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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棄春天

(2008-12-17 12:41:0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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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求婚
  華光向我求婚的時候,很多人都表示意外,甚至不置信。
  “怎麽會!”他們說:“他妻子才去世一年!”
  他們生前很恩愛,華太去世的時候,華光整個人呆滯,說不出話來,震驚過度,甚至辭掉工作,躲在家中,不肯出街、交際、見人,連親人都拒絕。
  他隻肯見我,因為華太太在患癌後期,由我照顧,作為私家看護,我進進出出,變成他家的一份子,順帶也看顧他兩個小孩,一個五歲,另一個兩歲。
  一年後,我們變得很熟絡,一切心照,不必多言語,我也沒有費勁來勸慰他,這種事,不是當事人不會明白那種震撼感,什麽節哀順變都是廢話。活生生的終身伴侶,日日夜夜相處十年,忽然撒手而去,孩子又小,華光整個人被這個打擊碎成一片片,我相信要好久才可複元。
  我不會怪他。
  別人就覺得他把工作都辭掉,未免過份。
  但別人怎麽想,有什麽關係?
  歡樂,是自己的;痛苦時也隻做我認為要做的事。
  又有人覺得我不要臉,但我是自己的。
  別人的想法,不外是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假如你知道別人對你的想法是多麽輕率,你就不會介意別人怎麽想。
  華太太去世後,我並沒有辭去工作,我仍然來照顧華光與孩子。
  外人很不悅,特別是華太太娘家的人,認定了我是掘金的窮看護,乘虛而入。
  誰管呢,我隻知道我是華光唯一的朋友,我如果不在這間屋子裏照顧他們,他家就會更加死氣沉沉。
  華光甚至不吃不眠。他連茶都可以不喝,一臉於思,就是呆呆的坐在書房裏發怔,很多時我們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而他們居然認為我在華家風光旖旎,實在太過好笑。但何必分辯?
  我隻不過來替他打點吃的穿的。傭人見華太太去世,早已亂了陣腳,我順理成章的指揮他們。 實在華太太臥病的時候,我已經那麽做。
  華光對太太真是情深。偶而熟睡,總在夢中呼出妻子的名字,驚醒。
  時間對他來說,已不起作用,他日日夜夜都關在房間裏,有時擁著孩子哭泣,有時踱步,有時對牢妻子照片發征,他暫時無法自絕望中走出來。
  可憐的人。
  所有可憐的傷心人。
  沒親眼看見,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傷心到這個地步。
  我深深為之震動。
  他一直瘦下去,跟我當初看見的華光,已沒有太多相似之處。
  我配了特別的液體食物,設法添增他的營養。
  他不愛吃,說:“像石灰水。”一手推開。
  但是我不氣餒,仍然把那杯東西擱在他麵前,他忍不住,隻好喝下肚子,三個月來,都是靠液體食物維持體力。那是人家病人動了大手術後在喉嚨插管子灌進去的養料。
  三個月後,他的情況略有進步,孩子們想散步,他也肯出去走走。
  我說:“刮刮胡子,人家以為哪兒來的深山大野人。”
  他也不聽,天氣漸暖,仍然穿看很厚的衣服。
  我隻好負責替他把薄衣裳整理出來,換句話說,我已經成為華家的管家。
  兩個孩子太小,還不知道喪母之痛,隻是撒嬌要媽媽,我同他們說,媽媽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將來我們都要去的,隻不過有些人早去,有些人晚去,我們此刻見不到早去的人,但將來還是可以見麵。
  孩子們不太明白,但也沒有深究。
  我深深歎息,人生在世,單是應付小小失意,已經夠勞累,更何況有生老病死,真是折磨得人壯誌消沉。
  我不但同情華光,而且開始覺得做人沒有太大的意義。
  華光有時跟我說:“我會振作的……我會振作起來。”
  但時間治愈一切傷痕,他有一天會痊愈。沒有人會一生為一個人傷心,那隻是十九世紀初葉英國小說中的情節。
  我會等到他完全恢複。
  他越來越進步,孩子們對我就越來越倚賴。
  這時候外頭的人又說:“在孩子們身上入手,真厲害,那還有不得手的!”
  華光也聽得這種風言風語。他很抱歉的說:“都是為我們,你才受這種委屈。”
  “沒關係,這個世界,隻要比人家好一點點,人家便看不過眼,或是皮膚白一些,或是戴隻金表,或是有個好男友,或是車子大一些……哪個人背後不說人,哪個人背後不被人說。”
  “真是……你也不分辯。”
  “怎麽分辯?我笑:“逐家逐戶拍門解釋?況且人是很奇怪的,認定了我是狐媚子,
  我說破嘴也沒用。
  “是什麽使你留下來的?”
  “這是我的職業。”我說:“我總得有收入維持生活。”我一拒(原文如此,但疑 為"句")就推得老遠。
  人是有情感的,我對這家人發生了特殊的感情。
  雖然如此,我從不在華家過夜,早上八點鍾到,晚上五點鍾走,有時留得相當晚,但從不在華家留宿。
  不是怕人說什麽,而是自己覺得不好。
  我一直認為華光把我當知己朋友。
  當地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頗為震驚。
  他提得很含蓄。
  --“孩子們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不如就這樣吧。”
  我睜大眼睛。
  他進一步解釋,“這個家少不了女主人。”
  我馬上說:“你這不是變相逼我辭職?”
  他說:“是升職。”
  這是華太太去世後他第一句幽默語,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向我求婚?,
  他痊愈了?
  連我都懷疑,別說是別人了。
  我說:“我隻當沒聽過這句話,如果你再說一次,我就隻好離開這裏。
  “為什麽?”
  “還不是時候。”
  “將來呢?”
  “將來的事,誰說得準。”我斷然說。
  他沉默:“一年了。”
  “是的。”我說。
  “我覺得對不起你,又辜負了你,欠你很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少聽說男人感恩會以身相報,你加我薪水得了。”
  “淑君--”
  “可以了。”我說。
  但不知恁地,我與華光這麽私人的對白,還是在他親友間沸沸騰騰的傳開,世界這麽小,我的朋友有些也認識他的朋友,又來轉告於我,閑話越說越難聽,越來越離譜。這對我前途會不會有影響?
  我也考慮過。
  除非我這輩子真的留在華塚不出去。而實實在在我與華光之間,又沒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
  我笑了,把茶杯裏的風波看得太大了,這年頭誰還為這種小事擔心,名譽在商業社會中已沒有一定的道德標準,五十年前要浸豬籠的女人現在正渡過最繁盛的黃金時期,招搖過市,名譽如何不要緊,名氣才重要。
  我是個小人物,有誰理我是否與什麽人同居,謀什麽人的家財。
  有時候也會氣,氣的一刹那便想:嫁了華光也好,殺殺他們的威風。
  但不,嫁人講的是真感情,不能受其他因素影響。人家賭我不敢做乞丐,我為了爭口氣,就去做給他們看不成?
  要等時機成熟,此刻我不愛華光,華光也不愛我,我們隻有友情,為時尚早。
  我仍然做華家的管塚。
  謠言漸漸平息了。
  大概說足一年,嘴皮也略覺勞累,需要休息、加油,發掘新資料,從詳計議,再卷土重來。
  我笑了。
  華光漸漸恢複常態。我相信他的心仍在滴血,但表麵已經很鎮靜平和。
  他與朋友接頭,打算從頭做生意,我在一旁看著,深覺安慰。
  男女之間,沒有友情可言,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什麽友情可言,隻要勇於請客吃飯,誰沒有“朋友”?商業社會中,甲有求於乙,丙有求於乙,於是甲乙丙都成為朋友……
  不不,華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認,我們之間,多少有些男女私情,隻不過我倆控製得宜而已,也許我們太過珍惜這段感情,不想操之過急,倉猝間處理,引起不良結局。
  上次求婚之後,華光對我更加禮貌客氣。
  有時連我自己都疑惑起來,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頭傳得厲害,連我都相信起來?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務事,隻止於家務,他在公司裏另有女秘書。
  一個月後,他振作起來,公司開業。
  我沒有出席酒會。以什麽身份?現在穿著製服坐家中,我還有我的地位,一走出這個家,我就不再認識自己,在這方麵,我不是沒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極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點鍾之前回來。
  我工作完畢便回家,一星期也見不到他兩、三次,孩子們早睡早起,同我一樣,也見不到他。一個星期五,我跟女傭人說,要去兩天假,又在書桌上留下字條。
  但是他早回來。
  我很久沒好好的看他,乘機將他看個仔細,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體力充沛。
  “好嗎?”
  “很好!工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歎口氣。
  他的目光落在寫字台上,“什麽?請假?誰批準你去告假?”
  “我這半年來一天假都沒有。”
  “不行。”他很固執。
  “才兩天而已,又不是兩個星期。”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
  “給我休息兩日試試看,兩個傭人,不用管塚也過得了兩天吧。”
  他微笑,看來他的情緒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你剛回來。”
  “你真把我寵壞了。”
  我笑了一笑。
  他還是開車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說看他公司的大計--市麵怎麽普遍的淡,每個人都抓 緊現款,幾乎每間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認為還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間,我發覺他與一般小生意人沒有什麽分別,我根吃驚,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那日回家我細想。
  兩年前我初次遇到華光的時候,醫生已經宣布華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過盡人事,華光的麵孔肅穆,有種聖潔的靜默與哀傷,難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來幫他渡過一個難關。
  如今難關已過,我發覺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麽兩樣,他忙他的事業,孩子與妻子留在家中聽命……?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願意他恢複正常,那麽我太殘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是我所認識的華光。完全不是,他離開我越來越遠。
  我隨即想到,他隻是在那一段時間內需要我。
  現在這一段時間已過,我是否應該淡出?
  一切聽其自然。
  他的客人漸多,常常上來吃飯,我替他聘了一個過得去的廚子,讓傭人專心照顧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點鍾左右便下班。
  這時候才發覺在華家過了兩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遠了,現在一時間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覺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約,一定會問長問短,同時投來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換過一批朋友,早說過,肯請客吃飯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時。
  如果華光在這個時候向我求婚,那麽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極大的折磨,視我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現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請我參加他的派對,我婉拒。
  他訝異,“你不是那麽小家子氣的,怎麽不出席?怕人說話?他們早該說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說了。”
  我說:“當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說話的,我與你的朋友沒什麽好說。”
  “吃醋?”
  “不是。”我笑,“別亂說,越來越不像話了。”
  “是為什麽?,”他問。
  “真的,又沒帶衣服來換,穿套製服,同客人一起吃飯,像什麽?”我胡亂找個藉口。
  “你真是。”
  “讓我有選擇的自由,好不好?
  “隨便你。”他說:“但是你見我的時候越來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時都坐在這裏,是你忙,男人也是應該的。”
  “你對我生氣了。”
  “華光,你別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什麽生氣不生氣?”我也笑得很勉強。
  我們的確大不如前。
  隔了很久我說:“你現在不需要我了。”
  “亂說,你不能功敗垂成。”他站起來。
  “誰說我沒有成功?盡了力便是成功。”我說:“你別亂客氣的。”
  他說:“淑君,我沒有法子跟你再說下去,你像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我反問:“你要我怎麽辦?倒轉頭來追求你?證明我們之間沒有那堵牆?”
  這個時候,我是多麽希望聽到他說:淑君,我們結婚吧。
  但是他沒有說。生活中充滿失望,想聽這句話的關頭,什麽都聽不到。
  他說:“淑君,你太倔強,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你太倔強。”
  我很吃驚,認識他那麽久,他第一次批評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複元,我這個看護、管家可有可無。
  我的心有點亂,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特別是接近下班的時候,心身俱疲。”我取過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門來,你走不開。”我一逕開門走。
  門外果然已經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長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禮物,她長得雍容華貴,一見我,先一怔,隨後便向華光招呼。
  我趁亂走開。
  華光有華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為他家發生大事,我與他有暫時的接觸,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一切恢複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麽手法?最聰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聰明的人是在適當時間離開牌桌的人。我總不能到新的華太太開除我的時候才走吧。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傻。新的華太太……人家會怎麽想?不論她是誰,總也風聞我與華光的一二事,女人家豈會大方得不介意這種新聞?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就算她有過人的智慧,相信我與華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裏,也容不了我,我將麵臨失業與失意雙重打擊。
  我竟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現在我明白了,最終吃虧的是我。
  難怪年紀大的一輩愛對年輕女人說:“當心吃虧。”而年輕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虧可言?”可是事實證明,在男女感情之間, 男人永恒地占著上風,再吃得開兜得轉的女人,也還得背一個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氣,生自己的氣多過生華光的氣。
  他大概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這麽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見了,全世界的人譏笑我高攀不上,而在華光的心目中,他又覺沒有對我不起,實際上他向我求過婚,是我拒絕了他,每個人都心安理得。
  剛才那個女客是誰?
  那麽成熟,那麽漂亮,那麽有鋒頭,隨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華貴,魅力四射,那才是華光將來的理想對象,在家庭事業上都對他有幫助。
  有一陣我以為我與華光有可能性,實在是錯誤的。那時他失意到絕頂,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級。我不善應酬,不懂得說話,根本配不起他,他現在的需要不一樣。
  這些都別再提,現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華家抽身出來。
  我暗暗留意報上廣告,繼而去見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遞上辭職信那日是星期六。
  華光很震驚。
  “這是什麽意思?”他膛目結舌。
  “我覺得這裏不再需要我。”我說:“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開始新生活,到醫院去歸隊,比較紀律化,也能夠學以致用--這裏已經沒有病人。”
  “可是孩子們--”
  我並不是以退為進,但至少也會盼望有奇跡出現,他自己為什麽不留我?為什麽要托詞孩子們?
  “孩子們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並沒有掩飾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這樣放你走。”他說:“不可以。”
  “我沒說立刻,我信中給你兩星期的通知。”
  “兩星期!”他焦急的說。
  我看著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開口,我深深歎口氣。
  門鈴響,女傭去開門,我抬起頭,是上次那位女客。
  “莊小姐。”傭人稱呼道: r今天有空?”
  看樣子她是常常來的。
  今日她穿件長絲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頭發鬆鬆梳著髻,我一見她,立刻自慚形穢,站起來說:“我先走一步。”
  華光也不便當看客人麵前與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莊小姐,忽然伸出手來說:“是卞小姐吧,華光常常說起你,說這個家沒有你,要整個散開來。”
  “哪裏哪裏,”我很慌張,“華先生亂說,我不過是在這裏照顧他的生活細節。”
  “客氣了,”那莊小姐簡直代表華光發言,以女主人姿態出現,“他說少不了你這個人。”
  “開玩笑。”我也不再分辯,“我下班了,莊小姐,你慢慢坐。”
  “再見。”她說。
  我也不敢抬頭,默默的往外走。
  歸家途中,我買了一大堆毛線,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時間。
  華光並沒有打電話來,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悵惘,到底是男人厲害,什麽時候身邊有什麽的女人。
  到晚上,胡亂煮一點麵吃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半晌才睡熟。
  是失戀?我問我自己,睡熟了又做夢,夢見華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應,但婚後他發覺我種種不足,又提出離異,有許多經曆,如黃粱一夢般,醒來出一身冷汗。
  我的決定是對的,第一次推他是對的,那個時候他情緒不穩定。
  我有點頹喪,又開解自己:生命那麽長,也許也活到八十歲,屆時有誰會記得華光與我這一段?
  八十歲!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數下去,才會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樂少。
  又為華光受過那麽多委屈……當時是我自願的,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段關係會這麽快結束,當時我是有私心的,誰會那麽偉大,純為一個男雇主損失名譽?
  那班人會怎麽想?會不會說我偷雞不到蝕把米?
  很可能。我的勇氣在冷清的公寓內漸漸消失,一切不如意湧上心頭,不知如何應付。
  睡夢中一直聽到電話鈴響,醒來側耳細聽,又不是真的電話。我糊塗了。
  真可憐,愛上了華光還不知道呢!
  我很唏噓。
  星期一我九點多到華家上班,為我的離職作出準備。
  華光已經出門,我打點孩子們上學,完了在廚房做新的營養菜單,華光早已恢複,也不勞我多操心,在公在私都留不下來。
  電話鈴響,女傭跟我說:“卞小姐,華先生找你。”
  我去聽電話。
  他說:“淑君,我們一起吃中飯,我有話同你說。”
  “我不想出來。”
  “那麽我回來。”
  “你的時間那麽緊,不要趕來趕去,我已決定兩個星期後上新工,你留我不住的。”
  “不是留不留的問題,我有別的話要說。”他掛了電話。
  我可以不出去,但是我不可以不讓他回家來。
  他回來的時候由我去開門。
  他把我拉到書房去,關上門。
  他先不說話,歎口氣。
  不知恁地,我鼻子發酸,心想:他大概要開一張三年的花紅支票給我,表示感激,然後叫我走。
  我應該收還是不收?
  他說:“淑君,你想我怎麽做?”.
  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淑君,你這倔強的女子,到底要怎麽樣才會明白我對你的心?向你求婚,你不答應,約會你,你不理,一見我病好,便想一定了之,我巴不得一輩子病在床上,但又怕你擔心,嗯,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呆呆的看著他。
  “淑君,人是有感情的,你真的隻把我當一個病人?”
  我張大眼睛。
  “喂,是不是在你麵前窩囊慣了,你看不順眼?”
  我沒想到有這個轉變,不知是悲是喜,一煞時沒有反應。
  “說呀,淑君,你要我求幾次婚?再說下去,我都沒信心了,又怕你再來一句話把我的誠意否決掉。”
  “你向我求婚?”
  “已經求過一次了。”他沒好氣的說。
  “這次不同,現在你的情緒正常,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誰說我此刻情緒正常?我此刻才心亂如麻,要出盡百寶來表達我心意。你要回醫院去,我不幹涉你,我同莊小姐商量過,這是你的自由,她也覺得你對,但是你非嫁我不可。”
  “她那麽說?”我睜大眼睛。
  “當然,她不但是我事業上的合夥人,也是好朋友。”
  “啊。”我仍然回不過意來。
  “淑君,你說呀,你說答應我呀!”
  我再不敢放棄機會,“我答應,我答應。”
  他歡呼一聲,擁抱我。
  外頭的謠言仍然很多,更多了,都說華光不應在短短一年半間再娶,不過那個破女看護也有一手,擊敗強烈的對手(譬如說,莊小姐,但他們不知道莊小姐有丈夫姓張,不過大家慣了叫她莊小姐),也算是命大。
  哎呀,什麽都有人說,比人好一點點都不行,可是不讓人說的人,也不值得羨慕,那準是連被說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覺得這半年等得有理。
  心中不快與疑惑一掃而清,脫下製服,我成為華家的太太,我會盡量適應新生活。
  我並沒有回醫院去工作。婚後華光大男人主義畢露,我隻以家庭為重。

不要放棄春天
  對麵屋子裏,從來沒有人出來過。
  那裏確是有人住的,我知道。萍姐也知道。
  “他們姓舒。”萍姐說。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家的人。
  那麽大的一所房子,三層樓,隻有頂樓有亮光透出來。
  萍姐說,“隻有舒先生一個人住,太太死了,傷心得不肯出來。”
  我問:“你怎麽知道?”
  “他們家的傭人說的?”
  這一列西班牙建築的屋子,共有六幢,其餘的起碼住著五六個孩子,鬧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隻有舒宅,沒有人進出。
  我用父親的遺產買下三號,舒家是四號,我雖然也一個人住,但是他們都知道林小姐開一輛淺黃色跑車,林小姐是做設計的,林小姐一天進出好幾次。
  但是沒有人見過舒先生。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否則沒有可能關在屋子裏不出來,像他那樣,能夠把寂寞控製得那麽好,非數十年的功力不行。我自從與男友分手,對社交也不那麽熱衷,不過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卻還是不能夠。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常常睡到半夜,驚醒,再也睡不著,便燃根香煙聽音樂聽到天光。
  這個時候我才看到舒家燈是亮著的。
  寒冷的初春夜,獨自捱過,並不好過,有時候問得想大叫,終於還是壓抑下來。
  我怕頭發早白,天天早上起床照鏡子研究。
  有時候星期日上午,早起,看遍所有書報雜誌,無聊,出去與孩子們玩球。
  張家的四個兒子最好玩、最頑皮,簡直不可救藥,依次序每人矮半個頭,我與他們踢足球,每輸每戰,從不氣餒。賭注是漢堡包汽水。
  一日他們叫我出去,我想想這四個小孩,又來找吃的了。
  看到他們手拿著回力球扳,不禁歡呼。
  回力球!
  小時在澳門住,看見叔伯們玩過,現在又見到,太興奮。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計分法,我技癢(手癢),用力一下把球丟出去。
  那隻球以每小時三十公裏的時速滴溜溜轉向四號的三樓窗口,不偏不倚,“嘩拉”一聲,撞破大扇的玻璃窗,跌入室內。
  張家的大兒子奔過來,“我們還取回這球嗎?”
  我拉起他逃。
  還球呢,人家出來,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我們躲進車房,蹲下來喘氣。
  張家四個孩子問我: “我們是否已成為通緝犯?”
