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浮生:良言寫意

(2008-12-26 17:25:35) 下一個
  1——1
  小時候,寫意見過很多弱不禁風的女同學,每學期八百米測試以後她們的臉色難看得要死,好像隨時都要倒下,於是每次體測之日便是男生們大獻殷勤之時,擁上去對體弱的女生噓寒問暖,好不體貼,讓人羨慕。可惜她偏偏跑個三千米都隻是咳嗽兩聲而已。
  隔壁有個姓黃的姐姐,有時鄰居隔斷時間看到她經常會感歎:“黃妮啊,阿姨幾天不見怎麽又長高了,水靈了。”
  而這些阿姨一看到寫意,則說:“小意啊,身體好,真健康。”
  開始聽得寫意還沾沾自喜。後來,她才發現別人對她的讚揚隻在結實和身體好兩個方麵。久而久之,她得出個結論。
  原來,一個小孩如果樣貌好,就誇她“漂亮”。如果身材高挑,就說“又長高了”。如果學習好,能誇“聰明、有出息”。如果個性好,可以說“多懂事多體貼父母的孩子啊”。如果前麵四方麵都不占,那麽好吧,隻能說“健康,身體好”之類的了。
  人家都是學習第一,舞蹈比賽第一,演講第一,每次親戚問到她,隻能不好意思地回答:“登山比賽第一。”而且是男女同組。
  寫意坐在車裏望著路邊的景色發呆,她回想幼時的自己那副啥樣不禁莞爾。直到司機說,“小沈啊,到了。”寫意才回魂歸來。
  她剛上樓就發覺律師樓氣氛不對,好些人的做在外麵也在偷偷瞄會議室的大門。
  隨即,門被打開,緩緩的走出一些人,最前麵的是寫意的女老板喬函敏。這律師樓是她與丈夫唐衛創辦。如今她丈夫重病多日,這麽大個攤子一直是她一個女人獨自支撐。
  接著第二個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高大,清俊雋秀,並且生的一雙眼眸如靈動一般。他抬頭環顧了下四周,目光緩慢而毫無停滯地掃過眾人。然後,他身後的人與喬函敏寒暄幾句便告辭。
  那男子走路有些奇怪,確切是哪裏奇怪也說不出來。在路過寫意身邊即將擦身而過的一刻,他察覺到寫意目不轉睛的目光很輕微地側了側臉,朝她很禮貌地微微一笑。他眼睛原本就是內雙,所以晃眼一看好像是單眼皮,這麽淡淡地揚起來含著一潭笑意,似乎能攝人魂魄一般。
  其實,大夥前幾天就已經聽見傳聞,唐喬要易主了。
  “師父。”寫意敲了喬函敏的門走進去。
  “不要擔心,今天隻是來洽談我們律師樓承擔厲氏的法律顧問一事的。”
  喬函敏的安慰並未讓寫意的眉目鬆弛。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既然他們厲氏最近對律師這一行這麽有興趣,顯然對唐喬也是虎視眈眈,為何還要和他們談生意,是不是這樣?”
  “恩。”
  “他們是大公司,合同談成了對我們的經濟壓力有緩解。況且,厲擇良剛從國外回來……就是剛才走在前麵那年輕人,你也見到了。我聽說過他,想見識下究竟是什麽人物。”
  說完,喬函敏低頭準備看文件,卻陷入了一翻沉思,突然又聽到未立刻離去的寫意說:“唐喬是師父和唐先生多年的心血,我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
  喬函敏不禁笑了笑,“謝謝。”
  這件事情在忙忙碌碌中就讓寫意給忘了,並沒有被她放在心上。
  過了幾日,她到辦公桌前剛坐下。
  “寫意,我有話同你說,過來下。”喬函敏內線的電話。
  “好的。”
  她感覺喬涵敏說得很慎重,好像有什麽事情要通知她。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進她的辦公室前順便幫泡了兩杯茶。
  “什麽事?”
  喬函敏接過杯子,示意她坐下,“你知道我們和厲氏合作,那麽就需要有一位長駐律師在他們公司。”
  “合同談成了?”迅速地讓寫意有些意外。
  “恩。”喬函敏隨即看著她。
  “要派我去嗎?”
  她很聰明立刻就猜到了。
  喬涵敏說:“寫意,若是你覺得不願意,就……”
  “不。我願意。不過我不是房產的專業律師”。她知道厲氏旗下主營的方向房產。
  “隻是需要你處理些日常事務,不和專業沾邊。”
  寫意笑笑,“那沒問題。革命同誌一塊磚嘛,哪裏都是一樣的。況且他們公司在崇文路,離我家還挺近的。”
  這天,寫意被特許提前下班。收拾好一些去那邊辦公必用的資料,打車回家路過崇文路的厲氏大廈時,寫意抬頭看了一眼這摩天大樓。
  從今以後,要和那個姓厲的男子相處了。她忽然想到那天和他擦身而過的情景,不僅是她,恐怕全場的女性都要暈倒了。
  晚上她剛閑下來卻接到她負責的一個遺產案當事人孟梨麗的電話。這個孟梨麗是黃家的當家黃世賢的續弦,上周黃世賢剛剛過世。兩個子女就和她爭起遺產了。
  她有些力不從心地換了衣服打車出去,她雖然已經將這個事情轉給了吳委明,但是還是不放心準備去看看。
  她按了黃家的門鈴,管家客氣地引她入內。
  孟梨麗看見是她,原本無助的雙眼好象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顯然是正有人來踢館的。
  “她這種女人,憑什麽分我們父親的財產?”正巧遇到他妹妹黃家卉站了起來,指著桌子上散開的照片怒道。
  那是一疊私家偵探拍攝的孟梨麗與一男人在一起的照片,片中二人談笑風生,肢體親密。
  寫意瞟了那些東西一眼,有些頭痛地說:“孟女士,是黃先生死前唯一合法妻子,況且還有遺囑。一都是合法的,這無庸質疑,其他事情說明不了什麽。”
  事後,孟梨麗解釋:“那個人他隻是我同鄉,有時候和他聊些家鄉話,讓我覺得心裏就不那麽苦悶了。”她解釋,“如果不是當初我遇到世賢,如今說不定還隻是一個背井離鄉的打工妹,所以我並不會不珍惜這一切。”世賢便是過世的黃先生,那倆兄妹的父親。
  寫意不經意地挑挑眉。
  “其實我並不想和他們兄妹鬧成這樣,隻是他們一直不接受我,以為我害死他們父親,又騙他簽了遺囑。”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繼母,突然分去一半的財產,如今怕是更難接受。
  “以前世賢在世的時候就跟我說,他們要是難為我或者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情,就打電話找唐喬律師樓的沈律師。謝謝你。”
  寫意微笑:“其實今天我已經將你的案子轉交給吳律師,明天大概律師樓會通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會過來和你重新簽個協議。”
  “怎麽?”
  “我被調到了厲氏去上班,一時不能負責你的事情。”
  “哦?恭喜你,厲氏很有名氣,好好發展。”孟梨麗即使這樣說,語氣裏也不無遺憾,她挺喜歡寫意這個女孩。

  1——2
  第一天從唐喬律師樓到厲氏上班,寫意起的很早,以至於早到了許久。她便一個人坐在大廈外綠化帶的椅子上等待預約的時間。
  曾經有人對她說過,約會一定不能早到許多,這會讓對方一眼看出你很緊張或者很迫切。
  小小的路邊公園裏,幾株桃花樹開的繽紛燦爛。芳草間,有幾位老人打太極,這個時候孩子卻很少。一輛銀色轎車緩緩在大廈樓前停下,下了一個人後才開進下麵的停車場。
  寫意遠遠看去,下車那人竟是厲擇良。一套簡潔的深色西裝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服帖,不知何故,他嘴角微微笑地緩緩躬下身去拾什麽東西。寫意微微抬頭定睛,居然是飄落在路邊未被清掃的花瓣。
  寫意卻無意再看,起身著手尋找吃早飯的地方。
  “我是唐喬律師樓的沈寫意。”用過早飯,到了時間,她沒有出入的工作證,便在總台自報姓名。
  總台接待道:“沈律師,請您直接進去,電梯口有林秘書接待您。”
  他們早已準備。
  果真剛到電梯間,便有位姓林的秘書等她。直接便把寫意帶入為她預先準備的辦公室。待寫意放下東西,又領她看環境。
  “走廊這邊是洗手間。”
  “這邊是茶水間。若是你要喝什麽冰箱裏基本有。當然你也可以讓我送去。”
  “底層有員工食堂。你的飯卡在辦公桌的抽屜裏,還有臨時工作牌。正式的員工卡需要你提供照片的電子檔案後才能辦妥。”
  走到盡頭一個沒有標識的房門的時候,小林說:“這是一間私人休息室,是厲先生的。”
  “哪個厲先生?”寫意沒多想,脫口就問。這裏應該很多人姓厲。
  “是厲總,”小林笑笑,“但是他不喜歡別人這麽稱呼他。”
  “林小姐是厲先生的秘書?”
  “是的。”
  “那公司都是讓總裁秘書接待新職員或者新聘律師嗎?”那人力資源部的人都幹什麽去了?但是,寫意將後半句咽了下去。
  小林好耐性地保持微笑,“這個,隻能說厲先生對我們和唐喬的合作無比重視。”她笑的很有職業氣息。
  多日下來,寫意發現這不但不是個閑職,而且還需日夜超負荷運轉。
  工作時接到電話。
  “寫意,是我。”
  “?”寫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楊望傑。”他隻好自報姓名,語氣略微失落。
  “啊。”寫意解釋,“我忙暈了。”這人是同事吳委明的親戚,是上次被吳委明撮合的相親對象。建築師,現在一家地產公司任職。
  寫意沒想到才過幾天就將人家跑在腦後。
  “還沒吃飯吧?”
  吃飯?寫意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而她一個人埋頭在電腦前卻全然不覺。
  “一起吃個飯吧,我立刻來接你。”楊望傑說。
  寫意做完手頭工作,關掉電腦,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她出辦公室走到電梯間,那裏還有一個人也在等電梯。
  是厲擇良。
  男子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寫意,便微微一笑。
  “厲先生。”寫意先打招呼。
  厲擇良點頭示意。他們倆沒正式打過照麵,他認識她或者不認識她,兩種情況都很正常。
  “叮咚——”電梯門打開。
  厲擇良示意寫意先請。
  寫意沒有謙讓。
  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
  兩人並肩站著望著前方,電梯的內側擦得很亮,可以映出兩人的身影。寫意不自覺地看過去,她穿著高跟鞋也隻夠他的耳朵那麽高。
  電梯緩緩下降。他的嘴角和眉目常年帶笑。
  會不會很年輕就有笑紋?此刻的寫意不禁腹中冒出這樣的疑問。
  “沈小姐,這麽晚才下班。”厲擇良終於開口。看來他記住她了。
  “手頭上有些工作剛剛做完。”寫意一邊說一邊摸了摸頭發,她緊張時就不自覺地有這個小動作。
  她手放下的時候,厲擇良透過鏡麵反射,目光不經意從她麵上掃過。
  “外頭好象在下雨。”厲擇良說。
  “啊!”寫意有些意外他這句話,“我身體很好,不怕。”
  出口之後,寫意頓時覺得自己回答的有些傻冒,又有些自作多情,也許人家隻是學習英國人的禮儀,想談論下天氣。
  厲擇良不禁笑了,他笑時,隻是嘴角微微上揚,牙齒一點未露,有些含蓄卻又不做作。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平易近人?寫意心中嘀咕。
  她剛到一樓,就見楊望傑在出口處等她。
  楊望傑和厲擇良兩人互相點頭示意。原本楊望傑平日與其他人相比,才貌均高人一翻,此刻與厲擇良站在一處卻顯得處處平庸。
  楊望傑自己雖有覺察,但不介意,麵色坦然。
  寫意走到楊望傑傘下,與厲擇良告辭。
  他們的車調頭過來,看見厲擇良仍然在等司機的車。寫意不禁有些奇怪,為何他這樣的人卻從不自己開車。
  “這位先生的腿,好象有些毛病。”楊望傑一麵開車一麵看了眼窗外的厲擇良說。
  “呃?”
  “雖然站著的時候看不出來,但是一走路還是有些奇怪,加上他轉身也特別慢。”楊望傑解釋。
  寫意猛然轉過頭去,看著說出那句話的楊望傑,麵色震驚,好半天沒回過神。車走了許多米,她才恍惚地轉過頭去看。厲擇良身影已經不太看的清楚,似乎依舊撐著雨傘站在彌漫的煙雨中。
  她竟然沒看出來,也從未聽人提過。
  “哦?那個人就是厲擇良?”吃飯時,楊望傑才知道方的才男子就是厲氏的老板。
  “他是地產界的傳奇。”楊望傑笑,“他下手一向快、狠、準,都成了我們這一行的風向標。兩年前,新區的開發讓厲氏名聲大震。”
  這個,寫意在喬函敏為她準備的材料上讀過。
  前些時候政府開發新區,業興集團拍了地盤,準備一展宏圖,給樓盤定位成高檔住宅。哪知道新區雖然環境好,配套卻不行,高檔線路行不通。第一步在期房預售上就吃了虧,結興果資金運轉不佳,交房日期一拖再拖,幾乎成了爛尾樓盤。待業想甩掉轉手時,業內開發商已經不敢涉足。
  此刻,厲擇良插了進來,以超低價收購,然後將周圍的荒地農田一起簽下,從引進名師名校做起,將整個區域進行的配套開發,把整個新區變成的主城區衛星城。這麽大的手筆,稍有閃失,厲氏三代家產便毀於朝夕之間。但是,他卻成功了。這一年,厲擇良26歲。
  “如今,業興還是在A城各處小打小鬧做小買賣,而厲氏卻已成業內霸主。”楊望傑感歎。
  從餐廳出來,雨已經停了,使得夜裏的空氣格外清新。
  寫意突然有了好心情,回家途中和楊望傑去超市買點日用品。付錢後,突然聽見有人叫,“沈律師!”
  “向小姐,你好啊。”寫意認識她,是以前的一個當事人向文晴。
  “好久不見。”
  “你在這裏上班?”
  向文晴穿著後台管理人員的深灰色製服。
  “是啊。”她笑,“這個工作沒有以前輕鬆,但是我還挺喜歡的。”
  “朱安槐沒有再找你麻煩了?”
  “是的。謝謝你,沈律師。要不是你,我如今還不知道何如是好。”
  “不用謝。”寫意回絕,語氣真誠。
  維護女性在社會中的正當權利,是她做律師的初衷。
  路上,楊望傑問她:“這麽漂亮的一位女士,也會有官司纏身?”
  寫意歎息,平常人很難看出向文晴的磨難。
  “許多人都有艱難的往事。”
  “哦?我倒是好奇了,可以說給我聽嗎?”
  “沒關係。向文晴從不避諱自己的過去。”
  車過了路口的紅綠燈,向寫意的公寓方向開去。
  “她剛出大學便在輝滬銀行工作。”
  “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大公司。”
  寫意沒過接話,繼續道:“哪知老板家的小公子多次對她進行肢體騷擾,文晴迫與無奈向公司投訴,朱少爺惱羞成怒派人將她毒打,並且險些被毀容。然後,我做了她的原告律師。”
  “後來,朱安槐獲刑四個月。”楊望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條消息。
  寫意輕描淡寫的用幾句話娓娓道過兩個女子的緣分起始,卻不提其間有多少的艱難困苦。
  “你也得小心朱安槐這個人。”楊望傑說。
  晚上,難兄難弟吳委明來電話問候寫意。
  “去大公司的日子滋潤否?”
  “都是人吃人的社會。”
  “被厲擇良那樣的高手吃,總比我在這裏繼續被離婚官司折磨心誌得好。”
  聽他提起厲擇良,寫意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厲擇良是……”話到一半,頓覺得不禮貌,於是改口,“他的腿有什麽毛病嗎?”
  “好象是多年以前在車禍裏受過傷。”
  “天!你們怎麽都知道,就屬我最笨。”她隻有同吳委明相互揶揄的時候,語氣才會變孩子氣。

  1——3
  翌日,寫意又一次早到了公司。
  她坐在小公園往日停留過的那個椅子上,看見厲擇良從車上下來。他同往常上班時一樣,沒有在底層停車場下車。
  如今寫意細細一看,他的右腿果然有些毛病。但是具體是哪裏不對,一時也說不上來。隻不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瘸子,但是確實是右腳走動的速度比左腳稍微慢些,提腳的時候也略低。
  他上了兩步樓梯,進了大樓。
  寫意隨後跟了去。
  他繞過電梯,走進了樓梯間。
  無疑,他要爬樓梯。心中下了這個結論以後,寫意瞠目。怎麽可能?他的辦公室在23樓。就算是她這個健康的人,也會累的要死。
  但是厲擇良確實行動了。
  樓梯上完一層會轉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前麵便看不見後麵。於是寫意輕手輕腳跟隨其後。
  兩人一前一後,樓梯間裏回響著厲擇良的腳步聲。他的腳步先是快得讓寫意跟不上,漸漸地便慢了,後來慢到有些蹣跚。於是,寫意會在拐角的牆這邊等他,等他那漸緩的腳步聲上去了,才拐過去。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為什麽他選這麽早來公司,一個人在這漫長的樓梯裏掙紮。這個男人,在商界即使隻用雙手便能翻雲覆雨,但是依舊有那麽一點不願讓人察覺的自卑。
  19樓。寫意累得頭昏眼花時,仍不忘記望一下樓層。然後,她第三十七次,拐彎。突然,她一抬頭便愣在原地。
  厲擇良停在那裏,麵對著她,將她逮了個正著。
  此刻的寫意披頭散發、蓬頭垢麵,鞋子早就脫下提在手上,全身是汗,全然是一個狼狽十足、並被當場捕獲的跟蹤狂。
  “沈小姐,好興致,大清早爬樓梯。”厲擇良戲謔著說。
  他累過之後臉色慘白,說話時無嚴厲的語氣,但是配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卻讓寫意聽起來忽覺脖子後麵陰風陣陣。
  寫意擦了擦汗,心中暗自狡辯,“哪裏哪裏,和厲先生你的興趣一樣,難怪這麽巧。”但是,他是她和整個唐喬的衣食父母,況且她心知理虧,不敢反駁,隻好在心中小聲嘀咕兩句以求得自我平衡。
  然後,兩人默然對峙。
  沉默。
  這種長久的沉默讓寫意有些心虛。
  畢竟,她偷窺了他的秘密。
  她清了清喉嚨,決定率先打破僵局。
  “一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她隻好冒出這麽一句話,不管準不準確,但是對於任何吃人血汗的資本家來說,後半句大概都比較順耳中聽,“我今天的一小時時間到了,厲先生你繼續。”
  寫意說完之後,迅速繞過厲擇良,準備朝19樓出口奔去。
  “沈律師。”沒想到擦身而過時,厲擇良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寫意驚訝地看著他。
  “你好像對我很好奇。”厲擇良眯著眼睛曖昧地笑,卻沒有放手的打算。
  寫意無法動彈的手腕被他死死鉗住,整個臉漲的通紅。
  這個姿勢讓她覺得實在有些曖昧。
  “我……我……”她平時和吳委明拌嘴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我了半天,最後終於眼珠一轉想出這句:“我們厲氏集團的全體女性,上到六十歲的保潔大嫂,下到十八歲的小妹,都對厲先生你好奇。”
  厲擇良挑挑眉。
  “你是全體女性員工的偶像,因為厲先生你英明神武,英俊非凡,英勇蓋世,英雄氣……”還剩一個“短”字在口,寫意急忙打住。
  厲擇良臉色恢複,嘴角帶笑。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男人就是自戀狂一隻。
  寫意不禁一陣腹誹。
  突然,樓遞間的門推開,進來一位穿著保潔服的大嫂。
  她看見厲擇良時點頭說:“厲先生,您早。”
  語罷第二眼她看見寫意,第三眼看見他倆的親密姿態,大嫂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迅速地退了出去。
  十分鍾後,漫天緋聞的厲擇良,又多了一件。
  老天!
  寫意逃回自己在21樓的辦公室後,懊惱的要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以前,寫意剛到唐喬不久,已和那位找楊望傑買婚房的周平馨成為好朋友。
  一次,平馨的新襯衣型號稍微有些緊,不料一抬手,胸前的紐扣蹦開。搞得在場的兩位男同事,怔忡半晌,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尷尬地把臉別開。
  平馨滿臉通紅地躲進洗手間,寫意迅速為她找來針線。扣子訂上去以後,平馨卻死活不肯出洗手間的大門,哭的象個淚人,說自己再無臉見人。
  “平馨,這沒有什麽。人人都會有丟臉的時候,過了就算了。”寫意勸她。
  “以後再也沒臉見同事,我長這麽大還沒有這麽尷尬過。”
  “哦?那你太幸運了。我從小是個冒失鬼,比這尷尬的糗事多了。”
  “不可能,寫意你開我玩笑。”在周平馨的眼中,寫意是比較幹練的人。
  “我念中學的時候,有次穿了條新裙子去學校。”寫意有怕說的不夠詳細,補充道,“是那種半截,鬆緊的短裙,上語文課老師叫我回答問題,結果站起來時短裙被凳子上的什麽地方掛住,如果站直了裙子就會被拉下去。當時我隻好彎著腰半蹲著回答。那個年紀我特別內向,不敢跟同學說。下課後也一個人傻坐著,直到放學值日的同學都各自打掃衛生沒人注意才敢自己慢慢取。”
  見平馨的臉色略有好轉,寫意繼續又說:
  “還有一次,已經讀高一了。我去上數學奧賽的訓練班。裏麵有個畢業班的學長,是我高中的暗戀目標,所以才專門挑了他旁邊坐,中間隔了個過道。那天,正好這男生遲到,他從一進門就看見我盯著他看,於是他也一路走來盯著我看。直到坐下,還時不時望我一眼,我當時心中興奮得不得了。”
  “然後呢?”平馨好奇地問。
  “我要去喝口水潤潤喉,繼續跟你講。”寫意將她不知不覺地引出洗手間。
  在茶水間,寫意拉她坐下,接著說:“我心裏偷樂,但是表麵上還是裝著專心聽課。沒想到過了幾分鍾,那個男生趁著老師寫黑板的當口,很嚴肅地傳了張紙條過來。我當時按住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裏麵寫了句話。”
  “什麽話?”平馨急忙問。
  “同學:你的連衣裙穿反了。”
  撲哧兩聲,不知是過道上路過了什麽人和周平馨一起笑了出來。
  “寫意,你是最好的故事大王。”周平馨說。
  “這些事情真的全都發生在我身上。”
  “但是那個時候你還小,小孩子出糗總不太難堪。”
  “小孩子?那個年紀在自己仰慕的人麵前丟一次臉,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會失去掉。”
  “那現在那個男孩兒呢?”
  “不知道,”寫意癟嘴,“樣子和姓名不知為何全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對糗事還有印象。”
  周平馨笑。
  這件事情,寫意如今想來曆曆在目,但是當時對周平馨的話也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例如現在,她就確實不想再出現在厲擇良的眼前。
  搞的不好,那個男人還要誤會她有跟蹤癖。
  不知道早上自己為何一時鬼迷心竅,跟在他後麵爬樓。
  寫意有些煩躁地揉揉額角,才摸到自己一頭亂發。
  她不愛留劉海,隻是簡單地將直發束成馬尾紮在腦後,而她發質天生就硬,而鬢角的新發既多又堅韌不屈地不服約束,稍微不紮緊便會垂下來。
  所以,她每天不厭其煩地要整理個三四次。
  寫意經過早上的一陣折騰不但一臉油光,連襯衣也黏糊黏糊的。四月的天氣裏,需要她將這些忍受到下班時間是何等痛苦。
  但是,又有什麽辦法。

  1——4
  周末,寫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
  平馨已訂婚,正為婚期準備新房,看了幾處獨獨對江邊的幾處房子滿意,但是價格又令人咂舌。
  兩人下樓開電梯時,遇見有兩人從電梯出來,寫意禮貌地朝右邊挪了兩步。
  “寫意?好巧。”卻見其中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問。
  “楊先生。”是楊望傑,寫意笑笑,打了個招呼。
  “你們來看房?”
  “我陪朋友來。”
  楊望傑點點頭。
  寫意不便多留,想再按電梯告辭,卻沒想楊望傑又轉臉問平馨,“小姐看中哪處呢?”
  “這一層C座。”
  “正好啊,我們公司在這裏能拿到內部價。”
  平馨聽聞臉色一喜,卻望向寫意拿主意,因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嗎?”寫意沒想到他會這麽熱心。
  “沒問題,這房子是我們公司的項目。”
  結果在楊望傑的引見下,平馨歡天喜地地簽了約。
  周末,楊望傑再約寫意,礙於那日的情麵她不能再有借口了。
  “你額頭上有個疤?”吃飯時,楊望傑不經意看見寫意的額角。
  “恩?”寫意一時沒反應過來。
  須臾,她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麽,抬手摸了摸那到疤,說:“有點破相。”
  右邊額角一道粉紅色的疤痕延伸到發際,並不顯得十分突兀,所以寫意也沒有刻意用劉海遮蓋起來。
  楊望傑突覺自己的冒犯,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寫意卻並不介意大口吃起盤子裏的東西。
  “合你胃口就好,這家的菜做的不錯。但是我表姐總嫌太油膩,她生了孩子以後就一直吃素。”
  “那是吳太太好福氣。我們要是不吃肉,哪來力氣給人賣命,賺錢謀生。”
  “表姐夫總在家說你能幹,卻沒想到真實的你這麽有意思。”
  飯後,寫意去補妝,洗手間裏進來兩個女子邊走邊談話。
  “如今這個年代,寡婦比年輕姑娘還吃香。”
  “可不是,有財產又經過世麵。無老無小,隻有大筆嫁妝。”
  “也不怕前夫從棺材裏爬出來,向她索命。”
  “……”
  碎碎叨叨下去,寫意沒有興趣再聽。剛回大廳,就看見幾個人在爭執。
  “你這賤人,有臉拿著我父親的錢在外麵養小白臉!”有人叫囂道。
  寫意轉過來,才發現被堵在一邊的是孟梨麗,原本蒼白的臉漲成紅色,一個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拽得緊緊的。
  與她同來的男子,身材高大卻隱隱站在他身後,並無半分要為她擋駕的意思。寫意才恍然想起,她們方才說的就是孟梨麗。
  黃家兄妹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聲音越來越大。
  “家卉,回去說吧。”孟梨麗掙紮著,鼓氣勇氣才擠出這麽幾個字。
  黃家卉小嬌慣,一見一向軟弱的孟梨麗居然反駁她,怒氣更盛,“如今你倒還要臉了,我們黃家的人早就被你丟光了。”
  語罷,她便揚起手來眼見就要摑到孟梨麗,卻見寫意衝上去擋在中間。“啪——”的一下,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寫意脖子上。
  “沈律師!”
  “寫意!”
  孟、楊二人同時驚呼,驚動全場。
  楊望傑立刻過來扶她。
  “你——”黃家卉些悔意。
  餐廳經理聞訊趕來,將幾個人勸進後方工作間。但是黃家兄妹卻從後門離開。
  寫意接過服務生拿進來的冰袋,發現孟梨麗的男伴在事發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識地回首看,見楊望傑還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
  雖然她對他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但是在這個時候有位男士在身邊心中總是不太落寞。
  孟梨麗尷尬地解釋:“我隻是……一個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時候。”
  寫意笑笑,沒有答話。
  不。
  寂寞是錦衣玉食後的產物。如果一個人一周工作七日,每日超過十二小時,為了生計與人殺得頭破血流,哪會還有時間去寂寞。
  寂寞,是富貴病。
  楊望傑開車送寫意回家。
  “還疼嗎?”
  “不疼了。”隻是一巴掌而已,她沒有那麽柔弱。
  “你對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寫意笑了笑,“是我多管閑事。”
  “不過,我感覺你也許是在保護那位黃小姐。”
  “她不知道這一掌落到孟梨麗身上,又會有多少風言風語。”寫意摸了摸臉頰的五指印,她因疼咧嘴那刻,唇間露出一排白色小貝殼一般的牙齒,亮晶晶的。
  頓時,楊望傑對她有了加倍的好感。
  傍晚,寫意加班後回到公寓,癱在沙發上,四肢累的好象要從身體脫離出去。也許很多人覺得她走去替人家擋那一下覺得不可意思。但是她自有她的道理。
  寫意撥了個往B市的長途電話,“東圳,是我。”她說。
  講完電話後,衣服剛仍進洗衣機,又聽見手機響個不停。她回客廳拿起電話,是楊望傑。
  “寫意!快看電視!十點的本市新聞!!”
  他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說過話,非常急迫,所以寫意沒有多問,急忙照做。
  “目擊者稱,車禍發生後,肇事車輛迅速離開。車牌經警方查詢後證實是其偽造……”新聞畫麵播放著一段車禍消息,一輛黃色的藍寶基尼撞在高速路邊的安全欄上,車邊站著一位失魂落魄的女子正被警察詢問。鏡頭一轉打在正麵,寫意在屏幕上看見她的臉——黃家卉
  往日她那種倨傲蠻橫的神色全然不見,嚇成青灰的臉色在閃爍的交通警燈下,極其難看,
  寫意驚訝地捂住微張開的嘴。
  “知道她在什麽醫院嗎?”
  “你等等。”楊望傑說。
  五分鍾後,他再來電話,告訴寫意醫院地址。
  “你可是要去?”
  “恩。”寫意說。
  “那我陪你。”
  半個小時後,他們在醫院的急診室見到黃家卉
  她坐在特護的病床上,穿著的粉色上衣已皺得不像樣,全身一陣一陣地顫抖,身邊的私人助理和傭人放東西、辦手續、和醫生說話,卻無一人想起來陪她說話,舒緩她的情緒。
  “黃小姐。”寫意走去喚她。
  “沈律師,”她抬起頭來,“是她想要殺我?”
  “不,不可能。”孟梨麗沒有這個必要。
  “一定是,她暗中一定恨我入骨。”
  “……”寫意竟不知任何回答她,一家人能到這個地步,著實令人瞠目結舌。
  正好,楊望傑從值班醫生處回來,寫意抽身出去。
  “說她沒有大礙,隻是一些皮外傷。”
  寫意聽聞,鬆了口氣,隨即卻問:“真的隻是意外?”
  楊望傑聳肩,“也許吧,但給人的感覺想是威嚇。”
  翌日,寫意在辦公桌的報紙上看到車禍的占去大副版麵。新聞裏分析,黃某最近剛接受大筆遺產,已濟身本市嫁妝最豐盛的單身女子之一。從種種跡象表示該事件有點像仇家示威、警告之類的。黃家卉也算本市風雲女子,自然細碎的八卦都能成為孱頭。

  2——1
  某日,吳委明和寫意談論話題。
  “寫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麽?”
  “如花美眷,兒女繞膝。”
  吳委明咳了一下,“這個也算是理想之一。但是還有長遠些的。”
  “目光長遠些的話,難道是成為百萬富翁?其實我覺得剛才那個算是大部分正常人的目標了。”
  “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還要崇高一點的話,就是願世界和平?”吳委明聽聞後,白了她一眼,寫意忙又改口說:“或者是你想要解放全人類?”
  “……”
  吳委明沉默稍微,然後說:“寫意,我發現你對女性尚可,但是對男性則非常刻薄。”
  寫意一癟嘴,“你要在這種地方談論偉大的人生理想本來就有點奇怪。”
  此刻,兩人剛上完洗手間在卡拉OK的大廳坐著閑聊,唐喬的其他同事則在裏麵引航高歌。
  說話間,一個女子從左邊一個包間出來,手裏拿著電話。她步履蹣跚,顯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這樣!”女子借著醉意,朝著電話喊。
  “你不能這樣對我,英鬆。”女子帶著哭腔說,身體漸漸沿著牆角下滑,蹲到地上。
  寫意越聽越覺得這聲音耳熟,於是再仔細打量了下那女子的背影。
  是她。
  寫意急忙站了起來。
  “你認識?”吳委明問。
  “她是厲氏的總裁秘書。”
  寫意扶起她。
  “林秘書,我是沈寫意。”
  小林抬起頭,淚眼婆娑,精致的妝已經哭的昏花。她點點頭,表示自己還清醒。
  吳委明正準備推門去通知小林包廂裏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
  吳委明看見寫意的示意以後,輕輕離開,回到同事那裏。
  隨即,寫意陪小林去洗手間洗臉,然後回到大廳的沙發上。前前後後小林沒有再說一句話。擦淨臉上殘妝的小林,配著濕紅的雙眼,頓時少了些白日裏的伶俐。
  許久之後,小林心情慢慢平靜,才開口。
  “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人家明明不愛我,我卻恰恰要強求。”
  她在厲氏做事一直幹練精明,此番講述自己那不得誌的愛情都是簡明扼要、一針見血。但是,卻讓寫意好氣又好笑。
  當對方愛情不順,應該怎麽說?
  “你年輕漂亮,美麗大方,前程似錦,忘記他,以後肯定會找的到更好的。”或者說,“沒關係,隻說明是他沒有福氣。”
  這些寫意醞釀在胸中的話,忍了忍卻沒說出口。
  這些旁邊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勸告,一定沒有任何效果。於是,她幹脆什麽也不勸,準備傾聽。
  “他說他不會愛我。”
  “他是有婦之夫?”
  小林搖頭。
  “年紀有差距?”
  小林繼續搖頭。
  “性向有問題?”
  “……”
  “那他有什麽原因?”
  小林這回沒有立即回答。
  須臾,寫意恍然,她們並不算熟識,自己問的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著額頭說。
  “你喝了酒,不能開車。”寫意提醒她。小林乖乖掏出手袋裏的車鑰匙給寫意。
  “我……”寫意立刻擺手,“我從不開車。”
  於是,兩人打車到了小林的住處。
  “嗓子疼嗎?”
  “還好,就是頭疼而且有些暈。”小林描述自己的不適。
  “好象有些發燒。”寫意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
  “我找一找應該還有感冒藥。”
  “不用了。我有私人秘方。”說完,寫意眨眨眼,“藥到病除。”
  說著,寫意就去廚房找雞蛋和米酒,一會便聽見爐子燒得“仆、仆”地響。
  她又伸個腦袋出來問,“小林,你喜歡蜂蜜還是紅塘。”
  “蜂蜜。”小林狐疑。
  幾分鍾,寫意端了碗專治感冒雞蛋酒,然後笑眯眯地看著小林喝下,接著留下自己的聯係方法,才放心得離開。
  她剛出大樓,便接到吳委明的電話,才想到走的時候忘記跟他們打招呼。
  吳委明沒好氣地說:“寫意啊,你就象個好管閑事的居委會大媽。”
  寫意正要反駁他,卻見一個男子站一動不動站在遠處。那男子一副堅毅的麵孔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站在那裏,凝視著樓上的某個地方。寫意隨他目光尋去,是小林的那個方向。
  “喂——”吳委明在電話另一頭喊。
  “別看不起大媽,”寫意回過神說,“連你家的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都有光榮地轉型為大媽的那一天。”她掛掉電話,準備叫車。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起那個男人,他,便是日日為厲擇良開車的那個司機。
  回家的途中,她又細細回憶臨走前小林說:“他說他要報答人家,所以不想愛我。”
  寫意鼓起腮幫子吹了口氣。這個年代了,還有這種人。
  周一早上,她又早到了,然後目睹了厲擇良的專車到達。
  這次,她沒再做跟蹤狂,而是按了電梯去負一樓。結果,車子停在那兒,但是那人卻已經離去。
  第二天,寫意在食堂突然遇見那個男子。
  他和人一同走在前麵,寫意想叫他,卻不知道如何稱呼,情急之下隻好叫:“司機先生。”
  公司食堂有些空曠,所以讓她的叫聲顯得還比較響亮。
  那人回過頭來,狐疑地看著寫意。
  “沈小姐,有什麽事?”他自然認得寫意。
  “想借司機先生你說幾句話。”
  這時,男子旁邊的一個同事樂了,“小姐,這是人事部的季英鬆,季經理。不是司機先生。”
  大庭廣眾之下,她又一次出糗了。
  誰說開車的就一定是司機。
  在公司,茶餘飯後寫意聽見同事談論話題最多的便是關於股票或者基金。每次問到寫意,她都好脾氣地回答:“我對這個不太懂,所以沒有買。”
  別人一般會勸告:“可以試試。”語氣誠懇。
  寫意總是在心中說:我的錢掙得很辛苦,一旦有任何閃失我怕自己去跳樓。
  寫意記得小時候流行過那種當場對獎的刮刮卡。中獎的幾率明明很少,但是買獎券的人卻依舊擠的水泄不通。他們眼中隻有那個中獎人,卻看不見當時更多的是失望而歸的眼神。
  每個人在隱隱中總是覺得自己和地球上的其它人不一樣,或者覺得自己應該比其他人幸運。
  這種現象就象一個女人愛上一個花心男人,男人以前的風流韻史不但不會讓女人警惕,反而讓她有了種自豪感。她覺得自己成為了這個男人該種曆史的終結者,因為她的魅力是獨一無二的。
  寫意周末若是不加班,偶爾會在社區義務地接待一些受到法律援助的人。有時會有些女孩,大多十八九、或者二十出頭,自身還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卻挺著大肚子。她們遇見的似乎都是缺乏責任感的男性。
  與她們首次交談的時候,寫意都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
  若是稱呼女士,她們又太年輕;若是稱呼小姐,可是襯起這微突的腹部唐突且尷尬;若是稱呼某太太,那且不是莫大的諷刺。
  她們值得關心,卻不值得同情。
  但是,小林的愛情卻有些不一樣。

  2——2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季英鬆說。
  寫意興趣昂然,洗耳恭聽。
  “很多年以前,A城有個出名的小混混,因為年少無知做了些錯事。危難時,一個朋友出手相助,並且給了他如今的一切。所以他將他視做兄弟,寧願為此肝腦塗地。”
  說完,季英鬆閉嘴不言。他左邊太陽穴旁邊有個傷疤,一寸來長,傷口大概不淺,接到眉毛上,卻絲毫無損他英挺的麵貌。不用多說,短小故事中的兩個男人,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厲擇良。
  寫意挑了挑眉。這個……但是,這個……和他不能喜歡小林有什麽關係?她卻憋著沒問。因為這個問題實在不適合現在這個嚴肅的氣氛,況且,季英鬆時常都是麵目凶狠、不拘言笑,更加讓她有些忌憚。
  “我昨晚看見你在林秘書的樓下。”
  “恩。我接到她電話有些擔心就去看看。”季英鬆在寫意麵前沒有拐彎抹角,也不吃驚寫意的話,顯然他也看見她了。
  “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心裏惦記。其實你喜歡她,不是嗎?”
  季英鬆看了看寫意,欲言又止。
  “季經理,我多嘴了。但是僅此一次。”她就算不懂適合而止,也會察言觀色。再問的話,她真成惹人討厭的大媽了。
  周五晚上,正值唐喬5年慶,律師樓在酒店舉行酒會。寫意也在出席的名單中。
  “沈律師。”黃家卉遠遠走來和她打招呼。
  “黃小姐。”
  黃家卉也算A城的商界名媛,她家曆來是寫意他們的大客戶,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她。
  “好久不見,聽說你跳槽了?”
  “我隻是暫時被派到厲氏一陣子。”
  “哦,他們老總和我倒還有些交情,可以順帶照看你一下。”此刻,黃家卉的倨傲神色又一次展現無疑。
  “有勞黃小姐費心。”寫意嘴上言謝,神情卻不卑不亢。
  黃家卉卻無心再與寫意寒暄,從服務生那裏接過酒杯,徑直朝那邊的厲擇良走去。在宴會上,厲擇良因為腿腳不便,並不太愛走動。而此刻的厲擇良正和幾位生意人閑談。而不遠處季英鬆的目光也時刻不離厲擇良,當下的季經理好象又從司機變成了保鏢。
  “各位英俊的先生,你們的談話可容我加入。”黃家卉打斷說。
  “這女人車禍才幾天,又神采奕奕了。”吳委明對她一貫看不順眼。
  黃家卉很快地就切入幾個男人的談話中。她的一席銀色裹身長裙在男人的西裝堆中閃閃奪目,她自小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自然能將自己的本事發揮的淋漓盡致。幾個男人開始將談話的中心轉移到黃家卉身上,頗有興致。厲擇良的個性不算奇特,因為愛熱鬧這種燈紅酒綠中,顯得倒也樂得其所。
  酒會上,想借機與厲擇良攀交的自然不少,於是不停地有人前來碰杯勸酒,厲擇良幾乎不會推辭。他似乎極愛喝酒。
  寫意呆不到多久便看夠了大廳的水晶燈和那些濃妝素裹的美人,有些氣悶,於是走到外麵走廊去透氣,卻碰見厲擇良在吸煙。他對人處事有些圓滑,但是愛好太多,笑容燦爛以後反倒讓那些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覺得,厲擇良好惡難測。
  他有一種能拒人以千裏之外的笑容。
  此時的厲擇良卻收斂起素日的笑容,蹙著眉,獨自一人靜靜地靠著牆。那種表情反倒讓寫意不太習慣。他偶爾抬起手來吸一口煙,稍許後淡淡的白煙徐徐從鼻間逸出。指間閃爍的火星映的他的眼睛明明滅滅。
  寫意不想打擾他,於是準備另尋別處去逛逛。
  “沈……小姐!”厲擇良突然察覺,叫住她。
  “呃?”她側頭轉身看他。
  厲擇良直起身來對著她,垂著雙手,煙卻沒有滅。於是那繚繞的煙霧飄渺地在他指間纏繞,然後上升飄散。
  “你……”他想說什麽,卻緩緩頓住。
  就在此時,大廳的門被突然推開,帶出了裏麵的喧囂和嘈雜。走廊也驟然之間變得亮堂起來,燈光照在厲擇良的臉上讓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的臉沒有因為酒精而泛紅,卻是越喝越慘白。
  “厲先生,有什麽吩咐麽?”寫意問。
  “我想說,”他看著她,“沈律師,你穿著這條裙子很漂亮。”那種笑又回到他的臉上。
  寫意也笑了,“我相信裏麵的任何一位單身女性都願意聽到從你嘴裏說出的這句讚美。”
  “但是卻不包括你?”
  寫意驚訝,“我當然也很高興。”
  “你客氣了。”厲擇良說完這句,笑盈盈地回到大廳的人群中。
  一晚上遇見不少以前的客戶,所有人都少了不寒暄。
  寫意和吳委明正陪客戶說話,卻聽有人拖著聲音叫著:“沈——律——師——”
  她聞聲不太有好感地回頭,見來人竟然是朱安槐。
  所謂,冤家路窄。
  吳委明皺眉嘀咕,“怎麽他也在這兒。”
  “誰讓他是輝滬的少東家。”
  倆人說話間,朱安槐一手拿著一杯酒,已經走近。
  “沈律師,賞臉喝一杯。”
  “謝謝朱先生美意,我不喝酒。”
  “哦?這是你們唐喬的待客之道?”
  “寫意她不喝酒,我代她敬朱先生一杯。”吳委明擋在麵前,想與朱安槐碰杯,卻被朱安槐躲開。
  “這位先生將我們沈律師的名字叫的這麽親熱。若是同事的話,不知這算不算性騷擾。”他因寫意而獲刑數月,當然對此事懷恨在心。
  朱安槐的舉動引起周圍一些人的注意。此刻,厲擇良正好也在餐台旁立足倒酒,旁邊跟著小林。他背對著寫意三人,不知道是否聽到這些話。
  “喲,厲總!”朱安槐突然看見了他。
  厲擇良抬起頭來,舉舉杯算是回應。小林也以為他會為寫意解圍。卻沒想到,厲擇良一言不發。
  “這個麵子也不給,那請我們輝滬來做什麽。”朱安槐繼續糾纏。
  小林鑒於老板的態度,也不敢多說話。
  若是平日,寫意一定立刻反唇相譏。但是今天是律師樓的好日子,總不能砸自己的場。況且這朱安槐本來就是存心來找茬的。
  “沒想到朱先生進去呆了好幾個月,肚裏的酒蟲子倒還一個沒少。”寫意接過朱安槐遞到眼前的酒杯,含笑將酒一口吞下。
  朱安槐走時還不忘惡毒地剜了寫意一眼。
  寫意帶著酒意,暈乎乎地從洗手間回來,喬函敏正在和準備離開的客人寒暄。
  人們陸陸續續地告辭。
  寫意也幫忙送客。
  而另一頭的多位女子齊圍著厲澤良套近乎,直到人已走光才訕訕罷休。
  而喬函敏最後居然扔給她一句,“寫意,你送送厲先生。”
  師命難違。
  於是,現在寫意坐在厲擇良的車裏。開車的是季英鬆,副駕座是小林。厲擇良和她坐後排。她知道他是大客戶,需要非常尊重,但是這厲擇良前有司機後有秘書,有什麽可需要他送的。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還好喬函敏沒叫她送朱安槐。
  車子走到奧體東路,不知哪個明星開演唱會值正散場,車水馬龍,擠得大街水泄不通。他們的車子走走停停,耽誤了許久。
  整個交通堵了大約有二十來分鍾。幸好車裏的空調很涼爽,隔音也好,所以讓人安的下心來。
  小林看見車子馬上就挨到分岔口,便回過頭來問,“厲先生,我們先去哪……”後麵還有個“裏”字沒說出口,便停住。
  她看見寫意的頭靠著窗玻璃,已經睡著了。而她的大老板,似乎早已發現,而坐在另一側閉目養神。
  “厲先生。”小林小聲地叫。
  “恩?”
  “我們?”言下之意,是問該怎麽辦。
  厲擇良睜開眼睛,看著寫意的睡臉,抿嘴想了想。
  “送她回你家。”
  這個……小林想,這個也隻能這樣了。因為她發現,寫意不是睡覺,而是醉酒。她終於知道,沈寫意滴酒不沾的原因了。
  車到樓下,小林開車門去扶寫意。可是,寫意已經完全熟睡,僅僅憑借一個女人的力氣拿她根本沒有辦法。小林望向季英鬆求助。但是這季英鬆卻完全無視,坐著不動等待厲則良發話。
  “你先送林秘書回去,我扶沈小姐上去。”厲則良簡單地對季英鬆交代。
  此一語出得突然,差點就讓小林的下巴當場錯位。
  而季英鬆則永遠是那副雷打不動的表情,全無驚訝。他叫小林乖乖交出家鑰匙,然後拉著她離開。
  “喂——厲先生他……”這明擺著送羊入虎口,她好歹算沈寫意的朋友,不能見死不救。
  “英鬆……”
  季英鬆眼睛朝她一凜。
  小林立刻閉嘴。
  這個老板厲害就厲害在,他知道用什麽人解決什麽事情。例如此刻,若在她麵前不是季英鬆,而是張三、李四、王五,說不定小林還可以不畏權勢地為朋友的清白力爭一番。
  “那你要送我回哪裏?”小林欲哭無淚,剛才明明就是她家樓下。
  這個問題倒還難住了季英鬆,他停下腳步,蹙眉想了想。
  “暫時到我那裏去吧。”
  這個提議不錯。
  厲擇良坐在車裏,雙手平放在膝蓋上。
  此時,已近深夜,小區裏安靜極了。現在已近初夏,路邊的草叢中偶爾冒出一兩聲蟋蟀的響動。而他坐在那裏,則能清晰地聽到寫意微微的鼻息聲。她睡覺時像個孩子,微微張著嘴,貝殼般的牙齒露在外麵。
  以前有人曾問,你這樣睡覺,牙齒一直露出來,晚上不會冷麽?
  結果換來一口撕咬。
  厲擇良長長歎了口氣,緩緩下車,然後繞到寫意那邊打開車門。
  “寫意?”他試探性地叫她。
  沒反應。
  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叫了一聲。
  還是沒反應 。
  於是,他彎腰抱她。他在將她攬入懷抱正準備起身時,卻突然頓住,皺了皺眉頭,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去。
  他一手扶住自己的右腿,一手放在車頂,拳頭緊握,頭擱在上麵,半彎著腰,有些吃痛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有個物業巡邏的保安路過,問:“先生,需要幫忙嗎?”
  厲則良抬起頭,朝那人微微一笑,搖頭。“不用,謝謝。”
  待保安走遠以後,厲擇良才將寫意的車門關好。他坐到駕駛座去,將天窗打開,隨即點了一隻煙。有個晚歸的女子路過,不時好奇地回頭看車裏抽煙的厲擇良,他便索性熄掉車內的燈。
  許久之後,他又一次回到寫意身前,換了另一隻腳受力,然後一咬牙將她抱了起來。接著,一口氣將寫意抱進樓,上電梯,開門進屋,到臥室放下。熟睡中的寫意挨到舒適的被子,在夢中都翹起嘴角,推開厲擇良的懷抱,枕著枕頭翻了個身。
  在他直起身的刹那,右腿上的疼痛幾乎讓他有些暈眩,於是他隻好扶住床角,跌坐在地板上。
  小林剛到季英鬆的住處,季英鬆便要離開。
  “英鬆,你去哪裏?”
  “我已經將你送到,你就好好休息。”
  “那你要去哪裏?”小林繼續追問。
  “我不太放心厲先生,回去看看。”
  聽到這句,小林歎氣。沈寫意醉成那樣想來也不會把厲擇良怎樣,況且他倆之間不放心的該是誰啊。
  “我陪你。”但是,她也隻得這樣說。
  倆人打車回到原地。奔馳車還停在那裏,隻是厲擇良忘記關車門。或者,不是忘記而是根本挪不出手來鎖車,想到這,小林才恍然明白季英鬆的擔憂。
  他怎麽抱得動沈寫意?
  “我們上去。”
  小林急忙繞過車子準備上樓,卻被季英鬆一把拉住。
  “就在這裏等。”
  “可是……”
  “你不理解。”季英鬆說。
  “我不理解你,還是不理解他?”小林有些來氣。
  季英鬆不答話,放開她的手。
  “你從來什麽都不說,我怎麽去理解。”
  “我們不合適。”
  “你試都不試怎麽知道不合適?”小林苦笑。
  季英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不用拿些客套話開導我。天下死心眼的多的是,也不多我這一個。”
  突然,季英鬆的電話響起來。
  季英鬆接通,和厲擇良隻講了一句便掛掉,和小林一起上去。走到家門口,季英鬆卻讓她留在門外。“我一會叫你。”
  季英鬆打開客廳的燈,環視一圈看見沒人,再繼續進臥室。
  寫意蓋著涼被,躺在床上睡得很熟,而厲擇良則靠在床邊席地而坐,一臉冷汗。
  “厲先生。”
  厲擇良見他,無奈地搖頭,“英鬆,我站不起來,扶我一把。”
  第二日,寫意和小林一同搭地鐵上班。
  “我一喝酒就像睡死了一樣,昨天肯定麻煩死你了。”寫意買了份早報,揉了揉仍然脹痛的頭。
  “不,不麻煩。”小林不知從何提起。
  昨夜,她見季英鬆將老板攙出來的一刻,才明白他對她說的那句“你不理解”的意思。厲擇良一直好勝,從不在人前提及他的殘疾,而他也處處像個正常人一般。所以,有時旁邊的人幾乎就忘記他腿上的異樣,以一個健全人來看待他。
  大概,他不願意讓任何人見他因為自身的殘疾而無能為力時的摸樣,包括季英鬆。
  那個時候的厲擇良,疼的一臉蒼白,卻仍舊不忘記回頭對她說:“林秘書,請你照看好寫意。謝謝。”
  她這麽多年跟在這個人身邊,深知他最擅長笑裏藏刀。但是當時的“謝謝”二字,卻真正發自厲擇良肺腑。
  “寫意?”小林問。
  “恩?”寫意一邊讀報,一邊答。
  “你和厲先生以前認識?”
  “他之前去過唐喬。”
  “再之前呢?”
  “不認識。”說著,寫意將報紙翻了一頁。
  連續三日厲擇良都沒到公司上班,總裁室對外答複的是“厲先生出差了”。

  2——3
  正值第七天,厲擇良帶著轟動商界的消息回到A城。
  那個時候寫意正好下班,在一樓大廳突然見到一群人風風火火地迎麵進來。而厲擇良則如眾星供月一般走在前麵,和旁邊的一位董事說著話。
  小林看見寫意,“沈律師,正好找你,一會兒唐喬律師樓的喬律師馬上也會來。”
  “好。”她立即垂手,轉身。
  果然不到十分鍾,喬涵敏攜唐喬眾精英趕到。
  東正集團的東家詹東圳,是名震B城市地產界的名字。一年前B城近郊藍田灣開發地下溫泉成功,詹東圳借機花巨資將之收購旗下。東正集團在開發旅遊的同時,將溫泉公園之外的全部地塊規劃為高檔溫泉別墅區。沒想到,別墅銷售大大低於預期,幾乎拖垮東正的資金回流計劃,讓他在B市市區B02地塊的項目無法按期啟動,那麽向政府交納的巨額抵押保證金也將隨之化為泡影。
  陷入困境的詹東圳向厲擇良提出計劃,欲與厲氏合作。
  會議上,律師團和各部門高層將合作合同中所有利弊一一列出,並向董事會和厲擇良詳細陳述。
  “除了這些,我還需要一份B城最詳細的市政規劃和交通計劃書。”厲擇良靜靜聽完之後說,“而且要讓詹東圳明白,我們厲氏不是融資而是需要藍田灣絕對的股權。”
  “這恐怕有些不太可能,這是東正集團東山再起的全副身家,他們不會輕易放手。”
  “薛總經理,”厲擇良挑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請永遠不要在我麵前說不可能這三個字。你們要答複我應該盡量用是,或者不是。”
  薛其歸靜默小許,改口答道:“是。”
  “厲氏從不會屈居人下,被人指手畫腳。他需要我們的錢,那麽隻能由我們說了算,這才是交易。”
  厲擇良扔下這些話隨即離開,小林立刻跟上。讓她奇怪的是,從頭到尾厲擇良正眼也沒瞧過寫意一眼,難道真是不認識。
  留下的其他人開始絞盡腦汁,手忙腳亂地商議對策。寫意既是厲氏的下屬,又是唐喬的人,自然能被所有人使喚來去。她想,這個東正集團找誰合作不好,碰上個厲擇良完全是引狼入室。
  第二天,還隻是意向階段的合同卻被東正集團炒成了兩城的頭條,再附加幾日前厲擇良出現在B城藍田灣的大幅圖片。開盤一小時,東正的股票便開始上揚。各種各樣的詢問打爆了厲氏房產公關部的電話。
  薛其歸問:“厲先生,需不需要我們開個發布會,澄清一下。”
  “他們越迫不及待,刻不容緩,你應該越放心才對。”厲擇良說著拿起電話讓小林接通B城的詹東圳。
  詹東圳顯然已經收到厲氏要收購藍田灣的消息,倆人寒暄一翻便被詹東圳切入正題。
  厲擇良說:“詹總開的價格有些離譜。”
  “所以說厲總啊,我就算想賣,也許厲氏一口也吞不下。”詹東圳在電話另一頭含笑說。
  厲擇良隨即陪笑,“我買不買的下不用詹總擔心,但是至於值多少,說不定還需要詹總今日以後再重新估價。”
  夜裏,吳委明和寫意電話裏聊到詹、厲兩家的事情。
  “詹東圳也許比起厲擇良來,還是嫩了些。不過聽說那個男人長得很不錯啊,和你們那個厲總都稱得上都是人中龍鳳。”
  寫意笑,也沒答話。
  吳委明又說:“我這周末要去B城出差,你要不要搭個順風車回家。”
  “好啊,難得你這麽好心,我正好周末沒事。”
  兩個地方車程三、四個小時,他們到的時候正好中午,寫意打了電話便讓吳委明一起去吃午飯。
  一個婦人一直在門口張望,一見寫意便笑眯了眼。
  “寫意——”
  “任姨。”寫意隨即轉過頭替吳委明介紹。
  “任阿姨好年輕。”吳委明奉承。
  “吳先生,經常聽寫意提起你,多謝你平時照看她。”她一邊招呼一邊倒了茶,又寫意說:“我那天還對小謝念叨,怎麽寫意還不回來看我們。”
  “姐姐呢?”
  “樓上,小謝在陪她澆花。你先去給你爸上香吧。”任姨說著就引著寫意和吳委明朝書房的神龕走去。
  寫意剛剛敬了香,就聽門外有人叫:“媽媽,爸爸呢?”
  吳委明聞聲望去,來人是名二十來歲的女子,一身家居閑散的打扮,卻仍顯靈動出眾。他從未聽過寫意提過自己的家事,但不難猜測出此人是寫意的姐姐。後麵年輕男子大概的便是陪她在樓上澆花的小謝。
  “這是我姐姐沈寫晴。這是謝銘皓。”她為吳委明引見。
  “媽媽,爸爸呢?上次銘皓幫我種的桂花要開,好香的。”說話間,寫晴眼睛盯著吳委明看,吳委明正想和她打招呼,卻見她眼神又一飄而過,似乎根本就是無視他一般。她也不和寫意打招呼。
  他頓覺蹊蹺。
  吃飯中途,寫晴看見空的座位,突然問。
  “爸爸,又出去應酬了?”
  吳委明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什麽。
  “你看出來了?”飯後,謝銘皓哄寫晴午睡,任姨去收拾碗筷,而寫意坐在沙發問吳委明。
  “有點奇怪。”他直說。
  “她隻認得三個人,任姨、銘皓哥、還有我爸爸。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出現,一律會被她自動過濾。但是,隻要不太說話,很多人都認為她很正常。”寫意說的很平靜。“好幾年了,我們完全接受了現狀。”
  他看著寫意,隱約明白這位好友的堅強與固執來自哪裏。
  臥室裏,謝銘皓正在替熟睡的寫晴掖被子。
  寫意靠在門邊微笑地看著謝銘皓的舉動,“他們說小時候你也這麽好耐性,總在姐姐的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就算她對你發脾氣,你也不生氣。”
  “不論遲早,世界上也會有那麽一個人這麽對你。”
  “姐姐有好轉的地方嗎?”
  “當然有,說不定你下次來,她就能認出你了。”
  “你每次都這麽說。”寫意苦笑,“她一直不太喜歡我,這才是她不認識我的根本原因。”
  “噓——”他朝寫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這樣說,寫晴聽見會不高興的。兩個親姐妹之間哪有喜歡和不喜歡的區別。你都是大律師了,還說這些小氣的話。”
  “難得你對她不離不棄。”寫意感歎,即便是親人也很難做到。
  “我一直覺得能照顧寫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而且她如今比以前還聽話可愛。”謝銘皓說,“你什麽時候回A市上班?我有些事要你幫忙。”
  寫意想說:“窩在這裏永遠不走,好不好?”
  第二日一早,寫意接到電話。
  “寫意,是我。今天中午有空麽?”
  沒有自報姓名的男聲,寫意納悶了半晌才想起來是楊望傑。此人出差多日不見,她居然幾乎記不起來了。
  “我現在在B城,中午才到,有什麽事?”
  “朋友結婚,想請你做個伴。那我馬上開車去B城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一樣的。你在高速路口等我吧。”盛情難卻,她隻有赴約。
  據楊望傑介紹,新郎叫尹宵,是他在念書時候的朋友,家裏在地產界也小有名氣。到了婚宴一看,果然排場不小。寫意頓時後悔自己風塵仆仆後穿的這麽順便。他們到筵席時,吉時已近,後麵很多桌都坐齊了,新郎官便將他們安排在前排主賓席。
  寫意坐下一看,心中大吃一驚。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旁邊不是別人,居然是厲擇良。
  此桌坐的都是不好對付的人物,楊望傑既是搞建築的又是小輩,在新郎官引見下自然客氣地向在座各位大腕一一見過,接著他又被拉去作為第二號伴郎幫忙,留下寫意一人。
  “上次拍那個C—19塊地的外商據說以前是搞塑料的。”
  “地頭都沒踩熟,就想做地王。”
  “人家栽了跟頭還不是輪到您老人家笑。”
  ……
  一桌子人又繼續了他們之前進行的話題。在寫意聽來索然無味,不過是幾個地中海和幾個啤酒肚在討論萬惡的金錢問題。
  而厲擇良卻好像比較樂意這些話題,雖不隨便插話卻聽得津津有味。當然,依照厲擇良的功利,隨便裝個津津有味的表情也可以得九點九分。還剩那零點一的殘缺分數,就是笑的太英俊,做個偶像派演員總得在演技上謙讓些,不然人家實力派喝西北風去?
  寫意偷偷用眼瞄他。
  以前她和小林討論過一個問題,“你發現沒,我們老板不笑的時候,好似身後吹來陰風陣陣。”
  “難道一笑起來就變成春風?”寫意當時好奇。
  “誰說的。他笑起來是陣陣陰風。”

