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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綠綺思

(2008-12-18 08:19:23) 下一個

淘氣夫婦 老友的女友 黑羊 水晶花 十八寂寞 小朋友 哀綠綺思

淘氣夫婦
  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麽事也沒發生,無聲無息,無疾而終。
  所以看到老夫妻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裏還真的羨慕。那多好,至少在對方心中還有個份量。
  我與無邁早已沒有這樣的樂趣。
  訂婚三年後才結的婚,婚又三年,是無邁先說覺得悶。
  一年才兩個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趕到公司,動作全靠脊椎神經操縱,不必經大腦,擠哪班車,穿哪幾套衣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鍾頭女傭永遠洋芋煮雞算一道菜,雞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連見麵的朋友都永遠是那幾個。
  悶出鳥來。
  周末打球逛公司與親戚吃茶,平常聽音樂看電視早早上床睡覺,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與無邁熱戀過。
  認識她的時候剛剛失戀,令我傷心的是一個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還沒讓年輕的我走近她的身邊,我已經戀愛,一次約會她沒到,我就失戀。想來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這樣可笑的機會還不多。
  靜下來之後,決定痛改前非。因無邁最爽朗活潑,我便對她立追,感覺上她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不會耍我,我在一次創傷之後不再需要一個溫馨的小安琪兒,我要一個忠誠的朋友。
  無邁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約會從不遲到,開銷五五分賬,又不吃醋。
  同她說起前任女朋友種種令我吃苦之處,她會皺皺眉頭,說:“嗬,這樣?”並不表示那是隻卑鄙的狐狸精。
  畢業後我們就訂婚。
  在學校裏,她功課比我好,做事的時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實上她真的比我能幹。
  她說:“將來我們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驚風與慢郎中’,主演者:媽媽爸爸。”
  我不以為忤。
  求仁得仁,夫複何求。
  無邁再對我諸多諷刺不妨,她不會出賣我。
  這就夠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樣,訂婚之後,眼睛還在自由田裏瞄來瞄去。
  有時也約會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為無邁高貴端莊,我選的散約多數是豔麗的那種:發發濃妝大耳環,看上去不知是哪個電視小明星的,媽媽老說我低級趣味。
  “神經病,沒有一個及得上無邁的一半,給無邁知道了,當心你的頭!”
  我也一直根擔心,越擔心越覺得剌激,千方百計要出來玩。
  促成我們結婚的就是這種約會。
  那次無邁出差東京去兩個星期;我高興得昏了頭,立刻打開電話簿子,一天一個,約好十個女孩子,天天的節目不同,特地編了個時間表,一把無邁送上飛機,馬上出去玩。
  一連十天下來都沒出毛病,我日日與不同的女孩子打球遊泳吃飯看戲,新鮮得不得了,時間表用完,意猶未盡,問同事小丁有沒有女伴。
  小丁說有,給我一個號碼,我撥電話到那間大酒店公關部,三言兩語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點半在咖啡廳等我。
  到了那裏,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長得像我第一個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圓臉,大眼睛,笑起來充滿媚意,衣服穿得很時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質。
  所以我有點神往。
  當然現在我對女人的品味已經轉變,不再會醉心於美貌,不過初戀是初戀,感情因回憶而變得溫馨。
  所以精神有點過於集中於這個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輪喁喁細語,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頭來,發覺站在我麵前的是無邁的時候,已經醜態畢露,太遲太遲。
  當時無邁麵孔上沒有什麽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邊的女伴,隻說:“我早回來了,沒聯絡到你,空下來撥電話給我。”
  我隻得替她們介紹。
  無邁略點點頭,就同她一班同事離去。
  我魂飛魄散,連忙趕到她家,使勁按門鈴,沒人應,打電話,沒人聽。
  我並沒有在她們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個智慧的女人。
  媽媽非常幸災樂禍,她說:“我看你到哪裏再找一個周無邁去。”
  無邁一連兩個星期與我失去聯絡,我什麽胃口都沒有了,下班後就回家,抽煙喝咖啡。
  小丁問:“要不要出來跳舞?左右是個死罪,你還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沒有被揭發的危險的那種玩,有什麽味道?無邁是無邁,沒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約會不過是調劑生活用的。此刻大禍臨頭,誰還顧得到枝枝葉葉?
  我出動老媽去勸無邁回心轉意。
  無邁同媽媽說:“他叫我雙眼見了,我很難下得了台。”
  我繼續那茶飯不思、苦苦哀求的事業。
  媽媽說:“我看你根本沒重視過無邁,這一回何必出動老子娘這麽大陣仗。”
  “不不,我重視她,我當然重視她。”
  “那麽就跟她求婚吧,娶妻發德。”
  仿佛無邁是個醜女。
  我與老媽三番四次上門去!經過許多複雜的商榷,我們決定結婚,感謝上主無邁應允了我。
  我發誓婚後做一個好丈夫,從一而終。
  婚禮很簡單,旅行回來之後,各自為事業奮鬥,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說得出做得到,這一千個日子過得規規矩矩,一點紕漏都沒有。
  日子悶是悶一默,但平靜是福。
  當無邁說受不了的時候,我很震驚。
  “什麽?”
  她說:“我們結合根本是一種錯。”
  “結婚三年才說錯?”
  “是的,事實證明如此。我們性格差得太遠。”
  “為什麽不早說?”我很憤慨,“你以為隻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們男人活該年紀都長在狗身上?你這是什麽意思?”
  無邁說:“以前人家說夫妻倆沒話好說,我不相信,現在我信個十足。”
  “沒話好說?無邁,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們一向有溝通……”
  “世文,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你好說話,毫無疑問,你也好熱鬧,但早——”她者著我,說不下去。
  “來呀,”我說:“人身攻擊呀!為什麽不?一切都是我的錯,罵我呀!”我想與她大吵一頓。
  能夠大吵一頓的話,感情發泄出來,對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種交通的辦法。
  “不,”她很平靜的說,“是我的錯,我不該忽忽忙忙同你結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說些什麽。
  忽忙?怎度可以稱之為忽忙?我們前後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來。
  這三年來我們的確過得很悶。但是結婚難道不是為了玩不動才休息的?不然幹嘛要結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無旁騖的享幾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聽音樂,喝杯茶,看個好電視劇集,早早上床……否則為什麽結婚。
  夫妻間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說,何必還出去擠票子肴無謂的電影與戲劇,難道還要我每晚開車同她兜風?結了婚就是結了婚,我丘世文決定退休才結的婚。
  每個男人想法都一樣,無邁簡直是故意在雞蛋裏找骨頭。
  我承認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鮮,不過這六年來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製得牢牢的!如果說到現在才有變卦,那簡直好比煮熟的鴨子飛了上天。
  我們冷戰了兩個星期。
  無邁把我當透明人。
  在房子裏進進出出,她與我擦身而過,不言不笑,也不慍怒,什麽表情也沒有,就是冷淡。
  我大聲說,“我做錯了什麽?你講呀!”
  “沒有銬,”她瞠目,“誰也沒有錯,好了沒有.婚姻的失敗有許多因素,不是誰的錯那麽簡單。”
  “我們的婚姻失敗?”我怪叫。
  “當然,三年來沒有溝通,不失敗難道還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過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她說:“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麽低,我孩子都十多廿歲了。”
  “無邁,我不知道你在鑽什麽牛角尖。”我非常不快樂,“無邁,我白天還有工作,你破壞我的情緒,對我的事業有很大的影響。”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業,這番話反過來說,同樣有效。”
  我忘了該死的現代女性經濟獨立後簡直刀搶不入,誰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問:“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鄭重考慮,在這個過渡時期裏,我希望你給我某一個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進進出出,叫我跟你行動一致。”
  “我有勉強過你嗎?”
  “我們不必詳細討論這個問題了。”
  “你什麽都不肯攤開來說,無邁,我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我怎麽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我說過的,世文,我說過,我爭取過,我暗示過,但是你從不對我加以理會。世文,現在我已經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這種關係繼續下去。”
  “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麽,無邁,我真的不明白。”我開始覺得這件事的嚴重性,她並不是在跟我要花槍,“無邁,婚後我規規矩矩,一次胡鬧都沒有,一切瞞不過你,你怎麽反而對我諸多挑剔?”
  “世文,但是這三年內你根本沒有參予這一段婚事,你沒有帶回來一枝花,沒有——”
  “花!”我拍案而起,“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們女人就曉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斷的爆發內戰、饑荒、核子炸彈隨時會得發動,你還有心思顧及花與巧克力!告訴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無事的用熱水淋浴,你就該感激上主,花!”
  我罵完之後輕鬆了一點。
  無邁仍然說:“你不明白。”
  我指著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過你聽著,周無邁,你生為丘塚人,死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覺得生活沉悶,就裝神弄鬼的給我來一大堆歪理,你想爭取什麽?你不用想,哪個狗男人有膽子約會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斷他的狗腿!你愛鬧小性子發脾氣,請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當心!”
  說完這番話,我進書房,大力關上門。
  想想不放心,又推門出來,補一句:“離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時間,如今我年老色衰,還到什麽地方另覓新歡?你想一走了之?沒可能,你殺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結婚以來第一次睡不著覺。
  通常一淋完浴,往書房的長沙發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響。通常由無邁把我搖醒,或是索性替我蓋上毯子,就此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一早無邁便出門趕上班,我因是長輩的公司,可以遲一些,慢慢做早餮,聽音樂享受……這也是很應該的,多次與無邁要求,請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麽辛勞,幹什麽呢?都結了婚了,莫名其妙。
  無邁說我視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總之結了婚,什麽都不必理。
  她說我們初時在一起,不是這樣的。
  初時!六年前我還年輕,精力旺盛,六年後我都是一個準中宇,叫我打哪來的氣力?哪來的心思?
  換句話說,無邁搞這場風波,是為了抗議我婚後對她的冷淡。
  嶽母說:“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麽哄呢?”我說:“老夫老妻,還講這一套,肉麻!”
  “世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誰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為什麽單單對老婆一籌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飯,從此輕視她?”
  “女人結了婚就該在家養孩子理家事!”
  嶽母笑說:“嗬,怪她不守婦道?”
  “做了十年還不夠嗎?”
  “你不能叫一個大學畢業,一向有事業的女人回家做煮飯工啊,她有她的開鎖,你叫她怎麽打回頭呢?她不會快樂的。”
  “這一向來我也很不快樂。”
  “這也許就是她不滿意的原因。”
  “我們兩個人對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說。
  她覺得夫妻在婚後應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則認為剛剛相反,婚前已經捱夠,婚後還不休息,會得因勞成疾。
  我辦不到。
  如果因這樣的小事而離婚,全世界沒有幾段婚姻可以維持下來。
  這是一種不成熟的孩子氣!毫無疑問,發生在無邁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為她的爽郎與直接,不必長年累月低聲下氣來侍候妻子,但經過三年的太平日子,戰爭終於爆發。
  她!
  我同母親說:“無邁最佳的本質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態,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親說:“都老夫老妻,她,勸得她回心轉意,我好抱孫子,實在等得心焦,你們還在那裏玩耍。”
  我苦笑。
  無邁這個人,講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講玩的,發起蠻來她不知幾時搬出去住,叫律師跟我聯絡。
  忽然之間我覺得一切索然無味,我很傷心。
  我對她這麽好,她不明白什麽是夫妻間的感情。她以為一枝鮮花、一瓶香檳,在夜總會訂張台子吃晚飯點根洋燭說聲我愛你便是愛情。
  販賣這種愛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謊言,也樂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這種手法用在無邁身上,未免太過,她是我的伴當,我的妻,我終生的合夥人,我不能與她上演這種鬧劇。
  無邁自以為理由充份,實則無限的幼稚。
  她說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嚐明白我。
  誰是誰非,說下去無益,要我分手,我怎麽都不肯。
  話還沒說完,無邁下班開始遲回來。
  而且每次回來都同女傭說:“我已經吃過飯,開飯給先生吃吧!”然後開始看報紙。
  我這一生,隻有女人問我跟誰去吃飯,我還沒有問過女人同樣的問題;忍了三次,終於忍不住,我問:“你到底跟誰吃飯?”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後回家來陪我吃飯。”
   “為什麽呢?”她心平氣和的說:“你喜愛肉類,我比較嗜吃蔬菜,我一頓飯十分鍾可以解決,你呢非一兩個鍾頭不辦,兩個人各管各生活這麽久,各自修行,不如分開吃。”
  “不行!”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飯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經病。”她笑。
  我氣得透不過氣來。
  第二天中午,我特別早一點自寫字樓出門,開車到她辦公室門口等,她與一大班同事出門來,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客觀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實在是一個整齊瀟灑的女子,與男同事有講有笑,側著頭,神態竟是這樣的女性化。
  我心頭一陣緊張,她那些男同事把她當一朵花似的侍候著,領在前頭同她開門。
  我立刻上前,“無邁!”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點頭,“各位少陪,我是無邁的先生,此刻來同她吃飯。”說裏也顧不得他們表情表愕,拉起無邁就走。
  “你瘋了?”無道問。
  我將汽車水撥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進車子。
  “你瘋啦?”她又問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瘋也被你逼瘋,我早就瘋了。”
  我把她抱到一問沙拉吧去吃午飯,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鍾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寫字樓,累得自己一佛出世。這樣做是值得的,那班小於別想趁火打劫。
  下班時分,我又開車趕到無邁那裏去。
  幸虧我放五點,她放五點十五分,開快車可以趕得及。
  在門口把她截住。
  她說:“我跟同事還有話說。”
  “有什麽話明天再說。”我緊繃著麵孔,“快上車!不上車你別以為這裏不會上演六國大封相!”
  “你真的瘋了。”
  “廢話少說,上車!”
  我一陣風的把車子開走。
  以後一個。,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飯,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來,因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夠,整個人落形。
  無邁說:“你這是何必呢?”
  “我不會給任何人有機會趁虛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這個神經病!以前周末求你開一轉車到淺水灣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現在無端拚起老命來。”
  我冷笑一聲,“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想我放鬆你?”
  “你這樣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來,“好,好,你想我死,你幹脆謀殺親夫好了。”
  無邁睜大眼睛看著我,把我視作大麻瘋。
  中午與晚上把她看個實,以為沒事,誰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間,聽見她在說電話,我看看鍾,才八點,這麽早,跟誰說話?
  隻聽得無邁輕笑數聲,答道:“我立刻下來,我知道今天車會擠。”
  我穿著睡衣就撲出去:“誰?”我大聲問:“那是誰?”
  無邁已經穿戴整齊,人在晨光下猶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攔住她:“誰?誰來接你?”
  “有人見我是順路,來載我一程,怎麽,你到今天才發覺?都接了我半年了,我還付他汽油費呢。”
  “是男是女?”
  “男女還不一樣是人!”
  她推開我,我眼睜睜看她出門去。
  打露台往下肴,隻見一輛小小的紅色車子等她。
  她玲瓏的上了車,車子便開走。
  我捧著自己的頭。
  女人要變起心來,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有點氣餒,我已經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釘住無邁,怕活不了多久,她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
  雖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還是起床了。準八時,我把玩看車匙等無邁出來。
  她見到我,一呆。
  我說:“來,我送你。”
  “什麽?”她像是沒聽清楚。
  “不必勞動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門。叫那個紅色跑車的主人撲個空也好,活該。我又有陣痛快的感覺。
  在車裏無邁說:“即使這一切也不會挽回我們的感情。”
  我嘴硬,“誰想挽回什麽?我隻是不想給別人占了便宜去。”
  “你這樣累不累?”
  我打個阿欠,“你別管。”
  “我勸你休息休息,龍體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還要管吃飯,嘖嘖嘖,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華,也得不到這樣好的待遇。”
  我忍著氣。
  忍忍忍忍忍。
  車子到了無邁的寫字樓,我放她下車。
  才八點三刻,我很少這麽早來到辦公室,簡直手足無措,無端多了兩小時出來,幹什麽好?去吃早餐吧。
  我買了報紙到文華酒店叫早餐,細嚼起來,一連喝三杯濃茶,才算清醒一點。
  消磨了一小時,回寫字樓,女秘書在打毛衣,看見我連忙把私夥收起來,大吃一驚,我從來沒這麽早過。
  那一天的上午特別長,功夫特別吃重,十二點已是饑腸轆轆,我買了三文治牛奶去接無邁。
  她說:“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隊去吃飯,你饒我這一次。”
  我說:“我想到淺水灣去。”
  無邁不耐煩,“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無邁——”我拉住她。
  “別在我辦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遲了,我已經培養了自己的興趣,有自己的朋友與消遣,多年來你沒有理會我……現在太遲了,別騷擾我。”
  我把三文治與牛奶扔進海裏去。
  那天下班賭氣不想去接她,但終於還是去了。
  她上車,把我當司機,沒有話說。
  我自覺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無邁的爹。
  放棄吧,我自憐的想。
  老婆要變起心來總是會變心的。
  多少婚姻無疾而終,不會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恥笑,也讓他們笑好了。
  這樣子鬥下去,我真會垮掉,而無邁就在冷冷的等我垮,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著牙關起床,已經稍遲,無邁並沒有等我,我掙紮著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鍾就好,等等。”
  她已經拉開大門,轉頭說:“少爺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氣接不上來,金星亂冒,加上多日來沒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無邁,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醫生與媽媽都在。
  我聽到無邁同媽媽說:“忽然之間他昏過去,我隻好把醫生叫來,醫生說是貧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媽媽說:“你要多照顧他。”
  我掙紮著起來說:“不用不用。”
  醫生說:“當心身體,休息一兩天便沒事,我先走,有什麽事再聯絡。”
  我心灰意冷,“我躺幾天便沒事,媽媽你請回吧。”
  無邁說:“我會照顧他。”
  我已放棄,“你管你上班,這裏有傭人呢。”
  媽媽與醫生離去之後,無邁並沒有去辦公,她在家中打了幾個電話,又伏案寫報告。
  一切隻是為了義氣,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歎口氣,我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無奈何,無奈何。
  沒有無邁的生活、水遠不會一樣,這我知道。
  無邁一直是個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獨立,從不給我任何煩惱,當她離去,我這裏便少了一個良伴。從此我孤寂下來,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會有這種興致。
  嶽母抱了水果來探望我,驚呼:“這是世文嗎?怎麽瘦得不似人?”
  我生氣的說:“不要再為我的體重而發表意見了,已經夠資料寫成一本書了。”
  無邁說:“他自己要搞成那樣的。”
  我說:“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請你照以前的生活習慣,不要一早起來送我。”無邁說。
  我當著嶽母的麵前就炸起來,“好讓你坐別的男人的車子?”我聲勢凶凶。
  “誰的車?”嶽母問:“誰的車?是不是紅色的小跑車?”
  “一點都沒錯。”我冷笑。
  “那是瓊文的車呀。”
  “就是。”無邁無奈的說:“瓊文來接我已經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點都不知道,忽然發現了,就在這裏發脾氣,這人!”
  “瓊文是誰?”我瞠目。
  “世文,瓊文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對我關心點好不好?”無邁皺起眉頭說。
  嶽母答:“瓊文是無邁的表妹,去年回來的時候不是替她接過風?”
  我忘了,我說:“我要是把人塚的表妹記得那麽牢,還不是照樣動輯得咎?”
  無邁說:“世文,你幾時肯認聲錯?”
  “真的是瓊文來接你?”我又問一句。
  無邁說:“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發,變了性。”
  嶽母打圓場,“你們兩個別針鋒相對好不好?”
  我心想:總比先一陣子,什麽話都不說的好。
  由冷戰變為熱戰,也可算是一種進步。
  嶽母說:“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問無邁。”
  無邁說:“媽媽,你來了這麽久,也該回家休息去。”三言兩語把她母親掃了出去。
  真的與我分手?
  我心一陣絞痛,頭沉重的倒在枕頭上。
  無邁跟我說:“下午我要到中區去開個會,少陪了。”
  “無邁!”我淒厲的叫住她。
  “什麽?”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別傻了,又不是什麽大病,”她訝異的說:“我生病的時候,你也從來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夠力氣上街,眼睜睜的看天花板,沒有心情看書,聽音樂又嫌厭氣,身邊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無邁動過小手術,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絕。
  真不應該。
  但是她一直給我十項全能的感覺。她強壯、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還能幹,無論什麽時候都精神奕奕,毋須我照顧……是以我一直沒有插手。
  慢著。
  開會?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電話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無邁。”
  “周小姐出去開會。”
  “她在什麽地方開會?我有要緊事找她。”
  “請問什麽要緊事?”
  “她丈夫病情轉劇,要她趕到醫院。”我亂吹牛。
  “嗬,”那女秘書聳然動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愛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馬上撥二三四五六。女秘書搭女秘書,再轉進去會議室,我終於聽見無邁的聲音。我放心了,她沒有欺騙我。
  “是你!”她惱怒,“我正在開一個最最重要的會議,你神經病?打響了鑼來找我。”
  “我覺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裝神弄鬼的!”她說:“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掛斷電話。
  捱完罵之後我很舒服,伸伸懶腰,沒看錯無邁,她是個君子。她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結婚,意見不合,帽子立刻綠油油。
  無邁不會做這種事。
  我睡著了。
  無邁回來,大罵我。嘩,從來沒見過她那麽失態以及動氣,什麽風度都沒有,嘩啦嘩啦,說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與人權等等。
  我說:“不是叫我關心你嗎?”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麽會認識你這種人的。”她罵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會瘋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寫字樓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辭職,我到外國去。”
  “天涯海角,我跟著你。”
  “為什麽?”她問:“為什麽?”
  我一怔,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麻煩?
  我衝口而出,“我愛你。”是真的。
  “你愛我?”她坐下來,“我不感覺到,三年來你冷淡我,到現在你又跟我搗蛋。”
  “三年來我不擅於表達感情——”
  “你是郭靖?”無邁很諷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韋小寶。”我叫。
  她冷笑連連。
  “別這樣好不好?”我哀求,“無邁,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話,我會死心。”
  “我隻不過想搬出去獨住一個時期。”
  “不行。”我說:“要跨過我的死屍才行。”
  “你一直說我像個男人,出不出去住有個什麽分別?”
  “我錯了,從你男同事眼神看來,我發覺我錯得很厲害。”
  “什麽都要有人爭才好。”
  她說:“三年來你把我當一件家具。”
  “你不過是要殺殺我的威風,現在你目的已經達到,可以放過我了吧?”
  “你簡直是個潑皮。”她指著我:“你——”
  “還有,在公司裏你怎麽還以小姐的身份出現?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轉名字,改為丘周無邁女土。”
  “什麽?”她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人家梁淑怡都稱周梁淑怡。”我理直氣壯,“怎麽,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無理取鬧,我真要精神崩潰了。”
  “結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爭取做丈夫的權利,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為人丈夫的權益。”
  “你這瘋子。”
  我才不怕做瘋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無邁還是沒有上班。
  我說:“你怎麽耽在家中?”
  “給你昨天那麽一間,連總經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劇’,他放我兩個星期的假。”
  “哎,我們可以到巴哈馬去度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無邁歎口氣。
  我打電話去訂飛機票。
  “世文,你別鬧了,我是不會去的。”
  我放下電話,”怕什麽?怕曬黑?怕曬出雀斑來?反正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還是愛你的。“
  “我們可不可以好好的談?”
