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楠:躺著的愛情

(2008-12-28 12:17:01) 下一個
  第一篇 冤家路窄
  中考那會兒,我十五,雖說不是什麽乖孩子,成績也還過得去。中考那幾天下著狂大的雨,雨水漫過了半個自行車輪子,記得我那天穿一條白色長裙,到考場的時候全濕透了。好在那會兒我還是半個淑女,還沒學會罵人,不然保不其就來一句“他媽的真倒黴”之類的話,非得嚇我爸一跳不可。說起來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麽就記得那麽清楚呐?也不見得印象有多深刻。哦,對了,肯定是宋樂天那廝在我耳朵根子底下成天念叨這事兒,我才記憶猶新的。
  說實話那會兒我是一心氣兒特高的丫頭,根本沒把中考擱眼裏,覺著自個兒閉著眼睛也能考上省重點。第一場考語文,那時候一百二十分滿吧好像,當時我翻了一遍卷子,覺著自己怎麽也能得個一百一。坐我前頭的是一瘦高瘦高的男生,白白淨淨跟沒見過太陽似的,往後傳卷子的時候我瞄了他一眼,還挺眉清目秀的。後來考數學的時候,那廝還坐我前頭,答得飛快,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理科天才。我數學不成,鼓搗了半天,估摸著能得個一百一,也就滿意了。第五場考英語的時候,那廝還是坐我前頭,細長條像個圓規似的,讓我想起來魯迅先生筆下的“楊二嫂”。答了一半卷子,他忽然舉手說圓珠筆寫不出字了,監考老師想把自己的筆借給他,結果也是寫不出字。我當時就犯合計,怎麽你一當老師的,連根兒好筆都沒有啊?後來我自告奮勇把多餘的筆借給他,他從老師手裏接過筆,連聲“謝謝”都沒說,真不知好歹!
  我也不用多說了,明眼人看到這肯定知道這廝就是我前麵說起過的那個“活冤家”宋樂天。要不是我看到他出現在高中開學報道的教室裏,我也不知道他就是總分全校第一、數學滿分的人。後來他還嬉皮笑臉地總跟我叨咕,非說我考英語的時候偷看了他的答案,不然不能考到一百一十五那麽高的分數。什麽跟什麽呀,我連我中考考幾分都忘了,哪還記得英語考多少分呐?也就這小人,十多年了還念念不忘。
  老師任命班幹部的時候,學習委員點了宋樂天,我看著仍然坐在我前頭的圓規晃晃悠悠站起來,嚇了一跳——他叫宋樂天啊?咋不叫送上天呢?那多吉利啊。這話要是我光在心裏念叨也就沒事兒了,偏我就給小聲嘟囔出來了。宋樂天那耳朵跟狗似的,一下子就聽見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麵無表情。
  我自己知道,我要是能混上個班幹部,就肯定是語文科代表,因為除了語文成績,我在這個班上沒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果不其然,我就當了語文科代表,成了宋樂天手下一個跑腿兒的。後來我一直管宋樂天叫“二嫂”,他反對了幾次無效之後,就任我叫了。
  我們那語文老師叫劉海波,是一剛畢業沒多久的小夥子。頭一天上我們班的語文課,他有點來晚了,站門口還沒等進來呢,坐第一排的大牛就衝他喊:“快進來,老師還沒來呢!”那會兒剛開學,大家還都不熟悉,
  劉海波一張娃娃臉,怎麽看怎麽都不超過十八歲,讓大牛給當成咱班學生了。我心想沒見這麽一號人呐,新來的?正想著呢,劉海波進來,怪不好意思地站到講台上說:“我叫劉海波,今年教大家語文課。”一屋子人全傻了。劉海波頓了頓,又怪不好意思地問:“請問,哪位同學是語文科代表?”沒人吱聲。坐我前頭的宋樂天扭頭大喝:“叫你呐,沒聽見?”他那一嗓子真叫一個響,跟嗬斥他們家寵物似的。我也沒顧上回他一句,晃當著站起來。
  “自我介紹一下吧。”劉海波和顏悅色。
  “荊盈。”我說自己名字的時候著實有點打顫。頭一天點名讓我當語文科代表的時候,點完我的名字我站起來,宋樂天回頭掃了一眼,小聲嘟囔了一句:“操,我他媽還剔透呐!”這家夥是睚眥必報,剛才我說他一句“送上天”他不還一句誓不罷休。隻是我沒想到他這麽斯斯文文一書生模樣的人,居然粗口髒話張嘴就來,看來人真的不可以貌相。
  “好,下課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劉海波叫我坐下,開始講課。那第一課的課文是什麽我早忘了,隻記得劉海波那一筆字可真夠爛的,爛得我都不忍心看。比起宋樂天那一手行書,差了個十萬八千裏還不止。
  後來我知道劉海波那年才二十二,剛從東北師範大學畢業。我那時候看了不少瓊瑤席絹的書,深受其害,滿腦子風花雪月,一肚子浪漫遐想。有時候給劉海波送作業的時候,我就琢磨著,沒準兒能和這小老師擦出點火花來。真是大逆不道,那會兒我才十五啊,就這麽多念頭,給我姥姥知道了還不氣得進醫院呐?!順便說一句我姥姥,老太太是滿清皇族後代,算起來也是一格格。我老覺得姥姥比那些個一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都有氣質,宋樂天說那叫血統,“你說你怎麽就沒遺傳點兒你姥姥的高貴血統呐?瞅瞅你,一點兒教養都沒有,走哪
  兒都跟個賣烤地瓜的似的。要不是我撿了你,誰要你啊你說。”
  扯遠了。還是接著說劉海波。
  高一第一學期期末,我們教物理的班主任得了腦瘤,動手術後住在醫院;第二學期開學,聽說我們的新班主任是一超級帥哥。我在腦子裏搜索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我們學校哪個男老師能稱得上帥哥,等門一開,進來的居然是劉海波!
  說了一大堆廢話之後,劉海波還是第一次來上課時候的靦腆神情,“我從來沒當過班主任,同學們可別給我出難題,不然以後男生我不跟你們踢球,女生我不借給你們小說。”劉海波那德行這半年我算摸清楚了,他丫的跟宋樂天一個樣兒,表裏不一。表麵上看著都人模狗樣的,其實骨子裏就是一小流氓,貧著呢。可是這種人上騙得了領導,下鎮得住學生,劉海波還似乎對這一點認識得異常清楚,所以才義無返顧地投身到教師行列,也不怕辱沒了“人民教師”這幾個響當當的大字。
  同學們顯然都是高興的,盡管大家都在為躺在醫院裏的前班主任擔心,可來了這麽一個聊天的時候能跟他開玩笑,踢球的時候能對他使絆,吃飯的時候能讓他花錢的小老師,沒哪個學生會不樂意。但說句良心話,劉海波是個好老師,他在這方麵的確有天賦。我們班在他帶的半年內,成績突飛猛進,立馬進了年級前三,一點兒不含糊。
  我跟宋樂天的關係在高一那年毫無進展,因為我一門心思地盼著能跟劉海波擦出點什麽火花來。劉海波誇我作文寫得好,大比賽小比賽沒有不推薦我去的,我亂七八糟得了一些獎,就蹭他的飯。我們念高一的時候學校還沒食堂,劉海波就帶著我上學校對麵的炒麵館吃飯,隔壁班一同學因為老能見著我和劉海波在一塊兒,有一次問我是不是對劉老師有意思,我當場口不對心地說哪兒能啊,瞅他長得跟範誌毅似的,我能看上他麽?
  宋樂天跟劉海波的關係鐵得沒法說,跟一個寢室住出來的哥們兒似的,這肯定跟踢球的時候宋樂天踢前鋒劉海波踢中場有著直接關係。另外這倆人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電腦遊戲。宋樂天那時候整天說他以後一定找一個趙靈兒當老婆;劉海波說,宋樂天把《仙劍奇俠傳》來來回回打了六遍,就為了看不一樣的結局,每次都覺得趙靈兒可惜。當時我有點感動,因為平時根本看不出來宋樂天那家夥還是這麽感性的人。
  劉海波問我高二分文理科我準備學什麽,我想都沒想就說我學文,我最煩化學。劉海波說你中考化學不是滿分麽?我說初中化學老師是一帥哥,不滿分對不起他。劉海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心術不正,我沒理他。劉海波說我們班不會分,下學期他還帶這個班。我知道宋樂天一定學理,保不其以後還能成個科學家什麽的。
  高一過去,我也沒和劉海波擦出什麽火花來。也是的,雖然二十四歲的女孩和三十一歲的男人談個戀愛很正常,可十五歲的女孩在二十二歲的男人眼裏,除了是個小丫頭片子,就啥也不是了。
  本來我真沒打算寫這麽些關於高中的事兒,誰知道一寫就收不住了。我想,也許那是我跟宋樂天最初的經曆,所以格外珍惜吧。還沒寫完,還得接著寫,各位看官千萬別煩,我保證後麵有比這好玩的東西可看。

  三個三百六十五天
  其實我一向挺尊師重教的,可我對劉海波就怎麽也尊重不起來,這麽長時間,我就從來沒正兒八經叫過他一聲“劉老師”,後來高中畢業了,劉海波讓我管他叫聲“劉哥”,我說我才不叫呐,你就比我大七歲當得起我哥麽?我們家大堂哥比我大十六歲呐,一邊兒呆著去吧你。劉海波連聲歎氣說世風日下家門不幸,教出這麽一個大逆不道的學生來。
  高二那年我去了新組建的文科班,宋樂天繼續和劉海波廝混。劉海波那年漲了一級工資,還得了市教育局的一個什麽表彰,宋樂天拿了省裏數學競賽的冠軍,穩穩地做著他的年級第一名。
  文科班六十來個人,二十七個男生,這其中有宋樂天的死黨之一大牛。大牛個頭不高,比宋樂天差了一截,人憨憨厚厚好得要命。後來我和宋樂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每次大牛都比宋樂天犯急。我就奇怪大牛怎麽就學了文科呢?他理科不比宋樂天差多少啊。大牛說他一直都覺得玩兒文學特拽特浪漫,就想著以後能當個記者編劇什麽的。我說那你怎麽不玩兒原子彈呐?那玩意兒比文學拽多了。大牛想甩給我倆衛生球,可宣告失敗――他那雙眼睛黑多白少,跟宋樂天的眼睛有得一拚。說句跑題的話,宋樂天那雙眼睛真是沒話說的,好看得緊,我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那雙眼睛。我曾經說過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宋樂天立馬做出掏心挖肺的嘔吐狀,說荊盈我告你,你要把我酸死了以後沒人娶你。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這麽說了。
  剛才說什麽來著?哦,對,說大牛。大牛的文筆一般,可能是我一直以來是劉海波的禦用文人,如果去市裏參加比賽隻有一個名額,那也是我的,所以大牛一直都鬱鬱不得誌。我常說劉海波扼殺了大牛早期的創作才華,劉海波說不扼殺大牛的就得扼殺我的,相比之下他還是更願意拿同性開刀。
  我問大牛是不是因為劉海波才棄暗投明的,大牛說不是,劉海波是一挺好的人,每次踢球大牛給他使絆他都不吱聲。大牛說荊盈我怎麽老覺得劉老師對你有點意思呐?大牛跟劉海波不如宋樂天那麽熟,所以他一直管劉海波叫劉老師。我正在專注地練習當時風行的轉筆,甩給大牛一個白眼,“你有毛病啊?作風問題,瞎說什麽啊你。”
  我挺愛學曆史的,可是成績老是弄不上去,相反不愛學的政治倒是成績奇高。我懷疑我有當政客的天賦,琢磨著以後考個外交學院什麽的。大牛成績一直比我好,我跟他做了兩年的同桌,數學全靠他手把手地帶著,不然早掛了。
  上高二以後我跟宋樂天的來往漸漸少了,劉海波還帶著我們文科一班的語文課,所以大牛還是沒能逃出劉海波的魔爪,在我的陰影下屈辱地生活著。那時候學校裏折騰著要搞一個什麽藝術節,我們班主任方太(方太方太,方家老太。這外號是大牛給起的。大牛說方太一三十五歲良家婦女,嘮叨起來跟他八十歲的奶奶一樣。)讓我寫個劇本,排個小品參加比賽。我當場回絕,把這個機會讓給了等待伯樂的大牛。我跟方太說:“方老師,不是我推辭,我真不會寫劇本兒,要不這麽著吧,我寫兩篇征文給咱班掙點分兒,實在不行我參加卡拉OK比賽去。”方太滿意地點點頭。
  大牛編的一個爛戲,名字叫《路》,說的是五個高中時代的好朋友多年以後不同的經曆。我看完首次排練後毫不客氣地痛貶了一頓,我說:“大牛你真不爭氣,我好容易給你爭取來這麽一機會,你不好好把握,弄這麽一出爛戲丟人現眼,知道的是你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咱班沒人呐。”
  大牛讓我給這麽一說,氣得冷汗直冒,哆嗦著說不出話。多虧我顧及大牛的麵子把他拉到一邊兒說的,要是當著五個同學的麵兒,大牛非把我生吃了不可。
  為了挽回局麵,我跟大牛說:“大牛,我給你出個主意。你這個本子太複雜,咱們拍不好,等以後你真當上大編劇,再拍成電影電視劇。可現在不成,你寫一個跟生活貼近的,比如一男生,平時五迷三道的不愛學習,到了考試的時候沒轍了,想作弊,再後來良心發現發奮圖強什麽的,貼近生活,有觀眾緣不說,還能得評委老師的歡心。”
  大牛聽完我這話,不生氣了,仔細思考著。老師們的心理我早就從劉海波那兒摸清楚了,讓他背著學校領導給大牛的小品一個高分也不算以權謀私。我們這群高中生就是愛看一個親切一個搞笑,大牛的幽默天賦沒的說,所以我不擔心到時候沒掌聲。
  末了,大牛摁了摁我的肩膀,“行,丫頭,腦袋瓜兒挺靈。”
  大牛的小品大獲成功我就不說了吧,錯就錯在我寫的那兩篇征文其中的一篇。小說類的征文我得了一個二等獎,獲獎作品要貼到布告欄裏麵示眾,我那一筆比劉海波強不到哪去的鋼筆字慚愧得不敢見人,於是托大牛幫我抄一份――大牛的字跟他的眼睛一樣,很漂亮,但是比宋樂天的還是差點。他答應下來,幾天也沒動靜。到了要交稿的時候我問大牛,那文章哪兒去了,大牛從書桌裏掏出來給我,我那篇小說抄在白紙上,端端正正工工整整,極品正楷。
  “你寫的??”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上天寫的。”大牛不跟著我管宋樂天叫“二嫂”,但他始終記得我當初說的那句“送上天”,多年以來一直叫他“上天”。
  我從沒見過宋樂天寫正楷,真是漂亮,我都舍不得交上去了。一興奮,就忘了問大牛為什麽把文章給宋樂天抄,千山萬水的那麽遠。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小說好看還是宋樂天的字好看,反正我那篇東西前麵站的人最多,我有點洋洋得意,大牛過來說:“上天找你呢,在小賣部門口。”
  我心裏納悶,宋樂天找我幹嘛,大牛朝我擠擠眼睛,說去吧,肯定是好事兒。我就去了,看見宋樂天像個電線杆子似的戳在那兒。“你找我啊?”
  宋樂天看了我一會,小心翼翼地問:“你寫那小說,是真事兒麽?”
  “創作來源於生活嘛。”我拽了一句文詞兒。
  宋樂天沉默了一會,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來,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是封情書。“回去看看。”說完他就走了,全然沒了當初那個滿嘴跑火車的架勢。我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兒。
  情書很短,隻說他一直對我有所鍾情,隻是不便表達,今日今時才知道了原來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便迫不及待地想將這窗紙捅破,能否現在做他的女朋友倒是不在乎,重要的是能為以後的日子留一個等待雲雲。我當時不會罵人,感歎詞也沒現在來得這麽豐富,諸如“我靠”這樣的詞兒我是不會說的,隻是說了一句:“什麽呀?!”
  是啊,什麽呀?怎麽我就跟他有同樣的想法了?什麽等待?等待個屁啊?!我想了想,才想起來剛才宋樂天問我那小說寫的是不是真事兒,恍然大悟。
  我那小說題目是《三個三百六十五天》,寫的是一個小姑娘中考進了重點高中,考場上偶遇一個男孩,倆人情投意合卻始終沒有道破天機,老師家長甚為欣慰等等等等。我靠,我那是為了騙獎品騙藝術節給班級加分兒而瞎扯啊,這丫的怎麽就當真了呢?!還他媽的和他“有同樣的想法”,“鍾情”,我呸!我什麽時候能看上這麽一圓規,就算墮落到家了我!我惡狠狠地想著,回了教室。
  大牛正笑盈盈地看著我,我狠狠橫了他一眼,認準了他是這件事的幫凶。
  “怎麽了?”
  “自己看。”我把那張紙扔給大牛,大牛沒看。
  “我知道是這事兒啊,你不樂意啊?”
  “虧你說你自己是文學愛好者,小說,什麽叫小說懂不懂?老師沒教過你?我告訴你,小說是故事,編的,沒有真事兒,懂不懂啊你?宋樂天犯顛,你也跟著發瘋。”說完我再不理大牛,大牛怎麽哄也不行。
  那時候學校裏明令禁止談戀愛,被發現的統統被找去談話,之後找家長,做工作,拆散了算。可沒被發現的還都在苟且偷生,偷偷摸摸地愛著,以為自己碰上了這輩子最完美最浪漫最火熱的愛情。這是公開的秘密,一男一女如果關係太近了就會被找去談話,我跟大牛就被方太找去過。
  當時我急得頭發都快立起來了,口不擇言地說:“方老師您說,我能看上一個比我矮的麽?”
  方太讓我給這麽一問還真愣了,在我和大牛急赤白臉地聲明下,這事兒才告一段落。
  我怎麽也沒想到宋樂天會喜歡我。高一那會兒我跟他光鬥嘴來著。我不跟他比學習成績,知道我這種貪玩的人成績一輩子都比不上又聰明又用功的宋樂天,我就跟他比嘴皮子。宋樂天說不過我,每次都是大牛幫腔才能勉強打個平手。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兒打動宋樂天的,我跟他那趙靈兒的標準差了遠了去了啊!按說我長得不怎麽樣,扔人堆兒裏就找不著那種,個兒算高?可能吧。
  可我這個頭兒在我們那兒遍地都是啊。那他看上我什麽了?聽說我們校花挺喜歡宋樂天的,可這小子不理。我想起看過一部叫《圈裏圈外》的小說裏麵一個形容:“拽得跟全國糧票似的”,宋樂天那會兒就是這副德行。照大牛的話說,我還非得受寵若驚一把才算正常,真惡心,他不就是拽麽?我用得著犯賤麽?
  後來的幾天我都沒怎麽跟大牛說話,大牛問過我關於那封信的下落,我說要不是看著那廝寫字兒好看我早當擦桌子紙了。大牛就沒敢再問。

  第四首歌
  其實我並不討厭宋樂天,我覺得他還算是個帥哥,個頭兒過了一米八,人也聰明伶俐,衝他這條件,學校裏好多個小姑娘盯著,他能喜歡我,我可能還真應該像大牛說的似的受寵若驚一把。可我就煩他說的那句“沒想到你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你追就追唄,什麽一樣不一樣的。哦,我跟你沒一樣的想法你就不追了啊?說白了就是那時候小丫頭片子的虛榮心,樂意讓人追,還得無條件的。
  宋樂天不怎麽打扮,看來看去也就那麽幾件衣服,來回換著穿。我曾經懷疑他們家沒錢給他買衣服,可看他那動輒好幾百塊錢的飛機模型往回買,不像是特困戶啊。後來大牛告訴我,宋樂天他爸是一高幹,市委的。
  我摸索了一遍市委裏邊兒姓宋的幾個總上電視的領導,覺著哪個也不像是宋樂天他爸。我把這想法跟大牛說,大牛說:“你懂個屁,上天有倆姐姐你不知道啊?他爸今年都五十出頭了。”
  哦,這麽一說,那幾個姓宋的領導就哪個都像是宋樂天他爸了。當時是實實在在對宋樂天有了好感:這年頭不靠老子的小子太少了,就算是不靠,也沒有瞞得這麽密不透風的。
  我說怎麽老有各年級的老師整天蒼蠅似的往宋樂天身邊靠呢,還特親切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麽個家庭背景。他這個不張揚的行為,大大博得了我的好感。
  自打我對著大牛勃然大怒之後,宋樂天就再也沒來找過我。雖然我嘴上一直罵他惡心惡心的,可心裏邊兒總希望他能來找我――女孩子嘛,有人追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兒啊,更何況是這麽一個寶貝。擺點兒架子還擺砸了,他真不來找我了。
  盡管我愛情小說看了不少,但我並不太懂得愛情是什麽東西,也從未試過去喜歡誰。至於心動的感覺什麽樣兒,那就更無從說起了。所以我基本上不清楚我對宋樂天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喜歡,隻是覺得他挺不錯的,要再具體點兒,可能樂意多看他兩眼。
  那時候黃家駒剛死沒多久,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Beyond是什麽玩意兒,一天偶然在電台裏聽到了人家介紹這個樂隊和黃家駒,一聽見《真的愛你》就喜歡上了。剛喜歡上,那天殺的主持人就開始沉痛悼念黃家駒同誌,把我給氣得差點暈過去。
  第二天中午我跟大牛出去買煎餅果子當午飯,我叨咕了一句:“那個黃家駒死了真挺可惜的,唱歌真好聽。”
  說完這句話看見宋樂天端著一盒擔擔麵站在離我們不到兩米的地方迎麵走過來,“今天不回家吃飯?”
  他這是跟我說話呢。算起來我們冷戰也有倆月了,如今人家主動跟我說話,我總不能駁人家麵子了。
  “我媽加班,來不及回家。”我解釋說。我家離學校近,每天中午都騎車回家吃飯。
  “哦。我先走了。”宋樂天跟大牛打了聲招呼就走了,沒再跟我多說一句話。
  我朝他的背影狠狠翻了一下白眼,心說你牛什麽牛,看我下回還搭理你不搭理。
  轉眼就快期末考試了,我也快過生日了。
  我這人命苦,每年過生日不單撞上期末考試,而且一準兒下雨,所以長這麽大就沒人給我開過生日會,每年都是我跟爸媽一起吃頓飯。
  那年過生日是一如既往,我收到了為數不少的禮物,都是初中的高中的朋友送的,大部分是毛絨玩具。我媽總抱怨說咱家毛絨玩具太多,以後給我兒子和兒子的兒子都夠用。大牛送我一本精致得要命的日記本,當時禮品店標價三十五。我感動懵了,對著大牛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晚放學宋樂天守在車庫門口等我出來,看見我,遞給我一個包裝盒,沒說“生日快樂”,就說:“路上看見了,知道你喜歡,就買來了。”
  我一看那包裝盒方方正正的,心裏又是一陣激動,以為哥兒倆心有靈犀了,一人買了一本日記本給我。“你回家慢慢看吧,我先走了。”
  說完他騎車走了,大牛在我身後吆喝:“荊盈,你磨蹭什麽呐?走不走哇你?”
  我趕緊騎車追過去,跟著大牛往宋樂天相反的方向走了。
  回家我拆包裝,沒有驚喜的準備。所以我看見一套Beyond的紀念專輯的時候,根本沒反應過來。那還是我這輩子頭一回感動。那時候我特含情脈脈地想,一個男孩,能把我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記得這麽清楚,還特意買禮物給我,真是不容易。估計當時要配點兒煽情的音樂,我就水漫金山了。
  那套專輯有一整本介紹,我打開扉頁,上麵是宋樂天的極品正楷――我猜是大牛跟宋樂天說過我第一次看到他寫的楷書時候豔羨無比的貪婪眼神,所以他才寫正楷給我。因為通常他是寫行書的。宋樂天寫:“黃家駒一生寫過很多很多歌,我不知道你最喜歡哪一首。跟你推薦第二盤磁帶的第四首歌。生日快樂。”
  沒有題頭,沒有署名,就這麽簡單。我看了稍微有點喪氣。把磁帶從盒子裏摳出來,看看A麵第四首歌,立馬精神振奮――那首歌叫《喜歡你》。
  多年以後,我再跟宋樂天提起這件事,他都想要逃跑,不願意承認他幹過這麽酸溜溜到極點的事兒。我逼著他說,他就說那是沒轍了,我倆月沒理他了,再不用點兒瓊瑤電視劇裏的招兒,他就河北省完縣了(至於他哪兒學來的這北京土嗑兒,我們以後再談)。
  當時也不能說我就多喜歡宋樂天,但好感是肯定有的。你想啊,我一情竇初開的丫頭片子,有這麽一幾乎是全校矚目的男生追求,不傻了也呆了呀。如果我是相貌出眾也就罷了,偏偏就是一柴禾妞水平的女孩,能不如坐針氈麽?可就當我想要告訴宋樂天我也喜歡他的時候,居然出了一擋子誰也沒想到的事。
  六班有個女生,長得嬌小玲瓏的,也就一米六的個兒,我看了都想上去親一口,別提男生了。他們班有一個挺有號的男生,姓龔,叫龔克――大牛聽說的時候曾說:“媽的怎麽不叫公斤呐?還公裏呢!”
  龔克挺牛的,老爺子是教育局的一個什麽處長,他上我們學校不是考來的,似乎是某個普通高中借讀來的。廢話少說,龔克看上了這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可這小姑娘有個小男朋友,是三班的一足球健將,倆人初中同學,青梅竹馬。
  龔克交涉不成,動了歹心,非要收拾那足球健將一頓不可,於是吆喝了一幹人等,放學了在學校後麵等著。那足球健將是校隊隊長,跟宋樂天是哥們兒,宋樂天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兒還能少了他?明知道挨處分他也往上衝。當天晚上他和足球健將也招呼了一票小兄弟,一人懷裏揣一根板凳條就出去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沒叫大牛,大牛可是丫最好的朋友啊。
  我想龔克就算再牛,也是一不滿十八歲的孩子,他不會膽子大到真敢把人打殘了,就算是手裏裝模作樣揚著一片兒刀也沒用。可是半大男孩子打架是最沒譜的,宋樂天還算理智,知道去了嚇唬嚇唬人也就完了,不會怎麽動手。可是他們這幫小兄弟裏麵有愣頭青,跟龔克那夥人叫號,結果龔克那夥兒在社會上混的哥們兒急了,抄起家夥就上,把這幫高中生打得頭破血流。
  宋樂天說他當時真的阻止來著,還想拉著兄弟們跑,可拉不動啊,他們都以為自己是熱血青年,比紅衛兵還理直氣壯。宋樂天說當時他就一個心思地想把那男主角拉走,可剛想找,就聽一聲慘叫,人全沒動靜了。
  那足球健將後腦勺上挨了一鐵鍬,當場送了命。
  這事兒震驚了全市,一時間成了我們那兒最最熱門的話題,我們學校的聲譽因此一落千丈。
  龔克他爸疏通了好多人,花了好多錢,最後判了個什麽刑我不知道,反正劉海波說龔克的前途是毀了。校領導對外聲稱這學生不是本校學生,推卸責任,真他媽不是東西。
  宋樂天作為組織者之一,被記了過。要不是看在他競賽連連得獎,年年區、市三好學生,又是所有老師的寵兒,我看離開除也差不多了。六班嬌小玲瓏的女孩哭成了淚人,誰也勸不住,學習成績也和本校的聲譽一樣一落千丈。學校的聲譽在那年高考之後得到了良好的恢複,而那女孩的學習成績從此就再沒好過。
  宋樂天出了這檔子事兒,悶悶不樂,人在一個星期之內瘦了好幾圈兒。我再也不敢跟他提我們倆的事,暗地裏跟大牛說:“二嫂挺仗義的,是個男人。”
  大牛說我唯恐天下不亂,他出那麽大事兒,我還有閑工夫說風涼話。其實大牛說的不對。要不是這次,我還真不能確定我是真的喜歡宋樂天。因為我看著他一下子瘦下去的臉,忽然心疼起來。

  以後我都這麽照顧你
  我就知道,宋樂天的處分畢業之前肯定會撤銷,一向冠冕堂皇的學校,才不肯讓這麽一個高才生背著處分上清華丟自己的臉。就算是不為了學校的麵子,看看宋樂天他們家老爺子,學校也不敢不撤。我打那會兒就佩服宋老爺子這點,不動聲色,一句話都不說,還讓人把事兒給辦了。
  高三上學期,宋樂天在他那一大堆什麽獎杯獎狀裏麵又添了一座關於化學的,學校趁熱 打鐵,表彰之餘把處分撤銷了。我和大牛長長鬆了一口氣。
  已經是冬天了,剛下過一場大雪,雪停了,一屋子人全體起立抄起鐵鍬去掃雪(說到這我得打斷一下,我記得我們高三的學生是不掃雪的,可宋樂天非說那事兒是發生在高三。我記憶力沒他好,要不然怎麽那些化學方程式我老記不住呢?那就依他好了)。
  那天的雪真叫一個厚,還好剛停我們就出來了,不然被汽車輪子一壓,給壓實了,那再掃可就費了勁了。每次掃雪結束我都腰酸背痛的,那次回到教室剛扔下鐵鍬,就聽廣播裏麵叫我的名字,說教學樓南門有人找。
  我心裏奇怪呀,這時候誰找我來著?沒和誰約啊。我“噔噔噔”跑下樓,南門口沒人。推門出去,立時小雞一樣被人拎了起來,“忽悠”一下就扔雪地裏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埋在一米多深的雪裏了。
  那會兒雪不是剛停麽?操場上的雪還沒清,幹淨得一個腳印兒都沒,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這麽幹!我好不容易爬出來,已經是一身一臉的雪,脖子裏也都是雪,冰涼冰涼的。沒顧上把身上的雪拍幹淨,我就看見大牛和宋樂天倆人捂著肚子蹲在台階上,笑得像倆個不倒翁,我猜我那時候的樣子一定狼狽到了極點。
  那天該他們倆倒黴。要擱在往常,這樣的玩笑我指著鼻子罵他們幾句也就完了,可那天月考成績剛出來,我比上一次退了十名,心裏正在憋屈,他們倆就給我來了這麽一出,我正愁怨氣沒處發,抹了抹眼睛,哀怨地看了他們倆一眼,一言不發地上樓了。
  過了一會大牛跟著上來,遞給我一條不知道哪兒弄來的毛巾――估計是劉海波他們辦公室的――見我不接,就給我擦脖子裏麵的雪水。我揚手一擋,“少碰我。”我知道宋樂天巴巴在門口等著呢,就是不給他們好臉色。
  那一整天我再沒跟大牛說過一句話,大牛一見有人要跟我說話,就趕緊擋著說:“別,這位姑奶奶讓我給惹毛了,你可別引火燒身。”
  高三那會兒我們早上七點到學校,晚上八點半才放學,等到要回家的時候,天早已經黑透了。通常我是和大牛一起騎車回家,那天當然是沒理他,自個兒背起書包就走了。天寒地凍,又剛下過雪,我的自行車車鎖給凍住了。我左開右開就是打不開,心裏一急,氣得照著自行車就是一腳。
  大牛站我身後一直沒敢言語,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拉開,手裏拿一隻打火機,點著了在車鎖上烤了烤,“啪嗒”,鎖開了。我看著那個背影就知道是宋樂天,心下忽然一陣難以名狀的溫暖。
  “好了。”他轉過身,“回家吧。”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宋樂天最最溫柔的時候,我發誓,如果讓這廝再這麽溫柔一回,我少活幾年也樂意。
  我仰著頭,光顧著委屈,光顧著盯著宋樂天好看的眼睛看,忘了要回家這碼事兒。多虧我們是站在圍牆底下,不然得被放學回家的同學看個遍。“你要是不生我氣,以後我都這麽照顧你。”也虧他說得出口,大牛還在旁邊兒呐!怎麽那以後就沒聽見他說過一句這樣兒的人話呐?!
  就這麽著,我如此沒出息地做了宋樂天的女朋友,甚至連一句稍微動聽點兒的情話都沒聽見。
  我跟宋樂天高中那會兒其實不能叫談戀愛,我老覺著那時候我跟他的關係還沒有他跟劉海波近,更別提大牛了。他隻是告訴我,他大姐比他大五歲,二姐比他大三歲,家裏有隻京巴,名叫“奔兒頭”。我連他爸在市委幹什麽的還是上大學以後才知道的。那會兒我老跟他抱怨,說我在你心裏的地位還不如你們家奔兒頭呐。他說:“那哪兒能啊,你怎麽也比狗強吧?”
  說起高三,有件事兒,雖然是跑題,我也不得不講。
  那次我們班和宋樂天他們班一起上語文課,因為要看錄像,似乎是《紅樓夢》之類的東西,我忘了。沒看之前,劉海波在前麵口沫橫飛地白話,一邊兒白話還一邊兒板書,宋樂天那天坐第一排,我和大牛坐他後麵。從打一開始他就盯著黑板上麵劉海波腦袋頂上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看,神情無比專注,就好像在盯著劉海波認真聽講一樣。那蜘蛛也邪了,拉著一
  根絲,死活就是不下來。宋樂天足足盯了它五分鍾,實在不耐煩了,情不自禁地就罵了一句:“我操,你快下來啊!”劉海波當場不言語了。
  那是在電化教室,一百好幾的人呐,靜悄悄地都在聽課,宋樂天這麽一句,全給大夥聽見了。劉海波不慌不忙地,用教鞭指著宋樂天說:“這位同學,你罵人?”
  宋樂天慌了,趕緊搖頭,“老師,我沒罵人,我罵…罵蜘蛛。”瞧見沒有?那是我親眼所見的宋樂天唯一的一次管劉海波叫老師。我估摸著當時他是懵了。
  劉海波搖頭晃腦拿腔拿調,“罵誰也不行……”他說那個“誰”字的時候還特意拉長了音兒,像是私塾先生念古詩一樣。
  話音剛落,教室裏就炸了,一百來號人笑得前仰後合。宋樂天的臉憋得雪青,恨不得把劉海波和那天殺的蜘蛛活吃了。
  正因為我和宋樂天不像是在談戀愛,所以高三後半年也沒被誰找去談話過。我曾問他有沒有把我們的事兒跟劉海波說,宋樂天說劉海波沒準兒是打入我軍內部的黨國特務,不能掉以輕心,軍事機密還是不告訴他為妙。想起來也真夠喪氣的,說了我是他女朋友,可高中時代他連我的手都沒牽過,也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想。
  快報高考誌願的時候,宋樂天指使我考北京理工,他的理由是我幾次模擬考試成績都不穩定,上上下下的,報人大沒準兒就歇菜了。還是撿個理工科院校的文科係保險點兒。他還振振有詞地說:“我查了北京地圖了,理工離清華特近。”
  當時高考在即,我不好說“你怎麽就一定能考上清華”這樣不吉利的話,所以當時也就斜了他一眼,沒搭理。
  宋樂天說得沒錯,我四次模擬考試成績忽上忽下,考北大沒戲,人大也挺玄。回家跟爸媽一說,他倆也同意讓我考理工,說尊重我的意見。那哪兒是尊重我的意見呐,純粹尊重宋樂天的意見!
  這麽著,宋樂天報了清華計算機,大牛報了人大新聞,我報了理工國貿。我們仨第一誌願都是北京,期待著能在北京繼續廝混。
  其實我的誌願是新聞係,從來沒想過要學什麽國際貿易。看見我這誌願的時候大牛說:“荊盈,你墮落了,好端端一文人,偏和金錢扯上關係,你真讓為兄的失望。”劉海波也覺得可惜,說我該去考新聞係,拚一下沒準可以。可當時我太想進北京和宋樂天在一起,我知道宋樂天考清華十拿九穩,而我害怕自己萬一考不好人大就去不成,也就不能在北京上個好學校了。最終還是挑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說到底還是為了愛情。
  那年高考題目邪了門了,語文題奇偏,不少人紛紛落馬,大牛隻考了九十幾分,宋樂天則沒及格。我是誤打誤撞,居然得了一百二十五分。總分下來,我比大牛還多兩分,那是高中時代從不曾有過的輝煌成績。後來大牛被人大新聞係錄取,宋樂天也壓著分數線進了清華計算機,我更不用說,超常發揮得來的超常分數,自然能得到通知書了。可我看見大牛人大新聞係的錄取通知就嫉妒羨慕得牙根兒直癢癢,心裏說自己如果報,也能考上了。
  劉海波到現在還念叨:“讓你當初不聽我的話,要不然能落得今天這下場?”
  宋樂天一直覺得這事兒他對不起我,要不是因為他,沒準兒我也像大牛似的已經有點兒名氣了。
  其實我沒後悔,再讓我來一次,我還會這麽報。因為這樣我有把握和宋樂天一起去北京。我寧可犧牲一些東西,也願意要這些把握。這些話我沒跟宋樂天說過,我怕他美得飛上天去,臨了還不忘說我酸。

  那是我的人
  要說這高考可真夠折騰人的,要考還沒考的時候吧,一天到晚膽戰心驚地哆嗦,就害怕自個兒萬一考砸了就對不起爹媽對不起親人對不起毛主席;等考完了吧,又不知道本來拿來複習的時間該用來幹嘛了。
  最後一門我們考的是曆史,交了答題卡交了卷子,我坐在那兒發呆,怎麽也想不明白,我的高中時代怎麽就這麽完了呢?我還覺著自個兒是個特清新特單純的高中生呢,怎麽一下
  子就要跨入青年行列再也不是少年了呢?回頭再碰上戴紅領巾的孩子們,就不能跟他們說我是姐姐,得說我是阿姨了。
  拎著書包下樓的時候我遇上了宋樂天,他正搖頭晃腦地給一女生講解最後一道大題的答案,雪白的T恤衫上全都是汗水。看見我,宋樂天把他那破書包往肩膀上一搭,說:“操,總算考完了,憋死我了!”
  我遞給宋樂天一瓶礦泉水,宋樂天接過去“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喘了口氣兒,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了個溜幹淨。我瞅著宋樂天,一點兒沒驚訝他這種喝水的方式。我早就知道宋樂天特能喝水,夏天的時候要是趕上他踢完球兒,他能把我們學校小賣鋪的存貨喝掉一半兒去。大牛老說宋樂天肚子裏肯定養了一隻蛤蟆,要不然怎麽那麽能喝水呐?!
  七月十號那天,宋樂天跟我宣布從今兒開始我們正式長大成人,再也不用搭理什麽校規之類的東西,可以正兒八經地談戀愛了。我就眯著眼睛問宋樂天懂不懂什麽叫“戀愛”,宋樂天說:“折騰唄!”
  本來我以為高考完了我能特輕鬆,書一扔本兒一撇,躺在床上成天睡覺,把高中三年沒睡夠的覺全補回來;要麽就成天在外頭傻玩兒,把高三這一年浪費在學習上的時間全找回來。可現在我卻每天習慣成自然地六點鍾準時睜開眼睛,怎麽睡也睡不著;想要出去玩兒吧,怎麽想也想不出來該上哪兒玩兒去。大牛說了,我這叫“高三綜合症”,百分之九十九的高三畢業生都有。我說大牛胡扯,應該是百分之百才對。大牛說不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百分之一我們身邊有一個,就是宋樂天。
  在宋樂天這“百分之一”的帶領下,我們玩瘋了。他帶著我跟大牛成天卡丁車、保齡球、冰場、遊泳池地轉悠,反正他家宋老爺子有的是招待券。劉海波有時候也跟著我們摻和摻和,但我總覺得那個暑假他鬱鬱寡歡,我猜是因為我們這幫跟了他三年的不肖學生都要飛了。
  我常在電視裏看到描寫大學生活的電視劇,可我老覺著那是虛構的,不足以相信。於是我問劉海波,大學生活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劉海波給我講了一個例子。他說,他們大學裏頭的導員兒是個男的,卷毛兒,高顴骨,長得跟忍者神龜一摸一樣。
  劉海波拿給我一本《××師大校規》,說那是他們的神龜導員發給他們的第一本書,上頭有一部分是必然受處分的各種行為,從記過到留校查看不等。其中的一條是這樣的:“男生和女生拉手。”劉海波特認真地瞅著我說:“當時我們寢室幾個哥們兒就說,學校裏既然不準男生和女生拉手,那就是允許男生和男生拉手,可這似乎比男女拉手兒更違反標準吧?這破學校規定的是什麽狗屁玩意兒啊?!後來我們幾個就把這事兒跟導員兒說了,導員兒氣得臉都變形兒了。”劉海波說這就是大學生活,朝夕相處的人不是家人而是朋友,害怕被戲弄的不是學生而是老師。
  劉海波有時候也能說出幾句經典的話來,這句是其中的一句。
  我因為劉海波這句話對大學生活更加向往,天天盼著高考成績趕緊出來,再也沒了高考剛剛結束時候的那種深深的失落感。
  那年我們學校高考成績好得出奇,尤其是文科班,一個不漏全上了省本以上的大學,校長樂得差點癲兒了線。劉海波一時間成了名牌教師,因為全校就數他手下出的清華北大的多。等大家夥的去向都定了,該吃散夥飯的時候,我先跟著高二以後就呆著的文科班狂吃狂喝狂聊了一通,接著大家分頭回去找自己從前的班級。我和大牛回到了當年的高一·五班。
  那天不少人都喝大了,劉海波喝得也不少,嘴裏直念叨:“小兔崽子們,你們要是有良心,飛了以後就給我來封信,再有點兒良心,有空兒了回來看看我,別讓我白帶了你們三年。”劉海波在我們身上花的心思真是不少,當初頭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多年輕啊,跟宋樂天他們沒什麽區別,現在都有白頭發了。
  五班談戀愛的不少,劉海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老說:“誰還沒年輕過啊。”他還說
  :“越管越邪乎,讓他們自己嚐嚐味兒,都是哥們兒,誰還不知道適可而止啊?”宋樂天聽見這話就罵,當然是私下跟我和大牛說的,“操,我他媽就沒見過這麽當老師的。”
  要分開了,宋樂天也沒再“拽得跟全國糧票似的”了。忽然就有人問他:“樂天兒,跟你同學三年了我怎麽沒見你近過女色啊?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這幫人當著劉海波跟當著自己親哥似的,什麽都敢說。劉海波但凡是有點兒嚴師的樣兒,也不至於啊。
  宋樂天端著一杯酒站起來了,“大家靜一靜啊,我宣布一件事兒。”說著他清了清嗓子,“以後啊,但凡是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他一把把我拽起來,我還沒站穩當一隻鐵手就箍在我的腰上,“我先幹為敬。”“咕咚咕咚”一杯酒下去,一屋子人沒一個有動靜的,連我都被他嚇傻了。
  過了大概有一分鍾吧,猴子一頓杯子蹦了起來:“我操,你小子手腳夠快的。媽的,痛快,來來,大家夥兒幹杯!比翼雙飛上北京了啊!”猴子是五班班長,一聲令下,本來愣神兒的大夥兒全都沸騰了,本來同學聚會散夥飯,弄得跟我和宋樂天結婚似的。我一直對那次的事情耿耿於懷,怪宋樂天讓我和他一起做了被人取笑的對象。
  不光是我們,那天在宋樂天的帶動下,還挖出了兩對地下情人,猴子勾著劉海波的肩膀說他教導有方,劉海波一邊兒喝酒一邊兒說:“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結賬出門的時候,好多人都哭了。我們那兒管男人都叫“老爺們兒”,這群半大不小的老爺們兒要是不喝酒肯定不會哭,打死也不哭。宋樂天喝大了,摟著劉海波不撒手,“劉哥,劉哥!今兒我得喊你聲兒劉哥。你…好人!好人…我他媽要是再能念一回高中,還給你當學生。”
  劉海波也高了,一隻手攥著宋樂天的胳膊,一隻手比劃著說:“臭小子,你他媽給我添了多少麻煩你知道不?媽的學人家黑社會的出去打架,現如今還學人家電視劇裏的給我找一女朋友!你說你找誰不行,幹嘛偏偏他媽的找荊盈啊?操!”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劉海波說粗口,那以前和以後再也沒有過。
  “怎…怎麽了?荊盈怎麽…了?”
  “那是…那是我…我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操,那是你科代表。”宋樂天給了劉海波一拳,“給我當女朋友也不耽誤這身份。”
  大牛一看這架勢,再往下說就壞了,趕緊拉宋樂天,要打車送他回家。劉海波一被大牛拉開就抓住我的小細胳膊,說:“妹妹,妹妹,你不管我叫哥不要緊,以後你就是我親妹妹!宋樂天那混小子以後敢欺負你你告訴哥哥,哥哥上北京削他去。聽見沒?”我忽然一陣感動,用力扶著劉海波,不讓他跌倒。
  那天真是一個亂七八糟,男生差不多都喝大了,女生就一個一個把他們塞進出租車,然後自己再分頭回家。大牛酒量好,算是最清醒的一個,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把劉海波和宋樂天送回去,自己才跟一個女孩搭伴騎車回家了。
  高中時代就這麽轟轟烈烈地結束了,如果讓我說出兩個於我而言最最深刻的場景,我會說那兩個十年來我連做夢都會常常夢見的景象。一是高二那年宋樂天受處分以後形削骨立的臉,二是散夥飯那天他死命箍著我的腰說的那句話:“以後啊,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

  清華人大北理工
  人家上大學都有人送,我沒人送。臨上北京之前宋樂天和大牛拍著胸脯向我爸我媽保證說,一定照顧好我,“叔嬸兒你們就放心吧,我們仨學校離得那麽近,她打個噴嚏我都能聽見。”這話是大牛說的。我媽從打高一的時候就喜歡大牛,說這孩子老實,好。大牛他們家就住我們家樓下,當初我爸買了新房子我來看的時候嚇了一跳――這不是大牛他們家麽?後來放假的時候我幾點出門幾點回家宋樂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都是大牛說的。
  我爸媽不知道我和宋樂天的事兒,我可不想讓他們說我早戀。可是宋樂天他們家倒是大方,我頭一回上他們家門兒,他媽就跟接待兒媳婦似的,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還給我講宋樂天小時候的事兒。他媽跟我說,宋樂天小時候的床在地當間兒,因為他一靠著牆就摳,他們家的牆被他摳了好幾個窟窿。我就笑,他媽就越講越多越講越高興,這回我可真是受寵若驚來著。我上大學以前從來沒見過宋樂天他爸,他爸成天開會,不開會就吃飯,反正見不著人。
  在宋樂天和大牛的遊說下,我爸我媽沒去北京送我入學。火車開了的時候,我看見我媽哭了,一個沒忍住,我眼圈也紅了。我就這麽離開家了,長這麽大我還從來沒離開過我媽呢。
  要不怎麽說年輕好呢,才一會兒功夫,仨人就開始胡吃海塞,把離家的愁緒扔一邊兒去了。我指著他倆的鼻子小聲說:“你倆給我注意點兒啊,好歹也是大學生了,別不罵人張不開嘴,讓人家以為咱們是小流氓。”北方男生就這點不好,張嘴就罵人,粗口髒字像是生下來就會說似的。瞅宋樂天一副書生樣兒,說起髒話來一點兒不含糊,我估計要是有一個什麽說髒話奧林匹克,他也照樣兒拿冠軍。
  上回來北京還是三歲的時候,我爸出差帶我來的,三歲以後再也沒到過北京。那趟車上不少去上學的學生,秦皇島那站下了一批,其中有一個是我們原來五班的同學,是去燕山大學念電器自動化的。到了北京站,已經是傍晚了,站門口海海的人,好多都站在插著的橫幅下麵,橫幅上邊兒寫著各個大學的名字。
  “喏,你們清華在那兒呐。”大牛一捅宋樂天,朝前邊努了努嘴。
  三個人都找到了組織,約定第二天中午在人大門口見。那年頭兒email還不時興,我們仨沒有傳呼沒有手機,誰也不知道誰的地址,想見麵隻有這麽一招了。
  我的寢室編號306,因為大一那年數次衛生不合格和寢室中美女四名,被老大譽為“亂室佳人”,還堂而皇之地讓懂書法的老三寫了掛在門上,大言不慚。
  我睡靠窗的上鋪,下鋪是我大學時代的知交王燕。王燕是煙台姑娘,毫不誇張地說,那是我這輩子所親眼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人家不都說天妒紅顏麽,王燕就是,她有哮喘病,一生氣就犯病,心髒也不好,所以雙頰總是紅撲撲的,開始我還以為那是健康,後來王燕說是因為心髒不好,我驚愕了半天。北京理工是理科學校,男多女少最正常不過。人文係的美女最多,我們經管院的由於文理兼招,男女比例還不算失調。王燕絕對算是係花,可她從來不肯跟男生多說一句話,大一過後,她就有了一個綽號:冰美人。
  真是的,我又把話扯遠了。
  第二天我想去人大門口見宋樂天和大牛,轉來轉去找不著大門了,結果一轉轉到了家屬區,跟一老大爺打聽大門在哪兒,老大爺告訴我讓我從菜市場後麵繞,有一偏門,出去就是友誼賓館。我點著頭道謝。
  這當口兒,看見一四十左右的大嫂左手叉腰,右手指著一彪形大漢大吼:“我拆了你小丫挺的!”
  她那不是一般的指,一般的指也就是用食指,人家那大嫂用的是中指。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人家都說天津婦女潑辣,這北京嫂子也不差啊。那時那刻我懷疑是不是在京工家屬院裏,怎麽就橫殺出來這麽一神仙嫂子呢?
  人大門口不遠處有一立交橋,我剛走到橋底下,就有一個模樣猥瑣的男人走過來,“小姐,要畢業證麽?”
  我嚇了一哆嗦。那時候剛到北京,哪領教過這個啊?後來可不了。後來我和宋樂天大牛倆在一起要碰上這事兒,宋樂天肯定也壓低聲音說:“我這兒也有,你要麽?”對方立馬撒丫子就跑。
  老遠就看見大牛冬瓜一樣立在人大門口,跟個門神似的。宋樂天還沒來,他路遠,我走過來十分鍾,他得坐車。
  “丫的遲到了,等會兒讓他請客。”大牛剛來北京一天就把北京男生掛嘴邊兒上的詞學會了,還真有天賦。
  宋樂天從車站跑過來,T恤衫都濕透了,“我操,太熱了,這他媽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你他媽少廢話,找地兒吃飯去。”大牛招呼我,往理工那邊走。
  “你們倆嘴給我幹淨點兒,知道的你倆一個人大一個清華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領倆流氓上派出所自首呐!哎,大牛,上哪兒啊?”
  “我對鋪是一北京的,跟我說魏公村兒那邊兒東西挺好吃的。”魏公村裏麵有一個小市場,幾個小店的菜還都不錯,我們班的男生曾經戲言,“借問酒家何處有,書童遙指魏公村”。
  那天我們仨在進入眼簾的第一家飯店吃了一頓,開了啤酒,幹杯慶祝我們大學生涯的開始。
  酒足飯飽之後,宋樂天讓大牛先回人大了,他非要送我回宿舍不可。我們就沿著長長的圍牆往南門走,進校門的時候,他忽然捉住我的手,緊緊握著。我當時特緊張,因為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牽我的手。南門邊上倆樓都是男生樓,裏裏外外都是男生,宋樂天牽著我的手低頭走路,也不說話。
  “你幹嘛?”我憋不住問了他一句。
  “我聽人家說,你們學校男女生比例七比一?”喲嗬,敢情跟這兒吃醋啊?有意思。
  “我可沒聽說你們學校男女生比例多少。”
  “擔心我幹嘛呀你,你沒聽說過清華自古無美女麽?”頓了頓,宋樂天問我:“你們寢室有電話麽?”
  “還沒安呢,聽說要連電話線,現在沒有。怎麽著,你還怕我飛了啊?”
  “德行,你飛得了麽你,就你那小樣兒的,除了我誰要你啊。”
  一聽這話我來勁了,最煩宋樂天這種不把我放在眼裏的口氣,好像他自個兒是個空前絕後的帥哥似的。“宋樂天你別得意,這話你說的你記住了,你給我看著,看看有沒有人追我!”說話間到了我們宿舍樓底下,我甩手就要上樓。你還別說,別看我沒談過戀愛,這耍脾氣使性子我可是天生就會。
  宋樂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生什麽氣啊你,這不鬧著玩兒呢麽。”
  “荊盈,誰啊?”正說著話,王燕和我們寢室老三從後麵過來了,看見宋樂天拉著我的手,笑眯眯地問我。
  我真沒有在人前介紹男朋友的心裏準備,看見王燕和老三我就犯怵了。倒是宋樂天,不緊不慢地對王燕和老三說:“我叫宋樂天,二位一看就知道我倆啥關係了吧?我甭說了。二位美女怎麽稱呼啊?”
  我當時又羞又窘,當著王燕和老三的麵就在背後狠狠給了宋樂天一腳。
  “您看,我說您是美女她還不樂意了。得,下回再見吧。荊盈,我禮拜六上午來找你,晚上早點睡。美女們拜拜啊!”
  我心裏這個氣啊,你說宋樂天怎麽就這麽貧呢?我這才上大學第二天,他就開始來給我攪局,這往後的四年怎麽過啊我。
  宋樂天一走,王燕和老三走過來,暴三八地一左一右夾住我,問:“行啊你,高中就糊弄回來一小男朋友?哎,是咱學校的麽?哪個係的?”
  我無辜地看著她們倆,隻好把宋樂天的基本情況如實交代。不出所料地,那以後,在班級和係裏的同學漸漸互相熟悉後,男生女生都知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男朋友。
  “青梅竹馬”這樣的詞兒用在我和宋樂天身上實在是太讓我惡心了,不行,以後再也不能用了。
  軍訓的日子我是連滾帶爬地過來的,要不是我打小兒就對當兵的有特殊的好感,可能那幾個星期我都撐不過來。老天也照顧我,我們教官挺帥的。
  王燕說我色迷心竅,我說:“宋樂天那德行你也看見了,我什麽迷心竅也不敢色迷心竅。”
  王燕說宋樂天是我的克星。沒錯。
  我曾經主動要求要去清華找宋樂天來著,可宋樂天說在他把我培養成基本能看的女生之前,還不準備讓我去清華丟他的臉。他說:“我要在清華找一個你這樣兒也就算了,可你偏是我打家裏帶來的,要還跟清華的一水準,以後我還混個屁啊我!”他這話虧了是在北理工說的,要擱在清華,肯定被亂棒打死。
  大一下半年我們裝了電話,結束了在樓下電話亭排隊的日子。那一整年我沒去過清華,就為了宋樂天跟我說的那句不知道真假的話。王燕說宋樂天是我的克星,其實還不準確,他就是我命中一劫,怎麽也躲不過的一劫。

