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醉貓:丁香花菩提樹

(2008-12-31 07:08:44) 下一個
  楔子
  葉慎暉從火車上跳下站台,身上一陣潮熱。為了省錢他和廖玉剛買的站台票,半路到福建才補的座位。這列廣州至濟城的車人格外多,又逢暑假,從廣州一路過來,煙臭味,汗酸味,腳氣味中人欲嘔。他兩人一直象鍋貼一樣擠在兩節車廂中間那段,現在車一到站,葉慎暉急不可待的先跳了下來。
  身後的廖玉剛丟下行李,伸了個大懶腰:“還是回家好啊!娘的,廣州再繁華熱鬧也不是人呆的地方,才幾天我舌頭都淡出鳥了。暉子,咱把東西放下,去我爸那搞盆醬爆小龍蝦,再打幾斤鮮啤酒,好好樂樂。”
  “先回護專大院,我要洗個澡。你等會就找老K,貨一發到通知我們來轉。”
  葉慎暉他媽沒調進省城時還是護專的老師,去了省城後單位看葉老爺子的麵子也沒收回房子。不大,也就一居室,葉慎暉回海陽的時候就是他的窩。
  他小學四年級轉到海陽來認識廖玉剛,兩人前後排。廖玉剛父親廖成是海陽地麵數一數二的狠角色,又在海陽鬧市區開了個大酒樓。廖玉剛學習成績不好,可是有老子依仗,在海陽一小也是一霸。不過自打葉慎暉來了之後,學校的女生老是聚一堆偷看他,大聲笑小聲說。以前學校的焦點憑空轉換,隻把廖玉剛氣的咬牙不止。
  葉慎暉那段時間家裏適逢大變,他隨父母從省城轉到海陽,以前的世界仿佛一夜間於眼前崩塌,他唯一應對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丟進個殼裏,看人的眼神都是冰的。
  廖玉剛覺得他拽:你帥,你長的高,你學習成績好,你爸爸是省裏的大官,你還不是要回來海陽市?拽個毛!小子,就揍你!
  廖玉剛找了幾個五年級的同學進教室找他麻煩,自己在旁邊站著打算偷著樂。沒成想,葉慎暉打架是顧前不顧後,顧左不顧右的玩命打法,直把幾個五年級的打出教室,最後拎著凳子擂出去的時候差點砸到班主任。
  後來廖玉剛又找了校外的哥們兒,把葉慎暉堵在學校後門,一陣拳風腳影後,葉慎暉拚著一臉的血硬是把廖玉剛揍得躺地上捂著肚子圈成一團。廖玉剛傷了條肋骨,葉慎暉下巴和額頭一起縫了十七針,第二天兩人一起被記大過。
  等廖玉剛傷好了回學校,數學課的時候,他偷偷拿著圓珠筆在後麵輕輕捅葉慎暉:“哥們兒……哎,哥們兒。”
  葉慎暉身子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什麽?”
  “和解好不?”
  等了一會……
  “恩”
  就這樣,小學到中學,葉慎暉跟著廖玉剛學抽煙喝酒泡妞,廖玉剛跟著葉慎暉學裝酷裝牛裝拽。高考葉慎暉考上東大,葉老爺子叫他讀政法。廖玉剛磨著老爸花錢,進了體育係。
  從大一兩個人就開始倒騰,從批發市場進爛瓜削好皮請人在校門口賣,放假跑去廣州進電子表到省城。折騰三年下來,兩人手上賺了不少。這次到廣州幹脆搞了次大的,進了批錄象機。
  洗了澡出來,廖玉剛穿著條短褲躺在藤沙發上已經睡著了。葉慎暉拿毛巾拭著發尾的水,吊扇在天花上忽忽的轉著,才覺得有了絲涼意。

  初始
  有火車站老K那幫人幫忙,貨直接轉給順利街練攤的胡三兒。款到手一大半,他們才放下心。這批貴價貨幾乎押上了三年來的全部辛苦錢,利潤大可風險也不小。葉慎暉把錢分成幾份,一份給老K喝酒的交給廖玉剛,其他的存進銀行。從銀行出來,廖玉剛摸著下巴笑的見牙不見眼:“暉子,你說我們再這樣倒騰幾次,不就大發了?我們家老頭開館子一年不知道有沒這數,嘿嘿……”
  葉慎暉也克製不住的嘴角揚起:“萬裏長征第一步。你記得把錢交到老K手上。存折你拿著,我回去見見老爺子。這兩天胡三那兒盯緊點,他那的款子就是我們下次的本。”
  “知道,他胡三兒跑了別人的還敢跑我們的?”廖玉剛揮揮手上的存折“我要這幹嘛?又不知道密碼。”
  “你知道密碼保不準給劉豔搜刮走了。”葉慎暉一把搶過紅本本“還是放我這兒省心。”
  劉豔是廖玉剛準媳婦,打小住隔壁。從初中起葉慎暉到廖玉剛家玩就聽廖媽說那豔兒聽話懂事,屁股又大好生養,要剛子早點娶她進門。
  廖玉剛聽到又拿劉豔來取笑,不由橈橈頭。他自去了省城見多了學校的鶯鶯燕燕,對劉燕的情事不免淡了幾分。可畢竟是打小的情分,這半年沒見劉豔,想起那雪白的肥臀,頓時心癢難抑。
  “那我也先回去,我們家老頭半年沒見不知道還在不。”
  葉慎暉爆笑出聲,揮揮手轉身。
  海陽市郊新港鎮上,挨著大陽湖側,一溜明清老屋,間中參差著幾幢新起的二,三層的磚木小樓,葉家老宅就在鎮尾。
  葉慎暉進家門時天色已暗。他記得小時候晚飯時分父親很少在家,偶有例外,家裏也是叔叔們簇擁著父親在書房談事。宦海風雲,人情冷暖。父親倒了,家裏的天也變了。大哥大姐留在省城,年節也少回來。小哥車禍過世後,小嫂子帶著孩子在省城日子也不好過。葉家,現在靜得聽得到狗吠。
  “海子!”葉慎暉喝止它,牧養犬一溜兒小跑過來,半立起就要往他身上撲。
  他媽媽已經站台階上了:“臭小子,回來不先打個電話,我也好叫徐阿姨多準備幾個菜。你爸昨天還在嘮叨,放假有天數了,還不見你人影,在濟城打工也好在學校也好多少來個電話說聲讓我們放心。老葉,你兒子回來了。”
  葉慎暉一手抓著海子的頸圈一手狠狠的揉著它腦袋,樂得海子半立起直跳。“這不回來了,就在宿舍多睡了兩天。爸呢?”
  “後麵園子裏。你先去換衣服,我叫徐阿姨弄點臘麂子肉,你多吃兩碗飯。”陳麗容摸摸兒子後腦勺,微微心酸。自家裏出事,兒子沒少挨過白眼,可從來沒給家裏添過亂。一轉眼孩子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了。
  葉慎暉答應一聲,回自己房。葉家老宅青磚灰瓦,挑梁很高,盛夏天時進了屋裏涼意沁沁。他媽很愛幹淨,到處收拾得一塵不染,房間半年沒住過人被褥也沒一絲潮味。
  陳麗容一手拿著兒子的茶杯一手拿著熏香進來。“換好衣服出來吃飯。院子裏草多,房裏蚊子多。吃完飯把你蚊帳找出來你自己掛上。”她頓一頓:“你爸和小眉在洗手,爺孫兩玩了一下午泥巴。”
  “小眉?”葉慎暉解衣扣的手停下來道“小嫂回來了?”
  “昨天回來的,今天一早走了。說是廠裏效益不好,要去深圳。小眉留這裏讓我們幫忙照看,等環境好點就回來接她。我和你爸勸她說找人幫她換個條件好點的單位,怎麽說她也是專業人才不是?可她說想換種活法換個人生。你說這什麽事?老三走了到現在那孩子都不說話,現在她媽也要跑,留著這個娃娃在這兒……我們葉家撞了什麽邪氣?”
  “還不會說話?”小哥去年開車送女兒上幼兒園,撞上迎麵而來的大卡,當場殉命,車後坐的小嫂和侄女幸存下來。不過小孩子受了驚嚇,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失語症哪裏是說好就好的。可能明天就好了,也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陳麗容歎口氣搖頭。老來喪子,雖然老三不是她親生的,對她這個後媽倒向來尊重,當時聽聞噩耗也是忍不住的心痛,遑論老爺子了,一半的黑發轉瞬全白。
  葉慎暉進了花廳,他父親已經坐下了。葉老爺子六十許的年紀身板仍然很硬朗,因為天天在院子裏蒔花弄草的關係,比過年時看起來黑了些。他喊聲“爸”。老頭恩了聲,指著他轉頭和旁邊的說:“這個是小叔叔,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還撒過尿到他身上的?”
  葉慎暉這才看到旁邊有個小女孩,因為害羞的關係,整個人縮在餐桌下麵,隻露出個小腦袋。看見他目光轉過來,腦袋又往下縮了縮,臉藏了一大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望著他。他衝她列開嘴:“小丫頭。六歲了還這麽矮個頭,還沒餐桌高。”
  她聽到頓時挺直了背,望著他不屑地撇撇嘴。
  葉慎暉大樂,讓母親先坐下,自己才坐下來。
  “學校怎麽樣?功課很趕嗎?放假一個多星期了才回來。”
  “老葉,先等兒子吃飽了再說。才回來你就跟逼供似的。”他媽護犢子的很。
  葉慎暉扒了兩口飯,“功課不忙,乘放假我四處逛了逛,也為明年實習找找路子。”
  “實習擔心什麽?老葉家還沒垮,幫你找個好單位還是可以的。叫你爸跟人說說。別顧著埋頭吃飯,先把湯喝了,一隻老母雞就燉了這半鍋湯,雞皮我全部去了,不油膩。”
  晚飯後照例回書房陪父親下棋,葉老爺子棋風素來老辣穩健,謀定而後動,這兩年日趨中正守和。葉慎暉一番攻城掠地之下,仍隻占個平手。
  葉衛平一手執棋,一手端起棋盤邊的茶盞微抿一口,才說道:“年輕人剛勁猛健是好應該地,但是太過急功就不是太好了。暉子,你的性格還要再雕琢。”
  葉慎暉把玩著手中棋子,沉思不語。他母親三十歲嫁來葉家,葉家老大老二已經二十出頭。從出生至今大哥大姐皆視他若無物,所以雖說他是葉家幼子,但是沒有絲毫張揚跋扈之氣。十一歲隨父親舉家遷回故裏,所有過往的光芒榮耀如煙花消散。這幾年他心裏分分鍾都在思考謀劃,不為其他,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還有那個叫江繡琳的女孩,那個幫他搽過鼻涕的玩伴。如果他不力爭上遊,他拿什麽來娶她?他又有什麽資格娶她?
  葉衛平打開書桌抽屜,拿出個大信封遞到葉慎暉麵前:“上回你說想自己出來創業,我仔細想過也沒什麽不妥。這是老宅子的房產地契,我前些天叫你媽都轉到你名下。投資創業沒有資金做後盾一切都是空談,這是你第一塊敲門磚。葉家這宅子說值錢也不值錢,不過畢竟是幾百年的傳承了,也能派點用場。”
  “那大哥大姐……”
  葉衛平揮下手:“不用去管他們,這是老葉家最後一點家業,到他們手上不出幾日馬上變現。你們四個孩子,老大老二這些年我看的透透的,老三”葉衛平手指微顫“如果沒那場意外……能有我二,三的也隻有你一個了。葉家垮不垮,在你手上。”

  丫頭的秘密花園
  我最喜歡的人是爺爺奶奶,最喜歡的地方是屋後的菜園子,最喜歡的動物叫“海子”。
  在住在這個大房子以前我在另外一個地方,奶奶說那裏是省城,叫“濟城”,我們現在這裏叫“海陽”,在濟城的邊上。
  在濟城的時候我和媽媽住在一個火柴盒子一樣的房子裏,早上媽媽送我去幼兒園,然後她去上班,我在幼兒園裏等到天黑的時候媽媽又會來接我。幼兒園裏有很多小朋友,但是沒人和我玩,因為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他們還說我是啞巴,不會說話。所以我也不喜歡和他們玩,我和自己玩。
  再後來媽媽也不送我去幼兒園了,我就在家裏等她回來。天黑了的時候我會把房子裏的燈都打開,這樣她在外麵就不會迷路拉,看著燈亮的地方她就能找到我。有時候媽媽回來會帶好吃的給我,有時候她一回來就抱著我坐在門廳的地上哭,哭得聲音啞啞的再去做飯。
  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樣有爸爸的,不過他去了好遠好遠的地方。媽媽說爸爸回來要買很貴的車票,爸爸沒有那麽多錢,所以要在那個好遠的地方賺錢,等他回來後還會帶禮物給我。我的錢罐罐裏有很多硬幣,我想問媽媽爸爸住的地方叫什麽,我把錢罐罐裏的都給他寄去,這樣爸爸就能早點回來了。可是我不敢問,我怕媽媽哭,媽媽一哭我也想哭的。
  再後來我就被媽媽送來這裏,我就再沒見過她了。開始的時候,媽媽經常打電話來。奶奶接電話時,我站在小凳子上閉著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聽,媽媽喜歡慢慢地說話,聲音低低的,聽她說話象渴了很久的人喝了蜜糖水一樣。有好幾次我想告訴她爺爺種的南瓜爬藤了,奶奶的丁香夜裏偷偷開了花,我又多了個牙洞。可是沒機會了,我想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就再沒打過電話來。
  爺爺奶奶說大人都忙,媽媽忙完了就會來接我。我暗地裏歡喜,等媽媽忙完了,爸爸也掙夠車費了,他們就一起來接我。恩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我繼續安心地等。
  我喜歡和爺爺一起去鎮子上散步,學著爺爺的動作把手背在背後沿著湖邊慢條斯理地走。海子是個沒耐性地家夥,他總是跑的很快,跑到我快見不到他了他才又回頭來找我們。我討厭自己一個人上街,有次幫奶奶買醬油,鎮上的小孩子在我後麵笑,一邊笑一邊說:“小啞巴不說話,說話的是個大結巴;結巴哭結巴笑,結巴學狗汪汪叫。”我把醬油瓶子往他們身上扔,可惜扔到一邊去了,我隻能哭著跑回家。
  有次奶奶和徐嬸嬸坐在廚房裏剝豆角,奶奶歎著氣:“你說我們囡囡說什麽她也都明白,可這水靈靈的丫頭為什麽就是不肯說話?”
  我會說話啊,我靠在門邊邊想。我和爺爺種的小南瓜小絲瓜說話,我和角落裏的丁香花米蘭花說話,我和老梨花樹上的大疤癤說話,我還和海子哥說話,連下魚天出來的那個小蚯蚓我都和他說過話。他們知道我這幾天牙疼;他們也知道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會看著月亮想爸爸媽媽,死勁地想;他們還知道我想爸爸媽媽時候怕給爺爺奶奶聽到都是咬著被角流眼淚的。所以海子每次看著我都象看個小可憐兒似的,這個大笨蛋!
  海子是個大笨狗。奶奶說他叫鸚哥蘭養羊犬。狗怎麽去養羊?象我養海子一樣,每天端一大盆剩菜剩飯給他嗎?那羊羔羔白雪雪的毛也是海子在幫它們洗澡嗎?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問過海子以前養羊的事,他象看白癡一樣掃了我一眼溜達走了。
  其實他才是個大白癡,我記得有次我捉蝴蝶,蝴蝶飛到他鼻頭上站住了。我說:海子哥,表動。他真的沒動。可惜等我要捉住那個蝴蝶的時候,他受不住癢癢,打了個大噴嚏把蝴蝶嚇走了,還噴了我一臉的口水,把奶奶笑得腰都笑彎了,幫我洗臉的時候她還在笑。
  我頂頂生氣海子的眼裏不是我一個。哼!他喜歡小叔叔好象比喜歡我還要喜歡。哼!
  那個家夥,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笑我矮,還說我沒飯桌高!六歲的娃娃能有飯桌高嗎?爺爺說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把尿撒到小叔叔身上,我捂著嘴巴偷笑:活該!敢笑我。我以後一定長得比他高,等到那時候我就把他塞飯桌下麵叫他和海子在一個碗裏吃飯!哼!
  不過那個家夥很會剔魚刺哦。他眼神比奶奶好,手也很巧,剔過刺的魚肉還是整塊的。後來,後來還把那塊魚肉放到我碗裏。真是好奇怪,他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魚的?
  為了這個我好象忘記他笑我矮的事情了。
  其實,其實我有一點點喜歡他,那天晚上我在院子的角落裏和丁香花聊天,我有點害羞地承認。小丁香,你表告訴別人哦。我覺得他有點象我爸爸。我爸爸的照片你看過沒有?他笑起來左臉上會有一個酒窩,小叔叔也有,不過不明顯。你說,他會不會就是我爸爸?
  可惜小叔叔不經常來,奶奶說他還在讀書。以後每次他來我就纏著他玩,我希望能找到機會證明他是我爸爸。他帶我和海子去大陽湖叼魚,去鎮口看老頭們下象棋,在鎮子裏逛累了,他給我買一毛錢一大塊的梨羔糖給我吃個飽。每次走到要拐彎的地方,他就問:“丫頭,向左向右?”我坐在他肩膀頭上,故意拉扯他或左或右的頭發與耳朵,樂的咯咯地笑。
  有時候他回來很安靜,眼神裏藏著很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他陪爺爺在書房下棋,我就溜到廚房裏挨著奶奶聽她和徐嬸嬸聊那些雞毛蒜皮。偶爾他自各兒坐花廳裏打棋譜,點支煙燃在煙缸裏。我坐在角落裏偷偷地看他,大氣兒也不敢出,竭力想從他臉上搜刮到我腦子裏關於爸爸的那些殘餘的印象。
  後來有一次他打著棋譜抬頭發現我,青煙渺渺中他黑瞳瞳的眼睛望過來,我好象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走過來摟住我抱我坐回原先的位置,指著紅木花幾上棋譜說:“小家夥,這個是叔叔的世界”他的下巴擱在我腦門上,我呼吸裏全都是他的氣味,暗自猜想是不是就是我爸爸的味道。
  “我覺得你好象也有個屬於你的世界。”他的聲音很低沉很慵懶。“雖然你不愛說話,但是我感覺得到。”
  我好奇怪他是怎麽發現的。我的世界嗎?爺爺沒刮幹淨的胡子?奶奶身上的花香?徐嬸嬸手裏的脆皮雞翅膀?園子裏長得懶洋洋的菜苗苗?那串青澀的小葡萄?風裏搖弋的丁香?還是從滿洲窗投射來的陽光打在地磚上班駁的光影?還是海子哥飛奔而來時飛揚起的耳朵和毛發?
  我歡喜不甚的這一切……都是我的世界嗎?

  守護
  過年後沒多久就是生日,奶奶說我尾巴又長長了一截,我摸了半天屁股也沒找到那根尾巴。早上穿好衣服我把褲子提得好高好高,就怕小尾巴突然冒出來,很是擔心了一會。徐嬸嬸煮的雞蛋麵好香,她很得意地翹起下巴:“麵裏都沒加過水,全是雞蛋和出來的麵皮,你這丫頭還真是會吃。”她胖乎乎的手指掐了一下我臉上的肉肉,我覺得我臉上都是雞蛋味。爺爺看著我把一大碗麵呼嚕進了小肚子,笑得眼睛眯起一條縫。
  大人們都說我該上學了,爺爺打電話叫小叔叔抽時間過來接我去省城。那天下午我躲在園子裏蹲在地上數螞蟻,我放了一丁點水果糖在螞蟻洞口誘惑它們出來,等它們發現後再把糖撥遠換個位置讓它們繼續找。正玩的起勁,徐嬸嬸的小兒子林誌強跑過來蹲在我旁邊。
  “小眉。”他很哀怨地叫我,我馬上很衝動地想把他流到嘴巴的鼻涕塞回去,“你要走了以後誰和我玩?小人書也看不到了。嗚嗚嗚,能把你的小人書都交給我保管不?”
  什麽我走了?我疑惑地望住他。
  “你不是要去省城上學嗎?我媽說了到時候我就隻能星期天才能和你玩了。我媽說你去的學校叫什麽聾啞學校,管得很嚴的,要住在學校裏,不能到處跑。什麽是聾啞學校?是不是就是啞巴……就是不說話的人的學校?”
  我恨恨地一把把他推倒地,沾了螞蟻的小木棍也丟在他身上,轉身回了屋裏。
  我拒絕陪爺爺去菜園子澆水,堅決不溜到小廚房偷冰糖塊吃,我也不理海子,他伸出大舌頭想舔我臉的時候我推不動他就隻能讓他舔我脖子。吃晚飯的時候奶奶摟著我,眼睛裏淚珠子直打轉:“囡囡,囡囡。”
  那天叔叔來的時候我正賴在自己床上,他把我提溜進車。爺爺坐在客廳裏嘴巴抿得緊緊得,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生氣我不聽話。奶奶和徐嬸嬸在車窗外對我揮手。我的心尖尖一下子好酸好酸,淚珠就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來了。
  叔叔揉了一下我的腦袋;“小傻瓜,我們晚上就回來了。叔叔先帶你去看看學校,然後我們去動物園好不好?省城有個很大的動物園,裏麵有大老虎大獅子,還有個猴山,裏麵住滿小猴子。叔叔還帶你認識個漂亮姐姐,我們一起去逛街。不哭了好不好?再哭就變小猴子了。”
  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繼續掉眼淚。他們大人都是騙人的,媽媽走的時候也說很快回來,他們現在又騙我說晚上就送我回來。他們一定是不喜歡我了才要把我送那麽遠,我是個討人厭的小鬼,所以他們都不喜歡我,都要把我送走。
  “叔叔給小眉買條花裙子好不好?小眉喜歡什麽樣的?有小花的?有小櫻桃的?還是有蝴蝶的?”我很想點頭,我喜歡有蝴蝶的。不過發現叔叔嘴角微微揚起看了我一眼,我馬上轉過臉看著窗外繼續不理他。
  好象走了很久才到省城,穿過省城又過了一會才到那個學校。校門口的牌子上有幾個大字,我猜一定寫的是“***聾啞學校”。車停下來叔叔哄著我下車,帶著我進了辦公室。校長阿姨很和善,還遞糖給我吃。我抓著小叔叔的褲腳躲在他身後,抵抗著不受她的引誘。
  他們坐著說話,我看向窗子外麵。這裏好安靜好安靜,外麵有大操場,有幾個哥哥在那裏踢球,栽了一排梧桐樹的小路上有兩個姐姐比劃著手走著。太陽好大,刺得我眼睛疼。我眯縫著眼猜想爺爺奶奶在做什麽,我想他們了,這會兒我連鎮子上那些老是喊我小啞巴的小屁孩都有點想了。
  校長阿姨的聲音傳來:“我們學校一向致力於聾啞兒童的生活生存能力的開發,寄宿也是提高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減少對父母家長的依賴……”我咬住下嘴唇,偷偷往門口移動,出了門就提腿跑起來。我不知道要跑去哪,可我不喜歡這裏,就是不喜歡。我想爺爺奶奶,我想爸爸媽媽,我不要住這裏。爸爸,你怎麽還不來找我?我都等了你們好久了。
  我摔了一跤,那兩個姐姐跑過來扶起我對我比劃著手。叔叔在後麵喊我名字,我顧不上疼,繼續往前跑。
  叔叔追上我,一把把我舉起來。膝蓋剛才一定摔破了,蹭上他的衣服隻覺得鑽心地疼。
  我小胳膊摟住叔叔的脖子,摟得緊緊地嗚咽。我想和他說我不是啞巴,我會說話的。不信你們問丁香花問小南瓜問海子,再不信你們問母雞嬸子,每天早上在它窩裏拿雞蛋我都會和它說謝謝的。我真的會說話,我不是啞巴。我真的不是啞巴。
  “寶貝,不哭不哭。”小叔叔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們回家再想辦法好不好?叔叔也不舍得把你一個留在這兒,聽話不哭了,我們回家找其他的學校。我們輕眉可以讀一小,小叔叔和你小廖叔叔就讀的一小。我們回家和爺爺奶奶說。乖,不哭了。”
  真的嗎?我抬起頭望住他,不太確定。小叔叔鄭重地點頭,還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嗚嗚嗚,我打著嗝,一邊用手背擦眼淚。現在開始覺得膝蓋好疼好疼啊,我嘴巴又癟起來。
  小叔叔小心地拍打我後背:“小丫頭不哭了,愛哭鬼。我們去動物園看猴去。”
  我抽噎著對他指指膝蓋,那裏血糊著沙子狼籍一片,我看得眼前一黑。
  醒來時聞到臭臭的味道,好象在哪裏聞過。我聳著鼻子睜開眼,躺著的床上鋪著白單子,床腳的位置有個小小的紅色十字。
  “小臭屁,還會暈血。”小叔叔坐在床邊,捏著我鼻子低笑。
  暈血是什麽?不太懂,好象不是好習慣。我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小叔叔重重地拍我屁股一下:“起來咯,再不起來動物園關門了。”
  我激動地躍起,接著痛得呲牙。膝蓋已經包紮好了,白色的繃帶上沁了點淡黃的藥印子出來。
  “來,叔叔抱。”
  我安心地窩在他懷裏,下巴擱在他寬寬的肩膀上。
  “慎暉!”
  叔叔腳步停下,我扭過頭,是兩個好好看的姐姐。
  “怎麽在這裏?”臉蛋紅紅的姐姐說話嗓門很大。
  “帶侄女來玩,路上把腿摔了。小眉,這個是趙靜阿姨,這個是江阿姨。這是我小哥的女兒。”趙阿姨是嗓門大的那個,江阿姨是皮膚白白的那個,現在她正眼波似水的望著小叔叔,眉角都是笑。
  “不許叫阿姨,我很老嗎?叫姐姐。不過江秀琳,是不是該叫你小嬸嬸啊。”
  “說什麽呢,你!”江姐姐白白的臉蛋瞬間轉紅,頭都快紮進腳脖子了。
  “準備辦完事就給你打電話的。”叔叔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怎麽來醫院了,不舒服嗎?”
  “不是,是導師病了,我們才探過出來的。”
  “我說老天怎麽這麽不公平啊!你們葉家有你這個大帥哥,又拐了我們琳琳這個大美女。這就算了,竟然還藏著個小美人。唉呦,還會害羞!”趙姐姐想來捏我臉,我慌慌地避開。“哦,她是不會說話的那個!”
  小叔叔抱著我的手一緊:“不是不會說話,是她不想說。”
  江姐姐扯著趙姐姐的袖子拽了一下:“趙靜你別瞎說。慎暉,一起去吃飯吧。我都很久沒見過你了。這半個多月你連電話都少。”好象好幽怨。
  叔叔左手伸過去拖住江姐姐的手,江姐姐紅著臉掙了兩個掙不開,悻悻道:“今天不是遇上了,想見你一麵不知道還要排隊排到什麽時候。”
  “我這大半個月濟城海陽兩頭跑,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你也明白畢業找工作的痛苦是不是?對不起了,恩?”叔叔的目光好溫柔,比海子對我還溫柔。
  “行了你們,先找地方坐下來再說。哪有人站醫院門口郎情妾意的?”趙姐姐直翻白眼:“再黏糊,我把曾子清叫出來親熱給你們看。”
  那天回去了,奶奶心疼得不行:“囡囡,唉呦,怎麽會摔成這樣。奶奶吹吹,呼呼,好點了沒有?”
  我捂住嘴樂,吹一下就好了,奶奶以為她有仙氣?
  “我的小丁香花兒,你膝蓋疼,奶奶心肝疼。這白蘿卜樣的小腿留下疤了怎麽辦?暉子,給小眉打了破傷風針沒有?”
  “打了。”叔叔在房裏大聲答。
  “老葉,你說怎麽辦?那聾啞學校……那學校小眉不愛去,正經學校進去了怎麽學啊?連拚音都不好學!”奶奶很發愁。我低下頭,不敢看他們。
  “你也淡定點,還是國家幹部!”爺爺戴起老花眼睛繼續打棋譜。“先讓小眉進去讀一年試試,不行回來我來教。”
  “你?拚音字母你認識幾個?”奶奶很不屑,把我丟進爺爺懷裏。
  “拚音有什麽用?想當年我們拿個碳筆頭也能學會寫字算術,難不成越來越倒回去了?再說了我們小眉這麽聰明,有什麽學不會的。是不是?乖孫女?”爺爺討好地問我。
  我把他下巴往下揪,狠狠地在上麵親了一口。

  眼淚
  夏天快過去了,我終於如願以償地進了海陽一小,穿著小叔叔答應的有蝴蝶的花裙子,背著奶奶買的有機器貓的新書包。
  學拚音沒我想象的那麽難,雖然我不樂意發聲,可我會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實在生僻的字,我指著讓爺爺奶奶讀給我聽。因為好害怕這一年學不好就要被送回省城的聾啞學校,所以我很努力,字也竭力寫到最好看。奶奶每天晚上看到我的作業本就高興地親了我又親,然後進廚房給我張羅好吃的。
  媽媽一直沒有消息,半夜驚醒的時候仍舊很渴望能聽到她溫柔的安慰。爺爺種的南瓜早進了我們的肚子變成肥料又澆回菜園子。海子不太愛動了,每天奶奶接我放學,他總在路口等著。以前他會屁顛顛地跑前跑後,現在隻是微垂著尾巴跟著我和奶奶的腳步。
  奶奶說海子開始老了,她說狗的壽命和人不一樣,隻有十幾年的光景。那海子將來會死嗎?會比我先死嗎?我打個哆嗦,不敢再去想。
  小叔叔正式畢業了,比以前更忙,買了輛四個圈圈的車後省城海陽跑得腳不沾地。小廖叔叔倒是經常過來給奶奶送很多山貨和海鮮,開著他的大切諾基帶我兜風。他們要和市府合作一起開發新港鎮,小廖叔叔指著大陽湖和牛頸山說這裏將來就是海陽的肺和後花園。我偷笑,他說的文縐縐的話都是重複我小叔叔的。
  我數著手指頭回想上次叔叔回來是多少天前,我這個星期得了朵小紅花他還不知道呢。他這麽忙,江姐姐能經常見到他嗎?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有天晚上,我聽奶奶和爺爺聊天說起,“江家那女孩我還沒見過,聽暉子和小廖誇她學習成績好,人也知書識禮,性格也很溫宛,可再怎麽著也要看看才放心。”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得不是心。”爺爺的聲音都快睡著了。
  奶奶有點生氣:“怎麽可能不操心?江家和我們葉家多少年仇怨了,你轉業到地方認識江秀琳她爺爺後,他暗地裏給過你多少小鞋穿?使過多少絆子?老大老二的事情誰捅出去的不清楚,可你從組織部一退下來他立馬頂上去。如果不是上麵的人幫你說話,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這頓安樂茶飯吃。”奶奶歎了口氣,“這些年心也淡了。隻是我們家沒所謂,他們家怎麽想的?老江雖然也退了,不過江秀琳的爸爸也從孜陽市提拔進了省辦,政治前途光明的很。雖然我們暉子現在事業也有點起步,可畢竟比不上江家曆來從政,誰知道會怎麽想。唉。老葉,你說以他們家一貫的為人能同意我們暉子不?”
  爺爺沒作聲。
  “他們若不同意,江家那孩子扛不住,吃虧受苦的是我們暉子。你小兒子的脾性,看起來什麽都淡淡的,二十出頭被你調教的象個幾十歲的小老頭,認起死理比誰都認真。”
  爺爺沉吟良久才道:“下次回來你和他說說帶江家那姑娘回來吃頓飯。真到了江少陽定要和我頂牛那一步,我們再想辦法。”
  “不是事。”奶奶頓足,“無非是小時候住一個大院,那會沒覺得我們暉子和那丫頭要好啊。這都來海陽十多年了,怎麽讀著書又遇上。談個戀愛找哪家姑娘不好?早知道那會兒讓暉子報省外的大學了。”
  叔叔再回來是一晚夜深。小廖叔叔和司機於伯伯扶他進房間躺下,我揉著眼睛看奶奶招呼完他們又衝進廚房煮小米醋湯。
  我摟著懷裏的波比熊躡手躡腳地走進叔叔房間,他攤成大字倒在床上,白襯衣上不知道是水印還是酒漬。他嘴裏喏喏地說著什麽,聲音低沉沙啞,眉頭皺起一團,胡子好象很久沒刮了,很是有些紮手。他難受地把眉皺得更緊,側轉身。我嚇了一跳,連忙把手縮回來。
  月光照在他臉上,眼角分明有絲晶瑩閃亮。我屏息再次探出手,中指擦拭著他眼角,悄悄塞進嘴巴裏。
  好鹹,好澀,好苦。
  早上起來家裏安靜非常,隻聽到鎮子裏公雞打鳴。穿好衣服背起書包跑進花廳裏才看到小叔叔已經坐在餐桌邊了。
  沒有人說話,氣氛凝結得近似詭秘。我溜到餐桌靠門邊的位置悄悄坐下。
  縮縮肩,好象沒被人發現。
  正欣慰時,奶奶裝了碗稀飯,加了一大勺白糖放我麵前,摸了下我的腦袋,安撫地衝我笑笑。
  我偷望一眼,爺爺的臉黑得我不忍再看。奶奶是欲言又止,隻有小叔叔不動聲色地接過奶奶的勺子又給自己裝了一碗。
  “啪”爺爺的筷子拍在桌麵,“丟人。”
  小叔叔拿筷子的手微顫,下巴抽緊了些。“隻丟這一次。”接著垂下眼睛說道:“她昨天出國了。”
  那個長的沒我好看但是確實有點好看的姐姐走了嗎?她不是要做我小嬸嬸的嗎?海子,那她走了誰做我小嬸嬸啊?我的蝴蝶裙子還是她買的列,她走了以後誰送我裙子啊?海子,你說啊!我揪著海子耳朵,他很鄙視地望著我。

  尖叫
  梨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大陽湖邊的工廠都搬遷走了,湖水越來越藍,海子的尾巴越垂越低,湖對岸的房子越起越高。
  “小丫頭,想不想住那邊的大房子了?”小燎叔叔腆著他的大啤酒肚,奶奶說劉豔阿姨肚子裏有寶寶了,我相當懷疑小廖叔叔肚子裏也有一個。“喜歡就叫你小叔叔給你留套最好的,二十八層頂樓,客廳和主臥室都能看到整個大陽湖。”他誌得意滿地摸著自己的肚子。我知道那個小區裏專門有一幢是叔叔給公司主要員工留的宿舍樓,二十八層的四套都還沒住人。
  再大也是鴿子房,我撇嘴。
  “我們家丫頭念舊,就是喜歡這老宅子,給她十套山水陽關的房子她也不換。”小叔叔拿了一盤冰凍西瓜出來。他這兩年長得越來越結實了,不象以前抽得瘦高的時候,現在穿起西裝帥得一塌糊塗,就連袖口都充滿味道。
  “新港規劃沒到這兒吧?這老房子要拆了還真可惜。”小廖叔叔大口大口地吃著西瓜問。
  “我做了那麽多籌備工作,怎麽可能允許他們拆到這裏。規劃圖你沒看過,都是避開這個位置一路向東南麵,那邊還有幾個大廠子,搬走了聯係東南麵的江高鎮,青林鎮,合成個大的高新技術開發區。那邊有籌建中的濟海西二線高速公路通過,將來的發展潛力大著。上次和計書記也談過,等新港新城發展起來,我們現在腳下的這一片可以開發成旅遊區。這麽大片的明清建築,如果不能完整完好的保留下來是我們這一代的過失。”
  我不耐煩聽他們說話,拿起一片西瓜在海子麵前蹲下,海子已經很老了,不太愛動,見我走過來也隻是拍了幾下尾巴以示喜悅。
  “海子怕有十歲了吧?”小廖叔叔問。
  “十四歲。”小叔叔半躺在藤椅裏眯著眼看海子舔我手上的西瓜汁,“搬到海陽來,他是最高興的一個。”
  “哈哈,你胡漢三現在不已經殺回濟城了?陳然昨天晚上吃飯不是說,你又接了濟城一個大盤子做策劃推廣?新港的事情丟下來交給老紀他們你放心?”
  “他們沒那個能耐我也不會把他們放在這個位置,新港的工作基本都上了軌道。重要的事情我會回來聯絡處理。”小叔叔摸摸下巴,他的胡子我早上賴在他房裏玩電動須刨時已經幫他刮過了,光光的,不知道有什麽好摸的。“省城的水很深,還要再探。”
  “我是幫不了你咯。唉,你說都是一樣吃飯一樣讀書,我怎麽就沒你腦子好用?不過我現在倒也知足,兒子也快有了,酒樓生意越來越紅火,我就吃你信誠建設的幹股在海陽養老算了。”
  小叔叔作勢捶他一拳,笑罵:“你這海陽一霸光拿錢不做事還有臉埋怨。養老?你把國貿二三樓都包下來準備做什麽?“
  小廖叔叔訕笑:”就搞個娛樂城玩玩。你生意大了,做兄弟的不是操心給你搞個交際招待的地頭嘛。”
  “做是做,尺度你自己把握好,屁股擦幹淨。”
  “知道。你說問你借個人行不?我缺個八麵玲瓏的老總,就看上你家陳然了。”陳然是小叔叔的助理,名校畢業,追隨她男朋友到了濟城工作,後來兩人分手她也沒離開濟城,認識小叔叔後就在信誠效力。比小叔叔大幾歲,長的明豔非常。
  “你別胡扯!什麽我家的?小心我們老太太聽見。我和她隻是互相安慰。”小叔叔頓一頓又說:“她不適合做你們那行,你再重新找人。”
  “得,我也知道你手指頭沒縫的。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小廖叔叔站起來伸個懶腰,“我也回去了。丫頭,來,給小廖叔叔吻別一下。”
  我警惕地往後退兩步。
  “你別。”小叔叔過來摟著我,“丫頭大了,會害臊,一般人可不給抱。”
  “我的一顆心。”小廖叔叔那樣粗壯的胖子作捧心狀,我駭笑。
  “別作怪了,一起走。我帶丫頭去買新書包和文具,她快開學了。晚上趕去濟城吃飯,有幾個大客要招待。”
  肯得基已經開到了海陽,他們家的雞翅膀比徐嬸嬸做的還好吃。徐嬸嬸經常為之不忿,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臂教導我要愛國。
  我眉開眼笑地看著小叔叔端著盤子過來,盤子上麵堆得滿滿的東西。
  他一坐下就有人拍他肩膀:“葉慎暉,我瞅著就象你。”
  我們愕然。
  “趙靜!好久不見。”叔叔放下手上的東西和她打招呼。我想起來我在省城的醫院見過這個姐姐。那天還有小嬸嬸,我遲疑地看看叔叔的麵色。
  小廖叔叔讓開旁邊的位置給她坐下,然後擠眉弄眼地問:“暉子,這位是……”
  “我同學,趙靜。這位是我發小,廖玉剛。”
  “你同學我怎麽不認識?我也是東大的,東大的美女和我沒交情的可不太可能。”小廖叔叔的臉皮和他肚皮一樣厚。
  “我財大的。”這個趙姐姐沒見著我小叔叔眼底有一絲黯然麽?
  “哦……”小廖叔叔拖長尾音。他也了解了,江秀琳的同學。
  “聽說你回來海陽了?在哪上班?”小叔叔打破尷尬的冷場。
  “信誠健設。月頭才去報到。在外麵混了三年,還是回家好,連省城我都不想呆。”
  “還不錯的公司,聽說過。”小叔叔點頭。
  “什麽叫還不錯?全省十強好不好?整個新港的規劃開發建設都是我們公司的,濟城的幾個大盤子也是我們代理策劃銷售的,就濟城那個名雅山房,本來拿的是化工廠遷出的地塊,蓋起的房子沒人敢買,都說有汙染,我們公司拿到手包裝推廣出來,開盤都4000多,現在抄到6000多一方還要限量買籌選房。”徐姐姐好象受到侮辱一般呱呱叫,“你這幾年都在火星混?”
  小廖叔叔跟我擠擠眼,我偷笑著埋頭在薯條堆裏奮鬥。小叔叔是信誠建設最大的股東,不過他在公司裏連張辦公桌都沒有,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小叔叔慎重地點頭:“一直東奔西跑的,海陽地麵的消息不太靈通。”
  “哎,以前一直以為你畢業出來會在仕途上混的,畢竟你們葉家的在省裏的勢力也不小,哪知道你跳出來單幹。這幾年國內的發展勢頭這麽好,生意應該好做吧。”趙靜好象很惋惜地說。
  “還行,過得去。”小叔叔板著臉,他不喜歡人家說葉家如何如何。
  “江秀琳你見到沒?她和我一起回來的。”
  小叔叔故作鎮定地拿起可樂杯子喝一口:“沒聯絡所以也沒見過,她還好吧。”
  “她結婚了。”
  我和小廖叔叔搶薯條的手都停下來,望住她。趙靜捂著嘴巴,有點懊悔自己嘴巴比腦子快的樣子。
  小叔叔拿可樂的手有點抖,“怎麽不發喜貼給我?嗬嗬。怎麽說也是場朋友。她先生是……”
  趙靜咬咬牙,好象豁出去似的連著不停地說:“她和我一起回來的,還有劉誌明。回來後就訂婚,上個月舉行的婚禮。他們打算下個月回英國,琳琳喜歡那邊,打算讀雙學位。”
  杯子在小叔叔手上爆裂開來,可樂飛濺,我和小廖叔叔慌忙拿餐紙四處擦拭。
  “結婚好。結了婚大家都省心,無牽無掛。”我希望小廖叔叔閉起嘴巴,他是越描越黑。我恨恨地盯著趙靜,很想把餐紙連著她剛才說的話一起全部塞回她嘴巴裏去。
  “劉誌明,劉副省長的兒子。那小子我見過,不錯。”小叔叔把癟掉的杯子扔盤子裏。
  ……很久沒人說話。小叔叔毫無焦距的目視自己的雙手,嘴巴死死地抿著。
  “我真的非常不明白你們兩個,明明愛得死去活來,天暈地暗的,怎麽會連句分手話都沒說。一個跑那麽遠,一個站原地不動。”趙靜有些發懵。
  “她回家再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要出國,我知道她家裏對我不滿意,她連一次爭取的機會都沒給我。叫我說什麽?”小叔叔冷笑。
  “琳琳是想緩衝一下,等她爺爺和父母冷靜。她根本沒想過要和你分手。而且才畢業,能去留學鍍金也是好事,大家都還年輕。哪知道你連電話也不打一個,電郵也沒一封。人家劉誌明一知道她出國,立馬追過去大洋那頭。你做了什麽?葉慎暉,不要說,我真的覺得你冷血。一點擔當也沒有,你是男人不?”
  “閉嘴!”小廖叔叔額頭青筋爆起,“丫的,你要不是女的,老子今天就找你練拳。”
  “趙靜你說的我了解了。”小叔叔站起來,把手上的可樂擦幹,“有機會見到她我會補一份禮物。剛子幫我把丫頭送回家,我回公司坐坐。”
  我和小廖叔叔對視一眼,看著他拉開玻璃門走出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還在意。”趙靜咬著下唇,有點委屈地看著小廖叔叔,“他要是在意的話那時候怎麽不追過去?你們知道琳琳哭過多少次?”
  “你懂個屁!”小廖叔叔大怒,“那時候暉子事業剛起步,怎麽追?劉誌明是公子哥,玩得起花前月下,我們玩不起!那女人真在乎暉子就應該不管不顧地和暉子站一起,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對小廖叔叔豎起右手大拇指,“走,丫頭。”
  “那女人出門該把嘴巴縫起來。”恩,我很少如此讚同小廖叔叔的話。
  路口一聲尖銳的刹車聲,我的心髒莫名地抽緊,拉住小廖叔叔的手站在玻璃門前不敢動。
  “好象出車禍了。”小廖叔叔好象也感覺到什麽,騰地扯起我往前跑。到路口就那2分鍾的路程這一刻感覺似去北極般漫長,小腿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被撕拉著仿佛要斷裂開來。我們鑽進人群擠進去,然後臉色慘白的小廖叔叔拿出手機開始撥電話。
  所有的聲音象是被蒙上一層布幔,隱約的,若即若離。我看著四周圍的人嘴巴在動,可他們在說什麽?聽不清,聲音一下子飄的好遠。
  小腿的肌肉再也支撐不住,我緩緩滑坐在那個人麵前,定定地看著他。血,好多血,蔓延到我腿上裙底,我的眼睛都被這一片殷紅暈染,視野裏全是紅色。我恍惚記起,那天爸爸也是這樣,急速的刹車,他整個人甩向前麵的擋風玻璃,然後又倒回座位。他的頭頂開了個洞,倒回來的時候我分明看見那個洞裏嘩嘩地在往外淌血,接著飛濺到我臉上,很熱,滾燙猩紅。
  我抑製不住地尖叫起來。撕心裂肺,從心底深處。

  壽宴
  葉輕眉初中的時候回到省城,進的省實驗中學,一級重點。
  十來歲女孩已經出落得象朵花骨朵,奶奶看著她一手帶大的娃娃總是不甚憐愛。“囡囡,我的小丁香花。”奶奶的臉上皺紋多了幾條,笑起來都擠在一起。
  中考最後一天,海子走了。回到家的時候,爺爺領她進後院。海子安靜地躺在大紙盒裏,四肢僵直,身上毛發幹枯稀疏,眼睛合著,仿似睡著一般。輕眉大哭,回身撲進爺爺懷裏。爺爺長著老人斑的手輕撫著她:“動物和人一樣,總有走的那日。生老病死,又是個輪回。”
  “不要。”輕眉淚如泉湧,“我希望海子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傻囡囡。”奶奶用袖子擦拭著眼角,“海子十七歲了,按人的年紀也是高壽了。”
  這一年,葉老爺子也七十大壽。葉家老宅十多年來未曾有過這般熱鬧,酒席擺滿大廳花廳廂房和正中的院子,海陽省城的小車一直排到鎮子中間的馬路上,大門側停的一部奧迪A8赫然掛著東A00001的牌子。
  老爺子老懷甚慰。輕眉知道爺爺這許多年守著半畝菜地名利心早歸淡泊,他寬慰的隻是葉家在濟東省的重起。而這些都是小叔叔的努力。
  這幾年小叔叔的觸角越發深遠,僅隻輕眉知道的海陽信誠建設,濟城的安誠聯合都是省內數一數二的大機構。可叔叔的事業越大,麵孔越冷峻。輕眉每每看著小叔叔緊抿的嘴角都會暗自感懷叔叔把她架在肩膀上在鎮子裏遊走的過往陽光。
  壽宴上,輕眉最不喜的就是大伯和姑媽。如果當年不是他倆借著爺爺的名號在外斂財,爺爺也不會仕途壯年時內退回家,而小叔叔也不會象現在這般辛苦。葉家搬遷回海陽起,他們連老宅子的大門都甚少踏進。這一次,他們積極張羅老爺子的壽宴,開始也隻是為了紅包而來。可是突然間,濟東的政商大佬們在新港鎮風雲際會,他倆實在有些始料不及。而省城的一行車隊正午時分殺至鎮尾,更是令二人措手。
  “老爺子隱藏的很深啊。”酒席一半,葉明暉還沒找到進正廳敬酒的機會,急得直搓手。
  “早知道還有這些關係在,你說我們在省城這幾年瞎忙乎啥?”
  葉紅暉也是懊悔不迭,又有些怨憤地說:“爸還一直在生我們氣呢。這些年冷眼看著我們光景不好,也沒說幫我們一把。洋洋和雲雲也是他孫子孫女,現在工作不如意。他生我們氣也算了,連自己孫子孫女也不管了。哥,你說小老四進去裏麵這麽久做什麽?老爺子老糊塗了,放著我們正房的看不見,倒提拔起小後媽的兒子來。”
  “都怪我們太忙了,早知道我們也經常回來坐坐。老爺子的關係還在,混個臉熟也比現在強。”
  葉紅暉隔著玻璃望過去,葉慎暉正在正廳裏一圈敬酒。正廳隻擺了兩桌,座上客人都是濟東跺跺腳,地都震三震的人物。她兀自發惱,心下痛悔不已:“小四也不過半大的孩子,竟然還請了個司機。我們媽不是命薄早死,他現在姓什麽還不知道。”四十的人了,皮肉有些鬆弛,咬牙間下腮微晃。“他要出來了,不管了,你等會就和我們家老李一起進去敬酒,都是姓葉的,爸還會把你們趕出來?先混熟了,以後在省城在海陽地頭都有個幫襯。”
  葉慎暉走出廳,便看見大哥二姐,他心下微曬。仍然走上前,恭敬道:“大哥,二姐,今天辛苦了。”
  “沒怎麽辛苦。”葉明暉皮笑肉不笑地:“倒是小四酒量練出來了,以前還沒發現。”
  “還行,車禍後不敢再多喝,今天也是為了爸爸高興。”葉慎暉淡然一笑,“爸剛才還問起你們,快進去吧。林書記和計書記貴人事忙,再坐會大概就告辭的了。”
  得瑟。葉紅暉暗罵一句,轉身進花廳招呼老公出來。
  葉老爺子年紀大了扛不住,九點宴席一散便入內休息了。因為在家裏談話不方便,葉慎暉和信誠的第二大股東黃林海以及省城最大的地產集團老板何向陽草草聊了幾句,約好回省城的時間才互相告辭。何向陽尚要趕回省城,看著他們的坐駕駛離,葉慎暉才抬腳走上自己新買的銀灰VOLVO。
  不過數年時間新港鎮已是今非昔比,樓宇林立,燈火通明,儼然一個新市區的再現。這片地塊的市價由最初的2000多到現在的4000多,信誠建設開發的山水陽關是始作俑者,黃林海的新港南灣於後推波助瀾。眼下進入新港鎮希望分一杯羹的各大地產商不少,都是看中了新港這塊於濟城海陽之間旁有濟海西二線高速路通過的良好區域環境。葉慎暉眼光的獨到是連經商多年的黃林海都讚歎不已的。
  他現在疲憊萬分,新港還有二百多三百畝的地在籌建,設計圖紙已經從省設計院拿到了。新港高新技術開發區也在籌建,雖然他對那個興致不大,但是提供建議和支持是必要的,這一點他已經和市委計書記達成共識。省城的水已經探了幾年,代理的數大樓盤成績斐然,已經到了入水的一刻。他希望以重新開發爛尾樓為切入點,這對他鼎立扶持的幾個政界關係也是一種幫助,成果出來就是三贏局麵。不過省城市中心那個爛尾樓盤牽扯的債務關係太過交錯複雜,還有待梳理。他現在著急的是手上人才太少,建立起一個高效有序而優秀的團隊才是當務之急,不然縱使他三頭六臂也不夠用。
  電梯緩緩向上至二十八樓停下,葉慎暉走進A座。主人房裏陳然已經睡熟,葉慎暉脫下外套,乘著酒意探手進她雙腿間。睡夢裏陳然低哼一聲,豐腴的大腿稍分。葉慎暉感覺手指有些微濕才輕輕推高她的睡衣,吻在她乳尖上。陳然恩一聲,睜開眼睛,葉慎暉抬頭堵住她嘴唇,帶著酒味的舌尖探進去。
  一番纏綿。
  陳然從洗手間出來,葉慎暉已經睡著了。她坐在床邊默默凝視他年輕的臉。
  一開始隻是肉體的吸引和排解失戀痛苦的需要,慢慢地,為他的睿智和決斷而心折,他不符合年紀的沉穩低調堅韌極其吸引著她。陳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擁有這個男人,他深埋在平靜表情下的情感波瀾是她不敢觸及的。她在他身邊躺下,就這一會兒,這一會兒也夠了。
  葉慎暉在省城的房子世家名苑坐落於中山路,與濟城商業街上海路平行。繁華鬧市中難得的一塊幽靜,周圍都是幾十年的參天大樹,再過去就是人民公園以及人民廣場。同一地段的還有金盛豪庭,是他一手代理策劃銷售的,推盤價高達一萬八,開創了省城樓盤價格的曆史先河。
  金盛的住戶都是非富皆貴,他當時手上有二十套的特供,坐向麵積都不錯,不過最後他都以關係價格賣給了朋友。金盛是中山路上海路這一塊最後能開發的地域,目前二手中介的價格已經飛升過兩萬,可惜有價無市,沒人樂意把金盛放盤,畢竟住在金盛就是一種象征。
  葉慎暉素日低調,那樣的房子出入都仿佛有人窺探,他是不喜歡的。世家名苑雖然比金盛早推盤兩年,但是設計裝修都很有格調,管理也不錯,這兩三年隨著金盛水漲船高,早已不是當初他買下的五千的價位了。
  進到裏麵才是內有乾坤,兩套房子打通近三百的麵積,裝修用的石材衛浴家私都是頂級的。
  他在濟城的時候偶爾會在陳然明月灣的家裏留宿,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這裏,即便有時候已近淩晨,他也要回來看一眼。
  小丫頭睡得很熟,鐵藝鑄花的床上鋪著白色細亞麻壓花床單。她圈成一團團,很沒安全感地攬著兩歲的生日禮物波比熊,嘴巴嘟著,長長的睫毛下有些陰影。
  那一次車禍唯一的收獲就是他們家的小公主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從鬼門關外繞回來耳邊熟悉的那些個聲音中就夾雜著她的嘶啞,後來她的聲帶慢慢恢複正常,他的雙腿也漸漸休養好。但是她仍舊不太愛說話,大概早習慣了沉默,隻是用她那雙靈動的眼睛看著周圍。葉慎暉從很久以前就感覺到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後麵潛藏著她另一個世界,外人不可企及。他一直有種探究的渴望,執拗地希望她能與他分享。
  帶她來省城讀書她萬分的不樂意,甚至有些憤怒。但是爺爺奶奶已老邁,不可能象以前那樣照顧她。而且輕眉的依賴性太大,她眷戀身邊所有熟悉的一切,排斥所有突發的新鮮的事物,這讓他很頭疼,也讓他極其擔憂將來老爺子或者母親離開那日輕眉的所承受的打擊,他下狠心幫她安排了省城的學校,並且親自動手幫她把所有東西打包。
  葉家沒有懦弱的人。

