你和淩總,以前是不是認識?”
  良辰微一皺眉。她和他的關係,沒必要讓其他人都知道。
  老板略微尷尬,擺手:“別誤會,我無意打探員工的私事,隻是看見……”
  他還在斟酌,良辰已淡淡地開口:“那天酒桌上是我第一次見到淩總。”眼神平靜似水,沒有半點躲閃和慌張。
  “哦,是嗎。”老板笑著點點頭,眼神瞥向一早秘書送進來的最新雜誌,想了想,又說:“不管怎樣,這次和LC合作一事,希望你也參與進來。”見良辰不作聲,又解釋:“一來,你是企劃部的主力,二來,你和淩總是校友,又有一麵之緣。雖說生意上的事,光憑關係是走不通的,但是,有關係總比一點關係都沒有要來得好得多,以後溝通起來也更加容易。不怕說句私底下的真話,我看那個淩總,也是個精明的人物,厲害著呢。一般少年得誌,意氣風發是難免的,可他倒是不露鋒芒,內斂低調得很。可越是這樣的人,打起交道來,越是要謹慎。所以,良辰啊,以後你要辛苦一點了。”
  合情合理的公事,老板又將話說得那樣冠冕堂皇,高帽子硬是往你頭上戴,讓人想拒絕都找不到借口。良辰應允,走出辦公室,隻聽見旁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嗤笑。
  良辰轉過頭去,劉秘書坐在桌後,手上還拿著小鏡子,狀似正在細細研究原本就已足夠完美的妝容,一雙眼睛卻不時地瞟瞟她,意味深長。
  垂了垂眼睫,良辰懶得理她,正打算推門而出,身後脆生生的聲音涼涼地傳過來:“蘇良辰,你倒真會裝。”
  “我裝什麽了?”她回頭,挑動眉梢。這一上午,為何盡遇上話中有話的人?
  劉秘書見她有反應,索性放下鏡子,也挑眉,“上次見到人家,怎麽一副素不相識的樣子?”隨手抄起桌旁的雜誌扔過去,“敢說你和LC的淩總不認識?我就不信,世上還有這麽巧的事?!……”
  格子間外,良辰一腳還沒來得及踏進去,就差點和低頭走路的唐蜜撞個滿懷。
  見到是她,唐蜜撫著胸口的手飛快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同時晃了晃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東西,瞪著眼睛:“這個!看過了沒有?”
  良辰一瞥,神色莫名複雜。輕輕撥開唐蜜的手,隻聽見一聲抽氣:“……原來你也拿到了。”
  低下頭,手上是那本劉秘書拋過來的雜誌。
  簇新厚厚的一本,全銅版紙印刷,還散發著隱約的墨香。
  LC新出版雜誌的創刊號,因為是特別版,所以集合了財經、家居、旅遊、時尚,包羅各種內容,足足有近一寸厚。
  銀灰色的封麵上是男人的側麵照,遠距離,卻異常清晰。良辰看著,隻恐怕也隻有這樣夠份量的刊號,才會使得他頭一次允許自己的照片如此正式地出現在這樣醒目的位置上。
  沉靜的側臉英俊異常,身姿高挑挺拔,黑色合體的西裝顯得人微微瘦削,側立的姿態優雅高貴,仿佛每一分線條裏都透出淡定的堅毅。
  這些都是良辰所熟悉的,也足以吸引每一個女人目光。可是良辰知道,此刻在公司裏,至少還有一樣東西和淩亦風的照片同樣引人注意。
  良辰。
  雜誌的名字竟然叫《良辰》。
  亮白色弧線圓潤的兩個字,嵌在銀灰封麵的左上角。與之正對著的,堪堪是淩亦風清亮的眼神。

  29
  良辰坐在位置上,手指慢慢從光滑如鏡的封麵上輕輕滑過。
  往後的每個月,LC旗下將會有各個領域的雜誌一一呈現在市麵上,不再是這種包容一切的合刊,可它們都將擁有同一個名字。
  其實,對於不了解內情的外人來說,以《良辰》為名,大致算得上無可厚非,就如同當初聽說淩亦風在Z大設立的“良辰基金”一樣。
  良辰,美好的時光。
  相信不論用在哪裏,都恰如其分。
  可是,唐蜜顯然不屬於懵懂不知情的那類人。她久久地盯著那本雜誌,眼神閃亮,嘖嘖有聲:“……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真是帥呆了!簡直是……”
  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看見她豔羨的目光。恐怕,不止是唐蜜,所有認識他和她的人,特別是女人,大概都會覺得此舉憾動人心吧。
  可是……
  “深情如此,難道你都不覺得感動?”唐蜜奇道。麵前的女人凝著眉,微微走神,完全不像處於此種童話般情景中的女主角該有的表現。
  良辰垂眸。
  要說完全沒有震動,那也是假的。可是,淩亦風越是表現的情深一分,在她心底的酸澀就更擴大一分,就愈發覺得過去發生的種種,是多麽的荒唐可笑。
  回過頭,身後像是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時間分分秒秒地跳動,落了下去,連點聲響都聽不見,就這麽消失無蹤跡了。
  心底的失落和晦澀,誰又能明白?
  對於從前與葉子星相伴的日子,良辰也曾感到快樂安寧。可是,自從淩亦風重新出現之後,一向不信命的她,也常常在想,或許,真有劫數可言。
  她感恩,能夠遇上葉子星這樣的好男人,然而,無論是在最狼狽或是心境最平和的時候,她都沒辦法大聲宣告一句:我已經把那個最初愛上的男人完全忘記了。
  大概,淩亦風,就是她的劫。
  隨後,同樣得到消息的朱寶琳也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良辰和她聊完之後,捏著手機,最終還是翻出淩亦風的號碼,撥過去。
  自從上次與朱寶琳長談後,良辰也曾想問他的歸期,可屢次得到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回複,冰冷機械的女聲,不厭其煩地重複。
  這一次,也不例外,淩亦風的手機照樣不通。
  良辰氣餒之餘也不禁納悶,以他如今身處的位置,難道出差期間都不需要與外界聯絡?
  一位女同事捧著茶杯走到窗邊,忽然單手撐在透亮的玻璃上一聲驚呼:“下雪了!”
  良辰收起手機抬頭望去,隻見天色微微灰暗。其實隻是雪籽,敲打在窗沿,發出輕微霹啪的聲響。
  這才驚覺,在不知不覺間,時間竟已滑入深冬。
  下午,公司行政部的放假通知也及時發放下來。良辰算了算,從年二十九休到來年初八,有整整十天春假,比往年都要長。忙了一整年,終於盼來最長的假期,辦公室裏的氣氛也因為這張通知的下達而更加活躍熱絡。
  大多數同事都是C城本地人,根本不需要擔心回家的問題,可是良辰不同。由於此前公司有過年三十當天下午才放假的先例,因此今年她也不敢事先預訂返回上海老家的票,此時得到確切休息時間,春運卻也已經進行了十多天,全國機場車站人滿為患,隻恐一票難求。
  良辰打電話,輾轉問了幾家航空公司,費了很多工夫,終於拿到年三十當天下午飛上海的機票,據說還是別的乘客的退票,正好被她趕上。一切安頓妥當,又打回家裏,母親接起來,聲音一如既往安祥平和,卻又忍不抱怨:“最近很忙?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
  即使到了現在的年齡,良辰在父母麵前也仍舊如同小孩子一般,心裏有千言萬語,然而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又無從出口。
  通知了回去的日子,她隻低聲說:“媽,等我回家,有很多話和你說。”然後又問:“爸呢?”
  蘇母道:“出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比誰都忙。請客,被人家請,收禮送禮,聯絡感情,破事一大堆……”語調雖淡,可其中的不滿仍被良辰聽出來了。
  她微微抿著嘴笑:“都這樣過了幾十年了,你還不習慣呀?”
  蘇母似是幽幽歎了口氣,頓了頓,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過來又叮囑了兩句,隻說等良辰回家吃年夜飯。
  離回家的日子還剩一周左右,各人將手頭的工作收尾後,便逐漸清閑下來。
  下過那場雪籽,大雪果然接踵而至,接連幾天,覆蓋著C城。中部城市,這樣的雪景在近年來看已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雪後的天地,顯出另一番景象,清朗開闊,空氣中都浮動著冰冽沁人的因子。
  放晴之後的某個中午,良辰拎著手袋奔向商場,為父母及一眾親友挑選禮物。
  但凡禮物,從來都是女性的更加好買。從頭到腳的行裝,種類繁多,琳琅滿目。倒是父親那邊,著實讓良辰頭疼了一番。
  蘇父平日的衣物並不多,但卻偏執得很,幾乎隻認某幾個特定的品牌。因此,雖然時常有家中小輩送禮來,可那些堆在家裏全是簇新的,直至最終轉送其他親友,大多連吊牌都沒拆下來。
  知父莫若女,良辰見得多了,自然不會像他們那樣,無端端白花了錢,卻連老爺子一個正眼都得不到。
  可是,現在她是真的覺得困難。
  男士的衣服鞋子,連帶皮包領帶領帶夾和袖扣,隻要能想到的,在過去幾年的節日裏,她全都買過並且送了出去。今年,站在專櫃前,麵對花樣本就單調的男士物品,任憑服務員介紹得天花亂墜,良辰也隻是搖頭。
  最後,看得累了,索性在沙發裏從下來。服務員遞上溫水,笑眯眯地和她閑聊:“小姐您這樣用心,看來父女關係很好哦。”
  良辰笑著點了點頭。雖然時常不在家,但自小至今,父親樹立起的威嚴的強者形象,倒是不曾有一點磨滅。即使在過去那段家中最落魄的日子裏,良辰依舊覺得,父親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我想其實不論您買什麽回去,老人家都會開心的。”服務員遞過來一件輕暖的羊絨衫,“再看看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從意大利運來。”又介紹道:“顏色素,款式簡約,最適合中年以上的男士。”
  良辰伸手輕撫,觸感的確柔軟溫暖,當然,價格也絕對不菲。
  服務員也不催促,隻是捧著衣服靜靜立在一旁。良辰想,就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辦法。
  剛抽出信用卡,手機便響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來聽。
  蘇母的聲音輕微顫抖,完全有別與平素冷靜自持的形象。
  “……良辰,你爸腦溢血,在醫院急救。”
  良辰陡然一驚,什麽也顧不上,直接打車回公司。
  老板也通人情,遇上員工家中急事,又是年關將近,幾乎沒怎麽考慮就準許提前放假。其實,即使今天他不準,良辰也是要回去的。電話裏說不清,但母親的失態已經足夠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如今唯一讓她擔心的,隻是機票問題。
  早幾天訂票已經如此困難,更何況現在?!
  良辰打電話問了幾個她認為能有辦法的朋友,雖然個個都答應盡力幫幫忙,但最終回複過來都是一疊聲的“抱歉”。
  良辰也知道人家是盡力了,在機票最緊張的時候,上哪兒讓人隨心所欲地想飛就飛!可每過一分鍾,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電話給母親,隻聽說人還在急救室,情況不很樂觀。
  良辰又去問鐵道售票處。心裏開始盤算,如果實在沒辦法,那麽就算十幾個小時也是要站著回去的。
  可是,去上海的車,恐怕連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經被人預訂了,哪裏還能輪到她的份。
  過去,良辰從不覺得回家是件多麽急迫的事情,可是這一刻,坐立難安,隻恨不能憑空生出一對翅膀飛回去。
  接近傍晚時分,蘇母終於報了個不算平安的平安,蘇父情況稍微穩定下來,送去病房觀察。可是良辰卻不能安心,因為趁著這段時間她上網查過,腦溢血後三天之內,正是最危險的時期。
  可是語氣上不能不強作鎮定,安慰道:“我買到票就回去。媽,你也別太擔心,應該不會有事的。”
  不知蘇母是否也抱著和女兒同樣的想法,聲音輕而微啞:“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麽困難都能翻身東山再起,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
  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個時候,父親拍著她的肩說:“……相信老爸,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你送出國留學……”
  他一向了解她的心願,所以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
  而如今,她卻被困在這個當初自己執意留下來的C城,回不去,隻能千裏相隔。
  良辰很少後悔,這一刻,她卻真的開始懊悔。如果那時候沒有違背父親的安排,沒有堅持背井離鄉,那麽現在,又怎至於麵臨這樣的困境。
  當鈴聲再度響起時,良辰從淺眠中驚醒。
  淩晨一兩點突如其來的電話讓人心驚肉跳,她坐起來,抓起手機緊張地問:“媽?情況怎麽樣?”
  那邊短暫地一頓,一道淡而低的聲線遠遠傳過來:“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聲音此時竟也摻雜了些許低啞。
  良辰坐在床上,屈著膝,愣了兩秒之後,心頭才陡然一鬆。可是,緊繃的弦鬆懈之後,喉嚨卻意外地微微一哽。
  他出現了。
  在消失這麽多天後,竟然如同早已預料到一般,在她最為窘迫焦急的時刻,重新讓她觸到他的蹤跡。
  窗外透著微光,地板烏沉沉的。她無意識地盯著牆角,深深吸氣:“……你在哪兒?”聲音出了口,才發現不論怎麽樣去控製,都不可避免地帶著脆弱不穩的氣息,仿佛一碰便會碎成細微的哽咽。
  淩亦風顯然也察覺到了,微微一停後,並沒回答她,反倒問:“出了什麽事?”
  一天下來,良辰雖早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但心底的焦急卻半分也不曾減少。如今聽他問起,忽然間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語氣也不免急促起來:“我爸在住院,我要趕回家去可是沒票了,怎麽辦?我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幫我?”
  明知道在這種時刻突然之間提出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似乎在這世上就總有那麽一個人,當自己最為難狼狽的時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麽,或許就真的無望了。
  況且,在這種時候,麵對淩亦風,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堅強和鎮定。
  “……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讓我盡快回家?”她又確認了一遍,突然聽見電話那邊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不禁停下來,又問:“你在忙?”
  “沒有。”淩亦風想了想,“你先別急,好好睡一覺,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補充道:“手機別關機。”
  “……嗯。”良辰將下巴抵在膝間,終於緩了口氣:“謝謝。”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跡般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卻忘了問他,這樣晚打電話來,原本是為著什麽事?
  
  幾個小時後,天色微微發亮之時,淩亦風的秘書取走良辰的身份證號,又過了半個小時,他開著車來載她駛向國際機場。
  超大型電子顯示屏上跳動著紅色的中英雙顯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將在一小時後起飛。
  “……在九號櫃台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士將後備箱裏的簡便行李遞給良辰。
  “麻煩你了。”站在機場大廳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實了不少。
  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這邊竟然迅速解決。如此之高的辦事效率,也難怪淩亦風曾交待,若有困難可直接找秘書幫忙。
  “不客氣。”男子微微一笑,“總裁出差,我代辦的也是都份內事。”將良辰送到門口,又叮囑:“蘇小姐,總裁有交待,這兩天請您保持手機開機狀態。”
  良辰點頭,“我知道。”
  就快過年,淩亦風居然還沒回來。見他忙成這樣,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擾,於是對秘書說:“請替我跟他說,我先回上海,有事電話聯絡。”
  上飛機之前,良辰問母親,得知父親的情況暫時還維持著昨天的狀態。
  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過不久,她便可以趕到醫院。
  飛機從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衝上雲層進入平穩飛行階段,一共耗時十六分鍾。這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拉開遮光板,滿目晦暗而大片的雲朵,飛機穿行其間,高速的氣流夾雜著淡淡的霧氣從窗邊擦過,清晰可見。
  機身有些顛簸,可是良辰並不在意。
  終於,能夠回去見到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閉上眼睛,之前近二十個小時不停歇地運轉著的大腦,此刻在這方封閉的小空間內,因為家鄉已遙遙在望而有了短暫的空白和放鬆。
  從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時四十分。
  出關的時候,早已重新打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動的親昵稱呼。由於已經真實踏在這片土地上,與家近在咫尺,心裏的緊張便忽然少了許多,接通,她的聲音中甚至不自覺地帶著此許輕鬆,“媽,我下飛機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頓,後麵一位同機的旅客行色匆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從旁邊擦過,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
  “啊,對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來,看了看。
  良辰卻似腳步不穩地向旁邊一側身,微微踉蹌,整個人順勢靠在了通道右側明亮的落地玻璃邊。
  “……小姐,您沒事吧?”得不到回答,旁邊的聲音漸漸開始焦急,“剛才走得太急,撞著您哪兒了?……”
  良辰恍若未聞。撐著堅實的玻璃牆,腳下卻一陣發軟,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為不自覺的顫抖而使手機稍稍遠離了耳邊,可是母親低低的嗚咽聲卻縈繞著揮之不去。
  母親在哭。這種壓抑而絕望的哭聲,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禮上出現過,良辰聽在耳裏,寒意頓生,冷得徹骨。
  母親的聲音細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鍾前,去了。……”
  十分鍾之前,那架白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虹橋機場寬闊平整的跑道上漸行漸緩。
  她還關著機,什麽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僅僅十來分鍾,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間,耳邊傳來的哭聲突然顯得那麽遙遠。
  良辰木然轉過臉,看著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30
  明明是那樣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裏,卻仿佛砸出一個空白的洞,裏麵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裝不了。
  從見了父親的遺體,直到辦理身後事宜,其間有不少親戚朋友趕來安慰、悲悼或幫忙,良辰有條不紊地應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言行舉止中規中距,無半分失態之處,看著其他人對著遺像流淚,她卻隻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隻不過,突然之間,連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訂好,良辰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同去挑選的位置——兩人合葬——而且,已是兩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討喪葬一事時,蘇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訝異:“……你們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去選墓地?”
  “對。”蘇母溫婉的臉上浮現著近日操慮帶來的疲態,她微微動了動唇角,“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這就是你爸送我的禮物。”
  良辰皺眉,不確定是否從剛才那道笑容裏看見了嘲諷的意味。
  蘇母卻手掌合握,自顧離開,聲音低低的,仿佛說給自己聽:“一座墳墓,真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了……”
  聲音細小,卻掩飾不住那一絲悲哀,良辰望著母親纖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這幾天之間,隻發過一條短信給淩亦風,說了情況,許久都沒得到回複,於是良辰便不再與他聯係,開始埋頭忙於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電話,不敢聽到他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其實心底萬分迫切地想要為自己找個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情緒發泄出來,可以不管不顧,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時間沉浸哀痛之中,隨意哭泣流淚。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麽母親該怎麽辦呢?母親又能靠誰?
  此時此刻,由不得她不堅強。
  這也正是獨生子女的悲哀——歡樂永遠與痛苦等份。二十幾年獨享寵愛,到頭來,便也隻能以一身之力承擔所有的苦處,連個分擔的人都沒有。
  遺體火化的時候,她緊緊攬著母親的肩,身後是關係較親近的幾位叔伯姑母和他們的子女。鐵床推進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殘忍。
  哭聲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間卻隔著好幾米的距離,以及冰冷的鐵欄杆,曾經活生生的人,在頃刻間就要化為灰燼。
  她跪在冷硬的石磚地上,終於落下淚來。
  短短幾日,如同過了數年。
  待親戚朋友逐漸散去,良辰回到家,環顧依舊如故的擺設,突如其來地,心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
  一個家,隻因為要少了最為重要的那個人,一切便都似乎改變了。
  當蘇母在廚房煮麵條的時候,淩亦風的電話終於來了。
  向來清冽的聲音此時卻低低地傳來,他問:“你在哪?”
  良辰抬頭看到一眼牆上父親微含笑容的遺像,有一絲茫然:“家裏。……你呢?”
  這段日子,自從校門外一別,他不露麵也不留行蹤,究竟去了哪兒?
  他讓她時時開著手機,可是那條短信發出去,十幾個小時也沒得到回音,良辰在聽見他聲音的這一刻,終於覺得心酸。
  她緊了緊手指,低聲問:“你……在哪裏?”
  電話裏傳來些微喧鬧,淩亦風靜了一靜,才緩緩道:“虹橋機場。”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籠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風中,嗬出的氣串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因此,當計程車終於從遠處駛來,最終在她前方不遠處停下,當那個車裏黑衣黑褲的人跨了出來,站在她麵前時,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霧氣卻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著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極的身影,凍得泛白的嘴唇微啟,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怎麽能想到,他竟然在機場給她打電話?!並且,短短四十分鍾後,便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淩亦風看著幾米開外的女人,在寒意凜然的空氣裏,她的身體愈發顯得單薄,除了雙眼微微紅腫,臉頰和嘴唇,甚至連露在外麵的半截手掌和纖細的手指,全都透著脆弱的蒼白。
  他將行李箱丟在原地,慢慢走過去,良辰還是一動未動地站著,他抬手,挑起一縷被風吹起貼在她臉上的發絲,姿態沉靜緩慢,卻也前所未有的溫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過,還是專程……”
  話未完,已被淩亦風伸手攬入懷中。
  “良辰,對不起。”低低的聲音拂過耳際,“我來遲了。”
  隻一句話,便如一道電流,迅速地穿過四肢百骸。
  早已說過要堅強,也原以為自己的身與心的確足夠堅韌,能夠抵擋突如其來的一切風雨。可是,貼近這具溫暖堅實的胸膛,良辰隻覺得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這是一方依靠,連日來,在她心底無數次不可抑止地渴望著的依靠,此時終於完完全全地來了,在這沉沉暮靄中,氣息溫暖,熟稔得幾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頭,落入眼中的那張英俊的臉上有仆仆風塵,額前烏黑的頭發有一縷不聽話地稍稍翹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皺褶,這些早已有悖於淩亦風往日的整齊與優雅。
  就是這樣的他,在漸深漸濃的暮色中,不輕不重地擁著她,聲音微微黯啞,低低地說,良辰,……我來遲了。
  這一刻,堅持了這麽多日的緊繃著的神經,在頃刻裏轟然崩塌斷裂。良辰隻覺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著厚重無敵的戰衣,行走於波瀾橫生的世界,勉力去保護自己、甚至保護他人。
  她不夠格,也沒有足夠這樣的能力,父親的離去,早已將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繼續邁步,都仿佛覺得吃力萬分。
  而眼前,她扶著他手臂的這個人,才是可以真正給予她更多勇氣和力量的人。花了這麽久的時間,浪費了無數個日夜,這一刻,她抓著他,便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也不能再鬆開。
  她慢慢抬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語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風……”鄭重之中隱含著一絲脆弱的音調,卻又字字清楚:“請你,不要再離開。”
  修長的身軀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震,她卻恍若未覺。
  向蘇母介紹的時候,良辰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媽,這是淩亦風。”
  事實上,這個名字在蘇家曾經一度並不算陌生,當日良辰在大學的戀愛從未對家裏有所隱瞞,因此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男生的存在,隻不過沒有正式見麵罷了。今天一見,雖說已是時過境遷,蘇母仍舊免不了仔細地多打量了淩亦風兩眼,可嘴上卻不多問,全當隻是女兒的普通朋友,熱情地招呼晚餐。
  吃過飯後,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鋪,淩亦風坐在單人沙發裏,安靜地看著眼前忙碌的身影。
  從下飛機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擔心,這樣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兒,卻隻是一條語氣平靜的短信。然而事實上,她的表現越是平靜,他便越難安心,已經太了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來,太多的事,她都習慣自己壓下,眼淚和痛苦,從來不肯輕易顯露於人前,可又偏偏並非真的無堅不摧。
  在他的眼裏,這樣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護。從小尊敬依賴著的父親驟然離世,帶給她的打擊究竟有多大?這一點,連他都無法去想像。
  淩亦風一手支著眉際,看著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氣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聽見微小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他。此時燈光下,靜下心來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比上次見麵時竟然消瘦了許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陰影,眉間倦意已盛。不禁問道:“累了?”
  淩亦風微微直起身子,卻搖頭:“沒有。”可是疲態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還需要裝?坐了多久飛機來的?”
  不問他之前都在哪兒,隻問坐了多久飛機。淩亦風想了想,說:“十三個小時。”見良辰漸漸瞪圓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從北京轉機過來,又花了兩三個小時,所以來得晚了。”其實還要感謝一路過來都有好天氣,不至於延誤更長時間。
  良辰看著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皺著眉:“原來,你在國外?”
  “嗯,紐約。”
  千裏迢迢趕著回來嗎?思及此處,良辰心頭一動。
  垂下眼睫,回身將床角整了整,鋪平了軟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麽,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原本是為了什麽事?當時,你在做什麽?”
  淩亦風眉峰微動,顯然沒想到她還記得問這事,半晌不語。末了,見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減退,這才垂眸想了想,緩緩勾起唇角,淡淡地道:“當時……我在賭博。”
  他的語氣半真半假,一雙幽黑的眼睛看著良辰,突然柔和萬分,映著燈光,仿佛萬點光芒在其中閃耀。
  良辰難得地一掃連日來心中的陰霾,歪著頭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是去出差,怎麽,竟然也好此道?贏了很多是麽,所以打電話報喜?”
  淩亦風卻不再答她,而是靜靜地,任由目光在那張清秀的臉上流連。隻是那一閃而過的微笑,便將整張臉龐瞬間點亮了,與她眉間仍舊隱藏著的一絲悲傷一襯,更顯得明媚異常。
  這,才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怎麽了?”被他長久地盯著,良辰不自覺地垂了垂眸。
  淩亦風終於站起來,走了兩步,來到她麵前,聲音清冽微沉,“沒贏也沒輸。”他伸手,修長的手臂繞過良辰的肩膀,清俊的臉俯下去,貼在她的頸邊。
  “良辰,我隻是……想念你。”
  不多時,門板上輕微的響動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良辰聽見母親的聲音,應了聲,淩亦風也隨即放開她。
  “早點休息。”離開前,良辰叮囑。
  她往外走,雖然離開了溫暖的懷抱,可是心口的暖意卻仍在漸漸擴大。
  蘇母和律師在客廳等她,宣讀遺囑。
  蘇父戶頭裏的錢,60%給了良辰,而餘下的部份以及現有房產和正在經營的公司,則全數留給妻子。
  律師讀完後,良辰看向母親,發覺後者表情平靜,竟像早已知曉其中內容一樣。先是墓地,再是遺囑,這些全部都是之前她所不知道的,生氣自然談不上,她隻是突然發現,原來爸爸媽媽之間還是有許多東西,是她過去從未觸及、恐怕也未能觸及的。
  待律師走後,蘇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裏,對女兒說:“等過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良辰微訝:“可是,我還正在考慮,是不是要辭了工作回來幫你呢。”況且,就算撇開管理公司這一層不談,如今父親就這麽突然離去,良辰也不希望留下母親單獨在家裏過日子。
  蘇母卻搖頭,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輕輕一笑:“這些年,我裏裏外外幫著你爸打點公司事務,如今也總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應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願困在家裏嗎,當年那樣執意要去C城,既然那時候我都沒攔你,現在就更加不會拉你回來。”見良辰張嘴欲反駁,她擺擺手,話語溫和:“趁年輕,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吧!再過幾年回來,也不遲啊。”
  “可是……”
  “別可是了。”看著女兒眼神裏掩飾不住的擔憂,蘇母將目光調轉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雲淡風輕地道:“知道為什麽你爸要留這麽多東西給我嗎?”
  良辰一皺眉,直覺她話裏有話,因此靜靜地不答她。
  果然,蘇母挑了挑唇角,仿似無限嘲諷:“這不過是補償罷了。”語氣一轉,悲涼漸生,“……和他過了幾十年沒有愛情的生活,他這樣做,隻是想要補償我。”
  良辰呆住,如同聽到天方夜譚。
  蘇母轉過頭來看她,眸光柔和平靜,“那些平日裏的和睦恩愛,不過是給外人看的。說出來也許你不信,從我們結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為止,我們,從來沒有愛過。”
  蘇家母女倆向來相處得如朋友一般直誠隨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當年的結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時見母親說得鄭重,心裏便明白大致不會有假。可是,仍舊不敢相信,難道這二十多年眼中所見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卻無愛情。
  倘若真如蘇母所說,良辰幾乎不願去想像,父母的日子,過得有多麽蒼白無力。
  有一陣,蘇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目光幽遠,好半晌,聲音才又低緩地響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親人是朋友,互相關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沒能成為愛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們兩個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覺得驚奇,早在當年婚後不久,我們就坦誠過,知道彼此並非對方心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因為身處在那個年代,大家都無力去抗爭。”
  “……所以,你們就這樣過了幾十年?”良辰語調微澀。聽著母親的話,隻覺得心底有什麽東西突然崩塌了,曾經一直堅信並引以為豪的父母間合諧融洽的愛情,到頭來揭開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無奈。
  “對。”蘇母的臉上緩緩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沒有絲毫的不甘願或者悔恨,她的聲音輕而低,隻帶著一點點不著痕跡的遺憾,“你爸即使不愛我,可也仍舊待我好,這麽多年都沒讓我吃什麽苦。可是,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終究沒能和自己愛著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種別的東西都無法取代的幸福,我沒辦法擁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夠得到。”
  良辰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緊閉著的客廳門扉。
  這一刻,似乎兜兜轉轉了這麽些年,屬於她的幸福,也終於能夠重新回到她身邊。