  我點點頭。
  孩子們興奮得要命,擠在一起咕咕的笑。
  “怎麽辦?”孩子們問。
  “因為犯了這個罪,終身受辱,永遠不得超生。”
  “嘩!”更心醉了。
  “我想我要去自首。”
  “不行,他們會判你坐牢。”孩子們嚷:“會打你,會不讓你吃東西!”
  我站起來,歎口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什麽,姐姐,你說什麽?”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去自首。”
  孩子們很感動,跟我身後看熱鬧。
  我去按鈴。
  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前來開門,板著麵孔。
  “舒先生?”我尷尬。
  “不,我是舒家的管家。”
  “那隻球——”
  “是你?”他怪叫起來。
  “是我,我願意負責一切賠償。”我低著頭。
  “你嚇死人!這麽大的女孩了,還玩球?多危險你可知道?最大的一塊碎玻璃足以把你的頭切下來!”他吼,“太魯莽了,你們這些人,就會為一己的私欲而為所欲為,絲毫不為他人著想,太離譜了!”
  我瞪著他,這人可以登台講道。
  “你以為我誇張?你上來看看咱們的書房,來呀!”
  我隻得跟他上去。
  一看到書房內的情景,我馬上致歉,“對不起,真對不起,但真是意外,我負責賠償一切……”
  “你知不知道球飛進來的時候,舒先生正坐在這裏聽音樂?忽然之間,窗戶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像落了隻炸彈似,你想想—”
  他一步步趨向前,把我逼進書房角落。
  我都快哭了。
  “原諒我,原諒我。”我尖叫。
  “你叫人來修理?”他凶霸霸的問。
  “是是。”
  “今天之內?”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門。
  我逃出去。
  孩子們很講義氣,在舒家大門等我,“怎麽了,怎麽了?有沒有揍你?會不會告訴你爸媽? ”紛紛的慰問.
  我說:“以後都不要再在這裏玩球了。我們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親自督工,幸虧本來是做設計的,認得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銅錢般大,一直不原諒我。
  我不出聲,叫師傅量了玻璃尺寸。
  師傅說半圓型的玻璃很難找,要重新割,需要時間,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塊現成尺寸的半圓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來,因為是一塊舊刻暗花仿“拉利克”設計,很難找得到。
  我雖然內疚,但不至於內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麽樣?”管家大聲呼喝:“今晚下雨怎麽辦?”
  “怎麽會下雨?”我反問。
  “已經下毛毛雨了!”管家說。
  我氣得要命,初春很冷,下雨,書房裏又鋪滿地毯,不是好玩的!我隻好說:“我那邊地下室有一塊玻璃,先抬來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還不去搬?”
  我罵他,“你這個小人!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經盡量作出讓步以及補償,你還想恁地?我不是奴隸。”
  他被我罵走。我與師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年青男人站在書房內。
  又是哪個孤假虎威的討厭人!我說:“讓開。”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劍眉星目,長得好不英俊,隻是麵孔上沒有什麽表情。
  我說:“我們是來裝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說,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證有窗戶。”
  他不出聲。
  師傅同我說:“沒問題,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監工,我沒事做。”
  那塊玻璃路遠遙遙,是從英國帶回來的。玻璃上隱隱刻著兩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麗,陽光照上來,有兩種透明度,這扇窗向北,斜陽曬過來,別有一種風味。
  我愛這塊玻璃。
  那個年輕男人也看出瞄頭來了。
  “這塊玻璃是哪裏來的?”他沉聲問。
  “是我借給你們的。”我說:“將來舒老先生一搬家,要還我的。”
  “很美。”他說。
  我總算露出一絲微笑,“謝謝你。”
  管家走上來,“舒先生,一切沒事了,我已告訴張家,請他們別叫孩子在下麵玩球。”
  我還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問:“請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這裏唯一的舒先生。”
  “什麽?”我問,他不是老頭子嗎?[你?”
  “謝謝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這麽年輕,才三十多歲,這麽漂亮,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難怪他麵孔上沒有一點神采。
  即使喪失伴侶,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來,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說起別人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為之,真正發生在自己頭上,哪兒有這麽輕鬆! 我坐著看師傅換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臨走的時候我同管家說要見一見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麽傲,“舒先生請你開賬單來。”
  拒人千裏之外。
  我真想開一張一萬鎊的支票給他,後來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爭這種意氣。
  回到家,吃了飯,又是聽音樂的時候。
  最近我喜歡聽一些毫無意義的情歌,輕綿綿,懶洋洋,濫情傷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黃昏,我都為之感動,幾乎落淚。
  像“假如你離去,
  在一個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陽也帶走,
  我會漸漸死亡直至下一個再見…”
  我也想出來找伴侶,但胡亂地,忽忽的,找得到誰呢?人家已經一雙雙一對對…我
  “霍”地站起來,不再去想那個問題。
  黃昏是最難熬的,過了黃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認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
  可怕的黃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頭看我的芳鄰,他書房的燈又亮起來。他的氣質那麽好,難道他不用工作?這麽全心全意的傷感,在今日也很難得了,是一種奢侈,我也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還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軌道,一切與常人無異,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隻有自己知道。
  但是這位舒先生索性放棄世上一切來為他妻子悲哀,我覺得偉大之餘,未免浪費一點。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將來在天上,總還可以見麵,活著的人卻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張家四個孩子跟父母出海遊樂去,我一個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個人對牢牆壁練網球。
  練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陰沉。使我想起當年在英國留學的苦況。那麽大的異鄉,隻有我一個人,天天早上捱一條三十分鍾的路去上課,迷茫落泊,一點也沒有別人念大學的樂趣,就這樣過了四年,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也跟著人到派對去,更覺無聊,完全是時間上的一種浪費。當然,後來拿著文憑回來,父親龍顏大悅,在遺囑上為我添了一注…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
  我覺得現在的我,跟那個時候的我一點分別都沒有,同樣的旁徨無依。
  我不是不能夠獨自支撐生活,麵對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夠了,甚至比許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歡這種孤清的生活,我盼望獲得終身伴侶。終身的,不勞我每隔一段時間又要出去找。
  四號舒家的女傭挽看菜籃子出來,由司機送下山買菜。
  萍姐老埋怨她沒有同樣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歎口氣。
  那位舒先生可以請我進屋吃杯茶呀,為什麽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就算記得我,也未必要請我吃茶。
  我隻好百般無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問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飯。”
  “當然。”她說:“人家年輕小姐,天天有人約。”
  “我不年輕了。”我說:“我沒有力氣玩。”
  “假的!”萍姐認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過不去。
  我躺沙發上看書。
  最近生意也淡,整個人懶得厲害。
  忽然萍姐過來說:“小姐,隔壁舒家來借東西。”
  “借什麽?”我奇問。
  “借煙羊肉,他們傭人進城去買,買不到,有一次見我買過,所以問咱們有沒有?”
  “咱們還有沒有?”我問。
  “尚餘數片。”
  “借給他們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這個,真奇怪,除了夾麵包或與臭芝士同吃,煙羊肉並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當點心,這個姓舒的人真怪。
  “他們的傭人嚇得什麽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說。
  我打蛇隨棍上,“所以呀,你還不知足。”
  萍姐無甚言語,取了煙肉,交予他們。
  而我,繼續過我那孤單的星期日。日複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這樣下去,我都快放棄春天。
  要向四號的舒先生學習控製寂寞之道,問他有什麽辦法,可以耽在屋內,日日夜夜不出門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裝修也很普通,並沒有什麽驚人之處,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電子遊戲機,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隨著他的神秘感飛馳。
  也許他有一個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機接來幽會,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來,我實在太無聊了。
  過數日他們家傭人買來一大包煙羊肉還我們,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經,這種肉吃不光會乾掉的,多買是浪費。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費之道的人,還有什麽比時間更寶貴?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時間付之流水。
  他們傭人很感激,時常送些零碎食物來。
  舒家的食譜完全歐陸風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爾辛基或是哥本哈根這種地方久了,否則無法吃這類食物。
  我很好奇。
  不過萍姐為我解答這個謎。
  她說:“舒太太愛吃這類東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過一會兒,又拿走倒掉。”
  “什麽!”我張大嘴。
  “多久了?”這個癡心漢。
  “二年多都如此。”
  嚇死人,這是幹什麽!
  “他們說舒先生平時一句話也沒有,但半夜他對著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過份了。這種無盡的愛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感覺不是淚漫,而是恐怖,真虧他們家的傭人做得長。
  作為旁人,我應不應該有所表示?
  當然不應該,我有什麽資格去幹涉別人生活方式?他會報警抓我。
  張家的孩子纏牢我叫我教象棋,我隻好陪他們混。其實我做人何嚐不消極,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尋訪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們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無所謂。
  不過那個管家仍然出來幹涉。
  我很生氣,對他說:“叫舒先生把整座山買下來,豎塊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槍斃”,那豈不是好?現在他沒有權說話。”
  “可是——”
  我一手推開,進入舒宅,春見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後。
  他俊朗的麵色蒼白得透明,鐵青著臉,盯住我。
  我跟他說:“今天有太陽,奇古拉伯爵,我們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動的,難免有聲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麽是誰?”我直率但溫和的問:“是誰怕吵?是舒夫人嗎?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管家聽見我這麽說,連忙低下頭,退後一步。舒先生的臉色更難看,他說:“林小姐,請你出去!”
  “我出去無所謂,但是你還要沉迷在這個夢幻世界裏多久?”我輕輕的問:“人死不能複生。”
  “請出去!”
  我轉頭離開。
  咦!為什麽要關心這個陌生人?跟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同他說這種話?人家愛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為一個現代人,應有鐵石之心腸,自掃門前雪之瀟灑,我怎麽會這麽婆婆媽媽。
  我臉紅。
  我要改一改這個脾氣,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這麽多?
  一連好幾天,我都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門。
  張家的孩子來,我們隻在地下室打康樂棋。
  舒氏愛做情聖,我有什麽辦法?奇是奇在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
  我太過重視他,自什麽時候開始,我將感情代入他身上?
  要小心要小心。
  又過了幾天,萍姐說:“小姐,隔壁又要來借東西!”
  “借什麽?不借。”
  “小姐,隔壁傭人走遍花鋪花檔,都買不到鬱金香,咱們院子裏有,想來借幾朵。”
  “沒商量。”我說:“這花是我自己蓄意種的,與街上賣的又不同,你沒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頂鬱金香,是奇異品種。”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麽樣,我不信人家會剝他傭人的皮。他們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閱起雜誌來。
  過了半小時,門鈴響。
  我以為是張家的孩子。
  萍姐氣急敗壞的說:“小姐,是舒先生來找你。”
  我也跳起來,他?他親自出馬?
  我連忙迎上去。
  他很為難,站在門廊處,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我靜靜等地開口。
  過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鍾,他說:“今日是內人生日。”
  我無法搭腔,隻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這麽耐心過。
  “她生前喜歡鬱金香。”
  “你們在北歐住過?”我淡淡的問。
  “是的,我們在荷蘭渡過好幾年。”
  “所以你想問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歡這種花。”
  我無奈,人家親自上門來懇求,我也不便拒人過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後園。我自己倒沒留意,前些時候種下的花開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麗地在薄薄的陽光下抖動。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謝謝。”他萬分珍貴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說:“假如有人對我這麽好,短命點也值得。”
  說完轉頭回屋子內。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說死後,活著的時候,也沒有人對我這麽好。
  多麽惆悵,這種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樣子她活著的時候,他們如一對比翼鳥。她去世,他就剩下一個軀體,蕩氣回腸,隻是為她的回憶而延續生命。
  她活著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有多麽恩愛。生命隻要好,不需要長。
  我歎一口氣,照舊回屋裏躺著。
  第二天,萍姐捧進來大束的康乃馨,總有三四十朵,插在一隻玻璃瓶裏,她說:“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隻瓶,那是隻二十年代“的確”設計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貴。
  我笑問:“不是連瓶一起送吧?”
  “就是連瓶一起送。”萍姐說:“舒先生指明的。”
  “什麽?”大出血。這隻瓶子的價值恐怕在我那塊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說:“放在大桌中央。”
  鮮紅的花。
  從前也有人送花來……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悅那才算難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絲喜悅。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會走出來跟鄰居打招呼,人總是人,人是群居的動物。
  他在這十幾天內改變了許多。
  萍姐問:“我們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禮物?”
  “為什麽不?”我說:“何必小家子氣推來推去。”
  “好。”萍姐回廚房去。
  我獨自做設計平麵圖。張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過來,大力拍門,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們進來吃冰淇淋。他們的父母最幸福,有這麽可愛的四名小天使,一個個麵孔似蘋果,看見他們就已經無憂無慮,其樂融融。
  結婚真不錯,一家人自給自足,實際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們四個,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處。
  我愛孩子們。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討厭。”
  我說:“等你們長大,就知道這個雨不討厭。”
  “才怪。”孩子們不相信。
  也許在早上擠公路車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點閑情的人,靜靜坐在窗前觀煙雨海天一色,確是種享受,我是一個什麽都不缺的人,獨欠一個伴侶。
  孩子們又說:“那個人向管理處投訴,不準我們玩球。”
  “他並不是那麽不講理的人。”我說:“或許你們可以上門向他解釋一下,玩乒乓總可以吧?”
  “上門去?”孩子們懷疑的問。
  “是呀。”我說:“有什麽要求,自己說清楚比較好。”
  “我們不敢。”
  “沒膽子!”我笑他們。
  幾個孩子把頭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終於說:“至多我們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與足球都飛不到那麽高。”
  “對呀,去據理力爭。我說:“最多說打爛玻璃跟你們沒有關係,那是我這個冒失鬼,不是嗎?”
  “我們這就去,”又遲疑,“會不會被罵出來?”
  “放心,沒有人會那樣對待孩子。”我保證。
  “那還等什麽?我們去吧。”孩子們踴躍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們上訴會得勝,舒某並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而且這班孩子又這麽可愛。
  我躺下,沒心思做工,那麽多時間,任我調排,實是很鬆動的,但時間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經事,以為總來得及做,可是一天結束,往往發覺什麽都沒幹。
  這種心情過來人都明白。
  孩子們並沒有再來,我打一個阿欠,覺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腦子氧氣不足,人越來越糊塗。
  我的睡房位置正對舒家的書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還在床上看小說吃水果。
  我正在看著脂批石頭記,才打開第一頁,忽然之間,玻璃窗破裂,一隻球飛進來,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聲“嘩啦”震得呆住了,隨即尖叫起來,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沒有受傷。
  萍姐衝進來,“怎麽一回事?嘎?喲?天呀,怎麽搞的?是哪班頑皮鬼?”
  我歎口氣,“報應來得倒快。”
  我披上晨褸,下得樓來,打開門,呆住。
  門外站著舒某,他一臉尷尬,手中拿看一隻球拍。
  “你!!”我如看到條恐龍般吃驚,“是你!”
  他懦懦說:“對不起。”
  他身後人頭湧湧,正是張家那四個孩子,看樣子他們不但上訴成功,還把舒某人自古堡釋放出來。
  我撲上去,“我要你們的命!”我嚷:“我不放過你們。”
  孩子與我一起滾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團。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並沒有放棄春天。
  我站起來,“我要你替我換玻璃,限一天完工,說不定下午有雨,趕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說:“是。”
  我叉起腰,笑了。

青梅記
  文烈與我,自小在一起長大,像兄妹一樣,不過咱們雙方父母不這麽想,他們兩對長輩把我們視作指腹為婚的一對壁人,對我們寄以無限希望。
  我們一想念小中大學,年紀越長,越是覺得雙方性格很有距離,我們很談得來,時常見麵,常常約會,但卻不是他們想像中那樣,有一日會成得結成夫婦。
  我與文烈之間,沒有愛情,隻有親情及友情。
  我知道父母對我們的婚事很認真,但多少認為他們帶著說笑的態度:什麽年頭了,兒女的婚事自然有兒女作主,那裏還有聽命於人這種事。
  但文烈說:“他們是認真的,他們四個人要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樣,在一起做生意打麻雀已經有廿多年.不希望有外人來幹擾這種平靜的生活。”
  “有這種事! ”我笑,“什麽叫外人?結成親家,就不是外人。”
  我知道文烈同戚家明走,文烈也知道我在追求張敏敏。
  但是我們還沒有知會雙方父母。
  大人老是怪孩子無論什麽都不告訴他們,這先要大人檢討一下他們自己的態度。
  無論孩子們告訴他們什麽,他們老是大驚小怪,反應過度強烈,引致不必要的糾紛。
  所以無論什麽,我們都瞞得一時是一時。
  我對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不會行差踏錯,我與敏敏不但談得攏,興趣相近,連相貌都相似。
  他們都說這是夫妻相,這倒並不是迷信,但凡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天天照鏡子,對自正的相貌熟得不能再熟,一旦看到與自己長有三分相似的人,容易產生親切感,這就是為什麽男女都挑與他們相似的人做對象。
  文烈的鵝蛋瞼雖然漂亮,但始終沒有敏敏的方型麵孔來得親切。
  我們這兩對有時也約在一起出去。我嘴巴裏也一直文烈長文烈短的,媽媽一直以為我同文烈一起,敏敏雖然來過我們家,同我態度親熱,她也不以為意。而人就是這樣,往往隻願意相信他們喜歡相信的事物,不用心,亦不用腦,成見代替了一切 。
  文烈同我說:[一直這樣誤會下去,沒有什麽益處,不如向大人解釋清楚。”
  我說:“沒問題,約好了說個清楚,也是正經。”
  “不知道他們的反應如何。”
  “那一定是一陣不高興,後來發覺事情並不是太壞,就回心轉意。”
  “我希望不會有更厲害的後果。”
  “不會的,老人家身經百戰,什麽沒見過?”我安慰文烈,“等敏敏自美國回來時才說吧,有人對質比較妥當,他們見到有代替的人選,心頭就沒那麽慌。”
  文烈歎口氣,“從沒見過這麽熱衷替兒女拉攏天窗的父母,你知道嗎?我有個同學,家裏六兄弟姐妹、父母都不準他們交異性朋友,巴不得他們童男童女到老,好控製他們。”
  我說:二這也是心理變態,不值得羨慕。”
  “父母對兒女的態度,能不能輕鬆一點?”
  “自己的骨肉,很難輕鬆得起來。”我說。
  沒想到敏敏還沒回來,文烈已經忍不住把事情泄露出來。
  那日我回到塚,父母便說有事要同我商量。
  他們的表情很嚴重。
  我問:“什麽事?”
  “你還不知道?”媽麵孔上的憂慮又多了一層。
  我笑,“發生了什麽事?”
  “今天文伯伯文伯母來過。”媽媽說。
  我問:“文烈有什麽事嗎?”
  “孩子,你要冷靜一點。”
  “喂,”我緊張起來, “告訴我是什麽好不好?”
  媽媽非常難開口,“森兒,你可別太難過。”
  “不會,你說呀!”我也隻當文烈有了什麽意外,非常放心不下。
  “文烈另外有了男朋友!”媽媽緊張的盯著我的表情。
  我聽了一怔,馬上鬆一口氣,心中想:她會麽忽然之間告訴文氏兩老了?不過也無所謂啦,我聳聳肩,“這又有什麽稀奇,難道文烈不應該多認識幾個男朋友?她早超過廿一歲了,那個孩子叫戚塚明,是不是?”
  “唉呀,森兒,你什麽都知道!你為什麽不早跟我們說?你何必自苦?”媽媽跺足。
  “媽媽,我並沒有自苦,”我笑,“我趁這個機會同你講明了,文烈同戚家明走了有大半年了,我很為他們高興,至於我--”
  爸爸盯著我:“你何必強顏歡笑?”
  “我?”我叫救命,“我幾時有?我自己也有女朋友呀!爸爸媽媽,你們難道看不出來,我與文烈,一直是兄妹感情?”
  爸爸頹然說:“森兒,難為你這麽理智,失戀還控製得這麽好,隻是我們替你不值。”
  “我沒有失戀——”
  “好好好,”媽媽向父親便一個眼色,像是說:他的自尊心強,不想承認,你老人家就別老提著了。
  我啼笑皆非,“喂,我真的沒有失戀,我的女朋友叫張敏敏——”
  “叫她來坐。”媽媽瞪著我,“叫她來給我看看。”
  “她目前在美國。”
  “有這麽巧?”薑是老的辣,不相信我。
  “媽,你見過張敏敏,鼻子高,臉方方的,喜歡穿長褲的那個,忘了吧?”
  “不記得了。”媽媽老大的不悅,“別再唬媽媽。”
  秀才遇看兵,有理說不清。我還是太年輕,以為什麽誤會可以三言兩語的解釋清楚,現在變得說什麽都多餘,還是等敏敏回來再說。
  我連忙同文烈通電話,文烈求我原諒。她有她的苦處,原來戚家明送她回家,給文伯母看到數次,疑心越來越大,終於夜審文烈,文烈和盤托出,文伯母大驚失色,一口咬定女兒對咱們家不仁不義,幾乎沒把文烈捆綁起來,送到我們家來治罪。
  一方麵又與這一邊的兩老通消息,紙包不住火,文烈“拋棄”羅森另尋新歡的消息轟轟烈烈傳開。
  我說破了嘴也沒有人相信,我與文烈根本沒有戀愛過,既未戀愛,何來失戀?