  我靜下來。
  “世文——”
  “離婚我是不會答應的。”我斷然說。
  “為了麵子是不是?”
  “不。”我重複:“我愛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許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願意改過,但是我不會同你離婚。這些日子來因為你給我極端的自由與安定,我才能夠好好在事業上發展,沒了你,我會一蹶不振。”
  “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你自己。”
  “你叫我怎廢樣愛你?有選擇就是愛,這是已故小說家徐籲說的。在同類型的女子中我選中你,堅持要你,這便是愛,我相信有許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給我這種寧靜的生活,但是我小會去看其他的人。”
  無邁不出聲!她深深歎息。
  “我可以從頭追求你,像以前一樣。”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決一死戰後會得死心。”
  “什麽第三者?”她愁眉苦臉的說。
  “讓我們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無邁說。
  我無法說服她。
  “我這才知道,我們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說。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麽幸福:有一個家,但沒有家的負擔,有妻子照顧你,但你不必照顧妻子,我知道這是你挑選我的原因,但後來我漸漸替自己不值。人是會學乖的。”
  “我也沒有你說得那麽壞,我並沒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還在你麵前呀,你倒試試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證,現在沒有什麽女人會在家坐著等丈夫浪子回頭了。”她尖聲說。
  我歎口氣,“男人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女人的黃金時代亦已過去。”
  “咱們就將就看過吧。”
  “世文……”
  “不必多說了,”我說:“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過你的男人,現在我決定不放過你,我們夫妻的緣份沒盡,即使你不願去巴哈馬,我們還是可以去西貢的白沙灣兜風,天氣還沒有熱,我去為你拍些照片,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有一部萊加三型,我的攝影術不錯?”
  “為什麽以前你不為我做這些?”
  我終於認錯:“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認為你不稀罕這一點,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兄弟,再給我一次機會如何?”
  這兩個星期裏,我們玩遍了香港的名勝。無邁話不多,但是興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爽朗英俊瀟灑的還是女人,你若把她當男人,她恨死你一輩子。
  我就是犯了這個錯。
  本來把妻子當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聰明智慧如無通都不這麽想。
  我隻好把她當女人,甚至是小女人來服侍。
  我開始送大大小小的禮物給她,大至寶石首飾,小至毛毛玩具,帶給她那種所謂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麽衣服化什麽妝,故意稱讚她。
  恢複上班之後,天天堅持接送,一星期起碼與她出去吃一頓飯……製造這種無聊做作的所謂生活情趣。
  我當然做得好,我說過,我是個中好手。
  但是無邁也許滿足了,我卻失望。這樣下去,她跟林小珍張小芳陳咪咪李露露,有什麽分別。
  我娶的是周無邁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來,但是不敢讓她知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們出外應酬回來,她同我說:“世文,我們不能這樣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顆心嚇得咚咚跳:“太太,又怎麽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機,要的是伴侶,不是隨身女傭,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著她——我當初為什麽不去追趙小玉王小芬呢,這個周無邁又要鬧什麽花樣呢?
  “我看我們還是小外甥打燈籠——照舊吧。”她說完如釋重負。
  “照舊?”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悶,各有各工作,”她長歎一聲,“就這樣過一輩子吧,我實在不慣被侍候,更不慣看你日漸憔悴,你這個人,早已被我慣壞,算了算了。”她邊說邊揮舞著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為自己會適應轉變。”她終於認錯。
  一場家庭革命,從此消失無蹤。
  我樂在心中口難開,表麵上委委屈屈說“是”。心裏想著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悶說悶,刺激又受不住。這年頭,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

老友的女友
  他們說,讀書時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與德鬆五年不見,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同一間幼兒園、小學、中學畢業,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國。因家境的問題,我選了亞裏桑那州州立大學來念,嘩,那個不毛之地,如果沒有德鬆的精神支持,我會崩潰下來。
  五年來他不停的給我寫信,寄錄音帶、鄧麗君的歌,家鄉的月餅、椰子糖、話梅,永恒不絕的收到,還有各式電影畫報、周刊雜誌,林林種種……
  他們都說我的宿舍像一間中國雜貨店——又是一箱即食麵,又是一件新棉襖。
  媽媽笑說德鬆照顧我,比她照顧我還要周到。
  而我為德鬆做過些什麽?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幾個大個子圍住,退至操場一角,他們
  還不放過他,還要揍他,我自書包內取出新買的玻璃彈子用力丟過去,帶頭的大個子腦袋上
  吃了兩記,痛得頭暈眼花,不知什麽暗器來襲,再加上我衝過去一撞,他便作滾地葫蘆,其他嘍羅一哄而散,這件事不了了之。
  不過德鬆認為我救了他。
  當時我也認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彈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湯,事後滿操場的找,一顆也找不回來,多
  大的犧牲。
  德鬆跟我不同,他是個老實人,有點懶洋洋,不起勁,同樣念化工,他教書,我不肯,我在一家著名化妝品廠做化驗師,雖然說大家都能夠學以致用,但是我老覺得他隻上談兵,不切實際。
  不過教書適合他,學院裏的環境無論如何單純一點,德鬆要是出來做事,會給人欺侮。
  從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結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氣,這個德鬆,要求比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獲得幸福。
  而我,我歎口氣,我同他天差地別,我是那種不甘心做個平凡人,卻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沒出息,但又倔強,故此朋友沒有德鬆多,人也沒有德鬆受歡迎。
  有時候跟媽媽吵架,連媽媽一氣之下都會說:“你是德鬆就好了。”
  瞧,多窩囊。
  今年我終於決定回香港闖一闖。
  德鬆的信這麽寫:“香港是冒險家的樂園,做得好就會竄上來,你那麽聰明伶俐,一定有你的辦法,請快回來,我們歡迎你。”
  我猛地想起來,“我們”大概是他與他的女朋友。
  這個女孩子是誰?他從來沒提過。
  又一封信:“……我時常同她提起你,她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我同她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快點好不好?別讓金發女郎拌住了,當心。”
  她?我有點不安,“她”會不會占據了德鬆大部份時間?有些小女人是不讓丈夫出來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們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個那種賺小小月薪,沒有見過世麵的小女人,叫德鬆陪她媽媽搓麻將,故意輸錢……
  越想越替德鬆不值。
  但是德鬆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說為準,我不以為然。德鬆很順得人意,一向不與人爭,無論誰在他麵前發謬論,他都唯唯諾諾,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氣,或是出言諷刺過誰,他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終於知道下星期可以見到你,我不會來接你飛機,因為我要上課,不能隨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來同我聯絡,我們要大醉!”
  我笑。
  德鬆一輩子隻喝醉過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來,事後告足一個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誌難忘,現在居然又打算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懷著興奮的心情直奔香港。
  來接飛機的是爸爸媽媽,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大聲歡呼。
  爸爸眼睛紅紅的說:“你黑了、瘦了、壯了。”
  我們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無限舒服滿足。
  媽媽來坐在我身邊,問我:“這麽些日子沒回來,想不想我們?”
  “想。”我說:“為了省飛機票,才沒有回來。”
  媽媽說:“真難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從你將暑期工的薪水作學費後,我們放心是放心!一方麵又擔心那邊政府會幹涉學生做工。”:
  我笑,“我們總有辦法。”
  “德鬆上星期日來過。”媽媽想起來。
  “是呀!噯,你們有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長得怎麽樣?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氣很壞。”媽媽說:“我們都不明白德鬆怎麽會同她走。”
  媽媽又來了,連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評。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來之後,事情完全不一樣,看我的,我會領導他走回正途。”
  媽媽笑,“你別管人家的閑事。”
  “人家?媽媽,德鬆是人家?他比我親兄弟還親。”
  媽媽不說話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認。
  “替我打個電話給德鬆,”我說:“約他今天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飯。”
  “好,”媽媽說:“我早備下好幾個菜,德鬆最愛吃油爆蝦。”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噴噴。
  動身之前不是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在美國也寫過好幾封信回來應征,卻沒有音訊,不過一到家,心就踏實,凡事從頭開始好了。
  況且我有德鬆,德鬆家境好,關係多,如果幫我忙,我就方便得多,這種好處我是不會拒絕的,因為以後的成績還得看自己的表現,我對自己有信心。
  電話接通,我大叫:“德鬆,傻小子,你好吧?訂了你今天來吃飯!”
  “我問一問小芝。”
  “誰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嗬,我無可奈何,愛屋及烏,“把她一起帶來吧。”
  “我要先問問她。”德鬆好脾氣的笑。
  我不耐煩,“她是你的女朋友,你愛把她帶來,就把她帶來。”
  “噯噯噯,你還是那麽毛躁,陸誌強,你真一輩子都不會變,我稍後再給你消息。”
  咄,重色輕友,我很不高興。
  “是不是?”媽媽說:“德鬆這個女朋友,很討厭的。”
  “又還不是個美女,”我感喟,“德鬆太純,遲早要吃虧,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種結了婚之後懼內的典型,見到老婆!頭到抬不起來,這個年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得勸勸德鬆,女孩子滿街是,何必受一個人的氣,被她牽著鼻子走來走去。
  我吹口哨。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是德鬆,他說:“我不來了,誌強。”
  “什麽?”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鬆,你有膽子再說一聲。”
  德鬆無可奈何,他說:“誌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說她最不愛到伯母家吃飯。”
  “那麽撇下她,你來呀。”
  “我……”他說:“我不可以一個人來。”
  我頓時冒火:“太沒種了,德鬆,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來吃好不好?我介紹她認識你。”
  “我太累,不想出來,何況媽媽做了很多好菜,專門等你來!還有,誰要認識你那個混賬女人?”
  “誌強,你別生氣呀。”
  “我生氣?德鬆,你有本事,一輩子別見老友。”我悻悻的,“咱們走著瞧。”
  “喂,誌強——你幫幫忙。”德鬆一貫好脾性的笑。
  我歎口氣!可憐的德鬆,夾在小女人與老友之間,我不想他太尷尬,“好好好,約在哪裏?”
  “嘉蒂斯吧,晚上八點。”他鬆口氣。
  我吹一下口哨,“德鬆,作風闊綽,怎麽回事?”
  “小芝喜歡那裏,其他大酒店內的餐館和餐廳之類,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歡。”
  我覺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討厭最討厭的女人,不但當德鬆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幾腳:傲慢、重享樂及自私。
  但我又怎產能夠與一個女人爭?我說:“好吧。”
  心中懊惱,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鬆了,我的第六靈感是很少不靈驗的。
  我休息完畢,往半島赴宴,心中喃喃咒罵,本來可以在家穿著牛仔褲與德鬆話家常,現在穿得像隻企鵝,來到這裏鋸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鬆的鬼主意。
  一個男人對女朋友沒一點控製,那算什麽男人?
  德鬆坐在那裏等我,我們還是緊緊的握手。
  他沒有老,胖瘦也一樣,臉上的笑容仍然那麽可愛。
  我說:“娶了惡妻還這麽開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別亂講,我們還沒商議婚事呢!”
  我們坐下,“她人呢?例牌遲到?這種小家子氣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覺得矜貴,蠢貨!村相!”
  德鬆瞠目,“你,你為什麽罵她?”。
  “我會幫助你脫離她的魔掌,你放心,德鬆,我會解救你。”邊想著她出現的時候,怎麽跟她來個下馬威,立刻摩拳擦掌起來。
  德鬆大笑,“你完全誤會了,誌強,你——”
  “不要再說下去,我們喝酒慶祝重逢,來,幹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剛有點輕鬆,德鬆站起來,“小芝來了。”
  他媽的,把她當女皇。
  我蔑然轉過頭去,心中沒存什麽希望,一看之下,整個人呆住。
  這是小芝?
  那是個穿著米色衫裙的女子,外買一件米色長大衣,身型纖長,直發飄飄,捧著厚厚的文件夾,背著皮包向我們這邊急步走過來,有點氣急敗壞。
  她是那麽清秀漂亮!
  筆挺的鼻子,圓眼睛,略厚的嘴唇,皺著眉頭,我覺得她好看,這種具時代美的麵孔是現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媽媽還說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賞。
  德鬆連忙介紹,“這是小芝,這是陸誌強。”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種大方豪爽瀟灑的勁道,是很少見的。
  我訝異極了,看看德鬆,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計錯誤。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說:“有些老板,即使是聖父聖靈聖子下凡來替他幹活兒,他還是不滿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鬆搖搖頭,“那個混血兒又給你麻煩?”
  “可不是!”她長長歎口氣,隨即拾起德鬆的手,響亮的吻一下,說:“不過有你在身旁,多多的無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這個孩子氣的舉動使我心折,我在那刹那被她征服,我睜大眼睛,好家夥,德鬆,在哪裏找到這樣的可人兒?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脫下來,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說:“誌強,別客氣,這頓由我來請。”
  德鬆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欣賞她,毫無疑問,老實說,我又何嚐不欣賞她。
  她茹蔬,我與德鬆大嚼牛肉,在一頓飯的短短一小時內,我肯定我對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談笑風生,表露了強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態有種說不出的優美,難怪德鬆要對她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無異鋒芒太露。
  飯後她推開碟子說:“我累了,要回家在熱水中把靈魂泡回來,你們哥兒倆多聚一會兒,
  怎麽說法?什麽抱住膝頭詳談?”
  “得了,你走吧。”德鬆笑,“司機會送你。”
  小芝向我浹浹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問德鬆:“她是幹什麽的?”
  “某大財團的市場經理。”
  “你如何認識她?”我更好奇。
  “誌強,”他忽然正顏說:“我一輩子隻愛過她一個人,非卿不娶,你反對無效。”
  “我沒有反對呀,我幹嘛要反對?”我否認。
  “你現在不反對了?”他意外。
  “這麽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說:“我喜歡她那種談笑用兵的態度,你知道嗎,德鬆,但凡有知識的女人,給男人最大的負把便是她們那副千變萬化的腦袋!現在小芝既聰明,又沒有威脅性,太理想了”
  “謝謝你。”德鬆興奮地搖晃著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會說謝。
  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我想說,像小芝這樣精彩的女郎,我看在眼內,也已不得占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著後腦,質問我自己:陸誌強,你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你是怎麽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鬆有伴,一定是這樣。我終於睡去。
  第二天德鬆設“宴”在城市俱樂部,星期六中午時分!人擠得很,德鬆說俱樂部的入會費要十萬元,不知怎地,照樣有人踏破門檻,香港人的錢從何而來?我怵然而驚。我呢?
  我要趕快找個好差使,別老跟著德鬆吃吃喝喝,浪費光陰,他不要緊,他老子有的是錢,
  我怎麽辦?
  我跟德鬆表示要找工作。
  他說:“隔行如隔山,誌強,我盡管跟你打聽一下,不過香港跟外國一樣,看報上的聘人廣告便行。”
  好小子,教訓我。我不悅的說:“我知道,三千塊一個大學生,五千塊要有五年經驗。”
  德鬆訝異說:“誌強,你總得從頭開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來,才兩千五百塊月薪,
  現在跳到一萬二,明年就萬四。”
  “什麽?才萬四。”我衝口而出。
  德鬆睜大眼睛,“誌強,化學師此地俯拾皆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別以為香港是鄉下,見到個把留洋的大學生便視若瑰寶,這裏人人是大學生。”
  我更不高興,“別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鬆緩和下來,“是,誌強,我勸你慢慢來,反正你沒有家室,大把時間打基礎。”
  我喝起悶酒來。
  他又說:“香港不錯是冒險家樂園,但卻不是大學生樂園……”
  我聽不進耳朵去。
  殷天芝來了。她永遠令人精神一振,她愛穿純色衣服,今天一套淺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風大而吹得微紅,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來。
  她打量我們兩人,“怎麽搞的,兩兄弟像是不開心。”
  我掩飾說:“德鬆在告訴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嚇得我魂不附體。”
  天芝說:“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較困難。”
  我說:“我在美國的月薪都有兩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鬆笑,“可是美國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樸素,香港的東西多貴!五千元吃頓飯,三千元買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裝,起碼七千,港幣花起來像日幣。”
  天芝說:“真的。”
  我像心頭吃一記悶根,“那麽,”我問:“這小島上幾十萬人,如何生存?”
  德鬆聳聳肩,“這就是香港人的偉大之處了。”
  天芝說:“喂,我們換個題材好不好?老提著數目字,多無聊。”多虧她替我解圍。
  我一直納悶,德鬆變了,外表無異,內心很市儈,他現在有一種優越感,以一種上了岸的姿態來看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如何從頭掙紮。
  別人這樣做我不會失望,但德鬆,他可是我的兄弟。
  這樣下去,我們會疏遠的,不因為段天芝,而因為我倆地位懸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鬆什麽都有:慶差、家底、女友……我什麽都沒有。我一直什麽都沒有,一直靠自己雙手。我在心中長長籲出一口氣。
  以後的一段短日子裏,我盡量推掉德鬆的約會,一則因為沒空,二則見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對我不錯,薪水不太理想,但也過得去,我盡量使自己上軌道,我還有老父老母要負擔。
  香港的境況跟我想像中的差得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悶而忙碌,可以說一點精神寄托都沒有,父母說我憔悴了。
  “初初回來時神采飛揚的。”母親埋怨說。
  我苦笑,不發一言,先埋頭苦幹一輪吧。
  再見到天芝的時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著件舊大衣在等地鐵,非常落魄的樣子。
  忽然有人叫我,“誌強。”
  我轉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麽會在這種時間碰見她。她更美了,一張瞼白哲可愛,雙眼充滿關注。
  我心酸的著著她,“天芝,你好。”
  “誌強,好久不見,你真的為生活奔波到這種地步?德鬆說約你不到。”
  我們上車,她站在我身邊,姿態曼妙。
  我激視她,她微笑,“小時候擠公路車,大了擠地鐵,永恒的擠迫。”
  我苦笑,沒有回答,真的感慨萬千,我要到什麽時候才有資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麽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輕輕問:“誌強,我聽德鬆說,你是個最最調皮活潑的人,沒有一刻坐得定,為什麽現在精神萎靡?那麽熟的朋友了,不妨說給我們聽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我更加作不了聲。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個人都需要一段適應期,很快你會習慣香港,三年後,踢你走都不走。”
  我牽動一下嘴角。
  “相請不如偶遇,我請,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再叫德鬆出來好不好?”
  我在她麵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侶,忙不迭點頭。
  “太好了,我們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帶到尖沙咀一間小館子,她說:“有銀座橫街的風味。”領我進去。
  一進去就叫米酒,“溫熱點。”她吩咐。
  又叫了許多壽司:海膽、蛤子、刺身、墨魚。
  還有烤白果。她說:,“我最愛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著叫白果,被朋友罵:‘吃你個頭!明天我要在冷馬上下重注,這會子你卻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聲來。
  我喝了酒,也活潑起來,看看她笑。
  她說:“我去叫德鬆。”起身打電話。
  我把小杯米酒一幹而盡,誰知道我為什麽憔悴。
  一會見她回來,“德鬆說他馬上出來——咦,你已經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壽司送入嘴。
  “你沒有什麽吧?”她關心的問。
  我說笑,“天芝,你還有沒有姐姐與妹妹,介紹給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來,喂,要不要叫碗麵?”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嗎,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覺得太過份!連忙控製我由日已!“既然那樣,我就不擔心了。”
  她也馬上釋然,取起酒杯,“來,為友誼幹杯。”
  我溫和的說:“幹杯。”
  德鬆趕來。我老覺得他仿佛皮笑肉不笑,沒有太多誠意。真是罪過,為了天芝,我竟敵視多年老友,我頭腦太簡單,一個人忠的時候使思,奸的時候立刻變奸。
  德鬆說:“你看誌強,現在他看上去活脫脫似一個藝術家。”
  我冷笑,“把科學家貶為藝術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給我叫一個炸蝦飯,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噥著,無藥可救。
  但這關我什麽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誌強,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們年底要結婚。”
  我一怔。
  天芝說:“唷,八字還沒有一撇,剛剛開始找房子,煩死人。”她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歡愉。
  我很難過,德鬆這一生真是順利,一切仿佛從天上跌下來,叫他來不及接。
  “咦,恭喜我們呀。”德鬆說。
  我懶洋洋地點點頭,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頭,我有點昏暈,打了個嗝。
  “他醉了。”德鬆皺皺眉頭。
  他嫌棄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麽,管他愛不愛坐在這裏,我自顧自吃。
  氣氛有點不良。
  天芝解圍,“老朋友這麽久沒見麵,怎麽不好好的談一下?怎麽把話念在心中?”
  德鬆有點不好意思,“誌強自從回來後,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習慣香港。”天芝說。
  “他本來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麽?變外國人了?他不見得有美國的護照。”
  我抬起頭來,原來德鬆對我也有敵意,原來我沒有誤會他,原來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一樣的。為了什麽使友誼發酸?
  我想起初中時分,我與德鬆也曾經交惡,為了一個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禍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歲,卻已發育得似模似樣,一雙嬌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為她赴湯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鬆教英文,我們兩個人不知是被她利用著,便與對方不耐煩起來。
  一日在操場上為著爭替她拾一本書,我故竟撞了德鬆一下,他就罵我,我們足有大半個學期不說話。
  此刻想起來,多麽無聊,爭爭爭,為那樣一個沒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國,我們才發覺幾乎班上每個男生都被她用過。這個女孩大了不曉得怎樣。
  我默默吃完麵前的食物,召來夥計結販。
  天芝按著我,“說好我付。”
  我微笑,把賬付掉。
  也沒向他們說再見,使揚長而去。天芝不應把德鬆叫出來。
  第二天,酒醒後心情反而好起來。我勸解自己:職總歸要升的,女朋友總歸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時間,一切慢慢來。
  說出來沒人相信,回來香港,一半是為德鬆,但此刻我極欲忘記這個人。
  我又沒同他爭天芝,爭也無從爭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當仇人。
  媽媽一直在那裏嘀咕“德鬆失了蹤”,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轉了一份工作,情況好許多,頗獲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對男人說還是重要的,試想想,一天八小時,如果看的盡是冷麵孔,那多難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窩窩囊囊,變成純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後,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開會,我碰見殷天芝,她愉快的說:“香港多麽小。”
  我問:“你現在是殷小姐還是張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說。
  “年底了!還沒結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複雜的、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決。”她說。
  我微笑,“金錢可以在這種疑難雜症上大展其才。”
  “你說得對,”天芝有點無奈,“可是我們沒錢。”
  “怎麽,張先生與夫人視若無睹?”我更意外。
  “來,我們去喝杯啤酒。”天芝說。
  她一見麵便把我當老朋友,這一點我早就發覺。
  我與她走出會議中心,才發覺天在下兩,那種灰色的、細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歐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這時候我經濟上頗上軌道,已經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國的小鎮二套西裝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經過時。
  天芝當然是最時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壓得住,顏色文選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們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覺得很溫馨,以前我與女友們也愛在寒雨天喝杯東西擋擋寒氣。
  “婚期可能會推遲到明年中。”她說。
  我說:“其實婚禮是豐儉由人的。”其實不該說這種話。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結果改口,“仿佛聽說,你現在做事那邊很重用你。”
  “馬馬虎虎,此刻比較有安全感。”我承認。
  “還是沒見德鬆?”她問。
  “沒有。”
  “真奇怪,你沒回來之前,德鬆天天提看你,老說誌強如何,等你真的出現,他反而什麽都不說了。”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也許我們想家中的對方,不是真的那個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時候我們隻肯相信我們願意相信的事與人。”
  “我——可以約你出來嗎?”