  初潮
  葉慎暉才合眼沒許久,就聽到幾聲猶豫的敲門聲。然後門微微被推開,葉慎暉迷糊著眼,看到個小腦袋探進來,然後門又被推開一點,穿著白睡裙的小身子跟著進來。
  “丫頭怎麽了?又做噩夢了?”輕眉記起車禍的舊事後偶爾會作噩夢,當時車禍現場的慘烈本被她潛意識封存起來,但是他的車禍又成了誘因,掀回了腦海裏。
  “不是,是……”她嘴巴顫抖著,眼睛裏都是恐懼。葉慎暉定下神才發現她全身都戰栗著,他慌忙掀開被子下來。
  “我流血了,好多血……”他撥開她臉上的碎發,她還在發抖,聲音帶著哭腔,淚珠欲墜還盈。“小叔叔,我是不是要死了?流了好多血,床上都是。”
  葉慎暉這才發現她沿小腿下來至腳脖子一溜兒血漬,可能太慌亂,輕眉沒有穿拖鞋,連木地板上都有幾滴血印。
  他當場懵掉。
  “小叔叔我是不是要死掉了?嗚嗚……”輕眉終於抑製不住哭出聲。
  “那個,那個——”葉慎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頓時一個頭變兩個大,“小眉,先不哭,這個,這個是女孩子都會有的。”
  “你騙人,我流了好多血,我一定會死掉的,肚子也好疼,我要找奶奶,嗚。”
  “那個——”葉慎暉急得抓抓頭發:“你鎮靜點,先聽小叔叔說。每個女孩子到了年紀都會這樣,這是新陳代謝的一種,就是,就是把不好的血排出來再製造好的血。”葉慎暉腦子急轉,思考著怎麽解釋。“這也代表我們丫頭終於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會不會把血流幹了?”她似乎有點接受了他的說法,但是還是掩不住的恐慌。
  “不會。一般來說就幾天。以後每個月有幾天就會這樣。”葉慎暉繼續抓頭發。
  “可是肚子也好疼。”小家夥癟著嘴。
  “恩,那個也是正常的,血液流通不暢就會有痛感。小叔叔經常頸椎疼也是因為血液流通不暢。”靠,什麽跟什麽。“你先坐下來,小叔叔給你拿件衣服穿上,別凍著了。然後小叔叔還要給你下去買點東西。你乖乖的,恩?”
  “買什麽?”她眼睛泛著淚光。“叔叔不要走。我好怕。”
  “聽話,是你要用的。”葉慎暉把她抱上自己的床,拿被子把她包好,慌不擇路地拎起車鑰匙下樓。
  再回來小丫頭已經沒有開始的緊張了,葉慎暉丁了杯熱牛奶看著她喝完,然後在床沿坐下,和她一起研究床上堆的那堆東西。他從未曾買過這些用品,在便利店裏無從選擇,隻能故作鎮定地按顏色不同每樣拿回了一包。現在仔細看著包裝上簡單的圖案說明,第一次感覺女人竟然這麽麻煩。
  比設計圖還複雜,今天的事件也比開董事會還要棘手。想到剛才自己的手足無措他自己也有些啞然失笑,以前騎在他肩膀上把他扯得一頭亂發的小丫頭終於長大了,失笑之餘也有些許欣慰。
  換好床單,安置好丫頭睡下,天已微亮。估計著母親大概已經起床,他撥了電話過去大概地講了下。不出意料的,他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然後又唏噓不已:“這孩子有媽跟沒媽有什麽不一樣?這些事情該是自己媽媽講的,我也沒想到這麽快,一直還當她是個娃娃。唉,她媽這些年都沒音迅,親家那邊聽說全家去了深圳,估計環境也不錯吧。可把囡囡一個丟在這裏究竟算什麽?就算她在那邊又找到合適的也該跟我們打聲招呼啊,我們葉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說著說著灑了淚。“大人不負責任,讓小的跟著受罪。”
  葉慎暉安慰了幾句才又讓母親寬了些心:“媽,那個,肚子疼,恩,怎麽……”
  “喝點紅糖水,最好加幾片薑煮熱。止痛片盡量不要吃,有副作用。說來一眨眼,囡囡都這麽大了。你這孩子,歲數也到了,也該操心下自己的個人問題。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看陳然那孩子也不錯,雖然比你大了幾歲,不過人實誠又漂亮,人家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嗎?……”
  葉慎暉把話筒拿遠了一點,等老太太嘮叨完,“今年要是能定下來,明年年尾就能抱上個大小子了。丫頭也不錯,象囡囡一樣……”
  葉慎暉暗歎口氣:“知道了,媽,您先歇會,爸也快起了。”
  “是哦,老爺子起來了。和囡囡說,晚上我給她通電話。我說的話你不要不上心。”
  “知道了。我上心的很。”
  葉慎暉一夜未睡,衝了個冷水澡後馬上精神十足。他這些年習慣了這種透支的生活,每天補眠五六個小時已經足夠。
  下午一行人到了市中心商業區,上海街北端兀立著兩幢四十多層的大樓,下麵有六層群樓連接。大樓框架已經建好,隻是沒有外牆以及一應裝修。這就是濟城最大的爛尾樓,盛佳廣場。
  盛佳廣場當時倉促上馬,從奠基到現在一共轉手三次,國家收緊銀根的原因也有,道不明的政治原因也有。葉慎暉回到濟城的這段時間就是在抽絲剝繭般分理其中的債務關係,按他的計劃,盛佳廣場的再建需要和廣場後側的府前巷的改造連成一體,這樣,整個上海街延至府前大街將會變成個新的更大更有潛力的商業大區,而盛佳的地理位置更具優勢。有省委的關注和市政府的支持,盛佳廣場這塊中心商業區最耀目的傷疤會成為昨日黃花,被明日的雙子星城所代替。而這,是相當多人樂見的。
  金力地產的何先生一直催促他回來後見麵,葉慎暉與他相約今晚在濟城最低調也最著名的會所名士閣小聚。何向陽五十多歲,部隊退伍的精壯漢子,性格極其豪爽。當時葉慎暉幫助化工廠地塊的名雅山房重新規劃包裝上市,實在另濟城地產界震驚。何向陽慧眼識英雄,延招葉慎暉旗下的安誠代理幫助金力的金盛豪庭推盤。這場仗相當漂亮,金盛豪庭價格直上至兩萬,開創了濟城的記錄,並且在二手市場一路保持不墮。作為金盛的代理商,安誠在他們手上分去了近一半的利潤,何向陽沒有絲毫不豫。他欣賞葉慎暉的好手段好魄力,葉慎暉欣賞他的大度與兼容,一來二去,兩人惺惺相惜,成了事業上的夥伴與朋友。
  這一次,金力大概聽聞了風聲有合作的意向。以安誠現在的實力獨自吃下雙子星城不是不可以,但是葉慎暉一直的態度就是有錢一起賺,互相協作共同發展。不過其中各自的比例尚要坐下來好好商酌,葉慎暉不希望自己前期的工作變作嫁衣裳一半穿在別家身上。
  “葉先生,前麵沒多遠就是南昀湖,要不要下去看看?”前座的王文濤打斷他的沉思。王文濤是安誠聯合的前身安誠代理的老臣子了,現在是安誠聯合的老總,穩重精明,一貫得他的信任。
  葉慎暉點頭。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四少”,對他來說是種侮辱及提醒。也不喜歡“葉董”或“葉總”之類帶職位的稱呼。王文濤進了公司五六年,隨著職位上升才一步步了解到安誠的成功不是依仗朝中勢力,而是純粹因為麵前這個年輕人。他的不合年紀的成熟眼光和敏銳視角才是公司前進的根本,也讓王文濤這個近四十歲的男人甘效犬馬,隨之左右。
  “這片地塊很有可能就是將來濟城向東擴展的中心。”葉慎暉踢下湖岸邊的土塊。“經濟發展迅猛,城市人口飽和,城市範圍擴張是大勢所趨。我們要做好準備。新一輪的招聘進行的差不多了吧?”
  “已經有二十五人正式加入在下麵的各中介代理分店上班了。”
  葉慎暉點頭,“這些人將來都是安誠的骨幹,你好好雕鑿。南昀湖儲地的事情和雙子星同時進行,人手不夠的話和老紀打商量,從海陽信誠那邊抽調幾個過來。”
  上了車,他看看表,快四點半。估計小丫頭快下課了,他撥過電話去。
  響了兩聲,那邊接了“喂?”很軟糯的聲音。
  葉慎暉立時放鬆情緒,緊繃的神經都似乎鬆弛下來。“好點沒有?”他刻意壓低聲音,前座的王文濤和於司機聽到他少有的溫柔,知道電話那邊是葉家的小公主。
  小丫頭似乎為早上的事情很是尷尬和別扭,胡亂恩了一聲。葉慎暉想象她臉紅地扭著身子的樣子,於是故意逗她“肚子還痛不痛?”
  “還好。”
  “劉阿姨早上煮紅糖水了?”他不屈不撓地繼續問。
  “恩。”
  “你乖乖喝了?”他繼續逗她。
  “喝了。”她有點發急。“你很有空嗎?”
  葉慎暉莞爾,知道不能再逗了。“現在有空,晚點就沒空了。和劉阿姨說,晚上不用留飯,我在外麵吃。”
  “不用說她也猜得到。”她稍稍埋怨。想想又不放心。“小叔叔你少喝酒,對脾髒不好。”他那次車禍脾髒破裂,現在隻有推脫不掉的時候才小飲一兩杯。好在以今日的地位酒局飯桌上能令他敬酒的人不多,叔伯輩也多有體諒。
  “恩。放學乖乖回家,不要到處亂逛。”

  友誼
  葉輕眉確實很喜歡到處亂逛。
  在海陽的時候有爺爺奶奶照顧,叔叔又忙,她沒什麽機會出去玩,也沒那個渴望。來到濟城不一樣,她的閑散時間很多,荷包裏零用錢豐厚,關鍵的是,這裏是她父母曾經生活成長的地方。
  城西大佛寺邊有片紅牆碧瓦的房子,據說是舊時番王的府邸,現在成了居民的小公園,其中有個小院改成茶藝館,也有人在那裏下棋。雖然圍棋是葉家自上到下的消遣,但是從小耳濡目染的她沒有受到半點的熏陶。她隻是喜歡那裏安靜的氣氛,坐在那裏聞著茶香,看本閑書,偶爾能聽到大佛寺的梵唱,其中享受之處無法言語。
  幼年時她居住的這一帶已經拆遷起了新樓,即便還是以前的模樣按照幾歲的記憶她也沒辦法找到那方鴿子房。
  安靜得乏味了,她會去逛上海街,從北至南,連邊上的一些小巷子也不放過。遊蕩中她的目光有時候會透過絡繹的人群穿越回過往,那時候上海街沒這麽寬,但是一樣繁華熱鬧。街邊林立的一排商鋪全部是私宅打通開的門麵,裏麵掛滿廣州溫州的廉價時裝。爸爸媽媽或許曾拖手從這條街上漫步而過,媽媽有沒有為店裏掛著的某條長裙心動?爸爸有沒有四處張望一下然後在媽媽嘴角偷個香吻?
  她隱隱覺得,媽媽是再不會來接她的了。爺爺奶奶這幾年再沒提起過她母親,說起以前的事情也有些小心翼翼。她心底最幽深的一個角落總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你肯定是個壞孩子,你看,連你媽媽都不要你。可是想到爺爺奶奶的關懷寵愛,她又深深為自己的自私和貪婪而自責。
  經常和她結伴同遊的女生叫何心眉。是她同班同學。
  初進省實驗,不熟悉的環境,陌生的同學和老師讓她感覺萬分拘束,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那天何心眉突然走到她麵前,自顧自在她身邊坐下,說:“你叫葉輕眉是不是?我叫何心眉。有沒有發現我們名字很象?”說著,她自己先笑起來。
  輕眉從未有過這麽熱情活潑的朋友,確切說是沒有任何朋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能幹幹地看著她。
  何心眉聳聳尖尖的鼻頭,又說道:“我剛才聽王老師和你說話,聽你好象有海陽口音哦。你是海陽人?我媽媽也是。”
  沒等輕眉回答,她訝異地歎了聲:“你怎麽這麽老土?還在用鋼筆?我們都用簽字筆了。”
  輕眉頓時漲紅了臉,桌子上的鋼筆是小叔叔送的,銀紅色,筆蓋上頂著顆白色的六角星,她一直很喜歡,質量也很好,沒有罷過工。
  “來,你看看我的。”她把自己的筆袋翻出來,裏麵五顏六色。“你自己挑,我有好多。”
  輕眉沒有拿別人東西的習慣,很是不好意思,實在扛不住何心眉的如火熱情怕她繼續糾纏下去,才順手拿了一支米老鼠印花的。第二天想想不好意思,專門去文具店買了個HELLOKITTY的筆袋回送給她。何心眉是神經很大條的那種,察覺不到她刻意保持的距離,隻當作是這個同學不愛占小便宜。漸漸地,輕眉也習慣了身邊唧唧喳喳的小喜鵲,心防鬆懈不少。
  何心眉爺爺是東大的老教授,父親是東大的副教,母親也是東大畢業在東大擔任行政工作。可惜她從發絲到腳趾頭聞不出一絲書香之氣,倒是渾身散發著珍珠奶茶的濃香。她很有從事娛樂新聞工作的潛質,上至老師班主任的舊聞,下到同班同級同學的糗事,無所不盡其詳。
  “為什麽一到下午三點,我就饑火上升?”何心眉半個身子趴在課桌上,雙臂大張,“我懷疑我的胃是個無底洞,填多少都不夠。”
  “根本不用懷疑,本來就是。”寧小雅推推她,“注意你的口水。”
  何心眉擦擦嘴巴,吆喝一聲:“誰要買珍珠奶茶?要的快出聲,隻有8分半鍾了,跑腿費五毛。”
  輕眉抬起頭,“你又斷糧了?”
  何心眉精神一抖擻:“你打算接濟我?就10塊,星期一馬上還你。”
  輕眉點點頭,打開錢包,沒有散票,於是拿了張五十的出來。何心眉趴在桌上盯著她手上的錢包,隻顧咋舌。“葉輕眉,你究竟有多少零用?我怎麽沒見過你斷糧的時候?”
  輕眉自己也不知道,錢包薄了的話過兩天就會變厚。小叔叔什麽時候添進去的她很少理會,本來花錢的機會就少。
  “你們陪我一起去吧。”何心眉哀嚎,“那邊踢球的熱鬧著,我怕某人目光如箭,一下子刺到我純潔的心坎上。”
  “你就別作白日夢拉。人家看你當空氣,最多聞到點奶茶味。”寧小雅笑諷她。
  她們說的是三年二班的於鴻辰,實驗的話題中心人物,很多女生心中仰慕的對象。何心眉經常找機會出現在三年級活動的範圍,然後又惶惶跑回來,“不行了不行了,他剛才好象看見我了。”引得眾人爆笑。
  她們兩個放學回家也是搭伴一起,何心眉的奶茶早喝完了,正努力用吸管撥弄著杯底的珍珠,久久才戀戀不舍地吞掉一顆。
  “葉輕眉怎麽不請我去你家玩?認識這麽久還沒去過你家,我請你去我家你又不去。不如今天先去我家拉,我媽媽菜做得不錯。晚上不回去的話我們開睡衣PATTY。”
  “什麽是睡衣PATTY?”
  “就是穿著我的睡衣我們兩躺一起聊天啊!你怎麽什麽都不懂。”
  輕眉想象穿著何心眉的舊睡衣躺在她家床上,惡寒地搖頭。
  “你怎麽這樣!唉,說真的,你沒喜歡的男生?”看見她又是搖頭,何心眉不死心地繼續,“那於鴻辰呢?”看她的反應,何心眉徹底放棄,翻個白眼,“算了,你一貫沒眼光。”撥了兩下手上的奶茶,“我真的不想回家啊。”她哀怨地呻吟。“家裏安靜得象鬼城。不如我們去上海街吧。”
  “上個星期天才去過。你又說斷糧?”
  “逛街,逛街你懂不?重點是逛!”想想書包裏有輕眉借的五十大鈔,刹時豪情萬丈。“你看看你,今天上體育課我才發現,你怎麽還穿著這個?”她把輕眉校服領口撥開一點,“我去年都換了。”
  輕眉趕快抓住自己校服,遮擋住她往下搜尋的目光。她裏麵穿的小白背心,一直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但是今天上體育課確實有些不舒服,而且有一兩個男同學的眼神掃過來……她耳朵都紅了。
  “嘖嘖,看不出來哦。”
  輕眉漲紅臉,囁嚅地問:“那,那該穿什麽。”
  何心眉搖頭咂嘴,“跟姐姐走。”

  長大
  買好東西,何心眉興致仍濃,站在街邊計劃著下步去哪,輕眉書包裏手機狂震起來。她用的諾基亞新出的一款女式手機,本身學校有手機的學生隻有三兩個,那天一拿出來這個粉紅色的小玩意馬上引發班裏女生的尖叫,所以她一直是開震動的,非不得已不讓它見天日。
  “在哪兒?”
  “上海街啊,和同學一起。”
  “半夜逛什麽街?哪個同學?”
  “什麽半夜?還不到七點!”輕眉頓足,難得一次作怪就被逮到,“何心眉,我和你說過的。”
  葉慎暉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大發嬌嗔,冷冽的嘴角綻開一抹微笑。“不回來也不打電話說聲。”
  “有和劉阿姨講的。”
  “恩,我掛了,早點回家。天黑了。”
  “知道了。”
  掛了電話,不管何心眉萬分的不樂意,拔腳火燒屁股地往家趕。走上電梯,把手裏的提袋塞進書包最底下才稍稍安心。
  客廳裏陳然安坐在沙發裏斜靠一側,染成金棕色的頭發攏起在腦後留下幾縷微卷,一身黑色的小禮服包裹著玲瓏的身材,長腿互搭並攏成之字形,端得是明豔照人。看見她進來,展開嬌妍的笑顏站起。“小眉。”
  輕眉有絲驚訝,仍舊禮貌地叫聲陳然姐姐。
  “呐,姐姐這次出差帶回的禮物。早說要給你一直沒機會,今天上來順便給你帶來了。”
  “謝謝。”
  “陳小姐,我多做了兩個菜,馬上可以開飯了。”劉阿姨從廚房出來說,陳小姐雖然極少上來,但是看的出和葉先生關係不一般。所以她態度異常恭謹。
  “不了,還有個酒宴,葉先生換好衣服我們就走。”
  說話間,葉慎暉已經走出來。他一貫不喜歡太過拘謹的裝束,所以隻是休閑的西裝,墨綠色的絨質西褲,米白襯衣,極是挺拔峻朗。“小丫頭終於舍得回來了?”他拎了輕眉臉蛋一下。
  輕眉不快地哼了聲,還以為他難得回家吃飯,原來還是她一個。
  陳然款步走來,一時間暗香流動。“時間差不多了,太晚不好。”
  “恩。”葉慎暉看著陳然挽住他右臂的玉手,眼中不豫一閃而過。下意識的,他不帶陳然來這裏,不在輕眉麵前表現他和陳然的熱絡。雖說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有個親密的女伴在所難免,可他不希望輕眉看見這些。她是他們家的小公主,保護她就要隔絕社會的另一麵。
  “我晚點回來,記得做作業。”
  他又拎她的臉,輕眉微忿。“知道拉,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和奶奶一樣羅嗦了。”
  吃過飯洗了澡,把功課作好。站在陽台上遠眺,上海街的燈火依稀可見,廚房後麵的洗衣間陽台上晾著她新買的兩件小內衣,蠢蠢的沒花邊沒軟墊,白色的一塊布夜風裏微晃著。她想想陳然黑色小禮服包裹的豐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饅頭,懊惱不已。
  從大佛寺回家坐的是204。上車投了幣,發現車上載滿了人,輕眉站在公車司機後麵,很是有些猶豫。可是錢已經投進去了。
  “師傅,我沒零錢。五塊能找不?”回頭望去,一個男生站在投幣箱旁邊尷尬地翻檢著褲袋,好象有些麵熟。
  “找什麽?沒零錢下去換,等下一部。”這條線因為途經上海街,所以休息日人頭湧湧的,司機的脾氣都不太好。
  看那男生苦著臉,輕眉打開書包遞過一個硬幣,”我幫你給吧。”
  “謝謝你。”那男生一臉感激走過來,“現在下車再等一部估計又是一個小時,謝謝了。”
  “沒事。”
  “往裏走,都往裏走,裏麵空著呢,都站車頭幹什麽?”司機在前麵吆喝。
  輕眉為難地瞅瞅,後麵確實有些空,但是中間的人都不動。
  “來,跟著我。”那男生說著已經撥開人堆,“麻煩讓一下。”
  輕眉看他象摩西分開紅海一般劈開人流,沒有猶豫,尾隨他身後走到車尾才呼出口氣。
  “你是實驗的吧?二年一班的?”那男生問。
  輕眉詫異。
  “我也是啊,三年二班的於鴻辰。”
  哦,她想起來了,難怪眼熟。
  “我在大佛寺看見你好幾次。”他有好幾次鼓起勇氣想上去打招呼,每每走近,感覺到她身上空靈的無法觸及的氣息不由怯步。剛才在車站也是如此,他佯作看公車站牌暗自鄙視了自己好久。
  “哦。”
  於鴻辰呆住。哦。就這樣?
  “茶藝館後麵有個棋社,我星期天經常在那裏學棋。”
  “哦。”
  於鴻辰充滿無力感。再一次強烈鄙視了自己,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你叫什麽?”
  “葉輕眉。”她的聲音很低,要仔細地聽,軟軟的,帶點海陽的婉轉口音。於鴻辰覺得心裏好象被小貓撓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車到站,又一批人蜂擁而上,後麵比開始擠了些。輕眉往車窗移過去一點,於鴻辰站她身側,一手抓著座椅的靠背一手掛在車頂的長管上,無形中把輕眉和後麵的乘客分隔開。他的細心讓輕眉稍覺感激。
  “學圍棋嗎?”不說話好象都有些不自在。
  於鴻辰見她開口心中歡喜非常,“是,我姥爺說我太好動,學圍棋能磨性子。不過學了兩年,覺得越來越好玩。”鼓了鼓勁又問:“我看見你幾次在茶藝館裏坐著。一個人去那裏喝茶?”
  “那裏的點心好吃。”她想想,“也很安靜。”
  原來她喜歡安靜,於鴻辰暗惱自己是不是太口水了,擔心她不悅,不敢再說話。
  車到站,她抬起眼睛,“我先下了,有空再見。”
  “中山路?”他看看窗外熟悉的景色,剛才頭暈暈的報站的廣播沒聽見。“我也是這個站下。你住哪?我送你。”他跟著下來。
  “世家。”
  他狂喜,哦也,就在隔壁。
  “你住哪裏?”
  “金盛。”他裝作平靜的樣子,“我放學都騎自行車回家,不然能見到你好多次了。原來就住隔壁。”
  她走路很慢,懶洋洋的樣子,於鴻辰調整了一下自己慣常的步子走在她身側。秋末的風吹得她小臉泛紅,頭發有些自然卷,紮住也是蓬蓬鬆鬆的,有幾縷不聽話的拂在白白的小巧的耳朵邊,隨著她的腳步晃動。他的心仿佛懸在那幾絲頭發上,跟著晃起來。

  晚宴
  於鴻辰握著一杯熱乎乎的珍珠奶茶站在二年一班門口,怎麽也擺不出瀟灑的姿勢來。女生結伴從教室出來看見他傻傻的樣子全部雙眼放光做花癡狀,然後捂嘴從他旁邊穿過,走過還要回望一眼然後爆出放肆的笑聲。
  “看見葉輕眉沒有?”他終於逮著一個反應比較正常的同學。
  “在操場吧,剛才看見她和何心眉寧小雅一起出去。”
  他在操場雙杠發現她們的身影。葉輕眉表情愕然,她旁邊的兩個女生下巴都快掉腳麵上了。於鴻辰不禁懷疑今天是不是做了蠢事。
  “這個給你。”
  輕眉拿著奶茶更覺意外。
  “不好還你一塊錢,我見你經常在門口買這個。”
  “可是我不喜歡喝奶茶啊。”暈,她隻是作陪,門口的東西她不敢買的。小叔叔說過外麵的東西不幹淨,想吃什麽就叫司機送來。
  於鴻辰好象吞了個蒼蠅,表情凝結,反應回來才說:“那送你同學。”說完慌張跑掉。
  輕眉隻得把奶茶遞給一臉呆滯的何心眉,“喏!”
  “葉輕眉,你老實交代!”何心眉抓狂,“你什麽時候和我們於鴻辰勾搭上的?”
  “你好粗魯!什麽勾搭。”
  “那他為什麽找你說話?為什麽會送這個來?為什麽會那樣對你笑?”
  輕眉無奈,隻得把昨天大概重複一遍。“還喝不喝?不喝涼了就扔掉。”
  “不行!”何心眉誓死捍衛的樣子,“這是曆史上最有意義最有紀念價值的珍珠奶茶了。”
  “發花癡。”寧小雅不屑。
  “你剛才不也是一臉呆像?寧小雅,借你幾張紙巾好好擦擦你口水!”
  寧小雅不依,三個人於是打鬧成一團。
  接下來沒多久,於鴻辰的自行車被盜,很自然地就陪著她們走在放學的路上。輕眉暗示他幾次問他怎麽不去踢球,他總有無盡的理由,看著何心眉雀躍緊張的麵孔她拒絕幾次隻得作罷。
  有時候他和同學踢球,何心眉幾乎是歡呼地扯著輕眉在操場邊坐下,坐一會又不耐地站起來揮舞著小胳膊為他們在球場上奔搶的身影加油喝彩,輕眉手肘托著腦袋鬱悶地守著他們髒兮兮的校服,不明白為什麽一幫大好男兒要消耗時光爭搶那隻皮球。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年前,雙子星城預售開盤,在安誠聯合這塊金字大招牌的護航下毫無意外地直接站在8800的價位,並以每星期升200的價格向上浮動。濟城與附近幾個大縣市的報紙鋪天蓋地的都是雙子星城的廣告,雙子星城所有套間一百平方左右的中等麵積與公寓式管理,附加了極佳的地域位置,一時間吸引了眾多眼球。正式開盤當日,安誠急調屬下二十間中介行的工作人員才略微緩解了銷售風潮。
  年中,雙子星城的六層群樓再一次掀起城中風雲。濟城第一座集品牌旗艦店,百貨,電子,電器,餐飲於一體的大型商貿中心正式以隻租不售的形式派籌,安誠聯合屬下的物業管理公司再次忙碌的人仰馬翻。
  匯星城購物中心剪彩開業的頭一晚,安誠聯合與金力地產共同做東,在城內的嘉城世紀大酒店召開記者會並晚宴。
  衣香鬢影,華美眩目。
  “何某托大叫你聲葉老弟,論起手段實在是望塵莫及啊。”金力的何向陽站在葉慎暉旁邊感慨萬千,“每一手都是驚人之作。”
  “何大哥過譽了。”葉慎暉微微欠身。
  發布會由安誠老總王文濤主持,真正的主人卻藏在這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裏,但一眼觀去,整個大廳的動靜皆在眼底。注視著眼前的盛況,葉慎暉不能不說有些許驕傲和自得。
  “我很好奇你下一步的走向。以你的個性,房地產不可能是你的終極目標。”
  “東南亞金融風暴,中央縮緊銀根,這些都是過度階段。隻要發展的大氣候不變,一切皆有可能。”葉慎暉圓滑地應對。
  “你這家夥,還和我耍滑頭。”何向陽頓一頓,“我隻有一個女兒,也不希望金力走上家族企業的絕路。葉老弟,我一直欣賞你的眼光和謀斷,幾次的合作也相當愉快。看來以後需要仰仗你了。”
  “不敢當。”葉慎暉麵容一凜,何向陽之前暗示過他女兒學成歸國,現在說的如此明顯,再假裝糊塗即是輕漫。“我一直以為人對於金錢的欲望是無限的,但是怎麽樣讓財富流通產生更大的個人財富和社會財富才是根本。對於其中的過程必是以不犧牲個人權益為首要。”
  這樣的拒絕老辣如何向陽自是明白。他也不介意,畢竟以葉慎暉這樣天神般的人物不可能拿常理揣度。
  “一般來說對彼此各方有利益的事情我是不會拒絕的,何大哥,我們的合作尚有更加愉快的方式。”
  何向陽眉頭揚起,有些心動。如果說聯姻是一種拙劣的手段,那兩家公司財務和行政整合成一間更大的公司豈不是更加良好的策略?他心下盤算,嘴巴咧開,“來來來,今天好日子,葉老弟陪哥喝一杯。”
  發布會結束,晚宴以自助餐形式開始,專門重金請來為明日剪彩的歌星在台上鶯啼般唱著低回婉轉的英文歌,輕眉無聊地轉著手中的果汁杯。
  “小朋友也來參加今天的宴會?”說話的是小叔叔的學弟,宋書愚。他東大畢業後留學英國著名的LBS,才回來沒多久,已經發表了幾篇金融學術論文,引人注目。東大時小叔叔已聽過宋書愚的才子名號,和他吃過幾次便飯後兩人更是惺惺相惜。
  “我從來到這裏那一刻就想走了。”輕眉悶悶地說,“幫我去求張簽名好不好?”她今天一定要拿到張林靜如的簽名照,不然明天回去會被何心眉罵死。
  宋書愚揚眉驚詫,“你也有偶像情結?倒是沒看出來。”
  輕眉頓腳,“我是受人之托。宋哥哥,宋叔叔,拜托你了。”
  “你別把我叫老了。”他作勢拍她腦袋,“你宋哥哥賣相不佳,找你小叔叔去。”
  “他身邊的人都沒斷過。”輕眉懊喪不絕,天哪,怎麽派個何心眉來折磨我,認識她都沒好事。
  “隻能怪你自己。你再發育好點,發簽名照的是你不是她。”宋書愚嘲笑地看著她扁平的胸部。
  輕眉啐他一口。
  身穿酒紅色低胸曳地長裙的陳然一直陪侍在葉慎暉左右,她的明豔相較於金色晚禮服的林靜如,絲毫不遜色。林靜如凝視那個美女旁邊一身合體的手工剪裁西裝的男人,暗忖他的身份與來曆。
  “看來你小叔叔豔福不淺,林靜如虎視耽耽很久了。今天晚上估計你小叔叔在劫難逃。”宋書愚道。
  “胡說八道,我小叔叔不是那樣的人!”輕眉低喝他,揮動粉拳。
  宋書愚握住她小手連聲低笑,“今天晚上沒人送你回家了,要不要先幫你電召出租準備好?”
  葉慎暉與一幹人等應酬許久早已有些不耐,談笑間目光如炬掃視著全場。小丫頭聽說有大明星駕到吵著要跟來,葉慎暉雖然擔心她來這種場合不習慣,但是難得她主動要求什麽,於是隻好答應。出來時,他很是恍惚了幾分鍾。小丫頭穿著件白色的緞質及膝裙,裙腳壓了一圈銀色花紋,小吊帶露出的裸肩很是骨感,長發隻隨意用銀絲帶紮起在肩側,嘴角帶著一朵羞澀。
  葉慎暉不知道自己何時上的車,一路過來,鼻間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果香,仿佛還有絲奶香味。他們家的小丫頭什麽時候悄悄長大了?
  目光捕捉到那銀白的身影,葉慎暉微眯起眼,閃過一絲陰翳。小眉什麽時候和宋書愚這麽熟的?那丫頭抬頭對宋書愚巧笑嫣然地說著什麽,而宋書愚則低頭注視著她,鼻尖都快擦到小眉的頭發了。
  葉慎暉不動聲色地回轉身和周圍的人言笑幾句,然後踱步走至輕眉身邊。
  “叔叔我總算等到你有空了。”輕眉沒注意到他的冷臉。
  葉慎暉很想繼續板著臉,但是似乎對她無法嚴肅起來。“悶不悶?”看她用力點頭他不由微笑,又問宋書愚,“你怎麽有空陪我們家丫頭?今天這種場合不是你獵豔的好機會?”
  “都是庸脂俗粉沒什麽動力,僅有的三個美女你左擁右抱兩個,還剩下一個沒長大。”
  輕眉小臉微紅,“小叔叔別理他,他剛才還在說你壞話。”
  “噢?”
  “說那個大明星對你興致很大,連虎視耽耽的詞都用上了。陳然姐姐好在不在,不然小心她拳頭。”
  “快去幫輕眉要簽名照吧,她和我叫了一晚上了,順便給你們製造個機會。”宋書愚看著葉慎暉少有的微窘,心下暢快,“晚上我送輕眉回去。”
  “她對我怎麽樣不管,我對她沒興趣,更對上報紙副刊沒興趣。”葉慎暉咬牙,隻想把宋書愚嘴角邪魅的笑容打掉。

  暗潮
  夜色中,銀灰VOLVO如水銀泄地般滑出車道。
  葉慎暉把身體沉下少許以便輕眉的小腦袋能枕在他肩上,眼睛閉起享受這一刻難得的安謐。
  “很累?”時間不早了,輕眉帶著睡意問。
  “唔。”今晚隻喝了兩杯香檳,可此刻分明有些迷醉。
  “為什麽不停下來?小叔叔你需要休息。”
  “不能停。”葉慎暉擺脫一瞬間的怔忡,但不由自主地,臉又挨上她頭頂,淡淡的,有抹暗香襲人。“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太息。
  他失笑,把玩她的手指。“還是小孩子就學會歎氣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想想她又重複一遍,“我不是小孩子了。”
  葉慎暉啞然。
  “暑假想好到哪裏玩沒有?”
  “回去看爺爺奶奶。”
  “就沒有想過去旅遊?”
  她思量一下,才道:“唔,有些想去歐洲。宋書愚說每個女孩子都應該去一次歐洲,感受一下那裏的曆史和氛圍。然後每個毛孔都會散發不一樣的風情。”
  風情。葉慎暉被這個字眼逗得一樂,無法把這個詞與丫頭聯想在一起。
  “你笑什麽?”輕眉很不滿。“宋書愚還說一定要去那些小鎮子遊覽,每條街道都是文化的縮影,連塊磚都有自己的味道。”
  “中國沒有文化嗎?還是五千年的。國外怎麽比。”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要大唱反調。
  “那不一樣。宋書愚說,中國的文化幾次半路被扼殺,所以我們承接的都是斷續的。”
  宋書愚,宋書愚,半個洋鬼子懂個P。
  “想去叔叔就幫你辦簽證,可以讓陳然姐姐陪你。她英文法文都還不錯,報個旅遊團然後離團自助遊,走到哪裏玩到哪裏,喜歡的地方可以多待幾天。再回來時中國就多了兩個風情萬種的大美女。”他調笑地說。
  “你……”她回頭白他一眼。過一會,聲音低低的說,“我想和你一起去,別人不要。”
  “那就隻能再等幾年了。”他揉揉她腦袋。
  “等幾年也不怕,隻要有那天。”她的聲音越發低沉,低沉得他沒有聽到。
  拖著她的手走進家門,她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把金色小手袋往地上一扔,腿腳伸直就在門廳裏的絲絨高背椅上坐下再不肯動。習慣穿布鞋球鞋的她今晚穿著高跟鞋幾乎是站了一夜,小腿肚都好象快抽筋了。
  “起來洗個澡去睡。”他捏下她的臉。
  她象小貓一樣哼哼兩聲,仍然不動,眼皮耷拉著,想是困到極點。
  葉慎暉無奈,半蹲下身子幫她解開白色小羊皮高跟鞋的搭扣。手掌托住她纖巧的腳踝時,她清醒了些,眼睛睜開一看,腳往回縮。
  “別動。”他的話音不容拒絕的幹脆,霸道地把腳往懷中輕拉,右手撫上她細白的腳掌。
  動作輕柔,力道恰倒好處。輕眉舒服得幾乎要歎息出聲。
  “這樣的場合下次不要去了,既無聊又浪費時間。”
  “答應了何心眉的。”說話間還是有聲淺吟逸出。
  何心眉的名字從初一就開始聽見,她是丫頭生命裏第一個好友和閨蜜,認識她之後,丫頭開朗不少,因為這一點,對那個女孩子葉慎暉感激非常。“想要林靜如的簽名照可以直接和叔叔說,叔叔幫你討個幾十張,回學校當名片按人頭發。”
  輕眉想象那情景,嗬嗬笑起來。
  他把拖鞋套在她腳上,扶她起來。“明天還有補習課,別拖拉了,恩?”
  她懶懶地點頭,半眯著眼搖搖晃晃地走進自己房間。
  輕眉睡得很沉。她的睡姿一貫乖巧如她的品性。自然卷的蓬鬆長發鋪散在白色的枕套床單上,密密的厚厚的一層。他的手指於發間穿過,動作輕柔怕吵醒她。手指間的觸感很軟很細密,他的心仿佛被這種感覺軟化,化成一汪水去。
  究竟什麽時候長大的?樓下大理石台階上婷婷玉立的她,酒會上水晶燈下笑靨嫣然的她,他心神一晃,她就這樣闖了進來。歲月流逝前那個害羞沉靜依賴他如牛皮糖般的丫頭就這樣隨歲月一起消失了嗎?
  心中一片悵惘。
  宋書愚。
  那個家夥頭上頂個才子的大名,不知道的人往往被他的長相學曆和談吐迷惑,實際上最是潑賴不過。今晚他與之說笑時依舊是以往的不羈放浪,可是葉慎暉分明在他凝視輕眉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不被人輕易察覺的興味。身為男人,他清楚知道那意味的是什麽。
  小家夥,你就這樣長大了?葉慎暉目眩地看著眼前,她白皙的皮膚近乎透明,指腹下頸間的動脈溫熱有力。就象後園裏的那株丁香?在他忙得焦頭爛額無暇他顧間,悄悄拔高,綻開了第一朵花蕊?
  陳然自己進的家門,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晚宴後她暗自希翼葉慎暉能陪她回來倆人一起慶祝。當其時,林靜如守望著葉慎暉的目光炯炯,其中的意味她不是不明白的。不過認識葉慎暉多年,他的生活態度自省到潔癖的程度,周圍萬花團簇,他卻從未有一葉沾身。
  離開晚宴時,看見林靜如克製不住的失望與糾結,她不能不承認心中的得意。
  做好臨睡前的皮膚保養,門鈴狂響起來。
  打開門,那個男人一把擁她進懷,熟悉的氣味和撫觸。他狂亂地吸吮齧咬著她的肩肉,在痛感興起的那一刻,情欲也隨之而至。他低吼著扒光她的睡衣把她拋進沙發,沒有任何前戲地進入她的身體。
  從未見過這樣的葉慎暉。她呻吟著望向他的眼眸,他眼裏籠罩著洶湧的欲望,除了欲望還是欲望。沒有她的存在。心底泛起一絲自憐自傷,但是身體卻與意誌背道而馳,沒多久便被他瘋狂的進出帶領著,攀上了山頂。
  “陳然,這樣對你不公平。你值得一個好的婚姻一個待你若珍寶的男人。”
  你說的對,可是那個人不是你的話又與我何幹?
  背脊上他溫熱的手掌滑過,又是一陣酥麻。“沒有什麽不公平與不甘心,自己選擇的路自己負責。”
  相處日久,務須太多話語彼此間已經明了。
  他沒有繼續再說什麽,眼中幽深晦暗,她幾乎要沉溺進去。

  怒火
  輕眉偏科得很厲害,物理幾何對她來說猶如天書一般。葉慎暉無奈,隻能幫她請家教補習,這樣她才堪堪過了分數線,勉強升上高一。她發誓要加油趕上來。
  理想是遠大地現實是殘酷地。
  她眼神空洞地看著麵前的作業,漸趨石化。
  宋書愚說得好。數學依靠發散思維,從一道公式延伸出去發展到幾個層麵,思想單一如葉輕眉者是永遠搞不懂地。
  何心眉看不過去,“我的做好了,你拿去抄抄交上去應付一下。”
  “不要。”輕眉拒絕。
  雖然是高一,她們已經感覺到了潛在的壓力,馬上人生就要麵對第一個分水嶺。葉家雖然不指望輕眉讀書工作後養家糊口,但是也不能太過丟臉。
  繼續石化數分鍾,實在實在太想放棄了。她心中哀鳴不已,直想把書包裏的小說拿出來調劑下。“有些人天生是讀書的,我就是站在對麵的那一種。”
  “知恥近乎勇。”何心眉壞笑。“哎呦,疼。別打了。”猶豫了一下又說:“你這幾天小心點,有些傳聞不好聽。”
  “怎麽了?”她小心做人,低調做事,貌似沒有招惹誰啊。
  何心眉還沒來得及說,班主任蔣老師已經走進來,目光掃過,輕眉莫名地一陣心慌。蔣老師放下手中課本,清咳一聲開始上課。
  蔣學忠的電話打進安誠聯合的董辦時,謝玉潔為難地看了一眼董辦小會議室緊閉的大門。
  這一刻,安誠所有的頭麵人物隻要人在濟城市內的都聚集在裏麵。正常情況下,在他們從那扇緊閉的楠木大門出來之前,外界是不得幹擾的。可是電話裏的是實驗的老師,事關葉家小公主,不能處理得太過輕率。
  謝玉潔深吸口氣輕輕敲了下門。
  “進來。”葉先生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冷然威懾的眼神好似在警告她:重要性最好能值得打斷會議。
  謝玉潔高跟鞋扭了一下,差點沒站穩,走過去在大老板耳側壓低了聲音說:“葉先生,省實驗中學的蔣老師打來電話,您看……”
  葉慎暉沒有絲毫猶豫,“接進來。”
  蔣老師任教多年,講話非常之策略。一開始先客氣了幾句,然後又匯報了一下輕眉近期的學習情況,接著話鋒一轉才至正題:“葉輕眉同學從初一一直在省實驗讀書,我們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這孩子性格乖巧學習也刻苦認真,我們做老師的很放心。但是——”
  葉慎暉眉毛隨之跳了一下。
  “但是,女同學上了高中以後,麵對青春期的困擾還有外界的誘惑,總會有很多影響學習成績的因素出現。我們也很期望在這方麵家長能和學校配合,互通有無。當然,我們也理解葉先生工作繁忙,不過什麽都比不上孩子重要是不是?”
  葉慎暉板著臉,希望他能快點說出重點。言辭間竭力保持客氣,“蔣老師,你的意思是——”
  “我們是相信葉輕眉同學和其他同學的友誼的……”
  圍繞著會議桌的公司同仁麵麵相覷,剛才還在指點江山的大老板此刻麵色一陣紅一陣青,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電話掛上,葉慎暉鐵青著臉掃視一圈,會議室裏一陣靜穆。他稍稍壓製了下心中翻滾的情緒,咳嗽一聲,示意會議繼續。
  葉輕眉眼皮一直在跳。
  放課前她被叫進辦公室。之前有何心眉給她打底,她大概猜測到原因,再加上心中坦蕩對應間很是從容。隻不過從小學開始就是乖寶寶,第一次被喊進老師辦公室單獨談話,進門時從其他老師身邊而過,他們眼中的深意和探究讓她尷尬了好一會。
  不知道於鴻辰那邊怎麽樣。高二的他壓力應該更大吧。
  想想那些流言,她又是好笑又覺得氣憤。大概有誰看見她和於鴻辰在大佛寺附近經常結伴出入,校內他們的來往又有些密切,以訛傳訛的結果就變成這樣。
  “為什麽女主不是我?”何心眉怨恨地說,“就算被叫來喊一通話也值得啊。”
  “你發什麽神經?根本是捕風捉影。”輕眉很委屈,“連你也不相信我?”
  “信,當然信。你別鬱悶了。於鴻辰估計比你更鬱悶。雞沒吃到咬了一嘴毛。”她壞心眼地笑。
  “何心眉!”
  “好了好了。對不住了。”何心眉看她發惱,連忙道歉。“幹脆就和他戀一場算了,反正都傳成這樣。”
  “你——”輕眉氣結。
  “那又有什麽辦法。”何心眉隻喊冤枉,“我是想幫你分擔的啊,問題是於大帥哥眼睛裏沒我,隻看見你一個。我總不成跑到他麵前跟他說,於鴻辰,葉輕眉看不上你,也很怕老師再繼續找,所以我勉為其難就收了你算了吧。”
  “和你沒話講。”
  “別氣拉。”何心眉追上來,“這不是在哄你高興嘛。”
  “我知道。”輕眉頓一下。“謝謝你。”
  兩人慢悠悠地走著。又是秋末初冬,地上滿是落葉。何心眉邊走邊踢著腳邊的葉子,百無聊賴。
  “你說老蔣會不會和你家裏說?”
  “我就怕這個。”輕眉緊咬下唇,緊蹙眉頭。“我眼皮一直在跳。右眼跳是災還是財?”
  “忘了。反正不是左眼跳災右眼跳財就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廢話!”