  母親說:“逢人都有自尊心,他索性不承認戀愛過,倒也是一個辦法。”
  我表現得越愉快,他們越為我擔心。
  “不要壓抑過度,森兒,要生氣便生氣,要發脾氣就發出來,每個人都了解你。”
  我手足無措,啼笑皆非。
  文烈很同情我,戚家明搔著頭皮,大家都想不出有什麽好辦法。
  我說:“敏敏快回來了,回來之後我把她帶回到我們家去就好。”我安慰他們。
  “看樣子你帶敏敏上去也不管用,他們現在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你帶女朋友去坐,他們以為你故意示威。”
  “真是,父母與兒女之間還有這種誤會。”我浩歎。
  好戲還在後頭呢,文伯伯文伯母請我吃飯,向我道歉。又逼文烈在一旁坐著。這一頓飯吃得自背脊骨直落,我很替文烈難過。
  文伯母先開始告苦:“這年頭,養兒不知兒心肝。”
  我連忙說:“不會的不會的,文烈多麽孝順……”
  “唉,森兒!咱們自小就喜歡你,想把女兒配給你,可是這個女兒不識好歹,真叫我們下不了台。”眼睛都紅了。
  “文伯母,千萬不要這樣說,這當中有誤會,我和文烈自小一起長大,雙方認識得再清楚沒有,我們跟兄妹一樣,以前是好朋友,將來也是好朋友,過幾年文烈有了孩子,與我的孩子也會是好朋友,伯母,你千萬別為這個事擔心。”我的聲調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
  文伯伯長長歎口氣:“你這個孩子,待我們真體貼,竟裝成沒事一樣,太識得大體,是文烈不好,她沒這個福份,如果她能嫁你,我們才真能放下一顆心。”
  文烈這時候按捺不住,“這樣子對戚家明太不公平了!”
  她父親馬上把她喝止,“你還有臉開口說話?”
  文烈是火爆脾氣,她把碗筷一推,站起來,“你們根本不分清紅皂白,我說了一千次,阿森另有女朋友,叫張敏敏,現在美國,過幾天就要回來的,根本我與他之間從沒考慮過婚嫁。”
  “從沒考慮過?”文伯母忍不住,“根本羅家的戒指手飾都已經送了過來,你還稱不知道?”
  “這是你們四個人之間的事,阿森從未向我求婚,我從未應允嫁他。這是什麽年頭了,還為這樣荒謬的事爭吵,真是時光倒流七十年,實行梁祝恨史還是怎麽的?”
  說完之後,她臉色鐵青的走掉。
  文伯母飲泣起來。
  我真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強烈,連連好言安慰。
  文伯母說:“阿森,那個姓戚的是廣東人,一張麵孔又黃又瘦,年紀輕輕,鑲看粒金牙……”
  是嗎?戚家明鑲看金牙,我一直沒看出來,文伯母好眼光。
  “還有,家中隻有兩個姐姐,大姐有兩個女兒,是離了婚的,母親又是寡婦,你看看,文烈是不是自討苦吃?這一屋子的女人都要那姓戚的照顧,有什麽磨擦,都是文烈的罪,明明是個火坑,她偏偏往下跳。”文伯母淌眼抹淚。
  真的?戚家明的家庭環境那麽差?連我也怔怔的替文烈擔起心來。
  “他們孵在灣仔區一層小屋子內,那老太太一身衣服怕有一個月沒洗了,屋子裏地板怕在過年時刷過一次,文烈怎麽會跟這種人走在一起,現在為她好她不知道,將來維持不下去,又怪父母不勸她。”文伯母拍桌子,“現在這父母怎麽做呢?”
  我說:“文伯母,我仔細研究一下,跟文烈解釋。
  “真的?阿森,你肯答應?,全交在你手中了。”
  文伯伯皺眉頭,“阿森已經夠煩惱,你別百上加斤。”
  我視文烈如妹妹,當然為她好,如果文伯母說的一切屬實,我有義務勸她考慮清楚。
  我把文烈約出來見麵。
  我們兩個人在公園散步。
  “聽說戚的家庭背景跟你完全不一樣,你能夠適應那個氣候?”我充滿關注,“你可是千金小姐。”
  “定是聽了媽媽的哭訴?”文烈笑說:“家境略不如他們便派人家寒酸,上海人是有這種通病。”
  “你們不一定結婚吧?”我擔心地問。
  “八字都沒有一撇呢!”她笑說。
  “你有什麽重要的決定,千萬要關照我一聲,我是你大哥,知道嗎?”
  她很感動,“不明事理的人,還以為你同我藕斷絲連呢!!”
  “為什麽獨獨對戚家明有好感?”我很煩,“這種家境差、心頭高的男孩子特別有自卑感,自己養不活女人這一筆他是不提的,女人有什麽抱怨,他隻會順理成章的辱罵她愛慕虛榮,我最怕這種人,纏上了沒完沒了。你同他走過,他引以為榮,一輩子嘴巴不放過你,津津樂道,很痛苦的。”
  “你怎麽知道?”文烈好氣又好笑,“你想像力比我父母還要豐富,戚家明又沒得罪你!”
  “怎麽不知道?我有個表姐就是嫁這種人,離了婚十二年,表姐還常給他牽頭皮。”
  “什麽叫牽頭皮?”
  “上海人口中的被他觸黴頭,處處住壞處提看不放過的意思。”
  “我不相信戚塚明是這種人。”
  “何必以身試法?”我勸阻她。
  “咦,你怎麽了?你管你自己的事好不好?”文烈笑看拍打我。
  “不,我是你大哥,我要管這件事。”
  “人家不知就裏,還以為你吃我的醋。”
  “就當是這樣好了,誰關心人們怎麽想?”
  我趁敏敏尚未歸來,就拉著文烈不放。仔細觀察戚家明一下,發覺文伯母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這個人自尊自大,一般強烈的是自卑,家境很差,他卻不去爭取,在學校裏念的是文科,立誌要做詩人,嚇得我三魂不見了七魄。我索性夾在他與文烈之中。
  文烈罵我,“你瘋了,我告訴敏敏去。”
  我知道這會引起事情更複雜。果然,文伯母說二阿森呀,你要爭取,不但救了我們。也救了文烈。”
  父母親也向我打氣,“對,化悲憤為力量,決一生死。”
  全誤會了。
  我是看出姓戚的不是文烈的佳偶,才要他們疏遠而已。
  敏敏回來,很是生氣,她說:“在這種時候,你更加要避嫌疑。”
  “文烈等於我的妹妹,我焉能見死不救。”
  “沒有這麽嚴重吧,恐怕是有私心的吧。”她冷笑。
  “婦人之見,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也許是,我怎麽跟你那青梅竹馬的妹子相比?”
  “什麽?”
  場麵完全失卻控製。
  一方麵戚家明也找我談判。
  “最近文烈不肯同我出來。”他瞪著我。
  “是嗎.”我大喜過望。
  “如果我確知從中作梗的人是你,我飽你以老拳。”
  我冷笑,“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她又不是跟定了你,她有選擇的自由。你有什麽輕舉妄動,我馬上打九九九。”拂袖而去。
  我抓緊了文烈,“你疏遠了那個人?”
  文烈搔擾頭,“是的,你與爸媽都說得對,他真的不適合我,他的母親已經把我當童養媳,到他們家吃飯,與他姐姐及外甥女一塊兒,大家穿睡衣與塑膠拖鞋,開飯了,主菜是蒸柚子皮,又臭又乾,全盛在搪瓷碟子裏……唉,春見都怕,飯後暗示我洗碗筷,到那個髒廚房一看,還有用火水爐子,又油又煙又沒有熱水,我這雙手浸下去還有得剩嗎?立刻藉口說不舒服告辭,貪慕虛榮要趁早,我管人怎麽說我。我爹媽供我到大學畢業,不是把我訓練成粵語片中的乖媳婦的,他們家趁早到鄉下去找一個。”
  我完完全全的放下心,大力呼出一口氣。
  “你很看低我吧?”文烈自嘲的說。
  我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人各有誌,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阿戚根本沒有資格認識女朋友,看樣子他想釣一條大魚,失敗了。”
  “有成功的人嗎?”文烈懷疑的問。
  “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麽精明,”我苦笑,“我那表姐便糊塗得成為千古恨。窮,有誌氣,不要緊,遲早會出人頭地,富,沒誌氣,也絕非德配。”
  “謝謝你,阿森。”
  我很安樂的跑去跟敏敏解釋。
  我說:“是不是?我早說過,文烈等於是我的妹妹,你偏亂吃醋。”我把事從頭到尾說一次。
  敏說:“我始終覺得君子不應幹涉別人的感情生活。”
  “君子人?誰是君子人?”我說:“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君子與否,同我無關。”
  當下我們便言歸於好,我同她回家見母親。
  大家見麵的時候沒什麽,待我送完敏敏,再回到家中,父母還開亮了燈沒睡,我就覺得不妥。
  “阿森,那女孩子是誰?”
  “我的女朋友。”
  “你不是與文烈言歸於好了嗎?”大驚失色。
  “媽媽要我說幾次?我跟文烈——”
  “阿森,文烈與你自助一起長大,你總該明白她的品性,原諒她呀!怎麽可以因這件小事而移情別戀?”
  “媽媽——”我大聲叫,“我從來沒有跟文烈戀愛過!”
  “你怎麽可以說這種話?”
  “這是事實。”
  “媽媽不喜歡張敏敏。”
  “為什麽?”
  “太西化,你看她多洋派,第一次見到伯父伯母,也不打招呼,就翹著二郎腿坐下來,嘿?”
  “生活習慣各有不同,現在也很少有小媳婦了。”
  “不行,文烈比她好得多。”
  “太主觀了,文烈是文烈——”
  又打斷我,文烈不是回心轉意了?人家有了新男朋友,你就急得六神無主,把人家拆散了,你又把人家擱腦後,阿森,你要當心,玩火者終被火焚。”
  “有這種事?”我氣極反笑,“你們這兩對老人塚,說來說去說不清。”
  父親一直緘默,到這個時候也開口:“森兒,如果真的愛文烈,卻勿爭一時之意氣。”
  “我當文烈像妹妹一樣。”
  父親說:“很少有這麽熱心的哥哥。”
  “我是例外,好不好?現在她自己也發覺那姓戚的並非她理想中的對象,他們疏遠了,怎麽,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父親說:“文伯伯他們很感激,既然小波折已經過去,我們想拉攏你們,別再生事了。”
  說破了嘴也不管用,我的頭痛。
  這對敏敏真不公平。
  她也說有種感覺我的父母不喜歡她。
  “他們喜歡文烈是不是?”敏敏問:“婚姻前定,看樣子在老人家的幫忙之下,遲早成功。”
  “別亂講。”
  這一陣子,文烈在家中也很寂寞,我總是把她帶在身邊,敏敏反對無效,反而同文烈成了朋友,她看清楚我同文烈真好像兄妹,就不用說閑話了。
  當然,也有妹妹非常招嫂子妒忌的,但文烈不同,文烈非常懂事,她總是退在配角的地位,這是明哲保身之道,做人要在適當時候退居配角。
  媽媽開始發出“一隻腳不許踩兩頭船”的怨言。
  我笑跟文烈說,假如她再找不到男朋友,事情會越來越糟,再說下去,我快享齊人之福了。
  我跟敏敏說.r或者我們可以提前訂婚。”
  “事事都靠家,不大好吧。”敏敏說:“稍遲再說好不好?等你經濟比較好些。”
  “那恐怕尚要三年。”我說。
  三年很快過,我不大想拿枝牙刷便投到你父母家,像隻蛀米寄生蟲,大人吃什麽,咱們就吃什麽,世世代代居住在他們簷下,多麽痛苦。”
  “難怪媽媽說你西化。”
  “現在開始覺得媽媽的話有道理?”她笑問。
  “人家裏也望不到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婚後咱們還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了孩子,交給父母……多好。”
  “多沒出息。”
  “什麽沒出息,福氣好怎麽同沒出息?”我跳起來。
  “阿森,現在我才發覺我們兩個人的價值學念有這麽大的分別。”
  “不要吵架,我拒絕跟你吵架。”
  “同文烈去吵吧,”她忽然說。
  原來這女人一直假裝大方,心中始終妒忌文烈。
  文烈最好,從來不幹涉我同什麽人走,也從來不諷刺我。我的心一動,第一次覺得文烈的可能性。
  敏敏從那次之後,對我便有點若即若離的。
  母親言若有憾,心實喜之。“是不是?找個伴侶不是那麽容易的,不然為什麽爸媽一早替你準備好人選?”
  我苦笑。
  “敏敏嫌我太過倚賴家裏。”
  “倚賴家裏是天經地義的事。”文烈訝異,“怎麽?她情願小兩口子搬到外頭苦苦的捱?不容於家庭那是沒有法子,我不會像她那麽有誌氣,我很希望同父母一起住,況且我爸媽隻生我一個,又對我那麽好,我離不了他們。”
  我抓頭皮,“也許她成長的背景與我們不一樣,所以想法也有默距離。”
  “你會適應她?”文烈問。
  “婚後搬出去住……”我想很久,“爸媽會傷心的,不是說他們占有愈強,我亦是獨子,怕他們會寂寞。”
  “我很了解。”
  我歎口氣,“文烈,我發覺我們才了解對方。”
  “你跟敏敏商量商量。”
  “媽媽說得對,她很洋派,不管三七廿一,先講獨立,追求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很寂寞的,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貴瀟灑,她不知道。”
  “我知道。”
  “當然,我們一起長大,你當然知道我想些什麽。”
  “盡量說服她。”
  我心灰意冷,“再看看吧,她咬定了我沒出息,父母親不是那麽喜歡她,她住進來,也是很難做的。”
  “你們已經論到婚嫁了?”文烈問。
  “很初步,立刻觸礁。”
  “可憐的阿森。”
  說到了解,很少有人比文烈更了解我,但咱們倆實在混得爛熟,不能夠把對方當作戀愛的對象。要扭轉這種心理狀況恐怕要過一段日子。
  既然敏敏跟我疏遠,我就趁這段空檔參加一個考試。
  一日在家午睡,聽到客廳有人說話,仔細留神,原來是文伯母與媽媽。
  她們兩人在談論我與文烈。
  大抵是以為我出去了,所以說得很自由自在。
  “阿森最近沒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
  “那很好,也許他們有點不好意思,要冷一冷。”
  “冷了之後還會熱嗎?*媽媽笑。
  “這就看緣份了,我看我們也不要管得太厲害,聽其自然,以免物極必反。”
  聽到這幾句話,我鬆口氣,哈利路亞,讚美上主。
  “擔心是難免的了,那個鑲金牙的人,還時常打電話來哪,幸虧文烈前輩子沒欠他什麽,萬一這種人做了女婿怎麽辦?想想都打冷戰。”
  “不怕不怕,一切都過去了。”
  兩個中年老女人像小孩子一般,互相安慰,互相解悶,忽然之間,我了解到她們的苦心。
  在這個寂寞的世界裏,很難找到這麽鞏固的人際關係,難怪他們願意出盡百寶來維係下去。
  忽然之間我原諒了他們。
  文烈……
  美麗可愛的小文烈,我的心牽動,小時候為了不讓她被人欺侮,我同比我高大的男孩子打架。打破小豬錢箱取出角子買生日禮物給她……
  一點一滴的積聚,都是牢不可破的愛。
  愛便是愛,有什麽男女與親情之分?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舍文烈何人?
  不知文烈怎麽想?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近在身邊的幸福往往不去注意,偏偏好高騖遠,去尋找不切實際的事物。
  不知文烈怎麽想?如果她堅持把我當哥哥,我也隻好當她妹妹。
  越來越覺得感情這種事很玄,兩個人要好,未必要好得可以婚嫁,婚姻也未必一定長久,但是還有這麽多人結婚了。難道真的可遇不可求?還有生孩子,許多夫妻努力幾年,還一無所出,但是飛仔飛女一夜春風,便可以珠胎暗結,完全沒有解釋。
  隻聽得文伯母說下去:“文烈此刻也回心轉意了,她同我說,那麽多男朋友男同學,沒有一個夠阿森好,偏偏阿森又是她大哥。”
  媽媽那時反駁:“神經病,怎麽是她大哥?她姓文,阿森姓羅,兩者之間,風馬牛不相及,一點關係都無。”
  “我也這麽說。”
  我更舒服了。
  隻要她的想法一樣,事情便可以有新的發展,看我怎樣把握而已。
  或者兩個人靜一靜……
  媽媽說:“這兩個孩子別扭。”
  “是有的,下雨,大人要他們帶雨衣,偏偏不帶,淋著雨出去,不知是什麽心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兩位老太太磨一會兒,出去了。
  或者我也該找文烈出來喝一杯咖啡。
  開頭的時候,我真的隻把她當妹妹一樣,不知怎麽就到今天這種地步。
  一切是注定的。


  姐姐死後,我的脾氣越來越怪,連我自己都發覺,別說是旁人。
  我搬到一間小公寓去住,守著份職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麽話都不多說,一直為姐姐守著孝。
  兩個弟弟在姐姐死後,寫了無數的信來詢問,但我都沒有答覆,他們非常生氣,決定在假期飛回來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也好,他們已經有兩年沒回來,見了麵我可以對他們說個清楚。
  這半年的生活,我過得像僵屍,一具肉體天天早上由家到辦公室,再由公司到公寓,回到家吃個三文治就睡,公寓裏沒有電視,亦無音響設備。
  我但覺得萬念俱灰,生不如死,哪裏還有心思去注意生活的細節。
  不知恁地,周啟國還是找到了我。
  下班的時候,他守在辦公室外,一把抓住我。
  我一看見他,也不反抗。
  他瘦許多,把我拉至一角,說:“小雲,我找得你好苦。”
  我木然說:“找我幹什麽?”我又不欠他債。
  他雙眼通紅,“我明白,我一切都明白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姐姐的意外死亡,跟你無
  關,你不必內疚,我什麽都知道,父親把一切都告訴我,我現在明白,為什麽你要疏遠我,
  為什麽你對我那麽壞。”
  我內心有點吃驚,他真的得悉一切真相?但表麵上不露出來,我說:“我不懂你講什麽。”
  “小雲,我們坐下慢慢說。”
  老實說,我對於周啟國的毅力,也有點感動,因此沒有拒絕。
  時值隆冬,走在街上,口中呼白氣,北風抽緊皮膚,我忽然想哭,強忍看眼淚。
  我們在咖啡室找到位置,叫了飲品。
  周啟國說:“我對你怎麽樣,還不放心?多年同學,你也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
  是那種浪蕩子?你為何要躲開我?現在你正需要朋友,小雲,我對你是真的。”
  他說得很真誠,我垂著眼。
  “你姐姐的墮落,跟你們沒有一點關係,是她自己的選擇--”
  “胡說!她為了要供養我們!”
  周啟國搖頭,“不,供養弟妹,也不必貨腰,你想想仔細。你把這些罪全攬在自己頭上,所為何來?”
  我用手掩住臉。
  “她的死亡純是意外,那時你正忙考試,她又沉迷賭博,你勸她多次她也不理會,小雲,你背著這個十字架幹什麽?根本不是你的錯。”
  我抬起頭來,“你讓我靜一靜。”
  “不,”他嚷:“我愛你。”
  “你愛我?”我狂笑起來,“我百般作弄你,你還愛我?”
  “父親已經把一切告訴我,你恨他,所以才遷怒於我。”周啟國毫不氣餒,“隨便你怎麽考驗教,我都絕不退縮。”
  真討厭,我心想,簡直不能忍受。
  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送。”我推開他。
  他也不再分辯,隻是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截停計程車,他眼睜睜看著我上車。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裏,他對我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但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我
  不想帶給他任何幻覺。
  我與周家有仇。
  當夜我覺得非常疲倦,趁早上床。
  第二天下樓,周啟國在那裏等我,我假裝沒看見他,叫街車上班,我深深歎氣,生活還
  不夠煩惱,身邊又多隻攝青鬼。
  幸虧辦公室忙,我精神也有默寄托,中午時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小雲?”很熟悉的聲音,我一刹時又想不起是誰。
  哪—位?我很不起勁。
  “記得我嗎? 我是張廠長。”
  “張伯伯!”我心強烈的跳動起來。
  “小雲,好幾年不見、我很輾轉才聯絡到你。你怎麽了?小露好不好?大弟小弟呢?”
  我忽然哽咽起來,“張伯伯,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自你爹的事情之後,廠關了門,我也隻好到別處找出路,結果到新加坡做生意,回來已有半年,到處找你們,音訊全無。”
  “張伯伯。”我抓看話筒,眼淚汨汨而下。
  “怎麽了,小雲?受什麽委屈,你下班有時間嗎?我來接你,大家聚一聚。”
  我連忙把公司地址告訴他。
  那一整個下午,我思潮起伏,根本無心做事,好不容易挨到落班,奪門而出,看到張伯伯,那張厚實可靠的麵孔,撲進他懷裏。
  他撫我的頭,“孩子,怎麽了?”