  給你一個驚喜
  大二那年“五·一”,我接到一個把腦袋想掉了也想不到的電話。電話是劉海波打來的,他說,他在我們學校一食堂門口。
  “瞎扯!今兒五月一啊,不是四月一。”我哪能信他這話啊,劉海波什麽人我還不知道麽?編瞎話都不用打草稿,要不怎麽教語文的呢?
  劉海波在電話那邊兒急了,“你們學校一食堂是不是白色的扁,紅色的字,上邊兒寫著‘第一食堂’?食堂門前倆公用電話,桔紅色的亭子。”
  我一聽不對啊,丫真在我們學校啊?!這不是鬧呢麽,他來幹嘛來了?“你幹嘛來了?”
  “看看你們這幾個天殺的不肖學生!順道來北京玩一趟。你倒是來不來接我啊?我這兒背著行李怪沉的。”
  我扔下啃了一半的蘋果,從上鋪蹦了下來,“你等著你等著,我先給大牛二嫂他們打個電話,我們學校女生樓不讓男生上,你等著啊,別動地方啊。”我叮嚀著,好像劉海波是個五六歲的孩子,生怕他讓人販子拐跑了。
  宋樂天一聽劉海波來了,電話那邊就跟踩了耗子尾巴一樣,“怎麽著?怎麽沒言語一聲就來了?你跟他在你們一食堂那兒等著啊,我這就過來。哎你別給大牛打電話了,趕緊把劉頭兒招呼了,我告訴大牛成了。”
  那是上午八點,還有點涼。操場上沒什麽人,我三步兩步跑到了一食堂門口,看見了劉海波。“劉頭兒,怎麽一年不見你這麽顯老啊?讓你帶畢業班了?”其實劉海波一點沒老,那張臉還是那麽年輕,混在大學生堆裏根本分不出來。可我就覺得劉海波滄桑了許多,肯定跟他當老師勞心勞力有關。
  “別廢話了你,有吃的麽?”
  我一看表,食堂應該還有早點。我把劉海波領進食堂,刷卡買了二兩稀飯仨大包子。
  “你就給我吃這個啊?”
  “等會兒他倆來了中午咱吃好的去,留著點兒肚子虧不著你。”我抓起一個包子往嘴裏塞,把剩下兩個推倒劉海波麵前。劉海波這兩年一點沒變,還是那副學生做派,好像從來沒離開過大學校園似的。他在那兒忙不迭地吃包子喝稀飯,食堂的阿姨已經開始抹桌子收拾東西了。
  這一年多我見天兒在一食堂吃飯,食堂的人我都混熟了。偶爾來晚了也能撈著吃的,有時候還不用花錢。
  胖阿姨友善地看了看我和劉海波,“朋友啊?”
  胖阿姨眼裏,我帶來食堂吃飯的男生要麽成群結隊,要麽隻宋樂天一個,單獨和另一個男生吃飯,還是頭一回,而且還是早點。那時刻我覺得胖阿姨特像我媽,我要真換個男朋友可能還真得跟她匯報一聲。
  “哪兒啊,您說我哪兒來的福氣有這樣兒的朋友啊?看不出來吧?這是我先生。”
  劉海波一口包子沒咽下去,噎著了,趕緊喝稀飯,好不容易咽下去了,這個喘呐,臉通紅通紅的。我瞪著眼睛看他,“你著什麽急啊?我又沒說什麽。”扭頭又跟胖阿姨說:“人家古時候不都管老師叫先生麽?這位是我高中班主任。”
  胖阿姨一聽來了興致,“喲,這麽年輕的老師啊,我還當一大學生呐!”這胖阿姨話一向多,逮著就不放了,直到宋樂天和大牛屁顛兒屁顛兒打門外進來,我說我們要走了,阿姨才依依不舍地放劉海波走。
  劉海波要住我們學校的賓館,大牛沒讓,說他們寢北京那哥們兒回家了,空了一張床,劉海波住那兒就成了。我們幾個跟著大牛把劉海波的東西扔在宿舍,奔著頤和園就去了。
  說起來劉海波真是一土人,二十七了,馬上三張兒的人了,北京都沒來過。一路上讓我們仨好一頓損呐。在頤和園兜了一上午,餓了。
  劉海波說這回來就是想把幾個大學的飯都吃一遍,理工的早點吃完了,現在要吃清華的。宋樂天想都沒想,拉起劉海波就往清華奔。我在後麵喊:“宋樂天,你不是不讓我上你們清華給你丟人麽?”
  宋樂天頭也不回地說:“得了,這一年多你也算及格了,勉強湊合吧。”
  你說氣人不氣人?我給宋樂天當了兩年的女朋友,這還是我頭一回上他們清華吃飯。其實清華不是沒有美女,都是外邊傳的。隻不過清華的女生真少,也可能因為那天是五一,我走了一路就隻看見三個。我跟宋樂天說:“女生在清華是不是比大熊貓還珍貴啊?”
  “多新鮮呐!你也不打聽打聽,全北京哪兒的男生有比我們苦的?”
  清華的飯真好吃,那不是蓋的。還不貴。我當時打定主意要連吃宋樂天一個月,專挑好的,把這一年半的虧欠全補回來。
  吃完了飯,宋樂天一抹嘴,“走吧,劉頭兒,我帶你拜見毛主席去。”
  劉海波就像個鄉下人一樣跟著我們仨到了天安門廣場,接著又去北海逛了一圈,本來想劃船,不成,那天北海裏邊兒船比魚都多。晚上在人大食堂吃飯的時候,劉海波麵有菜色,看樣子是累壞了。
  把他們打發回去睡覺以後,宋樂天送我回宿舍。路上我問他:“我聽劉頭兒說起過,你打算找一個趙靈兒當老婆?”
  “丫怎麽什麽都跟你說呐?”
  “這你先別管。那你怎麽看上我了呐?我跟趙靈兒差得忒多了吧?”
  “這個…說不好。”宋樂天搔了搔後腦勺,“反正覺著你挺可憐的,不撿回來就沒人要你了。”
  我揮手照著宋樂天的脖頸子就是一掌,一點兒沒留力氣,把他打得哇哇叫,“讓你再說!再說我就找一個比你帥比你有錢比你高幹的,氣死你!”
  每次我一說這話宋樂天就嘿嘿笑著不說話了。這家夥倒是懂得什麽時候見好就收。應了劉海波那句話:“都是哥兒們,誰還不知道適可而止啊?”
  “哎你說劉頭兒一大把年紀了,咋不找女朋友呢?”
  “你跟他那麽鐵,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
  宋樂天有點不樂意了,“我告你荊盈啊,我可記著畢業那會兒呢,劉頭兒喝多了說過一句,‘荊盈是我的人’。”我靠,我以為宋樂天當時喝多了什麽都記不住呐,敢情還記住一句,還是最關鍵的一句。
  “你自個兒不是也說了麽,我是他科代表,當你女朋友也不耽擱。”
  “劉頭兒別是對你有意思吧?”
  我搡了宋樂天一把,“滾蛋!瞎扯什麽你!”這種粗話我一般不說,跟宋樂天說這樣的粗話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他讓我憤怒的時候,不然我不會這樣。“我最煩你小心眼兒這副德行,好像誰都拿你女朋友當個寶似的。別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啊,你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宋樂天不言語了,伸臂摟住我的肩膀,跟我一起進了宿舍區。

  愛上你的一個理由
  我並不確定劉海波是不是喜歡我,或者這麽說吧,我知道劉海波喜歡我,但我不確定劉海波是不是愛我。感情這玩意兒挺奇怪的,你可以挺隨便的就喜歡上一個人,可你怎麽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愛上一個人。
  我得承認我是愛宋樂天的,我對他一心一意,從未想過以後或者以後的以後會跟別人好。
  這世界變化越來越快,年輕人也越來越開放,宋樂天他們宿舍老大過生日,他們老六居然送了他一盒保險套。老大生日那天女朋友來了,哥幾個都躲出去了,跟老大說倆小時以後回來。這樣兒的事兒見怪不怪,我們係也有好幾個女孩大二剛開學就搬出宿舍跟男朋友同居的。
  我不是沒機會單獨跟宋樂天共處一室,可宋樂天從來沒要求過什麽。其實他要真要求我猜我不會拒絕,可他什麽都沒要求過。那會兒我覺得宋樂天特正人君子,覺著這輩子嫁給這麽一個人真挺好的。
  就好像當初我是因為他打架那件事兒才確定我喜歡他的,我也是因為一件事兒才敢確定我是愛他的。
  大二快期末考試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東西,有天晚上上吐下瀉的,不知道上了多少趟廁所。我睡上鋪,廁所離寢室又遠,幾趟下來我就頂不住了,好懸倒走廊裏。等我第N+1次從上鋪爬下來的時候,終於把王燕給折騰起來了,她讓我在她床上睡了後半夜。第二天早晨一來電,她的尖叫把全宿舍人都喊起來了。據王燕說當時我麵無人色嘴唇發紫,額頭滾燙滾燙嚇死個人。
  她們七手八腳把我抬到校醫院去了。說實在的我對我們學校那校醫院真不感冒,瞅著那醫療設施就跟個鄉村診所似的,不受人待見。可現在病病歪歪的就任由處置吧,總比外邊兒看病便宜。
  那天真是折騰慘了,我整個人都虛脫了。大夫說是急性腸胃炎,讓我跟醫院吊點滴。我肚子那個疼啊,疼得翻天覆地的,想吐,胃裏沒東西,嘔出來的都是胃酸,難受死了。
  正難受呢,門外邊兒衝進來一人,細馬長條的,我瞅著眼熟。當時我也燒迷糊了,看什麽東西都是重影兒。宋樂天的臉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看出來的也是倆臉,於是我伸手出去想把倆臉和成一個臉,讓宋樂天半路把我的手給截下了。
  “你……你怎麽回事兒啊……”這句話是個疑問句,這是肯定的,可我為什麽沒用問號呢?因為宋樂天說這句話的時候嗓子發顫了,最後那問號哽住了。我尊重事實,就沒寫問號。我估摸著是王燕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把我說的跟個垂死的病人似的,把他嚇著了。
  我當時心裏千奇百怪的感覺。我就覺著有他在我身邊我就啥也不怕了,看見他的臉――兩張也行――我就踏實得要命,肚子似乎也不疼了,似乎也不想吐了。就讓他這麽握著我的手吧,要是我生病他才能這麽對我,那就讓我病得久一點吧,我不在乎。宋樂天說我酸我也得實話實說,那時候,我真他媽的幸福。
  我確實記不清當時我跟宋樂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了,宋樂天非說我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今兒早上沒課啊?”
  我堅決反對。因為我從來不關心他有課沒課,大學時代我曾經多次教唆他逃課未遂,我哪兒能管他那個啊。後來想跟王燕證實這件事,幾次三番的都被其他事岔過去了。
  我記得當時我想起來高三時候宋樂天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要不生我氣,我以後都這麽照顧你。”他還真是這麽做的。那當口兒我覺得這就是愛情吧,這要不是愛情,那我估計這輩子我是碰不上愛情了。
  因為那次生病,宋樂天一個寒假幾乎天天往我家跑,準時準點兒的,比送牛奶的來的還勤。因為這,我倆那個寒假沒去找劉海波玩兒,他還老大意見。我媽我爸都知道我在和宋樂天談戀愛了,至於他們所問的是不是我們在高中就密謀謀反,我死不承認。宋樂天他媽很誇張地熬了雞湯讓我去喝,弄得我好像真生了什麽大病似的。
  這不,開學不多久就“五·一”了,本來計劃著和宋樂天到雍和宮燒香去的,結果劉海波顛兒來了,哪兒也沒去成。我在北京呆了那麽些年,愣是一趟雍和宮沒去過,真是邪門兒!都是劉海波攪和的。
  劉海波在北京呆了三天就張羅著要回去了,臨走前一天晚上他要求到他吃北京第一頓飯的地方吃最後的晚餐。宋樂天說:“你們文人,就是麻煩!吃個飯還一套兒一套兒的。”我聽了趕緊往飯卡裏存了五十塊錢,任由宰割。
  食堂裏碰上王燕了,沒等我言語,宋樂天老遠就喊:“王燕兒,這兒來!”那叫一個親呐。
  王燕拿著飯盒站在我們桌子邊上,我給她介紹劉海波,“這倆流氓你都認識了,這是我高中班主任,劉海波。劉頭兒,這是我們係第一美女,王燕兒。”劉海波正在跟一塊排骨叫勁,聽見我說話,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衝王燕點了點頭。
  “我打飯去了,你們慢慢吃。”王燕走了,比平時的速度慢。宋樂天見怪不怪,他知道王燕跟我們學校的男生都懶得說話,何況不認識的劉海波呢?要不是宋樂天大牛是我死黨,王燕也不搭理。可我卻覺得王燕有點不一樣,究竟不一樣在哪兒,就說不清楚了。
  大牛跟我說,劉海波住他宿舍那幾個晚上跟他聊了很多,大牛告訴我,劉海波特坦白地跟他說,他來北京就是來看我的。大牛問劉海波是不是喜歡我,劉海波沒吱聲。大牛說劉海波囑咐他這事兒不能跟我說,尤其不能跟宋樂天說。大牛還是跟我說了,我再次告訴大牛,千萬不能跟宋樂天說。宋樂天那人是個醋缸,把這事兒一說,那劉海波跟他的友誼就算是完了。
  劉海波沒對我表現出來什麽,臨回家鄉前還是那句話,“妹子,以後他要是敢欺負你,找我,哥幫你收拾他。”那口氣,好像我親哥似的。
  我破天荒地沒有臭他,真管他叫了一聲“哥”,還說以後都不許反悔了。劉海波愣了一下,很是狐疑地看了大牛一眼。大牛那人實惠,心虛了。我把買的水果塞給劉海波,說:“你不是一直憋著能讓我管你叫哥麽,怎麽著?今兒真叫了還不想認呐?”
  “哪兒能啊!”劉海波笑,“小兔崽子,別忘了給你們劉老師多寫幾封信。”
  劉海波上火車走了,我們三個又找借口吃了一頓,大牛請的。

  為了感慨的感慨
  我離開北京已經太長時間了――至少我覺得時間很久很久,以至於很多事情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像是昨天,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想起來從理工去清華坐320到還是不到。所以對於我這種人,寫回憶錄是一件比較難的事兒,保不其哪兒就寫差了。
  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去過北京,還在那兒呆了那麽多年,怎麽記憶裏的東西就那麽少呢?你讓我回去找我住過的宿舍樓我能找著,你要問我是幾號樓,我真想不起來了。人的記憶真是奇怪,這許多年過去,我連王燕當時帶的傳呼是幾號都張嘴就來,我們寢室的電話我就記得開頭的數
  字是6,後麵的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了。並不能說大學時代於我而言不夠深刻,並不是這樣的。大學時代是我生命裏最深刻的一部分,我在那裏學會了長大。隻是這深刻的記憶偶爾夾雜著痛苦,痛苦使人不得不抹去一些記憶,不小心地,就把不該抹去的也抹去了。
  理工地盤沒有清華那麽大,可也有漂亮的時候。我最喜歡秋天的時候到小公園裏邊溜達,我記得我們那小公園裏頭有一條類似於“曲徑通幽”一樣的小路,還有挺高一座假山,老是有不知道誰家的孩子爬上爬下的。假山前頭有塊石碑,上頭刻著挺好看的字,至於具體什麽內容我死活想不起來了,似乎是有關“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吧。小公園裏兩排柿子樹,到了秋末的時候結了滿滿當當都是柿子,據說是有人承包的,成熟了以後在公園門口叫賣。我們說那是大家夥兒的財產,不讓摘,我們就去偷。想起來也夠壯觀的,晚上不好好上自習,一群賊眉鼠眼鬼頭鬼腦的男男女女跑到柿子樹前頭,男的爬樹去摘柿子,女的站在下麵接著,就跟抗日戰爭時候偷日本鬼子糧食似的那麽大義凜然。那會兒柿子還不能吃呐,都是澀的,男生還是爬樹上摘下來,擱窗台上等著它熟。等真熟了,就用小刀切開,一人一口。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柿子。
  最好看的還是那一小片銀杏林。秋天的時候,天上地下的金黃,真是壯觀。每回從教學區往宿舍區走都能路過那邊,那幾年總想找機會在銀杏林裏照張相,可每次等我把照相機借回來,樹葉也都掉光了,我就隻好跑清華對門圓明園那邊哢嚓幾張了事。
  您可別怪我跟拍電影兒似的,一句話就帶過一年,我要是把大學裏那點事兒都告訴您,寫十本書也不算多。再者說了,我要是都告訴您了,以後我怎麽混呐?您說是不是?
  大三那會兒出了點事兒。
  我們寢對門有一小姑娘,好像是哪個係專科的,那陣子我見她出門兩隻腳上的襪子都不一個色兒,經常一隻綠的一隻粉紅的。私底下我跟王燕說:“對麵兒那位練什麽功呐?怎麽襪子都不一個色兒啊?”
  王燕跟我說,那小姑娘是外地考來的,本來考上我們學校本科了,後來被一高幹的兒子給頂下去了,上了專科,那以後精神就不太好了。我沒敢再嘲笑她,心裏特同情她。北京這地兒,皇城根兒,隨便撞上一個就是高幹子弟。
  別看宋老爺子在我們那兒呼風喚雨的,宋樂天在北京根本不能算高幹子弟。遠的不說,就說王燕。那回王燕領我上木犀地她姥爺家去(她姥爺是前水利部某廳廳長),進門見了一慈眉善目的老頭,王燕姥爺讓我倆叫“田爺爺”,我哪兒認識啊,就知道肯定又是一老領導。
  出門兒我問王燕:“這田爺爺誰啊,咱姥爺老戰友啊?”
  王燕盯著眼睛問我:“你真不認識啊?”
  我搖頭。於是王燕告訴我一個某前副總理的名字,我下巴差點兒砸腳麵上。
  有一天晚上,對門小姑娘上我們寢看電視,坐那兒不走。她們寢的人都歧視她,老讓她受氣。我們寢都是好心人,也不忍心攆她走,就讓她坐那兒看了。我們幾個誰也不敢換台,就讓她看。後來十一點半停電了,她還不走,就坐那兒。本來我都睡著了,半夜迷迷糊糊一睜眼睛,看見地當間兒坐著一人,嚇了一身冷汗。我也不知道後來老大和老三怎麽把她勸走的,前一宿我讓蚊子攪和的沒怎麽睡好,那會兒正補覺呢。
  第二天,警察就上門了。我上大學兩年多了,還沒見有男生上來過呢,這回一來就是仨,還氣勢洶洶的。
  那天我跟王燕剛吃完飯捧了個西瓜回來,一見門口一大堆人,擠著進門,看見屋裏站著仨警察。這時候我才知道,昨兒晚上坐我們屋裏那看電視的女孩跳樓了,正在醫院搶救呢。
  我這人自覺天生不是什麽好人,看見警察同誌就心虛,因為我經常違反交通規則坐宋樂天的二等讓他帶我上新街口。警察把我們都問了一遍,說以後有什麽事兒再來找我們,我們送瘟神一樣把仨警察送走,人人都是一頭汗。
  謝天謝地那女孩沒死,隻是斷了一條腿。醫生診斷是精神輕微分裂,需要治療。也不知道是哪個三孫子校領導,非讓她退學。她那農民爸爸說死不肯,說:“我閨女好容易考上了大學,生生讓人擠下來了,怎麽你們現在連個畢業文憑都不讓我閨女拿啊?!”學校那頭兒就像沒聽見似的,甩給老頭兒一張紙讓簽字。
  女孩家是在一個很小很小的縣城,父母都是苦了大半輩子的人,現如今在這麽大的北京城碰上這麽件事兒,讓他們怎麽辦呐?!這年頭兒,辦事兒不是講人情就是講錢,你要是沒權就得有錢,不然什麽事兒也辦不成。她們家沒權也沒錢,我瞅著父女倆在食堂吃飯都沒打一個好菜,這事兒能辦了就奇了怪了!
  我親眼看見那個穿著樸素得過分的老父親在某校領導辦公室裏老淚縱橫地祈求,親眼看見了某校領導漠然地無動於衷,當時我心裏那叫一個堵得慌啊。不都說學校這地兒是淨土麽?怎麽這會兒這淨土上頭也這麽多烏七八糟的亂事兒啊?!
  我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了,這事兒要是擱高中時代,沒準兒我就能招人弄個簽名請願什麽的,可現在不成了,我估摸著就算是我還有那熱情學校裏也沒人搭理我――誰不顧自個兒的事兒啊?哪有閑工夫路見不平啊?
  我把這事兒跟宋樂天說,宋樂天就說了一句話:“真他媽孫子!”
  那天晚上我跟宋樂天窩在紫竹苑裏邊,我靠在他懷裏,心裏堵得要命,想說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宋樂天也沒說話,大熱天的,就讓我那樣靠著他,長胳膊死死抱著我,像是怕我跑了似的。
  男朋友可能就這作用,你委屈了,想哭了,他就無條件地把肩膀和懷抱借給你。隻要你往他懷裏一靠,就踏實了,安心了,什麽世態炎涼、人心叵測都可以不管了。對還有一年就要畢業的我們,這個打擊不算小。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根本沒我想象的美好,甚至連一半都沒有。那時候就有人說我浪費了三年的時光跟宋樂天大牛廝混,不然經常去三裏屯、國貿、鬼街這種地方見識見識,沒準兒就看見大世界而忽視小我呢。
  的確,這三年我跟宋樂天大牛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們仨在一起就是吃飯聊天,酒吧都不常去,就跟高中時候一樣。都說人在成長,我們幾個怎麽就這麽不長進呐?我也納悶。那時候我琢磨著考研,至少還能躲在學校裏幾年,免得進社會挨折騰。可是這世界上的事兒啊,永遠都不是依你的意誌為轉移的,你想怎麽樣,他偏不讓你怎麽樣,還給你弄出來一特意想不到的結局。

  情願沒有眼睛
  我常跟王燕說,她老這麽著也不是那麽回事兒,不能老這麽對男生愛理不理的,以後總得嫁人吧?“你心裏就沒個人兒?你要不好意思,我給你牽線兒。”
  這時候王燕準定懶懶地回我一句:“我看上你們家宋樂天了,你給麽?”
  我說:“誰讓咱倆是姐們兒呐,你要是要盡管拿去,隻要宋樂天不反對,我一點兒含糊
  沒有。不過我可得實話說,你可真夠不開眼的。”王燕飛我一個白眼或者給我一巴掌,再也不談這個話題。
  王燕這人說話半真半假的,有時候你聽她說話跟真的似的,其實是她逗你呢;有時候她像是開玩笑吧,又說的是心裏話。所以我那時候沒弄清楚她看上宋樂天這事兒到底是真是假,不過話說回來,要是真的,我一點兒也不驚訝。
  大四的時候大家似乎都有點發瘋,除了找工作寫論文,就是沒完沒了地談戀愛,這情景有點像我們過去念高三的時候,可人畢竟長大了,考慮的問題隨之多起來,沒有高中生那麽單純了。我和宋樂天商量好了一起考研的,像當初一樣,我堅信我們可以一起再次留在北京。大牛沒打算繼續念書,他說一家報社已經答應讓他過去了。要不是後來那件對我來說驚天動地的大劫,也許我真的能和宋樂天平平靜靜地一起念完研究生,然後領證結婚了。
  我從來都不懷疑宋樂天對我的誠意,因為我永遠也忘不了高三時候他幫我打開車鎖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的真誠,我覺得那是裝不出來的。
  宋樂天的眼神一直清澈如水,像個涉世未深的男孩子,直到今天也是這樣的。我曾經在傍晚的夕陽下,見過宋樂天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陽光在他英挺的臉上勾出一條金色的曲線,那時候真的覺得他是個故事裏的白馬王子,覺得我是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能和他這麽一個優秀的人在一起。多少次我夢見我和宋樂天結婚了,他穿著黑色的燕尾服,帥極了,然後就有一大堆孩子在身邊,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可每次我醒來枕頭都是濕的,不知道是為什麽哭,可能是感動吧。
  王燕是我在大學裏――恐怕是這一輩子――最知心最信得過的女性朋友,她連宋樂天頭一回親我是什麽時候都知道。所以盡管王燕長得漂亮,可她拉著宋樂天倆人逛中關村攢電腦,我一點都不吃醋。就連宋樂天告訴我說有一次他倆逛完中關村,在北大西門裏麵荷花池邊上坐了倆小時,我也沒生氣。宋樂天有一天憋不住了,跟我說:“你別那麽大方不行麽?吃個醋給我瞅瞅。”我一點兒也不吃醋,真的,不說假話。不是我不愛宋樂天,而是我信得過他,或者說他們倆。
  大牛實習的那家報社有個神人,文化圈裏挺熟的,對大牛也挺好,有一回大牛說給他介紹一個女孩,也挺愛鼓搗文學的,平時沒事兒也寫倆字兒。那女孩就是我。
  我去了,帶著王燕。我早看出來大牛喜歡王燕了,總是有意無意地給他創造機會,這回是在大牛的地盤兒,不能放過這麽一個讓他出風頭的好機會。大牛和宋樂天一起去的,宋樂天早就認識這個神人,在一起不知道喝了多少回酒了。大牛就愛把宋樂天和我往他的圈兒裏折騰,宋樂天跟他們寢室的男生比跟他自己寢室的人都好。
  那位爺姓劉叫劉星,我聽大牛說圈裏人都管他叫“星爺”,整得跟周星馳似的。北京人就這樣兒,動不動就什麽什麽爺,感覺跟回到滿清了一樣。那回我們吃飯本來打算上“天外天”的,可偏巧那天“天外天”沒位置,劉星就說:“幹脆奔我那兒吧,買點兒回去,咱家吃。”我沒反對,心裏正好奇這麽一位神仙,住的到底是什麽房子。
  打了輛車去劉星他們家。好家夥,車一開就開勁鬆去了,坐車坐得我直暈乎。不過那房子是真不錯,三室一廳,就他一個人住。一進屋劉星就招呼我們隨便坐,那架勢,儼然我們認識好多年了。我看見客廳角上擺著一把電吉他,挺高級的。我心裏合計,劉星沒準兒和劉歡有點親戚關係,要不怎麽長得那麽像呐?還都玩兒音樂。
  從打我到了北京,我就清楚地認識到兩個問題,一是千萬千萬不能和北京男生鬥嘴,二是千萬千萬不能企圖說服北京的哥同意你的觀點。兩樣兒你沾上一樣兒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跟劉星聊了幾句,我立馬明白我們班那些男生都是小菜,人星爺才是龍蝦呐。
  就說這勸酒吧。我和宋樂天本來是不愛喝酒的,盡管我們倆酒量都還算可以。王燕那更是一口酒不喝,她有哮喘病啊。我以為大牛能陪著劉星喝點就完了,誰想到劉星這麽一勸,
  一會兒一打燕京就沒了,宋樂天還那兒吵吵著說不夠。王燕那天也特高興,大牛把我塞劉星旁邊了,自己挨著王燕,我和宋樂天中間隔著一個劉星,怪別扭的。
  劉星跟我說:“妹妹,你愛寫東西是不是?聽哥哥一句話,這年頭兒,想賺銀子想出名兒,就忘了文筆那碼子事兒!你得敢寫,膽兒越大越好。”
  見我眼神遊離,劉星又說:“妹妹你還不信呐?你既然愛看書,肯定知道最近炒得特火那本兒美女作家寫的書吧?人家那就叫敢寫!妹妹你要是也敢寫這麽一本兒,哥哥打包票,你準紅!”
  我在邊兒笑,“得了吧星爺,我還想讓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多活幾年呐。”
  “大牛給我看過幾篇你寫的東西,文筆是真不錯,可這年頭兒不興這個呀,妹子你放心,以後哥哥有路子了,一準兒幫你出本小說兒。哎,妹子,你寫過小說麽?”
  我接觸這麽多北京男人,劉星這樣頭一回見麵就跟見著親妹妹似的還是第一個。但大牛跟他好幾個月了,說這人不是滿嘴跑火車瞎忽悠的人。我知道,可聽著怎麽就這麽不實在呢?“寫過,可拿不出手啊。那這麽著吧星爺,我先提前敬您一杯,日後您可別忘了今兒您說的話。”說著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劉星直說“爽快爽快”,也幹了一杯。
  這當兒王燕吐了,我站起來要照顧照顧,劉星一把拉住我,“讓他們倆爺們兒去,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扛不動那姐妹兒,坐這兒跟我說說你寫的小說什麽內容。”
  劉星這麽一說,我也不好動地方了,眼瞅著宋樂天大牛架著王燕進了衛生間。
  我始終覺得是男人見了王燕都得動心,可為什麽劉星對我的興趣超過對王燕呢?這話我是不好意思問劉星了,我後來問過大牛一次,大牛跟我說:“第一,劉星這人比較有味兒,你懂點兒文學,他對你挺刮目相看。第二,男人沒有一個不好色這是真的,可興趣所在不同。有的愛看臉蛋兒,有的愛看身材。星爺就屬於後者。你瞅你這兩條大長腿,又細又直,身上該胖的地兒胖,該瘦的地兒瘦,那劉星能不盯著麽。”要真是大牛說的這樣兒,我看我是栽在我這曾經引以為傲的好身材上了。
  我給劉星大體講了一遍我大一那會兒寫的一部中篇,一邊兒講劉星一邊兒評價我倆一邊兒喝酒,到後來我覺得我是喝大了,雖然腦子清醒,可手不聽使喚了,一個勁兒地往嘴裏灌酒,也不知道多少了。大牛打衛生間裏出來,也跟著我倆喝,喝得暈暈乎乎的,我問大牛:“王燕兒呢?沒事兒了吧?”
  “屋裏睡著呢,沒事兒。”
  本來我還想繼續問王燕哮喘病犯了沒有,劉星給岔過去了,“妹子,你聽我說嘿,你這小說,聽著還挺好的,可是配角太多了,這麽一會兒我都聽暈了。你呀,得改一改。”之後劉星特誠懇地給我提了好些修改意見,我當時是聽進去了沒錯,可過後酒一醒全忘了。
  那天晚上我是真喝高了,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發現自己橫躺在沙發上,劉星靠在沙發扶手上睡得正香,大牛幹脆直接躺在地毯上,擺成一“大”字,一副怪舒服的樣子。
  我隱約記得昨兒晚上大牛說王燕吐夠了進屋睡覺了,宋樂天哪兒去了呐?我頭疼得跟要炸開了似的,本來想數一數地下到底有多少啤酒瓶子,數了兩遍也沒數明白,就不數了。
  說來奇怪,那天晚上我喝得爛醉,早晨起來居然一點兒沒擔心劉星會趁著我喝高了非禮我,可能是我潛意識裏特相信大牛的酒量,相信他決不會在劉星之前就趴下。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有大牛在,劉星就算是喝醉了真想把我怎麽著,大牛也不能讓。我這些話不是瞎說,因為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劉星左眼是烏青的。
  我腦袋疼得厲害,想找塊冰毛巾敷敷,好不容易爬起來到洗手間,洗了把臉,總算好一些了。我想起王燕了,心說得去看看她去。我也不知道劉星他們家哪屋是哪屋,推開一扇門看一扇門。頭一間書房,第二間健身房,我猜第三間肯定是臥室了。
  推門進去,我的酒立馬全醒了,頭卻更疼,疼得像真的裂開了似的。
  寬大的雙人床上,我的宋樂天和王燕躺在一起,蓋著一條被子,一絲不掛。

  第二篇 錯扣的襯衫扣子
  我就那麽直愣愣地站在劉星臥室門口,手啊腳啊全僵住了,我真希望當時我能暈倒,然後醒來以後他們告訴我曾經出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全是我憑空想出來的幻覺。可是,我當時連暈倒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忘了到底在臥室門口站了多久,也忘了我站著的時候都想了些什麽,我就記得我眼前的景象,那景象死死嵌在我的記憶裏,怎麽摳也摳不出去。
  是大牛把我從這種僵持狀態中喊出來的。他剛睡醒,從地上晃晃悠悠往起站,一個沒站穩,趔趄著撲到我這邊,“跟這兒守什麽門呐荊盈?前邊兒也沒前鋒…”
  他正要往下接著犯貧,一眼就看見了屋裏床上的倆人,“呼”地一下把腰直了起來――真的,我都聽見聲兒了。我不知道當時他是替我生氣還是替王燕生氣,反正他的臉都青了,我就覺著熱氣順著大牛那頭發往外冒。
  “我操!宋樂天你丫給我起來!!你他媽的安的什麽心?!”
  說著他衝過去,一把把宋樂天從床上拎了起來,照著門麵就是一拳。那是我頭一回看見男人不穿衣服的樣子,盡管那男人是我男朋友,我看見的這“頭一回”,他卻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那邊劉星也給吵醒了,一步一步蹭到這邊,一見裏屋打起來了,酒也全醒了,趕緊跑過去勸架,“哎,哎,有話好好說,都是自己哥們兒。哎,大牛,大牛你撒手,別打了,你看樂天兒鼻子都出血了,大牛!”
  王燕也醒了,她一句話都沒說,用被子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下巴擱膝蓋上,縮在牆角裏。我仍然是一言不發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劉星好歹算把大牛給拉扯開了,從背後扳著大牛的胳膊,大牛還在喘著粗氣,嘴裏一點沒閑著,“你大爺的宋樂天!宋樂天你幹的這叫什麽操蛋事兒啊?你說,你他媽自己說你對得起誰?!”
  宋樂天是在我眼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的,他慌亂的動作告訴我,他知道他這回犯大事兒了。等他把襯衫套身上,一邊扣扣子一邊就衝我來了,“荊盈,荊盈你聽我說。”
  “說什麽呀?”我語氣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我他媽怎麽就能這麽平靜呐?我可是眼巴巴地看見我男朋友跟別的女人在床上的。“說你喝醉酒了情不自禁呐?我知道。行,宋樂天,咱倆好歹也在一塊兒小五年了,感情還挺不一般,我成全你。”說完我發現我的腿腳居然能動了,扭身就要走。
  宋樂天拉住我,“荊盈,你,你別這樣,你讓我解釋一下行不行啊?”
  我把胳膊從宋樂天手裏狠命地抽出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我是真恨呐,恨得咬牙切齒的,可我對宋樂天怎麽也下不了狠手。女人就是賤,都出了這樣的事了還舍不得打。
  我這一巴掌是打在我自己臉上的。一點兒力氣沒留,對麵玻璃門上我能看見我右邊臉上的紅手印兒。
  “荊盈!你這是幹嘛呀!”宋樂天聲音發顫。上回他聲音發顫是我得腸胃炎那回,可現在聽起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大牛甩開劉星,“荊盈,你他媽傻冒兒啊?你打自己幹嘛呀?抽他!”
  “我跟你說大牛,這事兒怪我。”
  我眼淚下來了,流在臉上,火辣辣地,“我沒把宋樂天照顧好。王燕兒,”我衝屋裏喊,“咱該姐們兒還是姐們兒,你這招兒比妹妹我高多了,以後見著這樂天兒就得叫姐夫了。”
  我看著宋樂天的襯衫扣子,歪了。
  “姐,我再幫宋樂天扣回扣兒,您別見怪啊。”我把那些扣子一顆一顆解開,再一顆一顆扣上,身邊仨男人誰也沒言語。扣好了,我也沒敢抬頭看宋樂天,我怕我自己真抽他一巴掌。
  “樂天兒,你挺有本事,大牛沒你那兩下子。”我抄起書包就往門外走,三個男人一起上來攔著我。
  “荊盈,你別走,我給你咳小丫挺的,你說什麽時候停咱就什麽時候停。”
  “妹子,你這是幹嘛呀!先別走先別走,哥給你買早點去,吃完了再說。”
  “荊盈,你打我一巴掌吧,隻要你好受。”
  我拎著書包,冰冰冷冷地說:“別攔著我,讓我回去,我他媽今兒上午還有課呢。”說著我一撥拉大牛,徑直走到大門口,出了門,使盡全身的力氣“咣當”把門關上,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排山倒海地湧了出來――我委屈死了呀!
  我在男女情事這方麵一直特單純,念大學之前心裏就以為一男的一女的在一張床上睡一晚上,第二天這女的準定有了。後來上大學了,把這想法跟寢室的人一說,好懸把她們笑背
  過氣去,都大四了她們還有人問我,大一那會兒是跟大夥兒裝純情呢還是真不知道。熄燈以後的臥談會上,老三說過,“這女人沒有愛就沒有性,可這男人不一樣,有時候這幫人跟雄性動物沒什麽分別。”大家都挺同意老三這說法的,我記得我當時問了一句:“那你說,外頭那些小姐都為什麽呀?”
  “多新鮮呐!為錢呐!”黑暗裏我看見老三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指著我的床,數落著說:“這年頭兒,為了錢,人是什麽都肯往外賣。別說是沒念過多少書的,現在大學生有多少出去賣的你知道麽?其實她們也挺苦的,都是不認識的男人。”
  “年紀輕輕幹點兒什麽不好,偏幹這個,不就是來錢來的容易麽。”王燕說的這話。
  “社會現實,各人有各人的情況。”老三說她在三裏屯碰見過一個小姐,才十八,珠光寶氣的滿身名牌。長得真是漂亮,稍微一捧就能當電影明星了。那小姐跟老三聊的挺投脾氣的,就跟老三說,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是十六七歲出來做,做個六七年,等二十三四歲的時候,找個好男人嫁了,自己也存了不少錢,開個小買賣,這輩子也就這麽著了。“就怕她們到時候找不著男人嫁啊!”老三由衷地感歎到。
  那時候我覺得這麽一件原本挺美好的事兒忽然變成金錢交易挺不可思議的,而且一下子就玷汙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當時覺著一個年輕人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能賣自己,不管出於什麽理由,我想起來就惡心。如果那時候我已經踏上社會,已經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我肯定不會那麽想,真的。
  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一直堅信如果非金錢交易,那麽男女雙方一定是兩情相悅的。我想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麽可能去忘情地親吻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而一個女人怎麽能忍受自己的身體被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觸碰。
  所以,當我走出劉星家門的時候,我悲哀地堅信,宋樂天和王燕背著我相愛了。當初我對王燕說過,如果她看上宋樂天,而宋樂天不反對,我一點兒含糊也沒有。現在我真是一點兒含糊也沒有地就把男朋友讓出去了。看起來我挺大度的,其實,我真是委屈啊!我當時真有點萬念俱灰的感覺,都想馬上收拾行李回家鄉找我媽哭一場了。那天我逃課了,那是我上大學以來頭一次逃課。我跑到頤和園佛香閣上坐了一天,大冬天的,園子裏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坐在佛香閣上,北風呼呼地吹得我頭皮發麻。我估計要是昆明湖沒結冰,我可能一個猛子就紮下去了。真沒出息,不就失戀了麽,至於連死的心都有麽?可不是,不就是失戀了麽!
  隻是,我真是窩囊啊!

  愛情是哪回事兒
  我這人天生就這樣兒,把愛情放在第一位,永遠都是。為了愛情,我能放棄一切東西,甚至我的生命。我發誓我愛宋樂天勝過愛我自己,讓我為他去死我都願意。這不是發瘋,是真心話。現在看他和王燕這樣,我都不怪他,我都不敢想我會去留住他。可我是真想留住他,隻是我不知道用什麽辦法留住他。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挺賤的,人家都把你甩了,你還惦記著,這不是賤是什麽?我琢磨著我要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折騰宋樂天,他肯定回我身邊來。其實都不用這麽鬧,我了解宋樂天,隻要我在他麵前放聲痛哭一次,一邊哭一邊委屈,
  他就扛不住。
  可我不能那麽幹呐。宋樂天他不是全心全意對我了,他心裏裝了別人了。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我不介意他倆昨兒晚上的事兒,可我沒辦法不介意宋樂天心裏裝著另外一個女人。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全心全意愛自己,哪怕是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隻要你心裏隻愛我一個就成(這是老三教我的,是後來她結婚以後跟我說的)。老三還說,女人也許不介意在肉體上跟別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但絕對介意在愛情上也跟別人分享。
  我沒打算和宋樂天繼續下去,可我忘不了這麽些年發生的這麽些事兒。眼前來來回回地,全都是高中時候宋樂天的樣子,我一想起來心就刀割似的疼。他怎麽就背叛我了呢?他說他以後都這麽照顧我的,他忘了麽?他怎麽能這麽對我呢?當初要是真的他不喜歡我也就算了,可他喜歡我的啊!我真沒打算和他繼續下去,我真打算把他讓給王燕。可我真忘不了他。
  我不知道回去怎麽說,我心裏清楚宋樂天大牛一準兒在學校等著我,所以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回去隻有一個結果――我和宋樂天分手。我不願意麵對這個結果,這對我來說太殘酷。可人家要下班了,天都快黑了,我不得不走了。一天下來,我覺得頤和園跟我們家似的,怎麽那麽親切呢?
  坐車回學校的時候覺得餓了,這才想起來我一天沒吃東西,生生在佛香閣上麵喝了一天西北風。我衝回學校去趕在胖阿姨她們收攤兒之前殺進一食堂,買了倆肉卷,稀飯賣光了,胖阿姨把那天賣剩下的雞翅膀給我了,還給我端來一盆鹹菜絲。
  胖阿姨和幾個小夥子收拾東西,我坐那兒吃,不到一刻鍾,所有的東西都被我一掃而空。我好長時間沒吃的這麽多了,上回吃這麽多是剛來北京的第二天,和宋樂天大牛在魏公村吃飯的時候。唉,又是宋樂天。他怎麽就能這樣呢?他融入了我的生活,那麽徹底那麽深刻,甚至,他融入了我的習慣、我的動作、我的表情、我的血液,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他的痕跡,那是多年以來潛移默化的影響。
  有人思考的時候喜歡雙手交叉,我當初也是的。而宋樂天不是,他喜歡兩隻手對著,指尖對指尖。久而久之,我也有了這個習慣,想改都改不掉。
  “哎喲,姑奶奶,您跟這兒起什麽膩呐?我們哥兒幾個都快把北京城翻過來啦!”我一抬頭,看見劉星那張圓圓的臉,橫衝直撞地衝我來了。文人說話就是誇張,怎麽就叫“把北京城翻過來了”?就憑他們幾個?且著吧!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劉星並非我所想象的那種不地道的男人,至少他肯為大牛和宋樂天到處找我,至少當時他臉上透著一種焦急和驚喜。我和他昨天才認識,能做到這樣,也不易了。
  “妹妹,樂天兒在你們樓底下巴巴等了一天了,這天寒地凍的,你說……”
  劉星不說我也知道,宋樂天一準兒在我們樓下等我,不把我等回來決不會走。他是驢脾氣,還誰也不能勸,誰勸他尥蹶子踢誰。
  劉星看我沒有動地方的意思,索性在我對麵坐下了,“妹子,哥哥也是過來人,勸你兩句你別不愛聽。這愛情啊,看穿了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兒,男人沒幾個不花心的。我是昨兒才認識你的,可我跟樂天兒認識時間不短了,那哥兒們挺仗義的,對你也挺好,成天把你掛嘴邊兒上,我真沒想到能出這樣兒的事兒。妹子,昨兒我聽你給我講你那小說的時候吧,我就覺著你是一特純特癡的小姑娘,當時我就覺著你容易受傷。”
  本來我麵無表情地聽著劉星在那說,可他一說他覺得我特純特癡,我就難過開了,使勁兒憋也沒憋住,眼圈紅了。“哎,妹子你別哭啊,你聽我說,”
  劉星從兜裏掏出張紙巾遞給我,“你得給樂天兒一機會,我估摸著他不是故意的。你想啊,他要是真想和別人有點兒什麽事兒,用得著在昨兒那場合麽?哦,還在你眼皮子底下,丫不是不想活了就是有病。妹子,哥哥告訴你,酒這玩意兒吧,它容易讓人暈頭轉向,沒準兒他把那姐妹兒當你了呢……”
  我知道劉星是好心好意,可我聽了他這些話心裏真是發堵,甚至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把飯盆收拾收拾,洗也沒洗就扔到箱子裏麵,“得了星爺,您也別勸了,我這就跟您回去,跟宋樂天我們說清楚。”
  天黑了,劉星一步不拉地跟在我旁邊,嘴裏還在不停地勸我,我估計他是怕我見著宋樂天就一個嘴巴上去,接著放聲痛哭,他想讓我給宋樂天留點麵子。老遠我就看見宋樂天那件
  白色滑雪衫在我們宿舍樓門口晃悠,那件滑雪衫還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在百盛給他買的呢,當時他還說在北京這大風天的穿白的糟踐了。我知道我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宋樂天的,我知道。還沒等見著麵,遠遠看見一個身影就翻江倒海了,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啊?!
  “星爺,大牛呢?”
  “哎喲,我給忘一幹淨!這小哥兒們還滿北京翻你呐。你過去跟樂天兒聊,我給大牛打一傳呼去。”我也不清楚劉星是不是有意躲開我們的,如果不是,那就算是我把他支開的吧。要真是這樣,這人心眼還真不多,我還以為吃他這碗飯的都藏著百八十個心眼兒留著逗人呢。
  宋樂天一見我,什麽話都沒說一把把我拽到懷裏,胳膊把我箍得生疼生疼的。他一般不在公共場合跟我親熱,禮拜天逛西單,那麽多人他連手都不肯牽,最多拉著我胳膊,跟帶孩子似的。我沒問過他,因為我知道他受他爸影響太多,年紀輕輕就傳統得要命,所以我不介意。今天,他居然在我們宿舍樓底下抱住我,為什麽呢?真情流露,還是他知道我要飛了?
  剛才遠遠看見他的時候,心裏萬千滋味說不清楚,可這會兒卻平靜得出奇,好像那心真的變硬了一樣。“王燕兒呢?”我板著語氣,毫無溫度地說。
  宋樂天的胳膊一下子鬆了下來,好像那力氣在一瞬間都被人給抽走了。“荊盈,你別這樣。”
  “那可是我們係花兒,你得好好對人家,以後買好吃的別忘了我一份兒,好歹也認識這麽多年了。不跟你說了,我得上樓睡覺了,怪累的。”
  “荊盈!”宋樂天拉著我的大衣不撒手。
  “蹬鼻子上臉是不是宋樂天?欺人太甚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還想讓我怎麽著你說?我是不是還得敲鑼打鼓地慶祝慶祝啊?撒手!”最後一聲我是喊出來的,周圍人都聽見了。宋樂天下意識地一鬆手,我扭頭就上樓了。
  宿舍裏人全在,王燕也在。見我進門,她似乎想跟我說點什麽,我沒看她,我不願意恨她。順手把大衣往櫃子裏一扔,脫鞋上床,蒙上被子說:“我跟宋樂天從今以後半點兒關係也沒有,以後誰也別跟我提他,誰也別問我。”這會兒電話響了,老三接的。
  “荊盈啊,你等會兒啊。”
  “把電話給我掛咯!電話線拔咯!天下這麽大,誰沒了誰活不成啊?誰也別找我!”我蒙著頭要睡覺,聽見老大跟老三說:“讓你拔你就拔吧。”隨後日光燈滅了,亮了一盞小台燈。
  可是這夜,這沒有宋樂天給我電話的夜,沒有宋樂天給我愛情的夜,我怎麽熬過去呢?