  2——4
  突然想到這話,寫意不禁莞爾一笑。若是厲擇良聽見有人在背後這麽議論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莫名其妙的傻笑在這喧鬧的喜宴上不太顯眼,卻足以引起身邊厲擇良狐疑的目光。
  “我……”寫意解釋,“我覺得剛才那個司儀的話很搞笑。”一出口,又覺得後悔。為什麽她要怕他,上班時間是老板,但是下班以後傻笑總不犯法。
  “沈律師心情不錯。”曆擇良抿了口酒,對此刻的寫意下了個定義。
  “還好,我既沒遺憾這新娘不是我,也不懷恨新郎怎麽會是他。所以為他們同時也替自己高興高興。”她不想每次在他麵前示弱。
  厲擇良側了側頭,顯然沒料到這女人能接這麽多句,似乎來了興趣,“我倒好奇,日後能讓沈律師懷恨的新郎是什麽樣?”
  她若不是為了維持自己在大眾麵前,律師的光輝形象,很想罵他一句“烏鴉嘴”。但是,在老板麵前耍橫也要適度的,嘴上便說:“如果要像厲先生這種傑出青年結婚,不僅僅是我,連帶全市單身適齡女性都會在席上痛哭流涕。”
  厲擇良有些自戀地點點頭,顯然這個馬屁拍的讓他極其滿意。
  “眉眉,他在那裏。我在台上看見他了。”新娘卿曉月回到走廊盡頭的化妝室更換禮服,坐下後半天才開口。
  “誰?”伴娘正幫她扣扣子,一時沒明白過來。
  “厲擇良。”
  “哦。”伴娘說,“他隻是作為尹家的客人來觀禮的。曉月,今天有得你累的,就不要多想了。”
  “我敢怎麽想,難道還會天真地以為他是為了我來搶親?”新娘吳曉月苦笑,“其實我後來就明白了,我還有她們都沒有被他放在心上。但是大概連他本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他會給女人多大的幻想。”
  卿曉月一邊拆頭紗,一邊想到那個男人。
  厲擇良待女性總是謙和有禮,就算對方是個陌生女子偶爾說到投機時,他也會壓低身體,好似呢喃低語,讓人耳赤心悸。所以,許多異性都會冒出一些曖昧浮想,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卿曉月自己。
  那樣的男子,即使不置一詞地冷漠矗立也能攝人魂魄,何況言行還是如此圓滑親昵。
  方才,她在台上瞧見厲擇良和旁邊的年輕女子旁若無人地聊天。如此情景讓她心中一悸,仿佛那就是數月前的另一個卿曉月。
  “月月,好了沒有?”透過酒席的喧囂聲,聽見新郎尹宵在外敲門催促。
  罷了,罷了。
  原來,所有人都全無輸贏。
  原來,他對每個人都是一樣。
  她終於,長長舒了口氣,然後對著鏡子將身上的大紅色喜服擺弄稍許,隨即拉著伴娘,嘴角掛笑推門出去。
  “你們倆在裏麵說什麽悄悄話呢?”新郎尹宵迫不及待地迎過來。
  “我們在說呀……”卿曉月笑,“這酒席上會不會有你這家夥昔日的紅顏知己,在偷偷抹眼淚,或者——”
  “或者什麽?”
  “或者也有青年俊傑為我扼腕歎息啊。”
  “就你這嘴,最哄大夥開心。”尹宵一邊說,一邊笑盈盈地拉著新娘子的手準備進大廳挨桌敬酒。
  “尹宵,你真的愛我嗎?”走了幾步,卿曉月卻突然輕聲問。
  “愛。”
  “一輩子嗎?”
  “恩。”
  “恩,是什麽意思?”
  “一輩子。”
  聽見對方的答複,她使勁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有些感動。
  而另一邊,寫意和厲擇良那桌剛剛開席,這一行人是男方主賓,所以喜酒從這邊幾桌敬起。
  “多謝各位長輩,朋友捧場。”尹宵先端起酒杯。
  旁邊幫忙的楊望傑則替新娘一一介紹,輪到厲擇良,“這位是厲氏集團的厲擇良先生。”
  “厲先生往日承蒙您關照。”
  厲擇良輕輕一笑,“卿小姐,恭喜。”
  “這位是……”楊望傑想了想,“厲氏的律師沈寫意。”
  “沈律師,初次見麵,多謝賞光。”
  一對新人一麵言謝,一麵和眾人碰杯。
  “尹老的這個兒媳婦看來不錯。”桌子上的人議論。
  “人家尹老就一個兒子,也是頭婚。難道媳婦不隻這一個,還有這個那個的。”另一個人接嘴。
  “嗬嗬,口誤口誤。”
  “不過,這位卿小姐以前有段時間和厲總好像走的有些近哦。”
  話題轉到厲擇良身上。
  寫意瞅了厲擇良一眼,沒想到兩人還有這麽一出,難怪剛才人家說“承蒙關照”,原來就是這麽個關照法。她不禁將椅子微微朝遠處挪了挪,然後又是對厲擇良的人品一陣腹誹。
  但是,寫意很快就被剛端上來的糖醋丸子吸引了注意力。她從小就愛這玩意兒,隨即抓起工具立刻上手去夾。很快瞄準一個,下手,用力,丸子卻撲遛一滑不聽使喚地掉了回去。
  寫意有些氣餒,她一直不太會用筷子去夾某些圓溜溜的東西,以前就常被人拿來說樂。
  她再偷偷地環視了一下,桌子上居然沒有備勺子。
  於是,再瞄了一個看起來要扁一些的。再試,又滑走。
  她在一邊辛苦地與糖醋丸子激戰,而另一邊的人依舊在討論女人。
  “王總,”厲擇良笑嘻嘻地揶揄道,“我和哪個小姐說句話就算走得近?王總你也不能總拿你夫人管束你的尺度來衡量所有男女吧。”說話間,他舉起筷子伸到糖醋丸子的盤中很容易地夾了一個,然後,很自然地放在了寫意的碗中。
  他一麵說一麵夾過來,一係列動作做的順理成章。待丸子輕輕落到寫意碗中的時候,不禁寫意本人連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啊,”突然意會到全桌人的表情,厲擇良空下來的一雙筷子在桌子上空微微停滯了一下,隨即展顏笑道:“愛護女性,匹夫有責。”
  聽見他的解釋,在座都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卻搞得寫意看這碗中的丸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隻好聲音弱小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客氣,沈小姐還需要的話,吩咐一下就是。”厲擇良很紳士地回答。
  寫意當然還想要,但是怎麽可能讓剛才的事情再重複一次。這回,她看準目標,醞釀稍許,然後火速出擊。果然——攻下那顆丸子,有功而返。
  正當寫意沾沾自喜之時,隻聽“撲通”一下,丸子在中途掉進她的高腳杯裏,然後水星飛濺,並且很不巧地落到厲擇良的襯衣上。
  在寫意充滿歉意的眼神中,厲擇良去了洗手間。但願他沒有潔癖,也不會小肚雞腸,寫意在心中禱告。

  2——5
  在寫意充滿歉意的眼神中,厲擇良去了洗手間。但願他沒有潔癖,也不會小肚雞腸,寫意在心中禱告。
  好不容易找到楊望傑勤勞忙碌的身姿,寫意隻好去麻煩他。
  “你能不能找件男式襯衣。”寫意說。
  “多大的?”
  “跟你差不多。”
  “好,我問問新郎官和伴郎。”
  這人辦事效率很快,不到一分鍾就拎了件衣服來報道。
  寫意拿著襯衣端詳了一下,覺得還馬馬虎虎。她很擔心厲擇良這種總是皮笑肉不笑的人,難保他嘴上說不介意,其實心裏邊抓狂的要死。
  她剛走到洗手間門口,便被人堵住。
  “沈律師。”來者居然是朱安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朱先生,好巧。”寫意盡量和顏悅色地答道。
  “不是巧,是緣分。”朱安槐堵住她的去路,壓低身體想貼過,“沈律師什麽時候賞臉,我們聚聚。”
  寫意退後一步,避開他的嘴臉,“朱先生請自重。”
  “自重?你剛才和人親親我我的熱情去哪裏了,在我麵前裝律師的清高?”
  這裏在走廊深處,人很少。偶爾有個服務員路過,也不明情況,不好意思朝他們多看。
  寫意不想與他多費唇舌,冷冷看了他一眼,想繞過去。
  剛一轉身,朱安槐卻一把把她抵到牆邊,“姓沈的,我最討厭你這眼神。”說著,他使勁捏住寫意的下巴,“別以為你傍了個了不得的靠山,我朱安槐就不敢動你,向文晴那個婊子我對她沒有興趣了,早晚我——”
  正當他話說到一半,那張臉要湊過來時,卻聽有人在遠處叫朱安槐的名字。寫意趁機使勁推開她,反手將身後的門打開,迅速地鑽進去。
  她緊張地鎖門,然後才開始大口喘氣。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這種混蛋,她一邊在心裏嘀咕,一邊轉身。
  在她轉身的刹那,厲擇良也從裏麵出來,右手正在拉褲子拉鏈,拉鏈正拉到一半。
  兩個人同時呆滯半秒鍾。
  “你在這裏做什麽?!”寫意先發製人,眼睛無意識地瞄了瞄厲擇良的下身。
  厲擇良立刻飛速地將拉鏈拉好,“這裏是男洗手間,你說我在這裏做什麽!”這回他終於沒有給人笑臉。
  寫意聽見他的話,極快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陳設。
  男洗手間?
  她腦子一蒙,熱血衝上頭,臉色紅的像番茄,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又該如何退場。
  情急之中她看到手裏的襯衣,隻好強詞奪理地說:“我知道你在洗手間,所以專門幫你送襯衣過來了。”
  嗯,不錯。
  她對自己急中生智的能力還比較滿意,於是繼續道:“怕厲先生你急著用,一時心切,沒敲門就進來了。不好意思啊。”
  接著,寫意將襯衣遞到厲擇良手上,開門往外瞧了瞧,在確認情況無恙以後,挺著腰走出去。
  而此刻的厲擇良,站在她身後,滿臉黑線,額角在明顯地抽搐。

  3——1
  散席的時候,寫意辭別忙來忙去的楊望傑。
  四月天,屋外下起暴雨。幸好主人家考慮周到,給每個客人都準備了雨傘。
  寫意出了酒店,為了避雨一口氣跑到公交車站的屋簷下,卻半天招不到出租車。
  雨水如瓢潑一般傾瀉而下,那種架勢根本不是一把傘能夠抵擋的。雨水順著風勢猛烈地到處鑽。才小半會兒,她的膝蓋以下已經全部濕透,鞋子裏也灌滿了水。
  出租車就這樣,你有事時打不到,沒事時看見空車到處串,見一個煩一個。
  此刻,卻見厲擇良那輛淺藍色的賓利開過來,緩緩停到寫意身邊。
  “沈律師,上車吧我送你。”搖開車窗說話的是季英鬆。他平時並不是個熱心腸,顯然是厲擇良授權的。
  正在寫意遲疑的時候,季英鬆已經撐著傘下車為寫意開門。她騎虎難下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隻得順從地上了車。
  “不好意思,厲先生。麻煩你了。”
  “不麻煩。正好酬謝剛才沈小姐及時給我送衣服過來。”他眯著眼睛笑。
  寫意臉上有些窘迫。厲擇良的那句話,不知情的人聽起來絲毫沒有異樣,可是……
  “不過,我還是希望沈小姐下次進來之前,能先敲敲門。”厲擇良補充道。此刻,多了絲笑容落在他嘴角,那是他平時慣有的愜意慵懶。
  寫意心想,下次?怎麽可能讓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她從觀後鏡裏看了看季英鬆,探究到他沒有異常神色才鬆了口氣。畢竟那種糗事讓人知道了麵子總掛不住。
  “沈律師到哪裏?”季英鬆問。
  “啊,回了市區以後在睦鄰路口停下就行。”
  寫意望向窗外,車子正在路口等著上高速。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在車內卻聽不見任何聲音,隻見粗細不一的水跡一條一條地流下去。車裏,響著電台的音樂。
  她靜下心來細細一聽,似乎是莫文蔚在《大話西遊》裏配的歌。
  佳偶共連理 共對是多麽美
  你的心似嬉戲 不解這道理
  飄拂變心的你 茫然話說別離
  情人匆匆遠走為了誰
  誰令你牽記
  當愛被遺棄 願往事不多記
  我的心此際偷偷想念你
  隻想遠方的你 回來莫在別離
  然而一等在等沒了期
  懷念借風寄
  叮囑晚風輕送 柔情萬千裏
  祈求星光再點未了情
  重係兩心
  叮囑晚風輕送 柔情萬千裏
  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
  重為我牽記
  寫意對這歌的調子不陌生,但是她這人有個聽歌數遍卻從來不看詞的習慣,加上她對粵語半點不通,確切歌詞裏唱的什麽她也聽不全,隻依稀聽見重複那句“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
  厲擇良有點懶散地靠將頭在椅背上,半瞌著眼,嘴角上翹,全然一副沉溺的神色。他的右手放在膝蓋上,指尖隨著音樂的節奏一起一落。他的手指很長。細細一看發現它們真的長得極漂亮,指甲剪的很短,貼著皮膚被修的圓圓潤潤,透著種健康的粉紅色。
  她忽地就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樓梯間捉住自己的情景。
  可是就是這麽漂亮的手指輕輕一發力扣住她的手腕的時候,卻讓人不能動彈半分。
  突然,寫意聽見心尖“嘭——”地悸動了一下。
  如果說相處數日她絲毫沒被厲擇良吸引,那是假話。他的確是一個能讓很多女人心動的男人。況且他這人待人有些親疏無常,難以捉摸,但是大體對她卻還不壞。
  暫不提他出眾的外表和顯赫不凡的家勢,單說他那慵懶閑逸中時常夾雜著雷厲風行,以及對某些事實在必得的個性,就夠讓人著迷了。
  可是最讓寫意抗拒的,也是他的個性,總覺得他身上有種紈絝子弟的玩世不恭,除了對待正經事,便難見他吐真言。
  “有意思。”厲擇良瞌著眼問,“這歌叫什麽來著?”
  這一問立刻打斷了寫意的心緒。
  季英鬆絲毫沒有要回他話的樣子,想來這季木頭也不會聽什麽歌,那難道是在問她?
  “叫《未了情》吧?”寫意想了想說。
  “未了情?未了情。‘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這個世界究竟是有情苦呢,還是無情苦。”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沒有上揚,聽起來分明是個選擇題卻又不像是問句,似乎也並不需要對方回答。
  “看不出來厲先生縱橫情場,卻還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寫意卻接過話,“道是無情卻有情。這情字原來就沒什麽可苦的,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就怕有些人偏偏強裝不懂。”她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瞟了瞟前麵的季英鬆。
  厲擇良也樂嗬嗬地看了看季英鬆。想來他也不是沒把小林和季英鬆的事情看出來。
  此刻的季英鬆被後麵的兩束目光瞧得極不自在,一時間差點闖了紅燈。
  “好了,好了。”厲擇良出來圓場,“你那剜人的眼神用我身上還受用,落在英鬆身上怕要讓他吃不消。”
  這一句曖昧不清的話說口,卻突然讓寫意不好意思了起來。他這話的裏層意思是以前她長期腹誹他時的不悅目光都被他看在眼裏?還是說剛才她趁他閉目養神的時候肆無忌憚地打量他的事被他發現了?
  此時,厲擇良的手機響了。寫意認不出那手機是諾基亞的什麽型號,總之樣式很新潮,但出人意料的是響出來鈴聲卻陳舊過時的單音。
  他的這個嗜好,讓但凡過的人都覺得很奇怪。
  是厲氏總經理薛其歸的電話。
  “東正集團轉讓藍田灣項目的意向書發過來了。”薛其歸簡明扼要地將內容匯報了一下
  厲擇良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地去掏煙。
  “詹東圳他就這麽有把握?”他輕篾地笑了笑。
  “雖說還是沒談妥,但是比起上回來說口氣還是軟了不少。”薛其歸說
  “他老爹留給他的籌碼不多了。其他不說,就是他拿到這塊地也是拜以前厲氏所賜,現在還想敲我們一杠。和他們,再談。”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薛其歸說。
  掛了電話以後,季英鬆開口問:“真的那麽重要?”
  厲擇良本想點煙,卻頓了一頓像是想起什麽,又將打火機收了回去,“這個項目是厲氏進軍B城的第一步,當然意義非凡。”
  “我以為……”季英鬆透過後視鏡看了厲擇良一眼。
  “英鬆,以前的你從來就不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厲擇良抬起頭來來對他笑,也恰當地打斷了季英鬆的話。
  那樣的笑容裏,是一種警示。
  季英鬆適時噤聲。

  3——2
  這場暴雨來勢有些凶猛,並且持久不衰。
  擺席的酒店在A城的機場附近,回到市區還有一些距離。雨下的很大,雖然高速路上排水係統比較好,但是汽車飛馳而過時依舊在空氣中激起層層水霧。
  季英鬆開車的技術極好,坐起來很平穩。可是在車子滑過一個大彎道之後,寫意開始覺得呼吸緊張。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暈車,無論坐的是賓利還是奇瑞,隻要有一點顛簸都照暈不誤。
  曾經吳委明揶揄她:“你隻有坐公交車不暈,看來這輩子倒可以省不少錢。”
  “你知道個啥,說明我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進化。”
  厲擇良從那個電話開始就沒再開口了。
  而她也沒有精力說話,盡量想點別的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雙眼則直視前方。她可不想將剛才吃的午飯全吐在厲擇良的座駕內。
  幾百萬的賓利,讓她做牛做馬一輩子也賠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前麵開始堵車。而過來的車輛則一個也沒有。朝前望去,在她的視線裏全是在能見度不高的暴雨裏閃爍著一串串的汽車尾燈,幹脆索性什麽也不看。她的心情開始煩躁,總覺得自己在這個社會摸爬滾打已經練得金剛不壞,但單單就是這麽小的一個毛病也讓她沒有辦法。
  季英鬆看了她一臉難受的樣子,遲疑了一下關切地說:“沈律師,車上有梅子糖,你要不要試試?”
  寫意不想開口說話輕輕點點頭,這東西治標不治本,但是緩解一下終究是好的。
  季英鬆便翻開副駕駛的抽屜拿了一包糖出來,他一手掌方向盤一手將東西朝後遞。寫意伸了下手,沒有夠到。
  而旁邊的厲擇良則單手撐著下巴一心看著窗外,事不關己的樣子,別說要他說句關心人的話,就連手也懶得替她抬,絲毫沒有要幫個忙的意思。
  明明見她這麽難受,卻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還口吐什麽“關愛女性,匹夫有責”的話。
  寫意一時有些火,他怎麽接了電話就無緣無故就不待見她了!心情好的時候就有情啊無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將她愛理不理地扔一邊去,拿她當隱形,簡直就是喜怒無常!
  她狠狠地剜了厲擇良的後腦勺一眼,咬牙切齒地腹誹,腹誹,腹誹……然後解了安全帶自己接過來。
  她已經很久不吃這個玩意兒,塞了顆在嘴裏。酸酸的,有些澀牙。
  好在道路又恢複了暢通。大大小小的卡車,客車,轎車又開始浩浩蕩蕩地開出去。他們的車前麵是一串貨車,季英鬆時不時地按喇叭,從超車道繞到前邊去。
  突然厲擇良冷不丁地冒句話說:“係安全帶。”說話間,語氣不冷不熱甚至連頭都沒調過來看她一下。
  “沒關係。”其實她心裏是想說:幹你屁事。
  於是她沒動,隻朝嘴裏塞了第二顆糖。
  “請你係安全帶!”厲擇良轉臉過來,把剛才的話在增加了兩個字的基礎上,將其重複了一遍。
  他倒也沒有下命令,說的還算客氣,口氣不溫不火的,和剛才兩人講話的語氣截然不同。就是那個“請”字,讓寫意聽起來尖銳刺耳。
  她心想:你這那哪兒是請,分明就是強迫,假仁假義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攆下車去。我不係安全帶又怎麽了?我樂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險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厲擇良償命。
  “我胸悶頭暈透不過氣,係了就憋的慌。”她壓住滿腔窩火,勉強做到有禮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後生硬地將臉別過去。
  厲擇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說什麽話從來也沒有重複過第三遍。至少,在這輛車上你需要聽我的。”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凶。
  寫意聽見這些話,立刻轉頭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了兩秒鍾以後,倏地說:“那好,停車我馬上就下去,謝謝厲先生帶了我一程。”頃刻間,她拿起手袋又說,“季經理,麻煩你靠邊停下車”。隨即就準備去拉門拉手,全然一副像是要強行下車的樣子。
  厲擇良反應極快,一把將她的手拉回來,牢牢捉住。
  “你瘋了?這裏是高速公路。”他緊緊地抿著唇,有些動怒。

  3——3
  這場暴雨來勢有些凶猛,並且持久不衰。
  擺席的酒店在A城的機場附近,回到市區還有一些距離。雨下的很大,雖然高速路上排水係統比較好,但是汽車飛馳而過時依舊在空氣中激起層層水霧。
  季英鬆開車的技術極好,坐起來很平穩。可是在車子滑過一個大彎道之後,寫意開始覺得呼吸緊張。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暈車,無論坐的是賓利還是奇瑞,隻要有一點顛簸都照暈不誤。
  曾經吳委明揶揄她:“你隻有坐公交車不暈,看來這輩子倒可以省不少錢。”
  “你知道個啥,說明我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進化。”
  厲擇良從那個電話開始就沒再開口了。
  而她也沒有精力說話,盡量想點別的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雙眼則直視前方。她可不想將剛才吃的午飯全吐在厲擇良的座駕內。
  幾百萬的賓利,讓她做牛做馬一輩子也賠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前麵開始堵車。而過來的車輛則一個也沒有。朝前望去,在她的視線裏全是在能見度不高的暴雨裏閃爍著一串串的汽車尾燈,幹脆索性什麽也不看。她的心情開始煩躁,總覺得自己在這個社會摸爬滾打已經練得金剛不壞,但單單就是這麽小的一個毛病也讓她沒有辦法。
  季英鬆看了她一臉難受的樣子,遲疑了一下關切地說:“沈律師,車上有梅子糖,你要不要試試?”
  寫意不想開口說話輕輕點點頭,這東西治標不治本,但是緩解一下終究是好的。
  季英鬆便翻開副駕駛的抽屜拿了一包糖出來,他一手掌方向盤一手將東西朝後遞。寫意伸了下手,沒有夠到。
  而旁邊的厲擇良則單手撐著下巴一心看著窗外,事不關己的樣子,別說要他說句關心人的話,就連手也懶得替她抬,絲毫沒有要幫個忙的意思。
  明明見她這麽難受,卻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還口吐什麽“關愛女性,匹夫有責”的話。
  寫意一時有些火,他怎麽接了電話就無緣無故就不待見她了!心情好的時候就有情啊無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將她愛理不理地扔一邊去,拿她當隱形,簡直就是喜怒無常!
  她狠狠地剜了厲擇良的後腦勺一眼,咬牙切齒地腹誹,腹誹,腹誹……然後解了安全帶自己接過來。
  她已經很久不吃這個玩意兒,塞了顆在嘴裏。酸酸的,有些澀牙。
  好在道路又恢複了暢通。大大小小的卡車,客車,轎車又開始浩浩蕩蕩地開出去。他們的車前麵是一串貨車,季英鬆時不時地按喇叭,從超車道繞到前邊去。
  突然厲擇良冷不丁地冒句話說:“係安全帶。”說話間,語氣不冷不熱甚至連頭都沒調過來看她一下。
  “沒關係。”其實她心裏是想說:幹你屁事。
  於是她沒動,隻朝嘴裏塞了第二顆糖。
  “請你係安全帶!”厲擇良轉臉過來,把剛才的話在增加了兩個字的基礎上,將其重複了一遍。
  他倒也沒有下命令,說的還算客氣,口氣不溫不火的,和剛才兩人講話的語氣截然不同。就是那個“請”字,讓寫意聽起來尖銳刺耳。
  她心想:你這那哪兒是請,分明就是強迫,假仁假義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攆下車去。我不係安全帶又怎麽了?我樂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險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厲擇良償命。
  “我胸悶頭暈透不過氣,係了就憋的慌。”她壓住滿腔窩火,勉強做到有禮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後生硬地將臉別過去。
  厲擇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說什麽話從來也沒有重複過第三遍。至少,在這輛車上你需要聽我的。”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凶。
  寫意聽見這些話,立刻轉頭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了兩秒鍾以後,倏地說:“那好,停車我馬上就下去,謝謝厲先生帶了我一程。”頃刻間,她拿起手袋又說,“季經理,麻煩你靠邊停下車”。隨即就準備去拉門拉手,全然一副像是要強行下車的樣子。
  厲擇良反應極快,一把將她的手拉回來,牢牢捉住。
  “你瘋了?這裏是高速公路。”他緊緊地抿著唇,有些動怒。
  “你不是讓我——”寫意的話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斷。
  前麵的貨車突然變道,季英鬆心中大叫不好,猛踩刹車。車身在路上打了個轉,車頭的一側生生地刮著貨車的尾巴,急速地向路邊隔斷的護欄滑去。
  季英鬆飛快地轉方向盤,車頭擦到護攔被迫橫在車道上停了下來。
  就在此刻,後麵的第二輛躲閃不及,眼看就要從寫意那邊撞上。
  厲擇良下意識地,將寫意按在懷裏,死死地護住。
  隻聽見“呯——”地一聲,後麵的車從側身撞過來。賓利在衝力中顛簸了一下朝後滑了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
  季英鬆慌忙中踢開車門,“厲先生!”
  車的側身已經凹了一些進去,他用力試著拉了拉側門,門已經被卡住。他便繞到另外一邊開門。
  “阿衍!”季英鬆情急之下叫道。
  車裏的厲擇良急急將寫意的頭托起來,她似乎受到撞擊暈了過去,而全身則像抽了骨頭似的散在厲擇良懷裏。
  “寫意……”他連連叫了她幾次。
  門被季英鬆打開,暴雨傾瀉入內,頃刻間就將倆人淋得濕透。雨水落到她的額上,帶著碎發流下來,遮住寫意的眼簾。
  厲擇良不禁用手擦去她臉上的雨水,卻不想這一抹,倒帶出許多血。那血和雨水衝在一起,立刻流到下巴上。
  “寫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又去抹,但是血卻越抹越多,須臾之間寫意的臉頰和脖子已經全是血,觸目驚心。
  “阿良!!”季英鬆急著說,“別亂動,是你在流血!!”說著就想找點什麽先幫他包紮止血。
  厲擇良聞言一愣,低頭瞧著懷中的人,將信將疑。此刻的寫意雖然是突然暈倒,臉色倒真沒有異常,晃眼一看就像睡著了似的,也沒見她頭上有傷,嘴唇微微張開,露出前麵兩顆門牙。她鼻翼一動一動的,呼吸還算平穩。
  她身上也暫時沒有發現任何外傷,和流血的地方。他懸著的心落地後才隱隱覺得手有些疼,伸出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流血。
  厲擇良心中一哂,這才緩下來,將她挪到駕駛座,找了個幹東西給她蓋上,關好門。
  季英鬆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和厲擇良一同站在雨裏,等著人來處理。
  後麵那車的車主和乘客也撐傘走了下來,被季英鬆應付過去。厲擇良來回看了現場,幸好都不是很嚴重。
  他透過前窗的玻璃看了一眼寫意,若有所思。
  * * *
  她聞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個味道誘使出她的過敏性鼻炎,使得有點想打噴嚏。她竟然夢見了爸爸,爸爸彎下腰對她說:“小意,過來讓爸爸看看,額頭還疼不?”
  她鼻子一酸,眼淚潸然而下。
  那時是自己多大?三歲還是四歲?大概是四歲吧。
  她小時候一直留著短頭發,長的像個男孩子。性格也特別頑皮,簡直就是一個孩子王,時常舉著一把塑料的大刀喊打喊殺的。
  玩過家家,人家演公主她卻要演皇帝,擠得原本演皇帝的隻好扮皇後。等大夥要她演男孩的時候,她又說:“我要演一棵樹。”
  每年兒童節爸爸都要送禮物過來。
  那一年,爸爸送給她的是什麽呢?她蹙著眉頭,想了想。
  是宇宙飛船。
  那個宇宙飛船是上電池的,一打開開關就是“烏——拉——烏——拉——”地一邊閃燈一邊叫,活像現在的救護車。那個宇宙飛船最讓小寫意好奇的是它居然可以自己拐彎。如果按按鈕讓它獨自在屋子裏轉悠的話,它要是遇見了障礙物,連續撞兩次都沒過去就會很聰明地調頭,朝別的地方開去。
  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問爸爸。
  爸爸說:“這是爸爸施在上麵的魔法。”
  她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做事一點也不低調,有什麽新玩意就獻寶似的拿出去顯擺。
  於是,她信以為真地抱出去給小夥伴們炫耀,沒想到冬冬卻“切”地一聲很不屑地說,“這哪是什麽魔法。你爸爸瞎說的,明明就是有個小人兒在裏麵開車。”
  “騙人!哪有那麽小的小人兒。”
  “有就是有。”
  “沒有,沒有,沒有。就是魔法魔法。”
  “除非你不知道拇指姑娘,不然怎麽知道沒有小人兒了?”
  寫意呆了一下,少有人給她講故事,她確實沒有聽過拇指姑娘的故事,可是她又從來沒有示弱過,於是心虛叫道:“我怎麽不知道那個拇什麽的。她明明就是個指頭。”
  兩個人爭論了起來,最初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沒想到那男孩舌頭比她利索多了。最後寫意一時說不過便一腳給人家踹過去,冬冬捂著屁股,兩眼含淚委屈地癟著嘴巴說:“你說不過,就知道踢人。
  “踢你怎麽了?我現在就撬開看,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騙子。”寫意氣呼呼地跑回屋子拿了鉗子、起子和刀。
  “小姑娘你怒氣衝天地幹嘛呢?”沈媽媽看見問。
  “有人找茬,我今天收拾他去。”然後她頭也沒回就像旋風似的回到空地上,惡狠狠地對冬冬說:“要是沒有小人兒,我還讓你以後扮皇後。”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裏麵既沒有拇指姑娘,也沒有爸爸的魔法,隻有一堆螺絲釘和還原不回去的破銅爛鐵。
  寫意望著那堆殘骸,愣了半天,然後帶著一副哭腔大叫:“你們都騙我——”接著就放聲大哭。
  接著,她將那堆爛鐵寶貝似的摟在懷裏,一邊走一邊哭,因為騰不開手抹眼淚,所以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合在一起分不出什麽是什麽。
  回家上樓梯時,一腳踩滑滾下樓梯,眼看腦殼要撞在樓梯邊上,她卻舍命一樣緊緊抱住那宇宙飛船的殘骸,舍不得放手撐一下。於是額頭狠狠地磕在石頭沿上,摔了好長一條口,在醫院住了好些天。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躺在醫院裏,爸爸來看她,彎下腰對她說:“小意,過來讓爸爸看看,額頭還疼不?”

  3——4
  那個傷結了疤便一直沒有消掉。媽媽曾經常常對人家說:“我們家小姑娘臉上要不是留了這個疤,說不定還是個標準的美人。”
  她抿著嘴笑了笑,在醫院的病床上又翻了個身。
  後來,她剛滿五歲半,因為家裏沒有人手照顧她,又不放心將她鎖在屋子裏,於是,寫意就被送到學校去念一年級。
  開學的那天,天氣還很熱,媽媽為她穿了一條嶄新的藍色背帶短褲,褲子襯著她的頭發顯得很帥氣的樣子。
  班上很多小朋友,大家都不怎麽怕生,嘰嘰喳喳地一會就打成一團。寫意從小和人自來熟,立刻就成了班上領袖級的人物,引得很多男生憤憤不平。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有男生走過來問她說:“你叫蘇寫意?”
  寫意看了看他那正在流鼻涕的鼻孔,不屑地扭過頭去。
  “你怎麽長得像個女孩兒一樣。我同我老爸說你這種人就叫娘娘腔。”男生話還沒說完,就被發飆的寫意掀翻在地。
  她長這麽大,即使別人誤會說她像男孩兒,她勉強還能接受。可是,哪知世界上最討厭的事情居然是你明明是女的,人家還以為她存心裝女生。
  於是,在她上學的第二天就被請了家長。媽媽向老師賠著笑臉,道著歉。
  在寫意的印象中,媽媽一直都是那麽溫柔嫻雅。
  是不是,因為大人脾氣太好,才使得她一直這樣任性?
  夢中的寫意潸然間失落起來。如今,她早已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等她真正醒來是在第二天的早上,護士正在給她取輸液管和針頭。
  “給我輸什麽了?”寫意側著頭問。
  護士笑笑:“別擔心,沒事兒,給你輸的退燒藥。你隻是感冒了有些發燒。”
  “我們的車沒事吧,和我一起的兩個人呢?”
  “這個不清楚,昨天你進院的時候不是我值班。桌上的早飯是你的,最好能多吃一點,一會就可以出院了。”
  寫意朝桌上瞧過去,是一碗熱粥。
  護士收起東西準備出門時,回頭說:“哦,剛才給你送粥的那位先生托我轉告你,說是你有位朋友在307病房。”
  她確實是餓了,極不雅觀地吃掉了滿滿一碗粥,然後洗漱完畢換上原先的衣服才出病房。
  “307……307……307……”寫意嘴裏一麵念叨一麵找,最後在走廊的最深處看到了這個門牌。門是虛掩著的,裏麵異常安靜。
  她敲門。
  “請進。”一個低緩的男聲穿出來。
  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
  推開門,看見厲擇良坐在床上,雙腿蓋著被子,背卻挺得筆直。他換了下平時的襯衣和西裝,穿著醫院的藍白相間的病服,顯得好像比平時稚氣些。
  他見她杵在那裏,微微一笑,“英鬆說給你送了早飯,吃了嗎?”此刻的表情和他昨日在車上怒氣正盛地抓住她說“你瘋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他手裏拿著報紙,“嘩啦——”地翻了一頁。寫意覺察到他手上的繃帶,也許是昨天受的傷吧。
  “我……厲先生……”她不知從何說起,“我昨天在車上……”
  她忘記了甚至可以說她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她和他鬧,然後突然車子就失控了。
  “整個過程,你就是睡過去的。”厲擇良迅速地用了一句話,很簡明扼要地替她總結了一下。
  “呃?”寫意更窘,好像就是他說的這樣的,“都是我的錯。”她有點懺悔地說了後麵這句話,而且語氣非常誠懇。
  她害得他進了醫院,還不知道受了什麽樣的傷。她也知道厲擇良這人一貫作風是陰晴不定且小肚雞腸的,接下來還不知道要怎麽整治她。
  寫意垂下頭,眼神落在腳尖前麵的地磚上,專心悔過,在她人生的前麵二十五年內還很少這麽認真地認錯。可是厲擇良好像並沒有買她的帳,半天沒搭腔。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寫意垂得脖子酸,不禁抬起頭瞧一下,正好撞見了厲擇良的眼睛。
  他已經放下了報紙,一手環胸一手撐住下巴,以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寫意。他的目光是從頭到腳,然後又從腳到頭,最後又落回在她的臉上,盯住她的眼睛。
  許久以後,他改變了個坐姿,後背靠到靠枕上,沉吟道:“沈寫意,你不需要對我說點什麽嗎?”這和他的上一句話時間隔得不算長,但是嗓子卻像太久沒開口一樣有些暗啞,顯得有些慵懶。
  “呃?”寫意有點詫異地又低下頭去,“對不起。厲先生,對不起。”
  “就這個?”厲擇良暗聲問。
  “?”寫意一時不明白他想聽什麽。
  突然,厲擇良就笑了,笑得淡淡地。是那種平時在他臉上最常見的笑,先微微翹起唇角,然後由唇再帶動其他的五官,顯得整個笑意都是從嘴唇漾出來的。但他也是常用這樣的笑來應付別人。這樣的表情掛在他的臉上,讓寫意覺得比他冷臉嘲弄還要使她難受。
  兩人之間驀然一下就感覺疏離了些。他似乎很不滿意她的答案。
  他挪開視線, “沒關係,我隻有點皮外傷。你的出院手續季經理會幫你辦妥。如果這兩天精神不好的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林秘書讓她替你請假,公司會算工傷。”
  早晨的太陽金燦燦的,也不刺眼。病房的窗簾是拉開了的,陽光斜射進來,隨著時間慢慢移動,恰好徘徊在厲擇良的附近。
  寫意才注意到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此刻,在日光裏看下去,他側臉因為那邊射來的明亮光線而蒙上了層淡淡的金色光澤,卻襯得另一邊有些暗。
  他的話裏每一句也挑不出毛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樣,但就是讓寫意感覺好像有點奇怪。一時間,寫意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還杵在這裏似乎就像個多餘的擺設。
  寫意想,今年夏天怎麽來的這樣早。

  3——5
  她體質偏熱,往往是周圍人中最怕熱的那一個,一到初夏便會將頭發長期紮成馬尾,要是獨自在家或者和朋友逛街時就索性綰個發髻。可惜她又偏偏是個律師,無論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還是與當事人會麵都必須正襟危坐,頭發要梳得一絲不亂。以前在唐喬還好,喬涵敏對這個要求不太高,隻要出去見人的時候著好裝就行。可惜,現在身處厲氏,連老總都是日夜正裝,公司上下則更加不敢逾越,個個女性員工們連腳趾頭也不敢往外頭露。她就時常琢磨,這個厲擇良是什麽做的,難道他就從來不會覺得熱?
  這個周六懶得在家做飯,寫意便約了周平馨下館子裏吃,順便回公司拿點東西。
  反正是休息日,她夾著雙人字拖,穿著一件小吊帶和寬鬆的棉布褲子散步似的和周平馨走在商場裏閑逛,買衣服、買鞋。
  兩個人試來試去的,試得自己在空調下也滿頭大汗。
  “沈小姐。”
  她與周平馨從商場出來後,一時聽見有人叫她,取開墨鏡回頭掃射了一圈,沒發現目標,又繼續朝前走。那人又叫了一聲,然後才見這位女士從路邊的車裏走下來——是孟梨麗。
  “孟女士。”寫意停下腳步。
  “沈小姐吃過飯沒有?沒有的話一起去用頓便飯吧。”孟梨麗很誠懇地邀請,看見周平馨後又說,“這位小姐一起啊。”
  孟梨麗臉上化著精致的妝,皮膚透得粉嫩粉嫩的,嘴唇自然地微微厥起一點,簡直天生就是一個美人胚子。她隻比寫意略長兩三歲,完全可以像她這個年紀一樣肆意地穿衣,但是她卻知道自己身份,打扮從不逾越,中規中矩地堅守著一副少婦的衣裝。
  寫意看了周平馨一眼。她知道周平馨性格內向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寫意本人也想在周末求個自在,於是推脫道,“謝謝孟女士,我們剛吃過還有些事,下次你有空的話我請你。”
  孟梨麗畢竟在社交圈打爬過許久,一聽就知道寫意的言下之意,不願與她深交。她沒惱,也知尺寸便笑道:“這樣也罷。我這樣臨時在路邊一提,倒是讓你見笑了。改天我提前打電話給沈小姐約時間,到時候可要賞臉哦。”
  “一定一定。”寫意樂嗬嗬地點頭。
  目送完孟梨麗後,倆人晃晃悠悠到了她們經常光顧的大排檔。
  “紅燒雞翅膀。”寫意對服務生說。這是她每次來的固定菜。接著又補充詳細要求:“少辣椒,不放蔥,還記得別用黃瓜伴啊,不然我要退錢的。”
  “那個牛肉要多加芥菜和醋。”
  “這個玉米……”
  她每點一個菜,都要附加一堆補充條款,害得那個傳菜的小男生記了老半天。
  “沒見過年紀一大把了,還這麽挑食的。”周平馨笑。
  “我這是對食物要求比較高。”寫意糾正。
  一堆菜端上桌,最後上的是兩紮冰鎮的菠蘿啤酒。
  寫意迅速地了呷一口,然後大呼過癮。
  她本來號稱一杯倒,但是卻獨獨對這個啤酒有免疫。吳委明嘲笑她:“你喝的那叫啤酒啊?明明就是菠蘿味兒的七喜。”
  “那個孟梨麗我好幾回都是遠遠瞧見她,沒想到近看還挺年輕的。”周平馨說。
  “恩,和我倆差不多年紀嘛。”
  “年紀輕輕的丈夫死了,遺產到手了還可以重新去追求生活,這樣也好。”周平馨感歎。
  寫意聽了,望著遠處平靜地說:“恐怕還是不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什麽東西都是要付出的。黃家不是一般那種白手起家的商人,一大家子的麵子總是要遮掩一下的。他們既然讓她得了財產恐怕就不會再允許她做那些青天白日夢了。”
  “哦,你說起這個來,我倒想起前幾天的事。聽說這個孟梨麗已經在正源做起了一把手了。”周平馨口中的正源企業就是黃家最大的產業。
  寫意點點頭,隨口問了句:“是嗎?”卻顯得不太吃驚。她一直都覺得孟梨麗在任何場合都能隨心所欲地將分寸把握的那樣好,絕對不會是個隻會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
  她突然想起那麽一句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既然可以在短短數月就征服那個家族,看來她當時能一下子得到黃世賢的歡心也非偶然。
  女人雖然柔弱,但是卻千萬不要小瞧。
  “其實還是我們好,就一個平平淡淡的小白領,為了個雞翅膀也能樂半天。”隨即周平馨開始對碗裏的雞翅膀進行集中消滅。
  “就你那愛情還平平淡淡啊,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了。”寫意說著就伸筷子去夾菜,突然發現了盤子裏居然出現幾片鬱鬱蔥蔥的蔥花,不禁有些抓狂。
  飯後,周平馨的丈夫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將老婆接回家去,寫意隻好一個人回公司拿東西。剛走到厲氏大廈的門口,便見一群人正從裏麵出來,規模很宏大。
  為首的當然是厲擇良。但是厲擇良並不是這群人中唯一的焦點,因為他身邊還站了個男子。那人若單論五官眉目並不如厲擇良那般淩厲俊朗,但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臉上卻又有另一種不凡。男子穿著一件黑色的立領,襯得更加地唇紅齒白。
  寫意判斷這群人大概是才從會議室談判出來。沒想到自己卻來得這麽不巧。厲擇良首先看見寫意,淡淡地盯了她一眼,又將視線挪開。寫意癟了癟嘴,她對他這種反複無常翻天覆地的態度早就習以為常。麵對那麽大一堆穿得很正經的人,她瞄了瞄自己全身上下很上不得台麵的裝扮後,準備避人耳目地飛速背過去朝旁邊移動,可惜已經來不及。
  “寫意——”那個唇紅齒白的男人,有點驚訝地在遠處叫住她。
  寫意背著他們,五官皺在一起,嘴裏詛咒了一番之後迅速地換了個表情,才無可奈何地又轉過身來,陪笑道:“詹先生,你好。”

  3——6
  這人便是曾經被吳委明稱為人中龍鳳之一的詹東圳,B市東正集團的老板。
  以前和吳委明共事時寫意發現他全身上下優點挺多,但是評人的嘴巴確實又很毒,不過他卻放過了詹東圳,隻說他沒有厲擇良那麽老辣,顯然他對這人印象還不錯。
  這男人的樣貌確實生得很好。
  “你……”詹東圳遲疑了下。
  也不知他究竟知不知道寫意在這裏上班。
  “沈寫意小姐現在我們公司的律師。”厲擇良介紹。
  不知道為何,隻從上次車禍以後,厲擇良對她的態度突然變得疏遠、冷淡了起來。每逢看到寫意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仿佛多她看一眼就要被傳染病上身一樣。
  公司裏本來因為上次的“樓梯門”事件之後在傳他倆緋聞的大嫂小姐們,這回又紛紛猜測,“估計是厲先生又換口味了。”其原因是:男人對粗茶淡飯先有新鮮感,吃多了以後,才發現原來還是山珍海味好吃些。
  顯然,她們將寫意納入的不是山珍而是粗茶一類。
  聽了厲擇良的說明之後,寫意在心裏偷偷地補充:並且是個不能過問公司大事,隻會被分配去應付各類雞毛蒜皮之類瑣事的律師,
  “哦。”詹東圳應道:“我們正好去吃飯,既然大家都認識,寫意就一起吧。”
  吃飯……吃飯……又是吃飯。
  老大,你要和我吃飯,其他時間約我好不好,反正你也來A城了。——這是寫意非常想大聲對詹東圳說的話,可惜此刻隻能吞了吞口水,將一席話淹沒在眾人詢問的眼神裏了。
  “我吃過了,剛好回辦公室加會班。你們去吧。”她說。
  厲擇良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從他的臉色根本無法判斷這人腦殼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但是既然厲擇良沒發話,厲氏這邊沒有人敢附和。
  詹東圳仿佛看出了眉目,笑著對厲擇良說:“厲總,讓你的律師給我一個麵子吧。不然這麽多人見到我被漂亮小姐拒絕的話,我這臉可就丟大了。”
  厲擇良身後的小林偷偷瞄了詹東圳一眼,看這男人表麵上文文弱弱,皮膚很白長得很文靜好說話的樣子,也夠聰明的,隻要厲擇良一發話,那還能容寫意反抗。
  “那就去坐坐吧。”果然,厲擇良直接就下了道聖旨。
  於是,他們一起上了同一個車。
  厲擇良和詹東圳坐一排,寫意和小林坐倆人對麵。
  她和詹東圳四目相對,用腹語對話。
  你拉著我去吃飯幹嘛?
  詹東圳望著她綻放出一個很迷人的笑。
  你不知道我很討厭這種場合嗎?
  詹東圳還是繼續笑。
  況且我老板最近看我很不順眼,我躲都來不及還要去吃飯。你還要他脅迫我去?你小子有人性嗎?
  詹東圳繼續笑,同時側了側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厲擇良的方向。
  電光石火間,寫意倏地就明白了。他這麽興師動眾地來厲氏要談什麽,寫意自然一目了然。他也許是要她在中間搭個橋,為他說些好話。
  她忽然就安靜下來,不再對詹東圳吹胡子瞪眼。他和她不是普通的朋友。對方有難不說赴湯蹈火,也力當傾囊相助。可是她說的話,對厲擇良有作用嗎?想到這裏,寫意不禁將視線偷偷挪到厲擇良臉上,卻發現他居然也在看她,目光若有若無。
  寫意立刻收回目光,胸腔中的心髒嗵嗵嗵地搗騰著,不知道剛才她和詹東圳的一陣腹語有沒有被他識破。
  “詹先生和沈律師認識?”厲擇良隨口問。
  “我們是老鄉。”寫意說。
  厲擇良“哦”了一聲,又調頭看詹東圳。
  詹東圳笑道:“我和寫意還有些淵源。如果厲總有興趣,一會酒桌上跟你聊。”
  這回,厲擇良又“哦”了一下,意味深長,隨後卻陪笑說:“如果涉及到沈律師隱私,我怕還是不聽為好。”
  寫意分別瞧了兩人一眼,下了個定義:男的一旦假起來,真的很惡心。
  吃飯的過程非常壓抑。她被厲擇良分配在了一個角落,容不得她搭半句腔。房間裏除了詹東圳很多人在吸煙,當然以厲擇良這個煙槍為首。
  她很討厭煙味,更厭惡吸二手煙。
  厲擇良旁邊的詹東圳還在一口一口地被厲氏的人輪番勸酒,臉色越喝越慘白。她不禁有點擔心。他原本就是個煙酒不沾的人,但是一旦人在商場上有時候也身不由己。
  所以,寫意一直覺得詹東圳不適合做一個商人。
  “那我適合做什麽?”以前他問她。
  “做個書呆子不錯。”她為他的人生設計了書呆子這個職業。
  反觀厲擇良,好像天生就是做這行的,個性很強勢。那些爾虞我詐的,嗬,他最喜歡。
  詹東圳是以一種低姿態來A市與厲氏談判的。商場上有種習慣,你若酒喝得不多,便顯得不真誠,所以他應付得很艱難。而厲擇良的眼神就像個坐在台下看好戲的旁觀者。
  酒過三巡之後,詹東圳上洗手間。
  寫意看著他的背影不放心,便隨後跟了出去。
  她走到洗手間之前的拐角,卻被人拉進了一個漆黑的空包間,她正要驚呼就被人溫柔地捂住。接著,燈打開,她才看見那人是詹東圳。
  “我就知道你會跟來。”詹東圳說。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又是那個……”寫意說。
  “你認為是哪個?”
  寫意不想和他提朱安槐的事,轉題道:“你喝醉沒?”
  “還好,暫時受得了。”詹東圳說著捧起她的臉,“你老是蹙著個眉毛幹嘛?”
  “藍田灣的事情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你不用擔心。”她很毅然地說。
  “剛才開你玩笑的,不指望你能幫得上忙。”
  “東圳……”
  “突然聽你這樣叫我感覺還挺生疏的。”詹東圳笑,“今天逼你一起純粹想多看看你,上次你回家匆匆就走了,還是銘皓跟我提我才知道,好些時候沒見了,你就好像處處躲著我們這些人。”
  “我哪有,都是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緣故,你盡瞎想。”
  這時酒意上頭,詹東圳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彎下腰將額頭放在寫意的肩膀。
  “我有點頭暈,讓我靠靠。”
  寫意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不該逞強的。看你瘦了好多。”
  聽見她的數落,詹東圳會心一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寫意也會這麽溫柔。”
  “好了,好了,便宜也被你占夠了,我們倆同時消失再不回去的話人家會懷疑的。”
  寫意輕輕推開他,詹東圳也順勢起身。
  倆人一同去,進門的時候詹東圳示意她先走,自己則靠在牆邊等一會兒。
  “喂。”寫意推門前回身叫了他。
  “嗯?”他抬頭。
  “謝謝。”她莫名其妙地說。
  “不用了。”他卻聽得明白,衝她一笑。
  寫意進門入座,看見厲擇良一個人在吸煙。
  不知她剛才是否察覺到在她和詹東圳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的時候,厲擇良路過那間屋子外麵並且略微停頓了稍許。

  3——7
  她坐了好半會兒,詹東圳才慢慢回來。
  他的精神已比出去之前大好,不知道是否在她進來以後,他又獨自一個人回去吐過。她曉得有些人要是喝得難受的時候去吐一吐,會舒暢許多。
  寫意原本就是吃過飯,所以她壓根是一口也不想再吃。而且,在這裏她本來就無關緊要的,也沒多餘的人來注意她。房間裏煙霧彌漫地熏得她想吐,隻求上帝讓這頓飯盡快結束。
  她無所事事,但也總不能無聊的拿個手機出來打遊戲吧,那且不將厲氏的臉丟盡了。所以,她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便是麵帶微笑,裝作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講話。
  一時下來,也將東圳那邊的人的身份搞清楚了。
  詹東圳身邊最親近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男秘書,姓李:另一個大概是公關部的經理姓趙,三十歲左右,長得不是傾國傾城,但是那雙眼睛在顧盼神飛之間煞是迷人。
  這個趙經理確實海量,所以大概就由她專門對付厲擇良了。美女勸酒,且先幹為敬,哪還有不喝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厲擇良酒意上來有些醉,還是他平時就喜歡和美女眉來眼去,和那個趙美女越聊越投機。寫意不禁在心中咒罵:喝,喝,喝,喝死你。她心中剛罵完,就見厲擇良有意無意地瞄了她一眼。
  不會吧,他連她罵他都有感應?
  為了掩飾自己的腹誹,她急忙心虛地衝他傻笑一個。
  這一下又正好落入趙美女的眼中。
  “呀!厲總你看,我們把沈小姐給冷落了。”趙美女隨即站起身,讓服務員斟了兩杯酒,“沈小姐,既然你是東圳的朋友,也是我趙淩菲的朋友。難得有機會,我就借花獻佛占著厲總的地盤兒敬你一杯。”
  很少有下屬這樣稱呼老板的,寫意聽到略微意外,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
  說著,趙淩菲一手舉杯一手將另一杯就要送到寫意麵前,“沈小姐,我敬你。”
  這一句還未說完,就見詹東圳阻止道:“淩菲,她不會喝酒,你就不要難為她了。”
  趙淩菲二話不說聽了老板的話,可是這酒也沒有就這麽收回來了,於是眼波一轉又將話題轉到厲擇良身上,“厲總,你看你們的沈小姐不會喝酒,俗話說君子有憐香惜玉之舉,你是不是代個勞?”
  方才,她敬厲擇良的酒,隻要扯得出個理由,厲擇良都來者不拒。但是偏偏這一次他卻盈盈一笑,“我看憐香惜玉的是詹總吧,我從中就這樣奪人所願終究不好。”
  厲擇良不但讓趙淩菲碰了個軟釘子,還將皮球踢給了詹東圳。
  幸好這個男人說話時候咬字清楚,不然讓別人將那四個字聽成奪人所愛,她沈寫意在公司還怎麽混。寫意心中一冷笑,好你個厲擇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洗刷我。
  沒想到詹東圳卻也耿直,寫意看他那眼神就是準備喝了。她知道這些話和這杯酒於他詹東圳是無所謂的。但是若是他這一杯替自己喝下去,還指不準厲擇良以沒完沒了地唱她呢。
  於是,她起身,將她跟前裝橙汁的玻璃杯雙手端起來,“不敢請厲先生代勞。趙經理,我確實不會喝酒,現在就以水代酒與你幹一杯,也算盡一下我的誠意。”說完,她咕嚕咕嚕地將一大杯橙汁喝了下去。
  “詹總和我們沈律師是舊識?”厲擇良靠在椅背上好似不經意地問道。
  “我們倆一塊長大的。”詹東圳說。
  “哦?那也算青梅竹馬了。”厲擇良顯得並不太吃驚,仿佛並不是以前完全不知道。
  這頓飯吃到很晚。
  厲擇良安排人送詹東圳一行去酒店。目送完詹東圳以後,他故作體恤下屬,親切地問:“沈小姐一個人怎麽回去呢?”假惺惺地關心了她一下。
  “我打車。”寫意識相地說。
  他點頭,顯然對此回答基本滿意。
  寫意在出租車上接到詹東圳的電話。
  “我們出來喝咖啡。”
  “不要。”
  “那就喝茶。”詹東圳馬上換了個提議。
  “一天到晚就吃吃喝喝。剛才你怎麽不說,我都回家了。”寫意說。
  “我替你說句話,那個姓厲的都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要是再我當著他的麵約你喝咖啡,嘖嘖嘖,不堪設想……”
  “喂,喂,喂,我和他的關係很純潔的,你別胡說好不好?”
  “我也想請你很純潔地喝杯清茶。”詹東圳說。
  “你這人煩不煩。”寫意沒好氣地說。
  “小意……”詹東圳毫不氣餒,“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你了。”
  “瞎說,明明是二十分鍾以前才見過。”
  “……”詹東圳便不說話了。
  “喂。”
  “……”電話那頭仍然沉默。
  “你別太小氣了,好不好?”
  “……”
  “冬冬——”她忍不住叫了他小名。
  “……”他堅持到底。
  “好了好了,我們喝茶。”
  寫意投降。
  這男人就愛利用她的弱點。誰讓以前老是她演皇帝,他演皇後呢,這些壞毛病都是被她給慣的。
  約在詹東圳入住的酒店頂樓的旋轉咖啡廳裏見麵,寫意在門口就看見他坐在窗前靠裏的位置等她。
  詹東圳已經完全沒有在電話裏跟她說話的那種孩子氣,臉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神色若有所思。他的五官清秀,皮膚也很白,引得旁人頻頻側目。有個年輕的女士走過去搭訕道:“這位先生,這裏有人坐嗎?”他彎起眼睛,溫柔地笑道:“對不起,我在等我的女伴。”
  喝茶的時候,寫意聊起近況,特別提到厲擇良對她的奇特態度。
  “小心隔牆有耳,被你們公司的人聽見你就慘了。”詹東圳說。
  寫意一怔,不以為意繼續抱怨
  突然,詹東圳問她:“厲擇良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什麽說什麽?”她一時沒明白詹東圳指的是哪個方麵。
  “沒什麽。”他轉過頭去,故意不看她。
  “喂,你別話說一半好不好?”寫意追問。
  “說……”詹東圳頓了頓,“說你生氣的時候特別可愛。”
  隨即,他難以被覺察地笑了笑,笑容很狡黠。

  4——1
  楊望傑的日常生活非常平淡,朝九晚五,兩點一線,並且周六加班。
  他的家在幾百公裏外的一個縣城裏,所以大學畢業以後能留在A市還算不易。家中沒什麽背景,父母都是縣城裏的退休工人。
  因為在A城念了四年的書,又加上在這一行摸爬滾打好幾年了,所以認識的朋友還算多。而認識沈寫意,純粹一個巧合。
  那一周他剛好休年假,回老家一趟。對於他仍然獨身的狀態,母親有些憂心,於是便給同在A城的表姐打來電話,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老姐。
  他也不是刻意獨身,而是總覺得既然沒有那麽合適條件的人,就往後看看再說。
  周末,表姐約他去家裏吃飯。
  “望傑,你有什麽要求?說出來表姐替你參考。”
  “合得來就好。”他不知如何回答,隨口說了句。
  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對方至少沒有家庭的經濟負擔。
  “那也的門當戶對。”
  “湊合就行。”麵對表姐的直白,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姐夫公司有個女孩挺不錯。性格挺自立的,不像如今一些年輕人瘋瘋癲癲。”表姐說。“就是也是個外地的。”
  然後,給了他一張照片。
  那是張合影,楊望傑順著表姐指的人瞧去。一群人中間的那個那沈寫意的年輕女孩,有點瘦高瘦高的,照相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咧著牙笑。
  看著這個表情,楊望傑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從第一次見麵他送她的時候,她就說過。
  “我……不知道吳委明叫我來是因為他們夫妻兩想介紹我們認識。”
  “也許說這些話會不會讓你不舒服,讓你覺得我自以為是。但是我如今確實沒有想要成家的念頭。”
  “我……楊先生……如果你覺得我太坦白了,讓你討厭。我道歉。”
  “其實……我們可以做普通朋友,當然,你要是看我不順眼的話就……不必勉強了。”
  寫意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串。
  楊望傑當然聽明白了。
  接觸過幾次後,他才發現這個女孩確實隻拿他當普通朋友,似的這種關係也永不會翻身。特別是那次婚宴上,他遠遠地看得很真切。
  那個厲擇良對她很不一般。
  他一直覺得寫意待人很真誠且坦然,沒有那種小女孩的扭捏作態。但是在厲擇良麵前不一樣,她居然會因為那個男人隨處不經意的一個動作或者一個句話而麵紅耳赤。
  有時候當局者迷,卻旁觀者清。
  幸好,從相識的第一天起寫意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這個結局,所以他居然當時並沒有多少難受,隻是隱隱有些遺憾。
  喜宴上,旁邊的伴娘,突然對他說,“你是楊望傑?我哥哥呀,總在我麵前提起你。”
  楊望傑看著麵前的小姑娘,才想起來她就是新郎尹宵的妹妹,尹笑眉。女孩笑起來甜甜的,沒有一般富家小姐的架子。大概因為尹家的生意是近些年才有些起色,所以讓這兩兄妹都沒有染上驕橫的個性。
  笑眉,笑眉,名如其人,楊望傑當時想。
  這天下午楊望傑在家休息,驀然接到尹笑眉的電話。
  “楊大哥,我哥和曉月買了兩張電影票不想看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是成年人,知道尹笑眉的這個看似不經意的邀請意味著什麽。他說:“好啊。但是以後叫我望傑就行。”
  看完電影,尹笑眉吵著餓了,要去吃點心。倆人剛到咖啡廳坐下,他便看見了沈寫意正從裏麵出來。
  沈寫意也同時注意到他。
  “楊望傑。”寫意停下來招呼他。
  旁邊那位先生也隨之彬彬有禮地點頭。
  他起身回應。
  楊望傑不認識那個男人,寫意也無心替他們介紹。所以他不敢貿然伸手,也隻點頭示意。
  寫意看了尹笑眉一眼,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壓低聲音問楊望傑:“女朋友?”
  楊望傑笑笑,不置可否。
  一來一回之後,寫意倆人漸漸在楊望傑的視野中消失。
  “這個女的,我好像見過。”尹笑眉皺著眉頭說。
  “你肯定見過,你哥哥結婚那天她也來了。”楊望傑提醒她,後麵還有半句他留著沒說,是他帶她去的。
  “哦——”尹笑眉恍然大悟,“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她當時坐在那個厲擇良的旁邊。我和曉月還為此討論了半天來著。”
  “你們討論人家什麽?”楊望傑好奇。
  “女士之間的私房話,”尹笑眉故意撅起嘴說,“不告訴你。”
  “你們倆姑嫂還挺談得來的。”難得。
  “那當然,我嫂子還是我介紹給我哥的呢?這個你肯定不知道。”
  ……
  ……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將話題從剛才的沈寫意身上扯了老遠。
  卻不想,最後尹笑眉又喃喃思索道:“但是,我總覺得她很麵善,除了哥哥結婚那次我們還在哪裏見過。”
  這句話並沒有被楊望傑放在心上。
  過了幾日,寫意在家看人物訪談,這個節目她比較喜歡,那個主持人一向問問題很尖銳,很少顧及當事人的顏麵,搞的人家很尷尬。曾經有一次,受訪人當場拂袖氣走。
  但是也是為此,收視率猛增。
  後來也不知道得罪了什麽人,就不直播了,隔日剪接後再上電視。
  當寫意看到出現在演播廳裏,坐在主持人對麵的的詹東圳,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小子也不怕下不來台。
  開篇的氣氛比較和諧。主持人說了些好話給詹東圳帶高帽子。
  後來,漸漸節目本性就畢露了。
  主持人問:“詹總,我們都知道您是從您父親那裏得到東圳的控股權。”
  詹東圳坦然地回答:“是的。”
  “在您接手之後,對東圳進行了一係列的改製,據說有些舉動引得股東不滿?”
  詹東圳說:“我們的每次重大政策和製度的更改都是通過了董事會的決議,你說的不滿我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麽。”詹東圳笑,“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也不是百元一張的粉紅色鈔票,做不到讓每個人都喜歡。”
  聽到這裏,正在洗手間漱口的寫意一口將嘴裏含的漱口水噴到鏡子上。
  在她眼中一直覺得這人很笨,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在這樣的社會中也學習得像隻狡猾的狐狸一樣。
  此刻的楊望傑也在家看到了這個節目。他就是詹東圳?他才發現原來那晚寫意身邊的男人是何等人物。
  他不禁有些噫籲興歎。如果沈寫意和厲擇良之間是巧合的話,那麽詹東圳的出現足足說明了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
  如此轉念一想,他也就不再有妄念了。
  看這個節目的還有寫意介意的另一個人。
  厲擇良換了個台,在煙缸裏掐滅了煙蒂,久久沒有說話。