  我哽咽,“張伯伯。”
  他笑,來我介紹大兒你認識,千裏,來見過小雲”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他身邊站著個年輕人,正看著我笑呢。
  張伯伯說:你沒見過千裏,我跟你爹的時候,他已經在外國讀書。”
  我和他們兩父子邊吃邊敘舊,我把多年來的心事全盤傾訴,說到激動之外,忍不住飲
  泣。
  張伯伯開頭還安慰我,一聽到姐姐廿六歲就這樣離開我們而去,不禁也震驚萬分,說不
  出話來。
  我說:“現在兩個弟弟一放假就同來,我都不知道對他們怎麽交待。”
  張千裏給我遞上手帕,我用它掩住臉。
  張伯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長歎一聲:真想不到,好好的一個家難為你們兩姐妹,也沒辦法,隻能往好處想,弟弟終於成了人,這是你一大寬慰。還有你自己,要振著起來,為父母為姐姐,都要抬起頭來好好做人。”
  我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
  “別哭了,你知道我同你父親是數十年老朋友,有什麽事大家商量。千裏,你跟我送小
  雲回家,唉,我也累了。”
  我由張千裏送回去,禮貌上請他進屋喝一杯茶。他跟他父親一般,是個山般可靠的人。
  他詫異的說:“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家,未免太素淨了。”四周打量著。
  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心思裝修家裏,胡亂放幾件必需的家私,然後盡量收拾幹淨而已。
  他捧著茶喝,我去洗一把臉,再出來的時候精神振作了一點。
  張千裏同我說:“我們就住在這附近,你知道嗎?如果你不介意,我會常常過來看你。”
  我沒有同他握手,但他很堅決,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說:“早些睡。”便告辭了。
  我與張千裏很快成為好朋友,他對我的照顧是實在的,溫暖的--周末買了水果來,替我洗淨,放冰箱裏,有時候為我煮一鍋好菜,他不多話,也不多動作,有一雙會笑的眼睛,開心的時候彈起吉它,唱看民歌,整間小公寓便充滿生機。
  每星期六他都會先打電話上來,見我在,便說:我馬上來,隨他而來的是綠色的盆栽,我的公寓便漸漸加添不少生氣,一個月後,我的周末與他已發生不可分割的關係,我很多時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電話,而我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
  張伯伯有意無意間說:“你們兩人有空多聚聚。”
  最不開心的是周啟國,他很失望。
  找我談判,我也同他坦白:“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
  “你太不公平,多年的友誼……何必太吝嗇感情,我請你給我們留些餘地,不要把我父
  親的賬算在我頭上。”
  因為最近心情比較好一點,我比較坦白,同他說:“我想努力忘記過去,你也是過去的
  一部份,看見你,引起無窮不愉快的回憶,所以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不忍看他的臉,他的失望是那麽深,麵孔上的表情是那麽慘痛。
  “對不起。”我第一次同他說這三個字。
  他苦笑,“我情願你不說這三個字。”
  我無法再說下去,我永永遠遠不能忘記周家給我們的恥辱。害了姐姐的,正是周啟國的
  父親。
  如果他能夠照顧我姐姐到底……也許我的要求是過份了,他與她之間根本是公平交易,
  兩不拖欠,姐姐不過是他的霧水情人。
  千裏照顧我如哥哥對妹妹般細心,他一點要求也沒有,毫無條件,無微不至。
  我對他非常好感,他建議我應該多做運動,我馬上接納他的好意,我們兩人打起網球來。
  一定的運動量帶來食欲,我很快的胖起來。
  張伯伯見我便嗬嗬的笑,“這才像一朵花啊!”
  這個時候,大弟忽然說他有假,要回來一趟。
  我雖然意外,也很高興,收拾好床鋪被褥,放在小客廳,等他回來,與他說上三日三夜。
  我告假到機場接他,與他同來的,不是小弟,而是一個穿運動裝的卷發土生華僑女。
  那個女孩子四顧打量環境,連正眼都沒看我,一邊使勁嚼著口香糖,大聲呼喝大弟的洋名。
  從那一刹那起,我知道已經失去大弟,心中茫然。姐姐犧牲的代價就這麽多?
  也許她隻想我們快樂,大弟看上去很快樂。
  我說我已經收拾好,大家如果擠一擠的話……大弟立刻打斷我,說已經訂好旅館,他話中帶些歉意,但更多的是不耐煩的成份,彷佛我在他跟前,便是掃興。
  我受了很大的打擊。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的發展。
  原本以為大弟回來,我們可以抱頭痛哭,可是現在他與華僑女扭股糖兒似搭計程車往旅館。
  我在街上逛很久,才去找張伯伯。
  我並沒有訴苦,我沒有哭。
  “別難過,”張伯伯說:“年輕人,當然隻顧眼前。”
  我靜靜的說:“姐姐為我們……”
  張伯伯笑,“傻丫頭,她也不想你們哭哭啼啼的。”
  千裏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彷佛又得到些力量,沒想到我的好兄弟姓張。
  大弟來香港一個星期,由我請客,安排他們一起吃了頓飯,他們天天往遊客區跑,我沒
  有興趣跟,直到他們走,我並沒有與大弟說及關於大姐的事。
  一個字也沒有。
  人在人情在。大姐已經消失,除出我之外,沒有人記得。
  大弟帶著女友到墓前鞠躬,那女友視此舉若郊遊,一路上嘻嘻哈哈,我的怒火到了沸點,若不是千裏也在的話,我一定會尖叫起來。
  所以他們走的時候,我反而鬆了口氣。
  千裏開解我的辦法頗特殊,他一向用行動表示,一連好幾天他都不給我機會坐在家中自思自想,他拉我出去參加許多活動,有他陪在身邊,又有很多新朋友,我的心情頓時開朗不少。
  張千裏這個人,將來誰嫁給他,是有福氣的。
  他並不是偉人,所以做他的妻子,沒有心理負擔,但是他偏偏又那麽有生活情趣,性格溫柔而肯定,又喜歡幫助人,認識他那麽久,從來沒聽他批評過誰,實在是個高貴的人。
  我很有感觸,如果換了周啟國是他,我會怎麽想?
  啟國對我何嚐不好,多年來鍥而不舍,我玩弄過他,冷落過他,放棄過他,但是他對我卻一成不變。
  生命中有這麽兩個異性,也足以自豪。
  啟國的父親來找我的時候,我是非常驚訝的。
  沒想到他來做兒子的說客。
  他說:“我知道你對周家的人沒好感。但是啟國是無辜的,你亦是無辜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恨我,也不該牽涉到他。”
  我淡淡的說:“我以為你要我離開他。”
  “那是以前,你也會承認他對你情根深種。”
  “天下到處是女人,何必偏偏選中我,人際關係越簡單越好,免得將來我看到你,不知
  這叫姐夫還是公公。”
  他說:“我不怪你記恨。”
  我說:“給我一個新的開始。”
  “如果啟國跟我脫離關係,那算不算一個新的開始?”
  “沒有那麽嚴重,”我說:“為一個女人而動搖父子倫常?”
  “啟國近來不似人形。”
  我的心一動,根為他難過。
  “你跟你姐姐剛相反,你把自己守得太牢。”他歎氣。
  我指看他說:“別提我姐姐!”
  隔幾天,啟國又出現在我公寓門口。
  我心軟.同他說:“男兒誌在四方,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苦笑:“我也向自己這麽說。”
  他瘦好多,一臉胡子茬。
  “你這個樣子怎麽上班?”我問他。
  “我沒上班已有一段日子。”
  我吃驚:“男人怎麽可以不上班?”
  “沒心思。”他的眼睛看住別處。
  我很生氣,“你要把我變為千古罪人還是怎麽的?”
  “不關你事,”他低下頭,“小雲,但願你心變我心,始知相憶深。”
  我皺上眉頭,婆婆媽媽,你若真的為我,應該振作,好好幹一番事業,娶個身家清白
  的女子,活得快快樂樂才是呀。”
  “我做不到。”
  我頓足,“你再不去找到份正經工作,你就別上門來。”
  “找到工作又如何?”他彷佛看見一線生機。
  “你這算什麽?無賴?勒索?”我罵。
  他微笑,把頭靠在門框上,神情象個孩子。
  多年的感情在心中複醒。我歎口氣,“去理發。”
  “你陪我?”
  我啐他,“我才沒空。”
  “找到新男朋友?”
  我漲紅臉,“關你什麽事?”
  “我什麽都知道。”
  不知為什麽,我解釋道:“人家當我是妹子。”
  “是嗎?”他雙目閃亮。
  “走走走,”我又煩起來,“不關你的事,你再來纏著我,我就報警,你與你家人,要一樣東西時,千方百計,弄到手,又棄之若敝履。”
  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剛步下樓梯,碰到千裏上來。
  兩人一個照臉,雙方細細打量。
  我尷尬得找地縫鑽。
  千裏進門來坐定,問我:“那是誰?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否認,“舊同學。”
  他看著我笑,“我不相信。”
  “你嚼什麽蛆。”我不悅。
  “從他狂熱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你為什麽不去做詩人?”是我的答案。
  啟國重新找到工作,他對我的要求也不高,一個月會出現一兩次,我無法不敷衍他,心裏很不是味兒,變得一腳踏兩船模樣。
  但是啟國需要我的鼓勵,而我需要千裏的鼓勵。
  大弟回去之後,信來往很疏,小弟倒是密密安慰我。
  他寫:“……這裏的生活平凡而寧靜,學成後我們不再回來的成份很高,我們能夠適應,相信你也可以,知道你心境很亂,如果可以來渡假,未嚐不是心靈休息的好辦法。”
  我頗心動。
  與千裏說起,他也讚成,“去旅行一個月,轉變環境。”
  我坦白的說:“自從你出現之後,我已經開朗許多。
  他點點頭:“我注意得到。”
  我沒有通知啟國,就踏上旅途。
  真沒想到,小弟才接我到青年會,啟國的電話就到。
  我真的開始佩服他,他是怎麽打聽出來的?由此可知事在人為,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
  人。
  我想千裏是不會反費時間做這種事的,他真的隻把我當好友、妹妹。
  我跟啟國說:“長途電話費很貴,別說那麽久。”
  “我又不是在說長途電話。”
  “你在哪裏?”
  “我在飛機場。”、
  我真服了他。
  “你來幹什麽?才上工,一下子離職,人家不開除你才怪。”我叫出來:“再說,我之
  所以要放假,就是要避開你們。”
  “你到哪兒去都不告訴我。”他很委屈。
  “你打算什麽樣?”
  “陪你。?
  “我不要人陪。”
  “我已經決定了。”他說:“反正我人已經到了這裏,你不讓我陪,那是沒有可能的。”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真不知是你陪我,還是我陪你。”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再拒絕他。
  小弟出乎意料的喜歡他!兩個人很談得來,我注意到一點:周啟國離了我的“勢力”範圍,是一個很活潑的人,在任何方麵,都是一個出色的男子,甚至不輸給張千裏,與千裏不同的是,他比較柔。
  我一直都沒有給他機會。
  真的,見了麵不是作弄他就是罵他,要不就把他當一隻老鼠,呼來喝去,久而久之,他
  在我心目中,自然低人一等,誰叫他對我有高人一等的忍耐力,而他,即使有千般魅力,在
  我跟前也施展無能,我根本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可憐的周啟國。
  所以為人父母者,生活真要檢討,若不是他老爹跟姐姐那一段,我對啟國不會有不公平
  的印象。
  小弟有代他求情的意思,我則輕輕帶過。
  想到姐姐,真對周家的人恨之初骨。
  小弟帶看我到處逛,周啟國也跟在身後,他忙著付賬,忙看張羅,非常自得其樂。
  他此行也有收獲,我對他的聲音是軟多了。
  我與他單獨相處的時候視為難的說:“啟國,別再浪費時間了。”
  他說:“這句話我自大學一年級開始,聽慣聽熟,別再說了!沒有用的。”
  “傻子。”我罵他。
  “小雲,你對我不壞,你目己不知道而已,這個成見是一定可以消除的,如果我們住英
  國或美國,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麽分別?”
  我說道:“你太樂觀。”
  “或許是。”他答:“但我不會放棄。”
  “我的心事,你一點不明白。
  “你是為了張千裏?”他忽然問。
  “你怎麽知道他?”我訝異。
  “我什麽都知道,”他說:“但是你喜歡人家,人家未必喜歡你。”他酸溜溜的。
  我不知為什麽又一次解釋,“人家對我,真像對妹妹一樣。”
  “男女之間,哪有這麽單純的友誼。”
  “你不相信就拉倒。”
  他說:“我情願相信。”
  “喂,你是怎麽知道我到此地來旅行的?”我忍不住問。
  “天無絕人之路,山人自有妙計。”他說:“有人告訴我的。”
  “誰?”我笑,“大不了是公司裏的人。”
  “說出來你會很意外。”
  “我也不想知道,你別賣關子了。”
  但是在這兩個星期內,我與啟國建立了一種很特殊的感情,不是我回心轉意,而是我實
  在覺得把他爹的賬算在他頭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事。
  小弟看見我們有說有笑,也很高興。
  他說:“二姐你別傻,這年頭找個好的配偶談何容易,你還嫌他什麽?他都表示可以離
  開家跟你住外國,是不是?”
  我莞爾,“你比你哥哥清醒。”
  “噯,他在戀愛,人在戀愛期間,大多數糊塗,你看周啟國何嚐不糊塗?追那麽遠的路到這裏來,幹什麽?看你的冷麵孔?憑他的條件,一年娶一個老婆都可以。”
  “嘩,你倒是與他同聲同氣。”
  這些話我是很聽得進去的,我現在隻剩他與大弟相依為命,小弟不會害我,他說的話我
  相信。
  我與啟國到公園去散步,天氣很美,寬闊的空間,我們在草地漫步,累了坐在池塘邊,
  藍天、白雲,有老人領看孩子走過,把麵包喂塘中的鵝。
  我們並沒有說話,有時候我隻叫他一聲,他便知道我要什麽。這一點默契是時間的結晶,我與千裏便不可能做得到,千裏是我心儀的大哥,但男女之間的事,光是尊敬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許多其他因素組成。
  我看啟國一眼,再去找別人,很難可以如此放肆、自由。他已經見過我最壞的一麵,這也是好的,以後有充份的心理準備,不再會有任何失望。
  現在一對一在外國,培養感情最好的機會,心無旁騖,一切瑣碎的事都可置之度外,難怪留學生最容易結婚,一下子便共結良緣。
  現在我與啟國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說:“以我的資曆,在這裏找份工作是不成問題的。”
  [你肯長久工作?”
  “心定下來便可以,做工又不需天才。”他無奈,“都是為你,你又不信。”
  “你父母呢?”我籲出一口氣。
  見我肯進一步跟他談事情,他很興奮,但又小心翼翼。他是愛我的,我心酸的想,不然怎麽肯犧牲這麽多。
  他說:“母親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而父親,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反對,他很內疚,
  這些日子來收斂很多,下班後在家做標準丈夫。”
  我不聽。
  “相信我,小雲,一切苦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每個人都希望你高興,誰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個十字架。”
  我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的衝動,但終於壓抑下來。
  但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完全不一樣了,多虧這次旅行幫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張千裏坦白。
  可是來接飛機的除了千裏,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約廿六七年紀,打扮樸素清秀,
  我已經愕然,才短短一個月,這女子是什麽地方鑽出來的?
  她與千裏態度雖不至過份親熱,但學手投足間,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
  回事。
  啟國向我打眼色,像是說:“是不是?我跟你說過,你喜歡人塚,人家可不喜歡你!”
  我大大的納罕,難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為千裏對我有一點意思,不然他幹嘛對我
  這麽好?但他是個極磊落的人,也許我誤會了。
  少了一層顧慮,我與啟國的關係就明朗化起來。
  時間治療一切傷痕,漸漸想起姐姐也不那麽心絞痛,隻餘惆悵。
  要我與啟國再進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這個人慢熱得厲害。
  不過我跟周家的戰爭終於結束。
  隔了很久,到千裏訂婚的時候,啟國跟我說:“你知不知道誰跟我通消息,說你會到外國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處,扭轉我們的關係。
  “不是說是同事嗎?”我問。
  “不。”
  “是誰?”
  “是張千裏。”
  “什麽?”我太意外,下巴都幾乎掉下來,“他?他為什麽要出賣我?”
  “他覺得我們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確是對你如妹妹。”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我想你在我與他之間有所選擇,如果你一早知道張千裏鼓勵我追你,你會起反感。”
  我說:“周啟國,我敢說,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氣又好笑。
  “七年了,小雲,我們相識已經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個日子,可入世界紀錄大全。”他感慨的說。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啟國真的感動了我。

失戀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過得傷心極了。
  心上帶著巴掌大的疤,走到哪裏都沒有人生樂趣,往往在美術館呆坐。
  我心愛的是小皇宮美術館,那裏往往展著各家作品,我在長凳上,一坐好幾個鍾頭,不言不語,待創傷恢複。
  是的,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傷心地,靜靜的避開,需要多少時間就多少時間,待人變回正常,再著來一次。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這個錢,我也有這時間,如果有人認為我小題大做,那必定是因為他未曾遭遇戀愛的失敗吧。
  不知多少個日子,我坐在夢納的“荷花池”前,外邊秋高氣爽,一地黃葉,巴黎之秋色在沉著中不帶傷感,正是旅遊的好季節,但我無動於衷,我的心已死──暫時已死。
  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
  待我發覺時,一男一女已經坐在我背後的長橋上說話。
  周日上美術館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遊旺季,一整間美術館,除了穿製服的管理員,往往小貓三隻四隻,難得有個藝術愛好者。
  那一男一女長得很漂亮,年紀跟我相仿,約莫廿多歲。
  那女孩子有一頭天然發曲的長發,糾纏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類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褲,一雙球鞋,麵孔俊美,猶如畫中人,小小的麵龐,配著黑沉沉的大眼睛,並沒有化妝,她的神色哀傷而堅決。
  男的長得很均勻,粗眉大眼,衣著考究,這種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歡迎的。
  他們坐在我後麵,起初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在欣賞名家作品。
  後來是男孩沉不住氣:“怎麽約我在這種地方?”
  女孩問:“不好嗎?很靜。我們第一次見麵,也在這裏。”
  “何必再說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愛你。”他說。
  聽在我那不相幹的耳朵裏,卻是一震,心“咚”的一聲,直往下沉。天啊,他怎麽挑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說這種話?
  女孩仍然不說話。
  我忽然了解到她臉上的哀傷。
  我低下頭,一動不動,佯裝什麽都沒有聽見。
  女孩說:“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記得嗎?十年前父母把我們送出來歐洲旅行,我們就是在這兒碰見的。”她的聲音比較低沉,我聽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卻充滿無盡的失望。
  男的聲音像是有點轉目餘地,“十年相聚也已經夠了,你難道還沒受夠?大家的脾氣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問。
  “不,她已經回家。”他說:“我是特地來見你的,正如你說,十年交情,難道我們不做個朋友?我總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裏麵說:是的,連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沒有我,你還有許多其他的生活樂趣,回去吧,你已經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媽叫你來的?”她問。
  “是。”他說:“他們為你擔心,他們說或許隻有我可以勸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們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了解,她已經回去。”
  原來他已經結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並沒有成為眷屬。
  其實她也應該放棄這個男人,人家既然已與他女友結婚,她還等什麽呢?
  “你回去吧,”女郎說:“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沒有什麽值得不安的。”
  原來如此,他是受良心責備而來。我動了一動身子。身後的那位男子馬上警覺了。
  “我同你出去吃點東西。”他說:“這裹不方便說話。”
  “我不餓。”
  “你總得吃些東西維持生命,已經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個可憐我的人在我身邊婆婆媽媽。”
  “為什麽你見到我沒有一點高興?
  “因為你不再屬於我。”
  “你總會找到屬於你的人。”
  女郎的聲音大起來,“我不需要這種漫無邊際的安慰。”管理員都側過頭來。
  “我們走吧,”他彷佛在拉她。
  她掙紮兩下,終於隨他離開美術館。
  我轉頭,看到她苗條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個任性的女子,毫無疑問。
  我隨即失笑,我又何嚐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為了失戀,跟她一樣,跑到遙遠的國度來逃避,看來吾道不孤。
  他們的命運已定,注定是分開,我呢,我這樣一個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麽時候?