  我對你承諾
  廚房裏劉阿姨正在大顯身手,看見輕眉回來,壓抑不住地笑:“葉先生回來了,今天在家吃飯,我多做了幾個菜。小眉你換好衣服出來我就擺上。”
  輕眉心下一驚,勉強對劉阿姨笑了笑回自己房間。
  小叔叔在書房裏,她畏怯地站在門口小聲說道:“叔叔,你回來了。”
  他恩了一聲,電腦前的頭抬也沒抬。
  輕眉甚是忐忑,手忙腳亂地幫劉阿姨擺好餐桌,葉慎暉才出來坐下。
  劉阿姨家裏上有重病臥床的老人,下有讀書的孩子,負擔很重,一般做好晚飯就匆匆下班回家了。平常裏,偌大的餐桌也就隻是她一個。可今天分明有兩個人,卻比平時還要靜謐,隻有幾聲湯匙撞擊的聲響。
  輕眉幾次偷眼看去,葉慎暉靜如寒潭般的表情,喜怒難辨。
  她揣揣不安,一碗飯食不知味地填進去,壓在胃裏沉甸甸,像塊石頭一般。
  好不容易挨到葉慎暉也吃好,她把東西收拾進廚房,問他:“叔叔,要不要喝茶?”
  葉慎暉隻有咖啡癮,不過要求很高,現磨咖啡豆再煮出來需要一會時間,輕眉實在不願意這樣和他耗下去,恨不得立馬閃回自己房間。而沏杯綠茶就快多了。
  他點頭。
  輕眉呼一口氣,端出茶放在他麵前,躲進廚房洗碗碟。
  “那個男同學叫什麽名字?”他在身後問。
  手上的碗差點滑掉。他什麽時候進來廚房的?
  “哪個?”她結結巴巴問。
  “還要和我裝糊塗?你們班主任的電話都打來我辦公室了!”
  “叫於鴻辰。”她小小聲道。
  “同班的?”
  她搖頭,“他高二。”
  “怎麽認識的?”
  “我經常去大佛寺,他也在那裏學棋。大佛寺後麵有個棋社。”她的聲音越來越細碎,明明心中坦蕩,可是在他寒冽的目光審視下,辯解的勇氣突然消失不知去向。
  ……
  ……
  偷眼一看,小叔叔胸口起伏,下顎抽緊。她又是一陣心慌。
  “難怪你成績一路上不去,原來你時間都荒廢到這上麵了。”
  “我們沒有什麽……”她委屈難抑,“就隻是……”
  我們?死丫頭和他說什麽?我們?葉慎暉暴怒:“沒有什麽老師打電話來?沒有什麽學校裏傳那麽多話?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放學遊蕩不回家,星期天出去和男生逛街不上補習課!學棋?我看他是學泡妞!你這丫頭才多大就知道和男人拖手溜馬路了?叔叔專門幫你請家教是為什麽?不是為了讓你將來打混過日子!好在爺爺奶奶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你怎麽和他們交代?”
  “沒有,真的沒有。他和何心眉一樣都隻是同學朋友。我沒有和他拖手溜馬路。”她委屈地搖頭。
  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葉慎暉心裏微微一軟,“和叔叔說那個男同學是怎麽回事。老師不會無緣無故的和家長說這些。”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她哭出聲,“就是同校,在大佛寺見到打了個招呼,以後就經常說話。何心眉也經常在一起的。”
  “那怎麽沒有扯上何心眉?”
  “誰知道!”繃緊一晚上的心弦突然鬆懈,委屈失望氣憤齊齊湧上來,淚水止不住地淌。“於鴻辰就住旁邊金盛,有幾次順路和我一起回來,大概被其他同學看見。”她越哭越覺得委屈,“明明什麽都沒有,你們要說得那麽難聽,今天放學了蔣老師喊我去談話,你一回來就罵人,我……”
  葉慎暉心裏也是五味雜陳,從下午接到電話一刻的難以置信,到後來的急怒攻心。公司草草開完會匆匆回家,明明焦灼著想質問,卻又在聽到她關門換拖鞋的一瞬克製住激蕩的情緒,思考如何小心處理,又站在她的角度想象她的感受。
  他伸出手想幫她把腮上的淚擦掉,見她往後躲避,他不由暗自咬牙。
  “叔叔是擔心你。”他語氣放軟,“你還小,外麵有很多事情你不懂。叔叔是怕你吃虧上當受傷害。”
  她還在抽泣,但是沒有再拒絕他托住下巴的手。他的大拇指在她麵頰撫過,指上濕漉漉的。他暗惱自己剛才的暴躁。
  “補習課我一直有上的,星期天下午我才去大佛寺坐坐。也不是每個星期都去。”她輕聲解釋。
  他點頭。
  “功課我已經很努力了。”
  “我知道了。沒有別的就最好,有的話也要等將來考上大學再說,好不好?學生還是課業最重要,不能分散了精力。叔叔實在不想送你去國外讀大學。”
  她打著嗝乖巧地點頭。
  “以後盡量少和那個同學見麵,好好讀書。”
  “恩。要上自習課了,我該走了。”
  車窗滑下,初冬的風很是蕭索冷冽,仿佛要刺入骨髓,葉慎暉的情緒此時才完全平複下來。看一眼身邊的她,眼圈還是微紅的,低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麽,睫毛在白皙的頰上投下一抹陰影,嘴巴委屈地嘟著。感覺到寒風小腦袋似乎快縮進外套的領子裏。
  他心裏歎一口氣,車在校門停下,把後座的書包拿過來遞給她。
  “我下了。”
  打開車門的一瞬間,葉慎暉拉住她的手。
  輕眉回頭。
  “小眉,叔叔是為你好,不要生叔叔的氣。”他說的如此鄭重,輕眉不由得闔首。
  “還有,答應我,以後少和他見麵。”他的聲音鎮靜,帶著不容抗拒的味道,但是眼底分明掙紮著祈求與期待。她心中震駭,“答應我。”
  “好。”她仿佛被魅惑一般飄搖在風裏,胸中激蕩的盡是那一刻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語氣,望著那抹銀灰絕塵而去。

  宋書愚的交際圈
  “剛才那個是誰?”何心眉發揮她八卦的特性,“極品啊極品,要不是我目光如電,差點就錯過了欣賞的機會。”
  “我小叔叔。”輕眉神色淡淡地,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裏。
  何心眉張大嘴。“就是和你住一起的那個?你就是住在他家?”
  輕眉第一次感到有些不耐煩,“那也是我家好不好?”
  “難怪你對於鴻辰不來電,原來天天對著個超級大帥哥,早免疫了。不過就是老了點。”她總結。
  “拜托,我叔叔才三十。”
  何心眉想繼續問他為什麽還沒結婚,看看輕眉微蹙的眉又把問題都吞回去。
  “老蔣還是打了電話了。”輕眉滿足她的好奇心。
  “過了?”何心眉小心翼翼地問。
  “過了,不過挨了一頓教訓。”
  “那也在所難免,過了就好,我還怕你哭鼻子。”偷眇一眼,“還真哭了?”
  “凶得跟鬼一樣,能不哭嗎?已經夠委屈了。”
  “那現在怎麽辦?和於鴻辰談談?”
  “有什麽好談的?我和他沒關係。我警告你哦,何心眉,不要再給我添亂了,當我求你了。”
  何心眉手托下巴,忿忿不平地撇嘴,“我才沒那個閑功夫管你的事。”
  十二月底的天氣冷得駭人,輕眉體質偏寒,每到冬天便手腳冰涼,穿再多也不管用。這幾年氣候轉暖,濟東的雪量極少,可現在才下午四點,天色已經陰霾灰暗,不知道是不是要下小雪。
  她嗬口氣暖手,出門時忘記帶手套,隻能又揣回口袋裏。腦袋又往下麵縮了縮,還是覺得冷。
  元旦將至,街麵上人流不少。她已經無奈地放過了兩部公車,車上人攢在一起,她遙遙望見已覺害怕。
  一部白色X5在她麵前停下,車窗玻璃滑下一半,露出張迷死人的俊臉。“小眉,上來。”
  她猶豫了兩秒鍾,還是抬腳上車。暖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噴嚏。
  宋書愚接過她的帆布背包,“什麽東西這麽重?”
  “書。”她又打個噴嚏,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才從書店出來。”
  “遠遠看見你還不敢認,才多久沒見又長高了。”
  她倒是不覺,隻恨自己長得慢。
  “今天象牙塔的公主出巡啊,跑到城堡外麵來了。”他調侃地說。
  “什麽啊。”她白他一眼。不知自己眉目間嬌俏可人,直把宋書愚白得心神一蕩。
  “陪你宋哥哥吃飯吧。你宋哥哥這兩天又遭遇失戀,很是落寞啊。”他神采飛揚的緊,哪裏看得出一絲落寞來。
  “我要回家,再說了現在才幾點就吃飯?”
  “先去坐坐。今天小五攢的局,熱鬧著。”他纖長的手指隨著音響裏的黑人街頭說唱的調子不停打著拍子,看起來心情很好。“回家也是對著四麵牆,你又不是坐月子。”
  小五是誰輕眉不認識,不過宋書愚說的倒是真話。年節前葉慎暉越發忙了,公司的事情要處理,有些關係一定要親自走動,輕眉快半個月沒見到葉大人真身。
  見她沒反對,宋書愚手腕微轉,寶馬X5在地麵平滑地打了個彎,換了個方向。
  到了地兒,自有人上前幫忙泊車。樓梯旁巨大的一叢水晶燈自頂傾瀉下來,光芒璀璨,貼金壁紙,曳地金色織錦台布。輕眉很少出入這種場所,不過性子向來淡漠,倒也不覺得如何拘謹,隻是奇怪以宋書愚在東大教書的工作怎麽負擔得起這種消費。
  經理殷勤謙恭地把他們引至二樓包廂,打開門煙霧彌漫,煙酒味香水味混雜著撲麵而來,輕眉不由得捂了下鼻子。
  裏麵很大,中間擺了兩張麻將台,正玩得熱鬧,一圈沙發上坐著幾個美女,見他們進來,美目流盼。
  “呦,宋公子拐了哪家的小孩兒來?”麻將桌上的一個男人問。
  另一個從頭到腳把輕眉打量一遍,眼睛停在她白帆布球鞋上,然後瞄了宋書愚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小愚子換了口味了?喜歡這口也不早和哥哥說。”
  宋書愚幫她把脫下的羽絨服連書包一起丟沙發上,才說:“小五你一邊切,說什麽渾話呢。這是葉慎暉侄女,葉家小公主。”
  他這一說,兩桌麻將上的人頭都扭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輕眉一時間有些不自在。
  其中有幾個與葉慎暉相熟的,一個就笑罵:“你長了豹子膽了,給葉老四知道非扒了你皮不可。”
  “他還要感謝我呢,帶他們家小公主見識你們這些社會陰暗邪惡麵,打定預防針。”
  宋書愚惹了眾怒,一通笑罵。正好一圈摸完,桌上一個大美女嫋嫋嬈嬈地站起來:“宋公子你接班,我歇會。”
  “Vivian,才摸了這一會兒就累著了,再來兩圈不要大喘氣?”有人調笑地說,一陣哄然。那個Vivian也不生氣,嬌嗔兩口,徑直在小五後麵坐下。
  宋書愚也不客氣,坐到她的位置。“小眉,來幫宋哥哥看牌。這些都是狼,你仔細看清楚了。”
  輕眉搬張椅子坐到他身後。她這些年因為何心眉的感染性格開朗明亮不少,很多東西不象以前那般抗拒。今天這些人是她從未觸及過的,他們說的話,美女顧盼間的風情都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物什,讓她好奇不已。
  “仔細瞧著,這小孩兒長得有點象我們Candy。”Vivian毫不掩飾自己的興趣,一直在打量她。
  “說到Candy,好一陣沒見過了。”另一桌的一個問。
  “快考試了,她不象我們,有這麽多時間和你們胡混。”
  “你什麽時候和我們胡混了?都是和小五一起。”
  “一邊去啊。一個蘿卜一個坑,你把自己坑裏的蘿卜抱緊了就得了。”
  七點過了點,麻將桌撤下,開台吃飯。宋書愚捂著輕眉的杯子不讓他們倒酒,直說她是未成年喝酒影響發育,把輕眉脖子都臊紅了,眾人礙著輕眉身份也不好強勸。倒是宋書愚幾圈洋酒下肚,眼角眉梢都是春色,幾次幫輕眉夾菜望著她,水汪汪地眼波直泛桃花。
  拚酒到一半,已經有兩個酒量淺的衝進洗手間大吐。輕眉無奈,隻能走去外麵問了侍應生位置。走到走廊盡頭,一個穿了套簡約的黑色毛料西裙,身材高挑的美女推開了洗手間木門,低頭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輕眉驚疑地望著她的背影喊出來:“江姐姐。”

  原本是我的
  江秀琳回國已經兩年,在國土局工作。
  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聽說過安誠聯合葉慎暉的名字。開始還以為同名者眾,後來從八卦新聞裏知道海陽葉家,東大畢業,聯係在一起方醒悟過來。
  以前便清楚他有鴻鵠之誌,想不到幾年間他的事業已經發展如此。
  她不知道有一次與老公劉誌明在星匯城購物時,葉慎暉已經見過她。他站在星匯城的PRADA裏,隔著落地大玻璃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後回身接過信用卡,與陳然走出門口,往另一個方向攜手而去。
  暗地裏,她猜想過很多次再遇的情景。她知道自己遲早要麵對那一刻。那時,她該說什麽?“你好。”這樣嗎?還是假作驚訝:“啊,原來是你!”
  不是不期望的。
  老公劉誌明很溫和的一個好人,體貼到她找不到一點錯處,家世顯赫但沒有紈絝之氣。同學朋友同事都豔羨她找了個好人家。可她為什麽不滿足?她的人生就是這樣,在這寡淡如水的生活裏埋葬掉?
  終於在年底無數的招待宴請中見到他,沒有驚訝沒有愕然沒有慌亂沒有流連,什麽都沒有,她終於了解了,屬於她生命裏最激情的那一段早已消逝掉,甚至在他那裏無跡可尋。
  執意地盯住他,她仿佛回到少女時代,帶著孩子氣的執拗與不甘。看著他在一眾權貴中如魚得水應酬自若,得體而不失矜持。他是她的,他本來應該是她的。
  酒席散盡,老公電話過來,她說接下來還有安排,不用來接。實際上,她站在門口蕭索的風裏等待他的出現,風很大吹得她長發飄搖,她打著哆嗦竭力保持著傲氣。
  黑色奔馳在門前停下,葉慎暉在後座打開門,“我送你?”
  “去哪裏坐坐好不好?”她打破沉默,沒有發現自己語氣裏有絲央求。
  找了間生意不太好的咖啡店,他點起一枝煙,火光燃起的一瞬照亮他方正的下巴,又轉回若隱若現。他幫她點了綠茶摩斯,剛才在酒席上她食不知味,這客綠茶摩斯更覺難以下咽。
  少女時極愛濟山賓館的甜品,綠茶摩斯就是其中一樣。那時他囊中羞澀,濟山賓館又是省府的接待賓館非一般人能渴望。想不到他還記得,眼淚滴了一滴到衣襟上。
  “聽說還不錯?”倒是他先問。
  “還行。”
  他點頭,不置可否的。
  “你父母還好吧?葉伯伯好象也七十了。”她很想和他說些什麽,她當時的掙紮,親情前的萎縮,出國後的思念,婚嫁後的平淡還有此刻的不甘。可是在他淡漠的氣場包圍中,一切都那麽難以啟齒。
  “七十多了,身體不錯。老爺子喜歡鍛煉。”
  ……
  ……
  “聽說你還沒結婚?”
  他笑一下,“太忙,顧不上那些。”
  她見過陳然幾次,明媚豔麗,人情練達。八卦裏有她的位置,所以江秀琳當時很是仔細觀察了一番。
  “慎暉,對不起。”她囁嚅著,“當年是我太幼稚,以為愛情就是追逐,就是難分難舍,我……”
  愛情?葉慎暉淡笑,即便是現在,愛情需要的付出和犧牲她又能懂多少?
  “不用自責,那時年少輕狂,我們懂得什麽?”他勸慰她,當初的痛苦失意被背叛後的打擊絕望已消散無蹤,現時再討論這些隻覺諷刺。
  青煙緲緲,葉慎暉輕搖手中的水晶杯,威士忌金黃的色澤流光閃爍。
  他不能喝酒,但是今天很想喝一杯。很多年沒有認真的回想過往了,從車禍醒來便好象放棄了生命的一部分,自我放逐到事業裏工作裏,隻有這些才是他能確實掌握的。沉溺在過往的青蔥歲月,他自問如果生命重來,他會不會追去英國,挽救他的愛情?不會,他再次否定。他背負的責任太重,他負擔不起愛情中你追我趕的奢侈遊戲。
  即如此,那便沒什麽好神傷的了。
  “叔叔,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丫頭站在書房門口,揉著眼睛問。
  “有一會了,吵醒你了?”
  “沒有,暖氣太熱,口幹。”
  他走出來幫她倒水,她看見他手中的酒杯。“你又喝酒!”她嘟囔著控訴。
  “就一杯。”他把水杯遞給她看著她喝完,揉揉她睡得亂蓬蓬的頭發,“快回去,小心凍感冒。”
  “唔。”她迷忽忽地走過去,又回轉身,“叔叔。”
  “怎麽了?”
  她張張嘴,想說前幾天見到江姐姐了,想想又吞回去,“沒什麽,我睡了。你也早點睡。”

  情動
  春節回海陽過,新港鎮的節日氣氛很濃,除夕還能放8000響的炮仗。知道他們要回來,奶奶和徐嬸嬸殺雞宰羊灌臘腸,忙乎了很多天。
  輕眉寒假還有補習課,初五就要回濟城。人一老便有點縮,爺爺奶奶好象比以前矮了許多,她摟著奶奶不放手心裏直往外泛酸,眼睛紅紅的,萬分的不舍。車到鎮子頭拐了彎不見了爺爺奶奶的身影她才坐直了回來。
  陳然回了老家,葉慎暉把能推的應酬都推掉,天天膩在屋子裏休息。
  雖然要多做幾個菜,劉阿姨倒沒有分毫不樂意。在葉家工作幾年,看著輕眉長大。自己家雖貧困,但是其樂融融。這富貴家的孩子啊,孤苦伶仃地倒象是沒人要的。所以做起菜來益發興致勃勃,才幾天的時間輕眉覺得自己胖了幾斤,鬧著要減肥。
  葉慎暉不許,擰著她臉蛋:“你才幾兩肉?來,給叔叔數數排骨。”
  她極是怕癢,軟軟的身子在他懷裏象肉蟲子一樣扭動,喘著氣躲避。兩個人在沙發上打鬧成一團。
  劉阿姨休息的時候他下廚做飯,第一次見到他圍圍裙的樣子,輕眉幾乎要懷疑家裏是不是進了賊摸錯廚房她看錯了人。
  “把嘴巴合上,飛進蒼蠅了。”
  “你會做飯?你當真會做飯?”輕眉狐疑地問。
  “你叔叔大學就會做飯了,那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輕眉站在廚房裏監工,怕他把廚房燒起來,“小心油!火關小點。”
  他揮著鍋鏟子趕她,“出去出去,你在這裏就會搗亂。”
  她看會電視不放心又溜進來,他手上菜刀哐哐地敲著菜板,揚起眉毛問,“怎麽樣?”
  她撇嘴,“切蘿卜塊誰不會。”
  “臭丫頭。”他揮著菜刀過來,作砍人狀。
  她哈哈笑著跑回客廳。
  蘿卜燜羊肉確實很香,他極為得意。她打擊他:“羊肉昨天劉阿姨燜好了的,你就是切了兩塊蘿卜丟進去一起煮了煮。”
  他想想也是,“那青菜呢?”
  “誰不會炒青菜,隻要炒熟了放點鹽就行。不過說真的,我還真沒吃過放胡椒麵的青菜。”
  他停下筷子,眼光如刀。
  “好了好了,是比我做的好吃。下次劉阿姨休息我給你做番茄炒雞蛋。”
  “就這?”
  “唔,還有雞蛋炒番茄。”
  他無語。
  晚上他陪她看電視,學她的樣子把腿伸長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一大一小兩對腳丫子就在上麵晃啊晃的。他喜歡吃南方的砂糖橘,很小個的那種,一次能吃一斤多,輕眉就剝給他。可是她剝的沒他吃的快,一玻璃盆橘子剝完了,自己還沒吃到兩個,不禁回臉鄙視。他臉皮過年大概豬肉吃的多變得其厚無比,隻是當作看不見,手還藏在她腰下捂著說手冷不想動。
  隔著小毛衣,他的大手暖烘烘地挨著她的腰肉,輕眉直泛癢,扭著身子不給他捂。
  “小丫頭,老實點。”他手上帶點勁,她整個人後仰摔在他身上。
  她不依,冰涼的手指頭學他的樣子伸到他後頸裏。他被冰得一震,脖子也縮起來。“不得了了你,膽子生毛了?”說話間,大手順勢而上放至她腋下,她酥癢難抑,隻能咯咯笑著討饒。
  軟玉溫香。葉慎暉腦子裏忽然滑過這個詞。看著她泛著紅暈的笑臉,一時有些怔忡。
  她停了笑,半趴在他身上喘氣。
  他恍過神,輕輕推她,“看電視。”
  “不好看。”她臉埋在他頸間含含糊糊地講,熱氣撫在他皮膚上,酥一陣的麻一陣。
  “你又說上學天天沒電視看,放假要看個飽?”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奇怪的暗啞。
  她抬起頭含怨控訴:“我還天天看不到你呢!”
  何心眉見了她,上下打量,“春風得意啊,老實交代,過年拿了多少紅包。”
  她不知怎麽了突然臉就燒起來,連忙把書包裏的紅包拿出來,“喏,我小叔叔給你的。本來打算過年請你來我家吃飯的,你又去了玩。”
  “哇,還有我的份。”打開一看,她尖叫,“這麽多!”
  輕眉捂著她嘴,“你小聲點。”
  何心眉感動得雙手欲撲:“過年前在星匯城看到件大衣,我媽媽說太貴了小孩子不能穿,這下能得償所願了。就是不知道還有賣的不,等會陪我去看看。”
  輕眉翻白眼,“你就沒隔夜的糧食?”
  “去嘛去嘛。”何心眉哀求,又小心看了她一眼,“反正你一定要陪我去,我還約了於鴻辰。”
  於鴻辰個子比上次見麵高了許多,下巴還冒出了幾根短胡茬,臉上輪廓比以前分明不少。看見她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功課壓力大,沉默了很多。
  何心眉去試衣服的時候,他才說:“對不起,上次好象鬧到你家裏去了。”他愧疚到現在一直不敢見她,怕她生他的氣怕她以後不理他。
  “沒關係,本來也和你無關的。也騷擾了你。”
  一句和你無關頓時象盆冷水潑過來,他的心浸在三九天的冰裏。
  “功課很忙?我現在看你好象都不怎麽踢球了。”
  他每天泡在書本題海裏,見不到她的日子本已經不快樂,連最後一點踢球的樂趣都被他媽剝奪掉。見她關心,希望的小火苗又騰騰地燃燒起來。“你還經常去看球?”是不是去找他?他眼中的小火焰噌噌地。
  “恩,陪何心眉。”何心眉最近迷上了隔壁班一個轉學來的男生。
  小火焰慢慢熄掉。
  他腳踢著玻璃門邊,看著她低垂的眼睛小巧的耳廓,心裏一會愛戀一會酸楚,說不清道不明。“葉輕眉。”他終於鼓起勇氣。
  “輕眉,好不好看?”何心眉從試衣間跳出來,喜得眉花眼笑。
  “恩,好看。”輕眉點頭。
  “那我就買了?”何心眉有些猶豫,“好象真的好貴。”
  “喜歡就買拉,不然我明天又要聽你嚼一天,明天晚上說不準又要陪你來一次。”輕眉太了解這個家夥。
  “那我去付錢咯。”
  “恩。”然後回頭問,“於鴻辰你剛才想說什麽?”
  說什麽?說他從大佛寺見到她第一眼就喜歡上她?說他騙她自行車被盜隻是為了陪她一路走回家?說他喜歡她說話的樣子,嘴邊揚起的微笑?說他一見到她低頭皺眉他就跟著心慌?說她做不出功課發急他也會心亂如麻?說她被家裏人罵哭了他知道後心疼了很久?她被保護地太好,所以單純如孩子;她也太過聰明,有些事情知道也假裝不知道。於鴻辰暗自撫慰自己:算了,再等兩年,等她上了大學再說吧。
  他笑笑,看著她黑漆漆的大眼睛說道:“那件衣服你穿更好看。”

  魔障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擁有
  過了年,葉慎暉又恢複馬力,車輪狂轉。
  安誠手上有兩個爛尾樓在改建,海陽新港的工地如火如荼。安誠與金力的整和早已納入方案,一直在討論股權比例的問題,這兩個月估計就能敲定下來。等塵埃落定之後,擁有兩家公司雄厚的資金齊備的人才過人的渠道資源的新的公司將會成為濟城乃至濟東省最大的民營企業。
  一艘雄偉的航空母艦即將下水。
  葉慎暉在這一刻沒有自得,反而有些警惕。
  他手上的閑散資金太多。國家緊縮銀根沒有對他造成不良影響,對資本的運作本就是他的強項。現在看來當初介入房地產是個絕佳的選擇,幫他在最快的時間賺到了第一大桶金。但是正如金力老板何向陽所說,這一行不是他的終極目標。
  現在是他的轉型期,他不能不慎重。
  在他看來,持續發展到最後,最終要和世界接軌。那麽切入點在哪裏?他的眼睛轉到金融證券上。和宋書愚商談過無數次,那小子雖然狂放,正事倒是絲毫不馬虎。這一點,相當對他胃口。在某些觀點上,兩人頗為接近。葉慎暉著力邀他加盟,宋書愚貪戀學校的輕鬆愜意,幾次婉拒,葉慎暉隻得作罷。
  所有的事情完成之前,還要去北京一趟。本來北京的房地產研討會他不需要去參加,不過葉老爺子部隊時的老上級開了春就要攜老伴去國外看女兒,他對葉家恩重,當年如果不是他在朝中說項,葉家老大老二出事後不可能如此善終。這一次葉家恩人要出國許久,他是一定要上門拜會的。
  離家數日已經相當牽掛,他心念著丫頭,趕著夜機回來。
  早上通電話時她嬌嗔他的忙碌,磨著他要他今天回家。今天是她生日,他記得的,不過還是晚了。才出機場他就打開電話撥過去家裏,怕她等得著急。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他沉吟一下,這個時候丫頭應該在家的。思想間,又按了個1字,是她的手機號碼。手機響到:“您撥的用戶……”仍舊沒人接。他不死心,又撥了兩次,還是沒有接。
  他泛起緊張,接著安慰自己:應該沒什麽事情,估計是睡著了,沒聽見。於建開車很穩當,他向來是放心的,此時卻覺得太慢了。
  開了門家裏隻留著門廳一盞燈,想是已經睡了。“小眉。”他喊,空曠的客廳裏隻有他的聲音在回響。去了她房間沒發現人,他眉頭皺起,進了她的洗手間,陽台,還是沒有。有些惱火有些擔心,他站在她臥房中間繼續打她電話,她手機在書包裏兀自震個不停。葉慎暉這才害怕起來,立時驚惶萬分,顧不上為她夜不歸宿生氣,隻是祈禱:“丫頭,半夜三更的千萬不要出什麽事,不要嚇我。”
  他穿過客廳打開自己房門,打算把行李丟進去馬上出去找人。門一推開,看見他床上的陰影。心裏一鬆懈,腿都有些軟。
  小東西睡得呼呼地,摟著他的被子蜷成一團。枕頭邊放著他的手提電腦,屏幕打開著卻是黑漆一片。估計她在他床上玩電腦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驚慌已經過去,此時隻覺更大的惶恐鋪天蓋地地席卷而至,壓逼著他似乎快要喘不過氣。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邊坐下,指尖輕觸她小巧的下巴,溫暖滑膩的觸感傳到手指再傳到心頭,心中仿佛劃過一道淩厲的閃電,他被怦然擊中。我中了魔障,我中了魔障。
  他戰栗著把她軟軟的身子擁進懷裏,甜香的氣息縈繞在他手臂中鼻翼下,莫名的滿足莫名的恐懼。我真的中了魔障。他的心髒仿佛被什麽緊握住糾葛成一團。
  她是他的魔障,不知不覺她成了他牽掛的中心,他霸道地把她抓進他的生活,專橫地守護她嗬護她不容他人窺覬,他私心裏渴望分享她的成長,他妄想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今天才會這樣,找不到她他驚懼如沉落地獄,再見到她時宛似升上天堂。
  他把頭埋進她頸間,這般的溫軟芳香,心神激蕩中呼吸幾乎要凝滯。
  葉慎暉,你真的中了魔障。
  早上沒有聽見鬧鍾響,不過輕眉還是按照慣常的鍾點醒了。迷迷糊糊地覺得很不舒服,睜開眼,叔叔雙臂把她摟得緊貼在一起。見到他,她心裏歡喜,也不覺得他粗重的手臂把她摟得快要透不過氣,反而轉過身往他溫暖的身體又靠近了些。
  他低低的,抽了口氣。
  “早。”她自己不知道笑得有多嬌媚。
  “早。”他聲音很是沙啞。
  輕眉抬眼看他,眼窩凹陷胡子拉茬,憔悴不堪的樣子。
  她皺眉,“什麽時候回來的?沒有睡好是不是?”
  他一夜未睡,淩晨時稍有倦意,可是她在他懷裏翻身,軟乎乎香噴噴的貼著他蠕動,他被自己下體的膨脹嚇得打了個激靈馬上清醒過來。
  “昨天晚上趕回來的,好在沒過十二點。”
  “啊?怎麽不叫我,生日蛋糕都擺好了放在廚房裏。”她嘟囔著小聲埋怨。
  “見你已經睡了不舍得叫醒你。”他小腹又始緊窒,不被察覺地往後退了小許,清清嗓子又道:“生日快樂。”
  她綻開個大大的笑容,捧起他的臉在他頰上輕嘬了一口:“謝謝叔叔。”
  叔叔,葉慎暉心髒抽搐一下,有些苦痛。“生日禮物在枕頭下麵。”
  她歡呼著小手探至枕頭下,Tiffany & Co淺藍色的盒子紮著銀絲帶,她尖叫。
  看見她歡喜,他立時被滿足環繞。
  魔障。胸口隨之又是一痛。
  “起來陪我切蛋糕。”她拍他的臉看著他閉起眼睛,“乖,不要睡了,陪我吃了蛋糕再睡。”
  他失笑,捏捏她小臉蛋,“臭屁孩,沒大沒小的。”
  她微揚著下巴,難得的驕橫說:“我生日就是我最大,小屁孩,快起來。”
  吃了蛋糕送了她回學校他再回來補眠,被褥枕套全部是她的味道。葉慎暉閉上眼回味早上她在他懷裏醒來的那一刻,睡足了的慵懶,粉紅的皮膚,柔若無骨的小身子,他一陣心猿意馬。
  不行,葉慎暉,你引以自傲的意誌力去哪裏了?再不能放任自己想下去,他起來洗了個冷水澡,強迫自己沉入夢境。

  逆鱗
  輕眉終於找到一個她能與之溝通的補習老師,這個老師的教學方法和平常的大不相同。他並不要求她刻意地死背公式,隻是從範題講解,每個公式的演變,從一伸展到幾個層麵N種可能性。她如釋重負,以前看起來那般刻板的東西原來這麽淺顯。
  這個人是宋書愚。
  他有次見她望著作業如墮雲端,一時善心大發指點了她一下。輕眉望著他翻飛的上下嘴皮,心中激動,眼中熠熠的精光差點把宋書愚嚇住。她央他幫她補習,他側頭考慮了下沒有拒絕。和小叔叔說的時候,小叔叔緊抿著嘴巴,冷冽的眼睛警告地看了宋書愚一眼,才微點了頭。
  “這樣的題我以前為什麽會覺得做起來那麽痛苦?其實很簡單啊。”她不解。
  “笨蛋,你以前是站在外麵研究,現在宋哥哥把你帶到裏麵了。就象是一個大家族,如果在外麵看,那自然是花團錦簇,隻有身為家族的一份子才能懂得裏麵的汙穢不堪。懂不?”他的比喻著實讓人費解,“這個東西好吃,再來一盤。”
  輕眉有些後悔,這個家夥怎麽會成她的老師的?他極盡敲詐剝削之能事,一時要吃大佛寺的茶點,一時要喝星匯城六樓的糖水,他不喜歡待在家裏安靜的書房裏幫她上課,總是拖著她到所有有吃有喝的公眾場所,輕眉的零用開銷日漸龐大,幾乎全部是孝敬到他的胃裏。但是看著發下來的測驗成績,她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接受他的盤壓。
  大佛寺的茶點確實不錯,可也不能是這個吃法啊!輕眉捂臉悲泣,服務生竊笑著撤下第七個盤子。
  “剛才那個叫什麽?觀音紅豆盞?再來一份,還有之前的雨前糯米糍,也來一份。”說完把碟子裏的最後一塊夾進嘴。
  第八個盤子。輕眉哀歎。
  何心眉怒了,“你確定昨天到今天吃過飯?”剛才她手伸到一半被他搶先一步。
  “小孩子懂什麽?這裏老板小氣的很,一個碟子才放3個,我能吃多少?而且我們大人消耗的體力多需要的熱量也多。也是為你好,知道不?再胖下去就沒人敢要了。”他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何心眉,故意在她胸脯上多逗留了一會。
  何心眉漲紅臉,腹誹不停,“就這樣的一個無賴怎麽會是爸爸的同事?爸爸辛苦得鬢角都白了才升上教授,這個斯文敗類一到東大就被人捧的高高的,哪天摔死他!摔死他!摔死他!!!”
  “看什麽看?沒見過這麽帥的?”宋書愚拿手上的漫畫書敲她腦袋,“對長輩要恭謹有禮,還要懂得尊師重道。快點做你們的作業去。”
  輕眉嘴角抽搐,滿頭黑線。何心眉也扛不住他超級無敵無堅不摧厚臉皮憤憤低頭繼續。
  那家夥懶洋洋地窩回椅子裏,長腿架在玻璃窗沿上,翻著手上的漫畫,很是愜意。
  看看書名《美麗俏房東》,輕眉打了個哆嗦。這樣一個人怎麽會成為小叔叔的知交好友的?就象南極和北極,一個審慎一個放浪;一個穩重一個輕佻;一個沉默一個喧鬧,兩個不搭界的人怎麽互動的?手上的筆無意識地劃著,心神微幌,思緒一下子飄到好遠。
  上次見叔叔是什麽時候?好象有幾個月了。她睡著他才回家,她未醒他已經出門,有很多次她進去他房間,整齊得象是沒人住過,他在陳然姐姐家嗎?他就真的那麽忙嗎?她打電話給他或者被轉到秘書謝小姐那裏或者匆匆聊兩句就有事情處理急急掛斷,她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惹他生氣了?還有,那個江姐姐原來早回來了,他們有沒有見過麵?他見到她還會不會傷心?
  劉阿姨看著冷清清的飯桌歎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情緒越來越低落。
  清明的時候他們還一起去過銀河公墓,她跪著給爸爸燒香燭火蠟,他站在一邊手上香煙不斷滿地煙頭,眼神穿透一切不知看向何處去。來回的路程他和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那天他好象就有些不開心了,她究竟做錯什麽了?
  過年時的親密快樂是不是她幻想出來的?她困惑。
  不是的,她搖頭。她記得他們打鬧時他手臂的力量,擁她入懷時他呼出的熱氣,他圍著圍裙揮動菜刀的樣子她現在還記憶猶新,還有她生日那天,他匆匆趕回家,雖然遲了,但是他們腿腳糾纏了一夜……
  哦,她呻吟,臉上有些發燒。可是又忍不住地微笑——
  “戀愛了?”
  輕眉定神,宋書愚臉對著她的臉,中間隻有毫厘,她嚇得往後一退,差點滑下椅子。
  “真的戀愛了。”他重複,指尖敲擊桌麵,“小丫頭戀愛了。”
  “胡說什麽?”她紅著臉嗔道。
  何心眉也丟給他一個偌大的白眼。
  “別蒙我,你宋哥哥從小學開始平均三天一次熱戀,五天一次失戀,小女生有什麽動靜我不曉得?你剛才一會皺眉一會歎氣一會又是傻笑的,我觀察了你五分鍾你都沒發現。還敢說不是?”
  這下連何心眉都狐疑地看著她了。
  “都說不是了。”
  “嗓門大不代表真理。老實和你宋哥哥坦白!是中午那男生?”中午遇見於鴻辰。
  何心眉吐口長氣,“你別不懂裝懂了,輕眉對他沒感覺。”
  “那是誰?”他繼續敲擊桌麵,一下一下的好象敲到輕眉心上。
  “都說沒有了。剛才隻不過想到小時候的事情。”上帝原諒我說了個小小的謊話。
  “真的?”宋書愚看著她玩味的表情明擺著是不相信。
  何心眉心煩地說:“輕眉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你知道什麽?一邊去。”宋書愚也一樣不耐煩,“葉老四這段時間忙得屁股都沾不到凳子,雖然沒明說,但是我也知道要幫他看好你。你自己小心點,不要摸到龍須。”
  “知道了。都說沒有了。”
  “那就好。”宋書愚坐回去繼續看書。
  輕眉憋了一會還是憋不住,遲疑地問,“我叔叔,很忙嗎?”
  宋書愚手指沾了下嘴裏的吐沫,把書翻到下一頁。“公司才合並,不忙就怪了。葉老四也不知道被誰範了他逆鱗,這段時間天天板個生人勿近的臭臉,公司裏的人動輒得咎。日子不消停啊。”
  輕眉咬著唇低垂眼簾。逆鱗?是江姐姐嗎?

  誰是誰的傷
  秦小五是個貪玩的人。早些年依靠家裏的關係做起進出口生意,就是一國際倒爺,除了人口毒品軍火不敢倒之外,其他能賺錢的一樣沒放過。這兩年年紀大了修身養性,收斂了不少,但是愛玩的天性一點沒變。
  他攢的局兒可說是城裏頂尖的聚會。本來這個圈子就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能聚在一起玩,互通有無聯絡感情。怎樣都是好事。
  但是怎麽玩也都是那些,無非是吃吃喝喝,麻將唱K跳舞吸麻。全部是葉慎暉不感冒的。所以葉慎暉不算是他們這個圈子的人,偶爾才來參一腳玩玩。隻不過最近參一腳的次數多了些。
  鬧騰得他實在頭疼,他走出包房抽煙透氣。外麵更熱鬧,音響震得他耳朵發麻,空氣渾濁。想想裏麵抽麻的幾個,他打消了回房間的念頭。葉慎暉不是清高的人,雖說自己不喜歡太過放縱的生活,不過不反對別人的愛好。世界有各色人種,總不可能拿一個標準來衡量。
  過道的欄杆能看到一樓,舞池不大,黑暗裏男男女女曖昧地擠在一起和著鼓點摩擦。中間的秀場三點舞娘環繞著鋼管扭身,揚腿,甩發,墜地,一氣嗬成,極盡媚惑。他淡然地倚著玻璃圍欄,淡漠地看著這一切。
  直到有個女孩子自樓梯而上。
  快上到二層的時候,她稍微往牆壁靠了下,避開身側端了滿盤啤酒的侍應。就這一抬顎,燈光朦朧間,葉慎暉看到她的臉。
  身量高了點,樣子有些象。不過最相似的,是她身上沉靜的氣質。喧囂中,自有股清明的味道。
  他目視她一路走過來,站在小五包廂前的時候她似乎感覺到他爍人的目光,回頭望了一眼,也沒笑,就這樣推門走了進去。
  葉慎暉抽完身上最後一枝煙,也沒回包房告辭徑直走出來。於建一直把他送到世家樓下,要拐進地下停車場的時候,他讓於建先下車回家。他這段時間好象被丟在火上一般,天天燒著,炙著,脾氣極為不好。雖然他習慣盡量不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上,但是於建跟了他好幾年,了解不同旁人。見他臉色不佳,也沒敢多說什麽。
  他坐在後座看著自己家的房子,十一樓,荊杜鵑把陽台占了一半,一條條很是茂盛地垂下來。夜色太暗,看不清有沒有開花。他想著陽台裏麵的那個人在做什麽?還在偷偷看小說?已經睡著了?天氣燥熱,他怕她空調溫度開的太低,又擔心她不記得蓋東西。
  又想抽煙,摸了半天隻是個空煙盒。他心下煩躁,從車窗裏把揉成一團的煙盒丟出去,滾出去老遠。猶自有些不解恨。
  這段時間他仿佛不是他了,他葉慎暉何時有過這樣失態?好象回到少年時,被相思折磨,躁動的心久久不能平複。卻又更加糾葛更加無望。她身上有一半葉家的血,她是他們葉家的人,她和他一個姓,他光隻是動個念頭已經是人神共憤。可他怎麽才能控製這無望的沉淪的感覺?他害怕見到她,他怕自己失控,他怕自己流露出一絲不軌,哪怕隻是個眼神都是對她的褻瀆對她的傷害。他做人向來隻求目的不問手段,何曾在意過別人的看法和意念?可是麵對的是她,他隻能拘縛著,無能為力。如果他放任,對她何其殘忍?可是這樣壓抑克製自我煎熬,老天知道又對他何其不公?他越是逃離越是糾結。好象溺水一般,越掙紮越淪陷。又好象被放在火上翻烤,每動一下都是痛苦的叫囂。心也在接受淩遲,思念渴望,自棄自鄙象兩把刀,輪流從他心上劃過,每一刀帶著血摻著痛,每劃一下心髒也跟著抽緊,於是更痛。
  他雙手撐在前座的後背上,臉伏下去。魔障。
  光恍在他身上,他抬頭,保安看見是他,連忙把手電筒收回,“葉先生。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他苦笑。“沒事,我馬上走。”
  他下車開了前門坐上去,發動車子滑進車道又駛進夜色裏。
  再次見到那個女孩子,他抬眼望了望,繼續摸牌。這段時期沒事和小五這裏混時間已經成了習慣。那個女孩子好象和小五的女伴很熟,一徑說笑著。他出去接電話的時候對她點了點頭,示意讓她坐過去代他。回來時看見她十三張牌碼得毫無章法,他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她也尷尬的笑笑起身給他讓位。
  “你繼續,不會我教你。”他在她身後坐下,很近。
  小五的女伴詫異地瞪著他們。
  她摸回張三萬,他教她把一萬放出去。問她:“你叫什麽?”
  “Candy。”
  他皺下眉,不太滿意。“中文名?”
  “楊洋。”
  楊洋東大經管三年級,Vivian是她學姐,也是同鄉和鄰居。
  吃飯的時候,Vivian把她拉進洗手間,問她怎麽認識葉慎暉的。她搖頭,不認識啊。
  Vivian石化五秒鍾,離開洗手間前隻說了一句:“洋洋,你運氣來了,自己把握。”
  那天也沒有什麽後續,打完麻將吃飯,吃完飯唱K,唱完K那個人送她回家,她和Vivian住一起。下車的時候她以為他會要求上去坐坐,正在想方法拒絕,那人已經坐回車裏,說了聲再見,就這樣離開。
  快天亮的時候Vivian回來,看見她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她一把把她拽起來,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
  “怎麽了?”她萬分不解。
  “你知道你放過的是誰?”Vivian發毛,“你,你,你這個笨蛋!”
  “誰?”她呆呆的。
  “葉慎暉!葉慎暉你知不知道?”Vivian的手指快指到她鼻尖了,“你,你,我快給你氣死了。”
  “不是我放過他,是他對我沒興趣啊。”
  “沒興趣他會問你叫什麽?送你回家?你這丫頭怎麽這麽笨,白長了個機靈樣。”Vivian歎氣,“算了,他那樣的人也不是急色鬼,不會見女人就撲的,吊吊也好。”
  她還是淡淡的,“Vivian,其實我們這些人和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圈子的,何必要自找煩惱?”
  “你懂什麽?”Vivian把腳上的高跟鞋踢到門口,又從手袋裏拿出煙點上吸了口,“門當戶對?傻子,誰去想那些?老娘根本沒想過要嫁人,男人有哪個是好東西?隻是互相利用罷了。”
  她心疼地看著Vivian神傷的臉。Vivian不知道在想什麽,頓了一會回頭問她:“那個葉慎暉有個女人跟了他可能有7,8年了,你知道她現在怎麽樣?”
  不等她回答,她自己繼續說下去:“安誠聯合,不對,現在是金安了,金安的股東,出入名車,據說金盛有兩套房子人家還不愛住。”
  “那又怎麽樣?”
  Vivian嗤笑,“說你笨,你還不承認。那女的北外畢業,幾年的時間任她做牛做馬能有現在這環境?做到死都不一定有。”她又抽口煙,悵然地說:“有時候隻需要一個平台,你跳上了那個平台看的世界就不一樣了。葉慎暉就是能讓你跳到高處看到那個世界的人。”
  靜默一會,她說:“我沒想過那麽多。”
  “沒想過那麽多,你家裏人總想過吧。你弟弟的下半年學費誰交?靠你爸爸的早餐車?你媽媽的雜貨店?洋洋,從小住一個門洞長大的,姐姐勸你一句,機會人生沒幾次,自己把握好,不要過了又後悔。”
  Vivian的話擊中她的軟肋,她的家人永遠都是她的軟肋。
  所以幾天後她穿著Vivian幫她挑的裙子,站在嘉城大酒店頂樓,沒有退路地按響了門鍾。

  我們都是可憐人
  他打開門,可能才洗過澡,穿著酒店的白浴袍,發腳還是濕的,看起來年輕了幾歲。
  “我還有點事沒忙完,你先坐會,看電視也行什麽也好,不用客氣。”說著他自己進了間房,看起來象是書房的樣子,桌上開著手提電腦,旁邊一堆文件。
  她拘謹地把鞋換了,在廳上坐下,電視已經開了,她胡亂地調了個台,放了什麽也沒看進去。
  過一會,他半個身子探出來,“麻煩你,聲音小一點。謝謝。”
  “哦,對不起。”她紅著臉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按遙控,倒是按到開關鍵上,把電視關了。
  他好笑,“不用太緊張。你先坐。”
  她尷尬地坐回去,重新開了電視。就象是判了死刑的人,明知道要受死了,偏偏還要遊街轉一圈。她吸口氣,死就死吧。早死早投胎。
  她走去他書房門口,“我先去洗澡。”
  他說,“好。”頭也沒抬。
  浴室裏一整麵牆都是玻璃鏡,她洗好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有些自嘲,白白的身體活脫脫就是上供的祭品。
  出來躺在床上,他還沒進來。難怪Vivian抽煙,這個時候她也想抽一口。
  她以前有過男朋友,幾次過程都是慌裏慌張象做賊一樣的結束。有一回喝高了點,和小五的朋友出去了一次,那次那個人花樣百出擾得她不甚其煩,幾欲嘔吐,真到了兵臨城下時,那人卻又隻草草揮了幾槍,接著鳴金收兵。這一次不知道怎麽樣,不要太難熬就好。
  快睡著的時候他進來,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她不自在到極點,又不敢動,堅持著,才聽他說:“把燈關了。”她欠著身子按掉床頭一側的一排按扭,他已經上了床,從後麵擁住她。
  她一陣緊張,他停下手,問道:“不是處女吧。”
  “不是。”她聽到自己說。
  他的嘴巴襲上來,帶點煙味一點咖啡的香味,舌頭也不客氣地入侵進來糾纏著她的,“好象不是很討厭。”她模模糊糊地想,胸前的豐盈已被他罩住,輕揉慢撚,她一陣酥麻。他的唇舌一路向下在脖子那裏逗留了一會,然後繼續向下含住她的峰尖,她忍不住呻吟起來,抬手攬住他。他挑弄著,呼吸漸漸急促,手指探到她身下,她不由自主地張開一點任由他的手掌滑下。
  “知道我叫什麽嗎?”他抬頭看著她,手指仍舊在揉弄著。
  她呻吟著點頭。在他手中扭動。
  “叫我名字。”他啃著她耳下的皮膚,“叫我名字。”
  “葉慎暉。”她扭動顫抖抵擋不住一波波的熱浪。“葉慎暉。”
  他半立起,在枕頭下麵找到東西戴上,不容她反應沉身進入她身體。
  她終於忍不住尖叫,他的巨大讓她有點漲痛,然後一波一波的灼熱滾燙酸麻,她抵擋不住隻能隨他的節奏擺動。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的一瞬間,他越發暴漲,一輪強攻,他趴倒在她身上,“丫頭,丫頭。”他渾身顫抖地親吻她額頭麵頰,狀似癲狂。
  醒來時,天已大亮。
  朦朧間看著他已經穿好衣服,她坐起,把毯子拉高點擁住自己。“要走了嗎?”她問。
  他正在扣著袖扣,方正的下巴刮得光光的,眉梢微揚,側影極是英俊:“恩,你再多睡會。這是我長包房,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關好就行。桌上的東西你收好。”他轉過身盯著她的臉看了數秒,“下次來記得不要化妝,還有,你穿牛仔褲好看一點。我先走了。”
  他走出去關上門,接著大門打開又合上。
  她呆坐了一會,慢慢走下來。昨晚第二次實在猛了些久了些,她有點扛不住,腿到現在還是軟的。走到台前,白色的一張紙放在上麵。她數數支票上後麵的零,連著毯子滑到地毯上,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大哭一場。
  已經是夏末秋初了,但是感覺象在冰窖。這三百方的房子就是大冰窟窿。
  輕眉坐在陽台的搖椅上,十一樓風有些涼,她隻穿了短袖睡裙,也懶得進去拿衣服。她嘲諷地笑,這三百方的房子從一邊走到另一邊需要多久?好象從來沒注意過。一般人一個在這裏住想是會害怕的,就象何心眉,她第一次來的時候看著她家咋舌不已,然後想起平時就她一個,她又是一臉欽佩。好象是怪胎,我怎麽會不害怕呢?
  如果我害怕,可以哭著打電話喊他回來哄我。
  她笑了笑。
  晚飯後接到電話,陳然姐姐,她聽出聲音後很是呆愕了一下。她問她學習成績好不好,又問爺爺奶奶好不好,陳然極少會打電話上來,所以不可能會專門來問這些。她冷靜地聽她繼續問下去。
  果不其然,最後還是問到小叔叔身上。其實她也有些好奇,可以說陳然是叔叔最親近的女人,那麽有什麽事情是她不知道還要來問她這個小孩子的?
  “你叔叔最近好不好?”
  “好象還好吧,很多天沒見過了。”她說的是實話。“你們沒見過麵?”
  陳然有些猶豫,“公司當然有見過,隻是前段時間老是出差。他又很忙。”
  輕眉無話可說,畢竟他們在公司還能見到。
  “小眉,上幾次見到你叔叔就沒發現他有什麽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沒有。”和以前不一樣?好象很早就開始就有些不一樣。
  “那就算了。你小孩家家的,也應該不會知道什麽。可能是我太多慮了。”她在那邊低歎。
  輕眉忍不住地想刨根問底,“你們怎麽了?吵架了嗎?”
  “沒有。”她苦笑,“吵架還好了,最起碼知道怎麽回事。現在弄得……聽說你叔叔在嘉城有個長包房。他還很少有什麽事情瞞著我的,所以……”
  “你別擔心,可能是給客戶用的。”輕眉安慰,“叔叔不會花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恩。不打擾你了,你早點睡,我先掛了。”
  叔叔不花心,叔叔很長情,所以他和陳然在一起七八年,所以江秀琳讓他受過那樣的傷。想到江秀琳,她心酸不已,悵然神傷,他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江秀琳結了婚,所以他們才偷偷摸摸地,叔叔也沒時間回家,還要在外麵包間房?
  她說不清自己什麽感覺,隻覺得心口一陣疼過一陣。擔心他再一次受傷?還是別的什麽?她不敢深想。心裏麵是知道的,叔叔不是她的了。其實一直都不屬於她,她或者隻是一種執念吧。從小依賴的人信任的人,她私心裏渴望快點長大能和他站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痛與快樂,又不想長大害怕失去他們親密的默契。可是歲月流轉,她終是大了,而他也會屬於別人,娶一個女子,生他們的孩子。
  何心眉說的沒錯,她是住在他家,他未來娶妻生子的家。
  她終究是無家的浮萍,從媽媽那裏飄到爺爺那裏,再飄到叔叔這裏,下一次,不知道飄到何方去。
  葉輕眉,葉輕眉,有些東西是你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你為什麽還是總在渴望?
  她把臉藏在懷中抱著的波比熊裏,眼淚無聲的滑下。有些快樂是偷來的。