  炸醬麵裏的記憶
  我也說不好宋樂天是我什麽人,這麽多年來,他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浪漫的時候我把他當愛人,委屈的時候我把他當哥哥,需要理解的時候我把他當朋友,需要寬慰的時候我把他當父親。對我來說,宋樂天是個無所不能的人,我的喜怒哀樂全由他控製,往往我一整天是否開心的標準就是能否見到宋樂天或者能接到他幾個電話。不記得是哪個作家說的了,如果讓一個人控製了你所有的情緒,你就完了。沒錯兒,我完了,早就完了。
  這天我頭一次下了課不知道往哪兒去了,仔細想了想,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從我點頭答應做宋樂天的女朋友開始,已經四年多了。
  如果你是從頭在看我這個故事,就能發覺,開頭的時候我的故事充滿了歡樂,您說我犯貧也不為過。可寫到我上大學以後,筆調明顯變得低沉起來,就是犯貧也貧得很勉強。這不是我靈感突變,也不是我文風突轉,是經曆愈發地沉重,使我無法明快。您說,宋樂天和我之間發生這樣的事兒,如果我還能像故事剛開頭一樣開場就跟您耍貧嘴,那我不是有病麽?
  人就是這麽個東西,犯賤,永遠都追隨著那些個自己認為美好的東西,有時候嘴上說放棄放棄的,其實潛意識裏還是在追隨,就好像我對我的愛情。
  走回宿舍樓,看見大牛正靠在一輛自行車上抽煙。我擰了自己一把才強擠出笑容,朝大牛走過去,“怎麽著大牛,二嫂沒和你一塊兒來啊?今兒誰請吃飯?”
  大牛吐出一口煙,盯著我瞧了半天,然後把剩下的大半棵煙都扔地下踩一瓷實,“走,喝酒去。”
  我被大牛拉著進了一間酒吧,燈光很暗,裏頭都是大學生。大牛叫了一打兒燕京,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喝。我也不說話,抄起一瓶來就喝,幾口就喝光了。我們倆一人喝了兩瓶,誰也沒說一句話。等到拿起第三瓶來,我終於忍不住了。
  大牛不是外人,我早把他當成我親哥哥那麽看待了。現如今我出了這麽大的事,我想不出來除了大牛我還能找誰。我抓著啤酒瓶子,往椅背上一仰,感覺眼淚流進耳朵裏了。
  “大牛,你說,他怎麽挑那麽一場合啊?也不嫌人多礙事兒?挑就挑了唄,他幹嘛不把門鎖上啊?他把門鎖上了,我也就看不見了,這事兒不也就沒了麽?大牛,你說為什麽啊?”
  “我看出來王燕兒挺待見上天的,早就看出來了。”大牛說,開始喝第四瓶。“和你說也是白說,你丫傻妞一個,連醋都不知道吃。”
  我把腦袋從椅背上抬起來,看著大牛,祥林嫂似的問他:“你說,他怎麽就沒想起來鎖門呐?”
  “荊盈,你別是傻了吧?”
  “後來你找過他麽?”我覺得自己挺奇怪的,見著宋樂天的時候發誓決不原諒他,可見不著的時候又惦記得心慌。
  “沒有,我怕我一見著他把他打殘了。”說到這兒大牛擱下啤酒瓶子,特認真地看著我說:“荊盈,你也知道我挺喜歡王燕兒的,可也就是喜歡,沒別的了。那天早上我看見他倆的時候,冒火不是為了王燕兒,是為你,你知道麽?”
  大牛這人就是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跟我一樣,把喜歡和愛分得倍兒清楚。我也不知道他要愛起一個人來是什麽樣,可我知道他如果真的愛著王燕的話,肯定不是這樣。那天早晨在劉星家我就看出來了――如果大牛對王燕是愛情,他當場就能把宋樂天打殘咯。按說這兄弟如手足,兄弟搶了自己的心上人應該大度一點,接著做兄弟才對。可那是書上的寫法,現實生活裏誰要是能做到誰就是聖人。至少剛知道這碼事兒的時候沒人能那麽冷靜。
  其實我要說大牛為了我不值才能把宋樂天打殘,可能更能體現我跟大牛的階級感情。可這不現實,相對於我而言,大牛跟宋樂天的關係始終都更親近,男人跟男人之間的友誼有時候是很難打破的。
  “我能不知道麽,這麽些年了,知根知底兒的,我還不知道你?”
  “荊盈啊,你對他什麽感情,我比誰都清楚,你真打算就這麽算了?”我躲在啤酒瓶後麵,躲在暗澀的燈光裏偷偷流著淚,不給大牛看見,也不說話。“你至少聽他解釋解釋吧?也許真有理由呢?怎麽說也是喝多了……”
  “喝多了是理由?那我要是喝多了隨便找個男人上床,過後兒跟他說我把那男的當成他了,他能接受得了麽?他要能接受,咱就試試。”我的精神受酒精刺激有點兒不聽話了,這番話說出來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大牛蹦起來了,“你他媽說什麽混話?!荊盈,我可告你啊,別幹傻事兒,到啥時候也不能糟踐自己,聽見沒有?”
  我喝多了,也是真的想放聲痛哭一場,根本不知道酒吧裏到底有多少人,趴在桌上就哭開了,一邊哭還一邊嘟囔:“他怎麽就忘了鎖門呐?他怎麽就忘了鎖門呐……”
  我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大牛沒來拉我。我猜那時候全酒吧的人都在看他,以為他把我給弄哭了。都說哭能夠宣泄痛苦,還真是這樣。大哭之後,我心裏似乎沒有先前那麽憋得慌了。等我哭夠了,抬起眼睛,大牛正在喝桌上的最後一瓶啤酒,見我起來了,把剩下的半瓶遞給我,“今兒我可開眼了,我估計你媽都沒見你這麽哭過。給你,喝了,咱們閃。”
  我沒說話,幾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幹淨,穿好衣服站起來就往外走。臨走聽見臨桌一幫小夥兒議論:“瞧著吧,出門兒不得甩那哥們兒一鍋貼啊。”他們真以為大牛把我惹哭了。可他們不知道,女人舍不得打自己心愛的男人,哪怕這男人做了一千一萬件對不起她的事,就好像我對宋樂天。
  半夜了,天黑得像宋樂天寫毛筆字時候用的墨。今晚天特別好,滿天的星星,這在北京可真是難得。我扶著大牛,一邊走路一邊抬著頭看天,看著看著就想起了宋樂天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我曾經說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還說,不讓我酸他,把他酸死了就沒人娶我了。現在,我是沒酸他了,可他還是不能娶我。
  可能是我看天看得時間長了眼花,也可能真是一顆星星滑過,我使勁兒拽了大牛一把,“流星!”
  “不可能,劉星顛兒廣州去了。”
  “是天上的星星,屁廣州啊!你看!”那哪兒能來得及啊,星星早就沒影兒了。我忽然失落到極點,因為本來我有一個許願的機會的,本來我可以跟老天乞求讓我的愛情回複完美的,可現在不行了。
  “大牛,你知道麽,人家說每個人都有願望,沒實現的願望就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要是上帝準備實現一個人的願望,他就會讓那個人看見屬於他的這顆星星掉下來,如果那人能看見,並且把願望再許一回,那就能實現了。”我想哭來著,可好像剛才在酒吧裏我的眼淚都流光了,這會兒竟哭不出來。
  大牛停了腳步,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他肯定看出來,我被擊垮了。是的,我就是這麽沒出息,我被愛情擊垮了。可大牛不能勸我,因為他知道說什麽也沒用――我和宋樂天一樣,驢脾氣,認準了就肯定往下走,誰勸我我踢誰。
  “餓麽?”
  “嗯。”
  我倆說了加起來一共仨字兒的兩句話,拐進了中關村門口的“永和豆漿”。
  此時此刻我是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時候,如果再讓我受什麽刺激,我怕我也會像大三時候對門寢室的那小姑娘似的得精神分裂症。可老天爺不知道,他肯定以為我的神經足夠堅強,堅強到完全應付得了眼前的場麵――客人寥寥無幾的豆漿店裏,坐著宋樂天和王燕。
  我有一個禮拜沒看見宋樂天了,我是真想他,想他想得揪心。我夜夜睡不好,每天硬逼著自己睡,最多也隻能睡兩三個小時。我頓頓吃不好,我不是不想吃,可我真的不能吃。我吃了真吐,吃什麽吐什麽。
  宋樂天瘦了,一個禮拜就瘦得不成樣子了,臉頰居然凹了下去,憔悴得很。電視裏要表達男人憔悴,會讓他不刮胡子,可宋樂天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他愛幹淨,什麽都喜歡整整齊齊。但我注意到了,他那雙眼睛不像星星了,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平時就算是好幾宿不睡覺,再困再累也好,眼睛裏布滿血絲也好,那雙眼睛也還是亮閃閃的攝人魂魄的美麗,可今兒這是怎麽了?
  “喲,吃飯呐?趕早兒不如趕巧兒,算我一份兒吧。”大牛往外拉我,我一把甩開,徑直走到了宋樂天的桌子前麵,一點不客氣地坐下了。
  王燕還是想跟我說話,像這一個星期以來她一直想的一樣,可她還是沒敢說,像這一個星期以來她一直顧慮的一樣。
  “我給你買炸醬麵去。”宋樂天說。
  這一句話就把我剛才似乎已經幹涸的眼淚給說下來了,我的心髒像是被誰狠狠捶了一拳,疼得我喘不過氣。這麽多年來,每次我和宋樂天來這裏吃飯,我都會吃一碗炸醬麵。難為他了,這樣的時候還能這麽從容不迫地給我要炸醬麵。猛然間我變得怒火中燒,數日來壓抑的焦慮和委屈全部爆發了出來,我把宋樂天和王燕這次的相會理所當然地當成了他倆對我猜測的默認,而我憤怒的原因在於,我和宋樂天還沒有正式分手。於是,我變得猙獰起來。
  “省省吧您,我不吃。也就是說說,你當什麽真呐,得了,我可不打擾你倆二人世界了,先閃了。”
  我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淡淡地說著,起身要走。
  大牛也站起來要跟著走,我立刻大吼道:“別跟著我!!誰也別跟著我!誰跟著我我抽誰!我就不相信這世界還沒了天理了,這麽大一北京城連我呆的地兒都沒有了是怎麽著?!”我摔門出去,大牛沒再敢跟著過來。
  我沒打算回宿舍,大半夜的,迎著呼呼的北風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反正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背靜。我忘記了怕,忘記了寒冷,忘記了一切。黑暗裏我看到幾個人影在我眼前閃過,我想喊宋樂天的名字。瞬間知道自己是在瞎想。我想我是眼花了。
  不是,我眼沒花。是有人,兩個。
  “姐們兒,大半夜的逛什麽呐?什麽價兒啊?”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天太黑,這裏除了星光和月光,什麽光都沒有。我沒說話。“嘿,還裝清高,我可沒時間跟你這兒逗悶子啊,趕緊開個價兒吧。”那男人說著伸手來勾我的肩膀,我一閃,躲開了。
  “我不是二位要的人,您另找吧。”我說。
  “得了吧姐們兒,都這年月了,害什麽羞啊?”另外一個男人說著話也走過來,隱約間我看到了他的臉。
  “我瞧二位長得也人模狗樣兒的,不至於找不著女朋友,何必大半夜的上這荒郊野外的找樂子呐?我勸你們別找我麻煩,不然真動起手來醫藥費不便宜。”我不怕他們。
  我五歲到十五歲在武術隊練了十年,像他們這樣兒不會功夫的,別說兩個,再來兩個我也不害怕。我不能保證我一定能打過他們,但至少我不怕他們傷著我。
  “喲嗬,小姐們兒挺橫啊,要不咱來硬的吧……”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想把我扛起來,我心裏想著,打人一頓沒準兒能消消氣,不下狠手就是了。於是我裝著很害怕的樣子蹲下,本來打算撿一塊磚頭什麽的,誰知道隨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根木棒。該他們倒黴,我在武術隊練的就是棍。
  我“蹭”地站起來,把棒子掄起來就是一陣狂揮,這倆男人本來就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加上我動作太快,他們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等到氣喘籲籲的時候,我停下手,看著倒在地上的兩個我連臉都沒看清的男人,一邊哭一邊說:“我都跟你們說了別找我麻煩,你們說你們這是幹嘛呀?!幹嘛呀……”
  我神誌不清了。哭的時候,黑暗裏全都是宋樂天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清澈得像山裏的泉水。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我不是什麽武林高手,而且我麵對的是兩個正當壯年的男人,就算是我拿著家夥,就算是我會點兒功夫,可我還是免不了受傷。那倆男的被我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沒錯,可我的左手從手心一直到小臂被木棒梢兒上一根尖刺劃出了一道十來公分長的血口,像張著的嘴,汩汩地冒血,挺嚇人的。
  如果我說我這會兒痛苦得連疼都忘了,那我是瞎扯,這傷口傷著了動脈,我要是再不趕 緊上醫院,小命就得交代在這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兩個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我看見他們沒什麽大傷,鬆了一口氣。我擔心自己頭腦發熱的時候真對他們下什麽黑手,那我可是犯罪啊。
  沒理他們倆,我往外走,想叫輛車上醫院。天真冷啊,凍得我傷口鑽心地疼。我奇怪我怎麽走了這麽遠呐?走了這麽長時間還看不見馬路。我覺著我失血太多,人好像要暈過去了似的。身後那倆男的又跟過來了,這時候我是真有點害怕了――要是他倆再來硬的,我再沒力氣跟他們打了。謝天謝地,他們往另一個方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我。這會兒我騰出來點時間想想這兩個男人,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我失戀往這荒郊野外走也就算了,這倆人往這兒走幹嘛呀?
  我靠在路邊一根電線杆子上等出租車,眼前一陣陣發黑。當時我很後悔,覺得我應該找一個人多的地方去。我不是怕死,是替我爸我媽難受,好不容易把個閨女養大了,就這麽死了,太可惜了,往後讓老兩口怎麽活啊?我正感慨人生呢,過來一輛出租車。我確實特待見北京的哥,可像今天這麽欣喜若狂還是第一次。
  那車停在我身邊,還沒等的哥張嘴,我就撲向車門,“師傅,上…上醫院…”以前對“奄奄一息”這樣的詞兒都是書上見的,現如今我也親身體驗了一把,這輩子也值了。這句話說完我就不省人事了,看來我是在看見的哥的那一霎那,徹底燈枯油盡了。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醫院裏,聞著味兒我也知道是北醫三院,上回宋樂天有門不走非得翻牆進學校把胳膊摔折了,來來回回跑的就是這兒。手怎麽這麽疼啊?打點滴呢?我抬起手來打算看看,可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的。
  “姑奶奶,你可別動啊,縫了十八針呐!”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我眯著眼睛看了看,不認識。
  哦,可能是把我送醫院來的那位的哥,我真得謝謝人家,“師傅,謝謝您了,耽誤您拉活兒了吧?我該給您多少錢您直說。”
  “喲,妹子,見什麽外呐,星爺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嘛,咱誰跟誰啊?”
  星爺?哪兒的星爺?哦,劉星吧?這事兒跟劉星有什麽關係啊?我納著悶,又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了,“怎麽著?醒啦?沒事兒了吧?”
  我又仔細看了看,還是不認識,這倆人誰啊?“對不起,兩位,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哎喲,我們哪敢認錯啊!”其中一個舉著纏著繃帶的胳膊,敢情也是受傷來看病的,要不就是以前見過我給忘了?沒記得劉星給我介紹過這麽倆人呐。“您瞅瞅,我這胳臂好懸讓您給我打折咯,我還能認錯人?”
  我打的?!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什麽時候打他了?“有這事兒麽?二位別拿我開涮啊。”
  “沒這事兒?我說妹妹,你是不是練過啊?你瞅瞅,瞅瞅把我打的。”另外一個說著話把袖子卷起來一截,青一塊紫一塊的,看樣子打他們的人使了不少勁,“回頭你得給我買瓶兒紅花油什麽的,要不然哪百年能好哇!”
  我仍然是一頭霧水,就記得剛才荒郊野外的我收拾了兩個打算非禮我的男人,還記得叫了一輛出租車上醫院,沒記得碰上熟人啊。
  “荊盈,你可能不認識我們倆。”綁著繃帶的人坐我身邊說,“我叫羅濤,他叫邢振羽,我們倆都是星爺的哥們兒。大概一個禮拜以前吧,我們仨在一塊兒跟天外天吃飯,正好坐窗口了,趕巧兒那天你打那兒過,星爺把你的事兒跟我們倆大概念叨了一遍,還說你挺不容易的。星爺說你是他妹妹,他上廣州這倆月讓我倆有空就照應著。”哦,是這麽回事兒。可我還是沒明白,他倆怎麽挨的打呢?
  剛才卷起袖子讓我看胳膊的叫邢振羽的接著說:“本來我跟家寫稿子來著,後來寫不出來了,就讓濤子開車帶我兜風找找靈感,哪知道就看見你了,麵無表情地往荒郊野外走,我們倆怕你出事兒,就跟去了。”
  哦,敢情跟我起膩的是這二位爺啊!“那你們問我‘什麽價兒’幹嘛呀?”
  “哎喲!”羅濤聽見我說這話一臉的苦相,恨不能把“後悔”倆字兒刻臉上,“那不是跟您那兒鬧著玩兒嘛,我們哪兒知道您那麽當真呐,還沒等我們倆跟您說明白呐,好家夥,抄起家夥就是一頓毒打,好歹您沒下狠手,不然我們哥兒倆命都得搭上。”
  壞了,我這是幹的什麽事兒啊?!敢情我眼前發黑的時候看見的那輛車不是出租車,是羅濤的車。他倆跟我往相反的方向走不是跑了也不是怕我,是去開車去了。“那你們怎麽不喊我啊?”
  邢振羽特誇張地瞪大眼睛,“別逗了您,再喊,您再給我們一頓打,那我還不歇菜啊?”
  哎喲!這下子我可現眼了,趕緊道歉,“您看這事兒鬧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星爺也沒跟我提過這事兒啊,當時我也是怕碰上壞人,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那心情也實在不好,勞您二位惦記了,真是…這怎麽話兒說的這是。”
  “得啦,”邢振羽擺擺手,“不打不成交,以後你得教我兩招啊。你自個兒傷得也不輕,縫了這麽些針,得好好養養了。大夫說你身體挺虛的,這瓶葡萄糖吊完了我們送你回去。”
  我那時候真是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都說這世界上的人都認錢了,可人家倆憑什麽素不相識的就這麽關照我?尤其讓我感動的是劉星,我跟他認識才一個多星期,他能這麽惦記我,讓我說點什麽好啊??我在劉星家裏吃飯那天晚上,他沒少跟我說文化圈兒裏的事兒,黑的人不少,好的也有,可善良到他這份兒上,我是真沒想到。
  “我真不知道怎麽謝謝你們。”
  “甭謝了,我們跟星爺什麽交情啊!”他們肯定不知道,我跟劉星認識一共還不到半個月。“哎,你是不是真練過啊?”羅濤問我。
  我點頭,“練過十年。”
  “我操,十年呐?”邢振羽差點蹦起來,“當時你要想把我們倆打殘了也不是不行吧?”
  我讓他說得臉紅了,“我真不知道您二位是好心,真不知道。耽誤了你們這麽些時間,我真不知道……我這…”我不知道怎麽說好了,覺得特無地自容。
  “沒事兒沒事兒,等你手好了教我練兩招兒不是不行吧?”我看邢振羽的樣子,不超過二十五歲,算是年輕有為了吧?誰知道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我都三張兒多了,連個女朋友還沒呐,以後泡妞也有一手兒顯擺的。妹妹,都靠你了啊!”怎麽這幫人都喜歡見第一麵就認妹妹?
  吊葡萄糖的時候,羅濤跟邢振羽跟我聊了好多,我讓他們逗得一直笑,手上的傷也漸漸忘記了。可是心裏的痛卻一陣一陣直逼上來,趕都趕不走。
  宋樂天,你知道麽,我在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心裏想的還是你!

  愛的疤痕
  除了上課,那些日子我整天價跟羅濤邢振羽一起混,不是我輕信人,是在醫院裏聊大天兒的時候讓我發現了一件特別特別巧合的事情。
  “哎,你老家哪兒的啊?”羅濤問我。我告訴他我家鄉城市的名字,他跟剛在別人在窗根兒底下點了一根二踢腳似的那麽興奮,“哎,真的啊?你哪個中學的啊?”
  我笑,“您別是對我們那兒了如指掌吧?我怎麽瞅您怎麽都是一京城大少,跟我們那東北小地方能扯上什麽關係啊?”
  “不是不是,”羅濤說,“我是想問你認識不認識我一哥兒們,大學同學,在你們那兒四中當老師,教語文的。”
  他說完這句話我立刻想到了劉海波,因為我們學校跟羅濤差不多年紀的男老師就劉海波一個。“怎麽著,你是東北師範中文係的?”
  羅濤一聽有門兒,差點兒樂歪了,“這麽說你認識海波兒啊?教過你?”
  “何止啊!他是我高一時候的班主任。哦,敢情你也是師範畢業的?怎麽沒當老師了?”
  羅濤揮揮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當年不好好學習嘛不是,要不我好好一北京孩子也不至於往外地跑。我們老爺子在文化圈兒裏認識倆人兒,我大學一畢業就回來了,我沒海波兒那兩下子,當不了老師,誤人子弟!哎,海波兒沒跟你提過我們倆?”
  “怎麽著?你也是他們一起的?”我明明記得邢振羽剛才跟我說他過了三十的,不應該是劉海波一起的啊。
  邢振羽這會兒笑得都岔氣了,“多新鮮呐,要不然哪兒能到了現在還被他纏著不放啊?”這我才知道,邢振羽當初大學畢業以後留校,給羅濤和劉海波當了四年的導員兒,後來他倆大學畢業,劉海波給分到我們學校當老師去了,羅濤因為家裏有點路子就回北京闖蕩,順道把邢振羽也給拽來了。按羅濤的解釋就是,不能把邢振羽這種人混水摸魚地留在教師隊伍裏殘害祖國的花骨朵兒們。
  “要讓劉頭兒知道了我把你們倆給打成這樣兒,他非罵死我不可。”
  邢振羽還在笑,上氣不接下氣,“得告訴他,可得告訴他,要不然他怎麽知道他教出來這麽一厲害學生呐!哎,荊盈,你們班有沒有一小姑娘給海波兒當了三年科代表的?”有了劉海波這層關係,我跟他們倆一下子變得親近了,好像認識很久了一樣。我看得出,劉海波跟邢振羽的關係就好像宋樂天跟劉海波一樣,肯定是特鐵的那種。而羅濤相對於劉海波,就是大牛相對於宋樂天。媽的,又是宋樂天,不提他了!!
  “有哇,怎麽著?”
  羅濤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問:“長得漂亮麽?”
  “還行。什麽事兒啊?”
  “先這麽說吧,你覺著師生戀可能麽?”邢振羽遞給我一盒紙盒裝牛奶,我接過來仰頭喝。
  “什麽跟什麽呀?什麽師生戀?”
  “哦,海波兒看上他那小科代表了,說是考北京來了,那年他還特意來北京看了一回,我問他在哪個學校想去瞅瞅,這小子死活不說。”
  這麽說,劉海波果然是喜歡我的咯?算起來我跟劉海波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快七年了。我聽見羅濤這麽說並沒有什麽驚訝,因為大牛早先就跟我說起過。可我為劉海波不值,我覺得我真不值得他為我花這麽多年的功夫。
  “怎麽著妹子,你倒告訴我們,那小科代表現在哪個學校啊?我們倆想看看呐,看看海波兒念叨了四年的小丫頭到底怎麽個像樣兒法兒。”
  我向上牽了牽嘴角,極其不自然地一笑,“二位爺,如果我要告訴你們,他的小科代表就是我,你倆會不會氣絕身亡?”
  羅濤邢振羽憋了半天,我估摸著他倆是覺出來話說錯了,足足兩分多鍾,邢振羽才說:“明兒你要沒課,咱上後海找情調去得了。”羅濤說邢振羽在朋友圈兒裏得到一個方法,說想找古典情調得上什刹海,租條船,那叫一個浪漫。羅濤問我知道不知道銀錠橋,我說我聽說過,他說那兒有“北京最美麗的拐彎”。
  “行啊,我沒課。”
  我們仨再也沒提關於劉海波和他小科代表的八卦新聞,我於是開始了與羅濤邢振羽胡吹猛侃的墮落生涯。
  其實我成天往外跑,就是想避開宋樂天和王燕,我害怕見著他們,我對上次在“永和豆
  漿”那一幕心有餘悸,我手上那到傷口現在還在疼,大夫說以後肯定留下一道疤。我心口上也有一道傷口,如果運氣好能愈合的話,那疤痕肯定比手上那道深,而且深得多。
  那天我又是趕在宿舍樓關門前回學校的,老遠就看見一雙一對的情侶在樓下告別,隻有一個身影挺孤單的,我曾以為或者我曾希望是宋樂天,可惜不是。是大牛。
  “荊盈,你丫這幾天上哪兒晃蕩去了?怎麽找也找不著你。”
  “跟倆朋友到處找情調呐,什麽後海、五塔山我都逛遍了。”
  大牛望著我,眼神裏滿是不解,我還從來沒見過他用這種眼神望著我,“荊盈,你是徹底不打算管他了是不是?”“他”指的是宋樂天,我知道。
  “他還用我管呐?不是有美人相伴麽?”
  大牛抖著雙手點了一根煙,猶豫著說:“荊盈啊,好歹也認識這麽多年了,你還能不了解他麽?我現在跟你說他對你一心一意的,估計你是打死也不信了,你不聽他解釋就算了,多少去瞅他一眼。”大牛一般不用這種近乎乞求的語氣跟我說話,我猛然間意識到,宋樂天肯定出事兒了。
  一旦事情牽扯到宋樂天,我就無法鎮靜,強裝出來的鎮靜也裝不下去了,“他怎麽了?病了還是怎麽的?”
  大牛深深歎了一口氣,“發燒燒到三十九度多,燒了四天了,要送醫院他死活不去,你去勸勸他吧,他就聽你的。”這會兒大牛才注意到我手上的繃帶,“你這手,怎麽話兒說?”
  “不小心碰的。”
  大牛才不信,抓過我的手一看手腕上纏了紗布,臉立馬白了,“荊盈,你是不是幹傻事兒了?!”他肯定以為我割腕自殺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我沒自殺,你放心,我這人惜命。都說了不小心碰的,從手心兒到小臂,縫了幾針。”我這時候沒心思跟他討論我的手,我關心的是宋樂天。“你們就是抬也應該把他抬醫院去啊,三十九度多燒了四天,那不燒傻了麽?”
  “誰說不是呐!他就是死活不讓動地方,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麽?我估計他是等你去呢,你就去看看他吧。”
  我一聽就急了,我無法不擔心宋樂天,他是我的生命。“那怎麽辦呐?現在他們學校宿舍肯定也關門了,我也上不去啊!”
  大牛掐了煙,“你答應去了就好,明兒你早點兒起來,我來接你,咱倆一起去。現在你快回去吧,你瞅你們阿姨馬上鎖門兒了。”
  我答應著,轉身回了宿舍。我自己心裏清楚,這一夜,我是睡不著了。

  你別離開我
  去清華之前,我知道我肯定會心疼宋樂天,可我沒想到我會心疼到那種程度,以至於我一看見躺在床上燒得神誌不清的宋樂天的時候,眼淚就漫了一臉。
  他的嘴唇好幹啊,幹得都快裂開了。臉紅得不行,我把手搭上去,燙得不行。宋樂天一直在呻吟,我得腸胃炎的時候發燒快要到四十度,我知道他是什麽滋味。我坐在床邊,攥著宋樂天的手,好幾次想說話都沒說出來。這會兒我忘了他對不起我,忘了我已經決定跟他分
  手,也忘了我受過的傷痛,我隻是希望他好起來,隻是希望他別再這樣折磨自己。
  “樂天,我是荊盈。”
  宋樂天聽見我說話,慢慢睜開了眼睛,一看真的是我,眼中立刻煥發出了那種我曾經最愛的光芒。他握著我的手說的第一句話,讓我一下子哭出聲來,“你手怎麽了?去醫院看了麽?”是啊,他是愛我的。不管他有沒有同時愛著別人,他都是愛我的。
  “我去過了,你呢?你怎麽不去醫院?”我盡量控製自己的聲調,可說話的語氣還是像一個母親在哄自己心愛的孩子。
  宋樂天一句話又讓我把心揪起來,“你要是以後都不理我了,我還不如就這麽死了算了。”他沒騙我,我知道。宋樂天從來不跟我撒謊,他如果不想說他就不說,但他從來不跟我說假話。
  我趕緊站起來招呼大牛和宋樂天他們寢室同學,“別說傻話了,我哪兒能不理你啊。那我以後理你,你就上醫院麽?”宋樂天虛弱地點點頭,沒等我說話,大牛已經衝出門外叫車去了。
  出租車不讓進學校大門,他們幾個用自行車把宋樂天帶出校門,我和大牛帶著宋樂天去了醫院。值班大夫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替宋樂天檢查之後就開始埋怨我跟大牛,“你們怎麽回事兒啊?都燒成這樣兒了才送來,再晚幾天肺都燒沒了!怎麽當朋友的你們?!”大牛一個勁兒地跟小大夫陪著不是,我則守著宋樂天,看著他幹澀的嘴唇一言不發。
  小大夫給宋樂天吊了一瓶不知道什麽藥,讓我們用酒精給他做物理降溫,說是去查房,等會兒再回來。宋樂天緊閉著眼睛,大牛坐在另一頭,我們倆盯著他,他偶爾會說話,說的都是同一句:“荊盈,我錯了。”聽見這句話大牛深深看著我,我別過頭去,不肯讓大牛看見我的眼淚。
  宋樂天終歸是了解我的,他深知我的脾氣,深知如果他不出事,我是怎麽也不肯見他的。是,他是對的,這個時候,隻要他能快些好起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小大夫查房回來,看見我發紅的眼圈,也不忍心再訓斥我了,換了一種稍微溫和點兒的語氣對我說:“甭著急了,他沒事兒,現在已經見好了,以後可別這樣兒了啊,人都燒成什麽樣兒啦!”
  “你會聽他解釋麽?”小大夫再次走後,大牛小聲問我。
  我搖頭。
  “為什麽?!”
  “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了,你說我是那沒原則的人麽?他把天說下來也好,該發生的也發生了,你叫我拿什麽理由原諒他?大牛,我這人就一點不好,我對宋樂天半點兒抵抗力也沒有。所以,我不能聽他的理由,一聽,我就連原則也沒了。”
  大牛深深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劉海波。
  我和大牛陪著宋樂天在醫院呆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小大夫又給宋樂天打了一針什麽針,說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讓我倆帶他回家歇著去。宋樂天挺艱難地從病床上下來,整個人直晃當,大牛一看趕緊扶住,我伸過手去,像從前那樣挽住了他的胳膊。
  “吃過東西了沒有?”宋樂天摸摸我的頭發。從前我總說他這個動作適合跟他們家奔兒頭,而不適合我,可他改不過來,我也就讓他去了。
  “中午吃了一個煎餅。大牛請的。”說著我笑,我自己都覺著特假。
  宋樂天挺猶豫地頓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等會兒,你…要回學校?”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陪他。現在他這個樣兒,我說什麽也放心不下,別說我不恨他,就算是我恨死他了我也放不下他這病病歪歪的樣子。與其回宿舍去麵對王燕,我寧可守著宋樂天看著他一點點好起來。“不,我陪你到你們宿舍熄燈。”
  在我的印象裏,這是宋樂天少有的在一瞬間就變得情緒激昂,語氣裏帶了笑,也帶了精神,“那你怎麽回去啊?”
  “我們那兒阿姨對我好,晚上回去敲敲窗戶就得了。”我忽然間覺得宋樂天像個容易滿足的孩子,你給他一顆糖,他就開心地任你擺布。如果沒有那天的事兒該多好啊,如果沒有那天的事兒,這時候他該在清華訂我倆回家的火車票了。
  臨離開清華之前,宋樂天躺在床上攥著我的手不放,直到我答應他明天一下課就帶著永和豆漿的炸醬麵來看他,他才鬆手。忽然我想起了王燕,我發誓當時我不是有心報複宋樂天而去故意刺激他,我發誓。我隻是問了一句:“你病了王燕兒知道麽?”我是真心實意地關心宋樂天,我覺得他見到王燕會高興,至少有那麽一點高興吧?
  宋樂天聽到我這句話,眼睛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用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幽怨語氣問我:“你恨我,是麽?”
  “那我明天來看你。”我拉著大牛出門,心裏一陣陣發酸。宋樂天是一個頂要麵子的人,他從來都沒在人前跟我服過軟,如今他居然當著他們寢室所有人的麵跟我撒嬌,跟我耍賴,還跟我耍小孩子脾氣。他是想留住我麽?可他為什麽不給我解釋呢?我是說過不想聽他解釋,可他如果說了,我能不聽麽?我又不能把耳朵摘了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一個完美無缺的理由替自己開脫。我也不知道。
  我跟王燕的關係變得很僵,我並不是不跟她說話,但不是必要的話我肯定不說。你要說我小心眼兒我也不反對,可我就是沒辦法忘記那天早上的一幕。我從來沒有嫉妒過王燕的美貌,從來沒有嫉妒過她的高幹血統,我更從來沒有嫉妒過她有成群結隊數也數不清楚的追求者,可我嫉妒她能那麽迅速而明目張膽地從我手裏把宋樂天搶走,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
  我嫉妒透了!我想不明白王燕為什麽喜歡宋樂天,追她的人裏麵比宋樂天強的人海了去了,她怎麽就挑上宋樂天了呢?難道就因為宋樂天看起來難以征服?我這話說得可能忒混了,感覺這東西說不清楚也毫無條件,這話是我自個兒說的。我真不應該這麽說王燕。可是,我他媽的真是委屈啊,我跟誰說去啊我?!
  扛著吧,反正我當慣了人家眼睛裏的堅強人,誰都以為天塌下來我也死不了。
  宋樂天生病那幾天,我每天一下課就往清華跑,陪著他吃飯陪著他聊天,隻是我不肯單獨跟他在一起,也不肯讓他跟我過分親密。我這是給自己留後路,我怕我抵抗不住愛情的誘惑。我深深知道,一旦我陷入這個泥潭,我遲早會後悔。因為我那時候根本無法忘記也根本無法忍受宋樂天對我赤裸裸的背叛。
  劉海波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洗完臉剛進門,寢室其他人都還沒回來,屋裏就王燕一個人。她拿著聽筒,見我進來,想跟我說句話。我沒讓她開口,接過聽筒說了句“謝謝”,抱著電話就爬到上鋪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善良,當時看著王燕有點發紅的眼圈,我忽然心軟了。於是我說:“等會兒別忘了關燈啊,今兒早上一來電晃得我挺好的夢醒了。”那是在劉星家裏喝完酒的晚上以後,我第一次主動跟王燕說一句本來沒必要說的話。
  “知道,忘不了,你接電話吧。”王燕衝我笑,由衷的,開懷的。
  王燕真是美,我琢磨她要是當演員去,比什麽小燕子大燕子都得強。我一直都記得剛入學的時候我見到王燕坐在床上朝我微笑的樣子,當時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活脫脫的一個仙女。她一直都是整齊幹淨而且善良純潔的――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有多少次她不聲不響地把我的牛仔褲拿去洗,大冬天的,凍得雙手通紅。王燕是個內向的女孩,在學校裏除了我,她基本上沒什麽太好的朋友。她一直對我特別好,體貼周到得像一個母親對待孩子。我沒想到的是,我為此付出的回報居然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一份愛情。
  “喂?”
  ……
  “哎!劉頭兒啊,少見呐,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啦?怎麽著升官發財,四中給你裝公費電話了?”
  ……
  “我什麽事兒啊?沒事兒,挺好的啊。”
  “誰跟你說的?大牛?”
  “羅濤?他剛認識我幾天呐就跟那兒傳我閑話?挺大個人了怎麽那麽不知道深淺呐!你等著,我給他打個電話罵罵他,回頭再給你打過去。”
  “我知道羅濤是你哥兒們,當初你來北京也不介紹給我認識。我說你那一嘴北京土嗑兒跟誰學的呐。”
  “沒有,他倆沒跟我說你什麽壞事兒,就說你們在東師大瞎混的事兒來著。”
  “我哪兒知道宋樂天呐,他跟我什麽關係啊?你要找他你自個兒給他打電話去。”
  “我說劉海波你煩不煩呐?窮打聽什麽你?”
  “我知道你是我老師,老師怎麽著?老師就有特權窺探別人隱私啊?邢振羽當初也這麽窺探你來著?”
  “這還差不多,虧我還把你當好朋友來著。哎,電話費不是公家報銷吧?”
  “不是你就少說兩句,我眼瞅著放寒假了,回去再找你聊。你要是想知道我跟宋樂天的事兒,回頭你當麵問他去,那是你好學生好兄弟,說得肯定比我清楚。就這麽著了啊,劉頭兒拜拜啊!”我還怕劉海波接茬兒問個沒完,趕緊把電話掛了。
  “你們那個高中老師?”王燕見我放了電話,湊過來,手擱在我床上問我。
  “嗯。”
  “你上回說,他叫劉海波?”
  “是。”
  王燕肯定看出來我不愛跟她說話了,咬了咬嘴唇,又問了一句,“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濤的波?”
  “是。怎麽你認識他啊?”我有點兒不耐煩了,特困,想睡覺。
  “不…不是。”王燕本來一直紅撲撲的蘋果臉一下子變白了,接下來她問我劉海波是不是東師大畢業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臉變得慘白。我懷疑她真的認識劉海波。可不能啊,上回在食堂,她當麵見著劉海波都沒認出來,怎麽這會兒才想起來啊?這反射弧也忒長了點兒吧?
  “你沒事兒吧?”
  王燕抬起一雙大眼,裏麵竟都是淚水,“荊盈,我知道你怪我,你給我個機會跟你解釋行不行?就聽我說幾句話。”
  我一聽這話立刻翻臉,轉身麵對著牆,用被子蓋住頭,說:“要解釋也讓宋樂天解釋,我跟他還有話沒說清楚呐。等你們倆真確定關係了你再來跟我談。”
  也許是我太刻薄了吧,我聽見王燕哭了。我覺得我挺狠挺不是東西的。

  我不離開你
  從前寫過一部小說,出版社看過之後給的修改意見是“男配角的戲居然比男主角還多,建議刪改”,我這人有忘性沒記性,這篇類似於回憶錄的故事居然又重蹈覆轍了。我這裏麵有諸多的“男配角”,似乎誰的戲都比宋樂天的多。可我想說的是,我不正麵寫他,並不代表他就不是我故事的男主角。男主角在我心裏,跟戲份兒的多少沒關係。
  您看看我,一打開電腦就犯暈,好好的故事又讓我給岔開了。得,我接著講故事。
  第二天宋樂天來找我,像往常一樣扯著嗓子在樓下喊:“306荊盈!!”我聽見,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王燕,王燕沒動。我真懷疑我這三年多看錯了人,大四之前王燕都是那麽單純善良的,怎麽一上大四發生了那件事兒以後我就不認識她了呐?還是她心機太深,我根本沒看透她?
  “荊盈!”宋樂天在樓下喊我,我站起來穿上外套出門了。
  “氣色好多了。”我看到宋樂天,他病已經好了,隻是臉色還是比平時蒼白。眼睛依然亮晶晶,眼神依然如水清澈。
  “想來告訴你,火車票給你訂好了。”
  “哦。”
  “……能跟你談談麽?”
  “行。”我知道我不能再躲了,這樣躲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我和宋樂天遲早都要說清楚,就算是我一千一萬個不情願,我還是要去麵對。早晚要死,那就死在今天好了。
  “永和吧。”我說。
  我要找一個對我和宋樂天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我要讓宋樂天一輩子記住這個日子。當年剛到北京的時候,我讓宋樂天帶我去北大,看看我夢想的地方是什麽樣的,從北大出來,我們就在“永和豆漿”吃飯,宋樂天說他一定一定得記住這個日子和這個地方,因為我就著豆漿和炸醬麵把夢想給嚼了。
  永和今天生意特別好,我和宋樂天站著等了一會兒才有了坐位。我照例吃炸醬麵喝甜豆漿,宋樂天買了一隻肉粽。
  “大牛說,你不願意聽我解釋。”宋樂天這個開場白忒菜了,讓我禁不住想抽他。我要是不想聽他解釋幹嘛拖到現在還不跟他分手?我要是不想聽他解釋幹嘛還跟他出來?我要是不想聽他解釋幹嘛還讓他幫我訂票坐一趟車回家???他傻啊?!
  “大牛還說什麽了?”
  “還說…還說你這回真傷心了。”宋樂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我向上牽了牽嘴角,說:“我現在想吃麵。”
  “啊,那你吃啊。”
  “你不用問問大牛去?”宋樂天就這樣兒,說話的時候我給他下個套兒他就往裏鑽,四年來沒有一次幸免。
  宋樂天忽然不說話了。我捧著那碗炸醬麵埋頭苦吃,心裏萬分希望宋樂天能給我一個讓我滿意的解釋。這些日子以來,我發現我是那麽希望能夠拾回從前的日子,我是那麽希望能夠重新和宋樂天在一起。
  這時候如果他告訴我那天他隻是喝醉了倒在床上睡覺而和王燕毫無瓜葛,我想我都會相信。可宋樂天不會這麽說的,因為宋樂天從來不跟我撒謊,而我想出來的理由並不是事實。宋樂天不了解女人。一個女人,若是能夠跟自己心愛的人廝守,那麽天大的謊言她也是願意去相信的。
  “荊盈,今兒什麽日子你還記得麽?”
  這些日子我都過糊塗了,記不得是幾號,記不得是星期幾。宋樂天這麽一問,我看了看手表,一看日子,心髒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得我差點叫出聲來――四年前的今天,宋樂天在冰天雪地裏幫我打開了車鎖,就是那天,我做了他的女朋友。你大爺的宋樂天,真會挑日子啊。看來比起他來,我還是略遜一籌。怎麽最近身邊的人都讓我這麽糊塗呢?先是王燕,再是宋樂天。我看錯王燕是我眼拙,可宋樂天是除了我爸我媽之外我最親的人啊,我認識他快七年了,我跟了他快四年了,我都打算把自己嫁給他了,怎麽到今天才發現我看錯他了呐??
  “這個,送給你。”宋樂天拿出一個鑰匙圈遞給我。
  “你大爺的。”我罵了一句。剛才我說宋樂天不了解女人,我錯了。他有可能不了解女人,但他絕對了解我。他對我的弱點了如指掌,他知道什麽能打動我,什麽能觸動我心中最柔軟的神經。
  宋樂天送我的鑰匙圈是一輛精巧的銀白色自行車模型,跟我高中時候騎的那輛幾乎是一模一樣。
  我是罵他了沒錯,可這時候他就算什麽都不解釋求我原諒他,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我傻冒吧?對,我就是一傻冒。我早就說我對宋樂天沒有抵抗力,誰知道現在居然連個理由都不要就打算原諒他了,不是傻冒是什麽?
  “能給我個機會解釋麽?”宋樂天七年來第一次這麽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話,眼神充滿期待。丫比我還傻,剛說完他了解我,現在又回去了!解釋什麽啊?越解釋越亂。我這人吹毛求疵,你的理由稍微有點不完美我就能一腳蹬了你。那一刻我又絕望了,因為我知道宋樂天根本拿不出能讓我滿意的解釋。
  “你說吧,我聽著呢。但有一點宋樂天,咱倆認識這麽些年了,你從來沒跟我說過瞎話,別到了這時候兒讓我說你這人不實在。”
  “那你保證一定聽完,不摔門走人?”
  “宋樂天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膩歪人呐?你說不說?”我在想,如果一直以來我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子,就像王燕那樣,宋樂天是不是就不會背著我跟別人好了?可我為什麽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也溫柔不起來呢?哪怕是稍微軟一點兒,給他留個最後的溫柔印象也行啊!
  “我要說我心裏就你一個人兒,這會兒你肯定不信了。我要說我跟王燕兒沒事兒,你也肯定不信了。那我就跟你說說王燕兒的事兒吧。”
  “哎,你等會兒,我對她的事兒沒興趣啊。怎麽著,還沒跟我攤牌呢就打算讓我叫嫂子了?忒邪乎了吧你?”我怒火中燒,恨不能把眼前那碗麵扣宋樂天臉上。七年來我第一次看不清他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他在我心中忽然模糊起來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那雙眼,依然那麽晶亮晶亮的。
  “你說過你一定聽完的。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說。”
  “那你也不能這樣兒吧,”說著我委屈起來了,聲調裏帶了哭音兒,“你要是我,你能愛聽麽你?你什麽時候變這麽混呐你?”
  “荊盈,你冷靜點兒,我不是跟你說我跟王燕兒怎麽著,我是跟你說她為什麽非要跟我怎麽著。”
  我確實想知道原因,就算是聽完了心碎了我也想聽。我想知道,她王燕憑什麽就把宋樂天搶走了。“聽你這意思,是王燕兒先看上你的?”
  “荊盈你別這麽說話,我聽了難受。”
  本來我想說“現在你難受了,你知道我那天看見你倆的時候多難受麽”,可我憋回去了。端起豆漿一口喝幹,咬著牙逼著自己不說話,等著宋樂天的下文。
  “王燕兒可能沒跟你說過,她之所以對男生愛理不理的,是因為她心裏一直都喜歡一個人,是她高中時候的一老師。那老師比她大不了幾歲,當時剛從大學出來。以前王燕兒就老說覺著我像一人,說話的語氣和做派都挺象的,所以她挺喜歡跟我在一塊兒的。
  後來我知道,其實我就是像她那個老師。本來她想考師範,然後爭取分到她老師的學校,可頭一年沒考上,第二年複讀的時候,她和那老師就失去聯係了。她找不著老師,特失落,就隨便挑了個學校,上北京來了。後來她認識我了,她覺著我像她喜歡那人,所以接觸多。那天在…在劉星那兒…我想她是把我當成那人了。我…我喝醉了,真喝醉了,我當時稀裏糊塗幹了什麽我真不知道。”像是怕我打斷他,也像是怕自己沒勇氣再說下去,反正宋樂天一口氣沒停把話說完了。
  我預料的沒錯,他這個解釋根本不能讓我滿意。
  多年後的某一天,當老三結了婚,並且得到了老公給的她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以後,她跟我說:“男人沒有一個不花心的,他要是頭有點兒暈,又有個人一勾,準沒跑兒。有很多時候男人的生理需求都是被他們擺在第一位的,腦袋理智沒用,男人的衝動比他們的腦袋決定的事兒多。”老三這話不全對可也不無道理,這麽多年了我才明白,原來男人和一個女人親熱,並不代表他愛這個女人。可能僅僅為了親熱而親熱,也可能為了解決衝動而親熱。
  可是二十二歲不到的我並不了解這一點,那時候我覺得喝醉了酒並不是可以出軌的理由,有人主動獻身也不是可以出軌的理由,可這兩條要是擱在一塊兒,也許能算了理由?鬼知道!
  “沒了?”
  “沒…了。”
  “你要是我,你會原諒你自己麽?”我看著宋樂天,痛心地,失望地,萬般難過地。
  “我想我不會。”
  “你要是我,你能接受你給我的這個理由麽?”
  “不。”
  “宋樂天,你最大的優點就是誠實。”我長歎一口氣,“可有時候你太誠實了除了傷害別人沒別的結果,你懂不懂啊?你不打算讓我原諒你你幹嘛非要跟我解釋?這樣兒的解釋我不聽也罷,聽了隻會讓我恨你。”
  宋樂天把頭深深埋了下去,“你恨我是對的,我他媽自己都恨我自己。”
  “你愛她麽?”我哭了,眼淚滴在麵裏,化成醬紫色的水。
  “不!”我沒想到宋樂天會否定得這麽迅速這麽堅決,忽然心裏又是一動,“荊盈你也說我從來不跟你撒謊,我沒騙你,我一直把王燕兒當朋友,就這麽簡單。除了你我沒喜歡過別人。”
  要不是我咬著嘴唇,我肯定哭出聲來了。四年來宋樂天沒說過他愛我,到了這時候他還是不肯說他愛我。他說一句啊,他說一句我就原諒他,他說一句我就服軟,他說一句我就回到他身邊。他倒是說啊!!好吧,我就是這麽沒出息,我就是這麽容易滿足,我愛一個男人愛到把自己都快丟了。他背叛了我,他違背了他的諾言,可我願意原諒他,因為我愛他。條件就這麽簡單,就是讓他說一句他愛我。
  我使勁兒咬著嘴唇,手裏攥著那輛小自行車。傷口還沒拆線,被自行車的棱角格得針刺般地疼,可我就是想疼,這樣我才能知道我是清醒的。人有時候再清醒也會做傻事,好比我現在。如此說來,那天宋樂天喝醉了做的傻事也就值得原諒了。
  媽的,我鄙視我自己。
  “荊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宋樂天終於開口了,“我知道我怎麽說都沒用了,說什麽也留不住你,可我想讓你知道,我…一直以來我…我是愛你的。”
  我“哇”地一聲哭開了,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宋樂天慌了手腳,站起來到我身邊直問“怎麽了怎麽了”,我極其沒出息地抱住他的腰,一邊哭一邊說:“我不離開你。”

  不祥的預感
  我跟宋樂天和好了,誰也沒想到。
  最高興的是大牛,當天晚上他拉著我跟宋樂天在我們學校“學子居”狠吃了一頓。羅濤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沒說什麽,他說我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見天兒就知道愛情。“什麽時候知道放棄了,你就算長大了。”我沒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當時我跟他打哈哈說:“人家都勸和不勸離,你這人怎麽這麽損呐?”我還跟大牛要了劉星的手機號,他正在廣州組稿,我
  給他打電話謝謝他這麽長時間這麽惦記我。劉星一聽就急了:“哎喲妹妹,你這話兒怎麽說呐?你這不損我嘛!等我回北京請你吃飯啊!”
  我知道失去宋樂天也許我會痛苦得死掉,可我不知道的是,繼續跟宋樂天在一起是不是也一樣會痛苦得死掉。其實,我並不是對宋樂天產生了懷疑,而是對我自己產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男人。
  那會兒剛剛興起了網絡同學錄,上網的時候我在五班說的話比在文科班說的多。大夥兒一見我去,就問我眼瞅著畢業了打算什麽時候把自個兒嫁給宋樂天。我就說我還沒念夠書呐,考研考不上再議。在我們同學的眼裏,我和宋樂天無疑是天長地久的典型代表:高中談戀愛,一起來北京,一起考研,沒準兒以後一起出國。反正同學們都認準了我一準兒嫁給宋樂天,而萬一我跟宋樂天掰了,肯定是我甩的他。我問他們為什麽這麽想,他們說,宋樂天在別人眼裏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既然他當初當著那麽多同學的麵兒保證了,就說明他肯定是認準我了並且特愛我。我沒話說。
  跟往年一樣,我、大牛和宋樂天一起坐火車回家,下車後他倆把我送回家,在我家吃晚飯。我媽看見我手上剛拆了線的恐怖傷疤,立即驚叫起來,質問宋樂天和大牛怎麽回事兒,宋樂天臉色發白,說起話來也結巴了。我媽認定了這事兒跟他有關,大牛怎麽要求解釋她也不聽,非要宋樂天說不可。宋樂天這人不會撒謊,他求救地看著我,我溫柔的保護心全給他勾起來了,於是我趕緊拉過我媽說:“那天我倆上圓明園溜達,碰上拿刀搶錢的了,我們倆把錢都給他們了,他們還要樂天兒那手表,媽,那手表是我給他買的。”說到這兒我不言語了。我對我媽了如指掌。
  “傻孩子,給他就給他吧,哪兒能拚命啊!”我媽沒再問。她知道宋樂天能為他的手表拚命,我就能為宋樂天拚命。我媽對我也了如指掌。
  我爸媽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他倆也像所有人一樣,認為宋樂天有朝一日會變成他們的女婿。如果說有人對這事兒有那麽一點兒懷疑,那人肯定是劉海波。
  我們三個照例找劉海波吃飯,吃飯的時候劉海波不像從前那麽愛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兒地瞅著宋樂天,一個勁兒地灌他喝酒。還說什麽“做人要老實,做男人要對得起自己的女人”,劉海波一般不說“女人”這樣的詞,我想他是喝多了。
  過小年那天宋樂天他家老太太叫我去吃飯,宋老爺子居然也在。我頭一次跟老爺子坐一塊兒吃飯,有點緊張。我媽說宋老爺子仍然頻頻在地方新聞裏露臉,似乎很容光煥發的樣子,老太太也私下跟我透露說,老爺子很有可能調到省委,繼續平步青雲。當時我心裏特害怕老頭兒老太太跟我提我和宋樂天的事兒。我知道老兩口最疼這個小兒子,盼著他能早點結婚,好抱孫子。老太太對我一直特別好,恨不能把我留在他們家吃住,有時候弄得我有點受寵若驚,有時候弄得我有點不自在。要是擱在以前,我可能還巴不得他們跟我提這事兒,可現在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怕。
  吃完飯宋樂天他媽把亂七八糟的吃的塞給我一大包,我本來想推辭,宋樂天替我接過來了。我心想拿著就拿著吧,這包裏的東西要是讓我出去買,多少錢都不見得能買到,拿回去給我爸媽嚐個新鮮也挺好。
  從北京回來以後,宋樂天對我的態度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比如說,他現在上街會主動牽我的手。
  天很冷,快要三九了。路上沒什麽人,灰蒙蒙的。市委家屬院出來就是一條大路,寬闊氣派,燈火通明。我沒帶手套,宋樂天把我的手放在他滑雪衫口袋裏,用手握著,可我還是覺得很冷。“今兒有零下二十多吧?”我一說話,嗬出成群結隊的小水滴,在冰冷的空氣裏變成霧。
  “有了,剛才沒看天氣預報麽,明兒下大雪。還好咱們不用掃雪了。”我忽然想起了高 三時候宋樂天和大牛把我扔雪地裏的事,真快,一晃過去四年了。
  “一直也忘了問你,你考試考得怎麽樣?”宋樂天和王燕這事兒鬧開的時候,正趕上研究生入學考試那幾天,我是考得一塌糊塗,也不知道他怎麽樣。
  宋樂天笑了笑,有點無奈地說:“考英語那天我沒去,頭天晚上喝多了。”
  “哦。”我收住了這個話題。每次我觸碰到記憶裏的那個場景我都會異常驚恐,而後盡可能快地逃之夭夭。所以我不願意聽宋樂天那天晚上喝了多少,也不願意聽他跟我說他為什麽去喝酒。盡管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我還是逼著自己去忘記。忽然間發現我和宋樂天居然沒有話題了,忽然間發現我跟他說話要挑揀字眼兒了,忽然間發現我靠在他身邊沒有從前那麽安全了。“樂天。”
  “嗯?”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覺著肯定有點什麽事兒發生。”
  宋樂天抽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寵溺地皺了皺眉頭,說:“你爸過年本命年,別忘了給你爸買點兒避邪的東西,這樣兒你就不倒黴了。”
  “不是,我真的覺得會有點兒事兒,要不,咱倆上長白山?哈爾濱?”
  這下宋樂天笑得開懷極了,看看四下無人,居然冷不丁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小姑娘,別發傻了。”
  不是,我不是發傻,我真的有一種特別不好的感覺,我覺得我要大難臨頭了。我想逃出這裏,和宋樂天一起,躲得遠遠的。我要拚死保護失而複得的這份感情,我不能再丟一次了。可能書看多了的人容易相信直覺,東西寫多了的人容易胡思亂想。但願我的感覺是錯的。我禁不起折騰了,再折騰一次,我怕真挺不過去。
  轉年就是我爸媽的本命年,他倆都四十八了。我跑到我們那兒新開的一個叫“石頭記”的小店,買了兩塊雞血石,一塊給我爸掛手機上,一塊給我媽掛皮包上。我跟他們說,避邪。我媽常說石頭是有靈性的,石頭跟著你就是和你有緣分。我從小就信我媽的話,我媽說啥我信啥。所以我認定我給我爸我媽買的石頭能保佑他們平安。
  可我忘了給我自己也買一塊。雖然雞血石那玩意兒不便宜,可要是我花點兒錢就能把後麵的災難消除,我不在乎花錢在身上掛一塊有靈性的石頭。
  一過年,又是沒完沒了的應酬,高中五班的同學聚會訂在年初八,在文科班聚會的後一天。說實話我有點兒犯怵。從打高考之後散夥飯開始,每次聚會我和宋樂天都是大家開玩笑的對象,尤其是到了大三我們班上其他幾對兒都散了之後,我們倆更成了稀有動物,大家夥兒一聚在一起就拿我倆開刀。現在麵臨畢業,他們的話題肯定更沒譜了,在網上就已經開始討論以後誰給我和宋樂天的兒子當幹爹幹媽了。
  他們訂了飯店裏最大的包房,滿滿當當坐了兩桌,人基本全,就是沒見大牛。全班人都問我和宋樂天要人,我們倆上哪兒知道去啊。於是,矛頭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我和宋樂天身上,玩笑越開越大,我捧著碗喝酸辣湯的時候有人勾住宋樂天的肩膀竊笑著喊:“行啊樂天兒,什麽時候下的手啊?日子定了沒?”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兒,又一個站起來了:“荊盈,想吃酸的啊?給你買包話梅吧?”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我的臉燒得像著了火一樣――您別誤會,我這不是害臊,這種玩笑我聽得太多了,早就不害臊了。我這是氣的。因為我又一次無法避免地想到了宋樂天那晚和王燕所做的事情。
  “喲,怎麽了荊盈?生氣啦?以前不是這麽小心眼兒啊?”
  宋樂天肯定想明白我為什麽這反應了,趕緊招呼著:“知道錯了就趕緊賠罪,喝酒喝酒,少廢話!”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和宋樂天結婚,一定把兩個班的同學都叫上,到時候他們怎麽開玩笑怎麽鬧都行,反正那時候我是宋樂天的老婆了,我不在乎。相反的,他們要是不鬧不開玩笑,我倒覺得不自在了。可今天,他們跟我開這種玩笑隻會讓我憤怒。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麽
  生氣過,我覺得我心口上那道傷疤裂開了,汩汩地流血,就好像當初我手臂上的傷一樣。手上的傷能治,可心上的傷怎麽治?哪個高明的大夫能幫我縫幾針呐?!
  這時候劉海波說話了:“你個臭小子,人家要知道刑警學院教出你這麽個敗類學生,那刑警學院以後就沒人去了!就你這樣兒的,對得起‘人民警察’這幾個響當當的大字兒麽?”這話聽著真熟悉啊!哦,對了,這是當年我說劉海波的話――你這樣兒的,對得起“人民教師”這幾個響當當的大字兒麽?“以後千萬不能把你分到掃黃組去,要不你還不墮落得比披薩斜塔上扔下來的鐵球兒還快啊?”劉海波故意把“比撒”說成“披薩”,話音剛落,大家夥又“哄”地笑開了。
  我也笑了。劉海波真是個好老師,他總能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就好像當年我們上高中的時候,他總是能讓我們心甘情願地念書寫字而不去注意窗外的籃球賽或者美女如雲的體操隊訓練。
  正笑著,包房的門“咣當”一聲被撞開,大牛氣喘籲籲地衝進來,一把拉住宋樂天,“你趕緊跟我走!”

