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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吻

(2008-12-18 08:42:46) 下一個

淡淡的故事 獨身女子 蝴蝶吻 花樣 米凱拉 前妻
妻子與情人 十五歲半 星期日 再見 珍珠

淡淡的故事
  下午四點半,公文還不停地堆到我桌上來,我捧住頭大叫:“不要再來了,我是小船不可重載,吃不消了。”
  女秘書姬娜大笑起來。
  我歎口氣:“這份工作,每年有兩個月恨爹娘生少兩隻手。這樣吧,後生去買兩隻蘋果,補充體力,吃了再做。”
  “蘋果怎麽夠飽?”姬娜抗議,“吃蛋糕。”
  “小姐檢點一些,你已經混身肉顫,再吃下去,不得了。”
  “我不像你,”她咕噥,“戚小姐,女人到三十才會發胖。”
  她坐在打字機前的的篤篤的打起來。
  我啼笑皆非,姬娜並不是個懂事的女秘書,但功夫是好的,每早例遲到廿分鍾,捧著奶茶三文治進房來吃到九點四十五分,在這個鍾數之前跟她打招呼,她是不睬我的。
  上班當兒,私人電話奇多,多數是我聽了替她接進去,要命,下午還要衝咖啡給她喝。
  這種命運是我性格造成的,我天性懦弱,不善爭取,若不是老板欣賞我的“含蓄”,至今恐怕還升不到一個經理。
  縱然如此,我還是失去了卓爾。
  現在想起來還悵惘呢,不要說是當初了,當初整個人想死了算了,免得受折磨。
  失戀真是痛苦,在不打仗的時候,失戀是最最痛苦的了,我不會譏笑為情自殺的人,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知道的,當其時很少人能夠逃過劫數。
  我沒有死,也不過是因為懦弱。
  “─一戚小姐─一”
  “什麽事?”我回到現實世界來。
  “戚小姐,周末我們租了一隻船出海,要不要來?”
  我搖搖頭,“不來了,你們精力好,我寧願坐在家中看看書,大熱日頭,毒哂一天,我會中暑。”
  “戚小姐,老坐在家中,會悶的。”
  我歎口氣,“像我這年紀,唉─一”
  “戚小姐,你到底幾歲?”她忍不住問。
  “姬哪,準備你的紙筆,我有三封信趕著明早寄出去。”
  她裝個鬼臉。
  那天走的時候是六點三刻。一輛小小日本車在門口等姬娜,她一陣風似走了。
  這小女人真是快樂,我想。
  如果我沒有將卓爾雙手送給那位千金小姐,我也是一個快樂的女人。女人的快樂不外是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
  事業上的成就無異可以給我一時間的歡愉,可是一刹那間便似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我叫了計程車回家。
  卓爾與我走了近三年,已論到婚嫁,連孩子叫什麽都想好了,卻被人橫刀奪愛。
  當時大家都勸我盡力搏殺,把卓爾搶回來。但我沒這個膽子,我怕出醜,要麵子,又有頭巾氣,倔強。
  女人要展開爭奪戰才能嫁到丈夫?我一輩子做老姑婆好了,我不幹。
  那時候卓爾也猶豫不決,他的意思是奇貨可居,看我與千金小姐哪個表現好,就取哪一個。
  當時我的震驚與痛心相等─一我怎麽能成為街市中擺賣的菜蔬!任人挑選?
  於是一聲不響地向公司拿假期到紐約去住了兩個月。
  回來的時候,卓爾已成為鮑家的女婿,鮑小姐門丈夫。
  我一句話都沒說過。卓爾像河邊楊柳,愛飄蕩到哪一個角落,就是哪一個角落,與我無關。
  但是我的一顆心嗬,心在滴血。
  如今一年整,仍然悵惘,恨意日漸消除,感倩日益淡去,不過我仍然記得這件往事,曾經一度我是別人的女友。
  唉。
  後來在電視新聞節目中,也見過卓爾出現在螢幕上,代表鮑氏機構發言,我看著他英俊的麵孔,覺得並不認識他,我記得的,是事,不是人。
  對卓爾來說,鮑家比較適合他,他有野心有才智,等的隻是機會,我能給他什麽呢?充其量是耳畔喁喁細語,在這個競爭劇烈的商業社會中,他需要的可不是柔情蜜意。
  卓爾做對了,我不怪他。
  親友再替我不值,我仍然覺得我們兩個都做對了。
  回家洗把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明天是周末呢,我伸伸懶腰,可以不必早起,罕遇的事往往帶來意外之喜,包括周末在內。
  我也怕周末,時間有時無法打發,我連專程駕車往尖沙咀書店去買雜誌也試過。
  我仍然修飾著自己,隔一天洗頭,每兩星期往最好的理發店修剪,每季買兩次衣服,但求大方潔淨,食物最主要夠營養。
  夜間有空也會但心找不到理想伴侶,我已經廿九歲了。
  母親陪著我去算命,急於要知道女兒什麽時候嫁得出去。一切算命的對過去的事俱算得很準,對於未來,皆不甚了了,年輕女人上門去,自然是是問婚姻。他振振有詞的算準我的姻緣明年要到了,我一笑置之,母親卻追問下去:姓什麽?做汁麽的?多大年紀?
  我覺得很荒涼,認為母親嫌我,後來母女就疏遠了。
  日子是寂寞的。
  混過周末,星期一去上班,見到了歐陽。
  歐陽是總經理重金挖過來的要員,外表倒還過得去,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然有人來不及的上前去捧拍,因此我嫌他囂張。
  姬娜說:“這位歐陽,你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留意?”我笑。“公關組一個經理兩個助手已在虎視眈眈了。”
  姬娜自鼻子哼出來,“公關組的幾個姣婆!”
  大快人心。
  “周末開心嗎?”我問。
  “很開心。”她說:“真希望你也在,戚小姐,大家都喜歡你。我們的船旁泊著一隻白色的大遊艇,叫著“順利”號。他們說:船主姓卓,是威小姐以前的男朋友。”
  卓爾已升做船主了,了不起,而人們的消息也真靈通。
  我轉過話題,“去買兩個飯盒,天氣熱,不想出去吃。”
  “我約了人。”姬娜抗議。
  後麵有一把聲音接上來說:“那麽戚小姐跟我出去吃。”
  我轉頭,看到是歐陽,馬上皺上眉頭,最忍不得男人輕佻——什麽意思?
  但因為我的儒弱,仍然和顏悅色地說:“我有點功夫要趕,少陪。”
  他不得要領,接著說“威小姐,我有點事要跟你商量。”
  姬娜知趣地退出去。
  “什麽事?”
  他不失為英俊的臉上帶絲笑意:“要事。”
  “請說。”
  “相信戚小姐知道我們公司屢次要與鮑氏企業合作而遭拒絕?”他凝視我。
  “我知道,”我的麵孔已經冷下來,“人家嫌我們規模小。”
  “戚小姐跟他麽的總經理很熟?”他問。
  我的怒氣勃勃上升,反而笑了,“如果歐陽先生肯把自己的女友或太太送上門去討好鮑氏企業總經理,相信他會跟你很熟。”
  他麵色變了。
  我站起來說“歐陽,做生意各施其法,你也是為公司好,這我明白,但請你別在我身上動腦筋!我管的是法律問題,你管的是營業,河水不犯井水,請出去。”
  他麵紅如霓虹燈,轉來轉去,終於歎口氣,站起來走掉了。
  我大力拉開抽屜,又大力撞上,立刻跑到總經理處,做個小女人,把適才所發生的事複述一遍。
  總經理說:“這是一場誤會,沒想到他把我說的話一字不易的在你麵前又再說一次。”
  “你不必庇護他了。”我說。
  “真的,他是個傻小子,你別信他。”
  “你叫他以後少到我房來,我不想見他。”
  “同事之間, 焉得不見麵, 別傻了伊莉莎,這是不可能的事。”他陪笑說,“我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這句成語,但事實上我們機構裏藏著起碼三十隻老虎。”
  我啼笑皆非“我是雌老虎?”
  “伊莉莎,你放心,我會勸歐陽收斂他的幽默感。”
  “好,好,”我揚揚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氣衝衝的回到自己的房,姬娜已去了吃飯,我撐著頭,坐辦公室前呆想半晌,饑腸轆轆,無奈如今再也沒有男朋友照顧我。
  電話鈴響了,我本不想聽,為了盡忠職守,終於取過話筒。
  那聲音好不熟悉,“伊莉莎?”
  “哪一位?”我問。
  “卓爾。”
  我呆住了,我們分開那麽久,他才第一次與我聯絡。
  “好嗎,伊莉莎?”
  “不賴,你呢?”
  “還過得去。”大家客客氣氣。
  “我有一位舊同學,姓歐陽,現在在貴公司。”
  “嗬,他。”
  “我跟他說過,無論是他或是你,隻要出句聲,鮑氏企業就將訂單送過來,我卻不想給旁人占這個功勞,與他商量之後,他覺得還是由你來做比較好一點,可是第一,他不知道戚小姐脾氣僵,第二,他表達能力差,本來是他一番好意,結果使你誤會了。”
  我說:“我勿要占這種功勞,這是營業部的事。”
  “伊莉莎,你這種脾氣多早晚才改呢?你在公司做事,總得設法鞏固自己的地位,無論是什麽,隻要不違反原則,老板又開心的事,就應做。”
  “三年不來一個電話,此刻才聽到你的聲音,就教我如何更加市儈,我已經夠俗了,你還要叫我進一步的濁?”
  他輕笑,“伊莉莎就是伊莉莎。”
  “我知道你們都如蛇般狡猾,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我吃虧在這裏,我做不到。”
  “牢騷發完了沒有?”
  “完了。”
  “歐陽是無辜的。”他說。
  “不用你來替他開脫。”
  “伊莉莎,我們相處也有一段日子了,無論你對我的成見有多深,我總是為你好,歐陽條件不差,你別錯過機會。你別又想到歧途裏去,絕不是我良心發現了,介紹男朋友給你,而是人家人品學問都勝我百倍,你細細看清楚了就曉得我沒亂說。”
  我沉默。我沒想到要男朋友。
  “再見,伊莉莎。“
  “再見。”我說。
  還有誰比卓爾更配教訓我呢?他最明白我。
  下午我破例告假去洗頭,對於工作我已經厭倦,一泄氣我便支撐不住,洗頭店是最好休息的地方,出來人總會光鮮一點。
  離開辦公室,我覺得自己根木沒有存在價值,總在街上閑逛,跟一般靠男人養活的女人有什麽不同。
  我現在的情況一定不太妙了,連前任男朋友都覺得不好意思,要替我介紹男朋友。
  我沒想到歐樣的電話會追到家中來。
  他說:“為公為私,我都應該向你致歉。”
  我反而不好意用起來,隻好故作大方,“何必客氣?”再堅持下去,真的要像老姑婆了。
  “是你說的,何必客氣,出來吃飯如何?”
  “我已杓了人。”
  “我不相信,“他輕笑,”許你會對我的印象更差,但是我現在馬上來接你。”
  他掛斷了電話,我啼笑皆非,現在的男人真是越來越勇了,我也有一段日子沒與他們接觸了吧。
  現在趁他沒趕到之前,我可以溜出門去避開他,但是明天在公司,我還是會跟他見麵的。
  我換上衣裳,還在猶豫,門鈴已響了起來,真快。
  我拉開門,他說:“哈羅,伊莉莎。”
  我此刻覺得他又明快又活潑,倒是我自己:狷介、壞脾氣,有刻薄,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不過像他這樣朝氣蓬勃的男人,頂多是做個朋友,卓爾對我的叮囑,可以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個晚上沒有跟男伴出去吃飯了,所以特別珍惜這樣的約會。
  歐陽在招呼女伴方麵真是無瑕可擊,恰到好處,這也是一宗學問,一些男人,有學曆有品德,可是其悶無比,連話題都找不到,我繼而想到卓爾,他也是個非常機靈的家夥,否則我不會到現在還記得他。
  歐場說:“卓爾把你們的事,全部告訴我了。”
  我說“十分乏善足陳。”
  “我也認為如此,沒有像你這麽純品的女孩子,白白犧牲了三年,什麽也不爭取。”
  “怎麽爭?”我提起一條眉,“打破頭去爭?我不會那麽做。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當時卓爾的走,是走定了。”
  “不一定。”歐陽說。
  “當時他是走定了,現在跟你說起,”我冷笑,“他的語氣自然不一樣,凡得到的東西都沒有一件是好的,也許鮑家小姐對他發多了幾次脾氣,他的口氣就懊惱起來,但是一切小小瑕疵都不足影響他向上爬的決心,別說是我,當時就算叫他在他母親與鮑小姐之中選一下,他也不會猶豫。”
  歐陽看牢我。
  “這件事過去良久,我都不想提了,不知為什麽他還老提著,真無聊。”
  “他覺得對你不起。”
  “算了,他覺得自己太了不起,你勸勸他,跟他說一聲,我活得好好的。”
  “誰不活得好好的呢?”歐樣問:“可是你快樂嗎?”
  “你為什麽不要問他可快樂?你幹嗎不問你自己可快樂?什麽叫快樂?”
  “你不快樂。”他立刻說。
  我不想接口。
  “你活得很好很上軌道,怛是你並不快樂。”
  我不響。
  “何必為了一次壞經驗就放棄一切?”
  “你憑什麽那麽說?”
  “卓爾說,你以前是不皺眉頭的,你以前是一個樂觀的女孩子。”
  “他有沒有說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我解嘲的說。
  “有。”
  “啊,謝謝。”
  “伊莉莎,再從象牙塔中走出來,我們都樂意幫助你。”他非常有誠意的說。
  “有的人,是熱心得過了份的,這種人也叫人討厭。”
  “我叫你討厭嗎?”歐陽向我睞睞眼。
  我隻好笑了,像他這種男人,真能化腐朽為神奇。氣氛再沉悶,被他一逗,也就有了陽光。誰是他的女朋友,可真幸運,我開始時對他不良印象一掃而空。
  他說:“希望你以後常常出來,告訴你,你距離做老姑婆的日子,還遠著呢!”
  我的心中一動:“卓爾對你說什麽來著?”
  “他?他叫我好好照顧你。”歐陽說。
  我點點頭,這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卓爾將我托孤給他了。卓爾這個人太滑稽,一時間我也不知道他這種行見對我來說,是讚美還是侮辱,他們男人的交情也異於我們,像我,我斷斷不會把過氣男友介紹給自己的女友。
  “來,”他說,“別想太多,明天還要上班,先送你回去再說。”
  在那天之後,我與歐陽就開始熟稔,泰半是因為寂寞的緣故,還有其他的因素,他博學、他開朗.他又懂得捉人的心理。
  姬娜笑說:“戚小姐,現在你可好了,天天有人陪著吃午飯,不用啃蘋果了?”
  連總經理都向我擠眉弄眼的笑,“伊莉莎,是不是?我早說過,不打不相識。”
  我隻好朝他幹瞪眼。
  而公關部那三隻“姣婆”更是巴不得將我吞進肚子你,可是表麵上也對我重新發生了興趣,要看清楚我到底是什麽地方吸引了歐陽——她們心目中可觀性甚強的男人。
  而實則不是那麽一回事。
  卓爾叫歐陽好好照顧我,他的確做到了這一點,作為一個朋友,甚至是好兄弟,他都盡了責任,但我們之間沒有男女間的互吸力。
  那種感覺是很曖昧的:心跳、不眠、興奮、思念、軟綿綿、手心冒汗、既驚還喜……但是對歐陽,我坦然相向,稀鬆平常,見了麵高高興興,不見麵心無掛念,我相信他對我也是一樣。
  他真可算是一個君子人,不知怎地,我對他第一印象竟那麽壞,罵得他“幾乎哭出來”,後來他說的。
  不要講是這樣,就算異性相吸,我也不打算在同事中找情人,有什麽事離遠一點,公是公,私是私。
  我黯然的想,跟卓爾那樣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愛情是令人暈眩的一件事,如果你不覺得神魂顛倒,那麽你不是在愛,這簡直是確定的。
  如今我已定下神來,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什麽是愛情呢?”有時候姬娜玩的臉都腫了,早上睜不開眼睛,朦朧的問我。
  我也懶得答她,她沒有懂得感情的資質,說了也是白說。
  那日歐陽約我到淺水灣去散步,說是拜別淺水灣酒店。
  他揚起手,“拆拆拆,什麽都要拆掉。”
  我說:“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你幾時去舊?”他微笑問。
  我跟他說:“你被瘋瘋顛顛口舌上占我便宜,告訴你,萬一我說:‘舊的已去,你是新人’,我保管你嚇得半死。”
  他雙手插在袋裏,“那麽我們就做朋友做到天亮?”
  “為什麽不呢?”我問:“做朋友多好,將來你有了正經女友,我自然會隱退。”
  “我是沒有希望了?”
  “去你的,你要在我身上尋找希望?”我反問。
  “你也少來這一套,如果我忽然跪了下來,向你說:‘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靈魂’,你何嚐不嚇得半死。”
  我先是笑,後來說:“咱們倆都太理智了。”
  “要是你不苛求的話,我也是個好配偶。”
  “歐陽,這不是苛求不苛求的問題,我倆跟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忽然在一起接吻擁抱,你說,你做得出嗎?”
  “我隨時做得出,”他瞪大眼,“伊莉莎,你不信?”
  我怔住。
  “誰把你當兄弟姐妹?”他說“你隻會自說自話,伊莉莎,世事沒有十全十美,往往你得到一些,就必然失去一些,不要把失去的看得太重。”他忽然將我一拉,緊緊報在懷中不放。
  我閉上眼睛,歎一口氣。
  “對我有什麽不滿?是否因我薪水比你低?”他問。
  “不。”
  “是否因為我跟卓爾是同學。”
  “不。”
  “為什麽?你還愛著卓爾?”
  “不,在我靜悄悄離開他的時候,已經不愛他了,此刻隻有懷念。”
  “那是為了什麽?”他問:“我不甘心,那又是不是因我沒為你要死要活?”
  “自然更不是。”我失笑。
  “或許注定你不會成為我的女郎。”他懊惱地放開我。
  自從那次淺水灣之役後,歐陽就與我疏遠了,我們不再在一起午餐,因此又引起公司裏的人說閑話,是以與同事談戀愛是最劃不來的事,好的工作難找,如今還是對著這班人,我不見得能寫了自白書對這些人辯白。
  連姬娜這小姑娘都以為我失敗了,日日安慰我,叫我再接再勵。
  歐陽對我失望了吧。
  中午電話鈴一響,我便心跳,以為是他,一接聽,卻是卓爾。
  “你?”我意外,“你找我幹什麽?”
  “你還想趕走多少個追求者?”他劈麵便質問。
  “人家並沒追求我。”
  “沒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麵前,死而後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為青年,事業要緊,知道嗎?你與時代節拍不合,落後三個代溝,人家沒有那麽多時間,人家不是職業戀愛手。”
  “要你那麽起勁幹什麽?”
  “咄,你再倔強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對你好,否則吹皺一池春水?”卓爾摔了電話。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纏綿的愛情,我太天真了嗎?想得太多了嗎?現在這個商業社會,已經不允許這種奢侈了嗎?我真的落後了嗎?
  歐陽走過來,靠在我門口,問我:“怎麽,有沒有想念我?”
  我不作聲。
  他坐在我對麵,“我懂得欣賞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細麻衣的那種女人,現在已經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選顏色鮮豔的人造纖維,在很多方麵來說,你都落伍了,有時候真覺是一個悲劇,卻還如此堅持著,一意孤行,為的是什麽呢?可憐。”
  我怔怔的看著他。
  “我也想過要放棄你呢,因為與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負擔太重,但又覺得你十分難能可貴,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礙,便是一個最好的女伴。”他誠懇的說。
  我非常震動,忽然之間想哭,眼淚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間轉了一圈,終於回到肚子裏去。
  這種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學會的,試用起來,居然也很在行,旁人隻覺得我麵色不自在,卻也不知道我心中猶如煮滾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說:“依莉莎,別跟我打仗了,或者說,別跟自己打仗了。”
  我靜靜坐著,不出聲。
  “答應我吧,好不好?”他說。
  我忍受不住,終於崩潰下來,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憐的伊莉莎,為什麽旁人視為平常稀鬆的事情,你看得那麽緊張?”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開始冒行,我真的很緊張很痛苦,在這一刹那,我需要抉擇,我要盡快決定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說:“別再擔心了,有我在這裏,我雖不是大情人,但我會關心你愛護你。”
  我垂下頭。
  他站起來,緊緊的抱住我。
  我仍然沒有落淚,多年來我已沒有哭泣的習慣,我必須要堅強,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終於開口了:“歐陽,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他聲音顫抖。
  “我投降,歐陽,我這場仗已經打的太久了。”
  “謝謝天。”
  是的,謝謝天。

獨身女子
  老六來找我, 她頭發留得很長了,又黑又亮,垂在一邊,穿件T恤,一條短牛仔褲,外罩藍狐皮大衣一件,那風姿是很不減當年的。大家廿多歲,她那廿多歲看上去卻特別的風韻漂亮,少女的甜味不減,又多了少婦的成熟,老六身邊絕對不會少男人。
  我問:“你是什麽意思?這把年紀還打扮成這樣,真正不知老之將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擱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樣子了,毛都黏在一塊,髒髒的,上好的皮草弄成這樣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說。
  她撇撇頭,“這裏洗太貴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帶了回去,也別再帶來了,香港什麽都好又妥當。”
  “你還有幾年讀完?”我問。
  “七六年暑假。”她說:“讀完馬上走,不多留一分鍾。”
  “大家都覺得你蠻喜歡英國。”我說:“隻有你這麽好興致,有事沒事就往倫敦跑,回來衣服鞋襪又買了一大堆,我們都變了冬眠動物,連公園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無聊。”她說。
  “你是怎麽及格的?人人都忙讀書,讀得走不開,隻有你,整天就是無事忙,卻還成績優異。”
  “你們都當我不做事不讀書的。我捱了你們還不知道。”她說:“這年頭,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樣,否則就沒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說。
  “我不要你同情。”她說。
  “瞧!做人多難,馬屁都全拍在馬腳上。”
  我喜歡跟老六抬扛,一來一往的,極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這麽出色標致的,倒還少有,她做人象做戲,不過這出戲不是國語倫理大悲劇,是法國浪漫純情片子,這人想到什麽做什麽。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為她們沒那個膽子,有了那個膽子,沒她那個風姿,老六有一種天真浪漫,沒有機心的可愛。
  她露在短牛仔褲下的大腿還是油光水滑的,近年來她胖了一點,自稱“中年發福”,很不開心,我倒覺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這人得天獨厚,跑出去人家老以為她十八、九歲。
  “不行了,”老六說:“臉上的斑點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妝品,隻好聽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輊,是因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們也隻好靠邊站。”
  這句話是真的。
  我想起來,“你最近倒是乖啊,一點新聞都沒有。”
  她不響。她一不出聲我就曉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說了,這人一輩子在談沒有結果的戀愛,全是轟轟烈烈的,上次連訂婚的鑽戒都看好了,還是不了了之,她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為沒有上吊明誌,很多親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風流,她不以為意。
  那次之後,她沒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風車似的轉,天天換一個新麵孔,如今又怎麽了?我很想知道。
  我當她是朋友,我喜歡她,我總希望她運氣會好一點,碰到一個所謂終身伴侶,而不是暫時的、短促的。老實說,我們都到了退休的年齡了,最好找張飯票,舒舒服服的過了下半輩子。
  我是頭一個沒出息的人,讀書不過是興趣,拿了文憑真去打工?開玩笑!文憑不過是嫁妝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數勢利,見了這種“本錢”,也隻好悶聲大發財。
  如今書都快讀完了,對象卻一點著落也沒有,多少有點懊惱。不知老六進展如何。
  有一次我說:“老六呀你要爭一口氣。”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現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說得出做得到,就這麽又混了兩年,神不知鬼不覺的過了七百多天,現在神態大異,大撒是又看中誰了,可以猜想得到。
  於是我沉著的問:“怎麽?你最近在糟蹋什麽人?”
  “我沒有糟蹋他。”老六說。
  “他是誰?”
  “一個男孩子。”
  “去你的。當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輕。”
  “你我也不老。”
  “很年輕。他隻廿歲。”老六說。
  “啊!”我問:“你現在接管兒童樂園?”
  老六輕輕的答:“可不是。”
  我歎一口氣,“剛進大學?”