  4——2
  “詹東圳什麽時候走的?”他默了一會問道。
  “昨天下午。”接著,薛其歸又遞了張紙給厲擇良,“這是他在A市的幾天見過的人,和一些細節。”
  厲擇良接了過來粗略讀了一下。
  薛其歸說:“隻要我們拖一拖,恐怕東圳集團那邊無論如何也坐不住的。他們的工程拖一天便是數十萬的虧損。他們如果這樣拖下去,也怕是一分錢也撈不到。因而看來我們是勢在必得的,所以請厲先生放心。”
  “不過,”薛其歸補充,“這幾天詹東圳來A市走動比較多,厲先生你也看到這個名錄了,就怕到時候政府那邊給我們壓力。”
  “我知道這個分寸。”
  “還有,這是上次厲先生要我查的事情。”說完,薛其歸又遞了份文件給厲擇良。
  他捏在手上,翻了許久。
  “如果沒有事,我就先走了?”薛其歸問。
  “恩。”厲擇良放下東西,走到窗前舉目東眺,不知聽到對方在和他說話沒有,一番不置可否的樣子。
  待薛其歸離開他家時,他還站在那裏連頭也沒回一下。他們平時都知道他的脾氣也見慣不驚了。
  為了方便工作厲擇良在市區置了套公寓獨居,每天隻有鍾點工來打掃房間,便很少再來人。隻不過有時候公司有人來找他談公事,而鍾點工是小林負責的所以有時候小林也會過來看看。
  他依舊在客廳的落地玻璃前,往下眺望,全城的夜景盡收眼底。那樣璀璨斑斕的燈光映得他的雙眸更顯明亮。他回身去找了酒,往杯子裏倒了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是杯毒酒,是不是他也會甘之如飴。想到此處,他驀然惱怒,將酒杯狠狠地摔向牆角。
  酒杯瞬間“嘭——”地一下碎成了渣子,四處飛濺。
  他盯著著那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瞧了許久。
  最後不知是倦了還是他的心思平穩下來,緩緩了坐到沙發上,嘴角抽動了一下,笑得有些蒼涼。
  這幾天寫意花了所有的空餘時間來加班,為得就是將那份與東圳集團的合作計劃書搞出來。她並非業內人氏於是翻閱了許多資料,熬了幾夜通宵,才將與詹氏合作和厲氏單獨收購藍田灣的各種利弊理論一一分析。
  她不是單純地想左右整個厲氏的意見,隻是想讓厲擇良或者薛其歸知道,並不是隻有收購藍田灣才能讓厲氏最大獲利。
  之前她先給薛其歸看,薛其歸倒是戴起眼睛仔細讀了讀,才說:“沈律師,說實話你寫得不錯。但是這個事不在你所屬的工作範圍之內,而且厲先生已經明確說過他的意見,我們不能逆他的意思。”隨即將東西送還給了寫意。
  在收購藍田灣的預算協調會上,輪到寫意說話時,那位助理問:“沈律師,您有什麽需要發言嗎?”
  她說:“這樣與東圳集團長久地拖下去,對厲氏也有影響。而且購買藍田灣,對我們的資金回籠有阻礙,必定會波及到其他項目的投資特別是觀瀾別院的三期工程。不知道厲先生是否考慮過?”
  在座的人有些提心吊膽地等待厲擇良的回話。
  厲擇良看了薛其歸一下,說:“薛總經理,我不希望這種發言再次出現在我的會議上。”那個聲音在寬闊的會議室裏顯得很清亮。
  中午吃飯後,寫意趁著來往的人不多到二十三樓去送資料。寫意在走廊的另一頭遠遠瞧到厲擇良。他雙臂抱胸,站在門口聽業務部經理說話。平時在室內他隻穿了一件白襯衣,袖子微微撩起來一點,所以看得見手上帶了隻腕表。
  “厲先生,我有事情找你。”寫意客氣地說。
  “你先進去等我。”他點頭。
  待厲擇良完事進門,寫意將報告書放到他桌子上,說:“我覺得這完全也是對厲氏有利的提議,我很辛苦地寫了很多天,隻希望厲先生能看一下。”
  厲擇良問:“你的意思是說辛辛苦苦寫了幾天?”
  寫意以為他的態度在鬆動,急忙點頭。
  他抬了抬眉頭,左手拿起那份文件夾,然後——扔在了座位旁的垃圾筐裏。
  “你有你的職責,我不是花錢請你來做這個事的。”
  寫意咬了咬牙,“厲先生,請你尊重一下別人。如果……”
  “沈律師!”厲擇良打斷她,“也請你尊重一下我。”
  既然話都談到這個份上,寫意不好再說什麽。
  過了幾天,寫意去開會,卻沒想到薛其歸的助理攔住她。
  “不好意思沈律師,厲先生吩咐了薛經理,說以後隻要是跟東圳集團有關的會議都不需要你參加。”
  寫意聽見倒是不是非常驚訝,隻是說:“那我進去找下厲先生。”
  “厲先生不在裏麵。”
  十分鍾後,寫意找到厲擇良的辦公室。
  “厲先生,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讓我插手。”
  “你指什麽?”厲擇良埋頭看文件,沒抬頭地問。
  “並購藍田灣的事,既然唐喬也在負責,為什麽你要將我從裏麵剔出來。”寫意說。
  厲擇良靠在椅背上,“這是公司的決定,我沒有義務向你解釋。”
  “那請我來做什麽?如果你覺得我做事不合適不如將我退回唐喬去。”她說了些氣話。
  厲擇良用一種冷冷地眼神瞥了寫意身後無可奈何的林秘書一眼。小林識趣地退了出去。
  “沈律師,無論你以後在不在厲氏做事,都請你進來之前先敲門。”
  很明顯,剛才寫意是硬闖進來的。
  待小林關門出去以後,厲擇良請了寫意坐下,又說:“你問我為什麽不許你插手,那我倒想問問,我為什麽要讓一個和對方有私交的人參合進來?你要怎麽樣?為朋友兩肋插刀?我不信你在唐喬,喬涵敏是這麽教你的?你為東圳集團旁敲側擊說了多少好話,你的那份方案書是為厲氏寫的呢,還是為東圳那邊寫的?我以前都是聽著隱忍不發,可是——沈寫意你卻得寸進尺了。在這厲氏上下哪個人敢公然忤逆我,但是你沈寫意卻可以。隻要是我說了不的事情,厲氏上下哪個人敢再提,你沈寫意也可以。沈寫意,我再問你,你這樣在我麵前得寸進尺,究竟是仗著什麽?”
  他一口問了數問,語速越說越快,語氣已是怒極,但是恰好在最後一句“究竟”哪裏又慢下來。
  寫意一時覺得自己理虧,隨口答道:“我仗著什麽?”
  “不過就是仗著我待你和別人不一樣,自以為我厲擇良喜歡你!”
  寫意聽到這裏微微一怔,然後臉色刹那就白了,“我沒有。”
  “你捫心自問,你哪一點沒有?”厲擇良怒道。
  她嘴唇微啟,想爭辯什麽卻也沒有開口。兩個人便僵持在那裏。
  片刻之後,寫意才緩緩說:“朋友在危難之中伸手相助是人之常情。況且藍田灣的合作,無論對於厲氏還是東圳集團都是雙贏的好事,但是我卻看不懂為什麽厲先生執意要將藍田灣私收囊中。我這人生來倔強,個性有些剛烈,有頂撞厲先生的地方大概是本性使然,絕對沒有非分之想。要是厲先生有些誤會,請您包涵。”
  寫意平平淡淡地說完了一席話,也沒有和他吵,隻道是自己決意明天不再來這裏上班的語氣。
  厲擇良聽聞後閉上眼睛,一邊點頭一邊連說了三字:“好,好,好。既然這樣,不如我隨你的心願。”他看著她,又說:“沈寫意,我們做個交易。”
  寫意沒有答話,等待他的下文。
  他說:“詹東圳的藍田灣合作計劃,我同意。”接著頓了頓,“但是你要拿你自己來換。”
  寫意倏地站起來,“厲……先生,你!”
  厲擇良道:“我沒有開玩笑。這個項目,如果我和東圳那邊合作,就要投資五個億。沈律師,難道整整五個億還不夠讓你屈尊?”他又說,“而且詹東圳如今在詹氏早就是水深火熱,這個項目如果談不成丟掉的話,也許再也支持不了幾天就被要股東們攆下台去。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是庶出,這樣一來恐怕在詹家是永世也翻不了身。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幫他麽,這樣的舉手之勞你又何樂不為呢?”
  說話時,剛才出現在他臉上的怒氣已經完全找不到蹤影,仿佛又恢複了之前那個桀驁庸散的厲擇良。
  “如果我不同意呢?”寫意冷冷問。
  “你不會不同意的。因為你知道,無論詹東圳還是你介意的唐喬,我翻手就可以讓他們跌到地獄。”從厲擇良此刻的表情看,好像聊的就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他又道:“而且詹東圳倒了,謝銘皓也會倒。那你說,接下來你姐姐她們怎麽辦?”
  寫意猛然瞪住他,“你派人調查我?”
  “這個問題不屬於我們談論的題目。”厲擇良完全不想回答她。
  寫意緊緊握住拳頭,指節捏得發白,幸虧她從不留長指甲不然多半已經折斷。許久之後才將拳手又放開。
  “一會兒,我會讓林秘書給你我的住址地和房鑰匙,你今晚搬過來合約即時生效。”厲擇良說。
  “那請厲先生容我鬥膽問一句,合約什麽時候能夠結束?”
  厲擇良笑笑,“等我膩了為止。”
  待寫意走了以後,厲擇良才收起笑容,繼續拿筆看他剛才的文件。沒想到看了半天居然一個字也沒讀進去,他心中一惱,將文件扔到桌上,有些疲憊地又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他這一層,很少有人來往,都知道他喜歡安靜,所以走路說話都小心翼翼地。此刻,寫意一走這屋子也變得寂靜的很,隻有牆上掛鍾在有節奏地滴答滴答響動,卻聽忽然“啪——”地一下,他手中的筆折成了兩截。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做了件這麽蠢的事出來。

  4——3
  下午,楊望傑接到尹笑眉的電話。
  “嘿嘿。”她在電話那頭傻樂。
  “怎麽了?高興成這樣。”
  “心結解開當然高興啦。”尹笑眉說。
  “什麽心結?”
  “我上次跟你說見過那位沈小姐的事情啊。哈,搞了半天你一點也沒放心上。”
  楊望傑一哂,沒想到她真這麽較勁兒。“我忙活的這幾天,連自己姓什麽都快忘了。”
  “難怪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居,你和我哥差不多,工作起來就別提有多廢寢忘食的了,平時又悶得要死。”
  楊望傑提醒她:“你不是要給我說事情麽?又繞到那裏去了。”
  “哦——那個沈寫意和我是M大的校友哦。昨天我突然想起來。”
  “校友?”
  “恩,她是我大學時的學姐。以前在M大的時候我們一起都是夢想劇團的,”尹笑眉解釋,“就是我們學校的一個話劇社團。難怪覺得眼熟啊。”
  “是麽?”楊望傑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
  “以前她還和我演過一個劇呢。那個時候真懷念啊——”尹笑眉感歎,“要不是我老爸阻攔,我也想當演員。”
  “你才多大,就開始傷春悲秋的了。”
  尹笑眉雖然年紀並不小許多,但是一直被當做家中之寶,所以個性純真可愛,總給人長不大的感覺。
  “望傑,什麽時候我們約沈小姐出來敘敘舊啊。”
  “這個……”楊望傑有些尷尬。
  “哈,我知道了,你心裏有鬼?看上人家沈小姐了?”
  楊望傑一時難辯,隻得說:“那等沈小姐有空的時候再說吧。”
  但是,此刻的沈小姐正在厲擇良的公寓裏。
  公寓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種從臥室走到餐廳都要曆時好幾分鍾的上千平米的豪宅。很普通的電梯公寓,隻是每間屋的窗戶能將全城的風景納入眼底包括城市那一頭的名翠山。
  屋子裝修得非常簡捷,連燈具最是簡單明亮的樣式和色彩。
  公寓除客廳外有一個臥室,一間書房。另外還有一個娛樂室,裏麵隻擺了一個斯諾克的球桌。
  這個時候的寫意絲毫沒有心情琢磨厲擇良的喜好,她從進屋便一直座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
  厲擇良不但讓小林叫了車送她,還公然放了她半天假。真不知該說他是假公濟私,還是寬待下屬,寫意的嘴角冷嘲般地動了動。
  她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漸黑了,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隻見窗外天色漸漸已經黑盡,各色燈光慢慢亮起來,又將漆黑的天映得一角通紅。
  一個人,也沒有開燈,她就這麽等著,沐在黑暗中等著那個男人的出現。
  突然,她敏銳地聽見“叮咚——”這一層的電梯好像響了一下,然後出現了一個腳步聲,一下,一下地朝這個方向走近。她心中一緊,挺直了腰,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拽住手袋。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在路過這個門口的時候沒有一點停頓,就拐到別處去。
  不是他。
  在心中確定出這三個字後,寫意這才鬆懈下來,攤開掌心一看,居然布了薄薄的一層汗。
  隨即,寫意的電話卻響了。這周圍很少有聲音,所以鈴聲一下子響起來,嚇了她一條。
  “寫意啊。”是任姨打來的。
  “任姨。”
  “剛才寫晴說話,突然提到你。”任姨的口氣中有欣喜,因為自從生病以後,寫晴從不認識那三個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寫意在內。
  “提我什麽了?”
  “她吃過飯,突然就說‘爸爸要去看寫意嗎?’,問了我兩次。”
  寫意笑,“真好。”
  掛了電話以後,她有些倦,便合衣卷在沙發角想打個盹,以便有精力對應付厲擇良回來後的事情。她靠上去,卻覺得臉上有些異樣,自己伸手去摸,居然是眼淚溢了出來。
  指尖一觸,卻是冰涼。
  寫意便這樣在沙發上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而那厲擇良竟然是一宿沒有出現。她幹幹淨淨地將昨天的套裝換了一套,洗漱完畢,準時上班去。
  不到十點,有人來電話通知她去開會。
  “是什麽會?”她問。
  “藍田灣的協調會議。”薛其歸的助理回答,完全不提昨天她將寫意擋在會議室門外的事情。
  嗬,寫意想,他所謂的合約即時生效果然如此迅速,如今她的權利又完全恢複,不禁鼻間一冷哼。走到會議廳門口,正好撞見厲擇良等人迎麵走來。
  她別過頭去,不想看他。
  厲擇良緊抿嘴唇,也不做聲。他身側的薛其歸卻笑容滿麵地說:“恭喜啊,沈律師,你的提議,我們決定采納了。”

  4——4
  寫意衝薛其歸點點頭。
  許多人麵對公司的逆轉性決策都覺得有些意外,時不時有人用種狐疑的目光瞅瞅寫意。她正襟直坐,麵色照常。
  會上厲擇良兌現了他的承諾。也許,沒有人知道在這背後,他和她之間有著怎樣的交易。
  晚上,寫意回去等了許久,依舊不見厲擇良的身影。如果還要在沙發上窩一夜,全身恐怕要難受的散架,可是她也絕對不願意踏進他的臥室半步。她換了一身寬鬆的衣服蜷縮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前她想:但願他今晚不要出現,永遠也不要出現。
  厲擇良陪人吃過飯,回到榆陽路的厲家老宅。他沒常去住,卻在昨天突然出現,搞得老宅裏的一幹人措手不及,忙活了半天。
  今天還沒進門,管家老譚便迎過來問:“厲先生用過晚飯沒?”顯然已經有準備。
  “吃過了。”厲擇良說,“譚伯,又來麻煩你。”
  “哪兒能這麽說呢,我們時常盼著您來。這老宅子沒個年輕人,倒還顯得冷冷清清的。”老吳說。
  厲擇良笑笑,回房間洗澡換衣服。
  老譚準備好更換的衣服送進浴室,謹慎地問了句:“厲先生,需要幫忙嗎?”
  “不用。”厲擇良一邊解領帶一邊說。
  老譚又看了他一看,見他喝過些酒,有些不放心。昨夜,厲擇良回來後,一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屋神色非常異常。後來還在浴室裏悶了一個小時,害得幾個下人在外麵不知如何是好,卻也不敢貿然吱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雖然腿腳不便,卻極不喜歡在人前露出殘腿。最後,還是老譚來了才敢在門外叫他。
  厲擇良察覺到他的擔憂,笑著說:“我洗個澡能有什麽問題,以前你們就是太放不下心,才害得我想搬出去住。”
  “二少爺,”老譚不知覺地改了舊稱,“你近幾年酒喝得愈發多了,煙酒傷肝傷肺,要是生意方麵不得已,有時候也叫英鬆他們應付下吧。”他從小見厲擇良長大,了解他的性子,於是勸他的語氣極輕,生怕惱了他。
  “恩。”厲擇良衝老譚笑了笑。
  老譚卻瞧見他隻是動了動嘴角,臉上的神色卻是顯得一副有心事沉底的模樣。他知道厲擇良雖說不是個性格浮躁,隨意發脾氣的人,可惜心裏倔得要命。跟他多說無用,便不再囉嗦隨了他去。
  待厲擇良洗澡,準備休息時已近深夜。他喜歡看燈光,所以隻要一回老宅,老譚就知道讓人把花園裏的地燈全部亮起來,這樣他若是站在二樓的臥室裏剛剛看得見。
  他獨自仰麵躺在臥室的床上。一輪彎彎的下弦月掛在空中,射出的淺淺白光撒進屋,正好落了一小塊在他的臉角。
  他有些失眠了,起身去摸電話,沒有翻電話本就用手很熟練地按了一串數字,放到耳邊撥了出去。接通後,那邊響起了供應商發出一個提示空號的電子留言,在重複幾遍之後那個機械女聲突然消失,變成了長久的忙音。
  他又將屏幕移回到麵前,眼睛呆呆盯著那十幾個數字,接著,緩緩地又撥了出去……這是他除了酗酒以外,唯一一個能治療半夜失眠的方法。但是如今,這個小小的魔法卻在今夜,在一次有一次的等到忙音之後失了效。
  他看著窗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輕輕起身,沒有驚動宅子裏的任何人。他穿好衣服下樓出門,打了個車直奔市區。
  一路下車,過街,坐電梯,都沒有一絲停留,當他下了電梯走到自己公寓的門口卻猶豫了。他原本掏出了鑰匙,現在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了兜裏。隨即一個人靠在門口的牆邊,摸出一隻煙,點燃後猛吸了幾口。
  隻見煙頭的青煙在他的指縫中,繚繚繞繞地散開。厲擇良一支接一支地抽,到了最後一支不剩的時候,他在暗處默了默,隨即將門打開。
  眼睛很快適應客廳裏的光線後,厲擇良看到了蜷在沙發上的寫意。她臉蛋朝外,腦袋枕在沙發的扶手上。厲擇良有些刻意地放輕腳步走近她。
  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實,呼吸時快時慢,不過依舊孩子氣地微微張著嘴巴,看得見裏麵貝殼般的小碎牙。
  他悄悄伸手,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寫意臉頰的皮膚,卻沒想到她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情願地拂開他的手,身體挪動了一下。
  厲擇良這才想起來,她似乎是最不愛親近身上帶煙味的人。想到這裏,便走到浴室開燈洗手。可是,待他再回到客廳,寫意已經醒過來站在那裏等他。
  “厲先生。”她冷漠而且客氣地首先稱呼他。

  4——5
  “你醒了?”
  “雇主都來了,我有什麽道理能故作不知地繼續睡下去。”寫意說。
  厲擇良聽見她的嘲諷,卻是笑了笑,轉身去廚房。
  他在廚房問,“沈小姐,你喝水麽?”
  “不敢勞您大駕。”
  結果,他還是倒了兩杯水放在茶幾上,自己坐下沙發後說,“你坐。”
  寫意冷冷盯了他一眼,就是不照做,倔強地站在原地。她最厭惡他這一點,語氣聽起來很客氣的樣子,但是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聖旨,半點不許人忤逆。
  這椅子,她要坐便坐;這水,不喝就不喝,從不需要別人來下命。
  先是拿那種交易來脅迫她,現在倒是要換臉做起了好人。她又不是三歲小孩,看不懂這種收買人心的伎倆。
  “沈小姐,你這個樣子,”厲擇良喝了口水,盡量壓製住心中的不悅,“合約期間我們會很難相處。”
  他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她一見就窩火。
  “有什麽可相處的,難道厲先生還要你我裝成一對新婚的恩愛夫妻給別人看不成。”寫意譏諷地說,“我們這種肮髒的交易,別讓夫妻一詞被白白玷……”
  隻聽“嘭——”地一聲。
  厲擇良將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砸在茶幾上,將她口中的“汙”字湮滅掉。因為劇烈地震動,那杯中的水飛濺了出一半撒到桌麵,不一會兒便順著桌沿滴到地上。
  “不愧是做律師的人,罵人犀利。那麽請問下沈律師,”他說,“我們倆這肮髒的交易,你什麽時候兌現?”
  厲擇良有意無意地冷笑了一下。
  寫意看著他的笑容微微一怔。她瞧出來或許他在恥笑她。她用牙齒咬住下唇,咬得發白,終於下了個決心似的放開嘴唇,說:“厲先生,現在就如您所願,如何?”
  話音剛落,她便突然邁開腳步,朝厲擇良的臥室走去,走得很快。在她進了臥室以後便一路走,一路解自己身上襯衣的衣扣。
  她脾氣極壞,解到中途那扣子不聽使喚,她便用手使勁去扯。
  就在此刻,厲擇良三步並上去,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抵在臥室的牆邊。他迅速地阻止了她想要繼續的動作,製住寫意的雙手。
  “沈寫意,你不要這樣。”
  此刻,寫意衣襟的扣子已經敞開了一半,粉色內衣豁然而現,胸口白皙肌膚也裸露在空氣中。
  “真的,”他低聲地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次,“你不要這樣。”語間居然隱隱透著祈求。說著,厲擇良放開她,騰出一隻手去替她理好衣領、係扣子,想將它們複原。
  沒想到在手指碰到寫意胸前肌膚的時候,寫意倏地一下拍開他的手,很嫌惡地說:“不要碰我!”
  如此這一下卻真正激怒了厲擇良。
  他用右手鉗住她的下巴,使得寫意的後腦勺狠狠地砸到牆上,上身死死抵住她。
  一時間,寫意覺得腦袋裏突然蒙了,須臾後才傳來劇烈的痛覺。她倔強地咬住牙,沒讓自己痛出聲來。
  他低下頭去,眯著眼睛說:“不要碰你?難道你剛才那麽主動地脫衣服隻是讓我在旁邊看?”
  他一句話說得寫意臉色緋紅。
  “無恥!”她抗拒著他的力道,使勁地別過臉去。
  厲擇良麵色一怒,將她的臉又箍回原位,隨即埋頭狠狠吻住她那櫻桃般柔嫩的雙唇。可是,寫意卻緊緊閉唇咬牙,不讓他得逞。
  他用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迫使她不得不吃痛地張嘴。他的舌趁機穿進去,肆意地侵略勒索,寫意想要關牙咬他,可惜在兩邊臉頰被他捏住後竟然丁點兒都無法動彈,還隻會咬對自己。
  寫意感覺到對方的體溫隔著襯衣傳了過來,他的呼吸噴吐在自己的臉上,有些急促。不過,他在盛怒之下的吻,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
  他吻得很激烈,可是唇卻是冷冷的。
  唇上那種冰冷的觸感,完全沒有觸及兩人的的情欲禁地。
  許久之後厲擇良才離開她的唇,接著湊到她的眼前,壓低嗓音,冷酷地挑釁地說:“求我,我就放了你,否則我要繼續。”
  寫意聞言,立刻想將手掙脫出來給他一巴掌,卻又被他向後反扣住。他隻用了一隻手便反方向鎖住了她兩邊手腕。
  因為缺氧的關係使得寫意呼吸起來有些氣短,但是她仍然直直睜眼瞪住他,昂起頭不肯鬆口。
  厲擇良見狀,迅速地低頭將他的吻轉移到下巴,一點一點地撕咬吮吸,接著是脖子。寫意身體僵硬地抗拒他,不斷掙紮間卻絕口不示弱。
  他停頓了下,又說:“沈寫意,求我!”
  偏偏她就是那種吃軟不吃硬,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回頭的人。
  當厲擇良將寫意那對豐腴的柔軟收納在手掌時,寫意身體一震,發出了絕望的悲嗚聲,聽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微微怔忪間手開始放開她。
  就在這一刹那,寫意沒來得及細想,找準時機用盡全身的力氣提起腳朝他踹了去,然後使勁推開他。她飛速地整好衣服就要奪門而出的時候,卻看見厲擇良蹣跚地後退了一步,然後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扶住右腿,豆大的汗珠掛在額角,瞬間臉色慘白地嚇人。
  寫意猛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踢了他右邊的膝蓋。她張大了嘴,懊惱地不知所措。
  “我不是故意的。”她顫著聲,又回過來蹲下去想去查看他的腿,卻被厲擇良掀開。
  “出去!”他強忍住劇痛說。
  “我幫你。”寫意爬起來,又要去扶他。
  他卻絲毫不領情,提高聲音重複:“出去!”
  “我……”
  咚——
  厲擇良惱怒地一把將手邊的那個落地燈打翻,吼道:“我請你出去!”
  寫意默了片刻,順了他的意思走出去。

  4——6
  她走到門外,蹲了下去,將頭埋在臂彎裏,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默念。
  “沈寫意,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並不知道踢一下會有那麽大的影響。”
  “這隻是情急之下的自我保護。”
  “他平時除了走路稍微有點異樣,其他都跟正常人一模一樣。所以你也一直當他是個普通人。”
  “雖然你和他有協議在先,但是誰讓他那麽粗暴。”
  ……
  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複那些話,心緒漸漸安定下來,才開始計劃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理清頭緒,寫意第一個跟季英鬆打了電話。
  她刻意沈省略了前麵的起因,隻是說:“我們發生了點衝突,然後……我踢到了厲先生的腳……”
  “右腳?”季英鬆馬上接過話問。
  “是……的。”
  季英鬆在心中倒吸了口冷氣。
  “我想幫他,可是他把我攆出來了。”寫意說。
  “既然這樣你就別動,我馬上過來。”
  寫意蹲在地上,每過一秒鍾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聽見裏麵有些響動,似乎是電話機被拂在了地上。
  她終於忍不住,回臥室去看他。
  此時的厲擇良正依在床簷,大口地喘著粗氣。床頭的電話果然掉了下來,想必是方才他想坐在床上去,滑下來的時候絆到的。
  她看見床邊垂下來的被套邊緣,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為用力已經有一半變白。而他的右腿,無力地放在地麵。
  寫意那原本平複的心一下一下地開始抽痛。
  她不該那麽對他。
  厲擇良看到她的出現,用一種極冷的語調問:“你還沒走?是想留下來欣賞下你的成果?或者再來一下,讓你解解氣?”
  “我知道,你想氣我走,”寫意說,“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軟弱無能地坐在那裏笑不出來,也不能盛氣淩人地寒磣別人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子。”
  “沈寫意!!”厲擇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邊的手機就朝寫意摔去。
  她居然也沒躲,任由那手機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額。那力道很大,砸得寫意的頭不禁朝後輕輕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隱蔽地皺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厲擇良見狀眼中一愣,卻又迅速地恢複了剛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後麵還有一個電視遙控器。”寫意說。
  這一回,厲擇良再沒有接下來的激烈動作,隻是冷冷瞥了她一眼,語氣淡下來說:“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讓我來的,現在又無緣無故讓我走。請神容易送神難,你有本事就站起來,把我給攆出去。”她開始耍賴。
  這一回倒是突然讓厲擇良沒轍,他有些乏力地說:“你出去吧,我不喜歡別人見我這樣。一會我會叫季英鬆來。”
  “這就奇怪了,難道季英鬆就不是別人?”
  “他……不一樣。”厲擇良有些語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是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她笑,因為突然想到小林曾經以為季英鬆拒絕她的原因是厲擇良。
  寫意走近去攙他。這次厲擇良沒有粗暴地掀開她。但是寫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下意識地抗拒而顯得有些僵硬。
  他輕輕推走她的手,說:“我自己能站起來。”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邊可以幫忙,幹嘛要自討苦吃。”
  “我真的可以。”
  說完,厲擇良雙手反撐住後麵的床沿,然後緩緩地又在左腳用力,將身體撐起來,帶動無法動彈的右腳,一點一點地提高、移動。
  寫意看到他的臉雖然慘白卻透出一種難以侵犯的堅定,這讓她回憶起他每日清晨獨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樓梯的情景。驀然之間,她覺得在他那不欲為人知的傷痛下麵掩埋的那顆心,是如此地堅硬和驕傲。寫意在旁邊,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幾乎要溢了出來的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果真憑一己之力坐到了床上,長長舒了口氣。他本來是個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經濕透。
  “我看看傷。”這下,寫意才蹲下去,想挽他的褲腳。
  厲擇良卻再次避開,而轉開注意力地讓寫意去替他拿鎮定劑。等寫意找到藥,倒好水進來,厲擇良已經脫了鞋,腿上蓋好毯子靠在床上。
  “替我打個電話給季英鬆。”
  “我打了,他可能馬上就到。”
  “我吃了藥,大概會睡一會兒。”
  “恩。”寫意點點頭。
  不知道那藥有沒有沒有作用,能不能鎮痛,隻見厲擇良抿住嘴,似乎說話都很費力。她想去擰張毛巾替他擦擦臉上的汗,轉身的時候被厲擇良拉住。
  “疼不疼?”他問。
  寫意愣了下,開始還沒明白過來,接著才想起自己的額頭,搖頭說,“不疼。”
  待寫意擰好毛巾回來,厲擇良已經睡著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緊拽住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願意別人碰那條腿。
  寫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來他給她的印象中從來沒有服過輸。無論是在事業上還是其他方麵,似乎沒有人能挫敗他。甚至能強悍得讓人忽略掉他的殘疾。
  他的驕傲,有時候卻在無意之間會同時刺傷別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沒敢替他擦臉,而是靜靜了關了燈退出去。
  當季英鬆趕到,看到厲擇良居然那麽安靜又聽話地睡了,很意外地問寫意:“你怎麽辦到的?”
  “耍賴。”寫意說。

  5——1
  隨後到的是厲擇良的醫生。
  “小季,我都跟你說過,絕對不要讓他再受傷。”那位姓何的女醫生有些埋怨,說著就掀開毯子,準備拿剪刀絞開厲擇良右腿的褲管。
  季英鬆突然用身體擋住寫意的視線,“沈小姐,你回避下。”
  “我就看看。”
  “厲先生他不會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釋。”
  “可是……”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固執,他現在又不……”還有“知道”兩個字寫意張了嘴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已經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為他隻是有一條腿有一點點瘸。
  她一直以為他身上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殘缺。
  她一直以為他不愛別人碰他的腿,隻是因為有猙獰的傷痕。
  直到看到醫生剪開他的褲腳,然後從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從來就沒有發現那條腿假肢。那膝蓋以下的小腿,隻得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斷的。
  而此刻,截斷的部分和假肢的殘斷麵,原本有纏著白色紗布的傷口如今又滲出血漬。
  何醫生一邊讓護士幫忙解紗布一邊說:“上次受傷的時候,我就讓你們勸他這段時間暫時不要帶假肢,為什麽不聽?今天又是怎麽弄成這樣的?”
  何醫生瞥了季英鬆和寫意一眼。
  他倆都不知如何回答。
  過了會兒,何醫生將他的腿包紮好,脫掉手套,“幸虧你們讓他吃了藥睡下去了,不然要等我來還不知道痛成什麽樣。”又說,“如果他還是堅持住這裏的話,我建議是不能讓他一個人呆了。你們……你們真的應該好好照顧他。”
  “大夫,我不明白他腿上的傷口為什麽會引起那麽大的疼痛?”寫意問。
  何醫生說:“這個小季知道,他長期都有很嚴重的幻肢痛。”見到寫意臉上的迷惑,她解釋說:“這是截肢後經常出現的疼痛,因人而異,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熱感。一般人在適應假肢後就消失了。但是他卻一直都存在。而且厲先生在身體特質上麵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覺,兩種因素重疊起來給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們正常人無法想象的。”
  這個寫意倒聽說過,確實有的人對疼痛的感覺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寫意朝床上睡著的厲擇良看了一眼,心糾成了一團,懊惱地要死。她剛才居然那樣凶狠地踢傷了他。
  何醫生在準備離開,收拾器具的時候,問:“這位小姐的額頭要不要處理一下?”
  寫意摸了摸額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不用,不用。”她這人從小比較大條,和厲擇良剛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著她又想起什麽,來了句畫蛇添足地解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總不能讓別人知道是被床上那個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丟臉。但是解釋完自己又覺得好笑,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聽了寫意的話,何醫生沒有堅持,畢竟她的病人是厲擇良,於是收拾了東西就和隨行的護士一起離開,走的時候說:“他要過幾個小時才會醒,但是假肢暫時不能用,明天我再來。要是他再固執的話送到醫院去。”
  寫意和季英鬆齊刷刷地點頭。
  趁著藥效沒過,季英鬆叫人將厲擇良移回了老宅。寫意自然沒去,見到載著厲擇良的車子遠遠消失在視線中以後,她才自己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個字,對不起。
  她抬頭看到天已經灰蒙蒙地發白,環衛工人已經開始上班,灑水車響著清爽的音樂在城市的街道上遊走,不知不覺間所有人已經折騰了一宿。
  寫意洗過澡一頭倒下便睡。
  睡夢中,模模糊糊地在她腦中湧現出許多殘斷的影響。特別是她後來獨自一個人回到臥室去看厲擇良,取掉假肢的那條腿下麵的毯子,明顯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這個畫麵在她腦子裏反複地閃現,夢中的她有點不敢正視那個地方,垂下頭去。
  她一覺睡到下午,被電話吵醒。
  “寫意,是我,楊望傑。”
  “恩。”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這麽早就睡覺了?”
  “沒,我昨晚熬了夜,還沒起呢。”寫意說。
  “哦。還說請你吃飯。”
  “怎麽?有好事?”
  “我這裏有一個你的學妹,想和你敘舊。”
  “學妹?”寫意起床拉窗簾。夕陽的餘暉照在遠處,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恩……”寫意定住了在臥室裏來回走動的腳步。
  “尹笑眉認識麽?是你在話劇團的師妹。”
  寫意一怔。
  說完以後,楊望傑許久沒聽到電話那頭的回音,“寫意?”
  “啊。”
  “你忘了?”他問,“還是笑眉她自己記錯了?”
  “我……”
  “你念的M大?”
  “恩。”
  “參加過學校的話劇社沒有?”
  “大概……沒有。”寫意遲疑地說。
  “大概沒有?”楊望傑對這個回答有些詫異,沒有就沒有何來什麽“大概”。掛了電話以後,尹笑眉問:“怎麽了?”
  “好像不認識你,也沒參加過話劇社。”
  “不可能。”尹笑眉擰著眉毛回樓上去拿東西,過了一會兒翻了好幾本相冊出來。
  她埋頭找了找,翻到一頁指給楊望傑看。
  相片是謝幕後所有的演員在後場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離她不遠處,中間那個留著過肩直發,個子有些高,彎起嘴笑得很燦爛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寫意本人。

  5——2
  倆人狐疑地對望一眼。
  “為什麽?”尹笑眉問。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說沒有。”
  “也許記性不好。”
  “記性不好?難道一個人會不記得自己在學校的時候究竟參加的是籃球隊還是乒乓球隊?難道一個學過演話劇會以為自己學的是鋼琴?”
  尹笑眉說得有點不合邏輯,但是也不無道理。
  “可是,你不是說你後來沒念完四年就留學去了麽?也許後來沈小姐……”
  “那麽我問問我同學。”尹笑眉說。
  “算了,笑眉,也許人家有什麽往事不願意再提,也不喜歡你這麽刨根問題的。”
  尹笑眉有些賭氣,“可是我就好奇,我就喜歡八卦人家的隱私。怎麽著?”她又說,“而且為什麽她不願意別人提,為什麽她要故意說不認識我,難道你就不好奇?”
  她這人好奇心非常強,認準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絕對不會罷休。二話不說,就跟外地的朋友去電話。
  “是啊,沈寫意嘛,我們政法係的,比我們高一屆,我記得她。”那位女同學說。“蠻好相處的一個人,在話劇社呆了很久啊。”
  聽到這裏,尹笑眉向楊望傑一揚眉,擺著一副我沒有騙你的樣子。
  “我們一起的排那個劇……”尹笑眉回憶。
  “《薩勒姆女巫》。好難的劇目,後來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學接嘴說。
  “對對。我演的那個牧師的女兒。”
  “是啊,沒排完你就跑到美國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
  “後來還害得我們到處找人貼腳。”女同學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來A市我請你吃飯,陪你玩。說起來,我們也好久不見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說一說的又跑題了,對方也跟著跑題。
  “恩,後來大家都很想念你來著,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噓——”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後瞅了瞅楊望傑。這才想起來問正事。
  “那個沈寫意,她一直都在話劇社哈?”
  “沒有,最後兩年她去外國留學去了。”
  “啊?”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後,她也去國外了。”
  “去哪裏了?”尹笑眉追問。
  “好像是德國吧。”
  “交換留學生?”
  “這就不清楚了。”
  似乎哢嚓一下,線索就在這裏斷開。
  尹笑眉掛了電話,有些失望,她本來以為會找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內幕。
  “那我們再問問別的人?”她詢問楊望傑的意見。
  “人家的事情管這麽多做什麽。”連他都覺得尹笑眉有些多事了。
  “誰讓你……”尹笑眉看見他似乎是有些責備她。
  她頓了頓,撅著嘴委屈地說:“誰讓你……以前喜歡她。”
  聽了尹笑眉最後的一句話,楊望傑一哂。他不知道她原來是這個心思。於是,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尹笑眉的頭。連這小姑娘也看出來了,他以前喜歡過沈寫意。
  “既然你都說是以前了,還提來幹嘛呢?”他說。
  尹笑眉欣喜地點頭。
  可是,她卻沒有發現楊望傑在離開她家以後,思緒卻飄到了別處。
  “她究竟為什麽故意不認識我,難道你就不好奇嗎?”就是這句剛才尹笑眉質問他的話,在他腦海中盤旋來去,當時他沒有回答。
  他確實也想知道。
  這個時候,寫意已經起床正在為饑腸轆轆的自己做飯。她餓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麵。接著,她去洗手間洗臉,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怔了怔,額頭有些紅腫了。
  這個男人下手真不是一點點狠啊,丁點兒也沒留情,她嘴裏嘀咕。接著一扭脖子,發現被他按倒撞到牆上的後腦勺也疼。估計一前一後腫了兩個包。
  她回想起厲擇良扔東西來砸她的神情,活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兒。若是這個想法被他聽見,還不知道他又會氣得拿什麽東西扔過來。雖說大不了就是額頭上或者其他什麽地方再挨他一下,是她欠他的。
  但是——她不能再惹他生氣了。
  她驀然就想問,此時的他在幹什麽?睡醒了沒有?腿還好嗎?是不是聽話地沒有戴假肢?還是被送到醫院去了?有沒有在知道她看見了他的腿而大發脾氣?不過,好像除了和自己針鋒相對以外,他並不容易對人動怒,難道真的是她太討厭?
  寫意回到房間拿電話。
  她寫了一行短信:“厲先生,你傷勢如何?”輸好以後覺得別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勝利者的身份來詢問對方戰後的傷亡情況,搖搖頭便刪了。
  想了想又寫:“我們的合約怎麽辦?”,自己端詳了下,覺得這句更槽糕。恍然一看還讓人誤會她急迫地想將自己賣出去:仔細再看又像是去討債的,怕他賴賬一樣。
  她搖頭又刪。
  第三句,讓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沒有去上班也忘了請假,你會不會扣我工資?”。這一次,她也徹底被自己打倒了,她才發現自己骨子裏壓根兒就是一個斤斤計較的小市民。
  刪了刪了。
  最後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寫:“你好些沒有?腿還疼不疼?”。
  在鍵盤上輸到那“疼不疼”三個字的時候,寫意身體裏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從心髒一直湧到四肢。昨天,他輕輕地拉住她的手,也問過她“疼不疼?”說話時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臉上從未見過的表情,好像帶著點溫柔又有些懊惱。
  她的臉上掛起了微笑,然後下定決心選了這條。剛準備按發送鍵,自己卻傻眼了——她手機裏就沒有厲擇良電話。
  電話,電話,電話,她在腦子裏搜尋各種線索。終於,她回憶起好像有個厲氏高層的一個通訊錄。她翻開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厲擇良的手機號碼。接著,她將短信裏的話來回看了幾次,確信沒有錯別字而且標點正確才戰戰兢兢地發送。
  一秒、兩秒……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十多分鍾過去了,手機仍然沒有回音。
  她有點沮喪地安慰自己,也許手機不在手邊或者在休息,也許厲擇良這種人根本不會發短信也說不定。又過了許久,就在寫意將要放棄掉而去關電視睡覺的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她急忙按開一看。
  “恩”。
  他竟然冷冰冰地隻回了一個字。
  寫意欲哭無淚。她好歹問了兩個問題吧,要是簡短回答也應該有兩個標點。這人隻說一個“恩”,那究竟是說自己的傷好了呢?還是說自己的腿還疼?
  或者……或者他原本就不樂意搭理她?
  她的心跌到穀底,再也找不出第二句什麽話來將這個交流繼續下去。

  5——3
  可惜,寫意卻不知道厲擇良是在什麽情況下接到這個短信息的。她在通訊錄上找到的並不是厲擇良的私人號碼,是專門用於應付公事的。所以這個號碼的電話有時候並不在厲擇良的手上,而在秘書小林那裏。她恰好向沒去公司的厲擇良匯報完工作後回去,從醫院出來走到半途,突然收到這個信息。
  小林第一時間看到以後不知道發信息的人是誰,隻覺得號碼有些眼熟,後來才想起來是寫意。於是小林,立刻跟厲擇良去了電話。
  厲擇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稍許,說:“你把手機拿過來吧。”
  小林說:“好。”
  不過,她已經念了一遍給他聽,他卻還是要親眼看一次,難道還怕自己哄他不成?況且她跟在厲擇良身邊許久,未曾見過老板還會和什麽人發發短信。
  小林一直認為和戀人發短信是種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個情趣。
  私生活中緋聞有過不少,糾葛的人裏影星也有,但是在厲擇良眼中從來都是完全忽視手機的短信功能。
  她知道,她老板最煩這個。
  不但她知道,老板的曆任紅顏知己也清楚。但是這位沈小姐卻不合時宜地發了個信息來。小林十分鍾後出現在厲擇良的病床前。
  厲擇良接過電話淡淡笑道:“麻煩你跑了一趟。”
  接著他按開手機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邊說:“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領神會,識時務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過程中的小林心裏疑惑,難道老板對短信息突然有了興趣?
  待人都離開以後,厲擇良再翻開手機看。
  “你好些沒有?腿還疼不疼?”
  短短的一行字,他的眼睛盯著盯著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驀然之間,他有些想見她。
  可是,當厲擇良想從床上起來時,側眼看到那一邊被迫卸下來的假肢,麵色一涼,人也悶了下去。依他素日的個性,並非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但是此刻卻不知如何回複她。
  “恩”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樓下的鄰居,不知道是沒帶鑰匙了還是兩口子吵架怎麽的,使勁地敲門。寫意在五樓都聽到敲門聲震山響。過一會又聽見那男人大聲罵髒話,而女人在哭。
  若是哪個男的對她那樣咆哮,保準被她打出門去。她以前一直是那麽認為的,直到厲擇良出現。
  她要下車,他吼她:“你瘋了!”
  她激怒他,他一邊咬牙切齒地喊:“沈寫意”三個字,一邊拿手機朝她砸去。
  這樣都無所謂,但是除此之外,厲擇良最愛的卻是冷語譏諷她。
  她的個性是寧願別人扇她一巴掌也比過那樣諷刺她強一百倍。
  厲擇良待一個下屬甚至是個陌生客戶,都可以矜持有禮、溫和大度,偏偏對她極其尖酸刻薄。
  在東圳集團那麽多人麵前,他都不肯替她擋杯酒,下個台階。
  那次在會議廳,他一出口就是讓她永遠不出現在他的會上。
  還有他在辦公室嘲諷自己自作多情地在他麵前想出挑。
  那麽多,那麽多尖酸的句子毫不吝惜地用在她身上,最後就因為他恰似溫柔地問了一次“疼不疼”她就徹底被軟化了?
  寫意蜷在沙發上,盯著電視,不停地換著頻道,心漸漸地沉下去。那自己明明知道厲擇良是用錢買的她,又憑什麽去指望兩個人能郎情妾意、纏綿悱惻的,況且自己二十四小時前都像個貞潔烈女一般地拚死抵抗他,一被他碰如同沾到黴菌;現下卻又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模樣眼巴巴地揣測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甚至是一個字也拿捏個半天,未免也太可笑了麽。沈寫意啊沈寫意,她一邊冷嗤一邊念叨,交易就是交易,別一吃錯藥,最後把自己也給賠了進去。
  如今是該做什麽做什麽,得了人家五億的便宜,她也總得做個樣子出來。思索至此,寫意雖然心灰意冷,卻也想了個通透,心平氣和地給厲擇良打了個電話過去。
  看來那邊也夠心平氣和的,電話禮貌地響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緊不慢。厲擇良在那頭對著話筒卻是沒有主動開口。
  沉默了須臾,寫意便先道:“厲先生,我是沈寫意。”
  “恩。”他緩緩了吐出這個字,和短信裏一模一樣,活脫脫就是寫意想象中的那個語氣,淡然到有些倨傲。

  5——4
  “我想問問你傷勢好一些沒有?”她問得很有禮貌。
  “還好。”他大概察覺了她的異樣,回答的也特別客氣。
  “要不我什麽時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會讓季英鬆去接你。”
  她說兩句,他就堵了她兩句,也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讓一翻對話幾乎進行不下去。無疑的是,厲擇良並不想讓寫意知道他在醫院做康複。
  他好像也覺得自己說話有些過分,又道:“我不常用這個號碼,你以後聯係另一個吧。”
  寫意一邊聽一邊找筆記下。
  “好了。”寫意說。
  掛了電話以後,厲擇良拿過床邊的手杖撐著身體站起來,幾步邁到窗邊。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愛看亮閃閃的東西。可惜這幾天天氣陰沉得厲害,夜空中沒有星星,醫院地處郊區地勢也不高看不到什麽燈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覺卻沒有熄燈。
  寫意再見到厲擇良,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樣早到公司,坐在厲氏樓下的綠化帶呼吸清晨的空氣,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
  “沈小姐,我是洪醫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會準時複診的。”
  洪醫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複診時間要更改下,看寫意你什麽時候有空我跟你約個時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恩,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幾點?”
  “四點吧,行嗎?”
  “行。”
  此刻,她正好遠遠瞧見厲擇良獨自下車,邁向大廳。走路的樣子一如他尋常,沒有改變。
  她的心微微寬了一些。
  下午,寫意在醫院,躺著對洪醫生說:“我最近時常夢見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醫生問。
  “很小的時候,大概十歲之前。”
  “夢見些什麽了?”洪醫生起身為她倒水。
  “夢見父母還在世……”她絮絮叨叨說了許久。
  醫生洪卿除了在旁邊偶爾接一兩句腔以外,也由著她這麽說下去。
  後來她驀然又問:“洪大夫,你結婚了麽?”
  洪醫生笑:“已婚,而且我女兒正上幼兒園。”
  “你以前談戀愛的時候順利嗎?”
  洪醫生看了她一眼,微笑說:“寫意,你很年輕,有時候愛情不需要顧及那麽多。一個人這輩子就年輕那麽一回,與其束手束腳還不如就讓自己肆意享受一下。要是真喜歡,就去吧,哪管對或錯。”
  她自然是跟洪醫生說過和厲擇良的事情的。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隻是有些人手段比較極端吧。他既然一點點不在乎你,何必要逼迫你。”
  過了會兒,洪卿又說:“但是你要記住一點,愛情是平等的,若是真有其中一個付出許多也是心甘情願的。如果你要用不平等目光來對待感情,那麽對別人也不公平。”
  寫意從診室出來,洪醫生的話雖然不能豁然開朗,但是卻讓她深思。
  她確實是喜歡厲擇良的,以至於看到他痛倒在地時她也心痛得幾乎要窒息了。那麽他如何看待她呢?可有一丁點兒上心?如果真對她上心的話,又何必要用那種手段逼迫她?然後還三番五次嘲弄她?就不能和她好好相處?
  可是,既然人家已經兌現了承諾,她也不能翻臉不認帳,是不是?不然就像誰欠了誰似的。她在心中暗下這個決心走到走廊,卻撞見了楊望傑。
  其實,楊望傑老遠便見她從洪卿的診室出來,見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樣子,喊了一聲卻沒聽見。
  “寫意。”他走去拍了拍她。
  “啊,好巧。”寫意回神。
  “你幹嘛呢?”
  “看病。”
  聽到這兩個字,楊望傑朝洪卿的診室望了望。他也是來找洪卿的,不過並非看病而是私事。說來也巧,洪卿正好是他大學的師姐,楊望傑和他們夫妻頗有交情。
  見寫意有些心事,他也點點頭就讓她走了。
  她下午翹了班去醫院,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就隨便吃了點東西墊下肚子,再回公司加班。一口氣工作到八點多,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回家。
  她下樓時遲疑了下,按了下電梯裏的厲擇良那一層。
  他的那一層,有些人還沒走,連小林也在忙裏忙外。估計厲擇良多日不來公司,很多事情成山地堆著等他來做。
  她撥了他上次給的號碼。
  “我是沈寫意。”
  “有事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倦倦的,似乎是有些累。
  寫意沒有說話,沒好氣地想:這人明知故問,他們倆之間還能有什麽事情,無非就是那個什麽。
  厲擇良感覺她有話要說,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窗邊。
  “沈小姐?”他見她久久沉默,便又問了一下。
  “我……”她鼓足了勇氣,決定跨出曆史性的第一步。可惜話還沒說出來臉頰就紅得像隻煮熟的蝦子,她生平還沒有開過這麽難的口。
  “我們……”她又掙紮下,還是沒說下去。
  即使說成這樣,厲擇良卻已經明白了。他的雙眸驀然一凜,心裏居然是百般滋味,酸苦難辨。
  “你在哪兒?”他突然問。
  “公司啊。”
  “這樣吧,”厲擇良沉吟稍許,說,“我打電話讓季英鬆接你,我還有一會兒才完事,你回去等我。”
  聽見這句話,寫意心中咯噔一下,回去等他?寫意對著電話怔忡稍許後又略帶嘲弄地笑了,自己不就是這個意思麽?
  等上了季英鬆的車,車子朝郊外開去,似乎是到厲家的老宅子。寫意一進屋,老譚就迎過來,說:“沈小姐,少爺說請你先到客房休息,我們已經收拾好了。”
  顯然,厲擇良先前來過電話吩咐了他們。
  客房?還好不是他的臥室。
  他們似乎知道寫意的拘謹,見她沒去客房而是呆在客廳也沒過多打攪她,備了點小吃放在旁邊,便各自忙活去了。
  老宅子裏人不多,似乎沒有其他厲家人住在這裏。她隻聽說過,厲家還有個堂妹叫厲飛雪,如今在國外留學。
  她也不習慣一個人呆在這麽亮堂堂地方,久了就坐著別扭,便踱到了客廳外麵的花園去。剛剛一離開空調房間還感到有些悶,但是適應之後卻覺得夏夜裏的花園清風徐徐地,十分涼爽宜人。燦爛的夜空下,時不時地能聽見蛐蛐叫,鼻間還有夏草的芬芳。
  花園裏麵亮著燈。有一個平地的池子,池子裏麵養了許多錦鯉。寫意蹲在那裏看,錦鯉倒也不怕人,圍成一群群地繞著池子遊。
  忽然,倏的一下,花叢裏竄了個東西出來,著實嚇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隻白色的貓。
  那貓也徑自跑到魚池邊盯著裏麵的小鯉魚,雙目炯炯。接著,居然抬起一隻前瓜對那群魚躍躍欲試。它全身雪白,僅僅四隻爪子上鑲有黑色的一圈毛,而右邊耳朵也是黑色的。寫意見它著實可愛,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頭。
  “別摸!”有人突然在身後說話想阻止她。
  可惜卻已經遲了,她還沒摸到小貓,那小東西便像觸電一樣翻爪抓了她的右手手背,接著飛速地竄到說話人的腳邊。
  寫意轉身抬頭一看那人,是厲擇良。她起身時,悄悄將右手背在身後。
  小貓有些撒嬌地蹭了蹭厲擇良的褲腳。他剛俯下身去,小貓就一躍到了他的懷中,溫順地要命。
  寫意握了握吃痛的右手,不禁在心裏嘀咕,真是貓仗人勢,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貓,凶神惡煞的見一個人換一次臉。

  5——5
  “怎麽跑到外麵來了?”
  他的問題沒有帶主語,寫意拿不準是問她還是問那隻惡貓,所以半天不知該不該回答,直到厲擇良朝她“恩?”了一下。
  “我呆得悶,就出來看看。”
  “那回屋去吧。”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解襯衣的袖口,走回屋子。
  那隻貓一直跟在厲擇良身後,追進了屋。
  寫意在後麵看他的腳,假肢又裝上去了,不知是真的這麽快就恢複了還是他強忍的。不過,若是他真站著不動,幾乎看不出來那假肢和另一條腿有什麽不同。
  厲擇良進門時回頭看了她一眼,寫意立刻埋下頭去。這樣在背後看人家,實在算不上什麽有禮貌。
  “客房收拾好沒?”厲擇良問。
  “收拾好了,樓上那間。”老譚說。
  “恩。沈小姐要多住幾天,看看還缺什麽,明天幫她拿下行李。”
  寫意聽見這句,咬住唇,沒有反駁。
  厲擇良在沙發上坐下後,示意寫意坐,那貓也盤身在厲擇良的腳邊睡下。
  老譚上了茶,識趣地退出去,客廳裏隻剩他們倆。
  茶壺裏沏的是鐵觀音,一陣清香從壺嘴裏逸出來。
  厲擇良替她倒了一杯。
  我晚上不喝茶。寫意原本是想這麽說的,可惜又覺得顯得自己有些嬌氣,便謝過就喝了一口。她不愛喝茶,對其沒有研究所以也品不出味道。
  厲擇良喝過茶,用手指關節拂了下眉角,那個樣子似乎是累極了。
  他習慣性地掏火點煙,可是想到什麽,又作罷,將煙盒放在茶幾上。
  “難道你也是怕我反悔?”他說,“我一直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既然答應了你就絕對做得到。”
  顯然,他指的是她主動送上門這件事。
  刹那之間,寫意頓覺尷尬,臉上的緋紅一下子竄到耳根。她本來是已經說服了自己,但是讓厲擇良這麽突然說出口,仍舊覺得心氣難平。
  她握住拳頭,憑她以往的個性幾乎快要扭頭就走。不但扭頭就走,還要冷嘲熱諷地回敬他兩句,讓他討不上半點便宜不說,氣個半死是最好。
  可是,現下的寫意腳跟訂在原地,臉色是紅了又白,終究是忍住了。她本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和他相處的。
  “看來厲先生是以羞辱我為樂。”寫意淡淡道,這麽一句服軟的話被她說出來仍舊能紮人。
  厲擇良倒也沒生氣。
  “這倒不是,我隻是對沈小姐態度的巨大轉變有些……”他頓了頓,在腦中找了找恰當的詞語,“有些欣喜。”
  寫意瞥了眼眼前男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想,還不如他生氣時順眼。
  “好了,時間不早你去休息吧,上樓第二間是你的房間。”說著他自己也準備回房間。
  寫意呼吸一滯,他的意思是說今天就此為止。
  突然,厲擇良又折回,“手給我看。”
  寫意一怔,她以為他並沒有發現。
  “沒事。”
  “我看看。”
  寫意被迫將那隻手伸出來。他將手攤在掌中,細細端詳。幸好傷口不深,稍微點破皮。他去取了藥箱居然要為她上藥。
  寫意有些意外。
  他準備抹碘酒的時候說:“疼就吱聲。”
  “不疼的。”
  “貓這種動物性情陰晴不定的,不該亂碰。”
  “人還不是一樣。”寫意說。
  “說誰呢?”
  “沒說你。”
  “那說誰?”
  “說我自己。”這總成吧。
  “恩。”他點點頭,“深有同感。”
  被他倒打一耙。
  “難得我倆第一次達成共識。”他說。
  這時,小貓很恰當地在此刻爬起來,躬起背叫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在迎合它那個英俊主人的觀點。
  寫意看了那貓一眼,說:“是啊,你倆居然都能達成共識,不容易。”
  “……”
  “……”
  一會兒,厲擇良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碘酒,抹完以後居然孩子氣地朝傷口吹了吹氣。
  “以防萬一最好明天得去打疫苗。”
  “不用吧。”哪有那麽嬌貴
  “又要和我爭?”他說。
  寫意隻好點頭,隨後準備將手縮回去。但是,他沒有放手,手指微微使勁兒將她的手鎖在掌中。被他壓到傷口,寫意眯了眯眼,有些疼。
  “我還以為你挺能忍的呢,剛才背著手藏了半天也不叫痛。”厲擇良說話間,眼中有戲謔的成分。他好像一改最近的暴戾,恢複了他從前待她的那種個性。
  “再能忍我也不是木頭人,有感覺的。”她吃痛地蹙起眉。
  “我看也差不多。”
  “呃?”寫意沒聽清他說的話,因為她突然嗅到了一陣奇怪的芬芳。
  她調頭一看,好像是小貓出去時將門蹭開一個縫隙,才使得香氣竄進來的。“什麽味道?”她不禁問。
  “夜來香。”
  “夜來香?”
  她一直對這類植物比較好奇。小時候家裏給她買過含羞草,她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它要害羞。於是摸一下,含羞草合上葉子,過一會等它舒展開又摸一下。她樂極了,可惜不到兩天就將那株含羞草折磨死,活脫脫一破壞大王。
  那又是為什麽夜來香要夜裏才開呢?
  “我能看看麽?”她剛才在花園居然沒有聞到。
  “有什麽可看的,不就幾朵花,聞久了頭暈。”他十分沒有情趣地說。
  既然主人家都這麽說,寫意隻好訕訕地回客房。客房的浴室裏,居然還準備了換洗的衣服和睡衣。
  她端量了下。
  睡衣是新的,但是那套女裝是舊衣服不過洗得很幹淨。一條鵝黃色的連衣裙,尺碼和她身段差不多。寫意揣測大概是厲家那位小姐的東西。有的換,總比明天還穿這一身好。
  她洗了澡,呈大字型形撲到床上。
  謝天謝地的是,厲擇良讓她住到這裏。若是回到上次那間公寓還不知如何和他相處,那裏僅有一間臥室,那究竟是她睡還是他睡?還是一起睡?