  31
  遭逢如此變故,早已無所謂什麽新年不新年了,可是,淩亦風卻決定留下來和蘇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雖然稍感意外,可也沒多說什麽。
  陪伴,有時正是撫平傷口消除寂寥的靈藥。這一點,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為淩亦風的這個決定,導致蘇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兒盡快返回C城。
  良辰與淩家父母的關係如何,她並不知曉,隻是出於禮節,單純地認為良辰應該及時回去向兩位老人拜個年。
  良辰卻不肯,父親過世沒多久,這個時候怎能留下母親孤零零地看別人家和樂融融熱熱鬧鬧地歡渡春節?
  連日下來,淩亦風倒是半點不耐煩都沒有,甚至有點安之若素的意味。蘇母卻皺眉輕斥她:“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來待在我們家這麽多天,還不全是為了陪你?現在不早些回去,到時他父母就該不高興了。”
  良辰有點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說,以免徒增母親煩惱,於是悶悶地:“我讓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這怎麽可能?”蘇母將目光調向屋外陽台上正講著電話的年輕的身影,笑了笑,“他對你上心得很,這個時候斷然不會隻憑你一句話就先行離開,”說著,拍良辰的手,表情平和安寧,“你爸這一走,不習慣是難免的,也絕對不會因為你多待上那麽幾天就有所改變。你回去,好好過日子,記住我那天和你說的話,這就足夠了。你爸不在了,我們大家都學著去慢慢適應,隻要今後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願也就了了。……”
  良辰張口欲言,卻被母親的眼神堵回去。側過頭,遠遠看著淩亦風的側影,隔著磨砂玻璃門,臉孔模糊不清,隻看見冷冽的空氣裏衣袂輕輕翻飛。
  這幾日,他們之間其實並無太多言語,可是精神上強有力的支撐卻在他甫一來到的時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後。
  或許,正是由於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會選擇陪在她身邊。
  在真正的愛情當中,給予對方的關心與支持,應該都是無私且對等的。雖說與淩家二老的關係冰冷而疏遠,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們接受,可是,她卻無法自私地剝奪他們新年與唯一的兒子共同渡過的權利。更何況,淩亦風也未嚐不希望與他們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炮聲中,“……媽,您保重!”,良辰抱住母親,緊了緊手臂,頗為不舍地坐入計程車內。
  大年初三,登上從上海回C城的飛機。
  龐大的機體向上爬升,超重得厲害,良辰緊緊靠向椅背閉上眼睛。
  腳下,那片漸離漸遠的土地上,有她從小成長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後的每一天,太陽依舊朝升暮落,城市裏的人們照樣忙碌或休閑地過活,那些東西都不會改變。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離去,便永遠不會再回來。
  飛機以800KM/H的速度朝著C城飛去,良辰一直不肯睜開眼,隻覺得腦中暈沉沉的。可是,這份暈眩混亂再強烈也遮蓋不了突如其來迅速湧上的悲傷,7000米的高度仿佛瞬間隔斷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最後一絲氣息。
  機艙裏空氣流通,她卻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調低了椅背,身旁卻貼近熟悉的溫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輕輕攬住。她順從地靠過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樣的堅實而溫暖,以沉默的姿態撫平她雜亂無章的思緒。
  她靠著他,連日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任由懷念和傷痛將自己包圍湮沒。
  妝容精致得體的空姐經過,微微有些詫異,片刻後回來,遞上一張潔白的紙巾。
  淩亦風抬頭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謝謝”,卻輕輕搖頭。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發濃烈,摻進絲絲點點憐惜之意,凝神看著那雙閉著的漂亮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沾染上眼角明顯的濕意。
  飛機穿過厚厚的雲層,時而有些震動,淩亦風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擁得更牢些,一向平靜似水的神情中混雜著些微波瀾。
  春節中的C城被籠罩在更深的寒意中。雖說全國都在禁鞭禁煙花,可是小區的空氣裏仍舊有明顯的煙火氣味,濃烈地宣告著喜慶的氛圍。
  淩亦風將良辰送到樓下後,便乘車離開了。良辰回到家,隻見滿屋厚厚的煙灰,還有撲麵而來的淡淡的嗆人氣味,明明走之前已經緊閉門窗,可此時看來,一番徹底的掃除還是免不了的。雖然如此,良辰卻不想管它,更確切地說,是沒有了力氣。隨便整了整,便倒在床上,心裏空空的,腦子裏還是混亂不堪,舊時回憶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浮出水麵,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父親的音容笑貌。
  可是,這樣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頭,想到母親的話,要學會適應,要幸福……
  倘若,能夠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麵,那麽他臨終前又會對她有怎樣的期許呢?
  明明知曉,這樣濃烈而又顯而易見的悲傷的情緒不可能在往後的生命裏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終有一天,會隨著習慣慢慢減退,直至某天與人不經意提起時,心底也隻是隱隱疼痛,表麵上卻已能若無其事。總有一天,會這樣的,可是,此時此刻隻要這麽一想,便會覺得自己殘忍無比,甚至已經開始感到對不起過去父親對自己的一點一滴的好。
  這是一種奇異的、強烈的負罪感。
  這些情感和留戀,怎麽能忘?怎麽能輕言拋開?時間,當真是治愈任何傷口的良藥麽?
  過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報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會兒,仿佛隻是一夜間,本就親厚的感情變得更加牢不可破。
  講完電話,良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機,不一刻,鈴聲響起來。
  淩亦風在電話裏說:“我在你家樓下。”
  他最近似乎總是在走這種突襲路線。良辰邊聽邊跑到窗台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霧氣,從五樓望下去,隻能見到隱約的人影。良辰這才想起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幾樓,於是報了樓層,開著門等他。
  不多時,淩亦風從電梯裏出來,已換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襯得麵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著門框,突然訥訥地:“這麽晚?”
  淩亦風看著她微紅的眼眶,不答反問:“還沒打算睡覺?”
  良辰略略垂眸,退後將他讓進屋,返身去倒了杯溫水,又走回來,語氣緩而微沉,不大有精神的樣子,“大概飛機上睡得多了,現在反而不困。”
  牆上掛鍾的時針堪堪指過十一點。淩亦風靜靜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兩排微顫的眼睫,如同狂風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將杯子往茶幾上一放,“呆站著幹什麽?坐吧。”順手一指,這才發現不妥。沙發上有她回家時從陽台上收下的衣服,還有她從行李袋中傾倒出來的物品,與三五個抱枕混在一起,淩亂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剛剛彎下腰,便被人從後麵抱住。
  微微一怔,她緩緩地直起身子。也就在這樣短暫的過程裏,卻清晰地感覺到環在腰間的那雙有力的手臂,鬆鬆緊緊,反複了好幾次。
  她不明所以,心頭卻突突地跳,微低著聲音問:“怎麽了?”
  身後的人不說話,隻有溫暖的氣息從頸端似有若無地拂過。
  此時,頭底橘色的燈光忽閃了一下,突然滅了,四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良辰一驚,轉過身,終於與淩亦風麵對麵。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腰後,她說:“……跳閘了。”
  淩亦風卻恍若未聞,隻輕輕歎了口氣,眸光瞬間閃爍變幻萬千,臉上掙紮的痕跡被這恰好到處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這漆黑的夜裏,他抱著她,呼吸由輕淺漸至沉重,修長的手臂鬆開然後又慢慢收緊,縱然掙紮再三,也終究難抵深切的情不自禁。
  懷裏的人近在眼前……比這些年裏任何時候,似乎都要更加貼近。
  這是他最愛的人,也是唯一愛過的人,因此,即使前麵是一條錯的路,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愛憐也好,保護也罷,他心裏清楚,全都不過是替他的自私找來的借口。
  他不過是,舍不得放手。
  隻是攜著手走,什麽都不去顧慮,擁著這份溫暖就好,即使,隻是片刻。
  他們在黑暗中相擁,良久之後,淩亦風終於緩緩開口:“良辰,”仿佛之前的猶豫與掙紮全都不曾存在過,聲音如此堅定沉穩,他說:“我們,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懷裏的人似乎在他鄭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頭,眼底柔情萬千:“我愛你,一直都是。”

  32
  淩晨時分,良辰醒過來,發現身側空空如也,隻留下微暖的餘溫。
  其實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的睡眠質量就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最近更是每況愈下,常常三更半夜突然醒來,異常清醒,然後便久久無法再度入睡。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此時浴室裏傳來輕微動靜,淩亦風已經穿戴整齊從裏麵走出來,見她醒了,溫和地笑笑:“我上午還有事要辦,你再多睡一會兒。”說著走過來,一個輕吻落在她的眉間。
  良辰抬眼看著神清氣爽的他,突然有個疑惑升上心頭,可是考慮了一下,還是順從地點點頭,隻“嗯”了聲,輕輕閉上眼睛。
  淩亦風走的時候動作極輕,關門幾乎悄無聲息。直到他徹底離開,良辰才擁著被子坐起來,伸出光裸的手臂去撈散落在地的衣物,然後迅速套上跑去陽台。天剛蒙蒙亮,晨霧頗重,可還是來得及看到那個頎長的玄灰色身影攔下計程車,消失在尾燈的光亮和濃白的霧氣中。
  其實就在剛才,他吻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有個問題想要問他。
  昨天晚上,更確切地說,或許是今天淩晨,當激情達到巔峰,他終於順利進入她的瞬間,他趴在她的頸邊,低低地說了聲:“良辰,對不起……”聲音模糊。
  當時的語氣和音調,多半是處於半迷糊意識下的。那麽,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們剛剛彼此下了決心,剛剛決定重新走到一起,如此情況之下,她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他說任何一句話多過於這一句對不起。
  她想問他,為了什麽而道歉。可是,終究還是忍下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曾說過那句話,又或許,他以為當時的她正處於激情和欲望之中,輾轉迷亂,所以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露在外麵的手指很快沾染上濕意濃重的冰冷,她將手握在一起,轉身進屋,這時才突然想起,他最近似乎很少自己開車出門。
  接下來的幾天,良辰已養成日日與母親通話的習慣,確實是失去之後才愈發懂得珍惜。而淩亦風也時常往她這邊跑,隻要閑下來便會陪著她,偶爾晚上也會留宿,因此屬於他的東西開始零零落落地出現在良辰家中的各個位置。
  多年的分離並無損於這對曾經的情侶之間的默契,相反,一旦重新在一起了,便顯得異常的融洽,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是想要彌補過去逝去的時光,有時候明明沒什麽事,兩個人也隻是靜靜地坐著,要麽讀書看報,要麽開著電視卻關閉聲響,屏幕上如同播放啞劇,屏幕外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終於,在春假結束之前,良辰決定趁空閑去見淩亦風的父母。
  她在浴室裏拿定主意,便穿好衣服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幹毛巾,邊擦頭發邊問:“你覺得,我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媽?”
  淩亦風穿著睡衣半靠在床頭,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並沒答她。
  良辰走過去,伸手往他眼前一晃,好笑道:“回魂啦。”其實心裏又不免也有隱憂,因為最近偶爾也會見到他這樣,似乎總有什麽心事,瞞著她,不願說。
  話音剛落,手腕便被淩亦風一把握住,黑如矅石的眼睛看著她,深得讓人沉溺。他輕輕一帶,將她拉到懷裏,把玩了一會兒濕漉漉的發絲,又將臉湊到她的頸邊,深深吸氣,不大正經地道:“好香。”
  良辰微窘,拍開那隻已經滑入衣擺下的手,輕斥:“說正經的!”
  “我很正經。”淩亦風翻了個身,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在漫不經心地語調中,手指早已靈巧地挑開了她的衣扣。
  他的手掌溫熱,觸在她暴露在外微涼的皮膚上,引來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陣顫栗。她微喘著躺在柔軟的床上,看著那張清俊的臉上漸漸沾染上情欲的色彩,雙手不禁攀住他的肩,指甲微微陷進去,在他的挑逗下,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可是全身的感官卻仿佛被調動到最高點。
  那雙一向平靜的眼裏,此刻卻翻滾著狂熱和激情,喘息也逐漸粗重起來。他看著她,雙手幾乎撫遍每一寸肌膚,前戲充足,溫柔而極盡耐心,可是,他的力量,他的強勢,還有滾燙的肌膚和與生俱來的征服欲,在衝進她體內的那一刻,迅速攀上最高峰。
  她咬著下唇,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了一聲,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背,恍惚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高潮過後,她躺在他的身下,體力有些透支,微微皺著眉,兩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從額際緩緩滑落。淩亦風伏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然後才退出來,翻身側躺著,問:“怎麽了?”
  她不知道自己將憂慮擺在了臉上,睜開眼睛,裏麵還有明顯未退的情欲,她看他,卻不說話,突然主動去吻他光滑的胸膛。
  “你不累?”淩亦風突然壞笑,緊緊攬住她的腰。
  她大窘,將臉埋下去,不說話。
  所幸他也隻是說笑,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這麽抱著過了一會兒,才拍拍她,“再去洗個澡。”
  “你先。”她翻身,背對著他。
  淩亦風以為她累了,於是不再多說,起身下床。
  浴室的門輕輕關上,良辰單手撫上自己的肩頭,那裏,剛才被捏著隱隱生疼。
  這並不是這幾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做愛,但卻是最激烈的一次。淩亦風抱著她的肩背衝刺的時候,力氣大得驚人,仿佛生怕一鬆手,最為珍愛的東西,便會消失不見。
  卻又像是,害怕有那麽一天,他終將會失去她。
  睡覺前,淩亦風說:“去不去見他們,都隨你。隻是,我不想你受委屈。”
  良辰隻頓了一下,便笑了:“那麽請問,你會讓我受委屈嗎?”
  下一刻,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手上被人重重一握,“不會。”
  當然不會,她怎麽會不知道呢?滿意地擴大微笑,閉上眼睛睡去的時候,她格外地安心。
  良辰親自挑選準備了一些禮物打算帶去見老人,可是,最終還是未能成行。
  臨出發前,她與淩亦風坐在餐廳裏吃午飯,中途有電話打來,淩亦風接起之後,叫了聲:“媽。”
  良辰迅速抬頭,與他的視線對上。隻聽淩亦風簡單說了兩句,便對淩母道:“等等……”然後把手機遞過來,點點頭。
  良辰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要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本來就是打算去拜訪的,現在事先通個話,也未嚐不好。
  於是,穩穩地接過手機,略微垂眸,輕聲道:“伯母,新年好。我是蘇良辰。”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會是她。
  手機緊貼在耳邊,裏麵傳來長時間的靜默讓良辰不由得苦笑一下。換作以前,她可以不在乎,甚至可以完全無視某個人對自己的疏冷淡漠。即使是幾年前,當自己還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時,麵對淩母的咄咄逼人,她也能夠不卑不亢地頂回去,隻因為那時是真的年輕,並不知道往後的路將通向何方,也不清楚終將與自己攜手走過後半生的那個人會是誰。那時的一切,都是未知數,充滿了不確定和各種選擇,所以,她滿不在乎,甚至一覺睡到天明之後,長輩施予的壓力早就被拋到九宵雲外。在良辰看來,愛情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與她好,那便是真的好;倘若有一天真要分開,也絕對不應該是旁人插手幹預的結果。
  現在,她也仍舊這麽認為。可是,隨著這些年的過去,年歲增長的同時思想也不免逐漸成熟,自己不可能再天真地以為男女主角可以完全排除任何第三人而將兩人單獨圍在那座美好的感情花園裏。這世間,沒有不食煙火的神仙眷侶。想要將其他人際關係擯棄在愛情之外,永遠是那麽的不現實。
  如今,即使不為別人,單隻為了淩亦風,有些時候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燈光打在深紫色的桌麵上,光暈一圈一圈的,淡黃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過了一會兒,才聽淩母淡淡地說:“嗯,新年好。……你們,在一起?”
  有時,冷淡比怒氣更能刺痛人心,良辰卻不在乎地笑了笑:“是的。”後半句按下沒說,或許她還沒很好地學會如何放低姿態,所以,熱臉貼冷屁股的事一時還是做不到。
  事實上,淩母也沒給她機會,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便說:“讓他聽電話。”
  遞回手機時,良辰看見淩亦風的神情,淡漠中帶了一絲冷峻。她搖搖頭,不免露出個無奈的笑容,淩亦風傾身握了握她置於桌上的手,拿著手機走出去。
  其後電話交談的內容並不重要,良辰隻需要看看他再回到位置時陰鬱的臉色,便已經可以猜出八九分。
  她了然一笑:“是不是連下午的拜年都可以省了?”
  淩亦風不說話,望著窗外兀自沉默。
  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在用無比的耐心和溫柔安慰支持她,如今角色倒轉,良辰過去晃晃那隻指節修長的手,“你的表情真可怕。”
  語調中帶著些許嬌柔,淩亦風終於轉頭看她,卻是若有所思。
  良辰索性起身,挨在他旁邊坐下,嘻嘻笑:“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用太煩惱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況且我的EQ不算太低,相信總有一天能處理好的。”她說得信心百倍,也隻有心底知道其實是底氣不足的,可是,心裏更加清楚的是,淩亦風夾在中間,處境比她更艱難數倍。
  淩亦風何嚐看不透她心中所想,臉色逐漸緩和,執起她的手,良久,語出突然:“……不該讓你這樣辛苦。”
  良辰不及細想便順著心意說:“不會,我反而覺得快樂。”
  是真的快樂。
  攜手走出餐廳的時候,良辰想,雖然時過境遷心智漸漸成熟甚至世故,也不再一如既往的無所顧忌並無所畏懼,可是,至少還有一點是沒有變的。
  她,選擇自己愛著的人。與這個人在一起,便可看輕了那些個千難萬難,縱使披荊斬棘也不怕,隻因為可以看見終點的美景。

