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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思思:花間 II

(2008-12-28 13:23:12) 下一個
  ------ 傾我今生 ------
  第一章
  如果不是親身走進來,戴軼舫很難想象這樣一帶繁華的市區還隱藏了如此幽深的一條弄堂。沿著曲徑朝裏走,兩邊是粉牆黛瓦的老式民居,令他頗為驚異,房子已然老舊,在這片寸土寸金之地,竟然還沒被圈拆了用來蓋出幾棟摩天高樓。
  到了盡頭,方看到左手凹進去一塊開闊地,油綠的草坪延伸到祠堂一般的門前,抬眼看,一塊大黑的燙金匾額,繪著遒勁的草體,被遮蔽在濃密的綠蔭裏,仔細端詳,才分辨出依稀就是“滋生堂”三個字。
  堂側繞過一條靜謐的護城河,河畔一排老槐樹垂下長長的枝條,偶爾有碎葉或花瓣跌入水中,隨波流淌。
  原來這茶館竟是枕河而居,真正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
  步入門內,入眼先見露天的雕欄玉砌,木橋,石山,地方雖小,卻真是費了心思,頗有姑蘇園林的味道。四麵人聲皆無,隻聞得清澈的流水聲,他轉首望去,石山處掛下一小片瀑布,清涼宜人。
  戴軼舫興趣盎然的步過木橋,低頭看,水中點綴了幾片荷葉,婷婷的枝幹上,晚放的花苞尚緊緊裹著,幾尾紅鯉穿梭其間,於不經意中流露出閑適。
  其實布局說不上來有多精致,但戴軼舫久居國外,猛然間置身於如此純正的古樓畫舫般的中式建築內,不能不覺得欣喜。
  還是有服務生的,一律的唐裝旗袍,與茶館的氣氛相得益彰,從堂內含笑而出,問明了客人,遂帶他前去赴座。
  這茶館想必是年代久遠的古宅改造過來的,從外頭望進去,隻覺得光線極為昏暗,走進來,卻是另外一番景象,亮光從一排排雕花木門的空隙漏進來,柔和而不刺眼。房梁挑得甚高,三麵均有活門,夏末的熏風穿堂而過,仿佛被憑空冰鎮了一回,拂到麵上,竟是絲絲清涼,根本無需空調。
  寬闊的深褐色方桌前,早已端坐了一位女子,轉眄流精,光潤玉顏,一頭烏發在腦後看似隨意的挽了個髻,卻是恰到好處。一身寶藍色的真絲套裙,襯的皮膚愈加白皙粉凝。
  戴軼舫呆了一呆,因為沒想到約見自己的會是這樣一位出色的女子,含辭未吐,氣若幽蘭。他骨子裏還是喜歡傳統的古典美女,於是越發感到驚豔,幼時讀過的一句詩詞赫然浮上心頭,“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隻覺得貼切無比。
  正胡思亂想間,那女子一眼瞥見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瓷杯,起身相迎,笑起來明眸皓齒,“是戴先生吧?”
  一向應對自如的戴軼舫此時也不免有些失神,訕訕一笑,回複了一聲,“在下戴軼舫,孔小姐準時得很啊。”
  孔令宜待他入座,才微笑著解釋道:“邵董臨時有急事要耽擱一會兒,囑我跟您打聲招呼,應該就在路上了。”
  戴軼舫含笑點頭,並不介意。
  孔令宜見他腦門上微微起汗,不禁訝然,“戴先生是走來的?”
  “是啊,巷子窄,的士進不來。”說著從桌上抽了紙巾,拭了拭汗。
  孔令宜抿嘴一笑,“那您定是讓司機哄了,有另一條路可以進來,不用下車走的。”
  戴軼舫愣了一下,才嗬嗬笑道:“無妨,步行過來,風景也是相當好――孔小姐很會挑地方。”
  “哪裏,是邵董選的,他偶然隨朋友來過一次,覺得不錯。本來,我是建議他直接請您去公司,他說辦公室太過正式了,聊起來不盡興,一定要在外麵,結果讓戴先生好找。”
  孔令宜邊說著,手上已經開始替他斟茶,戴軼舫此時已經恢複了自如,隻覺得說不出的舒暢,笑吟吟道:“這麽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沒人介紹一定不會知道,即使費點腳力也是值得的。”
  孔令宜將斟好的茶杯恭謹的遞到他麵前,“明前的龍井,夏天喝很解暑。”
  戴軼舫道了謝,忍不住低首啜了一口,果然好茶,悠淡的茶香中隱約還含了一絲薄荷的清涼。
  “戴先生在國外住久了,不知道喝不喝得慣?也許咖啡更合適,隻是在這種地方,好像有點不合時宜。”
  “我還是喜歡茶,每年回國都會帶一些過去。”戴軼舫品著茶,悠然道。
  孔令宜很自然的把話鋒轉了過去,“聽說戴先生是MIT的工科碩士,又在KGL做了十年,真是不簡單!”
  戴軼舫素來沉穩,隻是笑了一笑,但能被她這樣的女孩誇讚,還是忍不住高興。
  “雖然在KGL幹了這麽長時間,接到國內企業谘詢的case還是第一次,你們邵董想得相當長遠。”
  孔令宜嫣然一笑,“他常說,不進則退,目前公司涉及的領域又比較雜亂,不成體係,所以希望能夠借此機會有所整合。”
  孔令宜言談舉止,進退分寸把握得相當好,既不讓人覺得生疏,又不會有套磁的誤會,顯然在商界鍛煉已久,但看年紀也不過三十不到,不得不令戴軼舫刮目相看。
  不過就一盞茶的工夫,孔令宜似乎分了下神,聽了聽外麵的動靜,臉上立刻浮起一絲微甜的笑意,對戴軼舫說:“邵董到了。”
  戴軼舫不免驚詫,因為這女孩與邵雲之間的默契,他心生好奇,不知那位素未謀麵的邵雲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竟能培養出如此出色的一位助理。
  孔令宜起身向外迎去,他也不覺尾隨其後。
  滋生堂的後門其實是一塊區域不小的停車場,稀稀落落停了幾部車。邵雲正從其中的一部裏出來。
  炙熱的日頭下,隻見他剃了極涼爽的板寸頭,一件雪白的T-shirt,米灰色長褲,穿著隨意,又不失風度。皮膚微黑,但清爽的著裝反而令他看起來有種健康的美感,實際上他並不胖,反而是略略顯瘦的,也許因為身材較高的緣故。
  戴軼舫之前跟他有過接觸,但主要是通過電話和網路。印象中,邵雲應該是個相當沉穩練達的中年人,此時見了,有些吃驚,因為沒想到這位邵氏的掌門人竟然如此年輕,還頗為英俊。他的目光飛快的掃了一眼身邊的孔令宜,倒沒有看出什麽端倪。
  邵雲一眼瞧見了他們,立刻微笑著快步過來,他的笑容毫無保留,十分純正,近乎有些-無賴,戴軼舫被自己腦子裏跳出的這個詞匯嚇了一跳,而邵雲的手已然向他伸來,他趕忙迎了上去。
  “想不到邵董如此年輕有為,想不到啊!”戴軼舫這話真是發自肺腑的。
  邵雲坦然的握了握他的手,打量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谘詢專家,沒有客套的回複幾句恭維話,隻是笑意更深。
  落座前,邵雲還是問了一句,“這裏還可以嗎?”
  戴軼舫點頭稱讚,“不錯,很幽靜,的確適合深談。”
  兩人都心領神會的大笑起來。
  孔令宜適時的引身欲退,對邵雲道:“我的任務完成了,就先回公司了。”
  邵雲聞言點了點頭道:“好。”
  戴軼舫含著笑意對她投去深深一瞥,孔令宜並未覺得,她拾了椅子裏的手袋,朝兩個人禮節性的一頷首,轉身欲走,邵雲驀地喚了她一聲,“令宜。”
  孔令宜扭頭不解的望著他。
  “謝謝!”他隻是簡短的說。
  孔令宜朝他笑笑,並未客氣,徑直走了。
  戴軼舫冷眼旁觀,心裏不知怎麽就生出一絲異樣,正回味著,邵雲卻已經直入主題。
  “這麽千裏迢迢的把戴先生請來,還是之前的那個問題,電話裏聊起來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希望能夠和你麵談。”
  戴軼舫立刻恢複了常態,迅速理清思路,在專業領域中,他是相當敏捷和自信的。邵雲花重金將他從美國請來,自然不能令他失望。
  “邵董,我明白您的意思,關於邵氏的出路……我認為還是該從目前的優勢著手分析,性急不得。”
  孔令宜並沒有馬上回公司,她轉道去了就近的購物中心。
  六樓的兒童天地有個史努比專櫃,邵雲的女兒萌萌最近迷上了這隻會思考的狗。
  今天是萌萌六周歲生日,邵雲忙到沒時間買禮物,於是托付給了她。本來可以讓總秘室的女孩子去跑一趟的,孔令宜想到自己剛好出來,於是決定親自去買,也可以放心一些,某些地方,邵雲相當挑剔。
  出樣的史努比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櫃台服務生見她俯頭逐個掃過去,便熱情的上來詢問。而她隻是淡淡一笑,依舊埋頭尋找。
  最後選了一款短絨毛造型,雪白的身體,穿了件白底藍碎花的馬甲,是今年的新款。個頭不小,邵雲特別囑咐的,他很寵女兒,尤其是離婚之後,孔令宜看得出來。
  在收銀台結完帳,她轉回去櫃台拿了東西,正準備離開,耳邊卻響起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正在軟聲細語的說著話。
  “萌萌,你的絨毛玩具已經很多了,不如媽媽給你買套書好不好?你現在是個小學生啦,多讀點書將來才有出息哦。”
  孔令宜心頭微微一跳,忍不住扭頭瞄了一眼,果然是她。
  蘇曼芝攜了萌萌的手,站在櫃台旁循循善誘的相勸,但似乎效果不大。萌萌一臉的不樂意,手指在貨櫃玻璃上來回彈跳,說出來的話卻是和玩具毫不相幹的。
  “媽媽,你到底什麽時候回家呀?過了今天,我都七歲了……你和爸爸都在騙我……”
  孔令宜沒有聽清蘇曼芝的回答,她本能的不想跟曼芝打照麵,尤其是現在,手裏還抱著即將送給萌萌的玩具,於是加快腳步匆匆走了。
  可是思緒紛飛,並不肯就此揭過。
  她依稀覺得曼芝適才的聲音有些軟弱和無奈,回憶起從前在公司,曼芝可是邵俊邦手下相當幹練的一員女將,工作方麵強硬得連丈夫都不肯忍讓的人,如今卻儼然成了一個賢妻良母,對著女兒唯唯諾諾,可惜為時已晚。
  生活總是在開著人們的玩笑,越是努力和在意,就越容易遭遇失敗。站在下行電梯的台階上,孔令宜幾乎是斷然的下了這樣的定論。
  可是心裏又有些迷惘,如果真是這樣,是否意味著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可以獲得幸福?
  她不清楚。
  多年前她就放下了爭強好勝的心,凡事聽天由命,可至今沒有抓到幸福的衣角。

  第二章
  太陽西斜,室內的光線開始微弱下去,服務生打開了幾盞頂燈補充亮光。
  燈光映襯出邵雲陷入沉思的臉,如同一尊俊美的塑像。
  “戴先生的意思是,邵氏……必須要割肉?”他的臉上是猶疑的神色。
  目前邵氏集團共有三大塊業務組成,首當其衝的是地產開發――邵氏的賺錢機器;其次是酒店業,這是地產開發帶來的直接副業,做得也很不錯,這當然跟F市是一個旅遊城市有莫大的關係;第三大塊就是傳統的機械加工行業,但已日益萎縮和沒落,靠著原有的幾台機器和一幫越來越沒緊張感的員工,僅能接一些純加工型的單子,利潤微薄不說,在市場上的競爭力也不見得有所提高,技術含量太低了。除此之外,還有些零星業務,比如物流,餐飲等,都是父親和叔叔當權時興之所致拉起來的,因為運營方麵還撐得住,又沒人大刀闊斧的整合過,所以迄今為止仍保留著。
  戴軼舫沒有點頭,他的作用不是下決定,而是引導。
  “邵董不必急著下定論,要不要割,怎麽割,前提必須是您的願景已經訂好。”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果您真的決心涉足‘精密製造與設計’領域,就不可能保留邵氏旗下所有的業務集團,因為――需要大量的資金注入。”
  邵雲略昂起頭,沉吟道:“這一直是我的心願,把機械製造做強,做精,而不是永遠跟在別人後麵跟風。”
  自從掌控邵氏以來,邵雲就始終在思考公司的走向問題,就目前來看,地產仍是最能聚錢的行當,然而他對其前景始終不看好,太多的人擠進來分一杯羹,而政策又似乎搖擺不定,隨著民眾的呼聲,越來越傾向於控製,要想再跟前幾年那樣做一單帳戶暴漲幾倍已經是不太可能了。而他一直堅持在邵氏的傳統行業機械加工中有所突破,畢竟曾經的口碑和底子都在。他沒有白請戴軼舫來,因為他帶來了全新的思路。
  戴軼舫的眼中毫不掩飾的流露出讚許,眼前的這位年輕的總裁無疑是開明而有遠見卓識的,“精密製造與傳統機械加工有著本質區別,這個領域目前國內的水平與世界領先技術還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原因是設計和人才的欠缺。而它的適用範圍相當廣,尤其現在,汽車行業在中國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與其配套的不少加工工序不得不向國外進口,成本很高啊!邵董如果真能在這一行有所突破,不僅是邵氏的成功,對國內的機械組裝企業來講也是受益匪淺的。”
  邵雲淡淡一笑,“這是後話了,我所關心的不過是如何讓邵氏得以長久的延續下去。”
  邵雲趕回公司時,天已完全黑了。孔令宜還在辦公室候著他,麵色一如既往的沉靜。
  “送戴先生回酒店了?”她微笑著問。
  “嗯,約好明天一起晚餐,今晚是不行了。”邵雲站在辦公桌前,翻了翻幾份新遞上來的報告,無心細讀。
  “談得怎麽樣?”孔令宜一邊問一邊把一個大紙袋遞到他手裏。
  “不錯,戴軼舫的確有料,不枉我請他過來。”邵雲評定完畢,就去查看孔令宜代買的禮物,然後咧嘴一笑,“就是這種。”
  他看了看腕表,立刻歸心似箭,“我得回去了,小公主近來脾氣大得很。”
  孔令宜沒有告訴他見到蘇曼芝的事,眼看他走到門外,又轉身囑咐自己,“令宜,你也早點回去吧,這一陣辛苦你了。”
  邵雲走了,孔令宜獨自置身在空蕩蕩的總裁室內,不禁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說孔令宜今天在邵氏的位置是靠邵雲對她的青睞得來的,更有甚者,居然說邵雲為了她而和妻子離婚,這些流言傳到她耳朵裏,她沒有覺得憤怒,更多的是啼笑皆非和一絲微妙的悵然。
  邵雲對她的確不錯,尤其是他執掌大權之後,破格將她從企劃部的部門經理直接升為總裁特助,這樣的提拔既是對孔令宜的讚許,同時也為她招來了更多的閑言碎語。
  幾乎每個職場都少不了緋聞,尤其現在的邵雲已然恢複了單身,無論是地位還是外貌,想不令職員想入非非都難。
  可是孔令宜並沒有被這些外相衝昏頭腦,她性子沉靜,對周遭的事物也看得很清。和邵雲一樣,她對社交場合的那一套浮華的辭令敬而遠之,所以在人前,她幾乎不會表現得熱情如火,但同時又不失周到細心,她不過是明白,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某些時候,觀察遠比交談更重要。
  也許正是因為她的直接和冷靜,才會受到邵雲如此的重用罷,因為就本質上來說,她跟邵雲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
  她始終記得與邵雲第一次見麵的場景。那是她麵試企劃部副經理的最後一關。麵談沒有在會議室裏進行,她被直接帶進了邵雲的辦公室。
  孔令宜多少有些意外,因為邵雲的年輕和俊朗的相貌,似乎完全符合女孩心目中黑馬王子的條件,雖然她一向對這樣的人物有著超常的免疫力。
  邵雲審視著她的履曆,嘴角含了一絲笑,說不清楚是讚賞還是譏諷,她聽到他輕輕的嘟噥了一句,“留德碩士啊!”
  孔令宜心中起了一絲反感,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她一貫矜持,工作本就是雙向選擇,如果不滿意,她也會挺到最後,然後瀟灑的揮手作別。
  幾乎沒有談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邵雲的問話毫無傾向性,很多她都已經淡忘了,唯獨記得他突然間冒出來的那一句,“你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接受一個男人嗎?”
  這樣的問題令孔令宜震驚和惱怒,甚至是深深刺痛了她。她的前男友,就是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而在相戀五年後向她提出分手,娶了德國當地一位華裔富翁的女兒。為此,她不惜拋下德國的工作,毅然回國,隻為避開那段不堪的感情。
  然而,她還是沒有發作,兩年的工作經曆和一次感情的創傷,使她變得更加現實和備具涵養。
  “不會。”她略抬起下巴,近乎高傲的回答,眼神極冷。
  邵雲的目光牢牢鎖住她,最後,他忽然笑了起來,一掃臉上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仿佛一個極為滿足的孩子。
  人的心理真是很微妙,你極有可能在發表了一番滔滔宏論後卻因為一個極渺小甚至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全盤否定自己最初的判斷。孔令宜不得不承認,正是邵雲的笑容感染了她,才使得她在兩份錄取通知書麵前盤桓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邵氏。
  進了公司,她才逐漸了解,原來邵雲早已有了妻室,夫人蘇曼芝就在邵氏,供職於運作部。
  許多的事端都有待慢慢發掘,但孔令宜覺得鬱悶的是,她還沒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被卷了進去。
  邵雲夫婦關係交惡公司幾乎無人不曉,而她的出現儼然成了導火線,人們終於恍然大悟,那原本和睦的一對是為了什麽而分崩離析。
  然而鬱悶歸鬱悶,工作中的孔令宜自有一套自己的處世之道,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姑娘,容易為了閑言碎語而感到委屈,亂了陣腳。她活自己的,至於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對於那個分辨不清是褒義還是貶義的綽號“孔雀”,她也隻是一笑了之。
  而讓她下決心留下來的最關鍵的理由是,邵雲並不像人們議論中的那樣無能和草率,他的許多見解和構思都深得孔令宜的讚賞及欽佩,隻是,也許火候未到,執行不了。邵俊邦以其沉著和厚重穩穩的坐定江山,而他盡管處理得極其低調,明眼人又豈能看不出他壓製邵雲的真正用心。
  很多時候,孔令宜都是以異常堅定的態度支持著邵雲,每當他因為自己的理解而投來感激而欣慰的目光時,孔令宜沉著的心弦還是無可避免的被輕輕撥動,隻是她在感情方麵早就失去了主動的熱情,更無意於去當一個第三者。
  但她仍困惑於邵雲的態度,他對自己是很好,但從來隻限於公事。她也不是沒聽說過他在外麵的放浪形骸,然而在自己麵前,他始終保持著謙謙君子的形象,除了在邵俊邦那裏受了氣後,實在按捺不住而在她麵前發脾氣,事後也不忘跟她道歉。
  說到底,他根本沒對自己起過任何輕薄的念頭。
  最後一個報告終於完成,孔令宜站起來用邵雲那套頗為奢華的咖啡機給自己調製了一杯提提神。
  香濃的味道彌漫了整個辦公室,她感到些許放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下班了。若在平時,邵雲應該也還沒走,而她總是在這個鍾點給他奉上一杯,天長日久,早已成了習慣。
  外人看他們總覺得是霧裏看花,畢竟邵雲離婚已經半年,卻遲遲未見兩人有任何動靜,當然謠言總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釋,不用當事人擔心。
  孔令宜自己又何嚐真正看清了內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對邵雲無動於衷,她自信有著超強的自製力。然而,偶爾在外麵遇到他攜了女伴在身邊,她那一絲莫名的悵然又是從何而來?
  邵雲離婚後,她曾經有一陣心情很微妙,潛意識裏仿佛有所期待,但是邵雲待她和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也許,他更信任她了,但是說到其他,兩人依然涇渭分明,劃得很清。
  她屢次為他跑腿辦事,他當時不說什麽,但年終那一枚厚重的紅包等於還清了她曾經付出的所有辛勞,哪怕是她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的。他跟她分得那樣清,無非是向她表明,他對她實在沒什麽。
  在孔令宜的眼裏,邵雲愈來愈象一個謎,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覺得迷糊和失落。待她驚覺自己這樣的心態時,已經晚了。
  這世界上大概什麽都可以控製,唯獨除了感情。
  好在她並未沉迷,隻是被這樣一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情愫緩緩纏繞著,偶爾會覺得有些累,但是還沒有到必須引身而退的地步。

  第三章
  邵家的客廳裏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萌萌的六周歲生日為她贏來了一堆禮物,她儼然像個暴發戶似的一件件細心檢點。邵雷則在旁邊時不時給她搗搗亂,逗弄她一下,惹得萌萌大叫不止,“你再搶,我以後真的叫你哥哥啦。”
  邵雷天生嚴肅不起來,又喜歡跟小孩子嬉鬧,有時萌萌認了真,向邵雲告叔叔的狀,邵雲就攛掇她喊邵雷“哥哥”,降他的級。
  申玉芳的戰場永遠在廚房,今天為了以示隆重,特別請了廚娘來燒,但她還是閑不住,在旁邊幫襯著,簡直比自己獨個兒做還要忙。
  唯有上官琳和曼芝安靜坐在沙發裏聊天。
  恢複單身之後的曼芝幾乎沒有消停過,先是貸款給兄嫂置辦了一套寬敞的新房,連裝修都一手包辦了。
  忙得七七八八之後,她又動腦筋想把花店的生意擴大,正在找新的店麵。
  上官琳給她建議了幾個相當不錯的旺鋪,都臨著繁華的主幹道,但因為是剛起步,打出的租金還算不離譜,曼芝很是動心,打算等哥哥的房子裝修收尾後找時間去實地查看。
  上官琳問:“那你會搬去跟哥哥嫂子一塊兒住嗎?”
  曼芝愣了一下,搖頭道:“我現在一個人住著挺好,搬回去不太方便。”
  最主要的原因是嫂子因為房子的事對曼芝格外熱情,她在其他方麵使不上什麽勁,於是一味的替曼芝介紹對象,生生的把曼芝給嚇怕了。
  她剛擺脫掉一段疲累的婚姻,還不至於傻到立刻再把自己套進去。可是淑珍不這麽認為,她的想法極為傳統。
  “女人什麽都是假的,最要緊就是找個好倚靠,這次我來幫你張羅,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人要穩妥,老實。”
  她見曼芝推卻,更是焦急,“你今年都二十九了,又嫁過人,再拖下去就難找啦。”
  勸得苦口婆心,曼芝推不過,隻好躲著。
  上官聽了直樂,暗忖不知邵雲知道了作何感想。
  曼芝又道:“我原來還想著把爸爸接過來一起住,他怎麽也不肯。”
  “為什麽?”
  曼芝苦笑笑,“怪我結婚,離婚都沒跟他商量過,為了這個,生了我很長時間的氣了。”
  上官隻得安慰,“老人家都這樣,他心裏一定是疼你的。”
  申玉芳走到客廳,瞅了眼掛鍾,喃喃道:“喲,都快七點半了,阿雲怎麽還不回來。”
  邵雷一聽,立刻仰頭大聲道:“放心,我哥今天即使頂著冰雹也會提早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邵雲的聲音就在門口響起,帶著濃濃的笑意,“小雷又拿我開涮呢。”
  “看看,我說什麽來著!”邵雷直起腰,指著哥哥嚷嚷開來。
  申玉芳眉開眼笑的說:“好了,這下人都齊了,可以開飯了。”
  曼芝也下意識的扭頭望去,正好與邵雲精銳的目光撞上,他盯著自己的眼眸過於深邃,曼芝來不及避開,隻好訕訕的報以一笑。
  兩人許久沒見麵了,彼此都很忙,隻這一眼,曼芝覺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萌萌一見邵雲就叫,“爸爸,我的生日禮物呢?”
  邵雲已經自覺的把手上的袋子遞過去,萌萌迫不及待的打開來看,然後發出尖叫。
  “媽媽,爸爸給我買的史努比耶!”萌萌得意洋洋的把手裏的絨毛狗晃到曼芝麵前,“哈,你不給我買,自然有人買。”
  曼芝無奈的瞥了一眼邵雲,他覺察到了,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申玉芳已經招呼大家入座了。
  菜做得很豐盛,一張長方形的桌上幾乎擺不下,本來邵雲想在外麵訂一桌,但申玉芳堅持要在家裏,私心裏,她還是希望能有個全家團圓的樣子。
  幾個人都很有默契,待曼芝洗了手過來,發現隻剩邵雲身旁一個空位了。
  有邵雷和上官俏皮的逗嘴,還有萌萌唧唧喳喳的添亂,一頓飯自然吃得熱鬧非凡。申玉芳隻覺得欣慰,唯一遺憾的是邵雲和曼芝的分離。
  這世上的事大概很難十全十美罷,她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邵雲話不多,有點心不在焉。隻是在聽邵雷講笑話的時候,不動聲色的給曼芝的盤子裏夾上一些擺得遠的菜,曼芝見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曖昧的投向他們倆,然後又飛快的閃開,頓時局促起來,壓低嗓音對他道:“我夠了,你別再搛了。”
  邵雲神色自若,絲毫不覺得尷尬,坦然道:“給你就吃,你現在怎麽瘦成這樣。”
  曼芝聽他口氣不耐,便嘟噥著回擊道:“你不也瘦了。”
  邵雲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唇角一揚,露出微笑,曼芝先是不明所以,但漸漸的也回過味兒來,臉上頓時染了些許嫣紅。
  切蛋糕前,上官笑道:“萌萌要先許個願的。”
  萌萌歪頭想了一想,飛快的看了眼父母,然後朗聲道:“我的願望就是讓爸爸媽媽早點和好。”
  孩子的話擊中了大多數人的心聲,曼芝忽然覺得很有壓力,臉上逐漸僵硬起來,邵雲一見,立刻揉揉萌萌的頭發,催促道:“趕緊吹蠟燭吧,許完願要吹蠟燭的。”
  曼芝等萌萌睡著了才小心翼翼的爬起來穿衣服。
  剛開始的一陣,也是如此,一到分開時,萌萌總是揪著她不肯放,後來曼芝自己也受不了了,於是到了時間不再親自送回來,或者讓老張來接,或者是邵雷,邵雲平日很忙,無暇顧及家這一頭的事。
  今天若不是因為萌萌生日,她也不至於留得這麽晚,幾乎又要無法脫身。
  她定定的望著萌萌睡夢中的小臉,睫毛還未幹透,微微透著濕意。她在萌萌的額上親了一口,無奈的歎息一聲,悄悄溜了出去。
  客廳裏,邵雲獨自坐在沙發裏,手上無聊的轉著一枚鑰匙,若有所思。
  曼芝腳步很輕,下了樓梯,他才發覺,回頭望了她一眼,起身道:“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開車來的。”曼芝本能的推辭。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邵雲並沒有退讓,瞅了眼她為難的神色,補充道:“你的車,明天我讓老張給你開回去。”
  話說到這份上了,曼芝也不能太矯情,隻好隨著他向外走。
  坐在車裏,曼芝就搜腸刮肚的想找些話來破解一下氣氛。
  其實兩人分開後,關係要比從前緩和了不少。因為碰麵的機會不多,即使見了麵,彼此也都客客氣氣的,反而比在一起時還融洽一些了。
  邵雲並沒有象曼芝最初擔心的那樣即使離了婚,還老在自己眼前晃悠,畢竟這個婚他離得實出無奈,曼芝這才真正鬆了口氣,釋然不少。
  “我哥的事,一直沒來得及謝謝你。”她終於找到了話題。
  曼芝的哥哥蘇海峰幾年前就在國企下了崗,之後就胡亂做著各種小買賣,但都不如意。最近他不知怎麽聯絡上了邵雲,然後跟著邵雲的一個朋友搞土建,成了小建築隊的包工頭,收入頗豐。
  邵雲朝她笑笑,道:“誰讓你這個妹妹小氣,捂著錢包就是不肯讚助哥哥,他沒辦法,隻好找我投訴來了。”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擁有邵氏部分產權的事,雖然邵雲一早就說過,她可以自行處置自己名下的財產,但曼芝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動的,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傻,可她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幫助家裏,她也確實做到了。
  曼芝不接他的茬兒,隻道:“我是擔心我哥不是那塊料兒,他太老實了,哪裏震得住工人。”
  邵雲見她麵呈憂色,遂安慰道:“放心,我都打過招呼了,張昆人不錯,會照顧好他的。”
  車開得很慢,完全不像邵雲平時的風格。
  “萌萌最近跟我說話好像越來越衝了。”曼芝驀地說道,語氣低落。
  邵雲想了想,道:“小孩子是比較脆弱一點,沒事,多開導開導就會好的。”
  曼芝仍然憂心忡忡,“上周五我去學校,老師告訴我她居然跟男同學打架,真是嚇了我一跳,她以前文靜得跟個小貓似的。”
  邵雲沉吟不語。
  “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不下百遍了,都不知道該怎麽教育她好了,這孩子,唉!”她皺緊了眉頭。
  邵雲不得不開口道:“曼芝,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兩全的,我們的分離一定會對萌萌造成影響,但……既然隻能這麽做,對於後果,我們也要承受得住才行,你覺得呢?”
  曼芝默然。
  邵雲說得沒錯,既然自己執意要離開,那麽對於萌萌來說,再華麗的安慰也不過是美麗的謊言,總有戳破的一天。
  邵雲寬慰道:“別急,適應一件事都要有個過程,尤其是小孩子,慢慢就會沒事的。”他不想讓曼芝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纏,於是轉了個話題道:“對了,那天我在‘星辰天地’門口看見你的車了,你去那麽偏的地方幹什麽?”
  曼芝倒是一愣,仔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哦,我看二叔去了。他病情穩定之後轉到了療養院,就在那附近。”
  她偷偷瞄了一眼邵雲,見他神色沒什麽變化,“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念著你的。”
  邵雲保持緘默,沒有任何表態,全神貫注的開車,曼芝隻得刹住話題,心裏有些後悔自己多嘴,畢竟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完全是慣性的作用。
  開得再慢,也總有到的時候。
  車子一停,曼芝便輕聲說了句,“謝謝。”
  橙黃的車燈亮在頭頂,照出邵雲麵龐上的一絲不自然,他不答話,也不動,就那樣坐著,手還扶在方向盤上。
  直到聽見清脆的“喀嚓”一聲,他才驚醒似的轉過頭來。
  曼芝解開了安全帶,正要伸手去開門,邵雲猛地傾身過去,離得太近,令曼芝大吃一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麽,身子立刻繃得緊緊的,他覺察到了。
  邵雲隻是去拉開門扣,淡淡的說:“我來。”
  曼芝平白受了點驚嚇,此時不免有些羞慚,竟是自己多心了,於是低聲道了別,匆匆下車,快步往樓裏去了。
  邵雲沒有立即離開,在車裏出了會兒神,他徐徐搖下車窗,燃起了一支煙,鬱鬱的抽著。
  在商界曆練久了,邵雲覺得很多事都是融匯貫通的,追求與談判也很相似,一擊而中遠比反複糾纏更有效,更致命。況且,分開的時候,他也答應了曼芝,要還她一份清淨的生活,因此,這半年來,他始終克製著自己,不刻意出現在曼芝麵前,讓她以為自己真的沒有企圖,藉此對他放鬆警惕。
  隻是,每次見到曼芝,他才驟然發現,原來自己深藏心底的思念從不曾減少,反而更加濃烈。
  然而,曼芝適才的緊張提醒了他,一切還不到時候,他隻能繼續等待。

  第四章
  邵雲步子飛快的邁向辦公室,經過孔令宜的桌子時,腳步咯噔一下定住,赫然扭頭望向桌上那一大束潔白的百合,竟然誇張的占去了三分之一的桌麵。
  他的這位高級助理一向低調,如此“囂張”的在桌上出現鮮花,似乎還是第一次。
  邵雲歪頭瞅了瞅,花束頂端斜插了一張小卡,他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抽出來,翻開。
  十分素淡的版麵,卻印了一行煽情的文字,“愛意生於刹那,真情直至永恒。”署名是“Kelvin”。
  邵雲止不住想笑,這戴軼舫真是有點意思,孔令宜一早就送他去機場,兩人此刻應該還在一起,他不直接把花遞到她手上,反而如此輾轉的送來辦公室,真不知道怎麽想的。
  不過又隱隱替孔令宜高興,戴軼舫無論相貌和才識,都相當出色,如果他真的對孔令宜有心,那麽兩人實在不失為佳偶天成。
  神清氣爽的早晨,邵雲一邊呷咖啡,一邊對著電腦屏收發郵件。
  他的郵件通常先由孔令宜過濾一遍,能夠代他處理的,她會以恰當的措詞幫自己回掉,而那些重要的信息和需要邵雲親自回複的,她也會在下麵簡單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見然後轉入邵雲的郵箱,這樣他處理起來會輕鬆許多。
  邵雲承認,孔令宜於他是個相當重要且極為得力的助手。事實上,如果沒有她一貫的在身邊默默支持,也許他不一定能這麽快就把二叔的位子換下來。
  今天,或許是因為外麵那束花的緣故,邵雲的思緒飄得有些遠,他粗粗的算了一下,孔令宜來邵氏已經四年了,想當初她剛進公司的時候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紀,這麽一蹉跎,居然也已過了30。
  心裏忽然有些歉疚,因為這幾年,他幾乎沒有關心過她旁的事情,隻是拿她當一個能幹的勞力不斷的“壓榨”,而她竟然沒有怨言。
  在邵雲的印象中,她似乎永遠都是這麽沉著,柔和,話不多,但思路縝密,條理清晰。有時他為一件事情糾纏不清而煩惱時,她隻消一句話從旁稍加點撥,就能讓自己理出個頭緒,絕處逢生。
  可是邵雲並沒有忘記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所見到的孔令宜的另外一麵。
  那時候她進邵氏沒多久,而邵雲跟曼芝已經徹底決裂,即使對麵相見,也形同陌路。
  從公司出來,已經很晚了,可他依然不想回去麵對曼芝,他受夠了那種明明愛著,卻無法親近的痛苦,所以想方設法逃避。
  初夏的夜晚,街市開得早,一旦天際擦黑,星辰寥落,整個城市就處在了蠢蠢欲動的邊緣。
  那晚的邵雲,心情異常低落,他拒絕了朋友的邀請,隻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呆著。
  城西的邊郊有條酒吧街,數個小酒吧連枝相挨。他泊好車,一路走過去,瞟到哪間順眼了,就一頭闖進去。
  要了兩紮啤酒,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裏,悶悶的喝著。
  不過兩杯酒的光景,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低語淺笑,他的目光漠然的投射過去,立刻怔了一怔,因為視野裏出現的那個麵色桃紅,笑靨如花的女子竟然是孔令宜。
  此時她正和身旁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熱切的交談著什麽,那男人的目光色色的,一隻手還搭到孔令宜的肩上,而她並沒有反感。
  邵雲不禁冷笑,怪道常言說人都有兩付麵孔,原來一向自鳴清高的孔令宜也不過是披了件端莊賢淑的虛假外衣罷了,他轉回頭,繼續喝自己的酒。
  酒吧不大,燈光調得昏黃而曖昧,在這樣的氛圍下,仿佛發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而不足為奇的。所以,當耳朵邊傳來輕微的呢喃和嗬斥聲時,邵雲絲毫沒有打探的興趣。
  然而,漸漸的,他覺察出了不對勁。
  孔令宜幾乎是尖叫著要推開欺上身來的男人,但她喝了不少,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腦海裏模糊成一片,僅存了一些稀薄的意識。但她對氣味特別敏感,當那股陌生的氣息鑽入鼻息時,她本能的想要醒來,可是卻掙紮不開,而那個一小時前剛認識的彬彬有禮的男人,此時也已完全卸下恭良的麵具,猙獰得讓她害怕。
  徒勞的抗拒隻換來更深的糾纏,孔令宜絕望到了極點。
  “放開她。”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冷冷的在耳畔響起,她驚喜的扭頭,可是卻無法集中意識去辨別出現在麵前的這個人是誰。
  幾乎就要得手的男人有些惱怒的瞪住邵雲,“你誰啊?少管閑事!”
  “沒看出來麽,她不喜歡這樣,所以,你必須放開她。”邵雲聲調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滾開!”男人凶相畢露的朝邵雲吼了一句,摟住孔令宜的雙手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
  邵雲歎了口氣,在公眾場合動手於他已經是多年前熱衷的事了,而現在,他並不情願這樣做,但是麵前的這個男子實在有些欠扁。
  他出手的時候男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隻是覺得後衣領子猛地被人拽住,身子直接越過了椅子甩向一邊,力道之大,令他根本無法控製住自己。
  男人很快狼狽的仰麵倒地。孔令宜的身體也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滴溜溜的滾向另一邊,然後軟軟的伏在了地上,她呻吟了一聲,就地躺著,忽然覺得很愜意,沒有了糾纏,連嘈雜的喧鬧也離自己越來越遠,隻想深深的墜入夢鄉。
  邵雲幾步走過去,想要把她扶起來,手還沒沾到孔令宜,腦後就傳來呼呼的風聲,顯然是有重物正在向自己砸來,他冷冷一笑,凝神屏息,猛然間抬腳向後掃去,右拳同時揮出,隨著一聲慘烈的叫喚,男人倉惶的連連向後跌去,爛泥一般攤倒在吧台的沿上,那張沒有機會砸出的木凳結實的摔到了臨近的桌上,引得看客驚呼不止,紛紛朝後湧退。
  邵雲不肯就此放過他,撲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腳踢,揍得男人嗷嗷亂叫。
  酒吧裏出現了小小的騷亂,服務生跑來想要調解,但見邵雲凶神惡煞般的模樣,竟然沒人敢上前勸阻。
  發泄夠了,他暢快的站起來,手掌對拍了一下,其實沒有灰塵,幾日來鬱積在胸口的窒氣似乎也緩解了許多。
  他從高中時期就開始拜師學柔道,這幾年雖然疏懶了,但底子還在。男人幾乎奄奄一息,投向邵雲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生怕他再襲上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攙了嬌弱綿軟的孔令宜揚長而去。
  把孔令宜搡進車內,邵雲才發現自己惹了個不小的麻煩,從出來到上車,她幾乎就沒有醒過。
  邵雲用力拍打她的麵龐,想讓她清醒一些,而孔令宜隻是哼哼了兩聲,臉上顯現出被擾夢的不耐,繼而搖晃了一下身子,埋著頭,仿佛想要逃避什麽。
  沒辦法,邵雲隻好開著車在夜風中瞎兜。想想又覺得可笑,白天兩個人還一本正經的在辦公室裏談論公務,想不到夜間居然還有如此荒謬的“邂逅”。
  一路駛過去,霓虹閃爍,街燈斜射進車內,照在孔令宜仰起的麵龐上,是一絲無法掩飾的失意和痛楚。邵雲不清楚有什麽理由可以讓她失控到這種地步。
  可是他自己又何嚐灑脫得了,不也一樣想要借酒買醉,又有什麽立場去譴責別人。他更不清楚,在這夜幕的遮掩下,究竟有多少人和他們一樣早已迷失了方向,隻想一醉方休。
  也不知圍著環城路繞了多少圈,困倦終於襲來,邵雲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能再這麽漫無目的的神遊下去了。
  朝車窗外望了望,他分辨出來這裏臨近邵氏的“四季酒店”,於是心下有了主意。他在那裏有個獨立的包房,先把孔令宜安置過去再說。
  淩晨一點,酒店門前人影稀疏,邵雲挾著渾渾噩噩的孔令宜從側門鑽進去,乘了員工電梯直接上頂層。他自己倒沒什麽,但若讓熟識的員工發現了孔令宜,畢竟不太好。邵雲雖然在男女的事情上一向無所顧忌,然而好壞尚能分得清。他也明白,孔令宜其實並非那種隨便的女孩。
  開了房門,直接把她弄上床,孔令宜翻了個身,又滿意的睡去。
  邵雲沒有立刻走,他坐在床尾的圈手椅裏,燃了根煙,緩緩的抽起來,思緒茫然。
  頭一回,他帶了個女孩來到這間房裏,卻什麽也沒幹,隻是這樣靜靜的坐著。
  指尖的煙燃去了一大截,他探手挪近煙缸,輕輕撣了一撣,眯起眼睛,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起床上的孔令宜來,也是淨如白瓷的肌膚,婀娜的身段,成熟而蠱惑。
  可是腦海裏逐漸浮現出另一個身影,蠻橫的侵襲進來,固執的要把眼前的一切覆蓋掉。
  他突然煩躁起來,掐滅了煙頭,果斷的站起身,就想離開。
  床上的孔令宜動了動,輕微的喚了一聲,“我渴。”
  邵雲止住腳步,回頭望了她一眼,慘白的臉上黯淡無光,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他猶豫片刻,還是返身折回,打開小冰箱,取出一瓶礦泉水,倒了一些在瓷杯裏,放在孔令宜的床櫃上。
  她蹙緊了眉,隻是重複那一句,淨白的麵龐上是焦渴的神色。
  邵雲不確定她是否尚在夢中,就此將她拋下,似乎有些於心不忍,於是索性將她扶起,端起杯子湊到她唇邊,連喂了幾口。
  孔令宜近乎貪婪的喝著,如飲甘露,稍頃,瓷杯裏已經一幹二淨。
  邵雲擱好杯子,又將她放回床上,正要直起腰來,脖子卻被她驀地勾住。
  孔令宜的眼睛微微睜開,迷蒙的盯著邵雲,因為酒精的作用,其實已經視物不清。
  “你別走。”她低低的語調有如哀求。
  邵雲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半弓著身子任她死死摟住,一動不動。
  “GODERN,別走。”她再次央求,帶著一點點抽泣。
  邵雲這才明白她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原來,她果真隱藏了一段傷心事。
  她的手還緊緊的勾著邵雲,要將他拉向自己的身體,他能感覺得出她的絕望,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辦法將那個人忘記。
  孔令宜有多驕傲,邵雲不是不知道,可是,再驕傲的人也會有軟檔和死穴。也許,她連自己都騙過了,卻無法在這樣不設防的夜晚阻擋心的“出賣”。
  他的身子已經完全與她貼合,她濕潤鮮紅的雙唇就在眼前,隻需稍一低頭,就可以輕易的攥取。
  有那麽一瞬間,邵雲不無邪惡的想,既然她拿自己當替代品,那麽他為什麽不可以,他從來不是正人君子,世俗道德的那一套對他本就沒什麽約束力。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頭就很自然的俯下去,薄唇直接印向孔令宜的唇邊。
  隻是那麽輕輕的一觸,他就氣餒的別轉了頭。
  孔令宜雖然很美,很妖嬈,可是,他竟然沒感覺!
  邵雲呆怔良久,終於伸手掰開了孔令宜纏住自己的手指,直起身子,眼看她無助的環抱住頭顱,在床上嗚咽了很久,終於漸漸止住悲慟,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再也不動。
  他再也呆不下去,快步朝門口走。
  房門闔上的刹那,他突然心生悲哀,原來自己跟她一樣可憐,被人拒之門外,無處可歸。
  車子在深夜的高速上瘋狂行駛,他驀地生出奇怪的念頭,如果適才躺在床上誘惑自己的女人是曼芝,他會舍得放過她麽?
  這樣的問題讓他想笑,他也果真忍不住,笑出聲來,車子仿佛隨著他的笑聲在震動,微微打擺。
  不,他絕不會!隻有曼芝才會令他瘋狂到不顧理智的地步。
  邵雲並不否認,當初選中孔令宜,是因為她與曼芝有著相似的氣質,一樣的沉著,冷靜。可是,孔令宜畢竟不是曼芝。
  曼芝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即使有再多的苦悶,她也不會放縱自己,借宿醉來逃避現實。她永遠都那麽清醒,再艱難的困境,也要硬撐,強悍得如同男人。
  如果曼芝象孔令宜這樣在自己麵前表現柔弱,他會傾其所有去撫慰她,保護她。
  可是沒有,一次都沒有。
  一念至此,邵雲的笑聲中便摻雜進了苦澀,他遇到曼芝,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想不清楚如此糾結的命題,隻是悲哀的意識到,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會讓他如此癡狂和迷戀,即使旁的女人再好,再美。
  而這世上,永遠隻有一個曼芝,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得了。
  第二天孔令宜沒來上班,電話裏,邵雲聽得出她精神很差。她沒向邵雲作任何解釋,甚至沒有問過一字半句關於她住進“四季酒店”的來龍去脈。
  然而,邵雲相信她心裏什麽都清楚。隻是,既然她不提,那麽他也很樂意配合,避免她難堪,隻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第五章
  一進辦公室,孔令宜就把一份案卷遞到邵雲的桌上。他有些詫異的翻開來看,三天的會談中,不記得戴軼舫還有什麽遺漏沒有交待清楚的了。
  “這是戴先生昨天晚上趕出來的報告,托我轉交給你,他說或許對你的規劃有些幫助。”
  案卷區區五六頁紙,可是邵雲看得不知不覺就站了起來。雖然隻是草案,卻羅列了關於如何打進‘精密製造’領域詳盡的步驟和相關信息的來源,簡直就是一份精縮版的可行性報告。
  戴軼舫何等聰明,早已猜出邵雲將如何取舍及布局,他的這份“臨別贈物”令邵雲亢奮不已,餘光掃到孔令宜期許的雙眸,知道她也明白個中原委,他眼珠一轉,忽然笑問:“戴軼舫沒跟你說些什麽別的?”
  孔令宜烏黑的眼眸深了幾分,卻隻是搖頭道:“沒有啊。”
  邵雲見她神色清冷,也就收起了玩笑之心。心中思忖,戴軼舫的這番熱情想必也是心血來潮,欲在孔令宜麵前嶄露一下而已,畢竟邵雲跟他訂下的谘詢協議中並不包括如此具體的執行方案。
  即便如此,他還是非常高興。
  一個上午,邵雲全身心都在研究戴軼舫的這份文案。然而他也深知,現在激動還為時過早,這畢竟是紙上談兵,要真正實現他的宏願,還差得很遠。
  他起身走出總裁室,孔令宜的辦公室緊挨在外麵,是個獨立的小隔間。
  辦公桌上幹幹淨淨,那捧超大的花束已經不知去向。
  邵雲站在她跟前,她抬頭望了望,微笑著站起來。
  “花呢?”
  孔令宜先是一怔,然後才明白他所指何物,淡淡道:“哦,我送人了。”
  “為什麽?”他不解。
  “我對花粉過敏。”她輕描淡寫的說。
  “是麽?”邵雲狐疑的盯視她的麵龐,實在看不出什麽端倪,又不便深問,於是聳聳肩,放棄了。
  “通知製造部的時副總和王工,哦,還有老盧下午兩點在第二會議室開會,另外,你幫我準備這些資料。”他說著把手裏的一張字條遞過去。
  孔令宜邊接過來,邊點頭,邵雲要召集的這幾位都是機械製造部的頂梁柱,看來戴軼舫的建議已經深得邵雲的讚許,他做事向來不喜拖泥帶水,一旦決定了,就會立刻付諸實施。
  因為是純技術性的討論,孔令宜無需參加。她坐在位子上過濾永無止盡的文檔。
  她的辦公桌正對著門,平常老開著,因為總有人來來往往。門外就是開闊的辦公大廳,數排藍色格子間裏,隻見人頭攢動,還有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每天都是這樣,單調而乏味的重複著。
  她有點走神,也許因為戴軼舫送的那束花和他臨上飛機欲言又止的神情,也許因為其他。
  “孔小姐,希望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麵。”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心的炙熱令她很不習慣。
  她隻是含笑點了點頭,帶著點疏冷,然後目送他消失在安檢門內。
  他很優秀,她知道,可是她的心多年前就已經冰封,再也熱不起來。
  耳朵邊起起伏伏的響著同一曲樂調,漸漸鑽入她的腦子,打斷了她的思路。她停頓下來,細細的聆聽。
  是邵雲的辦公室裏傳來的,應該是手機鈴聲,反複響了多次,也許是有急事。
  孔令宜推門進去,果然看到邵雲扔在桌子上的手機不斷的震動,每次開重要會議,他都不會帶手機。
  她覺得奇怪,他的鈴聲她很熟悉,向來隻分兩種,私人的和公務的,而現在耳中所聞卻哪一種都不是,但是非常好聽。
  她拿起手機掃了一眼屏幕上閃爍的提示,表情頓時僵滯。
  打電話的人十分執著,64聲和弦還在動聽的旋繞,而她開始覺得刺耳。
  緩緩放下手機,她有些迷惘於自己的反應,是一種很直覺的被針輕輕刺過的感覺,轉瞬即逝,可她過於敏感,還是捕捉到了。
  最終什麽也沒做,搖了搖頭,無聲無息的退出來。
  曼芝接到淑珍的電話時,她正在申寧路的新店鋪裏跟人聊天。
  淑珍在電話裏急得都哭了,話也說不清。
  “嫂子,慢慢說啊!別著急。到底是怎麽回事?”
  曼芝邊聽邊不得不皺起了眉頭,她沒想到一向老實謹慎的哥哥會這麽大膽,捅了如此大的簍子。
  “好吧,你別哭了,我這就回去。”她最後說。
  掛了電話,她跟房東打了聲招呼就匆匆走了,店鋪的事也隻得暫時撂下。
  哥哥蘇海峰已經避到鄉下親戚家去,父親蘇金寶一如既往的遇到事情就唉聲歎氣,一點辦法沒有。
  淑珍見了曼芝,忍不住眼淚又嘩啦啦的淌出來,“欠了20萬哪,你說我們怎麽還?拿什麽還?”
  曼芝緊緊抿起了嘴,這事兒的確嚴重,她喃喃自語,“哥哥怎麽會這樣?他從來不賭的。”
  “還不是紮的‘好道兒’!”淑珍突然眼裏就噴出火來,“好端端的,那幫人就拉他去賭,他不肯就不放他走!曼芝啊,你多虧離了婚了,邵雲不是東西啊,瞧瞧他認識的都是些什麽人??好人都要被帶壞的!”
  曼芝心裏極不是滋味,她覺得邵雲不至於要陷害哥哥,可是眼前淑珍涕淚交流的控訴令她啞口無言。
  “當初我跟海峰就說,你去找他,好歹讓他幫你在邵氏安排個事做,錢不多沒關係,安安份份的比什麽都強。可是邵雲不肯,偏讓他去包工,簡直是趕鴨子上架嘛!還是跟著那樣的老板!”
  淑珍說得振振有詞,全然忘了當初海峰拿回第一筆錢時的歡喜雀躍來,隻覺得一切都是個圈套。
  “這下好了,什麽都賠了,要債的下午剛走,說了明天還會來……嗚嗚,我都不知道這日子怎麽過法了。”
  曼芝咬了咬牙,道:“我來給邵雲打電話吧,這事兒,還得找他。”
  會議延續了兩個多小時。
  老盧是最資深的機械工程師,對行業的走向一直相當關注,但平常隻當茶餘飯後賣弄的談資,沒想到這一次老板會動真格,走這條險徑,簡直又喜又驚。
  其他的幾人也都情緒激昂,畢竟弘揚本部門士氣的時刻到了,時副總在會末幽默的總結了一句,“總算輪到咱們鹹魚翻身啦。”
  於是引來哄堂大笑。
  在座的都是跟隨邵雲多年的心腹級人物,即使在私下裏也很談得來,但是玩笑歸玩笑,他還是對他們再三強調了保密的重要性。
  回了辦公室,孔令宜一眼瞅見他的氣色,就露出了然的微笑。她把一摞過濾好的文件遞過去,順便又加了一句,“你的手機剛才響過。”說得漫不經心。
  邵雲沒太在意,“哦”了一聲,進去了。
  她不知怎麽有點不安,沒來由的。
  看看時間,便站起來,敲門進去,直接走到咖啡機旁,鎮定自若的操作。
  邵雲站在窗邊講電話,背對著她,看不到臉上的神色,隻聽到間或有短促的應答聲,夾雜著一絲焦躁。
  “你別急,我來處理。”他低低的說完,終於收了線。
  轉過身來,孔令宜才望見他擰緊的雙眉,目光不知落在哪一點上,定定的不動。
  大凡離了婚的雙方,再有聯絡,通常都是這樣一副煩惱的氣色罷。
  她忽然不露聲色的笑了一下,把咖啡奉過去。
  “沒什麽事吧?”她柔和的問了一句。
  邵雲仿佛沒有聽到她在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回答,“沒事。”
  她把咖啡放在桌上,眼眸卻一直膠在他臉上,憑著直覺,她也能猜出不可能沒事。
  不知道蘇曼芝又有什麽事惹到他。
  從前他們兩個就經常這樣,不碰麵還好,碰了麵就象烏眼雞似的。令孔令宜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惡劣的關係,他們竟然還撐了四年才真正分開!
  邵雲坐回椅子裏,抬手捏了捏鼻梁,然後仰頭對她道:“你先出去吧。”
  她有點擔心,因為他心情的驟然低落,然而還是識趣的出了門。
  又坐了一會兒,才理清思路,他拎起電話,打給張昆。
  電話裏,張昆笑嗬嗬的避重就輕,“這事兒得麵談啊,電話裏哪兒說得清。老邵,咱們也一段時間沒碰麵了,出來聚聚,晚上我作東。”
  他答應下來,盡管早已約好別的客戶。
  晚上七點,很準時的到了順熙源,這裏的本幫菜遠近聞名。
  泊好車,邵雲就往二樓的包廂裏走,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古超的大嗓門,“上白的,上白的,今天這樣的日子,喝啤酒忒沒勁了,跟貓尿似的!”
  一見邵雲,幾個人就立馬起身,笑臉相迎,把主南的位子讓給他。
  菜是早就點好的,此刻陸陸續續的上來,張昆笑哈哈的招呼大家動筷子,邵雲坐著不動。
  馮濤隻作沒看見他的臉色,抓了酒瓶直往他杯子裏倒。
  “來,來,來,難得今天聚得這樣齊,先幹一杯再說!”
  邵雲仍是不動,陰陰的吐出來一句,“這麽多年兄弟,你們就這樣算計我!”
  馮濤的麵龐僵了一僵,繼而仍是笑容可掬,“阿雲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我們即便算計了全世界,也不會動你的主意啊,想當年咱們也算共患難過來……”
  “別跟我提當年!”邵雲猝然截住他的話頭。
  當年他的確從他們身上受過良多恩惠,但是在此後的歲月裏,他已經一一還清了,還遠遠的超過他們的給予。
  邵雲並非忘恩負義之人,如果不是馮濤搞得太過分,跟邵氏內部的人裏外勾結了吃錢,他不至於下狠手將他踢出去。
  不管馮濤今天是出於何種目的唱了這樣一出,對邵雲來說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氣氛冷凝下來,誰都不敢擅自開口,仿佛隨時會拉響爆炸的導火索。
  邵雲不再看他,目光冷冷的掃向張昆,“昆子,人是托給你的,出了這樣的事,你得給我個交待。”
  張昆快速的瞄了馮濤一眼,軟聲道:“雲少,這事兒你還真不能賴哥幾個,沒人拿槍逼著他賭啊!哼,贏頭兩把時他那樣兒,你是沒看見,還知道自己姓什麽嗎!”
  邵雲隻是繃臉聽著。
  張昆複又歎了口氣,“再說了,我們也是好心……你那媳婦確實狠了點兒,這麽多年對你愛搭不理的,臨了竟還把你給蹬了,我們做哥哥的實在看不過去啊!”
  邵雲臉上的肌肉微一抽搐,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又睜開,語氣倦然,“欠你們多少?我替他還。”
  張昆慌忙道:“別介,我們哪能問你要錢呢?”
  古超見邵雲態度柔和下來,本有些緊張的情緒也鬆垮下來,他沒多少腦子,以為這事就算揭過了,於是沒輕沒重道:“雲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多情了哈,婚都離了,還給她家裏人擦屁股哪!”
  邵雲勃然大怒,“你他媽給我閉嘴!”
  他一掌擊在桌子上,手邊的杯子跳躍了一下,白酒灑了一手,古超嚇得當場噤聲。
  邵雲站起來,揪過餐巾擦了擦手,然後往桌上一丟,冷道:“20萬是吧?行,明天就打你們帳上。”
  他朝門口走,馮濤到底臉上掛不住,揚起了脖子,沉聲問:“邵雲,你真就這麽不念舊情?”語氣裏含了一絲薄薄的威脅。
  邵雲冷冷一笑,回過身來,直視著他,“我再稱你一聲‘濤哥’,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什麽時候怕過橫的?今天的事,如果不是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他說畢,目光狠狠的掠過在座的每一位,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幾個人麵麵相覷,張昆最先沮喪的搭拉下臉來,“我說什麽來著,這小子從來的吃軟不吃硬,這下好了,和解不成,以後連我都不待見了。”
  本來想好了借這件事哄邵雲出來,然後當個順水人情一推,讓馮濤跟他和好了,沒想到弄巧成拙。
  馮濤幹幹的一笑,“是啊,你跟著他去吃香的喝辣的要緊,我們餓死活該。”
  還是古超最樂觀,“得了得了,他那臭脾氣你們還不了解麽,發完就算,改天,改天我去請。”
  張昆不免嗤之以鼻,“就你?省省吧!真他媽腦子讓驢給踢了,會相信你出的這主意,餿得不行!”