  5——6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個人躺在這棟別墅的二樓客房裏,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
  她睡不著。
  大概是剛才喝了茶的緣故,她躺在床上腦子裏將一群又一群的羊數了個遍,也沒有睡意。一開始她研究了一下自己究竟要不要將這間房間的門反鎖,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厲擇良的臥室就在隔壁。轉念想想又作罷,他要真有那個意思正大光明進來也行,倒不必偷偷摸摸的行凶。
  然後她又研究床的正上方的那個水晶燈究竟又多少顆,可惜數來數去數目總是不一樣,於是又無聊地再想點別的。
  她看了下窗外,這家人愛好很奇怪,大半夜了還將花園裏的燈開得通亮,晃得她更加睡不著。她起身去拉窗簾,突然靈光一現,輕手輕腳地開門下樓去。剛進花園就聞到那股香味。她不認識夜來香,卻僅憑著嗅覺在魚池旁邊發現了那東西。
  白色的小花,花莖又帶了點淡青色,開成一團一團的,晃眼一看好像小花球。看起來平平常常還不如含羞草那麽有趣。她有些不甘心地準備蹲下去深深地吸口氣,卻見旁邊有一個幽綠的貓眼出現在那夜來香下麵。
  探下頭去,看到是那隻貓。
  它側著腦袋盯住寫意。
  “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做什麽?”她問它。
  這貓是厲擇良的小跟班兒。但是主人都睡了,它還不睡。
  上次吃過虧,她不會再被它溫順的外表欺騙,而伸手去摸。
  “那你又不睡要做什麽?”
  這個聲音突然響起,嚇得寫意一下子蹦起來就想尖叫,而就在她張開嘴嗓子剛爆出聲音的那一刹那,卻被人從後捂住嘴,將尖叫的絕大部分遏製在了喉嚨裏。
  “噓——”聲音的主人說,“你想給人家來個午夜驚魂麽?”
  寫意這才聽清楚那人是厲擇良。
  他放開她的嘴。
  “你嚇死我了。”害得她的心髒仍在狂跳。如果此刻她能轉過身來保準要狠狠剜他一眼。
  “彼此彼此。”
  “睡不著我就出來散散步。”寫意解釋。
  “哦,”他調侃她說,“那我就是以為家裏進賊了,出來捉賊的。”
  老譚聽到花園裏的響動,開燈走出來,剛好聽到厲擇良的後麵一句。
  “少爺,捉什麽……”那賊字沒出口,便咽下,退進屋去。
  見過捉賊的,卻沒見過這麽捉賊。
  此刻的厲擇良正從後擁住寫意,她的背麵緊緊帖在厲擇良的身上。這麽一個曖昧不明的姿勢被老人家看見,自然是識趣地退開,哪還提什麽捉賊不捉賊的。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可惜也是孤男寡女,寫意立刻朝前跨一步拉開距離,然後迅速轉身麵對他,為掩飾尷尬幹咳了一下。
  “那我回房間了。”
  “你不是睡不著麽?”
  “我回房看電視。”
  “你房間沒有電視。”
  “……”
  她一遇見尷尬的事情智商好像就要減半。
  他走到魚池旁邊的長椅上坐下,說:“既然睡不著,不如相互解解悶,一起坐坐。”
  這句話聽起來應該是個問句,可惜他是用一個陳述語氣說出來,可見並非詢問意見,而是由不得她不坐。若是在平時,能坐在厲擇良的身邊不知是多少女性拚得頭破血流也要爭得的榮幸。
  既然這樣,她也索性大方地坐在旁邊。
  清新的夜風微微拂麵,將她的發絲吹亂了些,可是拂過皮膚時又有一種別樣的安逸。她在月影中看見他英俊的側麵。他的上唇薄一些,而下唇朝下巴的角度稍稍有一點卷。當他將之微微一抿的時刻就夠傾國傾城了。
  咳——寫意收住心神,當然成語不能亂用,那是形容女人的。
  “想什麽呢?”他問。
  “我在想下輩子你……”
  她突然頓住發覺自己居然一不小心說露了嘴,於是再不敢往下講,總不能告訴他,我在想要是你下輩子做女人會不會沉魚落雁。那這男人肯定當場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下輩子怎麽?”他似乎瞧出端倪,追問。
  “我在想我下輩子要投胎做個非常優秀的男人。”
  “?”
  “然後一定要娶一個像我這麽可愛的老婆。”她的黑眼珠子一轉,好歹把這句話給說圓了。
  他聞言微微一笑。
  “你以前一直都是這麽有意思。”
  他說著,抬手抹平她額頭上被夜風吹起冒出頭的發梢,輾轉又移動到她的下巴上。
  手輕輕一抬,他便使得寫意仰起頭來。接著,寫意看到他那副剛才才被她仔細打量過的唇落了下來。
  兩人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是這和上回那屈辱、強迫的吻全然不同。
  他吻得極淺,好像生怕一用力就碰碎了這虛幻的夢一般。此刻的他就像在淺淺地品嚐著某件人間珍品。寫意的手依舊有些抗拒地抵在他胸前,隔開兩人身體的接觸想要推開他。但是上次的意外遭遇讓她不敢再使蠻勁兒對付他。
  趁她猶豫之際他慢慢探入她的齒間,緩緩用力。如此柔軟的雙唇讓她開始找不到自己呼吸的節奏,急迫地想要從他的纏綿中擺脫出來。
  可是,他卻是那麽的貪戀。
  他帶著某種忘我的貪戀在索吻她,唇齒相依,流連忘返。
  風中含著夜來香和夏草的香味,不過她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和神智去辨認。
  他騰出手將那隻想要推開他的拳頭移開,然後攬住她的腰,讓她更加地貼近他。可惜他們原本是並坐,角度無法統一。
  男人似乎對此不太滿意,身體微微一俯,就將她半壓在椅子上,隨即緊緊地將這副柔軟的身體擁在懷中。他繼續將她的舌糾纏下去,輾轉吸吮,奪走了她僅存的神智。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融化在其中,幾乎失去氧氣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唇,然後又一次使勁兒地將她深攬入懷,蹙著眉閉上雙眼,用一種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緩緩念叨,“寫意,寫意,寫意……”
  寫意不知為何,似乎被他的這種情感感染了一般,聽話地沒有再推開他,而是乖乖答道:“我在這裏。”
  “寫意。”他又輕輕喚了一聲,那是一種能讓人沉醉入魔的溫柔嗓音。
  寫意心中就像被什麽東西填地滿滿的,伸手緩緩環住他的腰,重複說:“我在這裏。”
  “不,你不在。”他說。

   6—1 
  楊望傑一大早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就在猶豫一件事,他究竟要不要給尹笑眉打電話。
  他昨天追問了洪卿許久,洪卿都以為病人保密為由拒絕了他。可是她越是這樣說,楊望傑越覺得寫意的病有些蹊蹺。
  “為什麽你一定要知道?”洪卿問。
  “我想知道。”
  “這不是個必要的理由,等你找到一個能充分說服我的辦法再說吧,小楊。”
  “卿姐。”楊望傑有些哀求。
  “不行,這是職業道德問題。”
  被上升到了這個高度,楊望傑隻好作罷,“那……就算了。”
  “小楊,你不對勁兒啊?”洪卿說。
  “沒有。”
  “你和寫意關係不一般?”
  “怎麽可能。”楊望傑無奈地笑笑。
  聽見他語氣酸澀,洪卿也算明白了。
  “你喜歡人家沈小姐?”
  “過去,大概有點。”楊望傑含糊地掩蓋過去。
  “那你就真讓他過去吧,小楊,”洪卿說,“寫意是個不錯的姑娘,可惜不適合你。”
  看她說的認真的樣子,楊望傑反倒笑了,“卿姐,你的職業毛病啊。”專開導人。
  他這麽一說,更使洪卿真是覺得沈寫意在楊望傑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她這個小兄弟以前倒很少和女孩兒有過什麽糾葛,生活中難得有什麽感情戲。所以害得一幫大哥大姐挺替他著急的。
  隻是聽說他最近和尹家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倒不知道他和她那個病人沈寫意有什麽瓜葛。如今看來不告訴他,他也心意難平。她思忖稍許掂量了下,下了個決心。那她就索性做一回不負責任的醫生。
  “其實她也不是什麽病,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她說。
  “呃?”楊望傑聽得糊塗。
  “她有失憶症。”
  “失憶症?”
  “心因性失憶症。”洪卿補充。
  “不可能。”楊望傑睜大眼睛,“我不懂什麽失憶症的種類,但是寫意不可能有失憶症,她平常和正常人一樣,看不出來有很健忘的個性。”
  “心因性失憶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會忘記一切包括自己在內,有人會記得某些人而忘了另一些人,有的人會記得前麵忘記後麵,有的人記得其他卻恰恰會忘記最總要的事情。你真的肯定她所有都記得?”
  洪卿沒有明確說,倒是反問了他一句。她猜測楊望傑肯定是心中原本就有疑惑才會一直追問她,不信他就沒看出端倪。
  “為什麽會這樣?”
  “她是兩年前轉到我這裏的,病曆上據說是車禍後才出現的症狀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許是家族遺傳病,也許是巨大的打擊後心理上產生的一種本我的自我保護,也許就是因為車禍對頭部的劇烈碰撞所致。要知道人類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腦,很多心理現象至今仍在探索階段,沒有定論。”
  “可是……”
  洪卿打斷他,“小楊,這是我能說的極限,足足能夠滿足你的好奇心,但是我不會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了。”
  “我最後問一個,能治好嗎?”
  洪卿笑了笑,果真就閉緊嘴巴,不再回答她。
  楊望傑從醫院出來,路過市圖書館停好車走進去。
  既然洪卿不跟他解釋,那他隻好自己下手。
  他仔仔細細地在書架上找了關於失憶症的資料書記,借回家去研究了許久。在攻克那些艱澀的專用術語之時,他才深切的體會到洪卿跟他解釋的那幾句是多麽得通俗易懂。
  他總結了下洪卿說的心因性失憶症的症狀,然後篩選出兩個他覺得很符合寫意的情況。一個是選擇性失憶,指患者對某段時期發生的事情,選擇性地記得一些,而遺忘了另一些。另一個是連續性失憶,意思是說患者忘記自某一年或者某一事件之前的往事。
  他記得寫意以前和他提過小時候的事情,那就不是將過去全部忘得一幹二淨,而是上麵那兩種之一。究竟是什麽樣的車禍將她弄成這樣?而且那些被她丟失的記憶究竟有些什麽?
  楊望傑為此思忖了一夜,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找誰來說說。
  終於他決定給還沒起床的尹笑眉打了個電話。
  “怎麽?”她從睡夢中揉了揉眼睛。
  “你的日子可真舒服。”楊望傑感歎。
  “我就知道,你想我說是米蟲。”
  “米蟲?什麽米蟲?”他對年輕女孩兒的流行術語沒有什麽研究。
  “這麽早什麽事?”
  “你上次說你可以找到人問問……”楊望傑說到這裏,停住。
  “怎麽?”
  “沒什麽,算了。”
  “你不要說話說一半好不好?很讓人著急的。”
  “你上次說你認識那位很好的鋼琴老師要介紹給我外甥的。”
  “哦,對。我一會兒聯係下。”
  她才被他給糊弄過去。
  楊望傑歉疚地掛下電話,這樣的事他怎麽能傻乎乎似的去問尹笑眉。他向洪卿追問那些寫意不願意在人前提起的事,就已經是對她不尊重了。
  何況,這對尹笑眉也不公平。
  同樣一個早晨,在厲氏的老宅裏。
  厲擇良吃飯時看了一下飯廳裏的鍾,“譚叔,麻煩你去樓上叫下沈小姐,就說上班要遲到了。”
  等老譚叫著寫意匆匆下樓已經又是十分鍾以後,她一邊走還一邊整理頭發。她很少穿連衣裙上班,有些不太習慣,不禁扯扯裙擺,又理了理腰際的褶皺。
  “糟了,這麽晚了。”她著急。
  “沈小姐,先吃早飯吧。”老譚急忙幫她擺筷子。
  “謝謝,不吃不吃了。”
  “我都在這裏,你著什麽急。”厲擇良說話了。
  她一抬頭看見坐在飯桌邊的男人,臉上一陣紅臊。
  雖然昨晚到後來他什麽也沒做,就與她回各自的房休息。但是僅僅是那一吻,已經足夠讓她意亂情迷了。在他身上有種奇特的男性魅力,在舉手投足間隱約發散開,滲透進身邊異性的心智中,蠱惑其心。
  “我不習慣吃早飯的。”寫意看到飯桌上的中式早餐,作難地蹙蹙眉毛。
  他笑了笑,沒立刻說什麽,收起手裏的報紙擱在一邊,站起來,閑閑地開口道:“那你從今天開始得改掉這個習慣。”
  寫意拿著筷子怔了怔,她昨夜曾經一度以為也許今天再見他的時候,他又要恢複成那個漠然的不可方物的厲先生。這下看來似乎他們終於可以和平相處了。
  可是,他為什麽昨天要對她說一些那麽奇怪的話,寫意此刻想問,又礙於還有老譚等人在場不方便開口。
  “我在外麵車裏等你,快點。”他說。
  寫意看了他一眼,一陣腹誹。這人活脫脫就一資本家,白天都賣給他了,下班還是替他打工,二十四小時都要在他的眼皮地下。
  寫意扒了幾口粥,慌忙地追出去,剛上車又叫:“我忘了帶手機了。”隨即推門去拿。
  他瞅了瞅她,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最好快點,不然你自己擠公交車去。”這女人的很多壞毛病幾乎又要讓他失去耐性了。
  寫意聽見他的話,一邊氣喘籲籲地跑回去,一邊氣得咬牙切齒,有時候,他真的真的非常討厭。
  季英鬆看著寫意急匆匆的背影,問道;“你準備什麽時候才告訴她?”
  厲擇良聞言之後,嘴角銜著的那絲沉溺的笑意一斂而淨,雙眸沉下去,默然許久之後才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她永遠也不要記起來。”

  6—2
  車子行駛到厲氏大廈之前,寫意就執意下車了。她可不想在公司上班高峰期於眾目睽睽之下,和厲擇良從同一輛車上下來,否則沈寫意將從那一刻開始勢必成為厲氏所有女性的頭號公敵。
  尤其是公司人事部的那位彭副經理。這個三十多歲卻待字閨中的女人,自從那次她和厲擇良的樓梯門事件被傳開以後,彭麗每回看見她就像見到階級敵人,鼻孔朝天一冷嗤,活像是過敏性鼻炎犯了。可是,當她在什麽時候遭到厲擇良冷語忽視,被人傳為剩飯後,彭麗的態度才稍事好轉。
  如今公司裏的人看她的眼光很詭異。有同情,有看好戲,有幸災樂禍,還有兔死狐悲?不過大部分人還是相信,那樓梯門是保潔大嫂的錯覺,因為堂堂厲氏的老板怎麽可能看得上她!
  上午到了公司以後,寫意和同一層的同事董某、黃某一起去策劃部拿資料,路上遇見厲擇良。
  厲擇良平時在公司裏特別是年輕女下屬麵前雖然有些偏偏很有涵養又很有威信。心情一般時和藹可親,可隻要他拿那雙丹鳳眼朝誰一瞄,簡直就是寒冰掃過,能將人凍僵。倘若恰好落到女性身上,自然是痛並快樂著。
  附近的幾位同事即刻立定站好,齊刷刷地低頭,“厲先生好。”厲擇良點點頭算是回禮。
  寫意躲在旁邊,側了側身也準備跟著蒙混過去。
  卻沒逃過旁邊與厲擇良同行的彭麗的法眼。三十五歲依然守身如玉的彭麗扶了扶眼鏡框。“沈寫意。”她說,“你看見厲先生怎麽不打招呼。”
  “彭經理。”寫意隻好站出來。
  “你進厲氏的時候,我那幾天出差沒一一向你交代公司裏麵待人接物規矩。如今怎麽變得這麽沒有禮貌。”
  寫意鞠躬,“彭經理早上好。”
  “早上第一次見麵,如果是上級應該一一主動打招呼,而不是等著上司來招呼你,或者幹脆當沒有看見無視而過。對我都是其次,尤其要尊敬厲先生。厲先生平時日理萬機,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厲氏上下的前程遠景。我們雖然平時都將這種異常崇敬的心情隱藏於心中,可是在不經意間流露於表麵的時候才最可貴。你如今這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會是看輕厲先生,看輕厲先生就是看輕整個厲氏企業。明白沒有?”
  寫意生怕她再說什麽話將自己的舉動上升到了有負於中華民族光輝曆史的高度,急忙如小雞吃米一般直搗頭,“明白,我明白了。”
  “那你明白了還杵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跟厲先生行禮。”
  寫意偷偷地自己白了一眼,她幹嘛要跟他行禮,白日做夢。
  厲擇良好像事不關己地看熱鬧一樣的,很有耐性地等在那裏,也沒開腔說話。
  寫意很想仰頭剜他一眼,最好是挖他一塊肉下來煮粥燉湯。可惜她又不敢抬頭,生怕被四隻眼睛的彭麗捉住再給她數出八宗罪出來,且不是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算了算了,心字頭上一把刀,她忍了。
  跨出一步,埋頭說:“厲先生早上好。”
  “恩。”厲擇良居然還很配合地應了一聲。
  寫意隻能在心裏逞威,拚命地詛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夠。”彭麗說。
  寫意傻眼,角度不夠?什麽叫角度不夠?
  彭麗柔柔地對厲擇良說:“厲先生,您先走吧,這個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語氣和剛才跟寫意說話的感覺完全不同。
  然後同事們在彭麗的帶領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厲擇良離開。
  接著,彭麗又習慣性地抬了抬鏡框,“沈寫意過來,讓我教你什麽叫正確 鞠躬。首先要注意時間,我們一般鞠躬的最佳時刻是距離對方兩到三米的地方,與對方目光交流的時候。”彭麗盯著寫意深情地做了個示範。
  寫意觸到她的目光,立刻一寒戰,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而我們一般鞠躬分成兩種角度。一種是平輩同事之間。跟著我說的做。”彭麗說。“雙手交叉放在體前,頭頸背成直線,前傾十五度,目光約落於體前一米五處,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時候要一直注視對方。 另一種最重要,是向長輩和上司問好。這個麵前的姿勢是一樣,也是雙手交叉放在前麵,頭頸背成一條筆直的直線,為了表示我們的尊敬這個時候要前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體前麵體一米的地上,然後再一邊注視對方一邊將身體緩緩抬起……你來一次。”
  同事小董小黃離開時同時留給她一個“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來跟著我做。”彭麗說。
  “厲先生,早上好。”寫意對著牆壁行禮鞠躬。
  “不行,聲音還要柔一點。”
  她隻好又做一次。
  “厲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體還要往下傾。”
  她再做。
  “厲先生,早上好。”
  “腰彎過了,再來。”
  ……
  寫意為此悲慘地被彭麗活活折磨了一個上午,而且厲擇良走開的時候,她分明看見他將右手卷成拳頭抬起來微微遮住略有上揚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樣!小心你樂極生悲,寫意在心中繼續詛咒。
  中午,寫意幾乎是拖著一副疲憊不堪的身體去公司餐廳吃飯。
  “你好幸運,居然還活著。”小黃說。
  寫意耷拉著腦袋,“也隻剩半條命,腰快斷了。”
  “原來真的沒有人可以從彭老魔那裏逃脫。”小董感慨,“以前我們都是那麽過來的,寫意你要珍重。”
  彭老魔?
  寫意奇怪地看了倆人一眼,“難道你們隻恨彭麗,不恨……”她害怕這裏耳目眾多,又跳出一個製度衛道士,或者是厲擇良的狂熱粉絲出來,頓了頓,張望下四處才說:“不恨厲……先生麽?”
  “為什麽要恨厲先生?又和他沒有關係。”小黃問。
  “是啊。”小董附議。
  寫意驚掉下巴,那彭麗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家隻記恨那隻狐狸卻對後麵的老虎態度截然相反。人類果然對異性比較寬容,尤其是對長相有優勢的異性。
  “厲先生人很好,就連我們這些公司的小蝦們和他打招呼他都很親切的。”
  那是偽善好不好,寫意心想,你們又不是沒見過他凶的時候,怎麽笑一笑就讓你們把那些都忽略不計了。
  “而且長的那麽英俊又有魅力,而且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說,“公司裏有女同事私底下買厲先生的……”關鍵的地方倒停住。
  “買什麽?”寫意問,總不能他還有初夜吧。
  “買吻。”
  “撲哧——”一聲,寫意將口裏的湯險些噴了出來,自己被嗆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後且不是她還需要付錢……
  接著她腦子裏開始出現厲擇良坐在那裏一個接一個地賣吻的圖片,想象了半天,不禁覺得不對勁兒,於是問:“不可能吧,買一個吻得出多少錢才讓他看的上眼啊?”
  “廢話,當然不是你說的那種吻了。”小黃說,“你不要想得那麽猥褻。”
  “難道還有其他類型的吻。”
  “是杯子啊。厲先生用過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來叫賣。”
  寫意傻眼,間接接吻?
  “明明是你們猥褻,好不好。”
  “我們又沒有買過,也是聽人說的。”對麵的倆人立刻撇清關係。
  寫意下意識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還殘留著昨晚那種柔軟濕潤的觸覺。特別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聲音,簡直能蠱惑人心。
  想到這裏,寫意的心嘭地一跳,幾乎要躍出來。
  “寫意,你臉紅了。”小黃說。
  “我哪有!”寫意立刻心虛地爭辯。
  “你不會這麽純潔吧,我們說點兒這些你也要臉紅,沒談過戀愛?”
  “沒有,隻賣過身。”
  “賣身?賣什麽身?”
  “賣身葬父。”她逗樂地說。
  吃完飯,小董塞給寫意一塊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寫意笑。
  “沒事兒,你不算胖,一會吃點補充些能量,說不準彭老魔還要去找你。”
  “不會吧。”寫意滿臉黑線。
  寫意下班後先自己回到原來的住處收拾了些東西,隱隱覺得牙疼。不該吃那些糖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著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搶到一輛出租車。
  司機按下空車的燈以後,問“小姐,到哪裏?”
  寫意一怔忡,糟糕,她忘記問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極強,讓司機開到厲氏樓下,然後按照昨天季英鬆接她去厲宅的路線一一在腦海中複原,走了一遍,到了盡頭居然真的就是那兒。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時候,已經天黑過了吃飯時間,沒有人打電話催她;到了厲宅,也沒見人興師動眾地等她吃飯,讓她覺得很別扭。這兩件瑣事疊起來,她在心中為厲擇良小小地加了點分,而且決定原諒他早上的過錯。
  她剛走進門,發現厲擇良在沙發上看報紙。
  他抬頭看見她,忽然地說道:“你上班也要遲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後做事情能不能利索點?我們已經吃過飯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寫意聞言錯愕,接著心裏氣得要命,從來隻有她說人家磨蹭,還沒人嫌過她不利索的,這是什麽人嘛!?

  6—3

  “我自己泡方便麵。”寫意恨的牙癢癢。
  “我們家沒有方便麵。”他閑閑地說。
  “那我不吃,總可以吧。”寫意氣呼呼地說完一個人將行李搬到樓上房間。
  屋外的天空陰沉的厲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厲擇良的視線落在她背影消失處,緩緩地放下報紙。他的心情安定下來,就差那麽一點點,他以為她不會再回來了,幾近絕望。
  其實寫意並不知道厲擇良今天特地提前回來,放了老宅裏所有人的假,連老譚也被迫離開。
  “可是晚飯……”老譚說。
  “家裏有什麽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為你拌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會。”
  “本想免得你們麻煩。”老譚笑。
  厲擇良收好報紙,慢慢地踱到廚房,查看了下電飯煲裏悶著的米飯。接著又拿起刀,準備切菜開火下鍋。他在國外獨自生活過,如今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那套小公寓裏獨居,幾個家常小菜難不倒他。
  樓上的寫意收拾完東西以後,開始覺得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實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樓找點殘湯剩飯來吃。
  當她輕手輕腳地下樓卻發現廚房裏有響動,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窺,竟然看見他在裏麵。
  她從沒見過這麽賢惠的厲擇良,胸前係著灰色的圍裙,袖子卷了起來,正在炒菜。
  他發現了她探出來的腦袋,一手拿盤一手鏟起菜說:“在飯廳等等,馬上吃飯。”
  香噴噴的魚香肉絲和糖醋排骨就這麽被他給做了出來,放在飯桌上。
  “做給我吃的?”寫意有些受寵若驚。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寫意笑眯眯地看著他,這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筷子。”他說。
  “恩。”寫意頭一次這麽聽話,屁顛屁顛地去拿。
  此刻,飯廳裏是一片祥和的氛圍。
  男人解了圍裙坐下,女人回廚房拿碗筷,連那隻頑皮的惡貓也乖乖地蹲在那裏,津津有味地吃著白米飯和肉絲。
  她坐下來,朝著那盤魚香肉絲很神聖地夾了第一筷,慢慢放在嘴前卻看到上麵翠綠的蔥花。
  “呃,為什麽要放蔥?”
  厲擇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後第二筷,伸向了糖醋排骨。
  “呃……好甜。”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寫意又夾了些肉絲,還沒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還放了辣椒。我一直都……”
  她的話還沒說完,忍無可忍地厲擇良用冰封的目光掃她一眼,“恩?”了一下,臉色沉下去,眼中隱隱聚集起風暴。
  “呃……”寫意見苗頭不對馬上改口,“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吃辣椒,簡直是人生的大愛,這可放得真合適。”然後眉毛皺成一團,忍痛吃下。
  夜裏,雨倒也沒下下來,就是風刮的厲害。整個大屋就隻有她和厲擇良兩個人,風吹起來,烏拉烏拉地響,半夜聽起來陰森森地。
  也不知道是樓下客廳裏哪扇的窗戶沒關好,一直蕩來蕩去的,使得寫意更加難眠,很想出房間去關。可是她膽子小,躊躇了半天才下定決心。
  她出門剛下樓拐了個彎,沒注意到在暗處矗立的厲擇良,摸索著開燈。他卻察覺了她,在光明來臨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隻是因為要下雨了,腿疼得厲害而下樓來吃點藥,沒想到撞見了她。
  寫意好不容易摸到開關開燈。
  燈光一下子亮起來,晃到她的眼睛,客廳恍如白晝。她轉過身來忽然看見燈光下的厲擇良,身體明顯一震。
  他穿著睡衣,手裏拿著根手杖,右邊的褲管下麵明顯的空蕩蕩的,沒有帶假肢。看到他這副樣子,寫意有些尷尬。
  “我下來關窗戶。”她解釋。
  而他卻沒說話,臉色如同寒冰。
  寫意知道他這個情況被人看見肯定會別扭一下,便走去將窗戶關好就準備回房間去呆著再也不出來。
  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著藥瓶,便一下子想起來上次那位何醫生的話。
  他是因為腿疼而下來吃藥吧。
  寫意胸口抽得緊緊的,不禁停下來說,“今天他們都不在,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要不要幫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開始倔起來。
  “其實……”她對他這種倔強,決定下劑猛藥,“其實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經看見了,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讓你膩味為止,怎麽可能讓我不看見。”語罷之後,寫意靜靜等待颶風的來臨,大不了那手杖扔過來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見他那個樣子,一提到那腿就如此介懷。生氣都比冷漠刻薄要強。
  越掩飾說明越介懷,越介懷說明心中扔過不去那道坎兒。
  如此一口氣說開了反倒輕鬆,這種事情對他來說長痛不如短痛。他不僅需要麵對她,還需要麵對外麵別的人的眼光。
  他聞言臉色陰沉至極,眼中駭然已經聚起狂風,可是他偏偏開口很平靜,“看就看了罷,一條廢了的腿也沒什麽可藏著掖著的。”即使這樣說的平淡,他的語氣也如萬年寒冰一樣凜冽寒冷,說完依著手杖在沙發上坐下。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能平靜地看待自己的腿,那麽如何能讓其他人正視它。那假肢做的再逼真也是假肢,況且它也不能讓你戴一輩子,你不能在那種虛幻的表麵下掩蓋自己。而且何醫生說你長期強製性地戴……”
  “夠了!”他粗暴的打斷她。“沈寫意,你又開始自以為是了。別做著一副站在高處憐憫我的樣子,對我說教。我的事情哪裏要你來多嘴?你當你自己是什麽人,竟然在我麵前指手畫腳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條腿,哪天我想廢了另外一條你也管不著!”他帶著極盛的怒氣,對寫意又是譏諷又是嘲弄的。
  寫意忽然覺得有點累,垂下眼瞼,不想再跟他還嘴,是的,她自己當是他什麽人了?
  本來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一些,居然妄想自己開導一兩句就能讓他從陰影中解脫出來,活活討了個沒趣。
  他不過當她是個消遣。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讓她滾一邊去而已,哪有半點放她在心上。在公司裏,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也不會為她多說一句。他無論待誰都比對她好一百倍。
  她卻僅僅因為他昨晚的溫柔而在他麵前趾高氣揚了起來。
  此刻,她思索至此不禁鼻間一澀,潸然地落下淚。
  寫意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去。她幾乎從不在人前流淚,而這一刻卻不知為何眼眶含滿淚水不停地湧出來。
  “對不起,厲先生,我自抬身價地對您多嘴了。”她說完也不敢擦淚,扭頭就走,生怕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留下厲擇良獨自坐在那裏,手指一曲一張,終是在她離開前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他聽見她的房門輕輕和合上,好像也隨即關掉了倆人的心扉。
  他獨自坐在沙發,沉在這大風呼嘯的夜裏。
  他懊惱地找不到什麽東西發泄,隻將拳頭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終於忍不住便狠狠地將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將茶幾上的煙缸和果盤碰落。於是一前一後落到地磚上,連續“哐啷”的兩下在這樣的黑夜顯得特別突兀。
  寫意直到進屋關上門才抹了抹臉上的眼淚。以前解決案子的時候被對方當事人威脅過很多次,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就連朱安槐那樣反複刁難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會被他那麽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弄哭了,好不爭氣。
  寫意趴在床上蒙住頭,眼淚不流了,鼻間的呼吸卻渾濁起來。況且蒙久了,被子裏也憋氣隻好又掀開。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氣驟變也要犯病,然後鼻涕就流個不停。
  她已經對他夠容忍的了,這世界她沈寫意除了他以外還將就過誰,順從過誰,可是他依舊對她那麽壞。
  忽然,寫意聽見那兩聲“哐啷——”驀然坐起來。她害怕是他不小心從樓梯上跌倒,什麽也沒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門下樓去看,卻見厲擇良好好的坐在那裏,隻是將東西摔得一片狼藉。
  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訕訕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經被厲擇良看見了。
  “寫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聽到那兩個字身體一僵,昨夜他也是那麽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現在叫她什麽?難道剛才還不夠他解恨,還再叫回去譏諷她一頓?
  “我去睡覺了。”她板著臉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寫意,”雖說他的語氣依舊生硬且很不自然,卻比方才放緩了些聲音,“你過來。”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這麽回答他的,這會兒讓她過去,她就過去,要是一會兒要她滾,她就滾?可是當她的目光觸到他的眼睛後,卻無論如何也將那個“不”字說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著,一雙眸子平時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原本是棕色的,可是現在卻如兩點糾結的黑墨,溢滿了哀求。
  那樣的眼神,令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幹嘛?”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願地嘟囔著嘴。
  “過來。”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兩下,止步,“好……”一句話沒說話就被驚呼替代,因為坐在麵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力一拉,她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不禁側坐在了他的懷裏。
  她想掙紮著起來,卻被他緊緊擁住。
  我……”寫意臉頰緋紅。
  “噓——”
  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似乎在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氣息,半晌也沒說話。
  外麵的暴風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戶的玻璃隔絕在外麵以後更顯得室內的安靜。在屋子裏,寫意幾乎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聽見他輕輕道,“對不起,我又衝你發火了。”卻仍舊沒把頭抬起來,好像說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丟臉的事。
  寫意愣了愣。
  “我也不對。”她這人就吃軟辦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也跟著認錯。
  “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遠沒心沒肺跟我作對,我也不要你哭。”
  寫意聽見這句話之後心中原本皺在一起的情緒,像吸了水的海綿一樣緩緩地舒展開。鼻子又開始酸酸的,有那麽一些感動。
  “我哪有沒心沒肺?而且也沒有專門和你作對。”她仍不忘記狡辯一下。
  他抬起頭,伸出手掌,說:“把手給我。”
  寫意不知緣由,乖乖照做。
  卻見厲擇良略微傾了傾上身,引著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殘缺的那裏。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她感覺到了殘斷麵以下的那種徒然缺失。
  她手心一驚。
  “怕不怕?”他問得很謹慎。
  寫意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收回手轉過身去,驀地抱住他。
  抱得很緊。
  有那麽一點點害怕。
  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卻不敢告訴他。
  在那一刻之前,她從沒發覺原來真心擁抱一個人的時候心會變得那麽柔軟。
  “你每天吃幾頓?”他忽然問。
  “三頓。”她奇怪。
  “既然隻吃三頓怎麽這麽重?壓得我雙腿發麻。”
  “……”
  這男人說些話真是非常沒有情趣。
  “寫意。”過了會他又叫她。
  “恩?”她正在專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頭。
  “關於那天合約的話,我收回。你做的報告我完完整整地看過跟薛經理商量後,公司才會采納,不是為了別的。我之所以那麽說,隻是因為我在乎你。”說到此處,他微微斂起目光,垂頭道:“如果傷害你了,我為此道歉。”
  寫意靜靜地聽完,凝視了他半分鍾,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後,驀然之間她笑了說:“我接受,但是有三個條件。”
  “什麽條件?”
  “一,你不準再說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點頭。
  “二,不許再往菜裏放蔥,還有辣椒我也不吃。”
  他再次點頭。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見你不叫‘厲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沒問題。你以後見我什麽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寫意滿臉黑線。

   6—4 
  他好像剛才一個人坐在那裏的時候抽過煙,指間殘存得有煙草味。
  她一根一根的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裏有塊小繭,明顯是寫字磨出來的。再看左手,食指指節的根部和和大拇指上也有繭子。奇怪,幹什麽事情這裏會磨到。
  “看什麽?”他問。
  “這裏有繭子。”
  “哦。”他抬起手來自己看了看,“打桌球磨的。”
  他這麽一說,寫意倒想起來,上次見過他的公寓裏專門空著一間大屋子就擺著一張斯諾克台球桌。可見,真的是愛極了。
  “那個東西你也喜歡?無聊死了。”她每次看到電視裏轉播那種節目就立刻轉台,當時心裏還想,難道這種東西居然都有人看。
  “你這種人最應該練練。”
  “為什麽?”
  “練你的精氣神。吃球其實很簡單,關鍵是在你下手以後給對方留個什麽樣的局,一旦瞄準目標屏住呼吸一擊而中。就像做生意一樣,一是看準,二是力度適當,三是有氣勢。”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就缺點氣勢,哪像什麽律師,你這是碰上我了,要是遇見別人誰請誰燒錢。”他摟著她淡淡一笑,“很多人都是撿軟柿子捏,那彭經理本來就是見你年紀輕輕又初來乍到的有心刁難你,你不是厲氏的員工怕她做什麽,也不拿點律師的架勢出來。和我別扭的時候挺橫的,一出去就蔫兒了。”
  “那你當時都不替我說句話?”說起這事她就來氣。
  “這也要我替你撐腰,你前麵半個世紀都白混的?”
  “哦。”她訕訕的答。
  “什麽時候我教你。”
  “不學,沒興趣。”
  “那下次要是有大賽,先帶你去看下。”他仍不放棄要培養出她這個愛好的願望。
  “不看,肯定要當場睡著。”
  他聽見倒也沒惱,淡淡笑了笑,又將頭埋在她脖子的發際處。
  “寫意。”不知道倆人就這麽坐著過了多久,他叫她。
  “什麽?”她應著沒有抬頭,繼續埋著臉研究他的手指。
  “我們不如找點事情做。”
  “什麽事?”
  他沒有回答她,她也懶得追問。
  “寫意。”他緩緩地又叫。
  這男人沒事就喜歡叫著她玩麽?
  她狐疑地抬頭,哪知剛一將臉抬起來便被他吻了去。他第一下親到她的臉頰接著才慢慢轉移到唇上。
  唇舌間帶著一種苦澀的煙草味。
  她不禁朝後仰,有些回避。他卻騰出一隻手撐住她的後腦勺,讓她的臉不得不壓向他,然後環住她的腰的那隻手緊了緊。
  稍許之後,他又停下來離開她的唇,用指腹輕輕了勾勒在她的唇線上,來回遊走。
  “為什麽要答應那個合約?”他的眼神有些迷離。
  “是你要挾我的。”她星眸微啟,麵紅耳熱。
  “是不是要我心裏越痛,你才越滿意?”他撩開她唇邊的發絲輕輕地問。
  “什麽?”
  他說得是那麽小聲,似乎隻是喃喃自語並不是說給她的。她也沒有聽清,卻又來不及細問,那纏綿的吻就已經再次落下來,隨之起伏的呼吸也噴在寫意的皮膚上。那樣炙熱滾燙的氣息,一起一伏引得她的觸覺酥癢。
  她的手插到他的發際,張開那已經緋紅的唇輕輕地回應了他。他卻為了這樣的她而全身繃緊,灼熱的欲望做出誠實的反應。
  “寫意。”他呢喃地又喊了一聲這兩個字,嗓音低沉地。
  “恩?”寫意的臉已泛紅。
  “起來去關燈。”他不舍地離開她肌膚,緩緩地說。
  她果然乖乖照做以後,又縮回他懷中,感受到了他的進一步渴求。她沒有退卻,愛便是愛了,何不讓自己坦然承受這人間的歡愉。他扶住她,讓她仰躺到沙發上。
  “你……要不要我幫你?”黑暗中她紅著臉問,怕他的腿不方便。
  “隻需要你放鬆,配合我。”他指引她去觸摸他火熱的昂揚。
  寫意的手像電擊一般,縮了回去。
  “是不是快了點,要不要換個地方,或者換個時間?”她臨陣倒是突然有些打退堂鼓。
  “休想。”他帶著喑啞聲音說,手上繼續解她的扣子。
  “我們有些事情還沒有說清楚。”她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什麽事?”
  “關於山魯亞爾國王和山魯佐徳的故事。”要不她講個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給他聽?
  “你肯定看這書的時候沒認真,他們是一邊親熱一邊講故事的。”
  “沒有吧。”她怎麽沒看出來。
  他突然埋頭含住她,寫意咬住唇蹙起眉,輕輕哼了一聲。
  她一伸手,想抵住他的胸口,卻是一空,直接碰到了他結實的胸膛。上麵布了一層細密的汗。
  她的觸摸讓他難耐地微微一呻吟,說:“和我們現在做的一樣。”
  他加重了力道。不僅是唇連他的手指每落下一處都會使得她的氣息一陣紊亂。
  “我後悔了好不好?”她哆嗦著問。
  “遲了。”
  他的親吻繼續在她身上遊走深入,直到禁地……
  不知道何時寫意醒來發現她還躺在沙發上,但是蓋著衣服。屋外的雨終於下了下來。身邊依舊是那個人,幸好沙發很寬敞,她睡了一夜倒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她動了動頭,想在他的臂彎中找個更舒適的地方。
  她一抬頭碰到了他星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先開口問,見她醒了才挪了挪身體,可見剛才他有些難受。
  “恩,你沒睡著?”
  他怎麽睡得著,一是這地方太窄不說,她枕著他的臂彎,血脈不通壓迫的難受。二來,他一遇雨天腿疼要加重,本來就是下樓來吃藥的,如今藥沒吃到被人攪和了不說,剛才一番雲雨平複之後才覺得疼痛加劇了。
  可是他不敢亂動一下,生怕擾了她的好眠。
  “剛才在想什麽?”寫意剛才見他瞪著大眼一個人在黑暗裏發呆,又問。
  “想以前。”
  “以前?”寫意來了興趣。“以前的舊事?初戀?”任何女人都對男人的初戀比較有興趣。
  “你先自己回臥室,我再跟你講。”他說。“順便幫忙拾下那邊手杖。”
  寫意起來一看,可不是。那手杖被他扔在那頭去了。
  他的話的意思她明白,他依然不喜歡別人看他缺一條腿地一個人掙紮著上樓的情景,即使是她。
  一個人的心結不是那麽容易被打開的。
  他已經放下驕傲為她退到了尊嚴的極限,若她再得寸進尺恐怕前功盡棄。
  寫意默了一下照他的話做。
  她一個人等在自己房間裏,躺了下去。等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淌,隔得太久了,甚至她懷疑自己弄錯了地方。他讓她回的,究竟是她的臥室?還是他的臥室?
  她這樣想,還是不敢出門去看,怕又惹惱了他。她又在床上翻了個身,一會兒聽見身後的門開了,一淺一深的步子。
  他睡下來,從後麵摟住她。
  寫意轉了過去,投在他的懷裏。
  “以後不要住有樓梯的房子。”她說。
  “沒事。”
  他摸了摸她的頭。
  “你初戀時幾歲?”
  “幹嘛?”
  “你剛說回臥室,你就跟我講的。”寫意說。
  “我隻說給你講以前,又沒答應說這個。”
  這男人竟然跟他玩文字遊戲。“那就說以前。”她認栽,退一步。
  “我困了。”他說完,隨即就閉眼。
  “喂——你說話不算數。”
  他充耳不聞,徑自閉了眼睛睡覺。寫意瞅著他,半天沒動,呼吸很平穩的樣子,好像是真的快睡著了。
  “好!”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以後再也不會上當了。”
  他也沒反應,似乎是困了。大概剛才真的是一直沒合眼,寫意想。
  他睡著的樣子蠻可愛的,嘴唇抿得緊緊,頭微微埋下去,安靜極了。她細細地將他的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研究一番。
  突然,他閉著眼睛說:“你要是再不睡,明早起不來的話,看彭經理怎麽收拾你。”

  6—5
  寫意聞言,立刻氣憤,“你裝睡!”
  “寫意……”他笑盈盈地睜開眼睛,伸手摩挲著她的臉蛋,“那你的過去呢?”他問。
  “我?”她的眼眸微微閃爍,“我……不記得了。”他終於也要問了麽?
  他沒有接話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出過車禍,有些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她終於鼓起勁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眼睛微紅,唇角有些發顫,似乎傾盡了勇氣。
  頃刻之後,她又斂收神色,想輕輕推開他轉過臉去。
  “以前所有的事?”他故意問。
  “其實不是全部,隻有一些。就是我讀大學時候的事有些不記得了。”她靜默片刻後幽幽地說。
  “找回來了麽?”
  “我——困了。”她忽然一挑眉換了種輕鬆的語氣,閉上眼,有些捉弄地將他剛才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他。
  他無奈地蹙了蹙眉。
  “找回來了。不知道的時候很好奇,老是問自己,也追著問別人我中途消失記憶的那幾年是什麽樣子呢?有沒有很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呢?”她回憶到此處,不禁一掃剛才不安的表情,微微地笑了。她笑當時的自己怎麽就好像個傻姑娘一樣。
  是啊,當詹東圳陪著她留在德國療養的時候,她便想,在這段失去的記憶裏,她曾經為誰哭為誰傷心過?又為誰笑,惹得誰心疼過?她都統統都不記得了。
  會不會有個戀人在什麽地方如約而至地苦苦地等待著她,而這個約會卻被她就這樣遺忘了呢?
  結果,詹東圳說:“沒有。這天下除了我詹東圳以外,你上哪兒還能得到第二個這麽深情的人去。”
  “去你的。”她當時就想揣他一腳。
  他陪了她去學校,大家習以為常地從她身邊路過,那些路人有的認識她,也有些理所當然地不認識她。那些同學有人喜歡她,還有人不喜歡她,其中也沒有一個與她特別親近的朋友。
  對於這個,她沒有懷疑。她一直都是那麽一個人,熟人很多,狐朋狗友不少,卻鮮有真正讓她交心的死黨。
  當然,戀人也不是沒有。詹東圳也帶她去尋覓那個昔日的戀人。黑發藍眼的英俊混血小夥兒,讓她很吃驚,“不可能,我隻對中國人有興趣。”
  “可不是,我開始也不相信,沒想到你口味這麽重。”詹東圳的戲謔,換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那人看到寫意,驚喜地立刻追上來叫她:“Lisa!”寫意知道這是她的德語名字。那男子又說道:“原諒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語氣有些哀求。
  寫意當下就明白了一切,笑著牽住冬冬的手說:“對不起,這是我的新男友。”
  詹東圳非常配合地回握住她。
  想到這裏,她笑著對厲擇良感慨:“可是弄明白以後才發現原來我就是那麽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好失落。”而且身體複原轉了學校以後她惡補了許久,整整拖了一年才夠分數畢業。
  厲擇良一直沒有說話。
  “不過,他們說我個性變了一點,不如以前那麽外向了。”她補充。
  其實,用冬冬的原話說:“比以前淑女了一點點。”如今她不喜歡和人衝突,能忍就忍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人長大了,棱角自然要被磨平些。”他淡淡地下著定義,再聽不出什麽語氣。
  第二日,窗簾不知何時被拉上,所以外麵的光線一點兒也透不進來。
  寫意醒來時他已不在旁邊,可是這被子上,枕頭上全殘留著他的氣息。他似乎從不用香水,連煙酒以後都是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所以身上沒有什麽厚重的味道。
  可是,她仍然對他的氣味很敏感。
  她坐起來撓了撓頭,然後下了樓,卻不見人,正好樓梯旁的書房開著,裏麵有響動她以為他在書房裏,便輕輕走了進去。
  卻沒有人,隻是那隻惡貓在自己撕咬著一個小皮球,那皮球內部裏似乎裝這幾個鈴鐺,被它翻來翻去弄出響動。它似乎很不解這皮球為什麽會有聲音,於是便用爪子來回地刨來刨去。
  寫意不禁環視了一下這書房的四周,陳設很簡單,隻是那張書桌她太喜歡,超級大,而且像個桌案一樣古色古香的。
  應該說整個書房和外麵其他屋子的格調不一樣,所有器物都有些古風。
  左邊的儲物架上整整齊齊地收藏著一些篆刻的工具,還有一些石料。
  她從來不知道他也有些這麽閑散雅致的愛好。她細細一看,那些石料都是沒有刻過的。大概成品都被收起來了放在某個地方了。
  書桌交的鎮紙鎮著一疊抄寫的毛筆小楷。她移開鎮紙,將那些兩尺的宣紙拿起來,看了看。她隻見過他簽在文件上的鋼筆字,沒想到他寫的毛筆也一樣漂亮。
  一張一張,有些寫的潦草,有些寫的狂放,還有一些大概寫時心平氣和所以看起來中規中矩。可惜,她天生略微崇洋,不太會欣賞這麽傳統的東西。
  她打算將東西重新放回去,就在這時一張紙從那疊宣紙的底部落下來,大概是長期壓在一起黏在一起了。
  她拾起來,上麵淡淡地寫了四句話:
  十裏平湖霜滿天,寸寸絲斷愁華年。
  對月行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 。
  那紙好像以前被疊起來過,隻是後來又被外力覆平了。字跡依然和剛才那些紙上的一樣,是厲擇良的字跡。而且那宣紙似乎被放了好多年,紙邊已經泛黃。隻是旁邊,另一個人的手斜斜歪歪地加了一行藍色的圓珠筆上去。
  “阿衍啊,阿衍”
  短短的五個字,加在兩行美麗的詩句旁邊,有點惡作劇的味道。
  這首詩她依稀知道,隻是她背詩就像她記人家的名字一樣隻記得人家叫“王什麽華,郭文什麽”,僅僅是一些片段,並不能這樣逐字地念出來。
  阿衍……寫意在嘴裏默默地念叨這兩個字。
  “你看什麽呢?”厲擇良的聲音從背後的門外傳來。
  寫意立刻轉身,將手中的東西背在身後。
  “你居然會用毛筆?”她眨了眨眼。
  “是中國人都該會用。”
  “古典。”寫意又環視下下了個定義。“聽他們說你名字有來曆,叫良什麽則而侍……”這當然也是聽八卦得來的,可是她憋了半天也沒將那句話說順。
  他瞥了她一眼,“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轉過身離開後,又說:“早飯在桌子上,你再不吃季英鬆都要到了。”
  她出書房之前,偷偷地將那張紙折成豆腐幹大小,藏在袖子裏。
  客廳裏的他又在習慣性地看早報,全身上下已經穿戴整齊,還將早飯做妥,看來這人的心情還算不錯。
  厲擇良剛到公司,就見薛其歸在辦公室等他。
  “怎麽?”他問。
  “東正那邊過來的傳真。”薛其歸說。
  厲擇良淡淡看了一眼,說“要讓我們先墊資?”
  “是的,讓我們先墊資然後他們後期跟上。”薛其歸作難地說。
  厲擇良十指交握,撐在桌麵支住下巴,蹙眉想了想,“你們先做個投資的方案和預算出來,考慮下墊資的可行性。暫時不答複他們。”

  7—1
  詹東圳正在埋頭簽文件,公關部經理趙淩菲親自泡了杯咖啡給他。
  “詹總,你要的咖啡。”
  詹東圳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說:“怎麽麻煩淩菲你端進來。”
  “給你報告好消息。”
  “什麽事?”詹東圳放下筆。他雖然這樣聽話地問,但是趙淩菲曉得他似乎已經猜到。
  “今早把傳真發過去,現在還沒有回音。”
  “沒有回音還是好消息?“
  “至少沒有立刻拒接,所以估計厲氏那邊有戲。”她想起當詹東圳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當場有幾個人能料到是這個樣子。
  其實,原本要賣藍田灣就是詹東圳一個人力排眾議以後才有的炒作。哪知後來爆出那樣的市政規劃出來讓這個項目一錢不值,幾乎打垮整個東正的根基。
  不過,就是這麽一錢不值的項目居然引得厲氏的橄欖枝。
  “人家無非也是想陪著我們做點小生意,打發時間。”他幽幽地笑。他笑起來,眼睛柔柔地彎下去。
  “這一筆生意做完,你也應該考慮下自己的事。”趙淩菲一邊將他桌上已經簽完的文件整理好,一邊說。
  “什麽事?”
  “你說呢?別跟我裝傻。”
  “難道是娶你?”
  趙淩菲聞言咯咯咯地笑了,“你少來。”
  “你這樣,好傷我的心。”
  “平時在人前戲弄戲弄我這老太婆就行了,別一直沒個正經的。”她前些年和丈夫離異,比詹東圳長了好幾歲,私下裏就一口一個老太婆自稱。
  “其實……”他的睫毛搭下去,“有時候挺委屈你的。”
  “是啊,東正少東嫌棄糟糠之妻,另結大齡狐狸精。這樣的八卦新聞我想起來都頭疼。”
  詹東圳又笑。
  “這弱水三千,你也別隻巴望著那幾瓢啊。我們B市上下,青睞你的小姐妹妹們多得去了,或者你看不上的話其他地方的也去找找。”
  “恩。”詹東圳淡淡地回了個笑臉。
  “沈小姐那邊,你都許久不聯係了,掛個電話去吧。”趙淩菲說。
  “忙完再說吧。”
  趙淩菲看著他,再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天生個性柔和,誰說什麽開導的話他都不會惱,隻是靜靜地聽。可是,有時候聽著是一碼事,照不照做又是另一碼事。
  她拿著要的文件離開。走到過道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辦公室,搖頭笑了笑。
  剛才詹東圳嘻哈地對她說“難道是娶你?”,這樣一句話讓她這個飽經風霜、被人看做人精的大齡婦女也略微有了點動心。
  殊不知什麽樣的女人,卻要拒絕他。
  可是,他們相互都不會成為對方的那杯茶。
  從昨天開始,不知道受到什麽氣壓的影響,便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和B城今年和以往夏天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一杯接一杯地咖啡灌下去,他仍然覺得不大提得起精神,也許就如某人所說,他天生就是敗家的料。
  “詹總。”他剛仰在沙發上,助理又來內線電話。“三點了,上周安排了四點要到市委秘書三科。”
  “好的,你準備車我立刻就去。”說著,他扣好襯衣,拿起西裝看了下腕表又出門去。車上等紅綠燈的間歇,他給謝銘皓撥了個電話。
  “銘皓,是我。”
  謝銘皓聽見詹東圳的聲音,跟寫晴做了個手勢準備從病室裏出來。
  “銘皓——”寫晴怕生,看了眼醫生然後拉住他的衣角。
  “寫晴聽話,我接個朋友的電話。”謝銘皓捂住話筒,小聲地哄她。
  見寫晴怯生生地點了點頭,謝銘皓才輕輕拉上門,走到過道上。
  “東圳,我正陪寫晴在醫院複診,所以下午沒去開會。”
  “恩,我知道。她有些好轉了沒?”
  “對了,任姨說那天晚上,她突然問寫意來著。”謝銘皓說。
  “她想起寫意了?”詹東圳略微吃驚。
  “也不全是。就那麽一下,吃飯時不經意地問了一聲,而且很平靜。後來我們再問她,她說她不記得這麽說過。”
  “哦——”他應了一聲。
  謝銘皓隻出去說了幾句話,寫晴呆在裏麵情緒就開始煩躁起來,她極不適應陌生的環境。
  “銘皓。”她站起來喊。
  謝銘皓聽見忙說:“寫晴叫我,我掛了。東圳,任姨說好久沒見你叫你過去坐坐。”
  “算了吧,我去了怕又不成樣。”
  “你……”謝銘皓不知道怎麽說。“大概沒事,任姨希望你來看看她也是好的。”
  詹東圳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我這邊要是結束的早就去一趟。”
  開會出來又去應酬著陪人吃飯。趙淩菲陪著他,自然是替他擋了不少酒。
  他酒量很差,很多次都是偷偷到洗手間吐掉,要是趙淩菲見他臉色不對,自然就幫他耍滑。
  賺錢賺到這個份兒上也夠受罪的。他特別討厭有時候和一大桌人吃飯,還有人不停地勸酒,勸來勸去的雙方口水磨幹,時間花光,飯菜全涼,簡直稱得上是地老天荒了。
  他曾經對趙淩菲說:“我覺得要是能在喝酒前全桌人自己一個一個上報要喝多少才盡興,然後大家一次性將酒倒好,自個兒喝自個兒的,喝完就吃飯。”
  趙淩菲笑:“那喝酒還有什麽樂趣。”
  “本來喝酒就不是件出樂子的事。”
  從酒店出來已不早,趙淩菲又去安排下一個節目,而他又找了個借口走了。可是,那一夜他也沒有去沈家,車到門口還是沒有進去。
  夜裏,他給寫意打了個電話。
  “呃……”她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的。
  “怎麽了?”
  “我這裏不方便。”寫意說,然後瞄了一眼在旁邊看電視的厲擇良。今天吃了晚飯以後厲擇良突然決定又搬回了他那套高層的公寓裏。
  這樣搬來搬去的,不煩啊。
  寫意很想抗議。
  “我想找你聊天。”詹東圳說。
  寫意一臉黑線,難道這人聽不懂她說話?她不是說了不方便麽。
  這是她和厲擇良獨處的第二夜,卻是在這公寓裏的第一天。厲擇良從公司一出來回厲家老宅直到現在,心情明顯都不如昨天好。悶悶的,將頻道換來換去也不怎麽說話。
  這美人果真難博一笑,寫意想。不然人家周幽王為什麽為了逗褒姒樂一樂連烽火都用上了。