  33
  二零零七年的春節,就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矛盾狀態中結束了。對於絕大多數的旁人來說,這十來天無疑是喜悅而熱鬧的,可是良辰這邊,既有悲痛和失去,也有重得的幸福,生活在此時顯出格外強烈的戲劇效果,隻在短短幾天間之內,悲歡離合盡數上演。
  上班之後,相對於同事的珠圓玉潤紅光滿麵,良辰著實清減了不少。有人好奇隨口問起來,她也隻是笑笑,並不多做解釋,在這裏,喜悅尚能分享,難過又有何必要訴說?
  大概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充分調整,部門經理顯得比去年更加幹勁十足,連帶要求手下員工個個向他看齊,於是,緊張而有節奏的工作不容一點緩衝便重新壓上來,比之以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引來唐蜜私底下無數次怨聲載道。
  這幾天,淩亦風的工作也漸漸忙起來,雖然仍舊和良辰日日保持聯絡,可見麵的時間與休假時相比明顯少了下去。知道他有正事要做,良辰平時無事也不去打擾他,有時他晚上不過來睡,他們便在睡前通電話,話題雖然瑣碎,卻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良辰躺在床上,聽筒裏傳來的說話聲或者輕笑聲,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曾幾何時,她也像這樣,躺在宿舍的單人木板床上,即使不說話,隻聽對方的呼吸,都滿溢著甜蜜。
  現在的她,當然不再像少女時代,會為戀愛中的某些小細節輕易地感動或心跳,可是,聽著那微微清冽的聲音溫和地道著晚安,一顆心便是真的安定下來。隻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好,並且是真心希望能夠一直這麽維持下去。
  某日下了班,良辰逛超市時看見家居用品正在做促銷,推著車子從旁邊走過的她突然停下來,往回退了幾步。貨價上整齊排列著各個品牌的枕心,因為廠家讓利,價格也因此比平時便宜了許多。
  良辰想起前幾次淩亦風早晨起床時偶爾會抱怨枕頭太低,睡久了脖子疼,可是抱怨歸抱怨,此後的晚上仍舊繼續在上麵睡得好好的,於是兩人即使逛街,也總是忘記去換個新枕頭。
  導購小姐迎上來,笑容熱情,不乏專業態度地為良辰做介紹。挑了個大致能符合要求高度的“範本”,良辰一邊讓服務員拿隻新的真空壓縮包裝的來,一邊翻出手機打電話。
  等了有一會兒,線路才接通,信號似乎不是很好,淩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沙沙的,他說:“……良辰,到家了嗎?”
  “在幫你買東西呢。”良辰笑道,又問:“你在哪兒呢?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飯?”
  淩亦風想了想,才說:“買了什麽?我有點事,忙完再給你電話。”
  “太累的話就不用跑來跑去了。”良辰推著小車邊走邊說:“給你買了個新枕頭,省得說我天天虐待你。”
  那邊一愣,然後輕笑起來,聲音低低緩緩的,他說:“我雖然心裏一直這麽想,可嘴上從來沒敢說。真不愧是蛔蟲小姐!”
  良辰來超市主要就是采購晚上的食物,如今被他這麽一說,飯還沒吃已經不禁覺得有點惡心。咬咬牙嗔斥了幾句,然後收了線,一轉頭,恰好瞧見玻璃幕牆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上猶帶著不自覺的笑容。
  在收銀台付錢的時候,遇上了一位不算熟的熟人。
  當時良辰拎著東西要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咦?”,明明超市裏人聲嘈雜,她還是聽見了,並且回過頭。大概是剛才擦肩而過的某個人,初時良辰沒在意,可是在看清他的臉之後,她立時記了起來。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廳裏,良辰看著眼前明顯混有西方血統的臉,突然有點納悶為何他要請自己吃晚飯。
  當時在超市裏,當她認出對方是上次在淩家僅有一麵之緣的混血男人時,這個似乎被淩亦風喚作James的人,在幾句可有可無的寒暄過後,突兀地問:“你現在和Eric有約嗎?”
  良辰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淩亦風的英文名,於是搖搖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下一刻,對方便擺出不容拒絕的笑容,紳士而殷勤地邀請:“那麽,今晚我請蘇小姐吃飯。方便嗎?”完了又迅速補充:“我和Eric是死黨!”認真而堅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認出她,他知道她姓什麽,也清楚她目前與淩亦風的關係,甚至他似乎隻在乎有沒有打擾到她和淩亦風的約會,至於其餘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說他是淩亦風的死黨,相信沒人會懷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聳肩,“去哪吃?”
  於是,她被帶來這裏,看著James純熟地點菜,連菜牌都用不上。
  “你是哪幾國的混血?”良辰突然問。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來已經被很多人問過相同的問題:“美、英、中,還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點,她是中國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來。他在自誇,卻仿佛不自知,態度自然得可愛。
  James突然盯著她,微微眯起眼睛,狀似研究。良辰不解,“幹嘛?”
  “沒事。”掩飾的痕跡十分明顯,他收回目光,開始拿起桌上的紙巾仔細擦拭鋥亮的銀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時他也是這樣,消毒得十分徹底,不禁又問:“你做什麽職業?”
  James 停下來,比了個手勢,答案早在良辰預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麽多,你怎麽一眼就認出我?我總以為在外科醫生的眼裏,外貌都是模糊的,隻有人的身體值得關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問題寶寶,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點也不一樣?”
  良辰好奇:“他都說我什麽?”
  這時候,服務生過來上菜。一道一道,雖比不上中國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飪得精致非常,尤其是隨桌附贈的意大利麵,醬料色澤濃鬱香氣噴鼻,比以往吃過任何一家都要好。而這個James,不知是習慣還是怎麽的,一旦開始用餐,便不再說話,神情專心一致,除了偶爾還是會看良辰兩眼之外,其餘時間都在埋頭苦幹,令良辰不禁猜想,連吃飯都認真成這樣了,那做手術時的他該是什麽模樣?
  飯畢,各自回家。臨行前良辰說:“雖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麽,但還是要謝謝你請我吃這麽好的東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複雜,似乎頗為尷尬,又似乎忿忿然,抓了抓卷曲的頭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下臉來,不失嚴肅地說:“你回去問Eric吧。”說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獨自離去。
  淩亦風很晚才過來,良辰開門的時候一臉驚詫:“這麽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已經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沒有。”
  兩人進了臥室,淩亦風脫下外套坐進沙發裏,不自覺地伸手抵在額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湊上前聞了聞。可是,沒有酒味,甚至氣息清爽。
  淩亦風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長時間沒喝了。今天公事多,剛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別管我,我得去衝個澡。”
  良辰卻往他旁邊一坐,說:“這麽拚命!怎麽不多找些人來幫忙?”
  淩亦風轉頭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我隻想讓你幫我,你肯嗎?”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當不來。”
  淩亦風站起身,說:“你們老板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項目?到時候你可以多學一點。”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進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麽知道我也有份參與?”
  門被輕輕拉上,模糊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出:“就算你們老板沒想到,我也是會提議的。”
  “……咦?為什麽?”
  可惜,回答她的是嘩嘩的水聲。
  良辰平時睡覺一向警醒,到了後半夜,隱約聽見身旁有細微的動靜,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采購,實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識也無法去分辨那是什麽聲音,隨後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始終有些下意識的不安穩,當她翻了個身卻並沒如往常般觸到身旁的人時,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窗簾有一絲沒有闔攏,透進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鋪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廳裏有輕微的響動,她下了床,打開虛掩的門,隻見淩亦風正彎著腰背對著她。
  “你在做什麽?”她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過了一會兒直起身來,隱約可見手中還端著水杯。
  良辰隨手捋了一把滑到臉邊的發絲,走過去,問:“溫的嗎?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卻無意中碰到淩亦風微涼的手指。
  “……你冷嗎?”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著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淩亦風身上倒確實隻穿著單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廳裏站了多久。
  他將還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遞給她,輕描淡寫地道:“明天把飲水機搬進臥室吧,或者,以後客廳的空調也不要關。”
  大半夜的,聽他討論這種問題,良辰算是徹底清醒過來。
  “有這麽嚴重麽?我怎麽不覺得有多冷?”她喝著水,想,難道他竟比她還畏冷些?
  回去睡覺的時候,良辰無意中一瞥,發現淩亦風那件原本被脫在臥室裏的外套,此時正隨意地搭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
  剛才,他彎著腰,在裏麵找什麽?

  34
  江濱新樓盤年後全麵啟動,兩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開始。
  人說隔行如隔山,此話當真不錯。良辰大學裏學的是傳播,入社會後轉做廣告設計,之所以入門不算慢那全是自己興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轉做傳媒一塊,她看著卻覺得前路頗為艱難。
  LC總部的大樓,也是直到那日與副總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後各自進入角色,偶爾也碰頭商討,兩家人聚在一起開會,淩亦風出席的時候,兩人也保持一定距離,因此竟無一人察覺他們的關係。
  某日在公司加班,老總進來閑聊,似乎對她寄予厚望,隻盼望經過此次合作,真能從中學到寶貴經驗為日後發展打基礎,並且笑眯眯地許諾:“良辰啊,今後新公司開起來,你就是元老級人物了……”後話隱去不說,明白人自然聽得懂。
  良辰笑笑,將這張沒影兒的空頭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實,心底裏對這些並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職位、高薪水,這些對她的誘惑可能遠沒有老總想像中的那樣大。她隻不過是一個胸無大誌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個領域巾幗力壓群雄笑傲四方,錢,夠用就好,生活,平淡一點也無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還有那些爭強好勝的戾氣,也統統被這份難得的溫暖平靜化得一幹二淨。
  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願望,如今她所在乎的,隻是歲月是否真的靜好。
  當年學校裏最飛揚灑脫的女生如今也要結婚了。
  雖然並沒有刻意宣揚,但也不知是通過怎樣的渠道傳出來的,在朱寶琳的婚禮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下午茶的時候,良辰邊喝咖啡邊看節目,唐蜜擠過來,雖然與朱寶琳隻有一麵之緣,但仍舊不掩好奇與祝福。
  她問:“聽說新郎倌是經濟學博士?”
  良辰點了個頭。就是上次朱寶琳特意帶來讓她審閱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
  恰好是周一,那個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鏡頭前的她容光煥發,無名指上的光芒與燦爛的笑容相得益彰。
  這幾日,良辰空下來便會陪她去選新婚物品,也陪著她試了婚紗。站在寬大的落地鏡前,良辰總有陣陣恍惚,這樣的場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讓人生出不太真實的錯覺。
  朱寶琳也問過:“連我都結了,那你呢?和淩亦風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時你們就沒討論過諸如此類的問題?”
  良辰誠實地搖頭,還真的是沒談及過。
  朱寶琳又說:“這年一過,你也就算28了!男人這個時候正閃著黃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當年不是號稱要在25歲出嫁麽,怎麽現在條件全具備了,反而不著急了?”
  良辰不答。其實心裏不是沒有思索過,隻不過她與淩亦風之間,還橫亙著某些障礙,
  它們不能繞過,也不能輕易逾越。
  婚禮那天,天氣晴好,早春的陽光已經來臨。
  前一晚,良辰與朱寶琳聊了通宵,淩晨起床後一直幫忙打點事宜。她早就事先請了一天的假,於是在午宴開始之前,打車去了LC的辦公大樓。
  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淩亦風,秘書早已接到前台的電話通知,在電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機場的那位年輕男士,見到她,露出幹淨溫和的笑容:“蘇小姐請在外麵稍等,總裁正在會客。”
  良辰對他一直懷抱著感激之情,這次見了麵,不免再次道謝。
  秘書先生仍舊謙恭有禮,倒了杯水給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無聊賴,坐在沙發上翻了一會兒雜誌,便聽見前方傳來動靜。
  怪隻怪淩亦風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麽聲音都聽不到,此時見到開門衝出來的人,良辰一時毫無防備,不由得愣在原地。
  紅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歡的顏色。
  今次見到她,仍是紅色係裝扮,波西米亞風格的披肩圍在肩頭,長發高高束起,明媚幹練。她見到良辰,也是一怔,雙眼微紅,隱約可見臉上的淚痕。可她也隻是停了停,便邁開步子走上前,與良辰咫尺之遙。
  良辰早已站起身。麵對這個女人,過去她尚可以淡漠處之,可如今,自從猜到當年事情的前因後果,便著實讓人不愉快起來。
  皺了皺眉,良辰剛想繞過,卻發現她正目光複雜地盯著自己,眼神間傳遞的情感卻全然不若之前的囂張、挑釁、抑或是厭惡。
  那種目光,無法讀懂。
  可是,良辰也僅僅停了兩秒,便回過頭去,不再看她。惟願,此後都能再無瓜葛。
  良辰來這裏之前並沒有通知淩亦風,此時見到被程今重重打開又狠狠關上後便再無一絲動靜的門,猜想方才前台也必然隻把她到來一事通報給了秘書,於是丟開雜誌,朝門口方向走去。
  程今哭過,臉上還帶著淚,妝也有些花,這些,她不是沒看見。他們關在裏麵談了些什麽,她也好奇,可是,這些並不是今天的重點。
  兩個無論年少或如今都同時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錯而過,沒有什麽輸贏,誰也不必擺什麽姿態,良辰看到她,隻覺得胸口冰涼。
  自己的生活,曾經因為這個人,有了一些逆轉。雖然,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可是,心底仍舊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運氣和緣份,並非時時刻刻都在那裏等待著。或許隻差一毫厘,但是錯過就是錯過了。
  因此,她不能釋懷。雖不至於恨,但也終究無法原諒這個女子。
  秘書懂得看臉色,拿起電話事先撥通了內線。
  然而,也正是那個良辰認為自己無法去原諒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門把之時,終於開口,聲音淒惶:“……請你離開他吧。”
  良辰回頭看她,那樣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現在那張一向寫滿順遂得意的臉上,目光迷茫,甚至帶著些許哀求。
  良辰以為自己看錯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這時,手上握著的門把輕輕一動,門開了,淩亦風出現在眾人眼前,卻不看她,隻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顯。
  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卻失敗了,漂亮的臉孔有些扭曲,可是隻片刻便恢複平靜,她看了看淩亦風,複而將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實的淚意沁出來,她低低地說:“……你一定會後悔的,蘇良辰。”
  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一回,卻帶著過於明顯的恨意,幾乎咬牙切齒。
  直到那抹亮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內,良辰仍舊站在原地,一聲不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的情緒。也正是她的這副模樣似乎讓淩亦風有些不安,他抬頭揉了揉她的發,道:“傻瓜,不要胡思亂想,什麽事也沒有。”
  良辰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卻是一臉平靜,“我知道。”又低頭看手表,催道:“事情忙完了嗎?我是伴娘,婚禮上遲到了可不好。”
  指節修長的手從烏黑的頭發上滑下,淩亦風將車鑰匙丟給一旁的秘書,點了點頭:“走吧。”
  還是那輛線條流暢的PORSCHE,良辰坐在後座,目光望向車窗外不斷向後倒退的景物,突然出聲:“最近怎麽都不自己開車了?”
  之前雖然心中詫異,卻也從沒問過這個問題,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最不經意的一問,卻也讓身側的人眸光微變。
  淩亦風略一沉吟,隻見良辰轉過臉來,灼灼的目光盯著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
  “前陣子,車子送回原廠作養護,我沒告訴你嗎?”他笑,淡淡地說:“今天是我想偷懶,小李也要出去辦事,正好順路。”
  被點名的秘書把著方向盤從後視鏡望過來,內斂地笑了笑,說:“蘇小姐,請放心我的開車技術,一定準時安全送到。”
  他這樣一說,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車開得這樣穩,我當然不懷疑。”說罷,重新看向窗外,隻留給淩亦風一個毫無表情的側麵。
  婚禮並沒有遵循傳統的模式,沒有訂在酒店舉行。
  朱寶琳選了C城風景最好的地點,北靠遠山,麵臨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陽光下,已經泛起鮮嫩的綠意。
  婚慶公司派人打點好一切,純白的長桌布配以粉紫裙腳,繽紛氣球結成門廊,自助餐菜色鮮美,瓜果酒水一應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這是大學時代她們在寢室裏反複討論過無數遍的理想場景,次次不厭其煩地描述,終有一天,夢想中的一切化作現實。
  新郎是資深的投資分析師,大朱寶琳三歲,或許是受了早年在美國攻讀碩博士學位時的環境影響,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無宗教信仰的朱寶琳,在這一方麵真成了嫁雞隨雞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穌的信徒。
  雖然對於她的狂熱和忠誠度始終持懷疑態度,然而此時此刻,當良辰看著一對新人攜手立於人前,鄭重地許下誓言時,也不免唏噓。
  在多年以前,誰又能想到,那個幾乎睨視一切的張揚的女生,會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將自己的信仰都去改變?
  或許,這便也是強大的愛情力量中的一種。
  儀式隆重卻不繁瑣,拋花球的時候,朱寶琳偏心,漂亮的花團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良辰的腳邊。
  在眾女伴的歡呼聲中,良辰下意識地轉身搜尋,那道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那麽遠遠地立著,沐浴在午後淡金色的陽光中,英俊的側麵異常沉靜,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方的熱鬧喧嘩。
  良辰捧著花球走過去,挨在淩亦風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
  淩亦風低下頭,卻不去看那花球,隻是久久地盯著那張仿佛也沾染上喜氣的明媚臉龐,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頗為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這種動作,親昵異常。良辰心頭一動,轉過臉去,遠處那對新婚夫婦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數層蛋糕旁,與某位長輩聊天。
  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淩亦風撫在她肩頭的手緩緩放下,她接著說:“這是詩經裏我最喜歡的話,所以當初也建議寶琳將它們寫在了結婚蛋糕上。” 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了看那雙清俊狹長的眉眼,她別開目光,望向遠方連綿延伸仿佛直抵天邊的青灰色的山,語音不輕不重,“可是說到底,我更加向往後兩句。承諾生死相依,雖然很美麗,可是畢竟聽來太聳動,也太過波瀾曲折,而我,一向隻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愛著的人攜手到老,就已經足夠了。”
  淩亦風閉了閉眼,臉色微微刹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黯。
  良辰終於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單純,卻是鄭而重之地問:“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
  她麵對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漸漸收攏,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證。
  淩亦風,你會是給我平靜生活一生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嗎?
  這一刻,看著他,良辰不得不承認,今天程今的出現和多日來淩亦風若有若無的反常表現,已經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許,恐懼源於更早。隻不過,幸福得來不易,再現實理智的人,也有放縱沉溺的時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實的甜蜜和穩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終於將她從無意識逃避的陰影中拉回到充滿光亮的現實世界。
  這一刻,她終於承認,自己還是會擔憂。
  現世,並非一片靜好。

  35
  “亦風,你會是那個人嗎?”
  縱使她再故作鎮定,淩亦風也從尾調之中捕捉到了一線惶惑。修長的身軀一震,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攢緊,他看向陽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來淡然平定的臉此刻正微仰著,眼底清澈得能夠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著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動,卻是不答反問,清涼的聲線帶出一絲凝滯:“原來白頭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麽?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點忘了良辰從來都是敏感的人,隻要一旦從喪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來,便不可能妄圖有任何一點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能夠瞞過她。
  同時,更加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竟忘記去問一問,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
  聽他如此一問,良辰皺了皺眉,卻還是輕輕一笑:“有什麽不對嗎?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需要一個最切實際的結局,難道過去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一點?”
  淩亦風沉默下來。
  或許她是真的曾經說過的。可是那個時候,人生的畫卷才剛剛展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燦爛光明,因此隻要堅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擔心結局。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人,絕少會去懷疑所謂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而當變故終於顯山露水之時,一切都變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種種信念再強大,此時看來也早已成了空殼,隻要殘酷的現實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沒有風波起伏的穩定……
  她要和愛人平安地攜手到白頭……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淩亦風清亮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縱使三月午後的陽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將其點亮。
  而此時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裏,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還沒回答我,”或許是因為潛意識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的執著起來,揪住一個問題不放,“我們是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的,對吧?”
  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微凝,皺了皺眉,烏黑的眼底倏然閃過一絲懊惱,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緊逼。他鎮定自若地慢慢轉開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腳下的青草,語氣同樣平淡:“抱歉,未來的事,我不能現在就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複。”頓了頓,聲音恢複了些許暖意,又說:“你是伴娘,一直站在這裏討論這個問題不合時宜,恐怕現在寶琳正需要你。”
  良辰卻愣住,猶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徹骨的寒氣緩緩湧上來。
  當初,那個在寫字樓下將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別的男人結婚簡直是妄想的淩亦風,和現在這個站在眼前連眼神都不肯與她對視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諾的自己,當終於有一天想要擁有一個對於天下女人來說最普通不過的保證時,他竟然不肯給她。
  一定有哪裏出了錯。
  良辰的思緒有些混亂,可還是怔忡地問了句:“是因為你爸媽嗎?”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麽障礙?
  淩亦風仍舊不看她,未及答話,隻聽旁邊插入一道清朗的男聲:“二位轉過頭來,照張相!”
  舉著相機的是電視台的攝像記者,因為朱寶琳的關係,良辰與他也算是熟人。這次他來義務幫忙拍照,恰好轉到正在低聲對話的兩人身後,於是無意中打破了略微尷尬的僵局。
  淩亦風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當中,聽見聲音,俱是出自本能反應,回過身來。
  在他們還沒搞清狀況之前,隻聽“哢嚓”一聲,遠山碧水,一雙搭配合諧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隻專業精密的黑色小匣子裏。
  如此一來,談話也自然暫時中斷。
  良辰轉頭去找朱寶琳,一對新人皆是白色裝扮,正舉著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說了什麽,美豔的新娘單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邊優美的環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諷。淩亦風難道就沒看見新郎新娘正旁若無人地聊得正起勁麽?竟然還說什麽“也許現在寶琳正需要你”,以此作為推搪的借口。
  胸口如同堵了塊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鬱鬱,低下頭去,手中猶自捧著以粉白兩色玫瑰結成的花球,此時微微張開的花瓣像極了譏諷的笑容。
  不遠處,春風得意的朱寶琳不經意間恰好瞥見至交好友的身影,於是一揚手,也不顧賓客眾多,隔著同事和朋友,高聲招呼:“良辰快過來,切蛋糕,照相!”
  良辰應聲抬頭,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寶琳的好日子,真要鬧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時宜。因此,盡管心頭仍有震驚、疑慮、甚至氣惱,她還是沉著臉色上前一步,牽起淩亦風的手,淡淡地說:“走吧。”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動作,幾乎出於本能。可也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所以在被對方輕輕掙開時,良辰著實意外的愣住了。
  “你先去吧。”淩亦風淡淡地說。
  微風拂過,他的側臉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終,良辰一個人走向熱鬧與幸福的焦點。
  麵對淩亦風突如其來的拒絕,她除了震動之外,更多的卻是恐懼,盡管,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可是,也不知怎麽的,這一回她沒有追問到底,或許是時間場合不對,又或許是性格使然。
  她尋求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他沒給她,這已經足夠令人意外;現在她牽他的手,卻又被無聲地推拒。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她突然有些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軟的草地上。重歸於好之後,這是頭一次她覺得他正再度與自己遠離。
  正被歡樂笑容包圍著的朱寶琳不清楚情況,隻是問:“咦,淩亦風怎麽不過來?你們倆在那邊竊竊私語那麽久,都聊了什麽?”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看著良辰手中的捧花,笑得明豔嬌媚。
  良辰隨手將花擱在一旁,拿起托盤裏結著絲帶的刀,遞過去,“快切吧。元祖蛋糕我的最愛,等很久了。”
  “饞鬼。”
  眾人慢慢聚攏來,新郎新娘共同握住銀刀筆直劃下,雪白的奶油分成兩路,同時被隔斷的,還有表麵那令人憧憬的愛情誓言。
  良辰站在一旁隨意一瞥,越過幾人的肩頭便看見淩亦風走過來,拿著手機,一邊講著電話。
  她不說話,開始幫忙分蛋糕,淩亦風在她身側站定,收了線,卻對著朱寶琳說:“抱歉,我臨時有點急事,要先離開。”而後與新郎倌握了握手,“新婚愉快!”
  朱寶琳抬了抬眉:“這麽早就開溜啊!”說歸說,還是怕耽誤他的事,於是手肘頂了頂沉默的良辰:“你可不許走!要陪我哦。”
  良辰終於抬眼看了看淩亦風。
  兩人的表情都平靜自若,旁人全然不覺其中的微妙氣氛。可是良辰清楚得很,她現在算是被他拋下了,事前沒有一點征兆的,突然就說要離開,而且,似乎也根本沒有讓她一同走的意思。
  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說:“我留下來,你忙你的去。”
  淩亦風的目光閃了閃,不是聽不出其中細微的諷刺意味。他看著低眉斂目的她,說:“那你待會自己回家。”
  良辰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轉過頭便去做別的事。
  沒人看出不對勁,一切如常。良辰懷著心事,跟著一群人玩玩鬧鬧直到太陽落山,偶爾也會心不在焉,可是旁人都沒有在意。
  隻因為今日太喜慶,似乎根本不應該有煩惱。
  計程車穩穩停下,高大的男子一腳跨出來,發絲上閃耀著金褐色光澤,令陽光也為之失色。
  “你來這個地方幹什麽?”James環顧四周後,盯住斜倚在黑色車門邊的淩亦風,有些氣急敗壞。
  後者卻不理他,麵容冷峻,轉身坐進副駕座。
  James迅疾跟進來,拾起前一秒鍾被丟棄在座位上的鑰匙,邊發動車子邊說:“現在這種情況,你還敢開著車亂跑?”同時極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不要命了是不是?”
  淩亦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肘支在窗旁,明媚的光線下,臉色終於顯出一絲蒼白。
  “放心,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他說,聲音微低,“否則,怎麽會找你來當司機?”
  停車場離婚禮地點有一定距離,隔了好幾個轉彎,那邊的歡聲笑語統統早已聽不見也看不見。在這裏,不必擔心良辰的反應,整個人終於能夠鬆懈下來。
  車子啟動得很穩,緩緩向前滑行。淩亦風微微皺著眉,找水,而後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藥瓶,還沒來得及旋開蓋子,便被旁邊的人一把搶了過去。
  James單手掌握方向盤,另一手拿著拇指高的白色小藥瓶,晃了晃,稀少的幾粒藥片撞擊瓶身,發出空蕩蕩的響聲。
  他神色一懍,“這是兩周前我開給你的藥?”見淩亦風兀自閉上眼睛不說話,他不禁更加惱怒,“我早警告過你,這種止痛片還是少吃為好!你究竟還要耗掉多少時間?以後各種症狀都會發作得更加頻繁,並且也會越來越難控製!如果你還是一意孤行,吃完這些,別指望我會給你更多!”
  James向來好脾氣,紳士般的優雅如影隨形,可如今也忍不住在車內大發雷霆,隻感覺身邊這個男人已經不可救藥!
  可是,縱然他的怒氣已經滔天,衝出來之後卻入同泥牛入海,半點回應都得不到。
  他咬牙切齒地轉過頭,藥瓶還握在手中,淩亦風卻伸手調低了椅背,修長的手指支在額際,眉目間有隱忍的痛楚,偏偏又不再伸手向他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由於天氣難得的晴好,車子駛過江畔,隻見江水一片碧綠,泛著星點金光。
  任由身邊的人氣急敗壞,淩亦風緩緩睜開眼睛,幽遠的目光穿過明亮的車窗,靜靜沉思。
  James不解氣,仍在罵:“……居然還敢說自己不蠢!為了一個蘇良辰,恐怕你已經昏了頭了。可是,上次見了一麵還一起吃飯,我看她也不過如此……”
  淩亦風倏然回神,“你見過她?”墨黑的瞳孔陡然收縮,可是須臾後又恢複平靜。
  隱約的頭疼再度襲來,他的語調卻淡淡的:“你什麽都沒和她說,對吧。”否則,也絕對不會是今天這副情形。
  “嗯。”James應著,卻真有點後悔了,當初沒背地裏將刻意隱瞞的秘密抖出去,完全是出於他對好友的尊重,可是,如今的淩亦風,簡直就是在飲鴆止渴。
  淩亦風略鬆了口氣,重新靠回傾斜的椅背中。
  良辰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她向他要求一個天長地久。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願望,卻也猶如當頭棒喝,將他狠狠地敲醒。
  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麽?
  