  我跟自己說:鼓起勇氣來,辦好飛機票,回家去吧,爸媽何嚐不擔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術館中,直到背脊骨發酸,才回到小旅館去。
  我已經在這間六個房間的旅館住熟,與老板娘好得很,她把我當自己人,替我縫鈕扣、衝咖啡,天天問我,“你今天好一點沒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沒有心情觀賞風景的人。
  我有異於一般遊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館去吃飯,叫了白酒吃八爪魚。法國人有很多事跟中國人很像,什麽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搖搖晃晃走到賽納河邊,真害怕自己會一個倒栽蔥摔下去淹死,但又覺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著回旅館,倒在床上,一下子睡著。
  半夜醒來,發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悲自中來,伏在枕頭上流眼淚。
  這些日子來我也忘了自己是個大男人,我彷佛成為個中性人,除了感情之外,沒有其他觸覺,天天活得如一顆菜,餓了便吃,倦了便睡,傷心便哭。
  走肉行屍,還要到什麽時候?夜間不寐,我常常這樣問自己。
  做人有什麽味道呢?戀愛失戀,創業失業,走完一次又一次,勞累不堪。我的傷痕要到什麽時候才複元?我已經很疲倦,真怕會支持不住倒下來。
  第二天,我雙眼布滿紅筋,在樓下喝咖啡,老板娘看我一眼說:“你看上去像黑死病患者。”
  事貴上我亦懷疑,如果我患的是癌症,我是否會更痛苦。
  “去吧,去郊外看馬戲吧。”她說:“魯昂有馬戲團。”
  “我走不動。”我倒在沙發上。
  “走不動?”她說:“那麽你應當回家。”
  “家?”我呻吟。
  “回家吧,如果你真能忘記她,即使她站在你對麵,你亦能忘記她。”老板娘揮舞著雙手。
  這無異是至理名言,但是誰能夠做得到?
  我站起來,掙紮地走向大門。
  “你又要往哪裏去?至少換件衣服,洗個澡。”老板娘說?
  昨天才洗過,誰高興再洗,況且洗、不洗,誰知道有什麽相幹。
  我靜靜的到美術館坐下,原來的長橋,原來的位置。我對牢荷花池已經一個月。時間治愈一切傷痕,隻是我的時間未到。
  當我再聽到那個女郎的聲音時,我的震驚是很強烈的──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在身後與那個男人說:“別纏著我。”
  “我明天就要回去,你放心,我會走的,我將告訴你父母,我已盡了我的力。”他說。
  我需要很大的克製才能不轉過頭去。
  “你現在就走,好不好?”她央求他。
  他歎口氣。
  我轉頭看過去,她更憔悴了,仍不失那份清秀之氣。
  我不明她前任男朋友為什麽一定要求她回家去。
  我豎起耳朵聽看,一邊為自己的好奇心慚愧。
  “你這樣倔強,大家都難過,放棄了學業,不告而別,都是我不好。”他像是懺悔,又無贖罪良方。
  “你已另娶,索性快快活活的過,何必來理我。”
  我繼續竊聽。
  “我知道你幫了我很多,”他說:“你們家一直對我好,我欠你的實在不少。”
  她說:“記得?你還記得?”
  “大學一年時父親破產,也多得令尊幫忙,我無話可說。”
  “過去的事,提來作甚?”她憤慨的說。
  “與你在一起,我處處要記住報恩。我……有我的痛苦。”
  “所以你要從頭開始,不拖不欠,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說得很諷刺。
  我低下頭,他們之間的事,我已知道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我那段感情的結束,跟他們相枋。我們也是十多歲就相識,她父母在街角開一間雜貨鋪,常常替我們送汽水上來,她的父親要她輟學,是我替她交學費交了六年。
  但日子久了,她覺得在我麵前抬不起頭來,決心要離開我,到處找籍口。終於她成功了。
  在別的地方,對毫不相幹的人可以揚眉吐氣。在我麵前,她不能放肆,我知道她的底細。
  我也曾經自我檢討,是不是自己的錯?我是否一直把她當孩子?教她用刀叉,帶她到各種會所,買合適的衣服,把她塑造成一個似模以樣、出得場麵的人。她是否因此恨我?
  我深深歎一口氣。
  美術館內的空氣調節往往是一流的,因為溫度與濕度對書會起太大的影響,光線自落地長窗內透入,使我覺得樣樣東西都似蒙上一層金光,沒有什麽是真的。應諾、希望、理想、一切都會得落空,到頭來麵對整個世界的落寞,隻有我們自己。
  這種感覺叫萬念俱灰吧。
  後麵兩個人沉默很久很久,我幾乎懷疑他們已經走了。
  但是沒有。
  長條木地板上有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映出。
  我改變了我的姿勢,微微側身坐,就可以看到她腳踝。
  她穿著雙白色的橡皮鞋,沒有襪子,鞋頭已髒,穿了個小孔。可見她根本已不注著儀表。我也是。太陽上上落落,它的光生生世世照不到我身上。我是否已經完結了?天啊回答我。
  這一次他們沒有走,是我站起來走掉。
  我到公園的草地坐著,獨自養傷。
  我故意縱容自己,毫無疑問,趁失戀的機會呼天搶地,可以獲得痛苦的快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做一個最最自我中心的人。
  看到那個女孩子,我覺得自己的情況並不太壞,我不是唯一被遺棄的人,我的不幸有人分享,我似乎是安樂了一難。
  那日回旅館,我居然坐在那裏看電視節目。
  一個女歌星在螢幕上唱著不知名不知歌詞的怨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深深的感動──為感動而感動。
  也許我一點也不懂愛情,隻是為戀愛而戀愛。
  誰知道,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深深的歎一口氣,回房睡覺,上樓梯的時候被人拉住。
  旅館老板娘問我:“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她揚揚手,“我要摑醒你。”
  我微笑,這個好心的法國女人,真過份。
  “噯,你笑了。”她驚呼,“我第一次看見你笑。”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麵孔。我的本能竟恢複了。
  我上樓去。
  在小房間內徘徊一會兒,取出刮胡刀,剃幹淨一臉的於思。
  頭發長得好梳辮子,我想,明天上理發店去,還有,要買一、兩套替換的衣服,我不能夠一輩子看上去像個難民,對我沒有好處?
  於是我安然入睡。
  半夜還是醒,我狼嚎似的叫了數聲,心中彷佛舒暢了一點,轉頭再著新睡。
  沒有好得那度快,但自這一天開始我有顯著的進步。
  第二天我頭一次不上小皇宮。
  我到豪華的飯店去吃了一頓好中飯,買票子觀莫裏哀的戲劇,理發,買新衣換上,舊衣全丟掉不要,又逛書店,買到許多漫畫書,再到精品店去選一小瓶古龍水給旅館老板娘,相信照照鏡子,我也就跟當人沒有什麽分別,至少外表要裝得似模似樣,心裏麵有什麽苦,何必露出來,我要傳誰的同情?什麽人會同情我?
  我閑蕩著回去。
  旅館老板娘給我一個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處問人好不好聞。
  我真不明白她怎麽會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這麽可愛的男人竟會找不到愛人,我不相信,我會同你介紹。”
  “算了吧!”我說:“介紹什麽人給我?菲菲、芝芝、露露這些我是不會忍受的。”
  沒有女朋友有什麽相幹,反正一個人來,一個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極,但我實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觀畢劇一個人走在街上。
  歐洲的秋季,美麗的歐洲,美麗的秋季。
  我心向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躑躅,詩人的靈感卻拒絕為臨,我心如一塊鋁,一塊石頭。
  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為平靜一點。
  第二天我換一張長凳坐,開始注意美術館四周圍的環境,已經是感慨多於悲哀。
  我要痊愈了嗎?這年頭,要為愛情死亡也艱難吧!
  她又來了,這個卷曲頭發的女郎,她更蒼白更消瘦,雙目空洞,嘴角掛著絕望,可憐的女孩,到底發生些什麽事?她真的不能自拔?
  她眼中沒有我,她根本著不見我,她現在沒有心情看身邊的風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幹的人會以為她愛上了牆上高更的“紅色聖母”,但不,她目中無畫,心中無畫。
  我知道,因為前一陣子,我也跟她一樣,心像是被挖空了似,雙足如踏在雲中,不想吃不想睡,雙目發澀,口中發苦,心中發酸。
  可憐的女孩,患上失戀症。
  為什麽總有些人要令別人失戀?是誰先有意?是誰先薄幸?是什麽人的錯?
  真是傷心。
  她傻傻的,筆直的坐著,像是要化為一尊石像,動都沒有動過,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單薄,她已經忘記要換季這回事。這個倒黴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當別人安慰我的時候、我也不想聽。
  失戀的人,隻好由他自生自滅,該痊愈的自然會好,該溺斃的自然會死。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個活潑潑的聲音說:“姐姐,你真在這裏!”
  我睜開眼睛,是一個跟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稍微年輕一點,短發,穿巴黎這一季最新的服裝,蹲在她姐姐身邊。
  “值得嗎?姐姐,值得嗎?”她搖姐姐的肩膀。
  “連你都來了。”她姐姐麻木的說。
  她妹妹說:“姐姐,每個人都要趕來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雞飛狗走的,幹嘛呢?”
  她說:“你們真討厭,讓我靜一靜都不可以嗎?”
  “不放心你,姐姐,我們愛你,真待你一個人孤零零流落異鄉的時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個癆病表。”妹妹脫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說。
  “我不想再見他。”
  “你心中無他,就永遠見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裏之外,你一樣看到他。”妹妹說。
  她並沒有表情,自顧自看看雙手。
  “還是想不開?”妹妹說:“為什麽挑巴黎?一個花團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應選蕭殺的黑森林,或是古舊的倫敦……什麽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輕,嘰嘰呱呱活潑潑說一大堆話。
  整個美術館忽然熱鬧起來。
  我微笑。世上最可愛的便是快樂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問:“那是誰?”
  啊,她們發現我了,我的心輕輕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複跳動了,好奇怪,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但是她隨即茫然的答:“什麽人?”
  “那個一直坐在我們前麵的人……他……”妹妹的聲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談論我。
  “不知道。”她說:“公眾地方,誰都可以來。”
  她沒有心思注意到我,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說:“你帶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這裏,這次媽媽叫我捉你回家,連帶提攜我有這個旅遊花都的機會,老姐,多謝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這小家夥真好玩。
  “我要你為我拍許多許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給同學著,來,快陪我出去逛逛,別坐在這裏發呆。”
  她高聲說了這麽久,管理員終於忍不住,過來幹涉,在她麵前踱步。
  “幹嘛?”妹妹問:“幹嘛瞪看我瞧?”
  “不準喧嘩。”姐姐說。
  “我們走吧!”她幹脆拉起姐姐,“反正這裹不歡迎我們,我們到百貨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雙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陣風似的把姐姐帶走。
  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這是正常的反應。
  聽到爸媽的聲音,恍如隔世。
  媽媽悲喜交集:“大兒!你到了哪裏?大兒!”
  “我在巴黎,”我說:“媽媽,我很好,你們好嗎?”
  爸爸搶著說:“你媽掛心死了,你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我們隻收過一封信,大兒,你幾時回來?難道在爸媽身邊反而得不到安慰?爸媽真慚愧呢!”
  我感到羞愧,長了廿多歲,不但不能替父母分憂,反而害他們擔心,這算什麽呢?
  “我快回來了。”我衝口而出。
  “如果你要在外頭散心,我們也不怪你,不過常常打個電話回來,好不好?”
  “好。”我低下了頭。
  媽媽問;“錢夠用嗎?”
  我哽咽,“夠,媽媽,別為我擔驚受怕。”
  “你這孩子!”媽媽責怪我。
  爸爸連忙說:“別責備他,他心情不好。”
  “爸爸,我月底之前一定回來。”
  “好,記得爸媽總是支持你的。”爸爸說。
  我掛上電話,心中有另一種絞痛,我太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得太著,太不懂好歹,我有什麽理由讓父母痛心?叫他們失眠?
  我抬起頭,陽光這麽美,天空這麽晴朗,世上有上千上萬的人正受戰爭及饑荒的折磨,我身體健康!無病無疾,父母健在,生活豐裕,我有什麽資格天天愁眉苦臉,夜夜呻吟?
  要振作起來,要振作起來,要振作起來,不要再找籍口縱容自己。
  我抬起頭,走出電報局。
  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仍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到底已經渡過難關,我已答應父母盡快返家,到時在家出現的人,必須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不能再沉迷在個人世界裏。
  我張開嘴,試吹一記口哨,口哨聲居然嘹亮明快,我痊愈了嗎?我繼續吹下去,吹完一首曲子。
  用腳踢起一塊石子,我微笑,笑中充滿苦澀,但是我原諒自己,情關難逃。
  我買了束花帶回族館,交給老板娘。
  老板娘嘀咕,“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說失戀失戀,還不是一下子就好了,吹口哨,買鮮花,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生理心理構造都不一樣,換了是女孩子,早就傷心死了。”
  她自言自語的走開去。
  我心中一動,女孩子,那個女孩子,那個可憐的女孩子,不知道她會不會恢複過來,當其時這麽痛不欲生的大事,嚴著的事,待過後都是一笑空的閑事而已,但人的情感是多麽脆弱,當時的瑣事已經叫我們經受不起。
  我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回憶到我戀愛時的樂趣,如何她一個笑一個轉身都可以令我雀躍,她占據了我整個心,我幫助她做功課,為她籌備生日舞會,每年到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日子,我都會準備一件標致的禮物,隻希望她說聲“喜歡”。
  我盡心盡意的為她,巴不得廿四小時都與她在一起,以致荒廢工作,引起爸媽諸多不滿。他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說她小家子氣,無法溝通,她為我也處處忍耐,使我成為磨心,兩邊賠不是。
  十年了,她終於長大,離我而去,她跟我說,與我在一起那麽多年,她從未真正開懷,一直是個賠小心的丫環;侍候看老爺奶奶的麵色做人,她都為這個衰老了,不能一輩子甘心服侍我們一家,故此她要振翅高飛。
  她要做一個獨立的人,叫人春得起的人,她說隻好辜負我的心意,如果可能的話,她願意賠償我。
  賠償我!我的時間心血與金錢,我頓時冷笑,她以為她可以賠償我!
  但她不顧一切,離我而去,現在氣平了,想想仔細,她又何嚐欠我什麽,在整個過程中,我豈是白白犧牲一切?她豈不是也放了十年下去?而且在這十年當,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樂,又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
  我應大方的說一句:算了。
  我長歎一聲;這是最後的歎息聲。
  放在茶幾上的花正暗自吐著芬芳,我心定下來。
  第二天我到航空公司去討飛機票,然後最後一次去美術館,我站在那張“荷花池”前一刻,便離開。
  在美術館門口碰到那個女孩子。她一個人,妹妹並沒有與她同在。
  她身上換過了新裝,簇新繡花毛衣,軟皮製牛仔褲,一雙小靴子,略加打扮,更顯得秀麗可人。這個漂亮年輕的女孩子,何必擔心沒有伴侶?
  路人受吸引紛紛稱過頭來看向她,她麵色繃得很嚴,嘴唇緊緊閉著,當然有心事的人難以展顏。
  我離開美術館,她進去,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她亦不認識我。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不久我便登上飛機往家奔去。.
  我瞌上眼養神,心中盤算看到父母,該說什麽話,又猛地發覺,在巴黎近兩個月,一件禮物都未曾帶回家,多麽離譜。
  忽然之間,座位後麵傳來嘰嘰呱呱的說話聲與笑聲,好不熟悉,我一轉過頭去,看到她
  們姊妹倆,心中的驚喜是說不盡的,多巧,我們竟是同機。
  她也浪子回頭了。
  妹妹仍然嬌俏活潑。話匣子一打開,永遠不會合上的樣子,而她,雙眼看著窗外,仍有一絲哀愁。不要緊,很快就會消失、痊愈。
  我完全放心,索性用報紙遮住麵孔,舒服的步入夢中。
  失戀並不是不治之症,幸虧如此,感謝上主。

影子
  做人情婦的好處是,星期一的早上,不必調準鬧鍾,掙紮起床。
  每個星期一我都如此解嘲的想,各有各的好處,一根針不可能兩頭利,你得到一些,必須失去一些。
  做莊華州的情婦已經三年,城裏公開的秘密,然而莊是個斯文人,我們從來不會雙雙出席過任何場合,寧為人知,莫為人見,漸漸大家都有點疑惑,不知是真是假,抑或是謠言。
  即使我們到外國去會合,也從來不同一班飛機,他管他走,我有我走,因為做得太含蓄漂亮,所以他的發妻樂得徉裝不知道。
  我並沒有見過他的妻子,相信她也不認識我。
  三年,維持看這樣的關係,並不是容易的,很多時候,一星期也見不到華州一次,別說是別人,連我自己都懷疑是否有這麽一個男人存在,每當收到支票的時候,我才會同自己說:是的,他是我的主人。
  錢的大部份拿了回家,弟妹總得開銷,而我自己的生活,當然是優遊的──這難道不是做情婦的最終目的?若身為倩婦還得操勞,那還不如擺在尖沙咀賣,你幾時有聽說過需要上班的情婦?
  做人妻子,因為名正言順,所以要與丈夫同甘共苦,做情婦又不同,是完全另有一格的營生。
  這三年來我也想過結婚生孩子(可愛粉紅色的嬰兒),但這個念頭通常一閃而過,不會逗留得很久,我已經接受了目前這種生活方式,不想有什麽轉變。
  華州不會娶我,但是他把我安置得很好,以後的生活也不必擔憂,可以使我完全安心。
  我雖無工作,卻有許多消遣,譬如說一星期跑三次美容院、健身院、浴室、看電影、吃菜、學法文、國畫、烹飪……許多許多事可以做。
  很多不應想的事,我便不去想它。
  日子過得很寂寞,根穩定,很苦悶。
  不過我是一個好雇員,而華州是個好主人,我倆合作愉快,應無怨言。
  我遵守我合約的規則,從來沒有一次,我在外頭誇耀與他的關係,從來沒有一次,我打電話到他家去騷擾他,甚至是他公司的聯絡站,我也不大去。
  我是一個影子,主人要我出現,隻需亮燈。他不把燈開亮,我不會出現。
  莊對我是很放心的。
  甘七歲生日那天,我並沒有主動叫他陪我,他卻給我意外的喜悅,在家裏我們吃了頓異常豐富的晚餐,他送我的禮物是一顆三卡拉的鑽石。
  我感動得不得了,“拿來鑲什麽好呢?以後可不必戴那些鑽皮了。”
  “不必鑲,這是給你放保險箱內保值的。”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謝謝。”
  “我也謝謝你,謝你隻給我溫柔,從不給我麻煩。”
  我用手撐著頭,一般人心目中的情婦往往是煙視媚行的狐狸精,雙眼目光燦爛,性格潑辣鮮明,敢說敢做,敢愛敢恨,跟我比,人家是精彩多了。
  不知華州怎麽想?
  “廿七歲了。”莊華州提醒我, “有沒有想過以後?”
  奇怪,他怎麽會這樣問我,他難道要我下堂求去?
  我揚起一道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他歎一口氣。
  “我心目中沒有人。”我說:“你不必試探了。”我笑。
  “我又抽不出時間來陪你,你過得很寂寞,雖然保證了你的生活,但很不人道……”他吞吞吐吐。
  “什麽時候,我們還講這些,多少人活在陰溝裏,還講人道不講?”我慨歎,“能夠有錢已經夠好。”
  “有時你這麽聽話,真叫我心疼。”
  我隻好說句俏皮話,“再心疼你也不會娶我。”
  華州幹笑數聲,不作聲。
  五十多近六十歲的人了,他保養得很好,風度翩翩,男人很奇怪,內心與儀表全靠成功的事業支持,不務正業的男人,相貌再英俊也猥瑣相,華州並不漂亮,但那種雍容以及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英俊小生可比,況且他那種中年人的細心及體貼,使將出來,便使時下小阿飛望塵莫及,這也是我當初跟他的原因。
  他以前常常問我,“本來你有機會大紅大紫,此刻有沒有後悔過?”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是真話,在電影界雖然薄有名氣,但熬那段半紅不黑時期,就夠受的,目前的所謂新派導演,一個個都鬥心理變態,明星落在他們手上,就被他們玩死,什麽裸體與男主角在床上翻滾,吃毛蟲嚼蚯蚓,在泥地陰溝裏打鬥,什麽都想得出來……荒謬,我早已厭倦。
  得莊華州的青睞,我就義無反顧的離開那個圈子。
  在那裏我並沒有朋友,那些勢利的小人……有次有個欺侮過我的老大姐在茶座上碰見我,作親熱狀來拍我的肩膀,我作出一個錯愕的表情,對她說:“太太,我不認識你。”拂開她的手。
  她在背後罵我什麽我才不在乎,我聽不見。
  我坐在莊氏暖巢裏,冷清一默,總比在外頭應付牛鬼蛇神的好。
  生日之後,莊華州越來越忙,我也不以為意,反正問心無愧,他愛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沒想到事情有了奇畢突出的變化。
  那日自健身院回來,女傭說:“一位太太在書房等你。”
  我一怔,“你怎麽胡亂放人進來中.”
  “是阿王帶她來的。”阿王是莊家的司機,“一定要進來。”
  我的心沉下去,不會是莊太太吧?
  這時候有位中年婦人在書房門口出現,“司徒小姐?”和顏悅色地。
  我抬起頭,隻見她高貴大方,中等身裁,一張麵孔秀麗端莊,看上去隻像四十餘歲,一身旗袍不但料子好,縫工更是細致,她戴著適量的手飾,整個人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誌思不安,“莊──太太?”