  7—2
  我都為了你把自己給賣給人家了,怎麽陪你聊天?
  寫意倒是很想這麽說,可惜看了看厲擇良然後想了下雙方的後果,沒說出口。
  “寫意,我想你。”詹東圳蜷在床上說。
  “你喝醉了?”
  “沒有……”他說。
  “沒有才怪。”寫意沒好氣地說。
  “你過來看我吧。”他撒嬌。
  寫意默了下,覺得這人說話有些不對勁,“你被女人拋棄了?”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詹東圳苦笑。
  “想找人電話聊天,信息台有這種電話服務。想找情人當麵傾訴,你去安排些女友A、B、C、D。若是有心理問題,我幫你聯係醫生。請問詹總,你還有什麽要求?”
  詹東圳笑了笑,“可惜,我隻要蘇寫意陪。”
  “你怎麽了?”寫意不禁站起來,到走到陽台去。
  “我會不會就這樣孑然一生,孤獨終了了?”
  “胡說。”
  “在每個地方我好像都是多餘的。”
  “你後悔我讓你……”
  “不是。”他打斷她。
  “難道是你今天去看見寫晴了?”
  “沒有,我隻從銘皓的電話裏聽到她的聲音。”
  “那——明天去看看她吧。”
  “算了,我不喜歡。”
  掛了電話,寫意從陽台回來,撞上厲擇良陰霾的臉色。
  “什麽電話還要出去接?”
  “呃……一個朋友。”寫意解釋。
  他瞥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發毛。
  於是又補充:“是女的。”
  他轉過臉去繼續盯著電視屏幕,誤讓寫意以為他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卻沒想,他過了會兒又突然冷嗤地嘲諷著說:“不知道如果那個詹東圳聽見你說他是個女的之後,會有什麽反應。”
  寫意一愣,他原來裝成那樣其實暗地在側耳聆聽她說話。
  “女的就女的罷,想來被詹東圳知道也不會怎麽惱。”撒謊被當場戳穿,麵子上總掛不住,可是她嘴裏也不服輸,嘟囔著說。
  “在你眼中他是千般都好。”他冷哼。
  寫意瞧了瞧他的那張黑著的臉,這男人說話怎麽一股小媳婦兒的酸味。
  “你不會……”寫意眼珠一轉,“呀——你不會是連這也要吃醋吧?你做個男人怎麽比我還小氣,你在公司見我就黑臉,一見其他女下屬就如沐春風的,搞得好像個個都和你有一腿一樣,我要是你那樣且不是要氣死。況且你以前那些風流韻事在公司裏傳來傳去,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都沒有和你計較,今天我才接個……”
  “沈寫意!”厲擇良終於惱羞成怒地高聲阻止她。
  寫意嘴巴無聲地開合幾下,終究還是迫於他的淫威沒有繼續說下去了。然後她盯著他瞧,看著他那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的臉,須臾之後寫意驀然就笑了。
  “有時候你真可愛。”要不是她忌憚著他的那依然保持著冷峻眉目,她鐵定想撲上去一個熊抱。
  “沈寫意,你滾一邊兒去。”他惡狠狠地說完,關掉電視,取了本書坐下來看。
  “我要看電視。”寫意小聲抗議。
  “你就不能找點有營養的事情做?”
  “你要看電視的時候,看電視就是一件有營養的事情。你現在想看書了,書籍又成了人類的營養源泉,明明……”她委屈地蹙著眉說,最後小聲地隻有她自己一個人聽得見。
  “恩?”他語調尾音拉長上挑,顯然是對寫意的挑戰有些不悅。
  “呃——其實我想說的是書籍明明是人類的朋友。”她被迫也得看書。走到沙發背後的書架前,她有些傻眼。
  一排一排的社會學、經濟學、營銷學、管理學書籍。
  果然很有營養。
  晃眼一看書架上的書都是幹幹淨淨,沒有什麽折痕和汙漬,似乎少有人看過。她隨手抽了一本出來,發現這些書都不僅僅是擺設。很多頁上麵有他的筆跡,有的地方被鉛筆給細細勾起來,還有備注。她不是個喜歡在書上寫字的人,總覺得有些糟蹋東西。
  可是當看到他在一頁一頁的印刷紙上留下的那些筆跡時,心中不禁對這些書和這種習慣都開始有點喜歡了。每一個字都稱得上是淩厲俊雅,著實看得人心歡。
  可惜了今夜好好的一場讀書會,隻有厲擇良一人在看書,而寫意變成了看書主人的字。這樣一本本地翻過去,她不是為了汲取知識而隻是為了尋找每本書上偶爾閃現的那使人迷戀的字跡。
  厲擇良抬頭瞅了瞅正讀得正津津有味的寫意,正詫異她看這類書居然沒瞌睡。眼眸卻突然鎖住寫意手裏現在拿著的書,是曼昆的《經濟學原理》。
  他眼波一閃,眸子微沉,說:“那本給我。”
  寫意聞言,回望了他一下,“我正在看得起勁。”正解應當是,我對你的字正膜拜地起勁,好不容易找到這本上麵的字最多。
  “給我,你自己換本看。”他下達命令。
  寫意一陣無語。
  好吧好吧,寫意深吸一口氣,她是大度的姑娘,不跟他一般見識。於是遞給他,又重新回到書架前,決心找本字更多的。哼——
  趁著她轉過去,背對沙發的時候,厲擇良翻開那書的最後幾頁。他曾經在上麵連續地留著一個人的名字,細細密密寫了很多次。似乎越寫越煩躁,以致頁腳最末尾那個下麵的心字的最後一點已經戳破了紙,劃到下一頁去。
  他的指腹輕輕在紙上撫過,那個“意”字那裏因為紙被劃破使人觸摸起來有些凹凸不平。
  他從小耐性不好,所以父親專門請了人教他練字。以至於後來一遇見煩心的事便用這個方法使自己心平氣和。可惜,在某一個時候居然絲毫不見效。至今,他仍記得他寫完這個名字以後,憤然地一把將筆扔出去的心情。
  這世界上,也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令他如此的人。
  寫意找了半天,終於心滿意足地拿了本馬基雅維裏《君王論》,剛要回來坐下,卻沒想到厲擇良淡淡瞧了一眼封麵,又說:“那本我也要。”
  這本你要,那本也不行,是真這麽巧還是說這男人存心刁難她?寫意琢磨。
  “那好,還你。”她再次大度地謙讓,說著,又準備去找。她就不信他一個人能同時看個四五本。
  突然,他說:“算了,你看電視。”
  寫意悄悄白了他一眼,心想,老大,你早說嘛。

   7—3 
  寫意看電視當然也是以娛樂八卦為主。
  她一時覺得電視太小聲,聽不清楚,將音量偷偷按高一格。瞅瞅厲擇良,見他沒反應,便又偷偷再加一格,見他還是沒有異議,便又再加一格……
  折騰了半天,總算將音量調到她心滿意足的大小。
  等到厲擇良眼睛有些累,抬起頭來看她時,發現此人已經窩在沙發的那一角睡著了。他放下書關了掉電視,將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單手支頤地看了她許久,才起身將她抱起來。她迷糊中囈語了半聲,象隻小貓一樣朝他懷裏鑽了鑽。
  這個細微動作使得他的心底一下子似乎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可惜心尖卻略微有些疼痛。她的體溫,她的氣息甚至是這般的睡臉都是讓他眷戀多年的。曾經有一度,他認為自己再也無法擁有了。
  即使這些都是虛幻的夢境,那麽就讓自己永遠沉溺其中也好。也許……確實不該對她那麽凶。
  他歎了口氣,輕輕地將她放在臥室的床上。
  “寫意。”
  “恩。”她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起來刷牙,你剛才吃了糖。”
  “不想刷。”她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不然要牙疼。”
  “不會的,我困了想睡覺。”她嘟著嘴皺起眉頭,有些撒嬌,“就這一次行不行?”
  他一聽見,心情異常柔軟,沒有再說什麽,就替她掖好被子,自己洗漱去。
  第二天,詹東圳終究還是沒聽寫意的話到沈家去。
  他忙了一天,下班開車回家路過濱河公路,河風從天窗吹到臉上,格外舒適。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停下來看過這個城市的風景了。
  於是,他將車靠在路邊,自己沿著河岸的堤壩緩緩地走了一小段。路上有不少夫妻父女一家人出來乘涼散步,夜幕漸漸黑下來,遠遠看見對麵城市的新區燈光璀璨。
  那燈光中,卻沒有一盞是為等待他的歸來而點亮的。
  詹東圳獨自走了一截,眼見離車太遠,又折了回去。卻在夜色中,看到了迎麵而來的謝銘皓。
  謝銘皓也在東正旗下上班,他們隨時都在公司碰麵,可是這時的謝銘皓旁邊站著沈寫晴。她被謝銘皓牽著手,緩緩地散步。倆人沒有說話,卻態度親昵。
  詹東圳此刻退也不是,進也很難。謝銘皓先瞧見他也是一怔,隨後將抓緊了寫晴的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卻沒有主動和詹東圳打招呼。
  寫晴無意間抬起頭來,一眼便看見了詹東圳。眼神並不是對陌生人那樣的無視,而是一下子將眸子鎖住他。
  隨即她的眼波一聚,發出一聲尖叫,蹲在了地上。
  詹東圳急忙幾大步上去,“寫晴。”準備扶她。哪知他一碰到她的手,她更加瘋狂,一麵叫一麵張嘴就朝手臂咬下去,接著又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繼續撕咬。
  謝銘皓急著去掰開,又怕弄疼她,隻將她箍住。她的手又開始拚命掙紮,伸出手想抓扯什麽。詹東圳也沒躲,就站在那裏。
  很多人已經開始朝這邊看。
  謝銘皓說:“東圳,你先走吧。”然後將寫晴掰過身,死死壓在懷裏。
  詹東圳愣愣地點頭,靜靜地走開上了車。
  他在車裏坐了一會兒,手臂上那個牙印,烙得很深,尖牙那裏已經破皮。他從觀後鏡裏看見堤壩上的兩個人已經深深地相擁一起。
  他突然發動引擎,飛奔出去,漸漸看不到後麵的情景才開始慢慢減速。
  到了城區,卻再不知道往哪裏開。
  他停下來,想跟什麽人打電話,卻又止住。手指不停地翻弄著掌中的手機。“啪”地將手機蓋合上,然後又用拇指和食指翻開。就這樣,手機蓋子一開一和,弄來弄去。所以他的手機一般都是連接帶最先損壞。
  他在車中靜默了許久,才啟動車子,開向別處。
  他打個電話給趙淩菲。
  不到一會兒,她就在約定的酒吧出現。
  “難得你也想在這種熱鬧的地方享受下生活。怎麽了?”
  “突然想喝酒。”
  “你不是最煩這玩意兒嗎?”
  詹東圳笑笑沒有說話。
  “算了,難得出來,我們不說這個。跳舞麽?”
  “貼麵舞?”他笑。
  “那得容老太婆我先去洗手間撲撲粉,免得麵對麵讓你看見我的魚尾紋。”說著,趙淩菲果然拿起手袋去了洗手間,留下詹東圳一人獨坐。
  期間有美女來搭訕,他也是笑笑拒絕。
  他看著台上的歌手在滿搖搖地唱著老舊的情歌,思緒卻飛到了別處。
  今日隻有在每次看見他,寫晴才有以前的影子,也不知是喜是憂。
  她原本就不該是一個這麽安靜的人。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
  那個時候,詹沈兩家一直是世家,他少時卻因為身份的關係少有在沈家出入。 
  直到那次生日會上,一個小姑娘從樓梯上穿著一條周正的裙子緩緩地走下來,他才算第一次見到寫晴。這位沈家大小姐像個驕傲的公主一樣,眾星捧月般被人團團圍住,連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
  恐怕任誰也沒有猜到日後她要嫁給他。
  後來每次見麵,她都是那樣,無論對他也好對寫意也罷,總是鼻子朝天,眼神中充滿了鄙視與不屑。她打小交友廣泛都是活在人群的中心,護花使者自然也不計其數,夜夜笙歌。
  與他和寫意都不一樣。
  可是即使這樣看不起他,她不是也遵從了父命與他定了婚。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一駭,哪裏料想到她如此傲慢的一位公主會這麽容易就屈服了。
  他也記得,她又曾經用了怎樣的一種口氣故意在他麵前,指著寫意的鼻子說:“你憑什麽要姓沈?野種永遠都隻能是野種!”
  他和寫意從小同病相憐。這樣凶惡歹毒的一句話不僅僅是羞辱了寫意,還一並羞辱了他。
  話音未落,那時同樣執拗的寫意揚起手就摑了姐姐一個巴掌。

  7—4
  要她不是為了父親,順從他的意思,寫意無論如何也不會踏進這沈家家門。
  爸爸說:“寫意,爸已經老了,做了很多錯事,可是如今隻是希望你們姐妹能親近些,好好相處。”
  可惜,倆姐妹從未相互喜歡過。
  “除了用野種這個詞,你可以用任何不堪入耳的話罵我。而且冬冬也在這裏,你也不能這樣口無遮攔。”寫意怒道。
  詹東圳站在寫意的後麵,拉了拉寫意的手,示意她算了,畢竟她是她的親姐姐。
  可惜,這一細小的動作卻落入了寫晴的眼中,她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怒火中燒:“口無遮攔?你也配和我說這句話?真是有什麽樣的媽就有什麽樣的女兒!什麽冬冬不冬冬的,別給我來這一套,他姓詹名東圳,是我沈寫晴的未婚夫,和你蘇寫意沒有半點關係。”
  寫意一怔。
  是啊。他已經是她的未婚夫,不僅僅是她兒時的青梅竹馬。她從小就他一個好朋友,如今父親被人分了去,連他也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冬冬”二字已不能再叫。
  寫意頹然地放開詹東圳的手。
  她不喜歡這樣的家,這樣的現狀。
  媽媽說:“走吧,你出去開開眼界也好。”她一直是那樣的一個女人,逆來順受嫻淑安靜,和女兒完全不一樣。
  那一年,寫意隻身去了德國。
  當初寫晴在答應那門婚事的時候,趾高氣揚地在她跟前走過的神色她一直耿耿於懷。
  寫晴說:“本來我是壓根看不上他的,他在詹家再有前途也不過是曇花一現。可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他,離不開他。我這人這輩子隻要是想要,就沒有拿不到的。我也最恨別人跟我爭東西,所以我也要搶一搶人家手裏的來試試,是不是真的有快感。”
  寫意定了定,垂下頭去忍住沒有說話。
  姐姐寫晴自小就生得絢麗奪目,走到任何一處都是目光的焦點。隻有一個人從不將她放在眼裏。那個人見任何人都會將眼睛眯起來,綻放出柔軟的微笑。
  若是被逼迫著喝酒,隻要那麽一小口,他的臉就會熏然粉紅。
  所有人叫他東圳,可是他卻有一個隻給寫意特權去叫的名字。
  冬冬。
  不過,後來的那一巴掌下去,終究徹底撕破了彼此的臉。
  可是,如果人生能再選擇一次,也許寫意摑姐姐的那巴掌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的。那個時刻所有人都很急躁,以至於根本沒有察覺寫晴的心情。
  這天上班,寫意突然接到任務要和策劃部的人一起出差。她回到自己的住處拿日用品。她過去長期出差,跑出了經驗,回家三兩下就可以走人。
  策劃部的車在樓下等她,一起去機場。
  寫意咬著唇,不知道要不要跟厲擇良說。或許他已經知道,又或許她就走兩三天,這麽小的一件事情,萬一他並不上心,若是這麽莽撞地打電話過去,正好又打擾了他的正事,反而顯得她矯情。可是要是不提前知會他,他要真追究起來一下子生了氣也很煩人。
  旁邊有公司的人在,她也不知如何給他打電話。
  她這麽琢磨著,便決定寫短信。
  “我去C城出差,後天回來。”
  這幾個字看不出什麽毛病,正常的陳述語氣,就算碰他釘子也不吃虧。她反複端詳了一陣,才發過去。
  第二次發信息給他,依舊和上次一樣,半天沒有回音。
  要是他沒看到,那也不能怪她。
  可惜即使這樣想,心中也忍不住升起失落。
  每次都這樣……
  過安檢的時候,策劃部的靜姐突然問:“你等電話?”她發現寫意一路上一直不停地翻開手機看。
  “哦。沒有,我看時間,而且我怕自己暈機。”寫意不好意思地笑笑。
  “暈機?”
  “有時候有一點,不過沒什麽,蠻近的,一個小時就到了。”她剛說到這裏就發現手機震動起來,翻開一看是厲擇良的電話。
  “要出差?”他問。
  “恩,後天回來。”
  “公司裏怎麽沒人事先通知我。”
  寫意白了一眼,很想說:又不是叫你出差,人家是讓我去,通知你做什麽。
  “我馬上要登機,關電話了。”她說。
  等了等那頭沒有聲音,寫意以為他也準備收線了,沒想到剛想掛電話卻聽他叫:“寫意。”  “恩?”
  “暈機怎麽辦?”
  “我帶了藥。”
  “……那種東西別常吃,對身體不好,到了給我來個電話。”他默了默又說:“我看天氣預報那邊下雨了,小心感冒,別因為怕熱就使勁吹空調。到了就跟我聯係。”
  他絮絮叨叨了念了一陣,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這種家常的念叨在雜亂且時常上演戀人之間別離和重逢的候機大廳裏,顯得格外溫柔,一下子就暖了寫意的心。
  她挨著電話的那一邊耳朵慢慢地發燙起來。
  “小沈你怎麽,感冒發燒了?”陳靜狐疑地問。
  寫意等著厲擇良掛了電話,急忙擺手:“不是。”然後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蛋。
  靜姐為人老辣,再猜就中:“和男朋友告別?舍不得了?”
  “沒……不是。”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啊,別把男人慣太壞,就讓他等去吧,保準等你回來像黏蜜糖一樣。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靜姐笑。
  寫意不好意思地笑笑,關掉電話放在手袋裏收起來。
  他隻是那麽小小地溫柔地嘮叨了幾句,就不禁讓她心裏的小兔撲通撲通地亂跳。
  飛機上,靜姐拿了包蜜棗讓寫意嚐,寫意吃了一顆就擺手。
  “我不吃了。”
  “減肥?”
  “怕牙疼。”
  “嘿,”靜姐笑,“才多大丁點兒就這樣。”
  等他們出了機場,這邊果然是在下雨。分公司已經派了車來接,他們的行李都還沒來得及放去酒店就直接奔分部而去。
  車路過M大的校門,寫意不禁回頭望了望。
  “名校啊,氣勢都不一樣。我家閨女一心想考到這裏來,就煩著我帶她來看看。”靜姐看見那個M大的招牌,興歎。

  7—5
  到了公司就急急忙忙開始和那邊的人開會。大家連氣也沒顧得上歇一口,開到一半,正輪到寫意發言,突然有位秘書從外麵敲門進來,“吳經理,有個電話。”
  分公司的吳經理頭也不回地,“小王,我說過,大家正忙。叫對方一會兒再打。”
  “可是……是厲先生打來的。”小王進退兩難。
  “誰也不……”吳經理說了一半,猛然想起來,“你說誰來的?”
  “總裁厲擇良先生。”小王鄭重地說。
  “厲總?”吳經理再次確認。
  “厲先生找總部過來的沈寫意小姐。”小王一邊說,一邊從這群人中環視一圈。她不認得誰是沈寫意,她隻是好奇總部那邊過來了個什麽樣的人物,能讓厲擇良親自打電話過來。
  要知道這位厲先生是女性遐想中的人物。那樣英俊不凡的一個人,連腿疾都成了一種襯托。她也是上次跟著上司去總部年終匯報工作,遠遠地瞧過他本人一眼。
  沒想到盡頭上那個梳著馬尾身材有些高挑的女孩站起來,很坦蕩地,微微舉手示意了一下,“我是沈寫意,請問在那裏接電話?”
  小王微微一笑,“請您跟我來。”
  小王從表麵上並不能看到此刻一臉坦坦蕩蕩的寫意心裏是如何地抓狂,而且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該死的厲擇良,這個時候大動幹戈地找她做什麽,明擺著要捉弄死她。
  她到了經理辦公室,腹誹著拿起電話。她不報希望地“喂——”了一聲,因為一個來回花了這麽多時間,憑那男人的一點耐心,估計早就掛電話了。
  “恩。”那邊傳來一個略微不悅的單音。
  “我是沈寫意。”她順便望了那位王秘書一眼。
  “沈寫意,你登機之前我給你說什麽來著?”
  “你說什麽了?”寫意一時被飛機和剛才的會議搞得暈頭轉向,隨口問回去。
  這下子,他不但沒有回答她,反倒在電話那頭靜了一下,隨後哢嚓一聲,無情地將通話切斷了。
  寫意對著聽筒裏的忙音,很氣憤地皺起眉頭。這人搞什麽,也不打她手機,掛個長途過來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地說不到三句話又莫名其妙地掛掉。
  她咬牙切齒,憤憤不平地瞅了瞅手裏的話筒,突然發現那位秘書還坐在不遠處,用一種探究的眼神在看她。寫意立刻一掃被掛電話的黴氣,衝秘書笑了笑,然後很職業挺起腰板地走了回去。
  可惜,當她一推開會議室的大門,發現大家好像都沒有繼續下一項,隻是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焦距在她的身上,都很好奇那位總裁先生千裏迢迢找她做什麽。
  “小沈,”靜姐第一個開口,“厲先生有什麽吩咐麽?”
  寫意幾乎能感覺到這是幾乎所有人想了解的內容,或者他們更想直接問:“找你幹嘛?”
  寫意麵不改色地走到座位坐下,“厲先生電話委托我問候下C城的各位同僚,說大家幹得不錯,都辛苦了。”
  在座的女性,都是振奮地一笑,又加足了馬力準備繼續奮勇幹活兒。
  果真是盲目崇拜,寫意想。
  過了一會兒,靜姐才想起來問寫意,“既然是問候分公司的人,為什麽厲先生不直接跟吳經理打電話?”
  果然是老薑的一個,恢複理智都比別人快。
  “因為他抽筋。”寫意寫東西頭也沒抬,含糊地說。
  “恩?”靜姐沒聽清。
  “估計就想順帶向叮囑下我們明天談事情的時候細心些。”
  將第二天和對方談判的資料準備完畢以後,吳經理做東去吃飯。
  趁著大家點菜的當口,寫意去了洗手,隨手翻出手袋裏的手機看時間時,發現下飛機以後就一直忘記開。
  她頓時恍然。
  登機前,他叫她到了一定給他打電話,她當時隻是隨意地應了一聲,並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因為她一直沒有消息也沒給他回電話,他一直找她,最後終於才打到吳經理的辦公室去?
  所以她回他一句:“你說什麽了?”他聽著才那樣生氣。
  她發自心底地微微一笑,剛將手機放回手袋,就感覺它又震動起來。她急急忙忙找出來看,是關機後沒有收到的一條接一條的短信。
  PM;15:36
  “你要是下飛機打開電話,就跟回我一個。要是路上暈機就不要去公司了。”
  PM;16:20
  “你早該到了,寫意,為什麽不開手機?”
  PM;17:18
  “我下班了。”
  PM;17:32
  “沈寫意!”
  四條短信一條比一條簡捷,最後演變成了隻發了她的名字,後麵還加了個觸目驚心的驚歎號。她原先還以為他真不會發短信呢,
  然後不到六點她就接到了這人的來電。
  寫意歎了口氣,果然是很沒有耐性的人。
  她正合上蓋子準備再次將手機放回手袋裏,卻發覺又來一條訊息。PM;19:56,是剛剛才發的。
  短短的一行字:
  “剛才很擔心你。”
  她的目光觸及到屏幕上出現的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胸腔裏的心髒猛然一收,縮成一團。當她回過神來要呼吸的時候,心髒又倏地一下子舒展開。那陣溫熱的血液像溫泉的暖流般從心口抽搐一樣地蔓延至全身,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心在胸口就此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回到包間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才舒展開手指,在鍵盤上按著:“我剛才真的忘記開電話了,對不起。”
  “小沈,你點個菜啊。”吳經理招呼她。
  “謝謝,你們點就好。”寫意說。
  “吳經理,人家小兩口熱戀,你就別打擾了。”靜姐笑。
  幾乎沒有等幾秒鍾,他就回了過來。看來對於短信這個玩意兒他不是沒有興趣,隻是缺一個人來激發強化。
  “吃飯沒有?”
  “正準備吃。你在幹什麽?”
  “我也在外麵陪客戶吃飯。”
  “看來吃飯好像是人類最樂此不疲的活動。”
  “不是,人類最樂此不疲的活動絕對不是吃飯。”
  “那是什麽?”
  “是我們整整兩天沒做的那個。”
  ……
  寫意的額頭上不禁掛起黑線。
  她當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麽,而且她敢打賭他肯定是當著很多人的麵,故作深沉且麵不改色地將這個信息寫出來發給她的。

  8—1
  吃過飯,靜姐去探望她在C城的同學,又有很多人要去逛C城有名的夜市,叫寫意去,寫意累得要命直搖頭回了酒店。可惜本來她和靜姐分到同一間,但是靜姐說她不回來,她便隻好在總台取了鑰匙一個人住。
  她一到酒店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把電視機開得很大聲,感覺不那麽冷清。洗澡的時候寫意隱隱覺得牙疼。她開始還沒在意,後來躺在床上疼得居然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
  她就索性坐起來繼續看電視。
  可是好像沒什麽用。
  一疼起來,就連脈搏一起一伏地跳躍也能加重疼痛,後來變成不僅僅是太陽穴,連帶整個右邊的頭蓋骨和耳朵都開始疼。
  寫意達拉著腦袋,靠在床上,很失落。她將電視調到娛樂節目,並且將音量開得很大聲,裏麵不停地有爆笑聲傳出來。這不但掩埋不了那種失落,反倒襯得她更加沮喪苦悶。
  她這人平時很樂觀,樂嗬嗬地到哪裏都是開心果。可是一旦獨處或者生病就憂鬱悲觀地要命。
  正當她自己在內心掙紮著去找個診所看看或者買點止痛藥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厲擇良的電話。
  寫意捂住疼痛的右邊臉頰,猶豫著要不要接。她不喜歡讓人家看到這麽軟弱的自己,尤其是在他的麵前,感覺就像是一個弱者搖尾乞憐一樣。
  她任那手機在床頭櫃上“嗚嗚”地震動。
  響了許久,她都沒有接。
  鈴聲斷了後小半會兒,又響了短信的提示音。
  “你回去沒有?”
  顯然,厲擇良沒有覺得她是故意不接電話的,大概隻是認為她還在外麵沒有聽見。寫意歎了口氣,想了想決定回他三個字:“我睡了。”
  正要確認發送,卻沒想又進來一個電話,這樣一下“確定”按成了“接聽”。
  她傻了一秒鍾,緩緩地將聽筒移到耳邊。
  “喂——”她說。
  “你回去了?”他問。
  “恩。”
  她聽見他旁邊很噪雜還不時有人大聲說話,好像那頓飯還沒有吃完。可是噪音隻是持續了那麽須臾,就安靜了下來。他似乎是專門出門換了個地方說話。
  “睡覺了?”
  “恩。”
  她連續悶悶地應了兩聲。
  “你怎麽了?”他又問。那語氣使寫意明顯感覺到他說這話的時候,在皺眉。
  “沒怎麽。”
  “酒店就你一個人?”
  “恩。”
  “你怎麽了?”他又問了一次,似乎略微有些不悅。
  “沒怎麽。”她原封不動地再答了一次。
  她回答完這個以後,電話的那頭久久沒有回音。沉默的時間如此之長,幾乎讓寫意以為是他的或者自己的手機沒了信號。直到那邊隨著包間的門一開一合,又傳出來些許喧囂,寫意才確定他是真的在故意沒有說話。
  寫意聽見,有個熟人路過時跟厲擇良打了聲招呼,打破了電話裏的這種沉默。他放下電話,跟那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幾句。
  然後他又一次將電話放在耳邊,“你怎麽了?”這是他第三次這麽問,語氣生硬了許多。
  “沒怎……”她的脾氣也跟著擰起來,哪知話音未落,他就冷酷地切掉了通話。
  寫意盯著屏幕愣了愣,有些發狠地將手機的電池抽出來,扔一邊。她坐在床上,抱著膝蓋。
  他問她怎麽了。她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反正就是突然就覺得對他有一些排斥。
  可是,他這人一點也不懂得將就她,居然就這麽硬生生地將電話掛了,而且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
  難道他不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本來就會莫名其妙地生氣,也會莫名其妙的生出不安嗎?
  難道他也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時候,哄一哄就好了嗎?
  相處這幾天,他對她經常都那麽凶,時常還需要她舔著臉去逗他,不讓他生氣。他是真的在意她,還是隻當她是個消遣的東西。
  寫意想到這裏,捂住那疼得厲害的右臉頰,將頭埋在膝間心中異常傷感。忽然鼻子一酸,流下淚來,她在人前極少落淚,可是暗地裏獨處的時候卻愛哭極了。
  她仗著電視聲音的掩飾,一個人抱著枕頭居然大聲地嗚嗚直哭,將一肚子苦水全部發泄出來,鼻涕沾在上麵也不管。
  哭著哭著累了便轉成嚶嚶抽泣,抬起頭找了抽紙來擦眼淚和鼻涕。
  這個時候,床頭的內線電話響了。
  她知道,無非是客服部介紹早餐情況,或者是有人問需不需要特殊服務的,這是出差住宿的商務酒店經常遇見的情況。她吸了吸鼻子,接起電話。
  然後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喂”了一下。
  一般情況下,那個詢問“特殊服務”的人聽見是女性接電話什麽也不說就會直接掛掉。彼此心照不宣。
  可是,她喂了一聲以後,居然聽見對方有些猶豫地喊了一句:“寫意?”
  這還能是誰?
  當然她是怎麽都逃不過他的五指山。這讓她忽然想起那個電影叫什麽來著,《黑客帝國》?任她無論走到哪裏,就算是附近路邊的公用電話響起來說不準也是他找她。
  “你關機了?”他有點氣憤。
  “就許你掛我電話,我就不能關機?”她皺起臉頂回去,鼻音重重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分析什麽線索,然後驀地問,“你身體不舒服?”
  “不要你管。”她賭氣。
  “感冒了?”
  “我沒有,也不用你管。”
  “你牙疼?”
  “不關你的事。”
  “買藥吃沒?”他蹙了蹙眉頭問。
  “疼死我也不關你的事。”她悶悶不樂地說,就想將剛才吃閉門羹的怨氣全部退還給他。
  他倒變得好脾氣了,沒有惱,隻是說:“等我兩分鍾。”
  寫意放下電話,隻道是他手邊有什麽緊急事情要辦,或者有什麽重要電話要接進來。她嘟起嘴,怨氣還留在肚子裏沒開始發泄,他就又消失掉。
  總之,就是這男人聽見她生病了,好像也是個不著急的樣子。
  她跑了躺洗手間,對著鏡子觀察了一下自己微微腫起的腮幫子,走出來剛好兩分鍾,房間的電話響了。他果然受過德國教育,很守時。
  “我剛才讓林秘書查了下,十二點半有飛C城的航班,你在酒店裏等我。”他三句話就將事情簡明扼要地說清楚,而且不容質疑。
  “等你做什麽?”寫意一時還沒消化那一席話的意思。
  他剛才說的什麽來著?
  “你說的是真的?”過了一會她將手機電池裝回去,又發了一個信息。
  “假的。”
  “哦。”
  她訕訕地回了一個字。然後靠在枕頭上看電視劇,頻道轉來轉去始終不如意,牙疼已經導致了她整個腦袋都在跟著一起抽搐,她就這樣頻繁地換台直到很多地方台都宣告晚安。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眼皮開始打架,總算想睡了。迷迷糊糊間聽到電話又響,她去拿座機的話筒,喂了半天發現是手機在響。
  此刻,約莫已經是淩晨三四點了。
  “喂——”她將手機遞到耳朵邊上。
  “寫意,開門。”
  “啊?”她有些蒙。
  “開下你房間門。”
  “幹嘛?”她坐起來。
  “開門。”
  她納悶著走過去照做。
  她在房間裏關了燈睡覺因此光線很暗,門打開的時候走廊的燈光從他背後射進來,高大修長的人影映入她的眼簾。那一刹那,她呆立在原地。
  他居然真的……真的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就像個奇跡。
  這是她第一次那麽主動地抱了他。
  他心神怡然,扶著她退進屋子,反手將門合上,隨即一低頭就吻了她。一個甜膩得要命的吻。b
  “我以為你是逗我玩兒的。”
  “我從來不逗人玩兒。”這倒是句實話。
  厲擇良從包裏掏出藥給她吃,然後幫她收拾東西,離開酒店。
  在出租車上,寫意問:“為什麽不住這裏?”
  他斜睥她,“難道你要你室友早上回來看見我躺在她床上?”
  這個……確實是個問題。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一個地方。”厲擇良看著窗外的路燈,心不在焉地說。
  已近五點,天色開始蒙蒙發白,可是氣溫卻有些涼人。計程車駛入學院路旁邊的一個僻靜小區裏麵。
  他們下了車,上了三樓,厲擇良掏出鑰匙,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那把。
  寫意提心吊膽地問:“你確定你進得去?”這半夜三更,很容易被人當小偷的。
  他麵無表情地盯了她一眼,“我確定。”然後在旁邊的花盆地下找到了一把備用鑰匙。
  屋子裏的沙發和床都用布蓋起來,好像久久沒有人住過,可是每個地方卻一塵不染,似乎又有人時常來打掃。
  兩居室的房子,屋子的陳設很簡單。她沒多想,找到臥室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房間拉著窗簾也不知道睡到了什麽時候,隻覺得肚子咕咕叫,她掙紮著撐開眼皮,眼前赫然出現的是厲擇良的睡臉。
  他側身麵朝她的方向躺著,閉著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他還沒醒,也許真的是累極了。他一個人一宿沒睡,飛了將近一千公裏趕到酒店找到她,僅僅是因為她那小小的牙疼。
  若是還說他丁點兒不在乎她,那是假的。
  他睡著時,眉心是舒展開的,呼吸很慢而且很安靜。他的睫毛不長卻是很稠密,和他的頭發一樣帶著種淺淺的棕色,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沒想到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卻弄醒了他。他緩緩張開眼睛時,還是沒睡醒的樣子,眼神懵懵懂懂的,有些孩子氣。
  寫意一邊心裏竊笑一邊闔上眼裝睡。
  他有些迷糊地翻身平躺,揉了揉眼,朝寫意看了看,又恢複剛才麵朝她側躺的姿勢。不過沒有繼續睡,隻是一伸手將寫意拉進了懷中,說:“你居然敢趁我睡覺捉弄我。”
  寫意強忍笑意,繼續閉眼。
  “還裝睡?看我怎麽收拾你。”他挑起眉,說著就張嘴去親她的耳朵。
  她從小就異常怕癢,就在他唇邊的熱氣噴灑到她的耳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來,大聲地笑著一邊躲一邊推開他的胸膛。
  可惜床就那麽大,如何躲得掉,她轉而以攻為守,伸手撓他的胳肢窩。他捉住她的一隻手,準備再去捉另外一隻。她便手腳並用地拚命抵抗。
  她的力氣也不小,再加上動用了那副不太中用的牙齒以後才硬是沒讓他得逞。
  她對他來抓她的那隻手臂是又咬又啃,逼迫他退卻。
  “看來你和二郎神是一夥的。”
  “為什麽?”她玩得氣喘籲籲,問問題的時候都沒有絲毫放鬆警備,就怕他是故意和她說話,帶走她的注意力,好趁機下手。
  “是嘯天犬轉世。”
  “呸呸呸,你才是嘯天犬!”說著又去咬他。
  “看,這不就是鐵證,不知有沒有狂犬病。”
  她氣得抓狂,就想咬他一口泄憤。
  一時瘋到忘情,寫意笑著和他掙紮間伸腳踢到他的腿。兩個人的動作同時一滯,厲擇良微微蹙了下眉。
  “我弄疼你了?”寫意鬆開手,揪著心問。
  就在她放鬆警惕的那一瞬間,他以迅雷之勢鉗住她的雙手,將她壓製在身下。
  她這回卻是真的絲毫無法動彈。而厲擇良完全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使詐!”她很生氣的說。
  “兵不厭詐。”他壞笑。
  “你討厭,討厭!”
  “敢說我討厭?”他揚起唇角,將她兩隻手腕並在一起,用左手捉牢後,騰出右手輕輕鬆鬆地就伸過去撓她的胳肢窩。
  “走開,不許弄我。”她急忙躲閃,可是四肢都在他的掌握下,怎麽躲都是無濟於事。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癢處,她就又是叫又是笑,才小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起。
  “還說我討厭麽?”他趾高氣揚地問。
  “就是……討厭。”她還寧死不屈。
  於是,他又撓她的腰。寫意想哭又想笑,實在招架不住。兩人的頭上都是一層細密的汗。
  “不要弄了。”她咯咯地笑到眼淚都憋出來了。
  “以後還要說我討厭麽?”
  “不說了。”她開始妥協。
  “誰不說了?”
  “沈寫意不說了。”她的浩然正氣還沒有堅持幾分鍾就繳械投降。
  “沈寫意不說誰討厭了?”他步步緊逼,不讓她心服口服就絕不罷休。
  “沈寫意不說厲擇良討厭了。”她這下認錯認得也挺幹脆。
  他倒蠻有信用的,聽見這話便立刻停止了進攻,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早說嘛,何必逼我用刑。”
  哪知寫意等他鬆懈,狡黠地一笑,掙開他準備趁機撓他的腰肢,還以顏色。可是厲擇良的動作卻先於她,迅速躲開,接著又一次順利將她的手鉗製住。
  “這下,你慘了。”他突然很嚴肅地說。
  “我錯了。”她這回很識時務地立馬認錯。
  “這是再犯。恐怕可沒上次那麽容易就算了。”他非常了解她什麽地方最怕癢,於是俯身張嘴去調戲她的耳垂。
  他盡自用唇含住,舌尖來回撥動那小小的耳垂,惹得她心裏像有很多隻螞蟻在爬行似的,酥癢難耐。
  “不許親那裏。”她尖聲叫喊,同時使勁搖頭,可惜怎麽也甩不開他的唇。
  他很正經地說:“不許親那裏,那我就親這邊。”作勢又要換到右邊耳朵。
  “都不許親!我認錯了。”她大聲求饒。
  他本來就是存心捉弄她的,怎麽肯擅自罷休,眼見又要親下來。
  寫意情急之下,不禁叫出:“阿衍,你不許親。”

  8—2
  他斂盡剛才和她嬉鬧的神色,很慎重地看著她,“你……”發出一個音,卻沒有接個所以然出來。
  寫意趁著他遲疑之際迅速地從他的魔爪之下逃脫,一躍站在床邊,然後得意地衝他眨了眨眼睛,“看來阿衍果然是你的名字。”
  “你……你怎麽知道?”
  “我偷窺了你書房裏的紙條,上麵有這個名字。”她像奸計得逞一般說道。
  “恩。”他應了一聲,垂下眼簾卻沒再多說。這讓本來想得意洋洋地將那句“兵不厭詐”再送還給他的寫意,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你生氣了?”她看他。
  “沒有。”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然後手臂攤開,又說:“寫意過來,我抱下。”
  寫意剛剛才吃過他的虧,哪肯這麽容易又回去。
  “說不定你又想使詐騙我。”
  “真的不是。”
  聽見他的保證,她才半信半疑地又縮回被窩去,枕在他的臂彎中。
  “為什麽又叫阿衍?從沒聽過誰這樣叫過你。”她一說出口,又覺得後麵一句是多餘。她並沒有和他身邊的人有過多的接觸,公司裏誰敢亂稱呼他,而老宅裏的譚叔也不會。她為了強調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又問了一次,“為什麽會叫阿衍呢?”
  這一次他聽見這個名字變得很平靜,闔著眼,隔了許久才說:“你陪我再睡一小會兒。”他很輕易地就岔開了話題。
  “你不喜歡我叫這個名字?”她不死心地將談話的中心又拐回來。
  “沒有不喜歡。”
  “沒有不喜歡的話,就是喜歡?”她追問。
  “噓——”他這一次連擦邊的答案都沒有給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準備沉入夢鄉。
  寫意氣鼓鼓地看他,這人每次都這樣搪塞她。即使如此憤憤不平,她倒真的就那樣聽話地睡著了。幾分鍾後,厲擇良卻睜開眼睛。
  其實他壓根就沒有任何睡意。他輕輕將手臂從她的後腦勺抽出來,走到客廳去。
  待寫意再醒來,卻發現他出去了。桌子上壓著他留的紙條。
  “我幫你請了假,今天不用去上班。冰箱是空的,隻有牛奶和餅幹你先吃。我出去走走。”
  字條末尾落的是“阿衍”二字,寫意伸手去摸了摸那個落款,在口中輕輕地念了一遍。他果然還是喜歡這個名字的。
  “你在哪兒了?”她撥了他的電話。
  “剛回小區外麵。”
  “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不喜歡逛街。”他坦白。
  “就當陪我一次。”她撒嬌。
  他靜默了片刻問:“要去哪兒?”
  男人第一次學會投降,寫意取得階段性勝利。
  於是,寫意飛速地收拾穿衣,關門樂顛顛地跑下樓去,出了小區大門,遠遠就瞧見厲擇良站在斑馬線的對麵。
  她常見他都是著正裝,全身挺得筆直,此刻他穿了身很休閑的衣服和上班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
  他在街邊等著紅燈,卻不知道在想著什麽,眼神落在別處,沒有看見寫意。
  她在那路對麵,張開嘴,很放肆地敞開嗓門叫了一聲:“阿衍——”
  旁邊一同等交通燈的人,有些奇怪地回頭看她。
  她看見厲擇良也聞聲調過頭來,發現人群中招手的她,他揚起嘴角淺淺地笑了起來。
  其間隔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寫意愣愣地看著他的笑臉,那是她第一次覺得他的眼睛也是笑意盈盈的。居然,完全沒有陰風陣陣的感覺。
  他倆並肩走在城最繁華的步行街上。
  寫意指了指旁邊排起長隊的麥當勞外賣點,“我想買甜筒吃。”
  “我等你。”他毫無自知且坦蕩蕩地說。
  寫意瞅了瞅他,“為什麽你不去買?”
  “我又不吃。”
  “可是我想吃。”
  他斜視她,“我想知道,你沒和我一起的時候是怎麽過?”
  “大不了,我現在就去找別的男人幫我買。”一邊威脅,寫意一邊就朝著迎麵而來的兩位金發帥哥走去,你好說完正要找話題繼續搭訕,卻被厲擇良黑著臉拉回來。
  “沈寫意……”他沒好氣地說,“你……”
  “我怎麽了?人家老外肯定比你豪爽。不信我們試試?”
  “你敢!”他有些生氣。
  “你要是買給我吃,我就不敢了。”她轉了個語氣,瞅著他,“買嘛買嘛。”
  “……”
  “阿衍,給我買嘛。”
  絕招使出來之後,寫意心滿意足地看見厲擇良掏錢在窗口排隊。幸好倆人在異地,熟人很少,不然任誰看見也會跌碎眼鏡。
  其實,她現在並不太喜歡吃甜食,特別是這種小孩子的東西,隻是對於他那稀缺的寵溺很貪心。
  她手拿著甜筒走在街上,旁邊是不太自然的厲擇良。步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偶爾有那麽一兩個人人回頭看他,小聲地指指點點。
  無論多麽精良的假肢,也使得他的兩腿看起來有些異樣。她電光石火間就明白他不愛逛街的原因,心裏有那麽一點愧疚。
  原來,他嘴硬的要命,暗地裏是這麽的將就她。
  有人迎麵而過時,撞了下寫意的肩膀,她側身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厲擇良的手。和她比起來,他的手要涼一些。
  她咬了一口甜筒外麵的脆皮,在擁擠的人流中靠緊他,再一次碰到他的手以後,趁機輕輕地將它勾住。那一瞬間,他看著前方的目光幾乎沒有任何波動,腳步也沒有任何遲疑。
  噗通、噗通、噗通……她數著自己的心跳,從未覺得時間流逝地是如此之慢且如此難熬。沒想到她和他連最親密的男女之事都做了,如今牽下手也會緊張成這樣。
  在這時間之內她幾乎設想了萬一他會不喜歡她這樣子而在後麵將要發生的所有的尷尬場麵。甩開她?挖苦她?或者抽身而走?
  就在她幾乎要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卻已經將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涼,掌心卻濕熱,動作也是輕輕的。
  她驀然就樂了,心裏甜甜的,就像嘴邊的奶油冰激淋。

  8—3 
  “腿會不會累?”她牽著他的手問。
  “還好。”
  “還好是什麽意思?”
  “不累。”
  “要是我累了呢?”
  “那我們就回去吧。”剛說完,手機就響起來,他看了寫意一眼。
  寫意笑笑,“接吧,說不定有正事。”說著一個人就到旁邊的店鋪門口欣賞人家的櫥窗。
  “厲先生。”來電的是人薛其歸。“那個事情……”
  “我看了下策劃書也沒有什麽不可行的,而且他們開出的條件很豐厚。”
  “確實是。”
  “做生意的話,風險是在所難免的。”
  他們說了許久,期間厲擇良回身看見在櫥窗前站著的寫意。她前麵的珠寶店櫥窗裏,擺著一個玻璃櫃台。櫃台裏麵放著兩個金質的卡通小人兒。
  她似乎很好奇,彎下腰去。大概她隻注意到櫃台忘記了櫥窗,緩緩彎下腰的時候,“呯——”地一下,額頭磕到了玻璃上。
  同時,他也不禁跟著她微微仰了下頭。
  她的第一反應是故作鎮靜地四處張望了下,在確定沒有人注意她的醜態之後才吃痛地揉了揉額頭。
  “厲先生?”薛其歸說了半天,見厲擇良沒有答話。
  他一時走神,薛其歸隻得又將剛才的話說了一次。
  說完事情掛了電話,他走過去,“看什麽?”
  “一對卡通的小熊,好可愛,居然是金子做的。”她指著它們笑。她這人一直很庸俗,從小就愛金燦燦的東西。
  以前詹東圳送她生日禮物,是對很雅致的耳墜,亮晶晶地戴上剛好配她的小耳垂。可是她卻泄氣地說,“真不好,也不能吃。”
  詹東圳瞠目結舌,“可以換很多斤大米了。”
  “而且我喜歡金子。”
  “進去看看?”厲擇良問。看來他比較了解寫意的愛好。
  “不看了,也不買。”
  珠寶店裏的店員看見兩人站立在櫥窗前說話,便微笑著出來問,“小姐,可以進來坐坐。”
  “喜歡就買了。”他很平淡地牽著她走進去。
  寫意這才恍然想起來眼前站的就是一個鑽石王老五,活脫脫地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那種。
  寫意沒有扭捏作態,歡天喜地買了東西出來。
  店員說那種小熊有三種型號,分別是多少克多少克,然後一一擺在寫意麵前。
  “我要最大的那種。”她指了指。
  “小的好看。”他建議。
  寫意瞅了他一眼,用蜜語傳音,“你好小氣。”
  “……”
  厲擇良雙手投降,掏錢包付賬。
  寫意一點兒也沒有扭捏作態地推辭。
  她一直有一種觀點。男女在家庭和社會地位上是平等的,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者同事,隻要是你不想和人家的感情生活有瓜葛的,那便一定要分清經濟賬,不要想占對方便宜。
  但是,如果他是她心中不一樣的那個人,那當然要他付賬。
  難得遇見兩個這麽爽快的買家,店員小姐歡天喜地送倆人出門。寫意走的時候瞅了瞅那一根一根的小黃魚,很眼饞。
  回到家裏,寫意趴在桌子上盯著兩隻黃金小熊,垂頭喪氣地說:“真的是小的可愛些。”貪心沒有好下場……
  傍晚客廳的沙發上,寫意靠在厲擇良的胸口上問:“明天回去嗎?”
  “可以讓小林幫你請假,我們再多呆幾天。”
  “你不忙嗎?”
  “有事的話,他們會聯係我。”他說。
  寫意聽著他的心跳,過了會兒又說:“為什麽要叫你阿衍呢?”
  “小時候的名字。”
  “小時候?”
  “我讀書的時候有個名字叫厲南衍,後來改了。”
  “為什麽改了?”
  “問卦的時候說,那個名字命薄,於是家裏就給改了。”
  “你們家搞迷信。”
  厲擇良笑。
  “我不喜歡前麵那個名字。”寫意說。“不過還是喜歡叫你阿衍。”
  “以前有人可不是那麽說的。”厲擇良不經意地說。那個時候她說她比較喜歡厲南衍這個名字。
  “誰啊?”寫意追問。
  “沒有誰。”
  “女朋友?初戀?”寫意來了興致。“你答應過要給我講你以前的事情。”女人永遠對男人的前任很有興趣。
  他想了想,“其實沒什麽可說的,也不知道怎麽說。”
  “那我問你答好了。”
  “我答了有什麽好處?”他問。
  這人果然骨子裏都是生意人,寫意腹誹。
  “以後你也可以問我啊?”她央求著說,“我就問三個。”
  厲擇良用手指繞著她的發梢,點點頭。
  協議達成。
  “認識我之前談過幾次戀愛?”第一問。
  “戀愛的界限是什麽?”他反問她。
  “呃……”這個問題難倒她了,隻好換一個,“在那個紙條上寫阿衍那個人是誰啊?”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向她確定一下。
  “沒有,剛才的你都沒回答,隻能算第一個。”她氣呼呼地說。
  “回答後麵這個?”
  “恩。”
  “以前的女朋友。”
  寫意心裏咯噔一下,有些異樣的情緒,不禁又問:“她是誰啊?你們怎麽認識的?怎麽又不在一起了呢?”
  “你一口氣問了三個,你準備用剩下的兩次機會讓我答哪兩個?”
  寫意衡量了下輕重,無奈地說,“你回答‘你們怎麽認識的?’你要詳細地說,不能敷衍我。不然我真要生氣了。”
  “我們……一直讀一個學校。”他說。
  是的,他們一直念一個學校,無論是高中,大學還是在德國,他曾經一度誤會這天底下真有這麽巧的事,哪知後來才曉得是她一直在刻意地追著他的腳印跑。
  “不過第一次怎麽認識的,我倒忘記了。”他又說。
  “你耍賴!”
  “我真的忘記了。”他很誠懇地說。
  “……”
  寫意頓時像隻泄了氣的皮球。這男人就愛和她打太極,嘴巴緊得很。
  “你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宣布。
  “不問了。”她悶悶不樂。
  “那算你自動棄權。”
  他不但不哄她,還落井下石地來了這麽一句。寫意氣極,抬頭朝他下巴狠狠地咬一口。直到他吃痛地蹙起眉,寫意才心滿意足地鬆開牙說:“最後一個問題我留著,以後問。”說完,就跑去洗手間。
  她也不能老受他壓迫,一點也不反抗是不是。
  厲擇良看著她的背影,沉入了回憶。
  他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在什麽時候?這麽多年,他確實有些不太記得清了,是哪一個秋天或者夏天麽?好像他們都還在念高中,到畢業的最後兩學期父親為了讓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幹擾,送到很遠的城托付給姨媽。
  他靠在沙發上,聽見她在洗手間裏放水洗澡。他的手支著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運會的最後一個比賽日。
  他們班男生進入了×接力的決賽。他那個時候雖說跑步不錯,可惜不太喜歡出風頭。哪知那個長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師一直都在試圖說服他。
  最後,他隻好上場。沒想到因為是最後一次參加校運會的機會,其他人都很拚命,從預賽、複賽一直到了決賽。
  自己跑的第幾棒,他都不記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賽一直都是田徑的最後一個壓軸項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拚了全力,和另外一個班的選手幾乎並駕齊驅將其他組的人甩了老遠。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個女生興奮地大喊:“厲南衍!加油!”然後就萬分激動地從外麵衝到跑道內。
  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腳已經來不及,於是倆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飛到別處。
  倆人一起被攙到醫務室之後,不斷有同班同學為了他來質問、責罵那女生。
  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後埋下頭一直不敢看他。
  他看見女生垂著頭的時候,眼眶裏分明有亮晶晶的淚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經磨了個洞,裏麵滲著血絲。他的膝蓋和手掌被塑膠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幾塊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樣。所以,他能想象她傷得肯定也不輕。
  
  8--4
  “學長,我叫蘇寫意。”
  “哦。”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們以前見過的啊。”她完全忘記傷痛,興奮地提醒他。
  “恩。”他沒有興趣。
  “我是一年級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樓的樓梯口那裏。”她嘰嘰喳喳地說,“你每天都從我們教室門口經過……”
  他開始頭痛,非常後悔剛才自己為什麽要去招惹她。幸好校醫及時出現了,打斷了寫意的騷擾。
  校醫一點一點揭開他傷口上麵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著嘴內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時激動就跳出來了。結果還害得你們班沒名次。”
  “沒什麽,反正也沒意思。”他淡淡說。
  那是他的記憶中能想起來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後來她曾說,他們確實在那之前還在別的地方認識過。可惜,他始終記不得還有什麽。
  那個時候的寫意隻有十四歲,無論是年齡還是個子都數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沒有長開的樣兒,就是一紮著兩個小辮兒的小矮子。可是她卻很吃得開,什麽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於很多男生不太喜歡她。
  她學習一直都不怎麽努力,上課老和老師唱對台戲,被請家長是常有的事。
  一日,他去辦公室交試卷,正巧看到寫意站在辦公室,旁邊坐著的大概是她媽媽。
  老師說:“她居然帶著班上好幾個女生到人家家裏麵去理論。雖然,那個男同學確實不該那樣欺負鄉下來的女生。可是這些事情,也應該報告給老師,讓老師解決吧?”
  老師的最後一句話,實際上是轉過來對寫意說的,“你們這樣做,人家家長鬧到學校來,說是給他家裏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陰影。你說怎麽辦?怎麽班裏什麽壞事都和你蘇寫意有關。”
  蘇媽媽聞言對著老師好脾氣地道歉。
  可是寫意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隻是低著頭。
  他路過的時候,寫意察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擰在一起的眉毛,舒展開,還偷偷地衝他擠了擠眼睛。
  他和往常一樣,挪開視線無視她,走出辦公室。
  她個子小小的,也不知道這樣的身體裏麵怎麽會爆發那麽大的聲音。每次他打球,她隻要在旁邊都會扯著個嗓門喊:“厲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試,學校放了假,他去市圖書館溫書,沒想到偶然碰到寫意。從那以後就一直沒有消停過。每日定時出現在他的麵前。
  “我媽媽在這裏上班。”她樂嗬嗬地解釋。
  他沒注意聽,隻是埋下頭去看書。
  “你好用功,聽我們老師說你要考M大?”她又找話題閑聊。
  “你名字真好聽,可是大家都這麽叫又沒意思。”她坐在他對麵,下巴擱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著他垂下去的睫毛。
  至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壓低了聲音在自說自話,他就沒搭理過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個。”
  她平時最愛給人取綽號。
  詹東圳的冬冬二字,已經是很客氣的名字了。比如同桌畢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還算文雅沒啥損失。
  不過,還有個同學名字是鄢正華,她給人取了個“胭脂花”。搞得人家一個大個子男孩有了這麽一個綽號。後來,全年級都知道,七班有個麵黑的男生叫什麽花,而忘記了他原名。有一次上體育課,這男生在後排和人聊天,體育老師氣極,大聲喊:“胭脂花,不準講話!”全班同學同時一愣,然後哄然大笑。
  其實他姓厲,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簡單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這個,不然他的眼光也許會將她當場碎屍。
她絞盡腦汁地想。
 “阿衍,”她說,“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唰唰唰地寫字的筆尖微微一頓。
  “我叫厲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聽耶。”她難得想出什麽好聽又不損人的名字。
  他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收拾東西走人。
  她追著解釋,“人家黃藥師的老婆叫馮衡,本來這麽個名字很普通,可是黃老邪稱她阿衡。阿衡啊,叫起來好揪心,一下子就變成一大美人兒了。”
  寫意一邊說一邊自己沉醉,待回過神時發現人家已經走了好遠。 
 後來父親到城來看他,順道請朋友沈誌宏吃飯,叫了他一起去。幾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
  沈誌宏有個小女兒,長得白白淨淨,雖說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寵壞的孩子。
  沈誌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時候,不禁脫口問道:“你也讀哪裏啊?”
  臨走那會兒,沈誌宏在暗地裏忽然又對他說:“南衍啊,我的寫意也念你們學校,一年級七班。見過沒有?”
  “見過。”他對長輩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卻是不明白沈誌宏和蘇寫意有什麽樣的關係。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來跟我提的那個阿衍了?”沈誌宏無奈地搖頭。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複,隻好點點頭。
  “她跟我說,阿衍要考M大,那麽她也要考那個學校。”沈誌宏嗬嗬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夥子,多教教她。”
  就這麽一句話,讓寫意在糾纏他時都變得理直氣壯起來。結果,整整一個寒假,都有這樣一個女生追在他後麵,“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這個時間他倒是記得很清楚。
  寫意又如往常一樣地在路邊蹲點,準備繼續當跟班兒追著他去圖書館。她背著書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紅色羽絨服,下麵配著一條白色的褲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難得。頭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個人在雪地裏等他,鼻子和臉蛋都凍得紅彤彤的,遠遠地就在馬路對麵大聲地叫他。
  在圖書館裏,多遭了他幾回冷臉,她也學乖了,不再騷擾他,靜靜地帶了作業去做。遇到不會的題,她拿來問他,他卻沒什麽耐心跟她講,就將答案算出來扔給她了事。
  沒想到她倒很聰明,也能弄懂個六七成。