  半個小時前,站在和風中,麵對良辰似乎異常執著的眼神,他初次嚐到了最無能為力的滋味。
  正如那時所言,前方是一條晦暗不明的路,眼前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差一點就要拖著她,一道走下去,而忘記了去問,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36
  一夥年輕人湊在一起,洞房鬧到很晚,良辰回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
  淩亦風像是算準了一樣,電話打來得正是時候,良辰靠在床頭,聽見他問:“到家了沒有?”
  她淡淡地“嗯”了聲,才說:“有點累。”
  下午發生的事使得今天晚上的兩人壓根沒有什麽話題可說,於是沉默片刻後各自掛了電話,在這一點上倒真的是默契十足。
  過去在學校裏時他們不是沒吵過架,或許是性格使然,無論是大的爭執或是小的口角,最終一律都以冷戰收場。而如今,隔了五六年,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
  依然是冷戰。
  雖然,這一次並沒有發展吵架那麽嚴重,可事實就是,接下來的兩天,淩亦風與良辰都沒有再碰過麵,甚至連電話都通得極少。
  這兩日,良辰工作空下來或者回到家裏,有時候也想主動給他電話,可手機舉到耳邊,卻又找不出話題,隻得作罷,頗有些悻悻然。睡覺的時候轉過頭,就瞥見那隻特意為淩亦風買的新枕頭,孤零零地躺在那裏。這時,良辰不免想,到底他們為什麽會這樣?之前明明一切都是那麽的好,仿佛隻在一夕之間,又或許是在更短的時間裏,美好的泡沫便猝不及防地破了,露出令人無奈又無力的現實麵孔。
  究竟,是誰伸手戳破了那層美麗的外衣?
  她又突然有些後悔,也許,那天不該追問的。怪隻怪,當天的朱寶琳太幸福,令一向都對婚姻和穩定並無太大急迫渴求的她,竟也開始向往地久天長的誓言。
  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麵,終於在第三天晚上結束了,結束它的人,是淩昱。
  接到淩昱電話的時候,良辰剛剛關上電腦打算睡覺,隻聽見他問:“良辰姐,你現在有沒有空?”
  良辰想起上次也是深夜接到他電話,同樣火急火燎,於是輕輕一笑:“難道錢沒帶夠,又要我去幫忙買單?”
  那邊嘿嘿的笑了:“今晚還真的喝了不少酒。錢是帶足了,可是某人醉了,我搞不定。”
  沒等良辰說話,淩昱接著道:“我堂哥住的地方,你認識的吧?行行好,過來幫幫我。”
  良辰微微一愣,在此之前根本不會想到喝醉酒的人就是淩亦風。
  酒桌上的他,她是親眼見識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哪回不是談笑風生泰然自若?曾經一度她甚至懷疑,那些酒對於他來說,與水沒什麽兩樣。
  可是,淩昱竟然說他喝醉了?!
  “嗯……”她沉吟了一下,有些遲疑,“你讓他上床睡覺不就好了?我能幫什麽忙?”
  淩昱是鬼機靈,雖然不確定他們目前的關係,但至少對於這二人的交往是樂見其成的,如今有了機會,哪肯放過她?因此語氣嚴肅地說:“我真沒辦法!他醉得一塌糊塗,而且吐得厲害,可是我早就和人約好去看午夜場的電影。良辰姐你不知道,我現在交往的這個女朋友很凶悍的,前兩次已經惹她生氣了,如果今天再放她鴿子,我怕……”
  就這麽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良辰被他鬧得有些頭疼,翻了個白眼,“將來也是個妻管嚴。”
  “我愛她啊。”淩昱說出這樣的宣言就像喝水那麽簡單平淡,卻又理直氣壯。
  良辰歎了口氣,問:“那麽,他現在呢?睡了沒有?”
  “當然沒有,正說胡話呢。”淩昱的聲音急迫起來:“我先去打掃被他弄髒的地板,良辰姐,你快來啊,等你!”說完,幹脆利落地收線。
  換衣服出門的時候,良辰不禁想起上次自家樓底下,淩亦風正是用這招把自己騙了過去。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以現在二人的關係,他自然再沒必要騙她。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卻再度受騙!隻不過,這次的罪魁禍首在她甫一進門之際,便笑意盈盈地逃竄了。
  屋子裏幹淨得很,除了淡淡的酒氣和掉落在地的衣服之外,半點狼藉的痕跡都沒有,而那個淩昱口中喝得爛醉的人,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似乎早已進入夢鄉。
  沒有說胡話,更沒有吐!
  良辰氣結,無奈淩昱早已不知蹤影,她隻好在床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複又站起,彎腰去撿地上的衣物。
  這些,想必是淩亦風上床前隨意脫下的,淩昱居然在電話裏還有臉說要收拾屋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還相信了他。
  臥室裏的燈,之前早已調暗了。
  良辰俯身一件一件去收攏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的細小動靜,來不及回頭,腰身已被施力攬住。
  她猝不及防,往後一傾,淩亦風的聲音就出現在背後,無限貼近頸處,低低地,帶著點不太清醒的朦朧:“……你怎麽來了?”
  良辰頓了一下,還是輕輕分開了他的手,同時回身說:“淩昱讓我過來,說你醉了。”
  淩亦風“哦”了一聲,退回兩步坐在床沿,伸手去按額角,微垂著頭揉了揉,而後仰麵躺倒,眉心微蹙。
  或許是真喝多了。良辰看著他的樣子,暗想。縱然燈光再暗,也隱約可見臉上的疲態。
  她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他,問:“頭痛嗎?要不要喝水,或者,去洗個澡然後睡覺。”
  淩亦風卻突然安靜下來,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她,內裏光華緩緩流動,仿佛有莫名的情緒在交替閃爍和隱藏。
  因為過量酒精的原故,他的呼吸微沉,隻著一件襯衫的胸口上下起伏,比往常稍微劇烈了些。
  良辰見他久久不答話,徑自轉身,打算找杯子倒水給他。可是剛一背過去,腳步還沒邁開,便聽見聲音從身後傳來。
  淩亦風說:“良辰你等一下。”一向平緩的語氣有了些許細微的改變,似是終於下了某種決心,此刻正急迫地想要問一個問題,並求得一個答案。
  晚上其實也沒喝多少,可他卻是真的醉了,在良辰到來之前,已經在床上睡了好一會兒,所以連她進屋的聲音都沒聽見。
  撐著坐起來的時候,淩亦風的手臂有些虛軟不穩,額角下的經脈也在突突跳動。
  他看著轉過身的良辰,說:“你先別走,我有話說。”
  良辰也不問,隻是靜靜在床角坐下,幾乎已經能夠猜到他要說什麽。
  無非是和婚禮那日有關的。
  隔了幾天,終於要再次麵對麵討論,這也是正常的。大家都早已不是小孩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坐下來說個清楚?
  果然,淩亦風靜了靜,便問:“那天,你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不肯給你答複,對此,你很在意,是麽?”
  良辰擱在膝上的手指略微一緊,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其實,她又何嚐不明白,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縱然再驚天動地駭世驚俗,也極有可能隻是虛幻夢一場。那一對又一對曾經鄭重許下誓言的情侶,到頭來,走到岔路而後分道揚鑣的,也不在少數。因此,可以說這些發誓或承諾,都是空的,結局如何,隻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才能清楚明了。
  然而在她的心底,真正在意的並不是有沒有得到白頭到老的許諾,而是淩亦風回避她的態度。
  這個她以為即將與之共渡一生的人,突然顯得並沒有那份與她相同的信心,光隻這一點,便能讓人心涼。
  她垂眸,盯著幽暗的地板,反問:“既然相愛,那麽想要攜手到老,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嗎?”等了一下,沒有聽見對方回答,她才抬眼看他,終於帶了一點小小的懷疑:“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
  淩亦風微微扯動唇角,似在苦笑。她當他是什麽人?怎麽能不想?她的要求,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願望。
  可是……
  他突然站起來,修長的身形結成黯淡的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身上。良辰仍坐著,抬起頭,窗外有一閃而逝的車燈,映得她的眼睛盈盈閃亮,清澈動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見。
  看著她的臉,淩亦風的眼神微閃,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將她圈入懷抱之中。
  光線幽暗,四周靜謐,隻聽得彼此輕輕淺淺的呼吸。此刻,她就在他的懷中,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內,不鬆手,便不會失去。
  溫暖的氣息和身體,抱著這樣的她,有一種強烈的念頭頃刻間湧了上來。
  她想要平安喜樂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卻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隻有那樣,才能永不分離。
  淩亦風半跪著,就這樣彼此貼近,可是自始至終,良辰也隻是靜靜地坐著,任由他擁抱和輕吻,帶著纏綿的意味,和極不易察覺的哀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開了口:“……亦風,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一怔,微微鬆開她。
  她皺著眉,說:“你一直有事瞞我,對不對?……不要把我當作傻瓜,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其實我早發現了,也懷疑過,可是一直不問你,隻是因為我擔心,因為現在這種日子好像已經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覺出了錯,更怕萬一真有什麽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狀態也就結束了。”她頓了頓,自嘲地一笑:“這也算是一種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辦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你讓我別胡思亂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從和程今認識以來,她從來沒有用那天的語氣和我說過話。在我看來,她幾乎是在求我離開你。”
  她停住,淩亦風沉默地再度退開一些,隻是雙手仍舊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禮上,我一半是受了氣氛的影響,另一半則因為是真的有懷疑,所以才問你,到底我們是不是能夠攜手走到最後。”
  她沒再說下去,淩亦風卻已經明白過來,也恰恰是他當時的躲閃,才讓她終於證實了自己的懷疑。
  淩亦風垂下目光,掩蓋了眼底的思慮和掙紮,呼吸平緩依舊,卻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麽事?不管有什麽問題,我們總能一起解決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隨意的,可是此時說出這句話,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認真。
  淩亦風的身體微微一震,鬆開放在她肩頭的手,慢慢站起來。
  良辰卻不肯有一絲放鬆,也站起身,目光湛然,“如果你堅持不願說,那麽剛才又為什麽要問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態度和答複?那毫無意義。”
  這竟然就是蘇良辰。
  淩亦風仔細地看著麵前的女人,矮了他半個頭,身形纖瘦清秀,語調仍然平淡,與往常沒什麽兩樣,可是卻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無所畏懼,堅定執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動人。
  他看著她良久,終於動了動唇角,這一次,卻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聲說,“……可是,我不甘心。”
  “什麽?”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沒事。”他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麽都不用擔心。”
  “可是……”
  “沒有可是。”他打斷她,眼底一片深邃,擁著她的雙手倏地收緊,“我會爭取。我們,白頭到老。”

  37
  無論平素多麽冷靜理智的女人,在聽到自己所愛之人如此堅定的保證時,恐怕也仍舊不禁眩暈迷亂。
  良辰想起大學時候朱寶琳常說:“淩亦風雖然很帥,但給人的安全感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事實的確如此。甚至,良辰早已發現,他從骨子裏便是個強勢的人,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賴,卻又不會大男子主義。
  也正因為這樣,當淩亦風說“我會爭取”時,她靠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隻要他這樣說了,就必然會做得到。
  或許仍有問題存在,可是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知曉。心裏不是沒有掙紮和懷疑,可是最終良辰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隻因為知曉彼此的性格,也因為淩亦風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
  她選擇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淩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頓,於是機靈的小鬼主動提出大放血,在員工餐廳裏接連負責良辰一周的夥食以作賠罪。唐蜜也順道敲詐他,平時關係良好的眾人在工作之餘嬉笑打鬧,日子如往常一般豐富多彩。
  兩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階段,良辰一行連著兩天開會,卻都不見淩亦風的身影。對此,她倒沒太放在心上,畢竟過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麵的情況也曾經出現過。在這裏,沒人知道她與淩亦風的關係,大家相處得也友善,散了會下了班,有在座的LC員工提議一起出去吃飯。
  良辰應承,收拾東西後想了想,還是給淩亦風掛了個電話。
  他說:“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麵談事情,忙完回家。”
  淩亦風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過去他從沒這樣說過,從來都隻是說“我今晚去你那裏”,可是也就這一兩天,好像突然順口起來,良辰聽在心裏,在自己察覺之前,暖意便在瞬間充滿了四肢百骸——看來,家庭,確實是歸屬感的一種象征。
  而且,這兩天淩亦風一反常態,無論多晚總是會去過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並沒打招呼,進了房,他摟著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著捶他:“快睡!你都不困麽?”
  淩亦風目光灼然湛亮,盯著她仿佛絲毫不願放鬆,淡淡地勾著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又說:“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有些無奈——在別人的注視下睡覺,實在不是她的習慣,更何況,他的手半點也不肯安份下來。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緒,反手攀上他,剛想靠近,卻見他停下來,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早點睡吧,晚安。”之後便收了手,平躺下來,開始睡覺。
  良辰當時愣了一下,著實有些哭笑不得,借著微光看見那張放鬆下來的臉孔,稍稍透著不常見的孩子氣,心頭卻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安穩滿足的感覺從心裏騰升。
  又聊了兩句,良辰收了線,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時間,淩亦風收起手機,倚在窗框邊,望著不遠處平靜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人,身上淡藍色條紋狀的病號服依稀可辨。
  辦公桌後的人拿著報告仔細翻看了一遍,這才抬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往椅後一靠,修長的手指扣擊桌麵。
  “你終於決定了?”他問。
  淩亦風回過神,看了看他,“是。”
  淺褐色的眼珠閃過懷疑的神色:“這一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臨到關頭才突然說要取消不做了吧?”
  淩亦風不答他,隻是坐下來,問:“機率還有多少?”
  “……你很好運。”James又確認了一次分析報告,也像是鬆了口氣:“還沒有明顯惡化,仍和原來一樣,40%,基本不變。”
  聽到“好運”這兩個字,淩亦風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諷。然後才又問:“你有把握嗎?”
  James卻突然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從檢查結果出來之後,這是淩亦風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擔心害怕! 即使上次在美國,臨近手術之前,他也從沒問過他,究竟有沒有把握。
  淩亦風垂了垂眸,修長的雙腿交疊,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平靜無波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情緒。James想了想,鄭重地點頭:“我自然會盡最大努力。那麽,你呢?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映在即將落沒的夕陽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陰影。他沉默地舉步離開,仿佛來此隻是為了得到James的一個承諾和保證。
  “Eric!”身後傳來聲音。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信心沒有?……要知道,這種手術,病人的意誌力是非常關鍵的。”
  淩亦風的眼神閃了閃,聲音在這不大的房間內緩緩暈散開去,微沉地劃過靜謐溫暖的空氣,“有。”語調很淡,卻似乎足夠堅實可靠,“這是我給別人的許諾。”
  良辰到家的時候有些意外,沒想到淩亦風竟會比她更早回來,而且,此刻不過八點多,他卻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開衣櫥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響動,床上人的微皺了皺眉,睜開眼看她。
  “今天很累麽?”良辰拿著睡衣問。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隻覺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時臉頰上也氣色欠佳。
  淩亦風按著額角,撐著坐起來,像是有點剛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點了個頭,不說話。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來,他仍舊維持著靠坐的姿勢,隻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說:“過來。”
  “……幹嘛?”
  兩隻手一觸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帶上前去,跌進淩亦風的懷裏。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當自己被那股溫熱的氣息包圍覆蓋住的時候,良辰有一瞬間連思考能力都想要放棄。
  愛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人說它是有保質期的,久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這種理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前前後後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傷害都存在過,然而在此刻看來,初戀時的美妙滋味卻不曾稍減,反而有愈久彌濃的趨勢。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過,或許淩亦風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遠互相牽絆的。
  可是,雖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調情技巧上幾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這一回,當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時,她喘了口氣,反手捉住那隻遊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張開漆黑明亮的眼睛,說:“你今天有點反常……”
  其實,何止是今天?女人在這方麵的直覺通常都是最靈敏的。接連幾日,淩亦風對她表現出來的纏綿和留戀,與以往大不相同。
  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地,這種感覺愈發清晰確定。
  聽到良辰這樣說,淩亦風稍稍一怔,慢慢從她身邊退開一些,一隻手支在枕際,側著身看她,以一慣沉默的姿態。
  良辰也半坐起來,剛剛扣好方才在混亂中被解開的衣扣,便突然聽見他說:“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側過頭。
  下一刻,臉頰便被輕輕拍了拍,淩亦風同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啊什麽?你犯迷糊的樣子真傻。”
  良辰翻了個白眼,不理他,隻是問:“你說要出差?去哪?什麽時候走?”
  “不一定。”淩亦風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可能要去很多個地方,還要飛一趟國外,所以時間會久一點。基本定在五天後動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唄。”
  淩亦風也緩緩地笑,仍舊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語在良辰看來,一向貴在精而不在多。恰恰淩亦風就是這種人,平時幾乎不說,偶爾卻又冒出那麽一兩句,多半是也用這種不太認真的語氣,卻格外誘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動,可畢竟不習慣回應什麽,於是仍是微笑:“但你要辦公事,也沒辦法。”
  淩亦風微微垂眸,麵上淡淡的笑容未減,勾起唇角,隻是聲音略低了些:“是啊……”在這稍長的尾音中,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在關了燈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緊緊攥在掌中。