  老六猶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讀書的。”
  我一怔。在這裏隻有兩種中國人。不是讀書,就是做餐館的,老六怎麽了?混出這種名堂來了?我一時間呆著,不曉得怎麽回答她才好。
  過了很久,我們還是沉默著。
  她坐在地上,抽著煙,臉上有點疲倦,老六是美麗的,隻是.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理想的人,如今這個男孩子,不管怎麽好,隻要不是讀書人,就不適合老六。
  我終於說:“隻要你喜歡,就好。”
  她說:“如今不是我喜歡,是他喜歡我。”
  我唉呀的一聲:“老六,你可千萬別把人家當醒暑解渴的酸梅湯!不行的。”
  老六有點生氣,“他媽的!”她說:“你認識我這些年了,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老六這麽些男朋友,有沒有善終是一件事,禮數可不缺,他們個個也說我好,我對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對不起。”我承認,“我說錯了。”
  “這個男孩子比我小這些歲數,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說: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誤會。
  老六說:“開頭是我不好,我見他長得好,也是出來走走的,是個調皮孩子,並不安份,想大概沒關係,於是看戲跳舞玩了幾個星期,後來,後來我就覺得他實在好。”
  我說:“對你好的男孩子也見過不少了。”
  “不一樣,他真是好。他對我是沒有企圖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歡我,沒有要改變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詫異他竟然欣賞我,然而這是事實。”
  “你愛他?”
  “沒有。像我們這種年紀,怎麽還會愛人?喜歡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比我小幾年,我遷就他得不得了。”
  “你遷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實。對他我脾氣真好,一點紛爭都沒有,大家出去永遠嘻嘻哈哈,開開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時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難過,問我好好的幹嘛流淚。他哪裏曉得我的事!後來有一次,他說: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這樣明白,又沒有念過書,由此可知他真是難得。”
  我也很難遇。老六的運氣不怎麽樣。大十年小十年都無所謂,然而他必須是個學生。這點老六應該明白,如今她又可以開心多久呢?
  她說:“我隻希望他也是學生,無論在哪一間小大學裏混都好,總勝過——”她笑了,笑裏有一種無可奈同的溫婉。
  “無所謂啦!”我歎氣,“隻要開心就好。”
  “是,我很開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課。星期五下午,他來找我。我放學要走很長的一條路才到家,他在家門口等我,有時候他比我先到,後來他就說:我來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車子兜著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場麵。以前豈沒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兩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來!!”
  “可是他,他是沒有企圖的。”
  “真罷啦,你喜歡他,就把他說得那麽好。老六,你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絕頂的好人,即使鬧翻了,他們還是好的,別的女人就罵街似的罵死了他們,照我看,你那前幾任男朋友,不過馬馬虎虎,中下之輩。”
  她微笑,“你哪裏知道,他們是不錯的。”
  “你要求低!”我說。
  她倒還勸我,“唉,人跟人不過是這樣啦,你還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誰娶了你倒是福氣。”我既好氣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沒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時候很感動,就跟這孩子說:我畢了業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無恥!”我不以為然,“開這種玩笑,”
  老六有一種淒涼,“我會開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這人的毛病是太認真,我是當真想嫁給他的。他有什麽不好呢,不過是沒讀書,讀了書狗屁不通的人也多著呢!他沒有什麽不好。每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他隻是說不知道。他大概以為我是念大學的,家裏沒幾個錢怎麽來得了,他哪裏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幾歲的時候,白紙一樣,是的,他給我一種純潔的感覺,他的吃喝嫖賭都是純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時勸我,叫我烈酒別喝太多,胃不好。我想這話是我以前拿來勸人的,人隻把我當耳邊風,怎麽他倒來勸我?真叫我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見個稍微關心她的人,就感觸成這樣,要求低啊。我憐惜的看著地。她實在是一個好人。
  “我很聽他的。我們之間……就像朋友。就是沒想到跟這麽一個孩子做起朋友來了。他沒有問我要過任何東西,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溫柔。我也很了解,這種事根本一點結果也沒有的,所以大家都盡量開開心心——誰還跟誰一輩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這裏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書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誰耐煩耽在這鬼地方?”
  這些都不是問題,老六說來說去,沒說到關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點喜歡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個沒念過書的人。不可以。
  老六說:“我見到他很開心。也有種唏然的感覺:沒想到是他。”
  “他有什麽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氣,“你自己說的。”
  “是呀,但是世事難料,以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腳滑得快,以為是玩玩的人,卻對我這麽好。”
  “是你的福氣,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這個人什麽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沒運氣福氣,所以一天到晚受著鳥氣。”
  “照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早該嫁個財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養著才是,怎麽落得這樣?倒見一大堆醜婦穿金戴銀,作威作福地做著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紅顏多薄命?”我笑。
  她說:“你少替我擔心,我還沒資格做紅顏。”
  “太謙虛了。”我說。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說:“比下有餘。”
  “難得你這樣知足。”
  她酸酸的說:“否則如何?氣不過難道一頭撞死不成?各人頭上一片天,不過是這樣罷了。”
  我問:“你現在跟了這個男孩子,不與別人出去了?”
  “嗯。他從來沒要求我不出去交際。是我自己聽話的,他很高興,隻是沒說出來,他是個好靜不出聲的人,嘴巴幹淨,從來不講人閑話。”
  “難得。”
  “他難得的地方極多。真可惜。”老六說:“你知道我的,別的趣味都過得去,獨獨找男朋友糊塗,這次我認為是對了,雖然不是長的事,到底他是可愛的一個人。”
  她說得很客觀冷靜,一反常態。我相信她。隻要開心就行了,我反複地隻有一句話,隻要開心就行了。老六年來開心的事是這麽少。
  多少個周末,她實在膩了,躲在家裏不出去,有時候來找我,拿著一本詞選,跟我說詞。
  她說:“你瞧這句:‘可憐無數山’。”
  我說:“好句子。”
  她會笑:“人家說:少女情懷總是詩。我是老了,一樣是字,我是小報上的劫殺新聞,你想想差多遠!”
  她很會嘲弄自己,其實哪裏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難為了她。
  我隻好常常以濃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終是太天真,她不適合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個可以說幾句的人,我卻覺得不過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還有誰?
  老六說:“想想看,我們的女朋友,都結了婚,天天早上起來,連床鋪都自有女傭人整理,拍拍手就等著吃現成飯,跟著丈夫進進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這種生活真不可思議,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彈一隻,真正到什麽地方去找這種冤大頭去!如果有.這麽一個男人,我管他是販夫走卒,豬頭狗相,馬上就嫁!”她大笑。
  我說:“老天!虧你還是讀社樓夢的人哪,說出這種話來,也不怕難為情。”
  “我怕什麽難為情?我現在明白了,紅樓夢不能當飯吃。明兒我嫁個家財萬貫的豬頭,蓋個種白海棠的後園子,一樣可以扶著丫環去看海棠,豈不很詩意?意境是可以創造的,白花花的銀子可假不來。我是真想穿了,隨便你怎麽想法,我就想嫁個人享福。”
  “好是好,隻怕也得受氣。”我說。
  “我受他一個人氣好了,也強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過來嚕嗦。”
  我沉默了一下,“隻怕他一個人的氣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現成飯沒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現在的那位小朋友,決非長期飯票。”我提醒她。
  “對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開心。”老六眨眨眼,“咱們去走公園,騎腳踏車,吃零嘴,□
  “7d石板街,哈!開心,你知道什麽?將來?將來再說,聖經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叫咱們別理明天的事,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當。”
  我伸個懶腰,不表示意見。老六近年來像換了個人,真爽朗活潑不在乎。連衣著都馬虎了,索性永遠是一條牛仔褲,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現在她可不理這些,現在她穿著縛帶鞋子到處走,真的仿佛沒有明天的樣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買夏衣,米色的、淺藍的薄裙子,沒到九月就去訂大衣,整整齊齊,一副淑女的模樣兒,人是會變的,不過阿六再變,脾氣品格還是一樣。
  其實人是不會變的,但凡覺得.這個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過是因為以前偽裝得好,旁觀者就糊塗了。
  我把她的大衣掛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問:“沒有誤你的正經事吧?”
  “本來是要溫習,管它呢!你坐著好了,我不及格還有個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閑著無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問。
  “啊老六,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麽?”她問。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裏找不到?你不要別人罷了。”她懷疑的說。
  “老六,這句話是張徹說的,你聽仔細了,他說天下沒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沒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選擇如何而已。”
  她點點頭。
  “你永遠不結婚了?”她問。
  “我不想這個問題。”我笑,“想來無益,不如不想。”
  有時候看見肥肥的小孩子走過公園去上幼稚園,頭臉都髒髒的,那母親跟在後麵不住的喃喃咒罵,我就想,啊這種生活也是不錯的。也許那一早做了母親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還可以去旅行、讀書,像蝴蝶一般,為什麽?
  然而老六與我都散漫慣了,又心謀不軌,嫁人除非保證以後生活得無憂無慮,否則索性獨身,何苦去看別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麽不好,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戲院裏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館,在公園散步,開車去兜風,打彈子打網球。老六是個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頗有進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說:“這年頭,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別人對她好不好,她現在善待自己。
  我不認為她會結婚,我也不認為我會結婚。
  正如老六說,獨身也有獨身的好處,她頭發留得這麽長了,不是為任何人,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錢去理發,開銷越來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個發也不便宜。
  老六現在愛吃,跑來坐了兩個鍾頭,吃了三個香蕉半盒陳皮悔一包牛肉幹兩個橙,還有半包香煙兩杯咖啡。至於我這裏怎麽會有這許多吃的,因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書本,上下左右都是書,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過因為看書最省時省力。
  老六讀著土木工□
  “7b,拉著計數尺按著計算機,研究建築機械水利電器,忽然之間就與一個小男孩談起戀愛來了,這個人的舉止行為,決非常理可以推測,她為什麽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學?說什麽嫁了個博士,聽也好聽點。
  她說:“我無所謂,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場考試!還不是一樣,都想把女人謀到床上去,他做博士,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不過要一個真對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對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撈不到油水。”
  老六與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態舉止勝過鬼妹,我說過她帶一種天真,大庭廣眾之間隻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學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實在太純清了,除了頭腦齷齪的人,都不會想到髒的方麵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給我一種太隨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說:“我一點也不像洋人。”
  我說:“你也不像中國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覺是上路的,誰瞧不順眼就少看幾眼。”她氣鼓鼓的說。
  “你父母呢?”我說:“你夏天回了家,也是這般情形?他們的心髒夠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訴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聽爸媽的。他們並沒有對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們說什麽我做什麽,如果我不耐煩,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犧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聰明爭氣,隻有她一個人,又笨又糊塗,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是呀,他們聰明智慧,做得風調雨順,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們,他們要為我唏噓,那是他們同情心太豐富了,我沒辦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憑,我不愁下半輩子生活。大家不過活幾十年,我因為他們運氣壞,倒是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嘴瞼,得了莫名其妙的經驗,自己靠自己,雖然沒什麽滋味,倒是對得起良心。這上半生,有人負我,並沒我負人,我可沒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過書的,我待他們都不錯。”
  “哪裏就這樣了,說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個你要嫁的人。”
  她搖搖頭,“我現在又不是不快樂。”
  想一想,當我們老了,大家牽隻狗到公園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與我都不致要做變態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態,恐怕到了四五十歲,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歎口氣,“怎麽搞的,居然跟孩子們在一起了。”
  我說:“你這人事事顛倒了來做,十七八歲一直跟三四十歲的大人做朋友,現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說:“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說喜歡握他的手,抓著他的手,我才覺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雞皮疙瘩了,你少肉麻點好不好?這年頭還有誰是誰的啊!”我皺著眉頭。
  “對不起,那次我是喝了點酒。可是你猜他怎麽說?他問:‘你以為我還在混別的女人?’哈!他以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為我吃醋了。其實我再也酸不起來的,心裏早沒酵素了,起不了這種化學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來遲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現在我連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還管其他人的閑事?我沒有那意思,我實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見了爸爸媽媽,爸爸還是壞脾氣,把媽媽支使得團團轉,媽媽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麽都存在心裏不說,我好像看見了他們,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氣正熱,大家都一頭的汗,想到這裏,我就哭了,我再也不為其他人哭的,隻哭自己。他哪裏知道!”
  我歎口氣,“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沒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這個兒子等那個兒子,他們一個個的成家立室,我爸還在做。他年紀大了,弄不明白這代的思想,現在不流行供養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個兄弟畢了業,家也不回就結婚到處落籍了,他才明白過來,呀,如此這般五十年了,一場空,他的兒子都是別人的好丈夫。做人不過是那麽一回事。這年頭,養了博士兒子,不過抬舉別人家的女兒,他有什麽好處?倒不如叫兒子女兒去做戲,個個都是孝子,諷刺得很。我運氣不好,我父母運氣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兒,我就窩囊,別人家的女兒都有辦法,我是一團飯,嘿,至今自己養著自己。我沒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個說話的人。後來想清楚了,覺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說不定她們更比我笨,大家也隻好抱頭痛哭。”
  “算啦,老六。”我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呢!”
  “真的,這種事不能多說,我不是氣,隻是不明白。別人受一點點委屈,呼天搶地,又哭又鬧又上吊,自然有人為她們出頭,不管是什麽丫環粗胚,總有她們的道理,我卻是有辦法的人,一個女人太有辦法了,就是活該。我是不是真有辦法呢?或許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們益發覺得我有辦法了。我做得對,是應該的,做得不對,雖然吃著自己的飯,穿著自己的衣服,卻人人可以罵得───我幾時成了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誰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難,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無牽掛。”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爸媽總是愛我們的。”
  “也不過如此啊!女兒嫁不掉.他們有什麽麵子?我寫信回家,天方夜譚似的,混說一通,我媽媽也明白,我一直說胖了,她說:‘你怎麽會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這種信就落淚,真正沒意思,這年頭誰管我的閑事,他們又沒能力,我並不向父母訴苦,偶然發幾句牢騷,他們也不要聽,他們說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罷罷罷,這年頭沒有人要聽真話,編故事還不容易,就揀好的說。有時候真累,真不想寫這種信,疲倦的時候,真想算了,活什麽活的?”
  我不響。她喝完了最後的咖啡,站了起來,仍然苗條的身型,美麗的頭發。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個雨天,永遠是雨天。
  這是我們獨身女子的雨天。
  她問:“幾點鍾了?”
  “傍晚了。”
  “我有約會,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傘吧,再糟蹋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複得快的。我們哭給誰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麽地方玩?”我問。
  “去利物浦看海,”她揚揚眉毛,“我喜歡那海,看到了那海,覺得活著非常有意思。而他們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們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適意的。老六有老六快樂的時候。她其實什麽也不介意,她有她快樂的時候。
  她臨走的時候說:“幾時你必須見見他,這孩子雖然沒念過書,卻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決非我們這些‘讀書人’比得上的。誰知道呢!也許我就嫁給他了,在英國開個炸魚薯條店,開開心心的過了這輩子。”她裝個鬼臉,笑了。
  她披著大衣下樓。
  我早說過,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霧濃,隻要快樂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學生,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
  也許太大奶奶們也有牢騷哪,說不定酒醉飯飽之餘想鑽石不夠亮,然而我們是不會知道的,我們隻是獨身女子。
  從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車,在雨中她神采飛揚,我們有我們快樂的時候。

蝴蝶吻
  我從一間酒吧把他帶回家裏。
  我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
  聖誕節。
  下雪。
  我寂寞。
  蘇珊叫我到她家裏去渡聖誕,我拒絕了。寂寞算什麽呢?我不想去麻煩她家人。她是英國人,我是中國人,在英國人家裏住,幹什麽?我拒絕了。
  所以我一個人在家裏坐著對著著一桌的筆記。
  然後就下雪了。我靜默地隔著窗口,看看雪紛紛的飄下來,雪白的,漸漸鋪滿了樹幹、馬路、車頂,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鎖匙,閉門出街。聖誕節。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從來不惹人討厭。貂皮的好處是不怕水。我有這件極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學永遠以為是尼龍毛,我穿它,當一件爛牛仔外套一樣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從街尾一直走到街頭。
  我是這樣的寂寞。雪下得像電影裏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來。
  然後我經過了一間酒吧。
  “紅獅”,招牌說。
  每間英國酒吧都有類似的名稱。“紅獅”、“白馬”,真討厭。但是。我想喝點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沒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門進去,人氣煙氣暖氣襲人而來。我的黑頭發,吸引目光。我脫了大衣,擱在椅子上。酒吧裏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過來招呼我,我說:“你那瓶最好的XO,滿滿的給我一杯。”
  他驚異,問我:“你幾歲?十八歲了嗎?不足十八歲連啤酒我們都不賣的。”他們永遠以為我隻有十六歲。
  我說:“相信我,問女人年齡是不禮貌的,但是我夠大了。”
  他猶疑了半刻,因為是聖誕節,他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我把錢給他,留下很多小賬。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邊的人。他們都是情侶,握著手,臉碰著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別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個聖誕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卻很好。
  我默默的喝著酒。
  然後在抬眼之間我看見了他。
  他坐在我對麵。“對麵”是酒吧的另一頭,有十碼遠,但是我看見了他。因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張美麗的臉。外國男孩子的臉都是驚人的美麗,他也不例外。他年輕,這麽年輕。十八?廿歲?眼睛這麽大,臉色是粉紅的,頭發極短,真例外,貼在額邊,稚氣得緊。他這麽清潔,少有的清潔。他在喝啤酒。隻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單獨一個人。
  我微笑了。向他揚揚酒杯。
  他動動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嬰兒一樣的動人。
  在整間酒吧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是沒有伴的。
  我這樣寂寞。
  為什麽不呢?
  我猶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蘭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過去,拖著我的大衣。
  酒吧擠,他讓開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邊。
  他低頭看我,我抬頭看他。
  他這麽年輕。
  他連十八歲也沒有。我曉得。
  他的睫毛長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為太陽哂,退成金色,隻半截還是咖啡色的。長得像假睫毛一樣。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曉得我從來不混外國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別寂寞。
  為什麽不呢?
  他的肩膀相當寬,卻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閃著金色的汗毛。他給我一種孩子的感覺,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問。
  他點點頭。
  “很熱鬧。”我說。
  他點點頭。
  有人從我們高凳子邊擠過, 我幾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輕輕說:“謝謝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強壯,很給我安全感,我不想放開它。我握住了他一隻手指。
  他微笑,他說:“你不貪心,握一隻手指就夠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國人?”他問。
  我點點頭。
  “你有很美麗的頭發。”他說。
  “謝謝你。”他們都喜歡黑頭發。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蘭地。
  “當心警察抓你,亂喝酒。”他說。
  我笑,“你幾歲?”我問。
  “十月已經十八歲了。”他說。
  “為什麽一個人?”我問。
  “離開了家。”他說“所以一個人。你呢?”
  “我沒有男朋友。離家一萬裏。”我答。
  他吻了我的臉頰。在聖誕夜,每個人可以吻每個人。其實這些英國人,每個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個人,他們根本不在乎。隻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親吻。他的睫毛,在我臉上閃著,像一隻蝴蝶的翅膀。
  “謝謝你。”我說。
  他微笑,“閉嘴。聖誕節,一個人,當然我應該吻你。”
  “你叫什麽?”我問。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維。”他說“我不在乎,隨便你喜歡叫我什麽。”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當然,你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喬。”我說。
  “你應該叫蓮花。”他說。
  “這是電影裏的中國名字,我是真人。”我說。
  他點點頭。“喬。”他又吻了我的臉。
  他的長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沒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裏歎了一口氣。他年輕。大年輕了。而且短頭發,而且如此溫柔可親。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響了小鍾,酒吧要關門了。
  我看著他。他的臉是圓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歡纖秀瘦削長臉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長得實在大好看。
  為什麽不呢?
  我問:“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這是危險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謀殺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這一個外國男孩子。
  他大方的點點頭。“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們走了出去。他的大衣隻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隻不過是為了寂寞,與一個這樣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隻不過是為了寂寞。我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價。我理想的男朋友是開費拉裏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閑時看紅樓夢,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銀手鐲,三十二歲,濃眉鬱睛、苗條靈氣。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與這個十八歲的外國男孩子在一起幹什麽?隻不過為了寂寞。我歎一口氣。但他是溫柔的,嬰兒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來。
  因還差強人意。我沒有後悔。
  我們步行到家。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屋子裏很舒服很暖。我問他要茶要咖啡。他說咖啡。我還是喝拔蘭地。他看了看屋子。這間屋子是美麗的。
  “你何以為生?”他笑問。
  “我的父很有鈔票。”我坦白的說。
  “嗯。”他說。
  他年輕,但是倒不幼稚。他們都異常的早熟,這麽高大,這麽漂亮的身段,卻隻有十八歲。
  我們一起坐在沙發裏。
  我們該說些什麽?
  他又吻我。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環著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國女孩子還要纖細。
  但是他到那裏就停止了。
  他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前,抓著我的黑發,吻我的臉,到那裏就停止了。他甚至沒有把手擱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卻還掩不住驚訝。
  我看著他的灰藍眼睛,他的長睫毛。
  他明白,他輕輕的說.“你有點醉了。我不想趁這種機會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這種男孩子,而且在外國。我說:“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齡沒有關係。”他仍然很輕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聲音,“你不是在說笑話吧?”
  “不。”他冷靜的說“我是處男。”
  我笑了出來,當天方夜譚似的聽著。
  “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他沒有生氣,繼續說下去,“我不喜歡隨時隨地與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誘過我,有些年輕,有些比較老,但是我不幹。”
  我當奇跡似的睜眼。
  “我太老了?”我問。
  “你看上去隻有十六歲。”他吻我的鼻子,“隻有十六歲。而且你很美麗,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應你的邀請,我來你家陪你,就這樣。”
  “這是是侮辱。”我笑,“我實實在在想引誘你,我運氣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隻消三分鍾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個嬰兒的微笑。
  他頗令我迷惑。
  我還以為他是一個極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後我明白了一半。
  我問“你是同性戀?”
  他沒有回答,他微笑。
  我聳聳肩。“你一定是。”
  “也許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戀,怎麽抗拒你這樣動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說了句笑話。
  “我並不動人,至少沒有打動你。”我轉身說。
  “我與他們不一樣。”他說:“我告訴了你。”
  我笑了,“也許這還是我的運氣,我們可以說話。”
  “說話?你是大學生是不是?你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是不是?我什麽也沒有,我們說什麽?”
  我凝視他,“你可愛。我愛你。”我是真心的。他是這樣的忠實、簡單、純潔、美麗。與陽光,與白雪可以相提並論。這樣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為他特別年輕?誰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戀。我擁抱他,如擁抱一個小孩子。
  “我愛你。”我重複,“而且我沒有喝醉。”我說。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訴你。”我說:“怛是我沒有故事,你呢?”
  “父親與母親離了婚,我離開家,母親重婚,邀請我去觀禮,我拒絕了。自十四歲開始工作。我是一個木匠。現在想到餐廳去洗碟子。”他說:“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嗎?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沒有必要對我撒謊,一點必要也沒有。我相信他。而且我愛他。真的,一種根本性很原始的愛。我不相信他是一個真人。坐在我對麵,大家都半醉,沒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規規矩矩的端坐著,偶然吻一下對方的臉,老天,這一定是一個夢,聖誕節的夢。不過至少這個聖誕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個說話的對象。
  “這是一間美麗的屋子。”他說。
  “唔。每個人都這麽說。”
  “住在這樣的屋子裏,應該很高興。”他說。
  我笑笑。
  “有錢的人,”他說:“當你們不必愁錢的時候,其他的煩惱就跟著來了。”
  他大概是說得對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個象他這樣的男孩子。他懂得什麽?他像一頭小動物.不過為三餐煩惱,進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麽?他有另外一個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說,象他這樣的活著,與一棵椰菜有什麽分別。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們不是化學工程師、機械工程師、飛機工程師與大作家。我隻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樂的椰菜。像這個男孩子。
  我把爐火撥高了一點。
  他問:“為什麽這發多鏡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別。”
  我答:“我一個人住在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鏡子。看到自己的臉,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歡看到我的臉,明白嗎?”
  他不明白。他搖了搖頭。
  我垂下了眼睛。
  沒有人明白。
  所以我們開始談一些簡單的問題,像“你有女明友嗎?”
  “沒有。”
  “為什麽?”
  “我不喜歡女孩子。”
  “你喜歡我?”
  “是的。”
  “為什麽?”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問。
  他抿著嘴微笑,“你又來了。”他說。
  我總覺得他是一個同性戀男孩子,他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可以猜想得到,隻是這種事很難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體是溫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個人。在這樣的夜裏,我需要一個人。我的酒已經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維。
  我現在該說什麽?我帶他回來,不是為了說話。
  我應該告訴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們如何開始。如何結束。我委實不知道。
  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裏,像一樣寵物,因為他是這麽可愛。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常常有奇怪的念頭,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裏。”我說。
  “我認為英國政府不會讓你這麽做。”他說:“你留過多少個男人?”
  我笑。
  這間大屋子,真的隻有你一個住?”
  我點點頭。是的。我原來可以把房間都租出去,一間間的租出去,我會發財,但是我卻不想這麽做。因為我與人相處得不好。與中國人住,閑話多。與外國人住……我不知道。其實這些日子來,我與外國人相處一直不好,學校裏所有的場合我都缺席,但是這個史提維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會明白,其實沒有多少人來過這間屋子,其實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隨便,其實……
  我不想解釋,其實我根本如實一切人想象中的那個人,不過基本上我懶,懶得解釋任何事。隨他怎麽想好了。多年之後,他會想起,有一個聖誕晚上,他是與一個中國女孩子渡過的,大家麵對麵坐著,談了很多話。
  他說“當我在倫敦。我一個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個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個人陪我。”
  我站起來,“我們□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頭。
  “當然!”我抓起了大衣,“來!”