  “我始終是德鬆的女友。”她坦白。
  “你愛他?”我仍在賭氣。
  “我已投資太多的時間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頭。”
  “胡說。”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說:“即使是他的缺點,也值得原諒,當下或許生氣得要破口大罵,但隨即又與他有說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誰是誰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說:“這一年來,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標,你不相信?”
  她禮貌的說:“如果是真的,我很驕傲,也許當我真正跟隨你的時候,你反而沒了目標。”
  真會說話,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種感覺,我們倆才會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當日夜裏,德鬆打電話來臭罵我,我說臭罵!那是真的臭罵,無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牽涉在內,說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辯,借了耳朵給他讓他“盡情傾訴”,說到後來他也累了,靜止,以為我也會發作,但是我隻是輕輕放下話筒。
  真孩子氣,我不會有勇氣做這種事,當麵發話罵人?太難了,我若討厭一個人,遠遠避開也就是了,還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幹嘛?
  德鬆這些年來在蔭蔽下,根本沒有長大過。
  我沒有與他爭辯,心中一直想著多年前那些寶貴的七彩玻璃彈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
  從小到大,絕無間斷的友誼,就此喪失在一個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來向我道歉,她說:“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鬆提起見過你,他就炸起來,一點因由也無,好不氣人,怎麽,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說。
  “我從沒見過他那麽生氣。”天芝說。
  “我也沒見過。”我仍然維持風度與幽默感,“不知道原來他火氣大起來,一樣會說粗話。”
  “都是我不好。”
  “不要內疚,”我說:“完全是德鬆對自己及對你沒有信心,其實我憑什麽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驕子!況且你親口拒絕了我。”
  我活該,是我不好,見到德鬆有什麽,心懷妒忌。不過感情這件事很難說,我被他罵了,因此得到天芝的關心,也認為值得。
  “別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說:“在我眼中,你並不是失敗者,你一樣有你的好處。”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華筵之外的好處,鮮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悅。
  “或許是,天芝,你們快快結婚吧,結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態出現。”
  “我跟他大吵一場,凶吉未卜。”天芝說。
  “什麽?”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歐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說:“我回來再說。”她掛了電話。
  他們為我鬧蹙扭,我覺得不安,把頭枕在寫字治麵,呆呆的不出聲。母親說我盡會發呆,叫她損心。
  那天半夜,我們家的門鈴震天地響起來,老爹咕噥著去看門,來人是德鬆,喝得醉醺醺地,滿臉通紅,口口聲聲要找我。
  我硬著頭皮從房間出來,原以為他要揍我,誰曉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來。
  我一把將他扯入房,他更是哭個不停。
  我長長太息。
  他說:“求求你,誌強,求求你,她是我唯一愛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對手,求你不要搶去我心愛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對手?德鬆,你要什麽有什麽,你不是我的對手?”
  “一直都是你勝利”,他哽咽,“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那種魅力,其實你要怎麽樣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與我作梗?”
  我看著德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得父親接受她,”德鬆說下去,“你又來搞亂,我求求你,誌強:……”
  我苦澀的說:“你醉了,德鬆,我保證不會破壞你們。”
  “你保證?”他搖撼著我,“你保證?”
  我慘白的說:“我保證。”
  “你保證也沒有用,”德鬆頹然,“她越來越看不起我,怪我什麽都靠家裏,事事要侍候父親的麵色,她常常叫我學你,稱讚你如荒野裏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聲有色。”
  德鬆伏在我床上痛哭失聲。
  我拿一塊冷毛巾替他敷臉,過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歎口氣,搬到沙發上去渡過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親板著麵孔教訓我:“朋友妻,不可戲。”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關對白,她都聽了去。
  她照顧德鬆起身,煎了醒酒的濃茶給他,我很慚愧,坐在一邊不出聲。
  媽媽不表示什麽,她借故出去探訪親戚,我們家的地方小,若要讓我與德鬆好好說話,她就得避開。
  德鬆像是忘記昨夜做過什麽。他也有點訕訕的,我們倆相對無言,盡吸煙。
  終於我說:“記得嗎?十五歲那年,遊泳比賽,你得了第三名,我什麽也沒有,咱們在這間客廳中,也是相對無言。”
  他說:“十多年了。”
  “嗯,”我點點頭,“母親做了酸辣麵給我們吃,我們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麵孔,“鹹豐年的事,還提來作什麽?”
  我笑,“咱們不但已經長大,而且已經老大。”
  他說:“謝謝一切,我有點事,要先走。”
  我很惆悵,隻有在醉酒的時候,成年人才會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來送客。
  他忽然轉身說:“誌強,你昨晚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沒說什麽,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潑,樣子標青,無異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是可以找得到的,德鬆,德鬆永遠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沒有再聽到天芝與德鬆的消息,他們兩人像是一齊失了蹤。
  我升職那天,覺得世界太美麗,活著真是好,輕輕鬆鬆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訴母親,舉家歡喜欲狂,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慶祝。
  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噯,我差點兒忘了,德鬆終於結婚了。”
  我好不悵惘,一顆快樂的心又沉下來。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媽媽取出大紅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鳳兒。
  我連忙撥個電話給德鬆。
  。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活脫脫像個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個好太太,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雖然沒有太多的生活經驗,但爹媽都喜歡她,誌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為我做伴郎——”他終於找到那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了。
  我打斷他,“天芝呢?”
  “誰?”他愕然。
  “天芝。”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嗎?”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誌強,我爹替我們置了新房子在天後廟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來坐,誌強,我太太會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聲掛斷電話。我發覺我根本從來沒有認識過德鬆,從來沒有!
  我打爛電話,才找到天芝,我約她出來,她不肯,我說:“我這就找上門來。”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門去。
  她不得不開門,招呼我進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並不見憔悴,隻是有點無奈,她穿一條呢長褲!一雙男裝平跟鞋,配件薄毛衣,瀟灑動人,我籲出一口氣,我愛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但當其時,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現在她已卸下那個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什麽事?”她低聲問。
  “當然有事,許久不見,約你出來聚聚也是很應該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緣份吧,”我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你放心。”
  她仍然低著頭,黑發如瀑布般灑下,在燈下閃閃生光。
  “我與德鬆說過話,”我說:“他好像很快樂。”
  “當然,那位小姐比較適合他。”天芝爽快的說:“我一直引起他與家爭執,到後來,他受到經濟封鎖,他很自動的放棄了我。”
  我補上一句,“你並沒有再爭取他。”
  她仰起頭,“沒有,我猜我沒有。”笑。
  我說:“我知道有個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話,那裏的芝士菠菜麵一流。”
  “誰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來,我們走吧。”
  “好。”她抓過手袋,取過銀匙,“走。”
  一二三我們就重頭開始。
  注定的,我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要認識她。
  媽媽亦不太喜歡她,不過不要緊,正如她告訴德鬆,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難。

黑羊
  他們都痛恨我。
  我給學校開除那一日,父親險些兒剝我的皮。
  他拍著桌子罵我:“毫無廉恥!你這個賤人!”
  我不在乎的說:“賤人也有父母,也有遺傳。”
  父親的眼睛凸了出來,母親含著眼淚把地勸住,他使勁的向我撲過來,姐姐與弟弟把他扯開,我莫名其妙,一邊嗑著瓜子。
  “你滾!”父親叫我滾,“你離開我跟前,我不要見你!”
  我聳聳肩站起來去開門走。
  姐姐來拉住我,“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說:“這是他的家!他要攆我走,我隻好走,沒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墮落了。”
  我說:“到底要我怎麽樣?走還是不走?”
  “滾!滾!”父親把全身的精力注入這個字中,咬牙切齒,差些兒沒口吐白沫。
  我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的好。”
  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去,在街上閑蕩,天氣很冷,空氣很新,街上沒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淨,心境平靜,心裏麵想:也許真應該搬出來住了,都十七歲了,還要賴在家中,到幾時?
  找個地方,找個工作,獨立生活,好過聽他們一家四口嚕裏嚕嗦。
  反正父親也斷然不會有能力供我念大學,我都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麽,動不動彈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學他的榜樣,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輩子是個小職員,一張寫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氣全往家人處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還剩十塊錢,我打電話給湯米。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被趕了?”
  我說:“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塚。”他說:“我不敢負這個責。”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兒家去,”他說!“咪兒最無所謂。”
  “她是誰?”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還挑人?”他說個地址:“向海路三號,快來,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潔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來了,就得闖闖,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著頭皮,叫了一部車子,往向海路去。
  湯米早在等我,替我付過車資。我們沒說什麽,他按咪兒家門鈴。
  來開門的正是咪兒本人,一見到她,我便發覺她麵熟。想深一點,想起她是一個模特兒,時裝雜誌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頭發篷亂, 都快打結,眼睛像核桃一般,隻穿一件長身T恤,一條短褲,赤著足。
  她問:“幹什麽?”
  湯米說:“怕你自殺,叫一個朋友來看住你,她叫張百佳,從今天起,她陪你。”
  咪兒不置可否,延我們入屋。
  我看湯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這家夥,鬼靈精。
  “請便。”咪兒說:“不招呼。”她進房,關上門。
  湯米見她不在跟前,對我說:“你暫時住這裏,乖巧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失戀,心情不好,你順著她一點,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說。
  “看我父親的麵色?”我苦笑。
  湯米抬起頭想一想,“現在覺得父親的麵色不是那麽難看。”他很有哲理的樣子。
  “什麽?”我問:“你說什麽?”
  “就這樣,再見。”他把我扔下。
  “喂!我隻有十塊錢。”我追上去。
  他數兩百塊給我,“記住,要還的。”
  我點點頭,我會還給他。
  我就在咪兒的家住了下來,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裝修得怪趣致的,但亂得像亂葬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湯,將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鋪去。
  半個月後, 她的精神好得多了, 似乎是把失戀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問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點擔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說:“我喜歡你,事事有頭有路,聽電話也聽得很好。”
  她在抽煙,吸一口,深深的含著,然後一股腦兒自鼻孔噴出來。
  “湯米說,你是他派來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麽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給父親趕出來,沒處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這裏來。”
  “給家趕出來?為什麽?”她問:“發生什麽大事?”
  “學校開除我。”我說。
  “這好算大事?”她仰起頭大笑。
  我不響,老實說,這種住年妹生涯也不適合我,我隻是沒有勇氣再回家去聽父親的訓辭。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費你了。”咪兒說。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辦法。”我說。
  她搖搖頭,“有什麽辦法?你夠高度,長得也好,我不如介紹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睜大,“可以嗎?”
  “當然可以,”味兒說:“老實說,過去那兩個星期內,也真多虧你的照顧。”她冷笑一聲,“為那個人死,才不值得。”
  “那個人是誰?”
  “叫魔鬼。”咪兒投熄了香煙。
  她並不是個煙視媚行的女人, 約廿五六歲,喜歡赤足,穿牛仔褲與T恤,頭發梳條辮子,很有韻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運,我們雖然不常常交談,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擔心我會連累他們,我的墮落,使他們麵上無光。最令我不服氣的是:他們自己又是什麽呢?他捫並沒有名譽地位,他們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種感覺,他們把生活中種種不快意,都發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個速記員,她的口頭禪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夠學會速記。”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從不速記,所以才有速記員存在。
  弟弟在一間私立中學念書,學費與雜費幾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學放學,戰戰兢兢的做功課,結果還是留級,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請後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親處哭訴。
  我與家人合不來,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幾個月後,他們的印象漸漸在我腦中淡出。咪兒把我帶看到處走,她很寂寞,沒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將,應酬很多,但午夜一點左右二定回來。我以為模特兒、明星、藝術家都是放任的、瘋狂的,現在證明事實並不如此。我與咪兒開始有點真感情。
  她說:“在這個城市裏,美麗的女孩子,永遠不會遭到埋沒,你放心,機會數不盡的那麽多。”
  我仍在廚房裏幫她做湯,聽到這話,笑出來,沒有這麽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隨音樂扭動身體走路。我問:“不用參加訓練班?”她叫我別浪費金錢。靠的是天賦,她說,否則你的儀態好得會飛都不管用。
  我當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說:“百佳,今天有人臨時退出,我要帶你出場,記住,別怯場,把我過去數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來,包你沒錯,我會走在你身邊。”
  她又指點我幾下要訣,要我趕緊練習。
  排練時我放大膽子,咪兒暗暗點頭。
  主辦人走過來,凝視我,轉頭跟咪兒說:“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兒說。
  “她將來會紅過你,咪兒。”他娘娘腔的扭開。
  我怕咪兒為這種毫無準則的捧場話對我誤會,連忙說:“別聽他的,怎麽可能?”
  咪兒笑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會考,坐寫字樓的人,你應該是我們的同道中人,最紅的一個。”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緊緊握住她的手。為什麽?為什麽她對我好?天下有多少人會真正對人好?總有私心,總有所求,總會有目的吧。無論怎麽樣,我已決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準備將來回報她,假如我有這個能力的話。
  那夜我與她攜手出場,我並沒有緊張,也無心理負袒,依著咪兒的囑咐做,中規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暢。離家不久,便賺到酬勞,我還湯米兩百,又交錢給咪兒作為房租。
  她叫我“別傻了”,把錢推還給我。
  我很不安,將來她大概要把我賣到火坑賺一筆的。
  出場的次數較多,名字漸漸為人注意,收入也夠開銷,我仍然沒有搬離咪兒的家,她給我安全感,一個依傍。
  她終於開口了。
  “你羽翼漸豐了。”她抽著煙說。
  我瞪著她。
  “別緊張,我隻是想做你的經理人,抽你百分之十傭金,還有,你要聽我的話,什麽場子接,什麽不要接,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學唱歌、學法文。”
  我使勁的點頭,“是是,咪姐,我都聽你的,你放心,我都聽你的。”
  “你母親找過你。”她輕輕噴出一口姻。
  我別轉麵孔,“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一年下來,你有點名氣了。”
  “我墮落得不得了,”我說:“黑似墨汁,她找我幹嘛?現在同我來往的人,大多數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尋歡作樂,與她的道德觀念沒有一點配合,我不會回去。”
  “你自己告訴她好了。”她笑。
  我搖頭,“我不會跟她說話。”
  “你們的關係真的那麽糟?”
  我想到她動不動便掌摑我……我不出聲,過去的事已屬過去,提來作甚?
  味姐撫摸我的頭發,“我替你寄錢回去,你總是他們養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輕輕的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經紀費用是值得的,她是這一行的老前輩,一切門路她都熟悉,憑她的指點,我一帆風順,很快建立了事業的基礎。
  咪姐一直沒有再認識男朋友,我也一直沒有搬出去,我們隻是把屋子裝修一次,換了新的地毯。
  這個時候,味姐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我深覺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豔很冷,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沒有大紅大紫!現在更把場子全部讓出來給我。
  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練,準備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裝,晚上我訂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頓飯。
  休息當兒,我坐著喝礦泉水。
  我一向很守規矩,為著維持標準體重,一向視冰淇淋蘇打之類為大敵,努力做體操,早睡早起,一個不健康的女人不會是美麗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過十二點睡覺,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煙。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個清教徒。但是沒有用,我家人還是認為我墮落。
  我歎口氣。
  身後有人問:“幹嘛歎息?!”
  我以為是化妝師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嘖嘖嘖。”那人轉到我麵前來,“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約莫三十五六歲,樣貌普通,但是有一雙會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裝,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貼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著我。
  “你是誰?”我問。
  他擦擦鼻子,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你不認識我?”
  我搖搖頭。
  我搖搖頭。
  “我知道你是張百佳,咪兒的人。”他說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對付的人!暫且按兵不動,看他有什麽意圖。
  “我姓聞,聞少達就是我。”
  他的名字對我來說,最陌生不過,但是他報上名來的姿態,又仿佛認定我應該聽過他的名字。
  我老老實實的搖搖頭,“沒聽說過。”我說。
  “你做模特兒,而沒聽說過我的名字?”他笑問。
  “我還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氣。
  “百佳——”
  是咪姐,我轉過頭去,她買了食物回來。
  咪姐盯住聞少達的模樣是猙獰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錯綜複雜,我心中起了個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認識他!而且兩人之間有過恩怨情仇,為什麽她從來沒在我麵前提過他?我細細的留起神來。
  聞少達看見咪姐,連忙說:“好久不見。”
  咪姐問他:“你來幹嘛?”
  “來看看你手下的猛將張百佳,我聽說本城內出了百佳旋風,不敢相信,於是過來瞧瞧,果然名不虛傳。我在紐約辦的時裝節,非她不可了。”
  哦,原來是國際時裝業巨子。
  我的心活躍起來。
  味姐說:“百佳不會跟你合作!”
  “是嗎?百佳,我的模特兒群中還有姬斯蒂派克萊與沙莉赫,你不來嗎?”地凝視我。
  我張大了嘴。
  咪姐擋在我麵前,“我是她的經理人,我說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動歪腦筋。”
  我不響,何必為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靜靜的退至一角吃咪姐為我買回來的雜菜沙律。
  音樂開始,我又開始操練,那人不知在什麽時候離開,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飯也不想與我出去吃。
  “怎麽了?”我問:“那人是誰?”
  咪姐深深吸”口煙,“百佳,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那麽嚴重。”我訝異。
  “你要答應我。”
  “好好,我答應。”
  “你不能與聞少達有來往。”
  “我怎麽會與陌生男人來往?”我失笑,“當然不會。”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聰明,不輕易上當。”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點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點根據都沒有。
  那天我們很早就睡,我並沒有慶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飛東南亞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飛機場,剛想離開,便看到聞少達迎上來,我不知他與咪姐之間有什麽瓜葛,但已經轉過臉避開。
  “百佳。”他攔住我。
  “幹嘛?”我叉任腰。”
  “別學你咪姐的口氣。”他笑,“我隻不過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長龍等計程車的人群,說聲好。
  女人就是喜歡貪小便宜。
  聞君駕駛的是一輛新型跑車,價值昂貴,坐上去有種虛榮感,我伸個懶腰。
  上車他交給我一個文件夾子,邊說:“看一看我這次在細約的展覽會,你會喜歡。”
  我打開文件夾,裏麵載著他這次時裝表演的內容,場地、圖則以及其他細節。
  每一個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張百佳能夠與這些名字一起演出,頓時會身價百倍。
  我猶疑。咪姐沒有理由不讓我參予這個大好的機會,照說她應當千方百計替我找這種機會才是,她對我這麽好,她沒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紅也不過就是這樣,咪姐自己就是個例子,身邊沒個多餘的錢,以前我靠她,現在她靠我。
  我抬起頭來,發覺車子已經停在郊外。
  “如何?”聞少達問我。
  “咪姐是我的經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猶疑。
  “你們之間的關係又沒有合法的合約。”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現在照顧她的是你,況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會千方百計的阻擋。”
  “為什麽?”我衝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別離間我們的感情。”我憤然說。
  他說:“出來吃杯茶,慢慢說。”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談下去。”
  “好,聽隨尊便,我隻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紐約!你不要失去這個機會。”
  “開車送我回去!”我大聲說。
  他在回程沒有再說話,但是可以感覺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並沒有生氣。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湯米找來。
  我逼問他。
  “合少達這個人是誰?”
  “他可靠嗎?”
  “他與咪姐有什麽關係?”
  湯米瞪大了雙限!“百佳,你這個人好不糊塗,身在時裝界,連聞少達這三個字都沒聽過?他是這一行裏真正的大亨,在紐約,洋人聽見“聞先生”是要站起來的,若有他提攜,你受用不盡。”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沒跟我提起他。”
  “她當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湯米笑。
  “為什麽?”我問。
  “你記得我當初把你送到咪兒家,她正失戀——?”
  “呀,”我失聲叫出來,“那個魔鬼男人就是聞少達?”
  “聰明女,一點都沒錯!正是聞少達。”湯米說:“咪兒為他,洗盡鉛華!放棄許多演出的機會,專等他來娶她,可是聞少達並沒有為她與妻子離婚,後來他索性離開了她。”湯米看我一眼,“後來是因為你,咪兒才有點振作。”
  我心想,就因為她與聞少達不和,現在她公報私價,不讓我去參加合主辦的盛會,她太過份了。
  她也要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過去一年多她對我的感情,我也隻好紱持緘默!我不能在外人麵前說她的壞話。
  我說:“謝謝你,湯米。”我已得到足夠資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無法同她聯絡,但是聞某說:他隻會在香港逗留兩天,那意思是說:如果我要爭取這個機會,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這也是詭計吧,我並不笨,看樣子他是要與咪姐鬥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這個磨心當然是做得有代價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間周刊零星出現的成名,而是有國際時裝雜誌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離開這裏,有那麽遠去那麽遠,飛躍時空,像月亮般閃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來第二步要靠間少達。
  考慮了一個晚上,我自動撥電話給聞君。
  他很喜悅:“你喜歡在什麽地方見麵?我馬上出來。”
  我心內頓了一頓,我答應過咪姐不與他有任何往來,現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總得為自己。
  “我打算來簽約。”
  “你幾歲?”
  “十九。”
  “把父母或監護人找來。”
  我遲疑。找我父母?我都兩年沒看見他們了,實在不願意再與他們接頭,那個沒有溫情,沒有基礎的家,孩子們個個拚老命自生自滅的塚。
  “好,”我把家裏地址說一遍。“三點鍾,我在那裏等你。”
  “一言為定。”他說。
  我鼓起勇氣回家,兩年了,黑羊回家。
  那條街道顯得特別窄,屋子特別小,而他們的麵目,非常含糊,見到我,還是震驚了。
  母親斟杯茶給我,杯子沿口處髒,我始終沒喝。姐姐麵孔上生著許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難受的還是她一身過時的衣服,看出不很貴,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簡單地說明來意,如意料之中,母親推辭:“——簽合同?”她總不肯幫忙。
  我截停她,“這些日子來,每個月都有錢送回來,不幫這個忙,以後就沒有了。”
  “好!好。”她馬上說,一切為了錢。
  我渡日如年的坐著等聞少達大駕光臨,心事多得沒有心思再與他們敷衍。
  終於門鈴響了,聞少達帶著律師同來,我把合同每一項細則都看清楚,覺得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於是大筆一簽,收了訂洋,我把現金支票留下給家人,便站起來與聞某一起離開。
  他在車上問;“去吃頓飯如何?”
  我默默頭。慶祝一下也好。
  他又說:“你是一個很厲害的女孩子,咪兒跟你比,是差遠了。”不知是褒是貶。
  我淡淡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活在這種時代,不精刮一點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對了。
  “如何應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問。
  “我不打算應付她,我打算依書直說。”
  “你當心,我知道她為人,她會扼死你。”
  “她?她不會,她靠我哪。”我說。
  聞少達默默頭,“很好,我會在那邊替你辦飛機票與入境證,盡快通知你。”
  “這麽快?”我訝異,“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碼還要到紐約來受訓三個月,憑你現在的土樣——你以為隻靠一頭直發娃娃裝就可以揚名國際?”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簽,口氣就不同了,不過他說的也是實話,我連忙說是。
  吃飯的當兒,我心中有太多的盤算,故此沒有說話。
  聞少達問我:“你不感激咪兒?”