  “是,”她伸出手來,拉我的手,“我特地來,是有話要跟你說。”
  我的心幾乎自口腔跳出來,呆呆的跟她進書房,優優的坐下,等待審判。
  做人情婦就是這一點不好,這一刻隨時會來臨。
  我清清喉嚨,鼓起勇氣問:“是要叫我離開莊先生?”我慚愧的低下頭。
  “怎麽?你以為我會這麽做?”她很和氣的問。
  我聽人說,表麵功夫越好的女人,越是難應付。
  我不敢回答,隻看著自己雙手。
  “我早就知道你同莊先生的事,老夫老妻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孩子都上大學了,還有什麽看不開的?你的人品性格我也知道得很清楚,那是沒話講的,我很放心。”
  我側起耳朵,睜大眼睛。
  “沒法子啊,”她無奈的說;“做太太有太太的苦處,唉,”她停一停,“假如我要你離開他,早就發話了。”
  那──那是為什麽?
  我更疑惑。
  “讓我看仔細你,”她坐得我近一點,“皮膚這麽好,身裁一流,性情又這麽柔和,難怪莊先生喜歡你。”
  我漲紅臉,巴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她為什麽不像一般太太那樣,一跑進來就大罵摔東西?那樣我還好過點。
  她又歎息一聲,“我這次來,是有事求你,你不可告訴莊先生。”
  “什麽事?”
  “你難道不知道?”她訝異;“莊先生另外有了人。”
  “人,什麽人?”我瞪大眼睛。
  “一個十八九歲的混血女孩子──咦,你是真不知道?那女的囂張得很,又有母親撐腰──日日打電話到大屋來煩我,鬧得雞犬不寧──”
  “十八九歲?”我衝口而出,“華州太過份了!”
  “可不是?玩也要有個譜,不能把我當死人呀,”莊太太很感慨,“難道我還不夠大方?”
  “幹什麽的?”
  “什麽也不幹,就會勒索錢去貼她的小男朋友!”
  我很氣,悶在胸中,不知恁地,眼淚充滿眼眶。
  難怪這些日子,要見華州一麵,比什麽都難,他這樣對我,感情是嫌我老了?
  我為他守得這樣緊,這麽聽話,如今他找更新鮮的去了。我蒼白了臉,緊緊握著拳頭,這便是情婦的下場。
  莊太太交給我一疊照片,“看,這便是她。”
  我取餅照片看,手簌簌的抖,那混血女孩子並不是很美,有點邋遢相,但青春就是青春,沒話好說,比起她,毫無疑問,我已是昨日黃花。
  我摔下照片,掩臉而哭。
  “你說話呀!”莊太太說:“哭有什麽用?”
  “我知難而退好了,”我說:“我不會給他麻煩。”
  “喂,”莊太太說:“你怎度可以在這種關頭放棄他?你要救他才是呀!”她急得拍腿。
  “救他?”我弄糊塗了,“怎麽救他?”
  “這個女孩子會拖垮他,她太放肆太過火,完全不識好歹,你要負起喚醒莊先生的責任。”
  “我怎麽喚醒他?”
  莊太太搖頭,“你實在太老實了,我求你幫我忙,跟莊先生攤牌,要他離開那混血女孩。否則你就離開他。”
  多麽異想天開,我張大嘴,“要我出麵?”
  “是,”莊太太點點頭。
  “我怕我沒有資格,應該由你主持大局。”
  “我怎麽出聲?”莊太太歎氣,“我都裝襲作啞這麽些年了,一拆穿他,連夫妻都不能做,至少此刻他不敢明目張膽,尚有點顧忌,我拆穿他,他豈不是更加橫著來,明刀明槍?”
  我發呆。
  “他很喜歡你,你放心,我看這場住你有十足把握。”
  我看看莊太太,心中亂作一團。
  我再笨,也不至於朱到這種地步,這分明是一條借刀殺人的妙計,我打贏了仗,她少一個敵人;我打輸的話,立刻被迫淘汰出局,她眼前亦少了一根釘子;如果兩敗俱傷的話,那簡直太理想了,不費吹灰之力,丈夫便回到她跟前。
  好厲害的女人。
  我心都實了,大太太不放過我,華州又另外有人,我手頭上有一點錢,生活不成問題,天長地久的受氣,不如拚一拚,反正我已失去寵愛。
  莊太太焦急的問:“如何?”
  “好,”我說:“我答應你。”
  她鬆一口氣。
  我忍不住問:“如果我輸了,因此得罪莊先生,那怎麽辦?”
  莊太太很坦白,“我不會虧待你,你跟了他那麽久,一向這麽乖,照情照理,都應該有所賠償。”
  我沒話好說。
  “那我先走一步,你今天晚上跟他說吧,他今天會來你處。”原來她對丈夫的行蹤,竟是這麽清楚。
  她走了以後,我一直躺在床上發呆。
  我當然不會大聲跟華州吵,但是我會靜靜的發問,至少我要對自己目前的地位弄個清楚。他果然來了。
  我出去迎他。
  他說:“沒出去?”地摸摸我的頭,“整天在家也不悶?”
  我不響,吩咐女傭弄奶油筍尖場,他最愛吃這個。
  等他坐定了,舒舒服服的看完報紙,我才跟他說話。
  我問:“可是不喜歡我了?”
  他一怔,“哪裏的話!”
  “外頭有了新人,是不是?”我很平靜。
  “咦,你這口氣,彷佛似我老婆。”他大笑。
  “莊太太絕不會這樣問,她地位牢靠,沒有必要擔心,我卻不同,世人誰同情我?我要為自己打算,你若有新人,就打發我走,別叫我一個月也見不到你一次,坐牢似的等在這裏,活脫脫一隻金絲雀。”
  他沉默一會兒,“我本來是想這麽做,阻卻舍不得你。”
  “不舍得也沒法子,”我說:“你是個大忙人,時間抽不出來,那個年輕女人,又纏牢你,你想清楚。”
  他訝異,“你在恐嚇我?”
  我說:“我不敢,隻是覺得這樣下去,沒意思,上頭有個太太,不要緊,現又加上個三姨奶,我夾在當中,隻怕吃不消。”
  莊拍一拍桌子,“美美,你從來不曾這麽潑辣厲害過。”
  “沒法子,逼上梁山啦!”這句話是真的。
  “你給我多久時間考慮?”
  “一個月。”
  “好!爽快,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我沉默,但是我已經被虧待了。
  這三年來,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雖然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但是原以為可以獲得他的寵愛,他到底近六十了,但金錢萬能,越是六十歲的人,越喜歡十六歲的女孩子。
  “美美,我真不舍得你……真的,別人不會這麽有良心。”
  這句話真中肯,但更心又有什麽用?
  那夜我失眠。
  莊太太上來問我,“怎麽樣?”
  “牌是攤了,看結果。”我淡淡說。
  “你會贏的。”
  我低頭,我並不想贏,忽然之間,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呼吸自由的空氣。
  莊太太自手袋中取出張支票,“無論怎麽樣,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看一看銀碼,不算小器,可以買一層中價樓宇。
  “謝謝。”
  莊太太說:“你太老實了,一點手段也沒有……”
  然後她走了,叮囑我,一有消息便通知她。
  但我已經決定要離開莊華州──除非他同我結婚,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不必多想了。
  晚上莊華州來了。
  他攤攤手,很客氣的樣子。
  他說:“真沒想到逼我攤牌的會是你,你是哪裏來的勇氣?我還以為會是我那黃臉婆。”
  我很堅決。
  “美美;別逼我好不好?給我一點自由──唉,叫我怎麽說呢?”
  “不必多說了,我哪有資格給你自由?你是主人,我是奴才,你愛來不來,我什麽時候敢幹涉過你?嘎?”我笑起來。
  他凝視我,“你還笑得出?”
  我更加掩住嘴,“怎麽,莊先生也會有彷徨的一天?”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說:“奇怪,當真每個人都有兩副麵孔?美美,你這張刁蠻強橫的一麵,真引人入勝。”
  “嘿!”我不去理他,自己看電視,“若覺得乏味,就到混血兒那裏去吧!”
  “你怎麽會知道她是混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此刻人在什麽地方,也有人知道,怎麽,一向沒發覺有人釘梢?”
  “是你,不會!美美,你不會!”
  “我才沒那麽空,我一泡桑那就三小時,”我哼了一聲,“自然有對付你的人。”
  他陷入沉思中,過半小時他站起來說:“美美,我明天再來。”
  “不用,”我擺擺手,“一月後你給我答案便行,不必天天在我麵前晃,我無暇招呼你。”
  “美美,你怎麽像換了個人?以前我一要走,你便幽怨的問我下一次什麽時候出現,今天怎麽了?”
  我冷笑,“我才發覺我以前是多麽的笨,其實男人出來玩,不外是尋求刺激,我太溫馴,你便覺得沒味道,多失敗。”
  他笑,“你還是最可愛的美美。”
  “可愛管什麽用?有名份的不是我,受寵愛的也不是我。”我氣起來,“走走走,別理我。”
  莊華州並沒有生氣,一下子被我掃了出去。
  他說得對,我是打哪來的勇氣?
  也許知道自己無望,便索性率意而行。
  電視盒子裏上演著七倩六欲,我並沒有心思觀賞,我隻是在電視機前坐了一個晚上,然後上床睡覺。
  第二天莊華州並沒有來。
  第三天他也沒有來。
  我早已習慣他這種作風,索性豁出去,逛街買東西,與朋友喝茶聊天。
  我與莊的關係從來沒有公開過,此刻反而磊落。
  一個禮拜很快過去,我的心也就漸漸沉到底,莊與他太太不再出現,大抵已把我解決掉 了。
  我呆呆的想,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正當我心若止水的時候,莊太太又出現。
  “你怎麽不通知我?”她問我。
  “通知什麽?”我膛目。
  “你成功了。”她說。
  “成功?我不懂你說什麽,莊太太,我很久沒見莊先生,成功什麽?”
  她坐下,仍然穿著旗袍,仍然雍容華貴,仍然和顏悅色,但是我不喜歡她,她不是好人。
  當然,我苦笑,我也不是白雪公主,你見過做人情婦的童話人物沒有?
  “莊先生已經離開那個女孩子了!”她喜不自勝的跟我說。
  “哦?”我非常的意外。
  “一切在我意料之中。”她不禁露出一絲得意之情。
  “不是為我吧,”我沒有喜意,物傷其類,“莊先生是很有分寸的,他不會因為一個野 女人而破壞家庭。”
  “你說得很對。”她拍拍我的手背。
  我有種感覺,事情不會從此打住,我肴著她,聽她下文,這莊太太,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美美,”她直稱我的名字,“多謝你幫我這個忙,如今你也看清楚莊先生的真麵目了?他亦不過是玩弄你,等玩膩你,他又另找別人去了。”
  我仍然看看她。
  “美美,如果你願意離開莊先生,我再給你五十萬。”這才是她的正題目。
  難為她忍了三年,如今才名正言順的把我鏟除掉,以前機會沒到,她一直不發作。
  我想了一想,莊華州離開那個年輕的女孩子,不一定會回到我身邊,即使回來,我也不過是一件雞肋,我不能一輩子做他情婦。
  我抬起頭來,“好!”
  “你真爽快,”莊太太樂得眉開眼笑,“美美,你真是太好了,”她打開手袋,“這是支票,這是機票,我知道你有美國護照,你出去玩一趟,這裏的事交給我,回來保證一切已成過去,憑你的條件,還怕找不到對象,找個小夥子,一夫一妻,手邊有個錢,不怕他調皮!你愛怎麽提拔他就怎麽寵他好了,那還不強過現在?你想想,我不會指你走黑路。”
  我點點頭。
  “我們合作愉快,美美,祝你前途似錦。”她站起來打算走了。
  “莊太太。”我叫住她。
  她轉過頭來。
  “你們的婚姻,就打算如此維持下去?”我問她。
  她有點意外,“什麽?”她沒想到我有膽子這麽問。
  “莊先生並不愛你,離了我們,他會有更新的發展,這樣千瘡百孔的婚姻,你不介意?”我率直的問。
  她被傷害了,高貴的臉上露出慘痛,但隻那麽一刹那,她恢複常態,她說:“那是我的事。”
  她仰一仰頭,走了。
  我真不知誰才是失敗者,是她還是我。
  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決定前往美國,也許住幾個月才回來,打點好細節,便拿著飛機票到機場去。
  剛把行李入閘,有人叫住我,“美美!美美!”
  我轉頭。
  原來是莊華州。
  我有一絲意外,他幹嘛?來送我的飛機?何必多此一舉,他一向是大忙人,也許多年的感情驅使他還麽做,我停住腳步看他有什麽要說。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他一把拉住我,責罵我,“言而無信,不是給我一個月時間考慮?時限還沒有到,你就想一走了之?”
  我說:“這種事根本一秒鍾內便可作出決定,何勞浪費時間?”我別轉頭。
  “你以為我還是十八歲的小夥子?多少社會關係千絲萬縷,不是一時間可以解決。”他說。
  我呼一口氣,“藉口籍口籍口。”
  “我要你留下來做我的妻。”
  我呆一呆,“什麽?”
  “美美,我想了很久,我已通知我的妻子,我要同她離婚,我不想再繼續這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但是我──”
  “我以前忽略了你,直至你說要離開我,我才知道生活中實在不能缺少你。多少個疲倦的日子,被工作累得透不過氣來,你的溫柔安撫我,使我鬆弛,你對我的了解與忍耐,使我享受難得的快樂,我不能沒有你。”
  我看住他,眼淚漸漸冒上來。
  “美美,你千萬不能走,我們還得結婚哪!”他緊緊擁抱我,“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不住的點頭。
  “你從來不作弄我,不耍手段,所以當你說要走,我相信你是真的要走,嚇壞我,現在我沒有別的女人了,沒有混血兒,沒有太太,隻有你。”
  我問:“莊太太會應允你離婚?”
  “她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知道其實我們早該分手,她馬上答應了,我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辦妥離婚手續,半年後我與你可以正式注冊,美美,你說如何?”
  我覺得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戲劇化,根本不知是悲是喜,一片茫然,不能適應。
  “回去吧,我會對一切有所安排,”華州挽起我的行李,“相信我。”
  我身不由己的跟他走。
  他並沒有騙我。
  莊太太很快與他簽了字,我們幾乎立刻訂婚,報上刊登的啟事使全城轟動。
  我問自己:你愛他嗎?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微笑,一直以來,我對他這麽忠誠,這麽老實,其中一定包括敬意愛意吧。
  在我們赴歐前夕,“莊太太”來探訪我。
  我很客氣的招呼她,這一次是充滿自信的,想到我與她第一次見麵的情況,不勝唏噓。
  她苦笑:“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急轉直下。”
  我取出她給我的兩張現金支票,“還給你。”我說。
  她接過,“沒想到現在是我需要錢。”
  我不方便說什麽,打落水狗不是我的習慣,無論人怎麽對我,我總得替他們留個餘地,何況我一直占著上風,嘴巴就該饒人。
  她頹然說:“這次是我慘敗。”
  我安慰她,“別這麽說,莊先生不會虧待你。”
  她默默頭,“美美,你的心地好,應該有這個好結果。”
  我微笑,送她出去,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我們都是堅強的女人。
  從此我不再是影子,我伸個懶腰,從此我是莊華州正式的妻子。
  但是他會對我忠誠嗎?
  當然不。我太清楚地了!但是我不會學前一任莊太太,每天去追查他的行蹤,我什麽也不要知道,什麽都不理睬,也希望沒人告訴我,有關莊華州在外的舉止。
  我要做一個最最糊塗的莊太太,管他背後有多少影子,隻要我在明裏,陽光射在我身上。

新年快樂
  除夕夜。
  我都不知道怎度過才好。
  一個人躲在家裏,傷懷一段感情,不肯出去。
  自然有好心的朋友打電話來,震天價響,我都不接聽,不外是約我出外跳舞看戲聊天之類。
  我覺得靜靜在家更好。
  傷口遲早要複元,給它時間,它會痊愈。這種創傷無藥可醫,千萬不可麻木地過日子,千萬不可自欺欺人,以為跑到聲色場所,它會消失。
  它隻有假以時日才會有機會結疤。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心內隱隱作痛。
  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穩,兩個月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真快,真見功,心情好的時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怎麽樣節食都不管用,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可是等到要瘦的時候,那個可愛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無蹤,叫人好不懷念,原來都是不隨意肌,要來要去,不受一點控製。
  除夕夜我還是傷感了。
  應該是多麽高興的一個夜晚,即使沒有愛人,也應該與一大堆朋友慶祝新的一年來臨。
  新的一年。人生七十古來稀,頂多也不過隻有七十個值得慶祝的機會。
  但是今夜是例外。我什麽都提不起勁來,隻想躺在安樂椅上喝悶酒,情緒非常低落。
  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開頭的時候充滿驚喜、快感,每次約會,每次見麵,都像得到一顆星星般喜悅,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會這樣奇妙,她怎會給我如此大的快樂。
  後來我明白,快樂與痛苦這兩樣情感是相等的。
  後來她拋棄了我,與我攤牌,說看上了別的人,我與子君和顏悅色的分手,她很放心,因我沒有動怒,沒有要脅,沒有說一句半句氣話。
  她不知道,一個人真正心死的時候,便會有這種現象。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梁家康了。
  電話鈴好不容易停下來,我以為我可以獨自醉著渡過除夕,誰知道沒一會兒,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
  外邊有人叫:“家康,知道你在家!快開門,快開門!”
  “不開門,就報警。”
  我隻好去打開門。
  “你們這些人,放過我好不好?”
  門外站著的是小方、小陳、莉莉及尊。
  “出來玩,”他們齊齊唱出來,“梁家康,出來玩。”
  我說:“當你可憐我,放過我好不好?我想早點睡。”
  “不行,至少要出來逛一逛,廿分鍾,半小時都好。”
  他們已經半醉,我實在沒心情,但又是那麽熟的朋友,不得不開門。
  我被他們一把抓了出去。
  “喂喂喂,我既沒有身份證,又沒有錢。”
  他們不理睬我,把我按進一輛小跑車內。
  我連手足都不能動彈,困在車廂裏叫苦。
  他們唱著歌,轉往市區,車子直走之字路,驚險百出。
  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棄的念頭,心裏想,就算車子出事,有四隻快樂鬼陪,倒也好,況且我覺得生活苦澀無味,再下去也沒太多的意義,最好是第二天、永遠不要再起來。
  不用掙紮,不用爭意氣,多麽好。
  想到這裏,心頭反而一陣輕鬆。
  他們把車子在酒吧區胡亂一停,拉我下車,硬是要灌我酒。
  我在家已喝了不少,隻覺心頭無限鬱塞,胡亂再灌了兩杯,便有嘔吐感,於是想呼吸新鮮空氣。
  街上人還是很多,都是不願睡覺的寂寞之士,我真想坐在街沿上,待自己清醒。
  我想哭。
  他們說,當你傷心絕望的時候,應當數數你所擁有的。於是我數:我父母健在,我有份好職業,我身體健康,我還年輕……
  但我還是想哭。
  我用手掩住麵孔,如果哭得出就好了。
  忽然身邊有人按車號,把我嚇得跳起來。
  我抬起頭,身邊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
  “祖!”一個女孩子坐在車中向我招呼“祖”。
  我看看身後,並沒有其他的人,明明是叫我,但是我並沒有英文名字,我也不叫祖。
  我呆呆的著著她,她是個非常豔麗的女郎,短發、大眼、腫嘴唇,穿著露肩的閃亮片晚裝,一條貂皮被在肩膀上,她叫我,“祖,上車來。”
  我告訴自己,有什麽關係呢,有什麽損失呢,飛來豔福,不上車等什麽?
  我蹣跚地上車,路人給我歡呼與掌聲,大家都醉了,酒是天下最好的東西,最好的。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女郎?”
  她笑容可掬,“我就叫女郎。”
  “女郎不算名字。”我抗議。
  “算的,算的,今天是除夕,什麽都算。”她仍然笑,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
  “帶我到什麽地方去?”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
  “極樂世界。”
  “哪有這樣的地方?”
  “有的。”我說:“有的,在那裏,沒有悲劇,隻有歡樂,人們無牽無掛,快樂無比。”
  “祖,你醉了,騙你的,沒有那種地方,我帶你去極樂大廈吧!”
  “你住那裏?”我問。
  “不,祖,你忘了嗎?那裏是安娜的家。”
  安娜?我喃喃的說:“我不認得安娜。”
  “當然你認得她,”女郎笑,“她為你跟第二任丈夫鬧翻,你不肯同她結婚,她才與肯尼同居。”
  “不不不,”我嚷,“我不認識這種人,我一生潔白如雪,沒有一點斑點,我是個十全十美的人,我是處男,我朋友愛我,我老板不能沒有我,我父母讚我是孝子,我──”
  “你還沒得道成仙?”女郎大笑,“你這可愛的小白免。”
  “我心中隻有愛,沒有根,我愛這個世界,我寬恕一切不如我的人,我……”
  “祖,你醉了。”
  我連子君都不恨,如果我現在看見她!我祝賀她新年快樂,我一定會。
  “我不是祖。”
  “你想做誰?”
  “我活得不耐煩了,我希望我會倒斃路上。”
  “誰有這樣天大的福氣?我都盼望了十年了,可是看樣子我會活到八十歲,多痛苦。”
  “你這麽美,有什麽痛苦?”