  隻是談談
  感謝所有的親,特別是水天,woodhead還有櫻桃寶寶。有的打了很多字描述心情,有的從頭到尾每篇都給了分。
  真的沒想到一個大雷會激起千重浪。
  怎麽說?我們生活在盛世,日子平靜無波愛情平淡如水,每天都是按照即定的程序在重複循環,電腦還有當機的時候,我們沒有,我們的今天和昨天相差的無非是吃了什麽又去了哪裏玩。在愛情麵前,我們沒有為愛人擋刀子挨子彈的機會,我們也沒有和愛人同墜地獄的勇氣,甚至有時候看著身邊那位會猜想他的愛究竟有幾分。所以現代文裏總是出現林林總總的雷,所以很多人為了避雷選擇寫古代近代的故事。雷真的是無處不在。
  另外講到這個故事,我認為男人與女人相比較,是偏獸性多一點的。(個人看法,表打)女人可以單純的愛,男人不一樣,總是摻著或多或少的情欲。特別是禁忌的感情,怎麽發現自己有了這種感情?首先是喜歡,愛寵,然後會帶點欲望。沒有欲望很容易就和一般的親情攙雜在一起難以辨認。《情動》那一篇裏,其實說的就是葉先發現了自己的欲望,然後才發現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在難以釋懷難以排解的壓力下轉而去其他渠道。當然,在男人的角度很正常,女人看來就是玷汙了純潔的愛。所以盡管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節,仍舊無法避免地出現了。
  看了你們的留言,我覺得都是純良的好寶寶。比我強多了。在我眼裏,真的沒把葉想得多麽好多麽完美。一個人在那個時代那個年紀想要有所作為必是做過很多事情無法述諸於台麵的,可惜不是政治文,不然他一定是個貪贓枉法,無所不用其及的人。比如房地產開發中牽涉到的強拆問題,比如搭通天地線的行賄手段,還有其他。其實在很多女人眼裏,這類型的壞男人都是極具魅力的。陳然也一樣。葉早就在對小眉動心而自己尚未發現的時候就勸過陳然離開,12章裏,隻是陳然不舍得放棄。
  在葉的觀點裏他從未對任何女人做過任何的愛的承諾,所以沒有對不對得起的問題。沒有和陳然坦白也是基於她是外人的理念。他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樣,愛與欲既可以協調統一於一人,也可以分散至其他人身上。雖然殘酷,但是不能否認的,這是現代社會男女關係的一種體現。
  他真的不是好男人,對於小眉以外的其他人來講。所幸這不是童話,文案上也講過了有天雷與小白。被雷到的親,見諒了。
  至於親說洋洋和葉的孩子,我被嚇到。替身是大雷,孩子是天雷。我是碰都不敢碰,想都不敢想的。
  關於陳然,再有兩章便會提及。她其實是個我很欣賞的類型,雖然沒有落過多少筆墨在她身上。
  這幾天寫的很慢,都不敢帶去公司修文了,怕影響情緒降低工作質量和速度。很期待他們兩個情緒爆發的那一段,快了,快了。
  再說一遍,很感激你們,雖然這邊的點擊沒那邊高,但是互動多很多。因為我一個爛筆頭一篇尚不成熟的文章能帶動這麽親密的聯係,很開心很欣慰,深深的感激。
  希望下一個文能再進步點。
  萬分感謝!
  今天再多發兩篇,人家說發的慢一些點擊多一點。沒所謂了,有了你們我已經非常滿足。

  偷來的快樂也是快樂
  一天都昏沉沉地,頭痛得發漲,上課講的什麽完全沒聽進腦子。好不容易堅持到晚上,找到兩粒感冒藥用水服下打算早早睡覺。陽台的落地窗沒關好,風掃進來卷起加厚織錦窗簾裏麵的白色輕紗,一陣狂舞,偌大的客廳空蕩蕩的,大理石地板隔著拖鞋都能感覺到冰涼。她掩著漲痛的額頭象遊魂一樣走到他房間,佇立在門口。他的床很大,深藍色的床罩上麵沒一條褶皺,主人很久沒回來過了。她黯然,還是熄了燈回到自己房間。
  早上鬧鍾響起來的時候她嫌惡地翻了個身,又睡了回去。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好象被人抱起好象進了個搖晃的地方,搖得她頭更疼了,她煩躁地揮了下手,打到什麽。然後手被捉住,隱隱約約地聽到個男聲說話:“丫頭,就快到了。”
  是小叔叔的聲音。隻有他才會叫她丫頭,帶著寵溺。
  她往那熟悉的味道偎去,就這樣,種種孤寂恐懼與不適似乎一下子遠離開來。
  然後又被抱起,聞到濃重的福爾馬林的臭味她睜開眼,“醫院?”開口才發現嗓子快撕不開了。
  “恩,發燒了自己都不知道。”
  他去掛號,她裹著毯子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他拿了溫度計過來,解開她睡衣領口的紐扣,手探進去時他的手指碰觸到她胸口,涼涼的很是舒服。他遲疑,還是把溫度計放到她腋下夾好。
  “等幾分鍾就好,恩?”
  她重重的點頭偎在他懷裏繼續睡,好熱。他著急地捂著她身上的毯子,“別掀了笨丫頭,忍一會。”
  看到針頭她清醒過來,咬著牙忍著屁股上的那一痛,他輕拍她的背,象小時候那樣低聲哄著。打滴注的時候她更是緊張,她的靜脈很深而且細幼,不是很容易找到,從小最怕掛水的,掛一次手臂要多幾個針眼。小護士本來在他陰鷙的眼神下就心慌,找了很久還是沒找準倒紮了一滴血出來,在他吼叫聲裏落荒而逃。
  她尷尬地看下四周,扯住他衣袖。
  還是護士長來了一次幫她搞好。他坐在她旁邊,大大的手掌握著她的,溫暖寬厚,這一刻竟是如此安心。本來嘈雜的輸液室裏好象一下子安靜許多,她靠著他的肩膀依稀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
  他終究還是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
  回到家劉阿姨已經煮好了白粥,她實在沒胃口,可是他還是哄著她一勺一勺吃掉半碗。
  “再睡一會。出一身汗就好了。”熱毛巾撫在臉上,他擦擦她嘴巴,又幫她把被子掖好。
  她強撐著睡意,“我不想睡。”睡著他就消失了。
  “傻瓜,不許不睡,燒到40度再燒下去真燒成傻子了。”
  她極力支持,還是昏昏睡去。再醒來時,四周寂靜無聲,她心裏恐慌莫名。開了門出去才發現天都黑了,大概燒退了些隻覺得冷。她在廚房找到他,看著站在料理台前的他,眼淚幾乎要奪眶。
  他轉身抱起快滑倒的她,把她放回床上,“醒了怎麽不叫我?穿著睡衣跑出來,你瘋了?”他不高興。
  她怔怔地看著他拿藥倒水走到她麵前,眼淚就這樣怔怔地淌下。
  “傻丫頭,哭什麽?很難受?”他粗大的手指拂拭她的淚。
  她搖頭。
  “現在才發現叔叔好是不是?感動了將來好好孝順叔叔就是了。”看她不笑,他好象也覺得自己的笑話疏無可笑之處,揉了揉她腦袋,“把藥吃了。”
  她皺眉。還是聽話的吃掉。“先別睡,廚房熱了粥,我給你端過來。”
  睡了一覺,胃口好象開了,白粥吃掉一大碗。他在她衣櫃裏找了套幹淨睡衣,“出了一身汗,去換套衣服去,舒服點。”
  重新躺下來,她問:“今天沒有回公司?”說話間劇烈咳嗽起來。
  他拍著她的背,急得嘴緊抿眉頭緊皺。“先喝口水。沒什麽重要的事情,應酬都推了。學校幫你請了兩天假,好好在家休息。”
  “我差不多好了。”停頓片刻還是說:“你有約會的話就去吧,我在家裏沒事。”
  他沒說話,劃弄她麵頰的手指停下,目光氤鬱地注視她半晌才說:“我也餓了,先去吃點東西。”
  她躺在床上盯著窗紗,提著心留意外麵的動靜,即期望又害怕聽到大門開閉的聲音。終究是靜謐無聲,懸著的心緩緩放下。
  他再進來時抱著一堆東西放在她桌子上,洗過澡換了家居的衣服,很是清爽悅目。
  “還沒睡著?”他一邊拉著網線一邊看著她問。
  “沒。”她說得很小聲,怕打斷了此時的快樂喜悅。她近似貪婪地看著他帶點青色的下巴,高高挽起的袖子,微揚的濃眉,甚至穿著拖鞋的大光腳。她鬱悶地看著他走出去抽煙,然後看見他端著咖啡進來又展笑。
  “笑什麽?一會哭一會笑的。”
  好怕被發現了秘密,她藏起半個臉。心底裏滿滿的都是快樂。
  “你今天好凶。我想起來以前在新港的時候,有一次豆腐坊的那小子罵我小啞巴的時候你也這麽凶。”
  “你還記得?”
  “當然了,我還記得你拎著他耳朵去找他媽媽,以後他見了我就繞路走。”
  他微笑。
  “他後來還罵你以大欺小。”
  “他還男生欺負女生呢。”他點下鼠標回頭又說,“隻能怪你太笨,從小到大遇到事情隻會哭鼻子往家裏躲。”
  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眼皮越來越沉。偷來的快樂也是快樂,快睡著的時候她這樣想。
  迷迷糊糊地,好象有個柔軟的東西貼在她唇上,流連不去。她太息。

  無望的守侯對誰都是一種內傷
  陳然是個堅毅果斷的女人。
  所以當年她畢業時放棄了北京的工作,毅然決然地追隨相戀四年的男友來到濟城。所以當那個男人說想繼續深造打算出國留學時,她義無反顧地把工作兩年的積蓄全部奉獻出來給他添置行裝。所以當那個人第二年告訴她他在外麵孤苦寂寞找到新的同伴時,她大醉一場第二天爬起床化好妝繼續披荊斬棘開拓她同樣孤苦無助的人生。
  彼時,信誠建設還隻是個皮包公司,辦公室加上她隻有寥寥三數個小貓。那幾年,留學風潮席卷祖國,葉慎暉的女友大學始畢業便去了大洋彼岸。看著他沉默的臉她好象看見自己,同病相憐的結果是讓她產生同仇敵愾之心。她毅然追隨他左右,他堅忍他睿智他殺伐決斷卻又狡詐無比,短短數年,他利用手上可利用的一切資源在海陽翻雲覆雨。她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葉慎暉車禍住院的那幾個月是她一直照顧於左右。以往他們隻是兩個寂寞的軀體單純地在對方那裏尋找慰藉,但是昏迷中的他還在低喃他女友的名字,那一刻,自己的心都似要碎掉。
  他竟然是世間少有的情長男子。
  她扶他起夜幫他擦身,他做物理治療時她默默在旁邊守侯。他越是緘口不提那個人,她越了解他的痛,她也愈發堅信他們是同一種人。
  她從在醫院開始便決定了,她此生要和他共同進退。可現在他們的事業一日千裏,她卻打算分道揚鑣。
  再堅強她現在也抵不住,無望的守侯就象噬心之毒,把她啃咬得千瘡百孔。
  就象練金鍾罩鐵布衫的武林大宗師,任你再百毒不浸刀槍不入,你也有個罩門。而葉慎暉,就是她的死穴。
  一路攜手走來,風雨彩虹。中間他與她各有誘惑,正因為他們是同類人,所以對彼此信任依賴。他們對對方沒有過承諾,陳然也根本不需要承諾。當年在校園裏花前月下的誓言在現實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她隻是相信葉慎暉,相信自己。他是長情的男人,他們在一起八年,她自己能幹堅強,他們是最好的拍檔。
  她沒想到一點,最佳拍檔不代表最佳的伴侶。她也太自信,她以為終有一天他能發現她在身邊默默的守侯。太晚了,晚到無從挽救。
  在見到楊洋的那一刹那,天地都似乎變色,自信哄然倒塌。
  這一年多時間他對於她的態度變化太大了,以前兩人相處時平淡如水,經曆過愛情苦痛的人都會覺得這種似水長流的平淡來之不易,況且本身葉慎暉的性格就比較自持冷靜。但是,他在她那裏逗留的次數越來越少,直至她隻能在公司裏瞻仰到他一麵;他對她的態度越來越客氣,仿佛她隻是股東隻是為公司服務的高層中的一員。過往的恩情煙消雲散,如煙花般隻璀璨了那一瞬,然後歸於靜寞的黑夜。她不相信,葉慎暉不是輕易能被誘惑的人,他和她一樣,一遭蛇咬此生都不可能去碰觸愛情。
  可是她還是看見了,她站在酒店大堂的石柱後,象個捉奸的婦人,看著他們從電梯走出,看著那個女子低眉闔首,看著他淺笑微語。她麵孔扭曲,心碎成萬片去。
  那張臉,那一低頭的溫柔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手足顫抖,不敢再深想下去。
  白色的信封擺在黑漆台麵上。
  毫無意外地,他皺眉。
  我們熟悉到這個程度了?連彼此下一秒的表情都這般了然。
  陳然坐在他對麵,桌子的另一端。楚河漢界,她忽然想到這個。今天她穿著套黑色的套裝,她一向喜歡黑色,仿佛是她的戰甲和她融為一體。她在他懾人之威下生存太久,今天要麵對他挑戰他實在需要強大的勇氣。
  他凝目注視她良久,拈起桌子上的白信封舉高對她微晃:“我需要一個解釋。”
  “上海宏大的許立平先生和我商談過幾次,希望我過去幫忙。”
  他不語。半晌方說:“不用和我說這個,陳然,你我都知道你不會離開金安。如果你對公司合並有什麽工作上的意見或者是股份分置上的不滿,我希望你能坦誠告訴我。我們不是一般的同事,也是戰友。”
  戰友?是,戰友。他們並肩戰鬥了近十年,見證了許多勝利,而她,也該在輝煌中引退了。再談工作太過矯情,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他不會相信她是因為工作的原因離開。但是他也不會把問題引申到他不願觸及的方向。
  她心裏泛起酸澀,“葉慎暉,這些年你可有一點喜歡我?”
  他緊繃著臉:“我以為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公司討論私人感情。”
  “這封信遞到你麵前,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不是你公司員工了。”她淡然地笑。“告訴我,當朋友聊天。”
  “信你收回去,其他的六點鍾之後再聊。”他不為所動。
  陳然站起來,看著他冷然的眉眼幾乎難以自持。“信我不會收回來的。下個星期我會去上海,至於金安的工作,你現在手下良將很多,應該能有人馬上頂替我的位置。金安的股份我會找時間回來安排,盡快轉回到你手上。”
  “陳然!”
  他是真的動怒了,她笑,“我不是要挾你,我也沒什麽依仗的資格。我隻問你,有沒有喜歡過我一分?”
  “我曾經以為,你是喜歡我的。我一直在期待什麽你也知道,雖然你避之不提,但是我還是在暗暗盼望,哪怕就是隻做情人,隻要能在一起也好。可我再能堅持再忍耐,這場仗我也隻有一個輸字。你上次愛上的是青梅竹馬,這次愛上的是兩小無猜。”
  他的表情平靜,眼底烏雲翻滾,語氣很平和地說:“你在說什麽?”
  那結論太另人震駭太匪夷所思她實在不敢深想但不能不麵對,她跌坐回去:“那個女孩子我見到了。她和小眉太過相象。”
  他俯身,臉對著她的臉,烏雲翻滾的眼底,淩厲的眼神象把刀戳刺著她:“你,瘋,了。”他一字一句的說。
  “我沒瘋,瘋的是你。葉慎暉,這些年花枝招展對你投懷送抱的人多的去了,你幾時有動心過?你愛的根本就不是那個。如果她不是長得和小眉象,你會和她同居一起?我早該發現的,很久以前你看小眉的眼神就不一樣,她一出什麽事你天塌了都不管隻往家裏趕,就算再好感情的叔叔和侄女也不可能那樣經常摟摟抱抱的,你們……”
  “閉嘴。”他狂喝。
  他額頭青筋暴起,吃人的眼神瞪視她,仿佛她再多說一句話一個字就要被他活活捏死。
  她忽然幸災樂禍地笑起來:“葉慎暉,她知不知道你對她的心思?不知道是不是?哈哈,狷傲狂妄如你也有不敢觸碰的,所以你找個代替品滿足自己不可告人的小樂趣?”
  “啪。”
  兩個人都楞了。
  他咬牙,頜骨摩擦的聲音兩人都能聽見,慢慢說道:“不要提她,不許提她。”
  她捂著臉,心裏悲涼一片。“我知道了,你是我的死穴她是你的死穴。我和你在一起十年,她和你在一起十幾年,按時間算,我也是輸的那個。”她站起來走到門口,“你是我守侯一輩子都渴求不到的,她又是你此生無法觸及的,老天,還真是公平。”

  同向春風各自愁
  城西的大佛寺附近有個花鳥蟲魚市場,星期天下午的時候市場後麵會多出來一截,有些人在那裏擺賣舊家具舊瓷器舊物件。
  這裏是淘寶人留連之處。
  夕陽西下,熱氣卻仍有些逼人,她和於鴻辰一路走過來早已一身汗。看她興致盎然,他連暑熱都不覺得。手上拿著兩支礦泉水,她蹲下來挑揀翻看那些小東西,他就在旁邊欣賞她。
  “喝口水。”他把礦泉水遞給她,她頭上有層薄汗,小臉紅紅的,他衝動地幾乎想把手印上去。
  “你累了嗎?要不要歇一會?”
  他搖頭,“你要走累了我們就去前麵那家冰室坐會。”
  “那就不要拉,再過會這裏就收攤了。我們再轉一圈就直接去吃飯算了。”
  “好。”他笑意蕩漾。中午打電話給她時他拿著電話心裏忐忑不已,沒想到她沉吟一下便答應了。她和他單獨逛街,她還答應一會一起吃飯。長大太好了,畢業太好了,以前不敢想的今天都一一實現。
  “你會不會悶啊?”她抬頭,微笑說:“你這樣子實在不象是逛地攤的。”
  “怎麽會悶?”別說地攤,就算讓他和她一起站在垃圾堆上他也是喜樂無限。“我倒是很奇怪你怎麽會喜歡這裏。一般的女孩子不是喜歡去上海路消磨時間的嗎?”
  “唔,我喜歡這些舊東西,有別人用過的痕跡。象這個筆洗,你摸摸看。”抓住他的手,“閉上眼睛,想象它上個主人用它的時候是什麽樣子,那個人揮筆寫字的時候有沒有佳人在旁邊磨墨添香?覺不覺得很有意思?”
  他想象不出來,隻感覺她的小手軟而細膩,輕輕的,象片隨時會飛走的羽毛。
  她嬌嗔地白他一眼,把他手丟開,“對牛彈琴。”
  他頓覺嬌憨可愛,賞心悅目之至,嘴角不由咧到腮旁。
  “我奶奶總是說我是收破爛的,小時候在地上揀人家丟的紙畫片,連湖邊水裏泡的樹樁子都往家裏拖。房間亂得象廢品收購站。”
  “我一直知道你是很特別的。”他定定地看著她。
  他看得這般專注,她有些麵紅。於鴻辰的心思她何嚐不明白,他一直沒表白,她倒是覺得他很有君子之風,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她慢慢長大,以前少女對朦朧感覺的別扭階段已經過去,更何況她對他無意,於是坦然相對,希望能繼續友誼。
  今天他約她出來,她猜到他準備和他說什麽。他馬上要去首都,他考上那裏的頂尖學府,他的成績一貫是拔尖的,又愛好體育,從初中開始便是老師的寵兒男同學的榜樣女同學的焦點,想來即便大學裏人才濟濟,他也不會有分毫遜色。但是他不是那個人,他再優秀在她心裏也掀不起波瀾。
  今天是到了坦誠的時候了。
  “走吧。我餓了。”她站起來。
  往回走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停步。於鴻辰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微微一笑。她再特別也隻是個女孩子。“要不要再過去看看,喜歡就買了算了,你們家也辦得起狗牌。”
  她思考了一會,還是悵然搖頭。
  剛才過來時,看見有個中年大叔推著自行車站在街邊,車後的鐵籠子裏有一窩小狗。迷你貴賓犬,每一隻都是泰迪熊的樣子,和她小時侯那隻玩具熊很象。其中有一隻很不怕生,見她過去也不往回縮,隻是好奇的看著。金紅色蓬蓬鬆鬆的胎毛,眼睛慧黠靈動。看見的第一眼她就被吸引住了,把那個小東西捧在手上時,軟乎乎的小身子瞬間融化了她的心。
  賣狗的大叔見他們穿著不俗,很是推介了一番,因為是自己家養的,也要比寵物店的便宜。可是她還是不舍地慢慢移開腳步。
  她真的很希望有一樣長久的屬於自己的東西或是感情。可是海子哥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無法取代,而且海子走的時候她的心痛也無法言喻。奶奶說狗的生命隻有十多年,那麽十多年之後它離開,自己呢?那種生生割裂的痛她實在不願意再經曆一遍。
  “走吧。”她轉身先走一步。
  “有沒有想過報哪裏?”於鴻辰問。
  “現在想這個太早了,還有一年呢。不過應該是省內,我爺爺奶奶不舍得我去很遠的。”她也不舍得拋開他離開。
  “也該想了。”於鴻辰看她一眼,他真的想把她拐到北京去。雖然明知道以她這麽需要保護的性子她的家人估計不會放她離開濟東,想到將來要分開幾年,想到她進了大學後會出現的狂蜂浪蝶,他黯然。今天他要努力一下。“我一直期待能走出家門,從小到大都被父母盯著管束著,真的很期待自己掌握人生的感覺。葉輕眉,你考慮下報個省外的大學吧。人遲早要獨立的,早些把握不是更好?不如也去北京?多好啊,首都,人才聚集,對將來的發展也有好處。”
  她微笑,“你以為人人都能考到你那個成績?我一向沒大誌慣了,能進東大我已經心滿意足。”
  於鴻辰無語,他是渴望能離開家離開父母,但是這也代表要離開她。他本是要報東大的,可在他望子成龍的父母麵前百般抗拒最後也隻能妥協。
  “怎麽了?”她見他沉默。
  “沒有,隻是覺得又要見不到你了,有些不好受。”
  她猜到他的心思,故作輕鬆地說:“那又有什麽?到時候過年過節回來看看,這麽多同學也不可能都聚在一起的。”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閃避,他充滿無力感,這種感覺從認識她起就與他相伴。或許是因為太愛了,太過珍視,所以太過小心,不忍褻瀆。
  葉慎暉晚上從名士閣出來準備回嘉城大酒店。車過中山路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就這樣拐了進來。一進中山路就看見熟悉的背影,他象被魔魘一般放緩車速,尾隨在後麵。天很晚了,中山路的樹蔭相當濃密,晦暗月色中他一路盯著他們並肩走到世家門口停下,大堂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象是打著舞台燈般籠罩著人影一雙。
  他捏緊拳頭。
  於鴻辰說了句什麽,丫頭笑起來,坐在黑暗裏的葉慎暉可以想象她眼角眉端充滿快樂的樣子,他又是寬慰又是心痛。他希望她快樂,更希望帶給她快樂的是他不是別人,可是他把自己越推越遠,遠到他掉進深淵去。他們分手道別,丫頭還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光影裏,小小的孱弱的身子看上去無比的孤單淒涼。他很想走過去,把她擁進懷中,深嗅她發間的芳香,撫慰她容易受傷的心,告訴她他永遠在她旁邊守護她。他全身每一處神經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需要碰觸她,哪怕隻是一絲頭發。強忍的苦楚從心髒蔓延至手指腳尖,他幾乎要抵擋不住這一波強過一波,一浪強過一浪的絞痛。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低垂著腦袋,耷拉著肩膀走進去,什麽都做不了。

  不舍得放棄的痛
  楊洋半夜接到電話,“我在嘉誠,房間你知道。”
  不用看號碼不用分辨聲音,隻是簡短的一句話她就知道是何許人也。電話一放,人也徹底清醒過來。急匆匆的拉了條牛仔褲穿上,洗了個冷水臉,馬上衝出去。
  聽聲音就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而葉大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耐性是更加不好的。
  她拿出房卡劃開門,三重窗簾拉得密密實實的,漆黑一室。不知道他抽了多少煙,酒店的空調和抽風向來強勁仍然煙霧蒙蒙的。
  “別開燈。”他的聲音太低,低到幾不可聞。
  循聲望去,窗下的單人沙發上坐著個人,依稀可辨。
  “過來。”她聽話地走過去,有些緊張,認識這麽久麵對他她還是克製不住緊張。
  “近一點。”
  “恩?”她沒聽清。
  “再近一點,坐過來。”
  她走過去坐在他膝上。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她能看到他眼中望見她時那一瞬的驚喜,仿佛有萬丈光芒在刹那間燃亮他的臉龐,然而又迅速消失於黑暗中,他頹然闔目,再睜開眼時呆滯的眼神穿過她不知望向哪裏去。
  這樣堅強的男人竟然這樣的脆弱。她被震撼住,微張開嘴,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手已不自覺地伸過去攬住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胸上。
  高三就象繃緊的弦,輕輕一彈指就會斷掉。輕眉班上已經有幾個戰友受不住壓力病倒了,連奶奶也在電話裏說要來濟城照顧她一年,她連忙婉拒。爺爺已經七十有六,身體倒是還好,但人一老器官也會老化,說不準明天會發生什麽。讓奶奶來照顧她,她不忍也不放心。
  其實她倒是不緊張的,她是文科,她的記憶力向來很好,本性又淡然,反正盡力讀書認真上課,真是考不出好成績,再考就是了。班主任讚她心理素質過關。她暗笑不已。
  相比較下來,何心眉要比她壓力大很多。她父母祖輩都是讀書人,以同樣的標準要求下來,她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輕眉暗忖:換做她在那個家庭估計會崩潰掉。所以看著何心眉她眼光不同以往的溫柔,連她的鴰嘈她都頗能忍耐。
  “你說我們考大學為了什麽?”何心眉最近處於混沌迷茫狀態,經常反思人生。
  “找個好工作啊。”
  “找到好工作了呢?”
  “找個好人家嫁了。”
  “嫁了又怎麽樣?”
  “生孩子,煮飯,為了孩子的奶粉尿布繼續加油工作。”
  “然後呢?”
  “然後孩子大了重複你的人生,你也老了,就再也不用工作了。條件好的話去旅遊,不好就在家幫你的孩子帶孩子。”
  何心眉趴在桌子上思考自己看不到前路的暗淡人生,接著大聲呻吟:“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她嘿嘿笑。“其實也不是完全灰色的,你想想啊,這個過程多麽讓人期待。認識你喜歡的人和他一起過日子。煮飯給他吃,把他養的胖胖的……”忽然就想起她和叔叔在廚房笑鬧的情景了,一時間悲從中來,哽咽著,話也說不下去。
  “我不覺得有什麽好期待的,讓我煮飯除非我死了的那天。”何心眉完全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她強笑一下,“那你再想想將來有孩子,你生他下來還是一團肉,慢慢的長開了看到是你自己的樣子,能不高興嗎?然後他長大,會叫你,會和你玩,鬧得你生氣又哄得你笑,多有意思啊。”生命也就是這些不堪一提的小事組合在一起,喜、怒、憂、懼、愛、憎、欲……所有的情感在歲月裏沉澱,化作你自己的一部分。而她的那一部分呢?可望而不可及。
  “不覺得有意思。”何心眉悶哼,“我隻知道我活了十幾年還沒嚐過愛情是什麽味就快死掉了。”
  “你神經了。天天把死掛在嘴上。”
  “我沒神經也不遠了。”何心眉沉默了一會,輕輕問:“輕眉,你說愛情是什麽?”
  愛情是什麽?她心下思量,哪本小說裏說的:“愛情是你不舍得放棄的痛。”你痛的撕心裂肺,你苦得肝腸寸斷,你還是不舍得割裂,因為已經化作你的骨血滲入你的肉身,你隻有痛才能感覺到自己真實的存在。
  大佛寺的梵唱又起,延綿的和聲伴著木魚鍾鼓,她望著灰色挑簷的一角,隻覺得心中一片荒涼,她的妄念癡想沒人知道沒人理會沒人能化解,她隻能揣著兜著小心嗬護著,放在不被發現的角落,偶爾拿出來仔細看一眼,在上麵落滴淚,然後又悄悄收回去珍藏。她連放肆地瘋狂地去想念的資格都沒有,隻因為,那個人,是她叔叔。
  站在他房門口癡癡看著他空空的房間已經成為習慣。
  他多久沒回來過?床罩平整得沒一絲褶皺,台椅桌幾幹淨得沒一葉灰塵,月色裏陽台上的杜鵑鬱鬱蔥蔥,依稀還能聞見米蘭的清香。
  久到她都快記不住了。
  每一處都帶著回憶,浴室裏她和他笑鬧過,那時她坐在洗手台上,一定要幫他刮胡子,他抵不住她的糾纏隻能乖乖投降;桌邊她用他的電腦玩遊戲,他手上一堆事情還沒處理,看她玩連連看也玩得不亦樂乎,他莫可奈何;床邊的木地板上她經常坐在那裏看小說,挨著他的小腿,看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在自己床上;陽台上他和她遠眺上海路的繁華聊著閑天,她手裏抓著大串的葡萄,他手上握著她吐出來的葡萄籽佯裝生氣,可是眼裏都是寵溺的笑容;還有還有,生日的那天她睡夢中甦醒,映入眼簾的是他匆匆趕回的疲憊的臉,堅定有力的懷抱中她能聽見他強健的心跳。
  這一切都是回憶,這一切回憶終將封存,不複再現。
  她滑坐於地,甜蜜地笑,可是淚水卻掛在眼中,泫然欲泣。

  咫尺,天涯
  如果象Vivian所說小五哥還是個孩子,一天一個花樣,那麽葉慎暉就是真正的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他高興的時候會一直陪著她說笑,很有耐性的樣子,那個時候她即使提出些過分的要求,他一般也都會答應。而他脾氣上來的時候,會有好幾個星期不出現,再見到也是整個人浸在冰裏一般,她說十句話也得不到一個字的回應。
  更多的時候他透過蒙蒙煙霧看她,神情恍惚。Vivian笑說:“葉慎暉可真是把你當寶啊,連你和小五唱支歌都要緊盯著。”她唯有苦笑。
  Vivian羨慕她得到的寵愛,她不是當局者又怎麽會明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開始時,他伏在她身上激烈地進出,他叫她丫頭,無比癲狂,她摟著他脖子感覺與他融為一體的自己是幸運的。後來她發現,原來這個男人不是表麵上那麽強壯,他埋在她胸前顫抖時象個受傷的孩子。她也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即使是身體和她在一起,可是靈魂和心早已剝離開,飄到了某個未知的地方。
  可是楊洋隻能緘默,他是她的主人她現在的一切來自於他。他也太過霸道,她不能化妝,與他出去時都要穿牛仔褲帆布鞋,甚至連沐浴露都是他指定的某個牌子。
  有幾次他接電話,隔著陽台玻璃門,她依稀聽到他特別溫柔的音調,連淩厲的五官都柔和起來,嘴角噙著一縷笑。那是他的家人,他的世界,她就象被玻璃門隔絕在他身邊一樣隔絕在他的世界外麵。
  她最常提醒自己的就是:你們不是一個星球的人。她上有下崗推早餐車開雜貨鋪的父母,下有剛上高中的小弟。她有她的責任,所以一貫腳踏實地,不敢起非分的念頭。可是在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自己無法控製的。
  她喜歡和他逛街。楊洋不是貪心奢侈的人,她喜歡的是那種感覺,象普通戀人的感覺。
  春節將至,難得他心情好,竟然答應下來。
  在星匯城一樓的名店街走了一圈,中間他甚至指著一家櫥窗說:“這件你穿可能不錯。”
  他們買了那件外套出來,趁他心情大好,她假裝隨意地說起春節放大假,都不知道去哪裏好。
  見他不說話,她心中惶然,有些害怕自己選錯了時機。
  他麵色不動,過了一會才說:“不如去日本吧。我一直想試下冰天雪地裏泡溫泉是什麽感覺。”
  她不敢笑得太放肆,乖乖地恩了聲。心裏漲得滿滿的。
  走到門口,他腳步停下,望著拾級而上的人,身上忽然散發凜寒之氣。
  宋公子她是認識的,當下點頭招呼。
  “你們怎麽來這裏了?”葉慎暉問宋書愚,眼睛卻望著他旁邊的小女孩。那女孩子十幾歲不到二十的樣子,很嬌小瘦弱,裹著檸檬綠的羽絨服隻露出半張臉,白膚黑瞳。她的手本來是合著宋書愚的手一起放在他的大衣口袋裏,現在正緩緩的抽出來。
  “星匯是你家的,不過沒說不給我進啊。”宋書愚笑道:“小家夥餓了,帶她去六樓吃糖水。”說著把手更加攥緊。那女孩抬眼警告地瞪了他一下,猛地抽出手來。
  宋書愚也沒生氣,嬉笑地說:“你們兩個也來遛彎兒?”
  葉慎暉身上越發森寒了些,也不理他,轉頭說:“我侄女,小眉。這個是楊姐姐,叫她洋洋也行。”
  原來是他家人。
  那女孩漠然的眼神掃了她一眼,又垂下。
  楊洋心懷忐忑,那小孩子漠然淡視中竟然有種震懾的力量,挽著葉慎暉的手在掃過來的那一眼中連忙放下。他們葉家的,都這麽冷嗎。她暗想。
  “我也有點餓了,一起去吧。”葉慎暉說完,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轉身就往回走,楊洋隻能跑快兩步追上。
  聽到後麵兩個跟上來的人在說話:“都說不來了,我想回家了。”
  “回什麽?不把你宋哥哥伺候好,下次小考你就摸黑吧。”
  星匯城六樓有個粵式燉品店,秋冬滋補春夏清潤,也兼做糖水生意,生意極好。
  宋書愚他們常來,知道輕眉喜歡什麽,自做主張就叫了西米露和芝麻糊。葉慎暉看了半天牌子,要了個燉品,又點了兩客木瓜雪蛤,其中一客放在輕眉麵前。她抬眼詢問地望著他,他說:“你老是感冒,雪蛤潤肺的。”她暗幽幽的眼睛隨即垂下,專心吃著麵前的西米露湯圓。
  “你還真偏心,我也是經常感冒的人。再來多一份。”宋書愚說著邊在輕眉碗裏舀了三個湯圓出來。
  葉慎暉放下勺子,看著他的動作,“你自己碗裏有。”不自覺的聲音帶了幾分嚴厲。
  “我的是紅豆湯圓,小眉的是芝麻花生的。這樣一次吃兩種,又不撐胃,多好。”宋書愚不加思索地把自己碗裏的撥了兩個給輕眉。
  輕眉早習慣了宋書愚的大大咧咧,今天卻是萬分的別扭。惶惑地抬頭,葉慎暉正盯著她,手上一顫,西米露差點灑出來。這邊宋書愚已經遞了張紙巾,“沒灑身上吧。”說著還伸手過來拿她膝上的羽絨服。
  “沒,沒有。”她往後退一點,試圖避開葉慎暉陰鬱的注目。
  楊洋不理解怎麽突然間葉慎暉就不高興起來,她揣揣不安,隻能頭也不抬地攪弄麵前的東西。隻有宋書愚不亦樂乎地低聲和輕眉談笑,間中遞張紙巾移開空碗,很是殷勤體貼。
  各懷心思地吃完東西走下來,葉慎暉望著他們問:“還去哪?”
  輕眉雙手叉在衣服口袋裏盯著自己腳尖,低聲說:“回去了。”
  葉慎暉麵色和緩一些,“我送你。”
  “還有我啊。”宋書愚在旁邊叫道。
  葉慎暉極為不耐煩,“你自己有車。”
  “我和小眉坐公車來的。”
  坐公車,什麽時候宋大公子開始學著坐公車了。葉慎暉咬牙,怒極反笑地說:“你自己再坐公車回去就是了。”
  “天寒地凍的叫我一個人這樣回家?”宋書愚怨憤地哀叫。
  輕眉拉住宋書愚衣袖,恨不得自己在這裏馬上消失掉,她太過了解叔叔,他橫眉的樣子隻怕再停留多一秒他就會爆發出來,如果因為宋書愚她再受一頓怒斥那可真是無妄之災。“那我陪你一起走吧,叔叔,我們先走了。”話說一半人已扯著宋書愚腳上生風地離開。
  望著他們拉拉扯扯地走離視線,楊洋很想問他們接著去哪裏,可是看著葉慎暉緊繃的臉,木樁一般站著,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妄念癡想皆化狂
  宋書愚出了電梯,看見葉慎暉站在陰影裏,手上搖的鑰匙不由放下。
  “你怎麽在這?”話音未落,拳風疾至,兜頭過來一拳打在他側臉上。他促不急防之下仰倒在地,擦下臉,手上都是血,嘴角裂了點,鼻血流到嘴邊,火辣辣的疼,他站起來,“我RI,你發什麽瘋?”
  眼見第二拳又臨麵門,這回有了提防,他揮手握實了葉慎暉手臂。葉慎暉也不閃躲,身型稍轉,右腿用力抬起,膝蓋直接頂到宋書愚小腹上,直把宋書愚痛得捂著肚子往後退了幾步挨住牆。
  葉慎暉欺身上來,一把揪起宋書愚頸間的衣服,惡橫橫地說:“宋書愚,你愛玩,怎麽玩都不關我的事。但是別把腦筋動到我們葉家頭上來。聽好了,你要是敢打葉家人主意,你會死的很難看。”
  宋書愚也不理會,雙手一推,把葉慎暉推開幾步,又揮拳過去:“你TM半夜發什麽瘋?”
  兩人一時拳腳往來,幾乎要扭打到地上,隻聽到有人吼:“半夜三更的吵什麽吵?有沒有公德心啊?回家吵去。”這才恨恨地停下。
  站在門邊喘著氣,宋書愚看見葉慎暉野獸般的眼睛幾欲噴出火來,活似要把他撕開一半,他想笑,可是嘴角還在疼,隻能吸著氣問:“你不覺得你反應過了點?小眉身份證都拿了好幾年了,她愛和誰一起你發什麽飆?”
  眼見葉慎暉又要撲過來,他連忙護住自己腦袋,“我靠,停,停,你停下來。”
  “我沒和你開玩笑。小眉還是個孩子,就算她真要談戀愛也輪不到你頭上。我今天話就擱這兒了,你自己看著辦。”
  兩個人冷靜下來,空氣一時間有些凝滯。“我走了,有空一起喝酒。”葉慎暉說完走到電梯旁,低頭按上下鍵時,高大的身型,鬱結的表情竟有些說不出的頹喪味道,宋書愚心念一動:“哎。”葉慎暉回頭,“我沒打小眉主意。她一小孩,沒父沒母的,你又忙,天天不著屋,我也就陪陪她。你也知道我對哪個女人都那樣兒,你別往心裏去。”
  宋書愚的表情難得的鄭重,葉慎暉看向他半晌沒說話,最後點點頭進了電梯。
  回到家,客廳隻亮了一著盞地燈,白光寒黲黲的,陽台門沒關,風呼呼地往廳裏刮著,更覺冰冷。
  他一邊喊小眉一邊走過去關門,丫頭坐在陽台搖椅上,抬眼間有些迷茫。好象一時有些認不出他,又好象沒想到他會回來出現在這裏。
  “坐這做什麽?快進去,等會又感冒。”
  “恩。”她低應了聲,起來從他身邊走過。
  他看著她背影,欲言又止,想想還是叫:“小眉。”
  她回頭,迎著光這才發現他額頭的淤腫,“你怎麽啦?”
  她手指碰了下,他往後避。“你和人打架了?還是被搶劫了?”她著急,聲音有些抖,“身上呢?”報紙上這幾天有敲人腦袋搶錢包手機的新聞,她慌起來。
  “沒事。”他攔住,“下樓摔了下,就撞到額頭。”
  “你坐下,我給你拿冰去。”她急急地跑進廚房。
  再回來,小盆裏放著幾塊冰,她跪坐在他旁邊,用毛巾包好了,敷在他額角上。
  他抽了口氣。
  “很疼嗎?我太用力了是不?”她心疼地說,小臉擔心地皺成一團。
  “冰了點,不疼。”
  她輕輕地在他頭上印著,淡淡的香氣浮動,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晃著,細微的氣息偶爾撫在他臉上,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皮膚緊致的毛孔,象打了露珠的花瓣一般嬌豔的小嘴。他抽氣,她仿佛也感覺到痛似地隨著他抽氣。
  “還是很疼嗎?”她眉頭揪在一起,柔聲問道。
  他搖頭。
  “好在沒有破,不然又是個疤了。”她手指輕撫過他額頭和下巴,那裏有年少時和廖玉剛打架留下的疤痕。“等會我去煮兩個雞蛋,明天再敷兩次就好了。”
  “恩。”
  她停下來,黑呦呦的眼望著他,咬咬下唇:“你瘦了。”歎口氣,低垂著頭把手中冰塊換掉:“她——那個姐姐不會照顧你嗎?”
  他仿佛被她幽深的眼神和哀傷的語調魅惑住,貪戀此時的溫柔,他沒回答,隻是定定地看著她忙,手好象有了自己的意誌,就這樣伸過去,握住她的。這一刻是如此美好,沒有其他人其他事其他的羈絆,天地間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他屏住呼吸,心裏酸楚難以自製,一時間悲慟莫名。
  多希望時間就停滯在這一刻,多希望天荒地老就這樣握住她的手。
  難言情傷,難解思量。
  就象陳然所說老天何其公平,他負了她,他也一樣要忍受一生的暗傷。
  如墮阿鼻地獄,永無輪回之日。
  “那個——”她頭埋得更低了。“我和宋書愚,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恩,不是就好。你還是學生,還有幾個月就是人生關鍵的時刻,放了學就不要到處跑了,還是安心在家複習好不好?”他明明嫉妒的快要發狂,他看著宋書愚在她碗裏舀東西,他看著他們手牽在一起放在宋書愚口袋裏,他看著他們低頭說話談笑極其默契,他看著他們拉拉扯扯地走出他的視野好象即將那樣走出他的生命,他生生想撕裂他們粉碎他們間的親密。可是他不能。他沒資格。他隻能拿大條道理來掩蓋。他苦笑,葉慎暉,你真是個虛偽小人。
  她點頭。
  “宋書愚不適合你,你將來的路很長,會遇上你真正愛的人。”他強自壓抑著翻滾的情緒輕輕說出違心的話。
  “知道了。”她抬起頭燦然而笑,竟是有股淒然在嘴邊。“我會考好的,將來也會遇見我愛的人,你放心好了。”
  他惶惶地,有些不知所措,隱隱覺得自己剛才打碎了什麽珍貴的東西。
  “叔叔你早點休息,我也去睡了,明天還有課。”她低頭收拾矮櫃上的東西,笑容越來越難維持,越來越覺悲戚,背對著他,眼淚就這樣潸然落下,滴在盆子裏的冰水裏,融在一起。

  所謂情所謂殤
  春節葉慎暉同他的女友去了日本。這是他第一次沒有陪他們在家過年。
  輕眉瘦得很厲害,顴骨高突,秀發枯黃。白天在爺爺奶奶麵前她強顏淡笑,夜裏她輾轉難寐。她失眠很久了,在濟城時深夜裏她經常遊魂一般從這個房間走進那個房間。但是在爺爺奶奶家她不敢亂動,寂靜無聲的夜裏她捂著被子,死死地盯著老式的滿州窗,直至天空出現第一絲灰白。
  爺爺奶奶見她形銷骨立,以為是因為考試的關係壓力太大,勸慰她,甚至說葉家養得起,就算是成績不理想,大不了重讀一年或者讀個大專也行。
  她為爺爺奶奶的體貼感動。
  可是當奶奶問起叔叔的新女友如何時,當奶奶興奮地和爺爺商討是不是要幫叔叔籌備婚禮時,她強力支撐的笑容象塊麵具一般從臉上砰然墜落,摔成一地碎片。
  叔叔早到結婚的年紀,奶奶思孫若渴,不是顧及著兒子向來獨立自為的性格,她早一天三次地催促了。現在把工作當第二生命的葉慎暉難得肯陪著人家姑娘出國旅行,就連近十年感情的陳然都不戰而退,看來是好事將近。奶奶整個新年都喜得合不住嘴,她越喜悅輕眉越覺絕望。
  他們回來帶了很多禮物,輕眉再沒有以前收禮物時的好奇與雀躍。淺笑著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後丟進衣櫃最下層,連包裝都沒有拆掉。
  春天時她感覺自己身心焦瘁到極點,每一次呼吸似乎要用上全部的力氣。再這樣下去會瘋的,她暗想。
  瀕臨崩潰邊緣時,她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壞事,逃學。
  站在火車站,茫然四顧,竟然沒有可去的地方。售票廳裏,排著長龍,車站外拿著行李進出的人腳步匆匆,他們帶著笑和期待急步走向自己要去的方向。而她,天大地大,竟沒有一個地方是她的家。
  走出火車站,她坐上出租,猶豫很久還是選擇了回海陽。
  進了院子門,奶奶看著拿著行李淒然無助在風裏搖晃欲墜纖弱如柳絮般的她,先是停步一震,然後衝過來抱緊她,發現她在發抖,張開嘴又不知道說什麽,半晌才想起來喊:“老葉老葉”。
  奶奶的味道,從小習慣依賴的味道,她再也抵抗不住心裏的痛,傷,不知該去哪裏的絕望,放聲哭嚎起來。“奶奶,你知不知道我好痛?真的痛,真的好痛。”
  “知道,奶奶知道,不哭了,我的小心肝小寶貝不要哭了。”奶奶不知道原因卻和她哭成一團。
  “我痛,奶奶,我痛得想死掉。”她放任自己的眼淚如滔滔江水般淌下,可是仍舊舒解不開揪成一團的心髒。
  “我知道,孩子,奶奶知道。”
  好久好久,她才平靜下來,躺在床上,又呆呆地看起天花的雕墚來。
  爺爺分外沉默,隻是摸了摸她頭發,什麽也沒問,“先休息好,等下出來吃飯。”
  飯桌上很安靜,奶奶幾次開口都在爺爺的示意下合上了嘴。徐嬸嬸端菜上來時眼中的關切讓她心頭一熱,眼淚又欲滑落。
  下午睡好午覺的爺爺象慣常的日子一樣去釣魚。“我也去。”她說。
  爺爺深深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她背著釣魚袋,爺爺背著手走在她前麵。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來腰板還是盡量挺得筆直,保持著軍中的習慣。幹瘦的身子,白發蒼蒼,猶如狂風裏的一棵老樹,被摧殘著,搖撼著,仍舊無比地堅強執著,無畏地對抗著流失的歲月。她眼裏又熱了。
  穿過鎮子,再走一段就是大陽湖。找到一處水草茂密的地方坐下,葉老爺子打開釣魚袋,上好杆,調好魚食,把魚網兜丟進湖裏,掛好魚餌,把魚杆架到撐子上,這才摸出他的老煙鬥。他的動作很慢,每一步都象是經過深思熟慮,井井有條。活到他這個年歲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他著急慌張的了。
  包括小眉。
  這孩子是他所有孫輩裏最疼的一個,她是他們老兩口親手撫養長大,她的身上寄托著他對老三的念想,更深一層的是,這孩子自小自閉失語,整整五年時間都是在她自己的世界裏,而她開口說話後,又格外的乖巧體貼。
  他活了幾十年有什麽看不透的?從小被人遺棄是種極大的心理創傷,會深深銘刻在一個人一輩子的生命裏,性格行事都會受到深遠影響。這孩子也是如此,永遠有一半的心是幽閉的,不對任何人開敞。他希望能有一天,陽光能照耀在她那一處幽暗心房上,掃去塵埃。可是這些年過去,他越來越不抱幻想。
  她不說他自然不會去問。人一老什麽都明白,人生際遇無常,有些事情隻能靠自己參悟,別人是幫不上忙的。
  輕眉幫他裝上煙絲,他接過來也不看她,自顧盯著水麵的浮針。
  晴朗的天隻有浮雲幾絲,遠處的蘆葦蕩密密叢叢,倒影在淺藍的湖麵上,水鴨子在遠處啼叫了幾聲又靜瑟下來,連風,都是嫵媚的。
  天地如此寬博宏闊,而他們,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點綴罷了。
  良久,浮針輕墜,爺爺放下煙鬥忽然站起,手腕微抖,手臂發力,一片銀白色泛出水麵。
  幾十歲的人開心地象個孩子,輕眉莞爾。
  她頭枕著膝蓋上的手臂,側著臉,小風吹撫著她的長發,就這樣心裏懷著平靜安寧,終於問出了十幾年來盤繞在她心上的問題。“爺爺,我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
  爺爺看她一眼,把魚鉤取下來,一斤多重的白鯽丟進魚兜裏。重新掛好食放好杆又深吸了口煙,才說道:“他是個很聰明也很善良的人。你很象他。”
  他拿著煙鬥陷入回憶裏,“你爸爸出生時很小,才四斤多重,你奶奶身體弱,我那時候又忙工作,經常不在家。他大病小病不斷,可是很乖,不舒服也不哭,隻是睜著眼睛看著你。再大點——”
  爸爸,爸爸,她想象他小時侯倔強的板著小臉的樣子,少年調皮搗蛋做壞事的表情,青年時恃才傲物的不馴風骨。車禍的那一幕刹那闖進記憶裏,呼吸都有些急促。殷紅的血空洞的眼死寂的一片。她把頭埋進腿裏,爸爸,如果你在,你能幫我撐起這片天。可是你不在,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獨立支撐著有多艱難?
  “小眉,”爺爺在旁邊緩緩說,眼中充滿智慧,“爺爺活到這麽大的歲數,經曆過很多風雲變幻,回頭想想竟然覺得所有的都不值一提。你也一樣,有什麽事情,咬著牙過了,再回頭看的時候你會發現當初你覺得難以翻越的大山其實隻不過是個小土坎而已。”

  舍棄你其實就是舍棄我自己
  回到新港的頭天夜裏,春雨綿綿,就這樣不歇勁地一直下到第二天。
  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終於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起來時,徐嬸嬸在廚房準備午飯,奶奶去了喂雞,爺爺在書房戴著老花鏡品茶看三國。回廊木柱上的油漆有些斑駁,天井的大瓷缸裏養的金魚已經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了,屋簷上還在滴答滴答地落著昨夜殘存的雨水。這個經過歲月沉澱的老房子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呼吸,象個安然坐在藤椅中回想往事的老人,充滿安詳的味道。
  輕眉坐在後院的石階上,台階有點涼,邊角的位置布著青苔,雨水打過還是濕漉漉的。潮濕的空氣裏氤氳著丁香花的香味。院子角那株丁香有很多年了,現在有4,5米高,正是開花的時候,紫鄢鄢地一片,開得極是熱鬧,如紫霧蒸騰般,被昨夜雨水摧殘過,樹下的泥地上也是滿地殘香。
  海子就埋在那裏。她歎息,海子。神思恍惚間好象看見海子向她小跑過來,獻殷勤地半伸著舌頭哈著粗氣,小風吹著他毛發和長耳朵向後飛起,尾巴得意地揚得很高,她仿佛能聞到它身上臭臭的但不讓人討厭的體味。海子哥。她微笑著輕喃。
  有什麽東西是恒久不變的?父親她沒有記憶,母親的印象也日趨模糊,連海子都在丁香樹下化為幾條枯骨。葉輕眉十幾年的生命裏擁有的是什麽?爺爺奶奶的愛,叔叔的關懷。她心裏一痛,叔叔。
  不想了,就象爺爺說的有時候邁不過去的其實隻是個小坎。從小一顆心就是漂泊的,一有人對自己好就充滿依賴。但是除了自己之外究竟有誰能依靠?爺爺奶奶終有歸去那天,不可能一直陪伴自己。叔叔……他始終要結婚,他有他的未來。自己的那個癡念永遠不可以給人知道,既如此,還去想什麽?他有他的人生,那麽她也一樣有她的將來。
  於鴻辰說的也對,她已經長大了,她應該獨立。她應該放下那些禁忌的苟且的心思,放他走開。
  旁邊有人靜靜坐下,不用回頭她已經知道是誰,熟悉的腳步熟悉的氣息。
  “逃學。”他的音調不象是質問倒象是陳述事實。
  她沒作聲。天灰灰的,淡淡的風順著屋簷刮進來夾著些雨粉,還有丁香的味道。
  “很香。”她半眯著眼細細地品味餘韻。
  他也沒出聲,隻是用力地嗅了嗅。
  靜默了好一會,她仍舊閉著眼睛問道:“叔叔你知不知道丁香花的故事?”
  他好象有點印象,其中還有首詩什麽的,不大記得了。
  她也沒等他回答,接著說道:“有個女孩子喜歡上了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但是沒有辦法在一起。後來相思成病,鬱鬱而終。她死了之後墳邊就長了很多丁香樹開了很多丁香花。”頓一頓又慢慢念道:“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她到死都在想著要白頭。”
  他心中一悸,轉頭看住她。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極是嫵媚。“太憂傷的故事太憂傷的花,我不喜歡。”說著站起來,作勢踢他:“起來我們吃飯去,奶奶等下要叫了。我早餐沒吃,現在快餓死了。”
  傍晚又開始下雨,高速公路上車輛很少,一路暢順。葉慎暉望向車窗外,雨不大卻密,車輪輾過,飛濺起幾滴水花,高速公路兩邊的燈在車急速劃過時變成一道光影,不斷續地向後倒去。他昨天還在北京,接到電話後半天的時間裏處理了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隻能丟給別人,今天一早飛機趕回。他很想問她為什麽會逃學為什麽會自己跑回海陽,幾次話到嘴邊又吞回去。
  現在她就在他旁邊,遠遠地坐在車窗那頭,凝目望向窗外。如老僧入定般,半個多小時了還是這個姿勢。曾幾何時她還偎在他身旁笑靨如花,現在坐在他旁邊卻是咫尺天涯。她瘦削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卷走,臉色蒼白如紙,連眼神都是飄忽的,好象已經魂消魄殞,隻有個軀殼存在。他知道是因為這一年多來他刻意的疏離與冷淡傷害了她,她一直都是信賴他倚賴他的,他用自己顫抖的手把她推遠。
  他是成年人,明白世界有很多禁忌的東西不能逾越,他不能任性地放開私欲。他規避著,掩飾著,掙紮著。他的苦心她一定無法知曉不能理解,他不怨,可是她這樣的冷漠疏離,讓他一顆心怎麽才能安穩?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然後被蛇咬般收回去,捏握成團。指甲掐住肉,生疼,可是比不上絞疼的心。
  小眉,難道要叔叔告訴你叔叔很混帳,叔叔喜歡上了你,叔叔愛你,叔叔想和你在一起?難道要告訴你叔叔每一天每一分都想見你,但是又害怕見到你?難道要告訴你叔叔沒有不在乎你,叔叔每天都和你們班主任還有劉阿姨通電話問你的情況?難道要告訴你叔叔經常在樓下看著陽台隻為了能偷偷地放肆看你一眼?
  葉輕眉,葉輕眉,你為什麽要姓葉!他心裏嘶吼著。雙手越捏越緊,可是再緊也舒解不了徹骨的悲憤與慟殤。
  他的世界快沒有她了,他把她推開那麽遠,情願自己獨自墮入千丈深淵。他隻能悄悄看她一眼,懷著卑微的心重回阿鼻地獄。
  葉輕眉,你知不知道,叔叔放棄了你也等於放棄了我自己?