  “早就回報她了。”我說:“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錯!可是她為什麽不提拔別人?我相信我是有條件的,不然她不會巴巴的對我好,你不會來挖角。”
  “你對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樣?他們不能再幫你,你就踢開他們?”他不以為然。
  “隨便你怎麽想。”
  “將來你會對我怎麽樣?”他忽然問。
  “當你是老板。”我笑看舉杯。
  奇怪,他慣於用人,現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確閃過一絲憂慮。
  他隨即問:“你跟咪兒,到底什麽關係?”
  “她是我的經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傭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萬。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這次到東南亞去,便是看看路數,如不打出我的招牌!這種些微的好處是不會送上門來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聽我的話,”聞少達感慨的說,“就不會落得如此光景,靠一個沒有什麽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聽說你不肯同她結婚。”我說。
  “做人倩婦也可以做得根風光的。”
  “也許她皮不夠厚,心不夠黑,不懂得爭取這一類的風光,也許她弄假成真,愛上了你,也許她真的根笨。”我說得像一個毫無相幹的陌生人。
  聞少達走了之後三天,咪姐才回來,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點不忍叫她受這個打擊。
  我等她休息過後,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她開頭不相信,“是不是聞少達跟你家人串通好了來騙你?你說。”她抓著我手臂。
  我搖搖頭,“沒有,我自己覺得這個機會很好。”
  “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J
  “機會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說過——”
  “我知道,不要跟聞少達來往,但早——”
  輪到她打斷我,她指著我說。“你滾!你立刻給我滾,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她的眼淚戲劇化的滾下來,“我怎麽樣的對你,我把你自垃圾堆裏揀出來,你不過是一個住年妹的貨色,是我一手把你訓練成今天模樣,你沒有更心,你太過份……”
  我索性坐下來聽她罵我,罵夠以後,我倆的恩怨就一筆釣銷,再不拖欠,由她鬧個夠。
  我坐在沙發上,雙眼看著天花板,到了紐約,我要脫胎換骨,我要改變自己,我要成名。
  “他會騙你,百佳,他會騙你,他以前也同樣地騙我,你難道沒看見?你不會在外國成名,你以為有這麽容易?”
  我沒好氣,“咪組,我會當心自己。”恨她掃興。
  她忽然真正的崩潰,號啕大哭,蹲在我麵前,“百佳,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很意外,“我不會離開你,是你要叫我滾,咪姐,我不過是要到紐約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勞的十份一,我無論如何會放在你手中,你別歇斯底裏好不好?”
  “不,這次一走,你就不會回來了,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她使勁的扭住我來鬧。
  .我推開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兩個星期。
  我最怕人家對著我哭哭啼啼。
  不到幾天,我離開咪姐的消息傳遍全行。
  一般的批評都說我忘恩負義。我也不想解釋。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們逼得我無存身之處,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當圖報,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隸,我連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難道一輩子賣身?
  不可能的事,遲早我都會辜負她,不如趁這個機會攤牌。
  她四出找人訴苦,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我都維持緘默。
  她揚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夠把她拉下來,她算是什麽東西?這種街上拾回來的爛汙貨!”
  就差沒開記者招待會。
  這樣下去,我很難在這個城內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場,湯米說:“你太不會處理場麵,不應把事情搞得那麽糟。”
  我也有點惶恐,要是聞少達不來接我,我就慘了。
  這一陣子我也不好過,真沒想到咪姐會潑得這樣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開心?愛的反麵就是恨,她這麽恨我,把聞少達欠她的一筆賬都算在我頭上。
  聞少達來長途電話:“聽說你有難題?要不要先過來?”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強心劑。
  但我還得裝出不在乎的語氣,“外頭傳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經完蛋了嗎?”聞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無路,非撲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慘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紐約,我心中一點歡喜之情也沒有。
  老實說,少了咪姐的照顧,我也茫然若失,手足無措,再加上本來曙光已露的事業現已在陰渠裏,更加露不出一絲笑容。
  聞少達問我情願住什麽地方,酒店,還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懷抱,一切都是陰謀,但我已沒有選擇。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他會把我捧紅,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計過高。
  演出如期舉行。
  聞少達沒有虧欠我之處,隻是一個東方麵孔要在細約爬起來是沒有可能的事,輪到黑女也還沒輪到我們,我接些零星的揚子來做,不是找不著生活,但風光還不如舊時跟住咪姐,要離開紐約,又提不起勇氣。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頓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時坐在小公寓內,忍不住哭。
  一年下來,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黃不值錢,而聞少達對我越來越冷淡,我開始想家。
  接到湯米的長途電話,我簡直雀躍,才問:“你好嗎?”就哽咽起來。
  他歎氣:“寂寞?外國沒你想像中的那麽好吧?”
  “是的。”我沒精打采,“在香港我還算主角,在此隻是臨記。”
  “找個科目來讀讀,那麽多野雞學校。”
  “沒錢,沒心學好。”
  “不可救藥。”
  我們說了五分鍾,他說咪姐很潦倒。
  我說:“問問她,我回來跟她可好?”
  湯米為難,“她那個脾氣。”
  “替我問問。”我懇求,“試一試,我青回來跟她。”
  “百佳,你那邊真的那麽糟?”湯米疑惑,“我們以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風光。”
  我不響,多說無益,聞少達並不想捧我,他隻要我做他情婦。
  “行有行規,都說你黑,怕被你害。”湯米說。
  我無可奈何掛上電話。
  看來我得流落異鄉了,聞少達閑來撥給我的生意真還養不活一隻貓,有不少模特兒持著麵孔身段漂亮就在這個大城市內淪為國際女郎。我打個寒顫。
  我的將來會怎樣?
  湯米第一個長途電話來的時候,我喝醉了酒,一個人在電視前發飲,聽到他聲音,非常高興,他帶來的卻是噩耗。
  “咪兒死了。”
  我張大嘴,耳朵嗡嗡發響。喉嚨裏忽然多了塊痰,“什麽?”完了,完了。
  “她服過量藥物,在家裏毒發身亡。”
  我如五雷轟頂。“為什麽?為什麽?”
  湯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緣故,她又振作一陣子,你到紐約之後,大家都怕她那張嘴,三杯下肚,就開始說人家不是,因此更沒有一個朋友,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勝曦噓。
  我如墮入冰窖,本來我還以為可以與她再東山複起打天下——人們對醜聞很快會淡忘,隻要主角堅持著不要倒下來,但現在她死了,我怎麽辦?我從此流落紐約?
  湯米說:“她身後蕭條,你在情在理,都應當回來替她辦理身後事。”他口氣很責怪。
  我很反感:“不!我沒有錢,我也沒有力,我不回來。”
  “你!”湯米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才不管他怎麽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來吧,”湯米說!“聞少達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經質地大笑,摔了電話。
  我當夜與聞少達開談判。
  他聽到咪姐的死訊也根驚憾。
  我說:“給我飛機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沒有前途。”他冷冷的說.!“不如在這大都會裏混。”他完全像事不關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應我會有前途,你騙我前來,你使我與咪姐關係破裂。”我撲上去。
  他大力推開我,聲音更冷,“不,是你以為鴻鵠將至,是你以為可以一飛衝天!是你出賣咪兒,是你條件不夠,無法在這裏出人頭地,我有什麽對不起你?這一年來,如果沒有我,你早淪落在垃圾堆裏!你現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麽?”
  我懊悔的哭,我再聰明也鬥不過他。
  他厭憎的說:“你看你的樣子!紐約城這麽多采多姿,無論做什麽都可以,你卻沒有興趣,我看錯了你,你回去吧,這裏是買飛機票的錢!”
  他把鈔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說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麽?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個聲音低低的對我說:回家吧,至少為咪姐盡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發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換上一套比較好的衣服,打個電話給湯米,
  買好飛機票,告別這個異鄉的城市。
  聞少達根本沒有表示什麽,我想他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再也不用替我辦居留手續,又不必坦心我會像咪姐一般倒斃公寓,搞得他黃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場米是否會來接我。
  下飛機時是深夜,我疲乏、失落、傷心,不知何去何從,湯米出現了。
  “湯米!”我要過去擁抱他。
  他避開,對我極之冷淡。
  我說:“今夜我沒有地方睡,三年前一無所有,三年後仍然一無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湯米諷刺我:“人家聰明,又有良心。”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問:“到你家去睡,可以嗎?”
  他說:“不行!讓你進門的話,沒完沒了,領死人,我情願替你付租錢,替你找家旅館。”
  “咪姐她——”
  “不是說不回來嗎?”他很氣憤,“等你?都臭了。”
  “但我還是回來了,不過稍遲一點,帶我去看她最後一麵。”我哀求,“原諒我。”
  “老實說,你們兩個人,誰也不值得幫,”他歎口氣,“兩個一樣可憐,兩個一樣可惡。”
  我低下頭。
  “百佳,你現在憔悴得似個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個地方休息吧,明天再來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沒有意見,回到老家,有種踏實的感覺,我願意聽天由命,從頭來過,我問湯米,“我還有機會嗎?”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熱水澡,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著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驚醒,因為覺得身邊有人對住我呼吸,我睜開眼,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型。咪姐!我張大嘴,是咪姐!她來看我,她不放過我。我很平靜,我自床上靠起來,她正看著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雙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隻覺得涼颼颼的。
  “你終於回來了。”她說。
  “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輕輕說。
  “但你終於回來了,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還有我。”
  我不響,她會怎麽樣?她為什麽要對我顯靈?
  “——我們可以東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現在朋友們都願意幫助我們。”
  “什麽?”我伸手開亮了電燈,“你——充滿意外及驚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並沒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開被子,起來擁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談會都冰釋,我到這個時候,才落下淚來。
  “不要怪湯米,不是出這一招!咱們兩個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難道我倆不是死後複生,再世為人嗎?”她很有深意的說。
  我無話可說。
  我們和好如初,把舊房子再裝修一次,才搬進去,經過這次風浪,我明白許多,幸虧我還年輕,還有機會,咪姐仍然做我的經理人,我多數為廠家表演,不大公開亮相,錢還是賺得到的,不過辛苦一點,生活也過得不錯。
  我也開始與咪姐找些小生意來做,計劃將來,見到老朋友,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人們是健忘的,他們早忘記咪姐嘴裏說過的話,而我,那時候我人在紐約,我沒聽見。
  我們兩人的關係跟以前卻不一樣了,現在比較客氣,有距離,現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倆元氣恢複得很快,咪姐改變作風,認識了一位小廠家,兩個人走得有紋有路,很多時隻把我一個人留在公寓裏修身養性。咪姐也真脫胎換骨。
  我跟她,都似裁壞了的衣服,要盡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紐約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別珍惜目前。
  至於家裏,我仍然寄錢回去。他們是對的,小市民生活悶是開一些,但是平靜可貴,姐姐還是在做速記員,弟弟找到份書記工作,母親一日煮三頓飯,父親或許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們一樣!我也不失為是一個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隻黑羊。
  我的經曆與他們不同,以後的日子裏,尚會發生許多許多故事,許多。

水晶花
  那個美麗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紀,無論何時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著許多鑽石首飾。
  鑽石這樣東西最古怪,冷豔、閃爍、夢幻,能夠真正把一個女人的容光襯托到一個新的境界。
  她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但她穿得簡單,看上去很順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麽樣?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說:“城裏有許多美女是不出來走動的。”
  “有這樣的美女嗎?豈非錦衣夜行?”我問。
  妹妹笑,“金絲雀有時候不可亂跑。”她提醒我。
  “這一位也是別人的金絲雀?”我問。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厲害,她便跟著老爺出現。”
  我點點頭。
  難怪,她雙目有呆木與厭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來,但留意一下,還是注意得到。就因為這樣,她另有一種矜持的樣子,與那眼珠子轉得掉出來的小舞女大大相異。
  “……你去不去?”妹妹在說什麽。
  “嗯?”我問:“什麽去不去?”
  “我在問你!瑪姬明天結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說:“想多睡一點。”
  “上午睡夠了,下午可以到三嬸那裏吃飯。”妹妹說。
  “三嬸又是怎麽回事?”
  “三嬸生日。”
  “她認幾歲?”
  “誰敢問。”妹妹抿嘴笑道:“大約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會把你殺掉,她頂多希望你說她三十二。”我說:“再聰明的女人在年齡上頭還是神經兮兮的。”
  “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妹妹感喟的說。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當心媽媽罵你,”妹妹說:“說話沒點正經。”
  這樣的罪名我背著已經有很多年了——說話沒正經,做事沒正經,做人沒正經……
  生活真令人失望,悶悶悶,太悶了。天氣好,坐船,天氣不好,吃飯,去舞會,大夥兒大眼對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馬,偶而有張新麵孔,幾乎必然的,一定是電視台的小明星,半年就這麽胡混著過去了。
  我打一個阿欠,找個籍口提早離場。
  外頭在下雨,空氣有種膩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歎口氣,不知不覺,回來已經有半年了。
  要走的時候,愛倫娜無論如何不相信。
  “你父親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們最多不用他的錢!”
  愛倫娜是混血兒,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一雙眼睛是深棕色的,長發如瀑布,但皮膚如牛乳。我們走了兩年,談及婚嫁的時候,父親發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兒?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結婚?不要開玩笑。
  在愛倫娜來說,屈服於任何事,都是愛得不夠,我也認了這一點。可是沒有父親的救濟,而叫我留在歐洲,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來找一份年薪約三千鎊的工作,淨受洋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來越害怕,終於還是回來了。
  愛倫娜蒼白著臉說:“我一生都不要再見你。”
  我也沒有抱著再見她的心情。感情這種事,完了便是完了,無法再走回頭。
  回到香港,才發覺潛意識中,我愛愛倫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很漂亮的處理整件事,他連提都不提,就當愛倫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夠。
  我的夢魂常常飛回去歐洲,看到愛倫娜隻穿著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著一杯熱茶喝,牛乳般的皮膚,黑瞳孔,腫腫,如剛哭完,猶如一張圖畫。
  我訕笑自己對她念念不忘。
  特別是這半年來,看到此地的名媛,沒有一個上眼,我便會偷偷的想起愛倫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來越僵、越來越濃妝,頭發全部燙得像鐵絲,鮮紅的唇,人工的麵孔,一絲靈魂都沒有,披著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細小得像發育未全,抖著走路,像具塑膠洋娃娃,不約而同地擁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夠疲倦的,仍然為抓金龜婿而到處顛撲,真是慘淡。
  妹妹曾刻薄的說:“看看你愛搭救誰,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來讓她專心在家發胖。”
  除了愛倫娜,我還沒有動過要娶人的念頭。
  這半年來鬱鬱不樂是每個家人都看得出來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飯,看電視錄映帶,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來讀小說至天亮。父親隻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無所謂。
  他也想我結婚,結了婚更加飛不了,乖乖的替他養孫子。
  妹妹說:“他才廿六歲,晚幾年不妨,別把他逼急了。”
  父親是很寵這個女兒的,也更遷就我,事事處之泰然。
  偶而也問:“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學以致用,堂堂會計師,別太投閑才好。”
  我還是心倩壞。
  一路躑躅回家,益發不原諒自己,為了享受放棄愛倫娜猶可,但我根本不是愛享受的那種人,我隻是不想吃苦,偏偏現在就苦得十足。
  走錯一步棋子,隻要不顧一切的在歐洲結了婚,生下孩子,父親總會心軟吧。
  我也別太樂觀,父親是硬脾氣,愛倫娜亦是硬脾氣,任何一方麵都不肯退縮,到時隻有更慘。
  我大叫出來:“愛倫娜!”
  我頹然靠在牆上,酒氣上湧,我胸口有點難過。
  到歐洲的第一個春天也是這麽渡過的,當時年紀雖輕,也被春天迷得瘋狂,滿院子的桃紅柳綠,女孩換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們活躍起來……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愛倫娜。”
  “喚我?”一旁有個聲音問。
  我轉頭。她坐在一輛開蓬汽車裏,向著我微笑。
  我認得她,鑽石在她的朝子上閃閃生光,她那冷豔的麵孔很難叫人忘記。
  我問:“你也叫愛倫娜?”
  “嗯。”她自嘲地說:“愛倫娜何。”
  “何先生呢?”我問。
  “在玩牌。”她說:“上車來吧,你是利家第二個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兒子。”
  她推開車門。
  我問:“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別,別帶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難得被一個美女接了上車,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麽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睜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隨你靠看牆吐個飽。”
  “對不起。”我知我說得太多了。
  “不要緊。”她說:“你們這些孩子,一貫的放肆。”
  “對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並沒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門,看傭人出來把我接進去,便離開。我倒在床上就睡了,並沒有得到期望中的豔遇。
  醒來之後,隻覺自己糊塗透項。
  羞愧之餘,也得贖罪。
  我問妹妹:“愛倫娜何的地址你有沒?”
  “有。幹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給她。”
  “發什麽瘋?少惹她這種女人。”妹妹聯想豐富。
  “真的,我有正經事,不是想像中那種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總而言之,你好自為之。”
  “得了,那麽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輕輕推開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麽,你給我放心。”
  “——”
  我抬起頭,揚起一條眉毛,她沒奈何,隻好翻出地址給我,她不告訴我,我也有法子在別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親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麗的,親自開車,送到她傭人手中,有一張小卡片,叫她原諒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當心,這種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會直墮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願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來治療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傷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時我也送花給愛倫娜。也由自己親手挑選。我不慣那種一個電話到大酒店花鋪,說出掛賬號碼,付了鈔票算數的客套。
  我悵惘的想,但是這樣親力親為,又為我帶來什麽?誠意?在這種無謂的事上,太多的誠意會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兩兄妹,妹妹比我聰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製命運,但是我幹嘛會有這樣的性格?改無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麽回音,成熟的人應對什麽都沒有反應。何太太自然是一個成熟的人。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又見到她兩次,她隻是遠遠的向我點點頭。
  妹妹熱心地幫我介紹女朋友。
  她偷偷說:“那穿藍衣的如何?那綠裙的最好看,紅花閃光緞的?叫愛拉。把全家的鑽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寶。”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單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細細的看過了,誰也沒給我留下什麽印象。
  還是何太太最最奪目,我喜歡她那半吊兒郎當的態度,把應酬視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視之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種灑脫與超然。
  我問妹妹:“她有沒有男朋友?”
  “誰?”妹妹喜悅的問。
  “愛倫娜何。”
  “她呀,”妹妹挪揄的問!“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會挑熟朋友的兒子。”
  “挑陌生人有什麽刺激?”我不以為然,“反正是穢,不如搞得轟轟烈烈。”
  妹妹冷笑,“代價未免太高,為了什麽?”
  “戀愛呀,不談戀愛,多悶。”我伸個懶腰。
  “為什麽像癮頭發作似的,累成那樣?”
  “昨夜與電腦下棋直到天亮。”
  “神經病。”
  昨夜並沒睡。想到與愛倫娜在風中擁抱,接觸到她的身體,渾身如觸電似,心頭的狂喜使我有落淚的衝動,兄弟,這便是愛情。
  而現在,頂多是約不到綠衣女去約紅衣女,去不去都無所謂,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裏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後來又跑到基麽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
  愛倫娜已屬於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們是不會為一個男人守著的,頂多是三兩個星期之後,又隨別人去了。
  回來之後未曾寫過一封信。
  我又提前離座,開了車子出來,在街上慢慢駛動,我喜歡開車,無論快慢都帶給我一種悠然的感覺。
  有一個女子穿著黑紗裙鈷在前麵的街角。我心一動,是何太太,她低頭在點燃香煙,沒看到我的車,我將車子滑停在她麵前:“等人?”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不生氣,就笑說:“國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別再說這些輕浮的話。”
  我才覺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臉慢慢漲紅,進不是,退不是,尷尬得要死。
  好一個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過來,拉開我的車門,“來,送我一程,不理司機了。”把事情輕輕帶過。
  我仍然好奇,但表麵已經平複下來。
  “回家?”我問。
  她說:“去喝杯東西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叫我把車子駛往郊外。
  “你有個女友叫愛倫娜?”她閑閑問起。
  “嗯。”
  “你父親不喜歡,叫你們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靈通。”
  “你人沒到,新聞已經在這個圈子沸騰,”她笑,“你都不知這裏人那種小鎮風倩,什麽芝麻綠豆都繪形繪色地傳半天。”
  我啞然失笑。
  她把我帶到一間某廳,地方裝修得很好,坐下來她對恃者說:“熱咖啡。”
  我笑了,人們以為這個豔婦與年輕男友來到此地,一開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說:“我要熱牛奶。”
  她也笑。笑起來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愛笑。
  “她長得很美吧?”她問。
  “不但美,而且與我投機。”我惋惜的說。
  “那多難得。”她說。
  “真是。”我籲出一口氣。
  “所以你一直鬱鬱不樂。”
  “噯。”我直認不諱。
  “C'estfaitaccompli,別太難過。”她說。
  “再讓我選擇一次,事情就不同。”
  “會嗎,”她狡猾的笑,“國超,對我要老實,真的再來一次,你會選她?恐怕再來千次,你選的還是利國超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點燃香煙,纖長的手指甲並沒有搽寇丹,但卻一貫累贅地戴著鑽戒,鵝蛋型、方型的鑽石在幽暗的光線中迸出光芒。
  我無味的說:“但是我們即使賺得全世界,賠上了命又有什麽益處?”
  她閑閑說:“對我來說: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我說:“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頭來,眼睛中那種呆滯散去無蹤,代之的是一種倔強與堅忍。
  這個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氣麵對她所選擇的後果。她並不快樂,但是她理智地控製著自己。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親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動。”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為五鬥米折腰,倍受試練,你卻早已被寵壞。”
  、“是的,”我說:“我也知道我幸運。可是我已付出代價,我被逼放棄我所愛的女人。”
  她失笑,“語氣聽上去像某國遜皇。”
  “有什麽應是免費的?你說!”我逼她。
  “這個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說:“所以我從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你要不要回顧?”
  我咬咬牙,“一切已經過去。”
  “可不是,已經吃了那麽多苦,才到今天,怎麽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說,語氣是苦澀!
  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她對著我咪咪笑。
  我很震動,為什麽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麽苦?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為什麽沒有人可以舒暢地過其理想生活?
  我很難過!把臉埋在手心中。
  “想什麽?”