  “美?我並不美,況且就算再美的人,也一般有煩惱。”她說話還很清醒。
  車子停下來,我一抬頭,看到“極樂大廈”四個字,金碧輝煌。
  我跟著女郎進去。
  她很高,穿著九公分細高跟鞋,腿又長又美。
  “你叫什麽名字?”
  “你醉了,祖,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她扶著我。
  “你是誰?”我大著舌頭問。
  “我是你的妻子!”
  “什麽?”我哈哈大笑,“這種玩笑都開得?我還沒有結婚呢!”我指著她說。
  “是,”她有很好的耐心,“是,你是純潔的。”
  “你把我帶到這種肮髒的地方來幹什麽,這裏麵的男女關係一塌糊塗。”
  她按鈴,有人開了門,音樂聲轟然傳出來,震耳欲聾。
  我隨她進去,很多人跟我們招呼。
  她遼給我酒,我拒絕再喝。
  她溫柔的問:“要不要橘子水?”
  我與她站在露台上,她給我喝新鮮橘子水。
  我彷佛有點清醒,我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笑。
  “我不喜歡這裏。”
  “祖,你的脾氣不改,還是喜歡靜一點的地方是不是?”
  “我不是祖。”我很嚴肅的說。
  “來來來,我們走,我們回家去。”
  “你的家還是我的家?”
  “都離了婚了,無所謂誰的家,咱們還是朋友哪!”
  “別這樣,”我說:“別這樣,我很清醒,我從來沒有結過婚,我自然也沒有離過婚,我心裏隻有子君一個人。”
  她歎口氣,眨眨眼,“不跳隻舞?”
  “你如果是我的妻子,就該知道,我不會跳舞。”我指著她鼻子說。
  她張嘴咬住我的手指。
  我說:“走吧。”
  “除夕夜,祖,開心點。”她說。
  我搖搖頭,“我這輩子,實在很難開心了。”
  她指指人群中,“看到那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沒有?”
  “這裏有一百個男人穿看白西裝。”我說。
  “那個天然卷發的。”她說。
  是有一個那樣的男人,高高大大,正在扭得起勁。
  “他是誰?”我問。
  “我前任男友。”
  “嗬,是嗎,是他不要你,還是你甩了他?”
  “他丟掉我。”
  我詫異的說:“有這種事?”我打量她,“不要緊,”我說老實話,“他配不起你。”
  “我也這麽認為。”她點點頭。
  “那還看他作什麽?”我問她。
  “我遠懷念他。”她沮喪的說。
  “你喝醉了,這種男人三毛子一打,當你找到更好的時候,你就不會懷念他!你會想:我從前怎麽會為這樣的人傾心?太不可置信了。”
  “我想是,一切都是比較性的。”她有點寬慰。
  但是我到什麽地方去找一個比子君更好的女孩子?
  我很同情這個女郎,“來,到我家去。”
  我與她走出極樂大廈。
  我上了她的車子。
  我摸摸口袋,幸虧有帶銷匙。
  我同她說:“你放心,我是好人。”
  “對,我知道,你是純潔的小白兔。”
  我的酒醒了一半,看看腕表,剛剛子夜十二點。
  我說:“我該吻你,新年快樂。”
  她大方的與我接吻,“新年快樂。”
  我說:“這是我最不快樂的一個新年。”
  “別這麽說,至少有我陪你。”
  我很少把朋友帶回家去,請客容易送客難,這是不變的條例,王老五應當遵守。
  我看仔細了身邊的女子,她是個美女,而且美得細致,不像是一塌糊塗的女郎,但是她今夜的確一塌糊塗。
  我用鎖匙開了門。
  “祖。”她喚我。
  “什麽?”
  “我喝了很多。”
  “靜坐一會兒,給你二工冰水,總可以了吧!”
  “我肚子餓。”
  “我會做煎蛋,抑或你喜歡吃麵?”
  “你那女朋友是怎麽離開你的?”她訝異。
  “看,你愛上一個人,不是為了那個人會做煎蛋。”
  “那倒是,”她說:“但你長得一表人才,看樣子經濟情況也很好,唉。”她很同情我。
  “你休息一會兒,”我說:“別客氣,請坐。”
  我開了音樂,到廚房去取冰水。
  出來時,她已在沙發上熟睡。
  我替她脫了鞋子,取出一條氈子,蓋在她身上。
  她運氣好,我不是色狼,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乘人之危,千古傷心人不止我一個。
  我高聲叫了幾聲子君,便倒在床上睡覺。
  半夜聽見飲泣聲音,驚醒,才想起客廳躺看個不速之客,萍水相逢的豔女郎。
  我起身去看她,她埋頭苦睡,是在夢中飲位。
  可憐的女人,天下為情所苦的人何其多,太不值得,但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天色已經朦朦亮,我關了音樂,回房間,埋頭再睡。
  一閉眼就看見子君,當年我們怎麽歡愉,走遍了情侶該去的地方,我以一種虔誠的態度來對待她……但終於我們走完了緣份。
  多年後會不會想起她?心中仍然牽動?
  思念也是種享受,當那個人真的在心頭無影無蹤的時候,才茫然若失呢。
  我非常的難過,終於眼睛疲倦、酸澀,再度睡去。
  醒來的時候,紅日當頭。
  我不是想不起昨晚之事,而是我認為那女郎應該走了。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除夕已過,昨天的女郎應該消失。
  因此我沒有急急要起來。
  我開了無線電,聽新聞報告,隔壁人家麻雀搓得震天價響。我歎口氣,什麽都沒有變,媽的,看樣子我真能活到一千歲,變成一隻千年老烏龜。
  我自床上起來,頭痛、心跳,到處找亞斯匹靈。
  她果然已經走了。
  什麽都沒留下來,氈子摺畫得整整齊齊的。
  我失望。女神,女神,都是寂寞人,為什麽不陪我過新年?我一個人又該做什麽才好?
  心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麵又怕她不是個好女人,爛塌場的,高興到哪裏就睡到哪裏。
  我淋浴,刮胡子,著完報章雜誌,屋子裏靜出鳥來,今天連鍾點女工都放假不來,我能做什麽?靜得實在沒事做,隻好又往床上”倒。
  現在倒希望小林小王他們來鬧一鬧。
  但這班死鬼現在好夢方甜吧,電話鈴響都不響。
  我用隻枕頭壓住麵孔,“於君!子君!”我大聲呼喚!免得抑鬱至窒息。
  空氣裏幾乎產生回音。
  我痛苦地大聲喘息。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我不理,門鈴再響,我還是不理。
  但是那個人不肯放棄,接了又按,按了又按。
  我沒奈何,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昨夜那個女郎。
  “你!”我說。
  她換過衣服,穿毛衣與牛仔褲,手中拖著一大袋食物。
  “你!”我說。
  她頭發還是濕的,分明是返家梳洗來。
  “早,梁家康,”她說。
  她總算得知我的真姓名。
  她熟絡的放下食物蔬果。
  “睡得還好嗎?”
  我有絲意外的驚喜,像是著新獲得個好朋友似的,“睡得不好。”我說:“怎麽會好?”
  “我聽得你整夜喚‘子君’。”她拾起一個蘋果給我。
  我咬一口,“而你哭了。”
  “是嗎?”她毫不驚奇,“我最近天天哭。”
  “振作一下,新年了。”
  她笑一笑。白天她仍然是美麗的。
  她在廚房切切弄弄,很快煮下一鍋羅宋湯。我在一角看著她,有種溫馨感。以前子君也喜歡這樣在我廚房內發揮天才。
  “來,”我說:“告訴我這個不再清白的人,你叫什麽名字。”
  她笑:“你不再做小白免了嗎?”
  “少挖苦我,你是我的妻子,要同我同甘共苦。”
  她還是笑。“送給你,隻怕你不敢要。”
  “怎麽產生這樣的自卑感?”
  “是真的。”她聳聳肩,“不要說這個了。”
  “來看望我?!”
  “嗯,因為寂寞。本想給你留個豔遇的印象,驚鴻一瞥,後來想想,算了,回來煮一鍋湯大家吃了是正經。”
  “像你這樣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麽會搞到這種地步?”我開玩笑的說。
  “你仍想知我的名字?”
  “當然。”
  “我叫明媚,孫明媚。”
  “美麗的名字。”
  “昨夜醉酒,拿你開玩笑,不好意思。”她說。
  我伸手與她握一握手。
  “仍懷念子君?”
  我心牽動,發疼,傷口又馬上裂開,流血。我受盡折磨。這個傷口一天破裂三千多次。
  我實在受不了。
  “不要再說了,這麽美麗的一天,”我懶洋洋伸伸手臂,“讓我們想想有什麽節目。”
  “休息,真正的休息。”她歎口氣,“吃飽後在你這裏好好的睡午覺。”
  我笑。她真是一個與眾不同、大膽出色的女郎。
  “有安全感?梁家康,你給我安全感。”
  我們吃了蒜頭麥包與羅宋場,她聽音樂,我看武俠小說,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在小樓裏一躲,管它外頭風大雨大,管它是春夏抑或秋冬,自給自足的過日子,多好。
  但這個女郎美則美矣,卻是個陌生人。那麽豔麗,相信危險性也同樣的著。
  她也實在累了,一下子就麵孔轉向側裏,呼嚕呼嚕的打起鼻鼾來。
  我看著她那張幾臻完美的鵝番瞼,搖搖頭。
  剛坐下再看小說,電話鈴就響,我在書房接聽。
  “家康,新年快樂。”
  “哪一位?”
  “我。”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子君?”
  “你不認得我的聲音?”子君在那邊幹笑。
  “新年好。”我都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在家嗎?”她說:“好久不見。”
  不知恁地,這個在電話裏跟我說話的子君,不像是我日夜想念的子君。
  “怎麽一回事?”她問:“為什麽不說話?”
  “一煞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子君,你沒有節目?”
  “我上來看看你,好不好?”她問。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遭遇了什麽不如意,她是想趁新年來挽回這一段感情。
  我沉默很久,我不是精打細算的人,但心中也頗為苦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是不可以,完全視乎我愛她有多深。如果我真正愛她多過愛我自尊,那應當張開雙手來歡迎她。
  我說:“我很想念你,事實上……你上來吧,我有朋友在這裏。”
  “我們馬上來。”她鬆一口氣。
  “你們?”我怔住。
  “我與他,我們兩個人上來跟你說說話散散心,小王小林說昨日你大醉,我很過意不去……”
  我苦笑,還自作多情,以為她回心轉意呢,哪有這種事!分明她是可憐我.要給我一些溫情──帶著她男朋友上來給我溫情!
  “不必了,你們有你們的事兒,我很好,子君。”我向她保證:“我有朋友在這裏陪我,真的。”
  “別喝那麽多。”
  我莞爾,“是。”女人總是這樣子愛教訓人。
  “塚康──”她卻語還休。
  “我明白你要說什麽,不用內疚,我會痊愈,沒有大不了的事,時間總會過去,事情也總會過去,你給我放心。”
  “家康,你要多多保著。”
  我問:“子君,你還是那麽漂亮溫文?”
  “說笑了。”她非常難過。

  “於君,勿以我為念,好好開始你的新生活。”
  她忽然飲泣。
  我輕輕歎氣。到底那麽多年的交情二千多個日子。
  “再見。”她說。
  我掛了電話。
  回到床上去躺著,我落下淚來。
  真老土,這樣難舍難分!為什麽要分手?如果剛才子君真的表示要吃回頭草,我會不會答應?我的自尊心那麽強,人那麽固執,真的,我未必會一笑泯恩仇。看樣子我們這一段是真的完了。
  一個很平常的故事,我是平凡的男人!子君是普通的女子,在一起四年,久緊必散,真的也算是正常的感情。
  所特別的是躺在外邊,像朵玫瑰花般的女子,與她在一起,那才夠驚險刺激呢,居然在除夕夜冒認是我的妻,把我自街角勾引到這裏。
  我發覺我笑了,多久沒笑?自己也數不上來。公司裏大班一直指著我說:“梁,為何愀然不樂?知不知道你的情緒會影響旁人?”
  真是雞蛋裏挑骨頭,別人哪裏會我的喜怒哀樂?
  以前又有一個大班向我上司挑剔我:“梁一天到晚笑,有什麽事那麽好笑?有時心情壞,還看到他笑,越發心煩。”
  上麵那兩個故事千真萬確,現在說起來十分好笑,但當其時當事人多麽困惑!千萬不要為別人而改變自己,真的,一個人哪有可能討得全世界的歡心。
  子君看我不順眼,所以她找別人去了,可以說是天公地道,希望我會碰到一個人,視我的優點為優點,而我的缺點,她看不見,或是無所謂。
  我忽然想通了,思想十分明澄。
  傷口還在牽痛,但看得到已經長出新肉,嫩紅色的疤痕,觸目心驚,但總有一天會消失、平滑。
  做人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一次又一次的挑戰,一次接一次去克服,然後,成才了!.嘿,多麽可笑,多麽無奈,但是既來之則安之,一年又一年,也是這麽過。
  我看完整本小說,明媚還在睡。
  她有沒有職業?她幹哪一行?是女強人?是女歌星?是女作家?是公務員?
  有沒有兄弟姐妹?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是她的前度劉郎?她住哪裏?
  她的愛好是什麽?除了勾搭男人,還有沒有別的所長?她會烹飪,會不會縫紉?她去過哪些地方?,是留學生嗎?在哪一國留學?念哪一科?我都想知道。
  等她醒來,我要一一問她!我全想知道。
  對我來說:她好比地圖上新的版麵,全屬未知,要多新奇便有多新奇,我可以像探險家一樣的發掘她的優點。
  一個全新的人!
  她轉一個側,睡眼蒙朧的問:“什麽時候了?”
  “別管,累就睡下去。”
  “趕明兒你也到我家來睡,公平交易。”她起來到浴室去。
  我又笑,人的心變得多快,我指的是自己的心,不是別人的心,別人的心怎麽變,我不管!我適才還在大叫子君的名字哪,此刻又對別人發生了興趣。
  明媚打嗬久,“好睡好睡,南柯一夢、遊園驚夢、紅樓夢、蝴蝶夢。”
  我把筆記本子交給她,“寫下你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
  “你真的還想見我?”她問。
  “當然。”我由衷的說。
  她二寫下。“為什麽中國文學與夢境有這樣深奧的關係?”她問。
  “我不知道。做人根本似做夢,”我說:“我們有很多機會詳細討論這個問題,我們有的是時間。”
  “你不覺得我們相識過程有點荒謬?”
  “何荒謬之有?除夕夜,喝得半醉,大家談得攏,別食古不化,拘泥於小節,同你說,我從來不信這些。”我說:“我們有一個很好的開始,我對我們前途是樂觀的。”
  明媚笑。
  “現在我的訪問要開始了。你幾歲?做什麽?經濟是否獨立?對我印象如河?平常有些什麽活動?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她輕輕答:“新年快樂。”

觀光夜
  舞會裏,燈紅酒綠,我同表姐表姐夫出來玩,趁熱鬧。穿著全套的晚禮服,死板板倒還其次,奇怪的是整夜看不到一個美女,亦見不到一件象樣的衣裳。
  我於是倒胃口了。
  表姐與表姐夫玩得很勁,他們真是一對,我很向往這一對璧人式的婚姻關係。
  表姐經過一次婚姻失敗,隔了十年,才嫁予表姐夫。
  因此我聽見身邊有聲音細細說,“她都嫁得掉,我們何必灰心。”
  我忍不住轉頭過去看看是誰這麽是非。
  隻見兩個"中年少婦"在竊竊私語,打扮得很時髦呢,怕有三十六七了,因努力保養,並不象往日那種舊式婦女般顯老,但心情明顯地非常憔悴,否則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見我看她們,立時三刻風騷地仰頭笑,展示她們認為是最美的角度,我一笑置之。
  這種女人很值得同情,是時代犧牲品。
  早在廿一、二歲,她們也結過婚,維持了三、五年,或有孩子,或沒有孩子,很快離異,出來做獨身女人,開頭以為風景很好,機會良多,三、四年一過,一過三十,似水流年並不停留,一下子老了半邊,心裏越來越恐慌,日子越來越乏味,開頭還有些洋人及其他人等問津,到此刻心神俱疲,要抓個把約會已經不易,更不用說是婚姻了。
  因此說表姐是她們的榜樣。表姐嫁得掉,因此她們也有希望了。
  但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表姐與她們不同。對不起,表姐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銀行家,表姐本身美慧活潑,學識豐富,不能單看一兩件事而以為人人命運相同。
  並且即使是表姐,也頻頻說自己運氣好。
  在今日的香港,中年少婦的出路也並不是那麽好。
  誰會餓死?做人沒有伴侶,才是大事。
  年輕的少女一代代成長,前年才十五歲的黃毛丫頭,今年已可以角逐香港小姐,三十多歲近四十歲的女人好做她們的娘,還要在舞會晃,真替她們難過。
  我並沒有跳舞,因為等待美女而不果,所以心焦。
  而身後的數個女人笑得更大聲了。
  她們心中有沒有一絲後悔?
  或者可以叫自己為女強人,如今十多萬薪金的女人都可以自稱強人,怎麽受得了?
  我站起來到洗手間去,身後的女士們連忙全神貫注看過來。
  我目不斜視的走過她們身邊,瓜田李下,怎得不避嫌疑,連忙目觀鼻,鼻觀心。
  她們失望之後,嘰嘰呱呱又開始說笑。
  也有伴與她們同來,我暗暗地注意:是那種娘娘腔的男人,身上女性荷爾蒙比她們還多,走步路扭得厲害,說起話來,翹起蘭花指。
  表組問我,“看什麽?”
  “怎麽那麽多老女人?”我訝異的問。
  “老?亂講,”表姐抿嘴笑,“這裏除了我,誰肯認老?”
  “明明都是中年婦人了。”
  表姐笑。”那邊的陳小姐,我十八歲時,她認廿四,如今我卅四,你可別問她幾歲,她不會答你。那邊是林小姐,別瞧她打扮得那麽勁,足足四十有餘,男朋友去算命,一並把她的生肖算出來,她就把那張算命記錄上有關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她自己的那張單張上,連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來,不叫人知道。”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的人呀!”我訝異。
  “她隻求瞞自己。”表姐說,“你說到一個老字,她撲過來扼死你。”
  “不會吧?”
  “怎麽不會,”表姐吐吐舌頭,“我有次與她閑談,說到‘咱們也是中年人了',她的目光放毒,幾乎沒用血滴子取我首級。”
  “她丈夫是誰?”
  “壞就壞在沒丈夫,隻有男朋友,所以她不敢坦然認老。”
  “現在還流行同居嗎?”我詫異。
  “不知道,也許條件談不攏。”
  “那邊那個大麵孔女人又是誰?”
  “那個微不足道,那是別人帶來一個十三點兮兮的開心果。”
  我看她。
  她整個人彷佛軟若無骨,一逕向左邊的男士靠過去,咭咭的笑,一雙眼珠子亂轉,簡直要掉出來似。
  左邊的男人吃不消,在她的腰眼點一點,她趕緊往後縮,笑得花枝亂顫,又往右邊的那位男人靠過去,那一位也如法泡製,亂摸一氣,她又大笑。
  “這幹嘛?發花癡?”也已沒有資格做花了。
  表姐歎息,“慘絕人寰。”
  “你少同情她,人家還必然自命風流呢!”我笑。
  表姐搖搖頭,“喝得差不多了。”
  “表姐帶我出來開洋葷,見識見識。”我說。
  表姐夫說,“理他呢,咱們跳舞去。”
  他們又去了。
  我靜靜啜我的香檳酒。
  還是沒有美女,我看著手表,已經十一點,不會再有人到了。
  有一個臉帶幽怨狀的女人坐過來,穿條白裙子,猛地一瞧,還以為京戲裏小旦跑下來了,麵孔紅是紅白是白,髹得密不透風,十層八層的粉糊在皮膚上,並不是不好看,而且有種冷颼颼的恐怖感。
  黑夜裏走路碰見這樣的一個濃妝女人,還以為哪家殯儀館走脫了大殮的死人。
  我呆呆的看看她。
  她緩緩歎口氣說,“很多人這樣看我----我真的那麽美嗎?”
  我不相信這是人嘴巴裏說出來的話,趕緊側了側頭暗暗叫苦,這位女士誤會了,她以為有觀眾便是美人,豈不知木乃伊走馬路一樣圍觀者如堵。
  我連忙取起酒杯避席。
  表姐一回來,我怪叫問,“那女人是哪一國來的?”
  “ 她呀,她是城裏一等一薄命的紅顏,你別叫她抓住,她這個人有呻無類,逢人訴苦,她自己嘴巴亂說自己私事是可以的,要是你說她一兩句,立刻反麵成仇,你當心點。”
  “訴些什麽苦?”
  “喏,像她愛幫朋友,朋友反害她啦,前兩任丈夫跟現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人長得美沒用啦,人善遭人欺啦……"
  我立時三刻笑,娛樂性這麽豐富。
  我看表姐一眼。她怎麽同這些人泡。
  我說,“我想我要走了,悶死人。”
  “這裏有這裏的好玩。”她向我瞅一眼。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這麽說你?”