  一生一次的歇斯底裏
  “怎麽著大牛?遲到了就遲到了,不自罰三杯也就算了,你幹嘛還想把樂天兒拽走啊?”
  大牛扭頭極其不自然地一笑,“對不住,真對不住,出了點事兒,非他去不可,我也得跟著去。”
  “大牛,怎麽了?”我看著大牛著急慌張的樣子,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要不然一向處變不驚的大牛不會這麽慌亂無措。
  “樂天兒他們家的事兒。快走啊你!你也真是的,手機也不帶出來!”大牛把宋樂天往外拽,一邊和同學打招呼:“對不住啊,過兩天我請,咱‘元太祖’烤肉去!”
  大牛肯定在跟我撒謊。他這個瞎話編的一點也不高明,讓我一下子就看穿了。宋樂天他們家有事兒,幹嘛不直接找宋樂天?就是找我也輪不上找他呀!宋樂天沒帶手機出來是沒錯兒,可我的手機開著呢,他們家老太太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機號。我跟著他倆出門,大牛見我跟出來了,連忙說:“荊盈,你陪著他們再玩兒一會兒吧,我們倆回去就成了。”
  “什麽事兒啊那麽著急?他們家有事兒我不去不好吧?”我狐疑地看著大牛。
  “沒…沒什麽事兒,真的,你回去好好玩兒吧。”
  本來剛才我就一肚子氣,現在大牛當著我的麵說瞎話,我急了,“怎麽著大牛?跟我起膩是不是?我告你,你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別那兒跟我逗悶子,有話說話有事兒辦事兒,還嫌我不夠煩啊你?說,到底什麽事兒?”
  宋樂天這會兒也一頭霧水,迷茫地看著大牛。大牛已經滿頭是汗,轉來轉去不知道怎麽說。我看了更生氣了,衝過去搡了他一把,“你怎麽回事兒啊你?”
  我們當時在酒店二樓,二樓臨街的一整麵牆都被換成了玻璃,我推了大牛一下,自己正好站到了玻璃牆跟前兒,大街上燈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見了酒店門口一輛黑色奧迪旁邊站著的一個人。
  王燕。
  那時那刻,我覺得我受到了雙重的背叛。我的愛情背叛了我,我的友情也背叛了我。我無法冷靜地思考,無法冷靜地判斷大牛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不讓我受傷。我承認我的確怨過王燕,但我發誓在此之前我沒有恨過她。可是在這個時候,我真的恨她,她明知道我剛剛和宋樂天和好沒多久,她明知道我要邁出這一步付出了多少辛苦,她也是女孩子,為什麽幾次三番地傷害我啊?!那時候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王燕是來找宋樂天的,而她隔山越海地跑過來,絕不是小事。這大事,隻有一種可能性――她懷孕了。那一刻我萬念俱灰,我想我活不下去了。
  “荊盈……”大牛見我僵在玻璃牆前麵,知道我看到了王燕。大牛是好人,他是為了我好,他真笨,他為什麽不把王燕帶得遠一點兒呢?他想不到我有可能會跟出來麽?真是個傻瓜!
  我動了一下身體,麵朝著宋樂天,這個時候,我要看他是什麽反應。
  “我不知道她來。”宋樂天斬釘截鐵地說,不像是解釋也不像是申辯。大多數時候宋樂天都是這種語氣,因為大多數時候他都問心無愧。
  我想笑來著,可是我的嘴不聽我的使喚,我笑不出來。“怪冷的,回頭再凍著,你去吧。”這話不是由衷的,我是不希望宋樂天去的。我告訴我自己,如果宋樂天把我一個人扔下去見王燕,那我跟他就算徹底完了。
  謝天謝地,宋樂天沒有再一次讓我失望,他對大牛說:“你去把她叫上來吧,我跟荊盈這兒等著。”
  大牛驚異地望著宋樂天有三四秒鍾,確定了宋樂天沒有改變的意思,才朝樓梯走過去。為宋樂天這句話,我差點哭了。
  我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因為我覺得我已經被殘酷的現實衝昏了頭腦,我控製自己,是害怕等一會兒見了王燕,我會毫不猶豫地給她一巴掌。我沒打過人,就算是那次在劉星家裏我也沒想過要打王燕,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恨她。現在我恨她了,所以我真想給她一巴掌。
  大牛領著王燕上來,她還是那樣兒,我見尤憐,嬌小的身材,俊俏的臉蛋兒,美麗不可方物。王燕穿著一件對於東北冬天而言過於單薄的棉衣,顯得更加楚楚可憐了。她看到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溢滿了哀愁,要擱在從前,我肯定心軟,可是今天,我就是想抽她。我忽然覺得她的一切可憐一切善良都是假的,她騙了我三年,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最後殘暴卑鄙地奪走了我的幸福。為什麽?為什麽??從前我與她素不相識,後來我與她相知相惜,她為什麽忍心這樣傷害我?就為了一個宋樂天?一個像她曾經愛人的宋樂天?請原諒我說自己最好的朋友卑鄙,請原諒我說她的善良和惹人憐愛都是假相,因為我受傷太深太重,今時今日,我無法不去怨恨她。盡管我知道宋樂天對此事逃脫不了幹係。
  宋樂天是並沒有慌亂,這個時候他都沒有慌亂,我確定這件事是與他無幹的,至少他並沒有背著我接著和王燕來往。我放心了。
  “荊盈,我是來找你的。”
  我??她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宋樂天??奇怪了……那麽,她沒懷孕??
  “我有些話想跟你談談。”大老遠從煙台跑到東北來,就為了跟我談談??我覺得沒那麽簡單。這時候我已經不敢再輕信眼前這個美麗得仙女一樣的女孩了,我怕了她了。
  “你說吧。”我的聲音發抖,因為我注意到王燕看宋樂天的眼神充滿了愛憐。他媽的,當著我的麵居然這麽明目張膽,我不抽她對不起我自己!
  “能回去說麽?”
  “回哪兒??”我看看大牛,大牛又開始冒汗了。猛然間我想起來,宋老爺子出門坐的就是一輛黑色奧迪。當時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完了,她是先去找的老頭兒老太太才來找的宋樂天。她真的有了宋樂天的孩子,她這是找我攤牌來了。我無助而惶恐地看著宋樂天,聰明如他,不可能沒想到我所想。宋樂天的臉慘白。這時候他做了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感覺到他的手心冰涼冰涼。
  走到樓下,我看見的果然是那輛在馬路上倒著開也沒人攔的車。我沒勇氣上去。我幾乎能夠想象王燕對我說出她有了宋樂天的孩子我會做何反應。我可能會瘋掉,也可能會死掉。那還不如讓我自動消失,她不就是這個目的麽?那麽我就成全他們。我隻想多活一些時候,我還沒給我爹媽盡孝呢。
  所以,我選擇不聽。
  “我不去了。我也不想跟你談。”我往後退了一步,離開了那扇黑黝黝的車門。“以後你也別跟我談了,我不想聽。宋樂天,咱倆從現在開始沒有關係,你愛找女朋友愛找老婆都跟我無關。”
  宋樂天一把拉住我的手,額頭上爆出了青筋,“你說什麽?!”
  “我們分手!!!!”我大喊著,摔開宋樂天的手,衝向一輛等在酒店門口的出租車,“師傅,開車。”
  “小姐,你得把門兒關嚴啊。”
  司機跟我說這話的時候宋樂天已經跟著衝過來,伸手要拉車門,“荊盈,事兒還沒弄清楚呢,你這是幹嘛呀?!”
  我使勁兒一帶車門,“師傅,開車。”司機回頭看看五官已經快要扭曲了的宋樂天,猶豫了一下,我衝他吼,“開車!!!”司機一個激靈,一踩油門,車開出去了。宋樂天跟著車跑了一段,之後就被遠遠地落下了。
  我覺得我快要暈倒了。我的手機發瘋似地響,我卻找不到它在哪裏。出租車開到我家樓下,付錢的時候,我居然又看見了那輛奧迪車。宋樂天站在車前麵,痛苦地望著我。他們怎麽可能比我還快?哦,對了,我忘了那是市委的車,我坐出租車得繞道兒,因為我家那條街是單行道。
  “荊盈,你能聽我說麽?”
  兩個禮拜以前,他在“永和豆漿”裏麵就是這麽問我的。我現在還聽什麽?聽他跟我說他要娶王燕了?聽他跟我說他要當爹了?聽他跟我說他對不起我?聽他跟我說他這輩子就愛我一個?算了吧,我才不聽!丫宋樂天要是敢跟我說他準備讓王燕把孩子拿掉,我踹死他小丫挺的!
  您肯定又要說我傻了吧?那是意外,拿掉沒什麽希奇,可那是個小生命。我永遠都會記得我四歲那年媽媽大病一場,之後每天掉眼淚直到整個人都虛脫的樣子。那年媽媽拿掉了一個胎兒,因為那時候她和爸爸無法多養活一個孩子。
  你別不信,那個時候我家就是這麽淒涼。爸爸上有老父,下有年幼的弟妹,全家都靠他一個人,無法不艱難,就連我也是勉強養活。後來我長大了,我媽才告訴我,那時候她是去做人工流產,可她舍不得那個孩子,那是個生命。我覺得沒人有權剝奪一個生命來到世上的權利,這也許是受我媽影響太大的緣故。
  “荊盈,你說話啊!”
  “我不聽,剛才說清楚了,我要回家。”算了吧宋樂天,算了吧,下輩子我再來找你吧,你再娶我。
  宋樂天幾乎暴跳如雷了,他拉開後車門,朝王燕怒吼:“你倒是告訴我這到底怎麽回事兒啊?!你快說啊!你沒看見她要跟我分手麽??怎麽你鐵石心腸啊?!”
  王燕走下車,想要拉我的手,我觸電一般躲開了。她輕輕歎了口氣,“荊盈,我知道你想什麽。放心,我沒懷孕。”
  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沒懷孕。”王燕看著我,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再次溢滿了哀愁。

  求你原諒我
  王燕這句話像是一隻大錘子在我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子,我頓時覺得自己特無聊特小心眼兒特有病。我空憑著想象,無緣無故跟宋樂天發了一頓脾氣,還說要跟他分手。就愛瞎想,我懷疑我該去看心理醫生了。我的怨恨跟怒氣在一瞬間被扔到了九霄雲外,我看看宋樂天,他沒我這麽放鬆,仍然繃著一張撲克臉,神情嚴肅。
  “能跟你談談麽?”王燕再一次請求我,用她柔軟的表情和柔軟的聲調,我沒辦法拒絕 .
  “上樓吧。”我說。
  “我不上去了,先回去,回頭你給我打電話。”宋樂天說,“你過來,我跟你說兩句。”
  他把我扯到一邊兒,咬著牙問我:“還分手麽?”
  那表情就好像我要再敢提分手他就能把我掐死似的。我慌亂地搖搖頭。我從來沒怕過宋樂天,這會兒真有點兒怕了,我覺得他要跟我發火了。
  “這話也是隨便兒說的?你到底怎麽看我?”宋樂天使勁兒掐著我的胳膊,臉都綠了。
  我記得大二時候,宋樂天他們寢室有一哥們兒,女朋友動不動就說要分手,那老兄被折騰得都快脫相了。
  宋樂天跟我說:“以後咱可不能那樣兒啊,不管發生什麽事兒,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不能說分手。忒傷感情。”
  我一直是照他的話做的,就連前些日子我那麽生氣那麽絕望,我都沒有跟宋樂天說過“分手”這兩個字。可是今天我卻毫不猶豫地決定並且毫不猶豫地說了,為了一種我臆想出來的錯誤,把宋樂天打入十八層地獄,還一副讓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架勢。我知道宋樂天生氣了,他還從來沒跟我生過氣呢。
  “具體怎麽回事兒我不知道,你問問她,我回家問我爸,咱倆明兒再談。”宋樂天說著朝那輛奧迪車橫了一眼,眼睛裏快要燒出火來。
  “哦,那你回家給我打電話。”我怯怯地說。
  “不了,等你們倆談明白了,你給我打電話。”宋樂天氣呼呼地走到車旁邊兒,上車,關門。車臨開之前,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還輕輕歎了口氣,我沒聽見,那車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好。
  “上樓吧。”我招呼王燕,把她帶到我家。
  一進家門,我就朝我媽喊:“媽,我老跟你念叨那王燕兒來了,從煙台過來的。”
  我媽愛熱鬧,一聽見我同學來了,高高興興迎了出來,拉著王燕問長問短,又是飲料又是水果的擺了一桌。“媽,餓了,給弄點兒吃的吧。”
  “行,行,等著,現成兒的,晚上剛燉的芸豆。”我媽上廚房忙活去了,我把王燕讓到了我的房間。
  “說吧。”我不知道王燕究竟是為了什麽來找我的,她這麽大費周折地來東北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我想不出來。而宋老爺子那輛車也把我弄得很糊塗,我等著王燕一件事一件事地給我解釋。不過雖然我不知道她想跟我說什麽,可我知道她跟我說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劉星家裏發生那件事,這我連想都不用想。
  “荊盈啊,”王燕開口了,“我對不起你。”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下來,強忍著才忍住。
  “樂天兒跟你說什麽了麽?關於我?”
  “說了,他說他很像你喜歡的人。”這功夫我媽端著一大碗芸豆燒排骨推門進來,一會兒又送進來兩碗飯,招呼王燕兒趕緊吃,自己把門帶上出去了。我餓了,剛才同學聚會上什麽都沒吃,就喝了半碗酸辣湯,這會兒端起飯碗來狼吞虎咽。
  王燕也拿起筷子端起碗,沒客氣,跟我一起吃。王燕一直吃得很少,在學校我倆一塊兒吃飯的時候,她二兩飯都吃不了,每次打完飯都撥一半給我,我說那你就打一兩吧,她說不行,她怕我餓著。於是三年半來我一直保持著每次打二兩飯的習慣,偶爾不夠吃了,王燕就會把她吃不下的給我。
  “我喜歡的老師是高一時候來的一個實習老師,當時他才二十二歲不到,教語文的。”
  王燕說完,看著我的反應,我忘記了嚼飯,表情僵住了。此時我深信不疑王燕喜歡的人就是劉海波,而我也確定了王燕來東北的目的――劉海波。
  王燕把嘴裏的飯吞下去,笑了笑,接著說:“他長得挺好看的,我們女生都覺得他特風度翩翩,我當時簡直迷上他了,每天就盼著上語文課,他讓我背什麽我都能背出來,作文兒也越寫越好。”
  我忽然想起了王曉玉《紫藤花園》裏描寫的李可心就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國文老師才去背書寫文章的。“他也開始越來越注意我,我覺得他是喜歡我的,可他一直說不是,他說他對我的感情隻是老師對學生,充其量就是哥哥對妹妹。他還說不讓我多想,我跟他年齡差的太多。他隻比我大五歲呀!荊盈,你碰上過這樣兒的老師麽?”
  我開始飛速計算劉海波的年齡,更加確定了王燕的想法――劉海波比我大七歲,王燕比我大兩歲,沒錯兒!這會兒我琢磨不透劉海波了,怎麽這家夥就盯著自己的女學生?丫怎麽跑煙台實習去了呢?
  “我倒是有個語文老師,不過他沒你說的那麽好,我沒覺得他帥,我也沒覺得他風度翩翩,不過他倒是挺有才的。”
  劉海波在我心裏的美好形象有些走樣兒了,因為我記起我們在一食堂吃飯碰見王燕的事兒,我就覺得王燕當時不對勁,她似乎是等著劉海波認出她來。可劉海波故意裝著沒看見她,連頭都沒抬。怎麽當的男人呐這是!
  “嗯,有才,肯定的啊,中文係出來的嘛。後來他走了,我們有一陣子一直通信聯係,那時候我覺著自己就是在戀愛吧。高三畢業,我想考師範去,沒考上。”
  “東師大?”
  王燕點點頭,對我準確的猜測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複讀那年我一門兒心思地考東師大,可我卻找不到他了。我給他寫的信都被退回來,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教書,我找不到他了……”
  王燕說著,忽然哭起來了,看來這段往事對於她而言過於深刻了,以至於一碰就會鑽心地痛。
  我拿了一張手帕給王燕擦眼淚,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現在想想,當初我喜歡宋樂天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也就是高二,那會兒我十六歲。王燕喜歡劉海波也是十六歲。我比她幸福多了,不管經曆多少波折吧,我總還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塊,可王燕就不,她癡癡傻傻愛了劉海波這麽多年,居然連他人在哪兒都不知道,最後隻能找一個像他的人托付自己,說起來怪可憐的。奶奶的劉海波,明兒我就找你算帳去!看不出來你還是這麽一道貌岸然深藏不露的偽君子啊!
  我就奇了怪了,我總能輕易地把自個兒的情緒轉換到別人的情緒上去,設身處地地替別人想,想來想去就把自個兒的煩心事兒扔一邊兒了。等幫著別人煩完了,自己接茬兒煩。我真是有病!
  “後來,我遇到樂天兒了。”王燕偷眼看看我,怕我一聽見這事兒就蹦起來。可我沒有,我料到她要說的。“他特像我那老師,舉止行動都像。你注意到他喜歡皺眉頭麽?他眉毛中間有兩道很明顯的細紋,就是皺眉頭皺出來的。”
  我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沒有回答。宋樂天舉止行為什麽樣兒我能不知道麽?我看了他七年呐!我還總說他小小年紀就長皺紋,以後不定老成什麽樣兒呐。別人皺眉頭都是發愁或者有心事的時候,宋樂天不,不管是什麽時候,隻要不是在笑,就總也不忘了皺眉頭。
  王燕看出了我的冷淡,有些尷尬,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說:“我那個老師也是這樣的,年紀輕輕的就有了皺紋。”我狂想劉海波眉毛中間有沒有皺紋,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我不能說我不喜歡樂天兒,可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長得像那誰。”
  我本來消了的氣現在又被王燕這句話給勾起來了――怎麽著,宋樂天長得像你喜歡的人你就可以隨便喜歡?你隨便喜歡也就罷了,你怎麽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幹出那種事兒來啊,這不是明擺著要往我心口上甩刀傷麽?想到這兒我有點兒口不擇言了,刻薄了王燕一句:“你使的招兒倒是不賴,宋樂天想跑都跑不了。”
  王燕剛才還沒掉完的眼淚這會兒接茬兒掉,拿著我給她的手帕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荊盈,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是,可是我想把自個兒交給一個我喜歡的人啊,我真想。荊盈,我從頭到尾就愛過一個人,就是我那老師,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樂天兒,你了解我……”
  我眼睛一橫,“不,我以為我了解你,現在證明,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
  “你是不準備原諒我了,是不是?”
  “壓根兒就沒這打算。”我端起碗繼續吃飯,撿著碗裏的肉吃。忽然想起宋樂天來了,他愛吃我媽做的飯,尤其是我媽燉的芸豆。這會兒他要是在,肯定樂壞了。
  王燕又哭了。我最看不得人家哭,誰哭我看著都難受,別說王燕這是我給惹的了。我一下子又心軟了,歎了口氣,“你別哭啊,有話就說,你倒是讓我知道這到底兒怎麽回事兒,我就是死也死個痛快啊。”
  “我日子不多了,我想在我死之前,能和自個兒喜歡的人一起睡一夜,能和他躺在一起,能把自個兒交給他,臨死前,也當回女人……”王燕不哭了,一雙秀眼望著我,眼神裏沒有膽怯。
  這回我可真蹦起來了,菜碗好懸讓我給蹬翻咯,“什麽?!什麽叫你日子不多了??”
  王燕又來拉我的手,這回我沒躲――她的手可真涼,冰一樣的。“荊盈,你來,你聽我說。”我萬分不解地看著王燕,看她那張我越來越看不清楚的俏臉,迷茫得要命。
  “你心髒病犯了?哮喘??那也不是要命的病啊!怎麽回事兒啊?”我著急了,真著急了。王燕這麽一說,我就把仇啊恨啊都忘了,一門兒心思地想著她怎麽這麽年輕就說自個兒要死了呐?
  王燕居然微微笑了笑,“我得的是淋巴癌,絕症,沒救兒。”

  第三篇 菠菜湯一樣的生活
  我在腦子裏搜索我那點兒少得可憐的醫學知識,我什麽都不懂,甚至不知道淋巴是什麽東西,可王燕她竟然得了癌症,就這麽要活到頭兒了。這不是鬧呢麽?她才二十三歲多一點啊!我想說點什麽,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我站著,僵著,驚愕著,任由王燕握著我的手,把她手心上的冷汗一點一點傳到我的手心。
  “洗手間在哪兒?”王燕忽然說。我沒反應過來,錯愕地望著她,她笑笑,又說了一遍 :“洗手間在哪兒?”
  “哦,客廳旁邊兒的玻璃門。”我開門要帶王燕去,她拉住我,搖搖頭,自己出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忽然覺得心裏翻江倒海地難過。這麽年輕,怎麽就得了癌症呢?怎麽就是絕症呢?怎麽就不能治呢?這什麽世界啊?!我呆呆地看著王燕吃過的飯碗,回想她剛才的樣子,竟然那麽模糊,我想不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揣著一種怎樣的心理偷偷翻了王燕的皮包的,也許是我潛意識裏害怕或者希望這件事兒是假的。我是不是特混?到了這時候還懷疑王燕。可我真希望這事兒是假的,那樣兒這麽一個花一樣的姑娘總不用去死了。
  王燕的皮包裏有一張紙,那一角上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家腫瘤醫院的標誌,我認得是因為大牛實習的時候給這家醫院寫了一篇揚名的稿子,寫完以後跟我顯擺來著,還拿出醫院裏被他采訪過的領導送給他的紀念品給我看,那上邊兒有這個標誌。
  我終於還是抽出了那張紙,那是一張化驗單。這張紙證實了王燕對我說過的話,看來,我是太混了。
  “信了?”王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後,我一個激靈,手裏的化驗單掉在地上。
  我窘在原地,尷尬得要死,就好像一個小偷當場被人抓住,所有陰暗的心理都被揭穿了一樣。而實際上,我的陰暗心理是一下子被王燕揭穿了。這時候我是徹底明白了書上經常用的一個形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麽不值得相信的。”王燕走進來,稍顯落寞地坐下,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當場亂了手腳,“不是啊,不是……”我就知道說“不是”,可是為什麽“不是”我卻說不出來。實際情況是我不太相信她而去求證的,實際情況是我在這樣的時候還去懷疑她。我懷疑的是一個身患癌症的朋友,我真不是東西!
  我都說了我最怕人家在我麵前哭,這種我內疚得不得了的時候,我就更怕人家哭。王燕真哭了,我心裏更加內疚了。她一邊兒哭一邊兒說:“荊盈,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你非恨我不可麽?”
  這會兒她抬起眼睛,媽呀,那是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怎麽都腫成這樣兒了?剛才在廁所就哭過了?我這一驚可不小,我知道我是真傷害她了。我要是能忍下心去恨一個得了癌症的還曾經是我最好朋友的人,我他媽就是瘋了。這時候我心理隻有一件事――我得去找劉海波,我得讓王燕見著劉海波,我得讓她了了一個心願,我不能讓她到了這個時候還找不著自己心愛的男人。
  “那我要是原諒你了,不恨你了,你是不是就不哭了啊?”我蹲下,使出全身解數去哄她,就好像宋樂天哄我似的。有時候我是覺著我跟王燕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像個男的,總得保護她。相反她在任何時候都是個柔弱女子,總需要別人保護。
  王燕點點頭,抹了一把眼淚,“你真不恨我?”
  我估摸著我要是說我從來沒恨過她,她也不能信,於是我說:“以前恨,但現在不了。這事兒要說不對,宋樂天不對的地兒更多,你瞧我連他都原諒了,還能不原諒你麽?”
  王燕那一雙大眼立刻放出了光彩,嚇得我差點兒坐地上,“真的?”
  我忽然有點害怕,說不出來為啥,我就覺得王燕眼睛裏的光彩來得太快太突然――我又在胡思亂想了,不能再想,再想我就真不是人了。“真的啊,我沒騙過你吧?”
  王燕拉過我的手,破涕為笑,“我總算沒白來。”
  她來找我就是為了求我原諒她?真的假的?有點兒忒過了吧?我一直以為她大老遠地跑這兒來有什麽大事兒呢,至少也是來找劉海波的呀,怎麽就是來找我的呢??哦,對了,劉海波,她肯定是不好意思通過我找劉海波,她還以為我恨她呢!那我得去給劉海波打電話去。我“蹭”地從地板上蹦起來,“你等會兒,我打個電話去啊。”我衝到離我房間最遠的書
  房,抄起電話打通了劉海波的手機,“劉海波,我荊盈。”我極少直呼劉海波的名字,因為心裏總覺著他好歹也當過我老師,這麽著對他太不尊重,除了開玩笑的時候,也就這回了。因為我生氣了。
  “啊,啥事兒啊?”
  “你告訴我,當年你當實習老師那會兒,是不是有一女生挺喜歡你的?後來還給你寫信來著?”
  劉海波一愣,“你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的?!這女生是我大學同學!虧你還記得這事兒,麵對麵見著了你都裝不認識人家,你良心讓什麽玩意兒吃了??”
  “我怎麽就裝不認識了?我什麽時候麵對麵見過她來著?”
  “少跟我裝,我告你劉海波,我全知道了,甭跟我那兒瞎掰了,趕緊上我家來,人家小姑娘等著你呐。”
  “什麽跟什麽呐?什麽小姑娘啊?我都好幾年沒跟她聯係了,怎麽就等著我了?”
  我一聽這個生氣啊,差點兒把電話吃咯,“劉海波你怎麽這麽膩歪人呐?你在煙台當過實習老師是不是?你後來就不跟人家聯係了因為人家小姑娘要上東北來找你是不是?我告你人家小姑娘現在得癌症了,大老遠來就想看看你,你要連這都不見,你就忒不是人了。”
  劉海波不言語了,聽筒裏隻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
  “我沒聽她說起過她要上東北來找我,後來不聯係了也是她那邊兒先中斷的,而且她從來沒明說她喜歡我。你要覺得真有必要,那我現在就過來。”
  “你怎麽現在還不說真話呀?跟我有什麽不能說的你?推卸責任也不能這樣兒吧?!”
  劉海波跟我急了,“荊盈你說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什麽時候沒跟你說真話了?你把事兒弄清楚沒有啊就來罵我?你說我什麽都行,就不能說我沒良心,我怎麽沒良心了我?”
  我愣了一下,想想剛才自己說的話,似乎是有點兒過,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那你總認識王燕兒吧?”
  “王燕兒?是不是你一宿舍的那個?”
  “對。”
  “你介紹給我的,我哪兒能不認識。”
  “不是你學生?”
  “哪兒跟哪兒啊?說什麽呢你??”
  我糊塗了,半天說不出話。劉海波那邊真急了,衝著電話就開吼:“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沒譜兒了,我說你是不是最近受刺激太多了?什麽事兒啊就往我頭上扣?整的我跟陳世美似的……”
  我也沒顧上給劉海波道歉,跟他說了句等會兒再給他打電話,扔下電話就跑回房間去了。王燕坐在那兒正拿著我床頭上放的我和我爸媽的合影看,見我瘋牛一樣衝進來,衝我笑。我估摸著我鼻子裏還往外冒氣兒呢,要不然王燕不能笑得那麽燦爛。“誰氣著你了?”
  “你說的那個實習老師,是東師大畢業的叫劉海波的?”
  王燕放下相架,搖搖頭,困惑地望著我說:“不是啊。”
  “不是?!”我更加糊塗了。她在食堂看見劉海波的表情,她在宿舍裏聽見我接劉海波電話的神態,她問我劉海波是否是東師大畢業的,她問我劉海波名字的寫法,她當時蒼白的臉,這些都是為什麽啊?!難道我記錯了?使她慌張錯亂的不是劉海波??那是我的幻覺?
  “他確實是東師大畢業的,”王燕說,“他叫羅濤。”
  “誰?!”我觸電了一般竄到了一尺之外。
  “羅濤。”

  你愛我嗎
  要說這世界上的事兒就是一個字兒:巧。可這也忒巧了吧?我原本以為王燕認識劉海波就夠巧的了,結果到頭來給我弄出來一羅濤,簡直巧到讓我暈菜。這會兒要是有我身邊兒的誰告訴我他跟邢振羽有點兒啥關係,我肯定一點都不奇怪。趙本山說啥來著?生活啊,它就是一鍋菠菜湯,亂啊!
  我問了一遍這事兒的整個過程,才知道劉海波羅濤倆人當年可能是一塊兒上的煙台,後
  來劉海波先回東北的。王燕見過劉海波一次,所以有那麽點印象,那天在食堂碰見,她就是在想哪兒見過這人。後來我跟劉海波通電話的時候提到羅濤了,王燕才想起來,她說她當時還記起來羅濤給劉海波往東北寫信,她幫著寄的,所以她才問我劉海波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濤的波”。
  “那你當時怎麽不告訴我?我直接帶你找羅濤去啊。”
  王燕臉一紅,“那時候你樂意跟我說話?”
  我又開始發窘,爬上床拿起電話,又把電話本翻出來要找羅濤,“我給羅濤打電話,你等著。”
  王燕一把拉住我拿電話的手,“別了,等開學了再說吧。”
  我大惑不解。她來我這裏真的隻是為了求我原諒她?她沒想找羅濤?要知道,羅濤是她這輩子唯一愛的人呐,她都病成這樣兒了,還是不著急見羅濤?還真是處變不驚,要是我,我肯定做不到。我要是得了什麽絕症,死也要死在宋樂天懷裏,不然我死不瞑目。
  “你特喜歡樂天兒吧?”
  我沒聽見王燕這句話,因為我還在琢磨她是怎麽跟宋老爺子搭上關係的,她上東北來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正亂想,王燕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特喜歡樂天兒?”
  “你認識宋樂天他爸?”
  王燕顯然沒想到我有這麽一問,微微一頓,然後笑了,“我姥爺原來在你們這兒當過市委副書記,樂天兒他爸那時候在你們沈河區當區長,我大舅跟他爸一樣兒大,倆人那會兒關係挺鐵的。”
  我皺著眉頭開想。宋老爺子當區長,那是哪百年前的事兒了啊?怪不得連著往上升,敢情上頭有人呐!按說王燕她姥爺離休了,麵子也沒這麽大了吧?宋老爺子這麽感恩戴德的,還真難得。這幾年宋老爺子不還要往上調呢麽?老爺子在官場上算是年輕的了,瞧這意思往後仍然官運亨通啊。難道王燕姥爺還有權?哦,對了!這我怎麽給忘了呐,上回木犀地看見那位“田爺爺”的老部下,現在在國務院辦公廳的一位“咱舅舅”,那不王燕的親大舅嘛!這高幹要是真高起來,你是想都不敢想啊。你瞧瞧,國務院呐!我打中南海門口過想仔細看看大門口站崗的英俊解放軍哥哥,都不敢往前走,我怕他當我是恐怖分子拿懷裏那衝鋒槍把我突突咯。可“咱舅”就能坐著紅旗轎裏出外進大搖大擺,這人比人,是真不能比。
  想到這兒我又犯合計了,王燕她們家這種背景這種資格,怎麽癌症到了晚期才查出來呐?非到了不能治的時候才上醫院?王燕平時有個小病兒就往醫院跑,她整天不斷藥啊,別是自個兒早就知道了不跟家裏說,不想活了吧?這念頭一出來,我立馬一身冷汗。我正琢磨著,又被王燕打斷了,“想什麽呐你?我又不是樂天兒指腹為婚的媳婦兒,你不用吃醋吧?”
  嘿!她還會跟我開玩笑!看來真到了絕望的時候,就真什麽都能看開了。我挺佩服王燕的,我估摸著我要是處在她的境地,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笑不出來。
  反正不管怎麽說,這事兒總算是有了個結果了。這樣的時候,要怪王燕我是做不到了,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們的友情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好好對她。既然她的病沒治了,那就讓她快快樂樂地過完最後一段時間吧。我沒問她究竟還有多少日子,因為我覺著這種問題太殘忍,我問不出口。我想這時候她跟我提什麽要求隻要我能做到,都不會含糊,哪怕是把宋樂天借她幾天――這話要是讓宋樂天聽見肯定又得發火――不過我琢磨王燕不能,既然她知道我能找著羅濤,那她肯定會找羅濤陪她一段日子。多虧這廝沒娶媳婦,要不然王燕真是倒了黴了。
  晚上我給宋樂天打了個電話,把大體情況說了一下,宋樂天拿著聽筒沉默了好半天,然後重重歎了一口氣,跟我說他明天過來,才掛了電話。王燕沒走,跟我睡一張床。我翻出了一套新的睡衣給她,她才一米六多點兒,比我矮了將近十公分,穿我的衣服跟穿一麵袋子似的,特樂。我這人不習慣有人跟我一塊兒睡,除了我媽。晚上我睡不著,王燕倒是睡得特香,我估計她也老和她媽一起睡,要不她也不能一宿都把腦袋靠在我肩膀窩裏,還抱著我的胳臂。那一夜我覺得她真可憐,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癌症,她們家人不一定怎麽難受呢,尤其是
  當媽的。唉,世事難料啊。
  第二天早晨宋樂天來了,看見王燕,臉上寫著倆字兒:可惜。我沒告訴我媽王燕的病,要不我媽又該感慨了。我和宋樂天帶王燕出去玩兒,領她上沈陽故宮。宋樂天聽說她是滿族的,叫車就把我們拉東陵去了,說是讓她拜見拜見她們老祖宗。後來我們去吃燒烤,王燕開心極了,紅潤的臉蛋兒上滿是欣喜,路上她不是勾著我的胳膊就是拉著我的手,就好像以前一起上街的時候一樣。我也覺著這樣挺好的,就把以前的事兒都忘了吧,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我們還都是沒長開的半大孩子呐。
  王燕要走了,宋老爺子親自去送的,宋樂天上大學他都沒去,王燕這麵子真夠大的。王燕讓我開學前就上北京,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知道她想找羅濤。本來我要把羅濤的手機號給王燕,可王燕沒要,她說這麽些年了羅濤可能都不記得她了,她自個兒這麽去找不太合適。我連忙點頭,說我盡早回學校。這忙我一定得幫,保不其我還得罵羅濤一頓沒良心,就跟那天我罵劉海波似的。
  宋老爺子回市委上班了,我和宋樂天去吃燒賣。吃飯的時候宋樂天沒怎麽說話,他是個不說話舌頭就不會動的主兒,這回怎麽了?我猜他是在為王燕的事兒難受,其實我心裏也不好受,也就由他去了。
  “王燕真可惜,咱們沒攤上這事兒,要是攤上了可怎麽辦呐?”我咬著羊肉餡的燒賣,往麵前的小碟兒裏倒了點醋。“哎,你們家老爺子知道這事兒麽?”
  “不知道,沒敢告訴他,王燕兒說千萬不能說。哎,你說,這得了病的人,是不是啥要求都能得到滿足啊?”
  “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給啊?”
  “關我什麽事兒啊?你胡扯什麽你!”宋樂天急赤白臉的,好像我搶了他一架F14的模型似的。不對啊,丫今兒怎麽情緒這麽激動啊?我沒怎麽他呀。“荊盈,我對你怎麽樣,你知道,是不是?”
  我看著宋樂天,好像不認識他,“吃錯藥了你?”
  “你說啊!”
  “我知道啊,怎麽了?”
  “那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兒,你都不能說我不喜歡你。”
  我一聽就樂了,“宋樂天你這話說得就不漂亮了,你要是想跟我說我對你特重要你特喜歡我你就直說,我不怕酸,越酸我就越愛聽。”
  宋樂天隔著桌子抓住我的手,眼睛裏一下子漫得都是淚水,我呆住了。認識他七年,第一次見他的眼淚。“是,我是喜歡你,你對我非常重要,一直都是,以後也是。”周圍人不多,可按宋樂天的性子,人再少他也不會在公共場合跟我說出這種話來啊。上回是在“永和豆漿”,因為那會兒我要跟他散夥,這回是為什麽啊?沒事兒閑得表哪門子忠心呐?誰刺激他了?
  “你…沒事兒吧?”
  “你也喜歡我吧?你跟我說一句。”
  “你別逗了,這兒說啊?”我訕笑,扭頭看了看周圍。
  宋樂天從兜裏掏出五十塊錢扔桌子上就拉我出門,也不管我哇哇叫著說“二十五就夠了啊你幹嘛扔五十你錢多啊”。出了門,冷風一下子吹進我的領子,我抖了一下。宋樂天幫我把圍巾係好,寵溺地摸著我的頭發,望著我,眼睛裏的淚還沒有幹。“告訴我,你愛我麽?”
  天呐,這兒可是大街上啊,宋樂天今兒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是,我是從來沒跟他說過我愛他,可他是知道的啊。想聽我說也用不著挑這個場合吧?眼瞅著過情人節了,到時候想聽什麽聽不見呐?怎麽了這是?我正琢磨,宋樂天忽然就親了我一下,“說,你愛我麽?”
  我張著嘴,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就喜歡你這傻樣兒。”宋樂天又摸了摸我的頭發,又親了我一下。
  我必須承認我是滿心幸福的,因為這種情話宋樂天極少極少說,尤其是大白天的當街。我定了定神,想告訴他我愛他,可那三個字哽在喉嚨裏死活說不出來,急死我了。我繃著,
  臉憋得通紅,最後終於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嗯,我…我…我…我愛你。”我說得跟蚊子打噴嚏似的,我怕宋樂天聽不見讓我再說一遍,那我可就真死了。
  宋樂天聽見了,他把我拉到他懷裏,緊緊抱著,顫著聲音說:“我知道。我也愛你。”
  “嗯?你沒事兒吧?”我窩在宋樂天的懷裏,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特掃興的話。
  宋樂天放開我,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眼淚流下來,眼睜睜地聽著他說:“荊盈,我們分手吧。”

  分手吧 沒有理由
  《基督山伯爵》裏邊常常用的一個比喻是“即使一個霹靂打在他的腳下,劈開一個深淵,地獄就在深淵之底大張著口,也不會像這個始料不及的消息一樣,對他產成那麽迅捷、電流一般、使他目瞪口呆的效果。”我一直佩服大仲馬,這會兒更加佩服――他怎麽知道我這時候的感覺呢?
  我壓根兒就沒往這上邊兒想過,這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我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問宋樂天
  一句“為什麽”。我的腦子不會思考,我根本想不到是什麽原因能讓宋樂天跟我說出這樣的話,或者說我根本不去想,根本不想聽。是我麽?因為我前幾天跟他無緣無故發脾氣無緣無故說分手他生氣了?不能啊,他剛才還跟我說他愛我呢。那是為什麽?為王燕?也不能啊,王燕都找著羅濤了,還要宋樂天幹嘛?這場合我是應該掉兩滴眼淚博取同情的,沒準兒宋樂天一後悔就收回剛才說的話了。可我哭不出來,真哭不出來。
  我盯著宋樂天,不哭不笑也不說話,我的腳又不會動了,跟上回在劉星家裏一樣兒。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可是我騙誰也不能騙你,我跟你說不出來假話。”宋樂天又把我拉到懷裏,“你恨我吧,恨我吧。”
  我木木地說了一句:“恨你幹嘛呀?你都哭了,我還能恨你麽?”
  宋樂天都快哭出聲兒來了,我聽得出他強忍著,嘴裏一直叨咕:“我爸他有心髒病,我爸他有心髒病啊……”
  怎麽著?是宋老爺子逼著宋樂天跟我分手的?這也忒沒譜兒了吧?我跟宋樂天在一塊兒四年多了啊,他一直知道,從來沒反對過啊!這會兒搗的哪門子漿糊啊?!難不成老爺子想讓這唯一的兒子跟“咱舅”的外甥女結親?都什麽年代了還講這??不能吧……
  “樂天兒,你能告訴我你爸他為啥反對咱倆麽?”就好像我一般不直呼劉海波的名字一個道理,我對宋樂天從來是直呼其名,偶爾才叫他“樂天”,那肯定是非常時期。我跟宋樂天說話的語氣柔和異常,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能這麽平靜。可能人到了絕望的時候,就徹底平靜了,什麽都想開了。好比王燕。
  宋樂天半天半天沒吱聲兒,最後聲音極小地說了倆字兒:“不能。”
  “嗯,我知道了。”我是知道了,確實知道了。
  宋樂天不跟我說肯定是因為怕破壞他爸的高大形象,他從來不說他爸一個不字兒。這個原因肯定是不光彩的,保不其他爸給他物色了哪個高幹家的千金,總比我這平頭老百姓家的丫頭高級。宋樂天是個大孝子,當年我看上他也有這個原因,我一直覺得孝順的人都特地道。我記得高中那會兒,宋樂天跟我上街,一看見什麽保健用品或者什麽補品,就念叨要給他爹媽買點兒。就他爸那身份,缺什麽也不能缺這些啊,可宋樂天就是惦記著。在家裏,宋樂天對他爸他媽的指使從來都不打一點兒含糊地完成,他媽讓他擦玻璃他就擦,讓他刷碗他就刷。高考以後宋樂天跟我說,他當年本來準備跟我一起去學文的,可他爸一句話他就不去了。他當初想考清華建築,他爸一句話,他就改了計算機。我老說他是為了他爸活著,他就說:“那是我爸,我就這一個爸,他說啥我都得聽。”
  我始終覺得這是宋樂天的一大優點,因為他對我爸媽也一樣體貼入微孝順至極,我還跟我媽學他說那句話時候的語氣神態,把我媽弄得挺感動的,直說宋樂天是好孩子。可我沒想到,我們的愛情栽在這個優點上了。我對宋樂天沒有抵抗力,宋樂天對他爸沒有抵抗力,他爸說什麽是什麽,他甚至一點兒爭辯的念頭都沒有。我太了解他了,所以他說不告訴我,我就不問了。
  我想著,宋樂天又說話了:“荊盈,我不是沒跟我爸爭過,我不甘心就這麽跟你算了,可我爸……前兩天差點兒犯病進醫院。荊盈,他是我爸,我就這一個爸……”
  對,女朋友可以另找,爸隻有一個。別看我是個能為愛情拋棄一切的家夥,可我唯一不能放棄的就是我爹媽。如果當初我跟宋樂天在一塊兒我爹媽不同意,我鐵定跟他分手。這是我的原則――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父母。宋樂天跟我有著同樣的原則,要不怎麽誌同道合呐!
  盡管我知道這事兒不會跟王燕有關係,我還是心有餘悸地問:“不是王燕兒跟你爸說什麽了吧?”
  宋樂天搖頭,“不是。”
  我瞅著宋樂天,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隻要這事兒跟王燕兒沒關係,就成。”嗯,是啊,宋樂天可以跟我分手,但不能因為王燕,我受不了在一個地方死兩次,受不了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殺我兩次,我也受不了宋樂天因為同一個人背叛我兩次。
  宋樂天又掉眼淚了,他說他對不起我。他真傻,他騙騙我或者騙騙他爸都行啊,反正我倆早晚要回北京的,他爸還能管到北京去?他不告訴我這事兒也行啊,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少找我兩趟我也不會罵他。可宋樂天就是傻,他不光跟我不會撒謊,他跟他們家老頭兒老太太也不會,要不然也不能高三的時候把我領他們家去告訴他爹媽我們倆在談戀愛。
  一想到以後我不能跟宋樂天在一起了,我的心就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了一下,疼得我倒抽冷氣。可我沒恨他。我是愛他的,我覺著這輩子我不可能再這麽去愛一個人了,我覺著我把我的感情在他身上倒光了。你看,我連個分手的理由都沒問宋樂天要,就因為我怕他為難。
  晚上回家看新聞,宋老爺子又一次出現在頭條新聞的畫麵裏,我抄起遙控器換了台,我爸喊:“哎,看新聞呐。”
  “官場的事兒有啥好看的,烏煙瘴氣!”我是頭腦發熱了,我爸也是當官兒的,隻不過他沒在機關裏而是在企業裏。還好我沒說官場上沒一個好人,不然把我爸也扔進去了。吃完飯我跟我爸媽正式宣布我跟宋樂天分手的消息,我爸媽問我為什麽,我笑了笑跟我爸說:“宋樂天他爸嫌你官兒太小。”
  我媽不信,一直問我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她說她不信好幾年的感情因為這就完了,我媽說當年我跟宋樂天剛好的時候我爸的官兒還沒現在大呐,宋老爺子也不是不知道。我說:“媽,宋樂天眼瞅著大學畢業了,到了能娶媳婦兒的歲數了,再說了,宋老爺子以後沒準兒能上北京呐,跟著我有啥出息?”我跟我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其實,我心裏疼啊,真疼啊。
  半夜裏,我又夢到我和宋樂天結婚了,他穿著黑色燕尾服站在我旁邊,笑得陽光燦爛。我把手伸給他,他卻消失了,隻留在我手上一隻戒指,人卻無影無蹤了。我哭著喊著找他,可誰也不告訴我他在哪裏。一著急,我醒了,一臉的淚水。
  我抱著枕頭哭了。我想念頤和園。一個月以前,我他媽就應該跳進昆明湖去,省得現在比死了還難受。

  等你給我一個理由
  我心情奇差,越想越生氣。宋老爺子在我心裏那點兒本來就不多的形象全沒了,我想著宋樂天以後可能會跟別的女孩在一起,就更生氣。我開始罵宋樂天,罵他不知道是非,埋怨他為什麽就不能跟他爸抗爭到底。我甚至在那邊兒蠻不講理地想宋老爺子心髒病犯了真的假的。我又開始犯混了,老頭兒身體不好我一直知道,這會兒跟他叫什麽勁呐。我一生氣就愛吃東西,抱了一大堆水果幹果在麵前,一頓狠吃。大牛就是這時候來的電話。
  “荊盈,你…你倆又怎麽了?”
  我聽大牛這麽一問,委屈開了,“我哪兒知道啊?我哪兒知道怎麽了啊?就這麽完了,我委屈我找誰去啊?!”
  大牛歎了一口氣,在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說:“你先別委屈了,上天跟劉老師一塊兒跟‘老八件’喝酒呐,劉老師不知道怎麽知道的這事兒,非把他拽出去喝酒不可,當時我跟上天一塊兒三好街逛呢,要不我都不知道你倆的事兒。我沒攔住,你來看看吧。”
  我一愣。劉海波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我連大牛都沒告訴啊,他怎麽可能知道的?!
  “荊盈,荊盈你幹嘛呢?我瞅劉老師那眼睛要是能殺人,上天早死好幾回了,你快點兒過來吧,回頭倆人再打起來。哎,不跟你說了啊,不能把他倆單獨留那兒,我得去打岔去。”大牛說完掛了電話。
  我坐在原地愣了愣神,站起來穿上大衣蹬上皮鞋出了門,奔著“老八件”就去了。
  我到了“老八件”,看見大牛、宋樂天、劉海波三個人正在那兒熱火朝天的聊足球,桌上擺著三屜小籠餃子,一大盤醬排骨和一鍋沙鍋老豆腐,邊兒上桌子底下已經七八個空酒瓶子了,仨人還在喝,沒有停的意思。宋樂天顯然沒想到我會來,表情在一瞬間由興奮轉成了愕然,手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啤酒灑了一桌子。
  “劉頭兒,我聽說今兒你請客啊,不夠意思啊,不叫我。”我一邊摘圍巾一邊坐下,服務員幫我拿來碗筷,我又管她要了一個酒杯。
  劉海波沒說話,仔細地在我臉上尋找著什麽,我估計他是在找我受傷的痕跡。我是個不善於掩飾的人,這幾天晚上我天天哭,這會兒眼睛可能還是腫著的,怪不得宋樂天看我的眼神裏多了好多內疚和心疼――可能是心疼吧,我猜的。
  我扭頭問宋樂天:“二嫂,你們家老爺子沒事兒了吧?”宋樂天痛苦地望著我,可我裝沒看見。是,我是不恨他,可我心裏賭得慌,可我就是想讓他嚐嚐痛苦的滋味,我就是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我覺得我怎麽折磨他都應該。“怎麽著,新嫂子見著麵兒了麽?啥時候領出來遛遛,讓咱也見識見識。”
  劉海波“呼啦”一下子站起來,伸胳膊就要揪宋樂天的領子,讓大牛給攔住了。我以為最先發火的肯定是大牛呢,沒成想是劉海波。大牛皺著眉頭看著宋樂天,等著他給一個解釋。宋樂天可能也有點兒懵了,要不然他不會不奇怪劉海波跟著著什麽急,還急成這樣兒。他心裏就一件事,怎麽把現在這場合對付過去。我能看出來,他直冒汗,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這種情況通常隻有他從球場上下來我才能看見。
  這會兒我覺著我挺陰損的,本來大牛是讓我來勸架的,結果我來了就點火。我存著心來的,我就陰險了,怎麽著吧?總得讓我發泄發泄吧?要不然我怎麽活下去?
  “喲,劉頭兒,你不是比大牛知道得還早麽?不知道為什麽吧?跟你說,我也不知道,我是猜的,要不是因為有個比我好的千金小姐,宋樂天他舍不得我吧?樂天兒,是不是啊?”
  宋樂天死死攥著拳頭,臉色發青,咬著牙愣是一句話也不說。我又說:“我今兒來不是白來的,我跟你們說件事兒。”我一仰頭喝了一杯酒,擦了擦嘴,繼續說:“我拿了畢業證兒就出國了,我爸在那邊兒有個朋友擔保我出去。”
  我沒撒謊。這幾天下來,我心力交瘁,受不了了。我根本受不了往後的日子留在北京或者家鄉,看著我和宋樂天曾經共同擁有的一切。我想徹底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裏一切的一切。
  我爸見我這樣,心疼得不行,跟我說:“要不你出國吧。”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根本沒去想以後的事兒該怎麽辦。我忽然間覺得事情根本不是我能控製的,未來發生什麽我永遠也不知道,所以還不如不去想。我爸說我變得消極了,可我能不消極麽?就這麽點兒時間,發生了多少事兒啊?我連明天什麽樣兒我都不知道,管他半年以後怎麽回事兒呐!
  三個男人都傻眼了,瞪著眼睛望著我,等著我說為什麽出國,上哪個國家,或者更具體點兒,什麽學校之類。可我什麽都沒說。因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硬撐也撐到極限了,再也撐不下去,想說刻薄的話損損宋樂天也說不出來,我看著宋樂天,眼睛裏又帶了淚水,“樂天兒啊,往後別忘了我,啊。”我真怕啊,我怕宋樂天把我給忘了,那我真就什麽都沒有了。既然我不能和他在一塊兒,那他在心裏給我留一個別人代
  替不了的位置,我也知足了。
  “非走不可?”大牛問我。
  我淒然一笑,“那你給我出個比這好的主意得了。”
  大牛不言語了,火辣辣地盯著宋樂天。劉海波一杯一杯地喝酒,喝道最後,忽然拽住宋樂天的袖子,“樂天兒,好歹也認識這麽些年了,到底咋回事兒你說明白了,別到最後連個明白話兒也沒有,窩囊不窩囊啊!你小子得有點兒良心,你這麽著對得起荊盈麽你?!”
  我看著宋樂天,等著他給我一個理由。
  宋樂天憋著,低著頭,死也不說話。
  我氣得心都要炸了,他怎麽這麽沒心呐?我沒纏著他,我就要他一句明白話都不行?他把我當什麽啊?說扔就扔了!這會兒我恨所有的人,我恨大牛,幹嘛拉著劉海波,就讓劉海波咳丫一頓怎麽了?我還恨劉海波,你跟丫和顏悅色個屁啊?直接揍他不就完了?!我最恨的就是宋樂天,他給我說句話能死麽?到底為什麽要跟我分手啊?!
  “宋樂天,你把頭抬起來。”我說。宋樂天抬起頭,那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我,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眼神了。“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為什麽跟我分手?”
  宋樂天咬著嘴唇看著我,還是不說話。我等了五秒鍾,他還不吱聲。我真火了,“騰”地站起來,揚手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真打宋樂天臉上了。我不知道我怎麽下去手的,按說我看見宋樂天那雙眼睛就沒脾氣了啊,我怎麽就能下去狠手打他呢?我寧可打我自個兒也不能打他啊。可我還是給了他一巴掌,並且在抓起書包奪門而出之前,衝他大喊:“你給我記著宋樂天,從今往後我不認識你!”
  