  離岸,歸航
  高中時代終於結束了。
  返校的那天可以說是群情洶湧,才分開沒幾天感覺大家很多年沒見一般,走到哪裏都是笑容和歡呼。就連吵過架的女生,打過架的男生都是相視一笑泯恩仇。輕眉唇齒眉眼都蕩漾著喜悅,終於長大了,終於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一個裏程的結束代表新的裏程即將開始。
  拿到畢業證輕眉又回到新港,每日裏忙著陪爺爺淋花澆菜釣魚,在廚房裏給奶奶徐嬸嬸添亂。叔叔說安排時間陪她去旅遊,她微笑拒絕。上次從新港離開時她已經決定要放開他放開自己的執念,即使是以埋葬半個自己做代價,即使要經過割裂的痛苦過程,她也一定要堅強地做到。
  她已經做的很好了,她盡量象以前那樣保持電話,每一次見到他她都竭力扮演好小侄女的角色,她甚至還主動和他討論對比陳然和洋洋,最後的結論是她喜歡陳然姐姐多一些。雖然叔叔一直怒目瞪著,好象要衝過來掐死她,但是似乎做侄女的這樣說沒什麽不妥啊,或者他太喜歡那個洋洋了吧,她自省之後又自責自己太過多嘴。
  在新港混吃等死了一段日子,何心眉打電話給她問她在哪裏,約她一起去旅遊。她想去川西,她仰慕那裏的山河湖水已久,她想親眼看看那邊的風土習俗。何心眉一聽就哀叫:”打死也不去,窮山惡水的有什麽好玩的!”
  她能想象何心眉在電話那邊張牙舞爪的樣子,不由輕笑:“那你說去哪?”
  “不如和我一起去香港吧。”
  她皺眉,“那地方有什麽好玩的?難道去看金紫荊廣場?還不如去看天安門。”
  “去購物啊。”那邊哀怨地說。
  “窮人,沒錢。”
  “你和我叫窮!”吼的聲音快把耳膜震破了,輕眉把電話移開一點。“我磨了一個暑假,我媽終於答應買個手提電腦了,那邊很便宜啊,省下來的錢夠我們玩的了,說不準還能買點化妝品什麽的。輕眉,你就答應我,和我一起去吧。”
  她無語。
  “最多回來還剩下有錢我陪你去九寨。”
  明知道何心眉不可能還會剩下錢回家,說不準半路還要問她借錢,但她也隻有點頭。到了之後她懊悔不迭,香港真的沒什麽好玩的,那時迪士尼還沒有興建,海洋公園和內地很多大公園海洋館相差無幾,太平山也是乏善可陳。她倒是想去離島,不過旅行團的線路上沒這一項。結果白天趕鴨子一樣跑景點晚上整隊人馬殺將出去購物,才三天時間她腳都有些水腫,看著何心眉激情四溢幹勁衝天,她又不好掃興。
  什麽時候才熬到頭?站在酒店大堂等何心眉的時候她深深呼出口長氣,覺得雙腳快不是自己的了,然後看見個熟悉的人大步走向她們。
  氣才呼出一半頓時噎住,她直覺想往何心眉身後躲。那個人早已看到她們,大踏步向前一把箝握住她的手腕。
  “叔叔?”手腕好疼,不過不敢叫。“你怎麽來了?”
  “我再不來你就長翅膀飛了。”葉慎暉緊抿著嘴,眼中盡是陰鷙之色,再也不多說一句,隻把她往門外拖。何心眉和周圍的人一樣張大嘴巴反應不過來。
  “你放手!”她拍打他的手,他不理。“放手,有話好好講。”她低喊。
  酒店門口剛好有部出租下客,他把她往裏麵推,她掙紮著要出來,他把她又推回去。後麵何心眉追出來大聲喊著:“快出發了,你們去哪?”
  “半島。”他吼一聲,人已經上了車。
  一路他不出聲,眼睛瞪著前麵,輕眉眼皮直跳,隱隱約約覺得大事不妙,連話都不敢問半句。車到半島酒店,她往裏麵退,拒絕下車,他站在車外半伏著身子盯著她,咬牙切齒地輕聲道:“出來。”
  她沒有見過他這般的凶狠模樣,心裏一寒,乖乖的出去。
  他箝著她的手,緊得仿佛他一放手她就要轉身跑掉。
  進了酒店房間,他一把把她推進沙發。她起來還沒站穩,他拿出外套內袋的東西劈頭蓋臉地朝她扔過來。兩張紙,一張不受力,在她鼻尖前半尺處往下飄,落在她腳邊。她腦中嗡一聲炸開。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但是沒有想到是這個時間這種情景。一陣慌亂。
  “這是什麽?”他陰沉地說。
  “錄取通知書。”她看著自己腳尖小聲講。
  “哪個學校的?”他越發溫柔了,她咽口口水,試了試不敢說話。
  “我幫你答,江大。”他恨恨地踩過去,一腳把地上那張紙踢開,聲音也不自覺地拔高,“你仗著爺爺奶奶寵你,真的膽子生毛了是不是?”
  是,她壯著膽子撒了彌天大謊,最後做決定的時刻,她把他們議定的所有的誌願全部推翻,沒有一個是濟東省內的。她橫起心抬高頭,一字一句地大聲說道:“是,我長大了,我覺得我該嚐試一下獨立的生活。你也說過我的依賴性太重,所以我覺得在外麵獨自生活幾年能改變一些,不過欺騙了你們,”她咬牙,還是堅持說完:“對不起。”
  葉慎暉急火攻心,聽著她說對不起更是澆了幾分油。他看著她,雖然她眼裏有些膽怯,但是倔強的表情卻是分毫不讓,揚起的小脖子細得他一手能掐斷,他真的想掐死她。他扼止住那念頭,憤怒還是揮之不去。她一貫聽話乖巧,他們之前商定的都是省內的學校,哪裏知道聽話的小羊也有咬人的時候。看到時他還不相信,上網查到她的名字才知道原來是真的,原來她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原來他信心篤定地以為她還在他羽翼下時,她已經準備好逃跑。她電腦郵箱裏全部是於鴻辰幫她照的北京幾所高校的照片和資料,她預謀很久,他們所有人被她蒙在鼓裏。他一路過來,那張紙揣在懷裏象揣了塊烙鐵一般,燙得他胸口發燒發痛。他對她如此信任,所以對她的欺騙更加憤怒。而她現在還倔強地站在他麵前,雲淡風清地和他說抱歉?
  他目眥欲裂,怒極反笑,“你翅膀硬了,可以飛了?”
  她咬住唇望著他的眼神又添幾分倔強,還帶有些許怨憤。她恨他什麽?他才是應該怨應該憤的那個,他整整兩年時間在地獄裏獨自掙紮獨自忍受,隻為了保護她不受他的傷害;無望的渴求和思之不得的苦痛早把他折磨得體無完膚,心都是千瘡百孔的。就這樣他潰爛的心還是全部栓在她身上,腦子一有空閑就在想她,他癡念著即使不能和她在一起最起碼也能看見她笑聽到她說話,哪怕隻是一眼一個字都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樂和滿足,而她現在竟然選擇離開他,走出他的生活?他勉力支持的自製力在看到腳下這張紙時即刻潰不成軍,如黃河決堤一樣。他兩年來日以繼夜每時每刻的隱忍和煎熬他向誰述說有誰能知道?葉輕眉,我才是該恨的那個。
  他眼中似要冒出火來,心裏漲滿憤怒,腦子裏激蕩著她要離開她不能離開的信息,他把她推倒在沙發上,她尖叫,她的尖叫益發刺激他,他扭著她的手臂,“翅膀硬了扭斷就是了,你哪裏也別想去。”
  她痛叫,在他身下掙紮著,雙腳無謂地踢著他。好不容易把手抽回來,她揮拳要打他,眼睛看著他時,她呆愕。
  他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無盡的傷痛,不舍,惶恐,還有絕望。
  她太熟悉的絕望。
  和她一樣的絕望。
  “丫頭,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雙手顫抖的捧著她的臉,唇印在她的唇上。

  救贖
  這樣柔軟這樣芳香這樣的魂與神銷,這就是他一直渴望采擷的味道,竟比他想象中還要甜美。他吸吮她花瓣般的嘴唇,很輕,怕此刻是個迷醉的夢,被他的粗魯打斷。他在她的唇上輕刷著,他從未想過自己有這樣的溫柔。
  他劃弄她的唇線,身下的她微顫。試探地把舌尖探入,梭巡著她的,在輕觸到的那一刻,幸福象聖光一樣照拂在他身上,他捧著她臉頰的雙手戰栗,枯涸的心象是荒蕪了幾世紀的沙漠終於祈得第一滴雨水,被救贖的喜悅淹沒全身,幾欲淚下。
  “小眉!”他低喃。
  她呻吟著回應,眯著眼,有些恍惚,接著瞪大,瞳孔也隨即放大了幾倍。
  魔法消失。
  猝然間驚恐潮水般翻滾而至,他也意識到他們發生了什麽。她一把把他推開一邊,人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向一扇打開的房門,慌亂中撞到沙發腳凳,他想過去扶一下,她又跳起來衝進去把門砰一聲關上。
  房門撞擊的巨響象是震在他心上,他頹然倒回沙發裏。葉慎暉,你是個混帳。
  罪惡感尖銳地刺中他。他視而不見地瞪著前麵的電視然後掩麵。
  是,是罪惡感。他剛才的舉動和動物有什麽區別?放任自己的欲望淹沒道德,他以後該怎麽麵對她?他一手摧毀了她對他的信任和依念,想想那雙盛滿了全世界的純真的眸子在目視他時將帶著濃濃的恨意與鄙視……他不敢繼續想下去。
  可是腦中又滑過那甜美的片段,她剛才真的在他唇下婉轉低吟,嬌不可甚。是真的,不是夢。
  良久。他望向窗外,夜靄微至。他雖然無所適從,惶惶而不可自解,但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總要麵對的,他吸口氣,走過去敲門。
  沒有回應,手臂無力地撐在門框上,他頹喪著垂下頭,輕輕喊:“小眉。”
  裏麵還是不說話,他沮喪地捶著門框,等下他該和她說什麽?對不起小眉?“小眉,出來,”丫頭,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怎樣都行,千萬不要恨我。他哀求地說:“小眉,拜托出來,我們需要談一下。”
  等了幾秒種,房門突然打開,她站在他麵前。
  她小臉漲得通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要把他的表情和五官刻畫進心裏,眼中閃爍著奇異的火光。
  “小眉。”話音還沒消失,她忽然掂起腳,雙手攬上他的脖子,他尚未從震駭中反應過來,她軟軟的小嘴巴已經蓋上他的。
  她太生澀,她不知道該怎麽親吻,可是沒有退縮,帶著決絕狠咬他。他全身僵硬,想往後退避,可是身體卻背叛了意誌。他好象要證明什麽,重重地壓回去,舌頭在她唇齒間探索,然後掠奪了她的。他重新掌握主動,強悍地引領著她讓她跟著他的步調。她的舌頭小而滑膩,他輾轉吮吸,她閃躲著他的糾纏,他毫不客氣地更進一步,隻到他能完全侵占。
  她全身虛軟,膝蓋幾乎要支持不住。他托著她的腰臀,把她放進沙發裏,然後又一次地屏息捕捉到她的唇瓣。
  隻想這樣直到歲月終結。
  他抬起頭,安心地發現她眼中沒有他害怕會出現的唾棄和鄙夷。她眼波如水,霧蒙蒙地,唇瓣有些發腫,白皙的皮膚泛著醉人的粉紅色。他深深地注視她,要把每個細節都銘刻在記憶裏。
  他手指象蝶翼般劃過她臉龐,每一處讓他愛戀不已的地方,“小眉。”他謂歎她的名字。
  她還沉醉在他剛才激烈的吻和他懷抱的感覺裏,呼吸都不平穩。“恩?”
  “我從不敢想象我真的能擁有這一刻。”他閉上眼體會著心裏衝擊的幸福感,他吻她的額頭,緩緩低聲說:“我想象過千百次,但是沒想過真的能實現。”
  她覺得自己站在棉花糖裏,是真的嗎?現在發生的這些,他說的這些是真的嗎?她期待渴望的這些也是他同樣期待渴望的?是真的嗎?
  他順著她的額頭向下,輕吻她象黑羽毛般的睫毛,光潔挺直的小鼻子,“真的沒敢想過能實現。”他一邊低語一邊輕歎,“小眉,小眉。”
  他的唇刷過她的頸子,然後向上含住她的耳垂,她一陣輕顫。“小眉。我愛你。叔叔發瘋了一樣愛你。”
  她呆視他,已經失去了思考,言語,行動的能力,他在說什麽?她呐呐地張開嘴,卻發現吐不出一個字。我今天在做夢嗎?
  “對不起。”她的呆滯讓他心慌,“小眉,對不起。叔叔對不起你,叔叔……”
  她伸手捂住他嘴巴,心裏充滿感動喜悅與無法置信,“你剛才說什麽?”她呐呐問道。
  他閉目抵抗心裏的酸楚,“對不起。”
  “不是這個,前麵那句。”
  他眼中交戰著愧疚與狼狽,喉嚨一陣發幹。
  淚就這樣滑下腮旁,她怔怔地說:“傻子,你就不知道我已經愛你很久了嗎?”

  歸依
  七,八月的香港正是台風季,晚上下了一場豪雨,雨珠把窗子打的劈啪作響。他們也沒出去,叫了客房送餐。
  酒店的中央空調溫度太低,輕眉裹著毯子蜷坐在葉慎暉旁邊。電視裏放著聽不懂的粵語新聞,兩個人都沒有心思調台,隻顧眯著嘴笑眼彎彎地著看對方,好象怕一眨眼對方就憑空消失掉一樣。
  看著雨勢弱了些,她猶豫著想回酒店。葉慎暉有些發惱:“你就這麽想跑?不許回去,這裏夠房間,你喜歡哪間你先挑。”
  他定的是行政套間,有兩間房。她也有點不高興,覺得他霸道得不可理喻。“領隊見不到我會以為我叛逃了,何心眉也會擔心的,下午你那個樣子她現在可能在猜測我是不是已經被你大卸八塊了,你也知道她想象力豐富的很。再說了,你有錢也不是這樣花法啊?定這麽大的房?你就這麽篤定我會留下來?”
  他漫不經心地坐回去,“那當然,從小到大什麽你事情沒聽過我話?我負責打電話和你們領隊說,叫你不要省錢你不聽話!你們那個垃圾團定的垃圾酒店是人住的不?”想想這次,又有些不豫,乖巧如她作起怪來殺傷力還真有點驚人。剛才他又提起學校的事情,他建議由他出麵轉回濟城去,她隻是不依。葉慎暉還從沒發現過死丫頭有這麽堅定的意誌,心裏發恨,手已經伸過去掐她的小臉:“死丫頭,磨死人不償命。”
  “疼。”她哀叫。
  這才發現她臉上有點紅印,他又有些心疼。
  “你就不知道你手勁多大?你自己看看。”她委屈地抬起手控訴他:“下午的印還在。”
  “幫你吹吹。”她小的時候他媽老是這樣幫著吹傷口。
  她斜睨他一眼,“當我是小孩子騙啊。”說著就欲抽回手來,他卻是握著不放。
  葉慎暉低頭看著掌中,軟的沒骨頭似的,又小,還不夠他一握。這樣的一雙手就是他想握著一輩子不放的。他從不敢妄想有一天能這樣心懷坦蕩地握著她的手,就象從不敢奢望她也會喜歡他一樣。這兩年看著她越來越寡語沉默,還以為是因為他刻意保持的距離傷害了她,他還想著等她習慣了就好。原來她竟然藏著這麽多的心思。想到她這兩年心理上的重負,他心疼不甚。自己那些苦痛掙紮算得了什麽?她還是個孩子卻要背負這些。念及她受的苦他懊喪不已,兩年來他每掩飾一分可能她心上的傷便要多一痕,每後退一步她傷口上的鹽便要加多一層。難怪她下午看著他的眼神帶著憤恨,難怪她迫不及待地逃跑,恐怕和他呼吸一樣的空氣她都承受不了了吧?自己怎麽會這麽自私這麽愚蠢?他攬住她肩膀仍覺不夠,心疼得恨不能把她揉進自己心裏去。
  “丫頭,什麽時候喜歡我的?”他低問。
  輕眉羞得臉泛潮紅,他的手指描摹著她的下巴,她無處可藏。“你呢?”她反問。
  她眼睛熠熠閃光充滿期待,葉慎暉在這樣的眼神下竟有些窘迫,粗著嗓子說:“你六歲幫你擦鼻涕的時候。”
  她期待的答案不是這個!“葉慎暉!”眉梢含嗔帶怨,竟有幾分風情。
  他心神一蕩,仍然板起臉,佯作發怒:“誰給你膽子叫我名字的?”說著態度又放軟,“還算好聽,再叫一聲來聽聽。”
  “神經!”
  “乖,隻叫一次就好。”他誘哄她。
  “葉慎暉。”
  “不夠溫柔,重新來。”
  “葉慎暉。”她的聲音輕得象片羽毛劃過他的心,他真不知道自己平淡無奇的名字從她嘴裏喊出來是這樣的與眾不同。
  “葉輕眉。”他低歎。
  他的手指依舊在她臉上描摹著,專注地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嚴肅。輕眉血脈加速,心髒也砰砰地狂跳起來。經過這一天她已經了解他的這個表情代表什麽,天啊,再這樣下去我會有心髒病的。他的拇指掠過她的唇線,然後頭也覆下來,她屏息迎接上他的唇。
  早上醒來時輕眉還有些泛迷糊,接著昨天的回憶潮水一樣湧至。她低叫一聲把臉埋進枕頭裏,尚覺得不夠又拖了一個過來壓住頭。她摸摸自己的嘴巴,回想每一個細節。他真的吻了她,他們昨天真的擁抱在一起親吻!他們還對對方說……哦,她呻吟。昨天象個白癡一樣,到睡覺前還在吃吃地傻笑,天啦,能不能再來一次讓我表現的好一點?
  隔音太好,聽不到外麵的動靜,她有些擔心。走出去才發現他在窗前打電話,沐浴在陽光裏的他連頭發都有一層金色的光暈。看見她站在門邊象隻隨時會逃跑的小兔子,微笑瞬時點亮了眉眼。拿著電話聽著,眼睛卻再離不開她左右。他無聲地對她說句“過來”,輕眉輕手輕腳走過去,環住他的腰。他空著那隻手擁住她的,兩人凝目相望,隻覺得空氣都是幸福的味道。
  “領隊那裏我和他解釋過了,走的時候隨團一起走就行。何心眉也打過電話了,你放心。”
  “唔。”她環著他的腰不想動,不要說話不要說話就這樣一直抱下去好不好?
  “快去洗臉刷牙去,”他捏她的鼻子,“眼角還糊著眼屎就敢跑出來。”
  她又羞又氣,擰著他腰肉發泄。他也不覺得痛,嘴角抽動隻顧著悶笑。
  吃了早餐出來,上午的陽光已經很猛了,站在外麵一時有些目眩。手指被他緊緊握在掌中,就連南方猛烈得泛著白光的太陽和帶著海腥味的風都是可愛的。心中漫溢的快樂蕩漾在唇齒眼眉間,抹也抹不掉。走在嚤囉街上,偶爾相視一笑,世間萬物皆化為塵埃一般。
  嚤囉街林立的店鋪中有些是售賣古董和手工藝品,多數是舊物店,她快樂得象個第一次進動物園的孩子,驚喜地看著推上天花的舊玩具舊書舊唱片。“我不想回去了。我就留在這裏幫他們賣東西好了。”她誇張地歡呼。
  葉慎暉好笑,感染了她的快樂,心裏無限滿足。那些道德倫理去他的,葉慎暉什麽時候在乎過?隻要她和他在一起也能快樂,為了這一刻的幸福喜樂,又有什麽是不能放棄的?
  從嚤囉街沿山勢而上,就是有名的樓梯街。他們坐在台階最上麵休息,那一年《花樣年華》大熱,周慕雲和蘇麗珍每晚打消夜就是在這條台階上錯身而過,她每晚穿著或素雅或錦繡的旗袍,高跟鞋敲擊得石階哚哚響,微羞地低垂著頭,他悵惘而視,心中鬱鬱,Quizas, Quizas, Quizas 哀婉的背景音樂見證著周蘇隱晦曖昧的情感。每念及此,輕眉都有些悵然。
  葉慎暉把手上冰咖啡遞給她,見她剛才洋溢著快樂的小臉微帶憂鬱,大致也知道她在想什麽。昨天至現在他們都在為幾乎錯失的感情慶幸與興奮,都不敢觸及將來要麵對的那些。可是再幸福也隻有兩天的時間了,該麵對的終將無法逃避。
  “一切有我。”他握著她的手,專注認真嚴肅地說。

  葉老四鳴冤記
  地點:海陽縣衙
  場景:審案
  人物:縣令蘭囡囡,賈師爺,刁民葉老四,眾衙役
  眾衙役:威武!!!
  知縣大人:啪(驚堂木)堂下何人?
  葉老四:(跪地作驚懼狀)大人,小……小的葉,葉老四。
  知縣大人:啪(驚堂木)所告何人?
  葉老四:(篩糠狀)回,回老爺話,小,小的告woodhead,水天,樹兒等一幹女子。
  知縣大人:(兩眼放光:女子?莫非桃色案件?莫非被YJ?QJ?LJ?)咳咳,所告何事?
  葉老四:(跪行兩步)老爺,青天,您要幫小的伸冤啊。這一幹女子汙言毀譽,壞我清白啊。
  知縣大人:(清白?莫不是……咳咳……太刺激了)你慢慢道來,越詳細越好。每個細節都對判案有莫大幫助,任何顏色,黃的紅的都不要放過,就算是直的變彎,彎了扳直,本官也能給你辨出個是非曲直出來。
  葉老四:(茫然……彎?直?)
  知縣大人:(咳咳,看樣子是可攻可受型,原來不是耽美是女尊?)你細細道來便是。
  葉老四:(鼓起勇氣)回老爺話,小的愛上本家葉姓女子,已經訂下白頭之盟,但是那一幫女子毀我名譽,說小的和鄰家楊姓女子糾纏不清。老爺,小的冤枉,這明明就是赤果果的誹謗!
  知縣大人:(有些失望,原來就是三角,木意思)那你與那楊姓女子是否確有其事?
  葉老四:(吞吞吐吐)以前是有滴,但是小的年後已經同楊姓女子斬斷瓜葛。隻是小的嘴笨,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解釋。現在小的至愛的本家姑娘聽信謠言,已有後悔退婚之意。老爺,一定要為小的做主啊。
  知縣大人:(陰笑。)嘿嘿。那就是確有此事了?你朝秦暮楚,得隴望蜀,寡廉鮮恥。同為女子,怎能容你這等宵小登徒苟活於世上,殘害我等善良姐妹!士可忍孰不可忍!來人,杖責800大板!
  眾衙役:(上前抓人)威武!!!
  葉老四:(腳軟不起,淚流滿麵)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知縣大人:啪(驚堂木)本官上稟天心,這一案乃是當朝最佳最妙最英明的判決,有可能見證曆史洪流,載入史冊,進入高等法院2008年特殊案例總錄。你還有何冤屈可言?
  葉老四:(嗚嗚嗚,自認倒黴。)老爺,行刑前小的,小的有個要求。
  知縣大人:(摸摸下巴假裝有胡子)本官飽讀聖賢書,深循仁義道。你有何遺言,盡管說吧。
  葉老四:(手抓褲腰帶)小的現下所著內褲乃是至愛葉姑娘親手所縫製的定情信物,後麵是葉姑娘親手所繡玫瑰花和粉紅心各一朵,前麵是葉姑娘親筆血書:龍馬精神龍騰虎躍八個大字。嗚嗚嗚,等小的西去之後,請大人幫忙轉交回葉姑娘,就說小的對她的心意天地為證,日月可昭。(脫下作慷慨就義,凜然受死狀。)
  有詩為證:獨劍指蒼穹,雙月沉四海
  啪嗒,轟隆,倒地一片。
  賈師爺:(從案台下扶起大人)大人,大人。
  知縣大人:(從昏厥中醒來)好一個龍馬精神!好一個龍騰虎躍!奶奶滴!鼻血?!
  賈師爺:大人,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您是陰虛火盛,當好好調理滋補啊!
  知縣大人:你姥姥滴!廢話!你去給老爺我也找個龍馬精神來啊!唉呦親娘哎,鼻血又流了!

  夢魘
  葉輕眉第一次宿醉。
  昨晚在蘭桂坊的一間清吧小坐,她鬧著要喝酒,叫了啤酒來還嫌不過癮,一定要嚐葉慎暉的Johnnie Walker。兩張吧凳擠在一起,一晚的耳鬢廝磨。她已經不是當初的豆芽菜了,雖然有些偏瘦,但也是玲瓏有致,再加上整晚偎在他懷裏,嬌語呢喃,笑靨如花,著實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他好笑地想起他扶她出來時,她帶著醉意張牙舞爪地攀著他,就在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落地大玻璃窗邊兩人擁吻纏綿。如果她知道當時有多少人在旁邊擦身而過,隻怕今天一天都不敢出門。
  “該醒了,都下午了,豬。”
  她咕噥了句什麽又翻身繼續。
  “起來,肚子餓了,吃了東西回來再睡。恩?”
  他提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睜眼,帶著殘留的醉意,“我的頭好疼。”
  “活該!下次喝檸檬水好了。”
  “去酒吧喝檸檬水?”她有起床氣,睡不好就發作,一邊搖搖晃晃地往洗手間走一邊嘟囔著嗔他,“怎麽不叫我喝牛奶?”
  葉慎暉微笑地半躺在她剛才的位置,身下的被子還有她的體溫,房間裏是她淡淡的甜香,丁香茉莉和黃梨果的味道,一時間薰然欲醉。
  半島的The Lobby以純正的英式下午茶著稱,Tiffany餐具,加了牛奶的錫蘭紅茶,三層銀盤裏擺著英式小鬆餅,夾著小青瓜和煙熏三文魚的三文治,芝士蛋撻,紅莓藍莓蛋糕,杏仁巧克力棒……輕眉雖然不多注意其他生活細節,但是被宋書愚熏陶得極愛吃,眼前的甜點讓她幸福得幾乎要暈過去。葉慎暉看著她象隻曬著太陽的小貓滿足得直哼哼,忍笑幫她把嘴邊的蛋糕屑抹去。
  “聽說這裏能見到很多大明星哦。”她好奇地張望。“怎麽看不到什麽名人的?我還想著幫何心眉要幾張簽名。”
  “小混蛋,你就別給我丟人了。”他倒不怕她真的衝到別人麵前,她害羞的性子百分百的會推他過去。想到自己象個毛還沒長齊的追星少年站在他向來不感興趣的歌星明星麵前渴求一張簽名,他頭皮一陣發麻。
  微笑著隨她的視線環目四顧,忽然在一處停下,心中微悸,在確定之後眼裏瞬間滿是冰寒之意,他冷冷地移開目光,轉過頭時對上輕眉詢問的眼神卻是深深的笑意,“吃好了我們再去哪裏逛逛去。”
  “恩。”她喜笑顏開,葉慎暉越發想離開這裏,但是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催促。隻是平常的和睦的三口之家而已,丫頭應該不會太過注意。他這樣安慰道。
  走到酒店門口時遠遠已經看到那一家三口還在門前站著,他想拉住丫頭已是不及。他拖著她的手站在他們側後方,稍前一點以便擋住丫頭的視線。那女人低頭和她旁邊個十來歲的男孩微笑著,笑容祥和。年紀也不小了,保養的很好,身形豐腴不見臃腫。他冷笑地看著她手上Chanel經典的衍縫手袋,過的似乎不錯。他從不曾有這樣洶湧的恨意,握著輕眉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幾分。
  “怎麽了?”
  “先回房間,我忘記要等個重要電話。”他隻想拖她快點離開這裏。
  但是那女人已經聽到他們對話,回頭望過來。葉慎暉轉身抬步已是不及,隻得上前一步擋住她搜尋的視線。她似乎對剛才看到的一角身影有些怔忡有些不可置信,再看一眼前麵的葉慎暉,即時有如雷擊。雖然他的麵孔沒有了以前的稚嫩,但是淩厲的眉眼分明就是葉家人。
  “小四?”猶不能相信眼睛。
  “你認錯人了。”葉慎暉冷冷地說,攫住輕眉的肩膀,回身往電梯方向。
  “小四,是你。”那女人發足追過來。
  “誰啊?那個。”輕眉沒仔細看,隻覺得葉慎暉手臂肌肉緊繃,麵帶厲色,眼底卻充滿緊張。
  “別回頭。”
  “可她還在喊你。”那女人穿著高跟鞋在後麵追著,大堂裏回蕩的都是鞋跟敲擊大理石的聲音,不少人在周圍好奇地注視。輕眉聽她叫得淒厲萬分,也不由得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那女人在這一眼間停步,雙腿打顫,張開嘴欲喊,眼淚狂奔而下。見輕眉又轉頭不顧,她終於撕心裂肺地大喊出聲:“小眉。”
  世界在眼前坍塌。
  隨著那一聲,她停步。抬眼看葉慎暉,他正擔心地看著她,一臉的挫敗。她緩緩回頭,那女人已經追上來,她的麵龐在她眼前慢慢放大,稍稍有些豐腴但是是她記憶裏逐漸模糊了的輪廓。她隻覺得膝蓋發軟,若不是葉慎暉用力攬著怕是已經坐倒於地。
  那女人張開手欲上前抱她,感覺到葉慎暉眼中的警告與戒備幾次抬起又隻能收回。“小眉,我是媽媽。”她怕驚嚇了她似的說得很輕。
  媽媽。
  她空洞的眼看著那女人淚水狂奔卻瞬也不瞬地帶著渴求望著她,她奇怪地看向後麵已經緊跟過來的兩個人,中年男人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甚是緊張擔憂,又搞不清楚狀況,急得手足失措。旁邊十來歲的男孩大概沒見過那女人這麽失控,揪著她的衣角局促不安,囁嚅著輕聲用粵語喊:“媽咪。”
  空氣稀薄得似乎透不過氣來,她每一次大力呼吸都能感到心髒的擴張,鼻翼抽動,甚至能感覺到血脈奔流的速度。冷眼看著他們,緩緩有縷詭異的笑浮起在嘴角,隻覺得無比諷刺,世界上有這麽可笑的戲碼?還要偏偏發生在我身上。
  “小眉。”那女人哀求的聲音。她在喊她?她是誰?她有什麽資格?她算是什麽?她不是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了嗎?她不是在她心裏已經死了嗎?她憑什麽又出現在她麵前?憑什麽在她麵前炫耀她的幸福家庭?抱著小時候的她跌坐在門廳壓抑著涕泣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看著不說話的她不停流眼淚的那個人也早死了,在她身上挨著其他小孩丟來的小石子聽著他們笑她是啞巴的時候,在她睡不好做噩夢醒來隻有自己的時候,在她拿到第一朵小紅花第一張畢業證的時候,在她站在火車站沒有地方去的時候,在她心痛得想自殺又無人安慰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死人是不可能複活地。
  她屏住呼吸,聽到自己仿佛從地獄裏傳來的冰冷聲音,“我不認識你。”

  天幸
  那天,超強熱帶風暴“愛尼爾”過境。下午4點40分發出3號風球,到6點55已經改發級別更高的8號風球,天文台的紅色暴雨警告也同時升級為黑色。好在已經錯過下班高峰期,並不見交通工具人滿為患的情況。但是風速太快,維多利亞港巨浪滔天,一人抱的大樹都被吹得半個身子傾斜。
  南方的夏季,晚上七點日毒猶甚,尚有微熏的熱浪。這一天的七點卻是反常。本來天空就低,黑鴉鴉的烏雲把整個天都蓋滿了,間中盤起密匝匝的金蛇,伴隨著淩厲的閃電炸起一串巨雷轟然,膽子小的真的能嚇到。
  葉慎暉已經枯坐了近四個小時,看著窗外的天色更覺氣悶。
  下午葉輕眉自己先回房間,他緊跟於後,她卻丟下話:“叔叔,我想安靜地自己待一會。”便進了她的房間再沒出來。他一肚子的安慰全部憋悶在心裏,擔心她有事,隻能一直坐在小客廳,半步也不敢走開。
  他站在窗前注目在那一片璀璨燈海中。如果不曾踏足這個城市,恐怕他一生都無法了解那無望的感情竟然還有她也在守侯;可是,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卻又因這場巧遇撕開了她已經封存的回憶。世界這麽大,十多年來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遇見,偏偏命運幫他們選擇了這個彈丸之地,選擇了他們互述衷腸,快樂的時間還不及48個小時的時刻。這座不夜城既見證了他們對彼此的心跡又帶給丫頭一生最驚怖的夢魘。究竟是他們的幸運地還是不祥地?
  裏麵一直沒有聲音,他期待能聽到她啜泣,甚至是放縱的哭嚎也行。這樣的安靜岑寂,他緩緩捏拳,感覺有些不祥。
  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耐性漸漸被消磨殆盡。
  敲她的門沒有反應,心裏閃過恐怖的念頭,隻覺得後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濕了。強自定了下神,撥響她房間的電話,第一次沒有人接,他更是驚懼,第二次按鍵的手指都有些發抖。響了很久,那邊才接起。他隻喊了一聲:“小眉”就再說不出話,聲音的顫動比不上心髒,好象才被從地獄裏拉回人間,感恩的心無法自抑地激蕩。
  那邊靜了許久,才聽到她無力地說:“門我沒有鎖,我也不會做傻事,我隻是想靜一會兒。”
  “恩,我明白。躺著睡一覺好不好?”他柔聲勸慰,還沒等他說完,那邊已經掛上。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個小時,暴雨已經傾盆而至,街上連車燈都看不見,遠處的輝煌燈火也在雨幕中模糊。電視裏全部是關於“愛尼爾”的追蹤報道,葉慎暉把電視關了靜音,在廳裏象隻針尖上的螞蟻,不知道打了多少個轉。越來越難耐這死一樣的岑寂,他走去她房間敲了下門,還是沒有回應,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他轉身又繼續踱步,想想又轉回去繼續敲了幾下門。沒有意外的毫無反應,他猶豫一下,還是把門推開。
  一盞燈都沒有,他喚了聲小眉,環視一圈,床上很整齊,連床笠都沒開。他有些慌,正想往洗手間走去,窗外一聲讓人心都跟著狂震的巨雷,然後幾道把蒼穹撕裂的閃電照亮室內,又歸於黑暗。
  她蜷成一團,躲在門邊的窗下,厚重的窗簾把她遮去一半,象隻暴雨裏的流浪狗一樣瑟縮著。
  他的心仿佛被剛才的閃電撕裂成幾瓣,眼中湧起經年未至的濕意。這個小笨蛋,她在這裏坐了多久?痛惜愛憐不甚,連腳步都放輕了幾分。發現麵前的黑影,她抬起頭,黑發披散著,把慘白的臉遮去了一大半,看著他的雙眼曾經是那麽奕奕生光,現在卻暗淡無比。她目無焦距地看著他,葉慎暉不由得心都停跳了數秒。他怕驚嚇她,盡量小心地在她前麵的地毯上坐下。伸出手想環住她,她卻望了他一眼後又把頭埋進腿彎裏。
  他心亂如麻,恐慌莫名。
  她小時候也會坐在後院發呆,眼神也是這樣潰散,但是每次被他逮住,她都會害羞地笑,然後扭身跑掉。剛才……葉慎暉真的害怕起來,她從小心裏有個自己的天地,所以家裏人對她嗬護倍至無盡寵愛,就是怕她又重回自閉中。可是今天……仿佛有個巨大無邊的黑洞正在吞噬她,而他卻無能為力。不要嚇我,丫頭,求你,不要嚇我。
  他伸出手試探地碰觸她光裸的手臂,指間一片冰涼,她沒有抬頭但是也沒有閃避抗拒。他稍稍心安一些,舒開手把她環在懷裏,這才發現她在發抖,不停地幅度很小地發抖。
  “冷,是不是?”他輕聲問。
  她不說話也沒有其他的動作,隻是瑟縮著。
  他心疼得連呼吸都有些凝滯,把她慢慢抱起來,隻覺得她輕得象片落葉,而這片落葉就要隨這場颶風吹向無人能及的荒漠去。他把她放在床上,拉開床笠,把毯子給她蓋上。見她臉色仍舊灰白,他出去倒了杯威士忌,回到房間又翻出備用的棉被給她蓋上。他哄她起來,她沒反應,隻是看了他一眼。他哄她把威士忌喝下,她象木偶一樣聽從每個指令,然後躺下。
  懷裏的她象塊冰似的,寒意密涔涔地滲入他的腿腳和血液。她還在抖,戰栗著。其實這種戰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身體因為心髒受到刺激供血不足,為了維持心髒正常收縮而產生的自然保護反應。葉慎暉不懂,隻覺得她冰冷的身體似乎連他都要一起凍結了。這樣下去不行,他強自鎮靜,走去洗手間把浴缸的水注滿。試一下水溫,比平時要熱一些,估計也可以。他轉回來扶起她,笨手笨腳地把她的頭發紮起來,脫下她的衣服。
  她象木偶一樣沒有任何反應,任他擺布。“丫頭,我們說說話好不好?你不喜歡說那你聽叔叔說好不好?”葉慎暉的話嘎然而止,眼中越來越濕,看著她死寂的眼神心痛難抑,而她,連抬眸都沒有。
  她偎在他懷裏,仍舊瑟縮顫抖,他把她放進浴缸的那一刻,她沾到熱水才清醒了少許。她困惑地望住他,聲音破碎而遲疑地問:“那個人,那個女人,真的是我媽媽?”
  她剛才還死灰的小臉在此時煥發著期待的光,格外耀目。葉慎暉知道她想要什麽答案,猶豫了一下還是狠下心點頭:“她叫李敏芳。”
  他的話瞬間抹掉她臉上的光芒,葉慎暉甚至懷疑剛才那瞬間的光彩是他的幻想。他痛恨自己的殘忍卻又不得不這樣做,他隻希望強烈的刺激能讓她恢複正常的情緒,隻要她願意哭出來,他願意傾盡所有。
  等著水溫開始轉涼,他把她撈起來。她還是不說話,但是身體溫暖了很多。用大浴巾把她包住放回床上,他轉身去幫她倒水,她拉住他,眼裏都是企求。
  “我不走,就去倒杯水給你。你自己把睡衣穿上好不好?”
  她點頭。
  再回來,她好象恢複了些精神,黑黝黝的眼珠象隻受到驚嚇的小獸,圓圓地瞪著。把水杯放好在床頭,她已經攀住他。雖然沒有再發抖,但是手腳還是涼涼的,他握著她的手慢慢搓揉,待她回暖又捂起她的雙腳。她在他懷裏扭動,似乎想在他身上吸取熱量。
  “還是冷嗎?”
  她點頭,繼續往他懷裏擠,象是想躲進他的身體裏。
  “丫頭,別動了。”他的聲音不自覺的有些暗啞。“就這樣躺一會,我們聊聊天。”
  她不理,柔軟的唇在他頸間廝磨,他一陣戰栗。“別亂動了,丫頭。”他雙手圈緊阻止她的撫摸。“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也有一次你掉進湖裏,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也是冷的發抖。那次可把我們嚇壞了,這麽聽話的小姑娘怎麽會這麽調皮?奶奶還一直——”
  她的嘴巴堵住了他的話。

  天堂
  葉慎暉偷看過沉睡中的葉輕眉許多次,她的唇如清晨打過露水的玫瑰花瓣,暈著淺玫紅的水色,他無數次地幻想過把那兩片花瓣含於口中輕啜是種怎樣的消魂;她纖細驕傲的頸子,上等骨瓷一般,透明得幾乎能看見於下的青色血管,如果他的呼吸埋在其間深嗅她的芳香……;有時候還能從微微敞開的領口偷看到一抹陰影,其下他意淫過那朵初初綻放的嬌嫩粉紅……
  種種深藏在內心最幽暗之處的狂野想象,都不及此時能令他瘋狂。
  他明白她隻是象個失牯的小牛犢,在尋找一種慰寄一種能獲得安全感的皈依,他如果妄動是乘人之危,對她極為不公平。但是她現在粉嫩鮮活的小舌頭在他口裏劃過,帶著輕喘,雙腿攀附上他的……
  “別動了,丫頭。”他粗嘎的聲音在在顯示著隱忍的欲望,大腿揚起壓製住她的,“聽話,不要亂動了。”
  她不安分的雙腿停下對他的摩擦,手指卻從他衣底探入,從他肌肉虯結的腰腹一路向上。纖細微涼的手指象帶著火苗一般,他輕顫不已。他捉住她的手,她的嘴巴仍不管不顧地在他下顎和頸間留連。
  他意亂情迷,低頭吻住她。含吸挑弄,砸吮啜舔,輾轉不已,直到她逸出第一聲嬌吟。
  他放開她,還殘存一絲清明。
  她小臉浮著紅暈,漾著水的眸子滿滿的都是期求,“抱我。”
  他明明想退後,手掌卻緊緊攬住她的後腰,沿著弧線向上撫摩。“小眉。”
  “抱我。”她的唇在他下顎摩擦,尋找他的,手指也覆在他胸上。
  他抽一口氣,血液開始翻滾,他舔噬她的耳垂,克製著雙手隻在她的後背摩挲。“丫頭,叔叔要的不隻是抱你。”他快被自己的想象擊倒了,“那些,會嚇著你。”
  她捧著他的臉,眼中帶著決絕,輕輕說:“我不怕。”
  他深邃的眼神以無比的專注凝視她,仿佛要看進她靈魂的深處,她覺得在他眼下的自己下一秒就要癱軟融化。然後他的手指帶著極大的自製緩緩解開她睡衣的紐扣,當兩人終於裸體相裎時,他粗糙的觸感讓她全身發燙,小腹升起奇怪的騷動。
  “吻我。”她哀求。
  他聽從她的指示吮住她的唇瓣,唇齒相依間瘋狂地向對方索取著。“小眉。”他低啞的呼喚伴著窗外隆隆的雷聲和狂暴的雨勢,他冒出的短髭輕擦過她的雙頰與下巴,再至頸間,帶給她從未試過的酥麻。他一隻手托著她的脖子摩挲,“小眉。”
  她以讓自己羞愧的呻吟回應。
  “看著我,我們要記住今天。”
  她重重地點頭,吻過他薄汗的額頭和鼻尖。他的嘴巴和舌頭燃起火焰,一路廝磨,最後落在她稚嫩的胸脯上。
  她倒吸一口氣,想抬起手遮掩住,可是手指卻撫摸上他堅實的手臂。他的嘴覆上她的隆起,舌尖與她的峰尖相觸,她破碎地低吟,不由自主地攬住他的頭,身體充斥的渴望究竟是什麽?當他更深地含住她並且用力吮吸時她才知道,她低喊,任由狂喜席卷而至。
  她的思想在那一觸間渙散,全身每一個毛孔卻變得無比敏銳。血液象濃漿一般急速滑向他嘴唇含咬的那一處,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癱軟和他肌肉的僵硬。他喘息她呻吟,他的手在她身體遊弋帶給她更多的渴求。他的嘴又覆上她的,低喘著劃弄她的唇舌,回旋著挑逗著。她不清楚自己還在渴望什麽,明明已經是潮水般的喜悅,可是聽著他的呼吸感覺著他心髒狂跳,她卻覺得還是不夠。她把他抱得更緊,緊得想溶進他身體,披散的頭發隨著她不安分的小腦袋在他頸間摩蹭。
  他好象知道她的需要,手掌掠過她的大腿,沿著內側向上漸漸接近了她的中心。她僵住。
  “丫頭,放鬆一點。”他的肌肉也是緊繃,但是在她耳邊輕喃的話語卻是異常溫柔,“放鬆。”
  他細細地淺吻她的麵頰,手掌向上終於掩住她的核心。她尷尬地閉上眼,咬著下唇,可是他的手仍舊堅定地搜尋著,直到粗礪的手指輕觸到她潛藏在核心的小花蕾。他吞咽了一下,似乎在克製什麽,然後按住那裏揉弄。
  不知名的喜悅化作閃電侵襲全身,她無法自製地嚶嚶低泣起來。
  “小眉,吻我。”他命令她,手指仍是一陣挑弄。她抬頭含住他的嘴,含住他探入的舌頭,帶著嗚咽回應他的粗喘,手掌撫摩著他的肩骨胸膛。
  仿佛經曆恒久的快樂,她越發癱軟,隻有腳尖微蜷著。她能感覺到體內一撥一撥的熱浪,他粗重的呼吸,他硬若磐石的手臂。然後,是疼痛。
  撕裂的疼。她本能地畏縮,他卻握著她的腰不允許她後退。
  他的頂端能感覺到裏麵的潮熱與細膩的柔軟,他的欲望叫囂著要深入進去探究享受。可是身下的她卻在顫抖,細碎的牙齒咬著自己的唇。他心疼地撫摸她的臉龐下巴,“丫頭,疼就叫出來。”
  她無助地搖頭,長發披散在枕上更顯得小臉還不夠他一掌大。他細細地吻她的額頭,小巧的耳廓,舔拭她眼角滑下的淚,手指探入兩人相連的位置誘哄地輕撚,直到她再次濕滑。在她又開始低吟時,再無絲毫躊躇,他沉身深入。
  她終於逸出一聲輕喊,眼淚流淌而下。他克製住抽動的欲望繼續親吻她安撫她。
  “真的很痛。”她嗚咽著低叫。
  “我知道,丫頭,抱歉,真的抱歉。”他緩緩退出去,她的緊縮讓他差點崩潰,他咬牙堅持著在她以為他要離開時再次進入。
  他不停地撫摸親吻她,緩緩進入撤出。疼痛一絲絲抽離,遞接而上的是深沉的壓迫感和逐漸上漲的莫名的快樂。他知道她已經感覺到快樂,她在他探入時躬身迎接,他加大進出的幅度。
  他每一次的深入都在把她往某一處推動,那是個無比美妙的所在。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渴望觸及的某個邊緣,她想睜開眼看他,可是淚眼模糊,雙手緊攀住的他的肩膀已經汗濕一片,他們急促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分不出是誰的,她隻分辨出自己如鼓敲的心跳。
  隨著他的節奏她不由自主地哭喊著叫他叔叔,他好象越發瘋狂,然後她感覺自己飛升而起,扶雲直上,狂喜湧至靈魂深處,原來就是這樣,靈魂升騰的快樂一浪浪地她無法抵抗。
  他能感覺她體內最柔軟的那處急劇的痙攣,火熱緊窒,仿佛要吞噬掉他一般。他大力呼吸,端詳身下她綻放著喜悅的表情,咬牙繼續在她體內更深更快地移動,每一次都抵進她的花心,每一次都想觸及她的靈魂,她抵受不住地在他身下扭動哭喊,嗚咽地叫著他。“丫頭,我愛你,我多麽愛你。”他低吼,最後一次狠狠衝刺進去停留在最深處,將生命與靈魂充滿她並和她一起悸動。
  古老如愛的快樂席卷全身,他戰栗,仿似觸及到了天堂一角。