  他笑了。我肯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價,像這樣的笑,這年頭往哪裏去找。外麵冷。我拿出拔蘭地,就著瓶子喝了兩口,我咳嗽了兩聲。
  “來吧!”我說。
  “你沒有喝醉?”
  “沒有。”我搖頭,“沒有。”
  我們又到屋子外麵,雪停了,但還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領子翻起來。他把手臂繞著我。我們其中有一個必然是醉了。這麽冷,不躲在火爐邊,這樣走在外邊。
  他說.“我真希望你可以永遠陪我走下去。”
  “我盡力,隻是我會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嬰兒式的笑。
  我們一直向前走著,他叫我照馬路當中的白線走,如果沒有醉的話,一定可以走得筆直。我歪歪扭扭的走著,但是我姑終否認我喝醉了,我們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記手套,他把我的手握著。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好像已經認得了十多年。我連他做什麽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隻是一個洗碟子的男孩子嗎?
  走得累了,我靠在燈柱上,喘著氣看牢地。我呼出來的氣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裏,也看著我。他的臉漂亮得驚人。我後悔我長得不好,對他來講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皺著眉頭。
  我在想,如果這世界有如意的事,讓他是一個學生吧,讓他是一個博士吧,醫生吧,那麽我們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誰呢?我隻能與他在一起,一個很短暫的時刻。但沒有後侮。沒有後侮。
  “你疲倦?”他把我臉前的頭發一條條的撥開。
  我搖頭。
  “走。”他笑道。
  我們一定走了兩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沒有表,一隻叫賊偷了,一隻在學校丟了,我一隻手表也沒有。我想空把已經兩三點鍾了。
  “史提芬。”我說。
  “什麽事?”他低下頭問我。
  “沒有什麽,那不是你的名字嗎?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對。”
  “史提夫。”
  他笑,“你瘋了。”
  “名字是給別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維。”
  我握住他的手,這一次不隻是一隻手指,整隻手。
  他微笑,“你開始貪心了,開始是一隻手指,後來兩隻,現在整隻手。”
  我笑,彎著腰。
  “你隻是一個孩子。錢慣壞了你。我希望你窮一點,如果你是一個女侍,一個女工,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
  “結婚?”我問:“如果我不是大學生,如果我是一個女工,你會娶我?你會?”
  “當然我會娶你。我們養一個孩子,藍眼睛,黑頭發。”他抓住了我的頭發,“沒有比黑頭發更美麗的頭發了。”
  “但是我不會看顧嬰兒。”我說:“我不會煮飯,我不會。”
  “因為你太有錢。”他又指著我的鼻子。
  空氣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著說:“不,我並不有錢,隻不過我父母想我在外國過得舒服一點,如此而已,為什麽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我每星期拿十五鎊。”他問:“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個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個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個月,我用一千鎊。”我解釋,“不包括租錢。房子是父母買的。”
  “錢哪裏去了?”
  “買衣服、食物、啤酒、電費,各式各樣,筆記本子,什麽都要錢。我不知道,錢就是這樣花掉的,我不浪費,真的。前幾天我買了幾雙皮鞋,當我寂寞的時候,我就走出去買皮鞋。”
  “你大概還開車吧?”
  “是的,蓮花歐羅巴,黃顏色的。”我說:“我不大開,我怕撞車。”
  “你知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問。
  我們仍然走著。路長得不像話,真下像話。天氣也冷得不像話,我幾乎躲在他的懷裏走著。
  我說:“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個男孩子,我希望我獨立,我希望我是你,在這個肮髒的世界維持純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麽樣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們把我放在暖房裏,玻璃暖房,我知道外邊的世界,我看得見,我隻是接觸不到。”
  “你的手,它們太小了,它們不是工作的手。”他說:“你的指甲,它們這麽修長,我喜歡這個顏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個公主?”
  “不,我不是。”我說。
  “你累了?”他問。
  我終於點了頭。
  “轉回頭。”
  我們往回路走。
  他說:“這是我會記得的聖誕。”
  “也是我會記得的聖誕。”我說。
  “你不會記得我。當假期過去,你會回到同學身邊去,你會忘記我。所有的大學生,你們談你們的功課,考試,將來,你不會記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個坐在飯堂裏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們,與他們的虛偽。理工學院、劍橋、牛津、皇家學院、我對他們厭倦,真的,但是我會記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騙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個清潔的男孩子,清潔,心裏,外表。
  我們走回家去,我幾乎凍僵了。開了門,我又喝了幾口拔蘭地,我脫了外衣、襯衫、褲子。隻剩內衣。我沒有喝醉,我隻想上去睡一覺。爐火很暖。這是一個好房子,每個人都這麽說,一點也不錯。太舒服的屋子,不論外麵的溫度是多少,裏麵永遠是七十五度華氏。
  “我去躺一會兒。”我說:“五間客房隨你選一間。”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來。
  “我可以與你睡同一間房間?”
  “當然。”我說。
  “你沒有醉?”
  “沒有。”
  我們走到樓上去。我翻開被子鑽進毯子底下。
  他脫了大衣,他的襯衫,他的牛仔褲、他的靴子。
  “我們隻是真的睡覺。”他聲明。
  我笑,“我不會強奸你,放心。”我轉臉向牆。
  他睡在我身邊。
  我看著他的臉,他看著我的臉。
  我說:“史提夫,給我一個蝴蝶吻。”
  他吻我的臉,他的長睫毛閃在我的臉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樂。我喝了半瓶拔蘭地,我醉了。毫無疑問,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溫暖,一切都這麽美麗,為什麽要破壞這麽美麗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經走了。他不在我身邊,枕頭是空的。
  聖誕過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這麽可愛的一個男孩子,他甚至沒有碰我。他走了,他當然不會再回來,我以後這些日子,當然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他。但是我會記得他。我們走了那麽的一段路,我們談話,我們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碰我。我會記得他,他美麗的臉,美麗的身材,他溫柔的聲調,他的長睫毛。
  我把三顆安眠藥含在嘴裏溶化了,繼續睡覺。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幾時走的,外麵是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將會在我的暖房過一輩子。
  但是我會記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樣
  父親根本不明白。
  他所堅持的隻有一點:年紀輕輕,談什麽戀愛!
  戀愛與年紀有什麽關係呢?如果運氣不好,八十歲還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兒孫滿堂,猶自未曾戀愛過。
  戀愛是一種感覺,我知道我愛楊安安。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剛玩完鈍劍,一身白色的護身衣服,長發落在肩上,雙領是粉紅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樣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愛上她,一見鍾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著,一見鍾情。
  我並不是傷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見了她,多麽好,我才十九歲,有許多人,一直在等他們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慶幸而落淚。
  以後我總在鈍劍進門外等待安安,兩人似有默契,約好了一起走過公園,通常不說什麽。言語是多餘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後,開頭是歡欣,相對微笑點頭:兒子長大了,有異性明友了哩!後來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擔心我會荒廢學業。
  後來發覺我的功課並不退步,就更不服氣,索性阻止我戀愛。年級那麽輕,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無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隻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與妻子兒女過一輩子。
  家庭給我們的壓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義務替我將衛生衣帶回家洗,引起了無窮風波。
  她媽媽在她的書包裏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頓時把事情鬧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見討們,那天我特地穿著大學的外套,他們卻仍不滿意。
  楊太大問我:“你尚有三年才畢業,現在如何有能力維持一個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說:“我並不打算成家立室。”
  楊太太炸了起來,“什麽?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沒有說過要娶她,將來的事,誰知道?”
  他們幾乎將我一巴掌打了出來。
  這年頭可不能說實話。
  安安與我課餘照舊走在一起。
  稍後楊太太就約會父親,叫父親“管教令郎”。
  媽媽問我:“你把人家的女兒怎樣了?”
  “沒有怎麽樣。”我說:“討論功課、看戲、吃茶、聊天。”
  “楊家小家敗氣的,我不喜歡他們那種人,一副‘女兒少了一條毛我叫你好看’的樣子。”
  父親說:“是你兒子不爭氣,纏著那女孩。”
  母親不服氣,“笑話,他姓楊的雙腳不走出來,我兒子去綁架她不成,牛不飲水.怎按得牛頭低。”
  父親跟我說:“你就替我爭口氣,別去惹人家吧。”
  我不響。
  母親說:“那楊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羈相,有什麽好呢?大學裏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幾個,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頭,此心悠然。
  他們是不會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運氣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將來,將來我們始終要結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時候,我們會得買下房子,雇傭人,養育孩子。
  對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聽得她對父親說:“別大驚小怪,逼他入窮巷裏,方式替孩子們留個餘地,戀愛有什麽大不了,你們少控製他。”
  我聽了這話非常窩心。
  她又說:“你們老了,忘了年輕的時候的事,老覺得孩子們傻,可是傻有傻的樂趣,做人成了老油條有什麽快樂——你們還快樂嗎?”
  因此我心中的話,也隻肯對姑姑透露。
  她教我:“戀愛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戀愛,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問:“譬如什麽?”
  “譬如愛父母,愛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愛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過後,我如夢驚醒。
  楊家將安安送去華盛頓念書。
  一切都悄悄進行,神不知鬼不覺,連安安都蒙在鼓裏。
  飛機票擱在安安麵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楊太太坐在女兒麵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腫得像核桃,安安被母親哭得昏頭腦脹,十八歲的女孩子隻好上飛機離開香港。
  待我知曉這件事的時候,隻來得及到飛機場送別。
  安安的麵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見了她隻覺得心同如絞,耳畔轟的一聲,話也不會說了。
  伊隻是默默的流淚。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們卻一副正義懍然的表情,打著‘為你好’的旗子,他們親手將女兒送到痛苦的深淵你去,啊,何其殘忍。
  我跟安安說:“不要怕,我會去看你,寫信給我,我儲夠了錢就會來的。”
  安安忍住了眼淚,上了飛機。
  真沒想到,自從安安一走,我始覺得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無論是讀書或是運動,都引不起我的興趣,閑時隻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無數小小的蟲子在齧咬著似的,說不出的苦楚了
  母親很不以為然,她跟我說:“孝仁,你這樣對自己簡直不孝不仁。”
  我摔爛了一隻杯子,對她說:“你知道什麽!”
  母親問我:“你想怎樣呢?追到華盛頓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親冷笑,“有本事你飛了去!我有錢也不會給你這樣花,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頭埋住了腦袋。
  “你打算怎麽樣?”媽媽問:“去做暑期工——”
  我打斷她:“媽媽,你如果不肯幫忙的話,就少廢話。”
  我與家裏正式鬧翻,成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勸你愛自己嗎?你若不是不愛自己,人家怎麽愛你?”
  我怒道:“我勿要聽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故事。”
  “到了華盛頓,你見了她,過一些時候,還不是要回來?”小姑姑說。
  “哪有這樣說的?人活了幾十年,還不是要死,照你說,都應該不生孩子嘍?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遷怒於小姑姑。
  “那麽我資助你去華盛頓。”她說
  “為什麽?”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樓,”她毫不諱言,“現在的孩子多難教,一生氣就去跳樓,活著總比死好,對不對?”
  “我才不去跳樓。”我夷然。
  “有這句話就放心了。”她笑。
  “你別激將了。”我說。
  “真想去?”
  “我將來把飛機票還你。”我說:“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連利息還是不連利息?”
  我這個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問:“你有戀愛過嗎?”
  她笑:“唷,考我哩!我沒戀愛過,敢在你呂少爺跟前說那麽多的話嗎?”她收斂了笑容,“有,我戀愛過,我也失過戀,個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談也罷。我對戀愛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幸福,我卻認為剛剛相反,戀愛好比瘟疫,後患無窮。看,你明明是個品學兼憂的大學生,悠哉優哉,鬧戀愛,頓時雞犬不寧,禍延三代,戀愛有什麽好?”
  我不服氣,“也有順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順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戀愛,懂嗎?”
  我茫然。
  “算了,將來你會明白我說些什麽。”
  小姑姑借錢給我,我辦了旅行證件,千辛萬苦的到了華盛頓。
  數數日子,已有兩個多月未見伊人的麵了。
  我已經寫了信兼打電報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飛機場等了近一小時,也不見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頭,賭氣之下想離開機場,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蹤,隻好等了又等。
  待她終於出現的時候,我都幾乎哭了。
  她奔著過來,“怎麽?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氣吧?”
  我急著端詳她的麵孔,氣生到九霄雲外,心中隱隱覺得已經陷身於萬劫不複之地。
  “安安,”我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嬌嗔地笑,“盡說些無聊話,我還以為你不來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為什麽遲到?”
  “借不到車子來接機,”她氣鼓鼓的說:“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計程車趕了來。”
  我是個多心的人,但也沒有聽出什麽語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經替我租好酒店,見她已為我做了這麽多,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
  在華盛頓我剛巧看到櫻花,她告了假陪我到處逛,我們度過了最快樂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說:“我想報名在這裏念書。”
  她雀躍:“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慮了一下,便去辦手續,打算回到家中才與父母說項,機會是很微的,轉校事小.這一筆留學的費用卻非同小可,他們若負擔得起,卻不一定答應。
  十天過得真快,每過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對於美好的光陰與東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遠遠可以與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價也值得。
  我沒有假裝不知清這邊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電話是不停的,在公園裏,早謝的櫻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對她說:“我總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說:“我等你。”
  她送我上飛機的那天,我隱約知道有人會來機場把她接回學校去。
  安安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麽?玩得高興嗎?”
  “很難說,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說不如不見。”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邊去讀書。”我衝口而說。
  她一聲不響。
  “姑姑,你跟他們去說說。”我央求她。
  “你父親並沒有資格把你送到美國去讀書,你別使他們為難,而你也該知道,半工讀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適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咱們生活在這世上,不是為戀愛這麽簡單的,咱們還有其他的責任,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不要為一己的私欲而影響整個家庭的歡樂。你父母對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轉眼就畢業了,為了一個女孩子,這一切值得嗎?”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麵孔拉了下來。
  我羞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誰不追求一點點歡樂呢?可是環境不允許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樂,來,我與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襲胸,但也強顏歡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誰能夠隨心所欲?隻是我怕如果我不趕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屬於我。
  我仰天長歎。
  這一年的功課大大退步,不在話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來越少了。
  ……“我等你。”她說。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確是真心的,但是以後,以後誰知道呢。人是有權變的。
  我找了兩份補習,慢慢儲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飛機票還給姑姑。
  姑姑詫異的說:“你真不知道嗎?你母親早已替你還請了。”
  啊,父母愛子之心.……我深深感動,他們嘴巴雖然硬,心卻軟了,做父母也有難處吧不久之前軟呼呼、粉紅色的嬰兒忽然長大了,有思想,有性格,變成一個半獨立的人:主見獨立,經濟卻還要依靠他們,事事與他們作對:他們傷心之餘,少不免還有一絲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們麵前提起安安。
  這一個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學不是沒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總不落到她們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終於不再來了。
  母親覺察到這件事,喃喃的說:“沒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猶自取笑我:“無疾而終的初戀。”
  我說:“你還笑我?我敢說如果我有機會在華盛頓讀書,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歎口氣,“算了,那麽辛苦才追回來,不如聽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麵呢。”
  在我身後?我決定了,除了做一個好學生之外,什麽也不要。
  我抱著這樣的決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裏快樂的神色。
  孝順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會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楊太太,安安的母親,我禮貌的與她打招呼。
  她見到我,非常高興,立即迎上來,我很驚奇。
  “是孝仁嗎,太好了,好久不見,你長高了呢!聽人說你功課又進步了,令尊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說的不是這些話吧?我心裏有點分數。
  “有沒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問我。
  “什麽?”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麽問我?我好幾個月沒收到她的信了,怎麽?她有事嗎?她怎麽了?”我心急如焚。
  楊太太沮喪的說:“她要很久才來一封信,寄了飛璣票去,把錢花光,也不回來,她父親擔心得不得了,已決定下星期去華盛頓看她。”
  “是不是交了損友?”我擔心。
  “唉,一言難盡,早知道,把她留在身邊,反而省事,現在隔了那麽遠,更難控製。”楊太太搖著頭。
  我說:“楊伯母,這是我的地址與電話,如果安安有消息請記得通知我一聲。”
  她的眼睛微紅,“孝仁,你倒是個好孩子……”
  此刻還說這種話,真是婦人之見。
  回到家我擬了幾封電報,發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回覆,最後我加一句:我總是愛你的。
  電報發了出去我還坐立不安。母親問:“你有心事?”
  我說:“安安與家中失去聯絡,她父親要千裏尋女。”
  父親說:“活該。”
  我吃驚,他正在看報紙,忽然說出這兩個字來,表達了他原來一直替兒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動。
  母親問:“一場朋友,你有沒有寫信去勸勸她?”
  “我打了電報去。”
  他們不出聲了。父母已盡了力,他們對安安有成見,因安安差點引起我們骨肉分離——那時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離家出走的。
  安安並沒有回我的電報,倒是楊伯母,她與我通了消息,說安安在華盛頓病了,現在被她父親帶了回來。
  我立刻要求見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說的那麽簡單,但人回來了就好辦,我心中有一絲歡欣。
  楊伯母遲疑一下,說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兩天再說,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馬上答應。反正已經等了那麽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幾天算是什麽。
  母親問:“回來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聽過了,楊安安輟了學,跟外國人同居,現在由她父母帶了回來,又想來轉我家兒子的念頭?沒這麽容易,現在可輪到我要叫楊家管教女兒了。”
  我心亂如麻。
  小姑姑跟我說:“你要是愛她,就不要計較她做過些什麽,如果不愛她,就更不必將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動不動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說:“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總是愛她的。”
  “好極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悅。
  母親氣道:“孝仁,我勸你看看清楚,不見得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死光了,隻剩她一個。”
  姑姑拍她的肩膀,“鎮靜一點,又不是你戀愛。”
  母親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卻忍不住笑出來。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對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遠我。
  “你身子沒事吧?”我問。
  “你來做什麽?是媽媽叫你來的吧?以前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國,現在因我墮落了,又趕緊把你抓回來,好將我推銷給你,從沒見過那麽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麽可以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
  “怎麽不可以?”安安厭惡的說:“誰不對都可以批評,你呢,你又來幹什麽?來搭救迷途的少女?非這樣不顯得偉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麽了?我們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於千裏之外?”
  一句話說中了她的心事,她頓時沮喪起來,抬起頭,問:“孝仁,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
  “我也正想問你,為什麽不好好的讀書?”
  她說:“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後,我等你來開學,誰知你又說不來了,我耐不住,便漸漸與別人走。”
  “也不必無心向學呀。”
  “我沒有心思。”她說。
  “可以回來。”我並不接受她的解釋。
  “我怕父母不放過我。”她冷笑。
  “你對他們有誤會,他們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為我好?算了,現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總得靠自己,經濟獨立的人才有資格說話。”
  “你這樣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嗎?”
  “也顧不得了。”她苦笑。
  我說:“楊伯母叫我來,不外是想我陪你說說話,大家商量商量,你別誤會她。至於我,我以前對你怎麽樣,現在也怎麽樣,你別多想了。”
  她轉過頭來,“你父母怎麽想?”
  我笑,“誰耐煩他們怎麽想?明年我都畢業了,有兩家廠等著我去見工呢!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遲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們再也不必假裝。”
  “誰假裝?”我說:“我們當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們都長大了。”
  “孝仁,你說話處處都顧著我的自尊,但是我現在還有什麽自尊可言呢?”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把她擁在懷裏,她哭濕了我的襯衫,我歎了一口氣,然後她忽然推開我,回房間去了。
  我坐了一會兒。想到從前到她家來探訪,也坐同樣的位子,但快樂時光過去不再回來,安安說得對,我倆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氣已涼了,但不知為什麽,這兩天又開始有點桂花蒸的味道,風盡管啪啪的吹,陽光卻仍然熾熱。但一刹那秋天便會罩下來,這一絲陽光留也留不住,我與安安隔了兩個華盛頓的冬天,追也追不回來。我抹了抹額角的汗,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諒安安的問題,而是我倆的緣份,到此為止。
  我默默的離去,到家坐在功課麵前,發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來瞧我,她也坐在我對麵,不發一語。
  她真是個明白人,嘴角帶著一絲縹緲的微笑,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過了很久,她問:“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必過分難過,白頭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聲。
  她輕輕的說:“真正的白頭偕老,是非常悶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說:“但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說:“人生那麽長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東西多著呢。”
  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沒有再去找安安。
  母親很高興,她說:“不知道怎麽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來。姓楊那樣的媳婦,不要也罷,聽說回來的時候,還帶著身孕,一下子說病,去流產了,見鬼哪!”
  不是這意思,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變了,她變得不在乎不上進,也不再愛我,由頭到尾,我隻是個被動的一半。
  我畢業那一個月,聽說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銀行裏做了半年,發了帖子下夾,她要結婚了。
  從母親寬慰的笑容裏,我看得出安安必須結婚的原因,新郎是什麽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個人的前途毀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時候,安安仍必須拖著她被毀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禮到楊家,楊伯母見了我黯然。
  我與安安在書房裏見了麵。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清秀一去無蹤,濃眉改拔得細細的,一雙大眼睛仍然美麗,卻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裏難過出來。
  她比我上次見她時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態,不是沒有自暴自棄的成份。
  我很心痛,說不出來的蒼涼,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很平靜,輕輕地說:“如果有人要落淚,應當是我,孝仁,斷不應是你。”
  我說:“我的心死了,我隻想到一件事,當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氣拐著你去跳樓,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 “那可不值得呢, 為我這樣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沒開始就完結了,唯一值得回憶的事,不過是曾經拒絕過你。”
  我細細回味這話,益發難過,我就這樣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著,沒說謝,沒說再見,也沒送客。
  是楊伯母送我出門的。
  我心想:你這個愚昧的女人。
  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才再能戀爰呢?抑或隻一輩子愛安安一個人呢?
  前程無限美好的在等著我,而我的心頭卻結了一個痂,永不褪去。

米凱拉
  我在東京一個場尾酒會上碰見她。她是個金發女郎,俗稱金絲貓。她很年輕貌美,頭發剪得極短,貼在頸後,一雙大眼睛是灰綠色的,穿件黑色長裙,個子很小巧。但是外國女人的好處是再小巧也還有堅實的胸脯。
  我以為她是銀座某商行的女秘書,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關係職員。
  她先與我說話。她問.“你手中的白酒從哪裏來?”
  我指指門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滿一杯。酒會有一百五十個人她偏偏選中了我,站在我身邊不肯走,她非常健談,英語很流利,夾雜著歐陸口音。喜歡與陌生人交談的人多數寂寞,而且神經質,我想籍故避開她。
  她卻問:“貴姓?”
  “王。”我禮貌地交上卡片。
  她把我的卡片放進小手袋。她仰仰脖子,“我是女大公米凱拉馮荷茲勃羅林勤。”
  我問:“什麽?”
  她微笑:“我不怪你,在亞州你們很少見得到女大公。”
  我笑。當然不。但是咱們這邊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彼此彼此。我的笑意更濃。
  我含蓄地諷刺她。“那麽我該如何稱呼你?陛下?”
  她居然麵不改容,繼續微笑,“在東方,你叫我米凱拉。”
  “好得很,米凱拉。”我不耐煩。“那邊有一堆人要我招呼,我過去一下。”
  “好。”她還是笑。
  女大公。
  老天。哪裏有這麽多女伯爵女大公、公主皇後,滿天滿場的飛。這明明是歐洲一個女混混才出道!借看個假名銜,闖關便當一點。
  我的女秘書儀態還要比她端正,至少她不會自己跑去倒酒,她會等一個男士把酒家過來給她。
  後來我便從東京回來香港,照常辦公,忘了這個人。
  那是一個上午,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女秘書按講話機對我說:“王先生,有客要見你。”
  “誰?”我瞧瞧案頭日曆。“我今早並沒有約見任何人。”我說。
  “是,但這位小姐要見你。”女秘書說:“是洋人。”
  我說:“請她進來。”我好奇,誰?
  來客推門進來,我一看馬上倒胃口,我知這是誰,原來是那個假公主假什麽。
  她倒是很精神煥發,一屁股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把身子趨到我麵前。她說:“今天我經過中環順帶來看看你,明天我又得去東京。”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她今天穿牛仔褲、絨布襯衫,身材倒是很好,胸大腰細。腕上戴著幾隻時髦的K金鐲子,像一個愛玩的飛機女侍應生。
  “王,這些日子你可好?”她一本正經的問。
  “好,托福。”我淡淡的說:“要喝杯咖啡嗎?”
  “謝謝。黑咖啡。”她來不及地說。
  陛下,我心裹說,您的儀態,陛下。
  咖啡送進來,她猛然喝數口,歎口氣。
  我並不喜歡她,奇怪、我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永遠不感興趣。為了禮貌我會給她十分鍾。
  我閑閑的問:“作為一個女大公而在東京工作,歐洲皇室允許嗎?”
  “哦,”她煞有介事地說:“十年八年前是沒有可能的,現在我要爭取自由——誰高興老住在堡壘裹?”
  “你的堡壘在哪裏?”我微笑,“在東京?”