  第二篇 別人的風花雪月
  其實我對出國半點兒興趣也沒有,我這人戀家,又愛吃,出了國我上哪兒吃去啊?我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把歐美幾個發達國家瞧了一遍,沒一個愛去的。於是我扔了那些學校的介紹,打算畢業以後再籌備這事兒。
  我覺著這個寒假過得莫名其妙的。先是王燕莫名其妙的來找我,然後呼啦一下子就告訴我她得了癌症;後來宋樂天又莫名其妙地跟我說要分手,最莫名其妙的是我居然連個理由都
  沒要到。我真是賤到家了,讓人家甩了連個理由都沒撈著。
  我是極度鬱悶地回到學校的,王燕已經在寢室等我了。見我一副喪氣相,她問我:“怎麽啦?”
  我頹喪地往她床上一躺,“宋樂天不要我了。”
  王燕“咯咯”地笑,“你別逗了,你倆大事兒都挺過去了,還有什麽事兒熬不過去非得分手啊?”
  我坐起來,“真的,騙你幹嘛!宋樂天就是不要我了,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告訴我,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被甩了!”我連著說了四個“就是”,又開始生氣了。
  “不能吧?!我回煙台的時候你倆還好好的呐!” 王燕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惶恐地問我:“別是…還因為我吧?”
  我揮揮手,“不是,跟你沒關係。要是跟你有關係提分手的應該是我不是他。”我信口說著,忘了王燕的尷尬。不過我沒說是宋老爺子有可能讓宋樂天跟高幹子女好,我也說不清楚原因,我不願意跟王燕說這些,有可能是為宋樂天,也有可能是為我自己的自尊心。
  王燕怪小女兒家地絞著手指頭,羞羞答答地問我是不是能給羅濤打個電話,跟我剛進門兒時候那個興奮的人完全兩碼事兒了。我翻出電話本,費勁撥了一大串201卡的密碼,羅濤的電話關機。我把電話一摔,“也不知道死忙什麽,一天到晚電話不開,那還買它幹嘛?有錢還不如捐希望工程去,好歹也算做點兒貢獻。”
  王燕看我火冒三丈的,也沒敢言語,走過去瞅瞅電話,拿起來一聽,還沒壞,才擱下,遞給我一飯盒洗好的葡萄。
  我惡狠狠地咬著葡萄,恨不能把我那失敗的愛情也像葡萄這麽嚼了,一顆葡萄籽格在我牙上,頓時我半邊兒腮幫子就麻了,疼壞了。我吐出葡萄籽,口齒不清地跟王燕嘟囔,“怎麽連吃葡萄都能格牙啊?我招誰了這是?!”
  王燕趕緊把葡萄拿開,像母親訓孩子似的跟我說:“你說你跟葡萄叫什麽勁呐,人家也沒招你!”
  我疑惑地看著她,忽然間想起什麽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燕子,你這病不是不能治吧?我們家我表哥是第四軍醫大的,我問他,他說沒準兒能治,這年頭白血病都能治了,你這病也能治啊!”
  王燕淒慘地動了動眉毛,想笑,沒笑出來,“我們家為我這事兒誰也沒閑著,再過一陣子我可能去美國,那邊兒技術始終是好點兒。”
  “你一人去??”
  “我也不知道。我媽要陪我去,可我不想看見她整天在我身邊兒哭哭啼啼的,難受啊。能治好就治,治不好就算了。”
  我心裏忽然一動,動了個去美國的念頭。我這人生下來就害怕孤獨,如果出了國,不定寂寞成真麽樣兒呢,要是能和王燕在一起,怎麽說也是個伴兒,要真能看著她好起來,也是一件特開心的事兒吧。隻不過我要去也得等畢了業,扔下還剩半年就能拿到的的大學文憑我可做不到。我這人沉不住氣,心裏有了這念頭就憋不住了,跟王燕一說,她樂壞了,“真的?真的啊?那可真太好了!你說好了你一定來,我就是死也得死在你麵前呐!”這話聽著真耳熟……好像是我在心裏對著宋樂天念叨過的。
  “你怎麽不找羅濤陪你去?愛人始終比朋友親呐。”
  王燕的臉又黯淡下來,“我對愛情早就絕望了,過幾天見著羅濤,他肯定都不認識我了。我在他心裏,就是一個不知道深淺的黃毛丫頭――如果他還能記得我的話。”
  我歎了口氣,聽出了王燕話裏深深的無奈。怪不得她對男生連個好臉色都不給,都是羅濤這小丫的害的。可我估摸著王燕要是見著羅濤還是狠不起來,要不然她也不會死活要把自個兒送給宋樂天了。我知道我自個兒趕明兒個碰見羅濤肯定又是一頓數落,忍都忍不住。王燕是不會罵人的,這口氣還得我幫她出。等著吧羅濤,你要記得王燕也就罷了,你要敢給我多想一分鍾,我罵死你。
  想到這兒我又歎了口氣。我這兒替別人操什麽心呐!人家偷摸把我男朋友辦了,我這兒還體諒人家,我有病吧?我罵哪門子羅濤啊?我連宋樂天都沒罵過!
  晚飯之後,羅濤的電話通了,我沒等他反應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羅濤你也忒不夠意思了,過年連個電話也不打,還口口聲聲管我叫妹子,挺大個男人真丟人!你算是個男人麽你?”
  羅濤讓我罵得一愣一愣的,“啊喲,怎麽了妹妹?我不就過年沒給您打電話嘛,至於這麽大火兒?出來,出來哥哥請你吃飯。”
  “少跟我起膩,我問你,王燕兒是誰你認識不認識?”
  “王燕兒?……哪個王燕兒?”
  我情不自禁地就罵了一句粗口:“我靠!羅濤我算看錯你了,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哎哎,你等會兒,這哪兒跟哪兒啊?什麽王燕兒啊?”
  我強壓了壓火,“你丫當初在煙台實習的時候,有一小姑娘看上你了是不是?後來還給你寫信來著是不是?後來還要上東北找你是不是?後來你就把聯係斷了是不是?這女人呐,就是傻,碰上你這麽一沒德沒行的渾人,還把自個兒都搭上了!人家小姑娘現在得了絕症了你知道麽?!你他媽還不趕快來看看!!”
  羅濤想了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哦,操,想起來了,那個王燕兒啊!我他媽壓根兒就不知道她要來找我啊!後來我上北京了,有一陣子沒跟她聯係,往後再想找找不著了啊!再說了,我從來也沒對她有什麽表示啊,你也不能因為這就說我不是男人吧?”
  我這兩天心情本來就不好。羅濤現在當著我的麵兒說他沒錯,我更來氣了――實際上,如果照他說的,他是沒錯,就是王燕單相思,怪也怪不到他頭上。可我就是生氣,這會兒是個男人我看著就不順眼。“羅濤你給我句明白話吧,你來還是不來?甭跟我說對呀錯的,你們男人都愛推卸責任。”
  “得,得,我來還不成麽?我來,這就來。你跟王燕兒天外天等我,我一準兒來。”
  “多長時間?”
  羅濤想了想,“一個鍾頭吧。”
  “不成!用不著你梳洗打扮,給我半個小時以內過來!”
  “哎,我這……”沒等羅濤說完話,我掛了電話,拉著王燕就出門了。
  我也不知道羅濤劉星這幫人哪兒慣的毛病,一吃飯就上“天外天”,就好像海澱除了這家沒別的飯店似的。我現在特膩歪“天外天”,倒不是因為那兒菜不好吃,是因為宋樂天和王燕出事那天,劉星就打算把我們往“天外天”領。
  我跟王燕剛坐了一會,羅濤來了,後麵跟著劉星和邢振羽。劉星看見我就特誇張的打招呼:“哎喲妹妹,咱可老久沒見了,好不好哇?喲,怎麽了這是?誰欺負你啦?”之後又跟王燕說:“哎喲王燕,咱倆也老久沒見了,你怎麽樣?”我估計羅濤把什麽都跟劉星說了,要不他也不能語氣裏帶著一種憐惜。
  我拿眼瞪著羅濤,羅濤趕緊坐下,特不自然地跟王燕說:“咱倆,有六七年沒見了吧?你都變樣兒了。”
  王燕低著頭,“你也是。”
  我在旁邊兒看著,怎麽看怎麽像瓊瑤電影,別看我平時跟宋樂天怎麽膩都成,一看見別人膩我就渾身難受。再說我也不想打擾他倆,王燕好不容易才把羅濤找著的,讓他倆好好說說話吧。我朝劉星邢振羽使了個眼色,倆人立馬心領神會,吵吵著要上裏屋再開一桌。我們幾個走了,把王燕跟羅濤單獨留在了一起。
  我沒跟劉星提宋樂天,劉星也沒問,邢振羽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一拍大腿,說:“哎喲!我怎麽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呐?忒不象話了,不行,我得說說。”邢振羽開始痛心疾首地陳述我把他和羅濤胖揍一頓的事兒,我就納了悶兒了,劉星回來也快小半個月了,邢振羽羅濤倆人就死活沒想起來給他講這事兒?也可能是他們仨老沒見麵的緣故,這幫人都自己忙自己的,關係再好也不會有事沒事就湊一起。我猜今天要不是我罵了羅濤一頓,劉星還不能露臉。劉星聽著,差點兒笑背過氣去,“行,妹妹,你行!哎喲,我這肚子笑得疼……你們哥兒倆也忒沒出息了,讓一小姑娘打得屁滾尿流的,傳出去丟人不丟人呐!”
  邢振羽說:“她這叫欺師滅祖,對我不尊不敬的,算起來我好歹也是她師公啊!”
  我一口可樂全噴出來了,噴得烤鴨上全是,劉星那邊兒又笑開了,直問我怎麽算出來師公這輩份兒的,我跟他說還有劉海波這麽一號人,他才明白。
  劉星忽然問我,還有沒有出書的打算,他可以幫我。我琢磨他是哪兒的弦搭錯了,好端
  端幹嘛想起這事兒來啊?我說沒時間寫,等畢了業再說。劉星說隻要有這念頭找他就行,他盡量給我想辦法。我問他:“星爺,要說咱倆認識時間也不長啊,您幹嘛這麽待見我呀?”
  劉星嘿嘿笑,“咱倆這不是有緣嘛!”
  我當時又感動了。我心想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對我這麽體貼,你宋樂天憑什麽這麽對我呀?你跟我說你照顧我,可到現在你除了欺負我你還幹什麽了你?我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想著想著眼圈就紅了。劉星一看趕緊站起來,“哎喲妹妹,怎麽了這是?我哪句話說錯了啊?”
  邢振羽那邊打哈哈,“我管你叫師公還不成麽?你別哭啊!”
  我幽幽歎了一口氣,“我是個沒人要的人了,宋樂天不要我了。”
  劉星和邢振羽對看了一眼,然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我:“不是你不要他了麽?”
  “老黃曆了你倆!”我沒多解釋,看著外屋王燕羞紅的臉,心裏替她幸福著。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也能像她一樣幸福。能這麽幸福一次,得了絕症又怎樣?
  劉星看我不言語,開始逗我,“哎,妹子,你知道長得人模狗樣的一打球的小子麽?我擱廣州見著丫了,忒他媽不是東西了,耍大牌兒不說,還打女朋友。大夥兒一塊吃飯吧,丫和人家劃拳,輸了不喝酒讓女朋友喝,人小姑娘不想喝,丫上去就一巴掌。那小姑娘可能特喜歡他,就喝了。後來這樣兒的事兒又來了兩三回,也虧他是個大男人,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兒打女人,真他媽三孫子!”
  我聽了,沒笑。我隻是想,經曆著愛情的女人們,都是沒有腦子的,任憑她們的男人怎麽對她們,要她們做什麽,她們都死心塌地地愛著他、順著他、寵著他,隻要他不離開自己,自己死也甘願。傻啊!有病啊!賤啊!
  對,我就是在說我自個兒呢。

  與死亡最近的距離
  王燕他們家的關係真不是蓋的,手續說辦就辦了,連我的手續都是他們家給辦的,就等著我拿著畢業證顛兒美利堅了。還好大三那會兒宋樂天拉著我把美國佬兒給外國人準備的考試全考了一遍,要不然我的手續也不能辦的這麽順利。王燕是我寫畢業論文的時候走的,她說她爸先陪她去,看看醫院。她走的時候我拽著羅濤去機場送她,坐的“咱舅”的紅旗轎。臨上飛機前王燕抓著我的手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荊盈,不管發生什麽事兒,你都一定得來啊,我等著你,你別讓我等不著你啊。”
  我從來沒見王燕哭得那麽傷心,給了羅濤一胳膊肘,我知道王燕這不是舍不得我,她是怕她往後再也見不著羅濤了。羅濤囁喏著上前,站在王燕對麵,說:“你別怕,好好治病,早點兒回來,我跟北京等著你。”
  王燕一下子哭開,抽抽搭搭地開始咳嗽,我趕緊安慰,“別啊,你別這樣兒啊,大夫不是說有治麽?那可是北京,哦,不,全國最好的腫瘤醫院,我親耳聽見的啊!”這之前我陪著王燕上過一回醫院,看著那大夫沉重的表情,我都快急死了。可大夫還是跟我們說並不是完全沒希望的,王燕表哥當時都樂顛兒了,我也跟著高興。
  王燕哭得更厲害,對著羅濤說:“我還能見著你?”
  羅濤堅定地說:“能!肯定能啊!”
  看見這情況我眼睛也有點兒濕了,我拉住王燕的手,說:“燕子,你等著我,畢業證兒一到手我就找你去。”
  “你不怪我?真不怪我?” 王燕一雙大眼看著我,驚喜異常。
  我被她說笑了,“得了吧,都過去那麽久了,我都忘了,你看我都要上美國念書了,說明我什麽都放下了呀!”
  王燕黯然,“你就是因為放不下才走的吧?”
  我的心事被拆穿,隻好幹笑,“甭管為什麽吧,反正你在那邊兒等著我,我一拿著畢業證兒就找你去。其實我還得謝謝你呐,要不是你,手續哪兒辦的這麽快這麽順利啊!”我跟王燕大舅不熟,人家盤兒高,我不能直接謝,所以隻有謝王燕,給那位大高幹聽見,也算我心意到了。
  羅嗦了大半天,王燕和她爸算是進了海關了。我沒跟“咱舅”一起走,我坐羅濤車走的。一路上羅濤加起來一共說了三句話,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滿心歡喜地覺得,他終於愛上王燕了。可是,不知道算不算太晚,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生活就是這樣,有太多事情等你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估計世界上要是有後悔藥,肯定賣的比什麽都好!媽的,早知道當初學化學去,研究出來一劑後悔藥,我就發了。
  大四下學期,畢業生的樓道裏到處充斥著傷感和不舍,男生女生都在沒完沒了地告別,我們宿舍少了王燕,看著她那張空蕩蕩的床,大家異常失落。離校那幾天,北京站整天被淚水淹沒,挺大的男生也哭天抹淚的,在這之前,他們在一塊兒喝酒的時候不一定哭過多少次呢。我們寢室除了王燕走了就是我了,剩下的全部奇跡般留在了北京,所以我們傷感的味道沒那麽重,至少我放假回國的時候能見著她們。王燕就不一定了,說不好聽點兒,客死他鄉也不一定。老三有一次喝多了,她跟我說,王燕臨走前把什麽都跟她說了,我跟王燕什麽瓜葛她其實都知道,她就不明白我為什麽能原諒王燕,她說自己得了什麽病也不能折騰自個兒好朋友啊。她說她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我不知道王燕為什麽要跟老三說這事兒,想來想去,有可能是她內疚了吧。
  我臨上飛機那天,大牛送的我,別人我一個也沒讓來,劉海波也讓我給硬擋回去了。大牛像當初我們上大學時候一樣跟我爸媽保證,把我安全送上飛機,我是真不願意跟我爸媽在機場分別,那場麵我鐵定受不了。就在火車站,火車開了那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來剛上大學那會兒的事兒。我媽在火車啟動的一瞬間捂住嘴哭了,我爸眼圈也紅了,我忍住沒哭。等火車開出北站,我撲在桌上就哭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哭,可能是因為離開我爹媽又遠了一步。
  宋樂天沒去送我。我知道他不敢來。可我還是失望了。我這一走不一定幾年,他不來,就意味著我好幾年見不著他了。
  打了輛出租車去機場,還沒到機場高速,車就不動了。“怎麽著師傅?”大牛探了探頭。
  “哪國領導來訪問吧?封路了嘿!”司機指著前邊的標誌說。
  我一下子急了,“什麽跟什麽呀?我這兒趕飛機呐!這不坑人嘛?!”
  司機回頭衝我笑,“您著急,我這兒也著急呀,耽誤我拉多少活兒呐!您飛機趕不上,總比不了人家領導安全重要吧?您衝我嚷嚷什麽呀?我這兒也沒招您……”我早就說,千萬別跟北京的哥膩歪,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我不敢言語了,看著手表,心裏著急啊!早知道我早出來一個小時好不好啊,偏踩著點兒走,好像對北京多深感情似的。這下好了,飛機趕不上了。真他媽的倒黴!
  大牛嘟囔著罵,跟著司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跟說相聲似的。我光顧著著急,也沒心思聽他倆說了。好不容易通路了,到了機場,飛機早飛了。我這個生氣啊,把手裏的機票扔了,大牛急了,“哎,你別扔啊!這還有用呐!”到詢問處一問,機票不算作廢,換一張可以,得交點手續費。讓我上國航辦事處去。
  我氣哼哼地跟著大牛回了人大――大牛他們宿舍空了,我隻好在他們宿舍湊合一晚上,明天再說了。我坐在大牛床上跟他叨咕:“你說國家再小,他再怎麽也是個總統吧?他幹嘛跟我叫勁呐?我這兒招誰惹誰了我?!”我氣得手都哆嗦了,我犯合計我是不是犯太歲,怎麽這麽倒黴啊?!連想跑都跑不成,成心讓我窩在國內嘛不是!我一生氣,糊塗得連電話都忘了給我爸媽打一個,大牛說好了把我送上飛機馬上給我爸媽打電話的,這會兒我倆全忘了。
  大牛正勸我,宿舍的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了,宋樂天血紅著雙眼衝進來,看見我,入了定一般僵在了屋中間。
  “你怎麽來了?”大牛站起來去拉宋樂天,宋樂天也不動。
  等到把我看仔細了,宋樂天才慢慢走過來,蹲下,拉住我的手,“真是你?荊盈?”
  我被他弄得一愣。“不是我是誰啊?你怎麽了?”
  宋樂天像個孩子一樣攥著我的手伏在我膝蓋上哭起來,哭出聲兒來了。上回他說要跟我分手,流出的眼淚是男人的眼淚,這次他是像個丟了玻璃彈珠的小男孩一樣,放肆地哭著。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像是小男孩攥著最後一顆心愛的玻璃彈珠。
  我和大牛都懵了。
  好半天,宋樂天才放開我,抬起頭望著我,滿臉的淚水,哭得不成樣子。我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兒,他斷斷續續地說,飛機失事了,掉海裏了,他剛知道的,他打電話問旅客名單,人家不給,他以為我出事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宋樂天念叨著,站起來把我拉進懷裏,沒命地把我往他身體裏箍,我怎麽掙也掙不開。這種感覺真熟悉,好像昨天才感受過似的。
  那一刻,我覺得我距離死亡真近,我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了。隻要我準時上了飛機,那麽我就沒命了。要不是我沒多提前一個小時出門,要是那個東歐小國的總統沒來北京,要是飛機晚點了,我就沒命了。死原來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
  “我操!你放開她讓她給她爸媽打個電話啊!老兩口兒不得急瘋了啊?!你丫鬆手啊!”大牛死命掰著宋樂天的手,宋樂天這才反應過來,放開我,抹了一把眼淚,從兜裏掏出手機來遞給我。
  我這麽一急,我家電話號碼多少我都忘了,大牛抄起電話撥了我家電話號碼,剛想把聽筒遞給我,看見我木訥的眼神,立刻改變了主意,自己跟我爸說:“叔,我大牛,您別著急,別著急,我跟您說,荊盈沒趕上飛機,啊,真沒趕上……可不是嘛,您和我嬸兒放心,沒事兒,等會兒啊,我讓她跟你們說話。”
  大牛把聽筒遞給我,我隻叫了一聲“爸”,就再也說不出話,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肝腸寸斷,心膽俱裂。

  最最正確的決定
  我看明白一件事,如果你覺著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會有兩種可能。第一是你什麽都不在乎了,愛怎麽活著怎麽活著,別人怎麽樣全跟你沒關係;第二是你對什麽都比以前在乎得多。可這兩種可能的共同之處在於,你會覺得,活著,可真是好。
  出事那天晚上我躺著沒睡,想了好多東西。我在想,為什麽這件事兒就讓我趕上了呢?飛機失事這種事也就在電視廣播裏能聽說,從來也沒想過自己能經曆一把。我撿回一條命,
  我得好好活著。不好好對我自己我都對不起特意來北京讓我趕不上飛機那東歐小國總統。我想我為什麽要原諒宋樂天呐?就因為他今天差點兒急死?我跟他在一塊兒連死的心都有了,我這哪是談戀愛呀??宋樂天先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人上床,後來又無緣無故地不要我,他這回以為我出事的確是真情流露了,見這麽一個大男人在自個兒麵前那麽個哭法兒,沒法不感動。可他還是傷害我了,傷害得很深很深,我好容易撿回來的命,我幹嘛還要重新回去再受傷呢?哦,對了,人家宋樂天沒說要跟我和好,我這兒自作多情了。
  還有王燕。老三說得對,她得了什麽病也不能這麽折騰我啊!她跟宋樂天那件事,說什麽我也沒辦法完全釋懷,那我幹嘛還要去逼著自己原諒她?我憑什麽啊?我受了傷害我找誰去?是不是我得了絕症我就能亂搶別人的男朋友然後泰然自若地上外國治病還讓人家陪著?我憑什麽啊我?我賤不賤啊?!我幹嘛非要逃出中國?我壓根兒對外國沒興趣,我愛鼓搗文字,出了國我沒有用武之地啊!美國不好去,何況還是那麽好的學校,王燕他們家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費了不少勁兒。那我是不是非得一輩子對她們家感恩戴德啊?我幹嘛呀?我不去了!我大學畢業,我懂兩門外語,我能找個挺好的工作我幹嘛非得上美國佬兒那兒糟蹋我自個兒去呀?我沒病!對,我就跟國內好好呆著,我愛幹嘛幹嘛,我愛工作工作,愛寫東西寫東西,我愛睡覺吃飯誰也管不著我。我離我爹媽那麽遠,要是沒人陪他們說話怎麽辦?我才不去呐!死也不去!
  我就這麽想到天亮,一大清早我就跑國航辦事處把機票退了,沒把票款全給我,隻給了我一半多一點兒,我也沒計較,拿著支票歡天喜地地回去了。大牛看著我,抹著眼睛發愣,問我幹嘛,我說:“我要回家,我不去了。”
  大牛拍了我腦門兒一下,“傻啦?!你丫瘋了?那簽證多少人想要要不著你知道麽?就這麽不去了?”
  我白了大牛一眼,“飛機要再掉下來,你跟我爸媽陪得起女兒麽?”
  大牛惡狠狠地咬牙說:“你丫嘴別那麽損啊,哪兒那麽多飛機掉下來啊?你當是麵捏的呐?”
  我不管,我一定要回家。大牛沒轍,上人大附近的北京站售票處買了一張明天晚上的臥鋪票,要把我發回東北去了。我不打算留在北京,我有點不敢呆。我和宋樂天生生在這地方好了四年,我走到哪兒幾乎都能看見我倆的影子,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說是沒有和他和好的打算,可我還是愛他,我沒辦法。我還是回家去吧,找一份工作,陪著爹媽,沒準兒還能找個好人家把自個兒嫁了。
  我沒跟宋樂天說,一個人偷偷跑了。我不是不想見他,我是不敢見。我怕他跟我說要重新開始什麽的,那我肯定扛不住。扛不住的後果就是沒完沒了的受傷,沒完沒了的掉眼淚。我不願意這麽折騰我自個兒。
  我爹媽可不管我上不上美國,女兒就是女兒,撿回來一條命他倆巴不得我天天在他們身邊兒呆著,一聽我說我不走了,連北京都不呆了,倆人樂得跟什麽似的。回到家第一頓飯我媽做的,我胃口奇好,連吃三碗飯,把我媽做的冬瓜蝦仁吃得連菜湯都沒剩下。放下飯碗,我一抹嘴,靠在椅背上,大大舒了一口氣,“終於回家了!”
  我沒急著找工作,我這人從頭到尾心氣兒都挺高的,不滿意的學校不念,不滿意的工作不幹。我還是打算找一份兒自己喜歡的工作,跟文字挨邊兒的。當年我是為了宋樂天才念的國貿,現在總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了。可我這專業要想應聘個記者編輯什麽的挺難的,我也沒什麽寫作經驗,充其量就是愛好。被拒絕了幾次之後,我決定留在家裏歇兩天。我爸是搞機械設計的,最近弄出來一什麽專利,在家揚揚自得跟我誇耀自個兒,還說:“甭著急,咱家不缺你掙的那倆錢兒。”
  我樂了,說:“那正好兒,你養著我吧,我在家上網,白吃白喝。”我爸我媽沒意見。他倆慣著我,隻要我開心,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
  我給王燕寫了email和親筆信,我跟她說我不去美國了。我把我的想法跟她說了一些,唯獨沒說我無法原諒她。我讓她好好治病,治好了回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背叛了我的諾言,當初去機場送王燕的時候,我親口答應她一定去找她,我還記得她哭得傷心欲絕。可我現
  在不去了。可惜的是,我沒覺得我錯。
  王燕很平靜地給我回了信,跟我說她正在做化療,醫生說她的病是有治的,也許過一陣子她就能回國了。
  宋樂天沒有回東北。我很奇怪。就憑他們家老爺子,他回東北橫著走,幹嘛都行。可他留在北京了,在當了一段海帶(海澱待業青年)以後,在中關村找了一份待遇暴高的工作,變成IT精英了。
  大牛自詡“海草”(海澱被炒魷魚的人),他兩個月內炒了第一個老板,因為他覺得那人虛偽。劉星說這地球上沒“虛偽”這倆字兒就轉不了,教育了大牛一頓之後,特夠意思地把大牛推薦到了另外一家雜誌社,也是北京高薪高待遇出名的一本雜誌。
  我在一個挺紅的但是挺亂的論壇混了一陣子,因為那會兒無所事事,每個星期六看完德甲就寫點東西。趕上我愛看球,趕上我會德語,寫出來的東西還真能蒙人。那天收到一封email,是一個叫阿呆的家夥,問我用OICQ還是MSN,還把OICQ號碼和MSN都給我讓我加他。要說這新時代的東西就是先進,微軟這幫人也真能想,我就樂意用MSN不樂意用OICQ――那會兒還不叫QQ呢。
  我知道這個阿呆,國際足球版挺有號的一人,不知道幹什麽的,說話特逗,像北京人。我現在見著北京人就像原來在北京見著老鄉那麽親,所以想都沒想就加他了。聊了幾句,阿呆就問我是不是留學生,我說我不是,他說那你怎麽懂德語呐?我說我原來二外學的是德語,大學也有德語班,跟著學過好一陣子。阿呆又問我是不是女孩子,我說如假包換,但據說像男的。我有點煩了,我說你查戶口啊?你幹嘛的?阿呆沒理我,接著問我是否對新聞報道有興趣。我一聽來勁了,這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嘛?我趕緊說我有啊有啊,阿呆把我電話要走了,讓我這禮拜德甲結束後等著他,他給我派任務。
  就這麽著,我成了我們東北數一數二體育報紙的臨時記者。我尋思了一晚上這事兒到底真的假的,直到我給阿呆寫了一個月稿子之後,收到了若幹稿費和一摞報紙,才徹底信了這碼子事兒。我跟阿呆也漸漸熟悉起來了,他是那家報社國際部的頭兒,手下都管他叫“呆老大”,北京人,為了追他的東北媳婦兒才跟著上這兒來。三張兒多了,有個兩歲的兒子。阿呆的聲音很好聽,就是不知道長什麽樣兒。他說報社不重視國際部,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我知道,我們這家地方報紙,全國有名的地方保護主義,把家鄉球隊吹得跟AC米蘭似的,你要不懂足球,看完了這種報道,肯定信以為真。像我這種懂球的人有好幾回看完都激動得不行。其實我知道那幫人怎麽回事兒,也不是沒見過,可我還是激動,那就是記者手腕高了。
  人要是倒黴倒多了,就能有幸運的事兒來了。我給阿呆寫了一個月稿子之後,阿呆打電話給我,心急火燎地讓我上他們報社去,還讓我帶一份兒簡曆和亂七八糟的證書以及畢業證,我說幹嘛呀?阿呆一句話就把我從床上震起來了,“國際部正缺一德甲編輯,你快點兒來呀!”
  我找工作找得多了,簡曆這些東西根本不用找,我拿了一摞,順手抄起了以前發表過文章的報紙和雜誌,奔著報社就去了。
  結果順利異常,幾個應聘的全被我頂下去了,最最主要的原因是主編看見我給他們報紙寫的若幹篇豆腐塊稿子以及我的德語中級證書,當場拍板了。我樂得都快暈過去了,當天晚上拉著阿呆出去狠吃了一頓,並且給大牛劉海波我爹媽打電話說:“從此我也算文人了!”
  談了待遇簽了約,我坐在報社的辦公室裏的時候,我覺得沒有去美國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最正確的決定。

  你欠我一個願望
  那時候報紙一個星期出一期,加上國際版不受待見,所以我工作不怎麽重。禮拜天晚上熬半宿,約稿、組稿、分版麵,後半夜上版,一個禮拜最忙的時候就過去了。國際部五個人,除了我全是男的,他們說沒想到能招來一女編輯,這不是羊入虎口麽?說得挺邪乎的。他們四個關係挺好,工作氣氛也就跟著好,我覺著我掉福堆兒裏了,整天甭管幹嘛都開心。
  劉海波還當著他的班主任,還當著他的優秀教師,賺的銀子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老。
  這天我正在搶稿子,忙得喘氣兒都沒功夫的時候,劉海波來電話了。
  “幹嘛呀?等會兒再說,我忙著呐!”
  劉海波搶在我掛電話之前急匆匆地說:“你有時間沒時間,今兒能陪我麽?我三十歲生日。”
  我握著電話愣了。三十了?劉海波三十了?這幾年我都忘了劉海波多大,一直以為他跟我差不多。我忘了他比我大七歲。瞅瞅人家呆老大,三張多一點兒,兒子都有了,可這劉海波連個女朋友還沒有呐。
  “荊盈,行不行啊?”
  “哦,你等著啊!”扭頭我跟呆老大喊,“老大,我今兒晚上有點事兒,急事兒,非去不可,給我一天假,成麽?”
  呆老大從電腦後麵探出頭來,揮揮手,“你把稿子選好,擱那兒,剩下的我來吧。哎,欠我一頓啊!”
  我趕緊抱拳感謝,一邊跟劉海波說:“你在哪兒呐?我半個小時把稿兒弄完了就過來。”我知道我潛意識裏是在乎劉海波的,我知道他這麽些年一直等著我,我不煩他,我覺著嫁給他挺好的,劉海波肯定是一標準好丈夫。前段時間我最脆弱的時候,劉海波要開口跟我說他喜歡我,我肯定想都不想就點頭,他讓我跟他結婚我都能。可劉海波什麽都沒跟我說過。我打心眼兒裏佩服他這點――他明知道什麽時候他隻要想就能得到,可他不。他要我的真心,我知道。
  我認識他快十年了,從來他也沒主動約我出去過,從來也沒告訴我他哪天生日,今兒他三十歲生日,他找我了,我不能不去。
  已經很晚了,我找不到地方給劉海波買禮物,在肯德基買了一套兒童套餐,就為了那個小藍精靈。我打算把這小東西給劉海波當禮物,他肯定挺喜歡的,他跟我說過他覺著藍精靈特好玩兒。這比我塞給他一千塊錢當生日禮物得他歡心。
  老遠我看見劉海波站在那兒等我,穿著一件半長黑呢子大衣,西裝褲,皮鞋。我以為我認錯了,走過去仔細一看,沒錯,是劉海波。這家夥今天穿的西裝!我沒說話,繞著劉海波走了一圈兒,看看他身上的灰色襯衫、淺灰色雞心領羊絨衫,加上同色係的領帶西裝,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沒看出來,劉海波一打扮這麽人摸狗樣兒的,我盯著劉海波看,其實他長得挺好的,不如宋樂天那麽好看,但多一些男人味兒。走上去比比個頭兒,比我高半個頭,挺合適啊。
  “你看什麽看啊?”劉海波終於憋不住了,紅了臉。
  我“噗哧”笑了,“你相親呐?穿得跟新郎官兒似的。跟我出去吃飯,這身衣服也不配啊,你瞅瞅我。”我就穿著平時穿的休閑裝,連雙皮鞋都沒有。這身打扮站在劉海波身邊真不合適。
  “我過生日也不是你過生日,你打扮什麽勁兒啊!”
  “喲,我還以為你帶我上法國餐廳吃飯呐,我回家換衣服吧?”
  劉海波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倆烤地瓜來,塞給我一個,拉我坐在路邊兒,叫我吃。我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把我拽出來給你過生日,就為了大冷天坐道邊兒上吃烤地瓜?!”
  劉海波咬一口紅薯,指著馬路說:“現在開始,從左往右開過去的車,車牌子哪個市的你猜猜,猜對了我請你吃法國菜,猜錯了你得給我辦件事兒。”
  我撥了紅薯的皮,也咬一口,嗯,真甜。“猜就猜!ABCDEFGH…XYZ,總有一個對的吧?”我把二十六個字母全背了一遍,“想敲詐我?門兒都沒有!”
  遠遠地過來一輛車,我準備著站起來打車奔法式餐廳,結果車來了,我一看,軍車。
  我狂暈啊!我怎麽忘了軍車這碼事啊?我瞅著劉海波,劉海波笑得雙手亂抖,一口紅薯卡嗓子眼兒裏了,直咳嗽,好半天才好,“輸了,輸了啊!”
  “不算!”我心說我真是笨,忘了軍車!再來一次我把軍車也猜進去。
  “我可夠讓著你了啊,你把二十六個字母都背出來了,我都沒說啥。”
  “不行,再來一次,我再輸我就服了你。還猜車牌。”
  劉海波掏出紙巾擦擦嘴,“那不行!我這麽讓著你,不能再猜車牌了,回頭你把車牌全背一遍,那我不輸定了?這回猜車門兒,你說一會兒來這車是單開門兒還是雙開門兒。”
  “那自行車不能算。”我留了一個心眼兒。
  “行,就說有車牌子用汽油的。”
  “不是單開門兒就是雙開門兒唄!”我又橫行霸道地把答案全猜了,得意洋洋瞅著劉海波。
  遠遠又聽見汽車的聲音了,我也沒仔細聽聽就對著劉海波指指點點,“輸定了你,看看兜兒裏錢夠不夠吧!”車開近了,我一看,鼻子差點兒氣歪了――摩托。
  劉海波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直說老天爺照顧他。
  其實我知道劉海波想讓我給他辦什麽事兒,我心裏也想了,今兒要真這麽猜都能輸,那我就答應他。我等著劉海波跟我說他的要求,我會讓他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的,我保證。可劉海波什麽都沒說,他竟然又什麽都沒說!他說:“小丫頭,你給我記著,你欠我一個願望,早晚得還上。”
  我糊塗了。怎麽他還是在擔心我無法忘懷宋樂天麽?是的,他是對的,我根本無法忘記宋樂天,我還愛著他。我這種想法是對劉海波不公平的,所以,也許他是對的。可是,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宋樂天,劉海波就這麽拖一輩子?
  “走吧,吃飽了,咱上酒吧。”劉海波拉上我,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劉海波領我到了醫大附近的一個酒吧,叫了兩杯啤酒,讓我祝他生日快樂。我沒含糊幹了一杯,祝他生日快樂,並輕而易舉地用小藍精靈博得了劉海波的燦爛笑容。這會兒過來一個穿深藍色西裝的男人,很結實,戴著一副眼鏡兒,雖然身上帶著書生氣,但總覺著是那種讓人不敢靠近的人。他過來就跟劉海波打招呼:“劉老師,好啊!”
  哦!敢情是劉海波的學生啊!我說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可不應該呀,劉海波第一撥學生是我們呀,這人起碼二十七八了吧?怎麽當的劉海波的學生?
  “哎!小東你怎麽來了?坐,坐!”劉海波相當熱情相當驚喜地招呼這個叫小東的人坐下,並且給我介紹說:“荊盈,這是小東,龔小東。小東,這是荊盈,哎,你倆應該一屆的,不認識?”
  哎??我不記得我們那屆有個叫龔小東的啊。
  龔小東笑笑,腮邊現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四班的荊盈吧?特會寫作文兒的那個才女?”
  “你…你是哪班的?”
  “六班的。”
  我心說這人長得夠顯老的。六班的人我不全認識,想不起來也不奇怪。
  “你肯定認識我,那會兒咱學校沒人不認識我。”
  我努力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上高中那會兒我們學校有這麽一號人,不管是學習還是調皮搗蛋,出名的都沒他。
  “那你總知道龔克吧?”龔小東接過服務生送過來的啤酒,笑笑望著我。
  “龔克?”啊!我說看他這麽眼熟,長得真像當年那個打死人的龔克啊!“我記得啊!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哎,你是他哥哥?”
  劉海波樂了,“他就是龔克,出來以後改的名兒。”
  我猜我那會兒的樣子一定可笑極了,張著嘴,目瞪口呆。
  後來就閑聊,我才知道當年打死人的不是龔克,是一個社會上的人,龔克家裏還有點兒路子,在裏邊兒呆了一陣子就出來了。我記得當年龔克挺凶的,在監獄裏呆了幾年居然有了書生氣,這世界上的事兒真是奇怪。哦,還是別管他叫龔克了,龔小東好一點。人家都打算重新做人了,我幹嘛還老翻舊帳啊!龔小東跟我說,他進去以後,全學校總去看他的就劉海波一個人,他出來以後劉海波也幫了他不少忙,他說能碰上劉海波這麽一老師,他真是太他媽幸運了――這是龔小東原話。他說劉海波勸過他多少回別幹現在這行兒,可他抽不出身了。
  “知道我幹嘛的麽?”龔小東問我。
  我看著他,怎麽猜也猜不出來。他這麽斯斯文文的樣子……販毒的?不能吧,膽兒再大也不能,北方這玩意兒查得緊。那麽,雞頭?也不能,他不像那猥瑣著賺女人錢的人呐。猜到最後,我搖搖頭。劉海波看著我,眼中忽然溢滿了溫柔,我心裏一動,臉紅了。多虧燈光暗,不然就現眼了。
  “黑社會的。”龔小東平淡地說著,我差點一頭從椅子上栽下去。

  夾著溫暖的冰涼
  劉海波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跟他打聽了一路龔小東的事兒,我知道東北打架鬧事兒的人有的是,全國人民都知道不能跟東北人叫號。可黑社會這玩意兒,是電視上的吧?真有?要有也是香港那頭的吧?東北能有?我問劉海波我上高中那會兒打死人那人算不算黑社會的,劉海波一笑,“你知道什麽叫黑社會麽?就是有組織、有巨額利益收入的,政府、法律都不能容的組織,有的連軍火都敢折騰。你說那個最多是個小混混兒,連黑社會的門兒他都邁不進去。”
  劉海波咬文嚼字地給我扔出來一個黑社會的概念,我腦袋裏琢磨的是《蠱惑仔》那裏邊的鏡頭。我忽然疑惑地看著劉海波,“你哪兒知道這麽多東西的?都是龔小東教你的?好歹你也是一人民教師,啥時候變質成這樣兒的?”
  劉海波摸了摸鼻子,“當年我念中學的時候,十六吧好像,讓人砍了四刀,一刀都沒躲,你信不信?”
  “啊?!”
  “具體怎麽回事兒我也不跟你說了,反正我就是想告訴你,其實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別看我混進教師隊伍這麽些年,看著挺好,其實我這人不咋地。你特吃驚吧?”
  我異常驚訝地停住了腳步,像不認識劉海波一樣――我認識他八年了啊,他是打架打出來的?不能吧?我腦袋想掉了也想不出來劉海波打起架來什麽樣兒。
  “上大學就學老實了,也不願意惹事兒了,覺著挺沒勁的。後來當了老師,就更安分守己,跟原來一點兒都不一樣了。當時考師範的時候我就合計,往後我要當老師去,不能讓比我小的孩子走我當年的道兒。要不是我自個兒有那麽一段經曆,我也不能這麽照顧小東,我可不是什麽聖人。”
  劉海波跟我說,他現在是跟黑社會那幫人毫無瓜葛,但他跟小東是鐵哥兒們,這絕對沒的說。他說小東是個特講義氣的人,當年要不是年少輕狂,絕對不至於把好端端的前途毀了。我還記得,當年龔小東出事兒的時候,劉海波對我說:“唉,他的前途算全毀了!”當時他的表情很沉重。我還以為那是老師心疼學生,還在心裏偷偷佩服了劉海波一把。
  我說龔小東他爸怎麽說也是政府官員,他怎麽就上了道兒呐?劉海波像看三歲孩子一樣看著我,眼光中居然帶了一絲慈祥,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姑娘,你不知道的事兒啊,太多了。往後慢慢學吧。我告訴你,這個世界,沒你眼睛裏的那麽美好,險惡的事情多了去了。在你眼睛裏,愛情就是一切了吧?別否認,我知道肯定是。可除了愛情,有太多事兒了,人要是光有愛情就能活著,那就好了。”
  我歪著頭看劉海波,輕輕笑,“我發現你跟看起來的不太一樣,把自個兒偽裝得挺好啊,八年了,我愣是沒看出來,夠陰險的你。”
  “那你覺著好是不好呢?”
  說心裏話,劉海波跟我說起這些我是吃了一驚的,我沒想到這麽文質彬彬的一個人當年是個讓人拿著片兒刀砍的人,我也沒想到他當初是那麽一個人,現在就能徹底變成這麽一個人。他就能說不去摻和那些事就不去,就連和小東這種情深意切地交往都是幹幹淨淨的。劉海波說,小東的事兒從來不找他,他有事兒也從來不找小東,朋友就是朋友,講的是感情而不是別的。我越來越佩服劉海波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或者不如說,他在我心裏的形象跟以前不一樣了。“你都跟黑社會扯掰上了,那能好麽?”我口不對心言不由衷地說著,不看他。
  劉海波沒有反駁,轉了話題,“你知道劉四老爺麽?”
  我聽說過這人,東北響當當的人物,十大傑出青年,還是市人大代表,牛得很。年紀不大,四十不到,可好些人都管他叫“劉四老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我聽說的時候就覺著這名兒怎麽聽怎麽都像老大的名字,他怎麽能是那麽一個看著挺有風度挺有愛心還挺有文化的“傑出青年”呐?
  哎,對了,怎麽又冒出來一個姓劉的?我跟姓劉的還真有緣!“知道,還人大代表呢不是?”
  “小東是他保鏢。”
  “啊??政客還要保鏢?”
  “政客?”劉海波看我的眼神又變成看孩子的眼神了,“那是蒙人呢,他要不是什麽‘十大傑出青年’,什麽市人大代表,他能幹他想幹的事兒?”於是劉海波給我講小東為什麽
  上了道兒,又為什麽從此脫不開身。我直聽得是瞠目結舌手腳冰涼。在這以前,我從未想過世界上真會有黑社會這碼事。真的。
  劉海波說,小東還沒出來的時候,劉四老爺就通過裏麵的朋友知道他,另外小東和劉四的親侄子也認識。其實小東能這麽早出來,劉四也是有點貢獻的。小東出獄那天,門口一輛奧迪A6在等著他,劉四親自來的。小東那時侯除了自己一條命和下手狠之外,別的什麽都沒有,劉四領小東走了趟廣東和上海,算是領小東見見世麵,再加上每個月的好煙好酒供著,小東還真有點受寵若驚了。當然,天下沒有白掉的餡兒餅,小東很快就開始給劉四幹活兒了,也迅速成了劉四的得力助手。小東一副斯文樣子,還近視眼,平時戴一副眼鏡兒,可動真格兒的時候誰看見他都膽兒顫。小東現在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氣吧,一般三、四十歲的老人兒,都知道劉四老爺手下有小東這麽一號。
  “那個劉四老爺,前兩天還上新聞了呐,在太原街開了一巨大的超市,狂好的地段兒,叫什麽陽的,我忘了。就這麽一人,能是黑社會的?”
  劉海波歎了口氣,轉而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小東是好人沒錯兒,你跟他交朋友我沒意見,但他的事兒,他不說你別打聽,最重要的,別跟著摻和。你見他的時候,最好有我在,懂了麽?”
  我哈哈大笑,“劉海波你忒神經過敏了吧?我是什麽啊?人家能把我怎麽著啊?”
  劉海波可沒笑,停下腳步站在我麵前,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你是女孩兒,一不小心就能被人家怎麽著。小東他也不是神仙,萬一他保護不了你,你怎麽辦?我都說了,你不懂的事兒還多著呢。聽我的,知道不知道?”
  我笑了一半的臉在劉海波的目光裏僵住,我猛然間意識到,原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過著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可能對我死去活來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愛情根本不屑一顧。而我是一個想站在這個圈子外邊兒往裏瞧一眼的丫頭,這一瞧,要是不小心,就能把自己折進去。可我又不能不瞧――我這種人骨子裏是個極不安分的人,天生就對危險事務有興趣。過後發生的事情告訴我,這種個性,雖然危險,但其實並不一定是壞事兒。
  劉海波談起小東的時候,總是用一種憐惜擔憂的語氣,他說:“不是我烏鴉嘴,小東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定什麽時候就栽了。你別看劉四現在這麽拽,那是市裏有人幫他壓著,上頭要是知道他這麽個折騰法兒,他就吃不了兜著走。”
  快到我家門口的時候,劉海波忽然問我:“還想著樂天兒呢?”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有這麽一問,腦子迅速地旋轉,打算找出一個合適的答案。可沒等我這笨腦子想出來,劉海波又說話了,“剛才喝酒的時候,我看出來了。”
  我知道劉海波說的是哪件事。
  在酒吧的時候,我、劉海波和小東我們仨坐在牆角的坐位,我窩在最邊兒上的角落裏,有一陣子我發現小東總盯著我看,眼神專注,還不說話,把我看得心裏直發毛。正打算找個什麽笑話轉轉他的注意力,他忽然間冒出一句:“操,下來不下來啊?!”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真的是下意識,連半秒鍾都沒有停留――果然,我看見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吊在我頭頂不遠的位置。我的心“忽悠”一下,覺著整個人像要飄起來了似的,眼前一黑。我知道,我又在無法抑止地發瘋地想念宋樂天了。
  劉海波在旁邊淡然一笑,“小東,有個人我得介紹給你認識。這人在他念高三的時候,在我的語文課上,當著一百多人的麵兒,就像你這麽罵了一句,當時他看見的也是蜘蛛。哎,沒準兒就是你看見這隻它爸。”
  小東頓一下酒杯,興奮得不得了,“介紹給我,一定得介紹給我啊!”
  “真想認識?”
  小東一樂,“嗷嗷想啊!”
  劉海波看了我一眼,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始終都不知道劉海波對愛情的看法是什麽,但我想他是那種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到現在都沒有跟我提過他喜歡我,一直一直這麽不動聲色地和我交往下去,一直一直這麽耐心地等著我忘記宋樂天。
  “我要說我沒想,你也不能信。”我淡淡地說。
  “有沒有可能不想?”
  我的心跳忽然過速起來,見鬼!“跟你有關係?”我故意歪著頭看劉海波。
  劉海波開懷地笑了,“關係大了!”他說完這句話,我等著他跟我說為什麽“關係大了”,可他不說了,轉而說:“有一種男人,他要是能得到人不能得到心,那他就寧可不要。這種男人其實是傻冒兒,你說,能把自個兒喜歡的女人弄到手,管她有沒有心呐?天底下這種男人快絕種了,我估計要是讓別人知道還有這種男人苟且活在世上,所有男同胞都會覺著家門不幸。”
  劉海波一邊說一邊笑,我的心裏卻掠過一陣夾著溫暖的冰涼。