  第六章
  邵雲給曼芝打電話,她還在蘇家沒走,於是他驅車趕過去。
  淑珍見了邵雲,卻又凶不起來,坐在餐椅裏垂頭抹淚。電話裏已經交待過了,所以都把心放了下來,但餘悸還在。
  邵雲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曼芝臉上,事情既然解決了,他其實沒有必要再過來,隻是剛才她在電話裏衝著自己一通責備,令他又驚又怒,怎麽也沒想到張昆幾人會有膽幹出這樣的事情。最擔心的還是曼芝會因此對自己誤解,所以無論如何要過來一趟,此刻見她神色緩和下來,才算稍稍心定。
  “告訴你哥,沒事了,那幫人不會再來。”他又重複了一遍。
  當著嫂子的麵,曼芝不好多問,僅點了點頭。
  蘇金寶在一旁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邵雲覺得了,於是走過去,恭謹的喚了聲“……爸。”蘇金寶不吱聲,隻是將臉別開。
  邵雲有些尷尬,一屋子的愁雲慘淡,雖然是剛搬進來的新居。
  曼芝這才想起來招呼他坐,又忙著去給他倒水,客氣得令他不習慣。
  乘著她俯身放杯子的時刻,他輕聲問:“你回去嗎?我順道送你。”
  曼芝搖頭道:“我想等見了哥哥一麵再走。”
  邵雲不好勉強,又幹巴巴的坐了一會兒,實在覺得拘束,隻得告辭出來,曼芝見他朝門外走,緊步追隨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的下樓梯,誰也不說話,仿佛都繃著一根弦。
  到了樓下,邵雲停住腳步,看著她,柔聲問:“有話想對我說?”
  曼芝點頭,咬著下唇道:“這件事……不是你指使的罷?”
  適才被嫂子一通胡攪蠻纏,她心裏也不是沒有疑惑的。
  邵雲眯起了眼睛,目光緊凝在她麵上,半晌才反問:“你覺得我有必要這麽做嗎?”
  曼芝也明白她這樣懷疑他並不合情理,便不吭聲了。邵雲雖然行事不羈,但的確從來沒有騙過她。
  他輕輕籲了口氣,慢聲道:“不過……事情確實是因我而起。”
  曼芝驀地仰頭望著他,眼露驚詫。
  邵雲卻沒有接著往下說,隻是寬慰她道:“他們不是針對你哥,讓他不必害怕。”
  “你替我哥出了錢?”她盯著邵雲,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
  邵雲朝她笑笑,道:“總之這事兒跟你哥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不用擔心。”
  她猜出了首尾,心裏隻覺得不舒服。
  “錢的事,我會想辦法還你的。”她掃了他一眼,低聲說。
  她的眼裏又是那樣一副凡事我來擔當的神色,令邵雲覺得別扭,他微側過身,手往褲袋裏一插,勻一口氣才道:“不用了,我的錢,他們還沒膽子收。”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誰,她見過那些人幾麵,一直不喜歡,總覺得有些邪氣。
  “對不起,沒幫到你,還惹出這樣的麻煩。”他終於歉然的說。
  曼芝聽他口氣悵然,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怎麽能怪你呢。我哥哥……也有責任。”頓了一下,她不無擔憂的叮囑,“你自己也要小心點兒。”
  邵雲見她麵露關切之色,心情赫然舒暢起來,咧嘴一笑,柔聲道:“放心,他們還有事求著我,不會怎麽樣的。”
  走到車前,他的手握在車把手上,卻遲遲不開。
  夜色已深,折騰了一晚上,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驀地感到肚子餓,於是乘機道:“我還沒吃晚飯,不如咱們就近找一家,你陪我吃一點好不好?”說到後麵,幾乎是在懇求,因為怕她斷然拒絕。
  曼芝雖然覺得為難,但想想他畢竟是為哥哥的事奔波得誤了晚飯,回絕的話便怎麽也不好意思說出口,隻得點了點頭。邵雲大喜。
  其實沒想好去哪一家,就這麽信步朝前走,他卻已經很滿足。
  “如果你哥哥願意,我可以安排他進公司來,隻是……以他的資曆,不一定能有太好的位子,當然,我可以……”
  曼芝忙打斷他道:“你別費心了,還是等我跟他談過之後再說吧。”
  經過了這樣的事,即使曼芝相信他,他在家人那裏的信譽一定又要大打折扣了,她不想讓他盡了力,還惹來一肚子不開心。
  更重要的是,現在不比從前,他們已經不是一家人了,怎麽還能老拿自己家裏的事去煩他?她在這些方麵分得極清,即使是從前,她也一直很忌諱那樣去做,這次哥哥又一次越過自己去跟邵雲開口,已經搞得曼芝很不舒服了。出了這樣的意外,此刻靜下心來想想,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少以後家人不會再去找他要求這樣那樣了。
  沒走多遠,手機忽然唱起來。
  他的鈴聲一向調得輕,但隔著衣服,還是能覺察到震動,他微微皺了皺眉,不去理睬。
  曼芝終於忍不住,提醒他,“哎,你的手機在響,快接啊!”
  他飛快的瞥了她一眼,隻得不情不願的去接,心裏暗暗咒罵了一聲。
  沒想到還是個麻煩事,原來晚上約好的客戶因為他沒出現,很不高興,堅持要見他,孔令宜在電話裏很是無奈的希望他無論如何能去一趟。
  掛了電話,他隻是苦笑,曼芝反而安慰他,“沒關係,你趕緊去吧。”
  他萬般無奈的折身往回走,快到車跟前時,曼芝忽然朝他喊了一聲,“等一下!”
  路旁是家蛋糕店,她跑過去挑了幾個,匆匆包好,提了紙袋趕到他跟前,然後遞上去,“這個給你路上充充饑,老餓著對胃不好。”
  邵雲怔怔的望著她,眉心抖動了一下,因為心頭湧起的異樣,忽然很想把她拉進懷裏,從此再也不放開。
  可他終於沒有那樣做,隻是輕輕接過袋子,然後拉開了車門,又重重瞟了曼芝一眼,迅速的鑽進車裏。
  車子開得飛快,因為他害怕體味離別那一刻心上湧起的刹那的軟弱。
  曼芝望著他的車絕塵而去,倒是暗舒了一口氣,頓時輕鬆了許多。
  深夜,蘇海峰終於回到家中,灰頭土臉,沉默寡言。
  淑珍早已停止了啜泣,對著海峰怒目而視,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賭了,還輸得這樣慘,辛苦攢了幾年的積蓄就這麽輕飄飄的沒了不說,連帶工作都丟了,她哪裏還給的出好臉色來。
  “實在不行,哥你就去我店裏幫忙吧,等新鋪子開張,總是需要人手,用自己人放心一些。”
  她知道哥哥老實,同時也沒什麽主見,以前做小生意時就老聽著別人的意見瞎忙活,結果一事無成,本以為這次可以做長一點,沒想到又出了這種意外,索性把他放在自己跟前,每天看著,也不至於出格。
  海峰自然不敢有什麽意見,淑珍也不再言語,算是默許了,畢竟曼芝待家人一直不薄。
  隻有蘇金寶皺緊了眉,投向兒子媳婦的目光中含著濃烈的怒氣不爭之意。
  第二天,曼芝又去銀行取了些錢出來,偷偷的塞給嫂子,她了解淑珍的脾氣,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不補償她一些,隻怕哥哥以後的日子更難過,而且,說來說去,這件事的責任也確實有一部分跟邵雲有關,她不能不管。
  淑珍推卻了幾下到底還是收了,麵色頓時和藹了許多。心情一好,又要老生長談,“曼芝啊,上一回我跟你提過的國稅局那個科長,你考慮得怎麽樣了呀?雖說人家年紀比你大了幾歲還有個孩子,不過是真正的鐵飯碗啊!給他介紹的人排長隊呢!”
  曼芝隻好報以微笑,有些無奈,一回頭,卻見父親出現在房門口,淑珍本能的把錢藏好,訕訕的扯了幾句就回自己房間了。
  “曼芝,你進來。”蘇金寶蹙著眉對她道。
  曼芝隻得跟進去。
  “你給淑珍錢了?”他一副氣惱的口吻。
  曼芝不答,給他倒了杯水過來。
  “他們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你犯不著老替他們操心,你不欠他們的。”蘇金寶說著重重的咳嗽起來,他最近查出來肺不是很好,曼芝便不再讓他去花店幫工,隻是在家靜養。
  曼芝在他身邊坐下來,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也是心疼,她一心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可是,似乎總難一帆風順。
  “爸,哥哥他們這一次確實挺難的,我反正一個人,怎麽著都行。都是一家人,沒什麽欠不欠的……您也別老去罵哥哥,他心裏夠難過的了。”
  蘇金寶隻覺得心酸,他從來就最疼這個女兒,又聰明又懂事,然而,為什麽總是命運不濟?
  曼芝察覺到父親紅了眼圈,倒是一驚,以為他為哥哥的事難過,誰知他說出來的話還是衝著自己的。
  “曼芝,我是替你不值啊……你說你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招誰惹誰了,這一輩子竟然要這樣??”
  曼芝最見不得別人在自己麵前哭,此刻流淚的竟然是她年老的父親,更加的觸目驚心,抓著蘇金寶的手就急道:“爸,我這不是好好兒的麽?你別這樣……”
  蘇金寶越想越傷心,這幾年的慘痛經曆在眼前一一掠過,竟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曼芝的眼淚終於也藏不住,滴落下來,幸好房門是關著的。
  相對唏噓了一陣,兩人漸漸收了淚,蘇金寶語重心長的歎道:“早點找個好人家吧,別總是一個人過了,萬一哪天我走了,也好放心。”
  “爸!您怎麽老說晦氣話。”曼芝氣惱起來。
  蘇金寶自知失言,“好,好,我不說。”
  複又正色道:“曼芝,你要我高興,自己先要過得開心才好。我老了,沒別的指望了,就想看著你好,我就什麽都不怨了。”

  第七章
  雖然嘴上老說不挑剔,可那麽多鋪子看下來,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意,等到最後訂下來,卻還是最初相中的那一家。
  合同簽完已經九月下旬了。
  上官琳止不住笑曼芝,“你是典型的千帆過盡,卻原來還是頭一個好。哎,不如跟邵雲複婚算了,也省得上上下下的都替你操心。”
  曼芝聞言揚手就要打上去,落下來時卻隻是輕輕的一拍,上官琳一邊懶懶的往邊上躲,一邊還在笑嚷,“小熊掰苞米的故事你聽過吧,小心掰到最後手裏一個都不剩!”
  萌萌尖著嗓子在旁邊歡呼雀躍,“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故事老師給我們講過的呀!”
  笑聲朗朗,一直飛揚上湛藍的晴空。
  秋天素來是出遊的好季節,這天曼芝就帶了萌萌跟著邵雷和上官去宜山的一處休閑區玩。
  宜山的秀雲休閑中心一麵臨水,從外頭看,不怎麽起眼,走進來才發現,其實很大,一眼望去,有山有水,劃分成了幾大塊區域,跑馬場,牛仔俱樂部,卡丁車道,熱氣球區,水上娛樂項目,還有平坦的大草坪,看得萌萌眼都直了。
  這天風很大,曼芝給萌萌買了個蝴蝶風箏,兩人在草坪上折騰了很久,最後在邵雷的幫助下,才算成功升天。
  上官琳騎了兩圈馬下來,身上有些汗意,於是去俱樂部點了杯橙汁出來,門口的簷下有一排搖椅,她隨便選了張坐進去,微微晃著,涼風習習,好不愜意。
  沒多久,邵雷也跑來,滿頭大汗,奪過上官手裏的飲料就咕咚咕咚的喝起來。
  “嗨嗨,再去買,我還沒夠呢。”上官橫了他一眼,不滿道。
  邵雷飲舒暢了,衝她一樂,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遂起身道:“沒問題。”
  再出來時,手裏多了個托盤,足足有四五種不同花色的飲料,端放在上官琳手邊的小幾上。
  上官眉開眼笑,“喲,這麽多,你可真夠大方的。”
  邵雷也笑了,“不全是你的,我給大嫂和萌萌也買了些。”
  “還大嫂大嫂的叫哪,你是不是得改改口了。”上官嗔道。
  邵雷好脾氣的衝她笑笑,並不辯駁,在她身旁的另一張搖椅裏坐下來,學著上官的樣子前後微擺。
  上官盯著遠處草坪上一大一小兩個歡快的身影,看了好一會兒,驀地對邵雷道:“看看,曼芝現在象變了個人一樣,比從前活潑了許多。嘿嘿,可見她離開你哥是明智的選擇。”
  這話讓邵雷很不舒服,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麽呀。”
  上官見他認了真,存心想逗逗他,於是嬉笑道:“我們所最近來了個新的合夥人,長得可不輸給你哥,事業麽也算小有所成,我覺得跟曼芝挺般配的,不如我來給他們牽個線……”
  慌的邵雷立刻截住她的話頭,“小姑奶奶,你可千萬別去添亂,要是讓大哥知道,非劈了我不可。”
  “切,婚都離了,你哥管得著嘛,他也太霸道了罷。哎,再說了,要劈也是劈我,跟你何幹?”
  邵雷嘻嘻一笑,道:“他知道我舍不得你,所以肯定不會對你怎麽樣,我可就麻煩大啦。”
  上官兜胸就給了他一拳,邵雷哇哇叫著,很快又收起了嘻笑的嘴臉,正色道:“我說真的,他們的事兒,你別插手了。我哥心裏隻有嫂子,我們都希望她能早點回來呢。”
  上官聳聳肩,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幽幽道:“我當然無所謂,不過呢,我不插手,你能保證沒有別人插手?”
  這一天玩到很晚,從休閑中心出來,他們又去附近的農家采桔子。等上了車,沒開多久,萌萌就趴在曼芝身上睡著了。
  送完上官琳,車子一直開進了邵家,邵雲還沒回來,邵雷把沉睡中的萌萌從曼芝手裏接過來,對她道:“進去坐一會兒吧,我哥應該很快回來了。”他早就偷偷的給邵雲打了電話。
  曼芝忙道:“不了,我要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麽事。”玩了一天,此時也是乏得不行。
  邵雷挽留不住,隻好作罷,心裏暗惱邵雲怎麽還不回來,平白的一個機會就這麽泡湯了。
  其實弟兄兩個雖然住在一起,卻難得碰得上麵,白天都是各忙各的,晚上除非約好,也不會同時回家,邵雲時常在外麵有應酬,通常回來得晚。
  沒想到,隔了幾天,邵雷卻在公司的餐廳見到哥哥。
  邵雲平時很少光顧餐廳,都是秘書直接送去辦公室的,這天心情不錯,想出去走走,於是拋下手裏的事情,和孔令宜一起去了餐廳。
  到得有點早,邵氏的中層管理人員用餐大都在一點左右,餐廳裏隻零星點綴了幾個用餐者,見了邵雲,立刻都起身過來打招呼。
  邵雲淡淡的回應著,他不喜歡在用餐時談公事,敗壞彼此的胃口,職員們都清楚他的脾氣,所以很快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立刻有人奉上兩份便當,也是四菜一湯,但要比員工餐廳的精致一些。
  才剛動了兩筷子,門口就傳來邵雷朗朗的笑聲,一見哥哥,他立刻眼睛發亮,扔下同伴就呼哧呼哧的跑了過來。
  “難得啊,大哥,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裏看到你,嗬嗬。”
  邵雲乜斜了他一眼,笑道:“哪那麽多廢話,要吃就坐下來。”
  邵雷瞥了對麵的孔令宜一眼,她見狀便向他點頭微笑,算作招呼。其實兩個人並不陌生,從前邵雲還在企劃部的時候,他經常去辦公室找哥哥。每次看見孔令宜,邵雷都有說不出的別扭,雖然她並非象人們說得那樣不堪,但內心裏,他總覺得孔令宜對兄嫂婚姻的破裂也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曾經有一陣,他也以為哥哥愛上了孔令宜,每天耳鬢廝磨,產生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時間稍長,又覺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隻是疑惑,又分不清個所以然,有時向邵雲旁敲側擊,他也隻是拍一下邵雷的頭,斂神輕斥一聲,“小孩子少管。”
  所以他隻好繼續保持對孔令宜的困惑和敵意。
  三個人一起吃著飯,邵雲和邵雷很自然的聊起了公事以外的話題。
  邵雷和上官琳計劃明年元旦完婚,雖說還有四個月的時間,邵雷卻早早的激動起來,他一直很緊張上官,所以對於婚禮,總是希望能夠辦的新穎別致一些,好讓她滿意。這幾天他動了許多腦筋,很想讓哥哥替自己參謀參謀。
  孔令宜見弟兄兩個談起了私房話,自己固然插不上嘴,多聽也有些不合適,於是草草吃完就告辭先走了。
  待孔令宜離開,邵雲聽弟弟還在絮絮叨叨的說婚禮的事,不覺揚眉道:“你直接包給婚慶公司不就得了。”
  邵雷不屑道:“婚慶公司都是千篇一律的玩意兒,走過場似的,一點意思沒有。哎,大哥,你那時候跟大嫂是怎麽辦的?我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
  邵雲麵色頓時陰暗下來,心裏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和曼芝壓根就沒舉行婚禮,他欠她實在太多了。
  好在邵雷隻是胡亂的帶過了這一句,並沒有深究,他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構想之中。
  “我跟阿琳講好這周末去大嫂店裏看看,她也接婚禮現場布置的,可以好好請教。順便去逛逛天鵝池公園,那裏新開了個兒童樂園,萌萌一直嚷著要去呢!上周帶她去宜山,把她樂得跟什麽似的,你沒去,真是可惜了。哎,這周你有空嗎?有空跟我們一起去吧。”
  邵雲聽說曼芝也會去,心中一動,低頭想了想,又不是很確定,便道:“到時再說吧。”
  邵雷很是不以為然,“哥,有些事能交給別人做的,你就放放手,用不著事事親力親為。該輕鬆的時候也要輕鬆一下。再說了,照你這樣下去,跟嫂子見麵越來越少,哪裏還有機會把她再追回來呀。”
  邵雲隻能對著邵雷笑,這個弟弟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許多想法都很天真,也許是自己和父母一直都把他保護得太好,他有著樂天知命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但始終難當大任。
  邵雲一直感慨邵雷是邵氏最悠閑自在的董事,他讀的是計算機專業,研究生畢業後,回到邵氏做了IT部門的總監,相對於哥哥和其他高級經理來說,無論責任和工作量都要清閑不少,正所謂人各有誌,邵雲明白弟弟的性格脾氣,也不勉強他承擔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
  邵雷揣測著哥哥的神色,驀地壓低嗓音神秘道:“我聽說大嫂去相親了。”
  邵雲心跳明顯加快一拍,嘴上卻道:“這不可能。”
  邵雷嘖嘖的反詰,“有什麽不可能的,她嫂子一直在熱心的給她張羅呢,都介紹了好幾個了。”
  邵雲怔了一下,複又笑道:“她不會肯的。”
  “哼,女人的事可說不準,萬一哪天她腦子一糊塗,答應了誰呢?隻怕到時你後悔藥都沒處買去。”說完就悶悶的埋頭扒飯,他覺得哥哥越來越沉得住氣了。
  吃得差不多了,邵雷一歪頭,見邵雲持著筷子的手僵持在半空,正愣愣的出神,於是捅了捅他,“哎,周六你到底去不去啊?”
  邵雲瞟了他一眼,夾了一筷子蔬菜往嘴裏填,隻覺得幹乎乎的,沒什麽滋味。
  “有時間就去。”語氣淡然。
  邵雷見他還是不能肯定的答複自己,隻好兀自歎氣。
  然而周六邵雲還是沒能去成。邵氏在容湖投資的別墅區舉行奠基儀式,他必須到場。

  第八章
  天氣熱得有點反常,已經進入十月了,可正午的暑氣和盛夏時沒什麽兩樣。
  曼芝站在建材市場的一角,和賣瓷磚的店主辯得口幹舌燥,她相中了一款橘紅底色的地磚,中間鑲嵌了不規則的白條紋,每一塊都小小的,拚在一起會顯得很活潑,轉了大半個賣場了,獨獨這家有。然而店主很狡猾,一眼看出她的喜好,死抻著價格不肯往下走。
  新店麵一經選好,曼芝就全神貫注的投入了裝潢之中。當初布置舊店時沒費多少心思,純粹隻是個消遣,沒想到一年下來,做得相當不錯。於是對這家新店有了更高的期許。
  然而,因為哥哥的事,她本來用在裝修上的資金驟然減縮了小一半,原本還打算包給裝潢公司,自己隻要定期去查驗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她又不舍得了,索性決定自己DIY。
  找了好些裝潢書籍在家鑽研了一個星期,把看著好的創意東拚西湊了一番,在腦子裏有了個大概的意向,她就摩拳擦掌的出擊了。
  她一心想把新店裝點得別致一點,新穎一點,因此選材時便格外挑剔。
  曼芝買的不多,卻這麽執著,又軟磨硬泡了十來分鍾,店主也開始煩了,隻想讓她早點走,於是腦子一糊塗就應承下來。
  曼芝大喜過望,隻等著開票結帳。全然沒注意身後突然出現的另一位客人。
  “顏色很難看,居然還賣這麽貴,老江你又在坑人是不是?”那人說話很不客氣。
  曼芝隻覺得耳熟,微微一愣,回頭望了一眼,怎麽也沒見想到會是邵雲。
  她頓時難掩心頭驚詫,衝口而出,“你怎麽會來這裏?”
  老江見到邵雲,立刻笑逐顏開,“喲,雲少呀,咱們多久沒見麵啦!”又慌忙給他找椅子,“坐,坐。”
  邵雲朝他擺手,“不用了。”他麵向曼芝,不回答她的問題,卻繼續道:“你是買來鋪在店堂的罷?”
  曼芝沒搭訕,狐疑的望著他,不知道他是剛巧路過還是特意來找自己。如果是來找自己的,那他也太神了點兒,居然找得到這裏來。
  邵雲在鋪子裏轉了一圈,然後召喚曼芝過去。
  “這種不錯。”他指著一款灰白色調的大磚對她道。
  曼芝左右端詳,嘀咕道:“這也太普通了點兒吧。”
  他垂首瞟見曼芝臉上的輕慢,心裏不免無奈,好歹自己也搞了幾年室內裝潢,家裏類似的書籍沒有一筐也有半籮,可惜全然沒有熏陶到她。
  “你是想讓客人看你的裝修還是看你的商品?要想突出貨品,裝飾就要低調,隻能作個陪襯,怎麽可以本末倒置。”
  他勸了幾句,然而曼芝還是不敢苟同的神色。權衡再三,她仍然訂了自己相中的那款,不過價格倒是便宜下來不少。
  “是雲少認識的呀,那一定要優惠的。”老江和顏悅色得跟剛才不是一個人似的。
  選完地磚還要去看吊頂的扣板,曼芝很客氣的跟邵雲道別,順便又道了謝,剛才的折扣全是他的麵子。
  邵雲隻是駐足對她笑笑,並不說什麽,也沒跟上去,於是曼芝隻當跟他是偶遇。
  建材市場大得令人暈頭轉向。幾年前,邵雲還在這裏混的時候,曼芝來過幾次,可是現在的格局跟那時完全不同了。她跑去示意圖前查看了一番才敢舉步。
  扣板區在市場的另半麵,繞過去,好大一個圈,走著走著才發現竟然是來時路,早上,她就是從這裏的入口漫遊進來的。
  就數第一間鋪子的規模最大,她信步進去,望著頭頂色彩各異,花色繁多的扣板樣品,一時犯了難,她的地磚顏色的確特別,此刻不知道配哪種顏色才合適。
  老板有幾分麵熟,但曼芝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了,此時很殷勤的跟在她身後,不斷詢問,令她更難作抉擇。
  “我就說你選的地磚不合適嘛。”邵雲的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曼芝赫然回頭,見他不知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又鑽了出來,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覺皺了皺眉。
  “如果你非要把那麽豔麗的顏色鋪在地上,我勸你還是選白色吊頂會比較穩妥。”他忽略掉她煩亂的擰眉,神色自若的當她的“顧問”。
  曼芝心裏很不舒服,那畢竟是她覺得挺得意的配飾,卻被邵雲嗤之以鼻,於是冷哼了一聲,不理他,繼續檢索。
  那店鋪的老板背對著曼芝跟邵雲擠眉弄眼,他淡淡一笑,又偷偷朝他擺了擺手。
  因為有邵雲在身旁,曼芝到底還是有些心浮氣躁,心裏一煩,便更加不得要領,於是索性換一家接著看,邵雲隻是不緊不慢的跟著。
  她有點沒好氣起來,“你老跟著我幹嘛,不用上班的麽?閑成這樣?”
  邵雲也不惱,負了手踱到她麵前,悠然道:“你還邵氏的名譽董事呢,不照樣溜達到這兒來玩?”
  曼芝見他存心跟自己抬杠,也沒工夫與他胡攪蠻纏,自顧自調頭挑選。
  耳朵根卻不再清淨,邵雲興致盎然的對她看中的每種款式評頭品足一番,曼芝惱恨之餘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的確有點道理,可是要她當場承認麵子上又有些掛不住,於是走了一圈,什麽都沒買成,這才著了急,隻想盡早擺脫他。
  她加快腳步朝賣場外麵走,邵雲在身後追問:“去哪兒?”
  “吃飯。”她頭也不回的回答。
  他一聽,立刻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這是幹什麽?”曼芝嚇了一跳,竭力掙開。
  “帶你去吃飯啊,吃完飯再回來挑。”
  “我不去。”她很幹脆的回絕。
  每次都帶她去又貴又華麗的餐廳,吃著拘謹不說,大把的時間都浪費掉了,她今天必須完成所有的采購任務。
  賣場的外麵挨著一溜大排擋似的小食鋪子,有家拉麵館生意不錯,鬧哄哄的圍著不少食客,收銀台處還排起了長龍。
  曼芝擠過去接在了隊伍的最尾,心裏浮起一絲小小的得意,輪到自己,怎麽也得十多分鍾,她知道邵雲素來不喜歡在這種地方吃東西,慢慢耗著吧。
  可是很快就被他拽了出來。
  她沒有防備,差點栽了跟頭,頓時火冒三丈,“你到底想怎麽樣??”
  邵雲拖住她不放,疾步朝左手走,嘴上道:“別在這兒吃了,不衛生。”
  “不用你管!我喜歡!”她大聲抗議,無奈怎麽也甩不開他。
  她是真的惱了,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他怎麽總是這樣自說自話,不顧別人的感受!
  她咬牙切齒的嚷:“我警告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邵雲聞言,忍不住回頭望著她,眼神裏含了絲戲謔,“你就什麽?”
  一直被他挾持進了KFC,曼芝都沒想出來下半句威脅他的話語來。
  他們已經離婚了,從此再也不相幹了。
  話說回來,即使沒離婚,她似乎也總是奈何他不得。
  找了個空位,把僵硬的曼芝強行按上去,邵雲才放柔聲音道:“想吃什麽,我去買,這裏很快的。”
  一個上午都在走路,剛才又跟他“爭鬥”了一番,她也確實餓了,一餓就容易乏力,店堂裏又飄著炸雞的酥香。
  “隨便!”她答的有氣無力,不再象剛才那樣氣勢洶洶。
  邵雲端詳她的麵色,不覺笑了,笑得很燦爛,也很溫柔,可惜曼芝正眼都不瞧他。
  明明隊伍不短,他卻很快回來,端了滿滿一托盤的食物。
  曼芝懶得問,目光朝盤子裏一掃,隨手抓了個雞肉卷過來,掰開包裝紙,連啃兩口,要迅速填補腹內的虛空。
  邵雲有條不紊的往可樂杯裏插了根吸管,遞給她,繼而薄責道:“那種地方,你也敢跑去吃?”
  “我沒你金貴。”曼芝賭氣的回了他一句,又是一口狠狠咬下。
  邵雲笑著搖頭,不再說什麽。
  吃了大半,他才慢條斯理的問:“聽說,你去相親了?”
  曼芝正喝著可樂,哪曾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一口氣沒喘勻,嗆到氣管裏,狼狽的咳起來。
  邵雲趕緊拿紙巾替她擦拭,瞧著她麵紅耳赤的樣子,又想笑又心疼。
  好容易平複了咳嗽,一眼瞥見他含笑的眼眸,她頓時有些羞惱,“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她實在拗不過嫂子,的確去見過一回。在一個小茶館碰的麵,半杯茶都沒喝完,她就落荒而逃,對方的問題太直接,令她忍無可忍。
  “怎麽沒關係,你現在掌控著邵氏一半的命脈呢。我可不希望哪次開股東會,杵個陌生人在會議室裏。”他說得振振有詞。
  曼芝語結,沉默了一會兒,腦子才轉過彎來,原來他今天找自己就是為了這事兒。
  “你不是說以後不管我的事了?這算什麽?”
  邵雲眼中星火閃爍,一揚眉,剛想說些什麽,思路就被手機鈴聲打斷。
  曼芝低頭啜著可樂,一邊聽邵雲短促的應複著。
  “嗯,好……現在不行,我還有事,幫我約晚上吧……好。”
  末了又補充一句,“你在‘和記’訂個位子,晚上一起去。”
  掛了電話,他看見曼芝已經拿了餐巾紙在抹嘴,打算走人的樣子,立刻皺眉道:“再坐一會兒,你急什麽。”
  曼芝張大眼睛看著他,“你不是有事嗎?還不趕緊走?”
  邵雲有點無奈,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臉上逐漸浮起端凝,他聲音驀地低沉下來,“我想把地產業務整個賣掉,正在尋找合適的買家。”
  曼芝乍聞此言,吃了一驚,連抬杠都忘了,“為什麽?”
  話一出口就明白問得有點多餘。
  邵雲和叔叔邵俊邦在這個問題上爭執多少年了,邵俊邦始終致力於地產的開發,而邵雲則主張把投資力度傾向機械行業。
  如今,他上台才一年就迫不及待的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半晌才又喃喃的問:“會有風險嗎?”
  “有。”他答的很肯定,然而如果不試試,他是絕不會甘心的。
  曼芝了解他的脾氣,隻得沉默。
  這兩年,她也學乖了,很多事情不是她幹預得了的,強行介入,不過是自尋煩惱,不如順其自然。
  看了看時間,曼芝還是起身要走,她還有一堆自己的事情。
  邵雲隨她一起出來,然後跟著曼芝重新向賣場裏走。
  到了門口,她停下腳步,回身望著邵雲,他的臉上還浮著微笑,可是她卻神色凝重。
  “邵雲,你沒必要這麽做。真的,我們……已經離婚了,我隻想要好好的,安靜的過日子……你也一樣,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總是想著過去了。你……明白嗎?”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從此以後,他們兩不相幹了。
  她望著他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心裏也湧起難過,可是她不得不這麽做。
  既然決定了要重新開始,她便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不清的瓜葛,這樣徒勞的拖著,對誰都不好。
  邵雲沉默的看著她從自己身前走過,然後漸漸消失在賣場擁擠的人群裏,心情一下子沉入穀底。
  周圍很鬧,人來人往,抬貨的,大聲喧嘩的,車子隆隆的發動聲,唯有他,木頭人一樣的矗立在那裏,仿佛置身於無人的荒漠,已然失去了任何表情。

  第九章
  接觸,吃飯,洽談,無數個輪回之後,邵氏的地產業務終於覓到了靠譜的買家。
  簽合同的前夜,賓主約在龍城酒店聚餐,就某些細節和分歧再行磋商。
  談得還算順利,包廂內頗有點其樂融融的味道。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邵雲突然來了興致,又往自己杯子裏倒了半盅白的,然後端著站起來離座而去。
  孔令宜冷眼旁觀,隻覺得蹊蹺,而他已經在和對方的胡總卯上了。
  胡總是南方人,看見白酒就想往後閃,他說不過邵雲,隻得一邊搖頭一邊笑道:“不管怎麽樣,都得邵董你先喝。”
  邵雲也不含糊,豪爽的一揚脖,手裏那半杯白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空杯子倒置過來,笑嘻嘻的給眾人看,大家於是劈裏啪啦的鼓掌。
  孔令宜對著李副總耳語了幾句,起身道:“實在不好意思,邵董晚上還有個會,得先走一步。我在五樓的KTV已經訂好包房,一會兒李副總會帶各位老總上去,希望大家玩得盡興。”
  話說得漂亮,其實誰都看出來邵雲已經微醺,於是沒有強留。
  邵雲明白她的用意,隻是笑著,沒有反對,臨走還彬彬有禮的客套了一番,才隨孔令宜出來。
  步出電梯,孔令宜想去扶他,邵雲揮揮手,睥睨了她一眼,仍在玩笑,“我有這麽不中用麽?”
  孔令宜無奈,不知他今天為何這樣反常。
  開了車門,他直接往駕駛座上鑽,孔令宜也上了車,在副駕上坐定。
  他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卻伸出雙臂往方向盤上一趴,然後將臉順勢埋上去,就這樣不出聲,默默的趴在那裏。
  孔令宜在旁邊看著,有些擔心,等了他一會兒,才道:“還是我來開車吧。”
  邵雲靜靜的伏著,說話口齒卻很清晰,“我沒醉。”
  “你這是怎麽了?”她焦慮起來,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或許這次真的是壓力太大。
  “合同還沒簽,如果你不想賣,不是沒法挽回的。”她嚐試著勸他。
  邵雲埋在臂彎裏的麵龐抖動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是臉上的肌肉太僵硬,簡直控製不了。他隻是覺得難受,渾身都不得勁,終於仰起臉來,歪頭望了望身旁的孔令宜,神色倦怠,“你自己回去吧。我還有事,不送你了。”
  孔令宜有點發懵,而邵雲已經坐直身子,很快發動了車,隻等她下去。
  她疑惑的盯住他,不確定的問:“你真的可以嗎?”
  他盡量保持紳士風度,向著前方強笑了一下,“沒問題,你走吧。”
  她屏在那裏不動,他喝了多少酒,她知道,“你去哪兒?或者,我送你過去再……”
  他終於轉頭瞪住她,忍無可忍的樣子。
  通常看到邵雲這樣的神情,孔令宜就明白已經到了他的極限,她輕輕歎了口氣,盡管仍是惴惴不安,但她是聽慣了他吩咐的,於是隻得下車。
  腳還沒完全站穩,車子已經風馳電掣般滑了出去。
  他的腦子還算清醒,認準了一個方向使勁開,不斷超車,連闖了兩個紅燈,抬眼就能看到攝像頭,他居然還能意識到大概會扣分,可他並不在乎。
  一個月了,他整整忍了一個月,不想,不過問任何跟她有關的事。
  她要真正的自由,那麽他就隻能給她。
  他從來沒有試過去忍耐一件事,那不是他的人生信條,可是現在,為了曼芝,他必須努力去嚐試,但是隻覺得辛苦。
  可是他也終於意識到,他根本什麽也做不到。
  車子準確的停在了曼芝住宅的樓下。
  他從車裏探出頭去,望一眼三樓的那個窗戶,漆黑一片,曼芝還沒回來。
  他有她大門的鑰匙,一直帶在身邊,可是從來沒用過,怕嚇著她。
  就這樣呆了一會兒,腦子裏亂亂的,理不出個頭緒。
  他搖下車窗,右手已經很習慣的取了煙出來,啪的點上,不抽,僅是夾在指間,手擱向窗外,看藍色的煙霧嫋嫋的騰升上來。
  一支煙燃盡,他驀地想到曼芝可能還在新店,最近她一直在忙裝潢的事。
  於是調轉車頭就離開。
  在申寧路上開了一段,遠遠的就看到她新選的店麵,果然燈火通明。裝潢還沒完工,燈箱卻早已做好了掛在門外,“花間”兩個字很有些氣勢。
  把車停好在路邊,他下來,慶幸自己還沒有十分醉,過馬路時尚能準確的避過來往車輛。
  邵雲走進店堂,裝飾已經初具規模,眼前白花花的,大約剛上過牆粉,沒有看到橘紅色的地磚,幾個轉角的地方用木料搭出來的貨架看著倒很新穎別致,整體風格也順眼了許多。
  店堂裏沒有人, 他茫然四顧,終於在右手的圓弧樓梯下看見了曼芝,被磕磕絆絆的小型腳手架擋著,身旁還站著一個大男孩。
  圓弧樓梯還隻是雛形,店堂挑高近六米,所以可以隔兩層。
  曼芝頭上紮了塊擋灰的小方巾,頭發整個盤了起來,她側對著店堂中央,隔著橫來豎去的條紋,邵雲能看到她清秀的麵龐和白皙的脖頸,她正與那男孩並肩看他手上的一份圖紙。兩個人挨得極近,幾乎是頭碰著頭,小夥子戴了頂棒球帽,鴨舌卻在腦後,從背影上看有點痞,說話聲音卻很直爽。
  “我覺得欄杆還是用木質的比較好,二樓的地麵沒有用混凝土強化過,直接在鋼梁上鋪了地板,承重一定會受影響,鐵扶手太重了,有點懸。”
  曼芝垂著頭,使勁看圖紙上的數據,她很喜歡鐵質的雕花樓梯,可是,如果真的威脅到安全,也隻能放棄。
  曼芝到底沒能省下錢來,店堂依照她的要求裝了一半,自己看著就氣餒不已,怎一個土字了得!
  最終還是全部包給了裝潢公司重新來過,包括材料和人工。好在負責她這個場子的項目經理小夏十分盡責,從出設計圖紙到現場施工,基本沒讓她操太多的心。之前她自己指揮一個半路出家的裝修隊按著她的想法來實施,結果溝通吃力不說,做出來的東西更是麵目全非,根本沒有想象中美輪美奐的感覺,她隻得認了命,明白自己不是那塊料。
  邵雲朝著兩人的方向很重的清了清嗓子,還是小夏先回過頭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找誰?”
  曼芝聽到他的問話也不由自主轉過身來。
  邵雲一見她的表情,就不得不費力的解釋,“我……在附近吃飯,順道過來看看。”
  曼芝不語,眼神裏卻含了一絲懷疑和疏冷,她不再相信有這麽巧的事。
  小夏的目光來回的瞟動,輕聲問曼芝,“你認識他嗎?”
  她極低的“嗯”了一聲,然後恢複自然的口吻道:“好吧,就聽你的,用木質樓梯――那麽,白牆呢?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它變得亮麗一點,不要總是這麽單調。”
  “唔,現在有一種工藝叫金屬燙花的,就是在牆上鏤刻金屬的圖案,可以保存很長時間,如果有一天不喜歡了,清理掉也很方便。”
  曼芝眼前一亮,“那倒不錯。”繼而又擔心,“但是……會不會很貴啊?”裝修裏的欺詐門道實在太多,她都有些怕了。
  他們聊得興起,完全把邵雲拋在一邊,簡直拿他當空氣。
  他有些煩躁起來,酒精也開始起作用,眼見曼芝和小夏越談越投入,忽然心生醋意,於是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每每截下小夏的話,冷嘲熱諷一番,小夏從詫異到無奈,而曼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最後她隱忍的對小夏道:“就這樣吧,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再說。”
  小夏疑慮的瞟著邵雲,不明白他的來路,低聲問曼芝,“這人到底是誰?你一個人在這裏會不會有危險?”
  曼芝朝他笑笑,“沒事,你走吧。”
  小夏一離開,曼芝就拉下臉來。她還是不理邵雲,俯身將地上的雜物歸攏到一處。
  邵雲走上前,涎著臉問:“這麽晚了,你餓不餓?不如,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曼芝根本不想睬他,理好物品就去關門窗,天氣預報說今天夜裏可能要下雨。
  她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她覺得煩,猛地頓住腳,回身麵向他。
  “你到底有完沒完?”她很累,不想跟他糾纏。
  “對不起。”看著她厭煩的表情,他口幹舌燥,全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覺得自己很笨拙。
  曼芝吸了口氣,忍耐下來,走到門口,手按在大燈的開關上,對著他道:“出來吧,我要關門了。”
  她“啪”的一聲摁滅了燈。刹那間,眼前一片黑暗。
  曼芝去拉卷簾門上的扣,門太新,軌道不怎麽順暢,她拉得有點費力,踮了腳,使勁去夠。
  邵雲還站在門內,站在那一片渾渾噩噩的黑暗裏,眼睜睜的看著她要在兩人之間拉上一道屏障。
  他忽然絕望不已,尋覓了這麽久,終於認清是她!隻有她,才能讓他心甘情願低下驕傲的頭顱,隻有她,才會讓他有幸福的感覺!
  可是,他清醒得遲了一步,她已經不再愛他!從今往後,不再跟他共此天涯!
  他感覺到疼,不由自主的嘶了口氣,驀地伸出手,將她拉進門裏,不管不顧的按到牆上,狠狠的俯下頭去狂吻。
  她的唇還是那樣甜美,令他迷戀。就像數年前他第一次吻她時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他有多久沒吻過她了?他有些迷糊,仿佛上一次親她隻是昨天的事情。
  曼芝完全沒有料到,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發懵,腦子裏轟的一聲響,隻顧手足無措的承受。
  鼻子裏聞到酒氣,她才知道原來他醉了。
  她心裏很亂,本能的想要抗拒,可是竟有些不忍心。
  他還愛著她!
  曼芝並非心狠之人,隻是這些年她逼著自己凡事委曲求全,幾近麻木,如今終於得到解脫,哪裏還顧得上別的,隻想遠遠的逃開曾經縛得她快要窒息的牢籠,好好的喘息。
  她知道邵雲愛她,可跟著他,她隻覺得累。走到今天,她所要的不再是虛幻的愛情或是所謂的名利,隻企求能有一份屬於她自己的寧靜,可以隨心所欲的活著。
  他吻得很深很持久,像個任性的孩子,牢牢的不想放開她。漸漸的,她喘不過氣來,終於下狠勁推開了他。
  他是真的醉了,一點腳力沒有,被她推開的那一刻,腳步竟然踉蹌了幾下,但最終還是扶住牆根站穩了。
  兩個人維持原來的姿勢,在黑暗中靜默。那才關了小一半的卷簾門外,遠遠的街燈的亮光和著來往的車燈的光線投射進來,隱隱綽綽的照在邵雲的臉上,忽明忽暗,看不甚清,唯有眼眸中的兩點晶亮,象兩簇灼人的火焰,一瞬不轉的盯住她,帶著深深的痛楚。
  曼芝怔了好一會兒,終於歎了口氣,幽幽道:“你就不能放過我麽?”
  邵雲垂下頭,連帶眼裏那兩團火苗也被遮掩了起來,扶在牆上的手掌緊握成拳。
  她終於還是推開他,即使他那樣愛她!
  她臉上的無奈和從前一樣,皆因為他的幹擾。他愛她,可是他總是成為她的幹擾。
  邵雲深深吸了口氣,也許今晚他真的醉了,因為竟然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好吧,如果你真的把我看成是個麻煩,那麽……我答應你,以後……絕不再來煩你。”
  他看到曼芝眼裏複雜的神色,說不清是憐憫還是難過,他隻想苦笑,在她麵前,他已經沒有自尊可言,他隻要她愛他,就象他愛她一樣,可是很難,真的很難!
  曼芝依然是沉默的望著他,用她那一如既往的清澈而寧靜的眼神。
  他聽見自己懦弱的聲音又在低低的開口,“隻是曼芝……偶爾,我也會累,會覺得煩,如果是那種時候,我來找你……象朋友那樣……請你……不要把我推開,好嗎?”
  漸漸的,他看見她臉上有晶瑩的淚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不禁抬手去撫摸她的麵頰,卻真是濕的。
  她終於對著他重重的點下了頭。
  店裏到處是粉塵,也沒有椅子,於是他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他不記得坐了多久,也不敢多說話,隻是靜靜的傍在曼芝身邊,希望就一直這樣下去。
  後來,天上飄起了雨絲,她堅持要回去,且堅決不讓他開車。
  她替他攔了輛的士,他沒有逞強,乖順的坐了進去。
  夜間的點歌台悠悠的放鬆動人的流行歌曲,他聽得昏昏欲睡。
  可是有一首歌卻讓他想笑――《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阿木蒼涼的嗓音一再的反複那同一句話,酣暢淋漓,而他忽然很想唾棄。
  放手,會很痛,很痛……他剛剛就嚐到了那滋味。

  第十章
  無論準備工作做得有多充分,地產業務的剝離還是在邵氏引起嘩然。連邵雷都沉不住氣了,憂心忡忡的問邵雲:“哥,這樣做的風險實在太大,你真的有把握嗎?”
  邵雲不悅的挑了挑眉,盯著一臉愁態的邵雷反問:“那麽你告訴我,做哪一行是可以保證無驚無險,一帆風順的,有嗎?”
  邵雷啞然。他一貫無條件的支持大哥作出的任何決策,隻是這一次,聽到的負麵聲音太多,不得不也提出自己的疑慮,但看邵雲鐵板釘釘的態度,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左右得了。
  邵雲拍拍他的肩,緩聲道:“小雷,我明白你擔心什麽,但是這件事我知道該怎麽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邵雷最近一直在忙著籌辦婚事,本來他希望結婚後還能跟母親和哥哥住在一起,到底熱鬧些,沒想到上官琳堅決不同意,一定要分開來獨立生活,雖然未來的婆婆申玉芳是個性情極好的老人,但上官自認沒有曼芝那麽好的脾氣,萬一將來婆媳關係處不好,反而傷了彼此的和氣。邵雷拗不過她,隻得去跟母親商量,申玉芳雖然覺得遺憾,但也不想因此讓兒子為難,況且,對她來說隻要孩子們過得開心,她就知足了。
  新房剛剛選好,接下來還有一堆事要操心,邵雷明白哥哥話裏的意思,他本就是發發牢騷而已,聽邵雲這麽一說,也就放棄了擔憂。
  無論如何,對哥哥的能力,他還是有信心的。
  臨走出辦公室,邵雷還不忘叮囑一句,“今天可是星期五,記得早點回來,大嫂來接萌萌呢。”
  邵雲沉默了片刻,卻道:“我晚上有應酬,不回去吃晚飯,你們不用等我。”
  邵雷很是意外,不免多瞅了他兩眼,奇怪他沒有象以前那樣喜形於色,反而益發的沉靜,甚至麵色有點僵硬。
  張了張嘴,本待再說兩句,可邵雲已經低了頭,沉湎於文件中了。
  邵雷無法,想想他這一陣的壓力,的確很大,反常也在情理之中。最終沒有多嘴,小心翼翼的出去,還悄悄幫哥哥關緊了門。
  畢竟是家族式的企業,反對的聲音再大也無濟於事,永遠是坐在最高位上的那個人說了算。但是邵雲也清楚,這次自己是逆流而上,如果最後搞砸了,也許邵氏將無法翻身。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處理地產轉賣所帶來的需要善後的種種事宜,包括與買方的手續變更,人員重置,各類由此而引發的人事糾紛等等,他把這堆麻煩一股腦兒推給了原來管地產業務的李副總全權處理,自己則全身心的投入到新項目的開發之中。
  一大早,剛踏進辦公室,邵雲就問孔令宜,“設備購買進展怎樣了?”
  孔令宜立刻起身答道:“德方的確認函今天早上剛收到,BOH公司已經通知我們可以去驗貨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早就打印好的確認文件遞給邵雲,繼而征詢他的意見,“是不是要給時副總和盧工訂機票了?”
  邵雲瞟了她一眼道:“多訂兩張,你跟我一塊兒去。”
  孔令宜十分意外,邵雲想親自去無非表明他對這個項目的重視,可是自己……一想到要去那個曾經記錄下她歡笑和淚水的國度,孔令宜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停頓了一會兒,低聲問:“我可以不去嗎?”
  “你是現成的翻譯,當然要去。”他審度她的麵色,銳利的問:“你在怕什麽?”
  孔令宜強笑了笑,不覺自問,是啊,她在怕什麽呢?
  四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可是那些記憶裏的畫麵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內心清楚,那也不過是屬於她的塵封的回憶罷了,所有的過往都已遠去,無法追朔,現實裏,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
  況且,他們這次去的不是柏林,而是位於巴伐利亞州的一個小鎮――班堡。
  有什麽樣的老板就有什麽樣的員工,一周後,孔令宜就辦妥了所有出行手續。
  又一個周一的上午,邵雲精神抖擻的攜了三位下屬登上了前往德國的航班。
  十一個小時的飛行先抵達法蘭克福機場,然後又轉乘當天正午的火車趕往班堡。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終於踏足目的地。
  雖然和BOH公司約好是次日會麵,他們到的這天,德方公司還是派了專人在車站迎接他們,然後殷勤的送至酒店。
  到底是長途跋涉,且時差還沒倒過來,四個人都很累了,於是邵雲拒絕了供應商熱情的晚宴邀請,各自回房休息。
  洗浴過後,也不過當地時間的下午四點。累過了頭,精神反而有些亢奮,也或許是這次的出行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房間外麵是一個很漂亮的圓弧陽台,小巧而精致。傍著欄杆遠眺,多瑙河近在咫尺。
  班堡是一座曆史文化名城,也是二戰中為數不多的被完好保存下來的古建築之一,這全仰仗了多瑙河這個天塹作為阻擋,當年班堡人把本國軍隊趕出去後就炸毀了通往老城區的所有橋梁,避免了軍隊的入侵,也躲過了生靈塗炭。
  邵雲突然很有興趣,想去河邊走走。他很快換好衣服,走出房間。
  走廊上,一眼瞟見老盧在那裏探頭探腦,邵雲起了玩興,輕步過去,乘其不備,猛擊了一下他的後背,倒把老盧嚇得渾身一哆嗦。
  “在這裏幹什麽呢?”邵雲含笑相問。
  “嗨,無聊唄,電視全是德文的,找個英語頻道都難。即使有英文頻道聽著也費勁。”老盧嘮嘮叨叨的說著。
  “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晚上咱們就近找個地方好好搓一頓。”
  老盧嗬嗬笑道:“那敢情好,索性把時副總和小孔都叫上,小孔是咱們的嘴巴,沒了她可不行。”
  兩人分頭去找人。
  邵雲敲著孔令宜的門,她很快出來,也已經洗過澡,換了身休閑的衣服,不再是中規中矩的職業女裝,於文靜婉柔中透出一絲嬌媚,邵雲倒是第一次見,隨口誇了一句,沒想到一貫處變不驚的孔令宜還微微臉紅起來。
  出了辦公室,大家都比較放鬆,尤其又是在這樣的異國他鄉。
  除了孔令宜,那三個都是初來德國,打量著這靜謐的小鎮,時副總感覺不過爾爾,“到底沒有中國熱鬧,除了空氣好點兒。”走出去沒多遠就看到大片的樹林。
  老盧道:“小孔,你以前不是在德國讀書的麽,這回巧了,正好給咱們做做向導。”
  孔令宜從前的確來過這個小鎮,也算德國的名勝古城之一,那時候她和Godern都還在上學,一有了假期就雙雙跨個背包,到處去遊山玩水。
  她了解得不多,三言兩語的講完,大家就開始東拉西扯別的話題。
  漸漸的,她和邵雲落了單,走在時副總他們後麵。
  邵雲側過臉望了望多瑙河泛黃的水麵,不覺失笑。
  “以前聽‘藍色的多瑙河’,總以為多瑙河真是藍的,沒想到卻是這樣混濁,還不如我們容湖的水來的清澈。”
  孔令宜也是抿嘴一笑,“所以,很多事情都隻是人們的想當然,跟現實的出入太大。”
  邵雲深以為然。
  小鎮的綠化很好,觸目所及,總能見到大片的綠色,讓人的心情不能不好起來。
  就在這樣美好的景致裏,邵雲自然而然的問:“令宜,你來邵氏多久了?”
  孔令宜低頭算了算,然後答:“快五年了。”
  邵雲仰起頭,似乎歎息了一聲,“五年?已經這麽久了。”
  她平時是不太想這樣的問題的,隻是這時候聽到他的一聲輕歎,心裏竟似被什麽東西波動了一下,有小小的漣漪蕩漾開來。
  果然,他接著道:“你應該為自己考慮一下了,我是指……你的個人幸福。”
  孔令宜心跳明顯加快,沒有立刻回答他,過了片刻,才道:“為什麽忽然想起說這個?”
  邵雲遠眺前方蔥鬱的林梢,很直接的道:“我覺得戴軼舫人不錯。”
  孔令宜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熱意在瞬間化為灰燼,默默的掃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真的在關心自己還是在試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聲音陡然冷下來。
  “他對你很有心,幾次跟我通電話都委婉的提起你……不妨考慮一下,真的,很多女孩都是在不經意之間錯過了良機。”他口氣真誠。
  孔令宜繃臉不語。
  她的緘默讓邵雲多少有些尷尬,他頭一回對女孩子做這樣的勸說,純粹因為她是自己如此看重的下屬,跟隨他這麽多年,任勞任怨,他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
  孔令宜覺察到了他的不安,也啞然失笑,有些不明白自己的惱意究竟從何而來。他是她的老板,他很關心她,僅此而已。
  “有些東西不能強求。我可能……真的是所謂‘一見楊過誤終身’吧。”她最後用這樣半是戲虐的口吻巧妙的作了化解。
  邵雲本有些後悔剛才貿然提起這個話題,總嫌有些唐突了,此刻見她神色和緩,心情也驟然放鬆下來,唇角一勾,笑道:“哦?那麽,誰是你的楊過?”
  她被這句話問住,也開始迷惑起來,到底是誰?是記憶中那個曾經令她歡喜令她心碎的GODERN,還是眼前這個始終籠罩在迷霧中看不真切的上司?