  “不不,在慕尼黑。”她的麵皮倒相當厚,“我在東京一間時裝店做顧問,當然我在東京有私人公寓。”
  “香港呢?在香港住半島酒店的皇室套旁?”我並不放鬆她,卻也不拆穿她。
  “半島又客滿了。”她聳聳肩,“我們隻好住別處。”
  “做女大公很有特權吧?”我又問。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歡,男人們認識我,不是為了我本身,而是為了我的名銜。他們帶我到美心吃飯,處處介紹:‘這是女大公米凱拉……這是……’我真受不了。”說得真的一樣。
  我有點佩服她!但我還是站起來說:“謝謝你來看我,米凱拉,但是現在我要去參加一個會議,所以——”
  “再見。”我禮貌的說。
  “再見。”她說。
  女秘書把她送走後進來問我:“她是真的嗎?”
  我說:“當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說是女大公!”
  女秘書說:“我查過字典,女大公是奧地利親王的女兒。”
  “奧地利親王的女兒到香港的寫字樓來幹嗎?她應該與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觀劇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書睜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讓我們開始辦正經事。”
  後來我想這洋妞也不容易,這麽樣子老看麵皮到處混做人是越來越難做了,毫無疑問。
  沒過多久在另外的舞會中又遇見了她。我不能記得她的假名,太長。在淺水灣酒店,她喝得已經大多,不停的說話,不停的笑,身邊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有點蠟燭相,在作其護花使者狀。
  這個可憐的女大公。
  我走過去招呼她。“米凱拉。”
  她轉身看到是我,臉上有點羞愧相,但馬上換上一個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灘走走?”我接過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來。
  米凱拉沉默的時候倒還可愛,灰綠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們在沙灘上緩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長裙,裙子有點髒,早就該拿到店裏去幹洗。
  “你好嗎?”我問。
  “我喝醉了。”她很沮喪。
  “為什麽?”我問
  “我不快樂。”她說。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應該是快樂的。”
  她停下腳步,絕望的看著我。“你知道我不是什麽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從沒相信過我一秒鍾!”
  米凱拉忽然之間這麽坦白地承認她的謊言,使我有點手足無措,我也沉默下來。
  “我的真名是叫米凱拉艾森堡。”她說:“美國費城人。祖父有德國血統。”
  “美國人?”我驚奇得幾乎嗆咳起來,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歐陸口音。
  “是的,美國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複真實口音,“現在聽出來了?”
  “嗯。”我說。
  “有的人確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說。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讓我送你回去。”
  “為什麽?”她多問:“時間還早!”
  “你已經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帶她走上停車場。
  “哪一部是你的車子?”她問。
  “最破最爛的那部。”我裝個鬼瞼。“別把我當冤大頭,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窮。”
  “精明是毫無疑問。窮,我卻不曉得呢!”她說。
  我笑,“告訴我,米凱拉,有沒有人真相信你是貴族?”我看著她。
  “怎麽沒有?不知道多少美國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藍灰的大眼自有一種媚態。她停一停問:“你為什麽不相信?說來聽聽。”
  “你連一件象樣的道具都沒有,我女秘書手上的鑽戒比你的大。”我說:“而且衣服也不光鮮,你又欠缺儀態。”她聽之後很頹喪,“你見過真的公主?”
  “沒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會是貴族,我連查都不用查。來,上車,告訴我你住在哪裏。”
  “我不知道。”米凱拉說。
  “什麽?”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廳。威廉是隻豬。”她更沮喪了。
  “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問。
  “不知道,幾天吧。”她說:“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嗎?”
  我搖搖頭,“對不起,米凱拉,我是個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沒有希望。”她低下頭,“你怎麽會收留我?”
  “我對你倒沒有偏見。我隻是沒有習慣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過夜。”這是實話。
  “你習慣到女友家中去過夜?”米凱拉問。
  “我找一間酒店房給你,別擔心。”
  “有什麽用?我沒有錢。”她坦白的說。
  “米凱拉,我想你應該醒覺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會說三國語言,年紀又這麽輕,為什麽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問。
  “來,別站在停車場,上車。”
  她上了車。我朝市區開出去,沿途風景很好,我緩緩的向她勸導。
  “米凱拉,別做夢,你生為普通人,別一直做戲。如果你願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養兒育女,一切從頭開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願意幫我?”她問。
  “不,米凱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誰也不能幫你,我隻能提醒你。”
  “謝謝。”她諷刺的說。
  我看她一眼,“我對你不是沒有興趣,隻是有點忌諱,”我說:“你明白嗎?”
  “怕擺脫我不掉?”她問。
  “是。”我說:“請君容易送君難。”
  “我答應你我不會,”她很嚴肅,大眼睛瞪著我,“我不會撒賴,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麽壞。”
  我心中十分不忍, 考慮半晌, 我知道我事後或許會後悔,但是我終於問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歡欣,臉上發出紅暈,但出乎意料的嫻靜,像一個淑女般說:“謝謝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帶上我的公寓。
  她進屋時說:“你家很漂亮。”
  “我喜歡簡單的家具。請坐。喝什麽?”
  “橘子水。”她說。
  我給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謝謝你,其實我不是,我隻是一個小人。”我說:“我的女朋友會告訴你我隻是一個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問:“幸運的女孩子。”
  “那個幸運的女孩子跟別人跑掉了,所以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麽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凱拉。她很年輕,頂多廿了二歲吧,很疲倦,有點憔悴,仍不失為一個美女。
  我說:“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幫你。”
  “真的?”她懷著希望,“你可以幫我?”
  “但你要發奮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訴別人你是什麽奧地利國的女大公。”我說:“把精神養回來,頭發洗幹淨,衣服買過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麵對太陽之現實。”
  她很溫馴地聆聽看。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看我這個“好為人師”的勁兒……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壞女人變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變壞女人。不過我可沒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沒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點半到我公司來,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月薪約三千港幣,你看如何?”
  “人們會因此尊重我多一點?”她渴望地問。
  “我不知道,米凱拉,這隻是為你自己好,不是為了別人,別人可以去死,你卻要自愛,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愛,沒有人會愛你,所以你無論做什麽事,出發點都必須是為自己,而決非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後抬起頭來,她說:“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晚了,我開車送你去找酒店旁間。”我把一迭鈔票放進她手袋裏。
  “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臉漲得通紅,過一陣子,終於接納我的好意。
  我為她找到房間,把她安頓好,然後才離開。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個好重子軍。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與女秘書說到卡凱拉。
  她問:“你以為她會來嗎?”
  我搖搖頭,“不,她不會來。”
  “你既然知道她不會來,為什麽還幫她?”
  我低下頭一會兒。“那時候我以為我能感動她。後來把她送走,我發覺我的都彭打火機與都彭原子筆全部失蹤。休想想,她今早還會來嗎?”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本性難移。”我說。
  神女生涯原是夢,她扮演那個角色到底要到幾時?忽然之間我想念她。
  “當然你可以輕易找到她,打電話到她的酒店去。”女秘書說。
  我笑問:“你以為她真會住在那一間酒店裏?”
  當然她不會。她又消失在人海裏了。
  我放在她手袋裏隻有兩千港幣。這是我對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這筆錢能夠她花幾天?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做國際女郎做慣了,跟著男人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大城市,浪跡天涯,做人一點目標都沒有,過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勸她日日爬起來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會接受的。
  多麽可惜,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辦公桌後麵,完全忘記這件事——隻不過是兩千港元的損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凱拉又再出現。
  那時我已經有個比較要好的女朋友,一個非常漂亮而嬌縱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動不動便生氣的,而且一氣便決定氣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為我很喜歡她,那一日她興致勃勃,親自捧了兩打紐西蘭玫瑰花到我辦公室,卻剛剛碰到米凱拉。
  米凱拉穿看一件皮大衣。那件皮很舊很殘,幾乎跟她的麵孔一樣,她也不敲門就進來,一進來便坐在我對麵。我的女朋友轉頭看看我。
  米凱拉叫我,“王——”然後她也看到我的女朋友,怔住了。
  我很生氣,這洋女人仿佛像吃定了我似的,我馬上對她說:“你是誰?你怎麽沒敲門就進來?”
  米凱拉很吃驚,她口吃地:“我——”
  我女朋友說:“我出去與你女秘書說幾句話……”
  “不!”我拉住她,低聲說:“我與這外國女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明友嫣然一笑:“我知道,我看得出來,因為她怕你,如果有把柄在她手中,就變成你怕她了。”她拉開門,“你們談一談,我在外麵吃杯茶。”她還是避出去了。
  我很不耐煩的對米凱拉說:“你想我如何幫你?”
  “我病了。”她低聲說。
  她沒有說謊,看她樣子也知道是生病。
  “我沒有錢。”她又低聲說。
  我歎口氣。“你是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我問。
  她不出聲,低看頭。耳根沒擦到汾,露出一種蠟黃的顏色。
  我默默拉開抽屜,默默數了五千元現款,我輕輕的打開她手袋,輕輕放進去。
  我靜靜的看看她,她抬起頭夾,眼睛裏那種灰藍像是褪了色,閃看淚光,然後哽咽地說:“謝謝。”她站起走了。我送她到門口。
  女朋友轉頭說:“問題解決了?”
  我點點頭。
  女秘書說:“我已經把來龍去脈都告訴朱小姐,朱小姐說,王先生是清白的。”
  我看我的女朋友,她向我笑笑。
  但不知怎麽的,我心中有米凱拉蒼白的影子。
  我想,不必記掛她,是她自己不學好。
  米凱拉拿著我的五千元,又過好一段日子不見人。
  坦白的說,我想念她。
  她不是一個本性壞的女人,她隻是沒得到一個比較好的機會。她很彷徨,又沒有人能給她切實的幫助。
  她患的……不知是什麽病。
  有一次中午在中環,人擠人地過馬路,我忽然看到一個短短金發的外國女郎,猛地一瞧,以為是米凱拉,不知為什麽,非常高興,急急趕上去,手幾乎沒搭在她肩膀上,但是金發女郎一回頭,我發覺認錯了人,心中的失望大得驚人,心直沉下去。
  為什麽?我竟是這麽想見米凱拉嗎?
  陌生的金發女郎對我微笑,我目送她走開。
  我真的想見米凱拉?一個像她那樣的浪蕩女子,有什麽稀奇,一毫子一打,香港要多少有多少,晚上到尖沙咀去兜個圈子,我包你不會失望。
  我真正的不明白自己。
  遇不久我與我的朱小姐鬧翻。更加使我覺得那次對待米凱拉過份不周到不禮貌,幾乎當她是乞丐,她恐怕不會原諒我,但是我又是否還能見到她?
  初春的天氣潮濕,天空的顏色就以米凱拉女大公的眼珠。
  我撐著傘自車裏出來,回到公司,女秘書正在拆信。她說:“王先生,你看看這封信!還有一張支票!”
  我順手接過來。信是德國寄出的,一張萬國寶通銀行的支票,港元七千正,米凱拉附有一張便條。草率的英文說:“謝謝你的慷慨,我的環境已經大好,負債應該清償,謝謝你,你對我非常好,助我渡過難關。”
  “支票存進去嗎?”女秘書問。
  “當然。”我說。
  真沒想到這筆錢還收得回來。可是又確確實實收回來了,使我更加覺得茫然。
  “有沒有回郵地址。”我問。
  女秘書找遍信紙信封,“沒有。德國慕尼黑寄出來的。”
  “你知道嗎?”忽然我很溫和的說:“她是美國費城出生的,如果她改行做女演員,她會成功。”
  “嗯”女秘書敷衍著我,“她有一張很上鏡頭的臉。”
  我並不指她的麵孔,我是指她在生活上的多彩多姿,變幻無窮。
  女秘書跟我說:“我請假的事你批準了?”
  “請假?請什麽假?”
  “我要結婚了。”
  “嗬,恭喜恭喜。為我找到替工沒有?”
  “找到,”她說:“你不會後悔的,那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別玩得太瘋,早點回來。”我說。
  替工是一個沒有太多生活經驗的小女孩子,當米凱拉翩然蒞臨,把卡片遞給她的時候,她驚得呆掉。
  她跟我說:“王先生,有一位歐洲的公主來探訪你。”
  我很驚喜,沒想到她真的還會來。我迎出去,而這一次,米凱拉看上去還真像個公主。
  她全身上下光鮮得不得了,化妝明豔!金發仔細地修飾過,鑽石項鏈閃閃生光,我覺得她在走運,氣色都不一樣。
  “好嗎?”我問。
  “我嫁了人。”她答。
  “很有錢?”我問。
  “嗯。”她點點頭。“特地來看你,想把些東西還給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綠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細網下探視我。
  “你還欠我什麽?我不明白。”
  她打開小巧的鱷魚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筆與一個都彭打火機取出來,放在桌上。誠然,它們是我的東西。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說:“我也沒有將它們當掉。”她聳聳肩,“現在還你。”
  “謝謝。”我說:“看到你的環境好轉,很替你高興。”
  “王,謝謝你的幫忙,可是你知道,一個人自小沒學過好,以後要學就很艱難了,你明白?”
  我點點頭。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問。
  “你為什麽一定想我明白?”我問。
  “因為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從來沒有看我不起。”
  她還是很天真,對我竟這樣信任,我益發羞愧。
  她說:“我要走了,有車子在下麵等我。”
  “勞斯萊斯?”我問,“不,林肯,他是美國人。”她說。
  “祝你好遲。”我說。
  “你也一樣,王,好運。”
  我們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緊,而且眼睛有點濕潤,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額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線條看上去更秀麗,然後她走出我的辦公室。
  新來的女秘書睜大眼問我,“她真是公主嗎?”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奧地利親王的女兒。”
  “真的?”
  “真的。”我說。
  “叫什麽名字?”
  忽然我記得她的全名了,我說:“她叫米凱拉馮荷茲勃羅林動。”
  “嘩!”女秘書好人出不了聲。
  為什麽不是真的?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做一個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難得多。她憑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盡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裏,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從何而來?如果她的鑽石是真的,那麽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時價每分鍾不同。
  惆悵的是,我相信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
  工作如舊,酒會與舞會多得不勝枚舉,我開著公司與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應酬。
  在一個酒會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機會走到冷角落去吃點東西,看見一大堆男士們圍看一個女人。那女人有極白皙的皮膚,黑發,碧綠眼珠,穿一件真絲的寬袍子,飄飄狀仙。
  我問:“但是誰?”
  “沙琳納。”他們說。
  我失笑。“沙琳納是女沙皇,她是俄國人?”
  “她自己說是。她可以派給你聽——如果沙皇政權沒給推翻,她將會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亞!”我說。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幾時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說不定還能與乾隆皇帝攀上點關係——是可以的,或許我們姓王的祖宗曾在宮內出入過。
  我歎口氣。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簡直受寵若驚。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嗎?
  “你好。”我說:“小姐。”
  她驕傲地說:“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為你做什麽?”我問。
  “能請我喝一杯酒嗎?”她問。
  “當然,陛下,”我臉上一點也不像開玩笑,“最好的酒,隨你喜歡。”
  我心中是淒然的,我始終忘不了米凱拉那雙灰綠色的大眼……我如此無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鏡,而她始終認為我是個君子人。她嬌小的身軀……
  身邊的聲音響起來——“你一定認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讓我派給你聽——”
  “不,”我溫柔的說:“我相信你。為什麽不呢?”
  她有點錯愕,但馬上鎮靜下來,向我媚笑起來。
  我應該相信。
  做人在真假間,要求不要太高。
  我問這位女沙皇:“請問陛下要喝什麽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殺。
  我聽了電話,轉過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樣的。
  可是尊起床,燃著一枝煙。
  我問:“怎麽?陌生枕頭陌生枕,睡不著?”
  他看我一眼。
  我溫和的問“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煙頭:“明早也是一樣的。”
  我說:“反正你睡不著,去看看她也好,也許她想見你,不然不會差人打電話來。”
  “明早吧。”尊說。他按熄了燈。
  我說“明早你還是要上班的,不如現在去看看她。”
  尊說:“每個月自殺一次,有誰那麽空閑天天去看她。”
  尊說得一點也不錯,君平在過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親友送入醫院。
  我問:“她為什麽要自殺。”
  尊說:“我怎麽知道?”
  我說:“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個身,不再出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熟,但是我卻睡得很好,事不關已不勞心。我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第二天尊與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請半小時的假到醫院去看君平。
  我買了一點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醫院病房,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次數多了,各人也不再關心。但他們看見我還都采取敵意的眼光。
  人門永遠是幼稚的。
  人們永遠隻同情比他們更可憐的人。
  君平看見我,擺擺手,叫她的親友們散開。親友們也樂得早點走,沒到十分鍾,病房中隻剩下我與她。
  我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姓說。
  “什麽地方想不開?”我問:“寂寞?”
  她不答反問:“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個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說。
  “他最近怎樣?”
  “老樣子,收入數千元的小職員,你又不是不知道。”
  “聽說加了薪水。”她說。
  我溫和的說:“加了三百四十塊,現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對你來說算什麽。君平,還不夠你買兩件衣裳。”
  君平不出聲,她躺在病床上蒼白而憔悴。
  “君平你為什麽想不開。”我問:“你還年輕,而且又富有,常常鬧這種事,對你對人都不好。本來你有份理想的職業,現在工作也丟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響。
  “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呢?”我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膩了,那麽到歐洲去,歐洲住膩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還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為小事耿耿於懷,自輕自賤?”
  她閉上眼睛。“沒想到你來安慰我。”
  “我們原是朋友。”我說。
  “尊會不會來?”她問。
  “也許不來了。”我了解尊。
  “為什麽?怕你誤會?”她問。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說。
  “他為什麽不來,是因為你們快要結婚了?”她又問。
  “是因為你趕他走你罵他是個最沒出息的人,一輩子做個小公務員,他傷了自尊心。不願意再見你。”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她說。
  我不出聲。三年來她天天說這種氣話,尊不會原諒她。
  我說:“你好好的保養,我要走了,我隻請了半小時的假。”
  她又問:“你們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聳聳肩,“我們又買不起豪華車子,又沒有遊艇出海,你想想我們的生活會怎麽榆快?不過是看場戲之類不見得夜夜去參加大型舞會!這種生活不適合你,不夠刺激。”
  她不出聲。
  “我走了。”
  那日尊來接我下班,精神倒還很愉快,他沒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
  我終於說:“我去看遇君平。”
  “嗬?有沒有勸她在手腕裝條拉練?拉開拉攏更方便。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麽?”
  “尊別殘忍。”我皺起眉頭。
  “我打算吃日本魚生,吃魚生殘忍?”他問。
  他一直打岔顧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沒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我問他:“你與君平,一點感情也沒有了嗎?”
  “沒有了。”他放下報紙。
  “你們做過三年夫妻哩。”我說。
  “曾經一度我非常愛她,但是愛像一切生命,沒有灌溉是會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麽對我。甚至不肯懷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孩子有一個沒出息的父親,我還留在她身邊幹什麽?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我又沒做過半絲對她不起的事。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麽?”
  我看著尊。
  尊說:“我們下個月便可結婚了”
  我問:“你不怕?”
  “怕什麽?”他反問:“怕再婚?你與她是完全不同的我們有了解。”
  “她仿佛對你很留戀。”
  “是嗎?”
  “尊,或者你應該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麽?與她重修舊好?再聽她使喚?不必了。或者她現在覺得身邊無論有個誰肯捱打捱罵都好,但是那個人不會是我。我在你身邊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待遇,我很快樂。她是千金小姐,還怕沒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鬧自殺,人家總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問。
  當然我是明白的,我怎麽會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說:“我隻在乎你。我們有空籌備一下,看看婚禮怎麽進行。”
  “簡單點好。”我說。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層公寓,非常大,幾近兩千呎裝修豪華。
  我說:“你是完全被縱壞的。”
  她不響。
  “看這一切,多少人羨慕你。”我說:“要什麽有什麽。”
  她無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麽。
  我說:“我要走了。”
  她問:“是不是你不讓尊來看我?”
  我說:“沒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氣。”
  “你也是個好勝的人。”君平看著我。
  “是,但我不會阻止尊來看你,你有尊寫字樓的電話,為什麽你不與他談談?”
  “聽說你們快結婚了。”她說。
  “是的。下個月。”
  “到什麽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開玩笑,我們隻打算到淺水彎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聲:“反正他什麽地方都到過了,歐洲、美洲,都是我父親付的錢——”
  我不願意再聽下去,我不願意聽別人侮辱尊。
  我說:“我走了。”
  君平就是這樣,家裏現在論財產,也算是億萬階級,卻還是如此小家字氣,斤斤計較。兩夫妻之間,誰的錢都一樣,施比受有福,怎麽個算法?
  三年來她人是嫁了給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強者,處處提醒尊,沒有她,他是不會有那個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終於脫離了她父親的公司而自立門戶。
  尊說過:“她們家那種做小生意的人最難服侍,發了點財,是暴發的,恩惠輪不到人,氣焰先逼死了窮親戚。”
  君平體貼他,日子可以過得很舒服。君平的母親早逝父親是個典型的老式生意人,家事開藥店,分行越來越多,老實說,賣驅風油實在不算體麵生意,所以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永無希望做MBE或是JP,倒是安份守己的。
  可是君平異樣的囂張今天把陳年燜帳都翻出來,我覺得她很過分。
  這個故事也教訓了我,便宜是不能貪的,即使是夫妻之間,還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可是我隻不是那種性格的人,我最糊塗,薪水拿回來,往抽屜一擲,然後用完為止,我覺得尊不會在這種地方欺侮我。事實上我沒有看錯他。
  晚上尊跟我說:“你以後別去看君平了。”
  “為什麽?”我問。
  “我覺得沒這個必要。”
  “好的。”我答應。
  到月底,我們注冊結婚,拍照留念之後在淺水灣酒店渡過最快樂的三天,這三天我們除了睡與吃,便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兩個人都哂得金棕色。
  尊問我:“你為什麽這麽可愛?在適當的時候出現來搭救我?若非為你,我簡直一蹶不振,做人再也沒有味道。”
  這是一個最佳蜜月,連房租才一共花掉兩千元。
  我說“尊,你猜我們會不會有孩子?”
  “當然。”他說:“至少兩個。我喜歡孩子.盡管做人苦多於樂,然而大家都在做的事是不會錯到什麽地方去的,辛苦一點就是了。”
  我點點頭。
  “你怕不怕生孩子?”尊笑問。
  “怕是怕的,”我也笑,“可是英女皇都生了四個,沒奈何,難免要從俗,趁這兩年多儲蓄一點。”
  他擁抱我。
  我們回家時精神愉快。
  睡到半夜,忽兒門鈴聲大作,我震驚地自床上跳起來。
  “誰。”尊問我。
  “什麽人在這種時辰來按鈴?我去報警。”尊起床去開門。
  他把大門打開一看,馬上又關上。
  “誰。”
  “睡覺,別去理它!”
  “是誰呀。”
  門鈴還是不停。
  尊一手把門鈐都拉了下來。
  “你瘋了你!”我罵他:“到底門外是誰?”
  他鐵青著臉走進書房,關好門上了鎖。
  我奇怪得要命大看膽子打開門,門外站著君平。
  我早就該想到了。
  “君平,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我打開門。
  “他為什麽不讓我進去?”她嘶叫。
  “你喝醉了。”我說。
  她搶進門來,住地上一坐大叫:“尊!你出來見我。”
  我看她披頭散發,臉上的化妝品一搭一搭,眼淚鼻涕。
  我去扶她但是她很重我拉不起來。
  “君平,你到沙發來坐下,我替你抹一把麵,你喝口水。”
  “好不要臉,貓哭老鼠,你叫尊出來見我!”
  我沒奈河去敲書房門。“尊你出來一下好不好。”
  尊在書房裏冷冷的說:“誰叫你放了個瘋婆子進來?被限她十分鍾內離開,否則我打九九九報警。”
  我真沒料到尊會說出這麽絕倩的話來!轉頭看君平,她臉上煞白,至今她是死了心了。
  “何苦呢,君平。”我說。
  啊,君平,曾經是你的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也不表示永遠屬於你。
  她並沒有醉得我想象中的地步,她顫巍巍的站起來,指看書房說:“尊,你有種,我先把電話摔爛了再說。”
  尊冷冷的隔著門說:“你試試看我書房的電話跟客廳的電話並不同號碼,我早已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回去,你少胡鬧。”
  君平看看我,眼淚直流下來。
  我說:“君平,事到如今,你還來這裏做什麽呢?”
  “我……我……我……”
  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是你要跟他離婚的,是你覺得他配你不起,是你一手結束這段婚姻,如今你怪他,是不公平的,過去的事算了,你好好的回去吧。”
  “男人——”她泣不成聲。
  “君平——”
  這時門鈴又響起來。
  尊在書房中罵:“半夜三更,我們住看自己的屋子,交著房租,給這種莫名其妙的人來嚕蘇,開完一次門又開一次,瘋了。”
  我去開門,是君平的兄嫂。
  她們理虧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指一指君平,我說:“帶她回去吧。”
  他們兩人一手夾起君平一邊臂膀,把她抬出去。
  “對不起。”臨走時又說。
  我都忍不住加一句:“我們明天還要上班的!”