  四位不速之客
  我在報社工作挺順利,由於我是國際部唯一的女性,所以備受寵愛,想偷懶的時候說一聲就有人代勞。可今天不行了,這事兒累死也得我自己幹――一直給我寫稿子的一北京小子忽然間撂挑子不幹了,讓南方一家體育報紙給挖走了,因為人家給的錢比我們給的多。這下可好,本來他的任務都得我來。以前約約稿子看看版就成,現在連稿子也得我自個兒寫了。我的德語是半吊子,看個普通文章能看明白,可讓我去翻譯什麽《明鏡周刊》的足球報道,簡直就是要我的命。今兒一篇一共不到一千字的稿子,我愣是寫了倆小時。用小東的話說,
  那《明鏡周刊》的德文,嗷嗷難啊!
  趕上奧運會,大家全都忙得腳打腦後勺,國際足球版的編輯在顧及自己版麵的同時,還被拉去別的版麵幫忙。奧運會的緣故,報紙加了增刊,我忙得暈頭轉向的,連爹媽長什麽樣兒都快忘了,那會兒我們這幫人真是“以報社為家”,一天到晚泡在辦公室裏,除了上網看新聞、聯係各位作者之外,一天吃五頓飯,所以那一個月我沒瘦反倒胖了。我問過呆老大,咱也不像人《體壇周報》啥體育新聞都報,幹嘛還忙成這樣兒啊?呆老大語重心長愁眉不展地對著一碗還沒泡開的“康師傅”說:“想跟人家競爭,就得付出努力。想要賺到銀子,就得出賣苦力。想要吃到泡麵,就得等到無力……”我們當時全翻了。後來我聽見台灣人講的評書叫《歡樂三國誌》,曾經極度懷疑那倆人是呆老大師出同門的師弟。
  這天正趕上中國又得了金牌,是個打球的小帥哥,全國女孩兒麵前暴有人緣的一位。那篇稿子扔給我寫了,我一邊兒寫一邊兒念叨:“過癮啊,光榮啊,激動啊……”弄得呆老大直問我是不是看上那小帥哥了。我忽然想起來劉星給我講過這小子在廣州打他女朋友的光榮事跡,立刻極度八卦地把這件事講出來給大家聽,結果被全體女同事罵我不明事理,破壞小帥哥在他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男同事們則深表讚同,教育女生們千萬不要輕信男人的外表。結果這件事在報社裏引起一陣毫無道理的討論――這幫人是體育記者啊,什麽八卦新聞不知道啊?無非是忙得太累了給自己找消遣,我撞槍口上罷了。我心裏罵自個兒多嘴,順帶著把劉星也罵了一頓。正寫著那小帥哥的表揚稿,門外進來倆人,一個胖一個瘦,指名道姓要找荊盈。我抬頭一看,嘿,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蹦來――來的人一個是劉星,另一個居然是宋樂天。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過宋樂天了,所以看見他的時候差點兒認不出來。他瘦了,滄桑了,味道像是大二那年我在一食堂門口見到的劉海波。宋樂天似乎變了,他從前最不在乎的就是穿戴,有什麽穿什麽,名牌不名牌他才不管。可現在不了,從頭到腳都是名牌。按說他這種中關村的IT精英該是蓬頭垢麵、趿拉著一雙涼鞋,手裏捏著一根油條,一副整天睡不醒的樣子,可宋樂天不是。要不怎麽說我認不出來他了呐,瞧他那件平整得有點兒誇張的Lacoste白色T恤,我打賭他以前連Lacoste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要說這社會是真能讓人脫胎換骨,我這才多長時間功夫沒見著宋樂天呐,丫就變得這麽風度翩翩了。
  “怎麽著星爺,組稿兒組到我們東北來了?我們這兒哪位編輯跟你勾搭上了?”雖然我無數次地想象我跟宋樂天再一次見麵的時候將會是怎樣的情形,可今天這種狀況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無法開口和宋樂天說話,因為我毫無準備。
  劉星這回居然沒跟我嬉皮笑臉,特沉重特嚴肅地望著我,一臉舊社會。我再瞅瞅宋樂天,他臉上陰雲密布,像是誰要惹他他就能把那人生吃了似的。怎麽了這是?
  “你什麽時候下班兒?”宋樂天走過來,順著空調的冷風飄來一陣清爽的香味――那是我熟悉不已的香味,男生洗過澡換過幹淨衣服以後的普通味道。當初宋樂天每次打球回來,身上都是這麽一種味道。我以為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應該換做古龍水的味道才對,可他的味道一點兒都沒變。
  “那你去問問奧運會什麽時候結束吧。”我盯著顯示器,盯著那半篇沒寫完的表揚稿。“星爺,我給你那小哥兒們寫表揚稿呐,丫今兒得了一金牌,牛叉得要命!”
  劉星勉強笑了笑,說:“我這才一年多沒見你吧?小丫頭怎麽說話變這麽糙啊?”
  我嘿嘿一樂,“我都快加入黑社會了,不糙點兒人家老大看不上我。”我回頭瞅了劉星
  一眼,餘光看見了宋樂天繃得緊緊的臉,火一樣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把我燙得一個激靈。“逗呐,哪來什麽黑社會呀……”其實我這不是說給劉星聽,是給宋樂天聽的。我也不知道我幹嘛要解釋給他聽,他跟我早就沒關係了,我這兒都等著劉海波跟我說明白我就把自個兒嫁了,還怕他作甚?!我剛想問劉星到底幹嘛來了,門外頭又衝進來倆人,這回我更吃驚了――大牛幾乎是把羅濤扯進來的,直到進門兒了,羅濤看見我了,他才不掙紮。這回我站起來了,“哎喲,吹的什麽風啊這是?你們都幹嘛來了?你們丫幾個挺行的啊,我們報社的門兒說進就進,身上有武器沒有,啊??”說著我過去要搜大牛的身,羅濤見我過來,下意識往後一躲,“怎麽著羅濤,幹嘛怕我怕成這樣兒啊?我身上也沒電!”
  “你現在能走了麽?有事兒找你。”大牛滿頭大汗,我想起了上回王燕衝到我們同學聚會來找我的事。
  “荊盈啊,要不你先走吧,今兒差不多了,剩下的哥兒幾個攢攢成了。”呆老大永遠都是那麽體貼入微,怪不得他兒子小名叫微微。
  我用了十分鍾時間把那小冠軍的表揚稿寫完,拎起皮包跟著他們四個出了門。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們到底幹嘛來了,這麽大動幹戈從北京殺過來,肯定有事兒。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們倆把宋樂天惹毛了。可他們把宋樂天惹毛了關我屁事啊?來找我幹嘛?我死活想不通,索性不想了。羅濤一直都是不情不願地跟著我們,大牛像看犯人似的看著他,惟恐他跑了似的。宋樂天一路虎著一張臉,臉色發綠。劉星一反常態不怎麽說話,這種氣氛下,我覺著後背“嗖嗖”往外冒涼氣。
  劉星問我上哪兒,我強烈要求上飯店,而且要去吃燒烤。我的理由是我長期以來受到方便麵的摧殘,要求改善夥食。宋樂天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我知道他又想起原來的事兒了。我愛吃燒烤,打以前念中學的時候就愛吃,在北京上學沒有東北這樣又便宜又實惠的烤肉吃,我憋得一到假期下了火車就奔烤肉店,宋樂天慣我毛病,兜裏那點銀子全貼給飯店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跟他吵著要去吃燒烤了,今天這麽一吵,還把他吵高興了。我心裏忽然有點兒甜絲絲的。
  不是吃飯的點兒,飯店人不多,我是好幾天沒見好吃的了,先要了一盤拌花菜,三口兩口就解決了。我吃的時候宋樂天什麽都沒說,像從前一樣憐愛地望著我,看著我狼吞虎咽地把麵前的東西吃光光。等我吃完了,我才看著劉星說:“星爺,你們到底幹嘛來了?”
  劉星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宋樂天,這才說:“妹子,我想了挺長時間了,這事兒得告訴你。”
  我也看了一眼宋樂天,他那表情可真嚇人,怪不得劉星這種老油條都有點兒懼怕。他這是要跟劉星拚命怎麽著?看著慎人呐!這劉星和羅濤該不會是讓宋樂天大牛倆人拿刀逼東北來的吧?我估摸著,小東要是狠起來也就這樣兒了吧?夠厲害的。
  劉星改了口,“妹子,你知道什麽叫酒後失言吧?”
  沒等劉星往下說,我嗬嗬一笑,“我還知道什麽叫酒後亂性呐!”宋樂天的臉抽動了一下,盯著劉星和羅濤的目光更加惡狠狠了。
  “哥哥我就是因為喝多了,才把不該說的話都說了。”這下我才知道,劉星是在跟大牛一塊喝酒的時候說了一些本來藏得很好的秘密,大牛一下子狂怒,立馬打電話給宋樂天,宋樂天跟屁股上安了火箭似的趕來,一盆涼水澆劉星腦袋上把他澆醒了,拎著他脖領子讓他說實話。劉星把實情告訴他倆,他倆想都沒想就把劉星羅濤拽機場去了。大牛說,羅濤挨了宋樂天一拳,要不他還不來。
  大牛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劉星和羅濤誰也沒插嘴,我估計是因為理虧吧。要不就憑這倆人,十個大牛十個宋樂天綁起來也不是對手。我想不通究竟是什麽樣的事兒能讓這二位緘口不言,任由大牛說他倆的不是,居然一句辯解的話都沒。
  劉星第三次開口,異常動感情地說了一句話:“妹子,從打一開始,我就覺著對不起你啊!”

  第四篇 真的還是假的
  我不知道是我的情緒容易激動還是劉星說出來的話太離譜,反正他接下來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從椅子上蹦起來隔著桌子上的烤爐要抓他胳臂,還好大牛把我拉住了,要不然劉星那白白胖胖的胳膊上肯定留下五個月牙形的指甲印。可我還是瞪著眼睛狂喘氣,就因為劉星說的那句“王燕兒吧,其實是我表妹”。我他媽不是傻子,我智商一百三十四我高考分數五百八我畢業成績是優我他媽還是國內數得著的大報社的編輯,我一聽劉星這話就知道這裏邊兒有鬼。我怎麽就讓這幫人悠悠兒涮了我這麽多年呐?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克製,我要跟宋樂天和大牛學習,我要把這到底什麽貓膩兒弄清楚咯,要不然我死都不瞑目。
  劉星可能似乎料到了我的這種反應,所以才坐在離我最遠的地方。我盯著羅濤,心想指不定他還憋著什麽壞呐。這個世界,人心真他媽險惡!
  接下來我知道了一些讓我越聽越冒火的事,直把牙咬得“咯咯”響。
  劉星是王燕他們家的遠房親戚,反正拐彎抹角算來算去算是王燕的表哥,劉星大學畢業那麽快就在文化圈裏混得有鼻子有眼,跟王燕他們家的關照息息相關。所以劉星很感激這家本來可以不必理他的遠房親戚,想報答卻沒有機會。後來王燕來找他了,讓他幫忙。王燕說她看上一個男生,可這男生是她朋友的男朋友,王燕說是真喜歡這男生,喜歡三年多了,現在快畢業了,實在憋不住了,哥你得幫我這個忙。劉星讓這漂亮妹妹一聲“哥”叫得心裏直發酥,再說這世界不就是我算計你你算計我麽?幫妹妹搶個男朋友怎麽了?沒準兒真順應天意呐!劉星就答應了。他本來以為王燕是沒人找了才找他的,可後來發現不是,王燕找他是因為他認識大牛,而她看上那男生就是宋樂天。“我當時心裏一陣發冷啊,這小丫頭,心機真深呐!”
  是王燕叫劉星請我們吃飯的,劉星故意上“天外天”,因為他之前去過一次,知道那沒位置。王燕還知道我一定能帶上她,因為我想撮合她跟大牛。後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的發生了――王燕裝作喝醉了,劉星拉住我不讓我去照顧她,於是大牛和宋樂天去,王燕趁著大牛迷糊的功夫把宋樂天拉進房間,大功告成。而劉星則被警告不許泄露他倆的關係以及此事的秘密,否則王燕這一聲“哥”可就叫不下去了。
  “你還沒說我當時為什麽跟個死人似的任人擺布呢。”宋樂天開口了,殺氣騰騰。我幾乎能想象宋樂天這種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聽見這種事的時候會什麽反應,他那火爆脾氣,沒上廚房拎把刀出來已經很克製了。這回我們幾個被他們涮得真夠慘的,宋樂天當時得氣瘋了,比我現在還得生氣。難得他現在能這麽平和地坐在這裏,看來成熟太多了。
  劉星搖了搖頭,“我沒想到,這事兒我真沒想到。我當時不知道她給你那酒裏擱安眠藥了,我要知道,說什麽也不能讓啊。”
  我靠!天底下還有這麽陰險的女人??安眠藥?那不就是說那天晚上她其實跟宋樂天什麽事兒也沒?就是脫光了躺一塊兒了?那不就是故意給我看的麽?我氣得臉都綠了,恨自己沒有啥內功把手裏的茶杯捏碎泄憤。
  “荊盈,你聽明白了?我跟她什麽事兒都沒有,她是故意做給你看的。”宋樂天轉而望向我,目光在半秒鍾之內換成了柔情似水。
  我讓宋樂天這麽一看,火氣下去一半兒――瞅瞅,他對我就是有這麽大的力量,我真沒出息!
  劉星歎了口氣,“妹子,我見著你之後,真是於心不忍呐,從頭到尾我都覺著你這小姑娘特好特善良,那天以後我一直覺著特對不起你,要不然我也不能那麽幫著你,今兒我也不能上東北來跟你解釋了。”我一合計,也對。就憑劉星,宋樂天和大牛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麽著?人家在北京那地位那背景那後台,人家憑什麽認錯憑什麽跟你倆上東北啊?你倆就拿著刀掄著拳頭怎麽了?那是人家的地界,人家要是不樂意,還能容得著你撒野?還真就是他有良心,他覺得對不起我,要不然,他根本沒必要這麽忍氣吞聲地跟我解釋。說到底還是個好人――他應該算好人吧?
  我想著劉星大冬天的和宋樂天大牛一塊兒滿世界找我的事兒,想著他要上廣州了還托羅濤邢振羽看著我的事兒……我猛然想起羅濤來。他跟這事兒什麽關係啊?聽劉星這意思,沒他什麽事兒啊。難不成這往後的事兒裏也有貓膩?“羅濤,你怎麽回事兒啊?”
  羅濤抬眼看了我一下,“你呀,做人就是太善良。”
  “我靠,你騙我你還有理了?!”我急了,剛要站起來,又被大牛一把拉住。媽的,什麽態度啊!瞧人劉星,那態度讓人一瞅就心軟,丫羅濤理直氣壯拽得跟蟠桃似的,牛什麽啊?又不是我求著他騙我的!“你跟丫也是串通好了一塊兒騙我的?你根本不是她老師對不對?她也根本沒喜歡過你對不對?”我越說越生氣,就等著羅濤確認了我的猜測,我就把手裏那早就讓我捂熱的茶杯扔他臉上。
  “我是她老師,這事兒真的。我實習的時候教過她。”
  羅濤這麽一說,我稍微消了點氣,平靜下來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不過,她喜歡我這事兒就是假的了。”羅濤麵不改色心不跳,“這事兒說起來也挺巧的,我是跟星爺家裏看見王燕兒的,當時就覺著眼熟。你想,當老師的要是教過這麽一個漂亮學生,說什麽也不能忘了吧?王燕兒也認出我來了,當時特興奮。後來出了你們那當子事兒,我他媽還讓你給胖揍了一頓。”羅濤的胳膊上現在還留著一道疤,那是後來把我弄傷的木頭刺劃的,我看見了。“後來王燕兒打電話給我,讓我跟她在你麵前演一出戲,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她真不願意失去你這個好朋友,她知道錯了,她讓我幫她一回。我就幫了。就這麽回事兒。其實,當時我也不光是為著王燕兒,我有心幫海波兒。”
  他為了幫劉海波??這事兒劉海波也有份兒??我眼睛裏頭都要冒出火來了,羅濤趕緊說:“我跟毛主席保證,海波兒對這事兒一點兒也不知道。”
  假的?!我在“天外天”看見他倆含情脈脈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是假的?!我在機場看見王燕傷心欲絕地跟羅濤告別是假的?!這倆人不去當演員可真他媽白瞎了!!這…這什麽世界啊?!我的怒火又一次轉向了劉星,“你跟邢振羽全知道是不是?敢情你們仨合著夥兒耍我一個是不是??”
  劉星剛想說什麽,羅濤又說話了,“其實這事兒你要是仔細想想,就都能想出來,王燕兒她們家那背景,我們惹不起。她要騙的是你,可你要好好想想,都能想明白。我可不是說你笨啊,我是說你忒善良忒容易相信人。這個世界,沒有你想的那麽美好!”
  是啊,真是這樣的。我怎麽就沒仔細想想呢?我要仔細想想都能明白啊!我說的劉海波怎麽比大牛還早知道我跟宋樂天分手呢!敢情是羅濤屁顛兒屁顛兒告訴他的啊!可巧合太多了啊,怎麽就那麽巧,羅濤和劉海波就是同學呢?怎麽就那麽巧,王燕她姥爺就認識宋樂天他爸呢?因為有這些巧合在,也因為我太容易相信人,所以我才根本沒去懷疑。那麽…後來我跟宋樂天分手的最終原因也在王燕身上咯??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宋樂天,“你呢?你有話要跟我說麽?”這是今天以來我第一次主動跟宋樂天說話。
  “有。”宋樂天淡淡地說,“等會兒我單獨跟你談。”
  如果我說我當時心裏沒樂開花,那我是瞎扯。我真樂壞了,我把剛才一切的憤怒一切的委屈全扔到腦後去了。宋樂天他沒有背叛我,他從來都沒有!我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我受苦的日子總算可以有個頭了。
  我這人一高興就昏頭,本來剛才想問王燕那什麽淋巴癌是不是也涮我呢,可一高興給忘了。我忽然間胃口大好,叫了一桌子菜,嚷嚷著要請客――您說我是不是有病啊?劉星一看我不生氣了,挺高興,又開始亂說了。羅濤始終都是他來的時候那副樣子,不冷不熱的,飯桌上跟我說過一句:“你要這樣兒下去,往後還得吃虧。”我知道羅濤這人一直這德行,他覺著王燕涮我這事兒正常。別看他沒劉星老道,可他絕對比劉星狠。他這麽待見我,肯跟宋樂天來見我,全是看劉海波的麵子,要不然羅濤那野勁兒,宋樂天十拳也打不服他。
  宋樂天始終都不知道劉海波喜歡我這事兒,我正琢磨待會兒怎麽跟他解釋,大牛說話了:“小姑娘,別把誰都當好人,自個兒始終都是最重要的。”
  管他呢。這世界是沒我想的那麽美好,剛才羅濤說過,以前劉海波也說過,可要是宋樂天能回到我身邊,我管他世界美好不美好呢?幹我底事?我就傻了,就有病了,就單純了,怎麽著吧?我高興,我樂意,誰能管得著我啊?

  心碎的聲音
  九月了,天氣不怎麽熱。我像很多年前一樣,小女孩兒一般走在宋樂天身邊,他走在靠馬路的一側,替我擋住來來往往的車流。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倒流了,我們似乎又變成了大學生,整天無憂無慮地傻玩兒,一點兒煩惱也沒有。
  我不知道大牛怎麽安頓的劉星和羅濤,我隻知道宋樂天有話要跟我說,這對我來說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兒。和劉星寒暄了幾句,我便拉走了宋樂天,理直氣壯地把劉星和羅濤留給了
  大牛。
  這麽些年了,我第一次發現宋樂天的側臉很好看,他的線條很硬朗,除了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還有一張巧手刻出來一般的嘴,所以他的側臉才這麽好看。也許隻有在失而複得的時候,才能發現對方身上所有的好吧。我一直喜歡走在宋樂天身邊的那種驕傲的感覺,那會讓我很有滿足感。記得大四上學期我陪他到一家公司麵試,那天他穿了一套藏藍色西裝,頭發稍微理了理,英俊得一塌糊塗。我隻穿著平常穿的休閑夾克,跟他手牽著手,樓道裏好些穿戴整齊的白領們等待麵試,看見我倆,眼睛裏都是驚訝。宋樂天說:“他們肯定在想,我怎麽挑了這麽一個傻妞當老婆。”那天我沒臭他,因為我心裏是自豪的。
  今天呢?宋樂天應該算是那種“金牌王老五”了吧?看他現在一身的成熟風度,我想我如果不認識他,還會愛上他一次――我這人俗得要命,就喜歡帥哥。要不然那回意大利一個球隊訪華,我就不會死活要了一張記者證闖進現場去,借口采訪一個德籍球星把簽名合影弄了個過癮。
  “人心險惡,是吧?”宋樂天低著頭說,看都不看我。
  “你猜如果今兒王燕兒在場,我能什麽反應?”
  宋樂天向上扯了一下嘴角,“我估計你能找根棍子打個過癮,就跟上回咳羅濤似的。”
  我樂了,“我那麽野蠻呐?”宋樂天還真知道我的脾氣,就今兒這場合,要不是大牛在旁邊兒看著我,劉星也免不了挨打――可能我打不過他,但我肯定打。王燕要是在,我肯定不能掄棍子,沒準兒抽她一巴掌。我可不管飯店有沒有人,我要一生氣,就什麽都不管了。
  “你以為呢?”宋樂天側過頭,揚了揚眉毛,我心裏一動。“咱回學校看看吧。”宋樂天揚手叫了一輛車,跟從前一樣橫行霸道,隻是通知我他要我做什麽,而不是跟我商量。
  我忽然想起大學裏一個女孩和她男朋友吵架的事兒。好像大二吧,線代考試之前,倆人吵架了,女孩坐著複習線代,過一會兒男孩也來了,走過去話也沒說就把女孩的筆記拿走了,女孩一急,就喊:“你幹嘛呀,那是我的筆記!”男孩頭也沒回地說:“連你都是我的,筆記算什麽!”我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孩由怒氣衝天變成眉開眼笑的――他多霸道啊,霸道得讓人甜蜜到死。
  我順從地跟著宋樂天上了車,回到了我們已經離開很多很多年的高中。
  學校變樣兒了,新修了教學樓、宿舍樓、食堂,大門也換成金壁輝煌的樣子,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宋樂天交車錢的時候感慨說:“現在的孩子比咱們那會兒幸福多了。”司機給他找錢,搭茬兒說:“我兒子就在這學校,交的錢也比你們以前交的多呀!”當父親的臉上都是自豪,就好像我老爸當年的表情一樣。
  “變樣兒了,都認不出來了。”我說。
  收發室的老大爺問我們倆幹嘛的,我說我找高二三班班主任劉海波老師,老大爺一聽是找劉海波的,笑眯眯地把我倆讓進門了。“瞧見沒有,你這兄弟還挺有人緣兒的。”我扭頭衝宋樂天笑,宋樂天又開始繃臉了。
  “劉頭兒喜歡你吧?”我倆剛找了個蔭涼地兒坐下,宋樂天劈頭蓋臉就是這麽一句。
  “什麽呀!”
  “我早看出來了,大二那回他上北京,就是衝著你吧?”宋樂天掏出煙,點了一根。“我也不傻,你瞞著我,瞞得了麽?”
  “你什麽時候學抽煙的?”我驚訝極了,宋樂天從前對煙深惡痛絕,堅決不抽啊。
  “人壓力大了,心煩了,無聊了,空虛了,抽煙都能解決。”他熟練地吐了一個眼圈給我看,“劉頭兒那人不錯,沒考慮考慮?”我聽不出來宋樂天這是認真的還是在跟我吃醋。我忽然發現這一年多我一點兒沒變,宋樂天卻變了太多,變得我都看不清楚他了。這不公平,他還能對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而我卻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了。
  “你什麽意思啊?”
  宋樂天沒理我,指著不遠處的小賣部說:“記得吧?我就是在那兒把那封信給你的。”我點點頭,他抬頭看著樹葉,又說:“到現在我也覺得,喜歡上你是件特別正確的事兒,我估計往後我也碰不上你這樣兒的了,所以我就不打算喜歡誰了。”
  我越聽越迷糊。怎麽他不是回來跟我和好的?他什麽意思啊?
  “以前你氣得直哭,手也受傷了,你看,這麽長的疤,夏天穿衣服都不好看了。”他拿起我的手臂,輕輕撫摸著那道觸目驚心的長長的傷疤,我渾身一顫。“今天所有的事兒都清楚了,你也甭生我氣了,你知道我從來也沒對不起你,就行了。”
  “宋樂天,你成心是不是?我消停了一年本來挺好的,你又打算幹嘛呀?”我本能地覺察出宋樂天根本不是來跟我和好的,所以他要說什麽我忽然不想聽了。
  “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什麽麽?不管到了什麽時候,你也不能說我不喜歡你,我就喜歡你一個人,到了什麽時候也是。”
  我把我的手抽回來,狠狠盯著宋樂天說:“你喜歡我?喜歡我你就不應該這麽折騰我!本來我挺好的,你回來跟我說這些屁話幹嘛呀?還嫌我不夠煩是不是啊?你不能和我在一塊兒還惹我幹嘛呀??幹嘛呀你?!”說著說著我又委屈了,想哭。
  宋樂天深深歎了一口氣,“荊盈,我知道我這麽做是太自私了。我是打算讓你好好過下去,可我忍不住,我真想讓你知道我對你什麽感情,這對我太重要了。除了這,我什麽都沒了,什麽…都沒了…….”
  聽見宋樂天這種可憐巴巴的表白,我居然沒心軟。我冷笑了一下,“你現在多威風啊,不定多少小丫頭圍著呢吧?你們家老爺子是不是真給你找了個高幹的閨女當媳婦兒啊?”
  宋樂天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盯住我。完了,我讓他這麽一看又完了,他說什麽我都得聽,這是我軟肋,他一看我我就玩兒完。“我要讓你等我,那我就真不是人了,因為我根本沒把握能娶你。我知道我讓你等多少年你都能等,可我總怕你等到最後是一場空,那我死多少次也賠不起啊!所以我不能,不能啊,可讓我眼睜睜看著你跟別人好,我…我真他媽的受不了啊!”
  “到底怎麽回事兒啊?你們家你爸到底為什麽不同意咱倆啊?他真給你找了個別人?”我也不生氣了,我也不傷心了,我也不難過了,我就想知道為什麽。這會兒我知道宋樂天有苦衷,他跟我說出來,那多少年我都等,我等下去,等不著我就認了,我賭一把,贏了我就賺大了!隻要他不結婚,我就等下去。
  “本來是,現在不是了。”宋樂天說,“荊盈,到底怎麽回事兒我真不能告訴你,我就這一個爸,我不能說,真不能說。我…我總不能咒我爸出事兒啊!反正…你知道我心裏有你,就行了。至於…至於你想和別人好,我…我也沒資格管你,劉海波真挺好的,你要真打算跟別人,就選他吧,你跟著他,我放心……”
  我這時候的反應確實誇張了點兒,也許我打宋樂天打上癮了?可能是。反正我又給了他一巴掌。“宋樂天,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給我說實話!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說,你不能這麽不明不白的啊!你讓我跟誰好我就跟誰好啊?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宋樂天抬起了左手,我的心“倏”地涼了,涼得徹徹底底,以至於,活不過來了――宋樂天左手的無名指上,居然套著一隻戒指。
  “荊盈,別等我,千萬別等我,你好好活著,我知道了,就心滿意足了。這不是套話兒,我是打心眼兒裏希望你能幸福,真的。”
  我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我不想知道為什麽了。因為,那跟我沒有關係了。
  我和宋樂天有一個約定,一個關於左手無名指的約定。
  高三時候,我倆一起聽過一個故事,說左手的無名指是通向心髒的手指,隻要套住它,就能套住心,所以是最重要的一根手指。我倆約定,以後的結婚戒指一定戴在左手的無名指
  上。我當時曾戲言,如若我不能嫁給宋樂天而要嫁給別人,就不把戒指戴在這個手指頭上,我說:“如果咱倆不能在一起,很多年以後你就看我的這根兒手指,如果上邊兒沒有戒指,那就說明我還喜歡你,你還有機會;如果上邊兒有戒指,那就說明我把你給忘了,你就想都別想了。”
  不是麽?我知道他沒結婚,就算他結婚了,也不該把戒指戴在那根手指上啊,他說他隻愛我一個的!那麽,也就是說,他打算忘記我了。所以,沒關係了,他的一切,跟我都沒有關係了。既然他下了這個決心,那麽,算了吧。算了吧……
  “你知道麽,劉國梁輸給瓦爾德內爾了。”我說。
  “知道。”
  我沒再說話,兩行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進嘴裏。我看著多年前宋樂天塞給我情書的地方,想,劉國梁輸給了瓦爾德內爾,我輸給了你。劉國梁輸的是一屆奧運會,我輸的卻是整個世界。
  我聽見我的心碎了。稀裏嘩啦的。

  你多久能愛上我
  我出現在劉海波辦公室的門口,別說劉海波,連我自己都被這個舉動嚇了一跳。可能我是真沒人可找了吧,也可能我覺出劉海波跟大牛一樣,是我失意時候的依靠。
  宋樂天走的時候,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我說我不跟他走,我要找劉海波去。宋樂天咬著牙,愣是一句話也沒說。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在漫天風沙裏,看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沒有漫天風沙,可我真的悲傷得連血液都跟著發抖。
  “找海波兒吧?”我剛到辦公室門口,一個女老師就笑盈盈主動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仔細辨認她是不是教過我的老師,不是,肯定不是。可她怎麽認識我的?“海波兒,找你的!”沒等我回答,女老師熱情地拉我進門,把我領到劉海波背後。
  我看見了劉海波桌子上的照片,於是我明白了那位女老師為什麽認識我――劉海波桌上擺著一個相框,照片上四張臉,分別是大牛、宋樂天、劉海波和我。那照片是我們四個在人民大會堂前麵照的,算起來,也有三四年了。
  “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啥事兒啊?”劉海波給我搬了把椅子,順手合上了正在批改的作文。
  正是上課的點兒,辦公室裏沒人,剛才領我進屋的女老師也不知去向,我當著劉海波,心裏一委屈,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下來了,“你說宋樂天他想什麽呢?他怎麽就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句話啊?他這是幹什麽啊?”
  劉海波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考試的時候他監考抓住女生作弊,人家一哭,他就手忙腳亂,立馬放人,全校聞名。這回看我哭了,更加手足無措,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手裏拿著一條毛巾,就快攥出水來。
  “我真不明白他怎麽回事兒,好好的幹嘛分手啊?分手就分手了,幹嘛還回來找我啊?他怎麽這麽能折騰人呐!”
  “樂天兒回來了?”
  我白了劉海波一眼,“還有你那個鐵子羅濤!”
  劉海波一愣,“羅濤也來了?我不知道啊……怎麽回事兒?”
  劉海波不問還好,這麽一問我可委屈開了,也不管是不是辦公室了,翻江倒海地就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給劉海波講王燕的種種,劉海波算定力好的,隻摔碎了一隻茶杯。這要是宋樂天,估計一屋子能砸的東西都得讓他砸個遍。沒等我說完劉海波站起來就往門外衝,我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我是怕他揍宋樂天去,劉海波是什麽人我最近是全知道了,他要跟宋樂天動起手來,宋樂天半條命都得交代咯。
  劉海波回過頭,怒火霎時滅了,他滿眼哀婉地望著我說:“我要去找羅濤,不是找宋樂天。”
  我的心事當場被戳穿,心想自己又這麽緊張宋樂天真是沒出息,可我想不緊張他又不行。想著想著我又難過開了,用劉海波給的毛巾捂住臉,抽抽搭搭哭起來。我越想越難過,我就是不明白,他宋樂天憑什麽這麽幾次三番地折騰我!他也不能仗著我喜歡他他就有恃無恐啊!繞來繞去到了這份兒上,跟我說讓我不等他了,不等他了幹嘛還回來告訴我他一直喜歡我?這不明擺著折騰人麽?你爸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不就是給你找了個高幹的女兒自己想往上爬麽?有什麽不能說的?宋樂天以前挺爽快的一人,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膩啊??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宋樂天好了,東北話裏有一句形容他倒是很貼切――莫即(音譯,這兩個字沒有具體寫法)。
  “我陪你散散心吧,想去哪兒?”劉海波蹲下來,像哄孩子一樣柔聲細語地對我說。
  我也確實想出去走走,我也確實想忘了宋樂天帶給我的這些莫名其妙的傷痛,可我想不出應該去哪兒。“你沒課了麽?”
  劉海波抬手擦了擦我的眼淚――這是我跟劉海波認識八年以來第一次有肢體接觸,可他做的那麽自然,好像一直以來他都這樣對我似的。“周末補課嘛,放學早,差不多能走了。想好去哪兒了麽?要不咱找小東吃飯吧,他能逗你樂。”

  你多久能愛上我
  是啊,小東能逗我笑,不管什麽時候,隻要他在場,我們就笑聲不斷。我挺願意跟小東在一起的,可我又不願意跟他走得太近,每次劉海波叫我,我才去。劉海波知道我喜歡跟小東聊天,所以差不多每次他們見麵都叫上我。今天我不開心了,他又比我先一步想到了小東。
  “那就這麽著,我去看看學生,差不多放學了。你給小東打個電話。”劉海波站起來, 摸了摸我頭頂,轉身出門。
  我看著劉海波消失在門外,忽然覺得特別舍不得他,忽然想叫住他,可我硬逼著自己不叫。我知道我這是失魂落魄的時候想抓住一個人罷了,我不能糟踐劉海波對我的好,我說什麽也不能這麽自私。
  好不容易不哭了,我拿起電話,撥通了小東的號碼,“喂?小東啊,我荊盈。”
  小東一嗓子喊得我耳朵“嗡嗡”直響,“哎!!!少見呐!啥事兒啊?”
  “劉頭兒說請我倆吃飯,有空麽你?”
  “有!那能沒有麽!啥時候?”
  不知怎地,一聽見小東爽朗的聲音,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他就好像沒有煩惱似的,盡管他天天把自個兒的命擱在刀尖兒上。“你還挺樂意跟我吃飯的?”
  “那可不!嗷嗷樂意啊!哎,啥時候啊?”
  “等會兒他放學吧,要不你上學校來吧。”
  “那破地方我才不去呐,等會兒你倆上太原街來吧,我擱商貿正門口等著。”
  我有了笑模樣,“喲,高級了,上商貿混飯去了?”
  “那是,你小東哥我嗷嗷好使啊!”
  我笑了,又和小東扯了兩句,掛了電話。要把電話往包裏收的時候,發現劉海波站在門口,靠在門框上眼中含笑望著我,“還是小東厲害,幾句話就把你逗樂了,我要是有他那兩手兒就好了。”
  “他接觸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蘋果都多,你能跟他比?”
  “我寧可吃蘋果。”劉海波笑,拉著我出門。
  正是放學的點兒,樓梯上擠滿了學生,碰到認識劉海波的一群男孩,那一群跟當年的宋樂天一樣的男孩看著我曖昧地哄笑,並且高唱:“春天裏那個百花開,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牽……”劉海波不生氣也沒反駁,任由他的男學生女學生們竊竊私語地討論我和劉海波的關係。直出了校門,遠離了這群孩子,劉海波才跟我說:“我是故意讓他們看見的。”
  這回我又是硬逼著自己沒說話。我怕我這時候說錯一句話就後悔一輩子。我現在太脆弱,極有可能情不自禁地投向劉海波溫暖的懷抱,可那樣的話我就太不是東西了,劉海波對我好這麽多年,我哪兒能心裏裝著別人和他好啊?我那不是混蛋麽?!
  看樣子小東已經在那兒等了我倆好一陣子了,看見劉海波就衝過來,“我還以為得派個八抬大轎把你扛來呐,架子夠大的你。”
  劉海波一陣笑,指著商貿飯店說:“你可別進去啊,這地方我可請不起。”
  小東說要去他家附近的一個飯店,免得他喝多了送他回去不方便。我和劉海波誰也沒反對,跟著他走了。小東跟我說過,女孩喜歡布娃娃,有時候形容男人也可以用布娃娃,他問我知道為什麽不,我說男人有的時候需要溫暖?小東狂笑,“我可沒你們文人那麽愛咬文嚼字兒,我給你看。”小東當場脫下了襯衫,我看見了他胸膛上後背上幾十處傷,當時傻了。小東說他幹的是玩兒命的活兒,他不敢結婚不敢生孩子,就是怕自個兒什麽時候交代了,老婆孩子沒人管。我聽小東這麽說挺心酸的。我為了一個宋樂天死去活來的,小東卻覺著自己不缺胳膊少腿兒活到現在已經算幸運了。
  飯店不小,在我們那兒算中檔飯店了,隻不過地段兒不好,所以沒什麽人。小東領我們坐下,叫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小東不傻,他看見我紅腫的眼睛就知道怎麽回事兒了,他這是想哄我。小東見過的女人真是太多了,對女人的心理了如指掌,這時候我愛聽什麽想聽什麽,他丫的全知道,一會兒功夫就把我哄得“咯咯”笑開了。小東有過不少女人,算起來十幾個總有了吧?我知道有幾個坐台小姐願意為了他改行的,可小東不樂意,他說:“你可別為我這麽幹,我也不能娶你,你別耽誤了掙錢。”我問小東是不是嫌棄人家當過小姐,小東說哪兒啊,這年頭兒,誰比誰不容易啊?就我這樣兒的,指不定哪天就得坐輪椅上“讓我們蕩起雙槳”了,還敢娶媳婦兒?好歹小東有個哥,現在他爹媽兒媳婦娶了,孫子也抱了,要不然小東得難受死。
  吃了一半,有人端著酒杯過來了,是最裏邊那桌的客人,“哎,小東,朋友啊?”那人猥瑣地看了我一眼,劉海波眼睛立馬橫了起來。“活得挺好啊?還沒死呐?”
  我不知道這人誰,不過看著就不像好人,飯店老板也畢恭畢敬的,看樣子不是什麽好惹的善茬兒。
  小東一聽這話就跟汽油粘了火星似的,攥拳頭攥得手“格格”響。我一看那桌,七個人呐,小東再狠也得讓人辦咯,劉海波也急了,要拉小東坐下。小東這會兒也看明白怎麽回事兒了,端起酒杯,跟來人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飲而盡。小東說過,你要想在社會上站住腳,必須能有和你的仇人在一起喝酒的定力,喝完怎麽弄你的仇人是後話。
  喝完酒,那男人邁著方步走回自己的桌子,小東沒坐下,對我和劉海波說:“你倆先走吧。”
  我著急了,“你要幹嘛呀?你一人不行啊!”
  劉海波一拉我,“走。”我這時候是不懂事了,小東要辦的人肯定不是什麽好人,能這麽跟小東說話的,沒準兒就是那位劉四老爺的冤家對頭,這事兒我根本不該摻和。劉海波沒拉我出門,隻找了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躲著。他怕小東真一個對付七個,要看著點兒,不行叫警察,不能讓小東把命賠上。我早說了,我這人骨子裏是個極為不安分的人,我早就對小東的生活充滿好奇,老早就想看看,現在有這麽一個機會,說什麽也不能放過――我太高看我自己了。或者不如說,我太小看黑道了。
  我和劉海波站起來要走的時候,小東拿手機撥了一個什麽號碼,對著電話那頭說:“老K,我這邊兒著火了,你趕緊帶家夥過來。”
  我跟劉海波躲著,以為還不得來一車人呐,結果就來了一個。我這心都懸嗓子眼兒了,我看著劉海波,跟他說:“咱叫警察吧。”劉海波搖頭,“小東自己有譜兒,你別管了。”其實我知道劉海波也怕,他直冒汗。
  小東和那個叫老K的走過去的時候,那桌七個人全喝大了,正晃晃當當結完帳準備走呢。倆人從前後兩個方向把七個人圍住,二話沒說,上去就砍。小東上去照眼前那個醉鬼的後脖埂子就是一下,那人當時就趴下了,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倒的。有一個順手超起一個凳子,來砸小東,還沒等凳子掄上呢,小東照對方掄凳子的胳膊就是一刀,那人當時半截膀子不會動了,緊就著又是一刀,第二個又倒了。老K那兒也不含糊,刹那間也倒了一個。還剩下四個,兩個個算是有心眼,一個瞅準旁邊的窗戶就跳出去逃了,一個奔廚房去了,從廚房的後窗戶跑了。還剩下倆,那倆全傻了,哪還敢上啊?一個站著直哆嗦,一個當時就跪下了。小東和老K沒動這倆人,照著躺下的那個跟小東敬酒的又一人來兩刀,那人的手筋腳筋估摸著全斷了。
  服務員看著這眼20秒的驚變,全傻了。老K臨走時,衝著服務員來一句:“你們誰要敢報案老子整死誰!”小東伸出右手食指指著那幾個服務員,很輕柔地說出倆字:“記住。”
  要不是劉海波在我身邊,我早就倒下了。我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會這麽殘忍,小東太狠了,太狠了……我從來沒象現在這麽害怕過,我死死抓著劉海波的胳膊,渾身上下全是冷汗。那可是人啊,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小東說砍就砍,眼睛都不眨一下。
  劉海波看小東沒事,抽出自己被我攥著的胳膊,像他幫我擦眼淚一樣那麽自然而然地攬我入懷,另外一隻手握住我冰涼的手,說:“小姑娘,害怕了吧?還好奇,告訴你,這就是黑道兒。”
  我再也沒力氣抗拒,再也沒力氣逼著自己拒絕,我靠在劉海波懷裏,一下子覺得安全無愈。我剛才都看見什麽了?那一地血,那橫七豎八躺著的五個人,還有小東拎著刀的右手。
  我幾乎是被劉海波抱著離開的,我嚇得渾身都軟了。我仍然害怕極了,死攥著劉海波的手不撒手,好像我一放開就要淹死似的。
  “荊盈啊,八年了,從你十五歲開始,我等著你長大,你現在長大了麽?”
  我快二十四了,應該算是長大了吧?可我心裏的宋樂天呢?今天在場的如果是宋樂天呢?他能像劉海波這麽鎮定自若的保護我麽?他能不害怕這場麵麽?又或者,如果我一早愛上的人不是宋樂天而是劉海波,劉海波會讓我受這麽多傷害麽?都不會。
  我再也堅持不住,剛才血雨腥風的場麵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一屁股坐在馬路邊兒上,觸到寒冷一般發起抖來。
  劉海波在我身旁坐下,說:“小姑娘,別怕,我在這裏。”
  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剛才我的想法了。我怕小東真跟他們動起手來,我怕劉海波也跟他們動手,我怕小東出事,我更怕劉海波出事。我知道劉海波為什麽留下,他不是等著叫警察,他是等一旦小東扛不住他就上。他讓我留下,一是因為他知道我一直好奇,他想讓我知道這世界殘酷的一麵是什麽樣;二是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去,他總覺得我留在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當時我看著小東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好幾個人,我真怕劉海波不得已衝上去讓人砍幾刀,我怕,我真怕。
  “海波,你可不能出事啊……”我眼淚又下來了。而且,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劉海波不帶姓的名字。
  劉海波答非所問地說:“我不在乎你多久能愛上我,我能等。”

  就是要牽你的手
  我跟劉海波認識的時間確實不短了,我認識宋樂天多久就認識他多久,可事實上我並不了解他。在我眼裏,劉海波是個趨近於完美的男人,因為我說不出他有什麽缺點。人家都說,誰都想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保持完美,那麽劉海波算是成功了。這兩天我就犯合計,你說劉海波這麽一好男人幹嘛就看上我了呢?這感覺跟當年宋樂天塞給我情書以後的感覺一樣。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他死心塌地這麽多年情有獨鍾啊?我又想,劉海波這麽好的男人我都不要,我不是神經病是什麽?讓我媽知道了又得說我眼睛長腦袋頂上了,二十四了,也老大不小
  的了,愣是誰也看不上。我媽說像宋樂天那條件的全市有幾個啊?你就別那麽挑剔了。其實,論條件劉海波不比宋樂天差,可能他沒有宋樂天長得好看,可能他們家沒有宋老爺子高幹,也可能他掙錢不如宋樂天多,可這些我全不在乎。問題在於,我不知道劉海波身上有什麽缺點,他不可能渾身都是優點吧?那不成神仙了?什麽東西一完美了就讓人不放心,老讓我覺得看不透似的。
  其實,我就是在給自個兒找借口。可不是麽?誰也沒藏著噎著不讓你了解,你樂意了解就了解去唄,打著一個不了解的幌子不接受人家,好像還挺理直氣壯的。說到底我還是放不下我那活冤家宋樂天,我要是能少喜歡他一點兒,也不至於覺著這麽對不住劉海波。
  劉海波昨兒說的那句“荊盈啊,八年了,從你十五歲開始,我等著你長大,你現在長大了麽?”差點兒就把我感動哭咯,我一下子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童安格的一首歌,有幾句歌詞說:“我已等你多年,一段漫長的時間。終於你已成年,可以公然地坦誠愛戀,愛到已經忘年,這種心情像春天,年輕那樣鮮豔……”怪不得學文的,真會煽情!劉海波這人真笨,當時他要是趁火打劫趁熱打鐵地提點什麽要求,沒準兒過幾天我就跟他領證兒去了。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還是不樂意在那種情況下得手。
  雖然劉海波什麽都沒跟我說,可他來找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我上版的日子,他都來接我下班,對於報社同事的種種有關我和劉海波的猜測我從來也沒去否認過,我也不知道自個兒為啥,可能是想給自己造成一種錯覺或者氣氛,又或者,我壓根兒就沒打算否認,沒準兒潛意識裏早就想這樣兒了也說不定。
  我過了好一陣子平靜愜意的日子,上班下班,跟劉海波逛街吃飯看電影,除了身體上的親密,我看我跟劉海波和普通情侶也沒啥區別――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
  要說這天底下的事兒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你不想碰上誰就偏碰上誰,心虛也讓你碰上,還碰得麵對麵,碰得咣當咣當直帶響兒。
  這兩天過新年,我知道大牛和宋樂天全回來看爹媽來了,大牛回來頭天晚上就把我家大門敲得山響,給我爸我媽送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什麽這黃金那魚肝油的,他沒跟我說宋樂天什麽事兒,但我知道他倆肯定一起回來了。
  所以這幾天我不太樂意跟劉海波上街,我怕保不其就碰上宋樂天。你說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呢?我自個兒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是不太樂意讓宋樂天以為我跟劉海波好了,至於為什麽,您別問我,我不知道。
  那天劉海波拉我去看一個什麽愛情電影兒,電影院裏邊兒小丫頭哭得稀裏嘩啦的,我愣是一點反應沒有,劉海波問我是不是冷血,我說這電影劇本忒俗,俗得一毛錢一斤都沒人買,那些個哭的小丫頭肯定是沒受過生活熏陶的黃毛丫頭。出了電影院大門,劉海波要給我買糖葫蘆吃,對麵過來倆人,我一瞅,壞了,是宋樂天和大牛。
  你說中街那麽長,他倆怎麽偏往這兒走啊?劉海波在他看見宋樂天的一秒鍾之內牽住了我的手,我居然沒躲。這會兒我又不怕宋樂天瞎想了,這不是報複心理,肯定不是,我發誓。也許是我打算麵對現實了,誰知道呢。我知道宋樂天和大牛這回算是看明白了――我跟了劉海波了,而且特幸福特心甘情願。
  宋樂天看見仇人似的盯著我被劉海波牽住的那隻手,我也跟見著對頭似的盯著他戴著戒指的左手,誰也不放過誰。劉海波是什麽心理呢?這麽長時間了,他從來沒拉過我的手,怎麽今兒就這麽痛快呢?
  宋樂天和大牛都比我大,過了年我過本命年,他倆逃出去。二十五了,宋樂天眼瞅著二十五了。我一抬頭,看見他身上那件少說六千的阿米尼大衣,笑了,“行啊二嫂,混上阿米
  尼了,當上CEO了?”
  宋樂天的臉雪青,我看出來他是硬控製自己,要不然他就能一把把我從劉海波身邊兒拉懷裏去。我知道他這麽想,故意笑嗬嗬的用另外一隻手抱住劉海波的胳臂,等著他說話。
  “劉頭兒,明兒我請你吃飯。”宋樂天咬著牙對劉海波說。
  “那不成啊,明兒我們還有事兒呐,你光請他不請我可不成,要不你問問他,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劉海波寬容地笑笑,“你別是想揍我吧?你問她吧,領導批準了我才敢去呐。”
  大牛是長期以來的“消防隊員”,這會兒他又說話了:“怎麽著荊盈,一晚上假都不給啊?”
  我笑盈盈地,“哪兒能啊,你這麽說就招人愛聽了,行,批準了。”
  “晚上我給你電話。”宋樂天說完轉身就走,我看著他挺峻的背影,笑容僵在了臉上。
  劉海波沒放開我的手,一直牽著,大冷天的,我倆都沒帶手套,誰也不嫌冷。
  “你拉我手經過我同意了麽?”我冷不丁問了劉海波一句。
  “你抱我胳臂經過我同意了麽?”劉海波反問。
  “我這叫以牙還牙,誰讓你先占我便宜的?”
  “那以後這樣兒的‘牙’你可得多還點兒,我求之不得呢。”劉海波笑嘻嘻地看著我,引得我伸拳頭捶他肩膀。那時候我覺著陽光真燦爛,生活真美好,愛情是什麽啊?愛情就是一瓶醋,沒事兒閑的喝兩口,挺痛快。
  我沒問劉海波為什麽牽我的手,我覺著不一定什麽事兒都得弄清楚,有的東西模模糊糊的也挺好,人活得太明白了就累了。原來我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什麽事兒都想弄明白咯,結果把自個兒折騰得傷痕累累渾身上下沒一個好地方,何苦呢?
  回家的路上劉海波跟我說小東上回砍人那事兒劉四老爺擺平了,讓我別惦記了。我心想這劉四老爺可真夠厲害的,到底什麽人物呐?電視上那風度一大把的年輕有為的劉偉,不像他們說的這樣兒啊。
  “明兒樂天兒要真請我吃飯,你真讓我去啊?”到我家樓下了,劉海波還是沒鬆開拉著我的手。“他要動手打我怎麽辦?”
  我極其不自然地一笑,“他哪兒能打過你啊,你別把他打殘了就行。要不你穿西裝去吧,到時候你心疼衣服,就不能動手了。”
  劉海波忽然不說話了,抬手板住我的下巴,“我跟我自個兒說過,下回再穿西裝,就是結婚的時候,你要打算再看一回,那就嫁給我。”我感覺劉海波的呼吸越來越近,我愣著,腦子已經不會思考,我以為劉海波會吻我,可他沒有。他在最後一瞬間放開了我,轉而把我拉到懷裏。
  我聽著他一遍一遍地叫我“小姑娘”,真想留在他的懷裏不出來了。天晚了,很冷,我把手伸進劉海波的大衣裏,想著他的那套隻穿過一次的西裝,心想,嫁給這麽一個人,其實也不錯。