  38
  剩下的幾日,生活照舊,以平靜如水的姿態迅速地滑了過去。
  淩亦風臨出發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趕上春雨綿綿的時節,天氣不是太好,卻十足是個睡懶覺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簾將屋外的灰暗陰澀隔絕起來,早晨八點多的光景,室內光線異常昏暗,看起來仍像天剛蒙蒙亮一般。然而,饒是如此,良辰還是習慣性地醒了過來,並且在睜開眼睛半分鍾之後,人便半點困意都沒了。轉過頭,發現身側的人似乎還是熟睡,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淩亦風再一次晚歸,卻不是因為公事。晚餐時候,良辰給他打電話,無意中聽見淩母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實自從複合以來,雖然她與他的感情愈加濃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間的矛盾卻未曾稍減。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程今,橫著兩位長輩莫名堅持的抗拒態度,使得想要融洽相處都十分困難,就更別提妄圖幻想自己一夕之間便被他們接受了。
  上次在餐廳,淩亦風接完電話後的臉色,良辰至今仍能記起,她是打從心底裏不希望他與他們有矛盾,或者起爭執。吵架是件多麽無趣而又傷人的事,更何況,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爭吵?於是,後來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麽,主要是不想讓淩亦風為難,總覺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為如此,當聽說淩亦風獨自回去時,她隻是說:“替我向他們問好。”心態倒是平靜得很,也做足了禮貌,至於對方接受與否,也不是她所能強求的。
  等到深夜淩亦風回來時,她因為太困,已經睡著了,隻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身邊躺下,她翻了個身,習慣性朝著他的方向,搜尋到舒適的位置,繼續入夢。
  八點半,良辰已經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床上的人動了動,肌理均稱的修長手臂伸出來露在被外,是醒來之前的征兆。
  她走過去,突然好興致地蹲下來,仔細看他的睡顏。
  這種半清醒狀態下的淩亦風,減弱了平日裏犀利淡漠的感覺,神情柔軟得令人心動。
  她趴在床邊好一會兒,終於等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緩緩睜開,她一笑:“早安。”
  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洗了臉,脂粉未施,經過一夜,燙成大卷的頭發微微蓬鬆淩亂,發稍也有些濡濕,單手撐著下巴抵在床沿,麵帶微笑……如此姿態,自有一股清新純淨的氣質流露出來,仿佛單純的小女生,專心等待戀人醒來,然後互獻一個早安吻,開始全新燦爛的一天。
  淩亦風一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來,隨即伸手握住她另一隻置於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軟,溫暖,十指纖長。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卻在下一秒,唇角邊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隻不過是片刻的時間,隻在眨眼之間,這一下的停頓似乎並沒有影響什麽。緩了緩之後,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問:“幹嘛起得這麽早?上來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真像還沒睡夠一般,重新閉上眼睛,呼吸穩定均勻。
  良辰搖了搖頭,不肯。
  其實,她的習慣他怎麽會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從來不會賴床,隻要一旦起來穿衣洗漱過後,便絕對不會再爬回被窩裏,意誌力異常堅定。
  他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仿佛隻一會兒的功夫,就真的漸漸睡著了。
  良辰沒辦法,隻好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聲音從枕畔傳來,“我想吃餛飩。”
  她一怔,家裏可沒現成的速凍餛飩。
  他鬆開她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異於往常的執著,帶著小小的孩子氣,“突然很想吃。良辰,幫我去樓下買吧?”
  她看著他,修長的身體掩於被下,姿態慵懶,隻好認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好吧,等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臥室門哢地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門去了。
  直到室內恢複安寧靜切,隻聽見自己一人的呼吸聲時,淩亦風才動了動,找到枕邊的手機,按了快捷鍵撥出去。
  兩聲過後,那邊接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節分明,緩緩收緊,聲線清冽:“James,你來一趟。”睜開眼,墨色的瞳內,淡淡的光華凝固,他皺眉:“……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報了地址,合上手機,淩亦風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這一次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久,五六分鍾過去,竟然不見恢複。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擔憂。當著良辰的麵,遮掩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她回來,該怎麽辦?
  所以,他幾乎是有欠思考地撥通James的電話,其實再冷靜下來想想,找他又有什麽用?良辰不過下樓買個早點,再怎樣也不會比從家裏開車過來的James要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動靜全無。
  或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是無法隱瞞得住的。可是,在殘酷的真相麵前,再堅強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選擇回避和退縮,並非為著自己,並非對對方不信任,隻是不想多一個人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卻不是那個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應該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終,似乎仍舊無可避免,要去揭開那一層隱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於床頭的淩亦風,在等待良辰歸來的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他突然開始害怕。
  守了這麽久,堅持到現在,仿佛到頭來,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無謂的掙紮。
  ——她,還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濕的空氣,清新誘人,偶爾吹過乍暖還寒的微風,夾雜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了發稍。
  良辰穿著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裏,熱氣蒸騰,食香暗浮。
  其實從前他們也都隻是路過,從未光顧這裏,連小小的駐足都沒有過。良辰有些納悶,怎麽淩亦風突然就堅持想要吃餛飩了呢?等到下了樓一看,才發現這家店的生意極好,八九點鍾,仍舊座位滿滿,與周圍另兩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服務員招呼過來的時候,她想了想,舉了個手勢,“兩份,打包帶走。”
  因為生意太好,忙不過來,良辰等了很久,才終於排隊拿到兩盒熱氣騰騰的餛飩,用結實的塑料袋兜好,拎著離開。
  回到家,暖意撲麵而來,她放下早點,卻沒在臥室裏看到淩亦風的身影。
  浴室的門關著,有水聲傳出來,她便轉去廚房拿碗筷,過了一會兒,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裏,發上還帶著水珠。
  “吃東西。”她看他一眼,徑自走到桌邊,將餛飩倒在碗裏。
  淩亦風應了聲,邁開步子走過去,幾步之後,卻又突然停下。
  “愣著幹嘛?”她回過頭,就見他呆在桌子旁邊,順手一拉他,將椅子一推,“快坐吧,剛起床的大少爺,難道還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裏都跳躍著愉悅。
  淩亦風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合握住她微涼的手,問:“外麵很冷麽?”
  她說:“還好,就是等得久了點。”又奇道:“你是怎麽知道樓下餛飩做得好的?簡直人滿為患。”
  他轉過臉,不去看她,隻是湊到熱氣騰起的中央聞了聞,挑剔地說:“沒有辣椒油?快拿點過來,加進去。”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平時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難伺候?”
  廚房與飯廳間隔著半邊磨砂的玻璃牆,泛著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轉到牆後去找調料,淩亦風這才扶著碗邊,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過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內壁邊的調羹,輕輕捏住。
  碗內白色的霧氣升騰,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許,真該感謝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離開得足夠久。借著這段時間,眼睛已經恢複了少許光感,隻是視物仍舊模糊不清,就連看著良辰的臉,也如同隔著這樣的水霧,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終低著頭。
  雖然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爾兩人會說笑,但是他不抬頭,不看她,眼神不曾與她有半分交匯。
  視力在緩慢地複原,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黑暗隻是暫時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持續了太久,恢複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邊,汗濕重衫。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終究,還是讓他能夠再一次一點一點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門口按鈴時,淩亦風的視力已經完全複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訝異。隨後,便見淩亦風走過來,說:“我與James有些事要辦,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為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淩亦風說:“嗯,等我。”
  走之前,他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溫的額頭。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溫馨柔軟的情侶間的動作,James倚在大門邊遠遠看著,卻是眉頭微皺。等到兩人出了門,他才僵著聲音問:“你還要回來?”頗為不讚同的樣子。
  他實在不懂,既然瞞得這樣辛苦,為什麽還要待在蘇良辰身邊,冒那份隨時可能被她察覺的險?
  淩亦風卻一路微垂著頭,有些心不在焉,並不回答。直到坐上車,他望著窗外,才突然說:“告別總是需要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
  James一怔,硬著腔調:“你說過你有信心的,不是麽?”頓了頓,又看似有些惱怒地說:“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淩亦風回過頭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華,“如果有萬一呢?”他向後靠了靠,挑著唇角,“四成對六成,勝算不小,可是畢竟還沒過半。”
  車子本來已經發動起來,淩亦風這麽一說,正準備掛檔的James將原本踩在刹車上的腳猛地收了回來,兩隻手重新並排握住方向盤,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動了動,胸膛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向他,收緊了手指:“你想臨陣退縮?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四成的機率,雖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經應該慶幸在你耽擱了這麽多時間後,它還在那裏!況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你的表現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手術幾乎是刻不容緩。否則,放棄它的代價很可能遠非失去視力那樣簡單。可是,現在淩亦風似乎突然有了疑慮。
  看到這樣的他,James也不禁開始擔心。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給打斷。
  黑沉沉的眼眸閃了閃,那張微薄的唇邊逸出極低的一聲歎氣,淩亦風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轉頭,認真的看著身邊的至交好友,低聲說:“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頭一回,James見到了一個與自己認識多年的淩亦風所不同的淩亦風。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是韌性十足而又堅不可摧的一個人,人前人後,如此的成功風光,又是向來舉重若輕的,順遂與艱難,都能夠在談笑間鎮定自若,泰然處之。
  可是,今天麵對麵,他居然坦言說怕?!幾乎是毫無保留的,訴說出心中的恐懼。
  這樣的淩亦風,讓James一時無法適應,更加無法反應,於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問:“……怎麽會?”
  三月的風,夾雜著細針般的雨絲,從窗外飄灑而過。小區人工湖邊的柳樹剛剛發出新芽,嫩弱的枝條在輕風中來回擺動。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發顯得蔥綠柔軟,同時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擊。
  這個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與風雨摧殘並存。
  香檳色的轎車終於緩緩駛離環境幽雅的公寓區。
  James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早在問出口之前,他心裏已經是清楚非常的。
  隻不過,生與死,健康與疾病,這些看似避無可避的矛盾對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盡力,盡力將生活的軌跡扭轉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裏收拾完屋子後,看了看雨勢,發現沒有稍停的跡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著傘和錢包出門去。
  淩亦風即將出差,歸期暫時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原因,使得這幾日兩人的相處比往常更加貼近親密。其實想想,也不過是短暫的分離,實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格外纏綿緋惻起來,可也不知為什麽,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還沒想通,就已經成了事實。
  超市離得有些遠,加上周日,購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一樓菜市區多半是家庭主婦,良辰和她們混在一起,挑了幾樣平時淩亦風喜好的食物,又買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樣,最後拎著幾隻大袋子,打車回家。
  雨下得比出門時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傘,下了車,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樓。就在還差幾步便到遮雨的屋簷下之時,她驀地停了一下。
  因為天氣原因,四周圍都灰蒙蒙的,可也隻是如此,泊在停車位上眾多私家車中的一輛跑車便顯得尤為惹眼。
  火紅火紅的顏色,劃開灰暗與陰沉,囂張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腳步的,卻不是這輛車。
  程今靠在車門邊,也沒撐傘,披下的長發已然濕了,豔麗的眉目卻仍舊清晰。
  良辰看著她,心裏一動,想了想,還是問:“找我?還是找他?”
  “我們談談。”程今腳步先動,上前幾步立在良辰麵前,語調平淡,卻依舊驕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應該拒絕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褲,離得近了,雙眼間的神色才顯了出來,竟然有些頹然,與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襯。
  那日在淩亦風辦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躍入腦中,良辰不及細想,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頭。
  或許,一切隻源於直覺。
  兩個本應該無話可說的女人,時隔多年,終於平靜地坐在了一起。
  ……
  
  一聲悶雷,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在一時半刻之後,傾泄而落。
  遮天蓋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發上,聽見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上的聲響。
  良辰有些木然,環顧四周,程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走了,帶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麵孔,帶走了身上隱約的香水氣息,同時,連帶那把美妙動聽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過於柔軟的沙發裏,沒有動彈。早在程今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走了一切,聲、光、色、味、聲……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間就統統消失得無蹤無跡。
  她雙手撐在平滑綿厚的坐墊上,隻覺得腦袋轟轟作響,吵到她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可是,究竟還要思考什麽?
  程今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有那麽一段時間,突然什麽都不記得,她拚命想,可是想不起來,隻有模糊的隻言片語,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話都拚湊不成。
  又或許,之所以想不起,隻是因為她不願去想?她以為自己拚了命去回憶了,可其實並沒有。
  程今說的那些,就像一顆威力巨大到無法想像的炸彈,隻用了最短的時間便把原本平靜的一切炸得支離破碎。她說的,全都不像是真的,盡管說話的時候,她自己也在流淚。
  一向明豔囂張、盛氣淩人的程今,竟然也會有顫抖哭泣的時候,抱著自己的手臂,悲傷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樣的無助。
  盡管她最終擦幹眼淚走了,步態一如往常的從容優雅,可是,她落沒懇求的語氣,卻在這不大的空間內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雨點劈嚦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聲。
  鍾表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陰暗灰澀的天空。她雙手捏緊了拳,突然站起來。也許是起身的動作太猛,身體竟然微微晃了,腳下的地板看在眼裏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麽都不管不顧,伸手扶住牆,穿了鞋子,迅速地開門衝了出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雨點擊在上麵,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出去,這才發現沒帶傘,連鑰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機也落在家裏。
  她突然有些愣,幾乎想不起這麽急衝衝下了樓來究竟要幹嘛。
  天地間一片茫然,聚集著水霧,遮蔽了視線。
  就這樣在門廊前站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見一人走過來,撐著傘,身影陌生。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或許看她奇怪,微微側頭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張臉,也有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機,借我打,好不好?”
  或許,她的語氣是真的太倉惶,對方幾乎不及細想便掏出手機來。
  她機械地道了聲謝,按鍵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
  那十一個數字,深深地印在腦中,是再如何意識茫然,都不可能忘卻的。
  她聽見對方微低的聲音,清冽得仿佛飄打在身上的春雨,絲絲沁肌入骨。
  她問:“……你在哪兒?”

  40
  淩亦風在他自己的家裏,他說:“……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聽出她的反常,語氣有些疑惑地問:“良辰,你怎麽了?”
  良辰抬起一隻手緊緊地蓋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夠不要把悲傷表現得那樣明顯。
  旁邊的男人在看,大樓的管理員也在觀望,她明明處在重重注視之下,卻似旁若無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帶著極為隱秘的壓抑的急促,她輕聲說:“沒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飯。”
  掛了電話後,再次道謝,而後,她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投向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或許,在這一刻,連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幾秒的時間,卻是漫長無比。
  樓外,雨勢滂沱。偶爾有車子緩慢地經過,也亮起了車燈,光線一晃而過。
  她突然轉頭,朝大樓管理員走去。
  長到這麽大,很少像這樣狼狽過。
  良辰坐在計程車裏,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不自禁地渾身發抖。車子在雨中小心謹慎地慢行著,開了一路,直到抵達目的地,良辰頭發和身上的水漬仍舊未幹。
  神不守舍地出門,身上空無一物的她,就這樣,借了些錢。又因為等不及,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走到小區外麵攔車,於是渾身淋了個透濕。
  鑰匙在窗台下,是備用的,她曾經用過一次,就是幫淩昱回來拿資料的時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經過幾年冰凍般的關係之後,頭一次溫情地相處了片刻。當時他正病著,兩人坐在地板上玩遊戲,姿勢說不出的親密自然,兩具身體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縱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遠抹不去的事實。
  她以為,他們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終仍是一對,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進同退。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間,竟然還有這天大一樣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裏,不知被瞞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瞞到幾時。
  她自行打開門,走進寬敞的客廳,沒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樓。
  事前電話裏,明明是說等著一起吃飯,可是如今突然來了,一聲招呼都沒打,實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為如此,當她將臥室門輕輕推開時,淩亦風回過頭,驀地怔住,英俊的一張臉上臉色煞白。
  玻璃圓幾通透明亮,優雅而立,透明的杯子裏,隱隱約約還升騰著熱氣。那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這麽側對著她,隔著好幾米的距離,神色忽然不複冷靜淡然,竟有一絲不及遮掩的慌張。
  她目光一掃,心猛地下去沉,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隨之而來,幾乎招架不住。
  明明還是那個朝夕相處的人,每一分輪廓都是熟悉的,擁抱親吻時的氣息就算不能擁有彼此時,也是能夠憑空憶起的。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人,此時此刻站在她對麵,卻仿佛遙不可及。
  他的背後,窗簾大開,雨幕遮蓋了天地。在這樣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視線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種錯覺,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許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實實的人,可是即使在分開的那些年,也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會去害怕擁有過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恐懼忽然襲來,原本明確的目的地,此時卻被迷霧籠罩,看不清前路,更沒有終點。
  “……你怎麽來了?”淩亦風怔了怔,手指在暗處收攏。
  她不說話,隻是走上前,在他麵前站定。隨後,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執拗而沉默地,將幾乎沒入他掌心的東西拿了出來。
  白色的塑料藥瓶,小巧玲瓏,被她拈在指間。
  淩亦風的嘴唇動了動,目光閃爍變幻,幾乎是下意識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側身一閃,靈巧地避開,沉靜地望著他:“明天,你哪兒也不準去。”
  她拿著止痛藥的瓶子,卻什麽都不問,麵色平靜得一如往常,語氣卻是鮮有的霸道。
  淩亦風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襯著昏暗的天空,臉上更加不複血色。
  她也微仰著頭,回視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低喚了聲:“良辰……”
  消失的尾音裏,有無奈,有挫敗,更有一絲隱約的苦澀和歎氣。
  她突然咬住唇,像是某根硬拽著的弦,在他的聲音裏突然崩斷,眼淚就這麽毫無預警地湧出來,倏然落下。
  “淩亦風,你是混蛋!”一瞬間,泣不成聲。
  她揚手,捶上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發泄憋了許久的惶惑與不安。捏緊的拳頭,指甲緊緊貼在肉上,疼得鑽心。
  她咬牙切齒地罵完打完,突然垂下頭,伏在他胸前哭泣。
  捶在胸口的氣力真的很大,淩亦風下意識地蹙著眉,身體卻不閃躲。那個一直以來極少掉淚的女人,此刻像個孩子般,無聲抽泣,單薄的肩膀聳動,仿佛脆弱不堪。
  早預料可能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想到偏偏是在他臨行之前,24個小時都不到。
  亞麻襯衣的領口已經被揉得不成形狀,他抬手,觸到她的手背,那雙手還帶著些許潮濕的冰涼。
  手指繼續下滑,撩開單薄線衫的袖口,摸到同樣有些失溫的手臂,他不自覺地貼上去,掌心溫熱,他問:“良辰,你冷麽?”
  可是良辰隻是兀自垂頭,置若罔聞,眼淚已經將他胸前的衣料洇濕了一小塊。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碰到她同樣冰涼的耳廓,輕輕笑了笑,“不會死的,幹嘛這麽傷心?”
  那個字從他口裏說出來,仿佛十分的輕鬆,良辰的身體卻不易察覺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終於緩緩抬起臉來。
  因為淚水的緣故,一雙眼睛更顯得漆黑透亮,她直視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麵對著一個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淩亦風漸漸收了唇角勾起的細小弧度,不禁去握她的手。
  她不掙,手指鬆開他的衣領,任他一點一點用力,直至兩人的掌心緊緊貼近。這期間,她隻是看著他,眼角猶有淚痕,表情卻不知何時早已鎮定下來,一言不發,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淩亦風動了動唇,終於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抽動,“不帶你這麽欺負人的,淩亦風。” 漂亮的眉毛挑起來,因為隱忍的怒意,呼吸顯得沉重,“你當自己是什麽人?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麽?”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伴侶,是今後幾十年都要相處下去的人,高興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擔。”她咬了咬唇,眸光閃動,“你說讓我相信你,你要我什麽都不用擔心,隻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這又是什麽?”她將目光撇向剛才在混亂中被棄之於地的藥瓶。
  純白的顏色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觸目。
  握著她的那雙手不禁一緊。
  她回過視線,仍舊看著他:“這麽大的事,究竟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告訴我?又或者……你從來就沒想過要坦白?”
  忽然,她感到一陣失望。
  在和程今談完之後,在乘車來這裏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亂的,幾乎沒有辦法去思考。如今,她發泄過了,打過也哭過,而淩亦風還是這麽真真實實地站在麵前,她才像突然從迷惘空洞的世界裏跳出來,理智一點一點地恢複過來。
  她說:“……淩亦風,你這樣,讓我還怎麽信你?”
  長而密的睫毛下,惶惶不安的神情從眼底閃過,被他握住的手指仍舊冷得輕顫。他說“不會死的”,語調是那樣的輕鬆,削薄的唇邊甚至還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可是,她卻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這又是一個謊言,那該怎麽辦?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始終不肯給她她想要的天長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這間屋子裏,他的掙紮猶豫和為難,一瞬間統統浮現了出來,清晰得甚至完全勝過了當天的感受。那時候,她還不明白,麵對她的追問,他為什麽會若有若無地苦笑;她也不知道,當他緊抱著她許諾一個白頭到老時,有多麽艱難。
  “……其實,一直都是我自私。”低涼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蕩開,那雙原本與她十指交纏的手,漸漸鬆開,淩亦風在她的注視下淡淡地別開眼。
  少了他的溫度,潮濕的寒氣仿佛再度襲來,她一怔,眼見著他的臉色緩緩地沉靜下來,靜切的視線投向被雨幕遮蓋的窗外,那裏,灰蒙蒙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嗎,我隻是不甘心。”他嘲諷地挑著唇角,臉上竟然流露出極為少見的悵然,“以前我們分手,那麽不清不楚的,你就說你愛上了別人,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留。我在美國的時候,一邊恨著你,心底裏卻還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們經曆的時光,那種感覺,是無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後來,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個時候卻連自己都不清楚這趟回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麽。……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廳看見你,其實我很生氣,是真的生氣,所以才會對你冷言冷語。可是,你走了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回到這裏,隻不過是希望能夠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日子裏,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快樂。那個曾經你說愛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給你幸福。那個時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報著怎樣一種心情,到底在等一個什麽樣的結果。
  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是真的已經安定下來了,身邊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對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經成了定局,我們之間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過去,在新的安穩麵前,過往的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一笑,轉過視線看她,“我也想過放棄,可是一聽到淩昱說你就要結婚了,還是沒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實,當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想讓你就這樣嫁給了別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可能再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可仍舊不願你嫁給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這些本應該放在心裏的話,第一次聽他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心中不免一動。
  那天,他和她站在風口,他極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結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釁,硝煙彌漫。
  其實,他們之間,自重逢以來,極少不是在針鋒相對或冷嘲熱諷的。那幾乎是一段傷人傷己的時間,一次又一次的來來回回,沒有任何人從中得到一絲好處。
  他緩了緩,聲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個時候,查出有個腫瘤,長在這裏。”修長的手指往頭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聖人,做不到那樣無私地一聲不響就此放開你,讓你去過幸福的生活,從此我們兩不相幹。
  在知道檢查結果的時候,有一瞬間,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嗬,以前說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為什麽你就這樣浪費了那麽寶貴的時間?也許對於你,你可以不在意,因為你早就不愛我了。但是我不行,從頭到尾,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從來都沒愛上過第二個女人。
  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騙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媽正等在那裏,那晚其實就是要帶你去見他們的。這全是我的私心,因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領到他們麵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個人介紹,你蘇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雙漆黑的眼眸裏,光華暗閃,良辰看著,心中陡然疼痛起來。
  難怪,那天他緊緊牽著她的手,對他的父母說:“……這是蘇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現,他們上樓去了一會兒,再度下樓時,他卻漫不經心地說:“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裏,他是確定了什麽吧,所以才堅決不說會與她結婚。
  “再後來,你終於跟我攤牌,終於說出當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灰心。並不是為著你的不信任,因為倘若換作任何一個人看到你所見的場景,恐怕都難免誤會。可是,你看見了,卻不肯問我,不肯向我求證,就這樣自己離開了,然後向我提出分手,讓我誤以為你真的已經愛上了別人,就這樣,白白地讓這些年流逝掉了……我們明明相愛,卻分開五年,再回來時,你的身邊卻是真的已經有了別人。當時,我氣你,卻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許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我從不信什麽天意,可是這一次卻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時光已經不在了,而今後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幾十年平安無事地過下去,那麽,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
  良辰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湧上的寒意和痛楚。
  從前,她從沒有想到,原來竟然是自己親自將一切推到了現在的境地。過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裏有的不過也隻是懊悔和無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撲麵而來,幾乎讓她湮沒。
  這一刻,她已經不敢去想,如果淩亦風真的沒有時間了,生活將會變成怎樣。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勢未曾有半點減緩。
  良辰呆呆站著,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混雜著,紛湧而來。過往那些青澀的、甜蜜的、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憶,當真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以極快的速度回放,跳動著、無比淩亂。
  這樣不長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讓人錯過多少個五年?
  錯過……如今良辰一想到這兩個字,便沒來由地打了個顫。
  那日暗夜的酒吧裏,他狂熱激烈地吻她,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衝到她的嘴裏,嗆人得很。他握著她的肩,捏到骨頭微微生疼,而那裏頭,又包含著多少絕決和忿恨?
  閉上眼睛,那天的情形曆曆在目。他站在她家樓下,眼神黯如死灰,語調卻淡,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一開口,卻發現已經黯啞:“……你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打算……打算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淩亦風凝視她,微不可見地一點頭,繼而卻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見你的時候,偏偏又遇見了。”
  他說的是那次稅務的飯局。看見她忍氣吞聲被人輕薄,他幾乎怒火中燒。
  “我實在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竟然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他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她,她卻仍舊站著一動不動,恐怕臉色比他還要蒼白。
  因為剛才的混亂,一縷發絲從她的額前搭下來,或許還沾著淚水,所以貼在臉頰邊,有些淩亂。淩亦風不禁伸出手,替她輕輕挑開,手指流連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緩緩放下。
  正是這樣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為這樣。他發現,無論如何,總歸是沒辦法看著她處於弱勢任人擺布,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種狀態下,他都希望她能過得好,盡管平時總是一副獨立淡然的模樣,但在他看來,她仍舊是需要被時時保護和愛護的。
  良辰鼻尖一酸。這句話,那天在酒樓他也說過,可是當時的她更多的是憤怒。
  再度靜下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裏是絕對的安靜。燈也沒開,背靠著窗的淩亦風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裏,輪廓有些模糊。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天?似乎無限漫長,可眼看著卻又像就快走到盡頭。
  良辰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程今讓我放過你。”吸了吸氣,聲音帶著輕微的顫動,“她來找我,讓我離開你,她說隻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地去治療。對不對?”
  淩亦風沉默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過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原來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個小時前,程今說,蘇良辰你永遠都不會像我一樣了解他,就算現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會想到為什麽他一直拖著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術的,我問過醫生,是可以動手術的,可是他卻在延誤時機。蘇良辰,為他著想,請你去勸他。萬一勸不動,那麽,算我求你,求你離開他。……
  程今眼角有淚水,她卻如遭雷擊。
  “去手術吧。”她閉了閉眼,胸口猶如被鈍刀絞動:“難道,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沒打算去手術?”
  淩亦風微微垂眸,說:“不是。”
  “不是什麽?”
  淩亦風默然不答,隻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頭猛然一動,隨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頭握得更加緊,過了很久才問:“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裏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問過他。那時候在老家,她給他鋪床,隨口一問,她記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我在美國,當時在賭博。”
  那時她聽了,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刻,就像天空劈開的閃電,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後,陡然清明了起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張著嘴,呐呐地:“你說的賭博,到底是什麽?”
  淩亦風仍舊不說話,隻是走上前來,緩緩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懷中,其實已經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經清楚異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經那麽早以前就發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緣由。
  淩亦風抱著她,清俊的臉附下去,聲音低徊在耳邊:“那個時候,我隻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淚就這麽簌地落下來。
  那天,他也是像這樣擁住她,說:“良辰,我隻是……想念你。”
  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打來電話,聽她的聲音。也正因為這一通電話,幾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臉上有明顯的倦意和仆仆風塵。
  “你瘋了嗎?”她終於抑止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淩亦風,你這個瘋子!”
  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從眼眶裏湧出來,滑進他的領口,終究變得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止了眼淚,回過神來的時候,淩亦風的唇已經附了上來,帶著特有的侵略性,與她唇齒相依。她依在他懷裏,心中仿佛慘白的空著,卻又像是載滿了淒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疼痛難當。
  等他終於放開她,才聽見他清而低的聲音:“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可不可以先將藥還我?”
  淩亦風的症療報告,是程今偶然發現的。那上麵大多數的專業術語、那些相互牽連著的神經血管,太複雜,她不懂,所以隻將看得明白的情況全數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腫瘤雖是良性的,可恰好壓住重要神經,引發間歇性頭痛和視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盡管早知如此,此時親眼見著淩亦風將止痛的藥片和水吞下時,她的心口仍舊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著他,問:“很痛嗎?”
  淩亦風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後才說:“別皺著眉,不會痛。”語氣溫文,明顯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實,因為拖了太久,藥吃下去一時發揮不出藥效,幾乎頭疼欲裂。
  良辰低下頭去,攤開他的手掌,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均勻,隻是掌心覆著薄薄的汗水,冰冰涼涼的,觸手有些濕粘。
  怎麽會不痛呢?否則冷汗又從何而來?
  她從來不知道,看著一個人隱忍著痛苦時,自己也會這樣難過,仿如感同身受。
  她實在不忍心,輕輕推他:“躺著休息一下吧。”說著起身,“我去做點吃的。”
  淩亦風輕輕鬆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了一會兒,才說:“家裏沒菜。”
  “米總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著別管,我來解決。”
  結果,良辰發現竟然連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為淩亦風最近一直在她那裏呆著,冰箱裏除了一些飲料和兩三個雞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廚房裏幹淨得很,一點油煙都不沾,炊具幾乎是全新的,她從來沒在這裏正式住過,此時見到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足以體現。
  好在終於在櫃子裏找到兩包龍須麵,想來是臨時應付充饑用的。她在等著鍋裏的水煮開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呆呆地望著灰色泛著微光的櫥櫃,心裏一團亂,卻又具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等到煮好了麵端進臥室,淩亦風早就躺下了,閉著眼睛,呼吸勻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沒開燈。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走近,看見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臉色憔悴。
  剛把碗放在床頭櫃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說:“你沒睡著?”
  他一笑:“哪有人這個時候睡覺的。”慢慢坐起來,按了按額角,“就是閉目養神。”
  良辰看著他的動作,這才覺得熟悉。這段時間,他似乎常常會揉太陽穴和眉心,可她卻一直以為他隻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麵端給他,溫聲說:“餓不餓?”
  他接過來,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說:“你這樣子,我很不習慣。”
  她咦了一聲,“什麽樣子?”
  不是和平時一樣麽,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淩亦風卻已低下頭去,熱氣撲上來,擋住了眼底的情緒。
  吃完了飯,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雖然硬拖著良辰也上床來一起躺著說話,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逐漸沉沉地睡了過去。
  良辰輕手輕腳替他掖被子的時候,才猛地發覺,自己或許真和平常不一樣了。從前,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地去關心他。
  好像就是那麽突然的,因為一個變故,整個心態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他卻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
  趁著淩亦風睡覺的時候,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就在剛才,在床上她問他,究竟手術的成功機率有多大。
  ——40%,當這個數字從他嘴裏冒出來時,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沒有想像中低,可卻也還沒過半。
  比對賭的風險,還要大一些。
  不知從何時起,屋外的雨終於漸漸小了下來,可是光線仍舊昏暗。在這片小區內,各棟別墅之間距離很遠,形成開闊的視野,綠化做得極好,縱然在連綿不絕的雨勢下,仍舊顯得春意勃勃。
  這種天氣,當然不適合出門,家裏又幾乎彈盡糧絕,於是良辰打了個電話,報了需要的食物,讓超市送貨上門。
  送貨工到來的時候,淩亦風還沒醒,良辰身上沒錢,隻好去找他的錢包。
  等到從錢包裏拿錢的時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對方站在門口提醒地叫了聲:“小姐?”,她才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鈔票遞出去,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關了門,她順勢靠在門板上,手指滑過,那上麵皮質光滑細膩。她慢慢摸到裏層,觸到稍顯硬質的物品,遲疑了一下,抽了出來。
  照片已經明顯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黃。那上麵,極為年輕的自己笑靨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時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這一刻將往事統統拎了出來,又擺到了她的麵前。
  那時候的事,當然曆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麵去看。
  那上麵,還有她的字跡,原來很清晰的,可是過了這麽多年也難免模糊老舊起來。
  ——我的良辰。
  她寫的,正是這四個字。
  可是,當她的眼神落下來,卻陡然怔住。
  在那四個清秀小巧的字後麵,有很大的一個問號,隨意用紅筆劃的,力道卻像很大一般,觸目驚心。
  當然,那顏色也不複鮮豔,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雖是陳年舊事,雖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還能看見淩亦風唇角邊強烈反問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亂不堪。
  她搖搖頭。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當年一念之間的錯誤選擇。
  恰恰在這時,“啪”地輕微一響,霎時間燈火通明。
  淩亦風站在樓梯口,頭發微亂,之前略微疲憊蒼白的臉色倒像恢複了不少氣色,隔著幾米的距離,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見她手中的錢包和照片,卻隻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大袋食物:“買了這麽多菜?晚上打算做什麽好吃的?”
  當著他的麵,良辰突然有些尷尬,一時並不答話。
  淩亦風隨即走過來,在沙發裏坐下,衝她招手。
  “怎麽?”她半疑惑地在他身邊坐下,就見他伸手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筆來,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轉頭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帶著點孩子氣。
  濃黑的墨水,帶著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麵。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長長重重的一豎和濃重的一點出現在那個句號的後頭。
  淩亦風放下筆,抬頭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到了驚喜的語氣?”
  她愣了兩秒,終於輕輕笑出聲來。
  我的良辰?!
  確實又驚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摟住他的頸脖,氣息溫熱地湊上去。
  他把頭一偏,眼睛裏笑意閃閃,“我沒刷牙。”
  她搖頭,直視他,聲音有些急促:“我愛你。”
  從小到大,她很少這樣直接地說出這個字,如今語出突然,顯然連淩亦風都微微詫異。
  她卻主動將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說了一遍:“淩亦風,我愛你。”
  是真的愛,所以現在看著他的笑,都會心痛萬分,生怕會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攬在她腰後的手驀地一緊,隨即這個吻便得到更加熱切的回應。
  她在那具萬分熟悉的懷抱裏,在他的纏綿留戀中,一點一點地沉淪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氣。
  等他終於放開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眼睛酸澀難當,可是聲音卻是平穩而堅定的,她說:“去手術吧,我陪你。”
  這一刻,她怕,可是卻不得不一往無前。