  君平兩兄嫂麵麵相覷,紅看脖子走出去。
  我覺得很慚愧。我不能幫君平。
  尊開門出來。
  我說:“你的態度怎麽這樣壞?”
  “我們不要為這個人與這種事吵架好不好。”尊說。
  “你太惡劣了。”我說:“到底是你的前妻。”
  “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他回到房間,熄了燈。
  我把客廳收拾好,不想他明天見了心煩。等我進房間的時候,天都蒙蒙亮了。
  我沒有睡,也不覺疲倦。
  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是不同情君平的,雖然她咎由自取但是尊的確冷酷過分,他仿佛在報仇似的。
  他既然睡著,就不想再叫醒他。
  早上鬧鍾響的時候,他沒有動,我洗瞼淋浴做早餐他忽然在我身後吻我脖子,我早忘了昨夜的不快。
  吃完早餐,他送我去上班。
  中午我到醫務所主,護士微笑若說:“恭喜你太太,你有孕了。”
  我轉動看手指上的白金戒,高興得很。書房可以變為嬰兒房,我們必須請一個女傭來照顧嬰兒,平時生活節省些,況且尊有的是升職的機會。
  尊接我下班的時候,我把這個好消息宣怖出來。
  尊一呆,把車子猛地停在一邊,後麵的車號計成一片。
  “阿利路亞!”他歡呼把我緊緊擁抱。
  我說:“快開車吧,交通警察要來了。”
  回到家中,尊一直忙個不停,計劃把書房改造,計劃替孩子買小床!如果生個女兒,叫什麽名字,如果生兒子,又該叫什麽名字。
  直興奮了半夜。
  我覺得尊是個好丈夫,他愛護我,他負責任,無論經濟上與精神上都可以倚靠他。為他生孩子,孩子不會吃苦也可以得到優秀的遺傳。
  我不懂得為什麽君平看不起尊。
  我說:“每個人都做父親,就是你特別緊張。”
  尊笑。
  我覺得我們的婚姻是再愉快也沒有的。
  君平的要求實在太離譜,她個性太自我中心,我認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都不會愉快。她不會曉得“自己活,讓別人也活”的道理。
  尊淡淡的答:“她一向很會打扮,人也長得好看。”
  我很高興我不願意尊心中有恨。
  可是他接下去說:“但看人不能看外表。”
  不過尊還是有進步,至少他現在可以客觀地提到君平。
  他對我說:“隻有你,裏子與麵子一樣好看。”
  “別肉麻。”我白他一眼。
  “句句是真,找若有半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
  我的腹部逐漸隆起,尊說懷胎十月是讓做父母的有十個月的時間慢慢計劃。
  我們有時也出外吃頓飯看場戲。
  秋天到了,我說我想吃大閘蟹。
  章納罕,“你一向不貪嘴,怎麽今天會想起這個?”
  “人家說孕婦專門挖空心思想吃奇怪的東西。”
  “既然如此,我們出去吃一頓,不過別吃太多這種蟹對皮膚無益。”
  “知道了。”
  我們在吃蟹的店裏又碰到君平。
  真是無巧不成書,她與一群朋友在一起本來是蠻開心的,見到我們,麵色一沉。
  我馬上跟尊說:“我們去別家。”
  尊奇問:“為什麽?這店又不是她包下的,我們這麽避開她,仿佛心虧似的不好。”
  這也說得對。
  我們又坐下來。
  我說:“君平今天很漂亮。”
  “噓,吃蟹!無端端發什麽咒!”
  他笑了。
  尊與我在一起,眉宇間的陰霾一日少似一日。
  君平卻跑過來我們這桌,手中拿著酒杯晃著說:“來來,我敬你們一杯。”
  尊淡淡的抬起頭來,“請坐,不必客氣。”
  君平坐下來。
  尊終於肯跟言平說話了,人家說恨一個人手要比愛更大的力量,尊一直恨君平,到今日他能心平氣和的對待她,由此可見她在他心目中已經不再重要,所以我反而心安理得起來。
  君平很意外,但是她終於在我們對麵坐了下來。她脖子上的鑽石閃閃生光。
  我想聽尊與她說些什麽。
  尊懇切的開口:“君平,我們分手已有三年了,我求求你,你就饒了我吧,這個人在你眼中,還有什麽價值呢?罵,我被你罵過,打,也打夠了,侮辱更是家常便飯,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是不是你覺得你自己是太陽與空氣,我離開你就非氣絕不可?可是我沒有死,相反地我活得很好,所以你就處處再跟我過不去,找麻煩?你這個人也未免太過份了,你到底想怎麽樣,不妨說個清楚。”
  君平的臉色由紅轉到白,由白轉到青。
  尊說:“我不想再與你講道理我隻想求你饒我。但凡人做事,總有個目的,你的目的何在?是否要讓我一輩子不得超生?是否想與我重修舊好?是否嫉妒我與現在的妻子過得很快樂?抑或想我再離婚。”
  君平不出聲。
  “你自己不快樂,就非把全世界的人也整得不快樂,我實在不明白,不過我並不想研究你的心理狀況,我隻希望你不要隨意意對我們加以白眼,隨意走到我們麵前胡鬧,因為你沒有這個特權,我決定先懇求你,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再采取強硬態度。”
  君平無言,取起酒杯走開。
  我說:“你又對她凶了。”
  “她這樣子沒完沒了的下去,誰也受不了。”
  “或者她——還愛你?”我試探。
  “不,她隻是妒忌。來,吃蟹,別讓蟹都泠了。”
  我笑笑,已沒了胃口。
  尊問:“為什麽不吃?”他的胃口像是好得不得了。
  我們很快離開那間飯店。
  結果君平在那夜又自殺了。
  君平的家人打電話來,我說:“不關我們的事,再見。”
  尊說:“明天到電話公司去轉個號碼,省得煩。”
  我說是。
  君平自然沒死。
  我很納罕她在這三年中竟沒有找到好的男朋友。如果她有男朋友,我們這邊就可以省下不少事。
  孩子出生後我與尊的關係更鞏固更融洽,一切過得順利而平凡。
  很久沒聽到君平的消自。沒有新聞便是好新聞。
  尊說:“這麽久沒自殺……怪想念她的。”
  “真刻薄。”我說。
  “希望兒子不像我。”他說。
  兒子是他的命根,都讓他寵壞了。
  生孩子的過程,現在想起來,簡直不寒而栗陣痛、掙紮、手術室,都像惡夢,孩子出生時卻把整個局勢扭轉過來,看看嬰兒還粘著血塊的臉,忽然感動上帝製造生命的微妙,喜極而泣。
  我發覺我是真正活看的。
  尊說:“做一個普通人是最最快樂的。”
  我問:“以前你的生活那麽豪華……你可有想念?遊艇、勞斯萊斯、鄉村俱樂部、英美同學會……”
  “我不過是別人家中的一個長工。”他淡然說:“有車時做車夫,上遊艇做船夫,要不就服侍少爺小姐們吃喝,寧為雞口,莫為牛後,我為什麽下做自己的主人?”
  我又放下一層心。
  他忽然說:“好了,我警告你,你對我的試探也已絰夠了,我無法再忍受你對我不信任,要是你的態度再不改良,小心我揍你!”
  我不出聲。
  他問我:“是不是因我是個二手貨?”
  “是,”我答:“因你不是處男。”
  他笑得不得了。
  我們的生活就像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平淡中樂趣無窮。
  “一天早上看報紙,”尊忽然跳起說:“看看,君平找到買主了。”他揚著報紙。
  “是嗎?什麽意思?”我問。
  “君平訪婚的啟事。”他說。
  我接過報紙,一看,果然,君平宣布訂婚了,到象是個洋人,英文名字。
  我說:“很好,我替她高興。”
  尊笑:“如今我可脫苦海了。”
  君平發請帖給我們,我們送了禮,由我出去買的禮物——一對手刻水晶的蠟台。但是我們沒有出席訂婚宴。這也是體貼她。
  後來她就再婚了。
  我在街上碰見地。她的態度很好,她恢複了信心,打扮還是那麽優雅。她對我客客氣氣。
  “孩子好嗎?”她問。
  “我們都老樣子,你呢,你好不好?”我問。
  “還好,”她側側頭,“我現在的思想搞通了。”
  我笑,“這話怎麽說。”
  “我與尊不怕對看你說,我實在是很愛他的,當初為了脫離家庭犧牲,跟著他捱苦,心又不甘……落得如此下場。”
  我溫和的說:“門當戶對是很有道理的。齊大非偶,尊也有不對的地方,他不應該純戀愛,他應該想到適應生活的困難。”
  “你倒是總幫我說話。”
  “打算要孩子嗎?”我問。
  她搖搖頭。
  “孩子是可愛的,將來你會回心轉意。”
  她不響,我們就此告別。
  我沒有告訴尊我碰見君平。我知道他們是相愛的,隻是他們不懂得克服生活上的困難。
  我當然知道我的一切條件比不上君平,正因如此,所以我懂得容忍,我懂得遷就,所以尊在我這裏得到的幸福遠比在君平那裏為多。
  如今君平又結了婚,我胸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幸虧君平與他沒有孩子,斷開了就爽爽快快的各走各路,而我的精神壓力到今天為止,也告終止,可以好好的鬆一口氣。

妻子與情人
  我換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褲的, 那是我的常服,後來一想。不好,太隨便了,又換了襲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紗的料子,其實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換了下來。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該穿什麽才好,終於取出一件真絲的雲頭唐裝短打,又覺流氣,尤其是那五粒金葉子的套鈕……我想了半天,竟沒有半件可以見客的衣裳,一櫃子一櫃子的衣服,全是用來看電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電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畫畫與做陶瓷,賣給一家畫廊維生,平常隻穿一件T恤與短褲。
  終於我揀了一件兩百年沒穿過的襯衫,藍白花的,配一條淡藍白褲子。涼鞋倒是新買的,一點點金色。我想化妝。但是我這個人有一張奇怪的險,一化妝就豔,不化財就像個童子軍,對於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覺得任何在街上走過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從小到大隻有一個男孩子說過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說笑話,我也跟著笑了,他忽然說:“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養的人就是這樣。”我聽了並不高興,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時候覺得我有多醜,但是他所認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廳裏半紅不黑的舞女。人各有誌,大家的欣賞能力不一樣。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畫畫,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銷路卻很好,我不知道誰是買主.但是我感激他們,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約會少了一點。
  今天我赴約,是去見我情人的妻子。
  實際來說,孫根本不是我的情人。應該怎麽說呢?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我們在白天很少見麵,他有時候來電話,有時候不來。有時候我們去看電影,我請他,有時候他也請我。他並不是一個好伴,他長得不帥,很有點脾氣,為了我一句重話,常常三天不見麵,他就是個那樣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個優點,在我們約會第三次的時候,他便說:“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離婚,所以我隻能與你維持朋友關係。”
  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太太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變得很奇怪,我開始依賴他,一兩天見不到他,我會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發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夠用想像我的女朋友們見了孫會怎麽想,這麽普通的一個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並不困難,各式各樣的形狀,各式各樣的香味。而他……那麽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間還是寂寞的,他在夜間陪我說話,多數是聽我說話,他說他喜歡聽。我告訴他畢加索有個女兒叫柏隆瑪,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畢加索畫過很多很多的鴿子。他仿佛喜歡聽。去了東京回來,我告訴他關於語言不通的笑話,從巴裏島回來,我又告訴他土人織的布有多麽美麗,他也都仿佛喜歡聽。  他隻是一個聽眾,他不大疲倦,他是一個失敗的商人,自從生意失敗之後,他妻子開始對他冷言冷語,並且上街打麻將通宵不回,他就有了離婚的念頭。他說得並不多,但是把這一句那一句湊起來,也就離事實不遠了。他自然是一個心腸硬而且不能負責任到底的男人,否則字典裏不會有“離婚”兩字。
  而我,我說過,我不過需要一個聽眾,而熟的聽眾永遠比陌生的聽眾好。孫對我很遷就,或是說不大關心,他認為藝術家的本質原該如此。而我是不是藝術家呢?我很懷疑。但是為了孫,我會推掉女朋友的約會而等他的電話,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當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說我的工作忙,她們都相信了。她們不知道有孫這個人,即使知道了她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長得實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們這一條線上的人。他也並不懂得我。
  但是找們在一起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不願意出來,還是我懇求他的——“出來吧。”“我要寫幾封信。”“不見得要寫到晚上十二點吧?”“那麽十一點打電話給我。”“我有點累,你家住在淺水灣。我的車子又賣掉了,而且你堅持一切客人必須要在兩點鍾之前離開。”我笑,他有時候像個被寵壞的孩子,無緣無故的被寵壞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無限度的利用著這個機會。
  有時候他電話來了,說是累,還真累,我就會大方的說:“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見。”有時候明天也不一定見得到,可是也就這麽敷衍看,我從來不告訴他,我心裏麵其實很想見到他。這種朋友,有沒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現在這種時代,一個男人要是自愛,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愛,要是不自愛,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說是妻子。女人也一樣,人都一樣。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麽想,他的妻子認為隻要天下間像我這種壞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麽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麽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麵。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麽辦?你怎麽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種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說:“假如我是你,我馬上離婚,這種丈夫要來幹什麽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麽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問。
  我說:“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然後就開始訴說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聽著,非常的禮貌。對於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說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眾,這個年頭找,一個聽眾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願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後她說:“我要見你。”
  我淡然說:“我長得醜,而且沒有什麽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後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說:“我不大喜歡這麽複雜的關係,而且我長得醜。”
  “讓我見見你,那麽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裏。”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著我哭,於是我說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說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裏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裏麵想看其他的事兒,比如說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後悔,做好之後再敲碎,異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價錢的貨物。
  牛奶杯的表麵積了一層皮。這種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後,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隻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聽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麽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說:“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麵吧!”
  我記得我溫和的說“好”便離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氣異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聽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聽太多了,聽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隻泥娃娃,麵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感覺,隻是無法在它的麵孔上吹一口氣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麵孔常常給人一種“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於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並不討厭孫,他並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裏。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裏隻有一個你。
  你心裏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地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與他在一起,至於孫,我看不起離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著,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隻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麵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著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麽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裏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裏,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我緩緩的問,“誰?”
  紗門輕輕的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背著光,我再問“誰?”她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來,地說:“我是孫太太。”
  我並沒有站起,也沒有驚訝,她決定要見我,後來改變了主意,又再後來她又決定找上門來,這麽遠的路,這麽熱的天。這個女人或者從來沒有看過費茲招羅的“大亨小傳”,但是她有那種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張很端正的臉,屬於百分之一百中國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細,我不喜歡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頭發也梳得蠻時髦的。
  我很禮貌的問:“你要喝冰茶嗎?對皮膚很好。”
  她看著我。她然後說:“你竟長得這麽美麗。”
  我驚訝,我抬起頭,手上的冰茶潑了不少出來,我怔怔的看著她。我們兩人竟同時的覺得對方美麗。好笑的是,孫隻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男人。
  “孫先生好嗎?”我問。
  我站在瓷盆前衝洗我的手,用幹毛巾擦幹。
  “你用的毛巾都那麽漂亮。”她低下頭,“我……什麽地方都沒有去過,我就活在這個小地方,長大在這個小地方。從外頭回來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其實一顆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輕輕的說:“走遍大江南北一點用也沒有,隻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緊,被自己造的繭縛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沒有用的。”
  “你們才有資格說這種話,就像有錢的才可以說錢有什麽用呢?”
  她說話很有紋路,配孫是綽綽有餘了。孫與我又是什麽關係呢?難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嗎?我也不明白。
  “你怎麽會喜歡我丈夫的?”她忽然問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說:“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世界上不錯的男人很多。”她開始尖銳。
  “對不起,我剛巧碰見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來,她說:“開頭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舞女,或是一個歌女的名字——張薇薇。”
  我微笑,“舞女與歌女又有什麽不好呢?她們隻是沒得到留學法國的機會,各人的命運不一樣。”
  “但是你是不一樣的,我今日見了你之後,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勾引別人的丈夫?”
  “我認為你思想上根本的錯誤。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雙方情願的,或者某一方麵情願得多一點,另一方麵情願得少一點。”
  “你怎麽會看得上他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他其實沒有見過什麽世麵,他看到的,不過是這麽多。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挑他,當時我與一個十分可愛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個成名的商人。”她維護著丈夫。
  我啞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對他那麽好,你為他做那麽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為什麽?”
  “你會不會搓麻將?”我問。
  “會。”
  “我不會。我的時間太多,無法打發,你明白嗎?我為很多人做很多事,並不圖報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經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後無論是誰,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誰都一樣
  我剛巧在不如意的時候碰見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說。那種恨意又來了。
  “你為什麽要見我?他不再愛你了,他要與你離婚呢,假使我死了,他會去找別的女人,
  “你要每一個都看遍嗎?那多累,為什麽不與他離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夠,你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我說:“上次我隻不過失去一個泛泛之交,我體重輕了十磅,當然明白。但是這個男人至今還認為我瀟灑,那已經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現在像一隻肥貓。”我說。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後維護起我來。她是一個矛盾與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們都是這個樣子,矛盾而奇怪與寂寞,對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壯健得多了。
  我把顏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麵前看著她。
  她長得不錯,但是孫盡管太普通,孫對我也很不錯,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兒,比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對我說的是假話,是真話,我不介意。我並沒有要與他相處一輩子,但是我確實是待他以誠,再誠了沒有了,他說十點鍾找電話來,我半點半就設法自女友的飯局沈出來回家等電話鈴響,也許等得到,也許等不到,我不會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比他更好的人,就是這麽簡單。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樣吧?
  她問我:“巴黎美不美?”
  我點點頭,“美。”
  “你去過很多地方?”她低著頭問。
  “該去的都去了。南極洲沒去過,深以為憾。”
  “你交際圈子一定很廣?朋友一定很多?”
  “我沒有朋友,”我溫和的說:“孫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說過,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經有遇一個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樂,分享憂慮,分享金錢,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後來也有討得我歡心的男人,然而也不過像洋娃娃、小貓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頂難過的,就像失去了還未曾玩膩的玩具,惆悵不已,頗為思念,如此罷了。”
  “孫是什麽?”她問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個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個男人可不可以?”她問。
  “你為什麽不問他:另外找個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說:“他不會為找死,我死了他馬上再有情婦,說不定他現在就有第三個第四個惰婦。”
  “為什麽走遍大江南北的人會做別人的情婦?”
  “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把畫筆敲著桌子:“我說過了,我已經說明白了。”
  “那麽,你為什麽——”
  “孫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讓我們吃些點心,不再問為什麽了。”
  我拉開烤箱,裏麵的麵包剛剛好。我把無鹽白脫拿出來,開了一瓶“普宜費寶”紅酒,倒了兩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餓了,我得吃東西。
  “那是你的晚飯?”她問。
  我點點頭。
  “孫也喜歡吃?”
  “我沒有問,我不知道,我很少問問題,”我說:“我很少問:你愛不愛我,我從來不問:昨天晚上兩點鍾你在哪裏,更不問:我們能相處多久,也一向不問:為什麽別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錢,我花不到?我已經多年沒有問問題了。”
  她幾乎拿我沒奈何,隻是直直的看著我。
  “我求你放棄孫,則使他碰見別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隻有一個,再也沒有了。”
  “那是不對的,隻是在你的生活圈子裏,不容易碰到我這樣的人,其實我是一毛錢一打。至於孫,”我喝了一口紅酒,“如果我答應你以後再不見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願意口是心非、我對他習慣了,我有點喜歡他——”
  “他也不過是一隻玩具!”
  “那是不對的,玩具大半很美麗,他並不美麗,他離美麗太遠,他隻是一個聽眾,我也是他的聽眾。你可以告訴他,這話是我說的。”
  “我沒與他說話已經有一年了,他進進出出,每當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門去,目從生意失敗後……”
  我喝我的紅酒。我又何必對她說,我聽人塚講,自從孫生意失敗沒了後,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頭發也染黃了,眉毛也剃了、留孫一個人在家看孩子,然後孫也出去玩,她驀然發覺她到底是個三十歲的婦人,機會無多,想在她身上撈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頭,已經遲了,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紅酒。女人呀,當丈夫在身邊的時候為什麽不多看他幾眼,而現在跑來看丈夫的惰婦,為什麽?有人以前問我為什麽沒有與舊男友複合,我心裏麵想:一個禮拜有七日,他要做賈寶玉,輪到三天是我的,已經要去還願了,還有那四天怎麽過,不加拉倒算數。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電話鈴一直沉默看。孫沒有打過來,因為事業與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個很多心的男人,連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點同情心,說話要婉轉地,兜著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沒沒其他的事兒幹。
  我忽然十分想約會他,在什麽地方都好。真的什麽地方都好,忽然之間我想約見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還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見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她說,“我看不懂這些作品……”
  我說:“為了生活,你知道。”
  “他說:當你穿白色的時候像一塊玉似的。”
  “他說過嗎?”我微笑,他真的這麽說過。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盡管是假的,聽上去還是很舒服的,盡管聽不同的人說過那麽多次了,還是蠻舒服的。
  “他喜歡你的畫嗎?”
  “我沒給他看周。”
  “你們談些什麽?”
  “談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難,人心如何的險惡,婚姻的利與弊,談我們的過去,就是沒有將來。說到太空人是這麽的偉大,說到太陽的黑點,達文西的畫,彼埃卡丹的打火機如何惡劣,用武士刀砍入應該在什麽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個美,怎麽我不跟他同居,我還告訴他,九月底我將嫁一個絕對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結婚了?”孫太太驚喜的問。
  “是。”我指指茶幾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馬上走過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說:“他好英俊啊!”抬起頭來,臉色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說。
  “你為什麽不早說?”孫太太有一萬個為什麽。
  “因為你沒有問。”
  “孫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問。”我說。
  “你這麽……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問。
  “他怎麽會知道?”我問:“你會告訴他嗎?他現在在做和尚嗎。恐怕也不會,九月底我將飛八千五百哩去見他,然後在倫敦注冊,巴黎蜜月,再回來住。你很安全,孫太太,你必須停止打電話給你丈夫的情人,沒有一輩子的情人,或者你應該……我不能多管閑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訴我我該怎麽做?”她渴望地問,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隻曉得如果他心中已沒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遠遠的。”
  我打開了無線電,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夢裏
  問此情何時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卻又想起你……”
  “你會想孫嗎?”孫太太問。
  “會,常常,我很喜歡他,”或者是吃太飽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覺得天氣熱。我額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畢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麽希望電話鈴聲會響,聲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夢,我的夢中另外有人,永遠是同一個人。這個坐在我麵前的女人是一個棄婦,我又何嚐不是一個棄婦,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這的確是事實。
  我縮在角落裏。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說笑,但是我不肯動,我要等孫的電話。不不,我決不愛他,這隻是一種倚賴,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還有那種吸引力,就是如此簡單,我願意天天見到他,直到有第二個男人出現為止。妻子與惰人都一樣,我恐懼沒有安會感,我實在是恐懼。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說。
  “孫並不能為你解除寂寞。”她想著說:“為了他,我變成了潑婦,到處去為他吵架,得罪人。也許他希望的也就是這樣,是不是?他得到了滿足,有幾個女人在為他爭風吃醋,他的希望隻有這麽一點點,我為什麽要滿足他的欲望?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幹脆跟他離婚也算了,罷罷罷——說不定他還會因此想到我的一點點好處,我這樣死纏看他,縛得住他的人,可縛不住他的心,何況是連人都縛不住。謝謝你,我回去跟他離婚,我馬上簽名蓋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對我是厭倦了,再也沒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來,她與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開一個笑容,“我會帶著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後,他會怎麽樣?我走了,你結婚去了。”
  “所以嘛,我說的,你心中還有他,我沒有想到過他九月後會怎麽樣。他會再找個女人吧,新。”
  “憑他?”孫太太俏皮起來,“人的運氣不常常永遠是那麽好的,他碰見了我,與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說我品性再壞,配他還是綽綽有餘。他又碰見了你,那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謝你把我抬舉得這麽高,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隻是……他的電話常常不來,該來的時候不來。”我笑。
  “你在等他的電話?”孫太太不置信。
  我點點頭,汗流得更舒暢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損失他不會知道。”
  “既然他的損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麽損失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孫太太取起紅酒一飲而盡。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輛三手福士威根並不好坐,路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但還是把她送出了市區。
  回到家我覺得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很費了,都黃昏了。孫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聯絡到朋友,約他們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則妻子與情人還有什麽分別。況且他還不是入我夢的人,不不,不是。
  我開始重新化妝,心裏麵想該穿什麽服裝,這次可以隨心所欲點,愛穿什麽怪衣服就是什麽怪衣服。
  但是無線電中還是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孫喜歡欺人。
  但是我並沒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與情人原是一樣的。

十五歲半
  我是一個很愛自己的人,一點不肯吃虧,從小為自己定下了一套擇偶標準。我怕丟臉,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規蹈矩的做事。像我這樣的人怎麽會去單戀一個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議的。今年我十五歲半,照中國人的算法是十六歲,我自認為是個大女孩子。我寫日記,練毛筆字,讀最好的英文書院,功課那麽緊,家裏還請了法文老師補習整個暑假練網球學遊泳,唯一的缺憾是沒有音樂細胞。但我還是很驕矜的,在學校裏簡直沒有同學跟我要好。我們是女校沒有男生,有時候學校開舞會,別的地方有學生來,我都不喜歡他門,那些男學生的白校服是髒的,他們臉上長滿皰皰,好醜,戴眼鏡,聲音像小公雞,說英文帶廣東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麽會單戀男人呢?我這麽驕傲。
  有一天放學晚,爸爸下了班,與媽媽在說話,怪興奮的。爸說:“噯,俊東真是結婚了。”他把照片給媽媽看。
  媽媽說.“天曉得,咱們女兒這麽大了,他還剛剛結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媽媽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來渡蜜月了。”
  我過去說:“我也要看。”
  媽媽笑道:“小毛就是這個樣子,百樣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個男人的臉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卻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藍色絲絨麵子的短襖,一排水晶套紐,笑得非常嫵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說:“像媽媽。”
  媽媽說:“我老太婆羅,人家才年輕貌美呢!”一邊笑。
  爸爸說:“挑了十五年,挑到個才貌雙全的,也算難得,俊東這些年來守身如玉,原來如此。”
  我問:“俊東是誰?”