  “覺得深深的寂寞。”
  “你還算寂寞,唉。”
  “誰為我拒當這一切?這種渡日如年的日子,還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過?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靈恢複?”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們聚到淩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給我很大的支持,其實一個人不介意悲哀,隻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樣悲哀,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這解釋了人們捱得過戰爭這種大災難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樣。
  有意無意之間,我開始約會她。
  她往哪裏跑,我跟到哪裏。
  她似乎是個相當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規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頭發,星期三在中環,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躍,五時到六時選購衣飾。
  社會與她無關,天塌下來她還是在最好的飯店內啜白酒。天也與她無關,三個司機廿四小時恭候她的車子、哪有日夜,不與她談過話,不會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被我追蹤得發毛,她說:“你當心我告訴利老先生。”
  “告訴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國去。”我訕笑。
  “你到此刻還不原諒他?”她訝異的問。
  我轉過頭,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記愛倫娜吧。
  “可憐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趕往外國,在外國不受遙控,又抓回來。”她很同情我。
  我說:“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樣。”
  “聽話一點。”她笑。
  “想見到你,想與你聊天,想聽你的聲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願意陪你。”
  “陪我?還是陪利少奶奶的銜頭?”我嘲諷的問。
  “不要太嗇吝,自己擁有的,應同人分享。”她說。
  我不理她,常常駕了車在她家門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較早,生活較有規律,父親還以為我快要恢複正常,隻有妹妹,非常擔心。她很愛我,我們兩個人的童年日子並沒有過得外頭人想像中的那麽幸福,母親一早去世,妹妹與我過著異常寂寞的生活,父親很難得才見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們穿戴整齊了,再三警告恐嚇哄騙說不準哭,才帶著出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人是不會曉得的,也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我與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為命長大,跟窮家的孩子一般貧乏。
  父親並不知道我們心靈的空虛。
  愛倫娜將於肯陪我喝茶。
  她說:“其實一百個女人,有一百個吃軟不吃硬,隻要肯哄她便行。”
  “我還以為女人愛鈔票。”我說。
  她揚一揚手,一腕的鑽石手鐲便順勢往臂上溜。
  “鈔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來了,“況且有了鈔票,也想有個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說。
  她笑了,“你這孩子,我怕我會給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冰冷地觸著我的手,我興奮的說:“你有沒有看過鯉魚精與白娘娘的故事?都是個千年得道的妖精,為了愛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緩緩的轉動手上的戒指,“妖精與神仙嘛,的確有資格放肆一點,咱們是凡人,未必有這麽天真,可免則免。”
  我輕輕的說:“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犧牲。”
  “當然你不會,”她一筆勾銷,“我們不過是稍微談得來的朋友。”
  “你幹嘛不說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與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閨中,我倒可以做一個順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與她在一起,是鬥智遊戲。
  “她們兩個……”
  “怎麽樣?不知多少讀完法律、電腦、建築的男孩子,都等著與這兩個女孩子結交,希望她們父親拿錢出來開業,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親有錢。”
  “所以,錢可以令一個人清高,為此你少受多少氣。”
  我搖搖頭,“所以我的生活沉悶,很多人以工作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掙紮當兒,他們獲得快感,我一生下來注定是個紈絝子弟,再用功也還隻是一塊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無動於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鑽石一樣,冰冰涼。”
  她搖搖頭。
  “但你是這麽美,一朵鑽石花,不不,水晶般聰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來。
  “太俗氣了。”她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形容女人的名詞多數很俗,但同時非常貼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語。
  她不大肯出來,但是雖然如此,父親還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問話。
  我很不耐煩,在他的書房裏,我來回踱步,他令我坐,我無論如何不肯坐下來。
  他說:“你這樣一直動,令我心煩意亂。”
  我不予理會,我比他更煩。
  “你最近怎麽?與何老三的外室時常見麵?”
  “回來香港大半年,才見過三次,在宴會應酬場合碰見的不算。”
  “聽說你天天到她家門口等。”
  “誰說的?”
  “自然有人說我聽。”
  “願他下拔舌地獄,嘴巴生斤瘡。”
  “國超!”他喝我,“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你願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說。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不,我隻是不相心悶死自己。”
  “為什麽老跟爹爹作對?”
  “太壞了,我老是討不到你的歡心。”
  “國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麽——”
  “你知道嗎?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攤攤手,轉過頭來看著地。
  “我想我已經愛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來得報仇,“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個人簌簌的抖動起來。
  “父親,不要把我當作一隻小猴子,我是已經近三十的人了。”
  “那為什麽你不用一下腦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給你想盡了,父親。”我苦澀的說。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麽事,你絕對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戲,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經過氣。”我打開書房門就走。
  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麽樣?下個月不存錢進我戶口?
  左右是沒錢,我索性回歐洲去,也許精神上還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來半年,膽子也磨大了,從歐洲回來,什麽都記得帶,單單漏忘一顆心。
  那日我沒有上街,很早睡,一轉身便醒,喃喃自語,安慰自己:你會好的,你會痊愈的,這不是一個五癆七傷的過渡時期,你會好起來,放心,你一定會再得到愛情,你一定會再獲得安眠。
  “國超國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覺得是愛倫娜在推我,委婉烏黑的長發飄拂在我麵前,她最喜歡這樣子喚醒我。
  “掙紮她仿佛又變成另外一個愛倫娜,正笑盈盈的看著我,眼睛充滿嘲弄之意,向我挑戰:“你敢嗎?我諒你也不敢。”
  “國超、國超。”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看到身邊人,卻是妹妹。
  “唉,”我長長太息一聲。
  她鑽到我被洞裏,“外頭冷。”
  我們小時候老是偷偷睡一張床上,因為害怕,摟得緊緊的,想起來便一陣溫馨。
  “你怎麽來了?”
  “爸爸叫我來的,他說你愛上了愛倫娜何。”
  “那有這種事,故意氣他的。”
  “爹前輩子一定做了什麽虧心事,而那個女人正叫愛倫娜,不然為什麽他的兒子淨為愛倫娜給他受氣?”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來。。
  “爹年紀也大了,你別叫他掛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厲害。”
  “唉唷,我的少爺,他何嚐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給他麻煩。”
  我終於大笑起來。
  “怎麽樣,答應我。”
  “我不能答應什麽。”
  妹妹把頭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隻有三個親人:你、爹爹、丈夫,你總得給我一點麵子。”
  “難怪人們來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幾個親人。”
  “哥哥,你好好的結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這種寄生蟲——老子的手緊一點,下個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對你用懷柔政策還來不及,怎麽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證?”
  “我保證。”妹妹說。
  我的心頭又寬一下。
  說穿了,還是自己愛自己。
  “給父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好好好。”
  “不要下巴輕輕。”
  “絕不會。”我敷衍著妹妹。
  但是我已經學壞,一轉身,還不是陽奉陰違,做我自己愛做的事。
  愛倫娜一次問我:“你父親審過你?”
  “你在我們塚裝了偷聽機?”
  “新聞傳來很快,令妹與咱們的兩位千金往來很頻。”
  “妹妹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說話,這是人最大的缺點。”
  “是,父親叫我不要再見你。“
  “朋友見見麵,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覺得我逢人都會引誘一番,我並沒有勾搭過他呢。”愛倫娜苦笑。
  “咱們倆同病相憐,”我說:“大家的底都那麽黑。”
  “國超,不要在這種事上說笑。”她很煩悶。
  “你那麽在乎別人說什麽?”我問。
  她歎出一口氣:“真在乎,我就不出來了。”
  “我們需要對方,”我說:“愛倫娜,請坦白承認,你也並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並不是外頭人所傳的那般,但我們的確互相需要。”
  她不響,轉過了臉,側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並沒有正式同你結婚,是不是?”
  她也不響。
  “我們的來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轉過來。
  她驀然失笑,“我瘋了,守了那麽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頭。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麽長的一段日子,你沒有後悔過?”我問。
  “沒有。”
  “即使現在也沒有?”
  “別問了,出去散步,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麵。”
  “不會的,你會見我的,愛倫娜,說你會見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會的,我會感動你,愛倫娜——”我大力把她擁抱在胸懷中,一霎時悲從中來,不知道她是歐洲的愛倫娜還是水晶花愛倫娜。
  她輕輕推開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徹夜等我。
  我說:“當心,看得哥哥來,丈夫該跑掉了。”
  她說:“你管我呢,你這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坐下來,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何必去惹那個可憐的女人?你想她怎麽樣,帶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愛她,你愛的還是愛倫娜。”
  妹妹這樣一說,我突然而驚。
  “快放手吧,等到她離開何某要跟定你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我繼而失笑,“她是那麽精明老練的女人,她不會出錯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聲疾呼。
  我捧住頭:“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愛倫娜帶回來。”
  “什麽?”我抬起頭。
  “愛倫娜,我跟父親商量過,一年了你還不能忘情於她,我們也不能太過分,還是把她帶回你身邊是為上策。”
  我怔怔的問:“真的?你們真的肯這麽做?”
  “明天我去英國找她。”妹妹詛。
  “幾乎一年了。”我喃喃說。
  也許她已經發胖,也許她已經跟了別人,也許她不肯回心轉意,也許她來到香港,發覺她不能適應這塊土地,而要再次離開。
  我說:“不不,不必去……我已經忘記了她。”
  “真的?”妹妹睜大眼睛。
  “是的。我已經忘記她,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想重拾舊歡,隻有加倍的費力,大家心理負但又重……”
  “那麽離開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說好,“我離開她。”
  為了她好,妹妹說得對,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沒有感情,生活就好過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輾轉反側,愛倫娜的電話連珠價來找。
  ——已經泥足深陷了。
  我推說病,三天沒見她,但是晚上總會夢見她三兩次。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第四天,實在忍不住,冒著毛毛雨出去見她。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麵,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發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麵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麵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隻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衝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隻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點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喂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麽地方,晚上又去什麽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衝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複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娃娃?”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睛,“什麽?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麽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於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麽冷,我們嘴巴嗬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麽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麽大事,就隻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怎麽會似愛倫娜那麽糊塗?
  “你打算到什麽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當當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麽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係一。”
  “我早說過,我們隻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麵。”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麽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裏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隻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歎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麵: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隻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

十八寂寞
  我跟後母合不來,我們倆相敬如賓。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會直接稱呼她,一家三個人住一間公寓,其尷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壓上來,連呼吸也不得暢順。
  別誤會,後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種後母,而是現代的後母,她高貴、漂亮,有自己的職業,對我大方、客氣、愛護,從不責罵,但不知為什麽,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為她的條件實在豐厚,我知道母親與我是永遠失去爸了。
  爹是個小生意人,環境並不是好得能夠一擲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車是要來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數,後母都得乘地下鐵路上班,我不知道她當初嫁他是為了什麽,她也斷不像是那種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來我對她積壓的恨意越來越探,我無法同她吵架,她總是無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親對我不好,因為他並不見得老是站在她那一邊,我的生活一無所缺,跟沒有離婚的人的孩子一樣,然而這個與我父親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親,我恨她。
  離婚後親生母親跟男友跑到美國去,至今仍是“朋友”階段,尚未結婚,一年回來一次,買衣服,置首飾,她往往沒有什麽話同我說,因為我已十八歲,長得比她還高,而她還沒有再結婚,地位非常曖昧,因此當高大的女兒在她身邊出現,無疑是給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齡,因此她對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後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後母身上,人家怪社會,我恨後母,總之是一種感情上的發泄。
  我沒有想過這並不公平?有時我問自己。
  沒有。
  她明明知道父親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兒,明知一切而自投羅網,她總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麽,她總有她的好處。
  十年來她並沒有生養,身材永遠那麽好,樣子一直那麽清麗,比起她,母親麵孔上的化妝太厚太髒,頭發燙得太硬太發,衣服配得太過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還是恨她。
  一種不可理喻、全神貫注的恨。
  我們不大說話,有要求,我向父親提出,給就給,不給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這十年不知是怎麽過的,三個人貌合神離,開頭我等她與父親分開,等了這些日子,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要白頭偕老,隻好聽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離開這個家,呼吸新鮮空氣。
  這天回到家裏,父親同我說:“你媽明天回來。”
  我沒有太大的驚喜,我希望我能夠雀躍,但這些年來,我已知道媽媽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及溫情,她會帶一份禮物給我,在酒店咖啡座與我吃杯茶,然後她會說:“我隻能逗留一個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們再見麵。”開頭我以為她真的會抽空,便天天等。
  結果是她永遠不會見我第二次。
  為了後母,我裝出歡喜的樣子來,“什麽時間的飛機?”
  “她沒說,她自有她的朋友。”父親很冷淡。
  我覺得很沒癮,坐不下去。
  後母說:“我同你去打聽一下——”
  話沒說完,我已經走到走廊。
  父親說:“——你何必跟她說話,這十年來她根本把你當透明,反正過一兩年她也該出去念大學,叫她跟住親母生活,送了她的願,豈不是好?”
  我先是氣父親幫著她,後來一想,原來明年可以到美國去念書,轉變環境,於是又有點開心。
  隻聽到後母說:“她為什麽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親不耐煩的回答。
  後母說:“也許是我的不對,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聲,別做戲了,一場戲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親打電話給我,我回答了,約好在她酒店見麵。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吸煙,猛然抬頭,吃一驚。
  “你又長高了。”她笑。
  笑起來眼角很多皺褶,多少還有點風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媽媽。”我握緊她的手。
  “還好嗎?他們對你還好嗎?”她很空泛的問我。
  “媽媽,明年我到美國跟你好不好?”
  “什麽?”她按熄香煙,像是沒聽明白。
  “明年爹爹也許肯送我到美國讀書。”
  “哦。”她鬆下一口氣。
  “怎麽樣?”我已經有所保留。
  “在哪一個州呀?”她問。
  “在你住的加州,媽媽,你幫我申請好不好?我們可以住一起,你說好不好?”
  她並不那麽熱心,又燃起一枝煙,並不開口。
  咖啡廳光線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猶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會有拒絕我的意思,但事實擺明在眼前,她是那樣的猶疑。
  我急急的維護自己,“我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會照顧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緩緩的說:“心媛,即使你爹肯讓你到美國來念大學,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個獨身女人,拖著你這麽大的女兒,有我的不便之處,你得原諒我。”
  我不原諒她,我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怎麽可以拒絕我?我的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心媛,不要這樣看我。”她央求。
  “我的後母都不會這樣對我。”我說:“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錢在我身上,如果你願意負擔我的住宿,我到美國留學的機會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臉色敗壞,“後母容易做,偶一為善,就值得建牌坊頌讚她,我養了你八年……”
  我說:“你一定後悔當時沒有去打胎吧!”
  母親揚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訝異,打我?她憑什麽打我?這十年來我自生自滅,在虛偽的後母與冷淡的生父下討生活,她一年才來見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樂。”我諷刺的說完,站起來就走。
  “心媛!”她失聲叫我。
  我並沒有回頭。
  就為了一句話衝撞她,她便動手掌我的嘴,太過份了。原本沒有對生母抱著太多的奢望,現在一切都幻滅。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個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來。
  後母進來問我:“怎麽?為什麽哭?”
  我不響二臉的沒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親跟我說了。你要為她想想,這十年她過得並不好,與她男朋友是同居關係,多了你,是不方便。況且你父親不是不肯負擔你一切開銷,不必去求她。”
  父親在一邊也說:“你有我們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開始擔心,太劃不來。”
  見他們兩個苦勸,我抽噎說:“她那種態度……”
  後母但笑不語。
  父親說:“你跟她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我明白後母為什麽要會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動怒。
  她越是有風度,越顯得咱們兩母女一團糟,比不上她。
  這是一個陰謀,我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她要不動聲色地使我們自暴其短,使她以勝利者姿態出現。
  她一直沒有懷過好意,事情再明白沒有了。
  越是對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誰關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麵倒的情況。
  她太聰明,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我跟我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是同一貨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沒有。
  我黯然。
  母親第二天打電話給我,我以很平靜呆板的聲音說:“媽媽,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到處跟人說。”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見你父親不在……”
  “不要跟人說,不要讓人恥笑,不要被別人知道,讓人家一直以為咱們是相愛的,不是很好嗎?”
  她沒想到反而會被我教訓,更說不出話來。
  “你說過什麽不要緊,可以一走了之,我還得住在他們屋子裏一直就到獨立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們——對你那麽壞?”
  “壞?不壞,並不打我罵我餓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馬,你明白嗎?一點扶助都沒有。”
  她過了很久,終於掛上電話。
  沒說話。
  她完全沒話說。
  直到她走,沒有再見我、再找我,再與我說話。
  我猜想我對她的絕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幫我,多說就無益了。
  從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難相處,更加沉默。
  後母想盡辦法來使我開朗,我總是拒絕,我抱定主意要與他們隔絕,肯定她對我完全是虛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父親也沒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國的事。
  後母說:“如果你想留學,應該找學校了。”
  我看父親,他看報紙,完全沒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親吵吧,不,我一向不會主動跟任何人翻臉,此刻的父親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麽科目?”她問:“到哪一國去?”
  父親翻過一頁報紙。
  我握緊拳頭,鼻子發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個紅麵,另一個做白麵。
  父親終於放下報紙,“讓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產了,不必為這些事操心。”
  生產,我轉過頭去看後母,她又在展示那個永恒的微笑,她終於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寶寶?十年後二個比我小十八歲的嬰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親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夠緘默?
  我聽見我自己說:“恭喜你們。”
  也許他們會把我送出去,那簡直是一定的,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母親與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來,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將來,我會活得很好。我慘白著臉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後母緩緩地說:“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親說:“你真嘮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複母這次很堅持,“但是難道我們不應對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會聽你!”又拿起報紙。
  我的拳頭越握越緊,後母的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肩上,我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裏,盼望聽到他們說我什麽,但是他們很沉默,一句話都沒有。
  我整個晚上沒睡,不知為什麽,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因為絕望。
  第二天起來上學,遲到了十五分鍾,我是個不遲到的學生,偶一遲到,老師便問:“不舒服嗎?不舒服就告假。”
  我沒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著不知道做什麽才好,反而在學校中有一班同學,上課下課抄筆記測驗,時間過得很快。
  同學說:“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卻也沒有人記得,我生母也不記得,往日她會打長途電話,今年她動了氣,不知是否還有心思,至於爸爸與後母……
  同學感喟,“我們十八歲了,知道嗎?”
  十八歲。早該獨立,外出做一份簡單的工作,接線生、女秘書、播音員,過一種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後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同學說:“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壞,很少說話。”
  我歎口氣。
  “有什麽心事嗎?是不是後母對你不好?”她很關心。
  對著同學, 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經起來, 到底每個人都要有個發泄的對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個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總有性格上的缺憾,為什麽她一點缺點都沒有呢?”
  同學笑,“但是如果她有缺點,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許是我不對,”我看著天空,“但我覺得寂寞,我沒有被愛,他們不愛我,客氣得過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們之間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兒太細,放開懷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種氣氛底下討生活,你也會變成我這樣。”
  同學說:“但是你也不能說出我們具體對你有什麽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難解釋的。沒有人會明白。
  同學最後說:“青春期的煩惱是特別多,我母親也說我怪怪的。”
  我拿起書包回家。
  一推開門,看著父親與後母都在家,就深覺奇怪,這個時間他們應當在寫字樓裏才是。
  後母笑著鈷起來,“生辰快樂,十八歲,大人了。”
  我根錯愕,沒料到他們會來這麽戲劇化的一招,頓時發呆,隨看隻好綻開笑容。
  “送我什麽?”我接過禮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麽?”後母問:“猜一猜。”
  我想答:愛,但又覺自己太不識抬舉,他們花了很多心思來準備這個意外吧,我有種做了上賓的感覺。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線母說:“可不是。”她笑看幫我拆開盒子,我歡呼一聲,正是我想要的數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聳。
  我連忙穿上,“怎麽樣,”緊張地問:“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轉過身。
  後母說:“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這句話而凝住。
  父親說:“我親自下廚做了你喜歡的蕃茄意大利粉,怎麽?打算吃幾碟?”
  “十碟。”我說:“很久沒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掛好。
  “我也有禮物給你。”後母說。
  我不自覺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謝,是什麽?”
  她取出隻小小的盒子,打開,是隻小小的鑽戒。
  我好開心,把指環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貪心而虛榮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這些東西來博取我的歡心。
  過一會兒我問:“我媽媽有沒有打長途電話來?”
  “還沒有,也許晚上才打,此刻怕我們不在家。”
  我又不開心,後母對我比親母還好,這話怎麽說呢,人們怎麽想呢?
  我籲出一口氣。
  “心媛,你那麽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說。
  我笑一笑,“我有什麽心事?”連忙否認,“讓我們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廳坐下,故作興高采烈,硬是吃了許多意大利粉。其實我已經不喜歡吃這個,但是不敢講,我們互相虛偽地討好,沒有一人敢說真心話,自幼受這種訓練,將來進入社會,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覺抱歉,他們記得我的十八歲生日,我還是不好過。
  吃完飯我說了一些無味的客氣話,非常疲倦,但母親的電話仍然不到。
  同學們打電話來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賭氣之下換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問:“你不等媽媽的長途電話?”
  我假裝不經意,“算了。”
  父親說:“讓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過多的混合酒,腦子轟轟然,覺得世上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歲遲早都要過去,我不會比誰更不快樂,我大聲唱著歌進入屋內,聲音弄得很大。
  後母穿著睡抱出來,她含笑說:“你媽媽才來過電話。”
  我倒在沙發上,“誰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們老以為我與她一樣荒誕,告訴你們,不可能,我才不會跟一個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會明白的。”她勸我。
  “你何必假裝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勝利者,現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我嗆咳起來。
  “心媛,你喝多了酒,別亂說話,醒了是要後悔的。”她過來扶我。
  我推開她。
  父親出來,“怎麽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經過去,派對應該散會,還鬧什麽?”
  罵我,我眼淚湧上來,終於還是罵了。
  後母又過來扶我,我這次推她,用力較大。她在沙發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連我都慌了,去扶她,父親將我撥至一邊,“這裏不用你,你別再搞了。”聲音是盛怒的。
  我聳聳肩,回房去睡覺。
  第二天醒來,七情六欲紛杳而來,想到昨夜之事,連忙奔到後母房去,隻見父親鐵青著瞼瞪看我。
  我原來的歉意一掃而空,來吧,來炮製我吧,看你怎麽對付我。
  後母青白著麵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親看著我,“你母親有小產的危險,現在淌血,要進醫院。”咬牙切齒。
  十八歲大的女兒不及未成型的胎兒,我冷冷說:“我母親?她不是我母親。”
  父親霍地站起來,“我要你道歉!”
  我說:“沒有可能!”
  他一巴掌摑在我麵孔上。我吃痛,大聲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麵目可賣出來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釘,快快除掉我圖幹淨如何?”
  父親簌簌的發抖,“天呀,十八歲的孩子說的話如毒婦,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還是要我死?你們說,你們說!”我不放過他。
  父親咬牙切齒的說:“像你母親!冷血、自私,世人愛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罵出來了,好,好得很,”我獰笑,“你們是完美的聖母瑪利亞,太偉大了,拿石頭扔我?看我癢不癢、痛不痛,到電台去廣播呀,說一說你們如何愛我——”
  父親把全身的力都貫注在右手,揮出擊打我,我的頭頓時嗡嗡著響,半邊瞼像是要飛出來,一隻眼睛立刻看不見東西,嘴角滲出鹹味,我身體如紙鷂般飛出去,撞在地上,後腦先著地, 四肢漸漸麻木,失去知覺,最後聽到的是後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麽可以打她?”
  我昏死過去。
  等醒的時候我獨自躺在床上,睜開眼來,醫生說:“好了好了,沒事,一點都沒事。”
  我的記憶所及,昏死過去之前被父親打擊,如今一邊麵孔辣辣作痛。
  父親焦急的麵孔趨向前來,我別轉臉,不要看他。
  後母說:“隻腫了一隻眼睛。心媛,別這樣,你父親已經很內疚,別這樣。”
  我把整個身體轉到麵向牆壁。
  父親站起來,“現在輪到你進醫院了,唉。”
  “可是誰看顧心媛?”後母問。
  “她已經十八歲了。”父親說:“來,我們走。”
  做戲,完全是做戲。
  我眼看他們,一起與醫生離開。
  我眼睛上的腫與頭上的瘤一星期後才退掉,而後母一直沒有回來,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沒有內疚,怪隻怪自己太衝動,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製,然而我又隨即原諒了自己,我還年輕,他們不應與我計較。
  一星期後,父親進我房來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默默地跟他進書房。我明明知道要說什麽,但是一顆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來,手心出汗、頭痛。我蒼白的想:完了,他要與我攤牌了。
  我看看他。
  他說:“心媛,你媽媽流產了。那日你將她推跌在地,她就開始流血。”
  當然是我的錯,毫無疑問。
  “心媛,十年了,你那麽固執地對待她,立意要與她做仇敵,為什麽?”