  第十一章
  有了經驗豐富的時副總和善於懷疑一切的老盧在場,設備的驗收進展得緩慢而仔細。
  短短幾天的接觸中他們也充分領略了德國人的嚴謹,每一種性能都得到不厭其煩的展示。而老盧更是對他們的生產線大加讚賞,孔令宜向德國人轉述了他的佩服和驚奇,德國人頗為得意,但當他繼續追問技術細節時,那位胖胖的威爾默斯先生便怎麽也不肯說了,隻是一再的向他們保證,不用懷疑,設備可以完成他們期望的任務。
  老盧對邵雲輕聲嘀咕,“我敢打賭,他們的這種機械臂絕對運用了應力分析的原理,可惜沒辦法搞到那些參數啊!”他對此深表遺憾。
  邵雲淡然一笑,嘴微微朝邊上一努,“你往他身上下下功夫不就行了?”
  老盧一愣,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瞥過去,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陪同的人員中有個華裔,這兩天有很多操作都是他來完成的,但此人比較沉默寡言,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邵雲似笑非笑的又低聲拋給他一句:“試試吧,怎麽說也是同胞,再不濟――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他說完,篤定的跟上了威爾默斯。
  驗收到第四天,邵雲有些耐不住,惦記著公司,急著想回國,於是他們加快了速度,每天都做到很晚,饒是如此,還是又多花了三天的時間。
  等到所有流程都走完,邵雲即通知國內財務部立刻打了貨款的90%到德方帳上,這批設備便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被安全包裝好後送上了貨車。
  直到此時,一幹人才真正放下心來。
  明天就要離開,最後的一晚大家都比較放鬆,於是由邵雲作東,去了當地一家頗有些名氣的餐館,據說是1587年創建的。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德國女子,壯實憨厚,能一手端三個盤子出入自若,給的菜份量很足,味道也不錯,他們用餐期間,不斷過來熱情詢問是否滿意。大概在這個寂靜的小鎮上一下子出現四個亞洲人於她也是件稀奇而高興的事。
  吃完了飯,覺得不盡興,於是又要了啤酒來喝。
  班堡盛產一種很特別的“煙熏啤酒”,酒精濃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入口微苦,但很爽口。
  又坐了一會兒,老盧神情鬼祟的起身要走,原來他和那名姓鮑的華裔早就暗中來往了多回,言談之下竟然一見如故,頗有相見恨晚之意,臨走前還是覺得不過癮,於是又相約了出來。
  時副總嚷著一起去,他可不想夾在邵雲和孔令宜中間當燈泡。邵雲聳聳肩,不多摻和,隨他們去了。
  坐在二樓古舊的店堂內,啜著酒看窗外小鎮的燈火,如同星光點點,有點不真實,這讓孔令宜想起以前讀書那會兒,和GODERN去Fussen小鎮看Neuschwanstein Castle,是座白牆藍頂的神話城堡,點綴在阿爾卑斯山脈中,美得如同從仙境中走出來。
  其實並不覺得心痛,畢竟那麽多年過去了,即使當時從心底流出來的是血,也早已凝結成疤,感覺不到痛,隻有木然。
  然而還是覺得腦漲欲裂,那麽多年,她渾渾噩噩的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仿佛一直在沉睡,有一天卻忽然醒來,而且是無比清醒,於是覺得惶恐,因為對自己曾經的“放縱”,難道那個人對自己不負責任,就可以成為她放棄自己的理由?
  她一杯杯的灌酒,直到對麵有人出言阻止,“令宜,你喝太多了。”
  她迷蒙的望過去,他的聲音此時聽來很有些磁性,可是他的臉乍然出現在麵前,令她很難適應,如同將現實與記憶重疊,而他竟然出現在了過去的回憶中,那樣的不真實。
  隻是恍惚了一下,她就笑了,不真實也無妨,眼前的邵雲,令她覺得親切。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隻感覺腦子漲,身上也開始發燙,耳邊嗡嗡的含糊不清,煙熏啤酒的後勁果然足。
  “我送你回去。”邵雲終於果斷的起身把她拎起來。
  她覺得自己沒醉,因為還能感覺到他如何攙了自己下樓,她緊緊的靠在他身上,還能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淡淡的浴液的清香和一絲煙草的氣息。
  “原來是他?”她有些疑惑的自問,沒有前因後果,隻有這一句話不斷的旋繞。
  終於回到酒店,邵雲把她送進她的房間。
  她一直對著他笑,可是他卻一點不領情,隻是繃著臉,把她強行按到窗邊的椅子裏,然後去給她倒了杯水。
  把水杯擱在桌上,看她神色尚好,轉身想走,隻扔下一句,“早點休息。”
  她沒有喝,忽然很惱恨,他總是這樣,對自己若即若離,她以為有了希望,可他卻什麽都不說,什麽表示都沒有。
  心裏刹那間明如星火,這麽多年了,讓她傷心難過的那個人竟然早已不是GODERN,而是他??!!
  她踉蹌的站起來,撲上去纏住他,他驚愕的回身,不知她要幹什麽,緊張而尷尬的去阻止她。
  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完全失了常態,仿佛有股久已未出的怨氣終於有了發泄的出口,於是不管不顧,隻想讓他知道,她有多惱他。
  她甚至扯裂了他的衣服領口,終於聽到他的暴喝,“孔令宜,你冷靜!”
  世界真的在瞬間安靜下來,她頹喪到極點,猛地趴在他胸口放聲大哭,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有眼淚不斷的淌,分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麽。
  她覺得欣慰,因為他沒有推開她,隻是僵硬的杵著,木人一般。
  眼淚象開了閘的水一樣瘋狂的傾瀉,枕在他胸口的麵龐觸到一點冰涼和咯疼,她覺得難受,於是轉動頭顱掃了一眼,是他頸脖裏的掛件墜子,圓圓的一枚鉑金戒子,用黑皮帶子穿了縛在頸中,末端折射出一點晶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沒有反應過來,還想埋首回去,可是他終於推開了她,有點過於堅決的。
  他把她重新拽回椅子裏,“你好好休息!”他嘶啞的出聲。
  她在恍惚的淚眼中依稀望見他整了整衣衫,然後推門離去,心裏頓時抽空了。
  她昏昏沉沉的坐著,腦子裏卡得很僵,無法思考,也就省卻了許多煩惱,軀殼累極了,根本不想挪動,於是她順其自然,在椅子裏蜷縮了一夜。
  淩晨時分,孔令宜突然醒來,渾身酸痛,鼻子有點阻塞,大概是著了涼。
  更糟的是,記憶慢慢複蘇,清醒的那一刻她簡直無地自容,昨晚的自己,如此狼狽不堪。
  呆呆的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到身上的不適,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腦子終於重新恢複了運轉。
  她沒去餐廳用早點,也沒有人來叫她,在極度恐慌和羞慚過後,反而冷靜了下來。很多的念頭擠進來,有點雜亂,來不及理清,但她明白最要緊的還是如何化解與邵雲之間的尷尬。
  在房間裏徘徊無措了良久,孔令宜終於咬了咬牙,決定主動去找邵雲,不管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她都覺得有必要開誠布公的談清楚,不聲不響的揭過從來不是她的處事風格。
  邵雲給她開門的刹那,臉上也是一絲無法掩飾的尷尬,這讓她有一瞬間窒息的感覺,但她勻了口氣,控製住了。
  “準備的怎樣了?”她盡量讓自己的微笑顯得自然一些。
  航班訂在下午一點,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收拾行囊。
  邵雲的尷尬隻是一閃而過,確切的說是她的自然感染了他,他閃到一邊讓她進門,咧嘴笑道:“沒什麽可收拾的。”
  他用速熱器調製了兩杯咖啡,遞了一杯給她。速溶咖啡有些粗糙,不是喜歡的口感,但他有早上喝咖啡的習慣。
  隨口問她上午有什麽打算,老盧和時副總一早就逛去了。
  她將咖啡捧在手裏,發現現實情況原來沒有她想象的難堪,某些時候,難以逾越的不是困境,而是自己。
  邵雲端了杯子去陽台上憑欄啜著,他喜歡這樣的姿勢和眼前靜謐的景象,感到真正的放鬆。
  他的背影並不魁梧,可是卻很硬朗,傳遞出堅毅和力量。
  她還是在他身後開了口,“對不起,昨晚上,我……”
  “我已經忘了。”他說的輕描淡寫,甚至沒有回過身來,她不過是為了得不到而傷心,跟自己一樣,他不介意。
  這樣的答複令她心生感激,又無限悵然。她又開始恍惚,那句話根本未經大腦,衝口而出,“如果我說,我所謂的楊過-是你,你會信嗎?”
  她隻是不甘心,想做一次嚐試,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因為象昨晚那樣的契機,以後不會再有。
  邵雲背對著她,並不動彈,她於是深深吸了口氣,等待著,希望,或是失望。
  雖然她的口吻近乎玩笑,但如此長久的沉默還是為這樣的對話滲入了一絲真實性,令他不得不正麵回答。
  他終於轉過身來,麵向她,“令宜,如果我做了什麽,讓你誤會,我向你道歉。”
  所幸,他在她的臉上讀到的不是昨晚那樣的歇斯底裏,此刻的她麵色沉靜,這樣的孔令宜是他所熟悉的,雖然他明白,倘若她真的有意於自己,那麽他的回答該有多傷她的心。
  邵雲看著孔令宜時,她卻覺得他的眼神根本沒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眼中失去了往日平和的溫暖,帶著點疏冷,也許僅是一絲微薄的涼意,但足夠冷卻她的熱情。
  “為什麽?我不夠好麽?”她的話音中依舊保持著笑意,讓語氣顯得不那麽沉重,更象是某種閑聊,對於自己此刻把持的這份鎮定,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
  “令宜,你很好,隻是我,這輩子隻學會了愛一個人,再也沒辦法看到別人。”他的嗓音低沉憂傷。
  孔令宜靜靜的聽著,腦子裏還是傳來星星點點的脹痛,也許,隻是昨晚宿醉的惡果。
  “是誰?”她這樣問,純粹是出於本能,好像被什麽東西牽引著一步步的去揭開答案。然而喉嚨還是有點緊,以至於嗓音聽起來有點變調。
  邵雲卻沒有回答,那個人如此決絕的將他推開,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倏然間想起了他頸脖裏的掛墜,那枚鉑金女戒。猶如漆黑的夜空中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她何其聰明,電光火石之間,驀地明白那人是誰。
  “蘇曼芝,對嗎?”連聲音都有點抖,因為沒有想到最終還是她!
  他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卻將頭低了下去,於是她覺得什麽都不用再問了。所有搞不懂的疑惑都有了順理成章的答案,他和蘇曼芝,原來會是這樣!
  她沒有當場流淚,甚至連失落的感覺都已然失去。也許,第一次感情的挫折太深,已經帶走了她所有的能量;也許,昨晚她就已經把該發泄的鬱氣都已經揮發精光;也許,內心深處,她早就已經意識到這件事的不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她沒有跟他開始過,所以還沒有輸到不留底線的地步,一切都還可以控製。
  靜默的有點可怕,然而,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她突然笑了出來,換了輕鬆的口吻對他道:“別緊張,我跟你開玩笑呢。”
  隻這一句,就將空氣中原本凝聚的抑鬱消弭於無形。
  他終於回過身來,如釋重負的對她報以一笑,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希望是真的,他不想失去這個左膀右臂。
  心裏卻還是思緒翻騰。
  如果沒有曼芝,自己是否會愛上她?
  可是,如果沒有曼芝,他大概至今還沉溺於聲色犬馬之中罷,那樣的自己,又怎麽可能入得了孔令宜的法眼?
  如果沒有曼芝,他也許至今都不懂愛為何物。是曼芝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教會了他究竟什麽是愛!
  邵雲是無從得知孔令宜此時的心境的,盡管她麵上還帶著微笑,卻難掩一絲牽強,也許她要離開的心就是從這一刻真正的生了根,牢不可摧。

  第十二章
  曼芝灰頭土臉的從新店的二樓跑下來,她放在店堂一角的拎包裏,手機一直在響。
  性急慌忙的去接,差點還絆了一跤,沒想到打電話來的是上官琳,她要去試婚紗,想找個人陪著一起去,結果問了一圈,所有的姐妹朋友都在忙,沒人肯犧牲了工作時間陪她,氣得她把銀牙咬碎,什麽摯友,死黨,全是嘴上說得好聽,分明是妒忌自己嘛。
  曼芝看了看這個鍾點,確實不怎麽好,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她還是答應了上官,知道她脾氣大,回頭又再氣著了,她也不忍心,“你得請我吃飯啊!”她最後笑著說了句。
  上官好容易揪到一個,正喜出望外呢,哪裏還會想到拒絕,“沒問題,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啊!”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還得回去換身衣服呢,你告訴我在哪裏就行,我直接過去。”
  兩人約好了時間,曼芝不敢再多逗留,鎖了門就出來了。
  裝潢已經接近尾聲,工人早就撤了,隻等油漆幹透後,就可以請保潔公司進場了。她還是每天都會來看一眼,仿佛心上的一個牽掛。來了,也總是閑不住,這裏擦一把,那裏抹一下,因為是用了心的,看著就格外喜歡。
  舊店已經徹底拋給了李茜,那丫頭跟了她一年,打理起花店來已經不比自己差了,兩人的關係又一直很融洽,曼芝最近還替她把工資漲了漲,彼此都對現狀心安理得起來。
  上官選的這家婚紗店在一個老城區的弄堂裏,很深很難找,頗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曼芝把車泊在附近一家超市的停車場裏,然後徒步走過去,上官已經在弄堂口翹首等她了。曼芝一路過來,電話也不知接了她多少個。上官是個直性子,天生肚子裏藏不住東西,無論高興還是不高興,都喜歡擺在臉上,結婚這麽大的事,自然也是令她激動的,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找個人跟她一起分享。
  其實她也明白找曼芝不太合適,可是她確實喜歡曼芝,也知道她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敏感之人,於是便沒想太多就拖了她出來。
  一見曼芝,上官就笑得眉眼彎彎的迎上去,“先請你去吃飯吧,然後再過來。”
  曼芝對她一陣風似的的作派有些無奈,但也不惱,總覺得她象自己的妹妹似的,“來都來了,還是先去試吧,省的來回折騰。”
  兩人手挽著手走進弄堂,曼芝打趣道:“為什麽不讓邵雷陪你?反正你也是穿給他看。”
  上官立刻道:“他忙得很,我都幾天沒跟他見麵了。”
  曼芝倒是意外,“什麽事情,忙成這樣?”
  上官瞟了她一眼,道:“怎麽,你不知道麽?當然是忙那個頭號新項目了,聽說已經正式接單了,正在送樣階段,上上下下的人都緊張得跟什麽似的,邵雲都連著兩天沒回家了,直接在公司睡的覺。哥哥忙成這樣,邵雷他怎麽好意思提前撤啊?”
  曼芝心想,難怪最近幾次去邵家,都不見那兩兄弟呢。聽上官這麽一說,也有點出神,總覺得現在的邵雲象變了個人似的。
  正琢磨間,上官拉拉她的衣袖,“哎,到了,就這家。”
  婚紗店的門麵不大,但名氣很響,據說許多製單都是直接發去國外加工的,價格自然不菲,饒是如此,客人還是應接不暇。
  她們來的巧,因為是午餐時間,客人反而少了下來,店員很快就把上官的婚衣找出來,領了她去試衣間。
  曼芝坐在貴賓室的沙發裏,有點無所事事,玻璃幾案上擱了幾本婚紗樣圖的書,她抽了一本過來,慢慢的翻看。
  精致的圖片上,模特兒穿著各種式樣的婚紗甜甜的對著看官微笑,可曼芝總覺得離自己很遠,仿佛隔了層紗。
  她從來沒有穿過婚紗,也不知道穿上了是怎樣的感覺,以前不是沒有憧憬過的,但回想起來,實在是很淡漠的感覺了。
  還是被一件抹胸的款式吸引住了目光,盯著看了很久。一個店員恰好經過,熱情的做起了廣告。
  “小姐你眼光真好,這是我們本季的新款,很適合你呢,正好有樣衣,要不要試試。”
  上官終於從試衣間出來,雖然店裏有暖氣,還是有點冷得縮脖子,一聽有新款,立刻兩眼放光,“哪一件?哪一件?我試試。”
  她對自己的婚紗不甚滿意,盡管是量身定做,可穿在身上不如當初想象的好,實在因為她太瘦了。
  跟隨上官的店員一直在她身邊殷勤的出謀劃策,此時聽她這樣要求,立刻去把樣衣取來給她看。
  上官舉在手裏,對著鏡子比劃了幾下,覺得還是不行。
  “這個都沒吊帶的,我穿著……嘿嘿。”她可不想在婚禮上突然婚紗墜地,那絕對是爆炸性的效果。
  “哎,曼芝姐,你喜歡就試試嘛!”上官把婚紗堆到曼芝懷中,對著她壞壞的笑。
  曼芝怔了一下,立刻推托,“我不要,我穿這個幹嘛!”
  上官揚起眉,滿不在乎道:“試試怎麽了?再說,你就擔保將來不結婚了?”
  兩個店員也在旁邊笑勸,她們看曼芝體態略顯豐腴,穿上婚紗絕對好看。
  經過幾個人的竭力慫恿,曼芝也動了心,其實她何嚐不想看看自己穿上之後的模樣,最終站起來,去試衣間換上了。
  當她再次出現在大家麵前時,聽到是讚歎的驚呼,上官更是吹了一聲口哨,“曼芝姐,你簡直太美了!”
  曼芝有點羞澀的走到鏡子跟前,抬眼望去,頓時也有些發怔,對麵那個秀麗端淑,白膚勝雪的新娘,是自己麽?
  店員替她把頭花戴上,笑道:“要是把頭發盤起來,一定更好看。”
  曼芝癡癡的盯住鏡中的自己,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目光,漸漸的,那久已沉睡的感覺一點點的複蘇起來,暖暖的從心上淌過。
  可是,那是什麽呢?她說不真切,好像驀地被激活,隻覺得心也隨之年輕而飛揚起來。
  上官道:“這套替我留著啊,等什麽時候曼芝姐結婚,我買來送你。”
  一個店員嗔道:“婚紗要新郎送才好的。”
  “哦?”上官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我可是頭回聽說。”那一句,“我得告訴邵雲去。”差點衝口而出,到底還是被截在了喉嚨口。
  她也是怕曼芝生氣,兩人時常在一起,她這樣的玩笑開多了,曼芝也會繃臉,她這才明白這妮子是鐵了心要跟邵雲分了。
  可是邵雲的架勢絕不是善罷甘休的那種,上官暗中咧了咧嘴,她還是聽邵雷的,少管這兩人的閑事好了。
  婚紗試到饑腸轆轆,兩個人都有點虛脫,換回原來的衣服,上官又草草的交待了兩句修改意見就拽著曼芝出來。
  “去哪兒吃?我真的不行了。”曼芝連笑都有些虛弱。
  “就近就近。”上官胡亂道,拉著她像個火車頭一樣往外衝。
  風風火火的闖到門口,曼芝但覺前麵有人過來,躲避不及,一頭撞了上去,立刻發出兩聲尖叫。
  對方捂住額頭,剛要橫眉發火,有這麽冒失走路的麽?可是目光掃到曼芝的臉,卻湧起驚喜。而曼芝也在刹那間浮現出與她同樣的表情來,兩人幾乎是同聲叫嚷起來。
  “蘇曼芝!”
  “方竹韻!”
  上官本以為要引發一場口舌糾紛,正頭疼間,沒想到下一秒鍾兩個人已經熱情的抱到了一起,她訝異的抱起膀子,冷眼旁觀。
  等到她們終於歡鬧夠了,曼芝才想起來一旁的上官,立刻笑著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我大學同學方竹韻,就睡我上鋪,老是搖得我睡不好覺。”
  方竹韻笑嘻嘻的對上官頷首,曼芝又緊著向她介紹上官,“這是我的……朋友,上官琳。”
  對於上官,她的確不知該怎樣介紹比較合適,好在上官和方竹韻都沒介意。
  談笑間才知道方竹韻是跟著男朋友來了F市,而且就快結婚了。
  “蘇曼芝你是怎麽搞的?大學一畢業就象人間蒸發了一樣,幾次同學聚會都聯係不上你。”方竹韻語帶嗔怪的說道。
  曼芝心裏一黯,嘴上卻道:“這不是又見著了嘛?”
  “哎,你現在算怎麽個狀況呀,結婚沒有?”方竹韻一向快人快語。
  曼芝一時語結在那裏,她的經曆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幸虧上官從旁解圍,“她還在快樂單身中呢。”
  方竹韻哧哧笑道:“我以為我結婚夠晚的了,想不到還有人比我更晚。”
  曼芝實在不想讓話題繼續糾纏在自己身上,轉移目標問:“你婚禮訂在哪天?我一定去。”
  方竹韻一報日期,上官就叫起來,“怎麽跟我同一天?這也太巧了吧。曼芝姐,那我怎麽辦?你答應全程陪我的呀。”
  她這樣一嚷,兩雙期待的眼睛立刻就都盯住曼芝。
  曼芝抿嘴笑道:“我保證兩邊都到場,大不了,各吃一半好了。”
  提到吃,兩個人立刻又恢複了餓的知覺,於是無心再多聊,曼芝跟方竹韻互留了電話號碼,約好改天出來聚聚,這才分道揚鑣。
  這天晚上回到家裏,曼芝多少有些百感交集,她算了算,自己竟然有七年沒見過大學裏的任何同學了。
  剛畢業那會兒,還跟幾個要好的同學有些聯絡,後來發生了姐姐的慘禍,她整個人都變了樣,仿佛連心都隨著姐姐一起死了,斷絕了一切和過去的聯係,而那時,大多數同學也都在為自己的工作忙得一頭汗,誰也沒有心思去理會旁人的閑事,就這樣一點點的拉開了距離。
  她在學校的時候,跟同學關係都很好,但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隻是因為方竹韻天生性格開朗,似乎跟她走的格外近些。如今故人重逢,真是恍如隔世。
  然而,畢竟大家都不是學生時代那樣的無所事事了,彼此都有事情要忙,因此,雖然嘴上說著要約出來重聚,一晃十多天過去了,兩人都沒打過一個電話。
  曼芝幾次想給她撥電話,又總擔心打擾對方,更重要的是,見了麵,方竹韻一定會刨根問底,可對自己這幾年的經曆,她真的不想多說,又無法一筆抹去。於是隻得作罷。

  第十三章
  總裁室裏,老盧和時副總笑嗬嗬的站在邵雲的對麵,桌上是一瓶香檳和四隻杯子。
  邵雲親自斟酒,又扭頭對老盧道:“去,把令宜也叫進來。”
  老盧興興頭頭的出門,過了一會兒又進來,抓耳撓腮的說:“小孔說手頭有點事走不開。”
  邵雲握著酒瓶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很快自如的繼續。
  自從德國回來以後,孔令宜雖然還是跟從前一樣的敬業,認真,但邵雲還是察覺到有些東西在悄悄的變化,她對自己,再也沒有以往的那份親密無間的信任了,有時候明明在一起討論著某件公事,也會莫名的冷場,氣氛疏離。邵雲不是不遺憾的,也隱隱的明白了她的心思,雖然,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在班堡時的那個問題。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做不了什麽,對於感情,如果孔令宜真的有所期待,他也無能為力,因為自己給不了。
  好在他們都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去考慮閑情逸致,於是那一絲微妙的隔閡就在無形中淡化了下來。
  三個人同時舉起杯子,在空中桄榔一聲碰響,慶祝首批模具順利提前下線。
  時副總道:“今天上午時川集團的老賴給我打了電話,意意思思盤問了我很久,看樣子也是想找我們做的。”
  老盧自信滿滿的說:“那是,從前CM的模具哪種不得依靠進口,價格是咱們的翻番還不止,誰都不是傻子,放著現成的低價高質不要。嗨,等著瞧吧,不久咱們的生產線就得開三工了。”
  邵雲沉吟道:“也不能過於樂觀了,雖然送檢的樣品都合格,但我總覺得不可能這麽順利,如果真的隻是進口幾部昂貴的機器就能解決,為什麽國內的廠家這樣少。”
  時副總不是很同意,品著香檳悠然道:“不是所有的投資者都敢象邵董您這樣背水一戰的,咱們這條新生產線的耗資在國內的私營企業裏大概也排得進前三了,所以我覺得您是過慮了。”
  邵雲隻是心頭隱隱覺得不妥,也許真的是他太重視了,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飲盡最後一滴酒,邵雲囑咐道:“還是小心為妙,老盧,你再做幾次模擬試驗,我不希望貨到了客戶那裏才發現有什麽問題,那樣即使我們做再多工作都無濟於事了。”
  老盧連連點頭。
  事實證明,邵雲的擔心不無道理。
  這天傍晚,老盧氣喘籲籲的闖到總裁室,焦急的讓孔令宜進去通報,看他麵無人色的樣子,孔令宜連詢問都沒來得及,本能的猜到出事了。
  邵雲正準備回家,這一陣他一直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好容易大功告成,便想早些回去見見母親和女兒。
  一見老盧的神情,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嚨口。
  果然,老盧結結巴巴的向他匯報,做試驗的過程中,模具在淬火階段突然出現裂紋,而且不隻是一個如此,在他抽檢的50個樣品中,斷裂度達到60%。
  邵雲的心直往下墜,啞著嗓子問:“原因呢?查出來沒有。”
  “QA正在查驗,我急著讓你知道,先過來了。一有結果他們會直接送過來。”
  等待的過程是心焦的,邵雲煩躁的在辦公室裏來回踱著步,隻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簡直是度日如年。
  終於,半個小時後,質量部匆忙的把分析報告送了過來。
  邵雲等不及的抓過來細閱,然後對老盧沉聲道:“材料有問題,硬度不夠。”
  老盧的嘴張成了O狀,他立刻想起了德方那位華裔鮑工程師有關材料的提醒,大意了,還是大意了。
  他惱恨的捶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沉痛的作了自我檢討,“鮑工之前就提醒過我,CM模具對材料的要求極其高,鋼材中的每一種添加元素配比都不能有偏頗,稍有誤差就可能造成裂痕……唉,全怪我……當時沒在意,把重點全放在了別的地方。”
  邵雲暗吸了口氣,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他隻問:“有辦法彌補嗎?我是說另找材料供應商。”
  老盧啜嚅了半天才道:“要找一家完全符合CM要求的材料商,以目前如此緊迫的局勢,隻能往國外去找了,國內的話,據我了解,咱們現在用的這家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這樣的回答預示了一切,從國外進口材料,成本會大幅提高,再加上先期投資,這樣做出來的產品,價格和直接從國外進口CM成品相差無幾,而邵氏幾乎無利潤可賺,等於他們做了一場無用功,甚至有可能虧本。
  心情不可謂不沉重,可是如今已是騎虎難下。
  邵雲思量再三,斷然下了決定,“那麽,就從國外進口吧。”
  老盧愕然的望向他。
  “即使賺不了錢,也不能失信於人,單子既然已經接了,就得如期交付產品。沒有多少時間了,趕緊把時副總找來,商量出最快的實施方案。至於以後,”他長籲了口氣,“等過了這一關再說。”
  老盧渾身一振,哪裏還敢多言,答應了一聲就扭頭出門了。
  事情發生的實在突然,且時間也太過倉促,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交貨期順利交付所有貨品。
  邵雲親自出麵與客戶打招呼賠禮致歉,對方表示理解,畢竟能以如此低廉的價格購入高精密度的CM產品,本身就已經讓對方覺得占了大便宜了,如果首批產品使用沒有問題,那麽長期合作則勢在必行。
  客戶的寬容與諒解並沒有使邵雲感到輕鬆,照目前的形勢而言,如果材料完全依賴進口,那麽合作就等於變相的賠錢,而他在邵氏倡導的要打入精密製造領域的宣言也就成了一句可笑的空頭口號。
  他不斷的苦思冥想,必須要改變,改變目前的局勢,才能把邵氏從僵局中引導出來,可是,出路究竟在哪裏呢?
  過了聖誕節,氣溫驟然間下降,立刻就有了冬天的感覺。
  曼芝的新店裝潢已經完全就緒,本來想趕在聖誕節前夕開張,沒想到父親突然發病住院。全身檢查做下來,仍然是老毛病,肺疾。醫生說沒有惡化的跡象,但還是需要好好調養,曼芝和海峰這才大大鬆了口氣。
  她幾次想把父親接到自己家裏去住,可是金寶就是不肯,總認為照顧自己是兒子媳婦的事兒,曼芝為這個家已經付出太多,不能再麻煩她了。
  曼芝對父親的固執實在是無可奈何,好在嫂子服侍得還算盡心,而海峰又是在自己店裏幫忙,作息時間可以自由調整,並不會耽誤什麽。她自己平常打烊之後也沒別的事,經常可以回去看看,陪著父親說說話,解解悶,老人家年級大了,很容易多想。
  曼芝去邵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即便到了星期五也不想過去,隻跟申玉芳電話裏打聲招呼,就直接去幼兒園把萌萌接到自己那裏。
  並不是怕什麽,隻是覺得離了婚,還是能夠漸漸淡出彼此的生活圈為妙。
  所以,當那天傍晚接到邵雷火燒火燎的電話時,她不是不意外的。
  “大嫂,我哥在你那裏嗎?”隔了這麽久,邵雷還是不肯改口,依然我行我素的稱曼芝為大嫂。
  “沒有啊!”曼芝驚詫莫名。
  邵雷頓時失望不已,“哦,今天下午開完會,大哥就不知去向,我還以為他會去找你呢。唉……算了,就這樣吧。”他說著就要掛電話。
  “等等!”曼芝及時叫住他,腦子裏一根弦驀地繃緊,“出什麽事了?”
  邵雷唉聲歎氣的說:“我哥的那個新項目,遇到麻煩了。”
  他在電話裏解釋得不怎麽清楚,可曼芝還是聽明白了,她知道這個項目對邵雲來說意味著什麽。
  “這幾天,一直在開會討論對策,研究來研究去,方案倒是不少,可沒一個讓大哥滿意的,剛才的會上,我看他情緒已經很不對勁了,所以想等會議結束去找他聊聊,沒想到才轉了個身,人就不見了,問遍了所有人,都不清楚他的去向,這不是要急死我嘛!”
  曼芝鎮定了一下,安慰他道:“你別慌,我想他不至於出什麽事,隻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而已。”
  邵雷本來還挺急,聽她這麽一說,覺得不無道理,邵雲的脾氣的確如此,不高興起來,懶得跟人交待行蹤。
  “說得是呃,我怎麽沒想到呢,嗬嗬,還是你了解我哥。”
  掛了電話,曼芝卻有些心神不寧。剛才的話純粹是安慰邵雷的,她心裏並沒底,雖說邵雲這一年來沉穩了許多,然而,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尤其又是他最重視的事情出了狀況,以他的個性,不知道會不會又捅出什麽簍子來。
  天氣一冷,晚上的客人就益發少了,曼芝坐在店堂裏思緒紛飛,根本幹不了什麽事情,於是索性跟李茜打了招呼,先回家了。
  打開門,擰亮了客廳燈,銀白的燈光下,頓覺一股淒冷之意撲麵而來,住了這麽久,頭一回感到孤寂。
  也許她天生隻適合忙碌,一停歇下來,就會覺得空虛。
  一時意興闌珊,也沒什麽胃口,於是草草煮了碗泡麵來吃。
  剛挑起一筷子要往嘴裏塞,手機又熱鬧的唱起來,心頭沒來由的跳了一跳,立刻甩下碗筷跑過去接,果然是邵雲。
  “我在你樓下。”他說,口氣很平靜,聽不出什麽異樣。
  曼芝倒是緊張的咽了口唾沫,“有事嗎?”
  他輕輕笑了笑,“沒事,忽然想見見你,方便下來嗎?”
  曼芝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也顧不上熱氣騰騰的泡麵了,她抓了自己的外套和手袋,匆匆忙忙在玄關處換好鞋子就出來。
  一邊往樓梯下走,一邊還有些怔忡,怎麽就這麽輕易答應了呢?
  也罷,不是說好要當朋友了嗎?朋友有煩惱,自己去勸慰一下也是正常的罷,她一路胡思亂想的走到樓下,就看見路邊的街燈下,邵雲靠在車前,手裏把玩著手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見她出來,嘴角立刻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燈光昏暗,曼芝還是覺察出來他憔悴了許多。
  她走過去時,邵雲已經為她開好了副駕的門,於是便沒再多話,一頭鑽了進去。
  兩個人在車裏坐定,曼芝先開了口,“邵雷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邵雲立刻猜出原由,哼了一聲道:“就他愛多事。”
  “他也是關心你,哪有你這樣不聲不響就一走了之的。”
  她的口氣裏含著顯而易見的嗔怪,邵雲聽了卻有說不出的舒服,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揚。
  剛才,他繞著環城路兜了無數個圈,煩亂的心緒仍是無法排解,最終還是不爭氣的把車駛來這裏。
  此時此刻,他卻覺得自己今天來找她是找對了。
  腳下用力一踩,車子一下子滑出去老遠。
  曼芝還在惦記著邵雷,“我還是跟他說一聲吧,免得他著急。”一邊說一邊已經拿出了手機。
  才剛開了個頭,邵雷立刻嘎嘎的叫起來,“怎麽樣,我猜得準吧,我說他一準會去找你。”然後又千叮萬囑,“大嫂,好好安慰我哥啊!”然後賊笑著收了線。
  他那一聲聲的大嫂喊得這樣自然,曼芝有點哭笑不得。瞄了眼身邊麵帶微笑的邵雲,忽然發現周圍的人都沒變,始終還停留在原地,唯有自己,不斷的想要跳出原來的圈子,卻好像總也跳不遠,很容易就掉回去。
  她沒有問邵雲今天為什麽來找她,他也沒有向她作任何解釋,但彼此的心裏卻都明白。
  邵雲帶她去了容湖度假村裏的會所,那個度假村是邵氏開發的,他是會所的終身會員,進出自如。
  這裏和市區的俱樂部完全不同,很安靜的一個場所,也許因為偏僻,曼芝跟著邵雲進去,幾乎沒看到多少客人。
  包房布置得跟酒店的套間一樣精致奪目。這天廚房的特色推薦是泰式菜係,邵雲問曼芝喜不喜歡,她無所謂。
  為了避免打擾,邵雲讓侍應生一次把菜都上齊。
  他點了紅酒,啟蓋後先往曼芝麵前的杯子裏倒,她一見,慌不迭的伸手去攔,“哎,別倒了,我不喝酒的。”
  還是斟到少許,邵雲勸道:“這麽冷的天,喝一點酒有好處,可以活血。”
  曼芝不理會,用手死護住杯子,邵雲便沒再勉強,縮回手給自己倒。
  曼芝在對麵看著,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也少喝點。”
  邵雲飛快的瞟了她一眼,笑容裏多少有些揶揄,“放心,我這次保證不亂來。”
  曼芝被他猜中心事,立刻紅了臉,扭轉頭看別處。
  包房的視角很好,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容湖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邵雲告訴她,那是度假村的水上娛樂項目,冬季因為冷,並不開放,僅打了夜燈做做廣告。旁邊還有一家名叫珍寶舫的飯店,是吃湖仙的好去處,整個建築淩駕在湖麵上,夜間的顏色又點綴得如詩如畫,在這樣的季節,看著卻格外透出清冷。
  好在玻璃這一邊,暖氣很足。
  曼芝忽然起了童心,指著珍寶舫的方向對邵雲道:“你看它像不像從聊齋裏走出來的。”
  邵雲不禁大笑起來,“嗯,有點,說不準一會兒就會有女鬼之流的從裏麵飄出來。”
  曼芝扭頭望著湖上,想象了一下那場景,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他果然適可而止,隻給自己倒了半杯,又將酒瓶遞給曼芝,笑吟吟的說:“你保管吧。”
  他這麽一大方,曼芝反而窘迫起來,似乎在關係緩和之後,很久以前那種麵對著他時的緊張感又複蘇了。
  這天晚上,他們講的話也許比過去三年加起來的都多,其實沒有主題,隻是天馬行空的聊,漫無目的。
  還是邵雲說得多,緩緩的把自己的抱負和煩惱都傾訴了出來。以前他從來沒跟曼芝說過這些,寧願都悶在自己心裏。
  而她則靜靜的聆聽,以前她也沒有過這樣的耐心,肯停頓下來,聽他講講心中的想法。
  她甚至覺得有些慚愧,因為曾經那樣誤會他,看輕他,原來,他真的很有頭腦,也很有膽識。
  兩人同時由心底生出驚異,原來他們也可以相處得如此融洽,比朋友更親密,因為他們曾經那樣熟知對方,然而又並非情侶。這是一種全新的相處方式。
  原來,退一步,真的可以海闊天空。
  餐後,他們去容湖邊上漫步,邵雲跟她講起多瑙河水的典故,曼芝聽了直樂,近處的照明燈和遠處五彩的霓虹燈光交相輝映,絢麗的色彩投射到她臉上,映襯出她燦爛的笑容,光彩奪目。
  邵雲從沒見過曼芝如此無憂無慮的笑靨,怦然心動。心裏有種癢癢的感覺,酥酥麻麻的撩撥著他,可是他努力控製住了想吻她的欲望。
  這樣的夜晚,這樣兩個人的相處,太過美好,他不想單方麵的破壞,驚擾了她。
  夜色攜著寒氣無邊無際的包攏過來,他們該回去了。
  回程途中,兩個人驟然安靜下來,誰都不多說話。
  邵雲有些悵然,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而曼芝,是真的有些乏累了,坐在他的車裏,被暖氣包裹著,又開始想打瞌睡。
  邵雲送她到樓下,車子一停,她就徹底清醒了。
  他看著她解了安全帶,去拉車門扣,在她快要跨出去之際,他叫住了她。
  曼芝回頭望著他,以為他還有什麽事情。
  “謝謝你今晚能陪我。”他由衷的說,臉上有濃濃的柔情在蕩漾開來。
  感覺美好的並非隻有邵雲一人,曼芝朝他嫣然一笑,“不用擔心,所有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
  她這樣說的時候,眼裏流露出來的堅韌和往常沒有什麽不同,可是邵雲卻覺得心裏有樣東西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
  以前,他總是痛恨她的剛毅,她用鐵一般的堅硬將自己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
  然而此刻,他觸到的是相同的眼神,卻再也感覺不到冰冷,隻有無盡的溫暖,彌漫了全身。

  第十四章
  方竹韻給曼芝打電話來已經是元月中旬了。
  曼芝正指揮小工往新店裏運貨,周六就要開張,這兩天忙得暈頭轉向,所以一聽方竹韻要請客吃飯,本能的想拒絕。
  方竹韻立刻不高興了,“蘇曼芝你太不夠意思啦,咱們這麽多年沒見,請你吃頓飯都不肯賞臉?”
  曼芝一邊手腳並用的給小工指方位,一邊道:“我哪有這麽矯情,實在是今天太忙,抽不出時間來,這樣吧,明天晚上,我作東,你把你未來的先生也叫上,咱們好好聚一聚,怎麽樣?”
  方竹韻笑起來,“這還差不多,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很多地方還得仰仗您這地頭蛇指點呢!”
  曼芝聽著她多年不變的口沒遮攔,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她自然沒有食言,第二天晚上在湘福記宴請了方竹韻和她的準老公錢正林。
  方竹韻是湖南人,嗜辣,錢正林卻是地道的江南人,幾乎滴辣不沾,曼芝不覺好奇他們平常燒菜都是以誰的口味為主。
  方竹韻笑道:“我們各吃各的,在外麵解決的情況比較多,家裏很少開火的。”
  原來錢正林去年年底剛跳槽來F市一家知名的外企擔任工程總監,薪水雖然高,人卻好像完全賣給公司一樣,忙到披星戴月的地步,應酬也多。今天如果不是方竹韻死活要拖他出來,他還是一樣到了下班時間也走不了。
  菜上了一半,錢正林已經在接第N個公司的電話了,他撫慰的揉了揉一臉怒火的方竹韻的頭頂,就舉著電話邊講邊朝外麵走,裏麵的信號不是很好。
  方竹韻畢業之後找了家事業單位貓了一年,實在覺得無聊,她家裏條件好,經不住她鬧,就給她辦了出國留學的手續,在美國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學混了兩年,好歹弄到張碩士文憑。然而她最大的收獲不是學業,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方竹韻是家中的獨女,父母寶貝得厲害,聽說女兒有了男朋友,高興之餘還是希望他們能回國發展,恰好錢正林原來在國內的導師也力邀他回校執教,兩人滿懷一腔愛國熱情的就回來了。
  錢正林在C市的母校A大當了一年的講師,才發現學校裏也沒有自己想象的純淨理想,尤其每年的職稱評審風波把他搞得不厭其煩,最後反將一顆立誌科研的心給磨淡了。
  也是機緣巧合,心思活絡的當兒就被獵頭挖到了現在的這家外企,忙歸忙,倒也耳根清淨。
  方竹韻絮絮叨叨說著的時候,曼芝還是聽出了她的不滿,可是很多時候人都是無奈的,生存環境和生活質量永遠被排在第一位,尤其他們現在都還處在而立階段,方竹韻更是高調的揚言要靠兩個人的能力追求高品質的生活,絕不再向家裏伸手要一針一線。
  聽說錢正林學的是材料科學專業,曼芝不覺心中一動,正若有所思間,方竹韻卻湊近了她神秘的低語,“哎,你還記不記得小馮?”
  曼芝驀地聽她提起,差點沒反應過來,方竹韻已經兀自在往下說了,“人家可出息了,本科畢業就去考了公務員,一來二去不知怎麽的又轉去讀了個什麽外交碩士,現在在北京外交部,聽說找了個女朋友背景很深,估計也快結婚了吧。”
  曼芝怔怔的聽完,隻覺得這一切對她來說是那麽遙遠,仿佛跟自己不相關,所以她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減退,隻是閑閑的問:“你怎麽對他的情況這麽熟?”
  “你說巧不巧,我去年在北京還跟他見過麵呢。”方竹韻臉上燃起一絲得意,但見曼芝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也就有些興味索然起來,本來她以為提起老情人,曼芝至少會表現出些許激動。
  “瞧瞧你,早把人家給忘了,可是小馮還對你念念不忘呢。”
  聽她這麽一講,曼芝倒是心頭跳了一跳,笑道:“不至於吧?”
  方竹韻瞟向她的眼神裏含了點複雜的意味,慢吞吞的說:“我誇他現在這麽出息,真是不容易,你猜他怎麽說?他說――他有今天的局麵,全是拜你所賜。”
  曼芝麵色沉了下來,皺皺眉問:“這話什麽意思?”
  “他說,是你教會了他凡事不可以感情用事,要以利益的考慮為先。”
  曼芝心裏竟然狠狠抽了一下,七年前,她跟小馮站在弄堂口的景象一下子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她說了什麽,已經記不太清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當時的言語對小馮竟然造成了如此強大的影響力,不管他對方竹韻說出的這番話是出於諷刺還是真心,在曼芝聽來,都是極其不好受的。
  可是除了苦笑,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造化弄人,她一直以為隻是捉弄了她一個,卻不料也波及到了別人。
  方竹韻仍在耳邊說著什麽,似乎還問起他們分手的原因,隻是曼芝心神恍惚,已經聽不進去了,直到錢正林接完電話重新歸位,才把話題岔到了別處。
  曼芝好不容易把紛亂的思緒壓製下去,靜一靜心,對著錢正林問:“聽竹韻說你學的是材料科學?”
  “是啊!怎麽,蘇小姐對這一行有興趣?”
  “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想在國內找到一家生產特種鋼的廠家,錢先生有沒有這方麵的信息?”
  “特種鋼的種類有很多,不知道蘇小姐所指具體是哪一種?”
  曼芝也說不清邵雲需要的到底是哪種,她驀地想到那天兩人吃飯時,她也問過邵雲類似的問題,他還在自己的記事本上記錄了一筆的,立刻埋頭去翻手袋,幸好記事本一向是她隨身攜帶的物品之一,幾乎不離身。
  她翻到那一頁,邵雲潦草的字跡還在,一陣欣喜,趕緊把本子遞過去。
  錢正林接過來細細的瞅了兩眼,然後有些驚詫的望向曼芝,“你朋友在找這種型材?”
  曼芝點了點頭,期許的盯著他。
  他把本子還給曼芝,猜測得問:“他想做CM產品吧?”
  曼芝又驚又喜,立刻有了遇到高人的激動,“是啊,本來已經通過試樣了,可惜最後功虧一簣,材料上出了問題。”
  錢正林沉吟道:“的確如此,目前能夠滿足CM製造要求的型材廠商全世界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家,而且大多分布在歐美。在中國,雖然號稱能夠生產這種型材的廠家有很多,但真正達到世界標準的幾乎為零。當然,對於滿足國內的很多偽CM產品的製造廠家來說,已經足夠了。”
  曼芝臉上的喜悅頓時一掃而光,簡直象從雲端一腳踏入穀底。
  她知道邵雲的抱負,絕不是象錢正林所說的那樣滿足於生產仿冒CM製品。但是,如此說來,他豈不是走了一條絕徑?
  方竹韻見兩人聊起了專業的話題,有點不耐煩起來,從旁打斷道:“吃飯別談這麽嚴肅的話題行不行?蘇曼芝你真是的,以前上學的時候就愛在食堂裏討論解析幾何,搞得人一點胃口也沒有。”
  錢正林聽得哈哈笑起來,寵溺的輕敲了一下方竹韻的頭,“看來你這些同學裏就你最不學無術了。”
  曼芝沒有心思聽他們兩人拌嘴皮子,蹙眉不語。
  方竹韻看著她悶悶不樂的樣子,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緊張,但還是希望能幫她一把,於是推了推錢正林,“你有什麽辦法沒有啊?別光顧給人潑冷水嘛!”
  錢正林聽準夫人這麽一說,便道:“當然,也不是說一點希望都沒有。”
  他在A大的科研工作沒有白做,至少在這個領域裏的信息還是掌握得滿周詳的。
  曼芝赫然望向他,不明白他所說的希望還能在哪裏。
  “據我所知,國內有家大型的鋼廠兩年前曾經跟一家外資企業合作過CM特種鋼的研發,聽說進展得挺順利,隻是後來,因為一些客觀原因停滯了。”
  “什麽原因?”
  “這種鋼材的研發投資十分昂貴,但當時那家外企的年需求量很低,即使研發成功,至少在五年內都無法收回投資成本。換言之,對鋼廠來說,這是一項極不劃算的投資項目。”
  曼芝暗暗吸了一口氣,重新感覺到了希望。“能告訴我是哪家鋼廠嗎?”她的口氣十分急切。
  錢正林不覺笑了,蘇曼芝跟方竹韻的確很不相同,方竹韻隻有在選衣服時才會表現出如此急切的樣子,至於工作,她是懶散得不能再懶散了。
  “其實,沒有必要從鋼廠入手,如果想走的快捷一些,我倒是建議你直接去找那家外企,因為現在擱淺著急的是他們,而不是鋼廠。如果你的朋友需求量足夠多,那麽兩家合作去找鋼廠談判,價格上就能占到先機。”
  曼芝不能不佩服方竹韻的眼光,找到如此精明的一位老公,她連連點著頭,目光閃亮的發問,“那麽,這家外企――”
  “巧得很,就在本市。”錢正林說著端了小碗去盛銀魚羹,倒把話頭擱了下來。
  曼芝隻好耐心等候,看著他慢條斯理盛湯的樣子,真恨不得舉手替他代勞了。
  方竹韻一眼看出曼芝的焦慮,於是伸手在錢正林手背上拍了一記,嗔道:“你賣什麽關子呀,好好說!”
  曼芝嘴上說著,“不急,不急。”目光卻牢牢凝在錢正林的臉上。
  錢正林有條不紊的放下手上的調羹,這才道:“科藝公司,聽說過嗎?生產通訊設備的。”
  曼芝神色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後才道:“是有這麽一家公司。”
  錢正林麵上顯出一絲得色,“說起來,我跟科藝當初主持這個項目的負責人還頗有淵源,我們在美國讀書時是同學。”
  他這麽一提,方竹韻的好奇心就上來了,“是誰啊?我認識嗎?”
  錢正林瞥了她一眼,笑嗬嗬道:“常少輝,還記得嗎?”
  方竹韻恍然大悟,“哦,就是那個老是自命清高的家夥呀。”
  他們兩個聊得起勁,全然沒注意曼芝早已變了臉色。
  錢正林顯然對方竹韻的口氣不滿,“你那是對他有偏見。少輝不過是完美主義了一點。”
  方竹韻似乎跟常少輝有什麽恩怨一般,始終撇著嘴不屑一顧,抬眼看見曼芝愣愣的表情,訝異道:“咦,你怎麽不吃了?”
  曼芝強笑了一下,低頭去夾碟子裏的菜,不知何故,心慌得厲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怎麽也沒有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再聽到常少輝的消息。
  耳朵裏,是方竹韻氣呼呼的聲音數落著並不在眼前的常少輝,“我好心幫他介紹了趙嵐那樣好的女孩,他憑什麽拒絕人家?他自己有這麽優秀麽?”
  曼芝這才明白方竹韻氣他的原因。
  錢正林對她的任性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隻是泛泛的勸著,“感情的事哪裏能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講清,他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嘛,你強逼也沒用。再說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你這麽老是耿耿於懷的嘛!”
  “哈!我逼他?我懶得理他呢!最好他一輩子找不到老婆我才開心。”方竹韻幾乎是恨恨的說著,實在因為她至今都在趙嵐麵前尷尬的緣故。
  曼芝不想聽他們再辯論下去,於是適時的截過話頭,委婉的問:“那麽,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聯絡到科藝現在主持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呢?”
  錢正林見她一臉的堅決,於是也認真想了想,說:“至於他們那個項目到底進展怎麽樣了,我得問過少輝才了解,隻是他現在人在美國……唔,我晚些時候給你電話吧。”
  曼芝由衷的感激,她這頓飯接下來就吃得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了,幾次都沒能答得上方竹韻的問題,對麵那兩個人隻當她是因為鋼材的事有了眉目激動成這樣的。
  方竹韻更是旁敲側擊的打聽曼芝的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值得她如此傾力相幫。無奈曼芝根本就沒在狀態上,對她的問話哼哼哈哈,敷衍了事。
  多虧這裏的湘菜做得地道,方竹韻吃得暢快淋漓,也就不跟曼芝計較了,反正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時間去偵破這個秘密。
  曼芝的手機裏其實存了常少輝的號碼,但她沒有勇氣撥給他。
  隔了這麽久,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打給他,到底該說些什麽,告訴他自己終於離婚了,可以跟他來往了?
  她搖著頭嗤笑,沒有人會在原地等你,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無疑,曼芝是屬於理智型的那種人,她明白感情這種東西看不見,抓不牢,說到底,其實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麽都會淡去。
  在最初離婚的那段日子裏,她什麽想法也沒有,隻是覺得終於可以舒口氣了。後來,時間長了,對於將來,也不是沒考慮過。
  他過得究竟怎樣?是不是已經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對象?無聊時,曼芝偶爾也會浮起這樣的疑問,可是連她自己都奇怪,為什麽沒有聯絡常少輝的願望。
  既然當初選擇了拒絕,那麽,就不要再去輕易翻開過往,也許,再見麵,接觸到的不是美好,而是――被打擾的尷尬,所以,她寧願就這樣,把他當成一段回憶來緬懷。

  第十五章
  周六,新店正式開張,一大早,曼芝和李茜趕到店裏布置花籃,老店隻留一個小工看著。
  曼芝沒想到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蘇家除了父親沒有過來,哥哥嫂子還有小侄女都來捧場。
  邵家的人更是到得齊,邵雲帶著申玉芳和萌萌,邵雷攜著上官琳一大早就呼呼啦啦的趕來。
  正熱鬧得不可開交,門前車一停,下來的竟是方竹韻。
  幾撥人馬交相打著招呼,尚未營業的新店頓時顯得人氣十足。而方竹韻則對萌萌趕著曼芝一口一聲“媽媽”感到目瞪口呆,瞅了個冷子就把曼芝拖到一邊狠狠的審問。
  “你行啊,蘇曼芝!孩子都這麽大了,居然跟我裝未婚!”
  曼芝手裏還抓著一把幹花,正準備挽出個造型來,彌補店堂正中的空白,哪裏有時間跟她鬥嘴,立刻舉手投降,老老實實交待了“罪行”。
  方竹韻聽完,就大大咧咧的去打量站在門口的邵雲,正好他的目光也一直關注著這邊,此時與方竹韻探究的眼眸撞上了,遂朝她含蓄的點了點頭,眉宇間卻微微擰起。
  方竹韻立刻鬆開曼芝,俯在她耳邊道:“你前夫對你挺那個嗨,你瞧他盯著你的眼神!”
  曼芝騰出一隻手理了理被她攪亂的頭發,白了她一眼道:“什麽這個那個的。”話沒說完,就快步過去擺弄插花了。
  方竹韻跟在她身後嘿嘿的笑著,對自己這個重大發現意猶未盡,嘟嘟噥噥的輕聲盤問著,“哎,你們倆是誰甩的誰啊?看這情形,應該是他甩了你,現在又後悔了想跟你和好吧,我猜得對不對?”
  曼芝一邊手裏忙碌,一邊不停的打斷她,讓她給自己遞這遞那。
  萌萌和海峰的女兒菲菲一人舉了一支玫瑰在店堂裏追逐,申玉芳不停的發出驚呼,“小心,別碰了那張桌子――喲,花瓶要倒了,快讓開呀!”
  方竹韻極其不滿的抬高了音量,“哎,你還沒回答我呢!”
  “你剛才說什麽?”曼芝擺好最後一件飾物,滿意的直起腰來。
  方竹韻有點氣餒,現在的確不是聊天的時候。
  門外,海峰和邵雲已經將爆竹擺成了龍門陣,曼芝本來不想要這些的,無奈海峰很堅持,聲稱:“不炸一炸,生意怎麽能紅火?”
  一切準備就緒,邵雷掐著表,看分針指向八的時候,立刻高聲吼道:“吉時已到!”
  大家都哈哈大樂,曼芝臉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
  “爸爸小心啊!”萌萌眼看邵雲燃了一支煙踏進“雷區”,立刻緊張的叫起來。
  邵雲回頭對女兒擠了擠眼,餘光一掃,又衝站在萌萌身旁的曼芝展顏一笑,就低頭去點燃了爆竹。
  一時之間,響聲震天,曼芝在漫天的爆竹碎屑中捂起了耳朵,心裏也是漲得滿滿的。
  儀式完畢後,上官琳和申玉芳忙著切賀店蛋糕。
  萌萌迫不及待的拖著邵雲往外走,“快去把咱們的禮物拿出來給媽媽嘛!”
  曼芝笑嗬嗬的說:“原來萌萌還有禮物給我啊!”
  萌萌已經和邵雲朝著停車場的那頭走去了。
  方竹韻對曼芝道:“我也有禮物給你。”說著,就低頭去包裏摸索,很快掏出一張折的四四方方的紙片,遞到她麵前。
  “喏,我這份禮物雖然不值錢,但肯定能讓你樂開花。”
  “什麽呀?搞這麽神秘!”曼芝嗔笑著接過來,打開。
  竟然是科藝公司的聯係人及電話號碼。
  曼芝深吸了口氣,一把摟過方竹韻的肩,使勁拍了兩下,由衷的說:“謝謝,的確是份很厚重的禮物!”
  方竹韻得意起來,又忍不住想套磁,“你這位前夫看起來不簡單啊,哎,你這事是不是在替他張羅呢?”
  曼芝把紙條小心的收好,塞進後麵的褲袋,朝她嘿嘿一笑,“這您就甭管啦。”
  “嗬,典型的過河拆橋!”方竹韻直朝她撇嘴。
  邵雲和萌萌托著一個超級大的招財貓重新走進來,貓身金光閃閃,陽光一反射,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海峰樂道:“這隻貓好,夠大,曼芝,咱們能不能發財可全指著它了。”
  申玉芳也笑眯眯的說:“擺在門口吧,喜氣!”
  這是萌萌的心意,曼芝自然也是喜歡的,女兒到底大了,比以前更貼心了。
  “這是爸爸和我一起去挑的。”萌萌對曼芝的道謝不假辭色的解釋。
  曼芝抿嘴一笑,於是又對邵雲鄭重其事的說了聲“謝謝!”
  方竹韻在一旁冷眼看著,隻覺得這兩人實在蹊蹺,哪有離了婚還象他們這般溫情脈脈的,頓時有點心癢難熬,恨不能立刻就把曼芝盤問個底兒掉。
  吃完蛋糕還早,曼芝讓李茜去附近的一家飯店訂個席位,中午大家正好聚一聚。
  邵雲卻趕著要回公司,本來早上還約了人,為了來這裏,特意推遲了。曼芝不好勉強,隻得隨他。
  見他走出去好遠,才想起還有重要的事忘了告訴他,於是又追了出去。
  邵雲已經拉開了車門,聽到曼芝叫他,不覺回頭望,隻見她遠遠的朝這邊奔來。
  到了近前,她氣喘籲籲的問,“你找到合適的材料商了嗎?”
  “還沒確定,一會兒要去見一家瑞士鋼材公司的代理,可能會從那邊直接進口,他們允諾可以給一個不錯的折扣。”他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並沒有釋然的笑意。
  國外的品牌代理,要拿到一個滿意的折扣談何容易,尤其是這種近乎壟斷的稀有材質,技術含量又高,動輒就拿行業老大的帽子壓人,究竟哪方是上帝都說不準。
  曼芝聽了也道:“這樣絕非長久之計。”她說著,將褲袋裏的紙片掏出來,遞給邵雲。
  “我那個同學方竹韻,她男朋友是研究材料學的,給了我一些信息-這家科藝公司也需要CM型材,兩年前就跟國內一家鋼廠搞合作研發,聽說有些眉目了,但好像遇到點問題,目前沒有什麽進展。你試試聯絡這上麵的人吧,也許能有轉機。”
  邵雲從驚愕到感動,深深的盯著她柔和的麵龐,幾乎有些忘情,“曼芝――”他隻喚了一聲,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曼芝有點受不了他的表情,赧然一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希望能幫到你。哦,你直接撥給他就行,竹韻說已經跟這位費工打過招呼了。”
  紙條被邵雲緊緊的捏在手裏,他驀地垂下眼簾,目光盯著紙上的字,卻根本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胸腔裏湧動的澎湃的波濤使他的麵色更顯深沉,因為竭力壓製著情緒。他沒有再多廢話,僅是一聲“謝謝”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唯有努力去做,才能不辜負她的一番心意。
  新店投入營業後,曼芝更忙了。原來老店的進貨都是她親自去談,因為車在她手裏,這樣一來,明顯就應付不過來了。
  她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讓李茜去學車,老店也得配一部車子了。
  按照常理,似乎更應該讓海峰去才對,畢竟是自家人,但是曼芝有自己的打算,海峰搬搬弄弄的還行,生意場上去跟人砍價,交際他實在不是那塊料,而李茜,無疑是讓自己放心的。
  曼芝把這個想法跟李茜一說,她頓時感動不已,這樣傾心相與的老板,打著燈籠都難找,她卻有幸碰上了。
  在激勵的效應下,李茜的情緒也很高漲,“曼芝姐,我一定好好幹,爭取明年咱們能再開一家新店!”
  曼芝慨然而歎,“我可沒那個精力了。如果真的生意爆棚,幹脆咱們搞連鎖得了,象KFC那樣,專收加盟費!”
  她原來還有些擔心哥哥會不會有情緒,事後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海峰自從上次的賭博事件之後,也把一顆想發財的心給淡了下來,他骨子裏其實也是喜歡安逸的人,如今凡事有曼芝操心,他樂得就在一邊幫幫忙,不需要挑什麽大梁,更何況,曼芝給他的薪水一點不比別處少。
  日子依舊是這樣一天天的過,曼芝的生活中不再有什麽驚濤駭浪出現,偶爾泛起的一點微瀾也不過是萌萌換新牙了,上官琳和邵雷結婚了,新店的客人多起來了。
  平淡的生活反而讓她覺得充實。
  比較讓她掛心的還是父親的病,時好時壞,她幾次勸金寶把煙戒了,他卻說,這是他唯一的樂趣,要是丟開了手,覺得活著都怪沒意思的。
  換了從前,曼芝是肯定要堅持自己的主張的,可是如今,她聽得出父親話裏的落寞,頓時覺得心酸,有時候心病比身體的疾病更讓人受折磨,她自己深有體會。既然幾次檢查下來問題都不大,她也就隨他去了。
  邵雲時常會給她打電話來,隻是隨意的聊聊天,並不給她什麽壓力,然而他的心思她一直很清楚,周圍的人也似乎都在用一種無形的力量要將她拉回從前的生活圈。
  心裏不是不矛盾的,如果說她對邵雲已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連她自己都不信,可這種感情仿佛又凝聚不到一塊兒,促使她有勇氣重新去接受他。
  過去銘刻在心的傷痛太深,即使淡去,終究難以根除。長久以來,她始終認為遇到邵雲,並輕率的跟他走到一起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錯誤,如今,她好不容易扳正了這個錯誤,終於可以步入自己原先希冀的軌道,哪怕有了那麽一點偏差,但畢竟可以不再有所羈絆的活著,又怎麽可能輕易回頭。
  情人節那天,曼芝的兩家店都是賺得盆滿缽滿,光鮮花的銷售額就占去全年三分之一的量。她不停的在兩家店之間來回轉悠著調配貨物,忙到差點垮掉。
  晚上七點,繁忙終於告一段落,李茜從老店打電話過來,想先走一步,她的男朋友一下班就來店裏候她了。
  曼芝索性將其他幾個小工一並放掉,即使還有錢賺,她也不想繼續撐下去了,隻想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
  鎖好了門,一個轉身,卻看見邵雲已經來到麵前,且無比自然的接過她手上拎著的一包雜物,笑吟吟道:“走吧。”
  曼芝站著沒動,若在平時,她也許不會覺得有什麽異樣,可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令她不得不謹慎起來,她害怕邵雲會有所行動,而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她的猶豫絲毫沒有掩藏,邵雲很容易就讀懂了。
  “不是故意要挑今天來找你,實在是因為隻有今天才有空-全公司的人都忙著過節去了。”他耐心的跟她解釋,心裏不免哀歎一聲,什麽時候自己也變得這麽好脾氣起來,約女孩子還得看人臉色,真是沒得救了。
  好說歹說,總算把曼芝哄上了車。
  為了表明今天的確是為別的事情而來,一上車他就開口道:“謝謝你上次給我那麽重要的信息,我已經跟科藝正式接觸過了,合作沒有問題,他們那個項目耽擱了太久,本來都快絕望了,沒想到會遇上我們。”
  曼芝聽了,果然很高興,立刻就把戒心放下了,“真的嗎?這麽說,你們也算是雙贏了?”
  邵雲認真的點了點頭,看著曼芝一臉的歡欣,他的唇邊也泛起一絲狡黠的笑意。
  有些東西是沒辦法掩蓋得住的,比如曼芝,盡管她刻意要跟自己拉開距離,可是他還是感覺得出來,潛意識裏,她仍然很關心邵氏,關心自己,無論如何,這是個好兆頭。
  開出去了一段,邵雲才問她,“想去哪裏吃?”
  其實幾天前他就已經把這一晚的節目安排妥當,隻是曼芝適才的緊張讓他無法從容的道出,退一步想,索性就由她作主好了,眼下,融洽的氣氛比任何形式上的虛華都重要。
  曼芝琢磨了一下,隨即答道:“想吃火鍋。”
  邵雲歪頭瞟了她一眼,雖然曼芝一臉無辜的表情,他還是忍不住想笑,她的那點小心思他洞悉得清清楚楚,不過也不想跟她計較,揚了揚眉道:“好,就去吃火鍋。”
  火鍋店裏煞是熱鬧,絲毫沒有餐廳那種柔和曖昧的氣氛。
  兩個人對著爐子坐下,就有服務員跑過來殷勤招待。他們點了鴛鴦火鍋,辣湯的那一麵看上去又紅又膩,升騰起來的麻辣順著呼吸直達肺中,曼芝不覺吐了吐舌頭,好在她可以選擇白湯來解決。
  果然吃得熱火朝天,曼芝的鼻尖布滿了密密的細汗,隻覺得酣暢淋漓。
  外套早已甩在一邊,邵雲甚至卷起了袖口,在曼芝的指揮下忙碌的往鍋裏添材料。他很少有機會來這種地方,且是這樣的吃法,也覺得新鮮有趣。
  曼芝喜歡吃火鍋裏的土豆,燉得很酥,入口即化,而且吸收了湯裏的鮮味,滋味美妙。
  光顧著聊天,她忽然“呀”的叫了一聲,“我的土豆!”立刻捏了勺子,半弓著腰去湯裏找,結果發現燉過了頭,土豆全化了,撈起來的盡是殘渣,頓時沮喪不已。
  邵雲也探頭過去幫忙,搶了她手上的勺子在鍋裏來回搗,“一定還有的,我明明放下去很多片呢。”
  兩個人都眼巴巴的望著鍋裏沸騰的水,一個不留心,腦門重重的撞在了一起,邵雲嚇了一跳,抬手就要去摸她的額頭,“撞疼沒有?我看看。”
  “沒事,沒事。”曼芝向後躲閃著,跌坐在椅子裏,手揉著腦門,眼睛裏雖然泛出些許淚花,目光卻還死死鎖在鍋裏,像隻饞勁沒有得到滿足的貓。
  邵雲瞅著她那副可愛的神色,一時失神,手上也不覺停頓下來。
  曼芝等了他一會兒,才發現他的失態,有點窘迫的瞪了他一眼,“你老看著我幹嘛?”
  邵雲隻覺得喉嚨發緊,幹幹的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又低頭去找。明明跟她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卻總能在不經意間被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氣息迷惑。
  從火鍋店出來,曼芝無論如何要回去,邵雲知道她的脾氣,不好勉強,隻得送她回家。
  這一頓吃得很暢快,身上暖暖的,邵雲的車裏開著暖氣,也是暖洋洋的,曼芝隻覺得愜意,渾身懶洋洋起來,腦子裏居然還閃過一個念頭,這樣子過“情人節”,原來也不錯。
  車子終於停在了樓下,她回頭笑吟吟的向邵雲道別。
  “等等。”他驀地阻止她,同時手伸向儲物盒,將一份包裝得小巧而精致的禮物遞了過來。
  她不接,神情卻警覺起來,“是什麽?”
  “萌萌挑的。”他不得不說,“你不收她會傷心的。”
  曼芝遲疑了一下,隻得接過,打開來,是一條TIFFANY的水晶項鏈,墜子是一隻用小碎鑽鑲嵌而成的蝴蝶,光線一照,眩目的光華在眼前晃來晃去,蝴蝶好似活了一般,撲棱著翅膀,令人不忍碰觸。
  她低頭看著,也不知在想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告訴萌萌,我很喜歡,謝謝她。”
  邵雲癡癡的望著橙黃的燈光下她幹淨嬌美的麵容,再也忍不住,啞著嗓子喚了一聲,“曼芝――”
  曼芝忽然之間就心慌起來,她不想聽他說什麽,隻覺得在這樣的氛圍下,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會招架不住。
  手忙腳亂的推開車門,她逃也似的跨出去,嘴上胡亂道:“太晚了,我,我該上去了,你也早點回吧。”
  她幾乎是倉惶的跑進樓洞,衝上樓梯,好像後麵有洪水猛獸跟著她,直到開了門,向後望了望,發現邵雲並沒有跟上來,才大大鬆了口氣。
  洗完澡躺在床上,她忍不住又打開飾盒去看那枚項鏈,燈光下,鑽石折射出來的光芒有些灼目。
  她突然長歎一聲,不知不覺中,還是跟他走得太近了。
  她甚至覺得今天和邵雲的相處幾乎可以稱得上快樂,這種感覺又讓她有說不出的別扭,她承認自己是個認死理的人,隻習慣事物原本的麵目,而邵雲現在的改變令她有些無所適從。
  心裏有個聲音在不斷慫恿自己,“你就接受他吧,投降了吧。”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跳出來反駁道:“如果是這樣,你當初為什麽要離開他?你到底是因為什麽才離開了他?”
  曼芝“啪”的一聲合上飾盒的蓋子,翻身躺下。她從來沒有這樣煩惱過,一件事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可是輾轉反側了數回,還是下不了決心。
  她不禁自問:“你究竟在等什麽?”