  8--5
  她認真做了一會,三兩下就將作業做完,於是好動症又開始發作,唯一治療自己多動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說話。
  “阿衍。”
  她當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願地答應她,所以她繼續自說自話道:“我是不是挺煩人的。”
  他挑眉,她終於有自知了。
  寫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麽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裏的鋼筆。她一時覺得很漂亮,便隨手拆開來看,那筆和平常鋼筆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樣。
  她好奇地擰來擰去地琢磨著,沒想到一使勁兒,“哢嚓”輕輕地響了一聲,吸管擰斷了。
  他聞聲抬起頭來,看到自己心愛的鋼筆在寫意手裏斷成了兩截,裏麵墨水灑了一桌子不說,滴到他借給她的參考書上。他這人愛書成癡,連褶子都不折一個,何況是潑上一管墨水。
  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蘇寫意,你離我遠點。”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請你吃冰棍了。”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卻老喜歡在這種天氣吃冰棍,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種惡趣。
  她從書包裏拿出紙巾,將書本仔仔細細地攢幹淨,還交給他檢查。
  “繼續做作業。”他說。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說。
  他瞄了她一眼,翻開課本將後麵容易點的題勾了一些給她做,還說:“做作業的時候不許講話,不許搞小動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邊,集起來再問我。”
  寫意笑嘻嘻地點頭。
  就此,這位姓厲的嚴苛的家庭教師,開始了對寫意長達數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們坐了幾個小時,從圖書館出來,走到路上,他一直覺得有人在後麵指指點點。他轉過頭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轉身。
  總覺得有些蹊蹺。
  走到十字路口,寫意大叫:“阿衍,快點,要紅燈了。”說著就拔腳衝過馬路。
  他卻留在了這邊。
  寫意跑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他才驀然看見她的褲子上一大片紅。那紅色被她的白褲子襯得觸目驚心。
  腦子“哄——”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著跟著她衝過去,沒想到跑到一半已經是紅燈,兩邊的汽車飛速地從他前麵奔馳而過,差點發生意外刮到他。
  他隻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閃才到了對麵。
  寫意渾然不覺地笑說,“呀,原來阿衍你要闖紅燈。”
  他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你……”話到嘴巴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那個時候已經快成年,對女生的這種事情已經不再陌生,也不會好奇。當然知道褲子上是什麽。
  “我怎麽了?”她側著頭奇怪地看他。
  估計她壓根兒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衛生老師。
  他將大衣解下來,遞給她說:“穿上。”  
“我一點兒也不冷啊。”她納悶。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語氣。
  寫意隻好接過,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長,套在她身上,幾乎過了膝蓋,當然也遮住了尷尬的地方。
  “你不冷麽?”寫意問。他隻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裏,顯得有些奇怪。
  “快點回家!”他嚴厲地說。
  “怎麽了?”她一邊走一邊還在問。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煩地說,麵色卻是微微一紅。
  “對了,我還要請你吃冰棍的。”
  “還敢吃什麽冰棍,快回家!”他這次是真的惱了。
  那是寫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卻大大咧咧地毫無自覺。而且,居然有人念都高中了才開始發育。
  她年小不懂事,也不會體貼人,不知道他將衣服給了她,穿著單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幾度的寒風中走了很久。
  後來他考去了M大。他平時和同學相處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爺的習性,不喜歡宿舍裏的生活,便獨自住在校外,想過幾年清淨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個人借著假期去了趟城附近,看冬日裏的大海。
  第二日回來,宿舍裏的老鄉侯小東在路上遇見他說:“昨天那人來找學校你,找著了吧?”
  他茫然地問:“什麽人?”
  “一小女孩兒。”侯小東不懷好意地笑,“厲擇良啊,我可是怎麽都沒想到啊,平時我們的係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來搞了半天你是對幼齒有興趣。”
  他回去沒見有什麽人,於是進了屋子關門做飯看書。
  到了中午,他準備去超市買東西,穿上大衣打開門的時候卻跌進一個人來,卻是寫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門前,幾乎睡著了,所以一開門便摔了個四腳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著看到他以後,愣了愣,然後突然就癟著嘴哭了,“阿衍——”
  她背著媽媽輾轉地從城來,從車站問到學校,從學校問到寢室,再從他室友那兒問到了這裏的地址。昨天在這裏蹲到天黑,幸好二樓的大嬸幫她找到旅館住了一夜,早上起來買了零食又開始在這裏蹲點。
  哪知他已經回來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手伸在他的大衣裏麵去,環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歲的人獨自趕了一千一百公裏就為了來看他。一個人千裏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麽人也不認識,眼看天黑卻還沒有著落,心裏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卻一直忍到看見想見的那個人的時候才哭出來。
  “餓了沒?”他問。
  “不餓,零食都吃撐了。”
  “你爸他們知道你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支支吾吾地說東扯西。
  “他們知道還是不知道?”他加重語氣又問了一次。
  寫意最後還是老實交代,“他們……不知道。”
  他聞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寫意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淚,仰起倔強的臉蛋,又說:“他們吵架了,還要我叫任姨叫媽媽。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來,回過身,默然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見她就長高了不少,脫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實他一直比較敬佩沈誌宏,隻是沒想到事業如日中天的沈誌宏,在感情上卻有一筆糊塗賬。
  他一邊和沈家那邊及時聯係,一邊照顧了她。
  白天他去上課還帶了個小小的拖油瓶。一進學校大門,他就下令:“我走前麵,你在後麵跟著我,但是不準跟我講話,知道麽?”
  她像小雞吃米一樣直點頭。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點兒不聽話,第二天鐵定就會被送回家去。
  幸好當時他們管理係幾乎都是上大課,百來號人,同學都認不全。她一個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裏,埋頭做著姓厲的家庭教師布置的作業。
  隻有那位城老鄉侯小東才知道這個秘密。
  “小寫意啊,”侯小東說,“我們不做作業了,下午猴子哥哥翹課帶你去坐海盜船。”
  寫意一聽,兩眼放光,“海盜船嗎?我以前……”她本來很興奮話說到一半,便看見他掃過來的目光,卻又垂下頭去說:“我……還是喜歡做作業,阿衍也是為了我好,我不能給他添麻煩,隻有好好學習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來報答父母。”她非常有覺悟的將這一席話倒背如流。
  他聽見以後,滿意地收拾東西,領她回家。
  卻不想,寫意中午吃飯不小心將衣服濕了個透心涼。她換上他的衣服,長的不像話。他隻好帶著寫意臨時買點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店就叫上侯小東一起。
  侯小東說:“難得學習委員居然也會主動拉我曠課,你跟我說一聲,我翹課帶她來不就行了,我不會把她給拐去賣的。”況且這小鬼,精著呢。
  這時,寫意換好外套出來給他們看,“怎麽樣?”她問。 
  他摸了摸麵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計不暖和,換一件。”
  她聽話地又進去換。
  路上有女孩拿著串兒的冰糖葫蘆,寫意瞧得很眼饞,侯小東倒會察言觀色,立刻說:“小寫意,要吃什麽的。猴子哥哥給你買。”
  寫意卻不敢立刻答應,隻是怯生生地看了厲擇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說:“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顯是不同意。
  “哦。”
  這段對話及時終止。
  侯小東站在倆人中間,看看寫意,再看了看厲擇良。
  “嘖嘖嘖,厲擇良,不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說你了。”侯小東搖頭,“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隻生養兒女的老母雞,對下一代保護過度啦。”
  後來過了幾天,好不容易等寫意鬆了口,沈誌宏急忙就跑來接她回去。上車的時候,她伸了個小腦袋出來,信誓旦旦地說:“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這裏來。” 
  結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紀本來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沒用心學,幸好補習了一年以後,居然真讓她考上了。
  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城來念書,他已經大四,正在著手準備去德國。她哭喪著臉說:“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的好累。
  那個時候,她已經長得很高挑,不再是虎頭虎腦的男孩模樣。看見侯小東也不會規規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亂叫。
  “這誰啊,不是厲擇良的拖油瓶嗎?怎麽長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還記得當年被人硬拉著陪你去買內衣哦。”侯小東戲耍她。 
  “呸——這種事還好意思嚷嚷,小孩兒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訴你女朋友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寫意說。
  她骨子裏就不是吃素的,誰也不怕。
  可是她每每遇到什麽路見不平的事情,正要發作,他隻要微微掃她一眼,她就聽話地閉嘴噤聲。
  “簡直就是耗子見了貓。”侯小東曾經這樣形容,“不該啊,你這人平時待人挺親和,怎麽和寫意在一起就跟冷麵閻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個必須黑著臉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兒,會不會將女婿嫉妒的要死。”
  這樣的大學生活是寫意夢寐以求的。因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兒了。
  那套兩居室的房子,早因為兩年前她離家出走跑到這裏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兩間臥室。可是,如今他卻不許她繼續行使以前屋主的權利。她住在學校集體宿舍裏麵,每次沒到天黑就被厲擇良攆回學校去。
  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接口拖延時間。
  “七點半了。”他看了下表,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開場白。
  “我的題還沒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說。
  “回寢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問你。”她繼續和他拉鋸。
  “我又不是學法律的,你問我做什麽?”
  “呃……”
  這個借口確實過時了。
  有那麽一次,她確實困得要死卻不想回宿舍。
  “該回去了。”他走過來說完,卻發現原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寫意已經睡著。也不知她是真睡還是假睡,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寫意?”
  她紋絲不動。
  他隻好妥協。
  於是狡猾的寫意意外地找到對付他的絕招。一到下逐客的時間她就閉上眼睛裝睡。這是寫意第一次戰略性的勝利,並且屢試不爽。
  後來他也由著她,將原先她那件屋子收拾出來給她住,但是約法三章,隻能周末住在這裏,平時必須按時回宿舍。
  他平時有些低調,很多人隻猜到他家比較寬裕,卻不知是那麽的驚人。大四了,他和同學一起準備畢業設計和論文,少了些獨來獨往,和分在同組同學一起做功課。那時候,畢業班很多人都在外麵有了小窩,卻數他的地方最舒適最寬敞。於是同學都聚在他哪兒。
  獨立生活了將近四年後,厲擇良雖說不善言笑,但是性格開朗了許多,特別擅長講冷笑話。時常笑得侯小東捂住肚子倒在地上去,全場卻隻得他這個說笑話的,一本正經地不笑。
  寫意經常坐在一大群學長旁邊,側著頭觀察他和別的男生說話。
  男生們窩在屋子裏研究課題討論論文,每次要買什麽東西,都是大家猜拳來解決。
  那天,外麵寒風蕭蕭,幾個男生一時興起要喝熱奶茶,輪到侯小東去買。
  侯小東不情願地走到客廳,看見在窩在沙發上很閑的寫意,說道:“小寫意,我們渴了。”
  “水管裏有自來水。”她正看小說起勁兒,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們都想喝熱奶茶。”
  “下樓出小區大門左轉,前行兩百米不到就有家熱飲店。”她說。
  “你好有空間感。”侯小東感歎。
  “那是。”她挑眉說。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寫意立刻抬頭。
  “你自己猜拳輸了就自己去買,這麽冷的天,別又扯上她。”他對侯小東說。
  “老厲——”侯小東走回去,將椅子轉過來對著厲擇良,語重心長地說,“你的舐犢之情也太嚴重了吧,這樣子很不利於孩子身心的發展。”
  “我去買。”寫意卻沒猶豫,穿上羽絨服就開門出去。
  過了兩分鍾就聽敲門,侯小東一邊開門一邊感歎,“瞧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腳趕得上飛人了。”
  打開門,卻是一個遲到的男生。
  男生解圍巾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大聲說:“唉——來遲了。剛才坐公交車差點遇見撞車。我們後一輛別克飛快地擦上來,突然衝到人行道上去,撞到路燈。司機好像喝醉了,連安全套也沒係,碰了一臉血。”
  幾個人都沒覺得有什麽異樣,點點頭安靜地繼續做事。
  獨獨是厲擇良聽了過後翻過一頁書,雲淡風輕地說:“原來你開車還要係安全套,沒想到。”
  “撲哧——”侯小東笑噴了,大夥兒也同時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後侯小東一轉身,卻見寫意正好站在那裏,正聽見這幾句話。
大家有些尷尬。雖說男生之間這樣帶顏色地相互調侃是常有的事,卻從沒在這種小女生麵前顯露過。侯小東捅了捅厲擇良,小聲說:“老厲,你慘了。說葷段子被你的拖油瓶聽見,光輝形象哢嚓一下破滅。”

  8--6
   寫意麵色如常地走了進來,將奶茶熱氣騰騰的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後又出去看書……
  “還有我們的呢?”侯小東眼巴巴地問,“你隻買了一杯?”
  “自己買去。”寫意得意洋洋地瞧了侯小東一眼。
  之後,她傻傻地問:“為什麽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脾氣和跟他們一起不一樣?”  這樣一個探索內心根源的問題別指望他能回答。
  就連寒假,寫意也去A城纏了他好些日子。但是在沈誌宏的強調下,寫意沒有住到他家去,而睡在酒店裏。
  厲擇良無事的時候就愛在屋子裏寫小楷。她也跟著臨摹他的字。他倒沒有管她,由著她去,曉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會換新興趣。
  果然才過了兩天寫意就說:“不寫了,學得我想把毛筆給折成兩截。”
  他挑挑眉,繼續寫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鬧,隻好趴在旁邊看。後來趁他出書房去沒注意,她隨手拿了支筆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寫:“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頁又寫了幾個字,“我們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頁,“不寫了好不好?”
  第四頁,“我好無聊。”
  見他接了電話進來,她迅速地抽了一疊白紙上來將那幾個惡作劇的字給壓在最底下。
  夏天是寫意最愛買衣服的季節。她一個月的生活費,隻得幾百塊,蘇媽媽雖然溫和卻在金錢上很固執,絕對不許她隨便用沈誌宏的錢。
  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脫韁野馬。每每不到十來天,全月生活費就揮霍光了。
  所幸,她一直傍著個大款,窮得隻剩下錢的大款。
  “阿衍,買這個。”
  “阿衍,我要買那個。”
  “阿衍,我們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當然,同來混吃混喝的還有侯小東。
  這樣的生活讓他的開支直線飆升。
  其實他平時一個人的時候挺節儉的,除了必需品從不亂花錢。她的到來幾乎將他三年內存下來的獎學金一掃而空。
  可是僅僅是愛花錢還不夠,她還愛顯擺。
  寫意班裏有個男生家裏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來上學都開著一輛日本跑車很拉風的樣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繞著他轉悠。
  寫意對這位花花少爺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讓他覺得有傷自尊。
  可是一周換一個女友,這樣的行為讓將自己視作女性保護神的寫意很氣憤,哪還會對他有好感。
  “蘇寫意,上來我載你兜風。”那天,寫意侯小東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車停在他們麵前,有些輕蔑地看著侯小東,對著寫意說了這麽一句話。
  “切——”寫意瞥了他一眼,“這種破車我才不稀罕。”
  “破車?這車四十多萬一台,你旁邊這位姓厲的同學不吃不喝掙幾年的話,也不知道買不買得起。”這花花大少聽說過寫意和管理係一個姓厲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誤會侯小東就是傳說中的厲擇良,於是故意挑釁道。
  侯小東代人受過,樂嗬嗬一笑。
  哪知,寫意卻說:“我們阿衍家才沒有你這種奇形怪狀的破車,人家坐車都隻坐一個天使裏麵有一個字母B的那種,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掙一輩子買不買得起。”她不認識什麽車,就隻能這樣亂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將那句話回敬去過。
  隨即還高傲地扭過頭去說,“猴子,我們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腦子有毛病吧,什麽一個天使裏麵有個B,自己裝的自行車還……”他說到這裏頓住,“一個天使裏有個B,賓利?”
  侯小東笑得東倒西歪地將這番情景描述給厲擇良聽。
  “什麽破玩意兒,送我都不要的。這種壞人,到處糟蹋姑娘就算了,還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學習和樣貌,他就跟我們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還要覺得他很有錢,我們阿衍一根手指頭就能……”
  厲擇良聽得無趣地橫掃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說下去。
  “丟人。”他說。
  “是啊,他這樣真丟人。”
  “我說的是你。”他黑下臉。
  真不知道沈誌宏半生英明,怎麽生了個這種女兒。
  二十歲的寫意和現在的模樣已經差不多,個子高挑,臉蛋卻有些嬰兒肥。純黑的直發留得長長的,總是紮成簡單的馬尾,一副利索的樣子。她怕熱,喜歡穿著極短的牛仔褲,將一雙長腿露出來。
  不說別人,就連見識過她小時候醜態的侯小東一見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隻要發現,就會冷冷地對侯小東說,“你往哪兒瞄?”
  “你家閨女兒不錯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國,卻還要在學校處理些事情,就先送寫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實是怕這一走他就去德國了。
  “學校放假了,你留在這裏還不是閑逛。”他說。
  回B城時,侯小東同來送寫意。她坐不慣飛機,隻好替她買火車票。
  “我要是不在旁邊,他會不會被別人搶走。”趁著厲擇良去買東西,她問了侯小東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小寫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賴臉追了他這麽多年都沒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還深厚。”
  “我哪有死皮賴臉的,我們是兩情相悅,好不好。”
  “你這話,敷衍敷衍我或者騙騙你自己還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麵前說說?”侯小東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辭窮。
  “你見過有你們這樣‘兩情相悅’的?”
  “也許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當你是小屁孩兒。”
  侯小東當場打擊她。
  “這樣好了,我舉個例子,你們有沒有……”他本想問得徹底一點,但是怕嚇著小姑娘改了口,“有沒有接吻?”
  “沒有。”
  “你們有沒有牽過手?”
  “沒有。”
  “他有沒有說過喜歡你?”
  “沒有。”
  “有沒有送過花和禮物給你,或者講過甜言蜜語?”
  “沒有。”
  “那你倆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幹什麽了?”
  寫意想了想,得出一個慘淡的結論,“學習。”
  這時厲擇良拿著飲料回來,問:“什麽學習?”
  侯小東連忙拍了拍寫意的肩膀,嗬嗬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從小要立大誌做大事,還要好好學習。”
  倆人送了寫意上車,從月台出來,他問:“你跟她說什麽了?”
  侯小東嘿嘿笑著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他一個人回到住處,突然覺得屋子異常安靜,看了會兒德語教程,總覺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道睡到什麽時候,門突然被鑰匙打開。
  他睡眼惺忪地翻過身,卻不想一個東西三五步跑進來,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讓他著實吃了一驚。
  “阿衍——”兩個字剛一出口,寫意就眼睛就紅紅地落下淚來。後來越哭越無法收拾,就隻聽見嚶嚶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撐起身體,睡意去了大半,坐起來,“你怎麽折回來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聲地說。
  他哭笑不得,“怎麽突然就……”
  “猴子說你不會喜歡我。可是阿衍,我喜歡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無論你當我是小屁孩兒,還是當我是拖油瓶,都隻能是我一個人的。你去德國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國還是我的。阿衍這輩子隻能為我夾丸子,隻能跟我講題,隻能替我去買衣服,隻能帶我去看牙,隻能給我做飯,隻能對我說甜言蜜語,隻能牽我的手,隻能吻我,隻能和我兩情相悅,隻能說喜歡我。永遠永遠永遠都是我的。”
  她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哭腔,把一大段語無倫次的告白用撒嬌的方式說完。他聽了以後沒有回答她,卻隱約覺得心裏潮乎乎的。
  久久之後,他才說:“你還小。”
  她已經哭累了睡在他的懷裏,什麽也沒有聽到。他輕輕了吻了一下她的額角,“小寫意,等我回來吧。”
  結果,還來不及等他回來,她就到了德國。
  她在海德堡見到他,說:“阿衍,這世界上,原來隻有你才是我一個人的。”雖然她麵帶笑容,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卻帶著淚花。
  他以前奇怪她怎麽那麽愛哭,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那隻是他一個人的特權。她隻在他前麵哭。
  如今過了多少年,他們又重新躺在這張床上。
  屋外淅淅瀝瀝地嚇著細雨,打在窗戶的玻璃上。
  厲擇良深夜無眠,看著旁邊的睡臉。她臉上的嬰兒肥已經褪去,可是睡覺時喜歡微微張著嘴的習慣卻是一點兒沒變。
  “寫意。”他叫她,“寫意。”
  “恩?”她漸漸醒了。
  “寫意,我疼。”他說。
  寫意連忙坐起來,焦急地說:“怎麽辦?腿哪裏疼,我幫你揉揉。”
  “不是腿。”他說。
  “那是哪裏?”她有些急。
  “這裏。”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這裏疼。”
  寫意皺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話音一落就將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額頭,喃喃自語地說,“那一次親的這裏,這次我就從這裏開始。”隨即,就落下綿密纏綿的吻。

  9——1
  去機場的路上,路過M大的大門,寫意又朝車窗外了張望了下。
  “要回去看看?”他問。
  “不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了。”她搖搖頭。
  “我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他說。
  “是麽?”她驚訝地調過頭來說,後來才想起來,似乎聽小林提到過。他以前讀書很厲害,後來還拿到全額獎學金去海德堡大學留學。
  在航班上,寫意無聊又開始找話題。
  “看來我倆真有緣分啊,一起念過好多學校。會不會以前在某個地方遇見過?”她笑眯眯地念叨。
  “也許。”他調過頭去看另外一邊窗戶。
  “不過你這種人,多半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是不是?”
  “恩。”他沒注意聽她說什麽,一走神就恩了一下。
  “恩什麽恩,”寫意的五官皺在一起,“你應該說,‘不是啊,我厲某人覺得沈小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驚才絕學,所以對沈小姐一見傾心,相逢恨晚’。”
  “要起飛了,坐好。”他止住笑意,說。
  飛機升如高空以後進入平穩期,厲擇良找了張報紙來看。
  “我有一個問題。”她解開安全帶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恩?”
  “為什麽會喜歡我?”
  “什麽為什麽?”
  “我好平凡的,雖然心底善良,雖然有正義感,雖然心靈很美,雖然長得也不差……”她“自卑”地說,“可是為什麽你偏偏喜歡上我了呢?”
  他放下報紙,想了想說:“我有說過我喜歡你麽?”
  “……”呃——確實沒有……
  她有些沮喪。
  過了會,寫意又輕輕地叫,“阿衍。”
  “什麽?”
  “你很愛以前那個人麽?也叫你阿衍那個。”
  他沒有回答。
  “為什麽要分開呢?”她又問了一次。
  本以為永遠也得不到他的答案,沒想到他卻放下報紙,透過寫意的臉龐看著窗外的雲海,許久之後才開口。
  “我做了蠢事,傷害了她。”
  “那……你們還愛嗎?”這是寫意最關心的問題。
  “不愛了。”他淡淡地說。
  可是究竟是他不愛了,還是她不愛了,還是兩個都不愛了,統統都沒有向她說明白。可惜,他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一天,楊望傑開車準備和尹笑眉去超市買食材,卻不想在貨架那頭看見寫意與厲擇良。
  “這個好像比較適合卷發。”寫意在拿著兩瓶洗發水慢慢研究其間的區別。
  “那就買那個。”厲擇良說。
  “其實我也好想燙個卷發。”她說。
  “以後再說了。”他一邊說一邊將另一瓶洗發水放在推車裏。
  “阿衍,你說我剪成短發會不會看些?要不然挑染成酒紅色?”
  他在前麵推車,她追著他問。
  “就現在這樣吧。”
  “為什麽?我想改個發型的。”
  “長得就醜,怎麽改都是一回事。”他說。
  她倒一點不生氣,沾沾自喜地跟在後麵慢悠悠地說,“可是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我都醜成這樣了,還有個人喜歡的要死。”
  “估計此人是後悔的要死。”
  “……”
  走了幾步,她又問:“你說我弄成卷的怎麽樣?”
  “不許剪,不許燙,不許染,除此以外你想怎麽弄都可以。”
  “……”
  ……
  他倆一路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從那邊走過去,並未注意到對麵的楊望傑和尹笑眉。雖說他倆沒有手牽手,但是親昵的態度顯而易見。
  楊望傑從未見到那樣撒嬌的寫意,也沒想到多日不見她已經和厲擇良走到了一起。他知道最近厲氏有個大手筆,已經投資到B城的開發項目中了。聽說最近在和東正集團合作的藍田灣,已經率先投資了幾個億。
  這個,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當年,若不是厲擇良出人意料地買下業興的爛尾工程,怎麽輪得到厲氏企業後來在地產界的叱詫風雲。當時若有一絲閃失,剛經曆過風雨的厲氏稍有不適便會化為烏有。可是他卻成功了。如今看來,他又找準了契機。
  如果她中意的是這樣的人,那他也隻有自歎不如了。
  “噫——那不是沈小姐麽?”尹笑眉說,隨即又看到了旁邊的厲擇良,“結果他們真在一起了啊。”她還記得上次哥哥婚宴時,他倆就坐在一起。
  “恩,還要買什麽,不買就走吧,估計你哥在家等急了。”楊望傑答。
  “我和厲擇良也是校友哦。”尹笑眉回家在廚房裏準備東西的時候,想起什麽說道。
  “M大?”
  “是啊。但是我進學校的時候他就畢業了。所以隻是聽說過這號人物,我們是校友。他那個時候就好優秀的,還拿了全額獎學金去海德堡大學留學,雖說後來沒畢業就回來了,但是絕對不像我連M大都是靠老爹開後門進去的。”
  “你們一群小女生,隻要長得好稍微有點家勢,就認為人家優秀了。”
  尹笑眉故意嗅了嗅鼻子,“怎麽廚房裏有股酸味兒。望傑,你是把醋壇子弄撒了還是自己在吃醋哦?”然後就咯咯地笑,卻接著說:“他在學校讀書那會兒根本沒有人曉得他是平湖厲家的小少爺,所以並沒有在學校引得什麽波動。都是他後來功成名就以後被邀請來參加校慶,我們才聽說學校出了這號人物。”
  “他的腿一直都是那樣?你們也不介意?”
  “大學時腿是好的,據說還愛打籃球來著,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好像是在德國出的車禍吧。”
  “車禍?”
  “什麽車禍?”哥哥尹宵插了一腳,伸個腦袋進來問。
  “我們說厲擇良的腿估計是在德國出的車禍。”
  “德國?不是吧,我怎麽聽說是在B城呢。”尹宵說,“因為當時這事商界內還小小地轟動了一下。”
  “轟動?”尹笑眉問。
  “以前聽過別人說,有八卦周刊揭露那車禍是蓄意謀殺。不過說不準,現在的報紙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後來傳來傳去得很不像話,大概是有損企業聲譽,厲家就出麵封鎖了消息。”  “啊?”聽到尹宵說到此處,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
  他倆還沒來得及問,尹宵就被老婆叫了出去。
  “什麽謀殺?”尹笑眉改問楊望傑。
  “不清楚。”楊望傑答,“無非是爭奪遺產財產之類的吧,有錢人家估計都逃不過這個俗套。”  
楊望傑說完這句,倆人不禁一對眼,於是又將尹宵捉回了廚房,繼續拷問。
  “什麽謀殺?”

 9——2
 “以前厲氏和海潤集團一直合夥做生意。”尹宵娓娓道來,“那個兩家走得近,一起做 shopping mall,狠狠地賺了一把。但是後來B市那邊的餐飲部發生了惡性中毒事件。”
“出人命了?”尹笑眉問。
  “好像是有人死了,當時事情鬧得很大,對於兩家上市公司簡直就是毀滅性的重創啊,股票天天跌停盤。而且政府也介入了,就在這個時候厲氏將海潤推了出來,不但拍拍屁股撤資了,還向政府提供大量事件的資料。”
“那海潤怎麽會那麽容易就鬆手?”楊望傑問。
  “是啊,大家都覺得奇怪。”
“是不是海潤內部自己出了問題?”楊望傑分析說。
  “大概是吧,如果那樣的話厲氏理所當然不會替海潤背黑鍋,於是兩家就分道揚鑣了。”
  “朋友危難都不幫個手。”尹笑眉蹙著眉說。
   尹宵嗬嗬一笑,“商人重利輕別離,這種時刻還管什麽朋友不朋友的,自保是關鍵。那一次厲氏也是元氣大傷,後來索性改投地產了。”
  “那海潤的人還不恨死厲氏了。”尹笑眉繼續削著土豆皮。
  “也許僅僅是恨還不夠。”尹宵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引起楊望傑的注意。
  “還有什麽?”楊望傑問。
  “海潤的老板沈誌宏,因此突發腦溢血去世了,海潤頓時崩潰。”
  “那麽後來厲擇良車禍,就是他們說的謀殺?海潤的人謀殺厲氏繼承人以泄憤?”  
“厲氏繼承人?不,”尹宵衝楊望傑搖搖手指,“那個時候的厲擇良已經接管了整個厲氏,他就是整個事件的決策者。”
  “啊?”尹笑眉放下手中的小刀,插嘴道:“厲學長這麽……”她一時找不到不褒不貶的詞語形容他。尹宵笑了笑,接過她的話說道:“歹毒?他本來就不是個一般人。想想那個時候的厲擇良才多大?二十五六?慚愧啊,望傑,我們真慚愧。”
 楊望傑無奈地笑笑,那種人一出生就開始不凡,有什麽可比性。若是他和尹宵也是那種家勢,也不是肯定就比他差。
  “那車禍就真的是海潤的人幹的?所以要人家的命?”尹笑眉問。
  “不知道,但是車禍在B城啊,那是海潤的地盤。”尹宵答。
  “誰說是在B城,明明是在德國。”嫂子卿曉月走進來參合到話題中。
  “哥哥說的。”尹笑眉吐吐舌頭。
  “是在德國吧。”卿曉月淡淡說。
  “你怎麽知道?”尹宵隨口問。
  “你不知道女人很八卦麽,尤其是對英俊的男人更加八卦。”卿曉月和老公打馬虎眼。
  “我也很英俊啊。”尹宵說。
  卿曉月聞言,故作嘔吐狀,然後就跳開。於是,一場原本地很嚴肅的厲擇良往事發布會以這對夫妻的嬉鬧而結束。
  楊望傑卻久久不發一言,他原來和厲擇良這類人是沒有絲毫交集,也談不上什麽嫉妒不嫉妒之類的,是什麽打破了他平靜的心態?
  海德堡大學。
  不知怎的這五個字,一直在楊望傑心中徐繞。晚飯的時候,他總尋思著在那裏聽到過。倒不是他以前沒久仰過海德堡大學的大名,而是就覺得很眼熟。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寫意的時候,表姐夫吳委明也是這麽介紹的,“小沈,是海德堡大學的海龜哦。”
  當時寫意還笑著說,“自費去的,因為在M大混不下去了,後來還差些被當。”
  腦中突現這個場景,楊望傑猛然停下筷子。
  “望傑,你怎麽了?”尹笑眉問。
  “尹宵,你剛才說海潤的老板叫什麽?”
  “沈誌宏。”
  心不在焉地吃過飯,楊望傑辭別尹笑眉開車回家,一路上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對勁。也姓沈?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寫意老家也是B城。M大、海德堡、車禍、B市,姓沈,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想要求證,拿起電話想撥給尹笑眉,猶豫了下改發短信。
  “厲擇良比你大幾屆?”
  不到十秒鍾,就有了回信。
  “大四屆,我進校他剛好畢業。怎麽了?”
  “那沈寫意呢?”他寫了這條,看了看又刪除。他以前好像聽尹笑眉提過,寫意高她一個年級,而且問沈寫意的事,尹笑眉也許心中會起疙瘩。
  那麽如此推斷,寫意和厲擇良在M大學有一年的交集,而後又同時留學在海德堡大學。會不會他們的感情不是而今偶然產生,而是那個時候就建立了?
  那麽,她為什麽不認識他。楊望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第二次約寫意吃飯,在他的提示下,她才驚異地發現厲擇良的腿有問題。所以她應該不認識他。
  可是,海德堡才多大點兒,同時在此留學的中國人不認識也混個眼熟吧?何況還是國內大學校友。
  是因為她的失憶症?
  他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卻獨獨對寫意的事情很上心,為了什麽?他心裏也清楚得很。他猶豫著給寫意撥了電話。她似乎呆在家裏,寒暄過後,楊望傑回到正題。
  “聽說你找到男朋友了。”他說。
  寫意一時不知怎麽答白。
  “我剛才和朋友在超市遇見你和厲總在一起。”
  “啊?”寫意知道她和厲擇良的事敷衍不了了,隻好笑笑說,“我們居然沒看到你們哦。你也真是不夠意思都不打聲招呼,改天罰你請吃飯。”
  “聽說你們是大學校友,留學也一起,這樣的緣分攢了很多年才修成正果吧。”他又刻意地將論題拐到他想問焦點的上麵去。
  “其實說起來都慚愧,我和他以前不認識。”寫意說。
  又說了幾句,楊望傑掛掉電話,更加覺得蹊蹺。聽寫意的口氣,如果她不認識厲擇良,是因為失憶引起的話,那麽厲擇良也不認識她?
  不過,也許寫意姓沈真的隻是巧合。否則,厲擇良為什麽要白白留個仇人家的女兒在身邊,像個地雷。
  一天之內吸收的信息太多,楊望傑一時間覺得腦子有些亂。
  翌日,楊望傑在公司做完工程報表,正好閑下來想起昨天的事情。要滿足他日漸膨脹的好奇心,沒有私家偵探卻有互聯網。
  他在網站搜索了下“沈寫意”三個字,相關的網頁倒不是很多,估計這名字還是不太常見,細細地看了下。有個消息倒是讓他想起朱安槐這個人。“輝滬銀行的少東因騷擾下屬未果惱羞成怒買凶……”很長的一段新聞,裏麵有句話:“原告律師沈寫意。”
  楊望傑喝了杯水,又繼續找下去,卻沒得到什麽驚世駭俗的關於寫意的新聞。沒有車禍,沒有失憶,沒有海德堡,甚至沒有海潤。
  沈寫意三個字,在這個互聯網上幾乎就是一張白紙。
  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卻在搜索的最後一頁看到一句話。
  “演員名單:沈蕙……蘇寫意(法律係)。”
  這新聞和他搜索的名字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卻因為搜索引擎功能強大地將沈蕙的“沈”和蘇寫意的“寫意”湊到一塊兒。
  本來不會讓楊望傑的注意,但是網頁上的“校慶中學校話劇團《薩勒姆女巫》獲得成功……M大校園新聞”的字樣卻吸引他的目光。
  這明明是尹笑眉口中說的那個話劇團和那幕話劇。
  他仔細看了下新聞時間,比尹笑眉進校早半年。除了這一點誤差以外,一切都能和寫意對上號。
  可是為什麽是“蘇寫意”?

  9——3
  他再也忍不住撥電話問了尹笑眉。
  “是啊,她改過姓之前姓蘇嘛。就是去德國留學之前半年改的。不過剛開始大家都還挺奇怪的。”聽楊望傑開門見山地問了後,尹笑眉回答說。
  “的確奇怪。”
  “恩。都成年了還改姓,難道不奇怪。可是呢……現在這種事情不是很常見麽,也許是母親改嫁吧,據說以前是跟著母親姓的。這種事情大家怎麽好追著問。”
  楊望傑獨自坐在椅子上。
  蘇寫意,沈寫意。這兩個名字在腦子裏不停地轉來轉去。正好尹宵到辦公室來找他開會。
  “怎麽了,老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尹宵,你能不能幫我查下沈家的事情?”他知道尹宵在這方麵有些門道。
  “什麽事?”
  “家事。”
  “家事?”
  “我想知道沈寫意和沈誌宏有什麽關係。”
  “沈寫意……是誰?”他不太記得住在哪裏出現過這個人。
  “幫個忙。”
  過了幾天,尹宵果然將結論告之楊望傑。
  “海潤的老板沈誌宏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沈寫晴,小女兒沈寫意。”尹宵說,“沈寫意是私生女,迫於外界和家庭壓力,成年了許久才準進沈家的門。,”
  “沈寫意是沈誌宏的私生女?”
  “不錯。”
  楊望傑心情有些異樣的情緒,他不知道原來寫意居然有這樣的身世。難怪聽說她總是無償在社區為那些在社會底層掙紮的女性提供法律援助。
  晚上七點半,寫意吃過厲擇良做的晚飯正在刷碗。這是他倆多日以來明確了的分工。她以前以為像他這種職業,應該有很多應酬,沒想到許多時候卻是她在加班,他準時回家做飯。
  她洗到一半電話響了。
  “電話。”他說。
  寫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去拿手機,是好友周平馨找她。一番哭哭啼啼卻是和老公吵了架向寫意訴苦來了。
  寫意哄著她,“別哭了平馨,我就來。在家等我。”
  “我想去喝酒。”
  “好,我們就去喝酒。”
  “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周平馨飲泣怨恨地說。
  “恩,男人的確不是……”她看了厲擇良一眼,後麵三個字弱下去,沒有附和出來。
  寫意接過電話,去解圍裙換衣服。
  “我要出去,平馨哭得厲害。”
  “這麽晚了。”他坐在沙發上有些不樂意。
  “阿衍,”寫意從後麵圈住他的脖子,“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陪你。”
  “不要吧。我就是陪她談談心,你在家裏等我。”
  她拿起手袋準備換鞋,卻被厲擇良叫住,“寫意。”
  “怎麽?”她回身。
  他走過去伸手將她頭發上的線頭拿下來,“出門都不照照鏡子,還是老樣子。”  “有時候你挺婆媽的。”寫意說,“阿衍,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總覺得你很了解我一樣。我們上輩子是不是就勾搭上了?”
  “什麽勾搭不勾搭的。”
  “我也想學寶玉說,這個妹妹我好像見過。”
  他眼波微露,“一個學校的大概遇到過吧。”
  “我當時眼瞎了麽,居然會放你走過去。”寫意和他嬉皮。
  厲擇良勾起唇角微微笑。
  “你去不去了?”他提醒她。
  “恩。”寫意穿好鞋,突然想起什麽,又回過身來,“等我回來哦。”隨即將嘴巴湊過去像蜻蜓點水一樣親了下他的唇,偷他一個Goodbye kiss。
  她原本個子已經不低,但是為了湊準位置還是墊起了腳尖。哪知他卻反應極快,順勢將她拉住,鎖在懷中,低頭深吻下來。
  寫意被他吻得心慌意亂,紅著臉趴在他胸前。
  “寫意,”他說。
  “恩?”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他一說話就能聽見悶悶地震動聲。
  “我們永遠都這樣,可以麽?”
  他垂頭盯住她,那雙眸子原本色淺,如今在燈光下好像深了幾分隱約含著波瀾,卻是種讓人讀不懂的繁複眼神。
  寫意眨了眨眼睛,“厲先生您老人家在對我告白?”
  原本嚴肅的話題被她這麽一逗趣就給黃了。
  “你總愛和我對著幹。”他揉了揉額角。
  “哪兒有,”她申辯,“你叫我吃番茄我就不敢夾土豆,你讓我加班我就不敢走人。這麽聽話的女人上哪兒找去,居然還要說我處處和你對著幹。”
  他很無奈擺了擺手,讓她快走,臨時強調說:“不準陪人家喝酒。回來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去接你。”
  卻不想,她趕到周平馨家門外,敲了半天沒人應門,她翻遍了手袋卻不想忘記帶手機了。又走到街上打公話。一打電話她卻在迪吧裏喝酒,音樂震耳欲聾。她知道她是借酒消愁,風風火火地又趕去。
  周平馨倒還好,沒有喝得爛醉如泥,隻是望著舞池發呆。她在A市隻得周平馨這麽一個朋友。或者說她好像自從那次事故以後一直都有些自閉除了工作從不與人交好。但是在唐喬遇見的周平馨讓她有種撐起翅膀來保護的欲望。
  “寫意,我要離婚。”隔刺耳的電子音樂,周平馨大喊。
  “你倆不是挺好的嗎?”
  “他錢包裏居然有買女裝的收據,卻不是買給我的。我問他,他卻不解釋說我不信任他,然後開車就走了。”周平馨在噪音中大聲嚷嚷,寫意聽了個七八分。
  她捏了捏周平馨的臉蛋,“男人不都這樣,寧肯自己嘔血也不朝別人解釋。這才是魅力啊,平馨。好好問問他吧,別自己跟自己慪氣。”
  “要是他真在外麵有女人怎麽辦?”
  那就把他下麵哢嚓掉,寫意本是想這麽說,可是勸人不帶這樣的,隻好道:“不會啦,你老公心比金堅。”
  “你少在那兒說風涼話。”周平馨說。她知道寫意現在和厲擇良住一起。“你現在是蜜月期,不知道婚姻的苦。”
  ……
  就這麽一句一句地,勸來勸去。因為在這種地方說話是要用吼的,於是一會兒下來,倆人的嗓子都啞了些。
  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寫意才記起來要給厲擇良說一聲,不然厲總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噪音打得可以謀殺人的聽力,她知道他最怕吵,於是借了周平馨的手機挪到外麵打。
  這出來是地下室,上十多階樓梯才到街麵上。
  她一邊爬樓梯一邊撥號碼,沒注意前麵卻撞到一個人身上,手機失手掉到地上。

  9--4
  ‘沈律師--’那人流裏流氣地叫她。
  寫意抬頭一看,瘟神上門—是朱安槐。
  “朱先生”寫意一臉倒黴地朝他笑笑
  “又是緣分呐”朱安槐說。旁邊還跟了兩個小弟,一看就是半夜無事出來瞎混。
  上次才應付他一個人,寫意都是闖了男廁所才逃走的,而且他沒有守著等她估計也是礙於曆擇良在裏麵。如今她一個人單槍匹馬,朱安槐身邊還多了兩個幫手,恐怕更難了。
  他們站在樓梯的暗處,雖然身邊有人出入但是礙於這種地方,又是三個男人站在一起倒有路過的望過來,卻沒人立足。
  寫意權衡了一下形勢,幸好周平馨沒出來,不然她拿個性還不知道會亂成什麽樣。一般情況下就像遇見流氓,大不了劫財劫色。
  劫財就不用了,她就是一小開。
  劫色的話,摸幾下也死不了人。如今雖然說沒個路過的男人見苗頭不對出來為她說句話,但是這朱安槐還不至於真要怎麽著。
  想到這裏,她自己也定下心來,不住地給自己打勁兒。
  若是她越慌,越讓他覺得像怎麽著就怎麽著了。
  “今天怕是身邊沒了護花使者了吧,其實沈律師啊,你不知道我平時最仰慕你這樣的知性女性。長得漂亮,身段好,還是律師。特別是你在法庭上義正言辭替那女人告我的時候,簡直就像我是想強奸的那個人就是你一樣,你說我冤不冤呐。當時我要是把你給吃了去,判個十年八年的我還算值得,可惜……”他說話語氣變得極為輕佻,還伸手撩起寫意搭在肩上的發絲拿起來在鼻子前嗅了嗅。
  “朱少爺,你老毛病又犯了”寫意說
  “別在我麵前裝清高,姓曆的不就比我懷裏多點銀子。你以為他真有什麽好。那麽一個殘廢,做起正事來肯定比不上我讓你那麽享受。”說完朱安槐還朝旁邊倆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況且,說不定他根本就不行”
  寫意皺了皺眉頭,原本就是想好了不和他計較,打打馬虎眼就過去了。可惜她高估了自己除了曆擇良以外對異性的承受力。她平時最討厭和人有肢體接觸,而且還是朱安槐這樣的人。
  何況,說她也罷,若是連帶曆擇良也一並被他侮辱了去,她是真正有些動怒了。她非常嫌惡地拍開他的手,嘴上卻忽然笑道:“可是啊,你要是真有本事到曆擇良跟前說去,在背後嚼人家舌根,有什麽能耐,你這樣的人,也隻得在女人麵前逞逞能,最後還不是得讓朱家人出來給你擦屁股。現在這麽多人看見,朱少爺,你要是敢再動我一根毫毛,我保證讓你上明天頭條。”
  寫意連譏帶諷地說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揮了揮手。“勞煩你讓一下”隨即彎腰去拾周平馨的手機,卻一下子被朱安槐拉一個反轉。
  “放手!”寫意瞪住他
  “想這麽唬住我?”朱安槐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真拿你沒辦法?要不要我們幾個帶你去別的地方樂一樂?”
  話音一落,寫意再也忍不住,揚起巴掌朝朱安槐摑去,那一掌落在他臉上一聲脆響。他怒著雙手一拂,寫意下意識地退後半步,沒想到踩空了樓梯,跌下去。
  在醫院,周平馨忍住眼淚撥了個電話通知曆擇良。
  曆擇良幾乎是顫抖著聲音才將醫院和地址問清楚。反複叮囑叫她照顧好寫意。幾乎才過了十幾分鍾,那個英俊的男人就像疾風一般出現在醫院裏。
  周平馨以前隻在遠處看見過他幾回,也知道平時他是出了名的整潔,可是他現在一件簡單的短袖襯衣扣子也沒有扣全。
  他在護士站焦急地問過之後,直直地朝她這邊奔來
  “你是周平馨”?他一把拉過她問道。
  周平馨咬住唇點頭。她明顯感覺到曆擇良的手抖得厲害,手心冰涼,神色不定。大概還從沒人見過他如此失態。
  “寫意在裏麵?”
  還沒等周平馨回答他就推門進了去。他一眼就看到寫意躺在病床上,眉毛擰在一起,額頭上纏著紗布,露在外麵的胳膊也是因為擦傷上了藥。
  他走去,撥開夾在她嘴角的發絲。
  “醫生說隻要她沒吐,就沒跌出大問題。她剛才醒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要我給曆先生你打電話。”周平馨小聲地說。當然寫意沒說那麽清楚,隻是喃喃地叫著阿衍。
  幸虧,周平馨還曉得阿衍是誰,這才發覺自己最應該通知曆擇良。
  可是也不知曆擇良聽沒聽她說,微微地蹙著眉眸子裏透出來的那種眼神,旁人瞧著都揪心。他站在床前輕輕用手指摩挲她的臉,也不避諱她和旁邊給寫意打針的護士。可見他平時就沒把什麽人放在眼中。
  沒想到他那麽失神數秒,轉身刹那已經斂盡方才的神色,對著周平馨的時候,此人又恢複成曆氏那個不可一世的曆擇良。
  他雙眸驟然沉下去,語氣卻很平淡地問道:“怎麽回事?”那種目光讓周平馨忍不住一膽顫。
  “寫意陪我去喝酒,中途她說給你打電話就一個人出來了,結果沒想到從樓梯上跌下來”周平馨說
  “她自己跌的?”
  “據說當時旁邊還有幾個人”
  “人呢?”
  “見苗頭不對就跑了,我也沒看見”
  曆擇良眼睛微微一眯,五指一張一合忍住了怒意,嘴裏仍然淡淡說:“很晚了,你回去吧”
  這聽起來就向客套話,而散發著的那種凜然的氣勢確實很異常不容人抗拒的嚴肅命令。周平馨還真害怕他在心裏連她一起責怪,不敢多呆瞧了寫意一眼,立刻從命。
  周平馨走了以後,他去值班室問了問醫生寫意的情況。確定除了皮外傷之外沒有特別嚴重的地方,“隻是……”值班醫生說。“怕是狀到腦子,但是現在還沒辦法確定,隻能注意下她吐不吐。最好明天一早做個全麵檢查以防萬一。”
  曆擇良點點頭,回到病房撥了個電話給季英鬆和薛其歸
  他推門進去,又盯住寫意看了很久。寫意手上掛著點滴,睡得有些不安穩。她打針吃藥從小就不怕。似乎比他還勇敢一些
  這時季英鬆趕了過來。曆擇良輕輕地退到走廊上,正好薛其歸回了個電話過來,倆人簡單地來回說了幾句就掛掉。
  “是朱安槐?”季英鬆問。
  “恩”曆擇良顏色一凜,“是我疏忽了,”她原本是留了一手的,這種小少爺打算教訓他下就行,但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對寫意下手
  “你準備怎麽辦”
  “叫他把手剁了,滾到這裏來謝罪。”
  “朱家怎麽會肯,”這朱安槐是沒什麽本事,可惜他就是輝滬三代的心頭肉,朱家怎麽能讓他受半點委屈。
  “否則代價很慘”
  “你……”他知道他不是那種人但是也真的很怕他為了寫意一時衝動。因為保不準裏麵躺的那個人有什麽閃失,他做出些偏激的事情出來,上次人家黃家那位小姐不過就是失手摑了寫意一掌,曆擇良就派人去教訓了下人家,可見護犢之情不是一般的深。
  曆擇良冷笑,“英鬆,這世界上殺人的辦法多的事,拿錢去情人索命放血這類是最蠢的,我還不想做。”
  季英鬆聽了不再多說,他知道曆擇良已經成竹在胸,是鐵定要拿朱安槐泄憤了。
  那麽冷酷的一人,回到病房的時候剛此啊淩厲的氣魄全然不見,他將剛才英鬆帶來的日用品放在床頭,又看著寫意。
  她的唇抿的緊緊,可見做著夢,睡得極不安生。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卻不想她卻喃喃地冒出一句囈語,“阿衍……”
  這兩個字像個烙印,漸漸沁透心肺。他胸口頓時覺得微微一暖,惹得嘴角泛起淡笑
  “寫意,疼不疼?”即使他知道她肯定聽不到,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一句
  輸液管裏的藥水似乎滴得有些快,他伸手一摸,她那永遠熱乎乎的手卻有些涼人。他拉了跟凳子,坐下來將那隻手輕輕捂在掌中。
  就這樣,守了一夜。

  9——5
  一大早,已經陸陸續續有護士醫生來交接班。厲擇良去了趟洗手間回來,一進門就發現寫意已經醒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窗外的樹葉出神。
  很多年前也是這個情景,他們說她很多人和事情都不記得了,他卻不信。他掙紮著去那家醫院去看她。她也是那麽靜靜地坐在醫院花園的一角,發呆似的看著樹上的葉子。
  她大概仰久了脖子酸,垂下頭來,目光流過他的臉龐,不見絲毫停頓。稍事之後她又調頭去看輪椅上的他,偷偷地對旁邊的護士說:“那位先生的腿沒有了嗎?”
  “大概是吧。”護士說。
  “好可惜,難得見到那麽英俊的東方人。”她默默地點點頭,出於禮貌不再盯著他看。
  那個時候,她病得很嚴重,時常神情恍惚前一秒鍾做過什麽事情都會不記得。所以她又忘記了,其實車禍後他們也見過的。
  厲擇良的關門聲驚動了靠在床上發呆的寫意,她聞聲看過來,瞧見厲擇良後,眯眼一笑;“阿衍。”
  “恩?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就怕她摔出什麽毛病出來。
  “有啊。”她說。
  “哪兒?”他警覺地問。
  “我肚子餓。”她笑。
  “季英鬆一會兒就帶早點來了。”
  “我想喝你做的粥。”她撒嬌,“香香甜甜的荷葉粥啊,上周我肚子痛你熬給我吃那種,你說下一次吃可以放薄荷葉來試試。”
  聽得旁邊替她換藥的護士都忍不住微微笑。
  寫意當著陌生人的麵這麽說他,使他反倒有些窘迫。於是,他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
  做完CT出來,路過其他病房,她在走廊上都聽見有人衝著電話大聲:“拋,拋,今天一開市就一定要替我出貨。”聲音一點也不冷靜。
  “大家都被股票整瘋了?”她狐疑地說。
  “你應該慶幸你沒買,不然我就到公寓樓下收屍了。”他說。
  “估計你也賠了不少。厲兄,看來你這人看得開,心髒也蠻強勁的嘛。”她哈哈笑。
  “我不隻心髒,還有個地方也很強。”他淡淡說。
  “&%¥#@!”
  寫意默了下,張望四周有沒有人偷聽。真不知道這男人怎麽一肚子壞水呢。
  果真,三句話不離本行。
  “你好壞。”她說。
  “我說錯什麽了?”
  “壞人,就知道想那種事情。”
  “我說寫意,”他看著她,很義正言辭地教導道,“你這腦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麽,隨便一句話都要往那方麵想。”
  “……”寫意再次被擊敗。
  寫意回到病房開始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複述了下自己從樓梯上跌下去的過程。
  呃……當然她將朱安槐侮辱厲擇良不能人道那幾句自動過濾了。不然她無法保證這男人不會立即提刀去砍人。
  “這種人,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居然世界上有這種人渣。一定要叫他付我醫藥費,還有誤工費。”說完,寫意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蘋果。
  厲擇良坐在旁邊聽著,也沒怎麽接話。
  寫意皺起眉,“你好歹附和我一下嘛。不然我這樣罵起來很沒有成就感。”
  “怎麽附和?”他居然問。
  “你可以說,沒錯,就是人渣,一定要他給醫藥費。”寫意惡作劇地教完後,他居然真就學著她那麽說了一遍。
  搞得寫意很受寵若驚地伸手摸他的額頭,“阿衍,你不會見我摔著了就傷心傻了吧。”
  厲擇良笑笑沒惱,卻讓寫意明顯感覺他心不在焉。
  果真,變性了。
  那幾天來看望她的人很多,唐喬也好厲氏也好,她突然覺得自己也蠻有人緣的。一般情況下厲擇良是夜裏出現,白天有人時消失。寫意心中琢磨了下,不知道是因為他倆在搞辦公室地下戀還是因為他有別的事情忙。但是,他在病房的出現還是讓大部分熟人知曉了寫意與他的關係。
  出院後,厲擇良將老宅的廚子叫來每日給寫意做午飯。她在家吃吃喝喝生養了好幾天。
  一日,突然接到吳委明的電話。
  “寫意,輝滬出事了。”
  “啊。”
  “什麽時候?”
  “今天早上?”
  “怎麽了?”
  “一早朱安槐和他老爹都被警察帶到經偵科了,估計不到明天就會看到新聞。”
  “怎麽回事?難道……”難道是厲擇良幹的?寫意緊張地問。
  吳委明拿起電話向寫意複述了自己得到的內幕。
  原來,那朱安槐雖然在輝滬掛了個總經理的名字沒有實權,但是卻因為父親的關係可以在賬目上做些手腳。
  他挪用輝滬的公款去炒股買期貨。上半年賺了以後,卻更貪,沒有取出來將公款補回去。從五月開始股指下滑以後,這三個月已經兩股指數下跌到最高點的百分之三十不到。
  這是什麽概念,平均一萬跌成三千。
  “如果你是朱安槐你怎麽去還這些公款?”吳委明問。
  “那種人渣我做不來。而且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我更不會做。”
  “如果,我說如果,考下你智商看腦子摔壞了沒有。”
  “我要是他,”寫意想了想,“往壞處做的話,幹脆弄一批大項目的無抵押貸款出來,做假賬。公司人一查到就說是內部關係,再搬出董事長的名義做擔保。”可是這樣會成惡性循環。
  簡言之就是,拿銀行的錢去做股票,賠了以後急需還回去的公款漏洞填不了,就再造一些假的貸款去還前麵的漏洞。而那些貸款根本就是空戶口,如果借錢的是張三企業,可這世界上哪兒找這個企業去,一查就穿幫。
  於是,他家雖然是開銀行,卻不過隻是幫人家保管一下,錢終究還是別人的。
  “你要是做起壞事來,肯定要比那朱安槐聰明的多。他一遇大事就腿軟,這法子不是他想的,是他老爹為他擦屁股做的。所以銀監會一來查賬,就把父子兩個一起兜了進去。”
  可是無抵押貸款的事情,估計很多銀行都有,這是行規了。她知道確實某些銀行在做這種無抵押的貸款,雖然風險大但是收益也是最大,默契下的黑市交易不用執行央行貸款利率的標準,可以自己上浮很多個百分點。但是資金不能太大,否則萬一有個閃失怎麽賠得起。
  既然是行規,為什麽偏偏查到輝滬身上,而且還一查就準。這個寫意和吳委明倆人都沒有相互點明。
  這個——寫意明白。
  她說讓朱安槐付醫藥費,隻是因為當時心裏很不服氣隨口說說而已。但是從這個事情上看,不是厲擇良在一天兩天內可以做成的。
  估計在輝滬有內線做他的心腹。一個心腹培養成型要多少時日和精力?所以他必定將這個事情籌劃了許久,然後在朝夕之間將輝滬化為烏有。
  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
  想到這裏,寫意將環住抱枕的一點點收緊。

  9——6
  “其實,你不該這樣動用那個內線。”薛其歸說。
  他們培養內線將輝滬那些見不得人的把柄捏在手裏,其本意並不是要搞垮輝滬,而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為厲氏準備的一個可以反彈的籌碼。
  而厲擇良居然為了泄一時之憤,提前動用了它。
  厲擇良看著窗外沒有答話,薛其歸識趣地不再提什麽,退出辦公室去。他側了側頭,不知道怎麽的,最近厲擇良在公司的話越來越少,個性愈發陰沉地厲害。
  回到家中發現寫意有些異樣,他問:“你看新聞了?”
  “恩。這醫藥費是不是太多了點兒?”她說。
  “寫意,”他原本在拿碗筷,卻停下手中的動作,“你現在和我一起,倘若有人要動你半根頭發那都是和我過不去。”
  他似乎有些不悅。
  確實——他為她出氣,她卻在憐憫對方。
  寫意察覺到他的異常,從後麵環住他的腰,說:“阿衍,你生氣了?”
  “沒有。”他倒否認地直接。
  “沒生氣的話難道是在吃醋?”她故意說,“我同情那個朱安槐你吃醋?”
  “不可能。”他又說。
  他明明氣得要死還要嘴硬。
  “是啊,你怎麽會吃他的醋。那個姓朱的不可能比得上我的阿衍。再說這種人本來就是做盡壞事,我們這樣做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除強扶弱,劫富……”寫意說了一半發現最後這個成語不對,劫富濟貧的話用在厲擇良身上恰當些,於是換口說:“完全是為民出力,精忠報國。”
  他最愛寫意拍馬屁,聽了一席狗屁不通的廢話臉色居然緩過來。
  “你說什麽?”厲擇良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
  寫意迅速地換臉,憨厚笑道,“我是說俠之大者,厲總也。”
  她一個人悶在家閑來無事,便讓周平馨租了很多電影碟在家看。
  “不看新聞,我們看DVD好不好?”
  吃過飯後,她就腆著吃撐的肚子賴在沙發上,最近生病有福享,連碗都不用刷了。難怪古代女人都愛做病美人。
  所以果真是,病弱有特權。
  “我要看財經新聞。”
  可是——這個男人卻一點也不憐香惜玉,解下圍裙就去換頻道。
  “可是……”她瞅了瞅厲擇良,“可是我頭暈,一看新聞那些主播麵無表情地機嘎機嘎說國際時事就更頭暈,連那天擦傷的胳膊也開始疼了。”她本來是瞎掰,但是卻做得煞有其事,一半央求一半撒嬌著說。
  他看了看她,不知道想些什麽,一會兒居然破天荒地說:“那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
  啊?
  寫意張大了嘴。
  這隻宅男居然要出洞了。
  “不樂意?”厲擇良斜著眼問她。
  “樂意!“她立即點頭如搗蒜。
  A城的九月,白天還是驕陽,可惜隻要一入夜就會有些泛涼。
  拿到票以後,寫意便買了爆米花和可樂,拉著厲擇良在影院大廳裏等待入場。
  “吃不吃?”她將爆米花遞過問厲擇良。不過,答案猜都猜得到,多半是那兩個字。
  “不吃。”果然。
  寫意挑眉,他就不能換一些口頭禪?
  “我會高難度吃法。”寫意眨了眨眼睛,“表演給你看。”
  說著,她就撿起盒子裏一顆爆米花朝半空中一投,拋了老高。她仰著頭,張開嘴,判斷無誤地將回落的小東西收入口中。
  她得意洋洋地一邊笑眯起眼睛笑,嘴裏一邊嚼著說:“厲不厲害?”
  “幼稚。”
  他雲淡風輕地,隻用兩個字就將她的舉動下了個定義。
  寫意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我還會更高難度的。”隨即同時扔了兩顆,又仰頭移著腳步去接。這時,旁邊走來一對男女,雙方都沒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了。
  他一時手快,一下子將她拉過來。
  她重重地撞到他的懷裏,手上的爆米花散了一地,可樂正好倒在厲擇良褲子上。很多人探頭張望。
  他有些無奈地低頭看了看那些可樂。
  寫意躲在他胸前,窘迫地要命。
  “我又出醜了。”
  “我見慣不驚了。”他拍拍她,“所以幼稚的事情最好少做,特別是人多的時候。”語氣第一次這麽苦口婆心。
  “怎麽辦?丟臉死了。”
  “你要是再不從我身上離開,估計看到你丟臉的人會更多。”他說。
  呀——
  寫意這才想起來,迅速地和他分開。剛才她的姿勢活像含情脈脈地在公眾場合對一位帥哥投懷送抱。
  她的臉紅一直保持到入場以後,電影開幕,影廳熄燈。
  電影是老早以前《City of Angels》,正好遇上該影院的愛情電影大展播。但是這個電影是寫意第一次看。
  看到女主角Maggie在森林裏,放開掌住自行車把手的雙臂,迎風飛揚,臉上綻開著璀璨的笑容的時候,寫意卻突然在黑暗中尋覓到厲擇良的手,緊緊地握住。
  他回頭去看她。借著屏幕的燈光,他看到她的臉上掛著淚痕。
  那樣極致的幸福下,全場的人都在為著兩位主人公的愛情而會心地微笑的時刻,隻有她一個人卻在默默地流淚。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寫意?你怎麽了?”
  “不知道,總覺得他們這樣太甜蜜了反而讓我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厲擇良聞言起身拉起她。
  “那我們走。”
  寫意納悶,“為什麽?”難道她又惹他生氣了?
  “走吧。”
  她就這樣被他莫名其妙地在電影中途被拉出影院,走到街上。剛到街麵,遇見黃家的孀妻孟梨麗從百貨商場裏麵出來。她將手上的口袋交給司機,搖身走了來。
  “厲總,沈律師。”
  厲擇良點頭也與她打招呼。
  孟梨麗的目光挪到他倆牽著的手上,寫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
  “沒想到沈律師找到這麽好的良緣,恭喜啊。”她笑著,真心感歎。
  幾句寒暄之後,雙方分道揚鑣。
  “你和孟梨麗也很熟啊。”寫意問。
  “商界的朋友,說不上熟與不熟。你們認識?”
  寫意說:“以前黃先生過世,黃家的少爺和小姐和她爭遺產,正好我在負責。”
  厲擇良點頭,“她將黃家的銀行打理得不錯。”
  過了會兒,她又追著問他,“為什麽不看完?”
  他雖然一直不說話,卻又絲毫根本看不出他在生氣,那又是為什麽?
  “阿衍,你怎麽了?”她繼續又問。
  許久他才淡淡說:“如果我們不看後麵,那麽他們不就一直停留在那個地方了。”
  聽過之後,寫意不禁笑了。
  稍許,她連本帶利回敬了他四個字:“你才幼稚。”

  10——1
  休整了一個星期的寫意準備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早上起來遲了,她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吃飯。剛出門、出電梯,要上車時寫意發現沒帶手機,於是耽誤了許久。
  “CO78的政府拍賣會定在下周二。”季英鬆說。
  “保證金交過去了麽?”
  “交了。薛總說,業興那邊做了萬全準備。”
  “無論怎麽完全,還不是靠錢說話。”曆擇良冷笑。
  “可是,如果競標成功我們需要當場交誠意經。”
  “不是如果,是一定成功。”曆擇良打斷他。“錢方麵也不用擔心,這陣子緊一緊就好。”
  “藍天灣的事情......”季英鬆說。
  “這個你不用過問。”
  說到這裏,已經看到寫意的身影。他倆的談話在寫意歸來的時候默契地戛然而止。車開了,季英鬆又恢複成了一塊隻會開車而不多說一句話的季木頭。
  “怎麽了?”寫意一上車便覺得氣氛有些凝重,“背後說我壞話了?”
  “我們在討論,會不會你回去翻了半天以後才發現手機就在自己包裏。”他眯著眼睛笑。
  “你怎麽知道?”寫意瞪起眼睛。
  久了沒去公司,有些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一轉身就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在員工餐廳裏,小黃遠遠看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過來說:“寫意,真對不起。不知道你和曆先生......”
  原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她和曆擇良的關係。也難怪,醫院裏人來人往地,哪能沒有一點兒風聲。
  “以前買吻的事情,是跟你開玩笑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黃紅著臉說。 “也一定不要在曆先生麵前提。”
  “呀——”寫意驚訝地說。“我還收集了很多他用過的一次性杯子,那不是沒有銷路了。”
  其實,她隻是說來寬她們的心。
  小黃兩個怔了怔,然後會心一笑。她們知道她在說笑,但是從中看出寫意還是那個寫意,並沒有因為飛上枝頭變成鳳凰而趾高氣揚地看不起她們。
  旁人都以為,沈寫意和曆擇良是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普通的公司小職員機緣巧合地吊到了厲氏的白馬。
  灰姑娘小小地病一場,於是白馬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的故事,簡直就是厲氏大樓八卦宴裏的饕餮盛宴。
  不到兩天,寫意被唐喬調回律師樓,這個原由喬涵敏沒說,曆擇良沒說,她也明白。和客戶搞成這樣,影響終歸不佳。
  他說,“這樣也好。”
  寫意也點頭。
  回到唐喬,看見熟人的麵孔,寫意覺得異常輕鬆。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和大夥兒坐在一起,桌子都還留在那裏。
  來了寫新同事,親切地叫她:“寫意姐。”
  年紀大的前輩稱呼她,“小沈。”
  周平馨喚她,“寫意。”
  這裏和厲氏統統不一樣。那裏什麽製度都很嚴厲,著裝不能有半分逾越,連女同事之間聊天都隻能是偷偷摸摸狀。
  寫意愜意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開始工作。
  下午,吳委明從外頭辦差回來,看見寫意就打趣說:“呦——地王夫人也要上班啊。”
  “什麽帝王夫人。”寫意納悶。
  “你不知道啊,翡翠區那塊CO78開出了本市第一高價,你們那位曆先生榮升本市地王之主。”
  她除了對這個地略有耳聞以外,公事上因為住院已經沒有插手厲氏的事情。
  “啊,價格很高?”
  吳委明報了個價格,隨即搖頭感慨道:“這麽貴簡直是讓人咋舌,主要是和業興搶的太凶了。”
  哦,以前和厲氏有過節的業興地產。寫意沒說話。
  車上他和季英鬆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他長久以來都是給人這種感覺。那樣的語氣就好像天塌下來也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
  “半路殺出程咬金,在拍賣價格上抬高不少才吃下來。前段時間才投了巨款給藍天灣,現在又拍成地王,厲氏果真是財大氣粗。”吳委明感歎,不過,寫意啊,難道你們從來不談這些。”這個你們理所當然指的是她和曆擇良。
  “我們不說公事。”寫意說。
  “難道隻談情?天呐,寫意。教我兩手吧,我就找不到那麽多情來跟你嫂子談”
  “去你的。”寫意笑。
  寫意下班時,天上在落蒙蒙細雨。她撐起傘,走過去做地鐵。路過花店,看到擺在籃子裏的金盞菊,她不禁蹲下來,摸了摸它們。
  她一直喜歡這種植物,盛開在金燦燦的春秋二季,花瓣盛開的時候就像一個一個太陽的笑臉,所以她一直胡亂地叫它們“太陽花”。
  花店的小妹問:“姐姐要買花麽?”
  “要。”寫意說
  她抱著所有的金盞菊回到家,空不出手來開門,於是曆擇良來應門,看著擁著那麽多花的寫意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她笑著說:“我給地王送花來了。”
  他怔忪須臾。
  她剛進門換下鞋,他就拿起上衣說:“飯菜都擱桌上了,趁熱吃。”
  “你要出去?”
  “嗯。”曆擇良答。
  緊接著,一連許多天,他都很忙,每次回家她都已經熟睡,她知道,拍賣以後交了保證金還不行,必須在規定日期內到賬一定比例的款項,否則一旦違約,不僅那八位數的保證金化為虛無,還要吃政府的官司。
  所以,他肯定在籌錢,或者四處走動。