  代價
  葉慎暉早上是被短促的門鍾聲叫醒的。
  看看懷中蜷曲象貓一樣還在沉睡的她,忍不住滿足地笑。她深沉而緩慢地呼吸著,他的手指悄悄地從她發間穿過,到糾結處停下。昨晚的癲狂於腦海重現,她密密的長發披散著纏繞著他的脖子,春色旖旎,他幾乎克製不住想以吻喚醒她。
  門鍾又響,這次卻是響兩下停頓數秒,然後又執著地繼續。
  他急忙起來把門關好,邊裹著浴袍邊打開大門。昨天那個男人站在門外,他當下皺起眉。
  向伯明五十許,稍微有些富態,頭發是香港人特有的黑灰白三色。他麵上也帶著些尷尬,說話間口音很濃重,“我姓向,是李敏芳的先生。”
  “向先生,昨天離開時我已經告訴你太太,看起來你們也是比較幸福的家庭,我認為沒有任何必要打擾我們的平靜。”
  向伯明咳嗽一聲,他混跡商界多年,一眼便判斷出麵前這個男人即使隻是光著腳,穿了一件浴袍,表情淡漠,態度客氣而疏離,但是一雙眼睛卻是深不可測,隱隱斂藏著不輕易妥協的倨傲和常人難以撼動的堅韌。說客並不容易做。“這件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太太昨天回家到現在沒合過眼,一直在流淚。我想,能不能給個機會我們坐下談一談?如果是我們做錯了什麽也請給個機會解釋。我太太正在樓下等。”
  葉慎暉認為根本沒有必要。但是回想起昨天晚上,他以為丫頭已經睡著了,黑暗裏她卻低聲問:“我媽媽為什麽不要我?是不是因為我那時候不會說話?是個殘廢?”
  他如鯁在喉,無法回應。她也沒等他回答,歎了口氣便沉沉入夢。
  或許他該幫丫頭問清楚。他沉吟片刻,“給我2分鍾換衣服,我馬上出來。裏麵亂,就不請你進去了。”
  還是昨天的位置,心情卻是迥異。李敏芳雙手緊張地握起又放鬆,不停重複著這個動作。看見他出現她慌忙站起,沒發現他身後有小眉的影蹤,她臉色暗淡,有些失望。
  在她做了那些事情後還指望小眉驚喜地抱著她喊媽媽?葉慎暉冷笑。審視的目光從她名師打理的發型到腳上的小羊皮鞋,然後停駐在她手指的婚戒上。他嘴角的嘲諷太過犀利,李敏芳畏縮著把手收到桌下。
  “那個……那個,小眉呢?”她遲疑地問。
  葉慎暉微笑,提起丫頭他的氣場柔和很多。“小眉還在睡。不過昨天你也應該明白,她沒有見你的欲望。”
  “小四——”
  葉慎暉打斷她,“小姓葉。”對麵的人臉頰肌肉抽動幾下,他不禁有些幼稚的惡意的快感。“我下來隻為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遺棄她?”
  他的單刀直入讓她有些猝不急防。李敏芳抖著手拿起紅茶杯,又頹然放下。“那時候才到深圳,一個單身女人真的很艱難。本想安定了接她過來,可是一直在租房子住,加班時間也很長。後來換了工作作醫藥代表,經濟上好了點,但是馬上又認識我現在的先生。他是香港人,前妻移民去了加拿大,隻有個兒子在身邊。他的條件真的很不錯,認識他的時候我就沒敢說實話。他一直以為我未婚的——”
  雖然她的回答與預料的大致無差,但是仍不能遏止憤怒。善良的小眉怎麽會有個如此自私的母親?他體內某處糾緊,“你以犧牲小眉的幸福做代價?”
  “你不懂!”她也有自己的苦楚,“那時候你哥走了,小眉跟個聾啞孩子有什麽區別?我還年輕,我真的不甘心就那樣在痛苦裏埋葬掉一輩子。”
  他嗤笑。“那麽後來呢?你也如願得到你想要的了。”
  “後來結了婚,他已經有個大兒子,我真的不敢提。等感情穩定下來,又發現自己也有了。我問過我家裏人,小眉在爺爺奶奶那裏被照顧得很好,我才放心些。然後Chase大了點,想回去,又遇上97股災,我先生生意幾乎一蹶不起,差點破產。”李敏芳的淚幾乎沒停過,“這兩年生意有了起色,卻不敢回去找她了。時間越久越是近鄉情怯,怕她埋怨我,怕她恨我,她一定會恨我,我不是個好媽媽。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
  她涕淚橫流,葉慎暉沒有半分感動,冷眼斜睨,腦中閃過丫頭象個失親的小獸縮坐在牆角地板上倉皇的樣子。洶湧的恨意隨流淌的血液搏動,真的想把這女人扔進太平洋去。
  李敏芳又換了張紙巾拭淚,“我昨天見到她還不敢認,都這麽高了。她什麽時候開始說話的?她,現在也該讀大學了吧?”她又低頭掩麵。“我真的不是個好媽媽。”
  葉慎暉看看表,“不好意思,該告辭了,我們下午的飛機。”
  她也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哀求,“小四,給個機會讓我們見一見好嗎?我也有苦衷的,我可以跟小眉解釋,她能理解的,她一定能理解的,我是她媽媽啊。”
  葉慎暉低頭厭惡地瞥一眼這個女人,她沒有資格作丫頭的母親,她甚至侮辱了母親這個稱謂,她怎麽能那樣傷害他珍視的人?她怎麽還會有那麽多借口掩飾她的自私殘忍與背叛?他心疼地想著樓上的丫頭,他不應該下來的,這是他們第一個早上,他們應該相擁在一起迎接第一縷陽光。“我認為,你永遠不要出現在她麵前會更好。”冷酷地把她的手拂開,頭也沒回走出去。
  輕眉方才醒,還有點迷糊,半坐在床頭,昨天雷雨交加的夜晚發生的那些,不清不楚地慢慢浮起些片段。葉慎暉不敲門自入,她慌慌地往下躲,脖頸處都是紅色。他的壞心情一掃而空,隻覺得此刻頭發亂成鳥巢,眼睛半睜半闔的她猶如清晨第一縷陽光般可愛。見她往被子下麵躲,他又好笑,明明昨天他是被誘奸的那個。
  “你,你做什麽?”她色厲內荏地說,人又往下縮了點,眼睛裏都是警惕。
  他繼續解襯衫衣扣,故意把動作放得極慢,每解開一個扣子就看見她往下滑一分,直到隻有兩隻眼睛在外麵滴溜溜轉,他誇張地挑著眉盯著她邪笑。
  “不要過來拉,我身上還在疼。”他已經撲了過來,她尖叫。
  她象條蟲子一樣扭動,他壓住她翻滾。被子掀開露出半邊光裸的身子,他的手襲上去,感受她的滑嫩。“不要,真的疼。”她象貓一樣哼哼著討饒,每一聲都撓上他心窩裏。
  “隻是逗你玩,小笨蛋。”他遏止住湧起的欲望。手籠著她的頭,微張的粉色小嘴就在他麵前,他湊過去。
  “沒刷牙。”她反抗。
  “我刷了。”托著她腦袋的手用力,他已經含住她的。他分開她的唇,探入與她纏綿的舌尖顯示著他剛才方壓下的熱情。當他放開她時,他懷疑以前沒有早安吻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你自己偷偷去吃早餐!”她嚐到咖啡的香味,極是不滿,他們最珍貴的早晨,他怎能丟下她自己出去?
  “沒有,我是去見——”他考慮下稱呼,還是決定叫名字,“李敏芳。她想見你一麵。”
  她驟然一僵,撇開臉。“我不想見她,連提都不要提。”
  頓一頓,“她也不是我媽媽。”
  他的手安撫地撫摩她亂七八糟的頭發,“我和她說過了,以後她不會再出現。我們丫頭有爺爺奶奶和我陪著已經夠了是不是?”
  她的手握住他的,五指緊扣,頭埋在他懷裏輕點幾下。
  ……
  ……
  胸膛慢慢有些涼意,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憧憬
  “丫頭別蘑菇了,快起來收拾你的東西。”
  “昨天那麽大的台風,今天天還是陰的,新聞也說過了,機場雖然重開,不過不確定能不能準時起飛。”她找借口,盤腿坐在床腳就是不肯動。
  “那也得先把東西收拾好。”她的行李在何心眉處,隻是這兩天和他在一起又添置不少。見她嘟著嘴,不情不願地還在原地賴著,葉慎暉不由歎氣,坐過去從後麵擁住她,“發什麽小脾氣?恩?”
  她手指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他伸手過去抓住。“怎麽了?”
  “我不想回家。”她嘟囔著。
  他捏著她細白的手指,一隻一隻捏過去。他也有同樣的心情,如果能有選擇,他希望時間永遠停止在他們互相說愛你的那一刻。可是……他把她擁緊些。
  “我們回去找個地方藏起來吧。你種田我養豬,屋後再開個菜園子,白天忙完了回家我們一起煮飯,晚上坐在院子裏一起看星星。”她憧憬著。
  “傻瓜。”他的下巴抵著她腦袋,洗發水的香氣淡淡的。“你舍得丟開爺爺奶奶?”
  她不語。
  他把她抱緊些,頭擱上她肩膀,臉貼在一起,猶豫問道:“你說,如果我們告訴爺爺奶奶——”
  “不要。”她幾乎是同時反應,驟然轉身,眼裏都是慌亂,“不能告訴他們,不要和他們說這個。”後麵一句已是帶著央求的顫音。
  “知道了,你別急好不好?”他在她唇上吻一下,如蜻蜓點水。“我隻是說如果。”
  “你想的不可能實現的,”她垂喪地說,“我們這樣,能說給誰知道?爺爺奶奶那麽愛我們,怎麽忍心讓他們受傷害,他們知道的話會被我們氣死的。我們……我們這樣根本是錯的。”
  “小眉,你是在後悔嗎?”他心下一沉,語調不自覺嚴肅起來。他們已經走到這一步,在他快到絕望時又逢生機,他不容許她後退,哪怕半步也不可以。
  他表情陰沉難辨,她不敢直視,腦袋越發低了些。
  “抬頭看著我,”他托起她的下巴,她躲閃他嚴肅的目光。“聽好了,我是不會後悔的,你也不許後悔。我們互相折磨了兩年,好不容易守到雲開。別忘記這裏,在這裏你和我說你愛我,在這裏我們真正在一起。所以把你小腦袋裏麵那些沒必要的東西都丟開,將來怎麽樣且不管,我們沒有和爺爺奶奶一起住,要瞞過他們很容易。就算是有什麽事情發生,站在你前麵的是我,我不會讓你單獨去麵對。懂了沒有?”
  她點頭,眼中有些濕蒙蒙的。
  “人生隻有短短幾十年,就讓我們放任一次,肆意一次又怎麽樣?”懷裏的她嬌弱得象片秋風裏蕭瑟的葉子,他會守護她,他一定能守護好自己最珍貴的。
  她伏在他肩上,他身上熟悉的氣味讓她如此安心,他緊攬著她的手臂那樣堅定,好象前路也不是那麽晦暗,艱難險阻有他在前麵劈荊斬棘。“我愛你。”她低低地說,象是在重複誓言。
  他無以名狀地歡喜,心中最冷硬的一塊也能在她這句話下柔軟起來。“小笨蛋,我也愛你。”
  她想到了什麽,扭了下身子,想掙開他的擁抱。“我還是不想回去。”
  他頓覺頭疼無比。她的小腦袋裏還藏著什麽?“怎麽了?又想到什麽了?”
  “那個,恩,如果,我是說——”她咬牙,“洋洋怎麽辦?”覺得他手臂僵了下,“我偷了她的東西,她一定很生氣——”
  他堵住她的嘴巴,牙齒不客氣地咬她。
  “疼。”她摸著下唇,呼吸有些不穩,臉漲紅,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呼吸不暢。
  “誰和你說我是她的?笨蛋一個,我是你的,聽到沒有?”他惡恨恨地說。
  “可是——”
  “沒有可是。”他不容她置疑,“過完年我就和她說清楚了,有些想法是她不應該有的。也不知道誰傳到你奶奶那裏去,連你奶奶也被誤導了。這才最可惡!”
  “可是,你沒有說過啊!你還和我討論她和陳然姐姐兩個哪個好一點。”她直著脖子,還是有些懷疑。
  見鬼了,早知道這樣他應該做兩年苦行僧的,現在說著說著又多出來一個陳然。葉慎暉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想著年後她在他麵前扮得乖巧可愛,儼然關心叔叔的好侄女的樣子又有些發惱,擰著她的臉蛋,“什麽叫討論?從頭到尾隻有你一個吐沫橫飛,我當時氣得恨不能掐死你,哪裏有機會和你解釋?”
  “唔,我隻是——”她叫屈。
  他捧著她的臉,吻過他剛才擰出的紅暈,蓋在她唇上,輾轉糾纏,“以後沒有她們了好不好?”
  “唔。”她哼哼著。
  “以後就隻有我們兩個好不好?”舌尖觸碰到她的,他緩緩攪動。
  “恩。”他象水母一樣吸食她,她沒辦法說話。意識開始有些不清。
  他吮吸她的香津,象哺食的鳥又渡入他的,她的頭越來越昏,我們剛才談到哪裏了?“唔。”
  “丫頭,說你愛我。”
  “唔。”身體好軟,脖子好癢。
  “聽話,說你愛我。”
  “我愛你。”不用說你也知道啊,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好愛好愛你。
  “不要摸那裏!!!”
  ……繼續。
  “嗚,你說要趕飛機的。”
  “還有時間。”
  “沒時間了,不要摸,嗚,不要咬我。”
  “丫頭,我愛你愛死你。”
  “唔,我也是。”
  “說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他的手好燙人,快把她燒著了。
  “我也是你的,丫頭。”
  我知道了,我們是彼此的。
  “不要碰那裏!!嗚,不要。輕點,拜托,輕點,還痛,嗚——”

  一晌貪歡
  劉阿姨在廚房裏掰著手指細算了下,她來葉家工作已經整整五個年頭了。
  葉家確實是個好主雇,葉先生雖然不易親近,但也不苛刻,小眉更是把她當家人相待,而且報酬實在豐厚。如果這幾年沒有這份工,光靠她男人早出晚歸,賣了命也未必能負擔起老人家的醫療費用。這五年中家裏的老人過了世,孩子今年也上了高三。她本打算再做幾年,給孩子攢些錢留作將來大學的費用,可是小眉要去外地讀書了,這份工恐怕也到了頭。
  真的舍不得,不說工作,即便隻論小眉她也舍不得。那孩子聽話懂事,有時候看著她就會後悔當年忍痛流下的那個,如果也是個閨女,現在怕也有十多歲了。兒子怎樣都沒閨女貼心的。
  把晚飯擺好,見葉先生有話講,她心下揣揣。收過葉先生遞來的紅包,擔心了好多天的事情塵埃落定,反而輕鬆起來。工作沒有再找就是了,隻是小眉——以後見不到這孩子了,她本以為能看著她工作,看著她嫁人的。想著,眼睛就有些熱。
  哪知道葉先生說的話大出她意料外。她沒反應過來,大致知道是說她每年辛苦,隻有春節幾天假期。葉先生說放她幾天假休息,小眉喜歡她的手藝,工作還給她留著。
  她大喜過望,在廚房兜了幾個圈,才終於把買了快半個月的保溫飯盒拿出來,“小眉,你考上大學,阿姨也沒什麽好東西祝賀,這個你別嫌棄。在外麵不比自己家,沒人照顧,你也不會照顧自己。記得要好好吃飯,別把胃餓壞了。”
  小眉接過飯盒,連連說謝謝,還過來抱了她一下。她眼睛越發熱了,再一次歎息那時候怎麽沒生個閨女。
  她不知道的是,她告辭出門了之後,輕眉一坐下來就照葉慎暉腳上狠踩了一下。
  他揚眉,故作不解。
  “你故意的!”她抓著筷子,眼裏冒著鄙視的小火苗。“你這個大資本家,黃士仁,你會好心給劉阿姨放假?”
  他淡淡地問,“我故意什麽了?”
  “你分明——”她說不下去,劉阿姨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來上班,已經有幾個清晨他滿懷不耐地從她床上下來沿陽台溜回自己房間。他的獸行令人發指,她卻說不出口,特別是在他此時戲謔的眼神下說不出口,隻能泄氣地繼續吃飯。
  想想還是有些不忿,“你這幾天就不用管公司嗎?那麽晚才走,又這麽早回來。”
  “沒聽過一句話?從此君王不早朝。”
  他表情嚴肅正經,說的話卻又如此不堪,這麽大的反差還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一口湯嗆住,輕眉又是咳嗽又是噴嚏。葉慎暉遞著紙巾,嘴角挑起,眼裏都是玩味。
  過些天就要離家了,兩人這幾日一有機會就粘在一起,連刷牙也要擠一個洗手間。就象一罐甜香的蜜糖,舀起一勺還有綿綿的絲連著。晚上她照例和奶奶通電話,葉慎暉和她坐一處,沙發太小,她一半坐在他腿上。他眼睛望著電視,心神卻都在她身上。聽她跟爺爺奶奶撒嬌,軟糯的聲音合著衣襟裏透出來的體香,肉乎乎的屁股挨著他的大腿,半個身子都飄起來似的。
  電話裏講的無非是今天做了什麽菜,今年的葡萄長的漂亮,老爺子釣了條什麽魚。他漸漸有些不耐,接過電話和他媽隨意支吾了幾聲便急急放下。
  “你和奶奶說話就這態度?”
  “你和我說話就這態度?”他啜著她的小嘴不放,她軟綿綿地靠著他,眼皮開闔間流著光溢著彩,煞是動人。說不清什麽感覺,隻想把她縮小變成一小團揣進懷裏,藏在心窩最柔軟那處。
  “不要走好不好?放你去江寧我不放心。”他輕啄她的額頭,低低地說。
  “我也不舍得你啊,可是,我真的很想試下自己生活是什麽感覺。也就幾年,我還不是一樣要回來。”
  他無奈地親著她頑固的下巴,歎口氣,”那你要答應我好好吃飯。”
  “恩。”
  想一想又補充,“不要讓別人幫忙打飯。”大學裏那些男生的伎倆他太了解了。
  “我沒那麽懶。”
  “迎新會啊什麽的,那些無聊的都不要參加。”
  她猶豫一下,苦著臉,“如果別人都去怎麽辦?”
  用得著這麽遺憾嗎?“也不要參加什麽社團,那都是騙人的,還是要以學業為主。”
  “恩。”
  “軍訓太累了就裝病請假。”
  “好。”
  “卡裏不夠錢或是身體不舒服記得馬上給我打電話,沒事也要經常打。”
  “唔。”
  “食堂飯不好吃就去外麵吃。”
  “知道了。”
  “我在江寧買套公寓算了,”他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好。“問問劉阿姨願不願意過去照顧你,不願意我們在當地找個家政。”
  “好。”終於聽懂他說什麽,她抬頭坐直身子,沒好氣地望著他,“我怎麽覺得我不是去上大學,是去上幼稚園?那樣的話我還去那麽遠做什麽?還不如留在濟城。”
  “本來就還是個小屁孩。”他把她的頭發揉得亂烘烘的。輕眉有些發急,她對集體宿舍既有些抵觸又極為好奇,能去到新鮮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確實充滿吸引力。她央著他希望他能改變主意,葉慎暉獨斷專行慣了,哪裏容她左右。倒是她軟語溫存地磨著,把他的邪火一點點地往上勾。
  手隨著意識就探進她的棉布小背心握住了那一團嫩肉,她嘴裏話才說了一半就被他堵住,舌尖撥弄著她的,大手也按著同樣的頻率揉捏著。她初曉情事,他每次都會花很長時間調弄,非但不覺焦躁,反而分外享受這個過程。就象是目睹一朵小花,從含苞緩緩舒展開每一片花瓣,最後完全的綻放。而這,隻是因為他。這種完全的征服感和滿足是無法取代的。他密密地親她每一處,她呼吸越來越不穩,他的親吻和撫觸就越來越煽情。她全身酥麻,感覺每一處他一吻過就化成一灘水。意識被他遠遠抽離開,什麽時候被他剝得光溜溜白生生的也不記得。他雙手在她全身摩挲,所到之處無不是香膩嫩滑。她哼哼著搖頭,“不要在這。唔,這是客廳。”他不理,隻是把她放倒下來,兩條粉白的腿就掛在扶手上。他的唇一路纏綿向下,呼吸急促,血液奔騰,強自壓抑著隨著血液流動翻滾燃燒的火焰。腿間白嫩的細縫夾著兩小片淺肉紅的花瓣,他再忍不住埋頭吮了下去。
  她如受電殛般驚叫,兩條腿打著顫,十隻腳趾蜷得緊緊的,手指埋進他濃密的短發裏,隻希望和他再親近再接近一些。受不住這非人的刺激,眼淚都湧出來,喚著他不停討饒。偌大的廳裏隻有他吸吮舔啜的聲音和她求饒的嬌哼,靡靡不絕。他已至極限,就著那一片濕滑挺入。他凶悍的欲望讓她吃痛不已,揮著拳頭捶著他肩膀。“忍忍,丫頭,一會就好了。”她壓抑的悶哼淺吟越發刺激他,每一次後退都發疼地渴望再次的觸碰,每一次深入都期翼是永恒的相融。
  他與她本是一體,經曆多年苦苦尋覓,終於又合二為一。

  愛巢
  葉慎暉瞪著那三個超大號的行李箱,“葉輕眉,你是去念書,不是搬家。”
  “都是有用的東西,我已經精簡又精簡了。”
  “這是什麽?”他把箱子打開,扔出幾件。“冬天的衣服到時候再買,還有好幾個月,你著什麽急?”
  “這又是什麽?林如是,典心,夙雲?這些亂七八糟的書會看壞腦子。”二話不說,也是被拋棄的命運。
  葉輕眉張張嘴,又理智地選擇了合上。
  “還有這個醜東西。”這個又醜又怪,胳膊腿快斷掉的毛玩具熊叫什麽?波波?
  “波比不能丟。”她一把搶回去。
  “你把它放家裏,它也不會長出腳自己跑掉。”
  “不行,它要和我一起。”她瞪回他,“我認識它17年,認識你才13年,和它的感情比你深。”
  葉慎暉氣結,再看看那隻醜八怪,總覺得它向上挑起的嘴巴笑得很詭異。哼了一聲,繼續清理。“東西收拾好,爺爺奶奶馬上就到的了。”
  爺爺奶奶專門從新港趕來送她。機場裏還沒說兩句,奶奶已經在抹眼淚了,翻來覆去的幾句話,要吃飽穿暖不要生病,受了委屈記得一定要給家裏打電話。爺爺抿嘴不言,人老了,腿腳不好,已經開始用拐杖了。輕眉長大後就沒有再抱過爺爺,老爺子平時也太嚴肅,不輕易與人親近,這次她卻忍不住。她的身量快有爺爺高了,想當年爺爺可是接近一米八的個子,還是部隊籃球隊的一員捍將。人一老真的是會變小的,她抱著爺爺幹瘦的身子,感覺他在微顫。
  “該進去了,”爺爺摸摸她頭發,“老陳,別流眼淚了,孩子大了,總有要飛的時候。”
  “我過年會回來看你們的。”輕眉啞著嗓子說,有些後悔那時候莽撞選擇了省外。
  “媽,你們先回去吧。於建送你們。”葉慎暉說道。濟城回新港走高速也要差不多一個小時,一大清早的兩個老人來回顛簸,他和輕眉甚是不安心。“到了安頓好我馬上給你們通電話。”
  送了他們上車,葉慎暉才帶著輕眉入閘。
  濟城到江寧每天一早一晚有兩次航班,一個小時多點時間便到。江寧是南方一省省會,自古就是人傑地靈之處,繁華程度比濟城不遜多讓,城中保留完好的古建築群更是平添了幾分悠長餘韻。
  出了機場大樓,一輛軍牌奧迪已經在等著。車上下來個穿便裝的高大男子,葉慎暉介紹說是宋家老大,宋書愚他大哥。那人說話清晰果斷,帶著明顯的軍人風格。與葉慎暉談笑幾句,便把車匙遞給他,揮揮手上了後麵的三菱吉普揚長而去。“他在江寧軍區。我借他車用兩天。”
  原來他都安排好了。輕眉微笑,雖說被照顧慣了,但還是覺得甜。
  江大是所綜合性大學,偏重人文科學,所以男女生比例不太平衡。葉慎暉掃過車窗外熙攘的人群,不禁勾起絲得意的笑。他們家的丫頭雖然很可愛嬌媚,但是離大美人的標準還是差了一些距離。一路走過已經見到幾個臉孔氣質都堪稱絕色的女生,他暗自放心不少。
  “笑什麽?笑得這麽古怪?”
  她清澈通透的眼珠盯著他,葉慎暉咳嗽一下正色說,“隻能到這了,前麵已經堵上了。”私家車,出租車,接新生的大巴,無數拎著行李的學生和家長,一下車隻聽到前麵喧鬧吵喋的聲音。
  遵照葉大人的指示,先把行李安頓好再處理其他事情。在舍管那裏拿到鑰匙找到506,裏麵已經有人了。本來宿舍就小,一下子又擁進他們兩個更是擠迫。輕眉好奇地打量四周,住慣了寬敞的房子,想著將來要和宿舍裏的其他幾個女孩子同在一片屋簷下,共用洗手間,還真的有點發怵。她羞怯地和其他人點頭打招呼,一個坐在床鋪上整理東西,一個大概是本地的,唧唧喳喳地和父母說著南方話。
  初到陌生的環境,可能都會有幾分怯意,那兩個也隻是微笑地點了點頭。倒是那對家長想和葉慎暉攀談幾句,感覺到他身上淩駕於人的貴倨之氣,對望一眼也便作罷。他們把東西放好,葉慎暉又帶她去辦手續。偌大的校園幾處穿梭,還要排隊,她傻乎乎地跟在後麵,轉得迷迷糊糊,頭暈腦漲。等所有手續辦好,已經一個多小時之後了。站在樹蔭下還在拚命擦汗的她心虛地偷瞧葉慎暉一眼,他的耐心也快被磨光了,抿緊嘴瞪著她,仿佛她十惡不赦一般,隻是重複一句:“我怎麽放心?我怎麽放心?”
  江寧葉慎暉來過幾次,主要的街區也很熟悉,中午帶她去吃淮揚菜。吃了飯輕眉見他還在周圍打轉,不由奇怪,“我們還要去哪裏?”
  “都說了買間小公寓。”他沒好氣。
  他早前已經托人看過周邊的房子,對江大西北麵一處已經建成入戶的公寓樓頗為滿意。因為基本已經售罄,售樓部也撤消了,留餘的幾套交給管理處代售。
  “買什麽?都說不買了。我住宿舍。”
  “那我住哪?也住你們宿舍?”
  她啞口無言,接著又傻傻地問,“你,你也來江寧?”
  他咬牙,不想理她,轉身跟著管理處的主管踏進電梯。見她還在電梯外發呆,不由長歎一聲,大手一揮把她拎進來。
  “這叫小公寓?”她低喝。
  “那怎麽樣?這裏是我最滿意的了,既在學校附近,周圍的商業配套發展得也不錯,保安係統也是最先進的,監控室我已經去看過,所有的過道走廊電梯和逃生樓梯都有監控。你若是晚上單獨回來我也放心。”
  “等等,”她有些狐疑,“你來過?”
  “上個星期。我不安排好怎麽放心?就你這迷糊性子,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南方夏季耀眼的金色陽光透著窗戶玻璃照進來,連空氣裏漂浮的微粒都隱約可見。她逆著光站在窗前,簡簡單單的穿件白色的T恤配牛仔褲,頭發也是清湯掛麵地垂著,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隻覺得光與影之間,她模糊的麵孔,迷離的眼神,就象一幅莫奈的印象派畫作。
  他心神微顫,輕輕問。“感動了?”而他則感動於她的感動。
  她點頭,“不要對我太好,我害怕。”
  “傻瓜。”
  “是真的,如果哪天你對我不好了,或者——”
  他把她從光影裏拉出來,擁住她,“別說傻話了,我們不會有那一天。”他輕吻她的額頭,象是在誓言上莊重地印上自己為之佐證的紋章。“房子就定下來了?總是要買的,總不成我每次來都住酒店。”
  她在他懷裏猶豫,還是覺得不妥。“你能來幾次?平時誰來打掃?不要看我哦,我是沒功夫的。”
  死丫頭。他暗惱她的固執破壞了片刻前的幽婉情愫,音調不自覺地霸道起來。“請家政。”
  “那和在家裏有什麽不一樣?”她跺腳。“反正我是不喜歡的。我再也不要住這麽大的房子了,何心眉老是說我們家象墳場。”
  “又不是讓她住。”
  “我就是不喜歡。”
  “我喜歡。”
  “你喜歡你自己住好了。”
  他氣結,被她噎得一時說不出話,隻能怒目而視。
  周鳴一個頭有兩個大,這兩位看起年紀真不太象小情侶,可剛才竟然毫不顧忌有他在旁邊就摟起來親熱,轉瞬間又鬥雞一樣吵起來。無奈地看著窗邊正在僵持中的兩人,他準備好的坐向一流,風景絕佳,格局合理等等說辭完全無用武之地。帶過不少人看房子了,隻見過女方嫌房子小的,還真沒見過有人嫌大。眼見一筆中介提成的紅色大票長著小翅膀震翅欲飛,他無奈地打斷他們。“那個,葉先生,我們還有2套樣板房留著,麵積要小些,一套79平米,兩房,一套47,一房。不過勝在裝修材料上乘,家具也齊全,直接拎了行李就能入住。有意向的可以再去看看。”
  “看79的。”
  “47的。”
  葉慎暉望一眼忽閃著長睫毛,擺出一副無辜表情的她,有分無奈。“先看47的吧。”
  “耶!”輕眉捂著嘴對他的背影打個V字手勢,葉慎暉扭頭正巧逮住。方才冷硬的麵孔刹那柔和起來,不自覺露出少許笑意。他過來幾步抓住她,把她微汗的手心握於掌中,之前的煩躁消失貽盡,隻有喜悅欣然。

  淪陷
  近兩年來,曆史係恐怕是最傳統、最冷僻、最不受學生歡迎的係科之一,諸如計算機、財貿、金融,法律等才是莘莘學子向往的專業。很簡單,從就業角度考慮,冷僻的曆史係的畢業學生不吃香,或者當老師,或者搞研究,再或者就是直接改行。
  葉輕眉是少有的單純因為喜歡而選擇的那一類。
  能夠埋頭進“古紙堆”裏研究學問,是她的夢想。
  江大曆史係在國內頗有盛名,如果不是輕眉在高考前的兩個多月從糾結不休的無望深淵裏自拔而出,隻怕以她之前的中等成績將會和這座二十世紀初便建立的學府失之交臂。
  這座她向往已久的學校有股幽雅寧靜的氛圍,校內尚有部分民國時的建築群,古樹繁蔭裏,茵茵綠草前露出布滿爬山虎的棕色塔樓一角,別有種滄桑古樸的味道。
  每一樣物什都有自己的性格的,江大與她性格極為相似,所以她以自己未嚐預料的速度短短時間就溶進了大學鮮活的空氣裏。
  有人說,學史的男生偏於木訥老成,女生太過拘謹保守。其實不然,同宿舍的王明明和孫曉活潑起來堪比何心眉,另一個劉小燕可能因為家境的關係,從開學初便接了好幾單家教的工作,平時並不常接觸。還有兩個是中文係的,調配到她們宿舍混住。要說江大的中文係,可真是以美女才女出名。其中那個叫林若顏的典型江南美女,便是輕眉看了也忍不住讚歎。
  一手好字,一手好古箏。林若顏開學沒多久就在才藝匯演上憑一曲《平湖秋月》藝驚四座,一時間男生趨之若騖。今年的江大有一說:北文南林。北文就是外語係的師姐文睿,南林就是林若顏了。
  同住一宿舍,輕眉她們是與有榮焉。
  其實她不知道自己也是極吸引人的。大一的女生有些還帶著高中時的喧鬧,她卻是沉靜慣了,淨澈如水的眼睛自有清明,偶爾露齒一笑也是家教很好的樣子。再加上圓臉笑眼,可愛如鄰家妹妹的孫曉,506也算是個焦點所在。
  從高三儼如上了發條的緊張日子一下子轉變為大一的閑散生活,很多人都適應不了。王明明與孫曉沒過多久就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於是負責做人體鬧鍾,幫忙霸位子,甚至假冒本人逃點名的工作便落在輕眉和劉小燕身上。劉小燕不太愛管閑事,到最後幾乎是輕眉在全權負責。偏偏江大的曆史係有點名的優良傳統,就連大課也要抽點,輕眉有幾次叫到自己馬上又點到孫曉,她把頭埋在臂彎裏,含糊地應了聲,臉已經漲得通紅。再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窘境後,她終於煉至清風拂山,明月照江的高級境界。
  隨著臉皮的加厚,同宿舍的友誼也在加深。晚上十一點熄燈後的夜聊也漸漸從校園八卦到黃段子再到某一男生,最後發展到性的話題。
  這個時候她多數假裝睡著,心裏卻蜜蜜甜甜地想著那個人。她偶爾星期六就離校,同宿舍的以為她在江寧有親戚,卻沒人知道就在學校北門的某一處,那裏是她與他的愛巢。
  房鑰匙拿到的時候,葉慎暉已經預先請人把中間的牆打掉,做了個到頂的書架為隔斷,一居室變成了個大通間,看起來寬敞不少。輕眉隱隱地把那裏當作是個家,因為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們兩人一起去買的,每一件物品都經過他們的討論,都有寶貴的記憶。就連鍋鏟都是他站在一排不鏽剛用品前揮舞了好幾把才丟進購物車裏。
  她本來堅持不買房子隻住宿舍的觀念被自己推翻,找到時間她就溜上去,把桌椅台凳抹幹淨,把地拖一遍,坐在沙發上發一會呆,回想他們上次在這裏是什麽樣子,然後心裏揣著個甜甜的秘密,嘴角上帶著神秘的微笑關門回宿舍。
  葉慎暉來江寧的頻繁程度超乎她想象,他經常坐下午四點多那班機過來,第二天早機回濟城,有空閑的話中間就在江寧多留一天。每回相聚就象糖粘著蜜,每次分開就象藕連著絲。輕眉不知道其他的戀人是不是也會這樣,見不到分外想念,見到後更加想念,愛就象個永遠也填不滿的空洞,隻想把所有的自己都丟進去。
  每天都發短信與他閑聊,大到今天上課的情況,小到食堂的菜裏麵發現了蟲子或頭發。葉慎暉以前從沒發過什麽短信,在他看來明明電話裏兩分鍾可以清楚講完的事情要靠這種慢悠悠的方式不啻於浪費時間,謀殺生命,現在的他倒覺得極為有趣。確定會有結果的等待是最幸福,知道她會回短信,但是又猜不到回信的內容,這種可知中含有不可知的期待著實令人向往。有時候遇上開會,身上的手機微震,他便有一絲走神,猜想丫頭會和他說什麽。拚音他是不會用的,筆畫偶爾會搞錯先後順序,隻能銷掉重新來過。於是乎,董辦的謝玉潔小姐經常看見葉先生嘴角噙著絲淺淺的笑,眼睛閃閃發亮,手上笨拙地不停按著手機。於是乎,謝小姐多了一項重要工作,告訴葉先生某個字在手機上是什麽打法。
  他們以前極力克製阻擋情感的淪陷時,也曾經在心中最最幽深的那一個角落猜想過如果獲得他(她)的愛是什麽樣?想必是幸福的,但是那時不確知這幸福感是如此厚重。厚重到要用全部力氣來承托,用自已的所有去回報。

  宋書愚的呲目必報
  元旦的前一天宋書愚擺駕江寧。剛起來還在刷牙的輕眉接起電話,就聽見他在那邊咂乎著叫她快下來。她含著滿口的牙膏沫子往窗下一看,可不是他。不知從哪拐了一輛拉風至極的軍牌悍馬大喇喇的停在十二舍樓下,人靠在車邊,擺的造型堪比明星硬照,眉眼生風地頻頻往出入回首向他行注目禮的女生明送秋波。
  “你怎麽來了?”她頭疼,也不知道收斂些,這麽囂張會害她遭到全宿舍的嚴刑逼供的。
  “宋哥哥想你了。”他笑的那叫做禍國殃民,伸手習慣性的撓她腦袋,見她頭發紮起,改撓為抓把馬尾揪在手上。“小沒良心的,見到我就這反應?連個擁抱都沒有?”
  “拜托,我們先離開這行嗎?這裏不給停車。”她覺得自己後背都快被來往的目光洞穿了。
  “軍牌,看見沒?進大門連證都不用換。”
  她先他一步上車,他也不著急,隻問:“剛才和你一起下樓的叫什麽?”
  “林若顏,校花,我們一宿舍的。”
  他扼腕不已,“和你們學校比起來,東大就是個不毛之地,連片花葉子也見不到。”見她捂嘴笑,他同情地咋嘴,“天天和校花一起,你就沒覺得壓抑?”
  “習慣就好了。何心眉在東大不是花嗎?我聽寧小雅說BBS有人稱她是係花。”她們兩個都在東大,經常有聯絡,初初何心眉還總是怒斥她不夠義氣,扔下她自己跑來南方。時間久了氣也漸漸消了,態度又慢慢轉了回來。
  “她?”宋書愚嗤之以鼻,“隻長胸脯不長腦子,每次見我就給我兩個鼻孔看。人一抬脖子胸脯就會往前挺,你說她是不是故意的?”他疑惑。
  “你好粗魯。”她鄙視不已,眼見已經出了正門,“往左走。先去機場。”
  “發什麽神經?去機場?你還差我一頓謝師宴,正好我餓了。”
  “葉——我小叔叔今天過來,先接了他,等會跑不了你的午飯。”葉慎暉昨天短信說有事情走不開,隻能今天早機過來。
  “他來做什麽?”宋書愚怒吼,“我來泡MM,不是來做司機的。”
  葉慎暉見他也是一怔,“你來做什麽?”
  “專程來接葉四爺。”宋書愚沒好氣,見他也往後座鑽不禁發飆,“唉,還真當我是司機啊?”
  中午宋書愚指明要吃肥腸火鍋,輕眉不由得懷疑他是存心故意。葉慎暉嗜辣,但不吃內髒,宋書愚不會不知道。宋書愚大踏步的已經進去了,她還在門口猶豫。葉慎暉攬著她肩膀的手滑下在她腰間緊了緊,“想我沒有?”火鍋店嘈雜的人聲飄遠,隻有他低沉曖昧的聲音,他眼裏盈盈的笑意,輕眉瞥一眼宋書愚的背影,掂起腳飛快地在他頰上啄了一下,“想。”年底他照例特別忙碌,算起來已經好些天沒見了。
  他眼中笑意更甚,托著她的腰進了房間。
  南方的冬天不算冷,但是有種沁入骨頭裏的濕寒。這時候吃火鍋最是暢快不過,一會功夫已經辣到心肺去,熱得全身彪汗。
  過來時,已經聽宋書愚說起這次來江寧為了處理家事。他們這個圈子的人,從小開始,生活就按照長輩安排的路線沿著既定的軌道運行。但是宋家老大可以算是異類,自己拿主意考上軍校,畢業後又主動申請去了青海。自從被迫調回江寧軍區便與家裏嫌隙逾深,這一次是宋書愚擔心他過年又不回家,專門來做說客的。
  葉慎暉與宋書愚大哥年紀相當,他能體會那種掌握自己命運的渴望。但是別人的家事他不好多問,便談起了工作。幾年前,他參考了宋書愚的建議,撥出一部分資金轉戰證券金融業。當年,幾大證券投資基金於中國股市相繼登場,被譽為專家理財證券市場金融衍生工具擴大的重要裏程碑。去年,他又以宋書愚都瞠目的敏銳預見到中國股市曆史性的暴漲。但是,在持續了一年半的大行情的現在,瘋狂的後麵他懷著隱憂。明年的日子必不好過,有些東西他很需要和專業性很強的宋書愚坐下討論。
  中國的股市其實就是充斥著陽謀與陰謀的金融工具,這一點,宋書愚深以為然。在他眼裏,如果說股市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渾水,那麽葉慎暉便是潛伏在水裏伺機而動的一條凶猛巨鱷。慶幸的是,這條鱷魚對普通小羊沒什麽興趣,他看上的都是體積巨大的獵物。而葉的實戰經驗與成果也有助於提高完善他的專業理論,兩個人可以說是相得益彰。
  輕眉聽他們談話如聽經文,自己埋頭一輪猛吃下來,已經是大汗淋漓。小臉紅仆仆地,張著嘴辣得吸氣不止。左手還在對著嘴巴扇風,葉慎暉已經遞了紙巾來按著她沾著辣汁的小嘴擦拭。
  宋書愚停下筷子,“你什麽時候懂得要保護小動物的?以前還沒發現你這麽有愛心。”
  葉慎暉但笑不語,擦幹淨才對著她說:“別喝那麽多可樂,天冷喝冰凍飲料傷胃。”
  “冰的解辣。”她嘴裏含著肥腸含含糊糊地說。
  “肉麻。”宋書愚突然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沒見過你們這麽肉麻的叔叔侄女。”
  輕眉手上夾的東西掉回鍋裏,隻覺得臉上火燒火燎一般,好在已經熱得滿頭汗,大概也看不出什麽。葉慎暉神色不動,斜睨了宋書愚一眼,“嫉妒?”
  “切。”宋書愚不屑,頓一頓又說:“你那塊不好,試試這塊。”
  葉慎暉這才發現說話間自己順手從鍋裏夾出一塊肥腸,而宋書愚夾來的那塊比起來更是肥厚滑軟,他胃裏一陣翻滾。
  “這家店手藝不錯,味道好,也幹淨,裏麵的肥油和殘渣都刮了。其實你們不懂,吃肥腸還就是要那股騷味,油也不能少,老四,你那塊是最好的一截,挨著下麵的部分,肥厚得咬起來都有勁。”
  “那給我,我最喜歡。”輕眉皺起眉,覺得宋書愚笑得好混帳。
  宋書愚的笑容兩秒不到就凝結在臉上,看著葉慎暉真的連睫毛都沒閃就吃進嘴裏,還故意嚼了幾下。
  “你還真會吃,味道是不錯。”
  無語啊,這個人怎麽就打擊不到他?
  “給你們講個笑話。”他胸膛起伏,極力掩飾心裏惡意的狂笑。“有一天,秦小五無聊,於是就收集了很多痰。打完麻將他就對房裏的輸家說誰能喝下半杯就給誰20萬,眾目環視,見麻將桌上綠油油粘稠稠的一大杯都望而卻步,最後終於站出來一個,捏著鼻子咕咚咕咚一幹而盡。周圍人佩服得快暈倒,連秦小五都說,你還真行,我說半杯,你居然傾杯而盡,真是彪悍啊。那個人說:太粘了,我想咬都不斷啊。”
  宋書愚說完打了勝仗般得意的哈哈大笑,因為葉慎暉的筷子掉在地上人已經衝出去了。

  吾愛,吾愛
  宋書愚的惡心笑話成功的讓葉慎暉狂奔進洗手間嘔吐不止,到了下午葉慎暉已經餓得饑腸轆轆,仍然感覺強行吞下去的那塊肥腸從喉嚨滑進食道、咬也咬不斷,還有陣陣腥騷湧起,胃裏一直在不停翻滾。
  兩人在超市走了一圈,見他看著冰櫃裏的豬肉黃鱔隻皺眉,輕眉想笑又不敢,隨便拿了幾樣就急急離開。
  “買這些做什麽?”他在挑水果,好象看見水果沒反胃的感覺。
  “晚上我煮飯給你吃。”
  “你?”他揚起眉,一副饒了我吧的表情。還記得上一次她煮飯把整條魚煎得稀爛。
  “我報了烹調社。”前一段時間,各大社團大肆招攬人馬,她們宿舍的人一起稀裏糊塗的報了好多個。本來隻是衝著幾根校草的大名去的,後來王明明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其他人一聽大呼有理,反正也不差那一個,所以索性最後連烹調社也報了。
  其實輕眉是想好好學做菜的,可惜烹調社實在是個隻能看不能吃的玩意。進去了才知道,原來隻是大家在網上看看帖子,對著別人博客上麵的菜式圖片流流口水而已,實踐的機會委實太少。靠人不如靠自己,想通了這一點,利用幾次休息日而且葉慎暉沒有過來的機會她在他們的小家對著食譜演練了一番。可能從小到大看多了,慢慢也掌握了些要領,比如煎魚不能太心急,炒青菜不能放水,如果有湯的話先做湯,這樣菜好了,湯也差不多能上桌了。
  所以她現在有幾分自得。
  他輕笑。
  可是見她在廚房裏已經沒有當初的慌張失措,頗有些條理時他不禁驚訝,然後笑容愈深。
  “什麽時候學的?還有模有樣的。”他從後麵擁住她。
  他的氣息在她耳邊縈繞,她癢得縮一下,“別鬧了,出去做你的事,本來就擠。”廚房太小,站兩個人根本轉不過身。
  “丫頭。”他斜著身,鼻子在她頸間廝磨,火熱的嘴唇輕觸到她皮膚。
  “先出去啦,你還說一堆報表沒時間看,菜燒好了我叫你。”她扭頭一笑。
  他凝視這張他摯愛的臉,心中湧起的溫柔竟讓他為之疼痛。
  很簡單的晚餐,洋蔥雞蛋,白菜蝦仁粉絲,玉米胡蘿卜瘦肉湯。她看著空空的桌子,有些後悔,“早知道我們應該在外麵吃的,怎麽說明天是新年啊。”
  “很不錯。”他拿起筷子,眼裏煦煦柔光,盛滿笑容與讚美。
  她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為了掩飾自己怦然加快的心跳,她一邊吃飯一邊侃侃而談學校的趣事。要說在現在喧囂的現代社會,他們係的那群潛心治學甘於清貧的老師真的是難能可貴,也有不少笑聞。愛喝茶的張老師每次上課即帶一巨型茶缸,講幾句喝一口,他們私下統計過有一次一堂課他喝了72次水;治學嚴謹的錢老師曾經把一位師兄的一萬五千字的論文大筆一揮,刪成五百字,並且把那位師兄抄襲的原本複印好釘在論文背後;謙遜的胡老師有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對一位同學說:“睡醒了?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口水多多的羅老師講授“中國史學史”時,從吳任臣講到龔自珍,從龔自珍講到魏源,再從魏源在靈隱寺“辟穀”一年餘粒米不入一直講到沙漠裏的仙人掌吸收日月精華,然後問道仙人掌有什麽功效,有同學答說清理腸胃。羅老師笑咪咪地說,王明明最近在減肥,對她應該有用。眾人暴笑,因為那天胖胖的王明明逃課。
  輕眉從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口才,她說,他笑;她眯起嘴,他大笑。
  然後,他隔著桌子探過半身去,溫熱的唇帶著她喜歡的味道印上她的,好象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悠長,他放開她,卻沒有後退,他們互相能清楚看見對方熠熠生輝的眼睛,能聽到對方響應的心跳,“我愛你。”他緩緩說。
  “我也愛你。”她帶著夢遊一般的陶醉。
  晚上他問要不要去哪裏玩,她哪裏也不願去,隻希望世界上唯有他們兩個。倒是何心眉,於鴻辰都發了短信來祝賀新年進步。她挨在他身邊坐著回短信,他開著電腦一張張檢視財務報表。沙發太小,都坐在前麵的地毯上。兩杯水放在幾上,喝著喝著就變成一個杯子。
  輕眉眼見他拿著她的杯子,眼睛還看著電腦屏幕,她也不去提醒,心裏沁著蜜一樣看著他喝了一口,又一口。
  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扭頭問:“怎麽了。”
  她笑著搖頭。
  “傻氣。”他摸下她臉蛋繼續工作。
  她突然想起在心裏縈繞了一天的問題,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才擔憂地問他:“你說,宋書愚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不然為什麽要那樣捉弄你?”
  他的手停下來,沉默了片刻抬頭,“他感覺到了什麽又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輕眉托著腮沉思,她唯一的知己是何心眉,僅有的親人是爺爺奶奶和葉慎暉。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也隻是痛大與怒,至於其他人,既然不是自己在乎的,那麽他們知道了什麽譏諷中傷什麽又有什麽所謂?她抬眼與他對視,他溫煦的目光帶著些許憂慮,她暗歎:怎麽可能因為無謂的人而放棄自己僅有的愛?葉輕眉,你哪怕是動搖了一絲就是對他的侮辱與傷害。
  “葉輕眉,這個世界我隻在乎三個人,你爺爺奶奶,還有你。其他人,全部與我無關。”他的話聽起來極是冷酷。
  多年以後,她才明白,惟有極於情,方始絕於愛。
  這一年是暖冬。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天,連老天的心情都格外愉悅。微煦的陽光穿透薄霧,灑在窗紗上,深色的地板上也染著淡淡的幾處斑駁光影。
  空調溫度有些高,被子有些厚,他的懷抱太過溫暖,輕眉隻覺得每一個毛孔都舒散著,春天似乎已經到了。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清晨的他看起來總和平日不同,臉部線條柔和很多,眼神慵懶,聲音也象陳年威士忌,別有種醇和味道。
  四目相對,深沉的滿足暗暗湧動,誰也不想打破這一刻。象是被施了魔咒,周圍的影象逐漸模糊暗淡化為透明,瞳孔裏隻有麵前這個人的清晰麵龐。
  魔障。葉慎暉想起數年前的感受,他一直知道愛上了她會承受諸多壓力無盡而綿長的痛苦,可是相比較此刻的幸福,可能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那些,又算得了什麽。
  “有新年禮物。”看到她驚喜地瞪大眼,他微笑,“在我昨天外套左邊的口袋裏。”
  她歡呼一聲,掀開被子,有股涼意沁進來。“穿上外衣,小心又感冒。”
  她卻顧不上,翻著他的衣兜,把禮物拿出來。一個足有大半個手掌大的棒棒糖,透明的玻璃紙包著,可以看見裏麵紅黃粉綠白五色的螺旋狀紋路。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和被捉弄了的無奈,“我不是小孩子了。”說著又笑起來,“不過真的好可愛,不舍得吃掉怎麽辦?”
  他半靠在枕頭上暗笑,那個棒棒糖是昨天在超市順便買的。“忘記了,好象還有一份,在外套裏麵那個口袋裏。”
  她驚疑不定地摸著,觸手硬硬的。拿出來一看,淡藍的盒子,銀絲帶裹著,再是熟悉不過。她綻出個甜美的笑看向他,他嘴角往上挑起。她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他伸出手臂擁住她,“打開看看。”
  丫頭不知何時起開始喜歡銀飾,他也不知何時起有了送她Tiffany的習慣。隻為了欣賞她接到禮物時的驚喜表情,感受她同樣的快樂。
  她小心翼翼打開,Tiffany Cushion,沒有任何花紋與裝飾,外方內圓的簡約造型,看起來卻無限的動感。“是戒指。”她輕輕說,怕聲音震醒了盒子裏的精靈,帶著她的戒指悄悄逃匿。
  “恩,是戒指。”他取出來幫她帶在細白的手指上,仔細端詳,感覺契合無比。
  “很好看。”她抿著下唇。
  再抬起頭時,眼中已是濕意蒙蒙。“很好看,還是戒指,是戒指。”她潛意識裏知道那代表什麽,但是沒有勇氣確認。他溫暖堅定的大手握著她的,她瞥一眼帶著細小銀戒的手指覆在他黝黑的大手中微閃的銀光,感覺兩隻手中交流的東西極其熱烈磅礴,那是什麽?好象超越了他們的需要,他們的愛情,甚至超越了永恒的時間,仿似八荒四野,混沌未開時便已存在。
  她的淚眼與他專注的眼神相觸,中間好象爆出一朵小火花,然後再也移動不了。吻我,她的渴望熱切到讓心都為之疼痛。她想著,吻我。
  他宛如聽見洪荒宇宙裏她的呼喚,沒有錯過一秒,他把她拉向她,緊緊依靠,他的唇翩然落在她微顫的唇上。他唇齒間釋放的激情與熱切讓她知道他也懷有同等程度的渴望,那不是單純的兩唇相接或者肉體相合便能舒緩的,而是需要靈魂完美契合在一起爆發的力量。
  吾愛。他心靈震顫,半懇求半祈禱地默念,吾愛。