  第十六章
  上午十點,孔令宜用內線撥給邵雲,“科藝的項目代表到了,在第三會議室。”
  “好,我馬上過去。”他很幹脆的回答。
  摁斷電話,邵雲拾起桌上的一份檔案重新審視了一遍,科藝CM項目的組織結構圖,一共4人,leader叫常少輝,聽說是為了這個項目特別從美國調回來的資深工程師,也是今天邵雲重點想見一見的人,其餘幾個,在之前的會談中都有過接觸。
  其實先期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但因為科藝之前的經驗累積在那裏,項目組的技術人員科藝占掉三分之二,邵氏僅派了老盧和一名采購工程師列隊。
  對這樣的安排,老盧頗有微詞,雖說兩家是在合作,但工作中免不了有分歧,一旦產生意見,邵氏難免人微言輕。
  邵雲對此卻不以為意,他關注的是最終結果,能否把新型材料成功的研製出來,而不是其他細枝末節。況且,在合作中,邵氏的出資比例占了大頭,萬一真的產生分歧,科藝也沒有能力以大壓小。
  老板都這麽說了,老盧隻能收起所有的牢騷,乖乖閉嘴。
  會議室裏,與會人員已經全部到齊,此時見他進來,不約而同都站了起來。
  他微笑著走過去跟每一位科藝的來賓打招呼。
  常少輝站在最前麵,竟是朗眉俊目,氣宇軒昂的一個人,邵雲的手伸向他時,他也僅僅是含著笑意回握了一下。
  科藝的費工熱情的從旁介紹,“邵董,這位就是常少輝先生,美國TMG的高材生,資深的材料專家啊!”
  邵雲不免笑著客套,“聽說常先生昨晚剛抵本市,今天一早就趕來開會,真是辛苦了。”
  常少輝禮貌的回道:“邵董不必客氣,都是應該的。”
  不知為何,眼前的這個男人讓邵雲感到微微的不適,也許因為他的眼裏沒有象一般人那樣見了自己就流露出恭謹和謙卑,他的神情始終篤定,眉宇間從容而淡定。
  重新落座前,邵雲的心上驟然間劃過一道尖利的弧線,他驀地眯起雙眼,似笑非笑的盯住了常少輝,“我們以前,好像在哪裏見過。”
  如此突兀的話語令常少輝甚為詫異,略揚了揚眉,他微笑道:“哦,是嗎?我沒印象了。”
  邵雲沒能及時捕住那絲令他不安的心悸,細細想了想,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禁暗暗搖頭,對適才湧現的情緒感到可笑。
  他從來沒有這樣莫名的猜疑過別人,也許,常少輝的高傲令他多少有些不舒服,然而眼下,他的確需要這樣一個意誌堅定,且有主張的人來貫徹這項艱巨的任務,而常少輝,無疑是合適的人選。
  邵雲看得出來,常少輝雖然低調,但絕對是一個處變不驚,冷靜強勢的男人。
  一個多小時的會議中,討論的重點落在了如何與華南鋼廠合作的具體步驟上。
  科藝與華南鋼材廠的合作畢竟是兩年前的事了,這兩年中,作為國營企業的華鋼,經曆了資產重組,人事調整等一係列重大變革,之前項目組的成員早已分崩離析。
  新上任的華鋼領導對此次的三方合作也流露出了濃厚的興趣,畢竟新型材料的開發未來的市場還是潛力巨大的,不能隻圖眼前的利益。但重新組織實驗組人員以及新成員對項目的熟悉都需要花費不少時間,科藝和邵氏卻都已等不及。
  這個會議,邵雲本來可以不參加,實在是因為緊張和重視,所以特別過來聽聽,而技術上的細節,他並非最在行,所以基本上不發表什麽意見。
  會上明顯是科藝的幾個代表聲音最響,討論的煞是熱鬧,邵雲邊聽邊情不自禁的去觀察常少輝。
  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安靜的旁聽者,然而,邵雲漸漸的發現,其實整個討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當一個問題被屢次糾纏不休時,他隻消從旁點撥兩句就化開了雲霧。
  看得出來,他在科藝的威望相當高,幾個工程師看他的眼神裏都透著佩服。
  如此理性而篤定的人邵雲還是頭一次碰見,他甚至覺得常少輝跟自己有幾分相像,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且不會被別人左右了主張。隻是當遇到反對意見時,邵雲通常都會表現得比較急躁和不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理由去說服對方;而常少輝則不同,哪怕對方已經爭得臉紅脖子粗,且出言不遜,他也僅是淡淡一笑,並不急於辯駁,仿佛沒有什麽可以影響得了他的情緒。
  無可否認,內心裏,邵雲已經開始有些佩服常少輝的沉穩淡定,那似乎是他自己最為缺乏的一種氣度。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對常少輝產生好感,這又令邵雲有些困惑,是否人跟人真的有氣場之說,氣場不合,哪怕對方再優秀,也無法與自己相吸。
  爭論在所難免,尤其是在幾個關鍵步驟的人員分配上,老盧似乎情緒有些過於激動了,臉上明顯寫滿了對科藝的不滿,屢屢反駁對方的意見,對那幾個激情飽滿的年輕人更是從心底感到不屑。
  邵雲明白他的心態,在邵氏機械製造部,年介不惑的老盧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前輩了,如今卻要事事跟著幾個年紀比自己輕許多的公司外方人員走,心裏肯定會覺得不爽。然而,如果始終帶著這樣的情緒去合作,很有可能會對研發產生負麵影響,邵雲雖然不露聲色的聽著,但漸漸的,還是擰緊了雙眉。
  討論的最終結果是安排兩家公司的主要負責人第二天直飛華鋼進行麵對麵的磋商和試驗部署。
  常少輝的手上掌握著先前研發的一手資料,自然是主導談判的人選,邵氏這邊則派了老盧跟過去協助。
  會議結束時,出於禮貌,邵雲向科藝的幾人發出晚宴邀請,費工他們都愉快的接受了,唯有常少輝婉言謝絕。
  “謝謝邵董的好意,隻是,我還有些私事沒來得及處理,今晚無法奉陪了。”
  聞聽此言,老盧的臉立刻拉得長長的,邵雲雖然心頭亦是不悅,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商場上以和為貴,他早已學會了掩藏情緒。
  伸出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常少輝的胳膊,他朗聲笑道:“好,常先生既然有事就不耽誤了,改天一定另請。希望咱們兩家合作愉快!”
  常少輝微笑著頷首,“一定會的。”目光卻混合著犀利與詼諧瞥向老盧。
  回到辦公室,老盧猶在他耳邊嘀咕,“看吧,科藝這幫家夥個個心高氣傲,難搞得很。這個新來的常少輝,看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呃。”
  邵雲冷冷的掃了他一眼,“那麽,你的意思是需要我換人?”
  老盧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他跟著邵雲這麽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聽他用如此尖刻的口吻跟自己說話。
  老盧是聰明人,回想起剛才自己的表現,也知道過分了,明顯沒把邵雲先前的囑咐放在心上。
  邵雲見他麵露難堪,不覺也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但是目前,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你總是這樣抱著成見跟他們相處,最終吃虧的還是我們,你想想,項目拖延了對我們有好處嗎?”
  老盧有些慚愧,沒想到一向是邵雲的左膀右臂,現在反而要他費心來勸解自己,心結一解,鬱氣也就攢不住了。
  “邵董,我明白了,您放心,我會就事論事,不再跟他們較真。”
  邵雲用力抿了抿嘴,拍拍他的肩道:“你受的委屈,我將來一定好好補償。”
  老盧心頭驀地撞起一股熱浪,頓時什麽別扭的情緒都消散掉了。
  常少輝沒有立刻回公司,也沒有回酒店。他在邵氏的門口就與下屬分道揚鑣,隨手招了輛的士,順著環城路緩緩的開。
  離開了整整一年,沒想到還有機會再回來。
  眼前拂過熟悉的景色,他多少有些激動,隻覺得心底那個一度模糊的身影正在逐漸清晰。
  一年來,他們沒有過任何聯係,她過得究竟怎樣,他無從得知。在最初的日子裏,他也有過希冀,雖然明知不切實際,還是忍不住盼望她能給自己來電話,直到後來,終於明白,一切真的是不可能了。
  然而現在,他又回來了,回到這座有她的城市,才發現,原來心底的思念從來不曾徹底抹去。
  是否冥冥中,一切都已注定,他和曼芝,必然還會再有交集?
  “先生,再往前麵走,就繞回去了,你看咱們……”的士司機有些為難的問他。
  常少輝想了想,還能報得出他從前租住的小區名字,“就去長璐花園吧。”
  車子調整了方向,很快箭一樣的朝前駛去,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有些急不可待了。
  這幾天,曼芝在新店被一個金發碧眼的歐洲小夥子纏得已是煩不勝煩。
  來了不下五六次了,每次都跟她描述自己家裏有怎樣的一張桌子,尺寸是多少,需要在上麵擺放一盆植物,問她有什麽建議。
  起先,曼芝還頗有耐心的給他推薦自己認為合適的盆景,她的口語並不怎麽好,講的有點磕磕巴巴,但因為說得慢,還帶著手勢比劃,自認為解釋得夠清楚了,可洋人依舊是搖頭,這樣那樣,總覺得不滿意,然後離開。
  然後再來。
  曼芝懷疑他是否真的有誠意要購物,不就一件盆景麽,至於費這麽大勁?
  剛才見他踏足進來時,她的麵龐明顯僵硬了一下,在心裏哀歎一聲,難纏的又來了!
  可惜店裏就她和一名小工守著,小工的ABC比她還要差,更加不能應付。
  糾纏在所難免,可又不能就此將他趕出去。
  正惱恨得抓狂,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音冷不丁插了進來,很自然的接過曼芝打結在舌尖上的單詞,與那洋人侃侃而談,和暢的英文流水般的從他嘴裏傾瀉而出,極富磁性,帶著淺淺的笑意。
  曼芝倏地轉過身來,整個人頓時呆怔在原地,仿佛乍然間被人施了定身術。
  周圍嘈雜的聲音象潮落一樣迅速的消退,隻有嗡嗡的耳鳴聲越來越響,震得她耳朵生疼,恍若夢中。
  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發現洋人早已走了,唯有常少輝含著恬淡的微笑佇立在她麵前。
  “這個老外,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笑臉就在眼前,可他說出來的話令曼芝怎麽也反應不過來。隻覺得腦子裏鈍鈍的,無法通暢的運轉。
  “什麽意思?”她終於想起來要跟他對話,然而到底神色張惶。
  即使潛意識裏曾經有過期待,但他的出現還是太突然了,令她張口結舌。
  常少輝輕輕笑了笑,卻並不解釋,隻道:“他以後不會再來。”說畢便將她撂下,反剪了手去打量店堂。
  曼芝的眼神近乎木訥的追隨著他悠閑的背影。他有多從容,就反襯出她有多局促。
  一年的時光,不經意間就這樣溜走,似乎很長,其實很短,短得令她心生恍惚,仿佛他們的離別隻是數天前的事情。
  她下意識的舉手輕觸麵龐,又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想籍此來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在夢裏。
  如此孩子氣的動作恰好被轉過身來的常少輝盡收眼底,他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怎麽,覺得象做夢?”他走近她,戲謔的開口。
  曼芝的臉頰頓時暈開一片緋紅,意識一旦複蘇,心上就仿佛有無數個歡樂的樂符輕快的跳躍著,沒有章法,卻依然引爆欣喜。
  店堂也已然容納不下兩人重逢的喜悅,他們於是走出花店,在臨近的小徑上輕步慢走。
  “為什麽忽然回來了?”她仰起臉問他。
  因為逆光,因為笑意,她的眼睛不覺眯起,這樣的口吻和神情給她秀麗端凝的麵容上頻添了幾分稚氣,與從前給他的感覺不太一樣,然而,他還是很高興,因為終於又能見到她。
  “回來做一個項目,老板給了我三個月的時間。”他如實的回答。
  曼芝臉上的笑容沒來得及褪去,心裏卻咯噔了一下,驀地意識到什麽,竟有一絲難以名狀的緊張。
  他的歸來大概跟自己的“牽線”不無關係吧。她不難猜出這個項目跟邵氏會有著怎樣密切 的關係。但她終是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因為明知無法收尾,要解釋的東西太多,太複雜,而且,似乎目前,也沒這個必要。
  常少輝並沒有在意她的神色變幻,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他徐徐的說,“剛才在長璐花園遇見李小姐,她竟然還記得我。這才知道原來你開了家新店。”
  曼芝伴著他微笑的朝前走,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李小姐還告訴了我一個不錯的消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的弧度明顯上揚。
  曼芝自然明白他指的好消息是什麽。曾經那樣糾結在這上麵,如今終於算是解脫,當然可以這麽形容,可是她的心裏,不知為何,仿佛塞進去一些亂草,憑空攪亂了歡喜。
  常少輝的腳步停頓下來,轉了個身,攔在她麵前,伸手扶住她的雙肩。
  曼芝震了一震,被迫抬起頭與他對視。
  “為什麽一直不跟我聯絡?”他收起笑意,目光深邃,就那樣望著她,仿佛要望到她心裏,洞悉她的每一個想法。
  “我,我……”她囁嚅著,卻連不成句,因為自己都不清楚是為了什麽。
  這樣肅穆的對峙,氣氛便有些壓抑,曼芝一直以為常少輝是個很溫和的人,卻不料他的身上也會有這樣壓人的氣勢。
  就在她覺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時候,常少輝的麵龐卻再度舒展開來。
  “曼芝,你變了。”他微蹙了眉,笑望著她,說不上來是稱讚還是責備。
  他看得出曼芝的拘謹,從前她把這份拘謹牢牢掩藏在老成背後,這令她看起來跟實際年齡不相吻合,也許正是那樣一副神遊天外的疏離深深吸引了他。
  眼前的曼芝,身上卻再也看不到那種漠然,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尋常女子一樣的柔軟和羞赧,這樣的曼芝,同樣令他迷戀,即使和以往不同。
  曼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年來的確變了許多,好似心上一根長久繃緊的弦倏然間斷了,整個人就有些沒著沒落的飄著,很輕鬆,連帶反應也日漸遲鈍。
  常少輝的手從曼芝的肩上滑下,直接拾起她的右手,緊緊的攥在自己掌中,掌心的熱度再一次傳遞給了曼芝,幹燥而溫暖,一如兩人第一次握手時曼芝感受到的那份奇異。
  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篤定沉穩的氣息,若有似無的影響著對方,曼芝惴惴不安的心突然就安分了下來。
  原來,這就是她長久以來渴求和等待的,沒有洶湧的潮水,暗礁浮沉;幸福象小溪流水一般靜謐而柔和,雖然平淡,對她來說,卻已足夠。
  曼芝終於迎視著常少輝期盼的眼眸莞爾一笑,她喜歡這種一切皆在掌控的感覺。
  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這條並不算短的小徑上來回走了好幾遍,再一次麵臨盡頭時,他們同時停下腳步,相視而笑,不能再這樣沒完沒了的踱下去了。
  “我還得回一趟公司,明天就要出差。”他解釋著,語氣含了一絲不舍,“我晚點過來找你,一起吃晚飯,好麽?”
  曼芝微笑著點了點頭。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終於要發生徹底的轉變,她離她希冀的幸福不再遙遠。

  第十七章
  曼芝沒有多少約會的經驗,這主要是源於她乏善可陳的戀愛史。她長這麽大,唯一正式的戀愛大概也就是跟小馮的那一段了。
  以前在學校,她和小馮都是窮學生,手頭拮據,且兩人相戀已經臨近畢業,心思更多的花在了找工作上,有時間聚在一起時,也就是在食堂湊合著吃一頓,然後手拉手到學校的情人河邊逛兩圈,憧憬一下未來的好日子,做做廉價的美夢。撐死了也不過是去學校的電影館看場電影;偶爾逢個節日,小馮帶她下小館子,兩個人對著菜單還要橫豎的斟酌,以免超了支,下半個月捉襟見肘。
  饒是如此,那段時光卻仍被曼芝認為是這一生中最為甘美的,因為一切都有希望,帶著朝氣,即使是粗茶淡飯,嚼在嘴裏的滋味如今回憶起來,也是出奇的好。
  貧窮卻是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呃!
  在經曆了後來那樣漫長的殘酷歲月後,曼芝以為這輩子她再也無緣“戀愛”二字了,所以,此時此刻,即使和常少輝麵對麵坐在這家窗明幾淨,環境優雅的中餐館裏,她仍然無法將自己同“戀愛”二字聯係在一起,隻覺得意識混亂而模糊,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無法確切的說出來。
  當這種莫名的情緒再三困擾她時,連她自己都開始暗生惱意,這難道不是她一直夢想和希冀的生活麽,如今真的身臨其境,為什麽不能表現的自如一些?她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不能活的開心一些,憑什麽不能勇敢的去愛一次?
  常少輝並不清楚她複雜的心理變化,隻是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從心不在焉的狀態漸漸轉向對呈上來的菜肴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青椒土豆絲是曼芝特意點的,沒想到這麽昂貴的餐廳還會提供如此家常的菜肴。
  夾了一筷送入口中,的確很不錯的味道,可惜仍與記憶中的那一盤差著水準,不得不感歎,現實總是敵不過回憶。
  常少輝吃得不多,幾乎沒動幾筷子,目光完全專注在曼芝身上。
  曼芝見他不吃,卻老是看著自己,不覺問道:“你不餓麽?都沒怎麽吃。”
  常少輝低頭啜一口紅酒,慢悠悠的說:“我喜歡看你吃。”他晚餐一向吃得少,且主要以蔬食為主,在曼芝看來,基本跟沒吃一樣。
  曼芝想了想,狡黠的反問:“我的吃相就這麽好笑?”
  常少輝見她故意歪曲自己話裏的意思,於是毫不含糊的更正,“不,很可愛。”
  曼芝沒提防他這麽直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常少輝抿著嘴,可是唇角的笑意卻消弭不散,跟她在一起的感覺,果然還是那麽美好,哪怕隻是這樣坐著閑聊。
  他給曼芝講起這一年在美國的生活經曆,其中不乏生動有趣的例子,曼芝發現他其實很會講笑話,隻是本身個性的緣故,語調不甚熱情,卻仍能逗得她大笑不止。
  “我們把試驗剩餘的金屬塊讓工人加工成四方形的吊墜,然後用激光在上麵刻字,我的同事MARK做事一貫馬虎,他很得意的告訴我,打算刻一句莎士比亞名劇中的台詞在上麵,然後送給他的女朋友。操作的時候,材料還沒擺正,他就已經魯莽的點了‘開始’鍵,結果所有的字都是又歪又斜。”
  曼芝含著笑聽他繼續往下講。
  “他很沮喪,幹脆在吊墜的底部又添了一句-‘shit really happen’,然後對我說,這是他的名句,將與莎士比亞一起永垂不朽。”
  曼芝咯咯的笑著,眼裏充盈著歡快,很自然的問道:“那你呢,你刻了句什麽?”
  常少輝盯著她笑靨如花的麵容,緩緩的搖頭,語調輕揚,“有些話刻在心裏就已足夠。”
  他的眸中意味深長,曼芝在他灼熱的目光長久的注視下,隻覺得心上有塊地方在不斷的融化開來,她掩飾著低頭去挑盤子裏的食物,可是有一種熱熱的感覺從脖子根直燒了上來。
  原來,這就是戀愛的味道,她在心中喃喃自語,體味著那絲絲縷縷的甜蜜。
  當她終於恢複了自如,再度抬起頭來,卻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麽說,三個月之後你還是要回美國的?”
  常少輝點頭,“我的美國老板手上有三個項目需要我參與,這次如果不是因為國內公司再三要求,他是不會放我回來的。”
  他見曼芝愣愣的表情,遂笑道:“別擔心,即使回美國,我也會申請盡快回來,兩年的期限說長不長,看看能不能提前把手上的項目全做完吧。”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將來。
  對於曼芝的離婚,常少輝還是心存困惑的,之前那樣請求她都沒有結果,一個轉身,她卻已經解脫。隻是曼芝始終沒有主動向他提及婚姻的來龍去脈,他又是那種涵養極好的人,幾次話到嘴邊,都生生咽了下去。
  “你女兒呢?她還好嗎?”他終於輾轉的找到了切入點。
  他的發問一下子把曼芝拉到現實中來,心情竟然有幾分低落,“她……跟她爸爸住在一起。”
  常少輝仔細端詳著她的神色,心裏明白了幾分,過了一會兒,柔聲道:“舍不得她,是麽?”
  曼芝咬了咬唇,低聲道:“剛開始真的很難受,現在好多了,慢慢的……總會習慣。”
  常少輝沉默的望著她,很自然的想起一年前他們分別那天坐在之然咖啡吧裏,她就是這樣一副黯然的表情。
  孩子,在母親的心中,大概永遠都是第一位的。
  “還是要……學會向前看呃。”他斟酌著勸慰道。
  曼芝朝他笑了一笑,多少帶著點倔強的意味,“如果沒有學會朝前看,我怎麽走得到現在。”
  “可你還是沒有學會看到我。”他的語氣裏含了薄責,始終對她這一年來保持沉默耿耿於懷。
  曼芝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她做事講究條理,不習慣在一件事還沒想清楚之前就貿然行動。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料到,感情的事遠非工作那樣簡單,再複雜也能理出個子醜寅卯來。
  她對邵雲,真的是心存厭倦了麽,可為什麽他一個溫柔的眼神就足以勾起她內心的漣漪,令她方寸大亂?
  而對於常少輝,如果不是這次突然回來,她懷疑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去主動聯係他。她寧願把他曾經給予的溫暖當作標本妥帖的收藏在記憶深處,而不是象現在這樣真真切切的執手相與。
  太美好了,似乎總有些不踏實的感覺。
  氣氛異常的沉悶,兩個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常少輝向來理性,此時不免想到自己懷有探究曼芝過去的心態實在是自尋煩惱,無論她跟她的“丈夫”之間是怎樣的一段感情糾葛,他都無法平心靜氣的當故事來聽,既然如此,索性不知道的為妙。
  他清楚自己要什麽,隻要曼芝的未來能夠屬於自己,那麽她的過去,他又有什麽追究的必要呢?
  想清楚了,常少輝頓覺釋然,接下來的話題就又輕鬆不少。
  沒點太多菜,可不知不覺中曼芝還是吃撐了,實在是因為幾乎隻有她一個人在動筷子的緣故。
  常少輝還在竭力勸她試試新上的一盤芒果布丁,看著嫩黃細滑,煞是誘人,可曼芝已經失去戰鬥力,她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間新開的餐廳果然別致,洗手間的色調居然是深紅的,用橙色的燈光一打,曼芝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好似佇立在舞台的追燈下一般鮮亮。
  她是喝了一點紅酒的,常少輝說重逢值得慶賀,她也就沒再推辭,真的隻是一點,卻恰到好處的在她的麵龐上染出兩抹紅暈,一雙晶亮的眸子,此時因為喝了酒,越發的水遮霧繞,流光溢彩。
  她在掌心抹了薄薄的一層冷水,拍打在臉龐上,想籍此來冷卻自己的熱燙,隻不過喝了那麽一點酒,竟有醉了的感覺。
  正暈暈乎乎的當兒,門口卻傳來一聲遲疑的叫喚,“蘇……曼芝?”
  站在盥洗室門口,尚未來得及踏足進來的孔令宜怎麽也沒想到會如此機緣巧合的遇上曼芝,清秀的臉上頓時布滿了訝異。
  曼芝見到她也是一怔,有那麽一瞬,她眼裏的陌生令孔令宜懷疑她是否還認得自己,但很快就看見曼芝露出微笑,對她頷首招呼,“孔小姐,很久不見了。”
  曼芝稱呼得客氣,實則語氣疏離,孔令宜何等敏感,又怎能覺察不出個中的因由。
  她們畢竟在一起同事過近四年的時間,即使這四年裏,兩人統共沒有說過幾句話,但她們都相信彼此在對方心中一定是輪廓清晰的,以至於要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裝作陌路一般擦肩而過成為了不可能。
  曼芝一直不怎麽喜歡這個帶點孤傲的女子,天生衣食無憂,家境優裕的女孩,眼裏卻很難容得下別人。而這麽多年來,她始終不離不棄的伴在邵雲身邊,成為外人眼裏拆散曼芝和邵雲的第三者,盡管曼芝知道並不是那麽回事,但情感上,她也無法接受孔令宜的存在,隻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孔令宜很驕傲,曼芝又何嚐不是。
  今天的相遇完全出乎兩人的意料,都有些措手不及,反倒比往日見麵時客氣了些許。
  孔令宜一邊朝裏走來,一邊也笑吟吟道:“是啊,我們好像有一年多沒見了呢,真巧,會在這裏碰上。”
  其實再見到曼芝,孔令宜的心裏也是說不出的別扭,長久以來,曼芝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失敗者,越是努力,卻越找不到方向,她是親眼看著邵雲如何從曼芝身邊一點一點離遠的。而德國之行卻讓她無意間發現了曼芝在邵雲心裏的份量,那一種苦澀的滋味,在此刻見到曼芝時仿佛又被重新提煉了出來。
  曼芝拭幹了臉上和手上的水,頭微側,卻見站在身旁的孔令宜正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好像見到怪物一般,她心裏不爽,略抬起下巴,對著孔令宜道:“孔小姐很辛苦吧,這麽晚了還在應酬?”
  孔令宜回了回神,掩藏起心緒道:“是啊,聽說這家餐館挺有特色的,邵董一直想來,今天正好有機會,跟幾個合作方的客人聚一聚。哦,我們在223包廂,你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
  曼芝聞聽此言,愣在當場。她想自己真是昏頭了,看見了孔令宜,怎麽也該想到邵雲也有可能在!
  如果讓他撞見自己跟常少輝在一起,他那個脾氣……她有點不敢往下想,甚至沒來得及琢磨自己究竟緣何底氣不足。
  孔令宜這麽說純粹是多年的寒暄習慣,其實話一出口已經在懊悔,由她來發出如此的邀請,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可令她驚詫的是曼芝的眼裏竟掠過一絲慌張,如果不是她盯著曼芝的眼神過於關注,也許就此錯過了。
  曼芝鎮定了一下,把手裏捏得濕軟成一團的紙巾險險的拋進了廢物箱,對孔令宜幹笑了一聲道:“不必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曼芝的倉惶令孔令宜蹊蹺,她一向不八卦,可是這一次竟然管不住自己,鬼使神差的跟了出去。
  曼芝走得很急,全然沒有料到身後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自己。回到角落的位子上,常少輝見她神色不定,很覺得奇怪,“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曼芝撫了撫麵頰,掩飾的說道:“好像有點,可能這裏……太悶了。”
  一旦知道邵雲也在這間餐館,她簡直如坐針氈,仿佛下一秒就有可能跟他狹路相逢。
  常少輝皺眉環顧了一下四周,雖然廳大,但畢竟是密閉的環境,空氣的確流通不暢,於是體諒的說:“既然這樣,不如出去走走吧。”
  曼芝求之不得,連聲說好。
  很快結了帳,兩個人出得門來,曼芝忐忑的心才算徹底放下。
  春天的氣息已經很濃厚了,即使是夜晚,拂到臉上的微風也是帶了絲絨般的柔和,舒適而愜意。
  常少輝突然笑起來,“你剛才的樣子,怎麽象有人在追殺你似的。”
  曼芝被他說得心虛,忍不住反駁道:“哪有那麽誇張,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常少輝笑道:“我很少看電視,不過,倒是經常打電玩。”
  曼芝驚訝的上下打量了他兩遍,“電玩?那不是小孩子的遊戲嗎?”
  常少輝聳聳肩,“有時候用腦過度,真的很累,打電玩可以徹底放鬆身心,為什麽不可以?”
  曼芝實在難以想象常少輝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大男人打電玩究竟是什麽樣子。
  常少輝已然就他常打的幾種遊戲興致勃勃的說開了。
  曼芝嘴上應和著,心思卻有些跟不上步伐。
  她暗自慶幸,剛才沒在餐館遇到邵雲,萬一撞上,那恐怖的情形大概不會比追殺強多少。可是,這樣狹小的圈子,總有一天會碰上的罷。
  身旁,是一臉輕鬆的常少輝,可是曼芝的心卻難以控製的懸到了半空,煩惱就這樣突然纏繞上了心頭。
  孔令宜帶著揭秘的震驚回到同一樓層的包間裏,在座的眾人正是酒喝到酣暢處的時候。
  除了幾名項目工程師,兩方公司的老總也都到了場,聊得正歡。
  她默默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這樣的場合,她純粹是個陪襯,與對方老總的秘書小餘並肩坐著,沒話找話的說了半天,那女孩十分健談,孔令宜樂得旁聽,心思卻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哎,你們邵董挺風趣的,酒量也不錯,你剛走開那會兒,又被灌了了三杯啤酒,一點不含糊啊。”
  一個晚上,小餘提到邵雲的次數不下七八回,毫不掩飾她眼裏的濃厚興趣.也是,相比較科藝那位胖胖的中年發福的季總,邵雲怎麽看都是鶴立雞群。
  孔令宜聽她這麽一說,忍不住目光投向邵雲,他正笑吟吟的跟科藝的人說著什麽,一張臉果然已經微紅。
  老盧仗著酒勁對季總道:“費工和小江我今天算是領教了,有兩把刷子,我服;不過,你們那位常少輝――這架子是不是有點太大了,邵董請都不肯給麵子啊。”
  季總圓胖的臉上透出無奈,打著哈哈解釋道:“少輝就是那樣的人,天生不喜應酬,不過你們放心,技術方麵,他一點兒也不含糊。”
  邵雲笑道:“季總,老盧跟你開個玩笑你也當真,做技術的是該有幾分脾氣才行,我倒是挺欣賞他這樣的個性,嗬嗬。”
  孔令宜低頭抿茶,他的這句話差點沒讓她嗆著,趕緊舉起餐巾掩飾的抹了抹,再度望向春風滿麵的邵雲時,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情緒,說不清是譏諷還是憐憫,然而,與此同時,許久以前曾有過的那種微妙的親切感卻再度油然而生。
  這樣的聚餐畢竟有別於正式的客戶晚宴,淺嚐輒止,交流的目的達到了,沒有必要拖太久,所以早早的曲終人散。
  一行人熱鬧的往外走,孔令宜的目光迅速的在角落處兜了一圈,那裏早已人走茶涼,幸虧她沒飲酒,否則真要懷疑剛才看見的那一幕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因為喝了不少酒,孔令宜事先通知了邵雲的司機老張在餐館門口侯著,以免他酒後駕車肇事。
  邵雲堅持先送她回去,這一次,孔令宜沒有再向先前那樣犯別扭的拒絕。
  他其實沒有喝醉,啤酒這東西跟飲料差不多,隻要不喝白的,他都能挺得住,所以他多少有些詫異孔令宜今天表現出來的柔順。
  這似乎是他們從德國回來之後第一次相處如此融洽,坐在車裏,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溫和的回應,再也感覺不到冷冰冰的疏離。
  邵雲不太搞得清是什麽促使了她這樣快速的轉變,然而,在感情方麵他一貫粗線條,從不去追究細節,隻覺得既然能關係緩和,自然是最好的。
  孔令宜也沒有興趣向他“告發”自己發現的秘密,她完全能夠猜得出邵雲的反應,也能料到那必定是遲早的事情,隻是,這個導火線不該是自己。

  第十八章
  早就過了下班的鍾點,邵雲的辦公室裏卻還圍坐了一圈人,個個低眉斂目,麵色凝重。
  老盧早已從華鋼回來,帶來的消息卻不容樂觀。
  試煉在項目組進駐華鋼的第四天就已經開始,基於兩年前的研發數據,很快開了第一爐鋼,然而效果並不理想,且不說硬度了,光目測的外觀勻稱度就難以過關。
  三方人員開會分析,說什麽的都有,老盧認為華鋼的設備老舊是關鍵原因,而華鋼方麵顯然不願意追加這部分投資,堅持認為設備沒問題,是原材料差異太大。
  邵雲擰眉打斷了老盧,直截了當的問:“常少輝怎麽說?”
  “他沒有做任何表態,直接把檢測數據寄到科藝美國的試驗室做分析,在結果出來之前,什麽都不好講。”
  邵雲深吸了口氣,繼續問:“這麽說,想在兩個月裏搞定是不可能了?”
  老盧苦笑了兩聲,“即使兩個月做得出來,咱們也不敢用啊,常少輝說新型材料的穩定期至少要半年,咱們之前還是太樂觀了。”他揚了揚手裏的一份案卷,“單子倒是越來越多,隻是咱們接還是不接啊?”
  時副總道:“發給長源的模具反響很好,按說現在是開拓市場的好時候啊,但就是卡在材料這關上,欠著股東風,唉!”
  生產經理石鵬也不無遺憾的開了口,“這一陣工人士氣也高漲了不少,開三工也沒人反對。就是……”
  幾雙眼睛同時望向捏著下巴不吭聲的邵雲。
  良久的沉默後,他終於道:“長源和時川是大客戶,一定要穩住,至於其他公司,十有八九也是來做做試探,跟他們打聲招呼,就說我們目前還在試跑期,得等一段再說。”
  “那材料……”幾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先從瑞士福茂代理走吧,這個就交給時副總去談,上次給的折扣盡量再試著往下壓一壓,這樣做,利潤是不高,但都走到這一步了,咱們不能自己把自己掐死。”
  時副總沉吟道:“但是福茂代理的條件很苛刻啊,款子15天內就要全部付清,客戶那邊的付款帳期至少都在30天以上,如此運轉,現金流是個問題。”
  邵雲鎖起眉頭,仰首靠向椅背。
  到處都要用錢,先期的設備投資,現在的研發項目,材料采購,無一不像張開的血盆大口,等著他扔錢進去喂飽。
  現金流,令人頭疼的現金流。
  過了一會兒,他沙沙的開口道:“照做吧,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他不能把好不容易撐出來的局麵再原封不動的打回去。
  再無異議,會議就此結束。
  辦公室裏驟然冷清下來,邵雲閉著眼睛沉思了許久,終又把孔令宜叫進來。
  “明天一早通知所有業務部的副總開會,另外,你讓趙部長把這兩年裏各個業務部的帳都調出來理一理,做個分析報表給我,盡快吧。”
  孔令宜一邊聽,一邊點頭,見他一臉倦怠之意,遂默不作聲的走過去泡了杯咖啡,輕輕放到他桌上。
  邵雲揉了揉微漲的太陽穴,說了聲“謝謝”,起身往窗邊走,他的神經繃得過緊,需要放鬆。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臨著窗,正好能看到正門外的觀景噴泉,白花花的水柱衝上半空又回落下來,很有些氣勢。
  地上是濕的,他細細看了看,居然下雨了,對麵的花圃中,幾株垂絲海棠開得正豔,玫紅的花瓣沾了雨滴,街燈照著,偶有銀光閃爍。
  他一手執杯,一手習慣性的插在褲袋裏,辦公室裏還開著暖氣,所以他隻著一件白底淺藍條紋的襯衫,線條筆挺,十分清爽。
  孔令宜一直站在他身後不遠的位置打量他,這些年他身上的戾氣磨去了不少,整個人也越來越有將才的風範,雖然挫折在所難免,可跟在他身邊,她卻從沒有擔心過什麽。
  她無端的一聲歎息,惹他回眸,“怎麽了?”
  她走過去,與他並肩,同方向的望著窗外,草坪裏已是綠意盎然,她的口氣卻是灰的。
  “又一年開始了,但是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發生。”
  邵雲聞言瞥了她一眼,“高不高興全在一念之間,人不要總跟自己過不去。”
  孔令宜輕哼了一聲,每個人都是勸解別人的專家,但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卻不見得真能灑脫。
  “那你呢?如果遇上不高興的事,你會怎麽辦?”她存心想為難他一下。
  “我?”邵雲沒想到會扯到自己身上,挑了挑眉道:“我跟你不一樣,男人總會多一些擔當,有麻煩來,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如此泰然的表情,她看在眼裏,卻隻想冷笑,“真的可以做到嗎?即使是自己喜歡的人愛上了別人,也可以這麽心平氣和的解決?”
  這句話久已壓在心上,此刻竟不受遏製的直衝出了喉嚨,兩人都有些呆愣。
  邵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再粗糙,也能覺察出孔令宜最近的言行舉止透露出的怪異,她對自己的時親時疏,令他摸不著頭腦。
  孔令宜看著邵雲盯住自己的眸中逐漸積聚起困惑,心裏一陣惶然,差點就要露餡,她努力板起臉來,不看他,直直的眺向窗外。
  “我說自己呢,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說著,竟真的黯然神傷。
  從小她就是被人羨慕的天之嬌女,家庭,長相,學業,無一不稱心如意,可是這些優異的條件卻沒能讓她持續好運。當初與GODERN那樣相愛,最後還不是說散就散了;遇上邵雲,卻又是想愛又不敢愛。
  這些年,她過得象流雲般飄忽不定,始終不知該停留何方。
  邵雲審視了她片刻,複又扭頭平視前方。在勸解女生方麵,他的確不在行,尤其還是關乎感情。
  “女孩子最忌諱多愁善感,想太多了不是好事。”即使是安慰人,他的口氣也總象在生意場上殺伐決斷。
  孔令宜明顯被他這句話噎著了,本來是有感於他跟蘇曼芝的事,卻不知不覺把自己繞了進去。她怔了許久,終是心有不甘,明明有麻煩的是他,現在竟變成了她在自尋煩惱。
  正待反駁兩句,邵雲卻忽然轉過身快步走回桌旁,放下杯子,抓了車鑰匙就往外走。
  跟他這麽久了,她幾乎能準確解讀他的每一個動作和心思,此時見他如此急切的神色,已經明白他要去找誰。
  一時五味雜陳。
  從曼芝那天的一臉倉惶上她就能猜出邵雲必定還不知情,誰都知道邵雲是個爆竹筒子,所以誰都不願意親自向他捅開這層紙,即使是離了婚的蘇曼芝。
  雖然潛意識裏,她希望邵雲可以盡早發現蘇曼芝和常少輝的戀情,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轉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
  可是一旦聯想到邵雲由此可能引發的暴怒,她亦是於心不忍。
  “去哪兒?別忘了晚上在萬豪還要見瞿行長。”她追過去,在他身後揚聲說道,試圖將他勸回。
  邵雲已經走到門外,甩過來一句,“記著呢,不會耽擱,我直接過去。”尾音嫋嫋,人早已走遠了。
  天上飄著細雨,並不大,落在臉上,格外清新。
  邵雲臨上車時忍不住作了兩次深呼吸,春天的氣息就是醺人,空氣裏仿佛也帶了甜絲絲的味道。
  他的心情好了不少。這一陣特別忙,跟曼芝別說見麵,連電話都沒怎麽打過。他回家總是很晚,而她習慣早睡,他便不想再打擾她。
  始終感到遺憾,情人節那天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完,曼芝麵對他時的那份驚慌失措,事後想來,其實正是可以揪住的弱處,而他竟輕易放過了。
  可她對自己的心意又豈能不知?!
  邵雲覺得他跟曼芝象各執了皮筋的一端,她始終不肯向自己挪近,而他拽得越緊,皮筋就越容易繃斷,他把握不好分寸,隻能時刻陪著小心,怕也是因為太在意。
  車子開到申寧路上,已是燈火輝煌。他輕車熟路的把車停在花店對麵的空地,這裏的地段說實在的不算很好,周圍仍在大興土木,可能一兩年內人氣都不會太足。可是曼芝認為這裏好,有潛力,且租金也不高。
  邵雲有時覺得曼芝實在是個死腦筋,總喜歡朝著自己認為對的方向一意孤行,就像現在這樣,放著現成的旺鋪不要,情願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安心的等著可能的輝煌。
  雨漸漸的止了,地上濕滑,他大踏步的橫穿過馬路,目光已經習慣性的瞟向店堂,搜尋熟悉的身影。
  似乎沒多少客人,曼芝蹲在門口擺弄一個高大的開張花籃,臉上帶著淺笑,不時回頭與坐在裏麵的某個人說著話,神情愉快。
  笑容如此不同尋常,令邵雲心頭一跳,眼波一轉,腳步頓時絆住,連帶渾身的血液也仿佛忘卻了流動,凝滯在瞬間。
  常少輝是側身對著他的,可就是這一側身,猶如心頭遺落的最後一枚拚圖碎片被完整契合。
  無數淩亂的鏡頭在腦子裏飛快回閃,劈啪作響間,他的記憶徹底恢複。
  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下雨的傍晚,他看到的那幕令他妒忌得發瘋的景象!
  他終於明白了那個人是誰!
  臨到下午,一樁緊急的生意找上門來,30個賀店花籃,客人隔天早上就要。曼芝仗著有李茜幫忙,咬牙接了,分了一半給長璐店,自己和小工則緊鑼密鼓的趕另外一半。
  雨天的客人越發的少,可以靜下心來做事。饒是如此,天色漸暗的當兒,曼芝瞅著餘下的那幾個空花籃,心中暗忖,今天不開個夜工估計是打發不過去的。
  所以當常少輝約她出去時,她不得不萬分抱歉的拒絕,把剩下的活兒全扔給小工實在太不地道。
  常少輝沒有強求,在店裏呆了沒多會兒就走了,再回來時,手上多了幾盒便當。
  曼芝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覺得歡喜,因為他的體貼,一如她希冀的那樣,不張揚,卻很暖人。
  三個人圍坐在角落的小桌上開開心心的吃完,常少輝突發奇想,要留下來幫她們。
  他很堅持,曼芝隻得妥協。看他卸了外套,甩開架勢幹得有模有樣,她放下心來,笑容滿滿。
  紅絲帶不夠了,曼芝跑到樓上庫房去拿,逗留得久了一點,下來時,哭笑不得的發現常少輝插的鮮花跟她們的風格迥異,他居然很得意的在擅自DIY!
  曼芝過去糾正了幾句,他卻不以為然,“為什麽這樣就不對?曼芝,凡事不要拘泥於章法,換個角度看不是也挺美的?”
  曼芝被他的振振有詞駁得反而愣住了。
  他時而會有異於常人的想法,不能說不好,但並非次次都合時宜。
  常少輝見她啞然的表情,頓時失笑,他承認自己不知不覺間就容易頂真,他的工作性質要求他不能總是遵循固有的想法,但是對曼芝來說,顯然無法照章套用。
  朝她溫柔一笑,常少輝緩聲道:“你如果覺得不好,我就拆了重做罷。”
  曼芝這才釋然。
  他把花籃挪到近門處,緊挨著曼芝,照著樣板認認真真的重新來過。
  跟他走得近了,曼芝才發現他與自己想象中的“常少輝”並不完全吻合,她總以為他是始終理性而溫柔的,他對她的意義,幾乎等同於“平和幸福”的代名詞,且已成為標誌,銘刻在心裏。所以,每當發現他此種性格以外的特質時,比如他的逆向反思,比如他偶爾流露出來的孩子氣,還有他時不時調侃一二的冷笑話,她都會驚訝萬分。
  差異在所難免,好在曼芝不難接受。
  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忙活,倒沒覺得累。曼芝隻顧低頭裁花枝,視野裏驀地多出一雙腳來,似曾相識。
  “常先生好雅興,上班之餘,還跑來這裏打小工,哈哈。”笑得太張揚,且夾纏了一絲顫啞,聽的人感覺不到怡然,反而是極度的不舒服。
  這笑聲如此熟悉,傳到曼芝的耳朵裏,卻引起一陣悚栗,不用抬頭,她也知道進來的是邵雲!
  常少輝赫然仰首,邵雲似怒還笑的一雙眼眸死死凝在他臉上,心中頓時納罕萬分,能在這種小地方遇上他實屬稀奇,他竟然還是這樣一副令自己難解的表情,仿佛強壓著一股怒氣。
  常少輝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他,但還是禮貌的擱下手裏的雜物,微笑著起身,他素來沉穩,且對麵的畢竟是合作方的總裁。
  “打工談不上,純粹湊趣而已--邵董……也常來這裏麽?”他眼見邵雲瞥向曼芝的目光竟似兩人相識已久,心中立刻堆起疑團。
  “叮呤”一聲細響,曼芝手上的剪刀跌在地上。
  左手上的備用絲帶不知不覺就繞多了,亂糟糟的裹住了手掌,越是想理清,越是扯不開,情急起來,索性想攔腰斬斷。
  邵雲俯身替她將剪刀拾起,口吻親昵卻語調低冷, “曼芝,你這毛糙的脾氣也得改改了,慌什麽。”
  曼芝垂著眼簾,也不看他,一把接過了剪刀。
  刀口是真鋒利,亂作一團的帶子立刻迎刃而解,無聲的掉落在地上。火紅的一推,卻是淩亂的斷裂,可惜了。
  她再能幹,也沒應付過這樣的場麵,一味的心慌意亂。
  常少輝終究按耐不住,橫插進來問道:“怎麽,你們……認識?”
  邵雲笑道:“何止認識!”
  又臉朝著曼芝,“看來,你並沒跟常先生提起過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遠迢迢的把常先生從美國請回來,怎麽也得讓人家知道他這是在給誰幫忙,你說是不是,曼芝?”
  他並非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即使離婚後,一度也曾如臨大敵的提防著,隻是,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時間長了,抵禦一鬆,他幾乎遺忘。
  然而,畢竟還是有的,如今,儼然成了自己的“救兵”,居然還是曼芝“搬”回來的!
  常少輝越聽越糊塗,憑他的慧眼,瞧著這二人的神色,隱約猜到幾分,又不敢相信,矛盾遲疑之間,心裏竟不受控製的攏上陰霾。
  邵雲咄咄逼人的話語令曼芝反而鎮靜了下來,隨手把刀片往桌上一扔,扭頭對常少輝道:“我來給你介紹,邵雲他……是我的前夫。”說完了,自己先暗舒口氣,長久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歸了位。
  什麽事都是沒發生前覺得緊張,一旦揭開了,恐慌反而衝淡。
  即使沉靜如常少輝,猜疑得到證實的這一刻也是震愕不已,呆怔了幾秒,才想到應該說些什麽,“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曼芝聽出他語氣裏的牽強,不覺瞅了他一眼,原來也是尷尬萬分的表情,心裏感到一陣輕微的失落。
  來不及回味,她蹙起眉又問邵雲,“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邵雲臉上笑容不減,眼神卻是寒的,“不是說好了麽,即使離了婚,我們還是朋友,今天忽然想到你這位‘朋友’了,來看看不行嗎?”
  他說著環顧了一圈店堂,其實並沒有看進去什麽,純粹是想緩和一下情緒,即使剛才在門口努力平息了許久才能夠走得進來。
  曾經覺得這裏最溫馨,不過轉了個身,卻已是水深火熱。
  店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三個人都站著,卻誰也沒有想要發言的欲望。
  如此迫人的氣氛連那謹小慎微的小工都察覺出來了,她來了不久,對生意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邵雲她是見過幾次的,印象裏,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對老板很關心,但是今天的樣子太過不同,那眉眼如此淩厲,看得她心驚肉跳。手裏的一個花籃已經完工,她戰戰兢兢的拎到角落,同時不忘輕聲提醒曼芝一聲。
  曼芝如夢方醒,對邵雲道:“我今天很忙。”目光朝淩亂的地麵掃了一眼,如果他是存心來找茬,今天的確不是時候,她沒工夫奉陪。
  邵雲卻望著常少輝,譏諷的答:“我看出來了。”
  抱著膀子,他尖刻的說:“曼芝,常先生是何等人才,居然被你拉來當幫工,你還真想得出來!”他嘖嘖的搖頭歎息。
  當著常少輝的麵,曼芝發作不得,忍氣道:“你有事說事,扯那麽多廢話幹什麽。”
  常少輝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敵意,他已經從適才的震愕中稍稍恢複,心裏卻仍不是滋味,他的生活中最討厭這樣尷尬而混亂的局麵,卻終究沒能幸免。在沒有想清楚該怎麽麵對前,他不想對邵雲有任何回應。
  常少輝抬手看了看表,語氣淡然道:“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你們--慢慢聊。”目光快速的劃過曼芝和邵雲,就要往門外走。
  邵雲卻不放過他,在他身後道:“這麽巧,我也有事,不如一起走,我順道送你。”
  他並沒說謊,手機在褲袋裏震動了許久,沒接而已。
  常少輝意外的回頭,但見邵雲目光鋥亮的盯著自己。
  “我回酒店,不一定順路,況且,勞駕邵董,不太合適吧?”他委婉的拒絕。
  邵雲笑道:“常先生說這話就見外了,你為公司辛苦,我送送也是應該的,除非――是你不敢坐。”雖然麵上帶笑,下巴卻微微昂起,帶著一點挑釁。
  常少輝從來不主動找麻煩,但當麻煩找上門來時,他卻不憚於應對,淡淡一笑,回道:“既然這樣,有順風車坐,再好不過。”
  邵雲走上前,重重一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那就,走吧。”
  兩個人談笑風生的揚長而去,都把曼芝看成透明,由始至終沒有回頭跟她打聲招呼。
  曼芝站在門口,瞠目結舌的望著他們的背影,半天沒反應過來。
  一下雨就透著微涼,可她的背上卻起了一層密密的汗,連掌心也微有濕意,直到此刻才感覺出來。
  小工在她身後怯怯的問:“老板,還接著做嗎?”
  她轉過身,歎了口氣,有點無力,“做,當然要做。”