  我看著地,不出聲。
  “為什麽?心媛,她對你不錯呀。”
  我仍然不出聲,但我聽見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書房內萬分靜寂,但是我聽見我心流血的聲音。
  “心媛,你心頭打著一個死結,為什麽?父母離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為什麽放不開來?你到底想怎麽樣?是否想父母重拾舊歡?是否想我仍然把你當嬰兒?你說呀……”
  我不說,我把頭抬高,看著天花板。
  “心媛,你這樣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裏這麽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學校去。”
  這是正題。
  我開口:“現在轉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學校的話,又不影響功課,我願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沒有其他的話要說?”
  “沒有。”
  “心媛,隻要你肯認一聲錯……”
  我打斷地:“我唯一的錯,是生在這個不幸的家庭裏。”說完之後,因覺得太戲劇化,不由得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
  父親呆呆的看我,當我是瘋子似。
  笑完之後,我覺得無限悲傷空虛,回房睡覺。
  他要我離開家,我眼睜睜的想:媽媽不要我,父親要趕我走,而這一切,還都是我的錯。
  我一夜沒睡,麵色很差。
  放學回家,後母躺在床上,麵色比我更差,我有點難過。
  不過她會再有孩子,在一個更好的環境中安心養息!這個家將不屬於我。
  我沒有說什麽。
  那夜我半夜驚醒,做惡夢,嚇出一身冷汗,夢見全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並沒有哭,我是一個不哭的孩子。都說哭可以鬆弛神經,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來。
  我聽到隔壁房間有低低的談話聲。
  我略為留神,對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點睡,”是父親。
  “怎麽睡得著。”
  “她又不領你的情。”
  “我並沒有要她領我的情,父母對子女好,豈要他們領情?這原是我們的責任。”聲音極低。
  父親沉默。
  我緊張得胄都幾乎都翻過來。
  過一會兒父親說:“可是她一直以為你虛情假意。”
  歎息:“……正是我失敗的地方。”
  “放棄吧。”
  “放棄她,對她來說,有什麽損失?她遲早要長大成人,有她的事業,有她的家庭,損失在你,你隻有她一個女兒,養得那麽大,她離開了你,你還有什麽?”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個心媛?”
  “我無法爭取到她的歡心。”
  “你還可以努力一點。”
  “我這些年來也已經很累了,這個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塊大石,每次對她好,她就懷疑不對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麽做才好?整整十年,開頭以為她年紀小不懂事,現在十八歲了,你說,怎麽辦?”
  後母不說話,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麽。
  我卻希望他們再說下去。
  我靜靜坐在床上,聽他們談論我,那種感覺是奇怪的,老實說,我從不曉得他們背後怎麽看我,現在忽然聽到,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與我全沒有關係。
  “……不能叫她去寄宿。”
  “為什麽?那是最好的辦法。”
  “離開家,她會變得更孤僻。”
  “會更孤僻嗎?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怪的小孩。”父親長長的歎口氣,“也許與她同年齡的小孩子相處,朋友多了,能夠改變她的性情。”
  後母說:“不,她會認為我們不要她了,這個辦法萬萬不能實行。”
  “你何必背上這個十字架?”
  “我沒有。”後母堅持著,“如果說是十字架,每個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夢魂牽繞,難怪這年頭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緊緊閉上眼睛。
  “你也許說得對,”父親說:“新年就快來臨,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夠回到我的懷抱。”
  隨後,很久很久沒有聲音,終於低微的“噗”地一聲,電燈熄滅,他們睡了。
  我看著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來。
  一夜已經過去,我沒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課不用說也是一塌糊塗,測驗卷子上一半空著,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著下巴,不知老師說些什麽,惡果還在後頭呢,成績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學?
  我暗暗歎息一聲!上天太不公平,這麽早就給我煩惱;同學們所擔心的不過是隔壁那個英俊的男生為什麽不約會她,但我已經嚐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許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勵自己。別太悲觀。放學後緩步走回塚,路過一花檔。
  這裏一向沒有花攤子,這小販是新來的。
  見我留步,小販持玫瑰前來,懇求的眼光神色。天氣那麽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並不好。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我心裏一酸,我何嚐不似他,隻不過我手持的是一顆心,求父母接納。
  “買花?”他嚅嚅的說。
  我掏出鈔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門,書包比任何時間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沒有好好睡與吃,忽然之間露了出來,隻得用手撐住門。
  我用銀鎖開了門,一個陌生的、女傭打扮的女人問:“是小姐?”
  我們家那個老鍾頭女傭呢?辭退了她?
  後母迎上來,見我手中持花,驚喜的問:“多鮮豔。”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為這個家而買花,我為那神情渴望的小販,我沒有解釋。
  簽母仍然臉色蒼白,她坐下同我說:“我告了一個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陣子,所以多請一個人來幫忙。”
  我看新女傭一眼,也坐下來。
  、後母也不顧我有沒有回答,絮絮的說下去,“還有一年就預科畢業,我看你最好別轉校,我們已經在與美加那邊的大學聯絡,想替你找間小型但高貴的學校。”
  我點點頭。
  “雖然經濟蕭條,但請你放心,”後母笑說:“供給你一個人也還可以。”
  我抬起頭來。適逢她也正看著我,精致的五官,秀氣的麵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賣花的小販一模一樣。
  我心腸很硬的轉過頭去。為什麽?為什麽我能施予感情給一個小販,但不是她?
  為什麽她如此盼望我愛她?
  她塊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離開香港,我愛不愛她,根本不是一回事,為什麽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會問。
  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縮一下,沒有掙脫。
  “心媛…”忽然之間,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聲問:“記得嗎?十年前,我與你父親結婚的時候,你也是不肯給我握你的手,後來我們發覺你把我禮服的頭紗撕得稀爛,為什麽?”
  我呆呆的坐著,我記得很清楚,十年了嗎?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們,為了我,我求他們不要分手,陪著我,與我在一起。
  但是沒有,他們愛自己多過愛我,母親隨即飛往美國,父親馬上娶了後母。
  他們去渡蜜月的時候,整整一個月我獨個兒坐在家中思前想後,等他們回來之後,我已經成為一個不笑不哭不說話的孩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頭隻有一個想法:報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冷淡還冷淡。
  十年以後,我發覺為了令後母不愉快,我也犧牲了自己的快樂。
  到今天,我的確是後悔了,但回頭還來得及嗎?
  我們之間像是堆積了千年厚冰,永遠不能融解,我想勸她不必多費工夭。
  “心媛,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我能夠做些什麽?”後母問我。
  我不響。蜜月後他們回來,父親眼中沒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飯的時候,隻見他們雙眼互相凝視,看電視之時,永遠雙手互握。
  在家中,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
  年終父親賺得鈔票,總有大件小件的禮物帶回來給她,包括皮裘、汽車、鑽石。
  我什麽都沒有,永遠隻是一件新衣服。
  他們像是要比賽誰對我更冷淡,隻有後母偶然會說:“心媛沒有……”她是故意這麽說。
  她對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個十全十美的形象:愛屋及烏,這麽難以勝任的角色她都能夠扮演得這麽好,盡管我對她十年來一貫冷淡,她卻以破斧沉舟之心,來再接再勵地以溫暖來融解我……
  我木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幾乎要聲淚俱下。
  我隻好開口:“人與人之間得很難有所交通,我們失敗,但有許多同樣的情況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於懷?”
  她終於知道整件事無望了,忽然飲泣起來。
  我說:“你再下去,父親會以為我又得罪了你,為我你要停止流淚,請求你。”
  她吃驚的仰起麵孔來。
  “也許是我不好,連我親母也不喜歡我,”我說:“很多孩子,雖然父母離了婚,仍然可以成為完整無缺的人,隻有我一人心有無可磨滅的陰影。”
  後母紅著雙眼,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太多。
  這件事後,我仍然進出這個家,如一個陌生人。
  連後母都終於放棄。當我申請到大學,預備動身的時候,當真鬆了一口大氣,相信如釋重負的人還有父親與後母。
  這便結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經曆,十年彈指而過,我終於可以出去闖新天地了——靠父親的經濟支持,他與我之間的恩怨,一言難盡。
  女傭幫我收拾行李。
  一隻舊箱子內放著我小時候所有的派對裙子。
  最小的一件隻適合三歲女童穿著,卻一般的鑲看白緞邊、蝴蝶袖,我把它搶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親替我舉辦生日舞會,一隻大蛋糕上點著蠟燭,吃得滿嘴奶油,坐在父親的膝蓋上拍照,母親嚷著:“我呢我呢,別忘了我!”於是父親左膝坐我,右膝坐母親,多麽幸福,多麽美麗的一幅圖畫。
  現在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但是邊回想,麵孔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神情溫柔,我把裙子摟向懷中,發誓它會跟我去美國,跟我直到、永遠。
  我墮入童年的夢境中,靠著箱子,仿佛像把自己的身體擠進去,擠進去,回到十多年前,當父母還在一起,相敬相愛的時候,箱子裏藏看一切美好的東西,我後母不知道,那時沒有她的存在。
  我歎口氣,掙紮著站起來,猛然回頭,看到後母站在我身後。
  我並沒有像往常地露出厭惡的神色。
  我讓她看裙子,“美,是嗎?”我平靜的問。
  “太美了。”她順手接過。
  我順口的說:“比你的婚紗更美。”我再不需隱瞞什麽。
  她忽然說:“不,並不見得,我的婚紗也很美。”
  我一怔,大概她也知道不需要虛偽。
  她說:“有兩種看法,心媛,愛不止有一種,你父親愛我,不錯,但是他也可以同時愛你。”她的聲音很堅決、很爽朗,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微笑,並沒有被她嚇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嗎?”我反問:“一個人有那麽多愛嗎?”
  “你太過愛父母,老是希望他們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路要走。”
  我訝異,她跟我吵架?她從來沒有跟我爭論的習慣,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隻是虛假的微笑,不參予任何意見,靜靜的待好戲上演,現在怎麽會有吵架的誠意?
  “你父母已經無法住在一起,他們的感情破裂——”
  “因為你!”
  “因不因為我有什麽分別?”她忽然拔高聲音,“你這個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為什麽?為什麽!”她居然抓住我肩膀來搖。
  “為我的母親報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親不知多逍遙自在,她過膩了家庭主婦刻板沉悶的生活,慶獲新生,何勞你替她複仇?”
  我明知這是事實,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發呆。
  “蠢材!沒有見過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間走出來,就是為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
  她喃喃的罵。
  我說:“現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拋下此間一切不如意,”她噓出一口氣,“出去看看美麗的新世界。”
  我關上箱子。
  屋子裏很靜很靜。
  我轉頭說:“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她也一怔,隨即笑,“可是你從來不搭腔。”
  我指著她,“可是你也從來不說心中的話。”
  後母聳聳肩,“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視她。
  那不過是因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遠不會回頭,所以解除了威脅性,因而輕鬆起來。
  我說:“我也很替你難過,後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罵、不能教,十年就這樣過去,你有沒有後悔的時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當風立。”
  “父親會聞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們唯一的對答。
  之後聯絡到母親,她答應來接飛機,與後母通了很長的電話。我看在眼內,的確認為自己蠢,她們兩個女人之間並沒再存芥蒂,我卻直為母親不值,十年。
  上飛機的時候我並沒有說什麽。
  後母也跟我一般倔強,不再討好我,至於父親,他雙目潤濕,知我不會再回來,緊緊握住我手。
  我低聲同他說:“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沒有出聲。
  我與後母始終沒有和解,但是並不重要,生命又長又臭,前麵的道路千萬條,過去的風景不必留戀,無暇回頭,已屬過去。
  而我,比什麽時候都寂寞。

小朋友
  這是一個鬧哄哄的例會。
  下午茶時分,有些人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過氣來,故意在下午三點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來個少男少女,再加上母親姨媽姑媽,隻叫了一杯檸檬茶。
  媽媽說:“叫他們換一張比較舒服的椅子。”
  我說:“不用了,我隻坐十分鍾。”
  三姑說:“明濤你、水遠這樣匆匆忙忙的。”
  其實我整個下午無事可做,隻不過不想在這個華麗而沒有靈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夾起文件,便擺出“我不得閑,不同你們泡”的姿態。
  媽媽拉住我:“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兩個孩子,你們還沒見過麵呢。”
  我看看那兩個圓麵孔的孩子,“見過的,家瑛小時候,我買過一件泳衣給她,鮮紅色,荷葉邊,穿上活像一隻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記了,有這樣的事嗎?”
  家璞說:“明表姐根本不記得我們誰管誰,”他笑,“見了我們就敷衍。”
  我好不尷尬,“誰說我不記得?從右邊過去是彼得、思恩、瑪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發現一張陌生麵孔。
  這是誰?
  他們都似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麵孔的陽光朝氣,穿得無瑕可擊,但我沒有見過這個男孩子。
  “好好好,”媽媽說:“有什麽急事?我們不留你了。”
  “你們還要坐到幾時?”我愕然,“在這裏吃晚飯?”
  “你別管我們,”姑姑笑,“去去去。”
  我說:“媽媽,這裏由我付賬吧,”
  “不用,你先走。”
  我隻好離開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們,沒多久之前,還都是嬰孩,看看他們牙牙學語,沒多久就成長,到外國留學,現在怕都有了蜜友,說不定幾時成家立室,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會兒,選了幾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與媽媽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區住,而我則留下來。
  我喜歡老房子的溫馨,而且說不定什麽時候要拆,更覺珍貴。
  傭人替我開門,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裏扔。
  她說:“楊先生來過電話。”
  “給我倒一杯好茶來。”
  我擱起雙腿,讓血液流通。不知為什麽,最近兩條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紀大。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明濤,今天我來陪你吃飯。”他一開口便這樣說,算死我會在家等他。
  “好。”我隻答了一個字。
  還是結婚的好!丈夫不回來才通知太太,現在陪我吃一次飯,便要大肆預告,最好我擲出紅地氈歡迎他。真窩囊。
  我微笑,但是有幾個女人真正能夠過獨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沒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過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揚而已。
  我屬於半守秘,與楊必業來往,我不瞞人,但如果親友問起“什麽時候結婚”,我必然答八字還沒有一撇,一於否認。並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別讓人知道,留條後路,將來有什麽轉變,也可以有下台的機會。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電話又響。
  我在洗手間內接過話筒:“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那邊問:“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聲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窺視到,連耳朵都漲紅了,又不能掛電話,隻好問:“哪一位?”
  “我叫劉振華。”
  “我不認識你。”
  “剛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當中。”
  “啊,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們的朋友。”
  “有什麽事?”我的聲音仍然很親切,我同這班小鬼簡直混得爛熟,他的朋友我也視之為小朋友。
  “想約你出來。”
  “今天不成,今天我沒有空。”
  “等楊必業是不是?”
  我訝異,“你怎麽會知道?”
  “家瑛說的。”
  “哦。”這小子,什麽都給我說了出來。“明天吧,明天你們在哪裏?”
  “老地方吃晚飯。”
  “太花費了,天天吃就一千幾百,沒個譜。”
  “是是。”他唯唯諾諾,但聲音中有說不盡的笑意。
  我歎口氣,我老了,動不動便開口教訓人,對不相幹的年輕人也這樣。
  “明天會自己到。”
  “七點半我來接你。”
  “不用接。”我說:“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麽明天見。”他掛了電話。
  叫什麽名字?劉振華。
  我自浴缸中出來,看到楊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麽來了?”
  “臨時取消一個約會。”他閑閑放下一本雜誌,“跟誰通電話?”
  “一個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夥伴,他們約我明晚出去。我還要到銀行去取錢,那班小鬼頭怕不吃掉我數千元——咦,你幹嘛這麽關心我?”
  “我最怕別的男人打電話給你。”他微笑說。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論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幹嘛要提現鈔?”他改變話題:“我替你去領一張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說:“要申請,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媽那張的號碼還是第四十七。你對小歌星去獻殷勸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麽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顯然坐床邊,“有一日我同自己說,萬一環境轉變,三天不吃飯,三天不洗澡,我還跟乞丐有什麽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種情況不會來臨,此刻你仍是譽滿香江的方明濤大律師。”
  “譽滿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記得我向你求過婚。”
  “我沒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惱的說。
  “哪裏有什麽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當犯人,一定要我對你坦白,然後你才為我洗脫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來。他真是個滑頭,死不認罪。
  “什麽地方吃飯?”他又改變話題。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噯,我也愛吃你們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歡吃星馬歌後做的咖喱。”
  “越說越離譜了。”他作勢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來。
  “怎麽了,生我的氣?”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幾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這個地步。”我無奈的說:“縮不了手,回不了頭,你叫我怎麽走回廚房去?”
  “這兩年你老了,”楊惟恐天下不亂。
  “去你的!”我下意識的摸一摸麵孔。
  “一到下午四五點,你開始疲態畢露,你的職業勞心勞力,且沉悶,苦幹苦幹苦幹,但一點榮譽都沒有。”
  我夷然,“你想我轉行幹什麽?開時裝店?寫愛情小說?做公關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楊說:“把我吵掉你想再找個人就難了,三十六歲的人附,都不曉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頭,“我不是沒想過,當真吹了,也隻好一個人過一生。誰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沒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來越理智……”楊埋怨。
  “到台灣去吧,”我笑,“台灣女人好,肯替男人還債,肯低聲下氣,肯甘為二房!真的,我都勸男人往台灣跑,至於我們這些香港女人……隻好以事業支持社會繁榮,我們為工作而生,不是為愛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題發揮,誰認識台灣女人?”楊冷笑數聲,“最近見麵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悶。”我說。悶得坐立不安。
  “還沒結婚哪。”他提醒我,“婚後豈非更悶。”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濤,別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頭來,“我真的疲倦,有時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勁來。”我咕咕的笑。
  “離譜!”他生氣了。
  我斟著白酒喝,他把杯子搶過去。
  “別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覺。”
  “好,趕我走。”他站起來,“任性的方明濤。”
  我抬起頭來,“我隻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對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著,蓋薄被子嫌涼,蓋厚被子嫌熱,枕頭高覺得不舒服,不用枕頭又覺得頭暈,索性起床看小說。
  人就是這樣子得福嫌輕。
  至深夜總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況激烈,不用細說,臨走叫老媽的司機來接我,連車子都開不動。
  回到家大溉麵色很差,女傭人都問:“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沒有沒有。”我還要出去強顏歡笑呢。
  楊來電問候我,我懊惱的說:“明明有七分光,結果還是訟輸。”
  “非戰之罪也。”
  “你當然這樣說,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喂,你要我怎麽說?”楊問:“你太難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沒辦好,心裏悶得不得了。”
  “明濤,我無能為力。”
  “標準的晴天朋友。”
  “明濤,這年頭晴天有個朋友已經算不錯了。”
  “我們改天再說,我要換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電話來?”
  “不用了,我會找你。”
  “好好好。”他掛電話。
  我塞一手袋的現款,披上衣服,便出門口。
  到了老地方,我沒有看到一大群人,幾乎懷疑自己走錯地方。
  剛站在飯店門口猶疑,侍者上前來說.!“方小姐?在那邊。”
  我看過去,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著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錯,正是昨天那個圓臉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來,“他們呢?他們還沒有到?”
  圓麵孔小男孩子說:“今天隻有你跟我兩個人。”
  “什麽?”我問:“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沒有說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來,覺得甚為新鮮,“為什麽?”我揚手叫夥計。
  “你要什麽?”他驚問。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說:“肚子餓得不得了,你不讓我吃飽,我馬上打瞌睡。”
  他微慍,“你懂不懂規矩?身為女人,亂舉手叫侍者,你應該告訴我你要什麽,然後由我告訴侍者。”
  我一怔,“哦,是嗎?”失敬失敬。
  “你要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
  “劉振華。”
  “哦,劉振華,我要一瓶普意菲賽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帶子。”
  他喚來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來,我取過麵包就大嚼起來,別說是對牢這種小朋友,就算對麵坐著大明星,也就是這個樣子,我餓。
  劉振華看著我,一臉驚恐,“你怎麽像流浪記裏的三毛?上次見你,你明明是個大律師,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抬頭,“別後悔,”我大口喝著酒,“我來付這一頓飯的賬單。”我要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惱。
  他笑了。
  我擦擦嘴,繼續吃,“你在什麽地方念書?”
  “早畢業了,我在做事。”
  “難得,”我問:“在那間銀行?”
  “我並不是做銀行。”
  “哦?做什麽?”我停下來。
  像他們那種男孩子,多數讀了管理科碩土回來,千篇一律在銀行裏做襄理之類,賺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問:“你幹哪一行?”
  “我是電視劇演員。”
  “演員?”這次我真的跌眼鏡,“你是一個演員?俗稱明星?”
  “正是。”
  “我沒有看過你的戲,”我說:“你拍的是武俠片?”
  “你不看電視?”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麽?”
  我搖搖頭,“晚上是我做功課的時候,”我很抱歉。
  “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這個狠心的人,你怎麽可以不看我的劇集?”他很有趣。
  “實在太浪費時間了。”我說:“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時電視,我有這個精力,寧願用來學史華哈利士語。”
  他情緒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樣請你吃飯,別哭喪著臉。”
  “名氣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認識我,叫我怎麽開始?”
  “開始什麽?”我又揚一揚手,“夥計,給我一客鮮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聽?”
  我嚇一跳。他真好膽子。
  我看看他,“對不起。”他比法官還威嚴。
  “你怎麽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對人沒些尊重,你書念到什麽地方去了?為什麽這樣粗糙?”他責備我。
  我瞪著地,我從來沒有給人這樣子連珠炮似的攻擊過。
  “做一個普通點的女人有什麽不好?”他問。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個女人那麽簡單,我是方明濤大律師。”
  “大律師不下班的嗎?”他責問。
  “一個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幹,我知道,是以我從不承認自己能幹——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來侍者,“結賬。”
  他歎口氣,“我來請。”
  “不必客氣,下次才輪到你。”
  “還有下次嗎?”他問。
  我取過外套,“什麽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發現了他,開頭是回頭張望,後來就叫出來:“劉振華!”擁上來叫他簽名,我趁機會叫部街東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噓出一口氣。約會我?這樣子的毛頭男孩子來約會我?我累得還不夠交關嗎?
  第二天我沒有事,想出去買幾件衣裳,一出門,就看見那個劉振華站在我們口,倚在一輛日本小跑車旁邊。
  我非常詫異,“你幹什麽?”
  他揚一揚手中的花,“我像在做什麽?”