  春融,冬逝
  春節一起回新港。
  新港的氣溫比濟城低好幾度,湖上刮來的風帶著冰寒刺入骨。輕眉手指與鼻尖都凍成紅色,葉慎暉見她穿成熊樣,不覺調笑,“晚上沒人幫你捂被窩怎麽辦?”
  她低斥,“你小聲點,這在哪裏你別忘記了。還有,不許經常對著我笑,不許老是偷看我,吃飯不要幫我夾菜,爺爺奶奶有什麽要和我說的你也別在旁邊添亂。”
  “還有什麽?”他悶笑。
  “還有的等我想到了再說。”
  這幾年,葉家老大老二回新港走動的次數頻繁了許多,今年也在新港一起過春節。葉明暉家的老大今年還帶著老婆和初生的小寶寶來看曾祖父,老爺子平常見了老大老二淡淡的表情在見到小嬰兒時變得格外慈祥。輕眉用指尖輕輕撫著小寶寶嫩滑的皮膚,壓抑不住地驚歎,世界上真的是有天使的。
  “該叫你什麽?叔公?”她故意問葉慎暉。
  他有些尷尬有些窘迫,實在不能接受自己成了爺字輩的事實。胡亂揉著她頭上的毛線帽子,“去和奶奶說,我們進海陽玩。”
  她撇嘴,“你拿我當擋箭牌,奶奶盯了你一上午了,你現在想溜?”
  他不語,想起他媽的眼神。老太太自從葉家長子嫡孫進了門臉色就不太好看,望著他時每每欲言又止,神情間頗為哀傷。他了解母親的想法,她隻有他這一個孩子,可是六十多了還沒有享受過含飴弄孫的樂趣。麵對壓力,他惟有逃避一途。
  晚上輕眉滿腹心事地和堂兄堂姐在宅子門口點燃八千響的炮仗,濃煙彌漫,整個鎮子此起彼伏地響起炮仗聲,走到哪裏都是硫磺味。人太多,花廳裏開了兩席。老爺子四代同堂,坐於首座頻頻點頭,滿足與欣慰無法言喻,往日對老大老二的不悅與失望在此時也消失無蹤。
  葉家老大老二一貫親近,兩家的孩子也相當熱絡,聊起來話題不斷。他們以往極少回新港,所以輕眉和他們之間並不熟悉,在一起感覺象個外人,在加上她不善於交際,坐於一桌,心裏拘束萬分。爺爺喊她代表父親坐於葉慎暉下首時,她暗自鬆了口氣,他幫她拉開椅子時不自覺地露出感激的笑意。雖然她瞧不慣大伯與姑媽,但是葉慎暉在她旁邊,感覺遠不一樣。
  她默默撥著碗裏的飯,聽大人談話。突然話題就轉到葉慎暉身上,聽見姑媽說的話,她舌尖微痛。拿起紙巾擦拭了一下,看見紙上的血,原來把舌頭咬破了。
  葉紅暉是個相當精明的女人,年紀越大越會算計。她不太清楚小四在金力的位置,但是從她捕捉到的一些風聲,再綜合自己的判斷,大致也能猜出一二分。小四年紀越長越發低調,但居移氣,養移體,一個人再低調身上的尊胄顯貴之氣是怎麽也掩飾不了的。
  大兒子洋洋的工作是小四介紹的,女兒雲雲夫妻的創業資金也是他提供的。然而,這些遠遠不夠。在她看來,這些幫助與小四的能耐相比,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了。不過盡管她恨得牙癢,滿懷不忿,臉上也得端著笑容。喚了兒女來給這個小舅敬了酒,她便提起了葉慎暉的婚事。
  小四三十五尚未婚,不知道是多少女孩心裏的鑽石王老五。肥水不流外人田,怎麽樣都要挖個渠把這汪水攬住。她夫家有個疏堂妹子,讀書讀多了的,快三十了也沒嫁人。她盤算許久,就是今天,這汪水怎樣也要在她麵前轉幾圈才能流走。
  她聰明,老大葉明暉的妻子也不傻。一聽她說話當即明白過來,也提起自己單位新來的姑娘條件不錯。一時間,席上的焦點齊齊凝聚於葉慎暉一身。他隻是淡淡而笑,並不作答。不過他母親頗為急切,此時也再顧不得以前與老大老二家的積怨了,問起了具體的情況。
  輕眉的臉幾乎要埋進碗裏,預料過會有這樣的事情預計過會有這一天,可是麵對起來如此艱難。她想大聲呼喝,他是她的。但是她不能,她隻能把心裏激蕩的嫉妒與憤恨打壓至底。
  他很想轉頭看她一眼,給她一個安撫的笑;或者握著她的小手,安慰地捏一下。他知道她現在一定是痛著的,正如他一樣。可是他也不能。他隻能安撫地望住母親:“媽,我暫時還沒有這個考慮,明天閑下來我們再談好不好?今天除夕,怎麽講起這個了?大嫂二姐,你們弟弟還不至於沒人要吧。”他語氣輕鬆,帶著笑意,掃過那姑嫂二人時,眼裏卻有些譏諷。
  葉紅暉幹幹笑了兩聲,丈夫訕訕地在旁邊打圓場。老爺子問起了孫輩們的工作,此事方擱置不提。
  晚上輕眉一直睡不著。二進的院子裏還有麻將聲傳來,她翻了幾次身越來越覺得煩躁,幹脆就坐了起來。手機在枕頭下麵震著,她拿出來一看,是他的號碼,微笑浮起來抹平了心上的焦慮。
  “還沒睡著?”那邊好安靜。
  “沒。你不是在和他們打麻將嗎?”
  “我出來透氣。”安靜了好久,他才又說,“還想聽聽你的聲音。”
  她往下滑進被子,嘴角向上彎成弧形。“傻子。”
  他不語,過了一會帶著些微懊惱說:“我也覺得我越來越傻了。”
  她咬著被角低笑。
  “不睡覺在做什麽?又想些沒用的?”
  “恩。”
  “丫頭,別想太多,別忘記一切有我。”
  “恩。”怎麽可能不想呢?大伯娘和姑媽的話她可以不去理會,但是奶奶的熱切和哀傷她能視若無睹嗎?愧疚在她心裏盤旋了一天,她做了錯事傷害到奶奶,但是還不能承認。奶奶對她越慈愛,她的愧疚便多一層。天神啊,能饒恕我自私的愛嗎?
  “餓不餓?晚上看你沒吃多少東西。我帶你去新港新城找點東西吃。”
  她搖頭,“不餓,可能白天零食吃多了。”
  “那就早點睡,乖,不要想太多。”他沉吟一下,“奶奶那裏我明天會和她解釋。”
  “好。”
  他忽然低笑著問,“被窩冷不冷?”
  她臉頰火燒一般,啐他一口,先把電話掛上。
  久久還不舍得把手機放好,直到握得發熱。窗外隱隱有呼嘯的風聲掠過,她看著玻璃上的剪紙,徐嬸嬸有手剪紙絕活,那是喜鵲登梅的花樣,黑暗裏依稀看得見輪廓,她的心裏好象也有隻小鳥在歡快地唱著歌。
  輕眉不知道那天葉慎暉和奶奶在房間裏的大半個小時究竟說了些什麽,出來時奶奶猶有淚痕,葉慎暉則是略帶輕鬆地對她笑了笑。
  這一年確實如葉慎暉預計的並不好過,元月初一位著名經濟學家針對中國股市拋出賭場論,這與他對股市已經走向瘋狂的看法不謀而合。春節一過,他便向下屬的證券投資基金做出放慢腳步,逐步收回的指令。雖然很多人持懷疑態度,但因為他眼光素來精準獨到,所以並沒遇到很大的阻力。隻是之前兩年鋪得太開,大筆資金需要不引人注目地回流,不是一件立杆見影的事情。
  他很累,神經繃得太緊。他是在與時間角力,一旦大盤崩潰,那將如黃河決堤一般,誰都無力挽救,而金力的損失將以億甚至數十億計。惟有在江寧他才能睡得安穩些,盡管房子太小,他能聽見廚房裏碗碟相撞,洗衣機的渦輪在旋轉,不過被底枕間有她甜香的芬芳,每每都能讓他放下心緒沉然入夢。
  這樣一直到了五月底,資金抽回百分之八十,他才徹底的鬆了口氣。那時仍有不少人抵押自己家中房產,或者向朋友借貸殺入股市。站在岸邊看著潮中洶湧,他不知該對天長笑還是替那些失去了理性的人悲哀。
  輕眉從來不過問他的公事,隻是幾個月來見他眉頭越來越緊,偶爾的笑容也未至眼底,便猜到是有什麽不順利。自己幫不上忙,隻能默默地守侯著。見他終於能肩膀鬆懈,開懷而笑,她也跟著輕鬆起來。
  踏入六月,她要準備考試,教室圖書館宿舍食堂四點一線就是她的全部生活。金力有多個樓盤在建,但是房地產開發一塊金力早已上了良性循環的軌道,人才濟濟,並不需要葉慎暉太過操心,可以說是近兩年多來少有的清閑。他來江寧的次數越發頻繁,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七月二十六日,國有股減持正式開始,股市爆跌,漫漫熊途邁出了第一步。那天葉慎暉正與輕眉走在赤柱的海邊,接到電話,他嘴角露出淡然的笑容。人生華美的篇章又揭開新的一頁,至於那些遍野哀鴻,割肉斬倉者不是他的同情對象,資本市場的角逐隻有兩類人:獵者與獵物,而前者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做到的。
  “好消息?”
  “隻是預料中,不算好消息。”對大多數人來說幾乎就是惡兆,他把手上的涼拖遞給她,看看她的短褲不由皺眉,還是覺得太短了。“把鞋穿上,我們吃海鮮去。”
  從香港回新港,再重歸學校。新學期的課業加重很多,而且都是專業課。中國近代史還好些,世界近代史她看見一堆的人名就頭痛欲裂。
  十一月的一個早上,天邊才露出一縷白光,宿舍的電話狂響起來。都還在睡,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接起電話:“找葉輕眉。”
  “我是,你誰啊?”
  “葉濤。”她還沒反應過來,那邊急急又說:“爺爺中風,昨天不敢給你打電話,今天看樣子不太樂觀,你手機一直關機——”
  她的思維能力仿佛被腦中那一聲巨響一下子震到天邊去,是不是誰在開玩笑?心裏模糊的念頭才起,那邊葉慎暉已經把電話接過去,“小眉,聽好了,不要急,先去老師那裏請假,再訂八點半那班機,如果時間趕不上的話坐下午那班也行,機票劃到了給我電話,我和於建在機場接你。聽我說,一步步來,不要慌,爺爺暫時還好。”
  什麽時候掛上的電話,怎樣請的假,又怎麽坐上的出租,她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一直處於真空狀態,連腳步都是虛浮的。到了機場才發現沒有買票,好在早班機人並不多,臨時簽了一張。入侯機樓時,有人在背後拍她,她才發現失魂落魄的,身份證保險單掉了一地。那人說,追著喊了你好久都沒反應。她喏喏應著,自己說了什麽也不知道。
  出了機場,葉慎暉果然等著,“怎麽不打電話?好在我來了。”
  “忘記了。”他好象一夜未睡,胡子剌茬的,眼睛充血。
  車上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指尖一片冰涼。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無謂,他隻希望父親能熬過這一關,他母親和丫頭也能熬過這一關。
  進了重度觀察室,爺爺還在昏迷中。葉家幾乎所有人都來了,過道門口卻是鴉雀無聲,靜得連護士走路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猛烈撞擊在心上。她呆呆地看著病床上的爺爺,第一次發現他這麽瘦小,手上青筋畢露。不知道他疼不疼,她希望能代替他疼。
  “奶奶呢?”她想起來。
  “早上哭暈過去了,在隔壁房間,也是一夜沒睡。”
  她點頭,也找了個位置坐下。
  “吃過早餐沒有?我叫於建去買了。”
  她搖頭,不知道是想說沒吃還是不想吃。
  到了下午,爺爺還沒有醒轉的跡象,醫生護士出入了好多次,奶奶靠在她肩頭,淚快流盡了,隻有壓抑的抽泣。她知道爺爺一定在和逝去的生命搏鬥,他意誌那麽堅強絕對不會輕易認輸,想著他自己單獨在打著這場仗,而她無能為力,輕眉心裏一陣絞痛。窗外初冬蒼白乏力的陽光斜照在病床幹瘦的身體上,她希望那微弱的光能帶給他依舊遒勁的力量。
  到了晚上華燈初上時,他終於醒了過來。輕眉瞥見醫生在門口對大伯和葉慎暉搖頭,她站在床邊晃了晃,冰結的心象是炸開一個口子,冷意幾乎要滲進骨髓裏,毫無血色的臉更加蒼白。
  爺爺不能動,渾濁的眼睛緩緩掃過病床一圈。奶奶估計他想抬手,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幹朽的手指。他的眼睛停在奶奶身上,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然後無奈地閉上眼。眾人驚呼聲起他又睜大雙眼,目光停留在輕眉身上,做著“小眉”的口型,眼裏一時精光大作,留戀愧疚哀憫之色溢於形容。輕眉呆呆地與他凝望,你不會輸的,爺爺,從小你就和我說做人什麽都可以沒有不可以沒有意誌和堅強,你就象一塊鋼,你不會輸的。
  微弱的生命火花終究還是敵不過嘯號的狂風,他闔目而逝。

  沉水檀
  從不知道濟城的初冬也這麽冷,蕭瑟的風帶起盆裏燃盡的黑灰色火紙,盤卷著飛向遠處,燭光在風裏飄搖,樹枝被風刮得窸窣作響。
  黑夜,黑衣,黑色的帷幔,黑色的眼淚,點綴著白花白紙,煞是刺眼。
  殯儀館裏的死寂象是把沒開過封的刀子在她麻木的心上鈍刮著,不見血,也不痛,隻有一絲鈍感。
  輕眉跪坐在棺木前,兩條腿早已經失去了知覺,手上無意識的重複著往盆裏遞紙的動作。葉慎暉要處理的事情也很多,顧及不到她。來勸慰過幾次她執意不起,看著她執拗地目視棺木,連眼神都不曾回轉,他心上刺痛,暗自深歎口氣,也便隨她去了。
  本來守夜是家裏男性的職責,她卻堅持著,她說:我代替我爸爸。
  晚上姑媽和大伯娘說話,她說:這孩子,沒血性的,一滴眼淚都不流。難為我爸拉扯她這麽大,和她媽一樣都是沒長心肝。她知道是說她,她過耳不入。她一遍一遍地燒紙,好象聽說過火苗是不能滅的,不然爺爺在路上沒有光亮走不安穩。他那麽老了,視力和腿腳都不好,如果黃泉路不平,摔了一下怎麽辦?不知道同路有沒有好心人,會不會扶他一把?
  她跪了一夜燒了一夜,天亮時,她鬆口氣,感覺自己舉著火把終於把爺爺送到了安全之處。
  早上開追悼會,她眼前人影不停地轉,哭嚎聲在耳際盤恒轟響。那人講述的爺爺的生平隻是浮光掠影,他知道什麽?自己從小每天睜開眼都是他嚴肅端正的麵孔下掩飾的慈祥,每天都在和他嗬護著後院那塊小菜地的土壤,每天都能看見他負手而立的挺拔背影,還有他釣起小魚也暢快的笑容。他們知道他稀疏的胡子紮在臉上的感覺嗎?他們有試過和他一起拖著塑料大管子給院子裏的花澆水笑嗬嗬地樂成一團嗎?
  在爺爺的棺木即將被送進焚化爐時,她才恍惚意識到原來生命的一部分也要隨之消逝了,如父親如母親如海子如她珍愛的所有一切,不能逆轉的,都要離她而去。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為什麽人生會有這麽多痛苦,這麽多無奈?既如此,我們為什麽要來這個世界走一遭?為什麽一定要經曆這些悲苦情長?“不要燒我爺爺。”她拉住滑輪推車的腳,撕心裂肺地哭嚎,“不要燒我爺爺,那是我爺爺,不要燒,不要燒。”她跪在地上扯著車腳死不放手,“求你們了,不要燒我爺爺。”
  “小眉。”身後有好多人在拉她,抱開她,她被拖開幾米,頹坐在地上,淚眼錚錚看著那部長窄的車子進了那間房,車上的棺木裏躺的是她爺爺,“不要燒,”她嘴巴張到極至,發出啊啊的喊叫,淚水狂奔而下,嘴裏都是苦鹹的味道,“不要燒。”
  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歸去後皆是二兩灰燼。爺爺被安置在新港牛頸山的公墓裏,背山對著大陽湖,風景絕佳。
  他剩下的東西不多,大部分的錢還是葉慎暉曆年的孝敬,分作五份,奶奶和四房每家一份。大伯娘虎視眈眈已久的老宅子很久以前轉給了葉慎暉,後來又轉回爺爺,遺囑上卻是留給了小眉。
  大伯娘極其不滿,幾乎要跳起來,麵容因怨氣而猙獰,“葉家的規矩,多少代了房子都是交給長房長子,老爺子糊塗了?小眉始終要嫁人的,到時候這房子跟誰姓?”他們都知道光是老宅主梁的那條紫黑色的木頭,外層如凝脂般光澤透亮,主屋裏總是有股幽香就是出自於此,據說是沉水金星紫檀,而且是數百年的老料。這麽長這麽粗的金星紫檀拿來做橫梁別說見,聽都沒聽過。至於宅子裏其他的東西自不待說,現在的人開始有了收藏的意識,這老房子裏的每一件物什,就連屋簷的任何一小塊木雕都有可能是寶貝。
  “你閉嘴。”葉慎暉一臉陰鷙,“房子是我爸的,這裏麵每樣東西也都是他的,他愛給誰給誰。”
  葉明暉悶頭抽煙不出聲,葉紅暉陰陰笑了幾聲,“老四,本來按照現在的法律不分男女,遺產都有資格,不過遺囑是爸早就定了的,我外嫁的也不方便說什麽,但是葉家這個老宅子傳承了這麽多年,到這一代進了別人家怎麽說都是遺憾是不?”
  葉慎暉回她一個陰森森的笑,眼厲如刀,“你既然知道不方便說什麽那就沒必要再說了,遺囑經過公證也有證明人,”他已經幾夜未睡,眼裏布滿血絲,此時血紅的眼睛帶著寒光掃過,在座眾人無不避閃,“有異意的可以訴諸法律。”
  “你們不用再說了,房子不會落到外人手裏。因為,我是不會嫁人的。”輕眉站起來低聲道,他們說話太大聲,吵得她耳朵嗡嗡響,頭側的一條神經不停在彈跳,跳得漲疼,“徐嬸嬸也做不了這麽多人的菜,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葉紅暉張大嘴,“小眉你什麽意思?房子是你的了,你馬上開始趕人?你眼裏還有沒有長輩?是不是以後我們來還要經過你的批準?”
  “姑媽,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送客。還有,以後想來盡管來,始終都是葉家人。雖然我覺得你們來也沒什麽樂趣。”她轉過臉,看奶奶臉色灰白,哀傷的眼睛望著遙遠的一處,“奶奶,要不要進去休息一會?”
  她不管姑媽在後麵暴跳如雷,徑直攙著奶奶進了後院。
  晚上那些人終於走了,老宅裏靜寂無聲。它這麽大年紀了,也是怕吵鬧的吧。輕眉手指撫過回廊裏一條條的木柱,滿月掛在天上,灑落一地清暉,月光照在天井裏的大魚缸裏,蕭索的風掠過,激起幾片銀色的波光。她想起那個春日午後,大陽湖裏泛起的那片銀光,“一斤多的白鯽,小眉,你晚上有口福咯。”爺爺爽朗的笑聲依稀還在耳邊。
  月色裏,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走進二進的花廳,黑暗裏,隻有煙蒂上的閃閃星光。那個人側坐在羅漢床上,對著小幾上的棋盤。她倚門凝望許久,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注視著月光裏她的剪影。
  她走過去,環住他。他瘦了很多,肩上扛了太多別人不知道的責任,所以好硬。
  他摟著她的腰,臉埋在她胸前。好一會才問道,“奶奶呢?”
  “吃了藥睡了。”她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頭發,未曾見過他的頹喪,現在感覺他就是個喪親的孩子。她的母性被他激發出來,泛濫著,隻想好好安慰他,告訴他不要怕。
  “不要怕。”他抬起頭,“爺爺早和我說過,房子會留給你,你是這個家最愛這裏的人。有我在,他們搶不走。”
  她微笑地點頭,一滴淚卻落在他下巴上。
  “傻瓜。”他用大拇指抹過她眼角,“哭了那麽多會哭壞眼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你也是,別太傷心了。”她啞著嗓子,“還有奶奶,還有我。”

  詛咒
  輕眉情緒一直很低落,睡不好,但是一睡著就不想起來。夜裏不停做夢,小時候的許多事情一一在夢裏重現。因為睡眠質量不高,白天上課經常打盹兒,也沒有食欲,葉慎暉變著花樣帶她去吃泰國菜越南菜日本料理,她仍然口中淡淡,象是失去了味蕾。
  直到第二個月還沒有來例假,她知道她有麻煩了。
  她生理周期向來不穩定,第一個月的時候以為是因為爺爺去世,心情受到影響。現在才害怕起來,嗜睡沒有食欲都是……症狀。
  驚慌過後,她很冷靜的專門打車去了離學校很遠的一家藥店買了驗孕棒,回到家仔細看了說明,然後進了洗手間。
  她坐在馬桶蓋上,瞪著那兩條紫紅色的線足足有十分鍾。不甘心地又把說明書拿出來對照,心慌手震,驗孕棒和說明書一起掉在地上。
  他們從來不敢不做保護措施,那是什麽時候?她坐在馬桶蓋上細細回想,唯一的一次是爺爺頭七那天晚上。大伯娘和姑媽想要房子,把他們送走之後……老宅子裏沒有那個東西,當時也沒想那麽多,隻是急切的想安慰他。他看起來那麽傷那麽憔悴他心上的痛不亞於她半分,她隻想讓他知道盡管爺爺走了世上還有她,還有她的愛。天啊,她雙手合攏捂住自己的嘴,怎麽會錯得這麽厲害?
  孩子。他們竟然有了孩子。她一隻手探下去輕輕放在自己小腹上。完全感覺不到什麽,但是現在就在她肚子裏,和她呼吸著一樣的空氣,連著她的血脈,心跳都是一致的,甚至有可能她在想什麽他都知道。她微笑著,想起過年時見到的堂哥的寶寶,睡覺時好乖巧的樣子,睜開眼時又仿佛全世界的光輝都聚集在那雙純淨的眼睛裏,猶如天使一般。手掌短胖,肉乎乎的帶著幾個小窩窩,她連觸碰都不敢怕傷了他。她笑出聲,她現在也擁有一個,還有幾個月便能見到了,她將會是他最親密,依賴一生的至親。他們會守護他,幫他開啟這個世界的大門。是他們的寶寶,是他們的天使。
  也有可能是惡魔。
  她胃裏翻江倒海一般,急急掀起馬桶蓋,手扶著馬桶邊緣,一陣狂嘔。眼淚帶著鼻涕還有口裏嘴角邊的穢物連在一起。那個可能性太過恐怖,她不敢往下想,一時間心跳都要停止了,她急促地呼吸著,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響。孩子,孩子,他們的孩子。
  她抬起頭一時哭一時笑,狂亂不可自抑。都說孩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他們的呢?上帝的詛咒?
  這個學期的最後幾天她不知道是怎樣茫然度過的,她也不敢回濟城,呆呆的龜縮在江寧的小房子裏。直到葉慎暉的電話打來:“丫頭,還不回家?”
  “哦,學校還有點事。過幾天就回。”她支吾著。
  “我去接你?”他沉著嗓子問,可能在公司。
  “不用了。”她被自己急促的語氣嚇了一跳,不要慌不要慌,“你過年總是忙,我自己回去吧。一個小時很快的。”
  “恩,回來前記得打電話,我不在也會叫於建去接你。”
  “好。”
  過了一會他還沒掛電話,象是走開了些,周圍安靜下來。“想我沒有?”
  她能想象他此刻說話時眼裏閃著光嘴角帶著笑的樣子,胸口一緊。“恩。”她不敢說太多,把電話掛了吧,不要再說了。
  “過年想好去哪裏玩沒有?回新港還是去旅遊?帶奶奶一起去哪裏轉轉也好。”
  她掩著嘴不敢出聲,怕自己會放聲大哭。
  “怎麽了?”他一定在皺眉,感覺到什麽。
  “沒。”她哽咽,急忙咳嗽一下,“可能感冒了,鼻子塞住了。”
  “笨蛋,我不在你自己不會照顧自己?睡覺踢被子的習慣就是不改。”
  “恩。”求你掛電話吧,不要再說了。
  “那好,我先掛了。早些回家。”她呼出一口長氣,他卻頓了頓又說:“我想你了。”
  她點頭把電話掛上,克製已久的淚狂瀉而出。跪坐在床前地板上,牙齒狠咬著床單一角,好象它是她世界僅有的依靠。
  我希望永遠不要長大,永遠在新港小鎮上,永遠和爺爺奶奶海子哥在一起,永遠停留在六歲時可以騎在他肩上在鎮子裏招搖,看得見海子哥在前麵奔跑,奶奶站在院子門口大聲喊“吃飯咯”,爺爺摘下老花鏡放下手上的書慢慢從花廳裏走出來,白頭發銀光閃閃,眼裏的慈愛熠熠發光……
  我希望能重來一遍,那樣我和他將是個陌生人,我們可能相遇在秋天的一個雨夜,我把手上的傘遞過去一半遮住他,傘下掩著的是桂花香,他驚喜地打量我然後小聲問我的名字;或者是在喧囂的街頭,驀然回首,世界消失,他眼裏隻有我,我眼中隻有他,我們在那一瞬間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也或者我們都知道地球上有個會愛自己如珍寶的人,我們一直在祈禱和對方相遇的刹那,可惜運氣不好,我們一次次地擦肩,一次次地錯過……
  我希望我能變成蝸牛或者一隻小烏龜,我有個堅硬的殼,象現在害怕的時候我能躲在裏麵,沒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自個療傷,舔拭自己的傷口總是很疼,但是沒人打攪,我可以一下下體會傷口在舌尖緩緩愈合的感覺。如果可以,永遠不需要麵對失去,麵對選擇。我躲在我堅硬的殼裏,任晨昏顛倒,歲月浮光。
  我希望……
  時間不可能流轉,不可能停駐,幻想也不可能實現。該失去的永遠不會留下,該選擇的永遠阻擋在你麵前等候你的抉擇。
  他摟著她的腰上車,她笑得極是燦爛。寶寶,這個就是你爸爸,是不是和你一樣帥?他有世界上最聰明的腦子,最溫柔的心。你將來一定要和他一樣。
  她光芒四射的笑容讓他又驚又喜,“怎麽了?看見我高興成這樣?”
  “以為你不會來的。”他掌著方向盤的樣子好帥,堅定有力的手臂好象世界都在他掌握中一般。她不舍得移開眼睛,希望寶寶能透過她看見他。看,他多帥。
  “你拖拖拉拉的賴在江寧這麽多天,我的事情早做完了。”他回望她,帶著笑,“是不是看上學校哪根校草了?舍不得分開?”
  “恩。”她含著神秘的笑意在嘴角,裝作懊惱的樣子,“愛上了個小帥哥,怎麽辦?感覺比愛你還要多,人家說這叫一見鍾情。”
  他瞪她一眼,知道她在說笑,還是有些許不快。“死丫頭,年前忙得沒時間陪你所以你故意氣我?”
  “嘿嘿。”她微綻開嘴笑答,卻又瞬即抹掉笑容皺眉。
  “怎麽了?”
  胃裏翻滾扭絞著,她搖手,臉扭過一邊去。“沒事,你車開慢點。我有些頭暈。”
  他把車靠邊停下,“好一些沒有?肯定又是沒吃早餐。”
  她繼續搖手,過了片刻,才下定決心,對他笑了笑,“不是沒吃早餐,是我有了,我們有孩子了。”

  地獄
  他神色複雜,烏雲罩目,猶如寒潭一般黑漆難辨。
  他凝視她半晌沒說話,最後才扭過臉,輕點油門,重新回到快車道。她能看見他側麵抽緊的下顎,他喉結的上下移動,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掌青筋爆起。
  她沉默。
  他一進家門就打發劉阿姨離開,站在廳裏來回踱步,好象這樣能平服暴動的心緒。她平靜地坐於沙發一角,手掌置於小腹上。寶寶,爸爸不是不愛你,他需要時間,我們給他些時間接受好不好?
  如果是普通人的愛,他現在一定會高興地舉起她,抱著她打幾個轉吧?家裏一定充滿他自豪得意的大笑吧?一定會激動得狂吻她,給她最深的感激吧?
  她平靜地注視他來回轉折的身影,把哀傷壓至最深處。
  “小眉。你確定?”他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她。
  “我確定。”
  他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僥幸與期望被她的話粉碎,他咬牙不已,好一會才問,“多久了?”
  “八個星期。”她把手袋裏跟隨她很多天的B超單遞給他。
  他瞪著那片黑乎乎的圖案,他看不懂,但是,那是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小家夥現在已經是個生命了,承接了他的血脈,吸收著她的養分,每一天都在成長。而他,他的父親,他要親手扼殺他,在他呼吸到這個世界第一縷的空氣之前。手指震顫,手中的B超單險些被他捏破。他咬著牙,抬起頭,凝視她平靜堅決的臉。
  哀傷,沉默而厲殺地彌漫在兩人之間。
  一抹苦楚浮上心頭,滲入眼眸,他企求地看著她的眼睛看起來煞是悲哀。“小眉,我們不能要。”
  她的淚意湧上,又被她強行遏止。預料到他的反應,可是還是難忍心痛。她要盡量說服他。“我要。”
  “你瘋了?”他狂吼。
  “我沒瘋。我知道已經快十天了。這是我的決定。”
  他怒目而視,她板得正式無比的小臉堅定地迎向他,帶著決不妥協的意味。
  “絕對不能要。”他一字一句地厲聲警告。
  “他在我肚子裏,由我做主。”她輕聲回應。
  他暴怒,雙頰漲紅,眼裏充血,額上青筋狂跳,“你知道那代表什麽嗎?馬上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你奶奶會哭得昏過去。這些暫不提,如果生出來是,是個……”他握緊拳,抵擋身體某處抽痛的感覺,不敢再說下去。良久,他蹲下來,手握住她,“小眉,我和你一樣高興他的存在。但是冷靜理智的考慮,我們沒有資格要這個孩子。”
  她回握他的手,堅定地沒有分毫顫抖。“你和我說過,這個世界隻在乎爺爺奶奶和我。我和你一樣,隻是現在多了一個了。別人怎麽看,我無所謂,也不關心,有任何譏嘲諷刺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抗得住。至於他,哪怕有百分一的機會是健康的孩子,我也要賭一次。我很慎重地考慮了十天,才做出這個決定。我希望你能幫我支持我。”
  “如果是個——”他揚起頭。
  她下唇微戰,接著緊緊咬住,“那也是我們的寶寶。”
  “不行。”他緊迫地盯著她,不容她移開目光。“這件事沒有商量,明天,明天就去做了他。”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拿全部生命愛著的人是這樣冰冷無情,他怎麽可以這樣無動於衷地說出這句話?那也是他的,是他在她身體裏激烈衝擊,共同締結的熱烈激揚的狂喜裏灑給她的種子。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他往日對她的溫柔去了哪裏?她向來依仗的他的嬌寵難道不能分給他們的骨血少許些微?他就這樣殘忍地扼殺他們寶寶見識這個世界的機會?他已經有了生命了啊!再過不久他會開始有小小的心髒,肢幹分叉,長出小小的手指和腳趾出來啊!他怎麽能夠這樣冷酷無情地說:做掉他?
  “我好累。”她捂著臉,眼淚無聲地滑下來,手心濕熱一片。“好累,我去睡一會。拜托你把劉阿姨叫回來,晚上想吃她做的菜。這段時間什麽都吃不下,就想著她的菜。”
  她推開他,曾經看也看不夠的人,現在卻連一眼都不願掃過,她徑直走進自己房間。
  她一直睡到夜幕初降才緩緩醒來,客廳空寂無聲,他頹然坐在黑暗裏。她倚牆而立,看著陰影裏他垂喪的頭,幾乎有一絲心軟。一絲。她摸摸自己肚子,寶寶,爸爸不是不愛你,他是暫時接受不了,沒幾個人能接受的是不是?我們要理解他,不過媽媽會保護你,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媽媽。
  她鼻子一酸,抿緊著嘴把酸楚吞回去。按著燈,突然的光線讓他有些適應不了,凝目許久才發現她。
  沉默。
  佇目相視,惟有心裏百轉千回的淒苦。
  劉阿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空氣裏凝結的悲傷感覺沉重到她難以呼吸。“吃飯了。”
  “恩。”輕眉坐下,“劉阿姨你早點回去吧,天黑了。廚房我來料理。”
  “誒。”她想說幾句什麽打破令人心悸的氣氛,張張嘴,最終仍舊訕訕轉身。
  門輕輕打開又悄無聲息的合上。“吃飯了。”她幫他裝湯。
  他拿起筷子,“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湯灑在桌子上,她瞪視桌麵上的水漬,好想跳起來撕咬他,把他扯成碎片,看看他的心是否是紅色是否能跳動。
  “再去確定一次。”他話語裏毫無感情,“另外有些要注意的事情也要早點知道,做好準備。幫你爺爺看病的吳醫生應該能介紹個很好的婦科,我等下打電話給他。”
  她心裏燃起一線希望,不可置信地望住他。
  他半晌沒說話,手裏還舉著筷子,眼睛盯著桌上的菜,仿佛那條魚準備躍起咬他。然後才說:“小產比生孩子還要傷身體,我不要你出什麽事。”
  “葉慎暉,你不要逼我!”她往床頭縮,看著他拿著她的衣服走向她。
  “小眉,聽我說,這件事情沒有別的路,我們沒有選擇。來,把衣服穿上。”他隱忍的痛苦幾乎讓自己語不成句。“錢醫生是吳醫生介紹的最好的婦產科大夫,信得過。乖,先過來把衣服穿上。”
  “你別逼我!”她尖聲嘶叫,一腳踢開他的手。
  “我何嚐不是在逼自己?”滿腔的憤怒呼嘯欲出,隻能一腳踢在床頭矮櫃上發泄。她淚盈於睫,眼神帶著讓他心神顫抖的恚怨。他肌肉緊繃,充斥著想把這世界擊毀成碎片的強烈渴望,就象他現在——碎落片片。“你以為我忍心?我看見你難受我不心痛?我恨不能把自己撕裂了代替你。”
  “那就放過他好不好?”她跪在床前,“他是無辜的,我們的錯不要讓他來承擔,他或者是個健康的寶寶,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會跑會跳會喊爸爸媽媽。”
  “小眉,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他同樣哀求地看著著她,心疼欲裂。
  “你怎麽可以這樣冷血!”她簌簌發抖,她的發現讓自己心冷不已。“我以前為什麽沒有發覺你這樣冷血。”
  “我是為了你好。”他不能冒那個險,如果——她絕對受不了那個打擊。他無法想象最後演變成那種結局她會成什麽樣子,他竭盡全力也不能讓它發生。
  “我是一定不去的,我會跑掉,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她恨恨地看著他。
  “我綁你也要綁去。”
  “你試試看。”
  互相瞪視的劍拔弩張氣氛中,他們呼吸粗重,好象都在極力克製著將要爆發的痛苦。
  然後枕頭飛向他,接著是花瓶連著水向他襲來,她砸爛觸手可及的每一樣東西。他不敢上前,害怕自己壓抑的力量傷害到她,於是隻能躲閃。她再找不到身邊可砸的物品,直接人衝上來,又踢又咬,狀若瘋癲。他強忍著眼裏的濕意心裏翻滾的痛悔不顧她的拳打腳踢,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拍打她的背,直到她由她被恨忿蒙蔽心智引爆的發狂的哭嚎到無力的低泣。
  他拂開她臉上沾著淚的一綹發絲。
  她喃喃地說:“我恨你,我會恨死你,恨你進骨頭裏,以前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我一輩子沒有什麽是真正能擁有的,為了這個我會恨你一輩子恨到我老恨到我死恨到我骨頭化成灰那天。”
  他用力吞咽一下並感到喉間的硬塊,茫然望著前方喃喃地一遍遍回答,“對不起,丫頭,對不起。”我情願你恨我,我也不願意親眼看見你一步步走進地獄。既然要下地獄,我下好了。

  孽,裂
  什麽叫心死如灰散?
  就在最後她問他:我一定要進去嗎?而他握著她的手,很緊的攥著然後又緩緩鬆開的時候,她就明白再多苦苦哀求再多抵死抗掙都是無謂。
  一個半小時很容易就過去了,真正的過程隻不過是三五分鍾。一個寶貴的生命就如此輕易的煙消雲散,連片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覺得疲憊萬分,而且如奶奶一般老邁,仿佛那五分鍾裏時間突然跨越了五十年。
  她胸口一陣一陣作痛,無法控製沉重的呼吸,就象無法控製悒鬱象黑色的霧靄般襲上心頭,濃濁難去。她扭緊了枕頭一角,死死地握緊拳頭,最後將臉埋入柔軟的枕頭內。他不會明白她失去了什麽,她一半的生命已經跟著那塊胚胎消逝了。
  “小眉,起來喝杯熱牛奶。”
  她置若罔聞。他溫熱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全身僵硬。
  葉慎暉同時感覺到手掌下猝然的僵硬,他如芒刺背,一時間黯然神傷。
  “放暑假時,爺爺和我說我媽媽來找過他很多次。”她側著臉看向窗外的荊杜鵑,北風肅殺,冬寒慘傈,連它也抵不住,萋萋惶惶地一片。“她希望能得到爺爺的原諒,然後是我的原諒。從春節前到夏天,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爺爺最後和她說,他沒所謂,人老了看什麽都化了。關鍵在於我。那天我和爺爺說,她永遠不可能得到我的諒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腸會這麽硬。”
  那天,爺爺坐在院子邊給盆景剪枝。他抬眼從老花眼鏡上方看住她,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歎了口氣才道:“究竟是年紀太小了。”
  她聽爺爺的意思好象沒有站在自己這一邊,不由賭氣說:“她做了那些事情,難道還要我原諒她?如果隨便就去原諒一個人的過錯,世界上豈不是人人都能肆意傷害其他人?”
  爺爺眼中飽含深意,沉吟了片刻說:“怨恨就象拉開的橡皮筋,打在別人身上,始終還是會彈回來,不小心就傷了自己。深陷在怨恨裏,受苦的是陷在裏麵的人。小眉,以後你再大些就懂了,寬恕是種美德,這句話沒錯。解脫了對方也等於解脫了自己。”
  她記得她那天蹲在爺爺旁邊想了許久,最後還是說:“我知道你說的對,可是我做不到。”
  她陷在回憶裏,好半天沒有出聲。他坐在床邊一側,見她茫然陰鬱地盯著窗外一角,隻覺得胸腔裏有個巨大無邊的黑洞,他的一顆心正緩緩地往那個黑暗的深淵沉去。他想和她說話,可是哽著喉間凝結的一塊,他說不出。
  “我今天才知道了,原來做母親的也有很多無奈。沒有人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孩子的,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連著心連著血,誰會舍得?我以前詛咒過她,希望她能嚐到我受過的苦和孤獨。可是今天開始我原諒她了,可能太無奈所以她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她頓一頓,“我能寬恕她,不過我無法原諒自己。我答應過他的。”她的手移向下腹,“我在江寧的時候,才知道那會我也好害怕。後來想想,做母親的怎麽會怕自己的寶寶?就算他弱智,或者少一隻胳膊,他也是我的寶寶,更何況,機率不是百分百的啊。後來我就和他說,不要怕,媽媽一定不會拋棄你。媽媽會給你所有的愛,包括媽媽不曾有過的愛,全部都給你。可是,我食言了。我和我媽媽一樣自私,貪圖自己的快樂,傷害自己的孩子。”
  “小眉。”他握住她的手,好涼的手指,“對不起。”她恨他,他清楚無比,毫不懷疑,他給了她恨他的充分理由。他一直堅信時間能消弭她的怨恨,等她再大一些她會懂得他今天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理智的。而他也會盡一切力量化解她心裏的傷痛,用他一輩子的時間珍愛她,補償她的苦。可是這一刻,他堅強的意誌突然有些動搖,他真的做對了嗎?冷汗沿脊背滑下。
  “我愛你,我把你當作是我的心。填得滿滿的都是你。但是,他是我的命。沒有生命,怎麽可能有心?”她平靜地繼續說,“我們再相愛,也是不被祝福的,甚至是受到詛咒的。這一年半太快樂,幸福得讓人難以想象,所以付出的代價也難以承受。”
  他猶如被判了死刑,定定的看著她。狂飆而出的冷汗浸入骨髓,從未有過的寒冷。他手指痙攣,想掐住她狠狠地搖晃想把她晃到腦子恢複清醒,問她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想把身邊所有東西都砸爛,甚至是這個世界,隻要時間能重回到幾個月前。他強自鎮定,幫她掖好被子,“不要再說了,先休息好,我們過幾天再談。”
  她闔上眼睛,輕輕點了下頭。
  他們就象身處於颶風中心,平靜的有些駭人。葉慎暉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哄她吃完所有補身燉品,卻不敢再和她深入談論那個話題。她也如既往般乖巧,但是一直避免與他眼神接觸。而失去的那個生命似乎已成為一個盲點,被兩個人遺忘了。
  奶奶在爺爺去世後被葉慎暉接來濟城同住,沒多久就抱怨太清淨。她念念老爺子的園子沒人打理,老徐一個看家又寂寞,所以在濟城住了幾日便回到新港。輕眉身體調理了幾天後與葉慎暉一起返家過春節,隻是一年光景,人事滄桑,除夕的晚上隻有他們三人,氣氛實在低迷。
  在新港,葉慎暉找不到單獨和她相處的機會。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奶奶身上,白天和奶奶料理園子,進廚房一起燒菜。晚上陪奶奶看舊照片聊過往的一切,哄了奶奶睡下,她也急急回自己房間。他對她來說儼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夜裏,他挫敗地在廳中轉圈,一支接一支抽煙等待黎明,白天,他如履薄冰地與她相對,捕捉她閃避的眼神。年中精神最緊張時也沒有現下的一刻難熬。
  他的年假結束回濟城後,見麵的機會更加屈指可數。每次給她發短信,她置之不理,打電話,才問候了兩句,她不是說奶奶有事情找就是太晚了困了想睡覺然後連聲再見都沒有便掛斷。他猶如困獸,全身積聚著瀕臨爆發的戾殺之氣,但是又找不到發泄的目標,隻能生生壓製著,任由熊熊燃燒的那團火燒得更加炙烈。
  待她寒假結束時,他拋下所有的事情返回新港接她。她尖瘦的下巴灰敗的臉色在在如耳光一般扇在他臉上,很想抱住她,把她逐漸飄離遠去的心攏在懷裏,而她的沉默象是天塹般阻擋在他們之間。時間,他需要時間,時間是治療任何傷痛的良藥。對於她,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足夠能挽回失去的那些。
  “不如我送你過去。”進候機室時他問。
  “不用了,你也忙,等忙完了你再來也一樣。”
  她低頭垂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話卻象春風掃過冰山一角,他歡喜莫名。“那你等我幾天,手邊的事情處理好就去找你。”他抬起手試探地觸碰她的臉頰。
  她似乎想躲閃,但又抬起頭望向他向她展顏一笑,他放下心,暗斥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那我進去了。”她猶豫的說。
  他點頭。
  她走到閘口又返轉回來,靜靜凝視他半晌。他突然泛起極度的緊張與恐慌,想拉住她,帶她回家,把她藏起來,最好是藏在心裏。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掂起腳尖攬住他的頭,冰涼的唇重重壓在他唇上。當丁香小舌主動探進來尋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惶然煙消雲散,他熱烈的回吻她。
  她好象有一秒的後退,他屏息:別再躲我,丫頭,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嗎?他用力把她的頭壓向他,似乎怎樣的距離都不夠他期翼中親近。她的舌頭重回他口中,他肆意地糾纏吸吮,他對著她的嘴低沉地呻吟一聲,便伸舌長驅直入填滿她口中,帶著他堆積了這麽多天的熱切和懺悔,渴望她能懂得他對她的愛,他為她跳動的心,並且能體會到他深埋的脆弱——他真的因為恐懼她會放棄對他的愛而脆弱不堪。他真的想把她吞進口中,與他溶為一體。
  直到呼吸停止。
  “我走了。”她眼睛發著光,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看起來嬌美無比,他心跳急速無法自抑。
  他點頭,罔顧四周好奇的注目,隻是看著她,目送她進去。
  晚上他接到她的電話說已經安全到達,他微笑地合上電話時對上後視鏡裏於建探究的目光,笑意更深。
  “葉先生很久沒這麽高興了。”於建欣慰。
  “是。”他嘴角揚起望向車窗外。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嗬護她,他們會回到最快樂的時光。
  一個星期後,當他無數次打她電話都處於關機狀態正焦炙不安時,她學校電話通知他,葉輕眉同學從開學便沒見過她出現,曠課性質嚴重,請家長協助處理。