  第十九章
  邊郊的馬路大都空曠,且人跡稀少,邵雲的車便益發飆得肆無忌憚。
  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車裏的兩人更似劍拔弩張,沉默是逼向爆發的砝碼,積累得越久,越瀕臨危險。
  常少輝覺得悶,抬手按鍵,落下半截車窗,立刻有肆意的風呼呼闖入,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下意識的扭頭回避,還是將玻璃關緊。
  越是沉滯的氛圍,他越有調侃的欲望,即使自己也不輕鬆。
  “邵董開車一直這樣快麽?還是因為……今天心情不太平靜?”
  邵雲斜睨了他一眼,鼻子裏哼氣道:“怎麽,害怕了?不用擔心,我車技一向很好。”
  常少輝向後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篤悠悠道:“我用得著擔心麽?邵董的命比我的值錢。”
  邵雲笑起來,很少有人敢跟他這樣開玩笑,且在如此壓抑的氣氛中。他一直認為常少輝是個人物,即使泰山崩於頂,也能巋然不動聲色,此時更加確信。然而,他越是出色,就越有可能成為勁敵。
  沉默一旦打破,冗悶便逍遁於無形。
  車速稍有減慢,邵雲終於麵色緩和,嗓音卻依舊低沉,“初次見麵就覺得你眼熟,原來,我果然沒記錯。”
  常少輝聽他舊事重提,蹙眉笑了笑,“我是真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會記得!”邵雲近乎惱怒的高聲打斷他,勻一口氣,才又道:“就是去年冬天,也下著雨,我看見你跟她在店裏……”他咬牙切齒的說不下去了。
  常少輝是聰明人,一聽就立刻明白過來,有些無言以對。
  那時的曼芝還沒有離婚,盡管他有理由相信曼芝並不幸福,但從道義上來講,他算愧對邵雲。
  沉默了一陣,常少輝才又徐徐的開口,“就因為這個,你跟她離了婚?” 仿佛長久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曼芝的“放不下”實在於他印象太深。
  邵雲冷著臉不作聲,他沒必要跟常少輝解釋什麽。
  常少輝沒等到回答,不由扭頭瞟了他一眼,鬱色沉沉的臉上含著一絲對自己的慍怒,他不由自嘲的笑了一笑,世界太小,兜來轉去,尷尬人遇尷尬人。
  “既然你認出了我,打算怎麽做――揍我一頓?”沉重的話題,偏要用玩笑的方式來解決,這是常少輝的處世之道。
  邵雲的手下意識的捏緊了方向盤,在剛見到的刹那,他身上所有的血直往腦子裏湧,的確有過這樣的衝動。然而,他畢竟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年青了,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拳頭來解決,這個道理他早已明白。
  揚起眉,他沉聲道:“如果是三年前,我不保證沒有這種可能性。”他習慣於直接表達,而不是虛假的掩飾。
  “你未必贏得了我。”
  得到的回答卻是不卑不亢。
  “哦?是麽?我們不妨――找個機會試試。”
  兩個人的口氣都是半真半假,車裏一下子又空氣稀薄。
  常少輝驀地笑出聲,“邵董大概還長我一兩歲罷,咱們兩人加起來應該超過60了,沒想到還會象6歲的小孩一樣鬥嘴較勁。”
  邵雲一愣,回過味來,亦是失笑,兩個大男人如此唇槍舌劍,的確幼稚可笑,他的本意不是要逞這種無謂的口舌之能。
  穩穩的開著車,邵雲目視前方道:“我直來直去慣了,一向有什麽說什麽,對於常先生……我有個請求。”
  常少輝將雙掌十指相扣握著,擱在膝蓋上,不露聲色道:“邵董請說。”
  即使跟邵雲接觸不多,對他的脾氣還是覺察出了一二,雖然態度略顯倨傲,但並不偽善做作,他不覺得反感。
  邵雲語氣鄭重,“我想請你――放棄曼芝。”
  常少輝怔住,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停頓片刻,才不解的問:“為什麽?你們已經離婚了。”
  心裏還是隱隱的不快,退一步說,即使他真的打算放棄曼芝,也不該由邵雲來提議,這樣的請求在他看來是荒唐而滑稽的,離了婚,卻還想霸住對方,是何道理?
  邵雲擰起俊眉,緊抿雙唇,思量了一會兒,不得不坦言相告,“提出離婚的不是我,是她。”
  常少輝愕然,跟他原先的料想出入太大!也是,憑空猜度的東西,能有幾分是貼近真實的?
  思維混亂間,邵雲又解釋道:“是我的錯,娶了她卻沒善待她……現在,我後悔了,想要好好彌補。”他說得幹脆利索。
  簡短的幾句話,卻是難得的充滿誠意,常少輝竟被微微撼動,沉吟不語。
  拐過了一個彎,常少輝住的酒店已遙遙可見。
  他終於開了口,卻是將球原封不動的踢回去,“換作我這樣請求你,你會肯嗎?”
  邵雲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這個回答既在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常少輝在他大肆爆發的笑聲中亦是淡淡的笑著,神色卻有些陰晴不定。
  車裏笑意盎然,無形中,卻有什麽東西已經悄然落地,生根。
  談判破裂,邵雲竟不著惱,反而對他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意,這些年,他接觸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象常少輝這樣不買他帳的硬骨頭卻極少。
  唇邊還勾著一抹笑,邵雲道:“有沒有覺得,我們其實在許多地方都很像?” 對於中意的人或物都很執著,不肯退讓。
  常少輝仍保持笑意,語調卻是冷然,“我沒這種感覺。如果是我,不會在得到喜歡的人之後不懂珍惜,將她丟了。”
  笑容頓時凝滯在邵雲臉上,麵龐肌肉僵硬到極點,他深吸了口氣,竟然沒有發作。常少輝的話雖然尖刻,卻也是實情,他認了。
  車子嘎然停住,穩當的泊在酒店門口。
  下車前,常少輝對邵雲微一欠身,表示感謝,“邵董果然好車技。”
  一路開得“險象環生”,終究不過象打了一場電玩,有驚無險。
  邵雲已然恢複了平靜,投過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今天的事實屬意外,希望常先生能公私分明,有關新型鋼項目的問題……”
  常少輝不等他說完,立刻不冷不熱的接口道:“邵董大可不必擔心,公事私事,我向來分得很清――希望邵董也是一樣。”後麵那一句,他的語調拖得有點長,言下之意非常明顯。
  邵雲朝他咧嘴笑了笑,目光卻著實犀利,“用不著你提醒――我的壓力遠比你大。”
  雨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
  常少輝站在街邊,有些惘然,心上仿佛紮了一根極細的刺,不很疼,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極不舒服。
  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向酒店,尚未到門口,曼芝的電話就追了過來,猶如算好了似的。
  “你在哪兒?”
  “剛到酒店。”
  “哦。”他清晰的聽到她鬆了口氣。
  “沒……出什麽事吧?”還是不放心的追問了一句。
  他輕描淡寫道:“我們打了一架。”臉上卻毫無戲謔的笑意。
  曼芝倏地倒吸一口冷氣,象真的被嚇著了,“什麽??你們真的……你沒事吧,傷著沒有?”
  他握著手機,聽她急切的嘮叨,突然就別扭起來,語氣極其不悅,“你就這麽肯定輸的人會是我?”
  曼芝顯然懵了,結舌在那一頭,說不出話來,常少輝從來沒有對她這麽嚴厲過,她覺得異常陌生。
  停頓了片刻,他歎了口氣,有些興味索然,“我跟你開玩笑呢,放心,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曼芝剛才也是擔心過分反而糊塗了,竟然輕易上了他的當,一顆懸起的心終於放下。
  自己也覺得納悶,是呃,如果他們真的打了起來,為什麽潛意識裏就這麽武斷的認為贏的那個必定是邵雲?
  掛了電話,常少輝悶頭往酒店裏走。
  回來得早,酒店裏人來人往,二層和五層是對外餐廳,晚上食客很多,電梯裏擠得滿滿的。
  他忽然覺得不甚煩躁,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對邵雲本沒什麽看法,他跟他所接觸過的大多數人沒有兩樣,隻不過地位高了些,但對常少輝來說並沒影響,他從來不會因為某個人身份的高低而去調整姿態作不同的應對,那樣活著,委實太累,大多數時候,他待人是公平的,沒有親疏,就事論事。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換種心態去看待邵雲,因為無法再把他同千篇一律的其他人相提並論。
  他,竟然會是曼芝曾經最親密的人!
  當曼芝的過去作為一個抽象的概念擺放在那裏時,他除了偶爾管不住自己作一些無傷大雅的猜想,對他來說,曼芝依然是完整的,可以屬於他一個人的。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這個“過去”竟然如此具體的呈現在他麵前,而他們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不得不經常碰麵。更令他不安的是曼芝在見到邵雲時刹那間的反應,麵色蒼白,眉眼發抖……
  他忽然感到惶懼,他對曼芝和她的過去根本就不了解!
  一年前,即使她過得那樣痛苦,即使他下定決心想帶她走,她都不願意離開邵雲,情願獨自煎熬!
  而邵雲,堂堂一個公司總裁,居然就在剛剛,落低了姿態請求他放棄自己已經離異的妻子!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難道真的會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一丁點感情皆無麽?
  他開始不敢相信。
  如果他們還彼此相愛,那麽自己又算什麽??他憑什麽這麽自信可以給曼芝帶來幸福??
  一念至此,心上的某塊地方赫然卷曲起來,成為一道濃墨重彩的褶皺。
  從樓下到房間的幾步路上,念頭已是千回百轉。
  常少輝忽然很想苦笑,原來,他也不過是個俗人,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超然灑脫。
  萬豪的包廂門外,孔令宜第五次站在那裏翹首企望。當看到邵雲的身影在拐角處出現,且大步流星往這裏趕的時候,她立刻迎了上去。
  邵雲繃起的臉微微泛青,但除此之外,並無異樣。
  “路上堵了一下,來遲了。”他簡短的解釋,算是給了孔令宜一個遲到的交待。
  她當然不信,打了他無數電話,一個都不接,一定發生了狀況!
  盡管內心忐忑,她也不敢多問,低聲道:“趙部長跟瞿行長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估計沒什麽問題。”
  邵雲點了點頭,推門進去。
  今天是約銀行的瞿萬成談幾筆貸款延期的事,他本可以不來,全部交給趙部長也能搞定,但瞿萬成和邵雲的父親有著多年的交情,且在邵雲接手後也是不遺餘力的鼎力支持,是他尊重的為數不多的幾位長輩之一,所以每有聚會,他一定親自接待。
  瞿萬成見了他果然很高興,拉住他嚷嚷著要罰酒三杯,邵雲爽快的幹下去一杯紅酒,再要喝時,卻被瞿萬成阻止了。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邵雲的脾氣又一向對他的胃口,所以明裏暗裏都很維護。
  “年紀輕輕的,少喝點酒,甭跟我似的,歲數一大把了,還要被醫生管頭管腳,什麽都碰不得。”
  邵雲便沒再堅持,笑嗬嗬的擱下了杯子。
  邵氏的財務部長趙永福本是伴著瞿萬成坐的,此時把位子讓了出來,邵雲沒有客氣,安靜的坐下來陪著瞿萬成扯起了家常。
  今天來的人不多,銀行方麵除了瞿行長,另有兩個是具體管事的,也都是老熟人了,正事又不是頂棘手,三言兩語就談定,氣氛倍感輕鬆。
  孔令宜正好坐在邵雲對麵,對他的神色始終很關注, 見他今天舉止得體,酒也喝得少,這才漸漸心安。
  她無端想起了“疑鄰偷斧”的典故來,老是擔心他瞧出了端倪,於是怎麽看都覺得跟真的似的。
  瞿萬成年紀大了,對K歌泡吧一類的活動沒有興趣,他今天來,純粹是想跟邵雲見個麵,嘮嘮磕,他沒有興致,隨行的兩個小的自然不敢多言,於是這頓飯也散得早。
  在萬豪門口與眾人別過,邵雲便對孔令宜偏了偏頭道:“走吧,先送你回去。”話剛說完,他就往停車場的方向去了。
  下著雨,孔令宜便站在大門外的遮簷下等候,沒多會兒,邵雲的車就開了過來,她微笑著上車。
  難得應酬象今天這樣容易打發,席間的和風細雨還蕩漾在心田,她不覺笑道:“原來瞿行長的兒子也是J大畢業的,說起來,跟我也算校友。”
  邵雲心裏不覺哼笑了一聲,她總是這麽沉得住氣,剛才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神遊物外的模樣,原來什麽都聽在耳朵裏呢。
  窗玻璃上被水糊成了一片,雨下得大起來。
  平常遇到這樣的日子,她多少會有些感傷,然而此刻,卻隻覺得溫暖。
  也許是頂上投射下來的橙色燈光,也許是狹小空間裏身旁坐著的這個人,也許是其他……
  突然間的緊急煞車使她的身體因為慣性往前一衝,腳撞上了什麽,隱隱吃痛。
  她嚇了一跳,以為發生意外,本能的探身朝外張望,前窗的刮水一遍遍的劃動,透過濕滑的玻璃看出去,街燈象暈開的水彩一樣模糊不清。
  借著亮光,她依然能辨識出來,前麵的路上,什麽也沒有。
  “怎麽了?”她惶惶然的扭頭問邵雲,卻見他一動不動的頓在原位,麵色深不可測。
  她的心莫名的往下沉去。
  “其實你什麽都知道,就是不告訴我。”他極慢的說道。
  孔令宜怔了一怔,緩緩的明白過來,原來她的擔心不是多餘,他還是發現了。
  是誰說過,女人的第六感通常都是很準的,尤其對於感情。
  她沉默著,一如他的沉默,耳邊唯有雨水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的沙沙聲,窗外的天地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良久,她才開口,“告訴你有用嗎?告訴了你,蘇曼芝就會回頭?”
  邵雲頹然的閉起眼睛,他沒有要責問她的意思,這事說到底跟她無關,隻是傍晚時他離開公司前她說的那些話寓意太明顯了,事後想到,還是忍不住生氣,不管是出於什麽理由,他都厭惡被人欺騙或者隱瞞的感覺。
  見他不說話,孔令宜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總是勸我,凡事要向前看,可是你自己呢,你眼裏除了她還能看得見誰?”
  他不睜眼,語氣聽起來有一絲疲憊,“我……是不是真的應該放手了?”
  她靜靜的想了想,回答:“這種事沒有應不應該,完全因人而異。”她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如果是我……我會。”
  他沉默了一陣,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掛在他鐵青的臉上,顯得有些怪異。
  “你說得很對,沒有對錯,因人而異。”他轉過頭,眸中的深邃竟令她不寒而栗,“可是令宜,我不會。”
  孔令宜的表情明顯僵滯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錯過他,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可她並不懦弱,保持著鎮定,展開笑顏,卻極其尖銳,“但是她已經不愛你了,你即使不放手又有什麽意義?”
  邵雲雙手環抱住頭,向後仰去,卻不再有說話的欲望。
  有意義麽?沒意義麽?“意義”二字對他來說實在太空泛了,他從來都隻講求實在。
  也許,他放了手,熬過那最難受的一陣,也會沒事,就像生一場大病,隻要不死,總有病愈的一天。
  可他終是不甘心。
  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和曼芝將徹底成為陌路,即使對麵遇見,也可以坦然的擦肩而過,他就有種心裏涼透的感覺。
  人的確怎麽著都能過,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呼啦一下就過去了,可他不想就這樣懷揣著一股子涼意走到終點。
  他要的,不過是幾分熱度而已,是曼芝給過他的熱度,記憶猶新,且深深貪戀。即使是自己在強求,隻要他樂意,又有何不可?
  不是不能放手,或者放不了手,而是――他不想放手。

  第二十章
  這一場春雨下下停停,到了周末,也沒有漸止的跡象。
  生意卻反常的好起來,商鋪背後的小區裏,住戶越來越多,這個新建不久的居民區據說是涉外性質的,很多業主都喜歡把房子租給附近公司的外籍員工,租金是普通租房的近兩倍。
  吃過了飯,曼芝一連做了好幾支生意,買鮮花的人居多,有不少日韓人士,她猜測著可能是來這裏探訪友人或同事新居的。
  乘著空當兒,她開始教小工包花束,一個人忙活實在太累。新招的小工是個相當老實的小姑娘,可就是缺著股機靈勁兒,粗線條得很,一個花束教了她幾回,還是不得要領。不是包得太散,就是飄帶打不好結。
  正好來了幾個日本人,年紀挺大了,挑挑揀揀的選了些鮮花,曼芝把小工叫到跟前,又手把手給她演示。
  花束在曼芝手裏格外的聽話,修剪整齊,抽過一張挺刮晶亮的玻璃紙,把花擱上去,這裏掖掖,那裏一折,來回幾下,就妥妥貼貼,小工隻覺得眼花繚亂,額上又是幾滴汗,仍舊沒看清,曼芝卻已經把繞成蝴蝶狀的飄帶縛了上去。
  那幾個老頭兒劈裏啪啦的鼓起掌來,嘴裏念念有詞,曼芝聽得明白是誇她呢,遂對他們笑了一笑,掌聲更是雷動。
  小工忙著收錢,送客,偷眼瞄了眼曼芝,卻見她還是一臉的鬱鬱寡歡,心裏於是更加沒底。
  其實她也知道老板不是針對自己,這一個星期來,她都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時間溜得快,轉眼三點半都過了,曼芝回魂一般忙亂起來,萌萌四點放學,她已經跟申玉芳說好了,今天她去接,然後住自己那裏。
  人還沒走出店門,申玉芳卻打來了電話。
  “曼芝,一會兒你還是來吃晚飯吧……剛剛阿雲打電話來說今天他去接萌萌。”
  曼芝心裏頓時湧起一股氣惱,咬了咬唇,道:“不是說好我去接的麽?”
  申玉芳當然聽得出她的不滿,無聲的歎了口氣,也不好多說什麽,她是兩頭難做,隻得委婉的勸道:“阿雲已經在路上了,你就來吧,有什麽事情來了再說,我也好久沒看見你了。”
  曼芝不好跟她賭氣,思忖了一下,隻得低聲答應了。
  電話一擱,她心裏到底惱意難平,不光是對邵雲。兩個男人,自那天“勾肩搭背”走出這店門之後,竟然誰也沒再在她麵前出現過,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仿佛從他們發現對方開始,曼芝真的有如空氣一般煙消雲散了。
  她憑白憋了一肚子的氣,又分不清到底是針對誰的,剪不斷,理還亂,索性也不聞不問,沒了誰她過不下去??
  挨到五點鍾,她不得不走了,男人可以不理,女兒她舍不得不要,隻是今天邵雲的這番作為,擺明了是要刁難自己,她強撐起一股怒意,在心裏冷哼了一聲。
  開車在路上,發現雨竟然停了。
  曼芝不由得想到萌萌應該會高興,一早就跟她說好周六去動物園,下著雨實在多有不便。
  去邵家已經熟門熟路了,然而,今天她無論怎麽作心理調整,卻總覺得自己有點硬著頭皮似的,底氣不足。
  進了車庫,果然看到邵雲的車已經泊好在那裏,深銀灰的車身,怎麽看都像他那張陰沉沉的臉。
  她籲了口氣,定定神,然後從車裏出來,沿著蜿蜒潮濕的小徑向大門口走。
  萌萌一見曼芝就又是熊撲過來,她幾乎夠到曼芝的胸膛了,人也比小時候壯實了許多,可見到母親的熱情勁兒跟從前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曼芝幸虧有所提防,不然極有可能被她撞個跟頭。
  申玉芳跟在萌萌後麵,也迎到門口,握著手笑容可掬的嗔道:“慢著點兒,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老想吊著你媽媽。”
  曼芝摟著萌萌的脖子,母女倆談談笑笑的走進客廳,一眼看見邵雲坐在沙發裏,大腿上擺著筆記本,正“走筆如飛”的敲字,聽見她進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還是拿曼芝當空氣,她心裏那個氣呃。
  那就誰也看不見誰吧。
  曼芝轉頭問申玉芳,“怎麽不見上官和邵雷呢?周末也不回來啊?”
  申玉芳道:“他們哪裏閑得住,也就平常上班的時候還記得過來噌一兩頓晚飯,周末又要會朋友,又要參加這個那個的活動,忙得很呢。哦,前兩天聽小雷說起要到昆明去旅遊,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去了。”
  隻是淡淡的這樣一說,曼芝總覺得她有些責怪的意思。心裏不免同樣的歉然,她離開的時候,也是信誓旦旦的說要常回來看看的,然而終究沒有做到。今天這頓晚飯,若不是因為萌萌,她也肯定要拒絕的。
  申玉芳卻不知道她心裏的這些想法,反而還勸她道:“曼芝,你乘著年輕,也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別老把自己拴在店裏,錢哪有賺得完的一天呃。”
  曼芝聽了,不以為意,對她笑一笑,敷衍得應了一聲。
  吃著飯,大家都有說有笑,唯有邵雲緘口不語,仿佛心思都花在了品菜肴上。
  申玉芳幾次給他們“牽線搭橋”,孰料兩人都不領情,巧妙的岔開,還是各說各的。
  多虧有個萌萌,東一榔頭西一棒說得起勁,把一桌子的氣氛都帶動了起來。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她一碗飯還剩了半碗。
  邵雲見狀,立刻皺起眉開訓了,“你吃個飯哪兒來那麽多廢話,好好吃,作業還沒做呢吧。”
  萌萌雖小,也是要麵子的,此時見父親無端嚴厲起來,當場嘟起嘴,不滿的回了一句,“作業急什麽,明天是星期六呀。”
  申玉芳一見邵雲拉長了臉,生怕萌萌吃虧,立刻催她,“萌萌快吃,別跟爸爸頂嘴。”
  曼芝隻是冷眼看著,並不說話。
  萌萌衝邵雲不服氣的吐了吐舌頭,遂低頭扒飯。沒吃兩口,眼珠子轉了幾轉,又抬起頭來道:“我今天想去媽媽那裏住,可以嗎?”
  她說著,眼睛眨巴眨巴的在父母親臉上轉悠,充滿了期待。
  曼芝沒敢接口,三雙眼睛都射向邵雲,他沉著臉不吭氣兒,餐廳裏一下子寂靜如死。
  良久,他才虎著臉道:“想去就快點吃,然後趕緊把作業做了,做事別磨磨蹭蹭的,否則一切免談。”
  幾個人同時暗鬆了口氣。
  申玉芳瞅瞅兒子的臉色,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這一陣他的脾氣又古怪起來,時好時壞的,今天更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脈,明明知道曼芝要見女兒,還是執意去把萌萌接了回來,她橫豎勸不住,著實擔心了一把。
  總算還曉得讓一步,她連搖頭歎息都顧不上了,這兩個人真是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即使分開了也不見得省心。
  萌萌有了動力,剩下的半碗飯三下五除二就沒了,還喝了一大碗雞湯,然後腆著小肚子樂悠悠的往自己房間裏跑,臨走還不忘叮囑曼芝,“媽媽,你等著我啊,我很快就做好的。”
  曼芝去幫申玉芳收拾餐具,卻被她竭力攔住。
  “你難得來,就別沾手了,趕緊去坐著,兩個人好好說說話,哎,阿雲――”她著急的給邵雲遞眼色。
  邵雲懶洋洋的挪駕到沙發,一手抓過遙控按亮了電視,才對曼芝道:“過來坐會兒吧。”
  曼芝爭不過申玉芳,隻得慢吞吞的走過去,在邵雲側麵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盯著電視屏幕,保持沉默。
  餐廳裏的碗碟聲響了一陣,終於安靜下來,申玉芳進了廚房,一整個大廳就剩了他們兩人和CCTV的新聞播報聲。
  曼芝始終繃著一根弦,電視機的聲音開得低,她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腦子裏根本沒進去什麽。
  到底沒忍住,偷偷偏過臉,掃了一眼邵雲,這一瞟卻把她嚇了一跳,邵雲斜靠在沙發上,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了,那樣子象要吃了她似的。
  她頓時覺得如芒刺在背,下意識的挺起腰杆,沒好氣的低聲道:“你老看著我幹什麽?”
  他的目光陰惻惻的,老這麽被他盯著,晚上極有可能做噩夢。
  邵雲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反倒笑起來,“我看見你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了,我有這麽可怕麽?”
  “你有話就直說,不要這樣陰森森的好不好。”
  邵雲低下頭,不再看她,隨手撿起幾案上的一個小飾物,擱在掌心裏把玩,麵無表情的問:“你想聽我說什麽?”
  曼芝繃著臉不吭聲。
  邵雲往後靠了靠,慢條斯理道:“你覺得,我是應該站在你前夫的立場上告訴你我看見你跟他在一起心裏很不爽――還是應該站在朋友的立場上稱讚你們兩個看起來很合適?”
  曼芝豈能聽不出他話裏的嘲諷之意,一張臉上頓時紅白交加,她有些惱羞成怒的反擊,“我憑什麽不能跟他在一起?”
  邵雲冷眉一掀,臉上似笑非笑,“我也沒說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呀,你心虛什麽?”
  曼芝被他噎得無語,簡直沒辦法跟他談下去,索性閉了嘴,隻等女兒一出來就幹幹淨淨的走人。
  新聞已經結束,無邊無垠的廣告爭相鬥豔,曼芝望著眼花繚亂的屏幕,又是窩火又是無奈,明明早已有了心理準備,還是沒能避免遭他奚落,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邵雲驀地歎息一聲,低語道:“曼芝,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固執呢?你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都沒弄清楚。”
  曼芝正在氣頭上,忍不住切了一聲,略略抬高音量道:“我當然清楚自己要什麽,用不著你來教訓我。”
  邵雲倏地靠過來,兩手撐住她沙發的扶手,赫然俯身逼視著她,“你敢承認你是真的愛他嗎?”
  曼芝被他突如其來的攻勢唬得差點跳起來,然而她整個人都在他的控製範圍內,想逃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臉離她那樣近,目光咄咄逼人。
  “你這是幹什麽?”她近乎惱怒的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試圖擺脫他的掌控,但是絲毫沒有撼動。
  而他微涼的手掌毫無征兆的撫上了她的臉,然後牢牢的捧住,不容她逃避,聲音暗啞而低沉,“你看著我,好好回答,不要賭氣。”
  曼芝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掌心傳遞過來的涼意與他那火熱的眼神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她隻覺得忽冷忽熱。
  心慌意亂間她竟然照做了。
  她望進他深沉似海的眼眸,那裏麵曾經翻湧過幾乎吞噬掉她的波濤駭浪,而此時,即使他口吻平和,她還是能感覺到一股悄然逼近的寒凜之氣,山雨欲來風滿樓。
  其實已經亂了方寸,可她仍然倔強的不肯認輸,她跟誰都能好言好語,唯獨除了他。
  “我當然……”可是那個“愛”字卻如鯁在喉,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雙目灼灼的盯住她的唇,表情緊張,唯恐她真的吐出那個字來,等了幾秒,卻沒有聽到,臉上不覺露出勝利的得色。
  曼芝不明白,為什麽每次跟他在一起,仿佛都是在進行一場殊死較量,非要拚出個勝負來,可她就是不想讓他得逞,即使明知他很強悍。
  她掙紮幾下,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的唇就猝然間落下來,重重的堵住了她的嘴。
  然後貪婪的吸吮,攻城掠池,一絲不肯疏漏。
  曼芝又羞又窘,這是什麽地方,什麽場合,他竟然不管不顧,無賴勁十足。
  她也發起狠來,對著他拳打腳踢,卻無濟於事,怎麽也掙不開他。
  他用蠻力強壓住她,簡直要將她嵌進沙發裏,他的雙手緊緊扶住她的頭,就那樣牢置在沙發靠背上,任他索取。
  他吻得又狠又霸道,恨不能把她揉碎了,一口吞掉,從此一了百了。
  她的喉嚨裏發出義正詞嚴的抗議,可聽在耳朵裏,卻隻是含糊不清的嗚嗚聲,漸漸的,她隻覺得呼吸緊窒,麵龐熱燙,手腳也酥軟下來……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萌萌歡快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媽媽,我作業做完啦,我們可以……”
  兩個人驀地頓住,邵雲手上的力道即刻鬆懈下來,曼芝猛醒似的狠命一搡,他順勢跌坐在地板上,伏著沙發沿兒嗤嗤的笑起來。
  曼芝紅著臉,拂了拂淩亂的鬢發,嘴唇麻麻的,有些微腫,可她已經顧不得了,強撐著對萌萌擠出一個笑容道:“做完啦?那,那我們走吧。”
  萌萌卻沒動,定在原地,半張了嘴,吃驚的望著他們,“你們……又打架啦?”
  “沒有!”兩人異口同聲的回答。
  邵雲早已止了笑,地板上很舒服,他有點不想起來。唇邊還縈繞著曼芝的味道,他下意識的撫了撫嘴,有些意猶未盡。
  他還是懶散的爬了起來,出其不意的一把摟過已經站起身的曼芝,與她並肩向著萌萌,作出一副恩愛的模樣,笑嘻嘻道:“你看,我跟你媽不挺好的。”
  曼芝掙紮不得,隻能配合,任他摟著。
  萌萌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忽然擰起眉,哼了一聲,走過去攙住曼芝道:“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好啊!”曼芝巴不得的應承著,乘機甩開了邵雲的胳膊。
  “我送你們!”邵雲在身後叫道。
  “不用了,我開車來的。”曼芝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就拉萌萌去跟申玉芳道別。
  她的臉色太難看,邵雲就沒再堅持,隻是叮囑了女兒兩句,“別玩太出格啊,好好聽媽媽的話。”
  坐在車裏,萌萌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怎麽不高興啊?”曼芝邊開車,邊端詳著女兒的神色。
  萌萌忸怩了一會兒,才問道:“媽媽,爸爸剛才是不是欺負你了?”
  曼芝隻覺得麵龐微微的燒起來,幸虧光線不足,萌萌應該看不清楚她臉上泛起的紅暈。
  “沒有啊,我們那是……鬧著玩兒呢。”她尷尬的解釋,心裏把邵雲恨得牙根癢癢。
  萌萌的臉上並沒有出現釋然的神色,她思考了一下,繼續問:“你是不是怕爸爸欺負你,所以才老不肯回家啊?”
  對於自己的離去,曼芝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給了萌萌不知多少理由,可是萌萌已經是個小大人了,自有她的一套邏輯和想法,曼芝的解釋已經不足以令她信服。
  曼芝一時語結,隻覺得自己在萌萌麵前理屈詞窮。
  萌萌見她不說話,以為被自己猜中,小小的臉上立刻有了憤慨之色,“媽媽你放心,回去我一定好好訓訓爸爸,他要是再敢欺負你,我也不跟著他了,我帶奶奶一起搬你那裏去住。”
  說得如此豪邁,仿佛她真作得了主似的,曼芝不覺被她逗笑了。
  能不能成得了姑且不論,她的這份心意卻讓曼芝感動,猶如冬天裏的小背心,穿在身上,妥帖溫暖。

  第二十一章
  盡管曼芝對萌萌也很嚴格,但到了她這邊,萌萌總有出來度假的錯覺,諾大的房子裏,就兩個人,萌萌更是撒了歡的嬉鬧,曼芝簡直鎮不住她。
  “你在家裏這個樣子,爸爸不打你屁股才怪!”曼芝半惱半嗔道。
  畢竟孩子總不在自己身邊,有時候想嚴厲都嚴厲不起來。
  萌萌在沙發上抱著靠枕又蹦又跳,氣喘籲籲道:“爸爸平常忙得很,才沒時間管我呢,就是奶奶陪我的時候多。”
  曼芝手裏倒著牛奶,聽了女兒的話,忍不住又心酸起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酸楚壓下去,已經到這份兒上了,再唏噓有什麽意義?
  好容易洗洗弄弄完了上床,萌萌偎在曼芝懷裏,又一個勁的纏著她講故事。
  曼芝床頭的櫃子裏,放了滿滿一摞故事書,都是給萌萌準備的,有時候她想孩子了,也會取出來翻翻。
  兒童的故事書大都情節簡單,結局圓滿,隻除了一本《一千零一夜》。
  隨處可見殺人,陰謀的描述,連她讀著都有些心悸,可萌萌偏偏愛聽,聽到恐怖的地方,一把揪住曼芝的胳膊,牙齒咯咯的抖。
  “你怎麽了?”曼芝停下來,扭頭問她。
  萌萌扮了個鬼臉,哆嗦著道:“媽媽我好害怕啊!”
  曼芝待要合上書,“那我們換一本吧。”
  “不嘛,我就要聽這本。”她嘟起了嘴,使勁搖曼芝的手臂。
  曼芝搖頭,真不明白她的小腦瓜裏是怎麽想的,拗不過她,隻得繼續,又忍不住笑道:“你要是晚上做噩夢別怪我啊。”
  萌萌嘻嘻笑著,伸出小手指跟她拉鉤,表示自己絕不賴皮。
  萌萌很貪心,故事聽了一個又一個,一直讀到《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她才開始打起了哈欠,睡眼惺忪。
  曼芝的聲音本就輕柔,此刻在台燈暈黃的光線籠罩下,那語調聽在耳朵裏,益發的如夢如幻起來,仿佛催眠一般。
  “……他在海裏待了400年,最後絕望的發誓說:誰要是再來救我,我就殺了他……”
  萌萌還有些意識,半睜了眼睛,喃喃的問:“媽媽,魔鬼為什麽要殺救他的人呢?”
  曼芝撫了撫她細滑的小臉蛋,慢聲細語的解釋道:“唔……因為他等了很久,都沒人來救他,他已經放棄希望了,所以才會這麽說。”
  “可是……漁夫畢竟救了他呀……”萌萌嘟噥著,翻了個身,終於撐不住,悄然睡著了。
  曼芝望著她睡夢中憨態可掬的笑模樣,忍不住湊上去親了一口,心裏真是柔腸百轉,女兒在身邊的感覺真好。
  聽著萌萌均勻的呼吸聲,她卻睡意全無,沒有立刻躺下來,而是就著台燈把那個很久以前就看過的這個故事又讀了一遍。
  突然很能理解魔鬼那種絕望的心情,他也曾經誠心誠意的祈禱有一個人能救他出來,如果真有那麽一個人,在合適的時間裏,向他伸出手,他必定會傾其所有的報答,多麽圓滿!
  可是別說現實了,即使是神話裏,也有偶爾交錯的遺憾。那種等待,失望,再等待,再失望的輪轉,令人揪心和淒然。
  決絕也不過是極度失落後想要徹底斷絕了自己的期望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怎樣不知不覺轉到常少輝身上去的。
  連著四天,他無聲無息,跟她斷了一切聯係,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可她知道他必然是在的,在某個地方,輾轉猶豫,下不了決心。
  曼芝不由得想,“我該給他多長時間,等他多久才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複?”
  短短的四天,卻象四個世紀那樣長,因為,她把所有能想到的念頭都轉了一遍,然後覺得自己也象“魔鬼”那樣,正在從開始的期盼逐漸走向失落,漸行漸遠……
  曼芝的生物鍾一向很準,通常六點左右一定會醒,昨夜也許因為想得多了些,入睡就遲,一覺醒轉,已經是七點半。
  天完全亮了,透過紗窗的縫隙投射進來的光線讓她知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她為萌萌感到高興。
  翻了個身,她讓自己正對著萌萌,小家夥睡得依舊香甜,唇邊還泛著一絲淺淡的笑意,看來昨夜與噩夢無緣。
  她望著女兒酣然的模樣,情不自禁露出笑顏。
  房間裏靜悄悄的,這樣的氛圍很容易使她走神,尤其最近又陷入了怎麽理都理不清的糾纏中。
  耳邊驀地響起邵雲的那聲低歎,“曼芝,你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都沒弄清楚。”
  他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駭然觸動了慢芝的心緒,她的心頭泛起陣陣漣漪,令她不由不朝深處想。
  她真的不清楚嗎?
  曼芝微微蹙眉,心裏本能的反駁,她當然清楚。
  如果不清楚,她就不會離婚。如果不清楚,她現在一定還跟著邵雲渾渾噩噩的過下去,每天在自尊和屈辱中煎熬。
  她很清楚,那絕對不是她要的生活和婚姻。
  那麽,對於婚姻,她到底有怎樣的期許?
  她靜靜的趴在枕頭上出神,其實不是第一次考慮了,離婚後的一段日子裏,她經常會想到這個問題。
  她的要求並不高,和大多數平凡女子一樣,無非是能有個溫柔體貼的丈夫,一如小馮,一如常少輝,然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她錯過了小馮,終於沒有錯過常少輝,所以當他再度站在自己麵前,對著她微笑時,她沒有多少猶豫就向他伸出了手。
  曼芝突然間無聲的歎了口氣,眼前浮起的是常少輝深情款款的容顏,然而,跟那晚電話裏的常少輝卻怎麽也無法完整重疊為一個人。
  她開始疑惑,自己喜歡的常少輝,究竟是想象中的那一個,還是現實裏的這一個?
  一念及此,她便自嘲的笑起來,即使是年少的時候,她都沒有過不切實際的憧憬,她的生活環境裏容不下虛幻的夢想。
  常少輝畢竟不是故事裏的王子,可以不計較灰姑娘的一切過往,一旦認準,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再不回頭。
  他也不過是個凡人,有私己的想法和考慮,也會猶豫和退縮,從理智上來說,曼芝都能理解。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感到惶惑。
  她的惶惑不是源於常少輝的沉默,而是自己對幸福的定義,她一直以為,幸福就是遇到了對的那個人,然後便可以一輩子相安無事,和如琴瑟。
  然而,真的是這樣麽?
  梳妝台上的手袋裏,突然傳來手機鈴聲,在寂靜的空間顯得格外清脆刺耳,曼芝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跑過去翻找手機。
  萌萌被微微騷擾了一下,小身體動了一動,嘴裏發出幾聲含混的呢喃,曼芝擔心她被鬧醒,所以一拿到手機看都不看就直接按了接聽鍵。
  然後擒著手機躡手躡腳走出房門,這才把放到耳朵邊接聽。
  打電話來的是常少輝,曼芝說話過於輕聲細語,他以為她還在床上。
  “曼芝,吵醒你了麽?”
  曼芝赫然聽到他的聲音,嗓子眼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瞬間開不了口。
  可他的這通電話似乎又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許,潛意識裏,她等得太久,已經有些麻木,以至於接到的這一刻,沒有感到一丁點兒欣喜。
  “這麽早打來,有事嗎?”她終於開口問道,語氣出奇的平靜。
  “沒什麽事,幾天沒看見你,今天想約你出來見個麵。”常少輝依然是往常那樣一副淡然的口吻,但停頓了一下,他還是補充了一句,“這一陣特別忙。”
  曼芝聽著他就這樣不著痕跡的把兩人近一周的斷痕輕輕帶過,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今天不行,我有事。”她這樣說著,想起了萌萌,於是悄悄走到房間門口,探頭朝裏麵張望了一眼,還好,萌萌一動不動,睡得很踏實。
  常少輝沒有追問,“既然這樣,那麽,明天可以麽?”
  “這兩天我都沒空。”她近乎生硬的回絕,自己也感到語氣不善,這樣的態度對常少輝,她到底不太習慣,於是又放緩聲音解釋道:“我女兒在我這裏呢。”
  常少輝豈能聽不出她態度的變化,但他故意忽略,口吻依舊柔和,“哦,原來這樣,那……星期一吧,星期一晚上,我……”
  “常少輝,”曼芝驀地打斷了他,勻了口氣,重重的說道:“我們……還是算了吧。”
  也許前一秒鍾曼芝還沒有這個念頭,然而,一旦說了出來,她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不想否認,跟常少輝在一起的感覺很美好,可是那種美好總讓她覺得不踏實,輕飄飄的,有些抓不牢,仿佛置身在一場戲裏,無論她演得多麽投入,始終是在演繹別人的悲歡離合,與她本人無關。
  她害怕隨時會一腳踩空,從夢中醒來。
  電話那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幽幽的問道:“曼芝,你生氣了?”
  曼芝沒有辯駁,她想,也許她的確是應該生氣的。
  身上有些冷,她剛從被窩裏鑽出來,僅著了睡衣,她又向來不喜歡開著暖氣睡覺,春天的早上,到底是有幾分寒意的。
  常少輝等了片刻,沒有聽到她的反應,隻得自己往下說道:“我承認,我猶豫過。”他的聲音不再偽裝欣悅,相反有些沙啞。
  即使之前曼芝也有過類似的猜度,但畢竟隻是猜想而已,多少還存了一些僥幸,此時從他嘴裏說出來,對她來講,仍然有著不小的衝擊力。
  原來,他的確動搖過!
  她感受著心頭莫名撞起的失落的震撼,而常少輝一貫平和的聲音又透過手機緩緩的傳進耳朵。
  “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自己可以活得簡單一點,事實上,在生活中,我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所以,你和邵雲的關係,真的令震驚,也……很不舒服。”
  曼芝咬著下唇,慢慢踱近沙發,然後坐下,把兩個靠墊全卷了過來,摟在胸前,汲取一些暖意。
  “那天在車裏,他請求我放棄你,我其實很矛盾,甚至……真的想過退出。這幾天,我一直沒跟你聯係,也是想讓自己靜一靜,好好想清楚,今後……到底該怎麽麵對你。”
  說到這裏,常少輝輕輕的笑了一聲,象是自嘲,“對我很失望,是嗎?”
  曼芝把下巴擱在靠墊上,不知該如何回應常少輝。
  是的,他很直白,很坦誠,他把心中所想都告訴了她,然而,她卻沒有覺得寬慰,他的冷靜和理智曾經令她心安和溫暖,而此時,竟讓她有種冰涼的感覺。
  無論什麽事情,到了他那裏,大概都是可以拿來作一番分析,然後得出一個理性的結論的,包括感情,也不例外。
  可是感情,總該帶著幾分熱度罷。
  她怔怔的出起了神,手指鬼使神差的撫上自己柔軟的雙唇,那上麵似乎還殘存著昨晚邵雲強吻她時的炙熱,他吻得那樣用力,麻栗的感覺似乎現在仍能清晰的感知……
  猛然間驚覺,她倏地縮回手指,猶如被火燙著了一般。
  沉吟了一會兒,曼芝輕聲道:“也許,你是對的,我們在一起未必會象設想的那樣好,畢竟,我的過去已經存在,也……不可能一下子割舍……而你,需要的隻是簡單純淨的感情和生活,這些,我都給不了……”
  常少輝急切的打斷她,“曼芝,你誤會了。”他的語氣過於激烈,稍停了一下才又緩聲道:“我打這個電話,不是想跟你說再見,而是要告訴你――我不打算放棄。”
  他說著,長長的籲了口氣,仿佛終於對自己有了交待。
  或許,完美都是相對而言的罷,完美本身其實是不存在的,長久以來,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或多或少的影響著他的決定,以至於他錯過了許多人和事,而這一次,他不想再錯過曼芝。
  即使她的過去與自己無關,可他還能擁有她的未來,這就是他矛盾了這麽久最終的真切感受――他要曼芝,他希望可以跟她有一個好的結果。
  “曼芝,我承認,自己一直過於理性……我不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人。” 他深沉而低緩的說著,“可是現在我想清楚了……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喜歡,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想要擁有的感覺。”
  他的話如潮水般緩緩的湧來,漫上心間,吞噬了初初凝起的那層微薄的冰冷,也湮沒了曼芝本就不夠堅決的心。
  “曼芝,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也自信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安寧,平靜,我都可以給你。”他說完,靜靜的等候著她的回答。
  四周寂靜無聲,如同在夢中,曼芝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隻無形的手推來搡去,心中矛盾到了極點,答應還是不答應?她拿不定主意,一時之間,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
  等了一會兒,在這益顯壓抑的氣氛中,常少輝輕笑了一聲,帶著一絲無奈,“即使――你想拒絕,也請給我們見麵談一次的機會,好嗎?”
  曼芝低下頭,無疑,他的以退為進令她很難抵抗,更何況他柔和沉穩的嗓音依舊可以撩撥起她的情緒,那畢竟是她曾經迷戀過的。
  “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可以嗎?”她終於開了口,語氣明顯鬆動下來。
  常少輝暗暗舒了口氣,展開一絲笑容,盡管曼芝看不見,“好,我會等你。”
  他欲言又止,他可以等她,可是,他的時間並不多,三個月不長,一晃即逝。
  但他最終什麽也沒說,他不想再給她壓力。
  掛了電話,曼芝蜷縮在沙發裏不動,從拒絕到軟化,不過短短的幾分鍾,她什麽時候成了鍾擺了?她現在的狀態簡直跟一個優柔寡斷,毫無主見的婦人沒有區別,而這個樣子卻是素來為她自己所鄙夷的。
  忽然對自己心生惱意,為什麽不能做到象常少輝那樣事事條理清晰呢?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萌萌揉著眼睛闖出門,不滿的對她嚷道:“媽媽你怎麽偷偷起來了呀?”
  曼芝滯後的掃了她一眼,驀地站起來,“哎呀,快去把衣服穿好,別凍感冒了。”
  她推著萌萌進房間,這才發現自己也已經冷得有點篩糠了,趕緊換上了衣服。
  吃過早點,曼芝忙著收拾桌子,萌萌無所事事的在房間裏轉悠,突然發現玄關櫃上擺著一對水晶的小兔子,她好奇的“咦”了一聲,跑過去細瞧。
  “媽媽,這兩隻小兔子我在叔叔家裏也見過的。”
  曼芝笑道:“那就是我送給他們的。”
  上官琳有一回來這裏見到了,頓時愛不釋手,於是曼芝從店裏拿了一對送給她。
  萌萌伸出小手,輕輕的摸著小兔子光亮的身體,突然問:“媽媽,是不是每個人長大了都要結婚啊?”
  曼芝很意外,“怎麽會想到問這個?”
  “你看,你跟爸爸結婚,叔叔和上官阿姨也結婚,還有奶奶,據說她也是結過婚的呢。”
  曼芝對女兒的問題一直都很重視,並不胡亂搪塞,她思忖了一下道:“也不一定吧,如果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很幸福,那就可以結婚。”
  “那……你跟爸爸在一起幸福嗎?”
  曼芝答不上來,又不想騙她,隻好對萌萌報以無奈的一笑。
  萌萌突然跑上來,踮起小腳,勾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耳邊輕聲道:“媽媽,我希望你幸福。”
  曼芝的眼裏一下子充盈了濕潤。
  她摟著女兒,重重的點頭,又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萌萌放心,媽媽一定會幸福。”