  我笑說:“像是車子駛到這裏剛剛壞了。”
  “我追求你。”
  “別瞎說,聽說你們這一行是很忙碌的,連吃飯功夫都勻不出來,還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車,“劉振華,我可以做你的媽媽,你請回吧!”我將車子開出去。
  到了購物中心的停車場我才發覺地跟了上來。
  我假裝沒看見,自顧自停好車走。
  他那種手法在十七八歲女孩眼中,無疑是蕩氣回腸的佳作,可是我是個千年成精的塑膠花,吃的鹽多過他吃的米,過的橋多過他走的路,一顆鐵石般的心不打算為任何人軟化,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進名店試穿衣服,女售貨員很端莊,對櫥窗外在張望的英俊小生一點不感興趣。
  我買了必須要買的東西,打電話到楊必業的寫字樓。
  女秘書說:“方小姐,他出去開會了。”
  我道謝,然後掛上電話。我隻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劉振華如影附形的跟上來,“這次我請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約家瑛吧,她有的是時間。”
  “做個朋友又何妨?”
  “我們的確是朋友。”我說:“不然我怎麽會對你說話?”
  “女朋友。”
  “小朋友,別開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開玩笑。”他很固執。
  我溫和的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說:“你要我向你證明我也已經成熟?”
  “劉振華,你回家吧。”
  他歎一口氣。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已經愛上了你。”他說。
  “原封不動把台辭搬過來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們不同。”
  “當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從你那裏,我可以學到很多。”
  “學什麽?”我會心微笑,“學到法律的知識,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錯了。”
  他漲紅了麵孔,“你不相信,我沒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邊又有人來叫你簽名了,這頓飯你付吧。”
  我站起來走。
  才到家,女傭說:“楊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電,他劈頭就問:“你開幼兒班授課?”
  我暗地咒罵一聲,哪個嚼嘴的將來落拔舌地獄!把消息傳得那麽快,這種人,辦正經事如果這麽落力,早已發了財立了品。
  “沒有的事。”
  “有人看見你同一個男孩子走,像兩母子。”
  “別那麽誇張好不好?”我憤慨,“人塚也有廿三四歲了。”
  “聽,不打自招。”
  “想幹什麽?”我問:“找什麽碴?”
  “我過來陪你。”
  “不要!”
  “新歡會找你?”
  我說:“楊必業,你少滑稽,我同你兩個人都是個年老妖精,說什麽不要緊,人家可還是純潔的青年,而且事業剛開始,一旦行差錯錯,一生就完了。”
  “嘩,這麽替別人若想。我過來好不好?”
  “你在我家進進出出,甚至過夜,誰說過不好?”我啪一聲掛斷電話,真無聊。
  我在做功課的時候他來了。
  他推開我麵前的參考書。
  我脫下眼鏡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鏡把玩,“你遠視得早。”
  “什麽遠視,幹脆說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歎口氣,“頭發也白得早。”
  “嘖嘖嘖,才四十歲不到。”
  “你想說什麽,楊必業?”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嗎?他知道你染發嗎?他知道你的臭脾氣?他知道你臨睡要服藥?星期天什麽地方都不願去,聽十小時音樂?”
  “你想說基麽?”
  “我想說:人不如舊,你與我在一起,不必做戲。”
  “我一向不做戲。”
  “多多少少總有一點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倆,人到中年,一切湊合,振作起來的時候打扮一下,也還頂充得過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說什麽?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誰緊張,看誰害怕?”我微笑。
  “明濤,我們太過知彼知己,簡直站不起來。”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為放寬。
  “結婚吧!”他說。
  我不響。
  “我訂了套首飾,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開書,“我們出去吃飯吧。”不想再說下去。
  早上,天色還算好,除了少許煙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著嗬欠,活脫脫似個癮君子。
  “嗨。”
  我轉頭。
  劉振華穿了運動裝倚在他的車子邊,朝氣十足。
  我想起楊說我們像兩母子,不禁不服氣。這種笑話由我自己來說無所謂,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氣。
  “你又來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說:“我慣了一個人。”
  “去哪裏?”他非常堅持,“女人不可以獨來獨往。”
  “北九龍裁判署。”我說。
  “做律師是怎樣的?”他很羨慕,“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夠做專業人士。”
  “怎麽樣?讀書的時候很辛苦,壓力很大,畢業後建立聲望花掉我十年,現在?為大眾服務。一般人以為做專業人士最開心,高高在上,事實上剛相反,任何人隻要付出些少代價,專業人士便得為他們服務得鞠躬盡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戲也是專業,觀眾捧你場,花少許代價,你就得日日求進步,多累。“
  他點點頭,“你說話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經驗豐富,當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說得那麽老?為保護自己?j他笑,“我不會侵犯你。J
  “叫人看見你與我出入,不大好。”
  “對你不好?”他似乎很受傷害。
  “怎麽會?”我說:“對你不好,當紅的小生明星……應當保持形象純潔。”
  “你說得對,還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說:“沒有壓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說就遲到了。”
  我扭地不過,還是上了他的車。
  在車中他絮絮告訴我他的一生。我有一雙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簡單,中學畢業後考上演員訓練班,一炮而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眾,他偶然的機會認識家瑛他們,再聯帶見到我。
  他一定要堅持愛上我。
  這我相信,他們的愛是泛濫的,略為歡喜便稱之為愛,來時似一陣風,去時也似陣風,當時認真得不得了,隨後忘得一幹二淨。
  不比我們中年人,一件舊衣服要送人還得考慮遲疑半晌。
  他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花費一下,根本不算得什麽。
  略感興趣便是愛。
  ——我愛巧克力杏仁糖!
  ——我愛沙宣牛仔褲!
  我愛巴黎。
  我愛——
  一切都是愛,愛的世界。
  他們的情感還未轉酸。
  我問:“你幾歲?”
  “九月就廿二歲了。”他問:“你呢?”
  我,還不能夠做他的媽,不過幾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學校服時的瑣事;看公餘場、飲冰、買電影畫報、逛公司……!任何細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引起無限歡愉。
  現在……現在連結婚生子都不過是例行公事,一句“這是我應得的”就掃除了一切快樂。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喪失作業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麽?”劉振華問我。
  “沒什麽,在想年輕真好。”
  “你也年輕,年輕得很呢。”他說。
  “不,不一樣了,我已經為下樓梯作好準備,怎麽樣斯文高責地消失退出,是門藝術。”
  “我以為隻有女明星才關心這一套。“他笑,“有協女孩子說難得趁這幾年多賺一點,但是在銀幕前對著觀眾日漸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問。
  “賺一點錢,做做小生意……我沒想得那麽遠?”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麽遠。
  “我在這裏等你。”他說。
  “別傻,好幾個小時呢。”
  “那麽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他說。
  “好的,七點半請來接我。”
  “謝謝你。”他忽然感動了,要拉我的手。
  我溫和的說:“我要遲到了。”
  那日心情特別好。情緒好跟情緒壞都會令工作失水準,我為自己的失態啞然失笑。
  就是為了這個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楊必業按按車號叫我。
  “你?”我故意說。
  他推開車門,我上車。
  “四十多歲,還開這種時速一百六十公裏的跑車?”
  “唔,你認識什麽人廿多歲就開得起這種跑車?”很有深意的向我投來一眼。
  我不答腔。
  “腳踏兩船是非常危險的事。”他又說。
  “我身邊一隻船也沒有,哪有這種福氣!”
  “別太謙虛了,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婚後呢?”我問:“很多人以為結婚是一個高潮,遇後什麽都不必做,你我都不會那麽天真吧?婚後怎麽辦?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還結什麽婚,幹脆維持現狀。”
  “我會在家陪你。”
  “太陽也會西天出。”
  “要對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爭這種意氣?我並沒有使人改邪歸正的異能。”
  “我答應你——”
  “你急什麽呢,十年八年都已經過去,忽然之間在這三兩日之內要逼我嫁你,你若真為我改變,你也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我忽然好想結婚。”
  “因為結了婚你會有一個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饒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楊必業,如果你真的那麽愛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該做了爸爸,現在也不遲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歲,外頭大把發育時期的少女可以為你傳宗接代,我無能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來,“鐵樹開花?”
  他把車子開上山頂。
  我很感慨,結不結婚都一樣,我與楊的感情已經起了老繭,不複新鮮。
  但正如他說,人不如舊,再要我花三五年去發掘另一個男人的好處,我怕來不及了。
  “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看看風景。”
  “必業,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厭倦。明濤,如果你對我疲倦,隻要說一聲,我絕不纏你。”
  “這我相信。”我說。
  楊必業纏女人?聽也沒聽說過。
  他把車子停在避車處,往山腳下看,一半景色現在霧裏,美得不能形容。
  這樣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帶我來過,現在要與人爭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楊必業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車中,仿佛也不知該做什麽才好。如果我是別的女人,他早一隻臂膀搭過來了。
  真尷尬,看來我們除了結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楊不願分手,他要結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們在一起已經那麽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們的關係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貼。
  年輕人就隻會談戀愛,他們大概有他們的享受吧,在我看來,頂多不過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長途,美則美矣,毫無實際,新鞋保證把雙足夾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沒有那個情趣,最主要是舒適,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發,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悅,“好極了。”
  “三兩天內答覆你。”我歎口氣。
  “我先去買戒指。”他說。
  “你別太篤定。”
  “明濤,我們都太清楚對方,其實你心已經活動,我替你物色婚紗。”
  “婚什麽鬼紗?”我笑,“非得大鑼大鼓告訴全世界人說,這個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從簡,你讓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們到巴黎去靜靜住上一個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約會。”
  “好好好。”
  車子下山,我們看見男男女女扭股的樓在一起。
  我跟必業說:“我們從來未曾這樣過。”
  他搔搔頭皮,“噯,奇怪,一見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從何開始。”
  我哈哈大笑起來,“或許是我不夠風騷。”
  “不可以的,你會是我正式的妻。”
  楊忽然正顏的說:“不能風騷,輕骨頭的女人,市麵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謝謝你。”我點點頭。
  “這是我的一點虛榮心。”
  下得山來,已是華燈初上。
  我很訝異發覺劉振華坐在我客廳中。
  “還沒到七點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無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說。
  “不要緊。”我微笑,“工作要緊,來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惱的說。
  “太不值得了。”我說:“你的前途要緊。”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見。”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靜靜聽音樂渡過。
  但家瑛上來告訴我,他們一隊人隔數日便要回學校。
  她問:“聽說你跟楊大哥要結婚了?”
  “誰說的?”我問。
  “楊大哥說的。”
  “嘿!”
  “表姐,你們早該結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麽?”
  “劉振華有沒有找你?”家瑛問。
  “怎麽,幾時做了包打聽?”我一怔。
  “劉振華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沒有讀過什麽書……不過交朋友無所謂,不能這樣勢利。他很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實上他的劇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開電視。
  螢光幕上出現了劉振華,正在與一個少女談情說愛。
  誰會看這種劇集?我所感動的,不過是年輕人一顆熾熱的心。
  “我們同他很談得來,他工作很熱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點點頭。
  “最近他接到的劇本很荒謬,三十集的戲都要他跟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談戀愛——怎麽可能!他很頭痛,由此可知,吃他們那一行飯並不容易。”
  我的心一觸動。
  “我們同他說:不如找個假對象,設法了解一下對方的心態。”家瑛娓娓道來。
  我如胸頭給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日吃茶見了你,他就問我們拿你的電話,”家瑛笑,“我們都說他找錯對象,後來他也承認,編故事管編故事,在現實生活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緩緩轉過頭去,“我成了別人排戲用的木偶?”
  “不是,當然不是,”家瑛訊異的說:“隻不過劉振華想接觸一下他從前沒有機會接觸的人而已——一個有高貴職業,年紀略大的女人。”
  我鎮靜下來,微笑著,“他的結論如何?”
  “他說你對他很客氣,你說話充滿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簡直在解剖研究我。“我還沒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羨慕的樣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說老老老,不過是打趣自己。就因為外表看去!並不覺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這個老字、沒想到在她們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婦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劉振華也說你保養得真好。再過十八年,我也會三十六歲,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來,“沒有什麽可怕的,每個人都會到三十六歲,除非他三十五歲死了。”
  家瑛吐吐舌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走了。”
  我並沒有留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
  我撥了電話到揚必業那裏,他居然在家。
  “明濤?”他非常訝異。
  “我考慮好了。”我說。
  “我去訂兩張飛機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說:“我們在英國注冊,也不必請客了。”
  “一切唯命是從。”必業很高興。
  “必業,外頭的世界到底怎麽樣了?”我茫然問。
  “反正不再適合你我,現在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他們狠狠的,合則留,不合則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我說:“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濤,我們明天一早見。”他安慰我,“別想太多。”
  “明天見。”我怔怔放下電話。
  我很疲倦。
  滿以為多認識一個小朋友,誰知人家別有用心,我苦笑著搖頭,幾十歲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滾的芸芸眾生。
  至於我,我還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沒有那種勇氣。我深深歎一口氣。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自己。

哀綠綺思
  她的名字叫哀綠綺思。
  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哀綠綺思。
  我們叫她哀。
  我們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個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合股開一家小小廣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綠綺思是我們的客戶,她是一間化妝品公司的推廣經理,人長得美豔不可方物,簡直可以為該廠之產品現身說法,她帶來的模特兒卻往往“呀呀嗚嗚”,很諷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妝品靠的是宣傳,老名牌那麽多,新產品要打入市場,要無數的推廣才能站得住腳。
  頭一年哀綠綺思做得幾乎沒蓬頭垢麵。
  但不修邊幅的她仍然那麽美。
  我同小丁說:“等我們公司站住腳的時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說:“真的,經濟不穩,何以成家。”
  小丁說:“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義務對她負責。”
  小文用手撐著腮,以鉛筆敲擊杯子,“幾時才站得住腳?今年仍無盈餘,我們每人隻能支到若幹月薪。”
  小丁說:“希望在明年。”
  我說:“可不可以先約她看場戲之類。”
  小文反問:“什麽時間?我們三人夜夜做到十點鍾,除非是看午夜場。”
  我說:“可以,然後去吃潮州粥——”
  “——三點鍾回家,別忘了八點正你要回到公司,現在克難時期,你還想請客吃飯?”
  小丁嗤嗤聲。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無妻。”
  “像哀綠綺思這樣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為她美麗。
  自頂至踵無處不美,麵孔五官不去說他,連鬢腳頭發肩膀手腕足踝腳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嘩,下巴落下來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當然還是看外貌,靈魂世界並不那麽重要。尤其是咱們這種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正在培養品味期間,還不大懂得欣賞內在美。
  不過哀的內部也無不妥,這點我知道,一年的合作,還有什麽毛病看不出來,與我們混得爛熟。
  三個人都蠢蠢欲動,始終是提不出勇氣來。
  一則她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慧眼識英錐,才把宣傳交給我們,我們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開頭一直冷冰冰,同我們有個距離。後來略熟,又把我們當手足,我們不想破壞這種關係。
  第三,請你想想,這樣交遊廣闊的美女,還會少了追求的人?我們三個臭皮匠的條件並不好,哪來的膽子貿貿然發動。
  隨便哪一個追到她都不會影響我們之友誼,不過卻一直找借口按兵不動。
  同她女秘書反而有講有笑、因沒有心理負擔。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蓮。
  她知道我們三個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並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們都知道,是艾給的情報。
  每星期一三五哀學法文,公司給她聘的老師,因她時常去巴黎開會,法文流利對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遊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眾假期限親友。
  午飯,她固定在丹麥小館吃廚師沙拉,很縱容自己的時候會得多叫一塊巧克力蛋糕,咖啡從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書做私人的瑣事,為人公正,艾說她並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間鋪子買,四季衣裳也隻穿一個牌子。有時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時候美女是靠妝扮,哀是前者。
  因為秘書有言在先,所以我們不知道她有些什麽男伴。
  丁天真的說:“生活這樣有規律,又沒有多餘時間,怎麽約會呢?”
  我說!“你真笨,吃飯走路時都可以約見男友,難道還得抽時間出來不成?”
  “大抵都是達官貴人。”我悵惘的說。
  每次取圖樣到她寫字樓去,都看到她案頭有鮮花,這種花一束好幾百元,阿了阿文與我都不會長期負擔得起,偶一為之或可。
  但追求這個階段是無邊無涯的,快則三個月,長則十年,即使是三個月,我們這幹窮小子也捱不住,創業階段,不宜侈奢。
  文說:“你想想,嘉蒂絲吃頓飯什麽價錢?還得開車子出去接送,我們那兒有車子。”
  丁說:“也許她願意搭地鐵,或是計程車。”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異味,似她這般嬌滴滴的美女,豈敢唐突。”文說。
  我說:“也許她會覺得小茶廳或是小粵菜館於別有風味。”
  文說:“天天這麽就不會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約會一位小姐二連三次,天真地帶著人去吃老王牛肉麵,人家嬌嗔大發,掃下筷子就永不回頭。
  其實牛肉麵好吃得離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們吃東西,講究情調:法國宮廷式裝修、雪白細麻桌布、銀餐具、鮮花,最好還有提琴手在身邊奏情歌,屆時吃橡皮她們也認為夠味道,在燭光下誰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優美的環境培養,此刻女孩子都不願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樣能求得哀與我單獨出來。
  幸虧小丁與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這樣的美女轉眼間就要被別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發什麽呆?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後生什麽地方去了?”我怨。
  “隻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順路,又得到機會一親善澤,何樂而不為。”
  “是往哀處?”我問。
  “當然。”
  “你們兩個為什麽不去?”這麽好的機會留給我?
  “丁要回家替什麽祝壽,我還要準備那隻洗頭水的劇本。”
  為什麽我們接的生意都是肥皂產品,為什麽洋酒香煙珠寶都輪不到我們,連牛仔褲都沒有。
  “還有,你的責任是創造洗衣粉中那個卡通主婦,顧客指明要的,至遲下禮拜三要看大樣。”
  接到這些生意也不簡單,小本經營,總有出頭的一日。
  卡通主婦。
  開頭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間她用了這隻新洗衣粉,如接觸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瑩閃爍,她變了,變為王妃……
  我快要瘋掉,竟會想到這種地方去。
  到達哀綠綺思的辦公室,她不在,艾連招呼我。
  “人呢?”我問。
  “開會,十分鍾就出來。”
  “下班她還有什麽節目?”
  “法文老師生病,她下班後沒有事。”艾運向我擠擠眼睛,“你可以約會她。”
  “真的嗎?”
  “自然,要不要替你們訂一個地方吃頓飯?”
  “什麽地方?”我扶一扶領帶。
  “丹麥小館?七時正,兩個人。”
  “其實我還有些工作要趕。”我又遲疑。
  艾蓮搖搖頭,“這樣好的機會。”
  我咬咬牙,“好,我趕通宵。”
  艾蓮笑,取起電話。
  哀綠綺思開完會出來,麵有倦容,見到我,露出一絲笑。
  美女在略為疲勞的時候,化妝褪色,特別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隻留下胭脂跡於,兩片唇特別柔軟誘人。
  她坐下來,點起一支煙,看我交上的大樣。
  我說:“快戒掉香煙,多吸會對皮膚有影響。”
  她笑,“很好,把樣子留下,明天開會時討論,我們要找的模特兒你有沒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給她參考,同時給她意見。
  “這個不錯,皮膚好,適合宣傳護膚品。”我指給她看。
  “這一個年紀已經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歲。”
  哀搖搖頭。
  “廿五歲都嫌老,別太殘忍好不好?十六歲何必用護膚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夠。”
  “所以說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歲不知名模特兒不可,讓三十五歲的女人以為用了我們的產品之後會得青春再現。”
  我不服氣,“花千多元買護膚品的女人有那麽蠢?”
  哀笑,“當然不,但這是每個女人的夢想,聰明與否並非關鍵。”
  “這個比較年輕。”
  她看看照片搖搖頭,“太小家子氣。”
  “什麽,這還是紅牌,我真不明白你們女人看女人的態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濃妝的女人在你們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還有沒有人選?”
  我氣豉鼓說:“沒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個女孩子,結果還是你自己帶人來。”
  她不響。
  “你自己為什麽不上陣?”我忽然問。
  “開玩笑,告訴你,日常看來標致的女郎,一上鏡頭,便成為平庸女子,做攝影模特兒,要有開麥拉非斯。”
  “這我懂得,但是哀綠綺思,我相信無論在什麽鏡頭底下,你都勝任有餘。”我由衷的說。
  她訝異地笑,“沒想到你也會說這種話。”
  我打鐵趁熱,“我們去吃晚飯吧。”
  “啊,好呀,什麽地方?”
  “你最喜歡的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間餐館,一剪刀裝修還算樸素,頓時放下一顆心。
  哀與領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隨口叫雨打生蠔,與我平分,再一條魚,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賽,好極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開心─整個人鬆弛下來,優儻地看看哀的臉蛋,倘若能夠天天對牢她,無論花什麽代價也是值得的。
  怎麽不要代價呢?今晚就得開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賬單送來。
  我搶著付,哀說她一直可以掛帳,我不肯讓她出錢,太多西裝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認男女平等,讓女人付帳,我不希望成為他們一分子。
  我我搶出去台,一”看單子,一顆心幾從喉嚨跳出,我聲音尖而且扁,問領班,“一千七百多?”
  領班倒沒有勢利,彬彬有禮,笑容滿臉,“是呀,一瓶酒,已經七百多,生蠔廿五元一隻,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賬。”
  我隻得付賬。
  手是發顫的。
  餐廳廳門口還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說:“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著身子家塚門,我的兩個夥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寢,等著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問:“怎麽樣,怎麽樣?”
  我喝一大杯水壓驚。
  “甘五元”隻生蠔,連小寶廿七元半,天呀,這已是我一個禮拜的早餮開銷。”
  小文及小丁不出聲,噤若寒蟬。
  我問:“怎麽會這麽貴,嘎?”心開始疼。
  小文說:“真小家子氣,人家什麽什麽公子,單是買內褲給女朋友,都花一萬元。”
  我用手托著頭,“可是我對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質襯托才明顯的。”
  “我托不起,”漸漸心如刀割,“一個月才支七千塊薪水,做足三十天,見到客戶姿態似隻狗,這樣辛苦賺來的錢才夠吃三四頓晚餐?我不幹。”
  小丁安慰我,“我們還年輕,事業剛開頭,將來會得漸入佳境,屆時帶她去買十萬元姬仙蒂婀的內衣。”
  我悶悶不樂,“為什麽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說:“我不是女人,我怎麽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為什麽內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構思肥皂粉廣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隻生蠔。
  哀氏計劃如期進行。她自己找了個模特兒來,長方麵孔,老是斜著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瞼,一張嘴大而且薄,簡直從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腳大。
  哦,這樣的女人合標準?我不懂得,喬治童子比她更像個女人。
  但是,客戶永遠是對的,我憂鬱的想:混口飯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這件事呢,是很主觀的,你放心,顧客會喜歡,她反映一般事業女性的形象,太飄渺的美不易獲得認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紅的女明星與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實都不見得美若天仙。”
  我仿佛明白,仿佛不明。
  她歎口氣:“長得美,並不是資產。”
  “願聞其詳。”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時的美人還不是坐在一間房子內繡花終老,與醜女人有什麽分別。現代社會女人出來做事,與男人一般,講的是能力,賣藝不賣身,長得好,人家會懷疑她辦事水準,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紅了臉,“我算是哪一國的美人,你聽誰封過我?”