  “爸爸的同學。”媽媽說。
  “老頭子?”我問。
  爸說:“這什麽意思?媽媽算年輕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頭子?”
  我笑,“我沒有說你老呀!”
  爸爸說:“是老了!女兒都這麽大啦,怎麽能不老呢?”
  我聳聳肩,隻好去做功課。
  地理,加拿大的產麥丘陵地帶。國文,孟子論孝。英文,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我的願望。老是這種題目,從小學到中學一樣,我打算寫我的願望將來是做個作家,可以寫不同題目的文章,免得老寫我的願望。英文:沙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咆吼山莊第七章。希夫克裏夫對凱芙琳真壞。希夫克裏夫根本是個壞蛋,這本小說差極了,聽說某些作者還抄這種調調兒,變成中文版還暢銷得很呢!該不該成為一個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級!生物……代數……功課這麽多。物理最差勁了,音波那章老讀不熟。上星期媽媽帶我去詩韻。那裏的衣服不適合我穿,後來又去分店,終於買一條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麽呢?
  學校裏沒有一個女老師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絲襪勾破棹也不換。
  我希望可以發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現在隻是五尺四寸,不成問題吧?十五歲半了。明年要去買一塊蒂婀的香肥皂,貴得很,媽媽說不要緊,女孩子香噴噴才好。媽媽真是好媽媽。
  要集中精神做功課真難。子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夫子們說過的話都是對的,那天在十七歲雜誌上看到花襪子,香港就還買不到。香港日本時裝太多,我不喜歡日本衣服,穿起來永遠像個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長不大。姐妹雜誌老騙人,一放下書就趕出去買那些示範過的裙子,可是老買不到,店家說賣光了。生氣。
  張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嗎?我不高興每個人叫我小毛。牙醫東尼叔叔說:“小毛,你有四個牙壞了要補,別老吃瑭。”沒有呀,我才不像她們什麽糖都吃,我單吃杏仁洛加糧,將來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與杏仁洛加,玫瑰花雖然俗氣,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還是喜歡的。
  幾時會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幾個?媽媽說女孩子十六歲才可以有社交活動,太早會十分賤相。可是也有人十多歲做電影明星的。媽媽說我非要念學士不可。女孩子沒知識,就除非靠臉靠大腿吃飯,那是很慘的。
  將來做什麽呢?讀完書還沒有結婚,當中有一段日子,要選一個高貴獨特的職業。我希望我不要隨隨便便的戀愛,然後馬馬虎虎的失戀。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緊。老師說要買那種墊薄薄纖維綿,不準透明,不雅觀。可是媽媽穿透明的不曉得多合貼。媽媽最漂亮,三十七歲看上去跟廿七歲以的,將來如果有媽媽那樣的身裁,太棒了,媽媽的香水用“查利”,她買一瓶可龍水給我,但是不準用化妝品,唉。
  一天的功課總要做三、四小時。
  做完後看一個很壞的電視節目,才睡了。
  現在的生活像一隻蛹,我後年畢業,那時候會不會變一隻蝴蝶?太渴望了。
  過幾天上課,郭雪珊說她哥哥請我看電影,我以為大家都去,馬上答應了。後來弄清楚隻請我一個人,馬上又拒絕,真沒意思,第一個約會原來是這樣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個鐵鏈子的精工表,念工專,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氣。回到家中拚命按鈴。
  要命,這種人。亂約會,憑什麽嘛!不要臉。
  女傭人來開門,我在門口放下書包,聽見客廳裏有客人,還有爸爸的聲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進去,媽媽說:“小毛放學了,小毛來見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兩夫妻來了。原來他們姓周。
  我走過去說:“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臉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來拉住我的手。
  我笑說:“周阿姨最美了。”
  她轉頭說:“俊東,你瞧瞧這孩子多會說話!又長得秀氣,他們福氣真好,女兒如此出色,聽說功課也上等。”
  那個周叔叔轉過頭來,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這麽好看!他長得實在太帥了。瘦瘦的臉,濃眉,秀氣的鼻子筆梃,眼睛閃閃生光,臉上沒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麽辦呢?我明明是愛上他了,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樣的男人。他坐在沙發上,淺咖啡色凡立丁的褲子——爸也喜歡這種料子,扣布襯衫,米色套頭薄羊毛衫,深紫紅半靴子,打扮得那麽大方高貴,除卻薄薄的一隻白金表,什麽也不戴。他連白發也沒有。他看上去那麽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壯,最主要的是他臉上沒有皰皰,又不戴眼鏡,跟我平日有機會碰見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樣的,太帥了。
  他跟我說:“你叫小毛嗎?”
  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麽,臉忽然全紅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說起你。”
  媽媽說:“當然啦,隻有她一個女兒。”
  他跟他妻子說:“噯,咱們也生一個,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經病!”
  我才發覺他是結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頭。
  那天晚上我寫日記:
  他是最最完美的,連聲音都那麽好聽。他學問那麽好。爸爸才念完學士,他卻是博士。說話那麽風趣,又幽默,與他在一起,像個美麗的春天,微微下點雨,沒有功課,可以去公園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樣一種默然的狂喜可是怎麽辦呢?我才十五歲半。他怎麽會注意我?怎麽可能,他有妻子,他怎麽能約我看電影?世界已經令我失望了,令人惡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請我看戲,可是周叔叔是永遠不會叫我出去的,他們來度蜜月.兩個月就走了,我叫媽媽改天請他們吃飯,我希望見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麽美,令人無從妒忌起,她對我那麽好,送我兩隻銀手鐲。太高興了。他們真是一對。我是愛上周叔叔還是周阿姨?還是兩個都愛?將來我會碰見周叔叔那樣的男朋友嗎?我不要郭家那種,不要不要不要!
  寫完這段日記之後一天,媽媽就請周叔叔吃飯,請在一間很靜的夜總會。我很翻遍衣櫥,沒有衣服好穿。煩死人,能買的時候不去買,現在怎麽辦?
  莫沅君說她曉得有一家店有,我們放學馬上去。結果有件粉紅色的長裙子,一層層的花邊,我嫌花邊太多,我不要像個洋娃娃,我說過多次了。女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絲絨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錯。但是媽媽一定不讓我穿黑色的。我怎麽辦呢?小孩子的年齡過去了,大人的年齡沒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課也沒做。西洋曆史要寫一篇玫瑰戰爭的結論。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課,連飯都沒吃好。
  媽媽問:“小毛怎麽心情不好?功課太忙了?”
  我說:“媽媽,我這個童花頭留了十三年啦,換個發型好不好?請周叔叔吃飯,我也沒衣服穿。”
  媽媽詫異的說:“什麽吃飯?你小孩子也去?我們沒打算請你。”
  我一聽,臉先臊紅了,握著拳頭,忽然忍都忍不住,氣急攻心,哭起來。
  媽媽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後來她總算讓我去,我已經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這段時候發生的,怎麽媽媽會這麽疏忽?她該知道我是多麽渴望去這個晚會,她應該知道。我傷心了一個晚上,也沒睡好。
  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老師說英文小說要測驗,那本“奇異故事”都是希臘神話,名字非常難記,不過我很有興趣,還有一本“符”是華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讀。周末自那個晚會回來非得再各重讀一次不可,分數拿得壞,同學不尊重我,老師也不喜歡我,太重要。
  我幾時才十六歲呢?十五歲半,說出去永遠被人當小毛。誰讓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學走過一家公司,見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紗繡有小孔的,最好就是還有件鬥蓬配,在這種天氣不怕涼,鬥篷是同料,隻有肩膀繡花,以下是淨麻紗,輕盈而秀氣。我非常高興,奔進去問價錢,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塊。我口袋隻有一百,我怕有人會買走,問店員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邊,我隔一小時馬上來取。店員很好,她說不用定金,但一小時後如果有人買,她就不留給我。
  我叫計程車回家拿了自己的銀行存折去銀行。一共才隻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來,馬上去買那套衣服。那店員很高興讓我試,連一針也不用改。呎碼剛剛是十號,太幸運了。周叔叔會請我跳舞的,一定會。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雙淺藍低跟的鞋子,居然也買到了,花得隻剩車錢,回家媽媽很急,她說以後遲那麽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敘述一下,她說我太花費,十五歲就買那麽名貴的衣服,廿五歲怎麽辦?我隻好陪笑。那存折裏的錢是我好幾年的壓歲錢節蓄的,一下子都幾乎用光了。怎麽舍得?都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會請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見我立刻稱讚說漂亮。
  我們到了夜總會,吃法國菜,爸爸不讓我自己點菜,爸爸最可惡。
  周阿姨穿一件繡花軟緞旗袍,那麽特別。我覺得她這種年紀才好穿衣服,什麽都合適。媽媽穿洋裝,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這身衣服像是畢業舞會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個晚上沒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媽媽一個位置,既不是對麵,又不是旁邊,什麽也沒說,他們四個講的話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還是臨走的時候,周叔叔笑說:“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他的黑西裝那麽瑞正。
  還是值得的,就是來看他這麽一眼,聽他說這句話還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掛好,淋浴出來,聽見媽媽低聲與爸爸說話。
  媽媽說:“小毛到尷尬年齡了,情緒非常不穩定。”
  爸爸說:“我知道。”
  媽媽又說:“像今天,硬是要跟我們去,什麽意思?去了也不高興。”
  爸爸說:“順著她一點,過這一、兩年就好了。”
  媽媽說:“但願如此。”
  我鑽進毯子之前很有點歉意。
  叫爸媽遷就我,太難為情了,也太不應該。
  整個晚上夢見周叔叔。有聲音對我說:“複活節有假,去約他出來,複活節功課沒那麽忙,他人那麽好,不會拒絕你的。”做了一夜的夢,那聲音仿佛是媽媽的聲音。
  醒來之後,想到複活節他就要離開香港,不曉得回哪裏,我怎麽找得到他?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呢!馬上又哭了,我從來沒有為男人哭過。感覺壞到極點,但願沒有這種經驗。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溫習,把那兩本書裏的人名全抄下來,一遍遍的背。老師最喜歡抽人名來問, 常常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對白,問我們(一)是誰說的?(一分)(二)說給誰聽?(一分)(三)為什麽要說這個話(一分)(四)說完之後發生什麽?(一分)。不讀得熟是不行的。
  等媽媽八點半起床,我已經看完半本書。媽媽很感動,馬上叫傭人去做我喜歡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媽媽的真是,女兒肯用功她就那麽樂。她有什麽好處?我做媽媽以後也會這麽偉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結果躺在小床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爸爸說:“小毛功課吃緊,難為她年年十名內,不用咱們擔心,物理怕要補習。”
  媽媽說:“現在的孩子物質享受給比我們好,但是功課太辛苦。”
  找心裏說: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鬧鍾撥到十一點。
  但是王君穗的電話十點半就來了。
  我去接聽。她說:我們去看早場。”
  我說:“我有事,不去。”
  “溫習嗎?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麽肯讓她知道我溫習?要是她知道我啃書,她一定會緊張,人人那麽用功,拿第一就難了,我也很自私,於是說:“不,爸媽帶我去郊遊,今天天氣好。”
  她放下心,“哦,那麽改天去。你幾時溫習?”
  我說:“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見。”
  我放下電話,回房馬上拿起書,讀得十二分仔細。
  也不知道怎麽學壞的,對同學不說老實話,每個學生都想作瀟灑狀,其實不讀書怎麽可以成績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會考考得不好,便沒有希望進香港大學。我不願意到英、美去升學,離家好幾萬裏,苦都苦死。誰曉得?也許到十八歲,會喜歡去外國見識見識也說不定。
  熬到下午四點實在不行,放下希臘神話就閉上眼睛,還有一本。心裏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書就像受了催眠術似的。
  測驗完之後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個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幾時可以再見周叔叔?
  他回請爸媽的時候,能不能也連我也請在內。
  我問媽媽:“周叔叔怎麽不來?”
  媽媽說:“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麽好常來?”
  “他忙什麽?”
  “渡蜜月,見親戚朋友呀!”
  “我們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見了我們嗎?”
  媽媽好不詫異。
  看樣子沒辦法,隻好靠自己的。
  怎麽靠法?打電話找他。一定要老著麵皮。
  在爸爸的記事本翻到周家的電話號碼,我搖過去,“請周俊東先生聽”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幾乎馬上想扔下話筒走。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傳過來。
  我說:“我是小毛,周叔叔。”聲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會兒,“哦,小毛。”他是那麽愉快。
  我能說什麽呢?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夠了。我拿著電話不曉得說什麽才好,第一次給男人打電話,原來結果是這樣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這麽尷尬。
  “小毛,”他溫和的說“有什磨事嗎?”
  如果沒事也說上半天,太十三點,我可不要給他那樣的印象,怎麽辦呢?
  我隨機應變的說:“周叔叔,爸爸媽媽說你好些時候不來我們家,讓我問問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無事忙罷了,你跟他們說我一有時間馬上來打擾。”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異鄉為異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為什麽不長久住在這裏?”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學快畢業了吧?”
  “快了,還有兩年。”我說:“功課很多。”
  “升哪裏的大學?”
  “香港大學。”我說。
  “好得很,然後暑假的時候到歐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識很好,就是見識差點,連一年四季都看不見,你可別犯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談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麽你幾時來我們家呢?”
  “小毛,我說不定噯,有空一定來,好不好?”
  “好的,再見周叔叔。”我隻好那麽說。
  我掛上電話。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賊似的,偷偷走回房間,心裏麵很是憂傷。我喜歡他,可是不能見到他,為什麽?大不公平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做人不能順心。
  測驗卷子發下來,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績實在很好,做人那麽多事當中,讀書是最容易的,隻要下過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績,難怪有些人一輩子離不了學校,一直念一直念,總比想見一個人而見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來請我去郊遊,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裏我都不高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請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點新事也沒有,天天是上學放學。換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兩天換一套,去年親做的,今年又緊了。上次鄭婉如說她媽媽罵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長得比人快!這種媽媽也會有的!後來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舊的繃在身上,十分不雅觀。家長加果這樣不體諒孩子,幹嘛要生養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為一種負擔,真是可怕,孩子們是十分無辜被生產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溫暖了解與愛心,這世界這麽大這麽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麽取到應得的溫暖,叫我們何去何從?鄭婉如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這件事!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卻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帶到世界來,天下最無恥的是這些人了。
  我的爸媽不是這樣的,我很幸運。
  我還應該為周叔叔的事情煩惱嗎?
  爸爸這麽盡責,媽媽這麽能幹,他們又長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們待我如朋友一樣,十五年來我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每樣事都獲得他們的諒解,他們提供的意見永遠有益於我。可是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這是沒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這種感覺不正常的,周叔叔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日日夜夜的想念他,製造機會來與他見麵。但是我不能夠控製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鄭婉如與我最談得來。碗如比我大一歲,她是很有思想的一個人,她說話很有味道。
  她說:“有一次我說同學小毛一個人睡一個房間,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裏去,別空自羨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麽人都可以罵她,她母親相當鼓勵這種作風,不但不阻止哥哥罵妹妹,還覺得既然兒子代她教訓了女兒,就不用她費心。婉如一點自尊也沒有。可是婉如的功課好極了。
  她說:“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說:“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說隻有受過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說:“我也沒受廾麽苦,我哪裏敢說受過苦?隻是我太希望家人給我一點溫暖,不要把我當一件家具。想了這麽些年”
  “不要緊,將來你嫁一個好丈夫,必然會得到補償。”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想,終於沒說。
  周叔叔走了!
  媽媽說的:“俊東真是,連送也不讓送,就這麽走了,隻來個電話!”
  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像五雷轟頂一樣,手上的書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心裏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點想念的價值也沒有?但是我卻會記得他一輩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隻愛他一個人。
  我哭了。就這樣子他走了,連一片雲彩也沒帶走。怎麽會有這麽殘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為他告一天假沒上課。媽媽請一醫生來看我。我硬是說頭痛,醫生無可奈何留下藥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著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塊大石壓著。
  鄭婉如取學來看我,帶來筆記。我又哭。
  婉如說:“吃完藥就舒服,別哭。”
  我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對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擔的。
  我還是去上課了。什麽比什麽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幾何測驗幾乎不及格。
  卷子發回來,爸爸媽媽與我討論。
  “是不是對算學沒有興趣?”他們問。
  我說:“的確是沒有,但平常也不會這麽差,我一向比較喜歡新數。這次平衡等邊問題沒做熟。”
  “請人來補習好不好?”他們問。
  “好的,隻補這一科,一星期補兩小時夠了。”我還得讀法文呢!
  “那麽要請大學生,我們去問問。”媽媽說。
  爸爸說:“小毛的數學一向是最弱一環,女孩子大多數這樣,可是她英國文學與中文都好。”
  我低下頭,很難為情。婉如替人補習賺外快,我還得找人替我補習,一進一出差太遠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學織毛衣,媽媽說補習先生來了。我放下織針出去,看見一個很年青的男子。
  媽媽說:“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學的,你要聽江哥哥教。”
  “是。”我低聲說。
  江大哥廿多歲,數學好極了,像電腦一樣,出了很多例題給我做,他說我不明白原理,做破頭也沒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書很耐心,而且很有辦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來,我的頭緒漸漸歸一,有時候也可以發問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電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裏不出聲的時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來他是完全另一個人,很少有笑得這麽明朗開心的麵孔。
  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來過四次。媽媽問我有沒有開心一點。
  我答:“對於幾何是開心得多了。”
  媽媽笑問:“你還有什麽不開心的?”
  我不響。
  漸漸我與江大哥也有些話好說。江大哥會問:“你為什麽老低看頭?”他笑,“除了小毛外,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說:“我最不服氣人家做算術不費腦筋了,我再低頭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剛巧我也要出去, 於是大家一起出門, 他在門口問我:“小毛,我學校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如果你來我後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頭。“你請我做舞伴?”我意外的問。
  “不,”他幽默的說:“我請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會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說。
  那夭回到家中,我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紗裙,天氣還沒涼透,還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對不起,本來我想以後都不碰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請我去跳舞呢,媽媽一定會讚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會反對,我懷疑他是否會記得我。我隻有十五歲半,我怎麽能夠以後都不跳舞呢?還是快快把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麽可以這樣過呢?
  醫生進來問:“誰是她的親人?”
  我答:“她沒有親人。我們隻是她的朋友。”
  “你們是兩夫妻?”
  “不,我們不是?”我淡漠的說:“我們隻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過不了今天。發現得太遲了,而且竟服了那麽大量的巴比通,超過兩百粒,試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後,恐怕已經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臉,—個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著,窗外的陽光是這麽的好,星期日不該是這樣的,無論如何,星期日是不該這樣的。
  “我們在她電話本子上隻查到兩個電話,隻好通知兩位,奇怪怎麽隻有兩個電話號碼呢?”醫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麽多的藥,還要摧殘自己的臉,恐怕是心理上有極端的困擾,你們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沒有見她已經有半年了。”我說。
  “可是——”醫生說。
  “請你問這位先生吧。”我說。
  我緩緩的說:“我沒見她,也有三個禮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裏,我以為她在歐洲。”
  我呆了一呆,我並不曉得我沒見她已經三個禮拜了,他們吹了?這麽快,這麽突然。但是在這種時間,我即使有一千個問題也不能問下去。
  “你兩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醫生無奈何的說:“兩位請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與邦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裏。冷氣是這麽的冷,我一早接到電話趕出來,臉上也沒有化妝,隻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星期日是不應該這麽渡過的。
  我的臉不想朝著邦,他這個人對我已發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對他怎麽樣,他怎麽回報我,一切隻有上帝知道,多說無益,我不想怨他罵他,就算我上輩子欠他的好了。就是這樣。
  “你瘦了。”邦說。
  我很平靜的問:“這話是對我講的嗎?”
  “是。”他低聲道。
  “已經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認為我的體重很標準。”
  “可是以前好像還要胖一點。”
  星期日早上我與邦同時趕到醫院。半年沒見到邦,我來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轉變,因為小三躺在氧氣麵罩下,獨自睡在隔離病房內。她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又割了自己的臉,在重重紗布下,我隻能看到一條條管子。
  病房外陽光燦爛,星期日是不應該這樣渡過的。星期日應該坐在漂亮的房車內,與男朋友出去看電影吃茶跳舞,然後溫暖的通電話,約妥明日再見。
  “以前?我不大記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靜,“我唯一的好處是我不記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沒見她了?”他又低聲問。
  “半年。自從我恭喜你們兩個人之後,我不想再打擾她,我不是那種夾纏不清的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個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們兩個人的選擇。”
  “我們傷害到你——”
  “有嗎?”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記得我病了三個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後,我就胖了,一直還會胖下去,我是一個貪吃的人,你們都該知道。”
  “小三……她為什麽要自殺?”邦困擾的問。
  我心中一陣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裏,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說:“你們到底一場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頭也不抬,我低著頭說:“我厭惡你的自私,逃避責任,我對你的自我中心已無法忍受了,請你閉上尊口,免得我給你一個耳光。當初我們三個人坐下來談判,你告訴我,你已經愛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裏,我全盤退出,小三搬到我們的屋子去與你同居,從此以後,我沒有與小三來往過。我沒有祝你們幸福,我記得我恭喜過你們,因為你們的幸福已與我沒有關係,你如今問我這個問題,你捫心自問,做人是要憑良心的。”我說得是這麽平靜。
  他不響。
  我說得是那麽平靜。我可沒說他們睡過的是我睡過的床,是我親手選的被單,黃色桔紅的蝴蝶,是我的那條薄絲綿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閉著門,工作也生了,什麽都沒有,隻因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個陌生女人,我也會放棄邦,因為我確信愛來了,就來了,愛去了,就是去了,我總得維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個星期,病完之後,吊兒郎當,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麽一天天的過,到最近這幾天,忽然也想開了,跟著邦這些日子,我開心過嗎?他那種幼稚,那種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歡說謊給自己聽,說久了,連他自己就相信了,這樣的男人,要是他愛我,一切缺點不成問題,但是他並不愛我。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個怨婦。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沒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樣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電話本子裏隻有兩個號碼,一個是我家的,一個是邦的,她自殺在旅館裏。一個大學生,與一個酒吧女的死法沒有兩樣,同樣是過量的安眠藥,同樣是旅館侍應生發現了她躺在床上,穿著費奧路昔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滿滿的血跡,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說:“我們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終於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緩緩的哭,那種絕望的哭,我恐怕她會從露台上跳下去,我問她:‘我送你回家好嗎?’她又哭了一陣,收拾東西回去了。她沒有與我聯絡。”
  “是嗎?也許她打過四百次電話,而你在咖啡廳喝茶,也許來接電話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無法不掛斷了電話,我所知道的是你沒有與她聯絡。在短短的三個月裏,你把她看膩了。”
  “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議。
  “自然。你可以怪社會,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會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萬套理由來為自己解釋,誰知道呢?全許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並不是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對人生已經厭倦了,你說是不是?”