  第二十二章
  孔令宜在電梯口追上了常少輝和他的兩個下屬。
  她跑得氣急,即使停下了腳步,仍有些喘,臉上隱約掛著一絲不安。
  常少輝折過身來,看著她,卻不言語。
  “常先生是要回科藝嗎?”孔令宜勻了勻氣,露出笑容問。
  常少輝沒回答,隻是聳聳肩,問她,“還有什麽事麽,孔小姐。”
  孔令宜瞅了瞅他身後那兩個麵色憤憤且虎視眈眈的工程師,一時有些開不了口。
  常少輝見狀,略一忖量,扭頭對他們道:“你們先回去,我自己打車走。”
  孔令宜立刻麵露感激之色,對兩人微一頷首,以表歉意。
  等他們先下了電梯,常少輝才一凜眉,有點冷冷的問:“可以說了麽?”
  孔令宜依舊保持著笑容,“其實……沒什麽事,我隻是想出來送送你。”
  常少輝一愣,有些訝然的望了她一眼,隨即輕輕哼笑一聲,沒再多言,抬手按了電梯的下行按鈕。
  這裏離會議室近,過道裏人來人往,孔令宜胸前還抱著適才開會的記錄,就這樣默默的跟著常少輝跨進電梯。
  站在狹小的空間裏,常少輝微青的臉色早已恢複如常,此時饒有興味的望著對麵的孔令宜,不明白邵雲這個一貫低調柔順的秘書找自己究竟是何用意,他不信隻是出來送自己這麽簡單。
  孔令宜察覺到他眼神裏的揶揄,遂柔和的一笑,誠懇道:“剛才在會上,他們不是要針對你,實在是因為太著急了,所以才……請你不要介意。”
  常少輝沒想到她跑出來卻是要跟自己道歉,本來有所戒備的心略有緩和,他沉吟了一下,很有風度的回答:“我能理解。”
  孔令宜見他沒有拒人於千裏的冷漠,心裏稍稍定了一定。
  美國科藝研發中心試驗室的檢測報告已經寄來,出人意料的是,硬度的達標率居然接近90%,而外觀的不勻稱主要是因為其中某種添加元素的配比出了問題。
  研發中心隨函還附上了兩個解決方案。一種是在現有的基礎上調整配比再行開爐,而另外一種則是采用他們最新的研發數據,做全新試驗,據研發中心的那位叫UMA的老教授說,後一種方案可以很好的彌補CM型材開爐曆來不穩定的缺陷,大大提升開爐效率,縮減成本,但,這個令人振奮的信息目前尚處在待證實階段,理論上來說可行,而實踐下來如何,誰也沒有把握。
  會上大多數人都傾向於保守方案,即對目前的檢測數據作逐步調整,直到達標為止,畢竟兩年的經驗累積下來,比另起爐灶最起碼在心理上感覺要穩妥一些。更何況,照目前看來,離成功似乎隻差了一小步。
  而常少輝卻非常明確的支持第二種方案,他的理由很簡單,他對根據後一種配比方式製造出來的型材的穩定性更有信心,而穩定性,對於任何一種新型材料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老盧簡直急火攻心,這個項目雖說是研發,其實時間上對邵氏來說還是很緊迫的,當初跟科藝合作正是衝著它已經行程過半的項目速度,如果從零開始搞研究,邵氏自己搞不就行了,還拖上科藝幹嘛??
  如今,明明放著捷徑不走,偏要繞遠道,擱誰不上火?況且現在又是急需用材料的時候。邵氏不能總是高價入,低價出,這樣下去,總有卡死的一天。
  他本來強壓下去的對科藝的一股怒意此時再難控製,於是會上陡然樹立了兩派,各執一理,唇槍舌劍,誰也不肯退讓。
  到底是在邵氏的地盤,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老盧甚至連桌子都拍上了,而邵雲始終沉著臉,不置一詞,沒有任何製止下屬過激行為的跡象。
  眼看爭論漸趨混亂,常少輝遂閉了口,當麵對的是一幫神經處於極度亢奮的人群時,他認為緘口是最理智的說法,通常到了這個時候,無論你說什麽,對方都已經聽不下去了。
  會議不歡而散。
  不過三層樓麵,電梯很快到達底樓,常少輝側了身禮貌的請孔令宜先行。
  “常先生如果沒有急事,方便跟去我休息室聊兩句麽?”
  相對比適才會上的緊張激烈,她的沉靜溫和讓常少輝陡然間放鬆,他笑了笑,沒有反對,會議是提前結束的,他並不趕時間。
  所謂的休息室,其實是樓梯轉角隔出來的一塊觀景區,圓弧的玻璃麵占去了整個空間的三分之二,通透敞亮。
  坐在光潔的玻璃圓桌前,品著咖啡,望一望藍色玻璃外麵的草坪,噴泉,是一種不錯的享受,可以調節緊繃的神經。
  不過隨意聊了幾句,常少輝卻感到淡淡的訝然,她的言談舉止,把握得當,看似不經意,卻句句妥帖,令對方欣悅,又不著痕跡。
  以前,他一直沒有注意過孔令宜,也或許因為她總是籠罩在邵雲身後,而自己對邵雲又多少抱有敬而遠之的心態。
  其實對剛才的不快已經基本消散了,他不習慣在心頭保存令自己不悅的東西。
  “很多事情上我都比較隨性,但有些原則性的東西我很堅持,太過急功近利,也許會被迫再走一次回頭路。”
  孔令宜仔細的聆聽他緩緩的訴說,恰合時宜的點一下頭,回應兩句。
  這些話他剛才在會上根本沒有機會說,或者已經不屑於說,此時當著她的麵講了出來,不失為一個宣泄的好出口,再有涵養的人,也不見得沒脾氣,無論如何,他肯對自己說,就是個好兆頭,好過他懷著一肚子悶氣離開邵氏。
  “邵董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對這個項目有多緊張你大概也是知道的,我想,他冷靜下來,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的。”孔令宜小心翼翼的提到了邵雲,仔細的注意著常少輝的反應。
  常少輝低頭笑了笑,他想起那天在車裏兩人明來暗去的較量,他始終覺得邵雲今天對自己的態度是摻雜了私人成分在裏麵,但他並不想表示什麽。
  “孔小姐的英文很好,是不是留過學?”他話鋒一轉,不想再繼續棘手的話題。
  孔令宜聽他扯起了旁的,隨即也笑著答:“是呃,在德國讀過幾年書。”
  接下來的談話就要輕鬆許多,兩人都在國外呆過,雖然不是同一個地方,但身處異國他鄉的經曆和感受多少有些類似,彼此都很能理解,容易共鳴。
  對於常少輝,孔令宜其實一直是很佩服的,幾次會議上她都領略了他的沉穩練達,如今則又多添了一分好感,因為他的堅持。
  即使知道他跟邵雲的“過節”,她也不認為常少輝的建議是源於他的賭氣,在她看來,他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主張而已。這世上有太多願意妥協和變通的人,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可是變通到後來,也許等待他的不是成功,而是一堆麻煩。
  正聊得愉快,孔令宜的手機開始震動,她看了看屏幕,顯示的是邵雲辦公室的號碼,遂接了起來。
  “常少輝跟你在一起?”電話裏傳來邵雲低沉的嗓音。
  “嗯。”孔令宜簡短的答。
  邵雲停頓了幾秒,直截了當道:“請他來我辦公室。”
  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暴躁,孔令宜不覺會心一笑,掛了電話就對常少輝道:“邵董有請,他在辦公室等你。”
  常少輝沉默了片刻,也笑起來,仿佛會意,“原來你拖住我是這個用意。”他帶著深意對孔令宜投過去一瞥,“你們邵董請到你,實在是幸運。”
  盡管孔令宜相信他對自己跟邵雲之間並不了解,但他的目光如此悠遠,仿佛洞悉了什麽,讓她無端的感到局促。
  她若無其事的起身,一如既往的微笑著道:“那我們走吧。”
  到了總裁室門口,孔令宜示意他直接進去。
  常少輝在門外輕叩兩下,然後推門入內,出乎他的意料,邵雲卻不在裏麵。
  總裁室很寬敞,卻又相當素潔,除了幾件黑色的辦公家具,鮮有擺設,顯示著這裏的主人有著怎樣棱角分明,殺伐決斷的個性。
  他特別留意了一下家具的樣式,總覺得有幾分眼熟,想了一想,記起是歐洲的某個知名品牌,以純手工打製具名,當然,價格昂貴。
  他在房間的中央站立了片刻,感覺有點像個靶子,於是反剪了手,挪步至窗前。
  這大概是整個邵氏最好的觀景角度了,抬頭既是藍天白雲,目光向下,水遮霧繞的噴泉,綠意盎然的草坪,盡收眼底。他不覺笑了笑,這個邵雲,果然懂得享受。
  念頭繞了幾個圈,還是落到曼芝身上,如果不是親耳聽聞,他很難想象曼芝曾經是邵氏的女主人。
  她和邵雲,怎麽看都格格不入,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常少輝。”身後傳來一聲陰陰的叫喚,打斷了他的浮想。
  他轉過身來,邵雲正抱了膀子站在門口定定的望著他。
  迎著光,邵雲的眼睛又習慣性的微微眯起,那目光中便有了一股凜冽之氣,隱隱傳遞過來肅殺的敵意,仿佛適才會上的硝煙被帶了進來,再度縈繞在兩人的上空。
  誰也沒有說話,空氣裏卻是一派緊張,似乎激烈的廝殺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常少輝心頭一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不喜歡。
  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麻煩,或者困難,他都傾向於用理性的方式來解決,而邵雲,顯然與他不同,他的陰騭常少輝在剛剛的會議上已經充分領教。
  他張了張嘴,剛想調侃兩句,邵雲卻戲劇性的咧嘴朝他笑起來,那笑容幾乎稱得上燦爛,同時右手指向沙發,熱情的招呼,“坐吧,站著怎麽說話啊?”
  他轉瞬而變的態度令常少輝有些愕然,不明白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落了座,邵雲雙掌交握,盯著常少輝直截了當道:“說說看,你堅持方案二的理由,剛才……我看你並沒有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常少輝並非小肚雞腸,既然邵雲跟他就事論事,他也就用認真的態度回答道:“UMA教授是研究CM材料的專家,我在美國雖然不是專攻CM的開發,但因為自己曾經參與過這個項目,一直很留意這方麵的進展,也經常跟他探討,希望能夠找出CM材料不穩定的根本原因。”
  他邊說邊時而瞟上一眼邵雲,見他神色如常,似乎很有興趣聽自己說下去,於是繼續侃侃而談,“這次回國之前,教授曾經跟我提過,他正在嚐試一種全新的配比,已經有了些眉目。他是個相當嚴謹的學者,這次,他既然能夠把新方案作為正式的建議提出來,足以見得他是有信心的。”
  他說完直視著邵雲,期待他的反應。
  邵雲向後一仰,頭微微偏向靠背,沉思了幾秒,不直接發表意見,卻反問道:“如果我同意用這個方案,你能百分之百保證成功嗎?”
  常少輝笑了,“邵董應該明白,這個世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百分之百保證成功的,變數隨時隨地都存在。”
  邵雲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輕抬下巴,又問道:“你有多少把握?”
  常少輝遂收了笑,垂頭凝思,未幾,仰起頭來道:“說實話,我隻能說兩種方案的把握都差不多,也許,前一種修正模式會見效更快。”他頓了一下又道:“但是我相信,方案二在理論上的確要更加可靠,因為有了質的變革。”
  “……會花多長時間?”
  “保守估計,三個月。”
  邵雲的眉頭擰成了“川”字,“三個月……我隻怕自己等不了那麽久。”
  常少輝道:“我之所以極力推薦第二個方案,是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方案一存在著致命的缺陷,即使某一次開爐成功,也不能保證長期持久的質量。”他輕輕笑了笑,“邵董不會希望明年再見到我罷?”
  邵雲哈哈一笑,繼而沉吟道:“你剛才說保守估計是三個月,那麽……樂觀估計呢?”
  “隻要開爐連續五次都達標且數據穩定,就可以認為是OK,所有流程一個月左右可以完成――但是,通常我們都不傾向於作樂觀估計,這樣順利的事情並不多見。”
  邵雲笑道:“看來常先生不相信運氣呃。”
  常少輝也笑,“說得不錯,我隻相信實力。”
  邵雲悠然道:“我跟你相反,我相信運氣更多一些。所以,”他的目光意味深長的投向常少輝,“我的運氣比你好。”
  常少輝迎視著他的目光,同樣笑道:“哦?何以見得?”
  邵雲並不避諱的依舊望著他,卻突然放低聲音道:“至少,我比你早遇見了她。”
  常少輝心中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卻不起一絲波瀾,甚至,連笑意似乎都沒有分毫的改變,隻是靜靜的回答:“可是-她最後未必會選擇你。”
  “未必”二字令邵雲心頭重重跳了一下,“未必”就意味著一切還沒有定局,也就是說,他跟曼芝並沒有到牢不可催的地步。
  這個發現令他情不自禁的微笑,話鋒一轉,帶著濃濃的諧趣問:“在對待女人方麵,常先生也是象工作中這樣有條不紊麽?”
  常少輝簡直有些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想了一想,平和道:“我一直相信,無論做什麽事,都有個水到渠成的過程。”
  邵雲嘴邊的微笑綻放得更盛,原來,他們兩個還是不同。
  但凡曼芝能給自己一星半點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安安分分坐著等待“水到渠成”。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的。”
  “所以要試。”
  “你就不怕即使你開好了渠,也引不來水?”
  “……不試怎麽會知道?”
  常少輝冷眼旁觀望邵雲,隻覺得他此刻神色難測,言辭詭譎,但他向來習慣守勢,不習慣攻勢,所以,即使邵雲的言行再怪誕,隻要不明目張膽的侵犯自己,他不會斤斤計較。
  好在邵雲沒有繼續糾纏這個敏感而尷尬的話題,他保持著高深的笑容,猛地一拳砸在柔軟的沙發座墊上,驀地揚眉,朗聲道:“既然你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那麽――最終的主意由你來拿。”
  常少輝甚感意外,他沒想到可以如此輕鬆就令邵雲改變主意,在片刻的愣神之後,他便收起了疑惑和不解,無論如何,這個結果是他所期待和滿意的。
  既然決議已定,他便一分鍾都不想耽擱,隨即起身道:“好,我立刻去準備。”
  沒有詫異的表情,也沒有感謝的言語,有的,隻是行動。
  邵雲在常少輝走後不禁想到,其實,他們兩人還是相像-在做事方麵,隻是態度截然不同而已。
  他沒有多少閑暇的時間可以去思考這樣形而上的問題,趙部長的到來讓他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下正在進行的另外一件事情上――各項業務的財務清理和盤查。
  趙永福把手上的文件遞給邵雲時,臉上的表情異常凝重。
  邵雲皺眉接過來翻看了幾頁,麵色勃然一變,抬手就撥了孔令宜的號碼。
  “去把李江給我找來!”
  孔令宜聽他口氣淩厲,早在意料之中,斟酌的回答:“李副總半個月前就請了病假,至今都沒有回來。”
  半個月前,正是他交待趙永福查賬的前夕。
  邵雲簡直盛怒,厲聲喝問:“是誰批的??”
  孔令宜沉默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的說道:“是您直接批的。”
  邵雲頓時啞口無語,他稍稍冷靜了一下,才回憶起來,的確有點印象,隻是當時他的心思全在新項目上,而李江又是跟隨父親一起打拚江山的元老,因為信任,他向來管得鬆。
  頓了一會兒,他悶悶的對著電話道:“對不起……你進來一下。”
  孔令宜是和酒店業的銷售總監邱文有一起進來的,邱文有年紀不大,一臉的緊張。
  邵雲沉聲問道:“邱總監,帳上虧空了這麽一大筆錢,難道你一點都不知情麽?”
  邱文有囁嚅道:“這個……酒店的帳一直是李副總和財務部的王經理在管,他,他們一般不讓我參與。”
  “那他們現在人在哪裏?”
  “出,出了問題後,我也找過他們,可,可是……手機已經停機,上他們家,連個人影都沒有,好像……都離開了F市……”
  孔令宜在旁邊輕聲補充,“我也派人查過,不僅他們二人沒了蹤影,連他們的家人都一起消失了。”
  邵雲閉起了眼睛,隻覺得一顆心重重的往下墜去,自接管邵氏以來,他一直自信心十足,一幫老臣中,不服管理的,要麽用錢,要麽用利都給清除了出去,餘下的都是自父親起就對邵氏忠心耿耿的戰將,基本用不著他操心,而後來招用的人馬,隻要是關鍵崗位,他也必是親自過問,參與麵試,鮮有異己分子。
  可是他忘了,沒有監督的地方,就會產生腐敗,貪婪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造成的,而自己,正是那個縱容者。
  三千萬,在他最需要用錢的時候,就這麽不翼而飛了!
  “你們說,怎麽辦?”邵雲近乎焦躁的對站在麵前的幾個人發問。
  孔令宜和邱文有都不吱聲,唯有趙永福,也是老臣之一,資曆頗深,此刻不得不開口道:“依我看,得想辦法先把這個窟窿墊上,否則年底的審計恐怕過不了關,還有稅務那邊……”
  邵雲暴喝一聲,“我的錢不是給這倆王八蛋擦屁股的!!!”
  趙永福尷尬的推了推鏡框,他幾乎是看著邵雲長大的,對他的脾氣也了如指掌,所以沒有太過介意,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隻要酒店業還在邵氏的名下,這個攤子遲早得收拾啊!”
  邵雲想都不想,決絕道:“那就整個賣掉,我眼不見心不煩!”
  趙永福愣住,他在邵氏管了這麽多年財務,最棘手的問題也都碰到過,如果因為眼下的困難,就把整個酒店業都拋出去,長此以往,邵氏還能剩什麽?
  邵雲長歎了口氣,知道自己說話太意氣用事了,揮了揮手,無限疲倦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十三章
  諾大的別墅,到了晚上,格外空曠幽靜。
  申玉芳斜臥在一樓自己的房間裏,就著台燈讀一本舊式小說。書已經翻得很舊,裏麵的情節她看了上麵幾乎背得出下麵,可每天臨睡前依然要讀上幾頁,無非打發個時間。
  萌萌趴在一旁的小枕頭上,早已酣然入夢,一過十點,她就睡得特別死,即使鬧地震,估計也驚擾不了她。
  經過這一年多的折騰,萌萌終於習慣了跟著她睡,也不再有事沒事纏著她要媽媽了,小姑娘懂事了許多,雖然這種成熟多半出於無奈。
  這房子太冷清了,總少著些人氣,申玉芳不由想到從前曼芝和邵雷都在的時候,那番熱鬧忙碌的景象,不覺幽幽歎了口氣。
  門外傳來熟悉的響動,是邵雲回來了。
  申玉芳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他似乎沒有立刻上樓,她略一思忖,就合上書本,摘下老花眼鏡,披了件單衣下床走了出去。
  邵雲坐在隔壁小書房的轉椅裏,指間撚了根剛剛點燃的煙,一臉疲憊之色。
  見母親進來,他稍稍動了一動,也沒起身,隻是倦聲問道:“媽,怎麽還沒睡?”
  申玉芳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眼裏滿含著慈祥,輕聲道:“你呢?這麽晚回來,也不趕緊回房歇著?”
  他苦笑兩聲,手指捏著鼻梁使勁的揉搓了幾下,聲音沙啞的對她道:“躺在床上也睡不著,還不如這樣坐著,腦子裏還清爽些。”
  青煙嫋嫋的飄過來,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邵雲見狀,立刻掐滅了沒抽幾口的煙。
  申玉芳疼惜的望著兒子,又是一聲輕歎,他肩上的擔子重,卻沒人幫著分擔。可是,該說的話她不得不說。
  “阿雲,自從你接手公司,我一直沒跟你提過什麽,一來生意上的事我懂得不多,二來我覺得你有主見,有想法,讓你自己闖闖也是不錯的。”
  申玉芳說話一向慢條斯理,語氣柔和,那聲音仿佛具有某種鎮定作用,邵雲聽著她低緩的語調,原本焦躁的心逐漸緩和下來。
  “可是,媽媽還是要提醒你,你現在管的是一個集團公司,不是其中的某項業務,你的眼光,還要放開闊一些。”
  邵雲眼簾一垂,默不作聲。母親的這些話仿佛擊到了他的心上,這也正是他最近兩日暗自痛悔的地方。
  “這大半年裏,你把精力全放在了機械製造上,對其他業務聽之任之,怎麽能不出亂子?”話雖這樣說,可是語氣裏的憐惜多過了責怪,邵雲愈加覺得心裏難受。
  “也不是沒人跟我抱怨過,隻是我覺得你有能力處理好,所以沒在你麵前多嘴……唉,這事要追究起來,我也有責任。”
  邵雲驀地抬起頭來,“媽,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錯了就是錯了,跟你沒關係。”
  申玉芳眼見邵雲眼裏流露出來的沉著和堅毅,心中頓感欣慰。
  即使他遇到了麻煩,即使他現在心情低落,但都是暫時的,邵雲正在一點一點的沉穩起來,也會更有擔當。
  “從前你爸爸在的時候,雖然有些地方的手段狠了點兒,可是有一樣,還是值得你跟著學一學的。”
  邵雲聽她突然提到過世的父親,忍不住調轉目光凝住母親。
  “你爸爸雖然脾氣暴躁,可他遇到問題從來不意氣用事。”她略頓了一頓,才道:“賣酒店的事,你還得慎重考慮呃。”
  邵雲沒想到這事已經傳到她耳朵裏了,遂朝她笑了笑,“媽,您別當真,我隻是說說氣話而已,不會賣的。”
  申玉芳嗔怪的看著他道:“媽其實知道,可是你當著下屬的麵這樣說,他們都緊張的什麽似的。”
  邵雲掀了掀眉,半假半真的笑問:“哦?還真有人上您這兒來打我小報告呀,誰啊?”
  申玉芳也笑起來,“那你就甭管了,反正都不是外人。”
  邵雲其實心裏清楚是誰,於是便沒再追問下去。跟母親這樣談談說說,他感覺好多了,整個人也放鬆了許多。
  見他神態輕鬆起來,申玉芳不期然的說道:“今天下午,曼芝來過,還送來兩支人參,說是特意讓人從吉林捎回來的。”
  邵雲心裏動了一動,臉上卻沒什麽表情。
  申玉芳卻因為今天曼芝的到來,以為他倆的關係有了什麽轉機,畢竟曼芝已經有很長時間沒主動登過邵家的門了,尤其這次又不是為萌萌而來。
  盯著邵雲的臉,她試探性的問:“你跟曼芝,究竟……”
  不提曼芝還罷,一提邵雲又煩躁起來,略帶不耐的打斷她,“我們能怎麽樣?還不是老樣子。”
  申玉芳見他倏然變了臉色,便知自己的期望落空,心裏難免有些失落,嘴上卻若無其事道:“你看你,怎麽又急起來了。你要是真想她回來,這脾氣得好好改改才行。”
  當著母親的麵,邵雲沒必要掩飾什麽,悶聲道:“她老不拿正眼瞧我,我有什麽辦法。”
  申玉芳啞然,過了一會兒才歎道:“曼芝這孩子就是心太重,你們以前又曾經那樣……對她,你還是要有點耐心才行。”
  邵雲仰躺在皮椅裏,深深的籲氣,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光了,現在隻剩了焦頭爛額,四麵楚歌。
  新項目八字還沒一撇,就又撞上了個虧空這檔子事兒,邵氏上下人人都眼巴巴的等著他拿主意。
  似乎從他決心改革之後,就沒有一樣事情順利過,那些仍然留在邵氏的二叔的舊臣們盡管表麵上都規規矩矩的,心裏指不定怎麽幸災樂禍的看好戲呢。還有二叔,雖然現在隻能日日與輪椅為伴,但身邊不乏匯報的好事之徒,眼見他推翻了原有的模式,卻顧此失彼,他又該怎麽看自己呢?
  邵雲不否認自己在決策上的確含著一點跟二叔較勁的成分在裏麵。一直以來,他都覺得二叔的思維模式太保守,跟不上形勢。然而,很多事情都是在旁邊看著容易,真正到自己手裏去做,才發現其實並不簡單。
  盡管前程未卜,邵雲也已經沒有退路,他必須咬緊牙關朝前走,是過懸崖也好,走鋼絲也好,總之,他不會退縮。
  念頭切轉間,卻聽申玉芳緩緩的道:“其實曼芝還是挺關心你的,她聽我說起公司最近的狀況,也緊張得什麽似的……我看得出來,她心裏還是有你的。”
  邵雲頓時皺起眉頭,不悅道:“你跟她提這些幹什麽?”
  曼芝對自己,對邵氏的確關心,可光光關心有什麽用?每次他隻要一靠近她,她要麽就象泥鰍一樣溜走,要麽就象刺蝟似的對他張開了刺,搞得他頭疼不已。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讓她擔心。
  明知說了沒用,申玉芳忍不住又喃喃的嘮叨了一句,“要是曼芝能回來幫你就好了。”
  邵雲無語的望著母親,他何嚐不想,可是曼芝的倔脾氣他們都了解,要她回頭,談何容易。
  申玉芳坐得久了,有些腰酸,又記掛著萌萌,於是先回房去了。
  臨走又叮囑兒子早點去睡。
  邵雲嘴上應著,卻沒動彈,經過剛才的一番交談,他的思路漸漸清晰,重又燃了根煙,默默的坐著思考。
  不知不覺已是夜深。
  清晨,趙永福剛踏進辦公室就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去總裁室,他扔下公文包,茶都沒來得喝上一口就匆忙趕了過去。
  進了門,見邵雲站在桌子跟前,低首翻閱昨天他遞交上去的財務報表。
  聽到門口的響動,邵雲回過頭來,見了他,也沒寒暄,直奔主題道:“帳目的事,你接著給我查,看看別的業務部還有沒有漏洞,乘著這次機會,我要好好梳理一遍!另外,關於酒店的這個虧空……”他的聲音略沉了沉,最終還是鬱鬱的說:“盡快把窟窿堵上吧。”
  趙永福暗暗舒了口氣,連聲道:“好,好,我馬上去辦。”生怕他變卦似的。但是心中卻未覺得輕鬆,“這樣一來,我們可用的流動資金會有些吃緊,特種鋼的采購費用實在是……”
  邵雲飛快的打斷他道:“找一下瞿叔吧,憑著這麽多年的交情,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趙永福隻得應承下來,眼神卻依然憂慮,邵雲現在將寶全押在了新項目上,頗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然而,一旦項目失敗,這個後果該如何收場?
  這已不僅僅是個財務周轉的問題了,它更加關乎到邵雲在公司的聲望和地位,他能否撐得住邵氏,能否將從父親和叔叔手裏接過來的原本蒸蒸日上的公司繼續輝煌下去,對這一點,趙永福沒有多少把握。
  當然,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壓下心頭的種種疑慮,盡他所能幫邵雲渡過難關,並提前想辦法應付可能會麵臨的更糟的局麵。
  邵雲已經坐回了椅子裏,臉上布滿陰雲,驀地說道:“我已經派人去調查李江的下落了。”
  趙永福並不意外,他早就猜出以邵雲的性格,不可能就此罷休,果然聽他繼續道:“哼,他拿了我錢就想開溜,以為我這麽容易打發麽?我要讓他怎麽把錢吞下去的,再怎麽吐出來!”他一邊恨恨的說著,一邊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實在是憤抑難平。
  趙永福望著他鐵青而決絕的麵色,倒有幾分象當年的邵俊康,不免欣慰的一笑,畢竟虎父無犬子呃!
  上午連開了兩個會,直到十一點多鍾,邵雲才回到辦公室,喘息未勻,桌上的手機就響了,一聽那聲音,他就知道是曼芝打來的。
  他拾起話機看了兩眼閃爍的屏幕,卻猶豫起來,不是很想接。
  曼芝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通常沒什麽好事,要麽遇到了麻煩,要麽為萌萌的教育問題跟自己掰扯。
  這兩天,他被幾樁麻煩纏得焦頭爛額,心情極差,隻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而這個女人,似乎很容易激發他情緒裏最焦躁的部分,令他難以自控。
  狠了狠心,他甩下手機打算不理,可是那鈴聲實在太執著,也太悠揚,飄來蕩去的腐蝕著他的腦神經,他終於無奈的歎息一聲,手指重重的按下了接聽鍵。
  “有事嗎?”他淡淡的問道。
  曼芝打了他一上午的電話,每次都是響很久,卻沒人聽,她便越發的不安,以為出了什麽事,於是一遍一遍的打,以至於都快忘了打過去的目的是什麽,隻是純粹的想接通。
  剛才她差點就要掛電話了,沒想到他卻接了。
  她一時也有些呆怔,竟不知怎樣開口,愣了幾秒才結舌的問:“你……在公司?”
  “我不在公司,還能去哪兒?”他懶懶的反問著,後背貼住靠椅,使勁的往後仰去,感覺實在有點累。
  曼芝也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傻,遲疑了一下,才道:“你中午有時間出來一下嗎?我……想跟你見個麵。”
  她的語調難得的柔和,邵雲聽得發愣,保持坐姿半天沒能動彈,這好像是曼芝第一次主動約他。
  曼芝見他老不吱聲,不明所以,追問了一句,“你怎麽不說話……再忙也要吃飯的罷?”
  邵雲這才回過神來,捏著手機的掌心竟然有了些許汗意,歡喜和緊張同時湧上心頭,嘴上卻並不肯饒人,“那你先告訴我,今天是中了大獎,還是踩了狗屎?”
  曼芝有些生氣起來,似乎每次跟他好言好語都如對牛彈琴,他總是喜歡跟自己耍花腔,於是聲音也粗壯起來,“行就行,不行算了。”
  她說著就要收線。
  邵雲這才著急起來,立刻軟聲道:“哎,你別急啊,我沒說不行啊!”
  曼芝又好氣又好笑,也不跟他客氣了,直接吩咐道:“那好,十二點半我在你公司附近那家悅來中餐廳等你。”
  邵雲答應得爽快,掛了電話,猶自不敢相信,曼芝會約他共進午餐?
  說好了是她等他,他卻比她早到了好一會兒,哪怕是她存心給自己使絆子,他也得毫不猶豫的來,因為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多。
  坐在那間稍嫌簡樸的中餐廳裏,他無所事事的翻閱著邊角磨得都看不甚清的菜譜,目光卻每隔幾秒鍾就要瞟向玻璃外的街道。
  他以為她會開車過來,於是一直在來往的車流裏尋找她新近買的那輛白色皮卡的影子。那車很顯眼,卻遲遲不見。
  “咦,你來得這麽早?”耳朵裏卻突然聽到曼芝訝然的聲音。
  邵雲倏地扭過頭來,她果然已經在自己對麵坐下了,一頭長發在腦後鬆鬆的紮成個馬尾,少了幾分老成,頻添些許活潑,依然是幹淨秀麗的一張臉。她似乎是走路來的,中午太陽大,曬得她麵龐紅撲撲的,格外嬌豔。
  他無端又有些口幹舌燥起來,端起桌上的杯子猛地飲了一口,涼涼的茶水順著喉嚨一路下去,頓時舒暢了許多。
  “你的車呢?”他眯眼望著她問。
  曼芝鄭重的把手上的拎包擱在靠裏的椅子上,漫不經心的答了一句,“給我哥借去了。”她很自然的把他麵前的菜譜拿了過去,一頁頁的翻看。
  “哦?你哥現在也會開車了?”他挑起了眉。
  曼芝眼睛還盯著菜單,回了一句,“店裏忙不過來,他又喜歡,就讓他去學了,以後運貨的事我就不用操心了。”
  她手一招,一個服務生立刻趕了過來。
  “哎,你剛看了半天,想吃什麽呀?”曼芝仰首問他。
  邵雲雙手抱頭,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你隨便點,幹淨的就成。”他喜歡看她忙碌的樣子-為他們倆忙碌。
  曼芝笑道:“這裏其實挺幹淨的,我以前經常來,你別存有偏見。”
  那服務生也立刻隨聲附和,適時的為餐館做了幾句廣告。
  等那服務生走了,邵雲身子往前一傾,離曼芝近了一些,道:“這頓是你請吧?”
  曼芝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失笑道:“當然。”
  邵雲點了點頭,“那好,我沒問題了。”
  “你到底什麽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再請我的話,至少也找個像樣點的地方,好不好?”
  曼芝的臉又開始繃起來。
  邵雲忍著笑道:“你看你,說什麽都較真。”
  曼芝有點氣不過,“我較真了麽?還不是你,每次都得了便宜又賣乖。”
  “好,好,我向你道歉,成不成?哎,你今天找我出來,不是就為了跟我置氣罷?”
  曼芝明白,若論起嘴上的官司,她是怎麽也贏不了他的,這麽多年來,她也習慣了,即使生氣,也是幾分鍾的熱度,過了就散。
  於是就此偃旗息鼓。
  菜上得挺快,很家常的幾個熱炒,一盆鮮湯,外加兩碗米飯,邵雲發現這家餐館的味道果然不錯,他吃得有滋有味。
  曼芝見他吃得香,嘴角也漸漸浮起一絲笑意,伸手盛了碗湯,擱在他手邊。
  看著她嫻熟的動作,邵雲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兩人親密無間的時候。
  吃得差不多了,曼芝才開口道:“昨天,我去見你媽媽了。”
  邵雲也不看她,隻是專注的喝著湯,貴州的烏江魚燉的,不很鹹,卻極鮮。
  曼芝小心翼翼的問:“聽她說,公司的財務出了點狀況,是麽?”
  邵雲本來不錯的心情頃刻間覆上一層陰影。他放下碗,抓起濕巾擦了擦嘴,淡然道:“暫時情況而已。”
  他畢竟不太願意讓曼芝見識自己的狼狽,何況眼前的場景實在溫馨,他舍不得就此破壞了,所以想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
  曼芝卻並不清楚他的心思。昨天偶然間得知了那個糟糕的消息,她著實擔心了一場。
  盡管她已經退身而出了很長時間,但邵氏是她傾心努力過的地方,留下了太多的汗水和淚水,那些錯綜的回憶,不輪是歡樂,還是艱辛,都已密不可分的交織在一起,成為她心上永難抹去的一道痕跡。
  她對邵氏,有著太深,太複雜,甚至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三千萬呢,這個李江,實在太……”她喃喃的說道。
  在她的記憶裏,李副總不像這樣瘋狂貪婪的人。可是,人不都是會變得麽?尤其是思想,此一時,彼一時,有時候,自己都始料不及。
  邵雲情緒也低落下來,他不想跟曼芝討論這個棘手的問題,微低了頭,手指不斷的彈著碗身,叮當作響。
  曼芝從自己的思緒裏醒過來,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遂問道:“你吃飽了?”
  “嗯。”他悶聲答。
  於是她吩咐服務生把杯盤撤了,又點了兩杯飲料。
  桌上很快就一幹二淨。
  曼芝從自己的拎包裏小心的翻出一個碩大的信袋,遞到邵雲跟前。
  “是什麽?”他不接,困惑的瞪著她。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邵雲這才伸手接過來,解開繞扣,先朝裏麵張望了兩眼,隱隱猜到什麽,頓時擰起眉,探手進去掏出來幾件東西,不過掃了兩眼,就又都扔回去。
  “你什麽意思?”他臉色微青。
  曼芝平靜道:“離婚時你給我的,一直沒動,也許現在……能幫得上忙。”
  那些都是“離婚協議書”裏明確規定了的曼芝在邵氏分得的股份,現金等各項財產,她卻什麽都沒碰過,如今又原封不動的退給了自己,邵雲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生氣。
  他把信袋放在桌上,又往她那邊用力一推,斷然的回絕,“你收回去,我不需要!”
  曼芝有點尷尬,這些東西其實她一直想還給邵雲,放在自己身邊,起不了太大的價值,而且,她不否認,自己心裏的確會有壓力,在她的意識裏,這些東西本來就不該屬於自己,尤其現在,在感情方麵,她已經有了決定。
  “我留著也沒用,給了你,雖然不一定能解決所有問題,至少……”她竭力的勸著。
  邵雲不耐的打斷她,很幹脆的說:“你想我用也可以,但有個前提。”
  “什麽?”
  “你跟我複婚。”
  曼芝一愕,繼而慍怒道:“你開什麽玩笑!”
  “那就一切免談。”他也沉下臉來。
  兩人麵色都不怎麽好看,一時默然。
  服務生笑容可掬的端了盤子過來,放下兩人的飲品,親切的招呼:“兩位請慢用。”又有些詫異的多瞧了他們幾眼,剛才還好好的呢。
  邵雲有些頹喪的低聲道:“對不起。”
  曼芝神色也緩和下來,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於是也不跟他計較。
  “我隻是希望能幫到公司。”她輕聲解釋。
  邵雲緊盯著她的眼睛,口氣裏充滿了期待,“曼芝,回來幫我吧。”
  曼芝心頭輕輕一跳。
  重回邵氏,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但,那是在與常少輝重逢以前的事了。回去就意味著會跟邵雲朝夕相處,再要想與他撇清,連她自己都沒有信心。
  如今的邵雲,跟從前比,的確改變了許多,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認為彼此是對方的良偶,她曾經輸得那樣慘,那樣絕望,她害怕那種走不出來的感覺,害怕自己會再度沉淪。
  唯有遠遠的離開他,求得一份心靈的安寧。
  所以,她在掙紮了幾日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常少輝。
  他永遠不會給她壓力,隻是默默的守候,那種深沉的溫柔,足以衝淡先前因短暫的冷落帶給她的不適。
  曼芝一直都很現實,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愛情,她隻想盡自己所能追求她認為正確的,安全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模糊了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對於“幸福”一詞的定義,她不想成為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
  幸福是什麽?
  無非是碰到對的那個人,然後執手相與,白首偕老,不求全責備。
  當然,邵雲對此卻完全不知情。
  見她遲遲沒有反應,他並不打算罷休,一旦開了這個口,他就希望能有所收獲。
  “你回來,就是對邵氏最大的幫助。”他的口氣很肯定。
  曼芝有些煩亂,脫口便道:“你有孔令宜幫你還不夠麽?”
  話一出口,心裏就一陣懊悔,這話怎麽聽都象在賭氣,然而她的本意並非如此。
  邵雲果然兩眼一眯,目光深邃的凝住她,冷不防探手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朝自己這邊一撥,饒有興味的問:“你吃醋了?”
  曼芝麵色一僵,用力推開他的手掌,有點窘怒的道:“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邵雲被迫縮回手,臉上的笑意卻止不住蕩漾開來,她刹那而紅的麵容讓他久藏在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
  曼芝最看不得他臉上自以為是的得色,好像他們的離婚,對他並沒有多少影響,他仍一廂情願的把曼芝看成自己的“私有財產”。
  她當下肅起臉來道:“邵雲,請別忘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請你以後不要再這麽……”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總是出其不意的“襲擊”,一如上回在他家裏遭受的野蠻強吻,“這麽不知輕重。”她終於找到個還算貼切的詞匯,有點憤憤的說出了口。
  這樣的調調邵雲不知聽過多少回了,悠然間,他不想跟她辯駁。
  有些東西是再怎麽隱藏和粉飾都遮掩不了的,她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他。
  可是她的錢,他是絕對不會拿的,他還沒有到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
  曼芝沒法跟他爭,隻得暫時作罷,麵有憂色的問他今後打算怎麽辦。
  邵雲這才正經起來,臉上是難得的凝重,“要看這次材料的試製情況而定。”
  雖然和常少輝的關係十分微妙,但內心深處,他還是賞識並信任常少輝的,他很清楚,常少輝是個純粹的技術人員,作風嚴謹,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把個人情緒帶入到工作中去。這也是為什麽即使麵對老盧等人強烈的反對意見,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常少輝的建議。
  常少輝行動也快,方案定好後的第二天就和幾個項目組成員直飛華鋼了,他在力所能及的為邵雲爭取時間。
  一切準備就緒,但,前途未卜。
  “我打算去投標海外的風險基金,逐步走入尖端技術的開發和製造領域……但是精密機械是第一步,如果成功,後麵的路會好走得多。”
  邵雲啜著咖啡,緩緩的說出自己的長遠打算。
  爭取風險投資不是容易的事情,需要強有力的技術後盾才可能說服老外掏錢,曼芝對項目的事已經從常少輝那裏了解了一二,但她沒想到邵雲的心竟會這麽大。
  “我說一句話,也許你不見得愛聽。”曼芝道。
  邵雲哼笑了一聲,“你嘴裏吐出來的話,我不愛聽的多了去了,但說無妨。”
  曼芝不理會他的嘲諷,很誠懇的說:“你為什麽不聽聽二叔的意見呢?”
  邵雲果然沉下臉來,頭一轉,看向窗外。
  曼芝耐心的勸道:“自從出事之後,二叔整個人都變了,他對你也一直很關心……也許,他沒有你那麽果斷和有魄力,但二叔也有他的特長,他凡事求穩,而現在,邵氏缺乏的正是……”
  邵雲不得不打斷她,“曼芝,有句老話你應該聽說過,‘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我不想走到今天還折回去向他認輸。”
  “這怎麽能叫認輸呢?他畢竟是你二叔呀,他沒有壞心的。”
  邵雲深深吸了口氣,“曼芝,我不信你不明白-人有這麽容易回頭嗎?”他頓了一下,又道:“你離開我,不是一樣的道理?”
  曼芝無語,半晌才道:“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第二十四章
  寂靜的店堂,曼芝佇立在門邊修剪一株綠蘿,方竹韻要的,她嫌自己的新家沒有綠色,執意要養些盆景。綠蘿比較好打理,曼芝便推薦給了她,說好一下班方竹韻就開車過來取。
  擺弄了二十來分鍾,總算滿意了,曼芝卸下手套,後退了幾步,細細打量,枝葉茂翠,偶有風過,微微擺動間,自有一番說不出的清秀嫵媚,方竹韻一定喜歡。
  一隻溫熱的手悄然間握住她的手掌,曼芝驚訝的回頭,卻見常少輝含笑站在她身旁。
  十天不見,他似乎瘦掉整整一圈,也黑了些許,但目光清亮,神采奕奕。
  “呀,你回來了?”她不由欣喜的叫道。
  手還被他握著,曼芝有些不太習慣,但一想到兩人現在的關係,她便沒有執拗的掙開。
  常少輝笑著向她道:“是啊,回來了,而且――圓滿完成任務。”
  曼芝倒吸了一口氣,有點不敢相信的問:“材料……合格了?”
  他臉上笑意不減,輕鬆的回答:“算是吧,不過,還要等邵氏用下來才能最終確認。”他說著抬手看了看腕表,思忖著道:“現在,他們應該已經開工了。”
  他見曼芝露出不解的神情,又補充了一句,“我是押著首批型材一起回來的。”
  他看著她臉上綻放出甜甜的笑容,雖然明知這微笑的背後意味著什麽,可他依然很欣慰,因為喜歡看她笑,希望看到她快樂的樣子。
  心情一好,曼芝也開始俏皮起來,仰首望向他清減的容顏,嗔笑的打趣,“你是去煉鋼還是去‘煉’人呀?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些天來的辛苦豈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他卻嗬嗬的笑起來,“既是煉鋼,也是煉人。”他靠近她一些,低聲又道:“‘煉’人的相思能力呢。”
  曼芝沒想到他也會貧嘴,抿嘴笑了笑,不去理他。
  還有幾盆植物沒打理完,兩個人於是一個坐著,一個蹲著,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閑話。
  他其實很累,坐在椅子裏跟她說了會兒話,胳膊肘撐著腦袋,沒多久竟然睡著了。手邊的一杯茶僅喝了兩口,還透著熱。
  曼芝轉過身來,看見他倦極了入睡的模樣,心裏也有幾分心疼。
  他的下巴已經能隱隱看得出胡茬,頭發也長了許多,她記得他一直是很注重形象的人。
  她長長的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常少輝是個很好的男人。
  可是,她為什麽會歎氣?
  她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有些惶懼的回首又望了他一眼,他睡得很熟,沒有絲毫醒過來的跡象。
  已經是初夏的天氣,傍晚時分,還微有些蘊熱。她不忍驚動他,連小工收拾店堂發出輕微的響聲,都被她用手勢製止了。
  可她到底沒能及時阻止方竹韻闖進門來時大大咧咧的咋呼聲。
  “曼芝,我的植物好了沒有啊?我趕時間呢!哇――真漂亮嗨,這是你……”她突然住了口,象被人點了啞穴一樣頓在那裏,兩眼直挺挺的瞪住椅子裏的常少輝,後者正睜開朦朧的睡眼,吃力的坐直身子朝這邊張望。
  方竹韻狐疑的望望常少輝,又困惑的看了看曼芝,終於很嚴肅的開口問道:“他……不會是常少輝吧?”
  “為什麽不會是?”常少輝此時已經完全醒了,笑著接口道。
  他當然記得眼前這個嗓門很大,長相卻極為秀氣的女子是誰。當年兩人的“恩怨”赫然間又生動的躍然於眼前。
  方竹韻徹底抓狂了,一下子衝到他跟前,不管不顧的連撼了他兩下肩膀,“你真是常少輝?你不是在美國嘛??”
  常少輝笑了笑,很顯然,她夫君沒把自己回國的消息傳達給她,大約是怕她來“尋仇”。
  方竹韻等不及他的回答,又高聲嚷道:“哎,你怎麽會在曼芝的店裏?你們倆怎麽搞一塊兒的?”
  她實在太詫異了,嘴裏問著常少輝,目光卻早已“惡狠狠”的投向站在旁邊笑得有點無措的曼芝。其實根本無須問,一瞧兩人的眉眼神情,她就徹底明白了。
  “搞”這個字眼讓常少輝聽著別扭,他無奈道:“錢太太,這麽多年你好像變化不大,還像個小姑娘。”
  方竹韻一聽,立刻斂眉凝神起來,她最聽不得人家說自己不成熟,尤其是在這位兄台麵前,當年他fire掉了趙嵐,主要原因也是因為趙嵐跟她一樣,太活潑外向,為了這個,她跟趙嵐同仇敵愾,痛恨了他多年。
  曼芝招手把小工叫來,準備去抬綠蘿,常少輝見了,快步上前,擋在曼芝麵前道:“還是我來吧。”
  方竹韻眼看著常少輝給自己抬東西,心裏甭提有多解氣了。乘著閑暇,一把將曼芝拽到角落,目光象雷達一樣在她臉上來回掃描,一副抓住現行的神氣。
  曼芝望著她得意的小樣,噗哧一聲笑出來,捏了一把她胖嘟嘟的麵頰,“行了行了,收起你這副嘴臉吧,改天我向你自首還不行麽?”
  “你這態度嘛,還勉強過得去,不過,蘇曼芝,你可真夠沉得住氣的。”方竹韻止不住又氣惱的說道,實在因為曼芝給她的“驚喜”太多了。
  裝好了車,常少輝問方竹韻,“晚上叫正林一起出來,咱們也聚一聚,怎麽樣?”
  方竹韻道:“哎呀,今天可不行,他要加班,我和同事約好去逛夜市場呢,改天吧。”
  她說著,朝曼芝擠了擠眼,“還是你們倆先好好聚聚吧。”
  方竹韻來的快去得也快。
  曼芝瞧了眼牆上的掛鍾,時間也不算早了,於是把店裏交給小工,和常少輝先走了。
  畢竟睡了一覺,常少輝感覺好了不少,但曼芝執意要他早點休息,於是就在他住的酒店附近找了一家餐館,隨意吃了點兒就出來了。
  兩人牽著手朝酒店方向散步過去,一路聊一些有的,沒的,曼芝覺得今晚的常少輝格外溫情脈脈。
  “曼芝,項目一結束,我就得先回去了。”他的口氣滿含著眷戀。
  曼芝點點頭,沒說話。她心裏也是有些舍不得的,但是,即使他離開,她還是會等他,一如他們說好的那樣。
  常少輝忽然停住腳步,攔在她麵前,他的手還緊緊的握著曼芝的,目光晶亮的望著她,“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曼芝吃了一驚,茫然的迎視他深情的眼眸,“去……哪兒?”
  “美國。”
  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之間怔住了。
  常少輝忖量了片刻,還是決定把自己的考慮說出來。
  “其實,我原來的計劃是在美國任職期滿後移民去澳洲,沒有打算再回國,如果不是這次回來又遇見了你……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照原來的計劃走,但必須跟你一起。”
  曼芝有些糊塗,腦子裏亂作了一團,如果她跟他走了,那父親怎麽辦?萌萌怎麽辦?
  常少輝十分清楚她的想法,他知道,要帶她走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牽掛太多,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可是,如果還留她在這裏,留她在這個保有太多她的“過去”的空間,他又怎能放心的離開?
  “去美國也隻是想讓你換個生活環境。”他試著盡量淡化剛才帶給她的衝擊力,“我在那邊還要再呆半年,如果到時候,你覺得在國外生活不習慣,我們還可以考慮再回來。但至少,我們應該去嚐試一下,對嗎?曼芝……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她的手被他牢牢的抓著,可她依然覺得自己有如漂浮在海上一樣沒找沒落,這個建議提得實在太突然。
  她喃喃得問:“可是,我家裏……還有萌萌……怎麽辦?”
  常少輝肅穆的審視著她,“你父親,有你哥哥一家在照顧,你女兒在邵雲那裏,自然也會很好。隻有你,一直都在為別人操心。”他放柔聲音,不忍看到她迷惘的樣子,“曼芝,你好好想想,其實,你在這裏,什麽也做不了,除了……徒增煩惱。”
  他眼見曼芝臉上流露出來的怔忡,心裏忽然有說不出的難受,他把她拉進懷裏,輕輕的擁住,仿佛不這樣,她隨時都會溜走。
  “曼芝,你能不能為你自己考慮一次?完完全全的,隻是為你自己……也為我們倆。”
  曼芝的麵龐緊貼在他胸襟的襯衣上,她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她真是累了,很久以前就累了,無論如何,她該停歇下來了。
  也許,這就是她最終要落腳的港灣。
  已經到了電梯口,曼芝跟常少輝道別,他卻不肯放開她的手,笑著說:“都到這兒了,索性再上去坐會兒吧,反正還早。”
  曼芝啞然失笑,原來戀愛中的男人也很黏人,哪怕儒雅如常少輝,她還是順從的跟他一起進了電梯。
  他住12樓,出了電梯門,她便任他牽著手一路走在華麗的雕花地毯上。走道裏安靜得出奇,曼芝不知為何,心裏有些緊張。
  進了門,常少輝先遞給她一瓶水,又問:“要茶嗎?喝茶得煮開水。”
  曼芝連忙擺手道:“別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走了。”
  酒店離市區很近,她站在窗口遠眺這個燈火輝煌的城市,所有能看得清的建築都是被霓虹燈點綴出來的,一個個五彩斑斕的輪廓,象童話一樣的夢幻而不真實,但是,又很美。
  常少輝從後麵擁住她的時候,她的身子還是震了一震,本能的要躲閃,然後,意識到了什麽,又立刻頓住。
  她明白,這是每對情侶都該經曆的部分,她要接受的,不僅僅是他掌心的溫熱。
  可是適才在走道裏沒來由的緊張此刻卻變本加厲的撞擊起她的神經來,盡管他動作柔順,她卻無法放鬆下來。
  常少輝吻得很技巧,沒有突兀的攻入,卻纏綿持久。
  有淡淡的檀木香氣飄如鼻息,離得這樣近,他的眼睛就在她上方,漆黑的眼眸被驟然間放大了數倍,無邊無際的吞噬過來,她慌忙閉上雙眼。
  她驚異於自己的清醒,她能感知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的手怎樣托住了她的後腦勺,他的舌尖如何挑開她的齒間……
  她甚至產生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原來接吻是這樣的!
  從前邵雲吻她的時候,哪一次不是驚心動魄的?以至於她事後回想,腦子裏永遠是混沌一片,抓不住任何真切的實質,唯有戰栗的感覺縈繞全身。
  曼芝無法確切的表達此時的心情,她隻是讓自己去習慣,習慣承受與常少輝的親密――和邵雲完全不同的溫柔。
  常少輝的手越來越炙熱,逐漸從她的腦後下移,要突破她的底線,曼芝漸漸的耳熱心跳起來,身體再一次僵持住了。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邊,此時急促而劇烈,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幾分。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拒絕,畢竟她並非未經人事,他是個好情人,他們以後還會結婚……
  可她忽然害怕起來,這個糾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一下子變得如此陌生,他究竟是誰?
  沒有多想,她便奮力將他推開。
  常少輝迷蒙的眼眸裏一下子攏上陰霾,他站住不動,怔怔的望著曼芝。
  “對不起。”曼芝愧疚的低下頭,輕聲低語,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知道不該這樣,可她控製不了自己。
  她以為他會生氣,然而他僅僅苦笑了兩聲,然後走近她,憐惜的抬手替她理了理額前淩亂的散發,柔聲道:“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
  本來想用幹脆的手段徹底打消她殘存的猶豫,讓她完完全全成為自己的,但是,她顯然是被嚇著了。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他終究不習慣靠掠奪的方式去贏取,哪怕是他很喜歡的女人。
  直到回了家,曼芝的腦子裏仍是漲漲的,什麽也沒法想。
  她甩開鞋子,手袋和一切累贅的東西,先進衛生間痛痛快快的泡了個熱水澡,鬆弛一下過於緊繃的神經,當她終於無力的癱倒在床上時,才算徹底放鬆下來。
  今晚好像一下子發生了很多轉折,她不得不靜下心來想一想,仔細消化。
  去……美國?!
  曼芝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常聽學院裏經常提及這個新鮮而誘人的字眼,可那時的她,哪敢奢望出國,對那些能成行的同學,她除了表現出幾分羨慕,再沒什麽其他想法了,那畢竟是太遙不可及的事情。
  可是現在,常少輝居然向她發出了這樣的邀請。
  “到美國之後,你可以什麽也不做,去旅遊也好,在家當全職太太也好;如果覺得悶,我也可以幫你找份輕鬆的事來做……當然,你還可以選擇去學校讀書,總之,你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給曼芝描繪的藍圖還是吸引住了她,那些曾經漸行漸遠的美麗夢想突然變得觸手可及了,她象乍然間發現一個寶藏似的歡欣,又似乎有些承受不住。
  從此以後,她真的可以過得如此美好麽?
  常少輝說得對,她過不去的是她自己心裏的這一關。
  走得那麽遠,如果她想家了,想孩子了,怎麽辦呢?
  可是,常少輝說得也有道理,如果她繼續留在這座城市,就永遠無法和邵雲扯得清關係,他們終將成為彼此的幹擾,誰也沒辦法重新開始。
  所以,既然她已無意跟他複合,那麽唯有徹底斷絕後路。
  至於萌萌,再過幾年,等她長大一點了,她會理解曼芝的選擇,況且,將來的變數有很多,比如邵雲會再婚,比如萌萌可以去留學……
  曼芝發現,無論她起什麽樣的念頭,都能引用常少輝的某一段話來作出合理的解答,他對她的猶豫了如指掌。
  當眼皮逐漸沉重起來時,她覺得自己逐漸能夠接受和適應他的思維了。
  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最初總會產生各種各樣的不適症狀,可是曼芝不想再回避,人生苦短,她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供自己揮霍和搖擺了。
  無論如何,這一次,她是真的打算重新開始了……
  曼芝做了一夜的夢,許多關於過去的淩亂片段,姐姐,邵雲,萌萌,每個人都向她伸著手,她轉過臉去,那一頭是常少輝期待的目光,他站在雲層的頂端,對她輕呼,“曼芝,跟我來,別回頭……”
  她站在中間,左右為難,兩邊都無法割舍,正掙紮間,耳邊突然傳來刺耳的敲鑼聲,她覺得自己有話對常少輝說,於是努力仰頭朝他喊叫,可突然發現,他已失去了蹤影……
  她驚出一身汗,迷迷糊糊的醒來,是有什麽聲音一直在響,從現實傳達到夢裏,把她催醒。
  櫃子上的手機不停的閃爍,她撩了一下微濕的鬢發,扳過鬧鍾來看,才淩晨四點半,誰會揀這樣的時間打電話給她,一定是瘋了,或者……出了什麽事??!
  她一個激靈的跳起來,台燈都沒來得及開,就將手機抓在手裏。
  屏幕上跳動的提示讓她又是一驚,居然是邵雲!
  這個瘋子!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她剛從一場驚夢中醒來,隻覺得無力,“出什麽事了?”
  “曼芝!”邵雲的口氣卻是歡快而激動的,“對不起,吵醒你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剛剛開出的模具全部達到標準,這是邵氏自己真正生產出來的CM模具!”
  他亢奮的語調頃刻間渲染了她,她在黑暗中也展開笑顏,“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他重重的點著頭,完全忘記了她根本看不見,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巨石終於可以挪開,這一步走得如此順利,也是如此不易!
  他知道曼芝也是高興的,他感受得到,無論是什麽事,他都希望能在第一時間跟她分享。
  孔令宜也是一宿未合眼,此時默默的站在門口,聽他歡天喜地的對著電話那頭的某個人描述著緊張的經曆,她清楚那會是誰,可她連難過的情緒都已湧不起來。
  邵雲終於滿足的掛斷了電話,轉過身,才注意到孔令宜已經站在辦公室裏多時。
  她的手上是一疊厚厚的紙張,微笑著遞給他,“剛從老盧那裏過來,這是最新的檢測數據――很漂亮!”
  邵雲接過來,朝她一笑,逐張翻看,臉上的笑意更深。
  最底層,卻是一張信封,他把數據放在桌上,揚著信封訝然的問她:“是什麽?”
  孔令宜臉上異常平靜,微笑著道:“早就該交給你的,我的……辭職信。”
  邵雲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了自然,仿佛早有預料,笑著問:“怎麽,在邵氏呆倦了?”
  她其實更早的時候就想走,隻是邵雲一直麵臨困境,她開不了口,如今終於有了轉機,她便不想繼續折磨自己。
  早一點離開就是早一點解脫。
  她沒有否認,點了點頭淡淡道:“是啊,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會心生懶惰。我有個同學在美國開了間公司,前一陣邀我去幫忙,我覺得挺適合自己的,所以就答應了。”
  她沒有說實話。
  邵雲跟戴軼舫其實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係,他知道他新近自立了門戶,也跟自己提過想請孔令宜過去。
  但是,既然她不想提,邵雲也就不便點破,雖然,失去一個助手有遺憾,但他也真心替她高興。至少,她願意走出過去的陰霾,嚐試去接觸新的人和生活了,這終究是個好兆頭。