  10——2
  雖然他掩飾得很好,寫意畢竟不是三歲小孩兒,哄一哄就真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他臉上的那層陰霾越來越深沉,隻是回到家裏就裝著興高采烈的樣子。
  最近煙也抽得很凶,但是他不在房間裏抽,知道寫意不喜歡煙味索性躲到陽台去,抽完回來洗過手才和她講話。
  今天,好幾次寫意聽見他一個人在陽台上咳嗽。
  “感冒了?”
  “沒事。”
  剛說完沒事,卻依舊咳了兩聲。
  寫意瞅了他一眼,去藥箱裏替他找感冒藥。
  “籌錢的事情恐怕難辦。”私底下吳委明說。
  太急了,數目那麽大。
  “確實。”寫意答。
  沒有哪家企業是提著錢去做生意,錢都是銀行的。以前,厲氏長期是和輝滬搭線的,如今為了她,兩家已經翻了臉。
  她果然是盡添麻煩的。
  寫意悠悠地興歎一聲,卻突然想起個人來。
  那人當時就應允說:“沈律師要是日後有什麽要我幫忙的,我一定盡力。”
  寫意聽著沒放在心上,如今想起來,不知道這個人情還值不值錢。
  她問吳委明,“你那裏有孟莉麗電話沒?”
  “有。你沒有?”
  “我刪了。”
  如今孟莉麗不就是正源銀行的當家老板娘,或者說是老板也不為過。寫意撥了孟莉麗電話,約個時間拜訪她。
  如今孟莉麗已不能和半年前那個等待分割遺產的遺孀同日而語了,可是對寫意還是那麽客氣。孟莉麗沒有將約會定在辦公室,已算是平易近人了。
  下午四點,寫意向喬涵敏告了假,就拿起手袋出門。吳委明說,“正好我也無聊,不如替你壯膽?”
  寫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看。
  於是倆人齊步朝目的地出發。
  寫意一路上已經想好,態度要如何地謙卑虔誠,才好博得今日孟莉麗的一枝橄欖枝。就像寫意以前剛剛開始出庭一樣,倆人在車子裏你一句我一句地演練模擬台詞。
  寫意早到了十分鍾,沒想到孟莉麗到得更早。
  “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寫意隻好這樣說。
  “是我來早了。”孟莉麗笑。“難得沈律師約我。”
  “其實……”寫意,“無事不登三寶殿,其實是有事想要孟女士幫忙。”
  “什麽女士不女士的,我比你大好幾歲,叫我孟姐就行。就是不知道沈律師賞不賞臉喚我一聲姐姐。”她盈盈一笑,眼波流轉,煞是迷人。
   “孟姐。”寫意和善地點頭,“那也叫我寫意吧。”
   “寫意,也是好名字。若是我們家卉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也好。”孟莉麗說。
  眼看話題越扯越遠,寫意略微覺得不妙,是不是對方不想插這個手。
 沒想到,孟莉麗扯了些家常後,開門見山地問:“你說叫我幫忙,是為厲氏籌錢的事情?”
  她一猜就中,果然是有些準備的。
  “是,還請孟姐幫忙。”
  “朱家老太太給我們這一行都留了話,誰貸給厲氏就是跟她老人家過不去。如今朱家雖然失了勢,但是老太太的話還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厲總那樣做,總歸太衝動了些。年輕人嘛,哪兒不能有些磕磕碰碰的,他將事情做的太絕了。”
  聽到這裏寫意的心已經涼了一半。
  “要是孟姐可以引見,我願意去朱家請罪。”雖說她骨子裏倔強地要死,但是隻要如今能幫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都情願。
  “這個怕是不妥當吧。雖然我和厲總不熟,但是他的脾氣我也聽說過一點兒,估計就連你來見我,他也是不知道的。”孟莉麗搖頭說。
  “他個性執拗些。”寫意不好意思地說。
  “殊不知,這種個性卻是很受女性喜愛。”孟莉麗道。
  “寫意,”孟莉麗頓了頓,又說,“這個忙我願意幫。”
  寫意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停頓了一秒鍾以後,綻放出笑顏,然後和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吳委明相視一笑。
  “謝謝。”她真心真意地答謝。
   “我幫忙的原因隻有一個。不是因為我對厲氏有信心或者我對厲總有興趣,想取得什麽回報,而是為了你,寫意。”孟莉麗伸手握住桌子上寫意的手,說,“我在一生中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在幫助我。家卉和我不和,在眾人麵前侮辱我的時候,連身邊的男伴都逃之夭夭,卻是你替我擋在前麵。”
  “那是……我的工作。”她笑。
  孟莉麗說:“我能答應你,確實也是厲總有能力,值得一試。不過這隻代表我的意見,我會向董事會爭取。昨天厲氏正好在和我們正源聯絡,要是行得通就做個順水人情吧。”
  “謝謝。”寫意又說。
  孟莉麗笑,“那天在街上遇見你們倆,我這個旁人看著都覺得幸福。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說到這句,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惆悵情愫。
  回去的路上,吳委明說:“這個孟莉麗沒想到做事挺耿直的。”
  晚上,寫意像小貓一樣黏在他懷裏。
  她一直在琢磨著怎麽對他開口,才能讓他接受,才能顧及他那高不可攀的自尊。
  “阿衍,要是我做了件會讓你生氣的事怎麽辦?”她問。
   “難道你還做過什麽讓我高興的事?”他揶揄。
  她生氣地張嘴咬他的下巴。
  他吃痛地笑,笑了兩下卻岔到氣,開始咳嗽。
   “你是不是又沒有按時吃藥?”她問他。
  他沒說話便是默認。
  “這麽大個人了,還怕打針吃藥。”寫意搖頭。
  一大早,薛其歸就風風火火地走到厲擇良的辦公室裏。
  “厲先生,正源同意貸款了。”
  厲擇良原本正在櫃子前找資料,聽見薛其歸的話微微一錯愕。
  “怎麽回事?”
  薛其歸原原本本地將情況說了一遍。
   “昨天,沈小姐見過孟莉麗?”他聽了之後忽然問。
  薛其歸說:“不清楚,我馬上去打聽下,跟你回話。”
  薛其歸走了以後,他繼續留在書櫃前找東西,翻了十多分鍾。期間小林進來一次,為他添水。
  第二次她進來看見他還在那裏。
  她狐疑地問:“厲先生,您找什麽?”
  聽見小林的話,他微微失神。原來他是這樣煩躁,連薛其歸進來之前想找什麽,都忘了,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那個動作。
  小林見他神色不佳,不敢多呆,放下杯子就退了出去。

  10——3
  一會兒,薛其歸在電話裏給了他答複。
  “她一個人去的?”曆擇良問。
  “還有那個同事吳委明。”薛其歸答。
  “嗯。老薛,你安排下,今晚請正源吃頓便飯。”曆擇良說,“我上次讓你開戶轉錢的事情做好了麽?”
  “戶開好了,但是數目有些大。”
  “你辦就是了。”
  下午寫意好不容易提前下班,在超市裏麵買食材和食譜,準備早早回去複習一下淡忘了的廚藝。
  她推著推車,選了很多他愛吃的東西。
  她一個人擠出地鐵,再嘿咻嘿咻地提回家。可惜,剛進屋就收到曆擇良的短信。
  “我晚上有應酬,不回家吃飯。”
  他不冷不熱地寫了一句。
  她看著屏幕上兩個字,心頭不知道怎麽的,隱隱有些難受。平時要不是會她的信息的話,他幾乎不會主動用短信聯係,有事情都是直接講電話。
  可是,他卻破天荒地這樣告訴她。
  是不想和她說話,還是現在忙得抽不開身?
  大概是後者吧,她安慰自己。
  八點、九點、十點、十一點......牆上掛鍾的時針走了一格又一格,曆擇良還沒回家。寫意越來越沒耐性,將電視的頻道換了幾百次,開始抓狂。
  她好心準備做飯給他吃,他居然說不回來就不回來,還在外麵花天酒地,快到深夜也不歸家。
  討厭!
  真討厭!
  十分討厭!
  一會兒堅決不理他!絕對不能心軟!
  寫意下定決心就去洗澡,放水的時候似乎聽到他進屋關門的聲音。她暗暗在心裏敲定,一會兒一定要擺一副深閨怨婦的臉色給他瞧瞧,讓他知道厲害。
  她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直接回了臥室,但是還是忍不住瞅了曆擇良一眼。他坐在客廳沙發上,後腦勺朝著她,所以看不見他在那兒幹嘛。
  總之回來了也沒有主動和她說話,寫意氣呼呼地一把關了客廳的燈,扔他一個人在黑暗中,然後爬到床上蒙住頭睡覺。
  憋了三四分鍾,外麵的男人還沒有動靜,既沒有起身去開燈也沒有走動。
  被定身了?寫意納悶。
  她狐疑地起床探出頭,看到他還是那樣坐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她挪動了下步子,卻不小心踢到了旁邊椅子腿。因為是光著的腳丫,所以腳趾頭被磕痛了。
  他忽然說,“磕到哪兒了,過來我瞧瞧。”聲音倦倦的,有些慵懶的低沉。
  她不理他,假裝是自己出來喝水。
  “寫意。”他喚。
  她繼續無視,盡自朝廚房走去。
  “寫意,我頭暈。”他說。
  此句一出,立刻奏效。
  她當即就停下腳步迅速轉身問:“怎麽了?”
  曆擇良挑起唇角,戲謔著說:“你不是準備不理我了麽?”
  寫意雖然看不見他在暗處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是如何得趾高氣揚。
  他居然故意說頭暈來使詐。
  “呸——”寫意恨得牙癢癢。
  “過來,我抱下。”他繼續厚臉皮地說。
  “沒門兒!你身上不是煙味就是酒味,臭氣熏天的,沾著都惡心。”她站在那裏和他對峙。
  他一點兒也沒生氣,反倒沉沉地笑起來。
  “哼——”她抗議。
  “幫我倒杯水。”他笑後說。
  “想得美。”
  “寫意,”他柔柔地叫她,“我嗓子燒得難受。”
  他那樣服軟的叫她,似乎不是裝出來的。她心裏倒是真有些擔心了。聽話地去倒了杯水走到麵前給他。
  遞給他的時候,她碰到他的手滾燙地嚇人,心裏一驚。
  “怎麽了?”她急忙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似乎正在發高燒。
  原來是真頭暈。
  “喝多了些,有點頭暈,睡一覺就好了。”他衝她笑。
  看到他那樣笑,寫意估計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然平時哪兒有這麽傻。
  “明明在感冒還去陪人家喝酒,還要不要命了?什麽叫喝醉,什麽叫發燒,你都分不出來?”
  她越說越氣,隨即又去為他找退燒藥、感冒藥。
  他喝酒時,臉色會越喝越青,平常人看不出來喝醉與否。但是隻要過界,全身就會滾燙。可是,絕對不是現在這種燙人法。
  喂他吃了藥,寫意扶他到床上,然後接了熱水拿毛巾替他擦身。
  他躺在床上。
  寫意替他一顆一顆地解開襯衣扣子,裏麵的胸膛猶抱琵琶半遮麵地露了出來。他的膚質很奇怪,這樣醉酒和發燒,也沒有紅。倒是熱毛巾一碰到,就開始泛出淡淡的粉色。
  雖然抱過很多次,也碰過很多次,但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擦著那副結實的胸膛,寫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半眯著眼看她,問:“你臉紅什麽?”
  這男人喝醉了以後似乎智商會變低,說話很直接。
  “要是一會兒還不退燒,我們就去掛急診。”她說。
  “不去醫院。”
  “幹嘛不去?”
  “我看見醫院就煩。”他說。
  “那我住院時,你天天朝醫院跑什麽?”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寫意又換了盆水替擦他的手和臉。
  “那些針是紮你,有沒有紮我。”他懶懶地說。
  寫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來他還沒醉糊塗。
  然後,她替他衝了蜂蜜水,放在床邊,以防他夜裏口渴。做妥一切已經淩晨,寫意才鑽進被窩裏休息。
  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便輕輕地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看他還在發燒沒。卻被他捉住手。
  “寫意。”他閉著眼睛叫了她一聲。
  “嗯?”
  “嗯,你以後對我溫柔點就行了。”她大度地說。
  “我說的是正源的事情。”
  寫意一怔忪。原來他已經知道了,難怪剛才無論是短信也好,回來默默地坐在那裏也好,都是在鬧別扭。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他卻想通了。
  寫意聽了微微笑道,“不用謝。”
  貸款的事情似乎就真定下來,還挺順利的。
  這一天,寫意無意間看到辦公室訂閱的省報裏麵有條粗體新聞。
  “AB城際新高速於本月確定最終方案。”
  周平馨感歎說:“這多好,修好了以後,你們回家不知道省了多少時間。”
  寫意答:“是啊,以前那條舊高速有些繞道,而且路況也差。”
  而A城另一頭的厲氏已在昨天的第一時間得到這個消息。
  上班頭一件事情,曆擇良就找了薛其歸,“那個城際高速的線路規劃圖拿到沒有。”
  “可能還要等一兩個小時,那邊還沒開始辦公。我們已經聯係了東正。”
  曆擇良點點頭,“我們一定要在媒體知道之前得到確切消息。”
  中午,寫意突然接到曆擇良的電話,說他要去B城出差。
  “要不要帶什麽東西給你?”他問
  “長順街的綠豆酥。”寫意不加思索地答。
  這是她的最愛。
  “好。”
  “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他說。
  “嗯”
  “晚上鎖好門,有陌生人來不許隨便開,睡覺前記得刷牙。”他又絮絮叨叨開始糾正她的日常習慣。
  “好了好了知道了”除了她以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這男人這麽囉嗦。

  10——4
   A城開始進入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季節……
  厲擇良失約了,他連續好幾天都沒能回來。
  但是每次和他通話,他總是說:“沒事,就是瑣事多。”
  那一日,寫意正在上班,又接到厲擇良的電話。
  “寫意,你出來一下。”他說。
  “啊!幹嘛?”
  “我在唐喬外麵。”
  “啊!?”寫意一怔,不可能,他明明在B城。
  “再不出來,我就要正大光明地走進去叫你了。”他唬她。
  “你真的回來了?”她又再次確認。
  “快點。”他有些失去了耐性。
  “你怎麽不提前跟我說?”
  她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到電梯口,朝外張望,卻不想遲疑了幾步就猛然被一隻手臂一把抓住,手臂的主人迅速地將她拉進旁邊洗手間的小隔間,然後哐啷一聲,鎖門。這一係列的動作完成地一氣嗬成,不過就是轉瞬之間的事,完全讓她措手不及。
  等寫意反應過來,嚇得剛想尖叫,卻被人捂住嘴說,“噓——”定睛一看,居然是厲擇良。
  “你幹嘛?”嘛字還沒出口,寫意就被他封住嘴。
  他一手撐在她腦後,一手搭在她腰間將她死死地抵在門上。動作利落熟練,舌尖先是在她幹燥的唇上回來舔吸,直至濕潤圓潤以後才轉入口內。他的舌頭一刻不停地在她唇齒間探索遊移。
  這樣熱烈求索一個舌吻,害得她有些短氣,胸膛起伏卻不知如何擺脫他的索求。缺氧下的頭開始有些眩暈,她的手撐在他的胸前想推開他,一使勁卻是全身柔軟無力,隻得隨他擺布。
  “寫意。”他聲音暗啞地喚。
  她趁著他說話之際,尋找到呼吸點,大口喘息卻說不出話來,隻好點頭表示聽見了。
  他說:“我想你,很想很想。”話語裏透出著難抑的情愫,隨即將她攬進懷裏,下巴放在她的頭頂。
  “幹嘛拉我到這裏?”
  “難道你要我在走廊上吻你?”
  寫意瞄仰頭瞄了他一下,此人臉上果然全是一副我很猴急的表情。
  “我們居然在洗手間接吻。”她一臉潮紅地笑道。
  厲擇良補充說:“而且是男洗手間。”
  寫意瞪大眼睛,“男洗手間?”
  “不然,你還以為是女洗手間?”他眯眼壞笑說。
  “我……”
  “你也是常客了。”他揶揄她。
  “……”
  幾天不見,突然覺得他又瘦了許多,她有些憐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臉頰和眉骨。
  “那邊的事情忙完了?”
  “沒有,我抽了幾個小時,中途逃跑了。”
  “逃跑了?”
  “寫意,”他又一次將她擁進懷中,“寫意。”他又喚了一聲。
  “恩?”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他又一次重複著那句話的口吻好似一個孩子。
  “什麽時候想我?”寫意仰頭故意問。
  他聽話地回答:“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就連和他們說話的當口我也在想。”
  她聽著心神一蕩,踮起腳主動吻了他。
  隻是那麽輕輕地一啄,他溢出一絲哼聲,張開唇,濕熱的舌彼此糾纏在一起,溫熱濕軟。他一邊吮吸著她,一邊在雙臂漸漸加重了力道,似乎要將她融入胸膛。
  一番忘我的情動之後,他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唇,低吟著她的名字,“寫意,寫意,我的寫意。”
  “恩。”她特別喜歡他這樣沉吟地念叨著那兩個字,於是暖暖地應了一聲。
  “嫁給我。”他說。
  她還些沉溺於方才的情緒中,剛想不經意地又答了一聲,卻突然頓住,猛然抬頭問:“你說什麽?”
  “我說寫意嫁給我。”
  寫意一抹汗,差點就著了這男人的道,幸好沒瞎答應,他就愛在這種時候下魔咒。
  “我才不要。”
  “怎麽?”他全身一僵,擁住她的手有些乏力地鬆開。
  “你確定這在求婚?”
  “算是吧。”他的心低沉下去。
  “你不覺得在這種地方求婚,有些……”她朝他示意了下他身後的馬桶,“有些不雅。”
  出來的時候,厲擇良先探頭,看到四下無人,才咳了一聲報個信,讓寫意出來。沒想到剛到門口就撞到周平馨從對麵出來。
  周平馨見到的自然是男洗手間裏,走出了厲擇良,隨即在後麵鬼鬼祟祟尾隨而上的那人是沈寫意。
  “你們……”周平馨張大了嘴,指了指寫意再指了指厲擇良。
  “他說洗手的籠頭壞了,我進去看看。”寫意麵不改色地解釋。
  “哦。”周平馨撓撓頭,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兩個人樂顛顛地走出唐喬。
  “幸好碰見是平馨,不然就慘了。”寫意伸了伸舌頭。
  “其實……”他看了她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對她說。
  “其實什麽?”她側頭問。
  “你們那層還有什麽人叫寫意麽?”
  “沒有了,怎麽?”
  “要是洗手間裏麵還躲得有其他人的話,你會更慘。”
  “……”
  確實。
  這男人吻她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寫意二字,要是還有別的人在其它隔間的話。聽見這響動,不難想象這個沈寫意和人關著門在裏麵做什麽……
  真那樣,絕對是沒臉見人了,慘絕人寰。
  她翹了班陪他回家。
  他離開是在接近天黑的時候,之前他一直黏著她,半步都舍不得離開。在季英鬆來了三次電話催了以後,他才出門。
  他走的時候,突然回身,“寫意,我說的是真的。”
  “什麽?”她側頭問。
  他沒答她,直接將口袋裏的東西放在鞋櫃上,轉身帶上門。
  寫意怔怔地看著他留下來的那個淡綠色的首飾盒子,打開一瞧,裏麵裝著是一枚六爪的鑽戒。
  他說,他說的是真的。
  他要她嫁給他。
  可是,他卻沒等到答案就抽身走了。
  那一夜,厲擇良沒像往常一樣給她來電話說晚安,撥手機過去也不通,寫意也不知為何睡不安穩。
  早上擠下地鐵,走到唐喬正好九點。卻見大夥兒沒開工,正圍在一起看電腦裏麵的新聞視頻。
  “你知道沒?”吳委明緊張兮兮地問她。
  “知道什麽?”她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過來看。”吳委明說著將剛播的新聞轉出來給她看。
  還是關於AB城際新高速的事情,但是其中的那幾句話對厲氏來說好似重彈。
  “我們的高速穿越藍田山是繞道還是打隧道。”記者問。
  “經過專家的詳細討論和評估,會鑽一個三公裏的隧道。”總設計師回答說。
  “設計這個長達3公裏的隧道,有沒有考慮過岩石層和暗河的情況。
  “這個我們在規劃中完全考慮到。”
  “這麽長的一個隧道,它的通風問題如何解決?”
  “我們在設計中加入了4個地下通風口,但是在最後的土層掃描中我們發現或許隧道的通風口甚至是隧道本身都會破壞藍田灣溫泉的地下泉眼。”
  “那您的意思說,藍田灣的天然溫泉會因此枯竭?”
  “恐怕是的。”
  看到此處,寫意張大了嘴,與吳委明對望一眼。
  “那會為此改道嗎?”記者又問。
  “改道的幾率不大,畢竟這是政府的一級工程。”那人無可奈何地笑笑。
  寫意對著電腦,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一時間腦子有些蒙。
  “厲擇良呢?”吳委明問。
  “在B市好幾天了。”
  “他知道?”
  “不知道……”寫意補充,“我意思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思緒已經亂成了一片。
  吳委明撐頭,“沒了溫泉,這種消息一出來,估計藍田灣多半停工,否則一套也賣不出去。”
  寫意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第一個念頭便是給厲擇良打電話,卻無法不通。她有些急了,一遍又一遍地撥那個號碼。可惜,始終沒有接通。

  10——5
  楊望傑知道這個消息比寫意等人還要遲。
  他有個同事買了厲氏的股票,似乎下午一開盤就跌得厲害,於是連連叫喚。楊望傑湊過頭去看。
  “厲氏跌慘了。”同事擺頭。
  “隻是調整吧,大公司不會太離譜。”楊望傑說。
  “楊兄,你不知道啊,厲氏的藍田灣吃癟了。”
  “怎麽?”
  同事將新聞上轉播藍田灣的事情娓娓道來。
  楊望傑聽後目瞪口呆,急忙找了尹宵。
  尹宵也是一籌莫展,“有些棘手啊要是厲氏一有閃失,會殃及池魚啊。”私下他和楊望傑在厲氏手下接了南城的觀瀾院其中一個小項目,他們也是厲氏的承建商之一。
  “等等看吧。”楊望傑說。
  畢竟厲氏也是大公司,不是說沒就沒了的。雖然那樣大手筆的投資,居然下得如此盲目。他知道平時厲擇良在厲氏是說一不二的性格,雖說表麵上談笑風生,見人都和和氣氣,骨子裏透出的個性卻是絕對不許人忤逆他的。
  “我叫人去B城打聽下。”尹宵說。
  “也好,未雨綢繆,這邊也準備下。”免得到時候工程拿不到錢。
  楊望傑離開的時候,尹宵問:“你上次叫我查的沈寫意,就是我結婚的時候你帶來的那位小姐吧。”
  “是啊。”
  “你小子是吃著碗裏,還望著鍋裏?小妹要是有半點委屈,我要你好看!”尹宵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他說。
  楊望傑笑,看來上次拜托這哥們去查沈寫意,倒將他和沈寫意的瓜葛一並查的清清楚楚。
  “不敢,不敢。”楊望傑說。
  “說真的,”尹宵隱去笑容,“那個女人惹不得。上次就是因為她,厲擇良才和輝滬銀行翻臉的。”
  這事業內皆知,明裏不說什麽,但是私下傳得很厲害。
  “可是,”尹宵疑惑,“理論上厲擇良害得他們沈家家破人亡,她怎麽可能和厲擇良一起?或者說,厲擇良怎麽會讓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
  楊望傑笑笑,沒說話。
  那是因為寫意她,全都不記得了。
  晚上,楊望傑陪尹笑眉出去吃大閘蟹,吃到一半突然接到尹宵電話,“望傑,大事不妙。”
  “怎麽了?”
  “破壞你和笑眉吃飯的心情了。情況有些棘手,你得回來一趟。”
  楊望傑迅速地送了尹笑眉,回公司見到心事重重的尹宵。
  尹宵轉過來看他,神情凝重。
  “我剛剛從正源董事會那邊得到的內部消息,他們會在明天一早宣布撤回對厲氏的貸款。”
  “啊!”楊望傑定在原地。
  “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把我們之前的錢拿到,還有你手頭上有厲氏的股票的話全拋吧。”
  “正源怎麽會突然……”
  “這種時候小心使得萬年船,估計正源也是這種心理。”尹宵說。
  “上周要給,錢還沒到位吧,現下又不給,這翻臉也翻得忒快了。”害得他們這種小商小販也措手不及。
  “還有一個事情。”
  “什麽?”
  “聽說正源給厲氏貸款,是沈寫意牽的線。”
  “她怎麽會有那麽大的交情?”
  “這就不知道。”尹宵聳聳肩。
  楊望傑這才想起來那次的事情,寫意為孟麗莉擋了一掌,他也在場。
  雖說他們投在裏麵的錢不是很多,但是畢竟是倆人認定的第一桶金,也是很緊張,於是商量著事情,忙著四處托人。楊望傑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湊合了一夜。
  早上,楊望傑洗了把冷水臉,和尹宵下樓吃些早飯。他卻沒想到在街角那家有名的餛飩店門口遇見寫意迎麵而來。
  她精神很不好,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
  “寫意。”他叫她。
  “是你啊。”寫意笑著打招呼。
  “這是我朋友尹宵。”楊望傑介紹。
  寫意點頭,“我喝過尹先生的喜酒。”
  她走了以後,尹宵看著她的背影,“人挺漂亮,難怪勾得我們楊兄以前神魂顛倒的。”
  “尹宵,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楊望傑笑。
  “她對你普通,你對她普不普通,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啊,妹夫。”尹宵揶揄說。
  朝另一邊走的寫意拐了個彎,過了馬路下樓梯去坐地鐵。
  她看見前麵有個高高個子的男子,背影很像厲擇良的樣子,她驀然一呆,兩秒鍾後卻傻傻笑了笑,他怎麽可能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每逢這種時刻的地鐵裏沉悶地像一個鐵罐子,就算你想轉個身也要費極大的力氣。
  他不是遭這種罪的命。所以沒有人能想象要是有一天厲氏這兩個字一錢不值的時候,厲擇良如何自處?
  他那天專門從B城回來看她,還有他說的那些話。他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麽甜言蜜語,可是就是昨天他講了一次又一次,好像就怕沒有什麽機會再表達了一樣,甚至在那樣局促的情況下向她求婚。
  一點一點聯係起來,就是一副要訣別的樣子。
  電話沒打通以後,她沒有再找他。
  也許他很忙,也許他原本就是想消失。
  若是他能想起她來,沒有找不到的。
  早晨高峰期的地鐵站,原本就很嘈雜。有人看著報紙,有人講電話,有人拿著熱騰騰的早點一邊等車一邊吃往嘴裏塞。
  她知道厲擇良在家吃飯的時候連話都極少說,從小被教養出來的習慣。早餐吃什麽,晚飯吃什麽估計都是頭一天定好的菜譜。
  所以這樣平民的生活,他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地鐵來了,站台上的人們蜂擁而上,有人從她身後衝上來,撞到寫意的肩膀。她手一滑,將手機掉到地上,她急忙彎下腰去拾,卻不想人太多誰隻是碰了她一下就一個踉蹌狼狽地朝前撲去,就在那個時候一隻有力的胳膊拽住她,將她拉起來。
  寫意回身定睛一看,居然是厲擇良。
  “我本來想突然出現得更加有驚喜一點。”他站在流動的人群中,衝她淡淡笑。
  “阿衍。”她微微一張嘴,叫出這兩個字。
  “恩?有沒有驚喜?”
  “你……”寫意吸了口氣,問了句最想問的,“你怎麽在這裏?”
  他卻避而不答,一改本性,反倒嬉皮笑臉地說:“沈小姐,好巧,我也是來坐地鐵。”

  10——6
  這一天,氣溫突然就驟降,可是他的笑臉就像冬日的暖陽,一掃這天氣帶來的陰霾,可惜掃不去寫意和他身上的沉重。
  她知道,那是他一貫的強顏歡笑。
  他說完,走了幾步拾起手機還給她。
  鮮少見他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一時間寫意怔了怔,才問:“那邊的事情呢?”他怎麽可以將那邊的爛攤子扔下不管,如此氣定神閑地站在這裏。
  說話間第二班地鐵又來了。
  他問:“你不上車了麽?”隨即不待她回答就拉著她擠了上去。
  其實,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現在樓下,卻躊躇著不知道怎麽上去,於是等到她出門上班。他便跟著她坐了公交車,再過馬路,擠地鐵。他就那麽遠遠地看著她,靜靜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擾。
  他們找了個地方落腳。人流跟著湧進車廂,他將她護在角落裏。突然在人群的夾縫中,有人摸索著握住她另一隻垂下去提著通勤包的手。那隻手,指尖有些涼,掌心卻是溫熱的,修長的手指覆蓋著她,握在掌中。
  寫意一絲劉海滑到額前,將手抽出去,攏了攏頭發,順手將換了一隻手拿包。
  裏麵有個乘客臨到開車又慌張著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從厲擇良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寫意看見厲擇良的眉心微微地皺了一皺。
  寫意瞄了瞄,旁邊擠得滿滿的座位,問:“需不需要找個地方坐下?”她很擔心有人粗暴地撞著他,或者站久了腿疼。
  厲擇良搖頭,“不用。”
  “要不你站裏麵,我站外麵。”她提議。
  他沒同意。
  過了一會寫意又說:“我不怕擠的,我就站外麵好了。”
  旁邊有個人聞言看了看厲擇良,又看了看寫意,估計是有些奇怪寫意的這些句話。
  厲擇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寫意噤聲。
  到了第二站,人更多了,他和她的距離不得不拉近。她的臉幾乎貼在他的脖子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有的氣息,他也有。那種味道是蠱惑人心的。
  這個時候厲擇良的電話響起來,是薛其歸。
  他看了下就掐掉。
  不到一分鍾,電話又響了。
  還是掐掉。
  寫意瞅了他一下。
  他察覺到寫意的目光,隻得接了起來,眼眸看不出任何波瀾,隻是連說了三個“恩”以後就掛掉。那種冷峻的語氣幾乎能凍人了。
  電話掛掉以後,寫意感覺他的身體有些僵硬,臉色霎時間就白了,過了好一會神色才恢複過來。
  “我……”她頓了頓,又說,“我們應該好好談談,所以我一直等你回來。”
  吃完早飯的楊望傑回到辦公室裏剛剛瞌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動地叫起來。
  “望傑!東正集團十分鍾錢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單方麵終止合約。”
  “單方麵終止合約?”楊望傑從椅子上衝起來。
  “東正集團宣布放棄藍田灣計劃,而且不會對藍田灣進行後期投資了。”
  “什麽?”楊望傑一愣,“那他們且不是損失很大。”
  “可惜損失最大的還是厲氏。”尹宵說,“這無疑是對厲氏火上澆油。這樣的重創,破產是早遲的事情。”
  寫意說完那句話,厲擇良凝視著她,眼眸深不見底,“你想說什麽?”
  正好快到站,廣播裏的女聲機械地報著站名。有人挪動位置,準備下車;有人在招呼著同路的朋友下車,車廂裏開始有些吵雜。
  地鐵漸漸減速,最終停下來,人群又蠢蠢欲動。
  她將臉朝遠處挪了挪,在嘈雜的喧嘩中說:“我們……分手吧。”
  我們分手吧。
  那五個字一出口,仿佛周圍都安靜了下來,那一瞬間,車門打開。
  人潮洶湧。
  整個世界靜止的隻有他們倆人。
  他站在那裏,有人擦身而過,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一秒兩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然後,他勾起嘴角,蒼然一笑。
  他們將地鐵坐了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擠上來又湧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乘客越來越少,直到他倆這樣站在空曠的車廂中,已經顯得很礙眼。
  寫意覺得腿腳都站得發麻。
  她才想起來,他是不能久站的。
  “剛才薛其歸不是將所有都告訴你了麽。”她說,“你坐一會兒吧。”
  他不答話,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絲毫不動。
  “你要是自己不待見自己,我無話可說。”她說。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著她。
  寫意別過臉去,“我還有東西還給你。”
  她說完垂下頭去,將手伸向手袋,想掏什麽物件,卻在即將拉開手袋拉鏈的時候,他一下子將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動作。寫意從來沒有見他用過那麽大的力,緊緊地捏住她手,為了就是不讓她將那件東西掏出來。
  她想掙開,擰了一下卻是無法動彈。
  他五指的指尖,因為用力變成成失血的慘白。
  她將另一隻手去掰開他,可惜他依舊死死不放手。
  於是,他們僵在那裏,形成一個奇怪的姿勢。
  這一截車廂裏麵隻剩三四個人,似乎是到這裏來旅遊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們看。
  許久以後,他終於說:“沈寫意,你不能留一點尊嚴給我麽?”由於長久沒有說話,他得嗓子有些幹澀,一開口顯得略微低啞。
  “為什麽?東正集團為什麽要這麽做?”楊望傑問。
  “你有沒有覺得有奇怪的地方?”
  “什麽奇怪?”
  “有人說,曾經,沈寫意在厲氏工作時,是她極力主張與東正的合作計劃。那個時候她正和厲擇良走得親密。而沈家和東正是世交”
  “那又怎樣?她可能隻是幫個忙。”
  “望傑,你真的沒有串聯起來?藍田灣,輝滬,正源,哪一樣和她沒有關係?你不覺得這完全是她為厲擇良設的一個套?”
  楊望傑猛然抬頭,“不可能!”
  尹宵又說:“沈寫意讓厲氏與東正合作藍田灣,一下子就要了那麽多錢,讓厲氏前期投資。為了沈寫意,厲氏和輝滬鬧翻。然後在拍賣會後,厲氏陷入資金困境,是她自告奮勇去找正源貸款。若不是這樣,你覺得以厲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家銀行貸款?然後將藍田灣斷水的消息放出來,厲氏震蕩,再使正源出來翻臉不認人,最後壓軸出場的是詹東圳。三管齊下還怕厲氏不倒?”
  “不可能。”楊望傑錯愕著,又重複說了一次。
  她和孟麗莉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認識詹東圳而已,所以與東正集團的關係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間,不過是律師和被告的關係,她隻是想要為那位女性伸張正義,一定還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語了一次,卻是再也沒有上一句有底氣。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我早說過沈寫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厲擇良害死她父親,害得他們沈家家破人亡。如此的殺父滅門之仇豈有不報?”
  “可是……她不可能,因為她根本失憶了。她一切都不記得,怎麽可能去找厲擇良報仇呢?”
  “失憶?”尹宵微微張嘴。
  “她出過車禍,對過去是失憶的。”楊望傑解釋。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記得一些又不記得一些。”
  尹宵聽後,怔了稍許又不可思議地笑了,“這種橋段你也相信?有沒有失憶除了她自己,誰知道。”
  “厲擇良,你的尊嚴?”她冷嗤。
  “寫晴瘋了以後,你想過她的尊嚴?”
  “我父親因你而死,你想過他的尊嚴?”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你想過她的尊嚴?”
  “我開車自殺之前,你又可曾顧全過我的尊嚴?”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的質問他,滿目悲涼卻一滴淚也沒有。
  “我曾經是那麽敬你愛你,甚至將你視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是你是怎麽對待我的?你就那樣活生生地剝奪我的一切。趕盡殺絕的時候,你皺過眉頭沒有?你有過遲疑沒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無濟於事了。
  寫意又說:“其實,你誰也不愛,隻愛你自己。”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是演戲。”他淡淡說。
  “是。”
  “你讓詹東圳陪你演這麽一出,有什麽代價?”什麽代價讓他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態,來報複厲氏。
  “和你無關。”
  厲擇良忽然冷嘲,“難道沒有讓你嫁給他?你不是很善於這個麽?”
  她咬了咬唇,卻又立刻恢複神色淡然一笑,“厲擇良,再世為人的沈寫意不一樣了,你這樣一點兒也不會激怒我。我和他有什麽協議,不用你操心。”
  語罷,她又去拉開手袋,這一回他沒有再使勁阻止她。於是寫意輕易地掙開他的手,將那個淺綠色的首飾盒拿出來。
  這是那日他給她的戒指。
  “厲先生,承蒙錯愛,這東西隻能送還給你。”
  地鐵到站,自動門打開,已經沒有人上下了。
  她將東西遞給他,他不接。
  “我們一起的這半年裏,你一步一步報複我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遲疑?”他問話的時候凝視著她的雙眼。
  他發色淺,襯著皮膚有些白,而那雙眼睛也是淺淺的棕色。
  可是此刻,眼睛卻變得深不見底,兩邊的眸子似乎著墨一般要將人的心魄都吸了進去。
  寫意微啟嘴唇,迎著他的視線,吐出兩個字:“沒——有——”
  他聞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睜開,滿目悲淒。
  那樣的神色讓人刻骨銘心。
  寫意再一次將盒子遞到他的手邊,他依舊不接。
  她輕輕一鬆手,仍由東西掉到地上。
  盒子蓋彈開,那支六爪的婚戒從裏麵跳出來,蹦了一下,剛好碰到椅子腳的金屬架上,當的輕輕一聲脆響,隨即落到地上,轉了兩圈,滾到一邊。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下了地鐵。

  10——7
  寫意一路疾行,緊緊地咬住下唇,雙拳緊握,不小心碰到迎麵而來的行人的肩膀,也沒有絲毫減緩她離開那裏的速度。地鐵已經啟動,她不知道他下了沒有,還是繼續又坐下去。
  寫意走到街麵上招輛出租車,坐到後排。
  “小姐去哪兒?”司機問。
  寫意沒有答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小姐,您要去哪兒?”司機好脾氣地又問了一次。
  “啊?”寫意回過神來,“隨便,你繞圈吧。”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吳委明。
  吳委明焦急地說:“寫意,藍田灣……”
  “我知道。”寫意打斷他,“替我向喬姐請假。”
  “恩?對了,你怎麽還沒到?又遲到了!”
  “替我請假。”她又說。
  “好,下午來麽?”他問。
  “暫時請一天,我掛了。”
  寫意將手機放回手袋的時候,看到自己常年帶在手邊的紅色記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習慣預先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是總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麽重要的約會或者要事、地址都記在上麵,隨身攜帶。
  記事本裏麵夾了一張紙,紙疊成了正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個角出來被她看到。她深吸口氣,迅速地將那紙重新夾好。
  出租車路過二環路路口的遊樂場大門,遠遠看見有小商販在賣氣球。今天不是節假日,風也吹得涼颼颼的,可是門口依然很熱鬧,好像是什麽小學在裏麵搞活動。一排一排的,穿著校服戴著海軍帽的小朋友,前一個後一個地手牽著手朝裏麵走。
  寫意望向窗外,不禁說:“師傅,就在這兒停吧。”
  她下車,過馬路,進了遊樂園。
  那些孩子吵極了,時不時還尖叫,她繞過他們走了進去。
  她第一個坐的是翻滾列車。整躺車就隻有三個人,她和前麵兩個談戀愛的大學生。火車緩緩開動,隨著一點一點地上升,身體上揚,眼睛漸漸看到上空,她的心也開始懸起來。上升到頂端的時候,火車微微地頓了一下,然後朝下——飛速地下墜。
  她先是緊緊捏住扶手,眼睛一點也不敢再睜開。
  但是當火車整個翻過來的時候,她放開雙臂,閉住雙眼,大聲地尖叫。
  她從小腦子裏的內耳前庭器比別人敏感。別說這種遊戲,就連出租車也暈,所以很少來遊樂園。
  所以心裏害怕極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種恐懼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的滿滿的,才能裝不下其他的情緒。她旋轉著,放任著自己的尖叫。
  寫意下來的時候,雙腿都是軟的,整個人處在一種飄忽的遊離狀態。她頭暈目眩地走到角落裏,蹲下來,有些想吐的感覺。
  她去搜手袋裏的紙巾,翻了半天沒翻到。於是有些神經質地將手袋倒過來,鑰匙、簽字筆、錢包、手機掉在地上。
  其中,還有那張紙也從記事本裏掉出來。
  疊成長方形的一張宣紙,被她夾在記事本裏好幾個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來,將那張工工整整地疊了四次的宣紙緩緩展開。宣紙其實有好幾道折痕,新的舊的,交替著。
  紙上留著兩行小楷。
  十裏平湖霜滿天,寸寸絲斷愁華年。
  對月行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 。
  那字跡俊雅淩厲,不難看出下筆人的個性。旁邊斜斜歪歪的五個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這張紙是她先寫的這些字,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後麵的詩。那年暑假,他們一起看過這電影。當時她很喜歡,於是叫他幫她記在心上。
  卻不想隔了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居然還寫到了這張紙上。
  她在書房裏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看到此刻,寫意鼻子一皺,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眼淚滴到紙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是宣紙卻是吸水的,淚珠立刻吸附進去,一點一點地暈開,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跡。
  她轉而去抹臉上的淚痕,卻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後,一個人蹲在那裏,抱住膝蓋,簡直泣不成聲了。
  眼淚止不住地流。
  那個被她連寫了兩遍的“阿衍”,也隨之緩緩暈染成團。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抽噎著,摸到電話,撥了詹東圳的號碼。
  此刻的詹東圳正忙得焦頭爛額。他在會議室裏看到寫意的來電,微微一愣,本來正要對董事們的話,說了一半也放下,退出會議室。
  他走到角落,打開接聽。
  “寫意?”
  “冬冬——”她哭著說。
  “恩,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複。
  詹東圳心裏一顫,他知道她隻是想發泄而已,所以靜靜地等著她一直那樣叫。
  其實,他也明白,在電話另一頭飲泣的寫意此時心底深處,最想呼喚的那兩個字,並不是“冬冬”。
  許久之後,等她哭夠了,詹東圳輕輕地說:“寫意,回來吧。”
  “回哪裏?”寫意吸了吸鼻子問。對於寫晴和任姨,她也隻有責任沒有親情。
  她一時竟然不知道哪裏才是她的歸處。
  小時候,有媽媽的地方是家,回到媽媽的故鄉有姥姥、姥爺的地方是家;後來,到C城念大學,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國留學,有阿衍的地方還是家。
  可是,就是那一個阿衍,她追著、黏著、胡攪蠻纏地跟著的阿衍,被她放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念叨著的阿衍,就那樣滿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曾經問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會不會痛?”
  時到今日。
  無論如何。
  他們再不相欠。
  寫意和寫意的阿衍,都已經不在了。
  詹東圳一個人從B城馬不停蹄開車趕過來。他心急如焚,擔心她會一直那麽哭下去。
  他按照寫意留的地址,在遊樂場找到她。
  沒想到,那個時候的寫意,麵色恬靜地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和前麵的幾個小朋友說話,神色已經平靜下來,全然沒有電話中的失態。
  她已經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們一起猜什麽東西,猜來猜去的,贏的人分糖吃。
  有個胖乎乎的小孩四處找了根枯樹的枝椏,問:“阿姨,你說這是什麽?”
  “木棍。”寫意說。
  “四個字的。”
  寫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確實是四個字。
  詹東圳在旁邊看得隻搖頭想笑。
  她從小就這樣,無厘頭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讓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擺手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用四個字說的那種話。”
  “那叫成語。”寫意樂。
  “對、對,就是成語。怎麽說?”
  這下可考到她了,她側了側頭,蹙著眉,“不知道。”太難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說:“這叫完好無損。”然後,他又將枝椏折了一下,樹皮還沒掐斷,繼續說:“這是藕斷絲連。”
  寫意聽到,笑了笑,接過那棍子,一下子掰成兩截,問:“那阿姨考你,這是什麽成語?”
  小胖撓了撓頭,眉毛擰在一起,搖頭說:“老師還沒教,我不知道。”
  寫意眨了眨眼睛說:“是一刀兩斷。”
  颼颼的秋風吹亂她的頭發,她恢複往常一般,唯一哭過的痕跡隻是那雙紅腫的眼睛。她一直堅強得要命,從來沒有在他麵前落過淚,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時候。
  他見孩子們拿著糖離開,才走向她。
  “你幹嘛對著電話哭得稀裏嘩啦的?”他問。
  “那是因為我牙疼。”她說。
  詹東圳一個人從B城馬不停蹄開車趕過來。他心急如焚,擔心她會一直那麽哭下去。
  他按照寫意留的地址,在遊樂場找到她。
  沒想到,那個時候的寫意,麵色恬靜地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和前麵的幾個小朋友說話,神色已經平靜下來,全然沒有電話中的失態。
  她已經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們一起猜什麽東西,猜來猜去的,贏的人分糖吃。
  有個胖乎乎的小孩四處找了根枯樹的枝椏,問:“阿姨,你說這是什麽?”
  “木棍。”寫意說。
  “四個字的。”
  寫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確實是四個字。
  詹東圳在旁邊看得隻搖頭想笑。
  她從小就這樣,無厘頭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讓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擺手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用四個字說的那種話。”
  “那叫成語。”寫意樂。
  “對、對,就是成語。怎麽說?”
  這下可考到她了,她側了側頭,蹙著眉,“不知道。”太難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說:“這叫完好無損。”然後,他又將枝椏折了一下,樹皮還沒掐斷,繼續說:“這是藕斷絲連。”
  寫意聽到,笑了笑,接過那棍子,一下子掰成兩截,問:“那阿姨考你,這是什麽成語?”
  小胖撓了撓頭,眉毛擰在一起,搖頭說:“老師還沒教,我不知道。”
  寫意眨了眨眼睛說:“是一刀兩斷。”
  颼颼的秋風吹亂她的頭發,她恢複往常一般,唯一哭過的痕跡隻是那雙紅腫的眼睛。她一直堅強得要命,從來沒有在他麵前落過淚,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時候。
  他見孩子們拿著糖離開,才走向她。
  “你幹嘛對著電話哭得稀裏嘩啦的?”他問。
  “那是因為我牙疼。”她說。
  詹東圳替她在B城找了個僻靜的住處,讓她一個人住。寫意關掉手機,拒絕看電視,不買報紙,屏蔽QQ消息,窩在詹東圳的公寓裏。
  那牙疼果真來得凶猛。
  因為牙齦發炎,她整個臉都腫了起來,她隻好出門去藥店買藥。藥店裏推薦了一大堆品種。
  她皺眉,“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種。”
  “以前吃的是什麽?”藥店的人問她。
  她怔了怔,“我……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寫意突然打了車去西郊東山的墓地。
  寫意遠遠看見那兩座墓碑,從上來數下來,路邊第三個和四個。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母親不是他合法的妻子,為了尊重任姨,沒有用雙棺讓他們葬在一起。
  照片上是父親笑著的樣子,他和她一樣,隻有一個酒窩。小時候,她那麽調皮,那麽搗蛋,可是父親提起她的時候,依然很自豪,總說:“我的寫意,我的寫意……”
  以至於寫晴那麽討厭她。
  所以寫晴說:“別以為爸爸叫你回來,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告訴你,無論沈家的財產,甚至是其他什麽人,我都不會讓你丁點兒。”
  她當時淡淡地一笑。她什麽都不要,隻要她的阿衍。
  當時她不知道為什麽大二的時候,母親就突然同意讓她改了姓,回到沈家。後來,母親欣然送她去了德國。
  在德國,有阿衍。
  厲擇良永遠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個。在金發碧眼的人群中,他那樣的亞裔卻仍然惹人注目。修長的身材,眼睛是內雙,頭發修得剛好,不太長也不太短。每次剪完頭發之後,耳後的皮膚會暫時暴露在空氣中幾天,白皙而且細膩。
  和那些打著耳洞,頭發梳成莫西幹樣式,身上飄蕩著刺鼻體味的白種年輕人完全不一樣。
  每逢,遇見女人對厲擇良側目,她便拉住他的袖子說:“我一定要把你盯緊點。”
  寫意去的那會兒,他已經在投資股票,和朋友合作開公司,常年開車往返於法蘭克福和海德堡之間。他的脾氣並不如現在這般古怪,隻是有些寡言,為人很低調。這些也是早被寫意熟知的個性。
  她來得突然,德語不好,費了很多時間花在語言上,也因為如此除了學校一般不出門。所以,一般都是他帶食材回來做給她吃。
  德國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四點多就黑了大半,也比B城要冷得多。
  那天,他又去了法蘭克福,晚上不會回來。
  她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可惜又將手套和帽子忘在了圖書館。隨著暮色深沉,氣溫也是急劇下降,凍得她夠嗆。
  她又懶得繞回去取東西,於是一個人抄近路,想從小巷裏盡快趕回家。
  整個巷子隻有她一個人,腳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好像有回音。她走到一半,才開始害怕,緊張地回頭去看,有些慌。
  再一次轉頭以後,發現遠遠的前方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
  她心中一緊,將一錢不值的手袋朝胸前挪了挪,使勁拽住。眼看那人越走越近,她停下來,心扯到嗓子眼,幾乎想回頭撒腿就跑。
  就在這個時候,那人放慢了腳步,用中文喊了一句:“寫意?”
  那一瞬間,寫意一呆,隨即幾乎是飛奔著跑去,撲在他的懷裏,“阿衍——”
  “你一個人怎麽不走大街?”他說話的時候氣喘籲籲的,好像從別的地方急忙趕來的。到了燈光下,寫意才看到他走得急,在那麽冷的天氣裏,額頭居然冒出細密的汗。
  “你下午說你不回來啊?”
  “忙完了就回來了。”
  下午下了大雪,他在法蘭克福的時候突然想到不知道這麽冷的天氣留她一個人在家會怎麽樣。於是,他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回家,家裏發現沒人,又朝圖書館這邊找來。
  “那你來接我?”寫意側頭問他。
  他板著臉,沒有答。
  寫意樂嗬嗬地哈熱氣來搓手。她沒戴手套,衣服上也沒兜,所以十指已經凍成紅色。
  “手套呢?”他問。
  “忘在學校了。”她說。
  “什麽時候長點記性,丟三落四的。”
  他說完,將她的手捂在掌中搓了搓。他的手平時有些涼,可是在那個時候卻是暖暖的。
  她傻傻地笑,“阿衍,你真好。”
  他一抬頭才注意到她隻穿著羽絨服,帽子圍巾都沒戴,便放開她的手,將自己圍巾取下來為她套上。
  “哪兒還冷?”他問。
  “手冷。”她撒嬌。
  這下他沒轍了,他不習慣戴手套,冬天裏手都是揣兜裏。於是,他解大衣的紐扣,準備替她披上。
  “不要,我哪兒有那麽嬌氣。要是惹得你感冒了,更折騰。”
  寫意眼珠子一轉,“這樣吧!”
  她抓住他的右手,一起揣在了他的大衣口袋裏。他當時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大衣,兜裏都是他剛才烘熱的溫度。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同時將那個口袋撐得鼓鼓的。
  然後,寫意嘻嘻地衝他笑,“這樣就好了。”
  五指從他的指縫從穿過去,她順利地與他扣在一起。
  他的手在不經意間似乎僵了僵。緊接著,他沒有刻意地迎合,也沒有刻意地抗拒,隻是那麽自然而然地摩挲了幾下,將溫暖傳遞給她。
  接著,她抬起自己晾在外麵的另一隻手,嘟囔著嘴說:“對不起啊,右手小姐。阿衍的右手寫出來的字很漂亮的,所以寫意就先握他的右手了。不過,等一會兒阿衍就會來暖和你的。”
  厲擇良啞然失笑。
  於是,兩個人就這麽一起並肩回家。
  不知道是路走得急,還是氣溫突然升高了,或者是她緊張的緣故,握著厲擇良的那支手的掌心開始有汗。她想伸出來擦一擦,卻又不敢。
  她怕自己輕輕一動,驚動了他,再也不肯讓她握。
  那是他們第一次牽著手,要不是她厚著臉皮冒出這麽一個主意,還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從第一次相識到第一次牽手,居然經過了六年。
  過了一會兒,他問:“那隻手不要了麽?”
  “什麽?”
  “你右手。”
  “要!!”
  於是倆人調了個方向,換手又牽了一次。
  寫意一路喜滋滋地笑。
  “樂什麽?”他問。
  “沒什麽啊,沒撿到錢。”寫意學著他平時的樣子,板著臉說。
  其實,她在心裏琢磨著,是不是以後是一律不買手套了。

  11——2
  厲擇良還有一個愛好,便是看球。
  她很難想象,他那樣內斂的一個人,怎麽對那個運動感興趣,雖然知道他從來也不玩兒。
  他倒不是很狂熱那種,隻是周六都會空一點時間打開電視機看當地的轉播。他看球的時候,沏一杯茶坐在那裏,一個人靜靜看。每逢他看到激動之處,握緊拳頭,會一下子站起來,再緩緩坐下。
  “他們踢來踢去老是不進,多煩啊。這麽多人搶一個球,不如多發幾個。”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噤聲。
  才過一會兒,她在旁邊就又開始坐不住了。
  “難道你選德國的原因,是為了看球?”她問。
  “那我來看球,你來做什麽?”他反問。
  “……”
  寫意瞅了瞅他。這個問題問很沒有挑戰性,難道他還不知道她來做什麽的?
  那周末剛好是聖誕節前的最後一輪球賽,他開車載她去臨近的法蘭克福一起看現場。臨走的時候,她背了個小包,將所有需要的東西帶齊了,出發。
  他突然問:“手套帶了麽?”
  “啊!”寫意故意說:“我好像帶了。”
  “我明明見你放在椅子上。”他說
  “是麽?”她裝傻。
  “是的。”他斬釘截鐵地說,然後遞給她趕快回去拿的眼神。
  奸計還沒開始實行就被識破了。
  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卻不得不遵命。
  她從來沒有去現場看過球賽。
  他們的位置很靠前,正好坐在主場球迷的中間。
  寫意抬起雙手,跟著他們學那些手勢和喊口號,全然是一副投入的樣子,再也沒有抱怨無聊。中場下起雨,幸好她帶著雨衣,他戴著鴨舌帽。
  當主隊進球的時候,寫意和旁邊球迷一起蹦起來。
  她抓住厲擇良的手,興奮地大叫。
  他微微一笑,拉住她,“別喊了,嗓子喊啞了。”
  那一場比賽,升班馬法蘭克福奇跡一般力克衛冕冠軍拜仁慕尼黑。場外天寒地凍還飄起了紛紛的雨雪,球場內的熱情卻一浪高過一浪。
  主裁終場哨聲吹起的那一瞬間,大家都歡騰起來。
  旁邊的一個和寫意擊掌慶祝的德國球迷,激動地將手上的隊標圍巾繞在寫意的脖子上,大喊:“Sie haben uns glueck mitgebracht!(譯:你給我們帶來了好運)”說完,毫無征兆地捧起她臉,在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寫意心裏也樂得很,還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隨即跟著那群人一起高歌一起退場,上了一級台階,發現厲擇良還留在後麵。帽子壓得低低的,瞧不到眼睛。
  她伸手準備碰他下,說:“阿衍?走了。”
  就在她碰到他胳膊的那麽一瞬間,他拉過她,將臉湊過來。
  她剛才上了一級的台階,顯得還比他略高一點,所以需要他稍微抬頭。她雨衣上的帽子還戴著,因此耳朵能聽見雨滴打雨衣上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看見他靠過來的臉,些許一怔,轉瞬之後才明白他要做什麽。
  旁邊有球迷在霏霏細雨中燃起煙花,慶祝主隊的勝利。還有很多人久久不願意走,球員剛剛致謝,於是他們主動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
  他就站在這些人之間,在過道上,臉漸漸地接近她。
  寫意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雙眸,不自覺地微微張開雙唇。
  沒想到半空中,兩人的動作被阻,因為他的鴨舌帽帽簷正好戳到寫意的眉骨上,她吃痛地眯了眯眼睛。
  他隨即遲疑了一下,神情一頓,挪開臉,卻沒有再來第二次。
  寫意也是茫然了一陣,之後卻又隱隱覺得失落。
  她平時大大咧咧,可惜骨子裏還是沒有那麽開放
  前一分鍾還被其他人親了一口她,當時還毫不介意,可是當對象突然換成厲擇良以後,她居然一下子也害羞起來。
  回程的路上,寫意開車。她學了車,因為醫生說自己開車的話會讓暈車的症狀緩解。
  厲擇良平時有些懶散,還有人樂意開車,自然用不到他。回去的厲擇良蓋著帽子,遮住臉,坐在副駕座上似乎是在閉眼睡覺。
  倆人除了必要的那幾句,竟然沒怎麽說話。
  幾個同去看球的朋友心裏高興,回到海德堡又找酒吧喝酒,自然也拉了他倆去。
  “我也要啤酒!”寫意跟著大家一起喊。
  厲擇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不情願地蹙了蹙眉頭,口是心非地糾正說:“怎麽可能呢,我滴酒不沾的,隻喝蘇打水。”
  厲擇良恰好在酒吧遇見熟人,兩男一女。
  那女姓董,據說某市市長家的千金,長得極為乖巧。寫意見過她幾次,每次看見厲擇良幾乎每句話必以“擇良哥哥”這稱呼作為開頭。
  寫意理所當然地並且非常地不喜歡她。
  那位董小姐不知道聽旁邊倆男的說了什麽,望著厲擇良掩住嘴輕輕笑。那雙片刻不離厲擇良的眼睛,在寫意看來,真應該挖出來熬湯。
  她越想越氣憤,大叫:“我要啤酒。”叫完以後,再看了一眼厲擇良。她的舉動根本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力。
  她賭氣一般,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喝下去。
  待厲擇良和人寒暄完回頭一看,寫意居然已經在喝第二紮啤酒了。
  她酒量一直很淺,就連喝家鄉的米酒也會熏熏然,所以啤酒下肚臉蛋已經醉得通紅。她將下巴磕在吧台上,眼神發直,此刻悶悶不樂地卷起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彈著那啤酒杯。
  最後,他半攙半扶地將她帶回去。她這人一醉就睡覺,當然半醉的時候卻是最囉嗦的。
  他們住三樓。
  爛醉如泥的寫意仍然不忘氣鼓鼓地嘮叨。
  “幹嗎不經我同意就叫你擇良?”
  “哥哥這兩個字,這也是她能隨便喊的?”
  “惡心不惡心。”
  “討厭,真討厭。”
  “下次把舌頭也切下來。”
  “不熬湯了,讓阿衍紅燒比較好吃。”
  “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搖頭,然後掏鑰匙開門。
  他剛一放手,她就歪一邊去。他沒辦法,隻好將她架在懷中,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額頭上。
  她皺了皺眉說,“你胡子紮到我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挪開下巴,將鑰匙插進鎖孔裏。
  寫意傻傻地看著他的笑臉,趁著門打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墊起腳尖,抬手拽住他的衣領,就那麽仰頭主動地吻了。
  她吻得那麽青澀,幾乎就是啄了下他的唇。
  放開他以後,寫意居然伸舌頭舔了下自己唇,心滿意足地說:“好……軟。”那表情活脫脫的就是一隻偷腥成功的醉貓。
  白天倆人沒吻成,這下終於成了。一隻叫寫意的貓好歹解了饞。