  “倒是醜人占便宜?”我詫異。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會引起高高在上的錯覺,世人多數同情弱者,而什麽人強什麽人弱,隻是憑表麵印象。況且,美人能做什麽是醜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個美女。”
  哎呀呀,這話真新鮮,還是頭一次聽到。
  “美女唯一的特長,不過是美色,無論靠美色來幹什麽,都是可悲的。”
  “太悲觀太悲觀,我不要聽。”
  她笑笑走開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說些什麽來安慰她,才向前,者見一個年輕小夥子走進來。
  他與我們差不多歲數,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們精神、比我們活潑,好比兩張紙,他那張,是平滑簇新的,我們這張,卻團得稀巴皺,虐待我們的,是工作壓力。
  這是誰,何方神聖?我用眼角吊住他。
  隻見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皺麻西裝,風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兒款,朝哀綠綺思走過去。
  幸虧哀看見他,沒有什麽陶醉的樣子,隻是客氣地寒暄。
  我把又連拉在一邊問:“哪家的少爺?”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嗎,”我大吃一驚,“她怎麽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的吧!”
  “這種危險人物,”我急起來,“噫。”
  艾蓮取笑我,“別對自己沒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樣,”艾蓮歎口氣,“你們太老實。”
  “唉,”我漲紅麵孔,“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
  艾蓮雙目瞄一瞄那邊,“人家銀行存款隻得三千,可有膽子開一百五十萬的支票,這才適合出來混,先聲奪人嘛。”
  “嘩,吃了豹子膽不成,他幹哪行?”
  “做期貨。”
  對於這一行,我的知識止於財經報告。
  “炒金子?”我問。
  “什麽都炒。”艾蓮說。
  哀要當心這種人啊。
  “看你急的。”艾蓮笑。
  “希望她不會喜歡他。”我連忙安慰自己。
  艾蓮關心我,“皮先生,無論什麽,都記得加把油。”已說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過去哀身邊。
  哀問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惱:“公司有客,得趕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車子就在外邊。”
  我緊張的握緊拳頭,不不不。
  哀淡淡說:“這裏的事還沒有完呢,改天吧。”
  我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說:“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來,我雖一鈿如命,但有別的美德,哀綠綺思目光如炬。
  艾蓮在門口叫住我。
  我問:“你也走了?”
  她點點頭,“約了人。”
  “男朋友?”
  艾蓮笑。
  這時一輛小小的日本車子開過來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擺擺手說再見。
  多好,工作時工作,娛樂時蜈樂。真不明白我們這三劍怏怎麽會搞得連應酬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
  周末應當散散心,白相白相,鬆弛神經,適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應她。
  公司裏的事,讓阿文阿丁去應付。
  我回頭走,奔進攝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鍾,已經人去樓空。
  我問:“她一個人走還是有人來接她?”
  都說不清楚。
  那個空心人亦不在,難道是結伴離去的?我又坐失良機,我真笨。唉,還是回去做功課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變為臨時辦公室,我們三人邊喝啤酒邊商議大計,隻穿一條牛頭褲,倒也自由自在。
  三個人當中,隻有小丁吸煙。
  我們討厭他染汙空氣,不住的罵他。
  小丁說:“其實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別再提我的傷心事。一心不能兩用,你叫我怎麽兼顧。”
  “你特別驕縱,打電話的同時就不能嚼香口糖。”
  “別互相傷害,”小文說:“明日我去約她遊泳。”
  我說:“她不喜歡曬太陽.說會起雀斑。”
  小丁說:“如果我們有一隻百公尺遊艇,情況就兩樣。”
  我說下去,“而這隻艇如果可以把她帶至一所堡壘,更加理想。”
  文說:“也許她不是那麽虛榮的人。”
  我說:“若不是女人愛錢,男人才不會花那麽大的勁兒去賺錢。”
  丁說:“你們自己財迷心竅,卻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會兒,“不怪女人怪誰呢?自古打褒姒開始就是這樣的,已成習慣。”
  “沒出息,來,再想想這兩句宣傳語有什麽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賽神仙’。”
  “怎麽改良?簡直不能用。”
  “再動腦筋,快快。”
  “明天我決定約哀綠綺思去遊泳。”小文說。
  我酸溜溜說:“明天你有空?”
  “空檔是可以擠出來的。”
  “擠死你。”
  “太沒風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並不介懷。
  他去打電話給哀綠綺思,我們擠在他背後聽。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話筒說:“她在洗頭。”
  這小子狗運亨通,哀在打扮整齊後就會出去的,湊巧讓他碰到。
  他低聲嗎咕,然後抬起頭來,“你們要不要過去看鐵映帶,她的朋友每隔三個月就錄映美國的電視廣告寄給她。”
  我很有興趣,但看著案頭一大堆工作,隻得搖頭。
  小文說:“我去,”他掛上電話。
  悠悠然進浴間去維修,我們瞪著他,紅了雙眼。
  出來的時候香噴噴,我抗議:“你不該用我的剃須水。”
  他不理我們,剛要出門,一個電話來,把他叫住。
  小丁幸災樂禍:“美樂公司找你。”
  他無奈,接過話筒,說了半天,“……什麽?現在來?你們老板看過不喜歡?不會吧?我過來解釋,好好,馬上,廿分鍾內。”
  鐵青著麵孔走出去,著我們通知哀,他要爽約。
  我歎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說:“其實是有選擇的,有人不愛江山愛美人。”
  我怪叫起來,“那是因為他不要美人還有江山,我們有麽,嘎?我們弄得不好做癟三,到時候還問美人要生活費不成?你說得太輕鬆了,純理論,怎麽站得住腳?”
  小丁說:“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罵,“你看看這些書稿,都要趕出來。”
  我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隻得認命,去推掉哀綠綺思的約會。
  她很失望,我們很難過。
  不過小丁說:“沒關係,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麽美的女子會周末呆坐家中?”
  我豔羨,“不知道誰有這種福氣。”
  “不是福氣,隻不過他比我們空閑。”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閑,也不見他們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後當觀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剝水果低聲下氣更是全褂子的武藝,伺候功夫優勝丫環,陪伯母搓麻將,哄未來小叔小姨歡喜,天天有新鮮禮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開來……
  不得不佩服他們,也頗為妒忌。
  女朋友說聲頭痛,立刻把藥丸遞上,張羅開水,安排他看專科,送花買糖,一連串噓暖問寒,似做戲般,但你別說,這幾道板斧,效果靈驗。
  我老認為成熟女性不應吃這一套,這些把戲、綽頭都是用來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對哀有信心。
  那日我們做到很夜,打電話過去,結果沒人聽。美女還是出去了,真令人悵惘,但又不能夠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誰?我們可不敢叫她等我們。
  等到幾時去?
  弄得不好,這間小公司隨時關門,自己還養不活,怎麽組織家庭,八字尚無一撇,又是那麽嬌滴滴的一個女孩子,真是的。
  我們三人為了省電費,擠一間房內睡,除了冷氣機嗡嗡,便是大家輾轉反側的沙沙聲。
  我們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滿家庭,放工一打開大門,有可愛孩子蹣跚地移動肥胖短腿前來叫爸爸。
  加把勁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厲,找哀綠綺思出來遊泳。
  我們照例在他身後問:“怎麽樣怎麽樣?”
  小文說:“她說她母親生日。”
  “一樣可以跟著去。”
  “她說親戚愛打麻將,怕我們無聊。”
  “要有犧牲精神。”
  “說得也是,我決定去。”
  他出去了,總算得到一親芳澤的機會。
  我與小丁繼續努力。
  我呻吟,“如此悶的生活。”
  “別忘記我門也有表現的機會,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開會,一步步走,終於去到歐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上半年已有盈餘,如果下半年一直維持生意額,今年可以分紅利。”
  我喜歡小丁,是因他樂觀。
  “三十歲之前二定可以買層寫字樓,來,兄弟,幹呀,切莫灰心。”
  吃飯的時候,我下去買兩隻飯盒子。三十歲,目標在三十歲,還要捱四年。很容易過的,到時便可以看到成績,同行已開始注意我們,認為我們有朝氣、有幹勁,或許欠經驗,但我們可以學。
  十點多小文回來,我們又孩子氣地問:“好不好玩?說來聽呀,發生什麽事?”
  他氣豉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兩腮似雞泡魚。
  “怎麽,哀綠綺思給你看臉色?”
  “她沒有怎麽樣。”
  “說呀,那是誰呢?”
  “打麻將打到九點才開席。”
  “都是這樣的。”
  “席中有一個很討厭的人。”正題兒來了。
  “三姑?六婆?”
  “不,一個男人。”
  我跳起來,“我知道,不錯,肯定是他!時髦的打扮!輕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來一聲銷魂的‘嗨,好嗎’,然後成個人湊過去——”
  “你怎麽知道?”小文驚奇。
  我怎麽會不知道?化了灰也認識他,這便是艾蓮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說:“哀怎麽同這類人來往。”
  我說:“普通朋友而已。”
  文說;“伯母不知多喜歡他。”
  “伯母是最勢利的人。”
  “為了不想她們的女兒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為著她們的麵子。”
  七嘴八舌,說不出結論。
  “別打斷小文,後來怎麽樣?”
  “後來吃完飯我就告辭。”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為什麽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虛火上升,喉嚨痛,聲音啞,這是倒下來的先兆,況且明天又是緊張的一天,我想回來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黃金股票行情,得閑開個跑車來約女人飲茶吃飯。”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們不是西門大官人。”
  小丁白我們一眼,“說話別太過份好不好?”
  我與小文連連冷笑,“你沒受過氣,不知道,你去嚐嚐那種滋味就曉得了。”
  “好,就由我出馬。”
  “人家的禮物送得堆積如山,你出馬吧。”
  “哀綠綺思不是那種女人。”小丁說。
  “弊是弊在有些禮物不是小禮物。”
  “那種空心老倌送得起什麽?”
  “他要送她一間公司!使她自己做老板,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轟頂,“什麽?”
  小文講下去:“成晚都在說這件事。”
  “哀的反應如何?”我聲音發顫。
  “她一直默默聆聽,看來有三分心動。”
  “連艾蓮都知道這個人死剩一張嘴,能說得滿天神佛,風雲變色,她怎麽會信他?別說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說:“告訴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給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媽的六千塊買套西裝穿上就自以為身世直迫溫莎堡的查理斯。”
  “別指桑罵槐,書歸正傳,到底怎麽樣?”
  小文說下去,“連寫字樓都有了,下個月便可揮日開張,他說他會無限量支持她,寶號就叫做哀綠綺思推廣公司。”
  我半晌不作聲。
  其實要做我們也可以這麽做,大著膽子把寫字樓一半讓出來租給哀,一年半載不收她的租金也沒問題,裝兩隻電話,請個女孩子替她打雜,為她接兩宗生意,便可開張大吉。
  但我們肯不肯如此不負責任?哀原有這份工作保證她生活有著落,又不是沒升級機會,好端端地挖她出來,弄得不三不四,對她有什麽好?
  但現在看來,情形剛剛相反,我們變得窩囊無匹,而空心人卻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憤慨。
  “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聲說!“我們才是深思熟慮的君子人。”
  叫破喉嚨也不管用,哀綠綺思又聽不見,我們又不能在她麵前打空心人的毒針,我們還要維持該死的風度。
  太不公平了。
  “哀綠綺思不會相信他吧?”
  “女人很難說。”
  “什麽時代了,還看輕女人,現在隻有蹩腳男人才看輕女人。”
  小文說:“真的,女人的一顆心,非常難說。”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見她,說什麽也是朋友一場。”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門掛著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隻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與小文哭喪著臉陪客戶聽一首新作的廣告歌。
  聽了數百次,做夢也背得出來,悶死人。
  這兩年半我們三人都未有放過假,繃得太緊,又不敢呻吟,嗬,創業這樣艱難,真想辭去蚊型老板職位,跑去做份風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來,我與小文擁上去。
  小丁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後頸,使他靈魂歸位。
  小丁說:“你們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仿佛三億美金家產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運叫出來證明這件事。”
  約艾蓮,我們可大方漂亮,三分鍾辦妥。
  她很夠義氣,與我們吃午飯。
  “艾蓮,是不是有真憑實據,那人隻是虛有其表?”
  文說:“何必問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開出之期票滿城跳!每次都險些兒打官司。”
  “好家夥,開跳票。”我倒抽一口氣。
  “那麽口氣為什麽還如此龐大?”小丁不解,“他說手頭上有兩個客戶要介紹給哀綠綺思,總公司在紐約,已經訂好飛機票要同她飛美去洽商,一成功回來便組新公司。”
  艾蓮笑,“說說也不行嗎?我說我上次旅遊回來,搭飛機就坐在羅拔烈福身邊,人家瞧我長得好,還稱讚我像中國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當小說人物,夠傳奇性嘛!”沒想到這小女孩也伶牙例齒的。
  “哀會不會相信他?”
  文蓮沉默一下子,“不會。”
  我們鬆口氣。
  小文隨即說:“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蓮說:“她生活也很無聊。”
  “這麽充實,還說無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還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蓮說:“人人如你們這樣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認為她不愁沒出路,乙既覺得她裙下三萬人,好了,誰也不上門去追,結果她隻得與空心人在一起,因為隻得他有膽子。”
  這頓話說得我們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輕舉妄動,那還不便宜了壞男人。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我們三個人麵色大變。
  我低聲說:“這一去就沒有得剩了。”
  艾蓮說:“真是的,同名譽這麽壞的男人拉扯,無論在公在私,以後都難做人。”
  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腦子都比哀綠綺思清醒。
  “你們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勸她幾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頭。我會試探一下她的口氣。
  哀很意外,她笑說以為我已忘記她,因為好久沒同她聯絡。大家哈哈一輪之後,會談正式開始。
  我:“聽說有意大展拳腳?”
  她:“消息傳得真快!我已決定辭職。”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們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氣同你們說話,不給你們打死才怪,這還不算看輕你們?”
  “但你是嬌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會唱歌,二不會跳舞,三沒有演技,再嬌也得打天下嗬!”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衝動起來,“哀,你知道我們這三個窮小子都很愛護你。”
  “這我知道已更久,你們也實在忙,雖然沒有常聚,但關心我卻是真的。”
  我們握看手。
  “哀,我們總是好朋友。”
  “咦,婆婆媽媽,心中有什麽話要說?”
  “哀,不要與那人去紐約。”
  她一怔,沉默。
  “哀,他與你的性格不合。”
  她溫和的說:“我們隻不過是生意上的拍檔。”
  “人家會怎麽想?”
  “隻要自己有實際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現代人。
  “我怕他說的都是……我怕他力不從心。”我盡量婉轉。
  “我會小心。”
  “我怕你吃虧。”
  “我也並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許多無形的虧……”
  “小皮,你說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紐約?”
  “這個機會我等待很久,是著名的時裝公司計劃在本市推出便衣係列。”
  我沉默。
  “而其實,他這個人,也不如你們想像中那麽差。”她微笑著說。她還幫他。
  我*副不以為然。
  “做生意,手頭上總有不便的時候。”
  “我們從來不會軋支票。”
  她還站在他那邊,真的中毒已深,雙目已盲,什麽都不願看見,她說:“你們生意尚沒有做大。”沒得救了。
  “幾時動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與她不歡而散。
  一連幾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說.“如果你在戀愛,就承認了吧。”
  我搖頭,“才不是,我隻不過關心她。”
  小文問:“你關心我,會不會到這個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護自己。”
  “現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塗,”我眼睛都幾乎紅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長得美,險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麽美,招引豺狼。”
  “沒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這種本錢,不得其法,白白浪費。”
  七嘴八舌,更說得我心慌意亂。
  我把頭伏在桌上。
  小丁說:“不必與自己過不去,愛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著哀求,一點點自尊算得什麽?”
  “你為什麽不去?”我問。
  “小皮,我們上陣,你就沒機會。”小丁扮個鬼臉。
  很明顯,經過長途賽,他們兩人都認為不值得,自動棄權,對哀綠綺思認真的,隻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沒有時間慢慢耗,”小丁攤攤手,“我考慮周詳,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犧牲那麽多。”
  小文亦說:“將來找個普通的、隨和的女子,結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說來,美人都沒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職業是做禍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們要天天防著她,多麽痛苦。”小文亦說。
  我說:“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個美麗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說:“你追到她,於我們有益,既不費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憐的哀綠綺思。
  我並沒有去抱著她膝頭哭,因為沒有空,時代節拍的洪流衝得我離開了她。
  她跟著空心人去紐約,寄過一張名信片回來,隻得幾個字。
  他們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幾個星期,在這當兒,我們沒有閑著,我們完成了一個很的大的宣傳計劃,使今年的利潤大大增加。
  那一陣子我們拚了老命上,睡在公司裏三日三夜。
  女人?我們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這種動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後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幹涉,幾乎要告我們遊蕩。
  回家頭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陽曬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猶自歡呼不已。
  男人,當然以事業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譽有地位之後,自然會得迎上來。
  男人,落魄時期,怎麽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現在社會,即使偶而尚有癡心漢,肯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價,
  大家亦隻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們精乖聰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錯,時間與精力都不能浪擲。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什麽漫遊巴黎,到合裏島觀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歲之後。幸虧現代人上了年紀還活潑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後享福。
  小丁有次說過:“我們這樣做其實很笨,到四十歲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說:“那倘若你玩到四十歲,一無所有,豈非比生癌更慘。”
  大家默然。
  哀綠綺思這樣的女子,就被犧牲在現實海中。
  一個月後,我開始擔心。
  找艾蓮,打聽她的下落。
  艾說:“我始終隻是她的秘書,不好問太多,她也沒留地址。”
  “她的公司還開不開?”
  “你沒聽說嗎?業主已沒收訂金,租約作廢。”
  一切在意料中,誰也不相信這間公司會開得成功。
  我急起來,“那不回來也不行呀!”
  “好像他們人也已不在紐約。”艾運遲疑地說。
  “什麽?”又是一個災難。
  “好像在夏威夷度假。”
  [你聽誰說的?”我追問。
  “上個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見他們。”她吞吞吐吐。
  “總得回來吧,”我說:“總不能就此落籍,沒有這麽簡單的事,越遲回來,越是狼狽,仿佛同人雙宿雙棲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東西,無法不踏上歸途。”
  艾蓮沉吟,“如果能結婚又還好些。”
  “萬萬不能結婚!”我急得額角冒汗,“同那樣的人?”
  “現在也無所謂了,結婚六個月就可以分手!總比名堂都沒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驚,“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標準行情?”
  艾蓮默然。
  我說:“我想同她通個消息。”
  “我設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綠綺思像是已經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戶一個酒會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錯,是他,化了灰也認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間,展覽他的混身解數,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邊的人。
  並不是哀綠綺思。
  是一個年輕的、時髦得會起飛的女孩子,才廿三歲,妖豔而做作,但因為年輕,並不討厭。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憤莫名,不不,這個傖夫不能這樣對待她,不能把她當為獵物之一名,我不允許。
  我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勢轉過身來,“嗨,皮先生。”
  他還記得我姓什麽。
  我開門見山的問:“哀綠綺思呢?”
  他一呆,沒想到我這麽倔。“老實講,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裝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華倫天奴的麻質外套經不住我拉扯,連忙與我退到角落。
  “噯噯噯,慢動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腳,我怎麽管得住她,你又是她什麽人?”
  我低聲喝問他:“在夏威夷之後,你把她放在哪裏?”
  “我自己先回來,我怎麽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記憶力不至於那麽差吧?”
  “好好,我想想。對了,她決定與我拆夥,我們分手之後,我亦不知她何去何從。”
  “你沒有為她談妥生意?”我查問。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裏會輕易判出來給無名小卒做宣傳!我落足嘴頭,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領。”他賴得一幹二淨。
  “那時不是說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來走的人,做生意,豈有十成把握?”
  我氣苦,不語。
  “我原無必要向你解釋,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沒有?”
  “沒有。”他聳聳肩。
  我難道還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後說:“她的脾氣很壞,很難侍候。”
  他走開,繼續投入人群。
  我再也沒有胃口留在酒會中,忽忽回家,與小丁及小文商議這件事。
  三個人相對無言,幾乎沒淚千行。
  “可惜可惜。”丁歎道。
  “什麽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開我們。”
  “這個當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這麽簡單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財兩失。”
  “別擔心,總有人會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誰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來,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園。”
  “你才不會。”
  “我會。”
  “你才不會。”
  “閉嘴。”
  “你且別愁,也別專心等,她也許打算進大學念個博士,等個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們正計劃分家,找了兩層小小的公寓,在裝修,準備分開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據守大本營。賺到一點錢,不花掉它,心癢。
  “如果她肯回來,一切從頭開始。”我說。
  他們兩人沉默艮久。終於小了問:“你真愛她,是不是?”
  這次我說:“她是我們的朋友,有難我們應當幫她。”
  “也罷,必要時你去度假,我們分攤你工作。”
  “謝謝。”我們三個人緊緊握手。
  很久很久沒有哀的消息,城內諸人仿佛已接近忘記她。新的美女又一個一個出來,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瀟灑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張寫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強人,從事娛樂事業的皆屬巨星,再也沒有什麽新鮮的字眼來吹捧,都是上天的傑作,曠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賞她,那必然是心懷妒忌的緣故,嘖嘖噴,不得了。
  大都會中還會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綠綺思已經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嚐沒有慕名去睹廬山真麵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沒事,都到她辦公室去串門、塔訕、驚豔、議論,現在……換過麵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會,現實的社會。
  我們的公司經過這些日子的苦苦掙紮,潮上軌道,多用了兩個同事,大家脫離牛馬生涯。
  小文的鋒頭最勁,西裝畢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東們開會後決定擺這個排場。而小丁,因為不必開夜工,也養成一個小肚子。
  照照鏡子,三人都覺得老了許多,白頭發都爬出來了,真是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胖,我在等哀回來。
  一日在路上碰見艾蓮,她一疊聲恭喜我。
  搶到愛皮西航空公司的戶頭真不容易,她說。
  我隻笑笑,不出聲。
  她說:“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會安排。”
  “命運之神不屑向我這麽普通的女人挑戰。”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順利。”
  但她充滿智慧。
  我盼望的問:“哀有沒有消息?”
  “她要回來。”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沒想到會突然獲得消息。
  “她與我通過電話,問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會去?”她不置信。
  “義不容辭。”
  艾蓮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感激的肴若我。“她這次回來,連住所都沒有了,還得從頭開始找工作。”
  “噯,機會多的是。”我搶著說:“三兩年就勝過從前。”
  “那就托給你了。”艾蓮喜不自禁。
  她把班機號碼抄給我,把擔子亦卸給我。
  我說:“她有你這個朋友,真值得慶幸。”
  “你又何嚐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沒把這消息通知小文他們。
  美人落難,我才得到這個機會,以往是輪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絲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給她時間恢複創傷,才談其他。
  到了時間,我一早在旅客出口處拉長脖子等候,感慨萬千。
  她出來,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頗為憔悴,頭發留得很長,衣著隨和。闊別數月,重臨舊地,神態難免旁徨,不過仍然是個眉清目秀的標致女。
  我舉起雙手,擠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時沒把我認出來,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開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邊拍她的肩膀。
  公司車子兜過來,我把她扶上車子,告訴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裏,而我,則可以去與小文擠一擠。人呢,跌倒爬起,撫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碼頭的人,馬上強露歡顏,連聲道謝,但雙眼還是禁不住潤濕了。
  嗬哀綠綺思。
  哀綠綺思。
  哀綠綺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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