  42
  其實也無所謂什麽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淩亦風隻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劃。
  他心裏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無從得知。
  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
  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裏,抱著良辰,動作親昵,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
  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隻是座客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盡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
  淩亦風突然笑笑:“什麽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隻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
  淩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麽都沒再說。
  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淩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
  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
  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將會怎樣。
  “我明天不上班。”她說。
  淩亦風一怔,“怎麽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隻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
  淩亦風又何嚐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發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歎氣,他隻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複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
  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麽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
  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良辰,不該這樣……
  淩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簾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
  當初,隻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無可避免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
  在這種階段,她什麽都不能做,隻能跟著牽掛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
  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
  懷裏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麽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
  他低下頭,隻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
  他吃了藥,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
  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麵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
  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
  良辰醒的時候,淩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劃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將落地窗的窗簾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
  淩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裏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淩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
  秘書站起來,叫了聲:“淩總,早。”
  淩亦風點了點頭:“早。”
  “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1
  誰知淩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隻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麽吃?”
  她一怔,隻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
  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裏早就開了燈。此刻在明黃的燈光下,淩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
  她一皺眉,問:“怎麽了?是不是……”
  話說到一半,隻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隻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
  心裏頭,仿佛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聲,在淩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
  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淩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淩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麽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麽?”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麽說的?”
  良辰卻搖頭。
  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裏仿佛隻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得這麽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鬆,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滿冷汗。
  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麽,隻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
  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淩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仿佛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
  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裏卻隨之“咯噔”一聲,猛地一沉。
  一向氣度雍容的淩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麽會這樣?”她很自然地伸手撥開淩亦風額前微微淩亂的發絲,聲音焦慮而嚴厲:“亦風他生了什麽病?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後麵跟著進來的淩父也看著良辰,一副詢問的眼神。
  良辰不說話。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個萬一,所以才通知了淩家二老。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不知情的,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
  倘若,淩亦風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這種敏感時刻,起了一種特殊的反作用。
  淩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說呀!”
  淩父也沉沉開口:“蘇小姐……”
  良辰看了看這兩人,眼神微閃,剛動了動嘴唇,James便推門進來了。
  當他是救星,果然是沒錯的。她心裏想著,將求救的眼神投過去。
  James會意,平聲說:“伯父伯母別太擔心,Eric隻是因為感冒發燒,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陣子就OK了。”像是怕他們不信,又輕鬆地笑笑:“我剛從醫生那裏過來,醫生說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體裏也有點小炎症,才會引發突然暈厥,掛了點滴很快就會醒過來。”
  他是專業醫生,也算名聲在外,況且又是淩亦風的好友,淩母心裏的疑慮不免打消大半,可還是很自然地要留下來守到兒子清醒為止。
  兩位老人在場,良辰早已放開淩亦風的手,沉默地退到一邊。
  淩父打量了她一會,突然說:“蘇小姐,我們出去談談。”
  James聞言一挑眉,良辰也頗感意外。
  其實,她現在最關心的是淩亦風的狀況,可礙於有人在場又不便去問James,於是隻好點點頭,跟著淩父走出去。
  醫院長廊的窗台邊濕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裏,手臂上泛著寒意。
  淩父開門見山:“蘇小姐,請坦白告訴我,他得了什麽病?”
  良辰一驚,勉強笑道:“James不是說了麽……”
  淩父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臉色沉穩不見怒意,語氣卻仍舊肯定:“他母親那是關心則亂,也就算了,可你們用不著來蒙我。”眼睛看著良辰,皺眉問:“是什麽嚴重病,需要用到監護器?”
  良辰一怔,連最後一絲刻意維持的輕鬆都消失殆盡。
  眼前的淩父,有著看似平穩淡然的犀利,在這方麵淩亦風之於他,簡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還能巧舌如簧遮掩過去,隻好說:“他……腦子裏有腫瘤。”見淩父麵色猛地一變,又連忙搖頭解釋:“是良性的!醫生說了,做過手術之後,就不會威脅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著他,眼神並不閃躲,十分誠實坦然,“我不敢騙您。如果您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醫生。”
  淩父也久久地看她,麵色凝重,想了想,才問:“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幾個月前就拿到了檢查報告。”
  過了好半天,她抬眼,隻見淩父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她說:“可能他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淩父仍舊不說話,隻是淡淡看她一眼,麵上如凝寒霜。
  她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這樣大的事,當初她得知時,心情尚且那樣,更何況是親父子?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電梯很近,偶爾有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推著車子,送針送藥上來。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淩亦風醒過來沒有。
  淩父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她,突然問:“你們是不是決定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頭微動,卻溫聲說:“是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了。”
  上次在淩家,這兩位家長是什麽態度,她記憶猶新,可是這一回,淩父卻並沒有發怒,隻是沉著聲音,問:“手術成功機率有多大?”
  “40%。”
  淩父短促地“啊”了一聲,良辰倒是能夠體會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著抬眼看她:“你就那麽確定,他一定會沒事的?”
  良辰短暫地靜了靜,才點頭。
  其實,心裏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淩亦風突然在她麵前暈倒之後。
  也許,病情會有變化,也許,40%已經成為一個過去時。
  今天之後,他們能抓住的希望還有多少,她忽然不確定起來。
  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給誰信心:“他答應過我的。”她說,眉眼鎮定,閃著灼灼的光,“淩亦風親口對我保證過,他說他不會有事。”
  她當然知道手術中意念有多重要,況且,她早已決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許正是這種惶惑中帶著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讓向來沉穩嚴肅的淩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門口,淩父才突然說:“留個電話給我,我要隨時知道他的情況。”
  良辰一遲疑:“那,他母親那邊……”
  淩父沉著臉,“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報了電話號碼給他存著,這才走進去。
  淩父的威嚴顯然是長年以來慣了的,淩母見他們出去這麽久,也隻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卻並不多問。
  良辰走到床邊,隻見淩亦風仍舊閉著眼睛,監護器上的波形圖慢慢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裏焦慮,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淩父說:“我們先走吧,讓蘇小姐在這裏守著。”
  淩母一扭頭,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責地說:“兒子還沒醒,你讓我怎麽走開?”
  淩父拿起她的外套,說:“他已經是大人了,這點小病小痛算得了什麽!難道你還要替他操心一輩子?”
  “……你一直都是這樣!”淩母一咬牙,語氣有些忿然,但轉目一看還有兩個小輩在場,良好的教養也容不得她再發作,隻是冷下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他醒來再說。”
  良辰轉頭,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輕咳一聲,上前扶住淩母的手臂,才剛叫了聲:“伯母……”床上的人,便輕輕動了,輕微的一聲低吟從薄薄的唇邊逸出。
  淩母一喜,“阿風,你醒了?!”
  淩亦風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開眼睛後,卻一皺眉,“媽?……您怎麽來了?”
  良辰這才出聲:“是我打的電話。”見他刹時神色微變,又說:“醫生說你隻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這話沒頭沒腦,知情人卻聽得懂是說給誰聽的。淩亦風眉心略鬆,隻是重新閉上眼睛,微帶著倦意,說:“您先回去吧,我沒事了。”頓了頓,怕她不高興,又輕輕挑起唇角露出個笑意:“就是想睡會兒。……可是您在這兒看著,我睡不著。”
  其實一見他醒,淩母的心已經寬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說話能開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層。如今見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過去,隻得歎口氣站起身,順手掖掖被角,叮囑:“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過來。”一轉頭,看見自己家老頭子板起的臉,心裏隻怪他狠心,從對方手裏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這才走到床邊,握住他微涼的手,往被子裏放。
  ——卻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於是她在床沿坐下,問:“感覺怎麽樣?會不會頭暈?”
  淩亦風輕輕搖頭,臉孔仍舊有些蒼白。
  “James去叫醫生了,我過去看看他什麽時候來。”她想要起身,其實是還有許多問題要問James。
  他卻拉住她,隻是說:“我有點渴。”
  她一聽,連忙倒了杯水,兌兌得溫溫的,端到他麵前。
  淩亦風再度睜開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來一些,人剛在他身邊側坐下,便聽見他說:“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頭看見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邊的笑意似乎有些戲謔。
  下一刻,他用同樣滿不在乎的語氣,笑了笑說:“沒辦法,我看不見。”
  心口就像有細密的一排小針,無聲無息地紮上去,疼得發緊。良辰咬著唇,端著杯子的手輕輕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視力也是並發症中的一種,可是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麵前,仍舊讓人忍不住壓抑地喘息。
  又或許,更多的不是壓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著那雙依舊烏黑幽深的眼眸,將杯子默默舉至他的唇邊。
  淩亦風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才重新躺下。
  他說:“沒事的,過一下就會好。”語調仍是輕鬆,仿佛不以為意。
  良辰還是不說話,把杯子輕輕放下,兀自在床邊坐著。
  淩亦風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來。
  仿佛過了許久,都沒聽見她的動靜,可是又確定她並沒有離開,他隻好偏過頭去,微微一笑:“怎麽?就嫌棄了?”
  良辰心裏一抽,下一刻幾乎失態般撲過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緊:“亂說什麽!”
  他繼續說:“也許手術之後,就是這樣,又或許,會更糟。良辰,你做好準備了嗎?”淡然的眉宇間已不複調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鄭重。