  第二十五章
  曼芝三言兩語就結束了她這幾年的全部經曆,她講得極其精簡,然而方竹韻還是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我真沒想到你的婚姻竟然是這樣……慘!”方竹韻慨然而歎,“曼芝,你這經過的這些事都夠寫本書了!”她的聲音很快又低下去一些,盯著曼芝問:“這麽說,你是決心要跟常少輝走了?”
  曼芝撐住麵龐,垂首望著玻璃台麵上反照出來的自己臉部清晰的輪廓,眉宇間仿佛打結了一般,她鬱鬱的反問:“你覺得我這樣做不對嗎?”
  方竹韻此時倒沉穩起來,“你問我可沒用!這事兒在你――就看你心裏到底裝著誰?”
  這是迄今為止對曼芝來說最為糾結的問題,她要是分辨得清,也就不會這麽煩惱了。
  方竹韻的正經向來隻能維持幾分鍾,此時不免嘻笑道:“你不會是兩個都喜歡吧,嗬嗬,真看不出來,當年的正氣女如今竟然想腳踩兩隻船!哎,不如送你們去非洲的那個什麽部落算了,一妻二夫正常得很。”
  曼芝氣惱的抄起咖啡小勺照著她的手背就敲了一記,“你怎麽說著說著就沒正形兒。”
  方竹韻可不吃她這一套,繼續調侃,“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沒想到常少輝會看上你。”她見曼芝臉色不很好看,立刻道:“哎,你別急,我沒有要貶低你的意思啊,隻不過那家夥好像有感情潔癖的,你又是二婚……嗨,不過現在的事誰說得準呀,隻要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成,嘿嘿!”
  曼芝被她說得心裏更加飄忽不定,喃喃道:“是啊,我也覺得他太優秀了,真不知道他看上我什麽?有時候我覺得……他象水裏的月亮,仿佛就在眼前,實際上卻根本撈不到。”
  方竹韻左右審視她的神色,“自卑了吧?還是――舍不得你那位悔過的前夫呀?”
  曼芝白了她一眼,“你存心跟我搗亂是不是?”
  方竹韻樂嗬嗬的飲了兩口果汁,驀地抬頭,換了副嚴肅的嘴臉道:“這事兒吧,說起來也簡單。”
  曼芝期待的望著她。
  “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好,你說。”
  “你還想不想回到過去的那種日子?”
  曼芝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當然不想。”不然,她離婚幹嘛!
  方竹韻一拍桌子,“那不結了,選個新對象,開始新生活是你最好的選擇!雖然我老說常少輝的不是,不過憑良心說,他的確算是個好男人,正直,聰明,且無任何不良嗜好,是難得的佳偶啊!”
  見曼芝還蹙著眉,方竹韻笑著歎道:“唉,我算看透了,有時候選擇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啊!看把你愁的!”
  曼芝忽然揚起眉,目光晶亮道:“誰說我愁了,我不是已經決定了?!”
  “去美國?”
  “對!就去美國!”
  曼芝找了個合適的時機把這件事跟家人提了出來,沒想到他們都很支持,蘇金寶尤其高興。他一直認為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這一生都給邵雲耽誤了,以至於鬱鬱成疾,沒想到還有峰回路轉的一天。當他見到常少輝之後,那種滿意和欣慰自不必說了,仿佛病都去了一大半。
  一旦決定了,曼芝便不再多想,專心行動。於是突然就忙碌起來,她沒出過國,護照,簽證都得趕緊去辦,好在有常少輝幫忙。但去美國的審核實在麻煩,材料都遞上去了,接下來隻能等。
  常少輝本來應該一周後就回去,瞧了瞧眼下的情形,還是跟總部作了延期申請,留下來等曼芝。科藝的新品開發也在進行中,他不走,研發組簡直求之不得。
  日子相對之前卻輕鬆了許多,晚上,他不再加班,早早的去花店找曼芝,然後消磨一整個晚上。
  曼芝也在逐漸的適應跟常少輝相處,這不是件難事兒,對她來說,難得是如何麵對邵雲跟萌萌。
  邵雲還是會時常打電話給她,時而也會約她出去,她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好在他也忙,無暇跟她兜來轉去。
  說她膽小也罷,懦弱也罷,她就是沒有勇氣告訴邵雲自己的決定,她依稀明白,如果讓他知道,也許自己就再也走不成了。
  唯有萌萌,每一次見麵,曼芝都是掰著指頭,數兩人相聚的日子越來越少,心裏就止不住的難受,她必須不斷的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才能抑製住間或湧上心頭的反悔的念頭。
  麵對常少輝全心全意的守候,她怎麽可能忍心辜負?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天氣一點點的熱起來,正在逐步轉入盛夏。
  曼芝先拿到了護照,據常少輝說,簽證也會很快出來,他委托了公司的同事幫的忙,比曼芝自己去申請要方便快捷得多。
  拿到簽證的那天晚上,兩人商量好了去新開的魔芋自助西餐廳小小的慶祝一下。
  這間餐廳位於市中心一棟最高建築的頂層,所以,說是去用餐,更多的人是衝著夜景去的。
  兩人手挽著手,有說有笑的進門,服務生親切禮貌,引他們到靠窗的雙人座位,來得不算早,這裏的視角有些偏了,但還可以接受。
  用餐的人很多,他們又靠近吧台,取飲料的客人絡繹不絕。正喝著清茶,就聽有人驚訝的叫喚,“常先生!”
  於是坐在斜對麵不遠處的七八個人都望過來,常少輝不得不起身招呼,“這麽巧,原來是盧工!”
  老盧熱情的跟常少輝握手,CM型材的成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們早已冰釋前嫌。目光掠過曼芝,便有了幾分拘謹,不知該怎麽招呼合適,於是微笑著泛泛的點了點頭。
  邵雲走過來的時候,曼芝明顯不自然起來。
  他的麵色捉摸不透,笑意中摻雜了一絲慍意,卻又很好的掩蓋起來,幾乎無法察覺,但曼芝還是有些心栗。
  好在他沒有什麽出格的舉止,僅僅是跟常少輝寒暄了幾句,甚至沒有多看曼芝一眼。
  “原來常先生還沒走,既然如此,該多來邵氏走動走動才對。”邵雲舉著杯,語氣熱情,常少輝對邵氏是有功之人,他不能虧待。
  常少輝客套了幾句,一眼瞟見站在邵雲身後的孔令宜,遂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孔小姐,有一陣沒見了。”
  邵雲扭頭望了她一眼,笑道:“以後你們倆見麵的機會就多了,令宜馬上也要去美國。”
  常少輝揚起眉,訝然道:“是麽?之前沒聽孔小姐提起過,怎麽,邵董要派孔小姐去公幹……”
  邵雲朗聲笑道:“邵氏的觸角還沒長到可以伸去美國……”聲音驀地一沉,“令宜要離開邵氏了,我們今天在這裏聚餐也是為了給她餞行。”
  常少輝明白過來,仍難掩心頭的驚詫,他對孔令宜的心思早就猜出了幾分,隻是沒想到她竟然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退出。
  聊了幾句,還是各歸各位,幾分鍾前的熱鬧象冬天裏哈在玻璃上的那層白霧一樣很快煙消雲散。
  常少輝能感覺到曼芝的異常,剛才那麽熱情的交談並沒有波及到她,於是她保持沉默,且沉默至今。
  “這裏人真多,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他故作若無其事,體貼的問。
  她搖了搖頭,呷著茶水,卻食不知味。
  常少輝忖量了會兒,也覺得既來之則安之,逃避不是辦法,於是微笑著問:“想吃什麽?我去給你拿。”
  曼芝抬起頭來,他眼裏滿是鼓勵,她忽然惱恨自己的沒出息,是呃,沒什麽可怕的,即使邵雲在,又能怎樣?她是自由的。
  於是她回笑著道:“不用,我可以自己來。”
  她很“勇敢”的走出去,拿盤子,選食物,然而,不管她走到哪裏,總能感覺有雙陰騭的眼睛追隨著自己,她強迫自己忽略,做到從容不迫。
  邵雲慢慢的啜著啤酒,幾乎沒怎麽吃東西,其他的幾個人都頻頻的出去取食,站在窗邊觀景,聊天。
  孔令宜端了兩盤水果沙拉回來,遞了一盤在邵雲麵前,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曼芝正在一排壽司麵前躊躇,仿佛在思量哪個品種會可口一點。
  “你好像不開心?”她眨了下眼睛道。
  邵雲挑了挑眉,“有麽?”眼神依然停留在曼芝身上。
  孔令宜此時已是置身事外,微笑著道:“放心吧,常少輝不是你的對手。”
  邵雲驟然間聽到她這樣說,不覺瞅了她一眼,她的確機敏,三個人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
  他斜睨著孔令宜,低聲道:“女孩子太聰明了不是好事。”
  孔令宜故意歪曲他的意思,“你在說蘇曼芝?”
  “她?”邵雲冷哼了一聲,“她自以為很聰明罷了。”
  孔令宜認真的點了點頭,“哦,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呢――好啊,我以後會學著裝糊塗的。”
  邵雲再度看向她,忽然大笑了起來。
  沒吃多少,曼芝就覺得飽了,常少輝端回來各種水果汁和蔬菜汁,給她一一講解好處,曼芝聽得有點暈,他什麽時候變成營養專家了?
  不知不覺喝下去太多液體,她不得不起身上洗手間。
  常少輝端了一杯飲料踱步走向窗前,從48樓望下去,城市仿佛整個沉澱在了深不見底的黑海中,又隱隱泛出星光,顯得有些神秘。
  餐廳是圓形的布局,最外圈是通透的觀景玻璃窗,圓弧廊道裏陳設了玲琅滿目的食物,一堆小孩圍在冰櫃前等待服務生製作冰激淩球,個個眼露饞意。
  曼芝繞過食品桌,繞過人堆,然後順利找到布置在圓軸中心的洗手間。隨手關上門,同時也把人群的喧囂隔絕於門外。
  她站在小小的閣子間裏,麵對著深藍色的清冷的瓷磚,長長的,貪婪的透著氣,仿佛要把整個晚上缺失的氧氣全追加回來,盡管這裏其實並不適合補氧。
  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已是渾身頹軟,既要抑製住心頭的緊張,還要表現出輕鬆自如的神態,不比演一台戲輕鬆。
  也許,常少輝是對的,這城市太小,處處都能狹路相逢。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明白無法再呆下去了,於是解了鎖,推門出來,在洗手池邊檢查了一下妝容,給自己重新鼓勁,哪怕是唱戲,也要等落了幕再原形畢露。
  轉身出了洗手間,沒走多遠,就猝然收住腳步,拐彎處,邵雲抱著膀子虎視眈眈的在候她。愣了兩秒,她慌不擇路,返身想逃,腳步還沒走穩,手已經被他牢牢抓住。
  “我們必須談談。”他不由分說,拽住她就往電梯的方向拖。
  曼芝空著的那隻手及時扒住了某個門框,拚力抵住不肯挪動半步,低聲道:“我哪兒也不去,你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
  邵雲回過頭來瞪著她,怒道:“你總不至於想讓我當著他的麵吻你吧?”
  曼芝頃刻間鬆開了手,她知道他做得出來。
  高速電梯下行飛快,曼芝隻覺得耳朵裏嗡嗡的疼,手還被邵雲死死攥著,已經開始發麻。
  她有點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說話時聲音微抖,“你說過不再幹涉我了!”
  他與她並肩站著,對麵的不鏽鋼電梯門能清晰的映照出兩人的身影,他望著那裏麵她激憤的臉,靜靜的道:“別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件不行。”
  她連身子都開始抖起來,壓低了嗓音顫聲道:“你是個十足的混蛋!小人!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破壞我們之間的協定,你根本就不懂什麽是信用!”
  邵雲滿不在乎的笑笑,“我從來沒說過我是君子,當君子太累,我隻想得到我要的,其他都可以不管!”
  曼芝再也忍耐不住的爆發了起來,“你要的?你要的就必須給你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你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
  她漲紅了臉,嚷得語無倫次,覺得自己快給他逼瘋了,他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幹擾著她,從外界到內心。
  他凶狠的將她扯入懷中,俯下頭,狠狠的親她,吞噬掉她所有悲憤的質問。
  他跟她一樣憤怒,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想要贏回她,可除了失敗還是失敗!
  他的吻總是這麽不容商量,野蠻的給予,不管曼芝怎樣躲閃,都無法不接受,天旋地轉間,那戰栗的感覺又從心底直泛上來……無法思考,甚至連呼吸都快停止,她幾乎癱軟在他懷中。
  曼芝突然感到絕望,為什麽每次想離他遠一點,卻總是反而走得更近?
  電梯輕盈的一聲響,門雍容的打開,等候在門外的聊天的客人們刹住話題,準備進去,倏然間看到那纏綿的兩人,紛紛止步,愕然與尷尬交錯之中,有人在偷偷的笑。
  邵雲終於鬆開了曼芝,牽了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的走出來。
  街上到處是人,沒有一片清淨的場所,曼芝被他拽著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穿梭,經過商場的陳列窗,經過牛肉麵的大排檔,經過震耳欲聾的音像小鋪,她的腦子跟這混沌的世界一樣亂,理也理不清。
  她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身上的虛軟尚未散盡。
  耳根卻漸漸清淨起來,似乎是進了一片小區,她實在走不動了,猛地蹲下身子。
  邵雲扯不動她,於是皺起眉,俯下身仔細端詳她的臉,“清醒點兒了?”
  她不顧形象的繼續蹲著,哀哀的懇求,“邵雲,我求你了,你就放了我吧。”她的臉上堆滿了軟弱,再也不敢在他麵前強裝彪悍。
  他直起身子,長久的不吭聲,最後冷冷的問:“這就是你最終的選擇?”
  她也站起來,有輕微的暈眩,幾乎忘卻自己身處何地,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鬆開她,將手插進自己的褲袋,嗓音低迷而沙啞,“你可以給他機會,為什麽就不肯給我機會?”
  曼芝無聲的苦笑,“我跟你在一起,本來就是個錯誤。”
  “錯誤?”他低聲重複這個字眼,複又凝視她,昏黃的光線下,她的臉看不甚清,似帶著幾分淒苦。
  六年的艱辛同時在彼此心上淌過。
  他長歎一聲,“曼芝,‘對’或者‘錯’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嗎?”
  他無須她的回答,緩緩的繼續道:“當年,你覺得曼綺跟著我是個錯誤,於是你可以忽視她的選擇,執意將我們拆開;後來,你覺得照顧萌萌是你唯一能做的正確的事,你便忍辱負重在我身邊一呆就是六年;現在,你又覺得常少輝是最適合你的人,所以你也可以不管我有多愛你,轉身就把我拋在背後……曼芝,你總是在做你認為‘對’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要尊重你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去選擇?”
  曼芝其實很累,她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可她明白自己不能沉默,她已經有了新的方向,她不能辜負常少輝,不能辜負自己長久以來的願望。
  她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在無力的辯駁,“我是真的愛他。”
  邵雲赫然睜大了眼睛瞪著她,一字一句道:“你-撒-謊!”
  “我沒有!我沒有!”她搖著頭,一遍遍的跟他確認,也是跟自己確認。
  他離她近了一些,曼芝被迫仰起頭來看他,他的麵龐還籠罩在昏暗裏,模糊不清,唯有那對攝人心魄的眼眸,似怒還痛的凝膠在她臉上。
  就是這雙眼睛,整整折磨了她六年,她愛過,恨過,如今想要擺脫,竟不可得!
  “做事可以不論對錯嗎?”她喃喃的發問,“邵雲,七年前,如果不是你招惹曼綺,也許今天所有的人都能過得很好,曼綺也不會死……我可以實現我的理想……你也可以繼續你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告訴我,難道不是你有錯在先嗎?”她閉起眼睛,無限的倦意湧上心來,他們爭論了多少年了,為什麽還在這泥淖裏糾纏不清?
  她搖著頭道:“不,我不是要跟你談這些陳年舊事,不管對還是錯,都已經過去,你說我笨也好,倔也好,總之,到了這份兒上,我已經沒別的要求,隻想要一份安定平和的生活。我希望我接下來的日子能過得……”她清晰的說出了下麵的話,“和沒有遇見你之前一樣……你,就不能滿足我嗎?”
  她的眼裏已是淚光點點,她在求他!
  邵雲的心象撕裂一般痛了起來,原來他傷她竟然那樣深,深到他已經無法再將她挽回!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讓她離開!他絕不能忍受她懷著怨恨離開自己!
  他用力扳住她的肩頭,不知該怎樣做才能讓她看清自己的內心。
  “曼芝,我明白,過去我讓你吃了太多苦,你一直在恨我……即使你想報複,我也沒有怨言,但不要是這種方式,好麽?我承認,我自私、霸道,有時還很渾,可是,我要你知道,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愛你!”
  曼芝鼻子裏酸酸的,有熱氣要衝出來,她不斷的忍著。
  他摟緊她,再次懇求,“回到我身邊,好麽?回來狠狠的折磨我,讓我把這六年欠你的債都還清,隻要你回來!”
  她在他懷裏發出細碎的哭泣,那聲音象鋸子一樣割著邵雲的心,他死死的摟住她,恨不能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裏!
  她的哭聲漸漸大起來,終於一發不可收拾,仿佛除了哭,她已經失去了任何別的本能,無法思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不明白,究竟是誰把她逼到這樣兩難的境地,常少輝?邵雲?還是她自己?
  常少輝在窗前駐足良久,邵氏的幾個同仁都相繼過來跟他聊過天,此時逐一散去,隻有他依然矗立不動。
  孔令宜走到他身邊,眺望繁花似海的夜色,輕聲道:“他們……大概不會回來了。”
  他微愣,繼而沉默,舉起杯子,大飲了一口,純天然的木瓜汁,有些澀口。
  孔令宜對他的沉著感到意外,“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
  他終於開口,“正相反,我其實很沒有信心。”他扭過頭來,望著她訝異的雙眼,反問道:“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追出去,和邵雲打一架?”
  孔令宜想笑,可是他雖然語氣輕鬆,麵容卻是沉窒的,她便笑不出來了。
  他的語調依舊低柔,卻有些冰冷,“腿長在她自己身上,沒有人可以控製得了。”
  孔令宜無語,良久才輕歎一聲道:“很多時候,我們總以為遇到的那個人是對的,折騰之後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常少輝低頭注視自己杯中顯得有些濁然的液體,“你在說我?”
  “不,我說我自己呢。”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無須多語,彼此心中都已了然。
  他沉吟片刻才道:“你說得沒錯,可是,身在其中的時候我們怎麽知道究竟對還是錯,隻有試過才會明白。”
  他側過身,正對著她,口氣執著而肯定道:“我不願意放棄任何可能性,所以,我要試一次。”
  他瞬間放鬆下來,帶著些許調侃道:“你沒必要急著走,留下來也許還有機會。”
  “什麽?”孔令宜困惑的望向他。
  “我……會帶曼芝離開這裏。”
  孔令宜愕然,半晌才道:“你不一定能成功。”
  常少輝幹笑兩聲,長長的籲了口氣,“至少我試過了,如果真的輸了,我沒什麽好說的――願賭服輸。”

  第二十六章
  前往洛杉磯的行程已經安排妥當,常少輝訂的是周末的航班,曼芝還有四天時間可以準備。
  常少輝告訴她不用帶太多東西,現在飛美國的安檢極其嚴格,很多東西都可以到了那邊再添置,省得在機場麻煩。
  他說什麽,她都聽話得點頭應承,這場全新的旅程中,他才是真正的主導者。
  這最後的四天,他們碰麵的次數卻少了,科藝的新品研發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雖然常少輝回美之後也能提供遠程指點,但畢竟不如麵對麵交流來得方便透徹,項目組於是竭力挽留他多呆一段時間,而他堅決不肯。
  他急於要帶曼芝離開,拖得越久,越容易生變,為此,他寧願加班幫忙。
  對於那天曼芝在魔芋餐廳的不告而別,常少輝隻字未提,可她清楚,他其實是在等自己給他一個解釋,他偶爾瞥向她的目光裏含著一絲憂慮和異樣,令曼芝的心驟然間縮緊。
  可她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或者該說些什麽。
  那天晚上,她在那個陌生的小區裏伏在邵雲懷中不知哭了多久,越哭心越亂,精神脆弱到了極點,後來邵雲也慌了手腳,好言相勸,直到送她回到家,都沒敢再逼她給自己一個答複。他明白,操之過急反無益,她需要的是緩衝和思考的時間,而不是過度的壓力。
  接下來的幾天,曼芝開始變得很焦慮,很敏感,有時坐在店裏,偶有風吹草動,也會悚然一驚,以為是邵雲來了。
  她害怕再見到他,害怕被他逼著做這樣那樣的決定……害怕自己會心軟,害怕最終要當逃兵!
  這樣的日子讓她度日如年,惶惶不安,好在,終於也快熬到頭了。
  臨行的前一天,她早早起來,花了一個上午把行李收拾了出來,不論怎麽精挑細選,還是裝了兩大箱,太多的記憶她想帶走,明知這樣做不理智。
  她隻覺得自己近來越來越脆弱,再也不是幾年前那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蘇曼芝,那個堅強得象鐵一樣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無法帶走的東西她也仔細歸置了一遍,房子沒有退租,私下裏,她總想著有朝一日還會再回來。
  她在邵氏的那些資產,也已經找了律師做了轉贈手續,等她一離開,律師就會找邵雲辦理移交。
  花店一家轉給了李茜,一家給了海峰和嫂子打理,將來是好是壞,她已經無法再多操心了。
  她親手埋下了一個個懸疑,隻等離開之後,一一解開謎底。至於後果是什麽,則不在她能控製的範圍內,反正屆時她已經身在異鄉。
  美國,等到了美國,她就安全了……
  草草下了點麵來吃,權當中飯。
  她在沙發上小憩片刻,很快就發現不能這樣無所事事的坐著,腦子裏太亂,一停下來,各種念頭就開始橫衝直撞。
  她考慮是否再去見萌萌一麵。其實昨天剛去學校看過她,萌萌見了曼芝又詫異又高興,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而她隻是想流淚。
  她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不想跟自己過不去。
  還是取了手袋出門,決定去花店轉轉,跟哥哥再聊兩句,晚上順便去海峰家裏蹭頓飯,見見老父親,常少輝一早就告訴她自己今晚還得加班,明天早上他過來跟她一起去機場。
  曼芝想著他從酒店往這邊來不順路,得繞個大圈,反正都是打車,最後兩人商量好了就在機場直接碰麵。
  她的車已經給了海峰,所以隻能打的去花店,一路上,她近乎貪婪的觀望沿街風景,仿佛要把每一幅圖像都牢牢映在腦海裏。然而,那種無邊無際的不踏實的感覺還是在不斷的包攏過來……
  車子拐了個彎,就上了申寧路,花店已經遙遙可見,但申寧路段卻嚴重堵車了。
  這裏靠近邊郊,平常車流量不多,雖然臨近機場高速,但高速下來的分岔道有好幾條,象今天這樣的擁堵簡直史無前例。
  曼芝不趕時間,所以並不著急,司機師傅嘟嘟噥噥的下車,到前麵轉了一圈,帶回來的消息是申寧路和機場高速交界處發生車禍,兩輛小車結結實實的撞在了一起。
  “嗨,撞得那叫一個慘!車裏那人聽說抬出來的時候臉上全是血,光有出氣沒進氣了都!”
  曼芝對血淋淋的場麵毫無興趣,打斷了他津津有味的描述,“師傅,咱們還是折回去吧。照這架勢,不定還得堵多長時間呢。”
  司機答應著上了車,發動車子,準備調轉方向,後麵陸續又接上來幾輛車,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原道退了出來。
  “咱們再去哪兒?”他朝坐在後麵的曼芝朗聲問道。
  曼芝想了想,既然花店去不成了,就回家看看父親吧。
  中午的時間,路上空曠,車子開得飛快,連眼前的景致都有些打飄,曼芝一味的盯著窗外出神,神思再度渙散。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猜想可能是常少輝的,也許又要囑咐自己什麽注意事項,於是慢吞吞的解開手袋的扣子,翻出來接聽。
  怎麽也沒想到,邵雷會在這個時間給她打電話。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跟平常不太一樣,象是受到了驚嚇,“大嫂,你在申寧路的花店嗎?”
  曼芝含糊的“嗯”了一聲,她的行程沒有告訴過邵家任何一位,此時也不便戳穿,但仍是詫異的問:“有什麽事嗎?”他的聲音令她隱隱不安。
  邵雷仿佛勻了口氣,才顫顫的說道:“大嫂,我哥他……出事了,從機場高速下來跟人撞了車,現在在富安醫院……”
  曼芝忽然聽不到他後麵在說什麽,隻有那幾個關鍵字眼在耳朵裏隆隆的回響,“出事了……撞車……富安醫院……”
  她眼前猛地一黑,手機從掌心跌落下來,重重的砸在她腿上,又摔向車底……
  她離申寧路不遠,富安醫院就在附近,車子開過去僅僅花了七八分鍾,可曼芝還是覺得慢,等她終於在醫院門口下了車,卻發現自己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司機探頭把她掉在車裏的手機還給她,她接過來,張了張嘴,簡單的“謝謝”二字半天沒能說得出來。
  她沒有多少知覺的朝急診大廳裏走,茫然的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找。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湧過來湧過去。
  遠遠的,她望見一群人圍著一輛推車向急救室方向挪動,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焦慮,嘴裏還在大聲嚷嚷,可她卻象與他們隔了層玻璃似的,聽不見任何聲音。
  恐懼越來越濃重的漫上心頭,她聽到自己強烈的心跳聲,蓋過所有喧嘩,呼之欲出,縈繞在她耳邊,急促而不平穩;她的牙齒也開始格格的抖起來,有一種力量很執著的要拆散她的全身,讓她趨向崩潰,她拚命的抵禦住,不讓自己散架,命令自己繼續朝前走。
  她要看清楚,她要確認,躺在那架推車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揪緊一分,如果是他,怎麽辦?
  如果他死了,她怎麽辦?……她發現,即使隻是假設,她都無法承受!
  天是灰的,所有人的臉也是灰色的,她忽然發現自己再也看不到色彩,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
  心痛得象被尖利的錐子一下一下的狠狠的戳著,早已鮮血淋漓,千瘡百孔。世界瞬間坍塌下來,她不得不扶住牆角鎮定一下自己。
  是的,邵雲說得沒錯,她是恨他!然而,恨了這麽多年,這種恨已然成了一種習慣,混合進了她的血液,在周身循環流淌,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時至今日,她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愛他多一些,還是恨他多一些……
  她忽然痛恨起自己來,為什麽這麽固執,為什麽要到失去的時候才看得清楚,為什麽一直以來都不肯承認――她始終還是愛他的!
  不過走了幾步,額上已是汗涔涔的一片,咬著牙在心裏默念,她隻要他活著,他能活著就好……
  她終於跟上了那堆焦急的人群,邊移動邊努力湊上去,倉惶的去張望白被單下那張虛弱的臉,然後……停住腳步,長長的,長長的吐氣。
  那個可憐的人,她並不認識!
  好容易撐住的一股氣此時再也攢不住,從身體裏呼的逃出來,她腳下一軟,跌坐在就近的椅子裏,半天沒能站得起來。
  可是,沒過多久,意識又開始複蘇,一顆心一下子提到喉嚨口――那個人不是他,並不意味著他就沒事!!
  她再一次繃緊了全身,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滿醫院的搜索,她要見他,不管他是何種情形,她都必須先見到他!!
  腳底不知哪來的力氣,她跑得飛快,一樓沒有,就上二樓,每一個科室都去看一看,每一扇緊閉的門都要去敲開,她顧不了別人或怪異,或厭惡的目光,她隻要能找到他!
  她在醫院的每層樓麵上團團轉過,跑得氣喘籲籲,卻一無所獲,她知道自己很笨,連找人都不會,可她真的盡力了,因為腦子和心都已失落了方向……
  胳膊驀地被人牢牢拽住,一個聲音充滿了驚異跟不滿的大聲道:“蘇曼芝,你在這裏亂串什麽?!”
  這熟悉的聲音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所有瘋狂躍動的細胞都在刹那間安分下來,世界恢複了正常和平靜――僅僅因為這個聲音!
  神經鬆弛的同時,眼淚也開閘一樣的傾瀉了下來。
  她怔了有好一會兒,才緩緩的回過頭去,果然是他,毫發無傷的站在麵前,俊眉緊擰瞪著自己。
  邵雲眼睜睜的看著她在樓道裏狂奔,跟瘋了似的,他在後麵喊她,她也聽不見,他被一堆事纏著,才轉了個身,她就失去蹤影,害得他好找。
  本待再盤問她兩句,卻被她滿臉的淚水震得呆住,隻見一雙朦朧的淚眼癡癡的凝在自己臉上,驚痛尚未完全消弭,那一絲倉促的喜悅就顯得格外淒楚。
  邵雲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心頭象被什麽東西猛烈的撞擊了幾下,有熱浪要破體而出,半晌才嘶啞的道:“你……別哭啊,我這不是好好的。”
  她的胳膊還被他拽在手裏不肯放,她便任他握著,可是心裏漸漸湧起悲涼,他近在咫尺,然而,過了今天,就將遠隔天涯。
  他看著她這個樣子真是心疼,正想把她拉進懷裏,身後有個人不由分說一把拽住他就走,嘴裏叫喚著,“阿雲,快跟我去ICU,那家夥醒過來了!”
  邵雲被迫鬆開了曼芝,踉蹌了幾步又慌忙打住,低吼了一聲,“等一下!”
  拽他的老楊這才注意到曼芝,有點張口結舌。
  曼芝不願意讓人見識自己的狼狽,趕緊扭過臉去,抬手偷偷抹去麵頰上的淚痕,欣慰還是蓋過了一切離愁別緒,這終究隻是虛驚了一場!
  邵雷從走廊的那頭匆匆趕過來,見了她,卻換了副歡喜的口吻,“大嫂,你來得還真快!”雙目滴溜溜的在她紅腫的眼睛上打轉。
  曼芝急於避過他探究的眼神,竟忘了責問他那通害自己差點崩潰的電話。
  邵雲再想去拉曼芝,卻被她輕輕掙脫了,她對他強笑了一下道:“你去忙吧,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
  她說著,不等他開口就轉身疾步離去,很快消失在走廊盡處。
  邵雲盯著她的背影,有些惆悵,又有些說不清楚的欣喜,呆怔了幾秒,猛地將邵雷扯過來,喝道:“誰讓你告訴她的?!你有病是不是??”
  邵雷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嚷道:“我還沒講完她就衝過來了,這能怪我嘛!”瞅瞅哥哥的臉色仍舊很青,繼而嘻嘻笑道:“我要不打這個電話,你怎麽知道大嫂是不是還心疼你?你該好好謝謝我才對!”
  邵雲對這個不知輕重的弟弟簡直無語,早在一旁等得不耐煩的老楊再次拍他的肩膀,“阿雲,黏糊什麽,還不快走!”
  邵雲一邊走,一邊還不忘轉身指著邵雷怒道:“回頭再找你算帳!”
  邵雷根本沒放在心上,就勢靠在牆上對他擠眉弄眼,令邵雲哭笑不得。
  一路走過去,老楊的臉繃得緊緊的,這事兒本不用他管,無奈牽連到邵雲,他不得不過來盯著。
  ICU的門口站了兩個警察,眉眼肅穆,老楊問:“人怎麽樣?”
  一個瘦削點的年輕警察道:“又不行了,正接氧呢……醒了也問不出什麽來,都撞成那樣了。”
  邵雲聽了,在一旁陰著臉道:“不用問了,就是馮濤指使的。”
  老楊扭過頭氣惱的對他低喝,“你少說兩句罷!”
  邵雲隻得不吭聲,當著外人的麵,老楊也不好說什麽,兩人隔著玻璃望了望內間床上的“肇事者”,心電監護儀還算平穩的在波動,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麽。
  老楊把邵雲引到隔壁的一間開著門的普通病房,兩張病床都是空著的,這醫院地處偏僻,規模並不大,也就門診處熱鬧些,住院的人不多。
  今天實在事出突然,富安醫院又是靠近機場高速唯一的一家公立醫院,事故發生後,交刑警大隊果斷作出了就近處理的方案,並緊急從市級醫院調了幾個專家過來會診。
  兩車相撞,造成一死三重傷,機場高速也關閉了兩個多小時,附近幾條路相繼大堵,算得上一起比較重大的惡性交通事故了。
  老楊的心情格外沉重,煙沒抽完兩口,就忍不住數落邵雲,“你小子膽兒越來越大了,居然敢私自從國外押人回來!我問你,你要找李江,為什麽不報警,為什麽不知會我一聲??”
  邵雲彈了彈手上的煙,撣去一些灰燼,低聲道:“他人在瑞士,你們能怎麽抓,找國際刑警?我可等不了!”
  老楊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你是誰?占士邦?007?這次要不是你命大,搞不好,也得搭進去。”
  邵雲輕笑了一聲,“嗬,楊叔還知道007哪!”
  老楊怒道:“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
  邵雲這才斂眉道:“您別生氣,即使我報了警,你們把李江抓回來,馮濤一樣會找人來滅了他,還有我,這事兒左右都逃不了!”
  老楊悶悶的抽著煙,無話可說。
  邵雲歎了口氣,“這次事故,該賠多少錢,我來出得了。”
  死掉的那個和另外兩個重傷者都是無辜的旁人。
  老楊哼了一聲,“你裝什麽大方,我也做不了主,看上麵怎麽處理吧,總之你有什麽說什麽,別藏著掖著,也別強出頭我就省心了。”
  邵雲衝他點點頭,沒再辯駁。
  “還有,一會兒李江出了院,我得把他轉經濟案件科,該怎麽審,是他們的事兒,你隻管配合就成。”
  李江其實沒什麽大礙,車子大拐彎時膝蓋撞在前座椅背上,左腿中度骨折。
  邵雲這回倒爽快,“行,人反正已經找到了,接下來的事,我都聽您的!”
  一名小護士從這裏經過,探頭進來瞧了一眼,滿屋子飄著灰蒙蒙的煙霧,眉心立刻一皺,尖起嗓子道:“這裏不準抽煙,要抽到外麵去!”
  兩人隻得掐滅了煙頭出來,小護士繃著臉在他們身後把門給鎖上了。
  老楊碰碰邵雲的胳膊肘,“哎,剛才哭哭啼啼那個不是你原來的媳婦兒麽?”
  邵雲笑笑,想起曼芝那張失魂落魄的臉,又是揪然,又是心暖。
  “你們這算是唱的哪一出呃,又和好了?”
  邵雲沉默了一會兒,嗬嗬一笑,“快了。”
  老楊不覺大笑起來,“你小子,一向不學好,這回遇到煞星了吧?嗨,是該有人好好管管你了。”
  邵雲由著他說,隻是笑。
  老楊驀地想到什麽,又對他正色道:“張昆有沒有再給你來電話?”
  邵雲搖頭,“沒有,我打過去,手機關機。”
  老楊一拳砸在牆上,“媽的!剛才小王給我來電話,這仨混蛋一個都沒逮著,溜得比泥鰍還快,局裏又得忙活一陣了。”他乜斜著邵雲,冷哼道:““都是你從前拜把子的弟兄吧?你們不是挺講義氣的,現在怎麽咬你這麽狠,跟瘋狗似的!”
  邵雲無語,頓了一下,語氣誠摯道:“楊叔,其他兩個你隨便看著辦,對張昆……能不能網開一麵?出事前,如果沒有他給我打的那個電話,現在躺床上的人是我!”
  想起高速上驚心動魄的一幕,繞是邵雲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時想來還有點悚然,馮濤找來的是個純粹的亡命徒。
  老楊也沉默了,隔了片刻道:“我盡力吧,但不一定有用,他畢竟也參與了。還有,萬一他再打電話給你,讓他盡快自首,這樣也許還能救得了他。”
  “我明白……我會給他請最好的律師!”邵雲沉重的說。
  一個下午,他根本沒法閑著,由老楊陪著去交警大隊,公安局分別做了筆錄。等他終於坐上車往邵氏趕,已經是六點多鍾了。
  路上,他才得空給曼芝撥電話,沒想到她的手機占線,隔了一會兒再撥,還是忙音,他納悶起來,對著手機屏發了會兒愣,她一向不煲電話粥的。
  而他自己的電話卻是一個接一個的進來,應接不暇。
  邵雷和時副總,趙永福等人是直接從醫院回來的,此時都窩在時副總的辦公室裏緊張的等他回來。
  邵雲一早得到消息,李江上午十點的班機到達F市,他等不及的親自去了機場,李江整個象換了個人似的,黑瘦不說,神經也顯然趨向崩潰的邊緣,逃亡的日子並不好過。
  一路上,他吃吃艾艾的向邵雲招了供,怎樣被馮濤,古超和張昆他們下套子,抓了把柄在手裏,又怎樣被脅迫著做假賬,挪公款,一筆筆的吞錢……
  時副總聽了,不免歎一聲,“我就說李江不像那麽膽大的人,原來……”他瞄了瞄邵雲鐵青的麵色,沒敢再說什麽,這件事說到底,引狼入室的人還是邵雲自己。
  馮濤等人已經被下了通緝,邵雲心裏也極不是滋味兒。
  大家還在商談著後續事宜的處理方案,時副總卻接到了個電話,沒說兩句,就捂住聽筒對邵雲道:“邵董,孔小姐來的電話,您要不要接?”
  邵雲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令宜,還沒走麽?”他溫和的問。
  “嗯,明天早上的航班。”孔令宜聽到他如常的聲音,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我剛剛看新聞,有今天機場高速的車禍場麵,我在裏麵看到你的車……所以打個電話來問一下。”
  她的心意邵雲豈能不了解,感動之餘,聲音也不覺柔和,“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他對她的離開,如果說沒有一絲不舍,也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終究會辜負她,留她在身邊徒受煎熬,又有何益?
  他略略給她透漏了幾句原委,雖然知道她不是多嘴的人,也不願意講太多,很快轉了話題道:“明天你幾時的飛機,我安排人送你吧。”
  孔令宜灑脫得笑道:“別麻煩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她獨來獨往慣了,並沒有形影相吊的淒涼之感,更何況,他的好意對她來說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即將掛斷,她驀地衝口而出,“忘了告訴你,我明天……跟常少輝是同一個航班。”
  邵雲聽了,更覺得輕鬆,常少輝終於還是要走了。
  他微笑起來,正想調侃兩句,孔令宜的一句話卻把他的笑容頃刻間凍結在了麵龐上。
  還有……蘇曼芝。”
  她輕輕的說完,長長吐出了口氣,仿佛卸掉了一個久壓在心上的包袱。
  也許,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她希望邵雲和蘇曼芝能有個結果,不是因為她有多偉大,隻是希望有個了斷,惟其如此,她才能斬斷自己全部的念想,讓自己徹底死心。
  她不希望自己離開了,還對他念念不忘,不想隔著太平洋依舊牽掛他的一點一滴,被任何有關他的消息羈絆了內心。

  第二十七章
  曼芝呆呆的團坐在地板上,天熱,她打著空調,身上卻還是一陣陣的出汗,是冷汗,一個下午,她一直斷斷續續的在流冷汗。
  她下意識的摟緊了自己的肩膀,麵前的玻璃幾案上擺放著機票,還有她的護照,嶄新的,泛著暗紫的光澤,她沒開燈,六點都過了,天還是很亮。
  她盯著這些證件瞅了一會兒,緩緩的伸出手去,把機票拿在手裏,手指在麵上輕輕拂了一拂,似乎想撣去一些灰塵,然後,她逐個拚著上麵的字母,寫成英文的她自己的名字,和那個以前隻在書本上見過的城市,此時結合在一起,讓她看著是如此的陌生和不真實。
  明天,她就要離開了,離開這生她,養她的地方,許多的東西看似不起眼,甚至她已經覺得厭倦,然而卻早在日常的點滴中潛移默化的深入骨髓,如今,一旦要抽離,她就感到有種連根拔起的疼痛。
  她想她真是老了,遠行前沒有一絲喜悅和憧憬,滿心充斥的是對未知的抗拒和無盡的虛空。
  越沉默越覺得心裏空,現在的她,身上沒有一點羈絆,沒有任何責任,就象完全真空一樣。
  她掙紮著爬起來,取過手機,她害怕這樣的虛空,她必須想辦法把它填滿。
  她逐個給人打電話,給每個她覺得可以聊上兩句的人打,不停的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嗡嗡的,帶著一點虛假的快樂。
  當搜索標識停留在邵雲的名字上時,她沒有遵從慣性按下撥通鍵,而是死死瞪著那兩個字,抽象的漢字,卻在她眼前交疊出他那張生動具體的臉來。
  他在醫院望著她時的震愕與疼惜的表情令她的心猛地絞痛起來!他是長在她心上的一根刺,留著疼,拔了――也疼。
  曼芝不得不擱下手機,終止了這無聊的舉動。她打開電視,讓呱噪的聲音繼續來填補這無邊無垠的室內的空洞。
  冰箱裏不剩多少東西了,她卻懶怠出去,還是下了麵來吃,沒滋沒味的清湯掛麵,但還是飽了。
  解決完晚飯,她再一次無所事事,邊看電視邊把手機顛來倒去的把玩。
  她很清楚,自己在怯場,不折不扣的怯場!
  心裏驀地湧起一陣渴望,她想見見常少輝,她要讓自己確信她的美國之行不是她憑空杜撰出來的一場夢。
  她急切的撥他的號碼,響了很久,卻遲遲沒人接。等待令她心生恍惚,她疑心自己也許真的是在做夢。
  “曼芝?”電話裏終於傳來他的聲音,很有磁性,帶著點沙沙的感覺。
  接通了,她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有事嗎,曼芝?”他見她不吭聲,又重複了一遍,他那頭安靜極了,有一點點空曠的回音。
  原來她不是在做夢,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她的心竟因為這一證實重重的跌落下去。
  “沒什麽。”她說,“我……剛吃過晚飯,覺得有些無聊。”
  他在那一頭輕輕的笑起來,“是不是太興奮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飛機。”
  “……好。”她答應著,遲疑了一下,又道:“你今晚……能過來嗎?”
  還有一個漫漫長夜需要她麵對,她覺得快撐不住了,她對自己今天的失控感到害怕。
  他似乎怔了一下,有些為難,“我還在試驗室裏,今天是最後一天,很忙,結束大概要很晚……”
  她的默不作聲讓常少輝心裏沒底,“你是怎麽了?”
  失落之餘,解脫之感卻油然而生,她低語道:“我沒事,隻是有些……舍不得。”
  她的異常,他多少明白一些,於是柔聲道:“去洗個澡,放鬆一下,然後好好睡一覺……過了今晚,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的目光還停留在亮得有些刺目的電視屏幕上,默默的聽著他淺輕的語調,眼淚卻毫無征兆的流了下來,滑過麵頰,滴落在薄薄的衣襟上。
  他在電話裏聽到她哽咽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曼芝,你到底怎麽了?你沒事吧?”
  她搖著頭,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發出泣音,身子卻抖得厲害。
  她終於鼓起了勇氣,抽抽搭搭中,困難的開口問:“如果……我說……不想去了,你……會生氣嗎?”
  她覺得自己像個耍無賴的小孩,不但想反悔,還妄圖得到大人的原諒。
  他靜默了一會兒,極簡短的吐出一個字,“會。”
  她便不再吭聲了,心裏忽然涼涼的,象擦著一把銳利的刀背滑過去,不疼,卻膽戰心驚。
  他們沒有掛斷,卻不再說話,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隔著聽筒,悄然對峙。
  常少輝驀地輕歎一聲,“我……還是過來一趟吧。”
  “不!”她立刻叫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吞咽掉苦澀,淡淡的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不想讓他為難,況且,今晚她的確心緒不穩定,主意一變又變,此刻她有點害怕見到他了。
  有人過來跟常少輝說話,他轉過頭,嘀咕了兩聲,聲音遠了一點兒,又很快靠近,語氣頓時顯得匆忙,“曼芝,別再胡思亂想了,早點睡吧。明天――我會在機場等你,一直等。”
  他加重的語氣,是帶著冰涼的信任,壓得曼芝心裏沉甸甸的。
  也許,他對自己的搖擺不定也厭倦了罷,她心想。
  何止是他,連她自己都對自己厭倦了,隻覺得疲累不堪。
  她放棄了所有思想鬥爭,去洗浴間衝澡。
  花灑裏流淌出來的熱水讓整個空間又熱又悶,她搶奪著稀薄的空氣,漸漸的,腦子象卡殼的留聲機,全然不顧整章樂曲的高低起伏,永遠停在了某一個音符上,不再轉動。
  不能思考的感覺真好。思想,畢竟是可怕的東西!
  她徹頭徹尾的衝洗著自己光潔的身體,一遍又一遍……
  走出窒悶的空間,頭發是濕漉漉的,她在盥洗室用吹風機吹幹,再用發簪將一頭烏發隨意挽起,換了件真絲的睡裙,滑溜溜的貼在身上,襯得她越發的冰肌玉骨,很舒爽。
  隔了一扇門,卻是兩個世界,她走進客廳時,空調裏吹出來的涼風讓她全身的毛孔一陣收縮,她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記得她沒開客廳的燈,她記得剛才的空調也沒打到這樣冷,她還沒來得及詫異,渾身的血液就象凍住了一樣,她整個成了石頭,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邵雲坐在沙發裏,冷冷的盯著她,臉上沒有一絲微瀾,仿佛他是那裏的一個擺設――一尊凝固的雕像。
  這一天險象環生,她已無力震驚,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已用盡,隻剩了個空空如也的軀殼。
  “你是……怎麽進來的?”她低聲開口,驚異於自己還能這樣理智的發問。
  邵雲略仰起頭,換了個角度玩味的打量她,不理會她的疑惑,卻靜靜的反問:“收拾得這麽幹淨,要去哪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茶幾上攤開的證件和機票,有些後悔沒能及時收好――然而,它們並沒有被挪動過的跡象。
  他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嘴角驀地一扯,露出一絲譏諷,語調卻極為平和,“美國……真有這麽好嗎?值得你拋棄這裏的一切――包括萌萌?” 他的嗓音裏同樣含著倦意。
  今晚,大概每個人都很累。
  曼芝的臉上一下子失去血色,她迅速閉了閉眼睛,及時遮住刹那間湧入眼裏的脆弱。不得不承認,她被他擊中了要害!
  他對她總是這樣犀利,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刻一針見血的戳破她所有的偽裝!
  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信念就這樣轟然倒塌,可她怪不得他,一切難堪均源於她自己――離開的理由本來就根基不牢。
  邵雲終於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看著他移近,象篤定的獵人悠然邁向困於網中的獵物,她口幹舌燥,本能的往後退去,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後背傳來冰冷的觸感,她已貼到了牆上,無路可退。
  邵雲卻很紳士的停在她麵前,沒再迫近,他說話時的語氣極為輕柔,而她竟不寒而栗,“曼芝,你究竟想逃避什麽?你是不想麵對我,還是――不想麵對你自己?”
  她是掉了殼的蝸牛,虛軟的呈現在他麵前,貧瘠得沒有一絲防護。她近乎哀求的望著他,隻知道搖頭,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否認什麽。後背的寒意一陣陣的泛上來,頭又開始隱隱作痛,為什麽?為什麽又要思考這樣痛苦而糾結的問題?
  他的臉不動聲色,平靜得象和風旭日下的海麵,可她分明看到了那背後正在悄然湧動的驚濤駭浪。
  “你想避開我麽?” 他說著嘲弄的笑了笑,“如果我存心要找到你,你覺得……躲到哪裏最安全……美國??”
  他的語氣平靜極了,仿佛真的替她思量起來,而她隻是絕望,全身緊貼在牆上,恨不能就此隱沒。
  原來,她終究逃不過!逃不過今晚!!
  空調的涼風吹得她額前幾絲碎發散落開來,在她張惶的麵龐上擦過,他無端替她覺得癢,於是抬手仔細的給她攏到腦後。
  “曼芝。”他輕聲的喚她,目光深不可測,他涼涼的手指觸摸在她臉上,帶給她輕微的戰栗。
  “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傻?這麽固執?”他的呼吸漸漸逼近,吹拂在她的麵龐和耳垂邊,他離她那樣近,令她幾欲窒息。
  他充滿蠱惑的聲音在她耳旁再次輕柔的響起,“如果你心裏裝著我,不管你逃到哪裏都沒有用。”
  他的手終於離開了她的臉頰,卻沒有就此收回,而是滑向了她的腦後。
  手指果斷的一撚,就將她插在發間的簪子抽出,伴隨著秀發無聲的垂落,有清甜的檸檬味道潛入鼻息,這久違的香氣沁人心脾,令他情不自禁的深呼吸,手一拋,發簪在空中劃出一道暈潤的弧線,“錚棱――”一聲落到磚上,金屬墜地的聲音,輕盈悅耳,帶著一點涼意。
  他的臉忽然劇烈的扭曲起來,她驚恐的察覺到他的變化,想奪路而逃,卻已是來不及,他狠狠的將她拽過來,照著她的唇惡狠狠的吻下去!
  所有的忍耐和怒意都滲入了這一吻中,他粗暴的吸吮和碾壓,不再憐香惜玉!
  這是怎樣一個冥頑不化的女人,即使他那樣求她,即使她已經明了對他的心意,可她還是想偷偷的溜走,不給他一丁點機會,哪怕是一丁點!!!
  她倏然間感到了疼,他不是親她,而是在咬她!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伸手死命的往外一搡,他正狂熱的掠奪,沒提防會被她推開!
  他象狼一樣瞪視著她,眼裏滿是血絲。她的唇角有一抹血氣,辣辣的疼痛著,可她顧不得了,隻想轉身逃開!
  邵雲怔了一下,旋即又凶猛的撲上去,用力把她擠到牆上。她被強大的衝擊力撞得暈頭轉向,猶如一枚蝴蝶標本被牢牢的釘上了牆麵,再也掙脫不開。
  他象一團火似的包攏過來,瞬間遮末了她的視野。他唇上的灼熱迅速傳遞給她,然後蔓延周身,她在他滾燙的侵襲下幾乎要燃為灰燼。
  她隻覺得缺氧,頭昏眼花,幾乎奄奄一息的時候,邵雲驀地鬆開了嘴,她立刻貪婪的大口喘息,仿佛呼吸也成了奢侈。
  他卻不肯就此放過她,炙熱的唇沿著她的耳垂,光潔的頸脖一路摧枯拉朽的滑下去,那吻便逐漸失去了凶狠的味道,變得纏綿而誘人。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束縛住她的雙手漸漸放鬆了力道,轉而遊走在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絲絲縷縷的撩撥起她久已忘卻的欲望。
  曼芝的腦子裏隆隆作響,她豈是他的對手,她連掩飾都做不到,隻能急促的喘息,被動的承受,想要推拒,卻反而令他糾纏得更深。
  他凝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深邃,曼芝明白那裏麵湧動的是什麽,可她阻止不了,她甚至阻止不了自己體內正在迸發出來的熱情!
  後背是冰冷的牆,而覆在她身上的他的軀體卻是熱的,冷和熱同時折磨著她,她覺得自己象是得了瘧疾,周身都哆嗦起來,卻又有種難以名狀的快樂!
  她真切的感受到他身上的火熱。不過數小時前,她卻幾乎以為他死了!
  死了,冷了,不再有熱度……
  曼芝突然打了個寒噤,不顧一切的伸手環抱住他,她不能忍受他變成一具冰冷的軀體!她不能再失去他!!
  她赫然而轉的態度和令他有短暫的停頓,他站著不動,任她摟著,似乎要印證什麽。
  “曼芝……”他伸出右手抬起她的下巴,想要去審視她,而她隻是一味垂著眼簾,黑而長的睫毛密密的,顫抖得合著,遮住了她的心思。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肯在他麵前屈服,不肯向他袒露心胸,這個倔強的女人!
  他卻嘴角一勾,淡淡的笑了笑,他不介意,他愛上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別扭的人麽!
  他猛然將她攔腰抱起,她的手還纏繞在他身上,她卻沒有驚呼,閉了眼一聲不吭,隻一味埋首在他胸前。她明白自己又一次沉淪了,可是她已經不願意去分辨是非曲直,也不想去追究自己了,她一直活得太認真,也太累,這一次,她打算放過自己……
  兩人的熱情都積聚了太久,此刻在彼此的身上盡情釋放開來,都有些失控,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後背的肌肉,而他竟渾然不覺,幸好她留得不長。
  “曼芝,曼芝……”他盤桓在她耳邊,輕咬她的耳垂,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他怎麽能讓她走!
  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意,她朦朧的睜開眼,房間裏沒有開燈,籍著外麵的亮光,她依稀能看到他光裸而堅實的身軀,他脖子裏的吊墜就在她視野的上方,此時隨著他的衝撞前後左右的搖晃,時而有晶亮的光芒折射過來。
  她在模糊的意識裏思量了很久。一道熟悉的白光驀地攝入眸中,她隻覺得耀目,恰如閃電滑過漆黑的夜空,她突然看清了那是什麽!
  他沒料到她會在這時候哭,聽到她抽泣,他一下子怔住,遲疑的放緩動作,俯首靠近她的臉,不確定的柔聲問:“弄疼你了?”
  她在枕上使勁的搖著頭,忽然挺起上身,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熱烈的吻他。
  邵雲有些發懵,忐忑得回應著,不明所以,曼芝從來沒對他這麽主動過。
  他不清楚她此時經曆的心潮起伏,隻能格外溫柔的待她。
  千回百轉的纏綿中,夜色愈加深沉下去……

  第二十八章
  邵雲衝完澡,套上了曼芝翻箱倒櫃找出來的一件睡衣,那是她有一次購物時商場贈送的,隻剩了最大的尺碼,她穿不合身,又舍不得扔掉,於是一直收在衣櫃裏。
  盡管大,始終還是女式的,邵雲穿著,仍舊短,且緊緊的箍在身上,仿佛隨時有繃裂的危險,他隻能敞著胸,頸脖的那枚女戒就異常醒目。他戴慣了,已然成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根本沒覺得它的存在。
  他舉了一塊毛巾,胡亂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就走進房間來,水滴滴答答的淋到地板上,曼芝不由道:“我給你拿吹風機吹吹吧。”
  她小跑著進了盥洗室,一眼瞥到邵雲換下的衣服淩亂的堆在浴缸邊,都沾濕了。他在這裏沒有任何替換衣物,曼芝也沒多想,便將這些髒衣服一股腦兒塞進了滾筒。
  邵雲不接她遞過來的吹風機,卻笑著說:“你替我吹罷。”臉上帶著幾分無賴,很執著的瞅著她,曼芝無法,隻得讓他在妝台前的凳上坐下,自己站著給他吹起來。
  “你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她邊忙活邊問,始終心存疑慮,“是不是上官……”她猜測可能租房時上官幫他做了什麽手腳。
  邵雲從鏡子裏打量著曼芝,嘻嘻一笑,信口道:“我偷了你包裏的鑰匙。”
  曼芝捏著吹風機的手頓了一下,將信將疑,她想自己不至於這麽糊塗,別人翻了她的包都渾然不覺。
  邵雲瞧著她認真思索的神情,暗暗好笑,遂向後伸出長臂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好了,別再想了,我進都進來了。”
  曼芝正怔忡間,被他拍了個正著,後知後覺的往旁邊避了一避,他卻已經將手縮回了。
  吹風機呼啦啦的響著,她的手輕柔的插在邵雲的頭發裏來回撥弄,簡直象在給貓撓癢,惹得他直從心裏泛起一陣陣癢來。
  他猛地向後一傾,尚未吹幹的頭發一下子緊貼在曼芝身上,她沒提防他這一招,慌忙往後退去,胸前的衣襟還是濡濕了一小片,涼颼颼的粘在身上,極不舒爽。
  曼芝氣惱起來,正待說他兩句,邵雲卻飛快的轉身,伸手一把奪過她舉著的吹風機朝妝台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幾步跨到了床前。
  她還沒來得喝止住,就被他摟著跌進床上,又是一通沒完沒了的糾纏。曼芝隻覺得渾身酸軟,哪裏還經得起再來一次折騰,左躲右閃,好容易掙開他的唇,氣喘籲籲的叫道:“邵雲!你正經點兒行不行?”
  邵雲整個人壓在她身上,正肆意的索取,聽到她的指責,便將臉伏在她胸脯上不動,熱熱的呼吸吹拂在她胸前的肌膚上,她更覺得煎熬。
  他卻忽然哧哧笑起來,然後仰起頭來,眼睃著曼芝道:“我餓了。”
  他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過東西,剛才那一場劇烈的“運動”幾乎將他最後的精力都消耗殆盡。
  曼芝聽他這麽一說,也不好跟他計較,隻是推開他涎上來的臉,嗔道:“那你放開我呀!”
  邵雲這才不情不願的從她身上翻下來,曼芝一經得到解放,就急忙爬下了床,穿上拖鞋就往廚房裏跑,生怕他反悔,又將自己逮回去,實在是怕了他了。
  冰箱裏幾乎都空了,櫥櫃裏倒還有兩包方便麵,可她知道邵雲從來不吃這種東西的。她為難的對著空空如也的櫃子發愣,這麽晚了,叫外賣也不可能了。
  “你這兒有什麽好吃的?” 邵雲抱著膀子踱進來,站在她身後,悠然的問道。
  她轉過臉,很抱歉的說:“就剩麵了。”
  邵雲上下打量了幾眼,廚房裏果然已是纖塵不染的樣子,遂挑了挑眉道:“無所謂,能吃飽就行。”又向前邁了一步,湊到曼芝耳邊,輕聲道:“快點兒啊,我都快虛脫了。”
  曼芝豈能聽不出他語氣裏的促狹,臉上的紅暈一下子蕩漾開來。
  她沒放方便麵附贈的調味料,知道邵雲一向不喜歡,隻是清清淡淡的一碗麵,而他竟吃得津津有味,連最後一口湯都舍不得剩下。
  “還是老婆煮的麵好吃。”他抹著嘴由衷的歎道。
  曼芝噗哧一聲笑出來,與此同時,卻油然勾起另外一番心思,她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笑容就僵持在了臉上,心裏一時悵悵的。
  邵雲對她的表情變幻一目了然,嘴上卻沒說什麽。
  接下來,他始終跟著曼芝,簡直寸步不離。
  她洗碗的時候,他從身後伸了臂摟住她纖軟的腰肢,下巴擱牢在她右肩,看她一下一下的洗刷。
  他驀地開口道:“我去跟他解釋。”
  曼芝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呆怔了一會兒,緩緩的搖頭。
  對於常少輝,此刻她隻有滿心的愧疚,不管用怎樣的方式去跟他攤牌,她都覺得不妥,本能的要反對。
  更何況,即使要解釋,也該由她本人去,邵雲的參入,也許隻會令常少輝更難堪。即使她不能跟他走,她也不忍令他難堪。
  邵雲見她長久的沉默,卻有點緊張起來,下巴暗暗用勁,死死勾在她肩上,曼芝有點吃痛,扭動了一下身子,往旁邊躲了一躲。
  邵雲直起身來,擰了眉不悅的問:“你不會還想著要跟他走吧?”
  曼芝依舊不語,仔細的把手上的餐具衝淨,又抹了點洗手液,雙手交握,來回的搓著,仿佛陷入沉思。
  邵雲突然發起狠來,張嘴就去啃咬她頸脖的肌膚,以發泄自己的怒意。
  她還在猶豫!都跟自己這樣了,她還敢搖擺不定!
  他的力道其實不大,但還是讓曼芝覺著疼,她不覺嘶的輕呼了一聲,趕緊擦幹手,掙紮著在他的圈抱中轉過身來,正對著他。
  看到他眼裏的慍怒和受傷的神色,她的心一下子柔軟無比。
  她踮起腳,小心翼翼的用唇輕觸他棱角分明的嘴角,一點一點的軟化掉他的淩厲,柔聲道:“放心,我哪兒都不會去。”
  邵雲掰下她環住自己脖子的手臂,陰著臉,仔細審視她,仍然不放心似的。手上猛然用勁,將她收緊,整個兒與自己的身子貼合,他將臉埋在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際,喃喃道:“曼芝,以後咱們一定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
  曼芝眼裏逐漸湧起清淚,她靜靜的伏在他胸前,然後,終於緩緩的點了點頭。
  幾個月以來的焦灼和煩躁終於漸行漸遠,此時此刻,她隻覺得安心。
  她明白,不管她怎麽選擇,終究會辜負一個。
  她無法理直氣壯的說自己現在的選擇就一定正確,因為這一次,她沒有再用一貫的倫理準則來評判,而是聽從了內心真實的召喚。邵雲說得對,她始終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而忽略了自己真正渴望的東西。
  等她洗好了碗出來,邵雲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道:“我今天不走了。”
  他無論如何得看住她!雖然明知曼芝是個道德觀念極強的人,不可能在今晚過後還能泰然自若的跟常少輝遠走高飛,可他還是不放心,前一次的放手他差點就把她丟了。
  生活的變數太多,他絕不能冒這個險。
  見曼芝沒回應,他故意苦著臉道:“我連換的衣服都沒有,你總不至於讓我穿著這一身出門吧。”
  曼芝瞟了一眼他那身滑稽的打扮,想笑,又立刻忍住,肅起臉來,從櫃子裏取了條薄毯給他,正色道:“那你睡沙發上罷。”
  已經很晚了,她擔心他再不老實,那一個晚上就真不用睡了。
  邵雲卻哈欠連連,接過毯子就往床上一倒,慵懶道:“我睡沙發會骨頭疼,要不,你去睡?”
  曼芝立刻繃起臉來,這人就是這點討厭,鳩占鵲巢還那麽理直氣壯!
  她氣憤的扯過邵雲已經搭在身上的毛毯,轉身就朝房門外走。還沒到門口,就被他攔腰摟住,雙腳離地的抱了回來,直接按回床上。
  他陪著笑,好脾氣的哄她,“我跟你開玩笑呢,咱們一起睡,睡大床。”又趕緊舉著右手道:“我發誓,今天晚上絕不再亂來。”
  曼芝望著他一臉燦爛奪目的笑容,連脾氣都發不出,歎了口氣,隻得作罷。
  他是真累了,一整天東奔西走,還驚險不斷,躺在床上,沒說幾句話就酣然睡去。
  曼芝卻怎麽也睡不著,她的心裏始終裝著事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明天,該怎麽麵對常少輝?該怎麽跟他解釋?
  她對常少輝,並非沒有愛,相對於邵雲而言,她甚至覺得自己跟常少輝之間的愛情更純粹一些,不摻雜任何感情以外的因素,隻是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相愛那麽簡單。
  可是,這世上無論是婚姻還是感情,又有多少是僅靠單純的愛情在維係?要顧慮的東西太多,尤其是對曼芝來說。
  她跟常少輝相遇,終究還是太晚。
  她不停的想,可是也明白,無論她的腹稿打得多麽漂亮,所要表達的意思都隻有一個,對常少輝造成的傷害也不會因此而降低一絲一毫。
  她歎著氣,拒絕再思考,明天的事,還是明天再說吧。
  轉過身來,正對著熟睡中的邵雲,她久久的凝視他俊氣的麵龐,相比較從前,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不少。
  他為她改變了很多,她不是不知道,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目光又滑向他的頸中,那枚發著清冷光芒的戒指斜斜的垂著,她忍不住探手捧到近前,還是那麽光亮,正中的那一點鑽依舊泛著晶瑩的冷光。她將它舉到唇邊,輕輕印了一吻,戒指上殘留著邵雲的體溫,暖暖的傳遞給她。
  這枚戒指,帶給她的不止是感動,它承載了他們太多的過去。
  也許,潛意識裏,她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她走不了,因為牽絆太多。
  邵雲對於曼芝而言,已經不單純是一個愛人,更是她的親人。六年的朝夕相伴,無論是淚水還是歡笑,都沉澱了太多太多……
  時間久了,也許真的能做到往事如煙罷。可那些恩怨糾葛的記憶就算化為齏粉,也早已在天長日久中揉合進了曼芝的體內,她根本無法剔除幹淨。
  即使到了今天,曼芝也無法分清她跟邵雲,究竟是誰欠誰多一些,誰又愛誰多一些!他們畢竟都占據了對方生命中最美好,最燦爛的那幾年!
  曼芝朝他的方向挪動過去,然後將頭拱在他懷裏。他的懷抱,她不止一次的依偎過,卻是頭一回感到這麽踏實和溫暖。
  她一直以為,遇上邵雲是她這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可是,又何曾想到,一旦愛上了,竟會傾其一生去與他相守!
  以後的生活,也許還會有風浪罷,可她不再想著逃避,也不再懼怕,今生今世,無論再遭遇什麽,她都願意跟他一起去麵對,去承擔!
  ……
  手機昨晚就被邵雲關掉,這裏也沒有鬧鍾的聒噪,他睡到自然醒來,滿足的打了個哈欠,真是難得的一個好覺!
  床邊,整齊的疊放著他的衣服,已經洗得幹幹淨淨。
  曼芝,卻不見了。
  異常晴朗的一天,預示著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按部就班進行,航班,自然也不會因為天氣的關係延遲。
  常少輝坐在熙熙攘攘的國際出發候機大廳的一角,靜靜的等著曼芝。
  他來得早,周圍乘坐同一航班的旅客尚且稀稀落落,他的手裏捧了一本剛買的雜誌,目光卻始終流連在進口處,每隔幾分鍾,他都會下意識的抬手去掃一眼腕表。
  他以為自己很耐心,其實,很焦灼。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身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金發碧眼的歐美人,黃膚黑發的亞洲人,或悠閑,或急切,或茫然的在他身旁走過來又走過去。空氣裏彌漫著各色味道,濃鬱的香水味,各色人種的體味,被空調的冰冷鎮壓下去,又抵不住大氣候的炎熱,固執的蒸浮上來,一個真正的國際型場所。
  常少輝驀地心浮氣躁,他把雜誌往身邊的行李箱上一撂,又去看表,離起飛還剩40分鍾,曼芝卻仍未見蹤影。
  昨天晚上她在電話裏對著他哭泣,他也覺得心疼,可是,除了難過,他未嚐沒有生出一點恨意。
  常少輝向來苛刻,對工作如是,對生活亦如是。遇到曼芝,他才明白,一個人除了追求完美,還要學會包容。他喜歡她,所以他願意去包容她,包容她的過去,也包容她的猶豫跟搖擺。
  他是第一次放低姿態去遷就一個女人,也正因為是第一次,他有些不清楚分寸拿捏,他隻是希望能憑借自己的耐心帶走她,跟她在新的環境裏重新開始。
  他以為就要成功了,卻發現,一切似乎還遙不可及。
  如果她不來,他會恨她嗎?
  他從沒想過要去恨一個人,更何況這個人是令他那麽動心的曼芝,然而此刻,他獨坐在這滿是路人的地方,等著她,那個猶豫不決的女人,他頭一次體會到這樣一種陌生的滋味,
  帶著一點哀怨和苦澀。
  他忽然對自己的情緒發出嘲笑,什麽時候也變得如此脆弱了?他從小到大,唯一不缺乏的就是信心。一件事情,如果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不會輕易言輸!
  無事可做,他隻能繼續一遍遍的觀望,忍受煎熬。
  一個熟悉的身影驀地撞入眼簾,他的心頭重重一跳,仔細端詳,又有輕微的失落,不是曼芝,而是――孔令宜。
  原來,期待得太用力也會產生錯覺!
  孔令宜身上連個背包都沒有,僅在手上拖了隻輕便的小箱子,一身輕鬆的走進來,目光很容易就瞟到目不錯珠望向自己的常少輝,於是她含著笑,很自然的走過來。
  常少輝少不得起身相迎,孔令宜飛速的掃了他身旁一眼,沒有看到曼芝,心裏一時也分辨不清是失落還是欣慰。
  她不急於坐下,笑著道:“你來得還真早。”
  常少輝又一次看表,也笑道:“不算早了。”他把右手自己的背包拎到身上,招呼孔令宜道:“坐會兒吧。”
  孔令宜沒有推辭,擱好了行李箱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蘇曼芝呢?”她不得不這樣問一句,畢竟常少輝之前向她透露過。
  她注意到他臉上飛快的掠過一絲虛弱,轉瞬即逝。
  “她還沒到。”他淡淡的說,語氣稍稍上揚,又加了一句,“大概路上堵車。”
  孔令宜沒有多言,隻是順應的點了點頭。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然而,總是這樣不說話,又顯得有些怪異,常少輝先找到了話題。
  “你不是說新公司在舊金山麽?怎麽現在又改道去洛杉磯了?”
  “我有個姨母住在洛杉磯,好多年不見了,聽說我去美國,高興得什麽似的,非要見見我。反正新老板也不急著用人,晚個幾天過去沒有問題。”
  開了個頭,接下來的話題就容易了許多,他們之間還是挺有些共鳴的,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
  然而,孔令宜漸漸的注意到他雖然麵上還保持著鎮靜,眼裏卻流露出憂慮來,心神不寧間,她說了什麽,他都沒怎麽在意。
  廣播裏傳來他們航班登機的通告,周遭的旅客立刻蠢蠢欲動,攜了行李,緩緩的向檢票口移去。
  常少輝再也繃不住,臉上的焦灼顯而易見,孔令宜自然清楚是怎麽回事。她料定會是這個結果,因為她對邵雲太了解了,知道他哪怕是動用武力,也會把曼芝綁在身邊。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向來鎮定自若的常少輝的神色,她開始後悔,剛才進來時應該避開他,好過現在跟他一起煎熬,而“罪魁禍首”還是她自己。
  “給她打個電話吧。”她有些無力的提醒他。
  他的手本能的向一旁伸去,即將觸到背包,卻停了下來。
  “還是……算了。”他近乎疲倦的回答,隨著這低沉的語調,他眼裏的焦慮開始一點點的轉為冰冷。
  他的手機就在背包的最外層袋子裏,唾手可取,然而,他卻能忍住不打。他固執的想,如果曼芝願意跟他走,就一定會來;如果她動搖了,傾斜了,那麽,他挽留住她又有何意義??
  常少輝不得不承認,骨子裏,他的完美主義其實從未走遠,他始終不能忍受自己愛的人象鍾擺那樣搖擺不定,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守候!
  末次登機通告在廳內回旋,孔令宜不得不站起身來,有些艱難的開口,“我……先上去了。”
  常少輝表情僵硬的對她笑了一下,欠身道:“好。”
  她拖起箱子,轉身,頓一下,又回頭對常少輝嫣然一笑,“一會兒見。”
  那笑容近似寬慰和鼓勵,常少輝卻隻是木然的頷首,“一會兒見。”
  檢票口人丁稀少,可他還是堅持坐在原位上,一動不肯動。
  他說過,會等她,一直等。哪怕她不跟他走,他也要等她自己來說,他不能離開得這樣不明不白。
  孔令宜在入口處又回頭看了木雕一般坐著的常少輝一眼,心裏湧起一陣憐憫。
  執著是因為愛罷,可是愛情帶給人們的痛苦往往多於快樂,她體會過,所以,她放棄執著。
  ……
  當曼芝終於出現在他麵前時,常少輝竟然有呼吸困難的感覺,他無法辨清是欣喜還是憤怒。
  她的手上捏著幾張票據,除此之外,身無一物,緩緩的朝他走過來,走過來……
  然而,她畢竟還是來了!
  常少輝怔忡了幾秒,忽然飛快的站起身,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
  “怎麽這麽晚才到??!知道我等得有多著急嗎??”他急促的責怪了兩句,故意忽略她臉上的尷尬和愧色,適才所有的激憤和理智的思緒都被拋在腦後,他忽然想,隻要她來了就好,隻要她願意跟他走就好!
  所有凝滯的時間仿佛一下子又正常運轉,且突然變得急迫起來,他拽住她,不由分說就要往入口處跑!
  沒跑兩步,身子就僵硬得停住--他拉不動曼芝。
  曼芝終於抬起頭來,她的眼裏堆滿了歉疚,令他的心重重的墜了下去,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樣的脆弱!
  “對不起。”她惴惴的說,“我……不能……”
  無盡的失落象漲潮一樣肆意衝擊著常少輝,他閉起眼睛,耳邊甚至能聽到胸腔中湧動的激浪!生平第一次,他想發出狠狠的咒罵!
  可是,他不知道該罵誰?!
  是罵眼前可憐楚楚的曼芝,還是罵他自己?
  兩人在空曠的大廳裏長久的對峙著,他的眼前是黑的,黑過之後,又有橙色的光影晃動,今天的陽光畢竟太過燦爛。
  這個結果,他未嚐沒有預料到,隻是,他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廣播裏驀地傳來他們兩人的名字,並在一起念出來,他卻覺得異常的刺耳!最後一次登機的機會,五分鍾後,機艙就將關閉。
  常少輝終究什麽也沒說,當他重新睜開眼時,眼裏的潮汐已經無聲無息的褪去,唯有寧靜,一如既往的寧靜。
  “你說過,想忘記過去。”他靜靜的開口,卻充滿了倦怠。
  “……”
  “你說過,想重新開始。”
  “……”
  他的語氣裏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之意,然而,曼芝卻依舊羞愧難當。她明白,不管自己怎樣解釋,她都愧對麵前的這個男人,所以,她放棄了一切華麗的辭藻,她寧願他狠狠的罵自己一頓!
  他抬起的右手終於輕輕落在她肩上,她不得不用力撐一下,防止自己跨下來,眼眶已然濕潤,原來,一旦訣別,她還是會流淚,會不舍。
  “我……離不開他們。”她終於囁嚅著給了一個解釋,這也是她唯一能給出的解釋。
  常少輝靜默了幾秒,才淡淡的道:“你的這個‘他們’……也包括邵雲吧?”
  曼芝的頭再一次低下去,她無話可辨。
  常少輝便不再多問,手一用勁,重重捏了捏她的肩,啞聲道:“多保重!”
  曼芝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迅速的彎腰,跨上背包,拖過箱子,決絕的轉身,向入口處大踏步走去,那裏的兩個工作人員已經等候他們多時了。
  她流著淚目送他遠去,眼睜睜的看著他駐足,檢票,進去,消失……
  常少輝始終沒有再回過頭來看曼芝一眼!
  經過她身旁的旅客紛紛回首,瞟一眼她肆無忌憚流淚的臉,又奇怪的瞅瞅她手裏的登機票據,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曼芝怔怔的抽泣了良久,當周圍開始湧動下一個航班的旅客時,她才醒悟似的動了一下身體。無論有多麽不舍,也已經到了該謝幕的時候了!
  她無聲的走出來,通過一道道管卡,然後,鬼使神差的來到了一年多以前她來送常少輝的那個大廳。
  正中的顯示屏上,綠色的字幕還在躍動著航班信息,南來北往的乘客依舊行色匆匆的在她身邊穿行而過,仿佛什麽都沒變過。
  然而,她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把常少輝送走了,他不可能再回來,連一絲留戀也被她徹底斬斷!
  即使有朝一日,他重回這個城市,他也不會再來找她,他的脾氣,她了解。
  生活中到處充斥著遺憾,即使你努力追求,也不可能達到盡善盡美,大概,這就是真實而無奈的人生吧……
  曼芝在出門前擦盡最後一滴眼淚,她要把所有的遺憾都丟棄在門的這一邊,一旦跨過去,她就不會再往後看。
  這一次,她必須說到做到。
  出了門,已是驕陽似火,又一個灼熱的夏日。她不覺揚手搭在額前,往街的兩邊望一望,看的士會停在哪裏。
  街對麵,邵雲正泊了車,火燒火燎的下來,四處張望,要衝過車流往機場這邊奔。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掃到站在玻璃門外的曼芝,臉上的焦躁頓時一掃而光!
  與此同時,她也看見了他,看到他在那一頭重重的舒了口氣,悠然的把手抱在胸前。
  隔著一條街,兩人遙遙相望,在這個熱得能蒸桑拿的天氣裏,彼此露出燦爛而會心的微笑!