  11——3
  他別過臉去,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說:“進屋吧。”說完,他將寫意攙進去,放在沙發上,正要起身脫外套,卻被寫意抓住衣襟。
  “幹嘛?”他問。
  “你不可以被別人搶走。”她黯然地說。
  他頓了頓,順勢坐在她旁邊,挑了挑眉說:“看來你一點兒都沒喝醉。”
  寫意一下子紅了臉,急著說:“我怎麽沒醉了?我就是喝醉……”話到這裏,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解釋反倒是畫蛇添足。
  她再看一眼厲擇良。
  這男人正在很努力地忍笑,那模樣完全是戳穿她把戲後的幸災樂禍。她一時惱羞成怒,撲過去張嘴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惜一下子沒想到落嘴點,就見下巴的角度比較好下手,於是張大嘴咬了他的下巴。
  讓她意外的是口感竟然那麽好,所以忍不住多咬了兩下。
  哪知她的虎牙很尖,咬人的時候雖然沒有使勁卻也疼得他兩條眉毛都皺在了一起。她笑得咯咯咯的。
  “寫意。”他揉著下巴。
  “恩?”
  “咬疼我了。”他說。
  “怎麽會呢,我輕輕咬的。”她雖然嘴上那麽說,但是還是忍不住湊過去仔細看了下,果然在下巴的皮膚上有了幾個淺淺的牙印。
  她內疚地嘟囔起嘴巴,又用指尖摸了摸那幾個牙印,“阿衍,對不起……”然後很孩子氣地朝它們吹了吹氣。
  她的手指落在皮膚上麵癢酥酥的,臉蛋近在咫尺,嘴唇撅起一點兒輕輕吹氣。那氣息擾亂了他的心緒。
  他心神一蕩側下頭,封住了她的嘴。
  寫意先是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漸漸地才緩過來。這和她那蜻蜓點水一般的吻截然不同,幾秒鍾就破壞她呼吸的節奏。
  他的吻有些生疏,有些試探,絲毫不敢長驅直入地探入她的口中,隻是淺淺地舔吸。懷中的寫意努力地調整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後將手撘在他的肩上,微微張開嘴,青澀而又美好地回應了他。
  他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擁住她的手臂加了些力,使她更貼進自己。
  纏綿之間,她的腦子從一種半清醒狀而變得暈暈乎乎,仿佛一下子站在了雲端。一時又覺得自己像是含著一塊濃情的巧克力,那種絲柔順滑的感覺在舌尖依依不舍地停留著,然後一點一點地化開。
  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彼此的唇舌終於相離,她怯怯地睜開眼,卻又不敢看他的臉,輕喘著依在他胸前。而唇上的那種柔軟的觸感也久久地停留著。
  厲擇良定了定心神,緩緩地說:“門口那個不算,這個才是初吻。”
  “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他黑臉。
  侯小東曾經對她說,厲擇良是人類中一種不太容易親近的種族,但是當他一旦不排斥對方接近的話就說明你已經成功了一半。
  那現在看來,她好象成功了另一半。
  就是那麽一個吻,好像突然就拉近了她和他的許多距離。直到那日,寫意才知道原來她的一切辛苦都沒有白費。
  他也是喜歡她的。
  從此跟屁蟲升級成了女朋友,農奴翻身做了主人。
  寫意喜滋滋地迎來了新的一天。可惜,多過了幾天以後,她發現女朋友和跟屁蟲的待遇好像沒什麽區別。
  他還是會對她凶,而且管東管西的。
  隻是——
  好像又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
  元旦的頭一天,厲擇良帶著寫意,和幾個熟識的留學生湊一起開車去杜塞爾多夫看新年倒計時。
  快到淩晨的時候走到萊茵河邊,等著倒計時的人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雖然有些蒙蒙細雨,但是人們的熱情絲毫不減。
  寫意也興奮地和其他人一起亂蹦亂跳,他寵溺地任由著她鬧。萊茵河邊有出名的酒吧街,一家接一家,都滿滿是人。全是從周邊來迎接跨年倒計時的。
  半夜溫度下降得厲害,大家湊一起一邊等著新年的到來,一邊站著拚酒。
  厲擇良卻攔著寫意,不許她喝酒取暖。
  她悶悶不樂地瞅著他。
  “難道我就不怕冷?”本來一說話吐氣就能成一團白霧,她為了強調氣溫很低,還刻意地使勁了哈了幾口熱氣出來證明一下。
  後來寫意牽著他,離開集體,單獨跑到橋上去。
  “萊茵河就我的腳下流過去耶!”
  這一河段的萊茵河比以前寫意看到的要寬得多,加之在這樣的氣氛下,她更加覺得很興奮。
  她趴在欄杆上,朝下麵探頭,河麵上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在橋麵路燈下印出來的影子。開始還覺得好玩兒,多看了幾分鍾就覺得頭暈。
  橋上的風更大,凍得她縮脖子。
  他解開大衣的紐扣,從後麵將她裹了進去。
  她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懷裏。他正好將下巴磕在她的頭頂,那樣的親密。
  淩厲寒風四處亂竄,可是此刻的寫意卻覺得暖烘烘的。有的人已經等不及,自己點燃了煙火。
  “阿衍。”她叫他。
  “恩。”
  “我覺得,我好像很幸福。”寫意輕輕說道。
  可是在那麽嘈雜的氣氛中,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那是她和他,最後一次一起看焰火。
  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年後,他可以那麽雲淡風輕地毀掉這一切。
  若是要一個人為了愛傾家蕩產、眾叛親離的話,那是不切實際的。這個,她明白,她不存有那種奢望。
  可是,如果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她的話,她不相信。
  寫意原本坐在墓碑前麵,眼見天色漸晚。她站起來一轉身,發現詹東圳在不遠處。他回去找不到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寫意跑到這裏來了,一看果真不錯。
  “東正沒有垮吧?”她問。
  “還好。”他笑笑。
  “沒騙我?”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他說
  “少來,以前我出車禍之後你不就騙了我。趁著我想不起來還給我編排了一個混血男友,也虧你想得出來。”
  詹東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接話。
  無論是寫意,還是他們,都將那次的事情稱為車禍。其實,彼此都知道,那不是車禍。
  車子衝出馬路,沒有一點兒刹車的跡象,完全是直衝衝地從路上朝著河邊的懸崖衝下去。現場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她不是深度醉酒就是企圖自殺。
  她不喝酒,那明顯就是第二種。
  厲擇良去了趟德國,他們見了麵之後,寫意就開車出了車禍。幸好有人報警,還把她從水裏救了起來。
  暈迷了兩天的寫意醒過來就什麽也不記得了。
  可是她看到他的時候,歪著頭遲疑了下,口裏試探地問:“冬冬?你是冬冬?”那一刻的詹東圳簡直無法形容自己有多喜歡聽見她叫這個曾被自己唾棄的綽號。
  原來她記得他。隻是丟失了成年後的記憶,還有和某個人共度的那些時光。
  最後那一天,她開著車,對著電話淡淡說:“以前我看過一個電影,裏麵的老人對男主角講了個故事,我挺想講給你聽的。”
  “寫意!”他在電話另一頭打斷她,並且下令,“你馬上停車!”
  “阿衍,聽我說好不好?唯一聽我一次好不好?聽我說完。”她的語氣,出奇地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絕望。
  “有一次,國王為女兒開宴會。有個士兵在一旁站崗,看到公主經過他麵前。公主是個絕色佳人,士兵一下子愛上了公主。但卑微的士兵,怎麽配的上國王的女兒?有一天,他終於設法接近公主,並告訴她沒有她他活不下去。公主對士兵說:‘如果你能等我一百天,且日日夜夜在陽台下等我,百日之後,我就是你的。’聽了這話,士兵就在陽台下等候,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公主每天晚上都望外望,他都矗立終宵。風吹雨打都阻止不了他,烏鴉停在他頭上,蜜蜂叮他,他都一動不動。但是在第九十天的時候,士兵全身已經蒼白消瘦,眼淚從眼眶裏流了出來,他已經支撐不住了,甚至連睡覺的力氣都沒有了。公主一直注視著他。最後,在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士兵站了起來提起椅子,走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說完這個故事肯定會哭,可惜她眨了眨雙眼,眼眶裏居然沒有淚。電話那一邊的厲擇良沒有說話。
  “以前一直弄不懂為什麽他要走,為什麽不等到第二天。而今我才明白,也許他們已經錯過最愛的那一刻。愛情是公平的,如果一直付出的話也會累。那個士兵第九十九天夜裏離開的時候,公主的心是不是很痛?如果她會心痛的話,那麽為什麽不在那之前就推開窗戶讓士兵進去?”
  車子轉了個彎,看到了美麗的萊茵河。
  她在心裏琢磨,這個時節的萊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會不會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後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呢。
  她掛掉手機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寫意累了,現在也要走了。”
  * * * * *
  “你後悔了?”回去的路上,詹東圳問她。
  “沒有。”寫意說,“一點也不後悔。”
  一個星期以後,寫意回到A城。
  路上,她顫巍巍地打開關了許久的手機,一下子冒出來很多信息,兩三下就將信箱撐滿了。一條一條的,有未接電話的提示,還有各種各樣短信。
  寫意輕輕地就按了“刪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厲擇良不會找她。
  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她這樣騙了他,報複了他,讓他而今的處境如此難堪和尷尬。
  如果他恨她的話,那樣最好。
  當這種恨意變成相互施加以後,她才有毅力堅持下去。
  唐喬裏很多不怎麽相幹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寫意。
  “你失蹤去哪兒了?什麽電話都不通”吳委明問。
  “回老家探親。”寫意笑笑。
  “聽說厲擇良……”
  “大明,我給你帶了特產。”她打斷吳委明。
  吳委明並不知道寫意和厲擇良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一心還想安慰寫意。可是,立刻被寫意岔開。
  和吳委明寒暄了幾句,見喬涵敏來了,寫意便去她的辦公室找她,然後遞了份辭職申請。
  “你要走?”喬涵敏問。
  “是的,給喬姐帶來麻煩了。”
  “也許你隻是想放個長假休息一下,我再給你十天假期?”喬涵敏挽留她。
  “喬姐,我……”
  “再考慮下,寫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們重新招到合適的人。”
  喬涵敏這樣說,公事公辦,寫意隻得點點頭。
  本來她準備了結這邊的事情,再也不回來的。從此倆人的生活再也沒有交集。
  不過,事與願違。
  下午,寫意突然接到律師電話,那律師姓邱在A城律師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為厲擇良先生的委托律師,這裏有一份財產贈與合同需要你確認簽字。”
  “什麽贈與合同?”

  11——4
  “厲先生一個月前在我這裏簽了一份贈與合同,受贈與方是沈小姐你。”
  寫意聽著那個天文數字一般的金額,呆呆地放下電話。她撐住頭,不禁苦笑。他想做什麽?用錢贖罪?
  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也許沒有人琢磨得透。
  她遲疑了下,用手機撥他的手機,在按確認之前她又改用座機打了他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寫意,我找下厲先生。”她說。
  “寫意?”小林怔了下,“厲先生……他不在。”
  “謝謝。”寫意笑了笑,是不是他已經拒接她的一切電話,讓小林擋駕?
  “寫意,你撥厲先生的私人號碼吧。”
  寫意肯定不會照做。
  她從小就很倔強。遇到她倔脾氣一上來,別人說東,她必定要走西。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拿她沒轍。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卻一直肯聽他的話。
  回家洗澡的時候,寫意一開衣櫃發現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厲擇良那裏。她一直沒有回去取過。
  可是,裏麵有些必須的東西。
  她揉亂了頭發才想了個辦法,讓周平馨替她打了個電話過去,公寓裏沒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飛速奔到厲擇良樓下。然後又撥了下座機,再次確認沒有人以後,寫意將門卡交給周平馨,讓她上去。
  萬一遇見厲擇良,實在不行,就說幫她取東西的。
  結果,周平馨上去後三分鍾,來了電話:“寫意,沒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來一起收拾,那麽多東西。”周平馨說。
  寫意遲疑。
  “上來吧,萬一厲先生回來,有我呢。”周平馨替她鼓勁。
  於是寫意上樓進屋。
  她進屋的時候,愣了下。她離開幾天而已,屋子裏很多擺件都換過了。她也沒多想,急急忙忙就收拾自己的行李。
  收首飾時耳環落到床下,她隻好趴下身體去撈,手指一伸卻碰到個東西,刺破了手指。她撿出來一看,居然是個深紫色玻璃碎片。
  碎片的顏色很特別,所以寫意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那是擺在飄窗上的一個水晶花瓶,有一次寫意差點打碎它,如今卻是真的碎了。
  想到這裏,寫意腦子裏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什麽。她環視了下四周,然後回到客廳又看了下,但凡換過的擺件不是易碎就是易壞的。
  這家裏估計經過一場洗劫,所有的東西,隻要能摔的,都被他摔了。
  寫意垂下眼瞼。難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歎了口氣。不過倒和現在他的脾氣很符合,一生氣就砸東西。以前的厲擇良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走的時候,寫意將房卡放在茶幾上。帶上門的那一刹那,她最後看了一眼鞋櫃上的房卡,心裏百般滋味難辨。
  她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跑到他家偷偷來拿東西,終究不妥當。寫意想了想,告別周平馨以後在路上給了厲擇良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許多下,一直沒人接,直到傳來語音提示。過了會兒,寫意剛到家,他卻撥了回來。
  “我是沈寫意。”
  “恩。”他說。
  “我剛才去你那裏取了點兒東西,不好意思,沒事先跟你說一聲。”
  “恩。”他又是這個字。
  “再見。”寫意說。
  在她說完這兩個字後,時間似乎停滯了瞬間,他頓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是從電話裏聽得出四周安靜極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出他鼻間的呼吸聲。
  “再見。”他平淡地回了兩個字,然後掛上電話。幾乎讓人覺得方才他的停頓都是種錯覺。
  寫意放下手機,將行李整理出來。卻在衣服堆裏看到一本兒書。曼昆的《經濟學原理》,估計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時候放進來的。難道周平馨以為她會讀這麽無聊的書?
  這類型的書籍,她沈寫意都是敬而遠之。
  寫意苦笑著,隨手撥了下那書,書頁像扇子一下,呼呼地翻過。她卻在最後幾頁瞄到幾個熟悉的字眼。
  她疑惑著又翻回去,隨即就看到了上麵寫了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並且被翻來覆去寫了很多遍。
  “寫意,寫意,寫意……”
  一個接一個地在紙上重複著,越寫越潦草,頁腳有一點是上一頁的意字戳破了紙印下來的。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寫的,但是一定是在他們從德國分開以後。
  所以,他才不讓她翻他的書麽?
  寫意用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的時候,好像他就在耳邊輕輕呼喚著自己一樣,那聲音已經成了蠱毒,種在了她的心中,時不時陣陣抽痛。
  她將臉深深地埋在那本書裏。
  是的,她騙他,一直騙他,從頭到尾都騙他,連最後那句話也是騙他的。
  可惜她卻那麽軟弱,連報仇都做得不夠好。以至於她曾經一不留神就在那間屋子裏,將阿衍二字脫口而出。
  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戲,還是根本就不想從戲裏麵出來。所以,連寫意自己都懷疑,究竟是恨他報複他,還是為了忘記仇恨忘記一切,替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邊。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個時候,沒有家庭的煩惱,就一心想著玩兒,好像天下間最大的悲傷莫過於他責罵她。
  枕頭下放著那本書,寫意一個人難眠到深夜,一早起來還是向喬涵敏告了假,訂了張最快去C城的機票。
  她沒有帶行李,就隻拎了隻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許多地方。最後,寫意站在他們一起住過的那棟小樓下麵。以前是因為離學校近又特別安靜,所以他才住下來。樓房有些陳舊,夏天的時候來,有一麵外牆已經長滿了爬山虎,可惜這個季節葉子早就掉光了隻剩下一牆枯藤。
  寫意走上樓,端開旁邊的花盆,鑰匙卻不見了。
  她沒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厲擇良有沒有將鑰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鑰匙確實不在那裏了。於是,寫意懷念地摸了摸那個門把手,然後背靠著門坐下去。
  她將頭仰起來,輕輕靠在門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坐著,就在幾近絕望的時候,房門卻突然打開,讓年少的她跌了個四腳朝天,隨即有個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眼簾之中,像曙光一樣照亮了一切。
  那個年紀,高興到極致的時候卻哭了。
  而今,她又隻能苦笑。
  此刻,已經不再有人為她開門了。
  寫意坐了一會兒,身上泛涼就拍了拍灰塵走了。那個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厲擇良其實就在裏麵,同當年一模一樣。
  其實,厲擇良一個人到了C城許多天。
  他一直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無論是什麽時候他都沒有將厲氏責任放下過。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厲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負在了他身上。
  這卻是他第一次那麽任性地將爛攤子扔給了薛其歸,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問,就這麽放任自己沉淪。
  厲氏崩潰也好,倒閉也罷,他統統不再理會。

  11——5
  他好幾天拉著窗簾,躲在屋子裏酗酒然後看碟。他有一張碟,是寫意大學一年級校慶時在社團演話劇時候留下的。
  那碟片是寫意他們社團內部的人自己用DV拍的,很不專業,沒有用支架,整個鏡頭都在晃悠,而且斷斷續續。
  當時寫意一時興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張做紀念,可惜不過三兩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臥室的抽屜裏,也沒收撿。
  他每年冬天都要回這裏住幾天,有一次突然找到它。於是,閑來無事,總是一個人悶在屋子裏看。片中的寫意站在舞台上有種平時少有的嚴肅和穩重,偶爾抿住嘴酒窩就會露出來。
  昨夜寫意打來電話,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後盯住屏幕半響,等了許久,鈴聲斷了。他不確定自己還有力量去麵對她。上回在地鐵裏寫意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幾乎使他崩潰。
  她說,沒有。
  她這半年裏報複他的時候,從頭到尾,沒有一絲遲疑。
  短短的兩個字,化成一把利劍插進心髒卻且不見血。
  他起身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然後想了下才又撥回去。
  即使那樣恐懼,他還是撥了回去。有時候愛情真像吸食鴉片,明明知道就會是那麽一個結局卻始終無法抗拒誘惑。
  她客氣地向他告別:“再見。”
  是再見,還是永不相見?
  他一邊喝酒一邊看,來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這麽盯住電視屏幕,捕捉著那個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絲也是一動不動。
  幾乎裏麵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表情,他都能記住。
  厲擇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經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頭已經嚐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煙頭燃盡,燙到手指好一會兒才覺得痛。
  他聽見門外似乎有什麽響動,艱難地站起來去開門。門打開一看,什麽人影也沒有。微微一低頭卻見地上留著一個手機。
  手機的式樣是他最熟悉的,手機上還有一個吊墜,是個金色的小熊。兩件東西加一起,讓他肯定這是寫意的東西,化成灰他也認識。
  那一瞬間,他心中升起了欣喜。
  隨即就看到寫意從下麵“噔,噔,噔……”地跑上來,找東西。
  寫意抬頭突然看見樓梯上站著的厲擇良,倏的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離她僅有一牆之隔的地方。
  她預想過很多種他們再次碰麵的場景,畢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喬還和厲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麵是不太可能。可惜,她卻沒料到這樣的情況。
  他幾天沒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來許多,顯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著種和平時不一樣的頹廢。
  寫意尷尬地指了指地上掉的手機,“我不小心將電話掉那兒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
  她也覺得自己這話有些犯傻,千裏迢迢地跑到他的門口就是放一電話再來取?好像就是故意選擇時機出現。
  “我到C城來休假,隨便到這裏看看。”她又解釋。
  她每當智商短路都是這樣,越描越黑。
  厲擇良還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時再也想不起什麽有邏輯的理由可以解釋她的電話為什麽會掉人家大門口。
  他俯下身拾起東西,遞給寫意。東西交接間,她不小心觸到他的指尖。
  厲擇良僵硬地說:“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說完就轉身回屋,即使是提個邀請都顯得那麽霸道,根本不給她選擇的機會。
  她很想抗拒,可是當她看到厲擇良的腿,回絕的話到嘴邊也咽下了。他沒有戴假肢,右邊小腿以下的褲管是空的。他開門的時候杵著手杖,身體依在門框上,所以她之前沒有怎麽注意到。一個簡單的轉身回屋的動作,對於他卻是那麽艱難。
  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麽殘的,外界隻說是在B城的車禍,風言風語的傳來傳去沒有任何準信。
  在踢傷他那一回,寫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將自己的隱私保護的太好了,以至於幾乎無法從第三個人口中了解真相。
  以前他的跑步和籃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愛動,總是懶懶散散的。打籃球時,他的位置是控球後衛,即使是場上跑動最不勤快的那個,大家也愛聽他的。
  他一直對完美這個概念有種偏執,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無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書也好,做事也罷都是這個樣子。
  所以,真的無法想象,剛剛截肢的時候他是怎麽熬過來的。當時她也不在國內,一直在德國療養,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線很暗,厚厚的窗簾也拉著,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煙味,酒瓶擺了一桌子,電視機開著,放的還是那張碟。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電視關掉。
  “喝水麽?”他問了以後才發現這裏能喝的東西隻有酒,於是起身去燒水。
  “我坐一會兒就馬上走。”寫意說。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寫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說明,”寫意說,“邱律師手上的贈與合同,我不會簽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過。”連那退回來的婚戒最終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隻要我沒有簽字,就不會生效,況且我不相信現在的厲氏不需要這些錢。”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他就覺得一肚子火,於是冷嘲道:“那錢本來就是以你的名義存進去的。你不樂意的話大可以取出來一把火燒了,豈不更解你心頭之恨?”
  “厲擇良!你……”她自覺辭窮,“你”字脫口卻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說寫意留下來,我給你錢是因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後讓你過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氣頭上,一開口就完全變了味兒。
  “我怎麽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現在我替你想法子,你還要怎麽樣?”他轉身回來盯住她。他這人越是生氣,便越愛說些譏諷嘲弄人的反話。“與其讓你千方百計地夥同外人來算計我,還不如我自己送上門去,不就圖個讓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說,“就當這幾個月你演戲給我看的辛苦費,陪睡過夜不是還加錢麽。”
  這樣一席羞辱的話,讓寫意頓時煞白了臉。若是其它人這樣說她,她保證會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厲擇良,不是厲擇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著和我賭氣,拿話諷刺我。”寫意倔強地仰起頭,“況且以前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的我又是什麽樣?”他冷笑。
  “估計那時還沒瘋。”
  寫意說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奪門而出。
  留下厲擇良一個人站在屋子裏,門還開著,就聽見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樓梯。明明……明明剛才看到她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心裏是萬分驚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是的,他有失心瘋。
  他就是從上回高速路撞車前和她第一次慪氣開始,就患失心瘋了。
  寫意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這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哭出來。
  她看見厲擇良那麽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勸他幾句的,沒想到兩人之間的話題最後居然轉變成這個模樣。
  而且,他譏諷她的話句句在理,她啞口無言。他倆都知道對方的痛處,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麵,像一把雙刃的匕首,相互傷害。
  他也永遠不會像電影裏麵的男主角一樣追出來,抱住吻她,然後熱切地說:“我愛你,一切都是我的錯。”
  也幸好他沒有這樣,否則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繳械投降。
  綠燈亮起來,她隨著人流一起踩著斑馬線過馬路。小時候她過街的時候,也喜歡專門選擇白線來踩,避過水泥路麵。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這樣選擇就好了,不喜歡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腳。
  本來看見他之前,以為傷口已經愈合,可是破開來一瞧,原來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

  11——6
  厲氏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樣棄之不顧,一個人躲在他們共處過的地方沉淪,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厲擇良。但是,他肯定不會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寫意回家自己一個人窩幾好幾天,然後才銷假回到唐喬上班。她斷斷續續地知道厲擇良果然回到了厲氏,並且四處積極融資,殘局並非無法收拾。況且像他那樣的男人,隻要自己不放棄似乎就沒有什麽能夠擊倒他。
  A城說起來是個大城市,若是沒有交集和緣分,那麽分別住在南城和北城的兩個就此分開的戀人,也許一輩子也見不了麵。她和喬涵敏去威斯汀見客戶,卻在那裏遇見了厲擇良。
  剛上電梯,喬涵敏察覺落了一份文件在車裏,於是讓寫意回停車場去取。
  她從停車場出來坐電梯去了多功能廳,到那裏卻發現在場的人她全部都不認識,自己好像記錯地方了。電話裏確認地方以後,才發現是同一層另一個地方。
  她又倒過去走另一個方向,就在路過電梯時候,“叮咚——”一聲,電梯停下來,然後兩扇門緩緩打開。寫意看見電梯裏有三個人,一個是季英鬆,一個是小林,而另一個——是厲擇良。
  他沒有上假肢,居然是坐在輪椅上,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正在蹙著眉讀。
  最先看到寫意的是季英鬆,“沈……小姐。”
  厲擇良神情頓然一滯,然後才緩緩地將目光從文件上抬起來,卻在看到電梯外寫意的雙腳的時候,又埋下去,繼續和季英鬆說話。
  小林圓場說:“沈小姐,好巧。”
  寫意淡笑著點點頭。
  他們恰好也是到這一層,季英鬆推著厲擇良下了電梯。
  小林故意說:“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厲先生麽?那我和季經理先進去,你們慢慢聊。”她並不知道,寫意想談的那個事情他們倆已經在C城解決了。而且解決的比較決裂。
  小林說完就拉著季英鬆迅速消失。
  “我打電話是上次那個協議的事情。”寫意急忙解釋。
  “我知道。”他淡淡道。
  然後有些冷場,於是寫意說:“那邊還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說著就繞過,準備離開。
  就在經過厲擇良身側的時候,他突然冷冷地說:“我書架上少了本書,你看見沒有?”
  “呃……”寫意頓時窘迫,“我收東西拿錯了。”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還?”
  “我……我有空給你送回去。”
  “有空是個什麽時間?”他咄咄逼人地問。
  “今天晚上吧。”寫意迫於無奈隻得這麽回答。什麽寶貝破書以前幾個月也不見他翻一回,現在卻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飛煙滅一樣。
  此刻的厲擇良坐在輪椅上,身體挺得筆直。因為是坐著,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開的。膝蓋上放著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麵,襯衫的袖口從西服下露出來那一截,洗得雪白。
  她一直喜歡看他穿白襯衫的樣子,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已經從陰鬱含蓄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成熟沉默的男人。
  從某種程度來說,自小到大,在別人看來,她都不大配得上他。
  她從來沒有見厲擇良坐過輪椅,無論身體是在何種惡劣的情況下他都要堅持著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這樣的倔強幾乎有些偏執。
  他的腿……
  寫意知道他最煩人家提這個,她也不是專門哪壺不開提哪壺,確實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的腿還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後,別過臉去,別扭地說:“和你無關。”冷冰冰的四個字讓他們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
  中午寫意突然接到任姨從B城來的電話,說是A城醫學院這幾天來了個國外專家可以看寫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謝銘皓又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們吧。”寫意說。
  “就是不知道寫晴能不能坐車。”
  寫意一想,任姨的擔心也有道理,那麽嘈雜的地方萬一她一時犯病很難控製。
  “這樣吧,我想辦法。”
  她能想什麽辦法,自己既沒有車又不能開車,隻得給詹東圳打電話。
  詹東圳說:“我送她過去。”
  “可是……”寫意見過寫晴看到詹東圳的反應。雖說她大部分時間也是不太認識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裏起來比什麽都瘋狂。
  “沒事兒,又不是她每次看見我都會發作。”語氣裏麵有些複雜的情緒。
  於是,寫意聯係了醫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們。兩輛車,司機帶著寫晴和任姨坐前麵,詹東圳開後麵一輛。
  寫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靜的樣子,下車以後也是拉著任姨的手。她發質從來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燙卻沒有損壞,如今也換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順的長發被微風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樣,惹得旁邊的異性頻頻回頭。人家都說,小孩長得太過漂亮大了都會平庸,可是寫晴從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寫意一直猜測這種話是不是為了專門用來安慰她這種類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
  寫晴對待詹東圳的態度又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隻要他出現,她就怯生生地避開,惹得詹東圳連連苦笑。而對寫意還是一樣,完全當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東圳安排下一步。
  寫意原本為母女倆在家裏準備好了床位。“我那裏能住。”
  “你那裏多大點兒,擠著伯母怎麽辦?”詹東圳的話惹得任姨笑笑。
  他多說了幾句好歹將任姨勸去了酒店。
  待他們在酒店安頓下,寫意長長地呼了口氣。
  “謝謝。”她對詹東圳說。
  還是詹東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裏住,她肯定會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對台戲一樣。
  “謝什麽,這是個人習慣。”他抿著嘴笑。
  “什麽個人習慣?”
  “愛護寫意的好習慣。”
  寫意搖頭笑笑,他說話向來順聽,和某個人完全不一樣。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完了!”寫意看了下表,已經過十點了。
  “什麽完了?”詹東圳接嘴。
  “我還有事,先走了。”寫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哪兒?你家?”詹東圳問。
  “隨便你了。”寫意急忙扔了家門鑰匙給他,自己慌慌張張地趕去厲擇良的公寓。寫晴的到來打亂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應他的這碼事。
  可是人都快到了卻傻了眼,她跑去做什麽,書都沒有放在身上。於是隻好調頭回去,走到自家門口又發現鑰匙還在詹東圳那裏。
  一來一回,心就這麽冷卻了下來。
  她不能再這麽沉溺,用著這些鏡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斷絲連。她緩緩地走了幾步,給厲擇良發了個消息:“我臨時有事不能來。你的書,下回還你。”
  厲擇良看到這個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雙眸瞬間冷凝。
  他從七點就開始等她,從滿心希翼,到忐忑不安,再到後麵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卻是個這麽個結果。
  他中午就讓鍾點工將家裏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戶打開散盡煙味。他推了晚上應酬,一個人苦苦在沙發上坐了四個小時,一直在心裏演練著想要是她按門鈴他怎麽做;她要是進來放下書就走,他該怎麽應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麽說話;甚至是她要是和他別扭,不肯上樓,他要耍什麽手段,一一想過,更在胸中醞釀過。
  在這四個小時的時間裏,他幾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寫意到來的那一刻挽回他們之間的關係。他這樣地卑微,是厲擇良的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寫意那麽滿不在乎的兩句話給隨手破滅了。
  厲擇良合上屏幕,將手機狠狠地砸向對麵的落地窗,手機碰到鋼化玻璃受阻彈向地麵,電池蹦了出來。
 
  12——1
  寫意在自家樓下等著詹東圳送鑰匙來,一邊將手機的蓋子一開一合。那個信息發出去了以後,厲擇良再也沒有任何回複。
  詹東圳及時出現。
  他樂嗬嗬地說:“本來我準備住酒店的,不過既然擔負了給你送鑰匙的任務,我就準備在這裏湊合一夜了。”
  “你休想。”
  夜裏,寫意一個人睡在屋子裏,手機一直放在枕邊沒有關機。但是屏幕始終沒有再亮過。寫意盯住它,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她在失落間撥了詹東圳的電話。
  “冬冬?”
  “你還沒睡?”詹東圳有些迷糊地從床上坐起來。
  “睡不著,最近老是失眠。”
  “你最近精神很差。”他這一回看見寫意,覺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總是神情恍惚的。
  “是不是頭發太長了,讓人覺得沒精神?”
  “短發顯得利索點,和你的個性倒挺配。”詹東圳說。
  “是麽?那我什麽時候試試。”她留了長發很多年,最短都是過肩的。明明沒有刻意地留過,但是好像就是為了迎合某個人的愛好。
  “你和他後來見過沒有?”詹東圳問。
  寫意翻到左側,“見過,他轉了一筆錢給我。”
  詹東圳沉默了半天才緩緩說道:“寫意,其實有時候,放開點兒就會活的輕鬆一些。活著的人不但要繼續活下去,還要活的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寫意。”
  “冬冬,你幫我後悔了沒有?”
  “上次你就問過我,我當時說我可以為寫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頓了下,“但是我現在有些後悔了。如果知道這樣會讓你更痛苦,我以前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強地說道:“我沒有痛苦。”
  “我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
  “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厲擇良他在商界摸爬滾打好些年,呼風喚雨的,什麽沒見過。你和我的這些把戲,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別是藍田灣的合作協議,簡直是赤裸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連眼睛都沒眨就簽了。”
  “那又怎麽樣?”寫意雖然故意那麽說,而拽住被子的手卻也漸漸握緊。
  詹東圳又說:“厲擇良若真是那麽笨,這些年靠什麽吃飯?他有多難應付,你是當局者也許無法了解,可是外麵的人誰不知道。何況他和你朝夕相處,難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說完這一席話,寫意再也沒有吭聲,電話裏靜默了許久。
  “你困了?”他輕聲問。
  “恩,我掛電話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實,她哪裏會有睡意。
  “他難道看不出端倪?”這句話在寫意腦子裏不停地回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師提過贈與協議是一個月以前就已經放在他那裏了。她當時總以為是對方口誤或者自己聽錯了。
  一個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麗莉貸款的那段時間。當時為什麽他就準備這協議?還是說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她的意圖了?
  或者說更早?
  她不是沒有這樣想過。隻是,自己的潛意識裏一直在回避,一冒出這個念頭就自動忽略地繞道。她不敢想,她就當他不知道,就當她是真正成功的報仇。
  不,不,不。
  她甩了甩頭,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戲,為什麽要這麽配合她?
  可是——他確實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著她的圈套走。除了,開始有一點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設想的一樣。
  剛剛開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別人有些不同,卻又並不是著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幹一樣。於是她趁著楊望傑帶她去喜酒的當口遇見厲擇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麽一個有驚無險的車禍。可惜,這個苦肉計,並沒有讓他們之間有實質性的進展。她才另辟蹊徑,用了和詹東圳的關係激怒他。
  沒想到,厲擇良完全埋了單,震怒下用藍田灣來作為買賣的砝碼強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種手段和平時他辦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可是他卻那樣做了。也許得多謝那個有些侮辱性質的交易,讓她那麽順理成章地又回到他身邊。
  沒有這個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費。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剛剛好,沒有早也沒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來和她一起圓這場戲的。
  忽然,寫意想到車禍後她完好無損,他卻受了傷。在病床上,厲擇良曾經很奇怪地問過她一句話。
  “沈寫意,難道你不需要對我說點什麽嗎?”
  難道從那個時候他就明了了這一切?因此他才突然對她冷漠古怪了起來?
  所以,他才在厲家老宅的花園裏,抱住她感歎:“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後來才說:“寫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沒心沒肺地和我作對,我也不要你哭。”
  所有的細節如今再串聯起來,才看到那些話從他嘴中說出口的時候是如此的無奈和心痛。
  也許,厲擇良的喜怒無常並不全是殘疾後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為了報複自己而來,卻還要天衣無縫地同她一起做戲的矛盾。
  她先前的那種手段就已經夠不光彩了,如今再回過頭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覺得自己卑鄙。
  她所擁有的唯一能夠傷害他的利器,竟然是他主動給予的。他仍由自己用那鋒利的武器一刀一刀地割下去還要假裝微笑。
  思索到此時,淚珠在她的眼眶裏滾來滾去,終究還是一湧而出。她身體蜷成一團,縮到被子裏麵去,蒙住頭,躲在裏麵輕輕抽泣。
  她和厲擇良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糾葛了十餘年。
  在那麽多心痛得無法入睡的夜裏,她對他恨意就是化解不開的毒藥,一滴一滴,滲入骨髓,將那些曾經甜蜜的過往,侵蝕得千瘡百孔。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一點一滴地拚湊起來,緩緩修複,漸漸看到光潔如新的記憶,她才恍然覺得自己連恨他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一直無法確定,在她假裝失憶的那些時間,他故意裝著不認識她,不喚回她痛苦的記憶是出於真正愛她還是心虛;她也不確定,那些時間裏他那麽溫柔包容地待她,是出於習慣還是內疚:甚至不確定他在那樣局促的情況下向她求婚,是出於何種目的。
  寫意流著淚,腦子裏到最後反複地重現著的是厲擇良在飛機上對她說的那句話:“不愛了。”
  不愛了。
  既然不愛了,又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此的縱容不是愛又是什麽?
  可是,若是他愛她,為什麽不挽留她。
  她從床上坐起來,拿起電話打他手機,撥過去卻是忙音,又撥座機,沒有人接。她抹著眼淚找外衣套上,衝下樓,跑到小區門口打了個車去他家。
  在厲擇良的門口按了許久門鈴卻沒有應。
  他不在。
  寫意頹然地坐下來,這一次是真的,他不在。
  每次她沒有敲門而坐在門口的時候,他都裏麵,而這最後一次,當她下定決心去按門鈴,卻沒有人了。他再也不會在原地等她。十多年間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那一幕幕的片段跑到眼前閃來閃去。
  在運動會時她突然衝跑到叫:“厲南衍加油!”
  教室裏,他遞紙條給她說:同學,你裙子穿反了;
  冰天雪地的寒假裏,在圖書館她纏著他同路回家;
  他替她複習功課,她卻帶著嬌憨朝他撒嬌;
  高三離家出走去投靠他時候,他一邊板著臉訓她,一邊又將她照看的無微不至;
  在他留學之前,她從火車上跑回來,厚臉皮地哭著對他的告白;
  在彼得堡的雪地裏,她帶著怯意朝他索取溫暖,才有了初次牽手。
  不知道是從哪一個片段、哪一句對白開始,就像被下了魔咒般,結了一個扣在她和他的心中,最終將兩人的一生都牢牢地鎖在了一起。
  可是,就是這樣的阿衍,不再為她開門了。
  寫意坐在地上,靠著牆,潸然落淚。
  直到物業巡夜的保安看到她,問道:“進不去門?”她以往時常和厲擇良共同出入,物業的人都認識她。
  “厲先生他出去很久了。”那小夥子又說。
  寫意點點頭,也不好多呆,隻得回家。
  回到自己樓下,發現一樓的燈壞了,她跺了幾腳都沒有弄亮。就在拐角的樓道,她看到有一個人依在那裏,手上燃煙,那一點點的火星在這黑暗中尤為突出。
  寫意借著星火般的亮光看到他的臉,那眉毛那唇角那眼睛不是厲擇良還有誰。
  他也看見她了。
  光線很暗,以至於寫意沒有察覺到有種措手不及的神色從他眼中閃過的。

  12——2
  “你怎麽在……”寫意開了個頭卻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她去找他,無功而返,他卻等在她的樓下。
  厲擇良扔了煙蒂,腳一踩,唯一的光源便就這樣消失了,兩個人完全沒入黑暗中。
  遠遠地寫意就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原本有那麽多話對他說,橫穿了整個城市去找他,人不在又守在門口哭了許久。如今,他一下子出現,反倒不知道從和說起。
  他又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
  頂樓上有人下,一路跺著腳,燈一層一層地亮下來,腳步也越來越近。然後到他們樓上那一層的燈也亮了,桔黃的燈光從扶手的間隔中透了下來。
  那鄰居奇怪地看了看他倆一眼,繼續走下樓去。
  待那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樓上和樓下的路燈一下子又熄滅了。
  就在兩個人又一次沉入黑暗的那一瞬間,他突然伸手把寫意逮進懷中,鉗住她的下巴後用吻封住她的嘴。那熟悉的男性氣息頃刻間就將寫意包圍起來。他喝過酒,皮膚燒的滾燙,連唇都是熾熱的。
  他緊緊地將她擁在懷中,似乎要揉進心裏去。另一隻手撐住她的頭,迫使她貼近他,如潮水一般,不給任何空隙地掠奪了她的呼吸,吻得非常激烈。
  他齒間的煙味和酒精的味道鋪天蓋地通過他的唇舌朝寫意襲。那番苦澀的味覺就像是他倆的愛情。
  根本猜不出他喝了多少酒,鼻息噴在她的臉上都是十分紊亂。是不是連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所以他才會這麽失態地強吻她。肆無忌憚地,完全不是平時厲擇良的樣子。
  “我有話要說。”寫意喘著氣推開他,卻是徒勞,除了倆人的唇稍微拉開些距離以外,他的身體還是死死地抵住她。
  “蘇寫意!”他埋著頭盯住她,狠狠地吐出了一句話,“你……不許動。”
  他說話的語速極慢,撲麵而來的呼吸全是酒味,最後半句還頓了下。她這才聽出來,他實在很的醉了。
  “阿……”
  口中的那個“阿衍”的“衍”字還未等她說出去,他的唇又一次胡亂地壓下來。這一回他居然還騰出一隻手奪過寫意捏在手裏許久鑰匙,準備開門。
  厲擇良在黑暗中急躁地捅了幾下,都未果,這才才放開寫意的唇,將她控製在胸前的狹小空間內,然後去對鑰匙孔。
  他幾乎已經是醉極了,隻是依靠著一種意誌支持才沒倒下去,所以在他眼睛裏似乎全世界都在晃,雙手無論怎麽固定都穩不下來,對了幾下都歪過去。
  寫意去拿鑰匙準備自己來開,哪知他無論如何也不將鑰匙放開。
  “你放手,我來。”她不禁皺眉說。
  “放手?你休想,我死也不會放!”他怒道。
  他確實喝醉了,而且完全不講道理。
  若是平時,見他如此語無倫次,沒有章法,寫意估計自己會想笑。但是此刻的寫意是完全笑不出來。
  他一個人出去喝悶酒,醉成這個樣子,幾乎站都站不穩當。但是他卻到了她的門口,一個人呆在這裏。要不是她恰好回來,他估計就這麽守到天亮也不會敲門。
  厲擇良不是她,愛的時候死纏爛打去爭取,恨的時候頭破血流也要報複。他的愛,他的恨,從來隻是藏在心裏,死也不說。
  就像剛才那句,“死也不會放手。”
  他和她都有一種執拗的倔脾氣,一模一樣,隻是——她表現在臉上,他藏在心裏。
  她本想今夜找到他將所有的話原原本本地說清楚。可是,當她在家門口,在寂靜的黑暗中再看到他,看到如此失態地吻她的厲擇良,一時間寫意自己居然不知道如何問起。
  如果他真的將當年的事情直認不諱,那自己可以保證不愛他了麽?
  她——不能。無論他做了什麽,她都愛他,隻能愛他,今生今世換不了別人。
  稍許之後,厲擇良的耐性終於磨掉,開門的動作開始有些粗暴。寫意真怕他將鑰匙插進去也被立刻擰斷。
  “阿衍!”她叫了他一聲,然後換了個姿勢,撫上他的手,緩緩地固定起來,然後引導他去對準開門。
  一把鑰匙解一把鎖。
  他們倆無論誰是誰的鑰匙,都是天下都僅此一對,誰離了誰都隻能孤孤單單地活下去,另外沒有配對的了。
  “哐當”一下門開了。
  厲擇良推開門將她拉進屋做到沙發上,然後熾熱的唇從嘴角滑到耳根,那是寫意最敏感的地方,一下子覺得火熱,身體力氣一散,不禁往後仰。他本來就依著吻她,於是倆人一起倒下去,睡到沙發上。寫意的後腦勺狠狠地砸到沙發扶手邊緣,磕得很疼。
  他在上,她被壓在下麵,形成了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姿勢。然後他開始順理成章地吻她,淺淺吮吸著耳垂,然後再依依不舍地一路向下,到了脖子以後,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開始解她大衣的扣子。
  還好,沒將扣子一把扯開。
  不知他是溫柔些了,還是潛意識告訴自己這種大衣的牛角扣想一把扯開還是需要很大的難度。
  第一顆,他手指依舊拌蒜。
  第二顆,好像順利了些。
  第三顆,很好,比前麵兩次都有進步,時間縮短了。
  第四顆……
  第四顆……
  沒了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動靜。
  寫意的心境由焦急期盼,轉化為一團亂麻,最後到了心灰意冷,但是他卻真的沒有繼續剛才的動作,整個人完全靜止下來。
  “阿衍?”她喚。
  沒得到回音,寫意開始著急,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出毛病來了,身體什麽地方不舒服。可是當她埋頭,撥開他額前的頭發再看,發現這男人閉著,呼吸緩緩的,有些沉重。
  竟然,是睡著了。

  12——3
  但是他睡得極淺,迷迷糊糊地呢喃著幾個字,也聽不清楚。
  寫意費力地挪開他,從沙發上坐起來。這才看到家裏的大門還敞開著,他剛才壓根兒沒功夫關門。
  於是她又去鎖門,換鞋,脫外衣。過了一會兒,走到沙發麵前,發現厲擇良的睡姿已經從俯臥變成了側躺。
  寫意垂下頭去,細細地看他的睡臉。
  一雙淡眉蹙在一起。
  她不禁伸手去撫平它們,觸到他的皮膚卻是滾燙。剛才他吻她的時候,總以為是自己錯覺,沒想到是真的很燙。他總是這樣,喝過酒,全身就燙得要命。
  若是心情好,這人喝多了的話,還會使勁嘮叨。
  屋子裏開著暖氣氣溫高,他毛衣外套都裹在一起,加上醉酒的溫度,於是在額頭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
  寫意隻得替他解開外套,剛準備叫他,卻瞅到這人的鞋子都還穿在腳上。她便又改變方向去脫鞋。
  左腳在外麵,先脫左腳。
  然後是右腳——
  她摸了摸那條腿上的假肢,然後將鞋子脫下去,開始猶豫要不要替他將假肢也卸下來。她曉得要是綁著那玩意兒就這麽睡到天亮的話,實在難受,但是他穿的不少,要卸假肢需要先脫褲子……
  呃——
  雖然她不是沒有幹過這事,但是這個時候這種狀態這種關係這種情形下,要是他突然醒過來,看到她正在做這麽猥瑣的事情……
  她想了想還是作罷。
  “阿衍。”她隻好叫他。
  “恩?”
  連喚了兩聲,他才緩緩睜眼,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這人的眼眸還不清亮,估計神智也不怎麽清醒,仍然迷糊著才應了她的話。
  待她再叫他,又閉眼睡上了。
  可見真是醉得厲害。
  她搬不動他,隻得隨了他去。她去臥室取個枕頭,回來準備給他枕上。剛墊到脖子下,那一瞬間,他模模糊糊地說了句:“寫意,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連說了好幾遍,聲音卻一次比一次輕,到最後漸漸微不可聞。也不知道是他的夢話,還是真的對她說的。待她仔細再看,又確實睡著了。
  有這三個字就夠了。
  他說,對不起,寫意。
  寫意站在那裏默默地看了他許久。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鈴聲卻響起來,she翻唱的那首《我愛你》突然就在這狹小的客廳裏大聲地唱開。寫意急忙找到手袋,將手機翻出來,迅速掐掉,再看了一眼厲擇良。
  他動了動,不知道是鈴聲吵到他的好眠,還是恰好是他調整姿勢,眉毛皺了皺還是繼續睡了下去。
  寫意這才鬆口氣,打開手機翻來電,居然是詹東圳。
  這人居然又三更半夜打電話騷擾她。
  她為了避免將隻好將電源關掉,祈禱他沒啥急事,隻是吃飽了沒事做。
  寫意將手機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忽然想起鈴聲的裏反複出現的那句歌詞,“我想親你倔強到極限的心。”
  她回過頭,又瞅了一眼厲擇良。
  薄薄的嘴唇被他抿得緊緊的。
  就是剛才,這雙唇還瘋狂地吻了她,之後喃喃地對又說“對不起”。
  她俯下身非常輕地吻了一下他,“我慎重地說,阿衍,我原諒你了,也請你原諒我,我希望和你在一起,這輩子都在一起。”
  她幹脆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對著他的睡臉,頓了頓又說:“記不記得那個時侯我對你第一次表白,我說:阿衍這輩子隻能為我夾丸子,隻能給我做飯,隻能對我說甜言蜜語,隻能牽我的手,隻能吻我,隻能和我兩情相悅,隻能說喜歡我,永……”
  她說到一半,卻聽一個沉緩的聲音插了進來打斷她。
  “永遠永遠永遠都是我的。”他眼睛睜開,將她的話接下去,“寫意,我記得。”
  寫意詫異地看著清醒過來的厲擇良,“你又裝睡。”
  “沒有,我是中途醒來的。”他誠懇地說。
  “從哪裏開始醒來的?”她瞅他。
  “‘隻能說喜歡我’那一句。”厲擇良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你還不說?”寫意調皮。
  “說什麽?”他疑惑。
  “說你喜歡我啊。”
  “哦,你喜歡我。”他好像智商還沒從醉酒和昏睡中恢複過來,居然鸚鵡學舌地照著說了一遍。
  “不是不是,笨死了,”寫意搖頭,“居然你也有這麽笨的時候,以前還嫌我笨,所以說酒喝多了要肯定要得老年癡呆的。”
  “老年癡呆的人想問一句,剛才放的是什麽歌。”
  “什麽什麽歌?”寫意納悶。
  “你手機響的時候的鈴聲,女的唱的那個歌,叫什麽來著?”他請教她。
  寫意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愛你》。”
  “恩,”他心滿意足地點頭,“我知道了。”那個表情得意洋洋的,哪還看得出什麽醉意。要麽就是裝睡還裝醉,要麽就是被酒精泡大的小強,生命力恢複得極快。
  寫意過了兩三秒才明白。還以為他真的沒清醒過來,她本想捉弄厲擇良一番,沒想到自己卻反倒中招。
  “你討厭!又占我便宜。”她苦著臉說。
  厲擇良一笑將她納入懷裏。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沉沉地笑著的時候,胸口的轟鳴聲。
  “其實我後麵還對你說了話,當時你沒聽見。”厲擇良說。
  “後麵?”
  “你第一次對我表白,我在後麵回答了你的,但是你睡著了。”
  “說什麽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拒絕了的。
  “我說,寫意,等我回來。”
  “哦,那你回來了嗎?”她抬頭問他。
  “回來了。”

不同版《良言寫意》木浮生 ˇ12——2ˇ
  “你……”寫意開了個頭卻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她去找他,無功而返,他卻等在她的樓下。
  厲擇良扔了煙蒂,腳一踩,唯一的光源便就這樣消失了,兩個人完全沒入黑暗中。
  遠遠地寫意就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原本有那麽多話對他說,橫穿了整個城市去找他,人不在又守在門口哭了許久。如今,他一下子出現,反倒不知道從和說起。
  他又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
  頂樓上有人下,一路跺著腳,燈一層一層地亮下來,腳步也越來越近。然後到他們樓上的燈也亮了,桔黃的燈光從扶手的間隔中透了下來。
  那鄰居奇怪地看了看他倆一眼,繼續下去。
  待那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樓上和樓下的路燈一下子又熄滅了。就在兩個人又一次沉入黑暗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扔了煙,伸手把寫意逮進懷中,鉗住她的下巴後用吻封住她的嘴。那熟悉的男性氣息頃刻間就將寫意包圍起來。
  他喝過酒皮膚滾燙,連唇都是熾熱的。寫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吻弄得失神時,卻忽覺這團火熱又瞬間撤離開,唇上頓時虛無。同時,他猛然推開寫意,後退了幾步,暗自定了定住心神,才緩緩說,“這是吻別。沈寫意,我們從此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那一字一句猶如食鹽撒在傷口上,一股熱流從她四肢百骸匯集湧上她的眼眶,幾乎流出淚來。
  “我……”
  “你大可放心,我發誓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你我的交集就此為止。”他的語調冷到極致。
  說完,厲擇良扭頭轉身。
  “阿衍。”寫意拉住他。
  他甩開她的手。
  她不死心,又急忙拽住他的袖子,緊緊不放,“阿衍,你不愛我了麽?”
  他閉了閉眼睛,許久才說:“不愛了。”
  寫意聽著他緩緩道出這幾個字的同時,眼淚奪眶而出,“為什麽?”
  “為什麽?沈寫意居然你問我為什麽?”他冷笑,“你為了你所謂的報複,那樣在我麵前做戲,連我們之間的關係都成了你的砝碼。如今,你居然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問我為什麽不愛你了。我也想請問一下,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提愛這個字。難道我厲擇良的愛情和尊嚴就是拿給你隨意踐踏的麽?
  問到後麵幾句,他心中已怒,漸漸提高聲線,嗓音在這空曠的樓道間有些回響。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樓上的燈一下子又被激亮了。
  燈光從正好落在寫意的臉上,而他的身影卻是一點兒也沒照到。他在燈影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寫意已經淚流滿麵。
  她哭著說:“我沒有莫名其妙地問你,我剛才去找你了,你不在家。我就是想親口問一聲,你在不在乎我,愛不愛我。我要是不問,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你以前也從來不說,那個時候我覺得阿衍肯定是喜歡我的,至少我心裏這麽認為。但是後來家裏發生那些事情之後,我一下子就迷茫了,我……”
  “夠了!沈寫意,”沒等她說完,他就凶狠地打斷她,“以後你也不用迷茫了。”
  隨即,他執意要下樓梯,可惜她還不是放手。
  又有一個人從外麵進來,走到這一層看見倆人這情景,詫異極了,急忙埋頭飛速地上了樓。
  “放手,”他說,“你還嫌不丟人現眼?”
  “你跟我進屋,我就不丟人現眼了。”她哭著耍賴。
  兩個人僵持著,一會兒聽見下麵有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傳上來。是一群人從外麵過完夜生活回來,嘈雜的談話聲隨著腳步漸漸逼近。
  他一生臉薄,最尷尬這種場景被人瞅見。而且寫意卻是不怕,就是拽不他不放,他又不能強行掰開她。
  寫意一手拿了鑰匙開門,一手仍然不忘拽住他的袖子。
  他拗不過,隻得跟著躲進門。
  屋子裏也沒有開燈,他倆便靜靜地等著那些人的腳步漸漸平息。
  “好了,我可以走了麽。”他說。
  那聲音在這漆黑的屋內顯得尤為冷漠。
  “你為什麽突然跑到我樓下?”
  “向自己的青春做個告別。”他自嘲。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說的有些激動。隨即話音未落,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胡亂地吻過去。
  她的身體一下子撲過來,撞到他的胸膛,他一時措手不及,受到那陣衝力失去平衡地往後仰。後背狠狠地地砸到身後的防盜門上麵。
  就這麽一撞,她的牙齒重重地磕到他的嘴唇上。倆人都是一陣痛,隨後寫意感覺到嘴裏有種溫熱的鐵鏽味道,但是卻感覺不到是誰流的,又是誰被撞破了嘴唇。
  她真的很害怕他就那麽推開他,然後冷酷地說:“沈寫意,請你自重。”如果他這樣做,她不確定自己還有勇氣再見他。於是寫意使勁地拉近他,不留絲毫讓他回旋或者拒絕的縫隙,急促而生疏地強吻了他,在他的唇上焦急地輾轉吸吮舔咬著,迫切地期待著他的回應。
  他的口腔裏全是酒精和煙草的味道,但是她仍舊沒有在意,她心中隻有一個入了魔的執念,她要他回應她,她要證明他愛她,她要證明他是她的。
  寫意一邊流淚一邊緊緊地拽住他的衣領。炙熱的淚珠從眼眶滾下來,沾到他臉頰的皮膚上,有種滾燙的觸覺。
  他微微一震,思維和動作都停滯了稍許然後開始回吻。
  感覺到他回應,即使那麽微弱也讓寫意像看到光亮一般,神經一下子鬆懈下來,眼淚更加洶湧。

  番外
  這幾天,他們準備又搬回市區的公寓單獨住。厲擇良清楚她不太喜歡和那麽多人住一起,還是倆人獨居比較隨意。於是趁著周末,寫意拉著他去超市購置些日用品。
  一路寫意都很留意他的腿,怕他有一點點痛,“我進去買,你在車裏等我。”
  “我很好,不用你來瞎操心。”他強調。
  這天是周六,下午的超市特別擁擠。到處都是降價打折,商品促銷,嘈雜極了。人來人往中,他怕她擠丟了懶得又去找,便一直牽著她的手。
  走到音像品那一區,厲擇良突然想起上次他們一起在電影院看的那個故事都沒看最後,她一直吵著要知道結局。於是他去刻意找了下那張碟,順帶又選了幾部電影存在家裏,讓她晚上閑來無事的時候消磨時間。免得每次拉著他看黃金時段的連續劇,看二十分鍾就插播十分鍾廣告,簡直是活受罪。
  厲擇良選好以後,習慣性地牽住旁邊的手,拉她走。摸上去的第一下還沒察覺,走了幾步就是覺得手感不太對,轉頭去一看,才發現自己牽著的竟是個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臉蛋紅得像柿子,但是居然還乖乖地跟著他走了幾步。
  厲擇良第一次在公共場感覺如此尷尬,可是此刻他的麵色卻紋絲不動,故作冷靜地放開人家,很紳士地說:“對不起,小姐,牽錯了。”
  那女孩本來也是來選碟的,走到附近的時候貨架另一頭的陌生人引起她的注意力,難得在這種地方看到五官如此英俊的男子,身材挺拔,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種成熟男性的魅力。他身邊原本站了位異性,但是倆人都專心專意地埋頭看商品,走一走就錯開了。她便忍不住挨了過去,站在他的旁邊。
  “是不是叫《天使之城》?”他忽然問,那聲音低緩優美異常好聽。
  她不知道是不是問自己,於是模糊地“恩”了一聲。
  然後,他將那張碟放到購物籃裏,接著又仔仔細細地另選了幾張。選東西的時候,他的手指微曲,緩緩地從一張一張碟的封麵上麵滑過,異常迷人。
  所以當這隻手突然來牽自己的時候,女孩詫異至極,卻還聽話地就這麽跟著他走了。  
  他朝人家道過歉,略微慍怒地回頭去找寫意。發現此人真流連在過道上的一堆特價品中。
  “阿衍,你看這個棉拖鞋好可愛,還配的有同款的情侶鞋。我們買兩雙回去一起穿好不好。”寫意央求著,絲毫沒察覺到剛才自家的男人差點紅杏出牆。
  “什麽情侶拖鞋,買了你自己一個人穿。”
  厲擇良拉她走。
  可是不到五分鍾,他一不留神,又不見寫意,隻得再回去找。
  整個超市就像一坐迷霧森林,她時不時就被路邊的誘惑拐走了。
  他本來是下定決心這幾天要忍住脾氣遷就她的,可惜如此反複幾次,一身耐性全被她消磨掉。
  “你陪我去找那種情侶的漱口杯,好不好?”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他最煩買東西的時候不幹正事,東遊西逛的,明明就不需要還得折騰半天。
  “我把東西買齊了,不逛了,回家去。”他下令。
  她低著眉,故作委屈的說,“可是,我牙疼的時候,逛街可以轉移注意力。不然頭又要暈,飯也不想吃。”
  寫意使出殺手鐧,故作可憐,全然裝成一受氣包。
  厲擇良接觸到她的眼神,自己也意識到這點,心底柔軟了些,嘴角動了動。
  “算了,”他無奈地說,“你隨便逛吧,我陪你。”
  寫意背著他,洋洋得意地挑下眉,這招果然是屢試不爽。歐耶,勝利!
  她不忘乘勝追擊,又說:“你不許又嫌我磨嘰。”
  “恩。”
  “不許掉頭就走。”
  “恩。”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
  “真的?”
  “真的。”他忍了。
  寫意心滿意足地微笑,然後說:“那陪我去買那個。”
  厲擇良原本回答得是如此誠實可信、鏗鏘有力,可是當他隨著寫意的目光看去,立刻麵色青黑。貨架上居然是滿滿一架子女性生理用品。
  “……”
  這女人肯定是被上天專門派來戲耍他的。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