  43
  問出這句話,淩亦風似乎並不想第一時間得到回答,他隻是閉上眼睛,緩慢地鬆開了掌心裏柔軟溫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進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動,腳步聲由近至遠,門輕輕開了然後又再合上之後,他才動了動。
  烏黑的眼裏,一片沉靜,幽暗得仿佛見不到底。
  走到這一步,他不再想要費力隱瞞。盡管將這所有的真實麵孔一一暴露出來,或許太過淒然殘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結果,逃不開,避不過,再多的努力都隻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隻是想要良辰認清楚,即將麵對的,會是什麽。
  他知道,她不會放棄和退縮,可是,仍舊需要一劑預防針。
  或許,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見醫生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
  她說:“他睡了,檢查的時候請輕一點兒。”然後,便和James留在外麵,四目相對。
  走廊上光線有些暗,除了藥水的味道,空氣裏還隱約浮動著潮濕的因子。良辰抱著手臂,在牆邊靠著,頭發還是早晨起床時隨便束起的發型,此刻早已變得有些淩亂。
  她看著James,平靜地說:“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James的反應倒沒有多大,隻是短暫地點了點頭,而後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麽。
  她見他這樣,心裏一沉,問:“以前也有過嗎?”
  James還是點頭,“暫時性的。”
  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交付予身後那方堅實的牆壁。
  “你難道真沒發現?”耳邊響起聲音,她睜眼,隻見對方微微訝異的表情,“其實,昨天早上,也發作過一次,所以,我才會起過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這短短的二十幾個小時,對她來說竟突然猶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他賴床,然後要吃樓下的餛飩,語氣如同小孩子般固執。
  心頭一動,繼而微微疼痛起來,她垂下頭去。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吧。為了瞞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頹然,扯著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她隻是搖頭,沒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責怪多一些,還是追悔多一些。
  過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頭來,問:“手術的事,你怎麽打算?”
  “宜早不宜遲。”James的語氣鄭重起來:“我和醫生談過,看現在的情況,頭痛和失明都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而且還出現暈倒的症狀,應該是病情突然加速惡化了,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她的眼神一震,涼意陡然從腳底升起來,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皺眉:“可是……怎麽會一點征兆都沒有,就突然……”頓了頓,吸了口氣,下半句話才吐出來:“……突然惡化?”
  James看著她:“腦部疾病,向來都是這樣。之前因為他還沒清醒,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可是現在,我的建議是立刻手術。要知道,拖得越久,風險越大。”
  “那麽現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現在成功的機率,是不是還有40%”
  她是抱著一絲希望去問的,心裏其實早已有了隱憂,所以,當看見James略一沉默而後露出凝重的神色對她微微搖頭時,一顆心猛地沉到了穀底。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James開口:“也許你還不太了解腦部腫瘤這種病。有些雖然是惡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險係數並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腫瘤如果恰好壓住了重要的神經和血管,那麽手術起來,就算是最頂尖的醫生也,也不會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將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裏已經清楚萬分,淩亦風的顯然屬於後一種。
  James接著說:“我會盡全力,可是,顱內手術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將手環在胸前,做了個深呼吸,這才平穩地說下去:“至於這一次,萬一失敗了會怎麽樣,目前我也不能下斷論。”
  高級病區裏,病人不多,此時整個走廊裏,也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周圍太安靜,安靜到James的話傳進良辰的耳朵裏,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攪亂她所有的思維。
  淩亦風問她,良辰你準備好了嗎?
  她原以為是準備好了的,可是當麵對最權威真實的說明,那片巨大的、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才如烏雲壓境,逼了上來,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如果說,之前的她至少還對那個看似不小的數字抱著一絲樂觀,那麽現在,她卻連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況且,連那個作為後盾的數字,如今都已經消失不見。
  果真,如她之前所擔心的——那已經是個過去時。
  良辰回到病房時,淩亦風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但均勻。她伸出手,慢慢貼近他英俊的臉頰,食指狀似有意無意從他鼻端掠過,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淩亂憂慮的心情仿佛才能漸漸平複。
  她隨便吃了些東西,下午時接到淩父的電話。
  簡短幾句,她把情況大致說了。其實現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淩父對這個決定也沒有太大的意見,隻是又再交待了兩句,又問了行程安排才掛斷電話。
  他的話語裏,其實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這種關頭,也不免一一流露出來。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隻是不停地樹立信心,給淩父,也是給自己。
  淩亦風在傍晚時分醒來,良辰正梳好頭從浴室裏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他突然撐起身子,半趴向床外,開始嘔吐。
  她一驚,快步過去扶住他。
  其實整整一天,他滴米未進,全靠營養液在維持,胃裏是空的,此時也隻能是幹嘔。可也正因為這樣,身體虛弱顫抖得更加厲害,修長的十指緊扣著床沿,伏著身子,那一聲一聲,聽在良辰耳裏,隻覺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漸漸緩和下來,他已是兀自趴著急促喘息,似乎連動彈的力氣都沒了。
  良辰手指冰涼,扶住他的肩將他慢慢翻轉過來,靠回枕頭裏,目光觸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鼻尖不期然一酸,緊接著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湧出來的眼淚,一邊暗罵自己沒用,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變得如此無法控製情緒?
  她偏著頭,臉上卻突然傳來涼涼的觸感。
  一低頭,隻見淩亦風陷在雪白的枕頭被褥裏,修長的手臂抬起來,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眼睛好了?”她驚詫於此時自己的反應能力。
  他微一點頭,繼而笑道:“你的眼淚越來越不值錢。”
  明明還帶著微沉的喘息,臉上也滿是倦怠,可他笑起來的時候,仍舊如春風拂過,眉目舒朗開闊。
  良辰扭過頭,不理他,找了紙巾把眼淚擦幹,才說:“我去問問醫生,怎麽會吐得這麽厲害。”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說:“這種病,就是這樣。”
  可是,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良辰的心裏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樣的難受。
  就這樣又坐了一會兒,淩亦風久久地沉默,似乎恢複了體力,才又問:“什麽時候手術?”
  他看著她:“你們都談過了吧?什麽時候手術?”
  “三天後。”良辰說:“如果可以,後天就去紐約。”
  這是和James以及這裏的醫生討論後得出的結果。兩日後,如果淩亦風的情況通過暫時用藥而不會有反複,便直接搭乘飛機過去。
  良辰此時慶幸年前公司替她辦了簽證,原本是要公派與一家美國客戶接洽,可是後來因為臨時變動沒能去成,此時算算,簽證還差一個月才到期。剩下的機票等雜事,早有淩亦風的秘書代為辦理。
  “好。”淩亦風點頭,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問:“我們一起?”
  “當然!”她一緊張,生怕他又變卦,皺著眉警告:“說好了的,別反悔!”
  沒想到他側過頭低低地笑起來,目光清湛,望著她:“別搶我的台詞。”
  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聽他低聲說笑,良辰的心,終於暫時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說,這一次的暈倒就像一個轉折,淩亦風醒來之後的身體狀況,明顯大不如前。
  當前的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加上他堅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隻好開了藥,讓他們帶回家去。
  一回到家,淩亦風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著。
  他皺眉抗議:“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說,拉被子給他蓋上,“從現在開始,你要聽我安排。”
  他牽住她的手,笑:“這才發現你有強烈的控製欲。”
  她哼一聲。
  他低低地說:“上來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後是熟悉的胸膛和溫度。良辰閉上眼睛,身體被淩亦風從後麵圈住。
  “早上十點,我們這樣子,會不會很奇怪?”她問。
  “不會。”淩亦風說:“和你在一起,怎麽樣都不會奇怪。”
  她心中一動,轉身去看他,幾乎目不轉睛。
  淩亦風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來,“你幹嘛?”
  他笑著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良辰湊過去,就順著這紋路輕輕吻上去。
  淩亦風不動,任由她的吻輕輕淺淺落在臉上。
  放晴後的暖春,有溫和的陽光灑下來,透過未拉窗簾的玻璃,可以望見碧藍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數位中高層員工突然造訪,令良辰頗感意外。當然,當他們見到開門的人是她時,也不由得同時一怔,因為這其中有好幾位,都是平時兩家公司合作時打過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語,讓開一條道,接下來,一行人便魚貫進入一樓的書房,顯然是接了淩亦風的指示,前來安排日後的工作。
  這一談,便是兩三個小時,良辰坐在客廳裏看電視,不時瞟一眼窗外逐漸西移的暖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書房房門被打開,她連忙站起來,這才發覺一條腿早被壓得麻木。
  一行人拎著包和電腦走出來,在經過她身邊時,似乎不約而同般,目光紛紛飄了過來,隱約帶著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淩亦風,隻見他正站在窗邊,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頎長,姿態沉靜,陽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臉上,為俊美的輪廓籠罩上極淡的光芒。
  見她進來,他回過頭,卻不禁微一皺眉,問:“腿怎麽了?”
  其實那種酸麻感已經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還是抬起一邊的眉毛說:“誰讓你們讓我一個人等那麽久?坐得時間長了,腿都壓麻了!”語氣中帶著點嬌嗔。
  淩亦風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這兩天已經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這次離開,要交待的事情太多。”
  現在是敏感時期,良辰聽他這樣說,隻是突然覺得不祥。她揚起笑臉,伸出手指點點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裏LC倒比什麽都重要。”
  他也不反駁,牽她在沙發裏坐下,想了想之後,語氣像是有些鄭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聲,隻聽他又緩緩地說:“如果你不想讓我當工作狂,不如,來幫我吧。”
  語出突然,她一愣,“啊?”轉頭便看見他唇邊的笑容,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裏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帶著幾分試探和征詢。
  淩亦風伸手將她一攬,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來公司做事,連位置都是現成的。”
  “可是,你們公司的事,我一竅不通。”
  他看她一眼,語氣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們老板不是早就打算從我這裏偷師麽?大家合作這麽久,你也該學到一些東西了吧?況且,就算現在不懂,我也可以讓人教你,剛才出去的那幾個,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師。”稍稍一停,才又低聲說:“等從美國回來,你就去公司報到吧,好嗎?”
  雖然他的語調平淡,但良辰仍舊嗅到一絲異樣。
  這樣耐心的說服和勸誘,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議過,讓她去LC做事,可是那時,她沒有當真,隨口談了兩句便作罷。然而現在……
  她盯著淩亦風的臉,不由得沉默下來。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家老板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預料到她會加入到合作計劃中來。還有剛才,他的語氣,他的用詞,那些LC高層有意無意的目光……
  她忽然退後了一些,直視他的眼睛:“你從多久以前就開始計劃了?”
  淩亦風微微疑惑地揚眉。
  她沉著聲:“你同意與我們公司合作,隻是為了給我學習的機會嗎?你說,如果我不懂,可以讓別人來教我,可是,為什麽要是別人?他們不過是你手下的員工,如果我要學,真正最好的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她的聲音漸低漸緩:“為什麽你不說,等我們從美國回來,由你親自帶我入門?”
  短促上揚的尾音結束了一長串的疑問,她再度靜下來,隻是慢慢從他的手掌中掙離,站起身。
  居高臨下,她無法與他對視,隻因為他的目光並未跟隨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這樣花費心機想要引她進入LC,她卻隻覺得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根本不是為了幫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備的人員結構和力量,根本不缺一個半路出家的幫手。
  她咬了咬牙,音調抑製不住地揚起,帶著淒惶:“亦風,你到底想要幹什麽?為我安排一條後路,讓我從此衣食無憂?還是希望有人承續你的一番心血,讓LC更加有聲有色?”她搖頭,眼神漠然,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尖厲:“如果是前一種,我不需要。沒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錢支持,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可如果是後者,我做不來,也不會輪到由我去做!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喘了口氣,胸腔上方似乎仍有無形的壓力,她別開臉,頓了頓,最終還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許,淩亦風連遺囑都已經立好。
  明明知道他沒錯,一切都隻為有備無患,可是,那些她都不願去想,不願去聽。
  然而,縱使刻意壓抑了這麽久,終於,還是在淩亦風的麵前失控,距離手術開始四十八時不到。也正是在這一刻,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這一步。

  44
  吃晚飯的時候,良辰突然說:“對不起。”
  淩亦風抬眼看她,她卻低頭看著碗裏的菜,說:“下午的事,是我反應過度了。”
  是真的沒道理吧,在這種時候,不管心裏多害怕,都不應該對著他發脾氣。
  淩亦風卻隻是淡淡地說:“傻。”然後伸手過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歎氣。她不禁抬頭,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眸,隻聽見他徐徐地說:“我記得,和稅務吃飯那天,你在酒店裏和我說一個女人在社會上闖蕩有多麽辛苦。其實,我又何嚐不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夠脫離那個地方,甚至永遠遠離聽人擺布的境地。你到LC來,這裏就是你的後盾,會有很多人忠心地幫你,再不會有人強迫你去做什麽,相反,到時候人家可能要調過頭來有求於你。我知道,也許你不屑於這樣,可是,這就是現實,不想被欺負,就隻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來:“當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遠都不變強那都無所謂,可是,不論做什麽事總該留條後路,這和我對手術的結果有沒有信心,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但是良辰,我還是那句話,願賭服輸。我沒別的要求,隻希望你答應我,你會輸得起。”
  他的手微微緊了緊,良辰的心也就跟著這麽輕輕收縮,痛楚溢出來,她垂下眼簾。
  這種話,是他第二次說出口。第一次時,她聽見了,卻在裝睡,如今,無法裝聾作啞,隻好微不可見地點了頭。
  ——她會害怕,卻也不再想讓他擔心。
  見她似乎終於應承,淩亦風也緩緩鬆了口氣,放開她微涼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寶琳將婚禮照片傳了過來。對於淩亦風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隻想把快樂傳遞給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電腦前收郵件,解了壓縮包,婚禮當天的精彩與甜蜜便一一呈現在眼前。
  她一張一張地看,點開,再放大,那天現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快樂無比的。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學朋友,湊成一堆笑作一團。再然後,她有些意外,看見自己與淩亦風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實,也不能算是合影,隻不過是兩人正在爭吵冷戰時,攝像師無意捕捉到的鏡頭。
  她不禁失笑,將照片擴大至整個屏幕,淩亦風恰好走過來,隨口問:“在看什麽?”
  她稍一側身,讓他與自己同坐在寬大的靠椅裏,“喏!你欺負我的證據。”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執,想要得到他的承諾,隻是沒想到,那時候隱約不祥的預感,竟然成了真。
  淩亦風定睛看了看,隻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說:“我們好像很少合照吧,怎麽印象中一張都找不出來?”
  淩亦風想了想:“大學時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們丟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頓時一噎,尷尬地語塞。說起來,在當年分手之後,確實有一些舊照片被她狠狠心丟進了垃圾桶。
  她輕咳一聲,轉過頭,指了指屏幕:“不如,我們去把這張洗出來吧。”
  淩亦風卻搖頭,拉過她的手,說:“這張不好。”說著就要去點關閉。
  她看著他,也不阻攔,等到電腦的壁紙重新露出來,才若無其事地問:“吃藥了嗎?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坐飛機。”
  淩亦風親吻她的臉,說:“你也別玩太晚。”站起來,走出書房。
  其實,她心裏明白,他為什麽會說那張照片不好。
  遠山碧水,風景如畫,她和他之間因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離。攝像師在身後突然出聲時,兩人下意識地回過頭,身影搭配得異常合諧。
  可是,唯一不相襯的,是兩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虛觸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裏的她,雖然神色僵硬,可烏黑清澈的眼睛卻直視鏡頭,仿佛正與此刻的自己對視;反觀身旁長身玉立的男人,側影瘦削挺拔,他也回過了身體,可是,那雙沉靜的黑眸裏滿是虛空的茫然,毫無焦距,尋不到聲音的方向。
  誰能想到,隻是刹那的閃光,便恰好捕捉到當天的真相。
  難怪,即使麵對她的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對視。
  難怪,他會甩開她的手,不願和她攜伴而行。
  淩亦風說這張照片不好。是啊,的確很不好,看得她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等她輕手輕腳爬上床時,淩亦風竟然還沒睡著,聽到動靜立刻睜開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臉頰,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發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旁,聲音有些低沉。
  她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裏,仿佛過了很久,耳邊輕淺的呼吸聲才逐漸變得均勻。
  時間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動著。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等了許久、又似乎永遠不想它到來的那一刻,終究還是要來臨的。
  飛機在中午時分準點起飛。
  壓抑的機艙,中途的轉機,加上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良辰一度擔心淩亦風會應付不來。然而,所幸一切還算正常,或許是充分休息了兩天,又或許是那些藥起了一定的作用,總之,淩亦風在飛機裏沒無太多的不適,至少,表麵上看來如此。
  深夜降臨的時候,機艙內光線昏暗,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隻有空姐偶爾來回走動。
  良辰一覺醒來,拉開遮光板,望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麽的,忽然就變得異常清醒。她輕輕轉頭,一眼便看見淩亦風眉心淡淡的褶皺,他仰靠著,頭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還在睡夢中,卻似不太安穩的樣子。
  她怕驚動他,輕手輕腳地將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後才重新靠回座位裏,閉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漸漸覺得疲乏又要再度睡過去的時候,身旁的人輕輕動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對方的掌心微涼,那份觸感卻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實她已經清醒過來,隻是偏偏不動,亦不睜眼,過了一會兒,似乎淩亦風以為她真的已經熟睡,才將手臂伸過來,極輕地攬了她的肩膀。
  這個時候,她才突然睜開眼睛,微微帶著笑意。淩亦風反倒似乎被嚇了一跳,愣了愣,聲音有些低啞:“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麽補償我?”
  淩亦風看著她,卻突然說出句不相幹的話:“下了飛機,就直接去醫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等進了醫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頭,微微一笑:“所以,趁現在,你想要我補償你什麽,或者還有什麽別的要求,趕快提。晚了,我也有心無力了。”
  她回過神,抿著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轉:“這可是周瑜打黃蓋的事,你別後悔。”
  “嗯。”他很誠懇地點了一下頭。
  見他這樣,她反而好像有些猶豫,其實心裏已經想好,隻是一時躊躇著不知該怎麽說。
  淩亦風見狀,雖然也好奇,但也隻是耐心地等著。
  頭等艙裏,空間寬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淩亦風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頭來,目光清湛閃耀,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吵到別人,她拉住他的手說:“我們,結婚吧。”神色卻是平靜鄭重的。
  與她十指交握的那隻大手微微一抖,淩亦風凝下臉色,沉默不語。
  她不急不徐:“你剛才點頭了的。”
  夜燈照在那張俊美的臉上,五官輪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開簾子進來,瞧見這對情侶正以親密的姿態對視,也十分識趣地退回去。
  “亦風……”她執著地看他。
  淩亦風突然有些哭笑不得,這完全是他自找的,誰讓剛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無奈,突然低下頭輕輕吻了吻那張印出淡淡齒痕的嘴唇,眼角現出淺細的笑紋:“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維加斯,怎麽樣?”
  二十四小時全天開放的結婚登記處,良辰卻不滿意,揪住他的襯衣,咬牙:“跟我結婚是場賭博嗎?還有,隻有美國承認的婚姻,難道回了中國你就想甩掉我?”
  淩亦風挑起半邊眉毛,似笑非笑,語氣無辜:“我以為你急不可待,所以選擇就近原則。”又皺眉:“怎麽這麽難伺候?”
  良辰哼了一聲,難得的孩子氣:“現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顫動,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開心。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見他又輕輕地喚了聲:“良辰……”
  她抬頭,對上他幽深清亮的雙眼。
  他久久凝視她,卻隻是叫了這一聲,沒有後話,沒有更多的言語,圈著她的手臂收得那樣牢,仿佛隻怕這一鬆開,便再也觸不到。
  清晨,朝陽還未升起,飛機平穩地降落地麵,救護車早已等在機場外。
  這終將來臨的一天,終於拉開了序幕。
  到了醫院,James說:“良辰,別緊張。”
  良辰輕輕一笑,回過頭去,淩亦風正給父母打長途電話。
  她看著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卻又突然問:“上一次,他也是這樣給我打電話嗎?”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手術前三小時,都開始做準備工作了,他往家裏打完電話之後,又給你打,然後,聊了沒兩句,突然說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臉上仍是強烈的不讚同和無可奈何,那一天的淩亦風,就像換了一個人,在最關鍵的時刻,居然是那樣的沉不住氣。
  良辰不語,注意到通話已經結束,於是走過去,朝對方微笑。
  如果說愛情也有重量,那麽,她現在隻感覺滿身滿心的沉甸。雖然不需要等價交換,雖然淩亦風也必然不要求什麽同等的報答,可是,她總是想著,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麽才好。
  James在護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準備,推床也已經進來,良辰看著淩亦風躺上去,神色安寧靜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看不懂的光華在其中淡淡流轉。
  有一刹那,時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裏初見他的情景。他站在講台上,陽光斜射進來,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過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隻微微冰涼的手掌,隨著護士一同往手術室去。
  一路上,都不說話,可是良辰偶爾低頭,總能撞上淩亦風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陪人去做手術的經驗,直到護士客氣地阻止了她的腳步,這才驚覺眼前便是那道關卡,隔著兩扇門,裏外就如兩個世界。
  她停下來,一顆心卻驟然飛速地跳動,手指不由得一緊。
  淩亦風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等我。”稀鬆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門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樣。
  良辰低頭,麵無表情,心髒卻開始緊縮。她不知是不是該佩服他,在這一刻仍能表現得雲淡風輕若無其事。
  其實,隻有她知道,他也是擔心的。從國內出發的前一夜,她幾乎整夜無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驚醒,而後擁住她的手臂漸漸收緊,充滿驚慌無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樣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來,他隻不過在安慰她罷了。
  現在,她笑不出,沒辦法表現得多麽坦然鎮定。怕耽誤時間,於是她突然半蹲下來,與淩亦風平視,平靜地說:“還記得在寶琳的婚禮上,我說過最喜歡詩經裏的那四句話吧?如果執手攜老終究隻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童話,那麽,我寧願選擇它的前兩句。”她深深吸氣,語氣鄭重:“亦風,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他一直要求她要輸得起,那麽,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許輸。
  不管有什麽樣的後遺症都好,隻要,能夠活著。
  她相信,此時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場幾位金發碧眼的護士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麽,麵色平靜,這種場景想必是見得多了,隻等二人最後談完便推著病人進手術室。
  然而,良辰卻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感,因為同一刻,淩亦風臉上冷靜淡然的麵具終於裂開,成為碎片。
  他蹙起眉心,語氣嚴厲:“良辰,別胡說。”
  “我沒有。”好像倏忽變得冷硬起來,良辰慢慢掙脫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我會在這裏,等到你出來為止。”
  淩亦風似乎還想拉她,可是護士已經在良辰的示意下,將床推往手術室。
  直到那扇大門開了之後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淩亦風驚訝無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後一瞥。