  照片裏的新娘
  我是頭一回把劉海波往我家領,他來之前我跟我媽說,等會兒領來個優秀青年給她審查審查,我媽樂得把正在單位開會的我爸給拽了回來。我爸那可是土皇帝――單位的頭兒啊,平時把工作看得嗷嗷重要,結果聽說我要領男朋友回來,什麽會啊,全扔下,坐車就回家了。坐了不一會兒,劉海波來了,我媽一看見他就說:“這不荊盈的劉老師麽?”
  我媽記性可真好,雖然她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就在畢業照上見過劉海波一回,這麽
  些年了,她還真能記住。我記得當時我媽看見我畢業照的時候,指著坐在教師席的劉海波問我:“怎麽學生也讓往這兒坐?”我跟我媽說,那是我語文老師,高一還當過我班主任呐,我媽連聲讚歎:“年輕,年輕啊!”
  我爸認識劉海波,高中每次家長會都是他去。那會兒他是家長,看見劉海波客客氣氣的,這回身份不一樣了吧,我爸還不習慣了,怎麽也忘不了劉海波是我老師。劉海波可嚇壞了,他沒想到我爸媽全記得他,還把他當我老師那麽招待,他別扭得不行,話都不會說了。憋到最後,劉海波實在受不了了,終於說:“叔叔阿姨,你們別管我叫‘劉老師’了,叫我海波兒就行。”
  我媽要留劉海波吃飯,上廚房張羅的時候把我拽了去,跟我說:“這孩子挺好,一看就挺本分挺實惠,對你肯定好吧?”我一個勁兒點頭,心說您要是知道劉海波拎著刀砍人的曆史還不得把他順窗戶扔出去啊?我媽又問我:“你倆到啥程度了?”
  我搖頭晃腦,“你和我爸要是瞅著行,過年就領證兒。”
  我媽這一驚可不小,手裏裝了小白菜的小鐵盆兒“咣”就砸地上了,嚇了我一跳。“你倆啥時候開始的啊?”
  我蹲下幫我媽撿掉在地上的小白菜,“挺長時間了吧?我也記不清了。”
  我爸和劉海波在客廳裏手舞足蹈地聊,劉海波真能投其所好,跟我爸神聊曆史。我爸自從過了五十,就極其熱衷於買書,尤其是在《雍正王朝》風潮之後,他把中國曆史上所有皇帝都買回家來,加上一套《資治通鑒》,一有空就研究。劉海波是學中文的,這些東西根本不在話下。我拿了一盤水果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劉海波正神情專注地跟我爸討論漢武帝,我爸聽得津津有味,看這意思,我要不讓劉海波給他當女婿他都得認下這個幹兒子。
  那頓飯吃得特高興,我很久沒看見我爸我媽這麽高興過了,我估摸著他倆是打著算盤要把我嫁出去了,心裏可能琢磨著給我多少嫁妝呐。劉海波走了以後,我爸跟我說:“我跟你說啊,這女孩兒找丈夫,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可靠、有責任心,我看海波兒這孩子真不錯,你認真點兒。”見我不言語,我爸又說:“爸能看出來你不是特別喜歡他,可你也不能老找感覺啊,你也不小了,好時候馬上就過去,為了一個人耽誤自己的事兒,是不是不值?你說爸說的對不?”
  我就知道我爸我媽能看出來我不像喜歡宋樂天那麽喜歡劉海波,要不然我看他的眼神都得柔情蜜意的舍不得放開。可我爸我媽的想法是,劉海波可靠,對我也好,女人不能靠愛情過一輩子。我挺同意他倆這個想法,所以我才把劉海波領回家的。
  既然我爸我媽都已經拍板兒,我就準備把自個兒嫁給劉海波了,可見著劉海波這句話就死活也說不出口,於是打定主意,劉海波不跟我提,我也不說。
  這些日子,我偶爾會去四中找劉海波,他也越來越明目張膽地給他的學生他的同事介紹我。有一次我去找他,還沒下課,他辦公室也鎖著門,我就到他們班門口等他,結果學生看見我了,開始起哄說:“劉老師有人找!”劉海波扭頭看看我,衝我笑了笑,對他的學生們說:“她當年也跟你們一樣,是我的學生。”這下子課可上不下去了,全班一起問劉老師究竟怎麽回事兒,我趕緊跑了,怕下課鈴響了矛頭指向我。劉海波辦公桌上的照片換成了我的單人照,他和學生的關係那麽好,肯定都參觀過了,要不然他們也不會看見我就起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幸福。有這麽一個在乎自己的男人,我一個丫頭,還想要什麽呢?
  過年的時候,劉海波帶我回家,我見到了他當老師的母親和他那曾經也是高幹的父親。劉海波的媽媽見到我特別高興,我猜也許是因為劉海波三十年了頭一回往家領女朋友。劉海波他爸特別顯老,六十多歲,看著像七十幾歲,並不怎麽熱情,也許是職業病,還也許是退下來之後的落寞吧。
  我倒是沒想到劉海波他爸會是離休的公安局長,劉海波從來沒跟我說過。劉海波說,他
  少年時候打架打得最凶那會兒,出去打完架回家就挨他爸的打。老頭兒是個嚴厲正派的主兒,一瞅就能瞅出來。
  我挺會討老人家歡心的,一會兒功夫就把劉海波爹媽哄樂了,因為我知道這年頭女孩兒都懶,不愛幹活,我雖然不勤快,裝裝樣子總是會的。他媽一瞧我切黃瓜那利索勁兒就樂了,老頭兒看我對他養的熱帶魚頭頭是道地評論,也眉開眼笑了――這得托我爺爺的福,要不是我們家我爺爺摸索養魚技術養死了若幹條珍貴的熱帶魚,我哪兒能認識這麽多魚啊!
  那天晚上劉海波安然極了,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已婚男人的安穩和興致勃勃,眼神中也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滿足。他心安理得地看著我幫著他媽忙裏忙外,吃飯的時候幫我挑出魚裏的刺,幫我夾出我不愛吃的香菜。那時候我覺得這就是我家了,讓我管老頭兒老太太叫聲爹媽,我樂意。
  那晚劉海波送我回家,跟我說:“我看電視上說,有家婚紗攝影正新春酬賓呐,要不明兒看看去?”
  我心裏一動,“人家酬賓,關你什麽事兒啊?”
  “我就覺著你穿上婚紗肯定挺好看的,咱照一套去吧。”劉海波勾住我的腰,柔聲問。
  我向往婚紗向往了二十四年了,既然我早就打算把自個兒嫁出去了,為啥不穿一把啊?隻是我對劉海波這種沒有鮮花沒有戒指的求婚方式有點不滿罷了。“你這是跟我求婚啊?”
  “不是。”劉海波像也沒想就否定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出來的話,一點兒麵子也不給。“想先照一套照片兒,不結婚。”
  我一把推開他,有點兒生氣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可能我覺得劉海波對我不誠心誠意了。女人被慣壞了就容易任性,我這就是讓劉海波慣出來的。“誰跟你照相啊,我才不去,你愛照找別人去!”
  劉海波還是笑眯眯地,低聲下氣地拉住我的手說:“你不是本命年麽?你沒聽說本命年結婚不吉利?”
  “你響當當的人民教師還信這些?”
  劉海波看我不生氣了,又從背後抱住我,我倆一點一點挪著步子往前蹭,“信了總沒什麽壞處吧?討個吉利總好,我還想跟你天長地久呐,九年都等了,不差這一年。”
  我“呸”了劉海波一聲,笑了,“誰和你天長地久啊!”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愛上劉海波了,他是那麽認真地對待這份感情,連一個小小的傳說他都看得這麽重,寧可冒著我有可能變卦的風險也要等上一年再娶我回家,我是真被他感動了。這時候我無可避免地想到了宋樂天,想到了他那雙清澈的眼,想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既然他已經打算忘掉我,那麽,我也忘掉你吧。不同的是,你沒有結婚,你的戒指是個記號。而我就要嫁人了,嫁給一個視我如性命的人,我也要戴上戒指,在我左手的無名指。
  劉海波的爸媽早給他準備好了結婚的房子,裝修一下就能住了。劉海波買了一隻戒指給我,是電視上說的那個什麽“鑽石恒久遠,一顆永留傳”的,他說,他要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要嫁了,讓別人不準有非分之想。我說也就你把我當個寶兒似的,除了你沒人看上我。宋樂天當年跟我說過,“你瞅你走哪兒都跟個賣烤地瓜的似的,除了我誰要你啊你說。”宋樂天,劉海波他要我了,你說,你和他,誰更愛我一點呢?
  春節過後,我和劉海波真的去了那家正在打折酬賓的婚紗影樓,當我化好妝穿著雪白的裙子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劉海波看著我愣了。他說我真漂亮。我拉了拉他身上燕尾服的下擺,說:“短了。”
  我沒告訴劉海波,當我從樓梯上下來,看到他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等我,我覺得那就是我今生今世的幸福。

  誰給你的戒指
  化裝師真是厲害,愣是把我這麽一其貌不揚的柴禾妞給打扮成了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好看是真好看,可我怎麽看怎麽都不像自個兒。我發現男的穿西裝都特帥,劉海波一穿上燕尾服更加斯文了,臨走的時候我戀戀不舍看了他好一陣子才舍得讓他換衣服。攝影師本來給我們拿了一套也不知道哪個朝代的婚禮服讓我倆穿,就是女的戴了鳳冠穿了霞帔,男的帶了大紅綢子戴了烏紗帽那種,我死活沒幹,說什麽也沒穿。我倒是無所謂,可我一想到劉海波穿上那套衣服的樣子就想笑,我可不想照片拍出來在我若幹弟弟妹妹中間讓劉海波尊嚴盡失丟
  人現眼。
  照片衝出來了,我跟劉海波拎著一本大相冊和好幾個超大的相框回家,這堆東西先抬到我家再抬到劉海波家,之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又抬回我家,因為我想擺在自己屋裏頭多看幾眼。劉海波一直就這麽寵著我,我說什麽他就幹什麽,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我媽說我掉福堆兒裏了,撿著劉海波這麽一絕世好男人,我也有這感覺。
  我現在要嫁給劉海波了,可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缺點,老覺著不放心。有一天我問劉海波,“劉海波,你說你怎麽沒缺點呐?你是神仙?不能吧?跟我說說,你有啥缺點。”
  劉海波說:“我的缺點多了,往後嫁給我你慢慢體會吧,比如亂丟東西,愛睡懶覺,還比如睡覺不老實……”
  他說起“睡覺”的時候,我心裏一緊,臉一下子紅了。我從來沒想過會和宋樂天以外的男人親近,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現在我跟劉海波都這樣兒了,我倆連接吻都沒有過。
  “幹嘛,害羞啊?都要成人家老婆了,說起這些還害羞?”切,我就不相信他劉海波見我現在害羞心裏不偷著樂!這幫男人,都是外表一個樣兒心裏一個樣兒,虛偽!
  那天是劉海波頭一次親我,他接吻的技術並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沒有意亂情迷的感覺。我不知道劉海波從前有沒有過女朋友,我從來沒問過他,可我知道他特喜歡我。我想我自己現在的聰明之處就在於,我清楚什麽是該知道的,什麽是不該知道的。
  我們宿舍老三要結婚了,發來喜貼讓我去北京當她的伴娘,這是我們大學時代就訂好了的。我們寢室是當時出了名兒的美女寢室,除了我,其餘的都能在北理工排上名次,老三說她以後要是結婚,肯定找我當伴娘,因為除了我,我們寢室她再也找不出來比她醜的了,隻有找我當伴娘,才能不把她的風采壓下去。
  趕上休息天,我又求著呆老大給了我一天假,收拾收拾包就上北京了。劉海波上機場送我,問我要不要帶張合影給她們看看,我是真想帶來著,可一急就給忘了。劉海波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來,是我倆前些日子才照的結婚照,我問他哪兒來的,他說自己去加印的,說的時候還怪不好意思的。
  我在首都機場碰到了久未謀麵的劉星,正在東張西望地尋找某人,見我走過去,特興奮地朝我喊:“哎喲妹子,您怎麽顛兒這兒來啦?可老沒見了,好不好哇?”
  “你少跟我這兒逗悶子,跟這兒蹲什麽點兒呐?又勾搭上誰了大記者?”我一踏進北京的地界兒,說話立馬改北京味兒了,變得比那有開關的機器人還快。
  “我這兒…我這兒等人呐。”劉星說著跟我背後的誰打招呼,是從海關剛出來的,國際航班下來的。
  我回頭一看,眼熟,使勁兒想想,原來是王燕的媽媽。老太太憔悴得要命,人幹瘦幹瘦的,一點兒不像高幹家屬。我最看不得長輩這樣兒,一個沒忍住,跟劉星一塊兒走過去了。
  “姑,一路順不順?您看您,別哭了,沒事兒。”
  老太太看見我,疑惑地看了看劉星,劉星趕緊說:“這是王燕兒大學最好的姐們兒,荊盈。”
  我呸啊!我還是她“最好的姐們兒”呐?瞧她把我給耍的,滴溜亂轉呐,現在好了,我跟宋樂天也掰了,什麽也沒了,我恨她恨得牙都快咬掉了,她還我“最好的姐們兒”呐?我冤不冤呐我?!
  誰知道老太太像認識我似的,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你就是荊盈啊?王燕兒跟你聯係過沒啊?”老太太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心裏納悶兒啊,怎麽回事兒啊?我迷茫地看看劉星,一邊兒跟老太太說:“我這兒是碰巧遇上星爺的,等會兒我參加婚禮去,王燕兒我老沒見了,她不擱美國呢麽?”
  老太太一聽我沒跟王燕聯係過,立馬要暈,劉星趕緊一把扶住,“姑,姑,您別著急,咱慢慢找,沒事兒,王燕兒她不能走哪兒去。”
  這下子我才記起來,王燕是得了淋巴癌的――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啊。不過這兩三年過去了,她還沒事兒,估摸著不能是真的吧?可這老太太幹嘛這麽著急啊?到底怎麽了?
  “姑,車在外頭等著呐,咱先回吧。妹子,我手機號沒變,你今兒晚上給我一電話,我告你怎麽回事兒。”劉星沒等我言語,就扶著老太太出了門,門外一輛桑塔納,瞅著像羅濤的車。按道理以羅濤跟劉海波的交情,他還應該管我叫聲嫂子,我應該去打聲招呼,可我沒過去,我甚至壓根兒就沒想給劉星打電話,因為直到現在,王燕做過的那些事對我而言都是無法愈合的傷害,我對參與這件事的人都有一種深深淺淺的厭惡。
  老三滿以為我能帶著宋樂天一起來,可我給她看的卻是我跟劉海波的結婚照。她和在場的所有同學對我跟宋樂天分手的事情驚詫不已,對我要跟劉海波結婚的消息更加大跌眼鏡,為了不變成八卦的女主角,我趕緊誇老三的夫君如何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老三的那位是個商人,挺有錢的,據說固定資產三千萬。我對錢沒概念,不知道三千萬從天上掉下來能把我砸死。劉海波一個月賺多少來著?兩千?可能吧。
  老三那天光彩照人,在場所有女客的風光全被她壓下去,我看得出來老三特愛她老公,站在他身邊兒她就小天使似的,柔和甜蜜得要命。我這個伴娘當得真是稱職,盡給新娘子當綠葉了。當時我看著這場麵,想著一年以後我和劉海波也要這麽經曆一把,心裏又幸福又害怕。可我拿自個兒的結婚照跟老三的結婚照比一比,啥也不差啊!我要是當新娘子,也挺好看的,用不著害怕吧?
  那晚鬧了洞房,已經挺晚了,老三問我有沒有地方住,我說有,拎包就走了。我問呆老大要了一天假,其實就是想在北京到處看看。我離開北京有年頭兒了,我想北京了。剛開春,晚上還挺冷的,我回了海澱,到人大門口下車,想起了上大學第二天和宋樂天大牛約好在這兒見麵的情景。那天我頭一回上魏公村,頭一回跟宋樂天牽手,也是頭一回把宋樂天介紹給王燕。
  想到王燕我就納悶了,她不是一直惦記宋樂天麽?我現在跟他分也分了,散也散了,她幹嘛還不下手啊?宋老爺子要是想給宋樂天找一個高幹的閨女,誰能有王燕這麽矜貴啊?我又想起來白天在機場看見老太太哭天抹淚的樣子,愈發糊塗了。
  溜達著,我到了中關村,永和豆漿還在,我想進去再吃碗炸醬麵。拎著手提包走進去的時候,我心想,如果我能碰上宋樂天,如果我真能碰上宋樂天,說明我跟他緣分還沒斷。老天爺,讓我碰上宋樂天吧,不,老天爺你別讓我碰上宋樂天。對不住了,我不是難為您老天爺,我真不知道我想不想碰上他。
  我知道我潛意識裏是希望碰到宋樂天的,要不然我不會連理工都沒回去看看,就不自覺地走到中關村門口來了。那可是宋樂天工作的地界兒,他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出現在我身邊了。
  永和裏麵人不少,我滿懷希望地看了一大圈,沒有宋樂天。是的,我承認我失望了。
  買了一碗炸醬麵,我捧著碗坐到了玻璃窗前,卻沒胃口吃,萬分不應該地想起了大學四年在這麽一個餐廳裏發生的所有所有的事情。我想得那麽仔細,以至於宋樂天當時的每個表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驚訝我有這麽好的記憶力。忽然我一走神,看到了明晃晃的路燈下閃過一件墨藍色阿米尼大衣,我認得那件衣服,那是宋樂天穿過的!於是我連提包都忘記拿,衝出門去,追上那件大衣,拉住他的袖口,那人轉過頭來望著我,我隻能訕訕地跟他講一句:“先生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劉海波為什麽要給我一張我們的結婚照?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到北京就忍不住想宋樂天,他要我把照片帶在身邊提醒自己。劉海波一直知道宋樂天在我心裏是什麽地位,但他還是放我一個人來北京了。在我看來,劉海波的這種寬容不是大度而是無奈,一種無可奈何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寬容。他知道如果他不這麽寬容,可能我會離他越來越遠。我想如果是宋樂天遇到這種情況,他想都不會想便會跟我一起來北京,他會給我理由,那就是:我不準你一個人單獨去,你現在是我的人。可劉海波不會這麽說,他跟我沒這個勇氣。劉海波就是對我
  太好了,他但凡是霸道一點,專橫一點,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為所欲為了。也許是他太害怕失去我吧,畢竟他用快要十年的時間來成就這段感情,十年啊,太不容易了,再不小心翼翼,碎了,就救不回來了。
  我覺得我真對不起劉海波,瞧我結婚照上笑得那個甜蜜,我怎麽能如此混蛋地坐在這裏懷念宋樂天呢?我手上還戴著人劉海波給我買的鑽戒呐,我是他未婚妻啊!
  炸醬麵沒吃,涼了,我喝了兩杯冰豆漿,冷得直發抖。我搓著手取暖,對麵坐下了一個人,我還沒抬頭看清那人的臉,他已經說話了,“誰給你的戒指?”

  出其不意的訪客
  等到看清宋樂天那張稍顯蒼白的臉,我差點哭出來。這怎麽跟拍電影似的?TVB的電視劇也就這麽點兒戲劇效果了吧?最後還是讓我碰上他了。是啊,我今晚沒打算走,我根本就是知道宋樂天一直以來都是在這裏吃東西,我根本就是知道他比我更加珍惜這裏,我根本就是知道我等一夜肯定能把他等來。我真他媽的混蛋,背著劉海波幹這種事情。
  “誰給你的戒指?”他又問了一遍。
  我沒說話,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已經在大學同學中間傳閱過了的照片,宋樂天一看見那張照片,臉色立刻煞白,他死死咬著嘴唇,咬得滲出血來,“你…結婚了?”
  “快了,還有一年。”
  “一年?”他放鬆了些,拿起照片又看,“我早就知道,你穿上婚紗準定好看。”
  我鼻子一酸,想哭。我在桌子底下攥著拳頭,沒讓自己哭出來。不成,我堅決不能在宋樂天麵前掉眼淚,說什麽也不成!
  “來北京…出差啊?”
  “老三結婚,我來當伴娘的。”
  “見大牛了?”
  “沒,誰也沒找。”
  忽然沒話了。似乎我倆都害怕說錯話,宋樂天尤其怕。好半天好半天,他問我:“結婚以後,你會把戒指換到無名指麽?”
  我看了看左手中指上精致的白金鑽戒,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想會吧。”我都沒問這戒指花了劉海波多少錢,這次回去得問問。
  宋樂天麵無人色,仍然拿著那張照片,見到鬼一樣盯著看。我沒話找話地告訴他我今天在機場遇到王燕媽媽了,我告訴宋樂天老太太如何如何著急,如何如何憔悴,我還說劉星打算告訴我怎麽回事兒而我小心眼不願意打電話去。宋樂天聽了慘淡地笑了一下,“你啊,就是太善良,她那麽對你你還理她幹嘛?出什麽事兒也跟你沒關係。”
  我以為宋樂天會問我劉海波對我好不好,會問我工作如何,可他什麽都沒問,就那麽幹坐著,看著他手裏那張照片,眼皮都不動一下。末了,他問我,“送我吧,成麽?”
  “嗯。”
  “你什麽時候回去?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機場大巴走,下午一點半的飛機。”宋樂天沒再堅持,隻是在最後的最後告訴我,王燕從美國離家出走,家人找不到她了。我比宋樂天先走,因為我受不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時候的痛。我強忍著沒回頭,我不知道宋樂天有沒有在原地望著我。那晚,我住在理工大學的招待所裏,洶湧地思念著我也許這輩子都忘不掉、也許這輩子都愛著的那個冤家。
  我沒告訴劉海波我在北京見到了宋樂天,我知道我要是告訴他他不說出來也會在心裏自個兒跟自個兒叫勁。回去以後我問劉海波,新年時候宋樂天請他吃飯都跟他說什麽了,劉海波扭頭看著我說:“怎麽才想起來問呐?我還當你忘了呢。”
  我甩了甩頭發,“你又沒打架,我看沒什麽大事兒就沒問。”
  “他說他在北京混得挺好的,還說…還說…”
  我一聽事情不對勁兒,卻又不好表現得太過急切,隻好裝出最最輕描淡寫的語氣問:“說什麽了啊?”
  “他搭上了一個女孩子,似乎是哪個部長的女兒。”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子。好你個宋樂天,你他媽忒不是東西了,我瞅你戀戀不舍那樣兒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啊,你丫怎麽就能一邊兒跟我含情脈脈一邊兒跟別的女人起膩呐?部長怎麽了?你是給你爸當兒子還是當開路先鋒啊?你比那共產黨員還有奉獻精神!
  “咋了?”劉海波握住我的手,我一哆嗦。劉海波永遠知道我在想什麽,永遠知道他該告訴我什麽。我不能說劉海波有心計,愛情這玩意兒本來就是自私的。況且宋樂天這麽跟劉海波說,也就是為了讓他告訴我吧。
  “你買這鑽戒多少錢?花了你半年工資吧?”我勾住劉海波的手臂,把手上的戒指給他看。
  “我能養得起你麽?”劉海波自然而然順著我的意思帶開了話題,溫和地笑著,“我估計我能吧?你不愛逛街也不愛化裝,就是饞點兒,吃能花得了多少錢呐?”
  我笑,“我給你爸你媽買的烤鴨,一會兒我就不過去了,你給老頭兒老太太帶過去得了,明兒我再上你家去。”劉海波把我送到我家樓下,我讓他先走,我想知道自己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的滋味是什麽。劉海波走了,三步一回頭,我站在樓門口,看著他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野裏,居然沒有感覺。也可能,我知道明天還能見到他,而宋樂天,就不知何年何月能見到了。
  我上樓開門就對著屋裏喊:“爸,媽!我回來了,給你們買好吃的了!”低頭脫了皮鞋找拖鞋的功夫,有人伸手接過了我的手提包,我抬頭一看,這一驚可不小,我差點兒就坐地下了――我的媽呀,怎麽會是她呐?!見了鬼了!
  “啊呀,海波兒沒上來呀?你看,這王燕兒都等你一下午了,你倆上哪兒去了?”我媽從廚房走出來,埋怨我回來得太晚。
  我這嘴都凍住了,傻乎乎地看著王燕,根本不知道說話,我在想我這時候應該什麽反應,是不是上去就應該給她一巴掌,先解解恨再說。可我沒下去手,真下不去手。她簡直是,她這樣兒簡直是…要是剛才我在樓道裏看見她,非覺得見到鬼了不可。那哪兒是王燕啊?灰色的臉,瘦得已經不行,頭發枯黃枯黃,掉的已經不剩多少了,眼睛深深陷下去,整個兒一病入膏肓的人。“你…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中午。”她說。嗓子也變得沙啞了。難道真的病入膏肓了?不是離家出走了麽?怎麽找我這兒來了?
  “媽,媽我買的烤鴨,我爸回來再吃飯吧。”我急於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把烤鴨塞給我媽便拉王燕進屋。我這人就是心軟,一瞅見王燕這樣子,就把過去的仇恨全忘了,也全忘了當初發誓見到她鐵定毫不含糊就抽她一大嘴巴。不成,對著這樣兒的一病人,我除了同情就是可憐了,我真下不去手。
  “你,要結婚了?我看見你的結婚照了,你當新娘子真好看。”
  王燕拉著我的手,我一看,眼淚差點兒掉出來。王燕那可是會彈鋼琴的手啊,現在怎麽變成枯樹枝一樣了?唉,真讓人心疼。“你那劉老師對你特好吧?你看這戒指,少說也得一萬多吧?”
  王燕又拿起我的左手看,眼神渾濁不清。
  “這兩年,你的病有進展麽?”我沒理她的問題,把手抽回來,她又拿回去握著。
  “我是跑出來的,” 王燕放了一個手指頭在嘴唇上,“他們不讓我來見你,我是跑出來的。”
  “跑出來的??你幹嘛跑出來呀?治病要緊啊!”
  “我沒病,” 王燕說,“他們把我送到美國那麽遠,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沒病?沒病就見鬼了!她都這樣兒了,說沒病誰信呐?不成,我得把她帶醫院去。“王燕兒,你跟我上醫院吧,你這治療中斷了不得了啊,你不為了自個兒也得為你爸媽想想,昨兒我擱機場見著你媽了,老太太哭得都快暈過去了。”
  王燕一把拉住我,“不,我不去,不去。他們不讓我來見你,我就跑出來了。”
  我這下子可急了,“你非見我幹嘛呀?還非得弄清楚誰是誰非不可?咱們也都不小了,你說我是那狠心的人麽?你都這樣兒了我還能怪你麽?當年的事兒就算了吧,你看,我現在也眼瞅著要結婚了,跟你計較那些也沒意思。”我一邊兒說一邊兒往起拉她。
  王燕不依,“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渾身都跟著顫抖。我歎了口氣,哄孩子一樣蹲下,“你怎麽了?你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麽?”
  王燕接茬兒哭,越哭越厲害,我急了,“燕子,你這是幹嘛呀?有話說話是不是?別哭,你看,兩年多了你也沒事兒,說明你這病還是能治,聽話,上醫院,給你媽打個電話,好不好?大家夥兒都著急呐。”
  王燕抽抽搭搭這才好了一點兒,抬起頭,一臉全是眼淚,我站起來,“我給你拿條毛巾,等會兒。”
  我拿著毛巾回來,王燕正在擺弄劉海波前幾天才給我買的一把瑞士軍刀,寬大的毛衣袖子順著她的胳膊滑下來,露出細得觸目驚心的手臂,我心裏“倏”地一寒。“擦擦臉吧,你看……”我話還沒說完,王燕拿著刀就站起來了,把刀擱在脖子上,喘著粗氣跟我說:“你答應我,答應我別結婚。”

  六年四個月零十天
  我不是沒見過刀的人,當初小東拿著一把西瓜大砍把七個人砍得血流成河我也見過,可我還是傻了。這回比見小東砍人那回還害怕,也許是因為那回有劉海波在我身邊兒?誰知道了。那王燕拿的那可是開了刃的世界有名鋒利的刀啊,她架在自個兒脖子上,那不是假的,血都出來了。不讓我結婚?我跟劉海波結婚又跟她有關係了?哪兒跟哪兒啊?幹嘛不讓我結婚啊?
  “燕子,你…你幹嘛?你把刀放下,那玩意兒傷人。”
  “你答應我不結婚,我就放下,不然我就死給你看!”她堅定不移地說著,刀刃又往皮膚裏探了一點。
  我可真是被嚇壞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這什麽跟什麽呀?是不是美國人治病治出毛病來了?怎麽連命都不要了?“行,行,我不結婚,你把刀放下。”
  “荊盈,我是為你好,真的,你看你擱宋樂天身上得著什麽了?這劉海波對你好也是一時的,荊盈,你不能毀了自個兒啊。”
  王燕自顧自念叨著,沒有把刀放下的意思。
  “燕子,咱有什麽話都好說,你看我都答應你不結婚了,你幹嘛還這樣兒啊。”我想起來電視劇裏勸那些要自殺的人都這麽勸的,先滿足他們的要求再說。這會兒我深信不疑王燕讓美國佬兒給折騰出毛病來了,更加心疼她起來。
  “你騙我!你肯定騙我!等我把刀放下了,你就又嫁給劉海波了!”
  我心裏一緊,“燕子,咱倆認識多少年了?”
  “六年四個月零十天。” 王燕輕輕地說著,那表情那語氣讓我在一瞬間想起了離我而去的宋樂天。
  我本遲鈍,可王燕這句話還是對我產生了驚人的效果――您知道我這時候是什麽感覺麽?我就感覺一陣寒氣順著我的脊梁骨直奔腦門兒。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想起來《霸王別姬》裏邊兒程蝶衣的一句台詞,“師兄,我要跟你唱一輩子戲,我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我當時手也哆嗦了,聲音也打顫兒了,我覺著我們家那有暖氣的屋子比外頭零下二十幾度的天還冷,奶奶的,剛才進屋幹嘛把大衣脫了啊?
  說心裏話,我不是對同性愛有偏見,《北京故事》我看完也感動得嘩嘩地,大學裏也不是沒有這樣兒的事兒,我知道了照樣和那女孩是挺好的朋友,連我最喜歡的歌手都是同性戀者――張國榮。可這事兒發生在自己個兒身上,我真覺得冷。此時此刻,我希望來場地震什麽的把我救出去,我實在不知道怎麽辦好了。
  “我記錯了麽?” 王燕問了我一句。
  “沒…沒有。”我說,“你把刀放下,告訴我你在美國都幹什麽了。”我幾乎是在一瞬間冷靜下來的,這會兒我不僅不恨她,而且又變得像大學時代那樣珍惜關心她了,因為我總覺得這一切的背後有著什麽故事,我想也隻有我能夠幫她了。“我說了我不結婚,我不騙你,六年多我騙過你沒有?”
  聽我這麽說,王燕終於放下了那把刀,我一把搶過來塞進櫃子裏,拉王燕坐下,“他們怎麽給你治病啊?”我把王燕的手臂拉過來的時候,她的毛衣又順著胳膊滑了下去,我看到的不僅僅是細細的胳臂,還有胳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燕子!他們一天給你打多少針呐?!”
  海王燕自己把袖子拉下來,笑了,笑得我頭皮直發麻,“你還是關心我的,是吧?”
  “當然。”
  “那你聽我的,別結婚,男人都不好,真的。”
  “燕子,你告訴我你的病怎麽樣了,他們都怎麽給你治病啊?”
  王燕根本不理我,隻是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一句話,“別結婚,荊盈,千萬別結婚。”
  我嚇壞了,唯一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給劉海波打電話。這會兒我才覺得劉海波對我真重要,我害怕的時候就想起來他的肩膀,有他在身邊,我就不會那麽驚恐無助了。可王燕死死拉著我的手,眼神空洞地看著我,就跟我說同一句話,我也動彈不了,我急死了。這功夫我媽喊我收拾桌子,我趕緊跟王燕說:“燕子,你讓我出去一趟,我媽喊我了。”
  “那你還回來麽?”
  “我回來啊,你等著我,我媽喊我了,等會兒咱吃飯,等著我啊。”我好不容易哄著王燕放開了我的手,帶上房間的門衝到客廳抄起電話就撥了劉海波的號碼。“海波兒,你趕緊過來,快過來,你給羅濤打電話,讓他跟劉星能多快上東北來就多快,你跟羅濤說,王燕兒在我家。”
  “劉星誰啊?你怎麽了?”
  “你別管了,快點兒吧。”劉海波聽我語氣裏除了著急還是著急,那邊兒也坐不住了,拿著手機一邊兒穿衣服一邊兒跟我說話,讓我別著急等他過來再說雲雲。“你趕緊給羅濤打電話吧,先掛了吧。”說著我掛了電話,回頭看看我房間的門,還關著,鬆了一口氣。
  我爸我媽絲毫沒覺出氣氛的不對,叫上我跟王燕一起吃飯,碗筷剛擺好,劉海波就按門鈴了。我這時候看見劉海波,真跟看見救星似的,我拉著他的手讓他進門,小聲跟他說:“等會兒再說,你先別言語。”之後給他拿碗拿筷子,我媽我爸看見他都挺高興,唯獨王燕橫起了眼睛。
  劉海波看見王燕,顯然也嚇了一跳,他肯定沒想到從前那個美得仙女兒一樣的女孩會變成這樣。我沒敢跟劉海波坐在一起,我怕王燕又自殺,隻說我不知道劉海波忽然來,挺意外的。
  我媽我爸不知道情況,直問我上北京參加老三的婚禮怎麽樣,王燕一聽就放下碗,“老三結婚了?”
  我一聽,完了,王燕反對所有女孩結婚,不單是反對我。看她那眼神,老三要是在場,她也能像剛才勸我似的把老三嚇一跳。
  “啊…是啊,我剛從北京回來,學校還那樣兒,蓋了一幢新樓……”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劉海波一句話沒插,隻和我爸談論最近的國家大事,和我媽說這幾天的天氣變化。劉海波真是太了解我了,他就是知道我在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樣的幫助。
  “你知道張國榮的男朋友叫什麽麽?” 王燕端著飯碗,忽然問出這麽一句話。
  沒等我回答,我媽就說:“張國榮不是男的麽?”
  “媽,演藝圈兒的事兒你哪兒能都知道啊!”我趕緊把我媽攔住,“姓唐,叫什麽不知道。”
  “唐鶴德。” 王燕說。
  我忽然很感動。我不是個盲目追星的人,可我始終如一地覺得,“風華絕代”這四個字,隻有張國榮配得。始終記得他在《霸王別姬》中說:“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是啊,那本來就是他。如果他沒有把唐唐講出來,我還真就不知道什麽叫相濡以沫,真就不知道什麽叫兩情相悅。多少人唾棄他罵他,隻因為他沾上了中國人所不齒的一個詞――同性戀。
  我不是為了張國榮才接受同性戀的,那是因為我一直覺得,愛情無須分性別,隻是張國榮讓我把這個概念更深刻地理解罷了。
  “你知道他們感情很好麽?” 王燕又問我。
  “她怎麽不知道!她最喜歡張國榮了。”劉海波第一次插嘴,因為他發現我在發愣。
  王燕第一次對劉海波有了笑容,那笑容楚楚可憐,我這輩子頭一回體會那笑容也是可以瘦弱的,此時此刻,王燕的笑容便是瘦弱得不堪一擊,瘦弱得讓人揪心。
  “那,你沒有瞧不起同性戀咯?”她接著問。
  劉海波一個激靈,似乎在那一刻明白了什麽,於是他驚恐萬狀地望著我,我無從回答。
  這時候我媽又說話了:“要我說,就沒啥同性不同性的,我瞅張國榮那孩子不錯,小夥兒長得多招人疼呐!”
  我爸吃完了飯,放下筷子,“人孩子說話你別老跟著摻和啦,咱倆進屋看電視去吧,中央八台重演《雍正王朝》了。”我爸把我媽拉進了屋,我沒來得及告訴我媽,張國榮不是孩子,張國榮隻比她小五歲。
  “不,我沒有瞧不起,”我定了定神,說:“你知道咱學校外語係的李亞吧?我跟她是不是好朋友?她就喜歡上一個女孩子。”
  王燕驚喜地拉住我的手,我沒有躲開。“燕子,我告訴你,你說男人都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麽,可海波兒他是好男人,你要是不相信,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證明給你看,我不會瞧不起同性戀,永遠都不會,可我喜歡的不是女孩子,我喜歡的人是劉海波,我要嫁給他。”我極少極少這麽語氣嚴肅信誓旦旦地說話,而且我說這番話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我要冒著王燕再次拿了某種利器自殺的風險,我還要冒著以後的一輩子不能全心全意對待劉海波的風險。我用的是“喜歡”而不是“愛”,所以我沒有撒謊。
  我看得出王燕因為我這一段話受了相當的刺激,我也看得出劉海波因為我這一段話受了相當的感動。劉海波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他聽見我說“一輩子”,就死心塌地地對我放心了,什麽宋樂天,全忘了。
  “你答應我不結婚的,你騙我!!你騙我!”
  王燕忽然發起顛來,多虧我早有準備,在思考她為何如此之前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在椅子上,“你騙我!騙我!!!”忽然我按不住她
  了,她開始拚命地發抖,拚命地掙紮,倒在地上蜷成一團,痛苦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牙齒格格作響,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我看不懂也看不清楚的欲望。
  在數次想要把王燕扶起來的嚐試無效後,我隻有不停地喊:“王燕兒,燕子,你怎麽了?怎麽了啊?”我實在被王燕的樣子驚得心裏發冷,她那樣子實在實在是太可怕了,活象千萬條蟲在她身體裏一般,我從未見過一個人這麽痛苦過。我爸我媽聞聲走出門來,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得說不出話。
  劉海波,這時候隻有劉海波了。劉海波拿起電話,撥了三個號碼,我聽見他說:“麻煩你,請問戒毒所的電話是多少?”

  真想一生跟你走
  我要跟著去,劉海波把我攔住了。他握著我的手說:“你別去,我去就行了。”我還是要跟著去,劉海波衝我一瞪眼睛,“讓你別去你就別去!那兒是你去的地方麽?”最後我沒去,因為劉海波跟我發火了。
  那一夜劉海波給我打了三個電話,第一個說他把王燕安頓好了,第二個說讓我睡覺他會陪著,第三個說他知道我肯定沒睡他陪我聊聊。後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門鈴
  便響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劉海波回來了――你看,我用的是“回來”。
  門口站著的是劉星和劉海波。劉海波一夜未眠,眼睛裏全是血絲,我一看,心疼了,趕緊把他拉進來,“你先進屋躺會兒吧,回頭還得上班兒呢。星爺,你坐,我給你倒杯水。”
  劉星脫鞋進屋,“甭忙了妹子,我不渴,那邊兒現在不讓見人,我就過來跟你說說這事兒到底怎麽回事兒。你來。”我瞧著劉海波進了我的房間,這才跟劉星一起做到了沙發上。
  劉星問我知不知道有一種病叫“精神偏執狂”,我說我沒聽說過。劉星說這病也有輕有重,王燕屬於輕度的那種。劉星說,王燕高中時候確實和她一個老師好過,那老師後來把王燕騙了,王燕從那以後便不相信男人了。我問劉星,知道不知道王燕是同性戀者,劉星說王燕從小就有這取向,因為王燕小時候一起玩兒的一個男孩也沒有,一直到十三四歲都是這樣。確切的說,王燕這不能算同性戀,她對我的感情不能算愛情,隻是她空洞的內心深處唯一的一個寄托罷了。她把我當成她的感情寄托,如此而已。劉星跟我說,王燕當初要出國的確是治病的,但不是什麽癌症,而是去治精神病,因為她越來越嚴重了,常常陷入不可自拔地臆想當中,那個時候,她也真的以為自己得了癌症,並不能算騙我。我說那為什麽不在國內治?劉星歎了口氣,“妹子,燕子她們家那是什麽地位啊?有個得精神病的女兒,讓他們家老爺子臉往哪兒擱?”
  “我現在真膩歪這幫當官兒的,動不動就前途啊地位的,自個兒的兒子女兒也能當棋子兒當籌碼,什麽天理啊這是?!”我氣壞了,不光為了王燕,還有宋樂天。
  我又問劉星王燕怎麽會沾上毒品的,劉星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他說其實王燕真挺可憐的,在那麽遠的地方,也沒什麽人去看她,孤苦寂寞的,有人一給毒品,就沾上了。“他們家老太太不是在那兒陪著麽?”
  “陪什麽呀,偶爾去看看罷了。”
  “是親生的吧???”我簡直驚訝透了,那可是親閨女啊,怎麽舍得啊這是?瞅她那天在機場就要暈過去那勁頭兒,早幹嘛來著?!
  劉星說,王燕在美國那邊兒被關起來,整天就吵吵著要見荊盈,後來病情有好轉,出院了,聯係了一個學校念著書,沾上毒品就是那會兒的事兒。王燕跑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在美國,家人都不知道,一發現人沒了就滿世界找,他們家老太太直接告訴劉星找荊盈,劉星這才知道的一切。我特別心酸地問劉星,他們家這麽著急找王燕,是因為王燕是親閨女還是因為怕王燕回來給他們丟人?劉星深深看了我一眼,說:“一半兒一半兒吧。”
  “老太太怎麽沒跟著來?”
  劉星苦苦一笑,“我沒跟他們說,我得先見著燕子,看看她什麽樣兒了。”
  “什麽樣兒了?你看見她肯定都認不出來了……”我想起王燕的樣子,眼睛濕了。
  劉星抬頭看看我,又看了看我房間的門,說:“那邊兒說今兒下午讓見人,我下午再去。那誰,劉海波那哥兒們真挺好的,他也不認識燕子也不認識我,愣是跟親哥哥似的跟那兒守了一宿啊,他是為什麽啊?那是為了你啊!妹子,好好對人家吧,碰上這麽一位,不容易。”
  “我會的。”人家都說勉強來的感情不幸福,攙雜了感激和感動的愛情不會長久,我不知道,可現在這個時候,我真的想要好好跟劉海波過一輩子。
  請原諒我沒有詳細敘述我和劉星去戒毒所看王燕的過程,請原諒我不願去想起我見到毒癮發作人的痛苦,請原諒我沒有告訴你我跟王燕告別時候為什麽痛哭流涕。我不想說,是因為我不想去麵對生命的紛繁複雜和脆弱無依。你在看我的故事麽?從頭到尾的在看?你從前恨王燕了麽?現在你同情她了麽?多少人羨慕她啊,美麗、高貴,有著不凡的家族背景,有著非凡的氣質和修養,可是誰知道她家庭中的冷漠呢?到底是誰逼著她變成了現在這樣?是欺騙她的那個男人麽?如果不是她家人從小就不讓她跟男生一起玩耍,如果不是她家人自以
  為高高在上的姿態而不準她在少女時代接觸男孩,她會去義無返顧地去找她唯一可以正大光明接觸的老師??
  我離開王燕的時候,她的眼神已經沒有了任何波動,那雙大眼似乎是別人的,跟她無幹一般。她還那麽年輕啊,怎會變成這樣?劉海波握著我的手,當劉星推著輪椅走進海關的那一瞬間,我撲進劉海波懷裏放聲大哭。劉海波緊緊抱著我,一句話也沒說。
  我才活了二十四年,怎麽覺得那麽累呢?怎麽全世界離奇的事兒都讓我趕上了呢?我有點兒筋疲力盡了,我盼著本命年趕緊過去,盼著劉海波趕緊把我娶回家,盼著趕緊躲起來過我的小日子,從此外界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沒關係。我盤算著和劉海波結婚以後的幸福生活,多好啊,平頭老百姓,小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高興了還能上風景名勝旅遊一把,咱也不想升官發財,咱也不是高幹,咱想喜歡誰喜歡誰,想幹嘛幹嘛,活得多好啊。
  我都恨不能天天拜菩薩了,求求菩薩能讓我安安靜靜活下去,別折騰我了。我累得就想窩在劉海波懷裏看電視,看啥都行,動畫片兒、動物世界、新聞聯播,都行。報社的同事說我最近印堂發黑雙目無神,將要大禍臨頭,我一個礦泉水瓶飛過去,大罵:“你少在那兒烏鴉嘴啊!本姑娘最近心情奇差,你別惹我,當心我拿你當出氣筒!”
  開春兒了,我特喜歡東北的春天。那鋪天蓋地的桃花兒呀,還有那鋪天蓋地的新綠,沒有北京狂大的風,春光明媚的,特舒服。劉海波在某一個周末拉我出去拍照,給了我一根長樹枝讓我扮作“黛玉葬花”狀,我說我最多隻能扮作“黛玉挖地瓜”狀,別糟蹋了人曹先生嘔心瀝血的作品。之後我倆就笑。我當時想,這要是有個小劉海波在身邊兒就好了。
  快到五一的時候,大牛回來了,還領回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來。那女孩好大的一雙眼睛,一隻頂上我一對兒了。女孩兒也就一米六零的個兒頭,大牛說那是他未婚妻,他請了假是為了回家結婚。我可樂壞了,拉著大牛說:“哎喲大牛,偷著找了個女朋友誰也不知道啊?你忒不夠意思了,要結婚了才跟我說!”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這不是…不是沒來得及嘛。”大牛還是那樣兒,憨憨的,特老實。
  說實話我沒想到大牛結婚這麽早,他當初打定主意不到三十歲不結婚的。所以愛情這玩意兒永遠沒有定數,你碰上了,就由不得你了。我心裏特為大牛高興,特開心我的好朋友沒有像我一樣經曆這麽多見了鬼的折騰。有多少人不滿足於自個兒平淡的生活啊,可要是真讓他象我這麽折騰幾年,他就知道平淡的幸福了。
  大牛這些日子忙得腳打後腦勺,又是張羅婚禮又是去拍結婚照,多虧女孩家裏也是本地人,不然夠大牛忙的了。我和劉海波抽空就去幫忙,我心裏忐忑地想,宋樂天肯定快要出現了。