  番外一
   炎熱的夏日午後,連門口那棵瘦弱的香樟樹上也停了一隻知了,嗤拉嗤拉的叫個不停。
   路上行人皆無,水泥地被烤得泛白,海峰從車上下來,手裏拎了大包小包,象避瘟疫一般的殺進了店堂。
   曼芝正在貨架前擦弄幾件玻璃飾品,淑珍埋頭在桌前看賬本,聽到門響,兩人同時抬起頭來。
   “這鬼天氣,真熱!”海峰邊嘟噥邊撂下手裏的貨物,抓起擱在結賬台上的一杯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曼芝給哥哥遞上一條毛巾,囑他擦擦汗,瞟了眼外麵明晃晃的天,日頭曬得正烈,仿佛火球在半空滾過。
   花店一到淑珍手裏,她就立刻辭掉了那個做事並不利落的小工,改由自己跟海峰全權操持,若論起生意經,她也能分析的頭頭是道,不比曼芝遜色。
   “曼芝,你看,光你從傷害進的這些貨,進價就比本地賣場高出去許多,還怎麽賺差價?我打算抽個時間跟海峰跑趟義烏,那裏的東西又便宜又好。”
   曼芝先還跟她回兩句,轉念一想,既然這店的主人已經是兄嫂了,自己也不適宜摻合太多意見,她知道嫂子是個有主見的人,自己的話,未見得肯聽。當下隻是笑笑,沒再多言。
   嫂子有條不紊的算著帳,嘴裏嘮嘮叨叨的念出來,仿佛是在跟眼前的兩個人商量,海峰卻已經蹲下身子清點起他進的貨品來,曼芝正無事可幹,於是湊過去幫忙。
   淑珍驀地沒來由地歎了口氣,向著曼芝道:“你不去美國真是可惜了。”
   曼芝含著笑不吭聲,海峰卻揚頭道:“沒什麽可惜不可惜的,老話還說呢,在家萬事好,出門一日難。”
   淑珍朝丈夫切了一聲,掰弄著手裏的筆怔怔的出神,過了一會兒,突然又問:“曼芝,你這回走不成,不會又是邵雲搗的亂吧?”
   曼芝對淑珍的熱心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好,隻能報以微笑來搪塞。
   對這次的變故,她跟哥哥嫂嫂都沒怎麽清楚的交待,隻含糊的說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根常少輝不合適,根本也沒敢提邵雲。
   海峰卻多少明白曼芝的心思,他知道她丟不下家裏,更丟不下孩子,所以雖然之前也一直鼓勵她出去,對結果卻並不意外。
   他心疼這個命運多舛的妹妹,她不肯多說,自有她的難言之處,海峰也不甚相逼,所以對淑珍的八卦尤為反感。
   兩人提著檢點好的貨物往樓上的小庫房走,海峰低聲對曼芝道:“甭理你嫂子,她就那嘴。”
   曼芝笑笑,表示她不介意。
   海峰又道:“咱爸那裏,你倒是要好好想想該怎麽交待,你拖延期也總有到頭的時候。”
   蘇金寶這一陣老毛病又犯了,在家吃著藥休養,他對常少輝是打心眼兒裏喜歡,所以,曼芝怎麽也開不了口告訴他實情,隻能臨時撒了個謊。
   曼芝點頭,“我知道的,哥。”
   嫂子在樓下大聲地叫喊,“曼芝,你的電話。”
   曼芝“哎”了一聲,就往樓下跑,手機在包裏唱得起勁,跟催命似的。
   翻開包,取出來一看,竟是邵雲。
   他在電話裏口氣有點怏怏的,“曼芝,我今天晚上可能脫不了身。”
   一早上他就沒頭沒腦的打電話給曼芝,約她晚上一起吃飯,說是有重要的事要談。
   曼芝在嫂子狐疑地注視下,壓低嗓音淡然道:“好,你忙正事要緊。”
   她也知道邵雲這一陣很忙。
   那天從機場出來,他載了曼芝直接回邵家接萌萌,然後一家三口去了友誼公園的海洋魚館看展覽,萌萌念叨了好久了。
   在人頭攢動的魚館裏邵雲的電話簡直絡繹不絕,一會兒是公司,一會兒是公安局,最後萬般無奈,還是先離開了。
   曼芝的心情卻並未受到影響,她陪著萌萌一路看過去,時不時就把萌萌抱起來,使勁地親上兩口,臉上總是掛著滿足的笑容。
   對她來說,這快樂因為是失而複得的,所以就翻了倍,總是盛不住似的要溢出來。
   萌萌卻對母親的反常感覺奇怪,她自認為是大人了,可曼芝卻拿她當小屁孩似的摟摟抱抱,心裏覺得受重視之餘,還是有些小小的別扭,再次被她抱在懷裏時,忍不住指著在頭頂上方的玻璃裏悠然遊過的一條肥魚對曼芝道:“媽媽,你今天的樣子真像那條大馬哈魚——傻傻的。”
   見她擱下電話,淑珍就湊近曼芝,蹙眉道:“誰打來的電話?是不是邵雲?”
   海峰正走在樓梯上,聽到淑珍的盤問,連連咳嗽幾聲,含著慍意道:“你看你,有你這樣的嘛,查戶口是怎麽著?”
   淑珍見平常一貫老實巴交的丈夫今天屢屢的拿話堵自己,有點氣不過,“我不也是關心曼芝麽?邵雲老這樣纏著她不放,算什麽意思?曼芝啊,邵雲那種人,你得防著點兒,上一次當就夠了!”她因為海峰賭博一事,始終對邵雲心存芥蒂。
   曼芝的臉上略顯尷尬,難以想象如果他們知道自己跟邵雲的複合會是怎樣的吃驚。
   沒想到,晚飯過後,邵雲還是來了。
   曼芝開門了,看到他滿麵笑容的站在門口盯著自己,不覺訝然道:“結束的這麽早?”
   邵雲一邊走進來一邊道:“跟時川的客戶談單子呢,聊得挺好,我看後頭沒什麽事了,就扔給老時,自己先脫身了。”
   人還沒在沙發上坐定,又對曼芝道:“我沒吃飽,你這兒有什麽可以填肚子的,隨便給我來點就成。”
   曼芝失笑,“你剛從飯局上下來,怎麽又嚷餓?”
   “那種應酬,光顧著喝酒了,哪裏能安心吃東西。”他懶懶的躺倒在沙發裏,仿佛隻有到了這兒,全身心才能徹底放鬆下來。
   曼芝煮的晚飯還剩了一些,她又添了兩隻雞蛋,放了些蔬菜,給邵雲簡單弄了個炒飯。
   因為炸了些蔥,端出來時格外的香,邵雲照例吃得有滋有味。
   “好吃麽?”曼芝坐在他對麵,捧著麵頰笑眯眯的問。
   他頭也不抬的道:“油了點兒,其他還行。”
   曼芝的臉立刻垮下來,這個人有時候真無趣,說句動聽的話都不會。
   繃起臉來又問他,“哎,你早上說有要緊的事跟我說,什麽事啊?”
   他卻笑嘻嘻道:“咱們還能有什麽要緊事啊,我不過就是找個理由過來見見你。”
   曼芝氣惱道:“那行,人也見了,飯也吃了,你早點回去吧。”
   邵雲抬頭瞥了她一眼,“我今晚住這兒。”
   曼芝冷笑了一聲道:“你當我這裏是酒店呢,想來就來。”她停了一下,又正色道:“你總是這麽晚回家,萌萌都沒法管,老靠你媽媽,怎麽行?”
   邵雲已經吃完,抽了張紙巾抹抹嘴,幹脆地說:“那你跟我一起回去。”
   曼芝白了他一眼,“神經!”搶過他麵前的空碗就往廚房裏走。
   邵雲急起來,跟在她身後,憤慨的嚷道:“蘇曼芝,你還真想折磨我一輩子啊?”
   曼芝把餐具擱下,忍著笑道:“是又怎麽樣?”
   話音剛落,身子就騰空而起,她尖叫了一聲,反手拚命拍打邵雲,“你瘋了?快放我下來!!”
   邵雲哪裏睬她,幾步就將她抱到沙發跟前,然後輕柔地放下,他的雙手鉗住了曼芝的身子,自己卻在她麵前半跪著,虎視眈眈的瞪著她。
   曼芝被他看得發毛,心裏驀地緊張起來。
   半晌,邵雲騰出一隻手,小心翼翼的從衣袋裏掏出一個飾盒,緩緩地打開,裏麵竟是一枚光亮剔透的鑽戒,三顆鑽石並蒂相連,泛著潤澤而晶瑩的光芒。
   曼芝意識到這應該是電視裏經常見到的求婚場麵了!
   雖然司空見慣,雖然她已經嫁過他一次,可畢竟,這樣鄭重其事的場麵她還時第一次見到,一顆心開始不規則的跳動,臉上也漸漸泛起紅暈。
   兩個人都不說話,曼芝眼看著他將那枚戒指從錦盒裏卸下來,又抓過自己的左手,在無名指上輕輕的攏上去,攏上去……
   戒指的尺寸很合適,戴在她手上,與她白皙如玉的肌膚交相輝映,分外的璀璨奪目。
   他們都定定的端詳著,良久,邵雲舉起那隻手,在唇上輕輕一觸,終於平視著她,啞聲道:“曼芝,嫁給我,好麽?”
   他的語氣異常凝重,臉上的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端莊,如此肅穆的場景,讓曼芝赫然間熱淚盈眶!
   邵雲抬起手,溫柔地替她拭去麵龐上的淚水,靜靜地等她答複。
   雖然明知她不會拒絕,可他還是渴望親耳聽到她回答自己“我願意”,一如他無數次乞盼的那樣。。
   曼芝卻徐徐摘下那枚絢亮的鑽戒,放回了錦盒,折上蓋子,遞還給邵雲。
   “你……”他勃然變色,喉嚨發幹,隻覺得氣短。
   曼芝卻低聲道:“我還是喜歡原來的那枚。”
   邵雲正腦子裏亂哄哄的,聽她這麽一說,怔了數秒,終於回過神來,嘴角一咧,露出極燦爛的笑容。
   他迅速地從自己脖子裏把那枚舊戒摘下,纏繞的死結一時打不開,他發了狠,用力扯斷,那枚戒指終於如願的脫落在他掌心。
   他歡喜的替曼芝戴上,暗惱自己怎麽沒想到要把這枚戒指還她,曼芝,畢竟是個念舊的人。
   邵雲在她額上親了一口,思量著道:“這個月已經月末,趕不上了,咱們好好準備準備,下月初就舉辦婚禮!”
   曼芝的臉上也滿溢著笑容,卻大聲抗議道:“不要啊!這麽熱的天……”
   邵雲已經欺身上來,壓住她,根本不容商量,咬牙切齒道:“我可等不了,就下個月!”
   曼芝還待反駁,卻被他重重堵住了嘴,兩人在沙發力旖旎的纏綿,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番外二
   客廳裏一早就坐滿了人,親戚朋友居多,還有一些邵氏的老將,相熟的人們擠在一處,呷著茶閑適的交流,無非是股市走向,樓價波動,還有各式各樣的生意經,仿佛永遠都講不完。彼此都是壓低了聲音在說話,諾大的廳裏於是始終縈繞著嗡嗡的回音,卻聽不清楚實質是什麽。
   天熱得不近情理。邵雷和上官琳站在窗邊輕聲細語。
   “你哥還真是會挑日子,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氣溫39度,還是保守估計。”上官嘟嘟噥噥的埋怨著。
   她們昨晚剛從成都趕回來,如果不是邵雲要結婚,兩人還打算在青城山多住幾天,山上絕對是個避暑的好去處呃。哪至於像現在這樣,隻能時刻躲在空調間裏,連看一眼外麵烈日的勇氣都沒有。
   申玉芳笑嗬嗬地領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萌萌從房裏出來。立刻引來女客的嘖嘖讚歎聲,萌萌的皮膚略黑,站在人堆裏不是很顯眼,但她勝在一張尖削的瓜子臉和一雙靈動的眼睛上,雖然年紀不大,卻頗有神采,幾個長輩拉著她的手,不停的向申玉芳道:“玉芳,這小姑娘將來一定了得。你瞧她這副眼鏡,跟阿雲小時候簡直一個樣!”
   申玉芳牽著萌萌的手,微笑著客套。她很久沒有打扮過了,今天卻是鄭重的穿了一身深紅的套裙,薄施脂粉,一臉的笑容可掬,竟比平常年輕了好幾歲。
   萌萌不太喜歡這樣被年長的姨婆們肆意的打量和評論,微一擰眉,抬頭問申玉芳,“奶奶,我們什麽時候去接媽媽呀?”
   申玉芳笑道:“萌萌別急,得等爸爸一起去呢。”
   萌萌一聽,立刻甩開了她的手,嘴裏嚷著,“那我找爸爸去。”話沒說完,就蹬蹬蹬跑了。
   女客們於是又笑,“看看,脾氣都跟阿雲一樣。”
   萌萌才跑到樓梯口,邵雲就出了房門走下來,邊走邊講著電話,嘴角掛著笑,似乎怎麽也抹不去。
   邵雷就在樓梯旁邊站著,上前一把抱起萌萌,仰頭戲謔的瞅著哥哥,等他掛了電話,就打趣的問:“給嫂子打的吧?”
   邵雲笑笑,不置可否。
   “嗬嗬,就這麽迫不及待啊?不就一個晚上沒見著麵嘛!打個,你們這黏糊勁兒可不比我們差,以後甭想在我麵前倚老賣老哈!”
   邵雲笑叱,“滾一邊去!”順手把萌萌接在手裏。
   他穿著薄製的銀灰西裝,襯得身材修長挺拔,頭發一絲不苟的梳向腦後,一下子老成了許多,就這樣摟著女兒一路走過去打招呼,眾人紛紛的站立起來。
   上官琳在一旁瞧著,忍不住湊近邵雷的耳朵低語道:“你哥怎麽看都更像黑社會老大。”
   邵雷不明白上官琳為什麽總是對邵雲有意見,但他兩邊都不能得罪,隻得嘿嘿的幹笑幾聲,裝傻充愣。
   客人們分了兩撥,一撥直接去酒店,一撥跟著邵雲去迎新娘。
   車子浩浩蕩蕩的開進小區,才發現蘇家樓下的停車場已經滿滿當當了,跟物管交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夠在小區門口的一塊空地上暫時停泊片刻,誰讓他們來的人多呢。
   打開車門,那一身板正的西裝在毒辣的日頭下立刻成了烘箱,邵雷在哥哥身後看他強裝自然有條不紊的邁著四方步,不覺抿嘴偷笑。
   淑珍的房間裏,曼芝其實早已打扮停當,淑珍卻還在仔細地往她臉上補粉。
   方竹韻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道:“還是少上一點吧,一會兒出門別都溶化掉了。”
   淑珍不理她,很執著的繼續。
   方竹韻一大早就過來陪曼芝,對於她的“閃電二婚”,不能不說震驚,雖然嘴上恭賀著曼芝,心裏多少有些替常少輝抱不平,但她雖然八卦,也沒不懂事到在這樣的好日子裏去舊事重提,給曼芝添堵,倒是曼芝自己主動提起了原因,畢竟方竹韻對她跟常少輝的事一直很關注。
   曼芝的解釋裏有一縷淡淡的傷懷,方竹韻聽著#有些怔忡,她自己是一路順風走過來的,但並不表示對於感情她懵懂無知。
   曼芝的心裏終究還是有常少輝一席之地的,優秀如常少輝,也許很難有女子在他的柔情麵前不動心吧。對於曼芝的選擇,她最終也能解釋,與其說是邵雲的堅持打動了她,不若說是走不過去自己心裏的那道坎兒。但是,不管怎樣,曼芝還是幸福的,邵雲愛她如斯,連方竹韻也不免生出羨慕之心。
   房門咚咚的被擂響,曼芝本能的站起身來,她穿著上官替她定製的婚紗,美其名曰是上官送她的禮物之一,臨了,卻又通知速去刷卡,上官這人情做得不能不說高明。
   方竹韻硬生生的把她按回了座位,警覺道:“你坐著,我去看看。”
   淑珍正揀了枚金燦燦的如意別針往曼芝發髻上插,這是鄉俗,理應由母親為出嫁的女兒置備的,現在由淑珍代勞了。
   “一定是來接親了。”她邊給曼芝攏了攏頭發,邊道。
   果然,方竹韻耳朵貼在門邊聽了沒幾秒就朝這邊擠眉弄眼的點頭。
   曼芝最後朝鏡子裏照一照,就雙手揪著裙擺向門邊挪去,卻被淑珍和方竹韻厲聲喝住。
   “哪有這麽容易就讓他過關的!”淑珍半惱半嗔道。她跟方竹韻從早上起就意見相左,沒想到這會兒竟一拍即合,曼芝愕然,想不到一向主婦嘴臉的淑珍也會有這樣狡黠調皮的一麵。
   邵雲先去拜見了嶽父大人,金寶氣色尚好,待他也不再象從前那樣漠然,笑嗬嗬的捧了他敬上來的茶,邊喝邊聊。
   這樣的局麵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完全是邵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爭取到的。
   他跟曼芝的婚事毫無懸念的遭到蘇金寶的竭力反對,誰勸都沒有用,他心裏的藉打得太緊,始終不相信邵雲會“改邪歸正”。
   最後還是邵雲親自登門,單獨和金寶關在房間裏談話近兩個小時,正當曼芝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門終於打開了,邵雲從裏麵出來,臉上沉鬱的表情尚未完全收起,卻對曼芝笑著點頭道:“爸爸同意了。”
   可對於兩人在裏麵是怎麽談的,談了些什麽,他卻死活不肯說,曼芝實在好奇,又去找金寶,孰料父親也一反常態的守口如瓶,支隊她說:“曼芝,我相信他對你是真的,你以後跟著他,好好過日子吧。”
   曼芝徹底鬱悶,好在來日方長,她總有辦法從邵雲這裏套出來。
   輪番轟炸在門外驟然打響,方竹韻和淑珍果然巾幗不讓須眉,紅包收了若幹,好話也聽了無數,就是不肯開門,曼芝隻有無可奈何的笑。
   邵雲在門外軟硬兼施,就差撞門進去了,額上是密密的一層汗,這鬼天氣!
   他的後援團紛紛獻計獻策,但統統折箭而歸,裏麵的兩位“女方代表”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以不變應萬變跟聽戲似的,隻顧握著嘴偷樂。
   萌萌在金寶那裏被哄著把各種茶點都嚐了一遍,最後終於耐心到了盡頭,吃力的撥開人群,來到邵雲跟前,大聲地問:“爸爸,你怎麽還沒讓媽媽開門呀?”
   邵雲正擦著汗,身旁一個“狗頭軍師”還在出餿主意,見到萌萌,他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把她抱出來,“萌萌,媽媽能不能出來,可全靠你了啊!”
   曼芝幾次要去開門,都被淑珍和方竹韻攔住,“這麽快就心疼啦?”
   淑珍也道:“曼芝,今天不好好壓壓他的氣勢,將來你要鎮不住他的。”
   曼芝對她們的好心哭笑不得。
   門外卻徒然傳來萌萌的叫喚,一聲聲的令曼芝焦灼。
   “喝,這邵雲還不是一般的狡猾啊,竟然搬女兒過來當救兵!”方竹韻嘖嘖歎著,卻依然不肯開門。
   萌萌叫了幾聲,見還是沒動靜,急得都快哭了,曼芝再也忍不住,奮不顧身撥開兩個喋喋不休的門神,毅然把門打開。
   “媽媽!”
   “萌萌!”
   母女兩個歡快的摟到一起,可是這場景卻沒感動別人,萌萌很快被邵雷抱走了。
   她蹬著小腿嚷:“幹嘛不讓我跟媽媽在一起,門可是我叫開的呀!”
   邵雷湊在她耳邊嘀嘀咕咕,仿佛在解釋,而邵雲和曼芝卻麵對麵的站著,眼裏仿佛隻剩了對方。
   身為新娘的曼芝,此刻的風韻是邵雲從未領略過的,聖潔的婚紗穿在她凝脂般光潔的肌膚上,明亮得晃眼;含羞帶笑的麵龐上,一雙清澈的眼眸深情地望著自己,他看得竟呆住了。
   這就是他邵雲的新娘!
   邵雲臉上適才流露出來的得意的笑容此時漸漸隱退,一抹溫柔蕩漾在眸中,他就這樣定定的站在原地,與眸中癡癡相望,全然不顧身後還有自己的部下也在。
   不知誰在偷笑,又有人大聲地叫了一句,“新郎要把新娘抱下樓啊!”
   此言一出,得到雲集響應。
   邵雲扭頭搜尋了幾眼,很想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可是眼前隻有若幹相仿的笑嘻嘻地臉。
   立刻有人發現了老板的不悅,很體貼的道:“天太熱,就不要為難邵董了吧。”
   此言一出,又是雲集響應。
   邵雲瞅了瞅曼芝,突然咧嘴笑笑,手一抬,解開扣子,把西裝褪下,順手扔給身邊的誰,然後身子一彎,將曼芝攔腰抱起。
   曼芝的臉一下子通紅,這麽當眾表演親昵,她也是頭一回,忍不住低語,“你還是放我下來吧。”
   邵雲哪裏肯依,他一旦抱起來了,就絕無放下之理。
   哄鬧聲,鼓掌聲頓時四起,屋裏的溫度陡然上升了不少,連空調都仿佛敵不住,連打了兩下哆嗦。
   邵雲穩穩的托著曼芝走出門去,前麵有開道的人,後麵還有斷後的,他走在正中央,下樓比上樓要輕鬆,但抱著一個紮實的人,也不是件易事,又是這麽熱得沒頭沒腦的天氣。走了一半的台階,後背的襯衫就濕透了。
   上樓跟萌萌早已先一步到樓下,萌萌興奮不已,大叫著:“爸爸加油啊!”
   邵雷則嬉笑道:“大哥,我這兒給你準備一打襯衫,你盡管放心往下爬吧!”
   婚禮的隆重和賓客的喧鬧曼芝都已日漸模糊了,好在錄了像,閑下來的時光裏可以心心定定的重溫。
   就像此時,她坐在床上,邊等邵雲回來,邊回顧這那場婚禮,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和遺憾的歎聲,原來還有那麽多可樂的場麵和忽略的細節。
   即使準備的再周全,也難免會有疏漏,就像人生一樣。可是,當申玉芳摟著萌萌流著淚笑的場景撞入曼芝的眼中時,她突然覺得一切瑕疵都沒有那麽刺眼了……
   屬於推門進來時,沒想到曼芝會坐在床上對著電視滴眼抹淚。
   “喲,怎麽了?又看韓劇哪?”邵雲邊脫衣服邊問,眼角的餘光快速掃了眼屏幕,果然看到崔智友那張哭哭啼啼的臉。
   “你怎麽越來越脆弱了?”他捧著曼芝的臉仔細地查看,眼裏是化不開的寵溺。
   曼芝皺眉推他,“快洗澡去,一股子的煙味兒。”
   邵雲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慢吞吞的起身,自己低頭嗅嗅,嘀咕道:“我怎麽聞不出來,今天可沒抽幾根。”話雖這樣說,還是快步朝盥洗室去了。
   曼芝趕緊溜下床,收起了那張婚碟,盡管和邵雲已經親密如斯,但有些情緒她還是不想全部暴露在他麵前,她終究不是那種小鳥依人的女人,喜歡試試都與對方言說,始終覺得還是給彼此留一些空間為好。
   躺在床上,婚禮的那一幕幕溫馨又在腦海裏重放,當時隻覺得倉促,忙亂,哪裏來得及回味這些淡淡的甜蜜。
   她不覺想,其實許多東西都是要等心情放鬆後才能慢慢體味的,包括婚姻,亦如是。
   
   番外三
   老楊打電話給邵雲,很直接的問:“後天馮濤的案子開庭,你去不去?”
   邵雲思忖了一下,憊懶道:“忙著呢,不去了。”
   不是忙到沒功夫去,而是不想去。
   馮濤三人是在珠海被捉拿歸案的,案件沒什麽懸念,審得還算順利。邵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力保張昆,所以他的處境相對馮濤和古超要好一些,但畢竟牽扯了一樁重大的交通事故,判起來估計不會輕鬆。
   所以在她們歸案一周後還是去見了馮濤一麵。
   隔著鐵柵欄,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站在裏麵的人,無論相貌和心境,都今非昔比。馮濤蒼老了許多,曾經也是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如今隻剩了一雙混濁而木然的眼睛,兩人遙遙相對,一時竟找不到話講。
   心平氣和之後,馮濤也不是沒有悔過,但事已至此,再向邵雲懺悔總有些惺惺作態之嫌,所以他選擇漠然處之。
   泛泛的聊了幾句,彼此都沒有深談的意思,所以臨走給他留了點錢和兩條煙,煙在這裏屬於違禁品,但所以知道他沒煙幾乎活不下去,也知道他總有法子把煙保存下來。馮濤的眼裏有一絲複雜的神色一晃而過,然後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走出看守所,所以回頭又望了一眼,才疾步向停車場而去,無論對錯,他都需要跟這段過去告別了。
   生意也忙,VM模具的生產已經步入正常的運行,但生產過程中還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產生,畢竟機器和工人都還處在磨合期,還在與科藝的合作仍在持續之中,邵氏自己也因為擴展的需要,高新招募了一些尖端技術人才,這條路雖然走的曲折,但必定會越走越順。
   邵雲把重點放在了開拓市場上麵,又是忙得不可開交。邵氏正在逐步向高新技術行業轉型,這也是他多年來的理想,雖然才出於開端而已,她卻信心滿滿,因為如今不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還有曼芝可以幫他。
   曼芝回歸的意義,並不單單是在工作上幫到他許多,更重要的是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心安和充實,再也不用忍受分離和猜測的煎熬,也不會因為生活上的某些變故分神,這對此時的邵雲來說尤為重要。
   九點鍾,邵雲準時踏進會議室,召開例行的早會,他一反常態的將手機也帶了進來,設好靜音,擱在桌上。
   曼芝昨晚上應酬回來就一直嚷著不舒服,又是頭暈又是嘔吐,折騰了有小半夜。早晨起來,她卻蒼白著臉說沒事了,邵雲仍是不放心,強行送她去醫院做檢查,他是很想留下來陪曼芝的,卻被曼芝死活趕走了,那麽忙的一個人,為了自己一點身體上的不舒服就撂下一攤子的事兒,像話嘛?!
   邵雲無法,隻得提前走了,再三叮囑她有什麽情況給自己打電話,緊張得什麽似的。曼芝自己卻沒太在意,思量著大概是昨晚一時貪嘴,多吃了幾片生魚鬧的。
   雖然攜了手機,邵雲卻明白曼芝多半是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她不是那種嬌滴滴的人,小毛小病基本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此打擾他工作。所以,邵雲也就漸漸收了心,全神貫注的聽各個部門的主管匯報情況。
   他的風格一貫是速戰速決,下屬們都被逼得發言不得不言簡意賅,所以一輪情況了解下來,僅用了半個小時不到。
   正在討論酒店翻新的問題,他的手機竟震動起來,邵雲抓過來掃了一眼,果然是曼芝,心裏不免跳了一跳。
   他起身,示意其他人繼續,自己則走出會議室,到走廊上接聽。
   曼芝在電話裏卻是吃吃艾艾了半天,惹得他急起來,“醫生到底怎麽說?要不要緊?”
   “我……有了。”她終於憋出了實話,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悅,反倒有絲彷徨。
   邵雲捏著手機,半晌說不出話來,曼芝在那邊也是沉默。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問:“你還在醫院嗎?”
   “……嗯。”
   邵雲深深吸了口氣,果斷道:“你在那兒別動,我馬上過來。”然後不等她的回答,就啪的掛了電話。
   曼芝在婦科門診外的椅子裏怔怔的坐著,對著手上的化驗報告不知如何是好。
   本以為沒什麽大礙,甚至在邵雲離開後她就想後腳溜走,轉念一想,來都來了,就去檢查一次吧,回頭他要問起細節,自己答不上來,估計還得被押過來。
   不過驗了個血跟尿,沒想到會被要求轉婦科,她緊張起來,醫生卻笑著道:“你可能懷孕了,去婦科確診吧。”
   曼芝感到震驚,她在這一方麵絕不再象幾年前那樣馬虎隨意了,他們一直是采取措施的。
   她仔細的回憶,仿佛有那麽一次,套子沒了,邵雲又不肯罷休,死纏著她,曼芝算了算,自己應該還在安全期內,心一軟就從了他,沒想到會這麽背!
   曼芝對婦科是一直心存畏懼之心的,那道在心裏揮之不去的傷痕,即使到了今日,也會若隱若現。
   難過的也許已經不是事件本身,而是當時那種天崩地裂的心碎之感太過深刻,還有後來的某個晚上,她含淚吞下毓婷的悲憤心情,這也是為什麽這些年她總是固執的要躲開邵雲的緣故。
   那時候,她是真的恨極了他,雖然從打掉孩子那天開始,他就竭力避開她,然而,同在一個屋簷下,豈有不碰麵之理,但隻要邵雲一靠近自己,她渾身的毛孔就會炸開。每次看到她嚴陣以待的厭惡表情,邵雲的眼神就會更加陰鬱,他呆在家裏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他們幾乎形同陌路。
   那個初夏的晚上,天已經微熱,曼芝哄萌萌睡下後,給她的小床放下了帳子,房間裏其實沒什麽蚊子,但萌萌很喜歡這頂公主帳,她看慣的童話畫本上就有類似的床飾,還點綴了蕾絲花邊,她躲在裏麵,儼然就成了“睡美人”。
   曼芝睡的迷迷糊糊間,忽然感覺呼吸困難,嘴被什麽火熱的東西堵住了,身上也是沉甸甸的,她猝然醒來,發現竟是邵雲糾纏在自己身上,他貪婪的吮著她的唇和臉,炙熱的雙手在她身上肆意索求。
   曼芝又驚又怒,待要叫嚷,又恐驚了女兒,隻能忍著氣,拚力反抗,然而,不管她怎麽努力,都無法擺脫邵雲,藉著微弱的光線,她依稀看到邵雲被怒火和欲望點燃的雙眸,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異常的冷酷而陌生。
   他們在黑暗中無聲的搏鬥,沒多會兒曼芝就落了下風,被他蠻橫的鉗製住了雙手。當他侵襲進來時,曼芝的憤怒也沸到極點,她掙紮著抬起頭,照著邵雲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他僅僅悶哼了一聲,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事後,他在她身上伏了很久,曼芝心灰意冷的任他壓著,麻木得不想動彈。
   他以為她累得睡著了,忍不住輕輕含著她的耳垂,深情地低聲喚她,“曼芝——”那壓抑了許久的情緒一點點的泄露出來,“曼芝,曼芝……”
   “我恨你。”她突然很平靜的回應了。
   邵雲怔了一下,仿佛沒聽清,他弓起身子,俯頭仔細地察看。黑暗裏,曼芝睜大了雙眼,定定的望著湊近的邵雲,又重複了一句,“我恨你。”
   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恨意讓邵雲渾身打了個寒噤,他再也呆不下去,跳下床,拾起自己的衣物,一聲不吭的摔門出去。
   曼芝在他走後沒多久也出了門,開著車在深夜的街上找藥房,她不能再存僥幸之心,不敢再經曆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
   當她終於回到家裏,含著水將那顆藥丸吞下去的時候,淚水瘋狂的卸了滿臉……
   邵雲匆匆趕到醫院,很快就找到了神思恍惚的曼芝,她抬起頭來,望著氣喘籲籲的邵雲,臉上的茫然和痛楚令邵雲心悸,他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了。
   他把她拉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無聲的安慰。
   沒有的那個孩子是兩人心上共同的一抹痛,一直以來,他們都小心翼翼的繞道而行,誰也不敢去提,可不提並不等於不存在。
   邵雲此刻才明白,他們之間的這個問題其實從來沒有好好的解決過。
   也許,這個孩子會是個契機,盡管眼下,仿佛不是要孩子的最佳時機,他們兩人都很忙。
   “曼芝,我們把他生下來。”邵雲附在她耳邊堅定地說,“我們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曼芝很長不這樣想,隻是過去一直不敢希冀而已。她承認自己是有點驚弓之鳥了,此刻在他懷裏被安撫著,漸漸也平靜下來,擔心卻還是有的。
   “會不會……不順利?”她輕輕的擔憂,“我聽說……第一胎……沒有要的,後麵的也容易……保不住。”
   邵雲將她扶正,心疼的撩開她額前的鬢發,柔聲道:“怎麽會,你這麽健康,肯定沒事的。再說,萬一有什麽,還有醫生呢。”
   曼芝在他溫柔的注視下也勉強綻出些笑容來,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怯起來了。
   “曼芝。”他鄭重的喚她,“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心了。”
   
   番外四
   嬰兒房裏靜悄悄的,隻開了一盞壁燈,光線柔和。
   曼芝躡手躡腳地跨進去,一眼看到邵雲竟趴在小床上睡著了,旁邊是熟睡中的寶寶,舉著兩隻粉嘟嘟的小拳,象投降一樣。其實醒著的時候別提多有精神,滴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瞪著周圍的一切,一副不肯服輸的模樣,她站著瞧了一會兒,漸漸的微笑起來。
   邵雲的手臂壓住了薄被的一角,躺在被子裏的小家夥想翻個身,卻被牽製住了,於是不安的扭動起身子來,仿佛極不舒服。
   曼芝走過去,輕輕地將邵雲的胳膊搬開,把寶寶解放出來,寶寶的眼睛稀開一條縫,見是媽媽,便沒流露出多少驚訝,小胖手臂努力向上伸展,懶懶的打了個嗬欠。
   邵雲睡的淺,剛一動就驚醒了,揉了蹂鼻梁,笑道:“你醒了?睡得怎麽樣?”
   “挺好的。”曼芝說著,又俯下頭去親了親寶寶的麵頰,嘴裏輕聲呢喃,“寶貝,讓媽媽看看,是不是要噓噓了。”
   被子一撩開,曼芝的目光就掃到寶寶小屁屁上歪歪斜斜綁著的尿片,她頓時愕然,“邵雲,這是你給他換的?難怪他不舒服了。”
   邵雲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兀自強辯道:“這有什麽關係,男孩子嘛,就得養粗一點兒。”
   曼芝無語的斜眯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撤掉尿片,把寶寶抱起來,把了場尿,又重新換過。
   其實一直是有個固定的保姆帶孩子的,這兩天不巧,保姆家裏出了點事,跟他們請了一周的假期,再換人大家都不放心,曼芝想她反正是呆在家裏,就自己頂兩天也無妨。
   孰料還是忙得翻天。白日裏還好,有申玉芳跟她一起看著,晚上申玉芳還要照顧萌萌,曼芝隻好自己陪,才三個月大的小人兒,能量卻足,哭鬧起來簡直讓人抓狂。不過兩個晚上沒睡好,曼芝就出現黑眼圈了。
   她自己還沒覺著什麽邵雲卻心疼起來,之一跟她約好了兩人輪班,他管上半夜,曼芝管下半夜,這樣一來,彼此都還能睡個囫圇覺。
   換好尿片,曼芝又給寶寶喂奶,他貪睡,吃著吃著就闔上眼睛不動了,小鼻腔裏的熱氣噴在曼芝皮膚上,有點微癢,曼芝伸出手指撥一撥她的小臉蛋,給他提個醒兒,過了片刻,小家夥眼睛仍閉著,嘴卻咕唧咕唧的又吮起來,一隻小手緊捏成拳,推在曼芝的胸前,暖暖的每當此時,她眼裏就會流露出無限柔和的光芒。
   兒子長得像曼芝,眉清目秀的,皮膚也很白皙,可是從脾氣上看,似乎和邵雲如出一轍,稍微有點不滿意就鬧得滿城風雨,申玉芳拿他比照邵雲小時候惹出的種種麻煩,口氣卻是無比歡欣的。
   自從添了寶寶,家裏的重心很自然的都傾斜到了他這一邊,眼看這一家人圍著寶寶忙前忙後,萌萌開始感到不滿,跟曼芝抱怨了幾次,曼芝也知道她心裏有疙瘩,有時候她喂奶,萌萌在一旁看著,眼神裏會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羨慕的光,曼芝就覺得一陣陣的心疼,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吃過母親幾口奶。
   曼芝雖然已經盡力留意和關心萌萌了,無奈到底分身乏術,小的這個簡直時刻不能脫身。她無奈之餘,總是囑咐邵雲多陪陪萌萌,小姑娘一天天打起來,會有心思了。
   事情到邵雲這裏就簡單了許多,他幾句話就把萌萌逗樂了,“萌萌,這個地底我們可是替你養的,將來等他長大了,你就可以隨意使喚他啦,比如你想要雙拖鞋,就可以對他說:‘嗨,小子,幫我把拖鞋拿過來。’再也不用你自己動手了,多拽啊!”
   “行,爸爸,就這麽定了,將來我要是使喚他,你跟媽媽不許護著啊!”萌萌的眼睛裏也是閃爍著狡黠。
   曼芝抬頭,揀邵雲坐在對麵,手肘撐住腦袋,定定地望著自己和寶寶,臉上是淺淺的一絲笑意。
   曼芝嗔道:“快去睡吧,沒幾個鍾頭了。”
   邵雲慢聲說:“剛才打了個盹兒,精神好多了,一時也睡不著。”
   曼芝失笑,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差別,若是換她在寶寶身邊,她很難輕易入睡的。
   兩個人靜靜的坐了一會兒,邵雲忽然開口道:“我今天去看過二叔了。”
   曼芝聞言,也是訝然,目光在邵雲臉上睃了幾個來回,卻見她神色平靜。
   邵雲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笑道:“我沒別的意思,純粹是去探望他一下,畢竟是我叔叔。”麵色又凝滯了一下,沉吟道:“他的身體狀況是越來越差了,我去得……可能遲了點。”
   邵雲的話音裏未嚐沒有一絲遺憾。但畢竟,他還是去了,曼芝心裏無不安慰的想。
   不管二叔為人如何,他對邵氏還是耗費了不少心血的,雖然邵雲對他投資房產一直持反對意見,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今天的成就裏也有二叔的一份功勞。
   客觀的來說,如果不是二叔那時搞地產攢下的熱錢,邵雲要在穩定邵氏的前提下啟動高新項目就會非常吃力。說到底,是二叔給他提供了這筆原始資金,盡管這並非二叔本意。
   當然這些道理也隻有在心平氣和的此時邵雲才能漸漸想通,今時今日,他事業一帆風順,家庭又幸福和滿,驀然回首間,意識到過去懷著的怨恨實在是勞心勞力,沒有必要。他跟二叔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恩怨終於徹底化解!
   喂好了奶,曼芝把寶寶放回小床,看他滿足的睡去,這才直起腰來,輕輕捶了捶略酸的後背,自己真是老了,想當年帶萌萌的時候何曾這麽累過。
   邵雲從身後撐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頸間,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氣,帶著一點甜甜的味道。
   曼芝揚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低聲囑咐道:“還是去躺會兒吧,明天要去公司,別累著了。”
   邵雲膩在她身上不肯動,他們已經太久沒親熱了,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去親吻她的脖頸和麵頰,且越吻月急促。
   曼芝隻覺得奇癢無比,連心裏都被他逗弄的癢起來,她嬌喘這轉身,要推開他,“哎,不行的,現在不行。”
   邵雲已是情難自抑,哪裏肯罷休,俯下頭就要去吻她的唇,曼芝邊躲閃邊輕嚷,“書上說了,生產半年內不可以……那個。”
   為了證明自己言之有據,她掙紮著把擱在寶寶床櫃上的一本《產婦須知》拽過來,要翻到那頁給他看。
   邵雲直接扯過書就往旁邊一扔,含混的反駁她,“盡信書不如無書。”
   “你不要這麽無賴好不好。”曼芝有點生氣了,身子僵著,賭氣不動,她不反抗了,邵雲反倒不好進犯,嘴唇還停留在她麵龐上,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湊到她耳朵邊,低語道:“上周陪你去做婦科檢查時我谘詢過醫生了,他說你恢複得很好,唔……那個,沒有問題。”他戲謔的學著她的口氣說。
   曼芝的臉一下就紅了,輕輕啐了他一口,“這種事情虧你也問得出口。”
   邵雲笑著輕撫她光滑的肩頭,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問不出口的,很正常的生理衛生隻是嘛!”
   見她稍稍軟化下來,他乘機又摟緊她,柔聲道:“放心,我一定會很小心,保證不傷著你。”
   他擁著她往旁邊挪,曼芝半推半就間,還是不滿的嘟噥了一句:“我算看清了,你就是一頭不折不扣的色狼。”
   邵雲掀眉暗笑著回道:“你才知道啊~~~”
   ……
   
   兒童節番外
   飯桌上,十三歲的邵萌萌和五歲的邵天宏並排坐著,貌似認真的低頭扒著各自的飯碗,桌子底下,戰爭已進入白熱化,你踹我一腳,我蹬你一腳,漸漸的,兩個孩子都麵紅耳赤起來。
   曼芝驀地揚起自己的筷子,“鐺鐺”敲了敲兩人的碗,厲聲道:“好好吃飯,是不是又想麵壁思過呢?”
   申玉芳趕緊息事寧人的給兩人麵前的空碗裏都盛了些湯,“乖啊,菜要涼了。”
   戰爭勉強暫停。
   曼芝歎了口氣,繼續吃飯。
   沒想到養兩個孩子會這麽頭疼,尤其是小的那個,簡直是混世魔王投胎,剛學會走路,就見天兒的舉著個小鐵榔頭,東敲敲,西捶捶,沒多久,整個家都快給他拆了。
   會講話後,一天到晚纏著姐姐,初時兩人相處得挺好,大人們瞧在眼裏都美滋滋地,一雙兒女多登對啊!
   不知從何時起,萌萌就老哭著找曼芝告狀。
   “弟弟又故意在我床上撒溺!”
   “媽,他把我最喜歡的kitty貓的頭給掰斷了。”
   “媽!邵天宏在我作業本上亂畫,我明天怎麽交給老師呀??”
   曼芝一次次的循循善誘,可無濟於事,兒子軟硬不吃。
   “這孩子除了長得胖了點兒,跟阿雲小時候一模一樣,盡愛惹事生非。”申玉芳半是無奈半是驕傲的解釋。
   作為姐姐的萌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繼承了邵雲的倔強脾氣和不服輸的性格,仁至義盡後決定開始自衛反擊戰,於是家裏更加“硝煙彌漫”,萌萌年紀到底占先,得勝的時候多,天宏卻也不是軟骨頭,輸了也不告狀,反而越挫越勇。
   門口響了一下,邵雲進來了,見一室的寂靜,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喲,兩位祖宗真乖啊,沒吵架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邵天宏抬起手擦擦油嘟嘟的小嘴,滿不在乎道:“吃完飯再戰。”他的理想是當迪加奧特曼打盡天下怪獸,梳著小辮子愛穿花裙子的姐姐是最合適的假想敵。
   邵雲翻翻眼睛,坐了下來,揉著天宏軟塌塌的頭發,漫不經心地囑咐,“不許欺負姐姐啊。”
   萌萌嗤之以鼻,“他欺負我?瞧他那小樣兒!”要知道,她比弟弟整整大了八歲!
   天宏立刻不示弱的對姐姐揚了揚拳頭。
   曼芝再次發出警告,“夠了啊,再吵都給我下去,誰也別吃了,餓著吧。”
   再度安靜。
   邵雲忽然問:“明天兒童節了,你們想去哪兒玩?”
   “海洋魚館!”
   “濱湖公園!”
   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切”了對方一聲,“幼稚!”
   曼芝瞄了邵雲一眼,扭頭對孩子們道:“老規矩,誰先吃完飯,就聽誰的。”
   話音未落,倆孩子已經凶狠的埋頭造飯了。
   深夜,曼芝終於能夠躺在床上好好歇口氣了,隻覺得精疲力盡,在家管孩子比上班累多了。
   邵雲洗完澡,湊近曼芝的臉,笑嘻嘻地問:“你剛才瞪我幹嘛?”
   曼芝煩亂地推開他,“每次都這樣,出個餿主意,然後就丟給我,你知道帶他們兩個出去玩有多累嗎?”
   邵雲不死心的再度膩上來,“誰說我不去了,事兒我都安排好了,連去香港都推掉了!咱們好長時間沒出去玩了。”
   一日,一家人果然如約成行。
   濱湖公園滿世界的孩子,嘰嘰喳喳嬌脆的聲音充斥在耳邊,像一群群飛來飛去的鳥兒般熱鬧。
   他們做船去了湖心島,這裏空氣很好,植被豐富,人還是一樣得多,姐弟倆難得手攙了手在人群裏紮堆。
   萌萌已經出落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隻是她偏向瘦的一類,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小一些,天宏自小就生的壯實,雖然還是個小小孩,卻已經有些虎背熊腰的影子了。
   天氣晴朗,六月的天,太陽一出來就熱,走著走著,曼芝忍不住把薄外套脫下來,幸好穿了件素色短袖。
   邵雲接過來,搭在自己臂彎裏,哼道:“都跟你說了今天會熱,偏不聽。”他自己隻穿了件白色T恤,戴了頂棒球帽,外加一副墨鏡,愈加的英氣逼人。
   曼芝嘟噥道:“前兩天還下雨,陰得人直發冷呢,這天變得也真快。”如今的氣候,春秋兩季十分不明顯,沒怎麽過渡,就直接入夏入冬了。
   萌萌和天宏又為往哪條岔路上走有了分歧,僵在那裏爭得不可開交,當著父母的麵,萌萌還是明白要作出點姐姐的樣子的,最終坳不過天宏,聽了他的,心裏卻憋著氣,偶然間回頭看了眼父母,立刻甩開天宏的手,也將身上多餘的小背心卸下來,然後往天宏懷裏一塞。
   “你這是幹什麽?”天宏詫異得警覺起來。
   “幫我拿著呀,你看,爸就幫著媽拿著衣服呢。”萌萌掖了掖襯衫角,昂著下巴道。
   天宏憤怒起來,“你比我大,該你幫我拿著。”說畢也要脫衣服。
   萌萌得意道:“少來了,老爸早就說過了,生你出來就是幫我幹活的。不信,你去問他!”
   天宏愣了一下,這話他可不是頭一回聽說,而且爸爸的確是承認過的,這是姐姐最厲害的“殺手鐧”。
   曼芝推推邵雲。“不對,那兩個好像又幹上了。”
   邵雲褪下墨鏡,還沒看仔細,天宏就像火車頭一樣衝過來,小肥臉脹得通紅。
   “爸爸,我昨天問你要的全套奧特曼組合不要了!”
   “那你要什麽?”邵雲捏著他胖嘟嘟的麵頰,忍著笑問。
   天宏響亮的回答:“我要你們--再生個小娃娃,以後可以供我使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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