  我不出聲,他臉容慘白。也許他想到了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刻,我覺得一切事一切人,在開頭的時候總是那麽愉快,就象參加一個旅行團開頭的時候精神好興致好,一件件幹淨的衣服從箱子裏取出來,然後到最後那幾天,人也累了,風景也看膩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訂上好好睡一覺,或者想念過去,但是起碼要待休息完畢之後。
  我奇怪我怎麽會想得那麽遠,遠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過今天了,一條這樣活潑的生命,這樣可愛的生命,美麗得象瓷器一樣的生命。
  我不想再與邦爭吵,我確信小三的自殺不是因為他,而是對人生根本上的一種失望,她恐怕對她自己也失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卻搶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靜的把邦讓了給她。別人手上的東西看著總是好的,一個禮物包一般,待拆開來時不知道是什麽。小三發覺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窮出身,邦喜歡無意間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長得漂亮,他喜歡到處留情,毫無選擇的,隻要是女人便可以,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隻爛蘋果,連他大學的論文都還是我替他寫的,結果他拿了一個B減,還洋洋得意,連他自己都忘了那論文並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這麽幼稚的一個人,我還能說什麽呢。
  那個時候小三眼睛發著亮,容光煥發,隻要我答應把邦讓出來給她,她願意下世做我的奴隸,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我把邦讓了給她。
  這半年內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我不願意知道,我也沒有太多的朋友來通風報訊,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學識,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而我無親無戚,就是自己一個人。我隻有我的未婚夫與最好的一個女朋友。當我失去了他們兩個人之後,我便躺在床上,三個禮拜。我沒想到自殺。我想過如何把邦殺掉,如何買一把麥南四十四把他的腦袋轟掉,然而開槍比不是這麽容易的,常常瞄不準,非經過訓練不可。後來我又想用刀子,再後來我覺得他的女友那麽多,為什麽要我來動手呢?或者有一天,別人會替我代勞,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終,都與我無關了。
  我隻躺了三個星期,然後我很幸運,我找到一個新的朋友,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樣。後來這位朋友離開了,我也站得起來了,氣色也好了。我沒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頭我也不敢要他,他沒有良知。
  三個月前我看見他與一個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褲、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價品,連一張臉都是廉價的臉,我偏過了頭,邦或許看見了我,或許沒有看見。但是我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幹什麽?在那層小公寓裏呆坐?等他回去?然而這也不關我的事了。我很慶幸我可以回家馬上睡覺,慶幸中有無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從一點等到兩點、兩點等到三點,三點等到四點,看看他疲倦的回來,我還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這一切擔子我全部卸給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要的。
  然後她搬走了,離開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進去了吧?我帶走了我的線裝石頭記,小三帶走了謝高爾的畫冊,這位新住客又是誰呢?帶來的是什麽麽?一本電視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樣的吧?
  護士忽然出來問:“誰是家明?你們當中誰是家明?一零三號病人要見家明。”
  我站起來。家明,小三要見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說:“我們不是家明,她怎麽了?”
  我說:“我去見她,我懂得。”
  護士把我帶到小三麵前,她把玻璃罩移開一點。
  我聽到小三輕輕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又滑又柔,像塊玉一樣,這話是家明說的,像玉一樣。家明說過小三的手如玉一樣。
  我對看她耳朵說:“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來,我們把他叫出來,我答應你,一定。”
  “我想見他。”
  “他不在這裏。”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裏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點點頭。
  我看護士,護士搖搖頭。
  “我看不到家明了,請告訴他,我十分的愛他,但是我太年輕,我辜負了他的一片心,請你告訴他,六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小三停了一停,“請你告訴他,自從與他分手之後,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兩口氣,臉上忽然泛起了紅雲,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約我麵談。她坦白告訴我,她愛上了邦,她臉上上的光芒,猶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現在這樣。
  她說下去,“家明始終愛的是我,是嗎?即使他結三次婚,他愛的還是我,是嗎?”
  “是的。”
  她緊握我的手,然後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緩緩的褪去。
  我問:“你要見邦嗎?邦在外頭。”
  她已經聽不見了,她仍緊握著我的手,但她已經聽不見了。我哭。她的手漸漸涼,護士過來,把我們的手拉開,為她覆上白布。
  我說:“請讓我看看她的臉,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護士把紗布從她臉上解掉,她左邊臉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十字,肉裂了開來,血跡已經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個壞教徒,但她一定配著十字架。
  我抬頭:“你們將把她怎麽樣?”
  護士說:“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沒有親人,隻好由我們來辦。”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額角上,她是多麽的勇敢,我是多麽羨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並不記得她,她打過一個電話到家明家去,家明連她的聲音都沒認出來。但是當她臨死的一刹那,過去一幕幕的上來,她居然認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見家明,家明與邦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但是她臨終時眼睛內那一刹那的光輝。家明如果看見,也會感動的吧,感動那麽一會兒,然後明天又跟太太去看電影了。
  護士說:“奇怪通常服安眠藥過量的人,灌救了也不會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從房裏走出去。
  邦居然還坐在那裏。
  他站起來。
  我說:“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醫院,走得並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後。
  “你要喝咖啡嗎?”他問我,聲音是沙啞的。
  “不想與你一起喝。”
  “你那麽恨我嗎?”
  “邦,請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要急著愛你恨你。”
  “與我喝一杯咖啡。”
  “為什麽?以前也有女人為你死過,一個舞女,一個舞女也是一條生命,再無知的生命也還是生命,她沒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現在她紅透半邊天,這都是你告訴我的,現在多一個小三,有什麽分別呢?你可以去告訴別人,有兩個女人為你死過,一個死成功了,一個求仁沒得仁。”
  “我隻要一杯咖啡。”
  “用一個銅幣,打公眾電話約女友出來,邦還會約不到女人嗎?”我平淡的說:“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裏的叫起來,“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來。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夢見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記得那個晚上嗎?你現在也怕嗎?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沒有你,她不會來找你。”
  “但是她愛我!”邦說:“她說過的。臨走她還說她愛我。”
  “真的嗎?我也記得你說過你愛我,人說過的話都得算數呀?那多辛苦,說了還不是忘了,算什麽呢?”
  邦在我前麵走著,他長長的腿,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連換一件衣服也要問過我。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喜歡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夾克,戴一頂小小的絲絨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頭發還是那麽美,他的肩膀那麽寬,他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但是他沒有良知。
  他沙啞的喉嚨問:“你能回來嗎?”
  “不。”我毫不加考慮,“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來的,屋契上麵寫的是我的名字,屋內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過什麽,我不能計較,與舞女同居兩年我也不計較,但是在我之後的事,我覺得是一種傷害,收拾殘局是最愚蠢的事,過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條的人會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門去,女人都一樣的,以你的程度來說,女人都一樣的。”
  “你別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聽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來,我的睡眠不夠。”
  他擦著我的肩膀:“你難道不愛我了?”
  “沒有人再愛你了, 為什麽你不去坐在池塘邊,天天照著尊影,天天念著:“我是多麽美麗!每個女人都愛我,每個女人都會為我而死。“說不定天神宙斯會把你變成一束水仙花。”我推開他。
  “你不愛我了。”他彷徨的說。
  “我愛你的時候,你可沒有珍惜過,小三愛你的時候,你也沒有珍惜過,甚至是那個舞女愛你的時候,你也不見得珍惜過。你不是最愛你母親嗎?回家抱看她親熱去,同時叫你那個寡母不要再心理變態了,與你每一個女朋友作對,挑撥離間,我開頭還以為她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過的,現在我可明白了,是摟著兒子過的。”我握著拳頭,沉聲說:“滾開!永遠滾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樣子令我作嘔!”
  邦轉頭看我。他哭了。
  我看過他哭,我看過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頹喪,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還多,但是此刻已經完了。
  “再見。”我說。
  “你到什麽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嗎?”
  “我不覺得有這種必要。”我說:“她是教徒,自殺的教徒是進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還是去新加坡舞廳去找你門女神吧!”
  “你難道不能原諒我一點點?”
  “我坦白跟你說吧,邦,她至死沒有叫爹,沒有叫娘,更沒有叫你,像你這樣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為在小小一個遊戲中你羸了一仗,她會記得你一輩子,她並沒有要記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說是第一次浪費了時間。”我叫了一部街車就走了。
  在車上我呆呆的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嗬小三,那時候如何你在咖啡廳坐下來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熱狗香蕉船,如何的歡笑,然而人生也不過止於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們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來。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還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來的,心痛像癌一樣。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鎖匙開了門。進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嶽母家中,一個女人叫他聽電話比進諾士堡偷金磚還難,經過重重的審問,終於我及格了,他來接電話。我隻說:“小三剛剛死了,服過量的安眠藥。回光返照的時候她想見的人是你,我騙她你不在,叫你也是來不及,她說她辜負了你,你們之間誰辜負了誰,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邊怔住很久很久。他沒有回應。
  我說:“我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說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記得你厭惡的說:“小三,請你不要再用死來恐嚇我。“她現在死了。她沒有恐嚇任何人。她的悲劇是她太不懂得保護自己。她說她太年輕,她辜負了你。有人在分機竊聽,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還是把電話掛上吧!”
  那邊還是沉默著。我歎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檢視她生前留下的東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們共同喜歡的數句歌詞: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幾年來一同受煎熬
  實指望和你並肩共歡笑
  誰知曉寒風無情草蕪凋
  從今後失群孤雁向誰靠
  隻怕是寒食清明你夢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淚忽然控製不住,汩汩的流了下來。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沒有變,化妝品整整齊齊的收放著,一九二七的女人與一九匕七的女人沒有什麽兩樣。我漸漸哭出聲來,變成狼嗥一般的聲音,我把頭伏在膝蓋當中,一手的眼淚鼻涕,我維待看那樣的姿勢很久很久,直至哭夠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間去洗臉,熱水爐還沒有熄,狄奧拉瑪的香皂發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麵巾,我洗了一個臉。
  屋子裏什麽也沒有留下未,什麽也沒有。一切舊的,應該在的東西都還在那裏,—張舊報紙的招貼,上麵寫著“追捕神槍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鋪得非常好。一櫃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爛了的詞選。電話故在床頭處。在等誰的電話?家明的?邦的?還是其他男人的?
  電話鈴響了。我看看鍾,鍾說是下午三點半,星期日下午的三點半,鍾說的,我接過電話。
  “喂,小三?說話呀,我昨天事忙,七點鍾該來的,但是你知道麻將這回事,人是走不開的,沒搭子,結果我九點鍾打電話來,就沒人接了,你生什麽氣呢,你真是怪,這種芝麻綠豆!”
  “您貴姓?”我溫柔的問。
  “小三?”那邊問:“你怎麽了?今天要不要出來?”
  “您貴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兩點十分死了。”
  那麽一陣沉默,“你說什麽?你開什麽玩笑?你是誰?”
  我溫柔的說:“牌局在等著你,少一個搭子是不行的再見。”我把電話掛上了。
  可憐國香無主。
  原來是這樣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從離開家明之後,每一個男人都一樣,說也是多餘。其實家明又何嚐不與他們一樣,隻是小三要為她自己留一點幻想留一點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妝,換妥了衣服,等這種阿狗阿貓來接她。不外是因見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氣,可是就連這種人也遲到了,居然人也不來,隔兩個小時才說打電話來沒人接,小三就是在這兩個小時內大澈大悟的吧。與其活看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不如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長著一張美麗的臉,空懷著一肚子的學問,然而她走的路這麽難走,這麽難走。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一局麻將……一局麻將。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來,還是那個聲音,“剛剛說什麽?小三怎麽了?昨天她七點半來個電話,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麽能打到我家來呢,我明明能出來,也出不來了,我說‘我打給你吧’,便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電話掛上,撥了一個字.讓話筒空懸著。
  與其受這徉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說來,她確是辜負了家明,他們兩個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誰辜負了誰都不要緊,但是為了寂寞……這種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妝在等,他切斷了她的電話。
  我明白了,既然已經潦倒到這種程度,就很難再爬得起來,即使再起來了又如何呢?做人不過是那幾件事。戀愛了,失戀了,事業有了成就,工作失敗了,來來去去,去去來來,自己跟自己兜著圈子,終於頭發白了,有沒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麽呢?小三早一點看穿.就去了,不為什麽,隻為遲早都是一樣的,她又無牽無掛,何必謫仙似的受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內,最光彩的時間無異是與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個時候,家明每天七點鍾準時回家,他們同居在一起,她會躲在壁櫥裏,讓他找她,然後跳出來嚇唬他,他們兩個人天天出去吃飯,那時候的小三的的確確有一種俏生生的、不食人間煙火、白璧無瑕的美,那個時候,我與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羨慕過家明的成熟。
  但是現在我們這兩對人,家明已經結了婚,我可憐孤如釵頭風,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擔心,他一十子便會找到另外一個女人,他懂什麽呢?他曉得什麽呢?
  有一隻抽屜微微拉開著。找詫異了,小三最恨抽屜下關上,為什麽她忘了把抽屜關上,我拉開來,裏麵都是藥,安眠藥甚至還有剩下來的,我還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寫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後期的。還有一張明信片是邦在韓國寄來的,情深款款,寫著:“想你是因為不能見到你,想你是因為不能與你說話,想你休是因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兒,現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一下子。既然什麽都不長久,又何必真的耽到頭發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間,過幾天我會來收拾東西,過幾天,等我安定下的時候。我鎖上門,走在街上。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
  男男女女迎著我的臉走過來,男女老幼,有親熱的少男少女,臉貼著臉,一派金翡翠的樣子,他們以後會結婚嗎?會生孩子嗎?會白頭偕老嗎?會嗎?
  我在人群中擠,一頭一臉的汗,小三死了,她從此在這個地球上消滅了,永遠沒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體內流,沒有她,生命也一樣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遠沒有了,她的痛苦與快樂也永遠沒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現在的國度裏,不管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樂園,至少她已經脫離了這裏,這地方她不喜歡,這裏的人她也不喜歡。
  但是我們曾經在這鬧市裏走過逛過樂過,我們玩得多麽高興,我感激她帶與我的歡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趕回去,等小三的電話:“喂,今天星期日,我們哪兒樂去?”仿佛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今天是星期日。

再見
 

  下午一時的中環,我孵在寫字樓裏,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閱賬簿,見著客人,電話的鈴聲,冷氣機軋軋響,窗外炫目的陽光,日日一樣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隻蒼蠅不知道從哪裏飛了進來,慢吞吞在鋼筆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撥開了,想仔細一點,我與這隻蒼蠅又有什麽分別——忽然之間有了這種文藝青年的意識,真正難受,生活本來是最最難受的。
  我歎一口氣,我那女秘書是益發懶了,一盆玫瑰都快變花乾了,她小姐也沒想到換一換,天天就是穿個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夢遊似的走來走去,臉色蒼白,眼底兩個大黑圈,才廿多歲看上去就已經差不多的樓子了,怎麽在活的日子,一點青春都沒有!分分鍾仿佛離開了冷氣房就活不了似的。這年頭找個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鋼筆,歎著氣,嘴裏喃喃的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會兒下班,還得擠過七千多人開車回家,一百度華氏的熱度,沙塵,悶風,媽的,我簡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過就是看電視,吃飯,兩個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麽又漲了,什麽又貴了,她想要的那件藍狐始終買不起。如此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這個辦公室來。
  我已經是中年人,算了。
  雷話鈴又響起來,女秘書聽了,問“有沒有約時間?”
  “誰。”我問。
  “一位小姐。”她答。說了等於沒說。
  “誰啊?”我不耐煩地問,自己把電話拿起來,“這裏是張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稚氣的,動人的。就這最叫了我一聲,我心頭就一震,這——“我是寶貝。”她說。
  我摒住了呼吸好幾秒鍾。“寶貝。你回來了?”
  “回來過暑假。”她說。
  “你在哪兒?在哥哥家裏?”我猛然問。
  “不,在詩韻買衣服。”她笑,“尖沙咀海運大廈。”
  “你——回來了?”我一手的冷汗。
  “當然回來了,不然怎麽查到你的電話?家明,如果我叫你出來吃茶,你出不出來?”
  “當然出來,當然。你還在買衣服?”
  她在電話那邊低聲說:“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紅的。我不用試,量量袖子就行──什麽?家明,對不起,你現在可以出來嗎。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嗎?”我問。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麽不早給我電話?”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點了,吃頓飯洗個澡,剛剛睡醒,跑出來就打電話給你——叫我還怎麽早?”
  “我現在出來,你在哪裏?”
  “最近是美心,我實在認不得別的地方了─我現在是老土,香港洋場十哩,我並不認得清楚。”
  “就那裏,我馬上過海來,半小時後見。”
  “你可不準遲到。”她笑。
  “不會。”我說:“再見。”
  我放下電話,幾乎跳起來。寶貝回來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書說:“我請假,下午走開一下。”
  她說:“張先生,你下午約了三個客人——”
  “叫他們改天來,或去見陸經理。”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從三十層的電垓捱到樓下,我衝過馬路,今天的德輔道好象不一樣,我閃過一輛電車,今天的陽光是美麗的。我奔過隧道,發現碼頭的鍾敲了三點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級,剛剛趕到一班渡。我揀了一個位子坐下,海是灩灩的藍的,做人還是有點好處的。
  然後我冷靜下來了。
  寶貝回來了。
  這對我有什麽好處呢。我不過是她六七十個男朋友中的一個,蒙她看得起,撥個電話來,叫我去吃一頓茶。她走之前.我是個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來了.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讀書,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還想見她。我想見她。
  她電話裏的聲音還是那種清爽的甜,兩年了。她現在怎麽了?這兩年裏我跟她寫過幾封信,她寄給我一張照片,那字還是像個孩子,圓圓的,信裏沒說什麽,幾行字。
  下了船我有點緊張,真是熱。人人都說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熱。走進海運大廈,到了美心,我揀個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處的美心吃過茶,她從來不記得哪間大廈在哪裏,問了又問,終於還是弄錯。
  我看看表,還有十分鍾她該來了,她是不遲到的。
  我叫一個茶。
  才抬起頭她就跑過來了。天呀,寶貝!
  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真是獨一無二的寶貝。
  她穿著一條褪了色的、打滿補釘的牛仔褲,一雙涼鞋,一件極薄的奶白色襯衫。那襯衫的料子貼在她身上,像一層薄膜,胸前背後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動的,無處不在的,曲折離奇的,她的腰還隻是一握,胖都胖在應該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種破碎,她是陽光空氣雨水,我隻是孵泠氣間的一個動物,我怎麽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頓也不配。
  她沒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無數的大紙包,紙包上是:“詩韻”。她的頭發漆黑閃亮盤在頭頂,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獨一無二的寶貝)。她雙頰紅粉粉的,有一層汗光,終於她看到我了,一臉的笑,向我走來,雪白的牙齒,深深的酒渦。
  “家明。”她側著頭,又叫我一聲。
  我站起來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紙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試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塚的衣服都試髒了,胡亂買一點算數。”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羨的眼光看看寶貝,她們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煩意亂,隻好拿香煙出來抽。
  她替我點火,打火璣是牛仔褲袋裏摸出來的都彭,紫紅漆麵,與她夾在襯衫口袋裏的原子筆是一套,她還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煙。
  她捧著啤酒一口氣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說:“或是已經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說:“書讀得怎樣?”
  “很好。謝謝。”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開心的時候,晃眼就兩年了,你看我,現在我的腿是要來跑路的,我的手是用來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愛的笑著。
  “你還是一口廣東話。”我說。
  “噯,這是我的好處(家明一定想,媽呀,寶貝也有好處,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說話不中西混雜,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說了句電影對白似的話。
  她看著我,笑了,那笑是溫柔的,動人的,溫聲的,她說:“家明,我一向愛你,你是知道的。”
  “你還愛我嗎?”我傻氣的問她,“我唯一的驕傲是你愛我。”
  “當然我愛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愛你。”
  “你現在有男朋友了?”我低聲問她。
  “男朋友?沒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們對我很好。我還有一年的書要讀呢,畢了業再算。”
  “他們說你考第一,真的嗎?”我問。
  “考第一有什麽稀奇?真正奇恥大辱,”她笑,“沒別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後來我就考個及格算了。”
  “臉色很好。”我說:“我們住香港的人都蒼白。”
  “香港人懶,以前我也懶,手腳全部要退化的,走幾步路都歎辛苦,太享受了,還一天到晚怨這個怨那個,樣樣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稅還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說這句話,怕就被亂琨打死。香港人又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兩麵光,象我被逼到外國去混了一年,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香港對我來說,是天堂。”
  “英國好嗎?”
  “好不好跟我沒關係,我不過是讀書,讀飽了就走,應該很好,不然怎麽住得了兩年。”她笑,這麽淡淡的,這麽樂觀,生活對她來說是挑戰,她活得開心。
  “學問大進了?”我問。
  “比以前當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兩百五十鎊的學費哪,想想真值得,買幾件衣服也就是這個數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兩年來始終還是一個老樣子,我有什麽進步沒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脫,看見蛋糕車子,叫了兩塊黑森林,向我擠擠眼,麵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驚奇,我的天,她還是跟小孩兒一樣,可是如此吃法,卻一點也不影響她身段。
  她把支票奪子拿出來對數目,有一隻帆布袋,她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摸出來一隻小小的計算機,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數目做對了,又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收好,這人姿態之多,也不用說了,一會兒吐舌頭,一會兒皺眉頭,一下子擺手,又笑個不停,手腕上去了幾隻銀鐲子,撞得叮叮響,整個人像一幅好看的風景。
  她在英國,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麽感覺?
  她就是聰明。聰明露在外麵,是不錯,可是她的聰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暈頭轉向,可是她心裏還有三成。過了兩年,她的蠻氣不見了,仍然是如此動人,卻多了她的溫柔。
  我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一個美麗的人怎度可以越來越美呢?而我,我是益發醜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說:“如果算錯了數目,媽媽拿刀斬我。這個暑假連吃帶玩又加飛機票,一萬塊的積蓄長翅膀就飛掉了。雖然用自己的鈔票,她可緊張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問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問。
  “沒有!去了意大利,與鬼妹同學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這名字就好,不知誰想的,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點兒在米開箋基羅先生的大衛像前跪了下來,叫一聲媽呀,我不要離開這裏了。”又笑。
  “你還是老樣子?走到那裏都往博物館裏鑽。”我說。
  “可是這大衛像就是露天的擱在那裏風吹雨打,我真受不了這刺激,一氣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錢都花在衣服首飾上了。”我加一句。
  “沒有,”她搖頭,“我逛地方從來不買衣服,我買衣服就去詩韻。我願意給他們賺這個錢。你曉得我睥氣。”
  她的脾氣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國跟一個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見也沒鬧過,什麽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內疚,所以對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麽想?如今有什麽還是一輩子的事呢?一走就見不到他了,大塚開開心心,豈不是好?何苦發脾氣,也沒有到發脾氣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發火,把我弄得很尷尬。”
  她撥了撥頭發,笑笑。
  我心裏歎了一口氣。
  過了很久,她問我:“你太太好嗎?”
  我點點頭。
  “孩子好嗎?”
  我也點點頭。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長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卻沒有犯罪的感覺。她是一個好朋友,每一個男人如果運氣好,都應該有她這樣的一個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樂。”我說。
  “我是很快樂。”她承訓,“家明,快樂是可以控製的。我在外邊兩年,考了兩次試,如今回來暑假休息,無憂無慮,還不快樂,等幾時?”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樂,不是嗎?家明,你也一定很快樂。”她說。
  我不響。
  她緩緩的附過身子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潑在她的襯衫上,褲子上。
  “對不起。”我低聲道歉,把手絹遞給她。
  她搖搖頭.微笑著,連連說不要緊。襯衫濕了變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臍的影子。
  我的鼻子發酸,我想哭。是的,我愛她,但是我已經老了,我沒有愛她的勇氣,愛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卻是一個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寶貝,”我按住她的手,“讓我們一起吃晚飯。”
  “可是我還要見幾個人。”
  “謝謝你。”我懇求她。
  “我是始終要走的。”她溫柔的笑。
  我說:“然而我不過是一個人,隻喜聚不喜散。”
  她輕輕的說:“由愛故生布,由愛故生憂,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布。”
  我煩躁的問:“誰說的?這人是混球。”
  “佛說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麽輕。
  我隻好苦笑。
  寶貝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哪裏看了來這種東西,在恰當時候就用上了。我隻好苦笑。
  “現在五點,我趕到北角去辦點事,推了他們,七點見你好不好?你也準我洗個澡,換件衣服,我出了兩身的汗了。”
  “謝謝你。”我說:“七點,在哪裏?”
  “我們去吃大牌檔。”她笑,“好不好?你也該把你的西裝脫一脫了,在碼頭等你。”
  我點點頭,我希望她仍穿這件牛仔褲,但是我沒說出口。
  我送她去拿車子,她把車子自停車場裏開出來,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麵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開著一輛“蘭路弗”,這種車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開來海運大廈幹什麽?