  枯萎
  何向陽年逾五十,卻是華發早生,雙鬢的白發非但不顯蒼老,反而有些貴族之氣。
  他慢條斯理地自香柏木盒取出一支雪茄遞與葉慎暉,葉慎暉接過,露出戲謔之色,“Dunhill Estupendos,85年,何大哥你還真是闊綽。”
  “人生值得紀念的日子能有幾何?還不夠裝這雪茄盒子的。”那是他在1998年的佳士德拍賣中投到的,十支有兩支嫁女那日與親家翁享用過,再然後便是今天了。當初染上這個癖好隻是因為抽雪茄的儀式分外複雜莊重,頗能掩蓋他行伍出身。慢慢地,開始喜歡上這個優雅緩慢的過程,甚至在家中專門建了個雪茄室,玩起了收藏。
  他拿雪茄鉗剪去包煙皮,置於植物油燈的火焰上細細烤著雪茄的尾部。
  輕抽一口,含住煙,品味著混合煙草的微妙香氣和味道,身心鬆弛間,他透過淡藍的煙霧打量對麵的男人。
  何向陽經常失望於自己隻有一個女兒的事實,特別是麵對葉慎暉時。遙想起他們初初相識,那會葉慎暉還隻是個英姿勃發的青年,金盛豪庭在他的策劃下推盤之時的鼎盛之勢是多麽令業界驚歎,但是他卻一如既往地保持冷靜與低調,好象過往任何輝煌成就都與他無幹。
  在兩家公司合並組建金力之初,何向陽在分配股權上做出了極大的讓步。無他,他的直覺與觀察結果告訴他值得付出這些代價。事實證明他的認知無比敏銳正確,近些年,房地產火暴之勢推動金力急劇擴張,借助葉慎暉的眼光與能力,金力已不僅僅是房地產開發商,而是金力聯投,一個資本大鱷。
  他為他運作資本的能力歎服不已。
  但是他隱隱感覺葉慎暉近幾年的諸多妙筆之作隻是出於一種獸性的本能,雖然人在他麵前,他卻經常覺得葉慎暉是飄忽的,已然沒有了心一般。他儼如修士一樣清心寡欲,甚少交際,越來越躲於幕後。好象很多年沒有聽過他有什麽豔聞,自陳然和那個叫什麽的女人離開後,他身邊再沒有脂粉出現。其中有段時期也見過他眼中潛藏的熱切,這幾年卻仿似行屍走肉。
  何向陽有些悵惘,對今時今日的他們來說,財富的意義隻不過是數字上下的浮動罷了,即便如葉慎暉也有精神上的空洞虛無,那才是讓人真正歎息的事情。
  “過幾日我會去貴西走一趟。”葉慎暉在煙霧裏緩緩說道,目光不知投向哪處。
  何向陽有絲疑惑。早前金力聯投接受了海陽鋁業的定向增發方案,以公告日的股價溢價25%的增發價獲得海陽鋁業的控股權,並且得到證監會的批複,正式入主海陽鋁業。那時,金力聯投方麵作出承諾,增發的股份與二級市場獲得的股份同時凍結三年。這代表金力將不再是個肆意利用規則在資本市場大肆掠奪的投機機構,而是利用殼資源與雄厚資金做後盾的投資者建設者。但是,去貴西?雖則貴西有著豐富的礦資源,對海陽鋁業來說至為重要,但是這樣的事情實在不需要勞動葉慎暉出馬。
  從何向陽家中出來,天色已晚。於建把葉慎暉送回世家也自行離開。
  葉慎暉掏出鑰匙開了門,一室黑暗中恍惚看見什麽,“小眉。”他低聲喚了句,才發現不過是想象。
  開了燈換了衣服出來,把電視打開。新聞裏放著一連串國家首腦出行會晤的報道,他眼前畫麵不停,腦中沒有反饋到一絲訊息。陽春三月的夜晚,他卻覺得如置寒冬。這房子空洞、寂寞而冰冷,難怪她一直喊著說不喜歡,象是座墳場。他對著空氣苦笑,何嚐不是?埋葬他的墳場。
  他想起江寧那間小屋子,溫暖安寧芬芳,那才是她的味道,那裏才是他們的家。腦海裏重現那時的種種,每一個細節都不願意放過。她離開足足四年了,渺無蹤跡,他不願意深想她遭遇到意外的可能。執拗的相信她是在哪個地方,曬著太陽,哼著歌。隻是因為還在生氣,所以不願意回家。
  即使是墳場,他也甘心在這裏守侯。或者有一天她倦了,突然想起他了,她會發現他在這裏等著她。
  夜深了,他按熄遙控,走向自己房間。
  經過她房間時,他不由停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奈不住渴望,推開房門。
  劉阿姨不知是出於工作的負責態度還是基於感情,房間收拾得很整潔。他拖過她床邊的椅子坐下,眼裏帶著溫暖的回憶細細打量房中的每一寸。枕頭上放著一隻醜怪的毛玩具,他把它拿過來,捧在手上。微煦的笑意早融化了眉眼間的落寞,這個醜八怪叫什麽?波波?波比?身上的毛七零八落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有一隻耳朵是後來又縫上去的,針腳極為粗陋。一定是那笨丫頭自己縫的。
  他記起那是多少年前?那時候海子還在,叼了這個醜八怪當玩具玩,被她發現後扭身就跑。海子很調皮,跑一會回頭等她追上來,她眼淚流到脖子上都是,仍然堅持著邁著細細的小腿繼續追。後來他幫她從海子嘴上取下來,交給他媽,有處地方被海子咬破了,他媽拿了針線出來縫,她就在旁邊一直守著,癟著嘴,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淚花轉個不停。
  他翻檢手上的熊,在肚子附近找到那處補好的破洞。不由微笑,那丫頭,從小就念舊,小學一年級的作業本都不舍得丟,說是紀念。可是她怎麽又這樣絕情?走的這樣徹底?他在江寧的房子裏發現這隻熊的那一刻便深深了解她是永不會回頭的了。
  他胸中悶痛,闔目回想最後那一次她在他懷裏,仿佛還能感覺到她柔軟的身子柔軟的唇瓣。他太過自大,竟然相信在傷害了她重創了她之後還能重新獲得她的愛。
  在他動用一切力量遍尋她不獲的今天,他的信心日漸枯萎,再不敢奢望能獲得她的愛,或者是諒解。隻要能知道她平安就好。

  蹤跡
  晴鄉市隻是貴西的一個中等城市,機場很小,葉慎暉一行人下了737意外地發現市府的人已經在機場等待許久了。
  他微皺了一下眉。
  前段時間在工作會議上聽到雲梁縣的名字,他當時心中一動,事隔半月方才有了今日之舉。此行未曾通知任何方麵,隻是作為一次普通的商務旅行,不知道當地是如何得知他們的到訪。
  他退後少許,海陽鋁業的趙榮光明白了他的暗示,便也沒有向接待的人員介紹身後真正的大老板。待一番寒暄之後,一行人分坐兩部豐田越野,直接向雲梁縣而去。
  雲梁更小。全縣人口不到25萬,有一半都在貧困線下。山多地少是雲梁的特點,但是鋁,鋅的礦資源很豐富,隻是限於交通不便,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與發展。
  空氣很純淨,葉慎暉站在縣招待所的陽台上遠眺,整個縣城一覽無餘。
  別說遠在濟城的何向陽,就連趙榮光心中都充滿疑惑。考察雲梁當地的礦資源並確定投資方案確實很重要,但是似乎沒有重要到勞駕大老板親自出巡的地步。他們不知道年前擺在葉慎暉桌案上的一份調查追蹤報告裏提到雲梁這個名字,葉輕眉去年夏天的某日於雲梁一間工商行分理所提取了九千元現金。她的卡上遠不止九千的數額,但是那之後再無她的信用卡記錄。這麽久,她就沒再用過錢嗎?還是——山風拂麵,他心下一寒。
  雖然後續的報告說在雲梁沒有發現她的蹤跡,甚至在附近幾個縣公安局都問詢過沒有與她特征相似的無名女屍,但是這裏是她最後出現的地方,他一定要來看看。
  接下來的幾日,縣委幾位領導帶他們考察了周圍幾座大礦山,葉慎暉把所有的事情交給趙榮光及其他下屬處理,他隻是與於建緊隨在後麵。當地人搞不清楚他的來曆,趙榮光介紹他時言辭頗為含糊,但是遇到重要的問題總是以眼神向他詢問,所以雖然都在心裏猜忖,行動間也不敢怠慢。
  晚上他與於建在縣城裏僅有的幾條街上四處探尋,甚至還去了照片上那間工商行。他站在門口想象她那天來取款是什麽樣子,為了什麽事,之後又發生了什麽。這麽貧瘠的地方,究竟是什麽吸引了她。於建站在他身邊,隻覺得葉先生眉宇間的淒然悲涼之色從未曾見,他不會安慰人,隻能陪著他在風裏站了半個多小時。
  在雲梁的最後一晚,縣委領導在招待所宴請海陽鋁業一行人員。雲梁種植業不發達,物產倒是極豐富。席間的幾種野味都是雲梁山中的特產,一時間杯觥交錯,賓主盡歡,隻有葉慎暉神情木然。直到席中有一人說起感謝海陽鋁業的支持,感謝濟東,然後又說道:“要說濟東人的性格,還真是古道熱腸,古而有之。我們縣有幾個支教誌願者都是濟城人。”
  葉慎暉心神一凜,望住說話的那人。
  那人是縣委分管教育民政的副縣長,這幾日觀察之下,海陽鋁業的趙榮光是晴鄉市委秘書長親自陪同到來的,而趙榮光卻對麵前這人異常謙恭有禮,大家都明白此人身份在趙榮光之上,隻是互相不點明罷了。此時感覺到葉慎暉眼中的熱切,不禁有些得意,放下筷子慢慢回想地說:“好象有兩個是濟城人,其中有個女娃去年那次泥石流還救出來個小學生。”
  葉慎暉胸中跌宕,隱隱感覺到什麽。濟城,女娃,去年,泥石流,信息在他腦中翻滾好半晌他才鎮靜下來。於是又問是否知道那女娃的名字,那人卻說不知,隻是記得事情發生在青雲嶺鄉,具體的要回去查一下。
  葉慎暉一夜未睡,黎明時合上眼朦朧間見到一片殘籍,他跪坐在半幹的泥漿裏用手指拚命刨挖著,然後終於露出丫頭半張灰白清麗的小臉,他捧著她的臉象月滿時的狼一般嚎叫。嚇醒時眼角濕滑一片,他急急衝出房間,敲開於建的房門,讓他趕快去縣教育局問一問。
  縣教育局沒有備案,這說明即使真的是小眉,她也隻是沒有通過任何機構的外來戶。倒是問到發生泥石流的確切地址是青雲嶺鄉小良村,於建這時也明白了是與失蹤多年的小眉有關,不敢耽擱半分,吃了早餐就急忙上路。
  之前縣教育局已經說過小良村環境很惡劣,路況不好,都沒想到是這種程度。柏油路砂石路然後是硬土路,越走越荒涼,景色越來越奇崛,路經的鄉民從衣著可以看出生活貧苦。分管教育的李副縣長一路感歎:“雲梁縣太窮了,教育經費一年也沒多少,攤手要費用的倒多,我們也是捉襟見肘。連支教的誌願者都不願意來雲梁,出門見山,有的地方連路都不通。”
  葉慎暉木著臉,一路而來親眼目睹當地的窘困,他既希望能見到小眉,又不願相信她就在這麽惡劣的環境裏生活。
  小良村在一片山巒疊嶂中,景致極美。他們下了車走了快兩個小時山路才到村口,李副縣長幾曾走過這麽遠山路,心裏叫苦不迭,後悔貪功攬了這個活。小學校舍就在村尾,村支書指著遙遠一處說:“那是以前學校的位置,去年夏天時連下了十多天大雨。好在發生泥石流的時間是下午,都在操場上,不然的話——”他可能也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再想想另一種慘烈的後果,不禁後怕。“當時有個學生鬧肚子,一個在教室裏,葉老師看著山體滑坡,衝進去扯了他沒命似的跑,才揀了條命回來。這以後新建的校舍才轉到村子裏。”
  葉老師。於建見葉慎暉突然停步,臉色慘白,他心裏也是疑惑又夾雜著心疼。不知道小眉為什麽會逃家,怎麽在這裏出現,葉家的小公主又是怎麽在這裏生存。
  小良村不見磚瓦房,所謂新校舍也隻是土胚砌成,沒有窗玻璃,隻是在窗洞下部用報紙糊著。村支書不明白他們的來意,隻知道是縣裏陪同的自然是大事情。陪笑地說:“現在還是上課時間,要不我們先去吃午飯,再來看看?”
  他們花了六七個小時才到這裏,已經是下午了,同行的人都有些餓,拿眼睛望著葉慎暉,不知他意下如何。葉慎暉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麽,環視四周低矮的土房,報紙窗,砂石鋪的小操場空落落的,連個單雙杠都沒有,中間孤單地豎著一支國旗杆,地上隻有粉筆劃的一格格想來是做遊戲的圖案。他曾經起了那麽多高樓,有權貴享受的別墅豪宅,有市民需要的溫暖家園,他下轄的星匯城裏出售的一件皮具的價錢可能都可以在這裏興建一座校舍,而他最愛的人卻蝸居在這樣的環境裏,怕是冬天連床厚點的棉被都沒有。
  他分開眾人,尋著朗朗的讀書聲過去。學校不大,隻有四五間教室,兩間是空的,他一路尋過去,揪成一團的心似乎被他提到了喉間梗在那裏。
  那間教室坐滿了孩子,年紀不一,大小都有。有的臉上糊得髒兮兮的,有的頂著顴骨紅樸樸的兩團紅暈,但是都挺規矩,個個坐得腰板筆直。前麵有個女孩背對著孩子們在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字,頭發才過肩,隨便一條紅繩子紮著。
  那個背影他一看便知道了。
  是他的丫頭,他的葉輕眉。

  凋落
  孩子們受到外麵人聲的影響,膽子大點的站了起來好奇的張望著。輕眉發現了後麵的騷動,轉過身想板上她怎麽也板不嚴肅的臉。
  順著他們的視線,她迎上那對夢裏出現過萬千次的眸子,她心神大亂,不敢再與他對視,不敢深想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不敢分辨他眼裏閃爍的銀光是什麽,她右手緊緊抓住課桌一角才站直了搖晃的身體。手指關節因為發力而泛白,她定定神,敲敲桌子,把孩子們分散的注意力拉回來,才用發顫的聲音說:“下麵和我一起朗讀,我的家鄉有一條無名小溪——”
  吃過了飯李副縣長一幹人等先行下山,連於建也被葉慎暉一起趕了回去。村支書聽到李縣長交代說要好好招待貴客,整條村子翻遍了也沒什麽好東西,最後拎了隻風幹的野山雞給小眉送了來。
  他一下午哪裏也不去,就坐在教室後麵。她背上如芒在刺,不自在到極點,卻假裝鎮定地照常上課。小良村隻有三位老師,每人都身兼數科,各個班的學生也是年齡參差不齊,一下午她也沒時間照應他,由著他坐在最後一排。葉慎暉冷漠自持慣了的人,今天卻放下平日保持的距離感,主動問起旁邊的小孩葉老師教書教得好不好。山裏的孩子本就純樸熱情,再加之一年見不到幾個外鄉人,對他好奇無比,一來二去,沒幾下就混熟了。輕眉在上麵看他小聲和旁邊幾個孩子說話,也不知道在聊什麽,隻隱約聽見輕笑。她越來越不耐,猛敲著桌子說:“如果再幹擾課堂環境,就請你出去。”這樣,最後一排才收斂了幾分。
  晚上的時候向平已經接到支書的吩咐,孩子們放了學輕眉走進廚房看她已經忙乎起來。葉慎暉上去主動自我介紹是輕眉的親戚,向平把手放在褲子上擦拭了一下才與他握手。她長得不漂亮但是眼神堅定,透著些微好奇,與他相握的手掌粗糙有力,“我叫向平,小眉的同事,我愛人去溪上了,抓山蛙,嗬嗬,你來的時候巧,現在這個季節山蛙長得最肥。”
  說話間,陳小東拎著一串鐵絲穿好的山蛙回來了。他是濟城人,說起來還是葉慎暉的學弟,關係一下子拉近不少。兩個人閑聊時一會工夫向平已經麻利的把幹辣子山雞丁,辣子爆牛蛙,椿芽雞蛋擺到廚房外院子裏的石桌上了。葉慎暉一看主食是紅苕稀飯,紅苕多米粒少,心裏明白桌上三個菜怕是有兩個都是因為他這個客人才會有的。他麵前稠稠的一碗粥,再看看小眉的,心裏一酸,把碗裏大半都撥了給她。
  她低著頭,也沒拒絕。向平和陳小東對望一眼,好奇心更甚。
  陳小東問起濟城的現況,他畢業時來雲梁支教一年,認識了高中畢業回到家鄉教書的向平。後來回濟東後遭遇失戀,逃避到這裏,卻慢慢喜歡上了向平的爽朗,簡簡單單地舉行了婚禮,算是在這裏紮了根。他也才三十出頭,生活艱難,麵相看起來象是比葉慎暉還大。
  葉慎暉多年在名利場中打轉,這些他一直當作是熱血青年的故事沒想到會發生在他眼前。遲疑的說:“那將來有了孩子——”提到孩子,他心裏一慌,看了輕眉一眼,見她神情還是淡淡的,他才放下心。
  向平爽朗地笑著說:“那怕什麽?一樣養大一樣讀書。粗長的孩子還皮實些。”
  “不過這裏的環境實在太差,我看如果下了暴雨,教室的土牆隻怕會塌。”
  陳小東皺著眉頭,“縣裏的教育經費本來就少,撥下來又挪用到別處,我們這新學校還是附近鄉民幫忙搭建起來的。教室太矮,我也怕學生視力受影響。”他說著笑起來,“我看我回濟東跑捐助算了,聽你說這幾年濟東發展這麽好,應該有希望的。光你這身行頭,大概也夠我們建新校舍了。”
  他這話一說,連強自淡定的輕眉也忍不住露齒一笑。葉慎暉雖然麵上訕訕,有些發窘,看到她終於有了笑容心裏倒喜悅了幾分。
  “小眉,別顧著喝粥,吃菜,今天是沾了你的光,不然老支書的毛一年都拔不下一條。”向平夾了隻山蛙腿遞到小眉碗裏。
  葉慎暉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下那隻山蛙腿,“你以前不吃奇怪的東西。”
  “她?她第一次吃山蛙足足吃了一盆。”
  向平的話讓她臉上一陣緋紅,“向姐,那時候幾個月沒沾過肉了,把你的腿燒好了我也吃得下。”
  葉慎暉再無談興,悶頭把碗裏的稀飯喝完。
  晚上陳小東幫他拚了幾張課桌做床,輕眉拿了床被子過來:“是我蓋的,你放心用。山裏晚上風大,小心著涼。”
  “那你用什麽?”
  “我有鋪的,一半墊下麵,一半蓋就夠了。你早點睡,我把作業改完也睡的了。”說完轉身就走了出去。
  他有一肚子話想說,一堆的問題要問,很想拉住她,捧起她的臉好好端詳。可是……他還是把被子鋪好躺了下去,呼吸間又重新嗅到她的味道,被子太薄,不知道她是怎麽過冬的。還好,她還活著。他閉上眼,強忍了一天的酸澀的淚終究還是滑了下來。
  她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葉慎暉看在眼裏,也不問她什麽,如前一天一樣,坐在最後一排聽她上課。孩子們對他很好奇,昨天膽小的今天也壯著膽子湊過來,課間休息的時候圍著他問城裏麵的事情。有些問題太過刁鑽古怪連他也撓頭,還是耐著性子慢慢地講。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再忍不住,扯了他衣袖走到學校後麵的小山坡上,質問他:“你什麽時候走?”
  “你什麽時候跟我一起回去?”
  她鬆開手,頭擰過一邊,好一會才說:“我不會回去了。”
  “你忍心?你怎麽不問問我奶奶現在怎樣?”
  她一慌,回頭睜大眼睛看住他,“奶奶——”
  “奶奶身體還好。”他歎氣,本打算騙她回去的,還是不忍心。“她一直掛念你,想起你就哭,你也知道奶奶做過白內障手術的,流淚多了傷眼。可是你一走幾年,音訊全無,我們連你的生死都不知道。葉輕眉,你還真的是鐵石心腸。”
  她眼圈泛紅,轉開頭去,低低地說,“我是被詛咒過的,沒那麽容易死。”
  春寒料峭,山風仍有些凜冽。他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氣,肺葉都好似被冰住了。
  好半晌他才又問:“怎麽會來這裏?”
  “沒打算去哪裏。”她回想,“那時候隻想著離開,在江南轉了一圈,沒什麽意思,就坐上了往西的火車。反正去哪裏都無所謂,那個小站名字好聽,就下車了。然後坐客車一個小城鎮接著一個的逛,沒有長途汽車就搭過路的車,就這樣輾轉著,後來走到這裏沒汽車了就走路。淋了場大雨,是陳大哥發現我的,當時躺在路邊,他用自行車馱了我回來,病好了就留在了這裏。”
  她娓娓道來,平淡無比,在他聽來卻是驚心動魄。她一個女孩子,如果路上遇到壞人——他不敢想象。“那泥石流怎麽回事?還有你卡裏的錢怎麽不動?環境這麽差,你一定要逼自己受苦?”
  她回目一笑,“你都知道了?難怪你找到這裏來。泥石流很正常,這裏雨水多,山上的樹都快被砍光了,每年總會有幾次,要說去年那次還真是命大,想想我都怕死了。”
  他再是禁不住內心四處衝撞的情緒,伸手過去拉住她的。她抿著嘴想掙脫開,他卻是用力不放。“你放開,”她低喊,“我再不想和你有什麽關係了。求你明天回去好不好?”
  “你就這麽恨我?恨了四年還不夠?恨到奶奶也不管?情願天天吃紅苕稀飯也不動我給你的錢?”
  他握得她好痛,痛得她眼淚流下,“奶奶是我對不起她,從一開始和你在一起就對不起她。你的錢我取過,我取了九千想幫學校蓋新房子,才取出來就被搶了,連卡也一起搶了。就算還有卡我也不敢再用,我真的不想你找到我,葉慎暉,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她淚光盈盈看著他,”你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你就這麽恨我?”他心似槁木敗葉,眼裏滿盈的酸楚漸漸凋落,變成濃濃的落寞之色。
  她掩麵蹲坐在地上,好一會才又抬起頭來,說:“我不恨了你了,我是說真的,早就不恨了。我隻是恨自己。前兩年到處流浪的時候一直在想,我們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明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忍不住,一頭栽進去。隻顧著自己快樂,什麽都不理會,到最後我們的幸福卻要拿我們的骨肉作代價。我明白你當時那樣選擇是對的,你也一樣不好過,我們自私了一次,如果還要再自私第二次把孩子勉強生下來——那是對孩子不負責任。如果讓寶寶選擇,他大概也不喜歡。我那時想通了就不恨你了,我隻是麵對不了自己。我想奶奶,想你,想得發瘋,但怎麽回去?怎麽有臉見奶奶?連我都瞧不起自己,我怎麽有臉?”她捂著嘴,極力克製全身的顫抖,哽咽的喉音卡在胸中,一下下悶撞著,其痛無比。好一會才又接著說:“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多,很平靜,平靜到你無法想象。去年有幾個學生考上縣裏的中學,我看著他們覺得很自豪,活了二十幾年,總算作了些有意義的事。以後我會留在這裏,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很開心。”
  他也蹲下來,握住她雙手,“和我回去,回去我們也開間學校,你也一樣能開心。好不好?小眉?” 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她顫抖著雙唇,“再也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臉埋在她掌心裏,無法抑製的悲淒。再也回不去了。他做了什麽?要拿她的一生來陪葬。
  他高貴的頭伏低在她麵前,他往常能擔起千鈞之力的肩膀輕微地聳動,他滾燙的淚燒灼著她的掌心。她知道他是愛她的,隻有愛才可以讓人如此卑微。可是她怎麽麵對自私的自己,麵對那個失去了的無辜生命?
  第二天,他離開。
  天色灰暗,下著毛毛雨。下了山,雨勢大了些。他的頭發淋得塌垮下來,濕答答地。他對冷冽的強風、濛濛的細雨,和頭頂的烏雲都渾然不覺,凝目遠眺半山腰那個纖細的人影。過了很久,他嘴角扯了扯,說不清是不是笑。他再也不是個完整的人了,沒有她,他再也找不到內心的平靜,他傷痕累累,他記得她說過她會恨他一輩子恨到她老恨到她死恨到她骨頭化成灰那天,那麽,他也帶著沒有她就再也無法愈合的傷痕到老到死到骨頭化成灰吧。

  回首
  濟城的夏天越來越難熬,往年白天再酷熱,晚上也有些徐徐的風,這幾年到了晚間,暑氣比白天還甚。都是有錢惹的禍,家家開空調,全球不變暖還怪了。
  於建心裏嘀咕著,見到葉慎暉出現在大廈正門,急忙把車門打開。
  他從後視鏡裏偷窺了下老板的麵色,心裏不由又嘀咕,都象葉先生的臉的話,哪裏需要開空調,連電費都省了。
  要說他比葉慎暉還要大兩歲,可是葉是他老板,他是司機。按照舊時候的規矩,他隻算個下人。不過於建還真沒羨慕過自己的這位衣食父母。
  他是個實在人,沒什麽大誌向,唯一的愛好就是搗鼓車。年輕時讀書讀不進,初中畢業就進部隊混了幾年,家裏沒背景,轉業時進了海陽一家工廠開貨車,再以後工廠倒閉整合,他就被招入海陽信城。
  最開始時,他是機動司機,也接送過葉慎暉幾次。那時候他根本沒弄清這個歲數比他還小的家夥究竟是做什麽的,為什麽經常往返在濟城與海陽之間,連信誠的大老板也要恭敬相對。後來待他專職幫葉慎暉開車以後,他才了解原來如此。
  他一向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卻由不得他不佩服。葉慎暉年紀比他小,事業做的比他大多了去了。這不算什麽,難得的是為人的操守。葉先生待人和氣有禮,完全沒有富貴人的飛揚跋扈,這一點讓於建很舒服。
  那時,他載著葉慎暉海陽濟城兩頭跑,時間趕得急了,葉慎暉就在車上睡覺。一到地,眼睛馬上睜開,該做什麽做什麽,精神奕奕後的疲憊大概隻有他能看見。於建在家教訓兒子時經常說的話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其實是在他老板身上發現的光芒。
  有錢人也不快活。於建把車駛入世家,目送葉慎暉孤寂的背影消失,心中想到。歎了口氣,把車開進地庫,換了自己的捷達出來。
  電梯門快合上時,有個女孩在後麵喊著等等。葉慎暉按住鍵,等她氣喘籲籲地衝進來。
  她淺笑著說謝謝,葉慎暉點頭。密閉的空間裏有股淡淡的清香,他有些怔忪。小眉喜歡花香,很甜,聞起來很溫暖。他喜歡把臉埋在她脖子裏,她癢得花枝微顫時,香氣更鬱。他記得有一次在電梯裏,臉藏在她頸中,她閃躲著向後,一邊輕笑一邊嗔他,“有監控的不要鬧了。”他卻是不輕易放過,見她躲他更是興起,摟緊了她象海子一樣在她脖子和發間狂嗅。她小手緊緊抓住他,“不要鬧,快到家了,回去了再鬧。”他一聽如蒙聖旨一般,隻恨電梯太慢。
  沉浸在回憶裏,他不禁泛起嘴角。渾不知同電梯的女孩見他突然發笑,詭異之極,樓層一到,嚇得見鬼一樣地衝了出去。
  他有足夠的回憶。
  三個多月來,想起小良村的山頭上她蹲在地上掩麵涕泣的樣子時他就這樣安慰自己。即使再無可能,他也有足夠的回憶陪他度過下半世。僅隻是在香港半島時她第一次吻他,由激切到纏綿,然後悄聲和他說:傻子,你就不知道我愛你很久了嗎?僅隻是這,都足夠他回味半生。
  他走出電梯時不由嘲諷地笑,再這樣下去他和瘋子沒兩樣了,任何東西他都能想到她,總是有幻覺她還在這裏。她怎麽可能坐在家門口?
  可確實是她。
  葉慎暉好象全身被過了電,隨著電壓狂跳的心髒灼烈的能燒起來,血液激湧過每一處神經末梢,眼神突然的熾熱,他站在通道中間,不敢再往前邁進,哪怕隻是一寸他都不敢妄動。
  她抱膝坐著,聽到聲音抬起頭,象是才睡醒,有刹那的迷蒙。然後清醒過來,怔怔地望住他,嘴巴有些抖,似乎想和他打招呼卻說不出,一雙黑瞳晶晶地閃著光。
  他抬腳輕輕走向她,怕驚擾了自己的幻象。走近,才發現原來是真的,她真的坐在這裏,在他麵前。
  都不敢說話,也不知怎麽開始。
  他學她一樣盤腳坐下來,天,他能聽見她的呼吸,就象天籟。
  “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給我電話?”良久,他才問。
  “六點多到的,劉阿姨不在這裏做工了嗎?按了好久的門鈴。你的電話我給忘了,在這裏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電話沒忘,公司她可以去找,但是她不敢。她怕她徘徊了幾個月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在麵對他時突然消失,怯懦地後退回原地。
  他看著她,眼中的熱切讓她心慌。他瘦了好多。她走開幾年尋找內心的平靜,尋找自己,可是這幾年他怎麽過來的?好象又做錯了。第一次拋開倫理教條自私的和他在一起,付出了孩子做代價;第二次自私地跑開,象是懲罰自己,但何嚐不是在懲罰他?她那時說的什麽話?恨他一輩子恨他到老到死,那和在他失去孩子同樣痛苦的心上又紮了一刀有什麽差別?
  他抬手象是要摸她麵頰,卻半路放下。她仿如入魔一般怔怔與他對視,她才離開四年,為什麽覺得象是離開了一輩子?
  ……
  好久她才呐呐地說道:“上個月,向姐和陳大哥去縣裏開會,回來說以後不教書了,要去縣裏工作。說馬上會有支教的人來。”
  ……
  “這個月,小良村開始建新學校,運了好多水泥和鋼筋來。孩子們都樂壞了。”
  ……
  “向姐說我們學校有了十幾萬撥款,可以買教材和新桌椅,還要買電視給孩子們看。”
  ……
  “陳大哥說不光小良村,附近的村子都會這樣,建漂亮的校舍,有城裏麵孩子也能看到的書,再過一年會擴大到全縣去,然後將來貴西窮地方的孩子都能上學,都有機會走出山裏。”
  ……
  “他們說,所有的變化都是因為兩個月前出現的一個名叫小樹苗助學基金會的慷慨。”
  ……
  “你從來不是有善心的人,從來不愛管別人的事,你做這些做什麽?”
  ……
  她眼裏閃著珠光,卻堅持著,昂著頭,奮力抵抗著撲進他懷裏大哭的衝動。“葉慎暉——”她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就算她逃到天邊去還依舊會在她心裏掙紮糾結的名字。
  “再瘦就隻剩骨頭了。”他不回答她一連串的質問,大拇指撫上她眼角,手上的濕意讓他心房顫抖。他不想惹她哭,他做那些隻是想討好她,就算她堅持在那窮鄉僻壤裏生活,她也是他嬌養的花,他不能看她吃苦。至於基金會,他有足夠的能力,如果能讓她高興,那些實在不算什麽。“不要哭,不要哭,抱歉,沒想過要去打擾你,隻是想你高興。”他有些著慌,怕她生氣。
  “傻子,”她積蓄的眼淚狂奔而出,朦朧間看見他慌然的樣子,情難自製,又愛又恨又是辛酸。不知道為什麽此生會遇見他,不知道為什麽老天賜與了他們相愛卻又同時讓他們流著相同的血液,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可以放過她,讓她懷著對奶奶對孩子的愧疚過完未來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麽到了今日她還會對他情牽難舍。她揮著拳頭捶打他,“為什麽要做這些!為什麽要對我好?早和你說過不要對我太好的,傻子,傻子,這樣對我,讓我怎麽好過。”她手上的勁道越來越小,“我真的決定了以後都不理你的了,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好?”她撲進他懷裏,放聲嚎啕。
  為什麽,傻瓜,還用問嗎?葉慎暉抱住懷裏顫動不已的她,雙臂箍緊,他再也不要放,隻要她肯給他一絲機會,他絕對不會再讓她流淚,他再也不要讓她在他的世界裏消失。“丫頭,我們再從頭試一次好不好?”

  奶奶的番外
  我們家暉子是我的驕傲。
  我三十歲才結婚,年輕的時候喜歡的那個人響應國家號召去了大西北,本來我們說好了等他一安定下來就接我過去,誰知道那一走就是永別。
  我們那年代的人不比現在,有什麽都是埋在心裏,所以暉子他姥爺姥姥都不知道他們閨女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個人死了,他們的閨女心也死了。
  他死的那年我才25歲。本是下了決心要為他守活寡的,堅持到了三十。那年頭,女孩子家三十還不結婚是個出奇的事,別人看你的眼光都帶著探究和譏笑。組織上介紹了老葉,我再堅持自己的意念也捱不住暉子他姥姥的苦苦哀求和組織的介入。就這樣,嫁到了葉家。第二年,有了暉子。
  老葉不是會心疼人的男人,暉子他姥姥在我出嫁前時和我說感情是慢慢培養的。我和老葉的感情就是在暉子出世後漸漸培養了起來。
  他那時已經四十多了,臨老得子,寶貝得不行。工作再晚回家,他也要看一眼小兒子。
  他那時已經進了省常委,事業如日中天。護專的舊同事總是羨慕我非常,打趣我是官太太。裏麵的辛苦誰知道?老葉的老大都二十冒尖了,我沒指望過他喊我一聲媽,我年紀也受不起。可是他和老二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們母子,著實讓人傷心。
  暉子小小的人那時已經敏感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家裏有老大老二出現的地方他總是回避,我看著心酸,他父親無奈。
  再大些,家裏就出了事,老葉接受了無數次的審查後帶著我們娘兒倆回了海陽新港老家。家裏環境一落千丈,任誰一下子都受不了這打擊。好在老葉經曆的多,熬過了那段苦澀的日子。事業沒了他還不痛心,傷了他的心的是老大老二。禍是他們惹出來的,出了事見回天無力,連家門都不願意進。我隻能安慰老葉,孩子們心懷愧疚,等日子長些就好。
  我最擔心的是我們家暉子。
  暉子象是一夜間長大了,以前那個調皮頑劣的男孩不見了,變得沉默寡言。我知道他是受了不少白眼的,牆倒眾人推,遇上這樣的事情,大人們還能控製,小孩哪裏知道輕重?指不定他背後受了多少朋友和同學的奚落。可他沒和我們談過,就這樣沉默倔強地長大。
  他讀完書出來說要自己搞生意,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讀大學的時間已經和小廖開始跑單幫,倒騰生意了。那些還是後來小廖聊天時告訴我的。當時我隻是想他小小年紀懂什麽?他爸以往有地位的時候明暉和紅暉都沒混出個什麽名堂。我隻盼著他安份找個正經工作,然後娶個情投意合的老婆好好過日子。誰成想,老葉竟然還支持起來了。
  事實證明老葉眼光不錯,這孩子確實有些能耐。但是我操心的不是這個,是他的婚事。
  那個江秀琳我本來就不看好,江家人捧高踩低慣了的,哪裏會看得上我們家小子?暉子為了江家姑娘出了車禍可是把我嚇得半條命都沒了,直把她恨到骨頭裏。
  後來有了陳然我才放下心,雖說年歲大了點,知道進退,又會心疼人,有什麽不好?
  可是一晃他們認識了七八年,陳然竟然說走就走了。
  換了個姓楊的姑娘。那姑娘暉子瞞得可緊,我還是問何向陽才知道的。我心裏明白了,敢情陳然是為這個離開的。我被暉子氣壞了,不說始亂終棄,和陳然七八年就沒有給個交代人家?可畢竟是兒子,再氣也是一陣,想著暉子為了楊姑娘放棄了陳然,那他婚事應該有些眉目了吧?可看他的樣子,完全沒有談戀愛的人的春風滿麵,反而鬱結得看誰都不順眼。我心裏又覺得有點懸。
  我問老葉,老葉沒好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大了管得了多少?你先把心放在小眉身上,你沒看她這次回來瘦得?”
  是啊,我的小心肝瘦得不成樣子了。春天裏回新港的那次可把我魂都嚇沒了。這孩子,從小吃了多少苦?父親眼睜睜在自己麵前沒了,才過了兩年又被母親遺棄,最需要人嗬護的時候隻有爺爺奶奶在身邊,什麽事情都藏在心裏,連哭都是沒聲音的流淚。造孽啊!
  問她為什麽逃學,心裏有什麽解不開的事,她什麽都不說。問得急了,她隻是閉上眼嘩嘩地流淚。早戀,功課太多?把我心疼得揪成一團。這孩子,從來有事都是藏著掖著,最怕她哪天鑽牛角尖。
  夏天的時候她又突然好了起來,人胖了臉色紅潤了笑容也多了,見著我又象以前那樣,狗皮膏藥似的,直往我身上貼,“奶奶,奶奶”嗲嗲地喚個不停,哄得我和她爺爺眉開眼笑。那段時間,連暉子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從他十多歲就冷封了的臉象被化了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我兒子還真是俊!
  唉,做母親的有什麽要求?見著孩子快樂不就是母親的快樂?
  不過還是操心,他都三十好幾了。陳然離開去了上海,那個楊姑娘也是無疾而終。他就不著急?看著別人作爸爸也不急?我可是急著做奶奶。
  過年時我揪他進屋,問他究竟有什麽打算。逼急了,他才說不結婚了,永遠不結婚了。
  我一顆心沉到深淵裏。
  定了定神,我又問,他才說很早以前就愛上了個女孩,現在終於可以在一起,但是限於環境她沒有可能嫁他,他也娶不了她。
  冤孽啊冤孽。那個江秀琳就不能放過我們家暉子嗎?如果喜歡我們暉子那就直接離婚,這樣拖著兩頭算什麽?以前出車禍差點搭上了一條命,現在可好,連下半輩子都搭上了。
  看著他倔強的臉,我恨他不爭氣,真想給他一耳光。
  晚上我一個坐在屋裏,想得眼淚一直流。當年那個人,我愛的那個人,閉上眼睛仍能想起他的樣子。我那會也說要為他守寡的。現在我兒子這個樣子,不也是在守寡?
  算了,老葉也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隻要兒子高興就好。
  老葉走了,那天傍晚釣了條二十多斤的大草魚,魚拉上岸,人興奮的倒下了。從海陽送到新港,二十多個小時,再堅強的人也抵不過索命的閻王。他最後幾年最常說的話就是對不起我,好日子沒讓我享受幾天,半生都陪他搭進苦日子裏了。他往常哪會說這些?我又怎麽會計較這些?現代人喜歡說愛,我是沒愛過他,但是感情深厚的程度不亞於那些愛的死去活來的小年輕。他走了,等於我的命沒了一半。多少年了?風風雨雨的,一路扶持走過。
  最可恨的是頭七那天上山拜祭完,回了家裏老大老二還想爭家產。我真懷疑他們是不是老爺子的骨肉。老爺子還屍骨未寒啊!小眉那丫頭倒是長大了,會趕人了,每句話都是我心裏想說不好說的。這孩子,老爺子最疼的是她,她也是兩汪眼淚,還來哄著我,怕我傷心過度。
  可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哪裏睡得著?吃了一粒安定,在床上折騰了許久。屋子裏到處都是老葉的影子,我披了衣服下來,見前頭有燈,還想過去招呼他們早些睡。
  正廳沒人,我把燈關了,走過花廳,聽見裏麵有動靜。過去站門口一看,兩個人抱在一起。分明就是————
  我屋裏也擺著一張老葉的遺像,黑暗裏,我在他麵前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淚也流幹了。我記得小眉那次回來抱著我哭,說“奶奶,我好痛,我的心好痛。”是暉子那畜生欺負她?可是又不太象,他們從來沒吵過架,從來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還說叔侄兩感情好,原來——原來去年春節暉子說愛的那個又不能在一起,說的不是江秀琳,是小眉——冤孽啊,小眉都是大姑娘了,他們住在一起,我怎麽就從來沒想過會——真想給自己幾耳光,這叫什麽事?老葉,你走的早,將來要是有什麽難聽的,我這張老臉往哪裏擱?你怎麽不帶我一起走了算了?
  白天我不動聲色觀察,他們真的是——他們眼神經常交匯,好象看不到別人的存在,暉子對小眉的照顧更是貼心,怕菜不合她口味怕飯涼了怕她穿的少凍著,我是瞎的,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老葉,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的小心肝,你怎麽舍得傷奶奶的心?暉子,你怎麽能做這樣的事?你是她長輩啊!
  我決定等小眉寒假回來要好好說說,不能這樣,一定不可以。可是寒假時發生了什麽?丫頭瘦得象是隻有一條魂,死小子夜夜在廳裏抽煙打轉。兩人一碰頭小眉就扭身走開,有時間就粘著我,絕對不和那死小子單獨相處。他們吵架了?結束了?那就好,那就好,我給老葉子上香的時候想著,這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早些了結了我就放心了。
  我還沒安慰幾天,丫頭就不見了。
  我還剩下一半的命又被割去了一半。究竟出什麽事了?我的心肝小寶貝,奶奶看著你大的,就算知道什麽奶奶也不會怪你,你有什麽苦處為什麽不和奶奶講?奶奶沒想過要罵你的,你跑哪裏去?天大的事情有奶奶幫你扛著,怎麽能舍得丟下奶奶自己跑了?
  一走就是幾年過去了,暉子四處尋她不見,每次看向我期待的眼睛就低頭不作聲。希望越來越渺茫。我想過怕是已經沒了,想了一下又不敢再想下去。我都老了,等不起了,如果你還在,哪怕來個電話也好,奶奶知道你平安,心也鬆些。恨死人的丫頭,從小就這樣,什麽都悶著,又喜歡鑽牛角尖,最怕的就是她又鑽了牛角尖,做了傻事。
  我的淚都流幹了,每每看到暉子又湧出來。這孩子,就剩下一個空殼了,獨自一人的時候眼神都是飄忽的。真的這麽愛嗎?真的沒有了對方就沒有了自己了嗎?當年我也是這樣,隻存著個殼,行屍走肉地過了五年?
  冤孽,冤孽。
  菩薩保佑,小眉終於回來了。怯怯地站在門口,象她六歲時來這裏的表情一樣,傻丫頭,怎麽怕起奶奶來了。我哭著走過去,伸出手,“奶奶。”她顫巍巍地喊了聲,撲進我懷裏,瘦了,結實了。四年,這孩子在外麵過的什麽日子?“好,好,活著就好。”我撫著她滑溜溜的頭發,老淚縱橫。
  我帶著她上山給老爺子進香,她放聲在墓前大哭。這孩子,委屈了。我眼窩又酸了。
  晚上吃了飯,小眉進廚房洗碗,暉子也跟了進去。傻小子,平日什麽時候進過廚房?連分開一小會也不行嗎?我站在院子一角,從窗子側角看進去。人老眼花,不過還是看見他的手在她的腰上。傻小子,就不會遮掩一下?
  我捂著嘴,回了自己屋,給老爺子點了柱香,“老葉,你不要怪我。我也老了,沒多少年了,不指望孩子們多出息,隻要他們快樂就好。你自己也經常和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想開了,反正沒幾年活了,我情願看見他們天天笑嗬嗬的,也不願意他們成個半死人,隨他們去吧。原諒我。”

  HAPPY ENDING
  “還不睡?”葉慎暉才洗了澡出來,拿著條白色大浴巾胡亂搓揉著濕發。
  “唔。”輕眉半坐在床上看著書,頭也沒抬,胡亂應了聲。
  他過去把她手上的書抽出來,一看書名,《丁香花菩提樹》不由得皺起眉,“葉輕眉,和你說過多少次,亂七八糟的書會看壞腦子。”
  “看看別人的愛情有什麽不好?就你的愛情不是亂七八糟?”她不忿,把書又搶回來。
  他挨著她坐下,臉貼著她的,對於她的注意力此刻不在他身上有些不高興。他故意舔她耳垂,含著吸吮,滿意地感覺到懷裏的她扭起來。“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回新港看奶奶,恩?”他鬆開嘴裏舔咬的耳垂,低聲在她耳邊說。
  那個“恩”字的意思絕對不是那麽簡單,而他溫熱的呼吸也騷弄得她好癢,她抬起手把他近在咫尺的臉撥開一點,“還有最後一章了,等我看完。還有,不許偷偷用我的沐浴露。”她聳著鼻子聞著他身上的味道,“男人要這麽香做什麽?”
  他無奈,隻好探過一隻手摟住她。“什麽書?看了一個晚上。講給我聽聽。”
  “講禁忌的感情,和我們一樣。”她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才問道,“很多禁忌小說到最後都是悲劇,為什麽我們可以HAPPY ENDING ?”
  他有屈指敲她腦殼的衝動,這丫頭,真的看壞腦子了,拿現實和小說來比較。
  “很多都是怕社會輿論和親友的批判才分開,如果奶奶有一天發現了,你怕不怕?”她不屈不撓,繼續問。
  葉慎暉很想把那本破書扔出陽台去,他好不容易,幾經艱難才和她重新在一起,不可以再有絲毫動搖她意誌的跡象出現。他作出極為慎重的表情思考了片刻,然後說:“奶奶一開始肯定會接受不了,或者還會給我一耳光,接著會傷心,然後罵我混帳,但是不會罵你,因為你是她的小心肝,在她心裏,你一定是受害的一方。我沒所謂,我臉皮還算厚,被親娘罵也算是盡義務。到最後,她罵累了,仔細想一下,已經發生了,隻能慢慢接受。我最多再送上去給她罵幾次也就圓滿了。”
  囧。她一臉呆滯的表情。
  “答案可滿意?”他貼近她,鼻尖快撞上她的。
  “有你說的那麽簡單?”她不可置信。
  不簡單也要簡化,特別是在此刻。他鄭重地點頭。“還有社會輿論的問題。就算是被當作新聞傳播,也隻是私下裏。有誰敢站在我麵前指責我?除了你奶奶,我想不出來有第二個。現在的社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聞,我們不去理會,過幾天注意力便會轉到其他目標上。有故事的人並不隻是我們兩個。”
  她怔忡,他暗笑。然後湊過嘴去,親在她一邊麵頰上,“不要擔心了。早和你說過一切有我。”
  “我是不是很沒用?瞻前顧後的。”她猶疑著問。
  “是很沒用。”他熾烈的唇一路向下,吻著她腮邊唇角,魅惑地纏綿在她頸邊,低沉的聲音還在嗔罵,“不光沒用,還是是個小笨蛋,丟下我四年。以後哪裏也不準去,賠我四年時間來。”
  “不要鬧了,我賠你四年,四十年都行。”她被他騷弄得半身酥癢,“賠你賠你,先讓我把書看完。”
  他抬起頭,挫敗又無奈。
  “就最後一點了,讓我看完了也安心。”她幽怨地看著他。
  他隻能歎氣。
  “是一百問哦。”她興奮地翻著書頁。
  他又歎氣。“什麽一百問?”
  “就是一百個問題問男女雙方。”她忽然捉黠地笑起來,看著他,“我現在假裝是記者,我來采訪葉慎暉先生好不好。”
  她俏皮地揚著嘴角,對著他綻放嬌美的笑容,他毫無招架之力,隻能又長歎一聲,陪著她玩下去。
  “姓名,年級,性別,不用問了,我都知道。你的性格,自大,我也知道。”她手指著書,一行行數下去,“兩個人什麽時候相遇的。這個有意思。你記得是什麽時候?”
  他往後靠在床背上,仰起頭閉上眼睛回想,然後報上她的生日。
  她瞪大眼,以為他會說在爺爺那裏。
  “那天你才出生,還在醫院裏,隔著護嬰室的玻璃看見的。”他嘴角微揚,回憶那一刻。
  她低哼,“對對方的第一印象。”
  “醜八怪。象個小老頭,臉紅紅的,皺在一起。總之就是個粉紅色的肉球。”
  “葉慎暉!”她不依。
  他低笑出聲,覺得有點意思了。“下一題。”
  “什麽時候發現對對方的感情?”
  “你十七歲生日。”
  “喜歡對方——”
  “等等。”
  她不解。
  “這樣光問我不公平。你也要答,什麽時候發現對對方的感情?”他眼裏都是溫煦的笑意,調侃地望著她。
  “很早很早了。”
  “確切點。”
  “比你要早。”她躲閃他的問題,覺得被他溫暖目光籠罩下的自己快要熔化了,“下一題,喜歡對方哪一點?”
  他思索一下,“全部。你呢?”
  “全部。”
  他微笑。
  “包括自大。”她補充。
  他冷哼。“下一題。”
  “討厭對方哪一點?”
  “生氣的時候不說話,害我總在心裏猜。以後要改。”他揉著她的頭發。“你最討厭我什麽?我也改。”
  “自大。”
  “換別的。”他不樂意。
  “那就換霸道好了。”
  “葉輕眉,很多時候都是我在遷就你。”
  “我怎麽不覺得?”
  “不遷就你我會陪你做這麽無聊幼稚的遊戲?”
  ……
  “該換你陪我了。”他輕笑,把她手上的書拿過來往背後一扔,下一秒,她已經進了他懷中。“再多缺點你也要喜歡我,不許不喜歡我,不許不愛我,知道嗎?”
  她凝視他半晌,然後點頭。她本是愛他,不知何時開始,不知何日終結。曾經,她內心充滿罪惡感,做過無謂的掙紮,決然離開後才於某天發現他一直在原地默默守侯。她尋找了二十幾年渴求了二十幾年完整的全然的長久的愛就在她的身邊,而她竟後知後覺。隻差分毫就要錯失掉。很多人窮其一生都未必能有這樣的幸運,老天賜與了他們她還有什麽不滿足?即便前麵還有很漫長的路,或許曲折難行,或許荊棘叢生,他們已經義無返顧地走了進來,有對方陪伴,她還彷徨什麽畏懼什麽?她犯了四年傻,她不能再繼續浪費寶貴時光。
  “我老了,再經不起折騰了。”他寬厚的手掌緩緩摩挲她的麵龐,“不過等待了四年能換來以後一輩子在一起,很值得。”
  “傻子,誰說你老?”她往他身邊貼近些,近到能聽見他的心跳,手指滑入他仍舊烏黑的短發裏,堅定地目注著他,“將來你真老了,換你來折騰我。”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輕吻,“等我老了,我們一起到山裏去,你喜歡孩子我們就在山裏開很多學校,你上課的時候我去釣魚,下課了我們一起回家,做飯澆花看星星,象你以前說的那樣,再也不分開了。”他一一親吻她的指尖,親吻她左手上那枚永恒的戒指。眼睛卻緊盯著她,不敢有一絲鬆懈。“答應我。”
  她眼神炙熱,如兩蔟小火苗在燃燒。然後火焰漸漸被沉靜的專注取代,她看著他,輕聲答道,“好。”手指撫過他堅硬的頜骨和下顎,微啟著唇印上他的眼睛,“葉慎暉,我們說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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