  45
  良辰,你很緊張?
  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蘇良辰,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隻有那麽一點。
  ……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隻是,舍不得你。
  座位輕微地一顫,良辰就這麽突然從夢中驚醒。那仿佛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反反複複,糾結纏繞,可是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張麵孔,它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有過笑容明亮的時候,也曾經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淩亦風,夢裏的人,隻有他。
  飛機有些顛簸,頭頂上方安全帶的指示燈忽明忽滅,良辰稍稍平複了微亂的心跳,才轉過頭去。身旁坐著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氣流顫動中仍舊熟睡,嘴巴張開,伴有輕微的鼾聲。就這麽看著,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覺得寒冷,縱使收緊手臂也無濟於事,隻因為少了那個氣息溫暖的懷抱。
  她有些木然地轉頭,盯著舷窗外迅速移動的白色氣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從方才那個漫長無邊的夢中清醒過來。
  在夢境裏,有他異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靜鎮定的聲音:我答應你,我不會有事。
  空姐在機艙內走動,細心地提醒乘客係好安全帶,來到良辰這一排時,不禁微微一愣,繼而小心翼翼地問:“小姐,需要什麽幫助嗎?”
  良辰應聲回頭,有些疑惑,可還是搖了搖頭。
  隻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經意觸到臉頰邊冰涼的濡濕。
  她微微窘迫,從包裏翻出紙巾,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了,謝謝。”聲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動了動,仍未醒。
  不久之後,飛機落在堅實的地麵,飛越東西半球,結束了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飛行。
  良辰在出關口見到朱寶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擁抱。
  “良辰,累嗎?”
  她搖頭,將行李拎上那輛紅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寶琳什麽都不問,或許是看她累了,又或許是該問該說的,早已在過去一個月的電話中說完了。
  車子最終停在灰色的寫字樓下,良辰推開車門,朱寶琳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說:“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明晚吧,我們一起吃飯。”
  朱寶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笑著點頭:“好,明天我請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嗬,良辰辦交接的時候,也不禁頭大如鬥。
  此行前去美國,一晃就是一個月,不僅簽證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個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辭職信,老板雖然不願放行,可是見她去意堅決,連半點轉寰餘地都不留,甚至寧肯支付高額違約金也要離開公司,不免大大詫異,幾乎以為是被別家挖角。對此,良辰並沒做太多解釋。交出辭呈的三天後,大概老板心裏明白,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讓她回來辦理交接手續。
  良辰將所有事情安排好,東西也收拾妥當,和一眾同事告了別,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門。
  在台階之上,唐蜜依依不舍:“以後沒人陪我吃水煮魚了。”
  良辰一笑,騰出手來捏她的臉:“我還在啊,又沒到別的城市去,打個電話,隨叫隨到。”
  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說:“LC最近招人嗎?幹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個通知你。”這是實話。同事這麽多年,如今突然分開,她也當真有點不習慣。
  C城不知不覺間早已進入四月,陽光溫暖異常,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間,透出斑駁的光影。
  黑色轎車在二人麵前穩穩停下,駕駛室裏的人走下來,微一點頭:“蘇小姐,你好。”
  良辰將東西交給他,然後再和唐蜜輕輕擁抱,之後,擺擺手,轉身上了車。
  過去,她也不是沒有設想過,終有一天離開這家公司將會是為了什麽理由,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會是今天這種局麵。
  直到車子拐了個彎,倒車鏡裏已經不見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裏。
  淩亦風的秘書兼助理開著車,親自來接,見她一臉疲倦,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蘇小姐,公司出了點事。”
  良辰立刻側過頭問:“什麽事?”
  秘書皺眉:“也不知道是誰,將淩總的事泄露了出去,如今外麵議論紛紛,各種猜測說法都有。我們的股東,大客戶,甚至連記者都有打來電話問情況。”
  良辰一悚,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她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問。
  “就在下午,兩三個小時前。”秘書放緩了車速,漸漸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當時你還在飛機上,劉副總、王副總,還有張總監隻好召開臨時高層會議,商討對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問:“今天是星期六?”
  “對。”
  “那麽,星期一早上股市開盤,對我們會不會有影響?”
  秘書斟酌了一下,點頭:“通常來說,會的,特別是目前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這也正是下午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
  “那結果呢?他們討論得出什麽對策?”
  秘書搖了搖頭:“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有散會。”
  良辰聽了,靜靜地,將頭靠向車窗。風景刷刷地向後退去,LC的大樓咫尺在望。隻聽見秘書又說:“蘇小姐,淩總他……之前……沒有任何交待嗎?”按理說,以淩亦風的性格,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慮之中。
  良辰緊抿著唇,默默搖頭,心裏卻忽然想,倘若,淩亦風在,他會怎麽辦?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澀。如果他能在,那麽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想不到,回國一趟,便成了臨危受命。當初淩亦風的安排,或許原本就是錯的。現在的她,仿佛處在一團亂麻之中,絲毫理不出頭緒。
  仔細想想,或許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與淩家二老的關係有了良好的進展。
  當二十多天前,淩父淩母匆匆趕到紐約時,淩亦風仍舊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著那兩雙充滿焦慮與擔憂的眼睛,才明白原來一夕老去並不誇張。她沉默地麵對淩母的哭泣,漸漸地,竟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並不像手術剛結束時那樣疼痛不已。那鋪天蓋地的暈眩和黑暗,仿佛被另一個女人的淚水衝刷掉了少許。
  原來,悲傷同喜樂一樣,也是需要有人分擔的。
  如今的他們,不管過去如何,至少此時此刻,都在為同一個人擔心著。如此這般,便像突然有了種同舟共濟的意味,每個人的心裏,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淩父淩母在醫院滯留了近一天的時間,最終由良辰領著去吃晚飯。過馬路的時候,良辰低著頭,心神微微恍惚,一腳剛剛踏出,便被人從身側拉了一把。
  她一驚,車子幾乎貼身而過,速度雖已慢下來,但仍卷起一陣氣流,呼呼地吹散發絲。
  她轉過頭,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軟而溫暖。
  身旁嬌小的婦人,眼眶微微紅腫,皺著眉,“……這孩子,走在街上怎麽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責怪,聽在良辰耳裏卻似乎隱隱有著愛護的意味。
  她一怔,繼而輕輕一笑,也不知突然從哪兒生出的念頭,反手握住了淩母的手。淩母低下頭,也愣了愣,卻沒有掙開。
  兩人相攜而行了很長一段路。
  果然,至親至愛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縱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閡爭執和不快,到了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為此而執著。更何況,手握著手,還能互相慰藉與取暖。
  可是現在,坐在LC高層會議室裏,麵對大股東的追問,良辰卻不得不自行尋找力量,給自己一個支撐。
  對方兩家公司合起來,占了LC將近20%的股份,因此對於外界傳聞頗為擔憂。
  其中一個代表開門見山:“我們隻想知道,總裁淩亦風先生,目前究竟怎麽樣?”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說:“淩總將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權轉讓給這位蘇小姐,又突然任命她為助理總裁,我們不得不懷疑,真如外麵傳聞所說,淩總的身體健康狀況出了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你們能給予真實而合理的解釋。”
  良辰看著他,問:“我剛回國,並不知道外麵有怎樣的流言。”
  對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猶豫地說:“據說淩總患了不治之症,手術失敗……”
  良辰抿緊嘴角,“然後呢?”
  “……然後,因為手術失敗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頓時猶如被人重重一擊,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目光卻更加清湛灼亮,“請注意你的言辭。”聲音一反常態的嚴厲起來:“即使隻是不負責的傳言,我也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說法。”頓了頓,不去理會周圍詫異的側目,她穩了穩氣息,麵色冷然,繼續道:“你們是公司的股東,有權了解真相,況且,我們一開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瞞,但是,請你們在向LC取證之前,不要隨意聽信謠言。”
  對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訝異,沒想到良辰會如此激動,不禁輕咳一聲,氣勢有所收斂:“那麽,真實情況又是怎麽樣的呢?”
  在座的高層紛紛看向良辰,這件事恐怕也隻有她來說,才會最恰當。
  良辰十指交叉置於桌前,沉默半晌,才開口:“之前淩總的確是去了國外就醫,也動過了手術,但並非如傳聞所說手術失敗。目前無法露麵,隻是因為他需要長時間的後期治療和休養。不單是醫生有交待,就連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這種關鍵時刻太過操勞。既然高風險的手術都能成功,那麽,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為某些小事而最終功虧一簣。”
  盡管語調平靜穩定,沒有絲毫刻意的彰顯,但仍是讓人敏感地嗅出了曖昧的氣息。加之此前股權轉讓以及臨時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隱約猜到良辰與淩亦風的關係。
  對於這一認知,有人難免麵麵相覷,良辰卻恍若未察,反而很輕地笑了笑:“事實上,我與淩亦風已經在國外注冊結婚,所以,於公於私,我都不想聽見別人散播惡意的謠言,以至於影響到LC或者他本人。”說完,她坦蕩地與之前咄咄逼人的股東代表對視,左手無名指間的鑽石,在燈光下光芒璀璨。
  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總及其他高層,沒有人不吃驚。
  她緩了緩,神色平靜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團的官方說法和證明,至於你們是選擇相信我們,還是繼續聽信小道消息,請自行考慮。但是,我想說的是,既然大家同為股東,那麽也就應當相互信任,共渡難關,況且,LC一貫以來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今後在淩總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會越來越好。”說著,站起身,主動伸出手:“希望日後,我們能夠繼續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長,燈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陰影,神情自信而堅定。
  ……
  直到會議室的人一一離開,良辰這才俯下身,將臉埋進臂彎間,長長的櫻桃木會議桌,手臂貼在上麵,隔著衣服似乎都有絲絲涼意。
  秘書走進來,聲音輕輕的,仍是用習慣了的稱呼,喚道:“蘇小姐?”7
  良辰抬起臉,清秀的眉間透著明顯的疲憊。
  “蘇小姐,我買了晚餐上來,放在淩總辦公室。”
  良辰勉強地笑:“謝謝。”可是,她現在隻覺得累。
  想不到,說謊竟是這樣難,心裏明明在打顫,表麵卻要不動聲色,挽回局麵。
  散會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淩亦風再不能回來,她還能支持到幾時?
  重新取得赴美簽證的時候,良辰才得知淩父淩母也正好返回國內。雖然幾乎每日都與James通話,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去淩家,問了近日的情況,仿佛這樣才能更加安心。
  紐約春天的陽光,比起她離開的時候,稍微強烈了一些。寬闊平整的馬路上,來往大多是裝扮時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鮮豔,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歡快地跳動。
  良辰抵達醫院,護士小姐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著行李走進病房,卻猛地一愣,腳步隨著笑容凝滯,對著空蕩蕩的雪白病床發呆。
  “沒事的。”仿佛看出她的緊張,護士微笑道:“今天天氣好,蓋勒醫生陪他去曬太陽了。”
  “哦,這樣啊。”良辰緩過神來,隻有自己知道,心裏提著的一口氣慢慢鬆了下來。
  她微揚唇角:“我去找他們。”
  James見到她,老遠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幾乎能和陽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經被調得很低,淩亦風半躺在上麵,雖然穿著暖厚的外套,大半個身體仍被毛毯完全覆蓋住。
  良辰走過去,半蹲下來,從毯下抽出他的手,輕輕握了握。那隻手,一如以往的修長優美,骨節均勻,隻是,皮膚卻透著蒼白,失去了生氣
  “我回來了。”她輕輕咬著唇,眼睛裏笑意盈盈。
  毫無意外的,淩亦風並沒有回答她。曾經清亮深邃的眼睛輕輕闔著,側臉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線下近乎完美。
  這樣英俊的一張臉,此刻看來,卻仿佛糅合著一種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蒼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好像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過了這麽久,仍舊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來,問道:“這段日子,一點進展都沒有嗎?”
  James搖頭。
  良辰撫上淩亦風微涼的手腕,皺著眉幾不可聞地歎氣。
  僅僅過了一個多星期,他的消瘦卻是顯而易見的,連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無法遮掩。
  “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長時間的昏迷,即使有營養液支撐,也免不了逐漸消瘦下去。現在,就算他能立刻醒來,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複健和適應,才能恢複正常生活。”
  良辰輕輕“嗯”了聲,將頭枕在淩亦風的腿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來在她回國後的第三天,淩亦風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觀察了兩日。
  “為什麽都沒人告訴我?”她有些生氣,如果不是偶爾聽護士提及,恐怕永遠都被蒙在鼓裏。
  “是伯父伯母主張不說的。”James也無奈:“你才剛剛回國,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趕過來。”頓了頓,他又勸道:“其實他們也是為你著想,這一個多月,你也夠辛苦了。你看,現在,不也沒事麽?”
  良辰垂眸,不說話。一門之隔,淩亦風正躺在裏麵,心電圖緩緩跳動,一下一下,聲音單調,絲毫不見轉寰的希望和生機。
  James說:“我知道你著急,可是,我反倒覺得這並不是壞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麽意思?”
  他想了想,語氣謹慎:“當初手術過程中,腦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會使他陷入深度昏迷當中。而在最初一段時間的重症監護過後,他的病情雖然不至於再度惡化,可也一直沒有起色。我們原來說過,讓你陪著他,和他聊天,希望能達到物理治療之外的效果。但是,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我幾乎開始懷疑,這種方法,或許對他來說並不適用。”
  “可是現在呢?”良辰覺出他話裏有話,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斷他。
  “現在……”他摸著下巴,“我覺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著唇。
  他點頭,微笑:“對。良辰,或許你真的是他的依賴。之前一直都在他身邊,所以可能效果不明顯,可是你一離開,他的病情便出現反複,我不認為這隻是簡單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緊緊握在一起,就像長久浮在冰涼的海水中,如今終於抓到浮木,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即使,這隻是James的猜測,即使這毫無科學根據,她也寧可去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話。
  她推開房門,就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輕步走到病床前。
  淩亦風安靜地平躺著,薄唇微抿,昏暗之中顯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溫暖的唇與他相貼,仿佛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氣息。
  “你要醒來。”她趴在他身前說,“你以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隻戒指在我包裏,就算是求婚了嗎?”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鑽戒。在他手術結束之後,她才在手袋裏無意中發現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術之前,我故意說那種重話,是想要激你,讓你一定一定要活著出來。結果呢……難道,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當的辦法嗎?” 她又低下頭吻了吻他安靜的臉頰,“其實,我沒有勇氣去尋死,活了二十七年,我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所以,我也不準你離開我。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一定會爭取白頭到老的。”
  時光仿佛一瞬間倒退回去,良辰再次想起最初的相遇,以及後來的重逢,好像那些都是前輩子的事,卻又似乎近在眼前。
  細算時間,他們在分別五年後再相見的那一天,離現在居然也已經過了六個月。
  在這半年時間裏,悲歡離合,仿佛都盡嚐了一遍。
  月光如水,鋪在柔軟的地毯上,映照著她平靜美好的側臉,“我們認識這麽久,我從來都沒和你說過吧,其實原本的我,並不相信愛情。可是後來遇見你,就那麽自然而然地愛上了,並且,我用了那麽長的時間,一直都在愛你。
  然而,五年之後又幾乎用盡心力,以為自己已經把你忘掉,好不容易能夠試著去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愛情,而你,卻恰恰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重新站在我麵前,霸道地翻出過去的回憶。你的出現,居然那麽輕易地就推翻了我之前自以為堅定的決定。”
  她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語氣鄭重地說:“可是現在,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一直睡下去?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雖然我會覺得累,會覺得傷心,但也絕對會奉陪到底。往後幾十年的時間,雖然漫長,但我不介意和你耗在這裏,因為事到如今,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信心,再去愛上另一個人。”
  ……
  她的聲音逐漸低緩,握著他修長微涼的手,枕在床沿,一天的勞累終於將她拖入混沌的黑暗。
  瑩綠色的心電圖,緩緩跳動,片刻之後,終於震蕩出不規則的圖形,劃開了長久的沉默和凝滯.

  尾聲
  深夜,良辰如往常一樣,離開醫院之後,回到淩亦風位於市區內的公寓。也正是在這裏,多年前的自己,麵對程今精心營造的曖昧氣氛和場景,一聲不吭地落荒而逃。
  如今想來,一切當真愚蠢得可笑。
  也許是之前在醫院迷迷糊糊睡了一陣,等她到家收整完行李之後,精神反倒不錯,幾乎沒有困意。剛為自己溫了杯牛奶,手機鈴聲便突然響起,劃破深夜的寧靜——距離她離開醫院不過一個小時。
  公寓與醫院之間的路程並不遠,良辰在路口等了一會,不見計程車,索性調轉頭,小跑著穿過寬闊的馬路。
  夜裏溫暖的風,呼呼地擦過臉頰,掀動輕薄的衣角,烏黑的發絲也在這無邊的黑夜裏柔軟地擺動。
  良辰喘著氣,一路跑,一顆心仿佛就要飛出來,正在胸腔裏急促雜亂地跳動,連帶著混身的血液都幾乎燃燒沸騰。
  原來,直到這一刻,才終於體會何謂真正的急切和喜悅,仿佛每個細胞都在歡叫,卻又雜夾著一點點失而複得後的惶惑和不安,生怕這一切,全都不是真實的。
  它來得這樣突然,好似等待了許久,隻在一刹那間,光明便終於衝破了黑暗。
  醫院裏的光,柔和溫暖。
  良辰靠在病房門框邊,不免氣喘噓噓,一雙黑亮清澈的眼睛,此時此刻卻更顯得水光瀲灩,似乎真有光芒在閃爍。
  James早已迎上來,由衷微笑,看得出,他的心情也是極好。
  “進去吧。”他說,“等你很久了。”
  良辰與他擦肩而過,就這麽一步一步,輕輕緩緩地走過去,可是心髒仍在亂跳,呼吸有些急促,絲毫不因腳步的節奏而慢下來。
  病床上的人,原本闔著雙眼,這時也微微睜開,烏黑瞳眸看向她,
  她在床邊站定,仿佛還不敢相信,等了很久,才終於輕輕開口:“你這次,睡得真久。”說著,自己已揚起唇角,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淩亦風隻是靜靜地看她。
  昏迷一個多月,剛剛醒來,他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於是,隻能這樣看她。
  好半晌,他才輕輕動了動削薄的嘴唇,良辰連忙俯下身去。
  沒有聲音,臉頰邊隻拂過低微的氣息,帶著點力不從心的挫敗。可是,這樣已經足夠,她一點不貪心,此刻能夠和他對視,就已經足以點亮整個黑夜。
  最終,淩亦風因為剛醒不久,體力仍是不支,閉上眼睛淺淺睡去。良辰坐於一旁,握住他猶自無力的手,一顆心才漸漸平複安定下來。
  進入手術室之前,他讓她等他,結果,雖然遲了四十多天,但,始終還是等到了。
  窗外,天未破曉,可是真正的黎明已經到來。
  她知道,此後的每一天,都將是屬於兩人共同的時光。
  未來,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她也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曾經,她那樣主動地說“我愛你”,是真真切切地害怕,害怕倘若自己再不說,此後便再沒機會,可是,這個時候的她,伴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清俊的眉眼,和安寧靜切的眼神,忽然之間,隻是想說一句感謝。
  這樣美好的生活,如何能不令人心生感動?
  而事實上,等到他終於有力氣能夠開口說話時,她是真的說了。
  那一天,暮春的氣息溫暖動人,她坐他的邊上,默默地盯著那張輪廓英俊的側臉。
  良久之後,她說:“謝謝你。”
  她說得十分突兀,可是他卻好像並不疑惑,隻是微微揚起好看的眉,轉過臉來。他的額上還有複健後留下的汗水,細細密密,在陽光下掠過溫和的光。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我愛你。”

  番外一——初初相識
  一九九八年 情人節
  這一天,天寒地凍。
  淩亦風下了當天最後一節課,回到宿舍樓下停自行車的時候,空氣裏正彌漫著清冷潮濕的氣息。
  就這麽極突然地,聽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廣播裏。
  他一愣,掂著車鑰匙直起身來,隻聽見有個低低緩緩的女聲念道:這首歌,由經濟學院XXX同學送給97級電子係的淩亦風,她要祝他情人節快樂……
  他挑了挑清俊的眉,下意識地靠在車座旁,並沒急著上樓去。心裏頭很突兀地發覺,這個女生的聲音倒是挺好聽的。
  可是,當歌曲從廣播裏緩緩流泄出來時,他不禁失笑——那位送歌的同學也未免搞笑,聲稱是節日祝福,卻為什麽偏偏選了一首如此不應景的歌?
  回到寢室,一個哥們兒立刻上來拍他的肩膀,一臉羨慕,嘖嘖有聲,顯然也是聽了廣播的。他笑著一把推開對方的手,坐下來隨手抽了本書,然後塞上耳機聽音樂。
  晚上的時候,大家約著一起去滑冰。
  路燈早早就已經亮起,淩亦風和一群朋友站在一起聊天,不經意一轉頭,便看見了蘇良辰。
  其實,他是記得她的,雖然隻做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同學,但是他記得,當初第一次作自我介紹時,她就排在他的前麵,梳著馬尾,麵容上有著異於與一般女孩子的淡定從容。
  而今天,她仍然將頭發束起,很是清爽利落。他看著她走近,在他們麵前站定,淡淡地打著招呼。她的眼神從自己麵前滑過,很平淡,不算陌生,但也絕對稱不上熟稔。
  她的臉孔清秀,下巴被淡紫色的圍巾遮住,愈發襯出一雙烏黑沉靜的眼睛,在燈光下灼灼閃爍。
  他朝她微一點頭,然後一幫人走向公車站。
  半路上,室友張承傑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胳膊,說:“下午做點歌節目的,好像就是她。對了,你們以前不也是同學嗎,怎麽這麽生份?”
  嗯?他有些意外,轉過頭去,蘇良辰正坐在他的斜後方,兩人之間隔了一條過道。明明大家都在聊天,四周圍鬧哄哄的,可是,她卻將臉麵向窗外,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來,顯得有些漠然。
  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偶爾閃過,光影交織在她的側臉上,竟顯得格外的絢爛。
  他看了她兩眼,竟突然仿佛見到冬夜裏沉靜清冷的夜空,擁有迷離的光芒。
  一個小時後,當蘇良辰百無聊賴地靠在溜冰場邊的欄杆旁,一個修長的身影靠了過來,英俊的臉龐露出微微笑意,俊美的少年伸出手:“一起?”
  他的手,牽住她的手,輕輕的,帶她走入自己的生活軌跡。

  番外二——同居生活之爭吵過後
  君悅酒店包廂內。
  “……淩總,我敬你一杯,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桌前清俊的男人點點頭,舉起酒杯,與對方遙遙虛碰,微一仰頭,紅酒滑入喉中。
  服務員過來更換骨碟,他順勢靠向椅背,眼睛瞟向置於桌麵上的黑色手機。
  ——很安靜。
  一整個晚上,除了兩通公司秘書打來的電話外,它便沒再響起過。
  蘇良辰那個女人,到底要和他冷戰到什麽時候?
  “淩總……”身旁又有人敬酒,他若無其事地將目光移開,舉起杯,照例一飲而盡。
  同一時間,良辰下了出租車。
  公寓的電梯傍晚時分出了故障,此刻正在搶修,門口立了塊暫定使用的牌子。
  在公司忙了一天,良辰身心俱疲,幸好家住五樓,還不算太高,穿著高跟鞋,一邊拖遝地往上走,一邊低頭從包裏翻鑰匙。
  糟了!在找遍手袋未見鑰匙蹤影之後,她怔住,停在樓梯半中央輕輕皺眉。
  果然衝動是魔鬼啊。
  早晨,她一怒之下甩門而去,姿態倒是瀟灑,卻偏偏將家門鑰匙落在了茶幾上。
  她靠在牆邊,歎氣,現在怎麽辦?
  很晚了,可是淩亦風還沒回來,因為在樓下沒有看見他的車。
  她有些掙紮,畢竟才發生過口角,雖說隻是一點日常小事,可是,冷戰就是冷戰,況且,整整一天他也並沒有主動給她打電話,不是麽?
  因為在猶豫,所以未免心不在焉,她一邊想一邊繼續往樓上走,就在一瞬間,一腳踏空——幾欲向前撲倒的同時,腳踝處已經傳來劇烈的疼痛!
  她抽著氣,勉強轉了個身隨地坐下來,想了想,還是認命地掏出手機。
  一接通,淩亦風的聲音立刻傳過來,低低的,“什麽事?”
  “你在哪?”她似乎聽見那邊的喧鬧聲,頓了頓,臉色沉沉,語調更淡了些:“如果還在忙,就算了。”
  “我沒事。”淩亦風跟眾人打了個招呼,拿著手機走到一邊,聲音卻也很平淡:“到家了?”
  對話的氣氛明顯與平日不同,她抿著嘴角,胡亂地應了聲,腳上的抽痛適時傳來,不禁隱隱吸氣。
  淩亦風一怔,“怎麽了?”
  她兀自皺眉,呲著牙。
  這時,酒席已經散了,一眾人等一邊交談一邊前去取車,其中有人正打電話訂夜總會的包廂。
  淩亦風落後了兩步,仍是問:“到底怎麽了?”平淡的語氣中已經隱約帶著點擔憂。
  良辰聽見那邊熱鬧非常,自己卻孤零零坐在昏暗的樓梯間,心裏突然有點委屈,賭氣似的,聲音也不禁大了些,平板地說:“沒帶家裏鑰匙,還有,腳扭了,非常痛,可能是斷了。”說完,“啪”地一聲,合上手機。
  半個小時後,有腳步聲傳來,微微急促的節奏,越來越近。
  良辰將臉從膝間仰起,正對上匆匆趕來的對方的視線。
  那雙一貫清亮的眼睛,此刻卻幽暗,深不見底,還帶著一絲焦急和怒氣。
  “疼嗎?”那個修長的身影蹲下來,手指虛虛貼著她的腳踝,似乎不敢亂動。
  哦,對了,她記起來自己好像誇張地說過,可能骨頭斷了。
  她低眉斂目,卻隻能看見他烏黑的短發,微微弓著的背脊和腰身有溫柔的曲線。
  “隻是扭了一下。”她低低地說,其實心裏已經不那麽難過了。
  被騙了,可是他卻不生氣,反而暗暗鬆了口氣,抬起頭來,俊朗的眉目對著她:“隨便關機可不是好習慣。”有一點點嚴厲,也有一點點無奈。
  她被抱著進屋,貼近他,這才聞到一陣酒氣。
  他的襯衫上有褶痕,袖子卷起領口微開,有些散亂,西裝外套和領帶早不知到哪裏去了。
  在沙發上坐下,她揪住他衣領,“喝那麽多酒還開車!”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薄唇微抿,氣息溫熱。
  “不氣了?”半晌,他低聲問。
  她這才想起早上的事,鬆開手指,扭過頭去。
  他的手臂修長,撐在她的肩膀旁邊,呼吸裏帶著酒氣,清亮的眼睛裏有細小的血絲,“我飛車回來的呢。”
  果然,一句話成功引來她的再次注視,雖然,目光裏有更盛的怒意。
  “……下次不準騙我。”他低下頭,吻住她溫暖的唇,語音含糊:“害我擔心……”

  番外三
  盛夏的某個周日,豔陽高照。
  良辰從外麵回家出了一身汗,卻不急著換衣服,丟下鑰匙直接去撥電話。
  淩亦風已經在北京出差七八天了,還沒回來,此刻正在和某位領導吃飯,接到電話,他打了個招呼走包廂外麵去聽。
  “你什麽時候回來?”良辰問,很隨意的樣子。
  淩亦風低眉笑:“晚上的班機。怎麽,想我了?”
  回應他的是一聲嘟囔:“沒有。”
  他不在意,微一抬眉,又笑道:“可是,我很想你。”正好有服務生經過,隻見這位男客人穿著淺灰色襯衫,修長的身體靠在門邊,一臉閑適自然的表情,英俊的眉目舒朗開闊,低聲講著電話時,柔情流露。年輕的女服務生也不禁放慢腳步,眼裏有盡力掩蓋的驚豔。
  這邊的良辰也是心頭一跳,為什麽淩亦風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能這麽自然?
  手指繞著電話線,她又問:“在外麵應酬?不耽誤你吧?”
  “嗯,沒關係,快結束了。”
  “那個……”支吾一下,說到正題:“有件事和你商量。”
  “說吧。”
  “等你回來,我們搬去你那兒住。”
  淩亦風倒愣了,“可以啊。隻是,說了多少次你都不願搬,怎麽今天突然改主意了?”
  良辰輕咳一聲:“那是因為我這邊離公司近。”頓了頓,聲音漸低:“……但是,你的別墅房間多。以後一個臥室不夠用……”
  當日深夜十一點,房門響動,良辰睡得迷迷糊糊,不多時便感覺熟悉的氣息襲上來,細密的吻落在頸邊。
  “……去洗澡。”她推他。
  淩亦風解開領扣和袖扣,雙臂撐在床頭,墨黑的眼底笑意盈盈。
  半天不見動靜,她終於睜開眼,聲音沙啞:“幹嘛?”
  “我開心。”俊美的臉笑得像孩子。
  他照樣低低應了聲:“嗯,也恭喜你,淩太太。”
  她臉一紅,翻了個身,故意背對著他,“當然了,要受苦的又不是你。”
  可是很快,修長的手臂纏上來,後背貼上他溫熱的胸膛,她終於低低笑起來:“恭喜你,淩先生,後繼有人。”
  他照樣低低應了聲:“嗯,也恭喜你,淩太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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