  她向我擺擺手,大力扭著呔盤就開走了,看上去就是說不出的美麗自由,令人側目的。
  我並沒有回家換衣服。
  我在路上閑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幾時再回來呢?再回來也未必要見我。
  我應該買點東西給她帶走。什麽呢?她是什麽都有的一個女孩子,現在連快樂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經送給她一隻史諾庇枕頭她一直保留著。現在我總該送些什麽給她,護她記得我。
  我一間間的店走看。鑽石戒子、金筆、皮裘。我終於到了一家玩具店,隔著玻璃櫥窗,我看到了女兒上星期買的洋娃娃。我側過了頭.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該打烊了。我竟什麽也買不到。
  終於我走進銀器店,選了一隻銀手鐲,叫店員刻字:寶貝。家明,七五年。她有數不清的銀手鐲,恐怕裏麵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隻戒子,是配對的,我也買了,禮物包得很漂亮,一個大蝴蝶結。
  我在中環逛著,散步到大會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還是她送的。然後我撥了個電話回家,簡單的跟妻子說不回家吃飯。她隨口應了,大概掛了電話便回到麻將桌子去。
  我七點缺一刻便到碼頭等寶貝。碼頭倒有一點涼風習習,香港的美麗也像寶貝,是不可多得的。
  我買了一份報紙,翻了翻。
  寶貝來了。
  她的長發仍然束在頂上,身上的長袖襯衫換了,依然是那種料子,下麵是一條長裙子同樣米色的,流動的,輕的軟的。在黃昏裏她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寶貝決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隻是脫俗,並沒有清秀得拒人千裏以外,天知道我愛她。
  我迎上去微笑問“這是什麽料子?警察應該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們叫芝土布。”她笑,“我趕壞了。”
  “你可以遲到。”我說。
  “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對我來說,吸鴉片比遲到還可忍受點。”她微笑。
  我們向最近的大牌檔走過去,找到個位子,坐下來,她拍拍手,對我說:“你叫菜。”我隨意點了幾個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聽她的。她說:“我們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樓吃飯,那菜是益發挖空心思了,老板也還記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賬,不然我可得個當場昏倒的機會。”我聽了隻是笑。她又說:“香港人一頓飯就是我在英國住青年會一個月的開銷,簡直奢糜。”
  她可不省,別聽她說得那樣,今天稍早那條牛仔褲,難保不是十鎊廿鎊買回來的,那補釘是故意貼的。可是寶貝的口氣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讚一口,又喝酒,臉頰慢慢透了一種玟瑰色。
  “你冷嘛?”我脫了外套遞給她。
  她搖搖頭,“兩個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還怕這陣風?”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點點頭。她喝了酒先是沉默,這也是老脾氣。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個無線電,裏麵唱音廣東大戲,有板有眼的,倒也動聽。
  她說:“我在那邊想這裏的人!在這裏又想那邊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裏?”我問,“哥哥家?”
  “沒有,住在青年會。我住青年會住出癮來了,真是說不出的輕鬆自由,大熱天何苦擠在一個屋子裏,對眼睛對鼻子的,才兩個晚上就走了,煩得他們搬東西整箱子的。”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體貼。
  “你是從意大利回來的?”
  “不,從倫敦去意大利,跑了整個半島,再回倫敦,搬了東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從台北回香港,再回倫敦讀書。”
  “這一下子可真是行萬裏路。”
  “是呀,”她眼睛紅紅的,“有時候看地圖真是心驚肉跳,離家那麽遠,加此獨立,什麽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覺得,靜了細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樂的。”我溫和的說:“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像你這樣。”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麽,自手袋裏摸出一隻小盒子,“從羅馬帶回來的,給你。”
  我拆了開來, 一條九K金的鎖匙練子,花紋別致,上麵刻著“張”。由此可知她真是記得我,特別為我買的。
  “何必花這許多錢?”我說:“常買貴重東西給我。”
  “你先別樂,”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賺了一點錢,到了羅馬一間金鋪,去訂了幾十條,照百家姓上麵刻字,趙錢孫李什麽都有,應用就送一條。”
  “我才不信。”我說.“我也有東西給你。”
  “你又來了,婆婆媽媽的。”她不悅。
  “總不能單讓你威風呀!”我把盒子遞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幾時走?”
  “早上六點。”
  “你的時間真是寶貴,擠得這麽緊!誰又救火似的等著見你?”
  她隻是笑。
  “幾時再回來?”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趕回去開學。”
  “還有兩個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媽媽一塊兒去,她沒去過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別太奔波了。”我勸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說,“家明,實在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現在想來,不如不說,你是明白的。”
  我也點點頭。
  有什麽好說的呢。不外是這樣的一件事。我不能為她離婚,她也沒有叫我為她離婚,然後她到英國去了。兩年後她回來成熟了,她說她仍然愛我,然而這愛是模糊了,鎮靜了,麵對著麵,我們說話吃飯,好像老朋友一樣。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驕傲,是她愛我。她畢竟是那麽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兩年前的掙紮、吵鬧、眼淚、糾紛,如今都一筆勾銷了,她隻在我心裏。在麵子上我們都裝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隻是她不說,我也無權過問。今日我見了她,我很滿足快樂。
  我掏出舊鎖匙圈,把鎖匙一隻一隻往她送的鎖匙圈上套,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忽然之間她哭了,默默的,沒有聲音的,眼淚流下她的臉。
  我掏出手帕遞過去,她接過了擦幹。她微笑說:“離家太久了,一旦回來,反而感觸。”
  我結了賬,她道謝,我們兩個人都吃了很多。然後我與她緩緩的走到彌敦道。
  她聳聳肩,“這些酒店鋪子,我全沒見過。”
  仿佛剛才沒哭過,她已經忘了。
  她是長大了。
  我與她一直走到碼頭,才十五分鍾。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彎裏,我們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碼頭停車場取了車子,她一看就讚:“愛快貝他,好車子。”也隻有她欣賞,妻子為了這部車子不知煩了我多少次。
  我開車向窩打老道山青年會駛過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愛。寶貝很聚精會神地看著街上的燈色。我們停車買了一個大西瓜。然後我幫她抬上房間。她用鎖匙開了門,來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說:“我現在就是吃,什麽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決。不會做功課了,先吃了再說。以前住台北,媽媽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邊,十便士一隻都買來吃,真犯賤。”
  我吻她的臉。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笑。我把她抱在慶裏,很久很久,她把瞼埋在我胸前她說:“家明,我聽見你的心跳,我在你心裏,我在你心裏。”她略具一點醉意了。
  “寶貝,你早點睡吧。”我輕輕的說。
  她點點頭。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愛一大堆人送飛機。”
  “對。”
  “以後我們再見。”我輕輕的說。
  “再見。”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替我開門,靠在門邊,她說“家明,你真是一個好人。”聲音又清脆又甜蜜,一點埋怨都沒有,一點惱恨都沒有,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
  我低聲說,“將來誰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們都這麽說,可是誰也不願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響。
  “今天很高興,謝謝你,家明。”
  “謝謝你,寶貝。再見寶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雖然沒有愛她的勇氣,到底哭的膽子還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進屋子。
  妻子坐在沙發上喝茶,麻將剛散,牌都攤在桌子上,傭人正收拾殘局。我坐下來。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聲,看著尚未收場的電視。
  她忽然說,“聽說寶貝回來了。”
  我眼睛沒看她,走過去扭響了電視節目。
  “寶貝回來了。”她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是嗎?”我淡淡的反問。
  “過了兩天就走的。”她滿意的說“我倒不擔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沒有聽下去。
  啊,寶貝沒有恨我。我剛才與她說再見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見她,我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燙頭發,她穿一套白色絲的衣服,她穿小巧的涼鞋。這些日子什麽樣的女人做什麽樣的工作是很難說的,社會的壞影響女孩子們賺錢為上。
  我問表姊:“她叫什麽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麽的?”
  表姊說:“在我家裏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誕也還是讀過書的人。”
  “那麽介紹給我認識。”
  “珍珠!”表姐說:“我不介紹,免得讓人家說閑話,你自己上去報姓名好了,她不會介意的。”
  我問:“為什麽你不再介紹?”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麽奇怪?男朋友多?難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說:“反正一切與我無關,你記得了?”她走開了。
  我隻好走到她麵前說:“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沒有中文名字。”她抬頭問。
  “沒有。我父母篤信上帝,他們要叫我彼得。”
  “對不起我誤會了。”她說:“我以為你也是那種英文字不認得一籮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種人。”
  她是那麽坦白,有什麽說什麽,象個孩子一樣的,這樣的性格多麽吃虧,但她還是吃著虧,依然故我的抬著頭,非常的自然。她的臉很圓.但肩膀卻出乎意料的瘦削,絲衣服貼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個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種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沒什麽,我隻是想認識你。”我坐在她身邊。
  “你已經認識我了。”她說
  “很對。”我說“你有工作嗎?還是讀書?”
  “我畫畫,有人上門來批發,我以此維生。父親生前是一個出名的醫生,他去世之前破了產。這是我的故事。”她說得很簡單明了。
  “你結了婚。”
  “沒有,嫁不出去。”
  “有沒有親熱的男朋友?”我問。
  “現在沒有,五年前則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電話地址給我,我要約你出來你不介意吧?”
  “不。”她遞了一張小小的名片給我。
  我放在口袋裏。“謝謝。”我站起來,讓她與朋友們繼續聊天。
  表姊過來說:“氣質是沒話說的,畫得一手好西洋畫,絕對不是畫帆船畫裸女的那種。”
  “我抗議,馬諦斯也畫裸女,高庚也畫裸女我完全抗議,雷諾亞也……”
  “滾你媽的蛋,真嚕嗦!”表姊笑說。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說“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畫家,在家秀氣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將,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表姊說。
  “她會吃人?放心,一個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沒有危險性的,我有信心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親去世之後,她與男朋友鬧翻了這些年來,她一直有點怪怪的,常常一個人鎖在屋子裏不出來,她脾氣也不好,彼得。”
  “脾氣不好?那是藝術家脾氣。鎖在屋子裏不出來總比一天到晚野在外頭好,你放心,表姐,現在這年頭要找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難了,我不會放開她的。”
  表姊不出聲。事情就是這麽定下來了。我喜歡她表現自己的方式,我喜歡她的職業。這年頭要找一個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電視藝員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時裝模特兒,簡直開玩笑,哪兒找?
  於是我打電話給她,她很快樂的出來了,她很隨和,一點也不像表姊說得那麽怪,我們吃了一頓飯,看場電影,她不大說話,我發覺她很瘦,但是眼睛卻閃閃發亮,看電影不吃零食,好習慣。其實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樣,隻是她仿佛特別輕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蠻喜歡我的,笑嘻嘻的道謝。
  第二天我心裏麵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見她,打電話給她,她在家,她說在畫畫,要等她的老板來接治生意,不能夠出去,但是她請我到她家去。
  我覺得我十分幸運,真的!如果約女朋友,女朋友說沒空如要打牌,那有什麽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講得清清楚楚,至少是個有紋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誠。
  下了班我去了。買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買了花紅色的玫瑰。按鈐,有女傭人來開門,是那種白上衣黑長褲的女傭人,我想這珍珠真不簡單,豪華得很呢!
  她見到我笑一笑,為我介紹她那外國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畫,一張張的小心翼翼地運下樓。外國人簽出了一張支票,她寫了收據,外國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別。
  珍珠有點憔悴,但是態度很溫和,也許是忙壞了。
  那老板走了以後,她向我道歉。我說:“不,是我不對,我不該趁你百忙的時候闖了來。”
  她看到了花與糖,笑了,“來我給你看一張海報,”她自地下揀起來,攤開給我看。是亞倫狄龍正在開車門,西裝畢挺,手中拿著一束紅玫瑰與瑭,亞倫狄龍習慣性地微微皺著眉毛。這是一張俗氣的海報,但卻忍不住使人想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誰有這麽幸運?
  珍珠說:“這張東西出奇的俗。但是我總是奇怪,這束花是送給誰的呢?”她笑。
  我但覺我們心靈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隻藍色的瓷瓶子裏,我看她的房間,客廳是出奇的大,畫架、顏料、完成的畫、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當亂,但不髒。女傭人倒了茶給我。
  珍珠說:“來我這裏的客人,隻有有資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樂。我這個女工還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隻墊子上麵,看看我。
  “你的瞼有點蒼白”我說。
  “我的臉是一向蒼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曬太陽。”
  “那是一張素描嗎?”我問。
  “是的。一間屋子.一個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靜寂。我的畫與照片差不多,可惜題材不夠美麗。我曾經畫過一張死亡的白鴿,因為大逼真了,被人攻擊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銷我的書,賣給誰,我不管,他從中獲多少利,我也不管,我隻要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說。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著紗布,我抬起頭,她微微一笑。我不便問。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說:“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點點頭。
  “我以前的男朋友說我是個冒失鬼。我常常提著他,對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記他,是一種潛意識的記憶,其實他對我並不算好。”
  我說:“並沒有關係,念舊總是美德。”
  她微笑,“自從離開他之後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帥,那麽我此刻也不會記得他是不是?人就是這麽現實。”
  “你以後有沒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問。
  “有幾個。”她說:“我或者要結婚了,隻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給誰實在不要緊。”
  “那是不對的。”我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經驗,你就不會那麽說了。”她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你應該樂起來才是,你年輕,賺得了錢,有一份好職業,又有朋友。”我說。
  “我告訴過你我不快樂嗎?”她笑,“我隻是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而已正如你說,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這麽一點點嗎?”她問。
  “請問珍珠你需要的是什麽?”
  她但笑不語。
  “請說。”
  “一個陪我說話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諒我的過錯,欣賞我的優點,這樣的一個人。彼得,我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職業也是寂寞的工作,終日見不到一個人。”
  我問::“你以為做舞女不寂寞嗎?她們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這樣子來比,這樣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請你走了。我待你以誠,當你是一個朋友,才會說心事給你聽,我是一個太驕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點。”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個千金小姐家中沒落了,要她出來找生活,但是她始終還維持著那種沒落貴族的驕傲,然而也未免把階級觀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質方麵她們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們還是人,我拿它們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興,但又何必表示得這麽明顯呢?她的藝十家脾氣終於出來了!
  但是她先道歉:“對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棄了我,與一個舞女同居,我永遠不能忘記這件事,彼得,我有偏見,對不起。”
  我馬上釋然了.可愛的珍珠。我拿起了牆邊的吉他,我問:“你喜歡卜狄倫嗎?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珍珠笑道:“我幾乎猜到你要唱什麽了。”
  我唱:“離開我的窗戶,
  隨你選擇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寶貝,
  你說你在找一個人
  永遠不弱永遠強壯
  保護你維護你,
  不管你錯了還是對了
  那個人要為你開每一道門,
  答應永遠不會離開你,
  對你他會閉上眼睛,閉上心,
  可以為你死,甚至更過份,
  但是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個人,
  每當你跌倒時他便扶你,
  常常為你買鮮花,
  你一叫他便來報到,
  他獨獨隻愛你的生命,沒有其他,
  但是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邊唱一邊看著她的臉,我知道她會變色,但是她沒有,她隻是微笑,她低著頭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說“你怎麽知道?每個女人都在找一個這樣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沒找到,如此而已。”她補一句,“我當然沒有找到,否則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沒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憤世。”我打開茶杯蓋,“是什麽茶?”
  “最好的碧螺春。”
  “為什麽喝這個茶。這個茶最難泡。”
  “我喜歡這名字,碧螺春。”她說“顏色還好吧?今天收到這張支票,又可以去買好茶葉。”
  “為將來儲蓄一點。”
  “將來?我沒有將來。每天早晨起來太陽照進屋子來我就歎白:“上帝啊你幾時來審判死人活人呢?我們還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還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把工作做好然後我告訴自己珍珠,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珍珠你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閉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圓又大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聽話的會笑會說會撒嬌的洋娃娃,滿街都是。你不必到這裏來,我隻會辯白我做人的態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靈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現在就走。”她說。
  “我不要走。我喜歡你珍珠,你可否為我,我們一起出去吃一頓飯?肚子要緊。”
  她想了一想,“好的,給我十分鍾。”
  “為什麽又改變了主意?”我問:“不是才要我走嗎。”
  她微笑,“你是送上門來的,而我寂寞。”
  “很好,一點也不虛偽,但是這種話卻刺傷了我的心。”
  “胡說,男人的心是刺不傷的。”她轉身進房間。
  我在客廳等,順手翻著雜誌,那是有關美術的,要不就是畫冊。
  我聽見房間裏有東西碰趺的聲音,有碎玻璃聲。
  我揚聲問:{珍珠,你好嗎?”我站起來。
  她在房內低低呻吟一聲。
  “你好嗎?珍珠?發生了什麽事?”我走過去。
  “沒什麽,我打破了煙灰缸。”她說。
  我明知道不禮貌還是走了過去,在她的房門外,我沒有看到碎的煙灰缸,我隻看見一枝碎了的針筒,珍珠手腕上的紗布散開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頭來。
  “珍珠你在幹什麽?”我驚得呆了。
  “讓開。”她鎮靜的說:“誰叫你進來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點洗幹淨包起來。你是看傷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氣。”
  我抓起她的手腕,隻見上麵傷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麵。”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如五雷轟頂,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她說“快走吧。”她掙紮著。
  “為什麽?”我痛心的問“為什麽?”
  她說:“因為我還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須把這玩意兒戒掉,你有多久了,說給我聽。”我大聲喝。
  “彼得我勸你離開我的屋子。”
  “為什麽?”
  “因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頓飯,精神好一點所以進來加點藥品,你明白嗎?”
  “這是毒藥,你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割開血管不覺得痛?你是皇家藝術學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藥的妓女,珍珠,這是他們說你怪的原因?”
  “我不顧他們說什麽。”她用一隻手熟練地將紗布反傷口包好,“我有我的選擇。”
  “可能錯了呢?”
  “那就錯到底。”
  “為什麽?”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來, 小心的用紙包好丟在廢紙籮裏, 她靜靜的說:“彼得,你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夠離開,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當我的錢花光的時候,我會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時候就真正的墮落了,人會變得豬狗不如。”她很平靜的說:“我告訴過你,我是完全有選擇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們,他們所做的,他們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會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說話有紋有路,我隻覺得可怕我看著她掉在懸崖下,她不自救,別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說“你是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子,這麽聰明這麽漂亮,這麽有才氣。”
  她依然微笑,“我被聰明誤一生。”
  “我去報警。”我說。
  “你不會的,彼得,劃不來,你不會去的。”
  “那麽你戒掉它。”
  “為什麽。”
  “因為你在吸毒,違法的,摧殘你自己的生命。你以為毒品能夠替你帶來暫時的麻醉與歡愉,其實並不如此。”
  “是嗎?那麽愛情豈不是更違法?暫時的麻醉,局部的快樂,難道愛情也不能夠嗎?”
  我不出聲。她顯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脫離現實,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後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沒有把生命當作一回事來看待。
  “你錯了。”我說。
  “不,我沒有錯。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們說我錯或若我還可以認錯,但是你說我錯,那真對不起我聽不進去。我喜歡我現在的生命。我吃飯我服毒,我賺錢靠自己總比靠別人的好,我可以不必聽別人騙我::“珍珠你走了我怎麽辦?”我一個人生活得很好。”
  “你認為這樣是好?”我說:“談戀愛,勝敗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會遭遇到。你根本沒有吃過苦,小小一點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說:“走吧,你現在馬上走吧!”
  “但你還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嗎?不然你不會答應我的約會。珍珠,現在還來得及,戒了它,現在還來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當你熱戀一個女人的時候,無論她多壞,別人免你,你聽得進去嗎?,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騙人至少它沒有騙我。”
  “一個男人騙你並不表示個個男人都想騙你,至少我不想騙你,我們至少可以做個朋友。”
  “這話聽來好熟。”她笑,“我聽過幾百遍了。”
  我憤怒,“你浪費生命。”
  “誰說不是呢?滿街滿巷的小孩子,沒鞋子沒襪子的,滿街的孕婦誰說不是呢?”
  “你不要把問題扯遠了,我在跟你說正經的,你馬上找醫生,把毒品戒掉。”
  “沒有這個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愛怎麽樣便怎麽樣,她忽然暴躁起來,“你是什麽人?你滾!”
  我提高了聲音。:“我的確不是什麽人,我才認識你幾天,我不能說‘珍珠,我愛你求求你把生活過得正常一點。我不能騙你,說我愛你,但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誰能說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們沒有要設法尋解脫,你卻無病呻吟,在那裏自尋死路。你會後悔的,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你會後侮的。”
  她低下頭問:“說完了沒有。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沒有。你以為你在這邊自暴自棄為了一個得不到的人墮進地獄裏有人會感激你?才怪!說不定他左邊一個舞女右邊一個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覺得他自己偉大呢!他能夠使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為他犧牲。”
  她抬起頭來:“你說完了沒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邊。
  我退後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絞痛到極點。
  “我不能殺他,我不能殺自己,我必須要活下去,請不要再來打擾我,請立刻走。”
  “好的我走,如果我打擾了你,對不起。你是被聰明誤了,再也鑽不出牛角尖來。相信我,他不夠程度欣賞你,那是他的損失,你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跟水準那麽低的家夥在一起妮?”
  我放下一張卡片,“有事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問我為什麽,但我是你的朋友。”我長長歎息一聲,“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聽。”我拉開門走了。
  我在路上,老大的太陽曬下來,我竟然不覺得。多少人在尋找這樣真摯的感情,多少人尋不著。多少人得到了,多少人丟在一邊不顧。
  珍珠這樣子下去,我的天,珍珠這樣子下去這麽清秀的一個女孩子這麽脫俗,這麽能幹,她有她的選擇,是的,她不是住徒置區十五歲被賣到酒廊去的女人,她是有頭腦有理智的。如果她作了一番那樣的選擇,那她一定有她不得意之處,我要尊重她。
  我的眼淚在滾燙的臉頰流下來。我會為她守秘密。
  表姊過了幾天問:“進展如何?”
  我不出聲。
  “是不是?我早告訴你她是難伺候的多少人碰過釘子,”表姊聳聳肩,她喜歡那種清淡平和的日子。
  我還是不出聲。
  終於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
  半夜我爬起床來去接的,我喂了幾聲那邊沒有回音,我沒有掛上電話找突然有種預感,忽然問:“是不是珍珠?如果是的話請你回答我。”那邊低聲的答:“是,是我。”
  “什麽事?珍珠?”
  “打擾你”
  “少廢話!有什麽重要的事?”
  “風聲緊,沒有貨,救救我。”
  “我馬上來。”
  “把貨帶來。”她哽咽的說:“想想辦法對不起。”
  “我馬上來。”我掛了電話。
  我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單套上一條牛仔褲,便奔下樓去開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珍珠的家,衝上樓去,敲她的門,沒人應,我用力一推門,門並沒有鎖。
  珍珠蜷縮在地上,她已經半昏迷,一臉的眼淚鼻涕。我抱起她,把她緊緊的擁在懷中,“我們去看醫生,我們馬上去。”她微弱的說:“彼得,來不及了。我是情願死,那個人要我陪他上床,我情願死,來不及了。”她攤開手腕,血緩緩的流出來,我剛才怎麽沒發覺。
  我把她整個抱起來,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
  “你看你, 你以為就是那麽簡單? 你沾上了那些人,就沒完沒了。”我說。“你要貨他們要你的人。”
  “我叫你來救我!”她尖叫,“不是要你來教訓我!”她的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這麽痛苦還這麽倔強,這麽倔強卻又愛得那麽深。
  我說:“你快死了,你還強嘴,我揍你,我打死你。”我嚇著她,心裏麵又愛又恨。
  她蒼白的微笑。手上的傷口很深,血卻凝住了。
  我吻她的臉。她不會知道,心痛的是我,你知道嗎?他隻會笑你為了他你才要活得更健康更漂亮,愛你的人才會難過。”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是我又哭了。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竟會到今天這種地步,我喃喃的說:“要是叫我看到這個男人,我打死他。”忽然之間我變得這麽暴力。
  救護車終於“嗚嗚”的來了!那五分鍾仿佛有一世紀那麽長。
  “是為你嗎?”救護人員板著臉,瞪著我問。
  我說是,我隻好說是。
  “先生做人要憑良心啊!不能行凶,當心下輩子,你將來也會有女兒,做人要憑良心啊。”那救護人員嘮嘮叨叨的說:“人家也一樣是爹娘撫養大的啊。”
  我沒有去醫院,我隻是通知了表姊,她趕去了,我怕引起更多的不便。我說我留在珍珠的屋子裏。
  她的屋子很大,很多東西,她的房間很小,收拾得非常整齊。抽屜開看,有鎮靜劑,安眠藥,還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藥九,牆上貼看她的工作計劃表,非常有條理的。在幾幅速寫旁邊是她的文憑,看仔細了,連那張文憑都是畫的。一個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後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是一個漂亮得令人不置信的男孩子,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味道,嘴角略帶點稚氣!五年前的照片?現在她還留著,珍珠這樣的感情,都用盡了吧?而那個人並不欣賞。
  我回到客廳,在一張藤椅子上坐下來,看到牆角有一瓶子酒,便拾過來喝了一口。酒倒是好酒,藝術家到底是藝術家什麽都要最好的。
  後來表姊來了。她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我說:“珍珠怎麽了。”
  “你們知道這事有多久了?”我問。
  “隱隱約約,她不敢說,我們不敢問,她是受過那麽高深教育的人,誰敢管她?幸虧也不是很久的事,不過是三五個月,還來得及,但是這名聲一傳出去.誰還敢要她呢?白白的糟蹋自己,這孩子。”
  我說:“我要。”
  “什麽?”表姐問。
  “我要珍珠。每個人都得有個重生的機會。我喜歡她。她情願傷害自己而不傷害別人,她很善良,她有極好的感情,我欣賞她。”
  表姊愣然。
  “我明天會去看她,天天去,直到她出來為止,她需要的不是任何東西,她需要愛。我自問這一點我還做得到,所以你放心好了。表姐,這裏的地方你替她照顧著。”
  表姊點點頭,她的眼淚流下來。
  我聳聳肩,“我會等她出來。就是那樣。”
  我不介意,因為珍珠是個有靈魂有感情的人。我不介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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