  不能撇下我
  大牛結婚的前一個禮拜,宋樂天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他還真挺夠意思,愣請了一禮拜的假幫大牛張羅,還真是哥兒們。宋樂天又瘦了,瘦得什麽都沒有了,臉瘦成一條,顯得那雙眼睛更大更亮。可他身上的氣質一點兒都沒變,挺傲氣挺矜貴的。他是一個人回來的,沒帶女朋友,手上還戴著那隻我看著刺眼的戒指,一切如昔。
  我覺著我見著宋樂天就心跳加速的毛病這輩子是改不掉了,我也用不著裝什麽矜持,隻 希望劉海波不要看出來我的緊張。
  我在半年內連參加兩個好朋友的婚禮,大牛的婚禮還是我在幫著籌備的,忽然心下悵然起來,心裏無限羨慕別人的幸福。我知道我不該想,可我還是幻想起來如果我能夠嫁給宋樂天的話,我將會多麽的快樂和幸福。我這人打小兒就驢脾氣,愛鑽牛角尖,愛就愛了,根本就放不下。可不放下又不行,不放下就是死路一條,我總不能糟踐我自個兒。
  大牛結婚,我要給他折一千隻紙鶴當禮物,我打心眼兒裏希望他倆白頭偕老。這禮物算起來也該是劉海波和我一起送的,因為他折得比我認真。開始的時候見我拿回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開始折,劉海波說我這麽大人了弄這些不合適。我特認真地跟他說,人家說一千隻折出來了能實現一願望,這比花多少錢都值。劉海波比我還天真,一聽我這話就坐下幫我疊了,他手不巧,疊得挺慢,但是很認真,我又被他感動了一回。疊紙鶴的時候我問他最近怎麽沒小東的信兒了,他說小東最近跟著劉四老爺五湖四海地忙活,也不知道忙活什麽,反正就是不著家,抓不著人。
  大牛結婚前一天晚上,我和劉海波被他叫出去吃“告別單身”飯,劉海波有點兒猶豫,我拉著他說:“吃頓飯,當是咱倆也告別單身了。”劉海波樂顛兒樂顛兒跟我走了,他可真好哄。
  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了,我再長兩隻手兩隻腳都數不過來,可從來沒象現在這麽別扭過,大牛是憋著來當和事老的,也不知道之前他都跟宋樂天說什麽了,他居然肯來跟我和劉海波麵對麵。宋樂天還是那個樣子,麵無表情,眉毛中間深深的兩道皺紋,每看我和劉海波一眼臉色就變黑一點兒。
  “什麽時候喝你倆的喜酒啊?”宋樂天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仍然是冷冰冰的語氣。
  “明年這個時候兒,咱等大牛結婚一周年的時候辦事兒,雙喜臨門。”我說。
  “劉頭兒,你不怕荊盈跑了啊?一年太長了,保不其發生什麽事兒呐。”大牛拉著劉海波真誠地說。宋樂天聽見這句話眼睛都藍了,差點兒就說話了,可他還是忍住沒說。
  劉海波倒是大度,笑著跟大牛打趣說:“她要是跑,我也攔不住啊,她要是想跑,現在結婚了也照樣兒跑,是不是荊盈?”
  我笑,幹笑,“得了吧你,我往那兒跑啊?你當我是非洲獵豹呐?”
  這會兒劉海波手機響了,是小東,找他喝酒。本來我以為劉海波不能去,這樣的場合他該留下看著我才對,可劉海波站起來了,“小東找我,我也快倆月沒見他了,我去了,你們聊著吧,晚點兒你倆把她給我送回家去啊,別少了哪個零件兒。”說完他穿起外套,摸了摸我的頭發,衝大牛又說:“別喝太多了,明兒還當新郎官兒呐。”
  我不知道劉海波這是什麽用意,難道是想讓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還是他想讓我跟宋樂天把話說清楚?他這是大度還是陰險啊?我不知道。
  劉海波走後,我們三個人好久都沒說話。終於,大牛開口了:“咱們仨認識年頭兒也不短了,都快十年了吧?明兒我結婚,當年我想,咱們仨要是能一天結婚就好了,我從來沒想過你倆能分開,真的。”大牛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我就受不了了,要不是死命憋著,肯定哭出來了。“上天,衝著咱兄弟這麽多年,你得給我句明白話兒,你到底是為啥不跟荊盈好了?明兒我就結婚了,我不要你隨禮,你就給我一句話,荊盈對你這麽些年不薄吧?你這是幹嘛呀?連句明白話兒都沒有,這不行。”
  宋樂天憋著不說話,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苦笑了一下,“大牛,你都要結婚的人了,跟別人操哪門子心呐,把你自個兒管好得了。我這眼瞅著跟劉海波辦事兒了,你沒瞅見怎麽的?跟著窮攪和什麽呀?!”
  我就知道我一說這話宋樂天就肯定憋不住了,果然,他說:“你真喜歡他麽?”
  “哎喲!”我誇張地叫,“跟您有什麽關係啊?我跟您什麽關係啊?喜歡不喜歡有什麽的?最起碼他沒說甩就甩說不要就不要,最起碼他幹什麽事兒都有個理由,最起碼人家說喜歡我能娶我。”說完我狠狠地瞪著宋樂天,眼睛要噴出火來。
  宋樂天死死攥著拳頭,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大牛幽幽歎了口氣,“你們倆呀,叫什麽勁呐,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幹嘛呀!荊盈,這結婚可是一輩子的事兒,你跟一個自個兒不愛的人結婚,一輩子受罪啊。你瞅我,頭一回談戀愛吧?可就是運氣好,找著自個兒喜歡的人了呀,你可不能作踐自個兒啊。”
  “切!”我收回瞪著宋樂天的眼神,淒苦地說,“跟自個兒愛的人在一塊兒就不是作踐自個兒了?我覺著那作踐得更厲害。”
  大牛不說話了。他明白我是什麽意思,我跟著宋樂天受的不明不白的罪他全看在眼裏。我隻是沒想到宋樂天跟我分手的原因連大牛都不知道。我本想問問宋樂天他搭上那部長的女兒到底何方神聖,可突然間覺著這些跟我沒關係,我沒必要自個兒找氣受。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宋樂天出去上廁所的功夫,大牛跟我說:“上天他心裏頭一直有你,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兒,可我知道他心裏除了你沒別人兒。他錢包裏放的照片一直是你高二時候給他那張照片兒,這麽些年從來沒換過。給你講件事兒吧,可能不該給你講,可我還是想說。”
  “膩歪不膩歪啊你?到底說不說?”
  “去年,我跟上天喝完酒半夜回家,讓人搶了。”我一聽,心裏一寒,媽的,我又心疼了。“人把他錢包搶走了,他死命追著人跑,讓人好頓打。”
  “多少錢呐裏頭?”我倒抽一口涼氣,心說這宋樂天不是愛財的人啊,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唄,幹嘛非找打呀?
  “什麽錢呐!”大牛點了顆煙,“他就想要你那張照片兒,錢不錢的他才不在乎。你說,他現在這收入,能為那一千塊錢跟人家拚命??”
  這時候宋樂天進來了,大牛閉嘴不言語了。我是百感交集,話也說不出來,連個表情都沒有地看著宋樂天。我倆就這麽對看著,我再一次看到了宋樂天清澈眼睛裏的柔情似水。這樣的時候,我是不是該拋棄一切。等待一個如此愛著我我也如此愛著的人呢?
  電話響了,就這麽打斷了我的念頭。是小東。
  小東張嘴就叫嫂子,說話都不是動靜了,“嫂子,嫂子我對不起你啊!”這小子幹嘛呀?認識好幾年了從來沒管我叫過嫂子也從來沒這麽失態過啊,他什麽事兒沒見過啊?今兒怎麽了這是?
  “啥事兒啊?你擱哪兒呐?”
  “醫院,醫大二院,你趕緊來,趕緊來吧,劉哥出事兒了。”我一下子毛了,本能地預感劉海波跟小東在一起出的事兒跟定是大事兒。我沒問到底什麽事,也來不及多想,掛上電話抓起衣服就往外跑,大牛問我怎麽了,我說劉海波出事兒了。大牛也不顧上結帳了,從兜裏掏出二百塊錢塞給站在一邊兒的服務員跟宋樂天一起站起來,“趕緊,快走。”
  進了醫院,我衝進急診室,小東正在走廊裏痛苦地徘徊,見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別說自個兒了,海波兒呐?”
  “手術室搶救呢。”小東眼睛也紅了,手上纏著紗布。他跟我說,他倆見麵沒多久,正往飯店走的時候,就有人過來要砍小東,劉海波替小東擋了一刀,來人一見劉海波倒下就跑掉了,就這麽簡單。
  砍什麽呀?我們這社會還是不是和平啊?怎麽說砍人就砍人呐?你龔小東憑什麽就讓我們劉海波出來吃飯呐?他陪我陪得好好的,幹嘛呀!本來挺好的,這都怎麽了啊?我招誰惹誰了?劉海波招誰惹誰了?我想著想著,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一抬頭我看見手術室的門開了,有人推出一張床,上頭躺著一個用白布單從頭蓋到腳的人。我一見,心裏一緊,眼前一黑,一口氣沒上來,登時暈了過去。

  第五篇 活著我就嫁給你
  “荊盈!荊盈啊,你看花眼了吧?醒醒啊!”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宋樂天那雙清澈的眼。可這次我沒有停留的心思,也沒有留戀宋樂天的懷抱,我隻有一個念頭――劉海波死了。“海波哪兒去了?他們把海波送哪兒去了?”
  說著我要起來,宋樂天心疼地把我抱緊,“傻丫頭,你看花眼了,剛才推出來的是空床 ,上頭根本沒人,你是不是太著急了,啊?”
  “沒人?不可能,我明明看見上頭躺著個人的!”我認定了是宋樂天在安慰我,掙紮要起來。
  “沒,真不是劉哥,你別急啊。”小東用力摁住我,用他受傷的那隻手,疼得他一哆嗦。
  大牛也把我摁住,“你看見那不是人,是人家醫院的醫療設備,往外挪呢。靠,也是的,好端端的蓋什麽白布啊,讓人看著眼花。”大牛罵了一句。我仔細看了看手術室的紅燈還亮著,這才信了他們的話。
  我坐在地上,渾身無力地靠在宋樂天懷裏,盯著手術室的紅燈,我心想,劉海波,你可不能犯混,你可不能死啊,你得給我好好活著,你說的要娶我,咱倆還沒領結婚證兒呐,你可不能就這麽死了,你死了我怎麽辦呐?你答應我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十年都等了,等著了你幹嘛呀這是?我不都說嫁給你了麽?我結婚照也跟你照了,訂婚戒指也戴上了,我逮誰跟誰說我是你準媳婦兒,你還讓我怎麽著啊?你不滿意你說啊,你犯不著這麽折騰啊!那身子骨兒是自個兒的,你這是幹嘛呀!劉海波,你這混蛋,少跟我整年輕時候那破事兒,你死了我跟你沒完!你要扔下我一人,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也不能饒了你!你缺胳膊少腿兒我不在乎,你得活著,千萬得活著啊。劉海波,我是你老婆,你不能連老婆都不要啊!!
  我正想著,手術室的門開了,我一下子通了電一樣竄到醫生麵前,沒等醫生說話我就說:“大夫,我是劉海波的愛人,他怎麽樣了?”
  “已經沒危險了,但麻醉作用還得等一陣子才能過去,你們留一個人陪床就行了。”說完,那四十左右歲的醫生朝我笑笑,“小姑娘,沒事兒,別哭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滿臉全是眼淚,我聽見醫生跟我說劉海波沒危險了,長長舒了一口氣,我覺得從來都沒這麽放鬆過,感謝老天爺。
  宋樂天站在一旁,從我對醫生說那句“我是劉海波的愛人”開始,他就沒動過一下。
  我守在劉海波床前,不知道守了多久。我看著他,從來沒這麽仔細地看過他。我看清了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看清了他眉毛中間和宋樂天一樣的兩道深深的皺紋。劉海波三十一歲了,不算年輕也不算老,他長了一張娃娃臉,不少人都以為我倆同歲。可他都有白頭發了,都是教書累的。中國男人結婚很少戴戒指,一般女的給買個手表就完事兒了,可劉海波不,我倆的戒指是一對兒的,他戴在左手無名指上,如珍如寶。劉海波不是沒缺點,他隻是在我麵前沒缺點罷了。要不然,他跟他的學生好,怎麽不跟他同事好?要不然他怎麽這麽年輕就當上四中教導主任的?可這些跟我沒關係,他對我好就行。
  麻醉劑的作用漸漸過去了,劉海波睜開了眼睛,看見我,第一句話是:“我沒死?”
  我抹了一把眼淚,罵他,“滾蛋!你還打算死啊?撇下我一人你特爽是不是?我告你,沒那麽容易!”
  劉海波艱難地笑了,好像笑都要費好大力氣,“別哭,我不是沒事兒麽,別哭。”
  我想給他一拳,可我沒舍得,“你傻呀?你以為自個兒鋼筋鐵骨呐?沒事兒閑的你當什麽英雄啊?還替人擋刀!你說,你說你這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咋辦啊?”我哭起來,因為我一想到劉海波剛才與死神擦肩而過我就喘不過氣。
  “小姑娘,我要是死了,你會嫁給別人麽?”劉海波伸手摸我的臉,輕輕問我。
  我看著他,搖搖頭。
  “那我要是殘了呢?”
  “咱倆生個孩子吧,省得你以後殘了來不及了。”我說。
  劉海波一把把我拉到懷裏,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也不知道他傷口疼不疼。從他懷裏爬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哭了。感動的?我不知道。
  下午探視時間,小東來了,一看見劉海波就開始哆嗦,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要不是劉海波,他就交代了。劉海波挨那刀再偏一點兒就沒命了,他龔小東到底惹著誰了啊?我瞅著小東,眼神不太友好,要不是劉海波傷著,我早罵他了。我這人說話一直都這德行,沒遮沒攔的。“小東,你招誰了?幹嘛呀要死要活的?”
  小東放下他給劉海波買的一大堆東西,坐在床邊,黑著臉,“我把我們老大惹毛了。”
  “誰?你把劉四老爺惹毛了?你小子膽兒也夠肥的啊,自個兒主子都敢惹。”
  劉海波一聽,躺不住了,“怎麽回事兒?”
  “你老實兒躺著,幹嘛?還嫌自個兒挨的刀不是地方是不是?”我嗬斥了劉海波一句,劉海波不言語了。“小東,咱這麽些年朋友了,衝著海波給你擋這一刀你也知道他什麽人了吧?有話能說明白不?往後老這樣兒不行啊,咱朋友歸朋友,命可就一條。”我確實不高興了。小東是什麽人我知道,好哥兒們好兄弟那的確是,可他差點兒讓劉海波把命送咯,那我能不急麽?
  小東剛想說話,宋樂天和大牛拎著比小東拿的還多的東西進來了。宋樂天的臉色比小東的臉還黑,黑得嚇人。他看見小東,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之後問我:“荊盈,這位是?”
  “昨兒晚上你們不是剛見的麽?龔小東。”我估摸著宋樂天昨兒晚上也嚇懵了,連小東幾隻眼睛可能都沒看清楚,別提他長什麽樣兒了。
  宋樂天不說話了,坐在一邊兒繼續盯著小東看。
  我拉著大牛:“大牛,真太不好意思了,你婚禮沒參加成,回頭把錄像給我看看啊,你的結婚禮物我們早準備好了,本來想今兒給你送新房去的……”
  大牛一拽我,“你拉到吧,咱多少年交情了?這麽說話多膩歪啊!我媳婦兒擱家招呼人呐,我過來瞅一眼就得回去。”
  劉海波跟大牛招招手,“大牛啊,你回去吧,我沒事兒了,剛結婚,頭一天,別往外跑,趕緊回去吧。”
  大牛跟劉海波又說了幾句話,扔下兩千塊錢走了,我沒推辭,我跟大牛這交情用不著推三推四的。要說大牛結婚讓我倆給攪和得可真不輕,結婚頭天晚上居然見著血了,不要不吉利才好。
  宋樂天一直坐著,好半天才站起來,“請問,你跟劉偉,就是劉四老爺是什麽關係?”這一句話把我、劉海波和小東都問得一愣。怎麽他認識劉偉?要不怎麽能看出來小東跟他有關係?
  小東霍然變色,“你認識我?”
  “不認識,隨便問問。”宋樂天拉過椅子,坐在小東麵前,皺著眉頭盯著他不放。
  “跟你沒什麽關係吧?”小東恢複了鎮靜,毫不畏懼地也盯著宋樂天看。
  “暫時沒有。”宋樂天說,“可跟他們有關係。”宋樂天指著我和劉海波說,“你差點兒把他害死,這是沒關係?”
  “樂天兒,說什麽呐!”劉海波不高興了。我知道,他跟小東的感情比跟宋樂天的深。他覺著是兄弟就應該兩肋插刀,替自個兒兄弟擋一刀沒啥。神經病!那命可是自個兒的啊!
  宋樂天扭頭問我:“荊盈,我能單獨跟你說兩句話麽?”
  我看劉海波,劉海波笑笑,“去吧,樂天兒你帶荊盈吃點飯去,她一直也沒吃東西,我和小東嘮嘮。”
  我站起來,“那等會兒我給你帶點吃的回來。”我猜劉海波和小東有話說,再說我和宋樂天也有話說,趁這個機會都說完吧。
  宋樂天也站起來,竟然老熟人一樣拍了拍小東的肩膀,“兄弟,你是劉哥的哥兒們,也就是我哥兒們,聽老弟一句話,離劉偉遠點兒,他沒幾天了。”說完他走到劉海波跟前,“劉哥,我明兒再來看你。”說著他掏出一遝錢放到劉海波手裏,劉海波也沒推辭,似乎我們都覺著推辭挺假的,人家還肯定不樂意。我一開始以為宋樂天是因為大牛拿錢了他不好意思不拿,一兩千差不多了,後來劉海波告訴我,宋樂天給了他五千。靠,五千,比我一個月工資還多。真有錢。得了,都是好心,我也不說他了。我一直弄不清楚一件事兒,就是宋樂天在劉海波出事兒那天晚上有沒有希望他就此死掉。

  戒指的秘密
  “你是不是真愛上他了?”宋樂天這個“他”指的是劉海波。自從我跟他說我跟了劉海波以後他就沒在我麵前提過劉海波的名字。
  我想,是不是呢?可能是吧。要不昨兒晚上我怎麽能那麽著急啊?當時我想劉海波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這麽想的。我愛上他了?可那挨一刀的要是宋樂天,我也能是這反應啊。這叫什麽事兒啊!
  “是怎麽了?不是怎麽了?跟你有關係?”
  “你覺著跟我沒關係?”宋樂天抽煙,“我看你是真挺在乎他的,要不然你不能說你是他老婆。”
  我沒抬頭看宋樂天,輕描淡寫地說:“我本來就是他老婆。”
  宋樂天急了,“沒結婚就不能叫老婆!”
  我抬頭,“打高三你就這麽叫我了,那會兒咱倆啥關係?”宋樂天口才本來不如我好,碰到這件事,他更是沒辦法跟我講理,我一句話就把他嘴賭上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戴戒指麽?”
  “我聽說你搭上一部長的千金?”
  宋樂天伸手想抓我的手,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荊盈,你正經點兒。”
  “我還敢跟你正經啊?不成,我不敢了。”我夾菜吃,不理他在犯急。
  “這麽些年,我一直跟人家說我結婚了,我跟人家說,這是我結婚戒指。你看。”宋樂天把戒指從手上摘下來遞給我,我沒忍住還是看了一眼。那戒指的裏麵,刻著兩個字母:T
  我白了宋樂天一眼,“哪個港片兒裏頭學來的餿招兒啊?酸不酸呐你!”我得承認我當時心裏又是一動。我早就說過,我對宋樂天沒有抵抗力,一點點都沒有。可我還是努力讓自己抵抗他,為了劉海波,也為了我自己。
  “你是鐵了心要跟他結婚了?”
  “多新鮮呐,要不是今年我本命年,孩子都有了。”
  宋樂天在我麵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看他這樣兒,真心疼了。雖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可我仍然心疼了。既然他愛我如此,為什麽當初毅然決然地離開我?既然他告訴所有人他結婚了,為什麽他還跟一個部長的女兒在一起?既然他打定主意不再和我在一起,為什麽他今天還要對我說這些話?我不知道。
  “那麽,這大半年的時間,是不是不管發生什麽事兒你都不會動搖?”
  “劉海波死了我就一輩子不嫁人。”我惡狠狠瞪著宋樂天。
  宋樂天苦笑,“我還沒那麽狠。我是說,如果你知道了當年我離開你的原因,如果你認為這些原因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你還會不會有別的選擇?”
  我愣了一下。什麽?他準備告訴我原因了麽?他爸不逼他了?他不用和別人好了?我知道我自個兒,不管宋樂天說什麽,隻要他跟我說了原因,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原諒他,因為我實在是太愛他了,我不會去想那些理由成立不成立、合理不合理。隻要我沒有嫁給別人,那麽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到宋樂天身邊,這是肯定的。我知道我自個兒。
  “會不會?”宋樂天看著我,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裏去。
  “你哪兒那麽多如果啊,到時候再說!”盡管我語氣不善,但如果宋樂天對我有足夠的了解,那麽他應該能聽得懂我這句話的話外之音――你告訴我,我就原諒你,不管你說的是什麽理由。
  宋樂天當然對我有足夠的了解,我看見他鬆了一口氣,把戒指套回手上。媽的,我簡直水性楊花,劉海波要知道我這樣兒非傷心死不可。這就是命啊,一物降一物。宋樂天是我命中一劫,而我是劉海波躲也躲不過的冤家。
  我忘了自己是來跟宋樂天攤牌的,忘了自己是打算跟他說以後讓他別再有什麽想法,我已經是劉海波的人了,我跟他不可能了。可宋樂天永遠都比我快一步,他太了解我了,他永遠都知道他用什麽方法能留住我漸漸遠去的腳步。我記起大四那年宋樂天送給我的那個銀色的小自行車,像那個時候一樣罵了一句:媽的,我鄙視我自己。
  劉海波這麽一受傷,可把他們家老頭兒老太太嚇壞了,我媽我爸也嚇壞了,好像劉海波是紙糊的似的,動都不讓他動一下,倆老太太輪班看著,把我打發報社上班去了,說我不會照顧人。我瞅著劉海波像個布娃娃似的讓人擺弄就想笑,劉海波哭笑不得地跟我說:“你再給我一刀得了。”
  我笑,“我哪兒敢呐,別說你媽,我媽就得把我吃咯。你還是趕緊把病養好吧,回頭你那些學生都想你了。”劉海波早就不當班主任了,人現在的辦公室在教導處。可他從前的學生跟他照樣挺好的,劉海波受傷進醫院的消息在四中一傳出去,醫院可就熱鬧了,來看劉海波的一天一大堆,多虧這是單人間,要不然別的病人得煩死――宋樂天讓他爸的秘書跟醫院的哪個領導說了一句話,劉海波就進高幹病房了,連拒絕的時間都沒給。
  劉海波不樂意住這高幹病房,我的理解是他不樂意領宋樂天的情,因為那是他心裏頭的疙瘩。他沒告訴我,所以我就沒問他,我知道這話不好說,尤其是男人。
  因為劉海波不願意領宋樂天這份兒情,所以還沒到出院的時候他就吵吵著要出院了,劉海波平時挺和氣的,可上來那勁兒賊寧,誰說也不好使。沒辦法,跟大夫好說歹說地放他出院了,回到他家,他往床上一躺,說:“舒服啊!”
  我媽心疼劉海波,見天兒地做好吃的讓我給劉海波送,劉海波真愛吃我媽做的東西,每回都吃個精光,我說他這是拍丈母娘馬屁,劉海波說他樂意,我管不著。我媽是真疼劉海波,疼得我嫉妒了。我爸那更不用說了,對劉海波好得跟對自個兒親兒子似的。我說劉海波你可真好,這回倆爸倆媽。
  我媽問過我,要是宋樂天再回來找我我還會不會回頭,我跟我媽不太撒謊,這回有點猶
  豫。我媽就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孩兒啊,媽跟你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可千萬不能回頭。海波兒那孩子多好啊,咱可不能幹那沒良心的事兒。”
  “媽,我也不是馬,啥草不草的。”
  “媽也不是說樂天兒不好,可他再好也是過去的事兒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你說,你多幸福,你瞅王燕兒,這輩子就毀了啊!有海波兒這麽對你,你還圖啥?還不老老實實跟人家過日子?你還合計啥?”

  真相大白之後
  我媽一提王燕,我想起來我最後一次見她她無神的大眼和無動於衷的身體,大牛告訴我,劉星去山東看過王燕一回,王燕現在住在一家療養院裏,沒人知道她是誰的女兒,隻知道她是某個大領導親自關照過的人。
  我想起了王燕那些高貴的親戚們,想起了坐紅旗轎的“咱舅”。“咱舅”現在春風得意,當年王燕那一紙腫瘤醫院的證明以及那醫院的大夫在我麵前說的這病可以治的那些話,全
  是托他老人家的福。他那時候表現得多疼王燕啊?我還真以為他是疼王燕呢,誰能想到他是想趕緊把王燕送出國去啊?我不知道“咱舅”有沒有提攜宋老爺子的心思,反正宋老爺子現在也風采不減當年,整個兒市委裏頭除了市委書記就他最紅,看著都有升官兒的架勢。估摸著這一切老爺子還得感謝宋樂天,要不是他逼著宋樂天把我甩咯,他還真不見得能有今天。
  盡管後來我知道了宋樂天跟我分手這事兒王燕脫不掉幹係,可我還是不忍心再去怪她了。“咱舅”那地位,王燕一跟宋老爺子表示自個兒對宋樂天有意思,宋老爺子還能不逼著宋樂天甩了我?當然這當中肯定還有別的原因,要不然宋樂天不會離開我。也許這是跟他們家老爺子生死存亡有關的原因,所以他才不說吧。我不知道。我實在不想給宋樂天再找理由,可我忍不住。
  這期間小東像搬家似的往劉海波家裏倒騰吃的喝的用的,我都看不過去了。“劉海波,你替人小東擋了一刀唄,也不能這麽額人家吧?瞅瞅,把中興都給你搬來了。”
  小東一邊兒從塑料袋裏往外掏我愛吃的“旺旺小饅頭”一邊兒說:“哪兒啊,我這些東西擱著也是擱著,用不著,還不如給劉哥拿來。”
  劉海波隻說往後不讓他拿了,臉色破天荒地暗了下去。
  不久以後,小東不見了,我問劉海波,劉海波告訴我,小東當初真的是得罪了劉四老爺,劉四老爺饒得過他一時饒不得他一世,他要不跑路,早晚得讓劉四老爺辦咯。我說劉海波你是不是傻呀?誰不知道你跟小東好啊?人家管你要人怎麽辦?劉海波從容地把我抱在懷裏,說:“現在這社會不是講權勢麽?我爸下來是下來了,好歹也在公安幹過幾十年,我是我爸的兒子,劉四要是動我也得合計合計。”劉海波沒告訴我小東跟誰走了,上哪兒去了,為什麽得罪的劉四老爺,我問他,他隻說我小姑娘不該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就轉而跟我談足球去了。我這人好奇心強,死纏爛打問個沒完沒了,劉海波大體給我講了一下,說小東有一回喝多了差點兒把劉四老爺的事兒捅出去,那回跟小東一起喝酒的人倒是沒什麽,但他們桌子旁邊兒的人是省委的人。劉四老爺知道省委的人肯定得找小東問,那是什麽狠人呐?他還能留著小東?
  我說劉海波當我是傻瓜似的騙我。本來嘛,劉四那種地位的人,要辦了小東還能讓他活到現在?那不是開玩笑麽?再說了,小東擱道兒上混了多少年呐?能酒後失言把不該說的說出去?騙傻子也沒這麽騙的。劉海波最後終於跟我說實話,他說小東幫劉四辦一個對頭的時候失手了,人家把他認出來了。以往都是劉四保他罩著他,這回劉四火了,不保小東了。所以才有了小東讓人追著砍的事兒。
  我問劉海波,那刀光劍影的他怎麽就還能想起來替小東擋一刀呐?劉海波說:“哪兒來得及啊,我是寸勁兒趕上了,當時也沒來得及想啥,也沒看清有人拿刀過來了,反正就撲過去,誰能知道挨一刀啊?”
  “哦,敢情你不是英雄啊?白讓人小東拿你當救命恩人了。”我對著劉海波翻白眼。其實我多少知道點兒,打架的時候幫人擋刀那是電視裏頭才有的事兒,真打起來的時候誰也顧不上誰,劉海波這是讓人打懵了,小東那打架打得倍兒明白的主兒,能看不出來?不過的確是劉海波救了他一命,他感謝感謝也應該。
  我隻是想,不都說黑道兒上的人講義氣麽?小東可是為了劉四老爺拎著刀拚命啊,他怎麽忍心就說辦就辦呐?小東跟他這幾年,就算是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再說了,他們都說劉四狠,可看他那風度翩翩的樣兒,怎麽也看不出來是這麽一狠角兒啊。嗯,當初我還看不出來宋樂天張嘴就說髒字兒呐,人是真不能貌相。
  “你說他怎麽有這麽大能耐啊?呼風喚雨的。”
  “我早跟你說過,劉四市裏有人,要不他不敢。”劉海波眼睛盯著電視,手往我手裏的“旺旺小饅頭”塑料袋裏伸,抓了一把過去吃。
  “哪兒來的交情啊?”
  “不懂了吧?”劉海波看了我一眼,“我跟你說吧,這幫人,尤其是劉四,手段多著呐。劉四絕對算是有眼光那種,在他自個兒不是很行事兒的時候,就開始結交一些他認為有‘培養前途’的人。這個社會,你要想混出點兒名堂來,必須黑白兩道都有人,一般的都是先白道的擺事兒,白道的擺不平的再來黑道,黑道弄他一下子之後白道的再出來平事兒,一般都是這個過程。而這一切雖然都是以利益為基礎,但是也必須有‘人情’兩字。比如現在有個現任副公安局長,原來在某個小派出所當所長的時候,劉四就幾乎天天找他出來吃飯、桑拿、小姐一條龍,然後過年過節經常到人家的老人那送上價值超過千元的厚禮。劉四還托在某車行的熟人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幫’他買了台桑塔納2000.”
  “就這麽明目張膽地送??”
  “當然不是了。為了掩人耳目,那位局長也自己拿了一部分錢。你想啊,拿了兩萬塊錢,弄量手續齊全的新車,誰不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有了這樣的過兒,如果將來他上去之後,他還不把劉四當親哥兒們對待啊?劉四那叫會做人,等這位局長上去的時候他還不去找人家了。還是人家先找的他,人說:”哥,我不行的時候你那麽照顧我,我行事的時候你怎麽
  不來找我啊?‘劉四一共押了三注這種人,結果兩個上去了,一個是市檢察院檢察長,一個是全市公安二把手,你說,在白道上他還能不吃得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劉海波,“你哪兒知道這麽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啊?你不說你不管小東的事兒麽?”
  劉海波笑笑,“小東還不算夠級別,他知道的可能還不如我多呐。其實也都是道聽途說,有的是我爸那邊兒知道的,有的是朋友說的。趕明兒個你就知道了,人劉四老爺手底下四大金剛,小東排不進去。”
  “他這麽囂張,那要是省裏或者中央查下來他不完了?罩著他的人不也完了?”我靠著劉海波,眨著眼睛問他。
  劉海波寵溺地看著我,“那可不?所以啊,這壞事兒幹不得,天理還是有,法律也不是吃幹飯的。”
  我來勁了,拿出我那敏銳的“新聞觸覺”來,爬上劉海波的膝蓋,擋住他的視線,問他,“那你肯定知道市裏罩著劉四的人是誰,告訴我,告訴我。”
  劉海波撥拉我,“看球兒呐!”
  “你告訴我,不告訴我我不走。”我耍賴,劉海波一向拿我這招兒沒轍。
  “多了,要不他劉四能當上人大代表?還十大傑出青年!可真傑出啊!”劉海波不撥拉我了,讓我坐在他腿上,把塑料袋拿在手上,他一口我一口地吃。“人家幹爹幹媽都是市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公檢法人家全有人,要不然能在這兒橫著走啊?你看看人家在太原街那買賣,一般人能做的起?”
  “這些全是廢話,你還沒告訴我都是誰呐,他幹爹誰啊?”
  “真想知道?”
  “廢話吧你!”
  “我怕你知道了你就離開我了。”
  “你這人真膩歪人,劉四跟我有啥關係啊!不說拉到。”我裝著不高興,翻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呼呼喘氣。我知道我這一耍性子劉海波肯定得告訴我,他寵著我,從來沒跟我說過“不”字兒。我不到萬不得已不用這招兒,百試百靈。我這叫有恃無恐,誰讓我知道劉海波喜歡我來著?
  果然,劉海波側過身,用胳膊肘撐著身子,臉對著我的臉,“劉四的幹爹是市委的紅人,宋萬青。”
  我“撲棱”坐起來了,盯著劉海波久久說不出話。
  那宋萬青,是宋樂天他們家老爺子。

  長大成人
  劉海波說完這句話,深深望著我,想要從我狂亂的眼神中找到什麽。可他什麽都找不到,因為我自己也沒有頭緒。
  這下我全明白了。宋老爺子一直在刀尖兒上懸著,當年他讓宋樂天跟我分手是萬不得已,除了兒子,他沒有人可以依靠了。宋樂天結交一個高幹的女兒,也許能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當年宋樂天對我說的“我總不能咒我爸出事兒啊”就是這個意思吧?他爸出事兒,他才
  能和我在一起,不然他不得不時刻準備著用一樁政治的婚姻來拯救生他養他愛他寵他的老父親。宋樂天真傻啊,他跟我說啊,他說又能如何呢?我能和他同甘共苦啊,我能等啊,多久我都能等啊!他爸退下去了,不就沒事兒了?到時候我不就能跟他結婚了?他真傻啊!看著挺精的一人,為什麽關鍵時刻這麽傻啊?!氣死我了!!
  權勢這個東西,真是沒辦法說啊。有時候,這就是生命!
  “在想什麽?”劉海波握住我的手,輕聲問,像是怕嚇壞了我。
  “你說呢?”我不相信劉海波不明白我在想什麽。他知道我多在乎宋樂天,他知道我多了解宋樂天,要不然他不會說他告訴我是誰我就要離開他了。
  劉海波低下頭笑了一下,還是那麽從容地說:“我看你上一趟北京吧,跟他談談。”那一刻我懷疑劉海波真缺心眼。他留住我啊,這時候他應該想方設法留住我,要不然我一見著宋樂天就完了啊!他隻要跟我說他不準我見宋樂天,我就不見啊。我相信我此時對劉海波的感情決不次於對宋樂天的,區別在於…在於…是不是愛情。
  “還記得當年我跟你說過什麽麽?”劉海波拿起我的手親了一下,“我不在乎你多久能愛上我,我能等。”
  我一下子哭了。“劉海波,你就是一傻冒兒!你把我放走了我要是不回來了咋辦?啊?你說你咋辦?”
  劉海波笑了,“傻丫頭,你能不回來麽?”
  “我怎麽不能?”
  “我就不信你不愛我,就算是比樂天少,也肯定有。你要真能完全舍下我,我認了。”
  他媽的,這倆男人算是把我看透了,我的弱點他們倆全知道!連劉海波都知道欲擒故縱的道理了,我算是完蛋了。沒錯兒,我不可能完全舍下劉海波,現在這時候,讓我在宋樂天和劉海波之間做出選擇,對我來說真的是個太難的問題。我想起來《一聲歎息》裏頭張國立跟徐帆說的一句話:“我摸她的手是摸女人的手,摸你的手是摸自己的手,可要是一刀割你手上,那也是割我自個兒手上了。真疼。”可能有點兒不恰當,可我現在對劉海波就是這感覺。我覺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有可能是他受傷那天出來的這感覺,我也說不清。
  “你去吧,要不然你一輩子也不安心,我也不想我老婆一輩子心裏都裝著別人。說清楚了好,要是你真不回來了,我認命。”劉海波清清淡淡地說著,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發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真上北京了,劉海波給我買的機票。不過我不是特意為了找宋樂天去的,報社有趟差,呆老大讓我去了,劉海波說我命好,出去還有人報銷路費。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著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強作歡顏,可我看不出來,啥也看不出來。
  我到了北京先找的大牛。大牛兩口子住在東四一套挺好的房子裏,正琢磨著買車呐,小日子過得滋潤得要命。我問大牛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大牛羞羞答答跟個大姑娘似的說,還得再過兩年,現在沒想法。我讓大牛帶我找宋樂天去,大牛趁著午休把我帶中關村去了,我站在玻璃門外邊兒,一眼看見了宋樂天。似乎正在那兒冥思苦想什麽東西,盯著顯示器一動不動。
  我讓大牛別言語,我信心靈感應這一說,我跟宋樂天有心靈感應。大牛沒搭理我,他是懶得理我。
  有沒有心靈感應我是不知道,反正宋樂天是看見我了,他從辦公桌衝到門口的過程中一共撞了三個人,其中兩個男的一個女的。
  “你…怎麽來了?”
  “大牛,我想跟他單獨聊聊,晚上我們倆再找你,成麽?”我跟大牛說。
  大牛點頭,“我才沒功夫跟你們倆這兒逗悶子呐,一大堆事兒等著我呐,先走了,回頭給我打電話。”說完他扭頭走了。
  我跟宋樂天說:“我知道你們家老爺子跟劉偉什麽關係了,咱倆上學子居,懷懷舊,順便兒聽你講講故事。用請假麽?”
  宋樂天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
  “不請假啊?回頭再把你開除咯!”宋樂天不搭理我,把我拽到門口打車就奔理工去了。道兒上我說他:“屁大點兒道兒非打車幹嘛呀?你有錢呐?”宋樂天根本不理我,就跟司機說讓他快點兒。那才多遠呐?十分鍾就到了,今兒這司機沒跟我們犯貧,我覺著挺新鮮的,可能是道兒太近的緣故,他沒來得及犯貧就到了。
  其實我比宋樂天還慌張,因為這次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想的,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出什麽決定。可我始終記得劉海波到機場送我的那種表情,那是一種生離死別卻不能表現出來的苦澀表情。就算我是石頭人也會動容,何況我不是石頭人。
  “你怎麽知道的?”坐在“學子居”裏頭,宋樂天第一句話就是這。
  “你犯什麽急呀?我又不能說出去!”我有點不悅,宋樂天也閉上了嘴。“宋樂天,今兒這事兒我都知道了,你倒是給我說說明白吧,這麽些事兒,到底怎麽回事兒。”
  “官場上的事兒,你多少也知道點兒。”也不知道憋了多長時間,宋樂天終於開口了,他跟我說了這麽多年以及這麽多年以前都發生了什麽。他說這麽大的事兒他不能跟我說,不是他不信我,我萬一不小心露出去一丁點兒,他爸就沒命了。他說的跟我猜得一摸一樣――
  他在時刻準備著以一樁政治婚姻交換他爸的安全。“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咱倆熬到我爸下來就能熬到頭兒了,我再怎麽著也不應該那麽絕情,是不是?”
  “知道還問!”我白了他一眼。
  “我告訴你吧,這事兒是沒期限的,退下來了人家該查你還是查你,所以我根本沒把握。我要是讓你等著我,萬一我爸有事兒,我跟別人結婚了,那我能對得起你麽?那是我爸,我能盼著他出事兒??”宋樂天說著雙手掩麵,長長呼了一口氣出來,“荊盈啊,誰也不能怪,命啊!”
  “你覺著劉偉差不多了?”
  宋樂天看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眼睛裏全是血絲。“中央要查了,沒人攔得住,我也幫不上忙了,怎麽著,看我爸的造化吧……”宋樂天似乎垮了,最後這句話若不是我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
  我是吃了一驚的,宋樂天居然能這麽泰然,他明知道他們老爺子要出事兒啊!那可是死罪啊!他怎麽就能眼睜睜看著他爸死呢?他那麽孝順一人,他爸就這麽去了,他不得精神失常了?這件事肯定是宋樂天通過劉星從“咱舅”嘴裏知道的,要不然在北京沒人能這麽神通廣大。
  “這事兒鬧得太大了,劉偉太無法無天了,沒人攔得住,我要是能幫,我就幫了,荊盈,我盡力了,盡力了啊,不行…不行啊!”宋樂天伏在桌上哭了,我看著心裏“突”地一疼。
  他原來知道他爸最多一年肯定出事,所以他打算讓我等著他。那是生他養他的父親,換做是我,我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捕而顧著自己的風花雪月,他就要看著他父親伏法,他幫不上忙。我曾想宋老爺子為什麽不能像小東一樣跑路,宋樂天苦澀異常地說:“小東是個打手,我爸是市委副書記,跑?往哪兒跑啊?!”我無法想象一個以父母為天為地的人麵對這樣的情況會痛苦成什麽樣。我這不是原諒宋樂天,我是理解他、體諒他。如果他沒有了父親,再失去我,那麽他就什麽都沒有了。而我,該做何選擇呢?
  “我好一陣子沒上這兒來了,一點兒也沒變。”宋樂天說,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學生換了,可能跟咱們那時候一樣,無憂無慮的。”
  “多少人羨慕你呐,一個月小一萬塊錢拿著,瀟灑呀。”
  “我也就是別人看著挺好。你呢?”
  我苦笑,搖搖頭。
  “還記著我問過你麽?如果我能給你一個你可以原諒的理由,你會不會重新選擇?”宋樂天前所未有地無比期待地望著我的眼睛,我再次無處可逃。

  將往事留在風中
  可現在這個時候,無論我選擇誰,對另外一個都是致命的傷害。宋樂天和劉海波都是愛我的,都愛了快要十年,哪個更深刻一些,根本沒辦法比較。要是擱電影裏頭,女主角肯定誰也不跟就離家出走了,可這不是電影,這是現實生活,我不能一走了之啊。
  見我不說話,宋樂天黯然,“荊盈,你知道麽?我曾經自信地以為,不管你跟了誰,隻要我跟你說出我當初那樣做的理由,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到我身邊兒。可我太高看我自己
  了,我沒想到你心裏除我之外還會裝上第二個男人,打死也沒想到。他那天晚上進了醫院,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永遠不可能是你唯一愛著的人了。”
  我陌生地看著宋樂天――他從來沒這麽直截了當這麽自然地跟我談論“愛”或者“永遠”或者“唯一”這樣的字眼兒。
  “他挺有本事的,居然能讓你愛上他。”宋樂天掐滅了煙頭,吐出了一個規整的煙圈兒。
  “感情是以心換心的,你應該知道。他對我什麽樣兒,這麽些年你看在眼裏了吧?”
  “我原本以為你那是感動,而感動和愛情是無關的。可你真愛上他了,這就是兩碼事兒了。為什麽?你為什麽愛上他的?”
  我拿著筷子在手上轉來轉去,“他說,他不在乎我多久能愛上他,他能等。他讓我上北京來找你。他能替小東擋一刀差點兒沒命。你能做到?”我是明知故問。宋樂天能做到第一條,但他未必能做到後麵兩條。就算是他能做到第三條,但第二條他打死也做不到。他那麽霸道,決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放我去見一個我心裏愛著的人。
  宋樂天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你不是一直說,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兩個人麽?你不是一直說,人這一輩子隻能愛一回麽?”
  “是,我說過。”
  “那麽你現在不是同時愛著兩個人?”他依然痛苦地望著我,萬千寵愛地。
  “不,我隻愛著一個人。”我回答說。我是隻愛著一個人,這個人也許是宋樂天,也許是劉海波,我不確定。可我不想告訴宋樂天這個答案,就讓他以為我愛的人是他吧――他一定會這麽以為的――那麽他好過一些。我打算給自己一些時間,考慮,仔細考慮一下。考慮一下我的愛情,考慮一下我的歸宿。這些都需要時間。
  宋樂天沒有再往下問,他定是認為我說的那個人是他了。我了解他,我也了解他對我們愛情的自信。是我太不堅定麽?可能吧。我原本也以為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到宋樂天身邊,今天自己的這種反應實在令我驚訝,究竟是為什麽呢?難道我真的愛上劉海波了麽?
  “你會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麽?”宋樂天在結賬之前問了我一句。
  “不。”我說。
  我看見宋樂天臉上現出的極其隱晦的欣喜。我想,我在北京的這幾天,足以讓我把一切考慮清楚了。若是不夠,那麽我真的要離家出走了。人家徐誌摩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我不成,我把胳膊揮掉了也得帶走一大堆東西。比如兩個男人沉重的愛情。
  事情不多,辦完了我就坐在酒吧裏發呆。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大牛陪著我。大牛陪著我是陪著我,可是他什麽都不說。大牛真好,我能有這麽一個朋友真是造化。大牛看著我和宋樂天從互相鬥嘴到相知相愛,看著我和宋樂天鬧了一出一出的事兒之後分分合合,大牛是最有資格發表意見的人,可大牛什麽都沒說。大牛真好。
  “結婚了特幸福吧?”我問大牛。大牛憨憨地點點頭。“大牛,你說愛情是什麽玩意兒?”
  “愛情就是折騰。”大牛說,還故意加重了“折騰”倆字兒的語氣。“我跟我媳婦兒當初也沒少折騰。”
  “有意思麽?”
  “多新鮮呐,誰願意折騰啊?吃飽了撐的啊?可是不折騰就不知道珍惜是不是你說?”
  嗯,真能折騰啊,十年了,快要十年了,也折騰夠了吧?人家都說二十五歲的新娘最美,那我幹脆就把自個兒在二十五歲這一年嫁掉算了。可是,我該嫁給誰呢?我想起那年我跟宋樂天吵架,我在永和豆漿碰到他和王燕,我跑出去,還打了羅濤跟邢振羽一頓。那晚我失血過多,差點客死他鄉,我在倒下的一霎那,看到的是宋樂天清亮的眼。那時候我是真愛他啊。人家都說,生死之間的時候想起的人是最愛的人,可不是麽。
  我用十分鍾時間把我跟宋樂天從認識到現在的過程想了一遍,我發現我現在能夠心平氣和了。雖然我感覺不到自個兒的成長,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宋樂天由一個青澀少年長成了成熟的男人。他真的變了很多,變得深沉冷峻了,也變得比從前更迷人了。我認識的那個宋樂天是驕傲的,而現在的宋樂天是高傲的,隻差一個字,可是差得太多了。我認識的那個宋樂天是鶴立雞群的,而現在的宋樂天是孤芳自賞的。他從前才氣縱橫卻並不寂寞,他有很多朋友。可現在他不,他那麽孤獨,似乎他的世界沒有任何人進得去。宋樂天笑起來很好看,可自從我們分開,我就沒看見過他笑。他的臉上有和他年紀不相稱的滄桑。這種滄桑卻跟他的氣質很相稱。這樣的男人,一定有好多小女孩為他著迷吧?可為什麽我沒了當年那種砰然心動的感覺了呢?
  我又用了十分鍾時間把我跟劉海波從認識到現在的過程想了一遍。人在非常時刻便有不一樣的想法。好比劉海波出事那晚,我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我怕極了他會離開我,我當時甚至想,劉海波要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為什麽不留下個孩子給我養。劉海波要是真死了,我是決計不可能嫁給宋樂天的。這一點宋樂天和我都清楚。劉海波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了,沒有太多的激情,可是很安全,不會害怕。劉海波沒有宋樂天那麽英俊,這是肯定的,他也沒有宋樂天那麽有魄力,可能他一輩子都拿不到宋樂天這麽高的薪水,可是他比宋樂天踏實。也許是他經曆得比宋樂天多太多了吧。當年他讓人拎著刀砍的時候,當年他決定做一個好老師的時候,就已經比宋樂天成熟老練了。
  想到這裏,我還是沒有確定我愛的到底是宋樂天還是劉海波。我想我離開宋樂天肯定會難過心痛好一陣子,看著他失去我的痛苦,我會心疼得要死。我想我離開劉海波我也會難過心痛,但也許就一輩子都記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可以衝淡一些東西,也許是宋樂天給我的這個緩衝的時間太多吧,我就是無法義無返顧地跟他走。
  “中央開始下狠心查劉四了。”大牛忽然蹦出這麽一句話來。
  我狐疑地望著他,“你都知道?”
  “靠!我跟上天什麽交情啊?這點兒事兒能瞞得住我?我不說罷了。”大牛擺了擺手。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早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大牛訕笑,“荊盈,你聽說過那句話沒有?有時候,錯過一時,就是錯過一世了啊。”
  “什麽意思你?”
  “這是命。我要是在他跟你分開的時候就知道這麽檔子事兒,我能不跟你說?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會兒你跟劉頭兒都好上了。”
  我頹然放下抓住大牛的那隻手,再也沒了說話的力氣。這時候,酒吧裏放了一首歌,我聽著耳熟,仔細聽了聽,想起來了。這首歌快放完的時候,我跳起來拿了錢給招待,讓他把這首歌的CD給我。CD到手了,我跟大牛說:“明兒,把這個給宋樂天,說我給的,讓他聽第二首歌。往後的事兒怎麽辦,他自己掂量吧。都是聰明人,你說是吧?”我想起了高二時候宋樂天告訴我讓我聽一盤磁帶的一首歌,那首歌是黃家駒的《喜歡你》。
  大牛接過CD,翻過來看了看,抬頭望著我,“決定了?”
  “嗯。”
  有時候,你做出的艱難的決定隻是一瞬間的事兒,可能是某個人的一句話,可能是一首歌,可能是一個動作,你就把好久好久想不通的事兒相通了,把怎麽想都決定不了的事兒決定了。早知道就不費那麽多時間去想了,勞心勞力。
  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那首歌是什麽歌。你看過《霸王別姬》麽?那麽一定聽過《當愛已成往事》咯?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真的要斷了過去
  ,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我對你仍有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因為我仍有夢,依然將你放在我心中,總是容易被往事感動,總是為了你心痛。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問我是否言不由衷。為何你不懂,隻要有愛就有痛,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忘了我就沒有痛,將往事留在風中。……”

  (尾聲)躺著的愛情
  劉四老爺在某年某月終於被捕,整個案子轟動了全國。如劉海波所說,我真的在事發的時候從電視裏知道了劉四手下的“四大金剛”,比起小東來,他們四個要凶神惡煞多了,多瞧一眼都覺著害怕。市委市政府以及公檢法查出了很多貪官汙吏以及跟這個案子相關的人,宋老爺子是其中的一位,之前劉海波跟我說起過的那二位公安局以及檢察院的頭頭也都榜上有名。宋老爺子在獄中心髒病發,由於是重刑犯,不能保外就醫,於是老爺子在監獄的醫院裏治療,至今仍未痊愈。
  小東仍然沒有消息,我問劉海波,劉海波說他們半年前失去了聯係,再也沒有通過信息。
  折騰累了,我很想把所有的經曆都寫下來,劉海波說我這回憶錄寫下來說不定能拍成電影兒了,沒人相信我有這樣兒的經曆。我說我慢慢寫吧,看我能寫多少。劉海波問我想要取個什麽題目,我說我不知道。
  這期間我見過宋樂天幾次,從一開始的憔悴不堪漸漸變得對一切毫無感覺,之後再變得易怒暴躁,再之後變得狹隘自私,後來,他開始有了笑容,因為他開始接受我跟劉海波在一起的事實。這個過程並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尤其是對宋樂天這樣的人而言,做出這樣的變化實在是需要太多勇氣太多努力。可以說他是為了我,也可以說他是為了他自己。若不是這樣,他一輩子也不會快樂,我亦然。
  你肯定要問我,這段時間看著宋樂天的這些變化有沒有動搖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我的確有心疼,可我沒有動搖。我始終都覺得,於我而言,選擇劉海波是正確的。這跟幸福無關,事關一輩子的愛情。大牛說的那句老話兒是對的,有時候,錯過一時,也就錯過一世了。有緣分的話,下輩子再續吧。
  前段時間宋樂天回東北探望他爸,順道拎著一隻烤鴨來看我,他看到我的電腦上開著word文檔,題目是《躺著的愛情》,他說你這什麽玩意兒啊?我說小說。
  “你這小說題目我瞅著怎麽這麽黃色呐?”
  我白了他一眼,“也就你這齷齪的人才往黃色上想。”
  “那你給我一個不黃色的解釋得了。”
  “我不給,你給我一邊兒呆著去!把那烤鴨給我拿來,老久沒吃了,想了。”
  宋樂天把烤鴨卷進鴨餅遞給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閃閃發光。
  我和劉海波的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我們都不小了,該結婚了。我沒在二十五歲嫁給劉海波的原因是,劉海波要再給我兩年時間考慮,免得日後後悔。我沒跟他爭,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不清。劉海波總是覺得我心裏放不下宋樂天,而他並不想娶一個不全心全意對他的人回家,他也不想我以後後悔。那我就不爭了,反正是要嫁給他的,就讓他再驗證一下,自己放心也好。於是,兩年過去,宋樂天臉上的真實的笑容告訴劉海波,我對他的感情並非我一時之間的錯覺。我們定下今年結婚了。
  定下婚期這天我和劉海波躺在床上看足球,也就是這天,我想出了我回憶錄的題目――《躺著的愛情》。
  那天看的是甲A聯賽,大連對上海申花。我和劉海波抱著一籃洗好的水果,專心致誌地看比賽。進球的時候,我躺在他旁邊,他躺在我旁邊,我們的愛情,躺在中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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