  表姐頑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撇一撇嘴,“怕什麽!我有丈夫,她們沒有。”
  我笑。
  有丈夫不稀奇,丈夫是個人才就不容易,表姐夫就是社會公認的人才。
  雖然如此,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雖不會打算盤,當然認為娶了她日子與精神都會更愉快才娶她。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
  我拉拉衣襟離開現場。
  出到門外發覺肚子餓。
  適才的菜式奇劣, 一盤漿糊湯一塊鐵板似的牛排,實在吃不消。
  我聞到一陣香味。
  原來附近有小食檔,大喜過望,身不由主的走過去,—見有空位,便一屁股坐下來。
  我叫了豬紅粥,見有牛利酥,不甘示弱,再添兩件,據案大嚼起來。
  露天小食檔的老板恁地好情趣,在就近處掛著一隻小無線電,在播放情歌。
  我悠然,總算離開一班庸脂俗粉,欲海怨婦。
  剛想結賬,抬起頭,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個女郎,全身披掛,穿著露背晚服,在吃豬陽粉,凳子上還放著閃閃生光的銀色晚裝手袋,幸虧她穿的是短裙,不然還不知道怎麽辦好呢。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怕她怪罪,誰知她向我眨眨眼。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廿五六歲,還成熟,但不滄桑。
  不知是誰說的,很多人誤會成熟女性是媽媽型女人,不,姐姐型已經夠了,比我略大一兩歲才有情趣,太老就不必。
  我連她那筆賬也一並付過,一共廿六塊半。
  她向我道謝。
  我問:“你也從金禧舞會逃出來?”
  “累死兼夾餓死。”她說。
  我鬆一口氣,這才像是人說的話。
  “你的伴呢?”我問。
  她說,“還在裏頭,你的伴呢?”
  “我沒有帶伴。”
  “很聰明,看到誰挑誰。”
  “我可沒看到你。”這句並不是調戲話。
  她不出聲,眼睛裏全是調皮。
  過一會兒她說;"怕是花多眼亂。”
  “有花嗎?”我忍不住刻薄幾句,“象以前的工展會,陳列著陳年舊貨。”
  “也有出色的,沒看見那位古典美人?一襲旗袍多麽動人,年紀那麽大還那麽可觀,真難得。”
  嘩女人讚女人,什麽樣的胸襟。
  我頓時刮目相看。
  “還有什麽出色的人?”
  她側起頭想一想。
  “還有你。”我說,真的,怎麽剛才沒看見她。
  她笑笑,不語。
  “來,去走走,有些兒風。”
  我們踱到海邊去,她很大方,並沒有扭捏,既然大家都在舞會裏憋得慌,不如出來走走。
  “一會兒你還得回去?”我問。
  “嗯,你呢?”
  “我不回去了,但我可以送你。”
  她點點頭。
  “告訴我關於你自己。”我說。
  她笑笑,“乏善可陳。”
  “你同朋友來?”
  “不,同未婚夫。”
  “啊?誰?”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
  “丹尼斯周。”
  他,我心想。可以算是現在人稱的“公子”,家裏頭有幾個錢。我打量她幾眼,這麽清秀的女孩子,也拜倒錢眼底下。
  我隨即笑自己。不解酸葡萄,有錢也不一定有罪。
  “什麽時候結婚?”
  “不知道。”她很坦白。
  “怎麽會?”我訝異。
  “要等老人家點頭。”
  我就不言語了。沒有不要付出代價的事,嫁人富家的過程是很複雜的,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滿載而歸,有人嫁了七八年,賠了夫人又折兵,結果知難而退,什麽也撈不到。
  她象是知道我在想什麽,輕輕說,“總要博一搏。”
  太好強好勝了。
  “我沒有什麽損失,原是他公司裏的職員。”
  “哦。”
  她尷尬,“不會看我不起吧!”
  我隻是詫異她對我這麽坦白。
  “我也常受良知責備,今天實在憋不住,見到一個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傾吐心事。”
  “可以不說就不要說話,這個世界真細小,小心又狡猾,難保不一下子傳到當事人的耳朵裏去。”
  “是。”
  我微笑。
  碼頭的風很涼,黑衣被吹往身後,她美麗的身段一覽無遺。
  真可惜。
  已經決定做金絲雀了。
  但說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倘若沒有太大的天份,早早嫁人未嚐不是理想的歸宿。
  人各有誌。
  她說:“他家人不喜歡我呢!”
  “他們喜歡誰?”
  “至少要有名氣,歌星明星都可以。”
  一般暴發戶都時尚這樣,風氣使然。
  “那還不容易,隨便參加一個選美會好了,相信你還沒有超齡,以你的條件並不困難。”
  她像一個孩子,幼稚得並不討厭。這類型的女子出來閱曆多了,多數變得更可愛爽朗,所以我說可惜。
  我與她在長堤上散步。
  看看表,才十二點,還有一小時才散會。
  我問,“他會不會找你?”
  “不會的。”
  “我看你還是回去的好。”
  怎麽不找?他自己用不著,也斷然不能叫人揀了便宜去。”來,我送你回去。”
  她無可奈何。
  我禮貌的送她回現場。
  她走到未婚夫身邊,輕輕向我擺擺手。
  我向他頷首。
  真得祝福她,讓她如願以償。
  我再一次轉身離開,到停車場取車子。
  走近車子,隻見車內有人。我嚇一跳,退後兩步,看清楚車牌。
  咦,明明是我的車子。
  是誰?
  我拉開車門,“你是怎麽進來的?”
  是一個女人,眼睛哭得紅腫,伏在駕駛盤上,身上也穿著晚禮服。
  這些女人都是舞會的逃兵還是怎麽的,一個個都穿金戴銀,然而還不快樂,跑了出來瘋瘋顛顛的。
  她見是車主,連忙擦擦眼淚,“你的車子沒鎖門,我便進來坐著。”
  “小姐請你下事。”我竟忘了鎖門,太冒失了。
  “開我去兜兜巴。”她說。
  “小姐,你又不認識我,我可能是雨夜殺手。”
  “我反正不想活了。”她嗚咽。
  一時間我也看不清楚她是美女泊是醜女。
  我說,“下車吧,不然的話,我去叫管理員。”
  她索性什麽都不理,嚎啕大哭起來。
  我沒法,站了一會兒,把她輕輕推過另一邊坐位,開動了汽車,駛到郊外去。
  讓口吹一吹,也許她就清醒了。
  我把車幹開得很滑,但不快。
  過一會兒她停止哭,看著窗外抽噎。
  手指上鑽戒足足眼珠子那麽大。
  這樣的人要尋短見,算了,讓她去好了。
  “小姐,”我說,“知足點。”
  她不響。
  我把車停在小徑上。”你想想清楚。”
  她轉過頭來,雖不是國色天香,扁扁的麵孔也別有風味。
  “小姐,有手有腳,又錦衣玉食,過得去就不必自尋煩惱了。”
  她嗤地一聲笑出來。
  “好了,我該送你回去了。”
  “不,多坐一會兒。”
  她也不怕我非禮她。
  我取笑她,“幸虧我是柳下惠。”
  “你不問我受了什麽氣?”她俏皮起來。
  “大不了與男友吵架,有什麽了不起?要不就是他成晚同別的女人跳舞。”
  她歎口氣。
  “你們都太空閑,吃飽沒事做,窮耙。”
  “多謝指教。”她微笑。
  我看她一眼,化妝都糊掉了,看上去倒是勝過許多濃妝女。
  她把頭枕在車椅上,仰看車頂。
  我開了車子的天窗,一天空的星鬥。
  她輕說,“你很有生活情趣。”
  輪到我笑,“光有情趣,月薪才七千,你會喜歡?”
  她嬌俏的白我一眼不出聲。
  “最好是維持現狀,但有我這個小朋友陪你散心,是不是?”
  “去你的!”她笑。
  我也笑。”該回去了吧?”
  “我不去!”
  “小姐,別叫我難做,深夜了,有什麽事明天解決,不返舞會,也回家,好不好?”
  她是個被縱壞的女人。
  正在扭扭捏捏,突然有強光一度,射將過來。
  我們探出頭去,見是一個警察,笑吟吟的看著我們。
  他說,“先生小姐,聊天到別的地方去吧!”
  我看看她,一副“是不是”的表情,立刻發動車子開走。
  我問她:"住在什麽地方?”
  “什麽時候了?”
  “一點正。”
  “恐怕他們還沒有散,你送我回舞會怎麽樣?”
  “好的。”我說,“送佛送上西。”
  她懶洋洋的說,“多謝你。”
  剛才還要生要死呢,一會兒又沒事似的。
  十三點,誰碰到這樣的女人,才倒黴。
  我兩度回到舞會,隻見人群已散了五成,有幾對男女緊緊摟住在跳舞。
  那女子驚鴻一瞥,擠進人群中去。
  表姐問,“你鑽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微笑。
  “也不見你跳舞。”
  我仍然笑,雙手插在口袋中。
  “那位女客,你認識嗎?”表姐很狐疑,“你知道那是誰?那是著名的電視明星----”
  我打斷她,“不要緊,是誰都不要緊。我們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麵。”
  表姐說,“你怎麽會同她在一起?”
  我聳聳肩,“偶遇。”
  “我們走吧。”表姐夫說,“困了。”
  我說,“好,一起走。”
  我們一行三人去取車子。
  表姐問,“今夜看到不少吧?”
  “著實開了眼界。”
  “留下來吧,香港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我又不喜熱鬧。”我笑說。
  我們重新回到停車場,分兩路回家。
  車子開到轉角處,看見有三個女人站著等計程車。
  其中兩個我見過,就是在背後議論表姐的人。
  這個時候車子也不大多,看樣子風冷露涼,她們三個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我很不忍。
  如今的確沒有騎士了,然而助人永遠是快樂之本。
  我把車子停下來。
  “小姐,送你們一程好嗎?”
  她們認得我,如聞綸音一般地跳上車來,一個坐我身邊,兩位坐後麵。
  我計算著她們居所的遠近,一個個送過去。
  都向我千恩萬謝。
  在我身邊那一位說,“見有計程車便停下來吧!”
  “不,我送你。”我說。
  最恨那種送人送一半的人,沒有一點誠意。
  “我住得很遠。”
  我看她一眼,“不會是月球吧,明日不用上班,我決定送你回家。”
  她很感動。過一會見她說,“如今像你這樣客氣的人真少了。”口氣很苦澀。
  我苦笑,“男人越來越不像男人,女人隻好剛強起來,恐怕也是逼於無奈。”
  她有一張很甜淨的麵孔,照說找個把人管接送不成問題,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
  “你住什麽地方?”
  “沙田。”
  我笑,“十五分鍾。”
  “謝謝。”聽得出她是由衷的。
  “不用客氣。”雪中送炭就是有這個好處口
  “你們不是結伴去金禧舞會?”我隨便找個話題。
  “男伴都先走一步,都是普通朋友,他們亦沒有車子。”
  我說,“有時候出來走,也無所謂。”分明是安慰話。
  “可不是在家悶得慌,但出來走更悶。”
  “不會吧?”
  “怎麽不是?”她很感喟,“這年頭,任憑一個女人的性格多可愛,倘若沒有值得利用的地方,男人是不會走近來的。”
  我不出聲,這話是憤世嫉俗一點,但是想必也有其真實性。
  她笑了,“瞧,不可藥救,待我一點點好,馬上訴苦抱怨。”
  我問,“男朋友呢?”
  “沒有男朋友。”她乾脆的說,“離了婚有兩年。”
  我很客氣的說,“你要求離而已。”
  她又笑,很聰明的一個女子。
  我打個嗬欠,畢竟夜深了。
  她說,“真不好意思。”
  “改日請我喝咖啡。”我給她一張名片。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多個朋友沒有什麽不好,男與女不一定要糾纏著上床。
  “你是個君子人。”她又輕輕說。
  我笑,“不會吧,我的真麵目很可怕的。”
  “剛從美國回來?”她看著卡片上的銜頭。
  “是,有半年了,找到一份不甚理想的工作,尚未決定是否久留。”
  她點點頭,“無論決定如何,你們前途總是美好的。”
  “ 別把我們看得太好,也別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太灰暗。做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選擇,做不了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做一個成功的人。而男人就沒得挑選,隻分好男人與壞男人。”
  “什麽是壞男人?”她問得很有深意。
  “不一定要偷呃拐騙,不負責任的男人便算不得好男人。”
  她讚許的點點頭。
  短短一夜間,她已是第三個稱讚我的女性。
  而我隻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而已。由此可知如今市麵上的男人是些什麽貨色。
  這年頭快樂的女人真的那麽少?
  我為紅妝太息。
  “你做什麽工作?”我問。
  “在銀行裏。”
  “忙不忙?”我問。”周末通常做些什麽?”
  “很忙。”她答,“幸虧如此,才不至於有空閑胡思亂想。”
  “有沒有孩子?”
  “有一個女兒,七歲了,對她很歉意。”
  “她會明白的。”我說,“孩子總會明白的。”
  她歎一口氣不言語,我也再想不出安慰的話。
  沙田到了,車子轉幾轉,停下來,我讓她下車,她不再道謝,隻向我招招手。
  我把車子掉頭打道回府。
  這麽多不快樂的女人。可憐的女人。
  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煩惱,我愛莫能助。
  是什麽令她們把短短的生命搞得一團糟?
  我搖搖頭。
  回到城內,也許是錯覺,仿佛天已是魚肚白。
  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是一個男人,謝謝上主。

花都故事
  隨著天氣暑熱,一枝筆便如千斤重,提不起來,不想爬格子。
  已經在巴黎住了一個月,足夠豪華。盡管寫稿的人那麽多,中文書報雜誌堆了一天一地,寫作人普遍的收入並不好,那些中學出來的女孩子這裏訪問一下明星,那裏主持一個專欄,賺個三五七千塊,工作時間自由,又能跟進跟出,揩些油在所謂上流場合見識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寫字樓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樣。
  小女孩可以當娛記,接著看試片,與明星打交道,跟著去喝杯茶,輕輕鬆鬆過一天。男人也這麽樣,算什麽?
  寫作對男人來說,是一門自在的行業。
  弄得不好,便成為百無一用的壞鬼書生。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不爭氣的,卅一個月內出版廿一本書,平均下來幾乎個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銷路也還過得去,收入也足夠我跑來歐洲休息,算起來,真是本行內頭三名的天之驕子。
  但是儀寶還是離開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盤多麽精刮。
  她同我說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確好,但長久計又有什麽安全感?總有一日江郎才盡。”
  她去嫁了個工程師。
  做創作就是這一點悲哀。
  連我自己也不能保證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讀者的心。
  況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費,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麽收入都沒有,什麽叫福利?什麽叫雙薪?聽也沒聽說過。
  老實說,比幹戲行更無保障。
  當初是為了一股熱情,也有虛榮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頭,要轉行已經來不及。
  我決定搞出版,看看有沒有轉機。
  儀寶結婚那日,我離開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個月。
  說起來怪罪過的,什麽也沒做過,就在街上閑蕩,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這種地方.很容易為戀愛而戀愛。
  天氣熱了,我愛在室內吃午餐,選那種有玻璃天幕的小館子,陽光透進來,照在我疲倦的麵孔上,眯看雙眼吃煙三文魚與白酒。我何德何能,竟會得到這種享受,即使失戀也不那麽在乎。
  我到處逛得累了,盤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舊地重遊。
  就在一個星期日,當我去買皮箱的時候,在路易維當的鋪子裏看見一個美麗的華籍少婦。
  一看就知道不是遊客。
  廿七八年紀(過了卅就不是少婦了,除非你願意叫她們為中年少婦),穿得很隨和,平跟鞋,梳馬尾巴,沒有化妝,麵孔不是很美,但卻十分有氣質。
  尤其是一口法文,輕輕說來,發音無瑕可擊。
  我一向覺得法文是安琪兒所說的語言,自己斷斷續續學了幾年,毫無成績,如今見人說得不費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幾眼。
  她一時並沒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褲子與上衣,襯著白皙的皮膚,看上去神采飛揚。
  這時巴黎的華僑已經很多,貿貿然與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們是同胞”這一招,就不大新鮮。
  我猶豫一下,沒有什麽舉動。
  是她先與我攀談的。
  她說,“這一隻尺寸不好,不夠大,那邊那隻起碼可以多放兩枝酒一條煙。”
  我很喜悅,連忙聽從她的意見,雖然我不抽煙,亦不常喝酒,更不想買大箱子。
  “遊客?”她問。
  我點點頭。
  “上海人?”
  我又點點頭。聰明的女人。
  “我是無錫人,”她說,“然而沒去過無錫。”
  “我亦沒到過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煙,燃著了深深吸一口,左手無名指上一粒頗大的鑽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著,托子很舊了。咱們這些寫作由人,觀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貨員替我們包好了貨品,忙著去應付一隊操進來的日本客。
  我剛想告別,那位小姐卻問,“喝杯咖啡?”
  我詫異,打蛇隨棍上?我並不希企在今時今日才嚐到豔遇。
  我說,“啊,當然。什麽地方?在街上喝?”
  “出去再說。”她一笑,“提著這麽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說話這麽大膽。
  “我叫許言。”我說。
  我們握了握手。
  這就自我介紹完畢。
  結果因為午餐時間到了,我們共餐。
  她的話不多,我的話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說,“你的名字對我來說似乎很熟悉。”
  “是嗎?”
  “有位小說家也叫許言。”
  “你有看他的作品?”
  “有。你是他嗎?”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麽猜到的?”
  “你氣質不一樣。”
  “真有氣質這回事?”我失笑。
  “有。”她點點頭,“我很迷你的小說呢!”
  我有點靦腆。
  “不相信?隨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來。”她閑閑的說。
  我更窘了。
  “沒想到你這麽年輕,看上去似廿餘歲。”
  “有三十二歲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撐著頭,“我收集你的小說,家人買了寄給我。”
  “你在這裏工作?進修?”我急於要改變話題。
  “我在這裏住,什麽也沒做。”她伸個懶腰,整個人像一隻貓,“我覺得每個人都應在巴黎住一陣子。”
  那種純小布爾喬亞的姿態,自有其矜貴驕縱之處。
  她又把話題兜回來,“我喜歡你的小說,每次都舍不得看,先擺一兩日,因看完就沒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靈,我最怕小說中男女主角一見麵就撲上去癡戀,欲仙欲死,”她抿住嘴笑:“哪有這種事?早三五十年或許,但現在的社會是條件世界,還是你寫得有時代氣息,合情合理。”
  “謝謝。”我不是不尷尬的。
  “從什麽地方找題材?”她問。
  “太可怕了,”我坦白,“我們別說這個好不好?換個題材,不然吃不下飯。”
  她笑不可抑。
  她長得相當漂亮,笑起來尤其色如春曉。
  我靜下心來想了一想,卻又沒有印象,但現今很少有無名的美女,她也許是有來頭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麽地方?”我問。
  “福克大道。”
  我肅然起敬。
  “你呢?”
  “亞曆山大酒店。”
  “也不賴呀!”她微微頜首。
  “我下了決心要縱壞自己。”
  “為什麽?”她略為訝異。
  “因為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這麽計較的人。”
  “自尊心受創傷,麵子上擱不下來!”我無奈的說,“倒不全為感情。”
  “感情?”她嘲弄的說,“你倒說說看,世上有沒有愛情?”
  我詫異說,“你如果是我的讀者,就當知道自一九七三年來,我的作品根本不算愛情小說。人的感情建築在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上,什麽叫愛情?”
  她點點頭,“這就是了。”
  “現代人多麽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稱得不到的欲望為'失戀'----少開玩笑了,哪有那麽多情種?”
  因不熟的緣故,我不好意思說:男女之間上床玩,一方膩了,摔掉另一方,又說是失戀,別糟蹋這個'戀'字好不好。一於粗糙的人,連吃飯工作這種大前提還沒做好,就巴巴的學談戀愛,作出副柔腸千結的樣子,明明是小電影版本,號稱蕩氣回腸文藝製作,真惡心。
  “感情是有的。”她說。
  “有,絕對有。我連對一張老沙發都有感情。”
  “那還不足夠?”
  “夠了。”我說,“咱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
  付鈔票的時候,她要請我,搶過了賬單。
  我嚴肅的說,“我是一個老式的男人,不允許女人請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賬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鬆手,賬單到我手中。
  她很感動的說,“如今這裏的男人,實在不多了。”
  我點點頭,“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評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對牢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發揮女人味?”
  “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沒有安全感,怎麽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務,還得十月懷胎……那還象人嗎?”我歎息一聲,“男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沒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願意回答。她簡直象是在采訪我哩。
  飯後她邀請我,“許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實說,我有一個寫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見見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們坐她的車子前去。
  她的駕駛技術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傭從香港帶來,漿得筆挺的白衣黑褲,與素色的家具襯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處看車如流水馬如龍。
  這是個神秘的女人。
  沒有一個能幹的男人,一個女人永遠不會達到這個地步。
  她可能會成為年薪三十萬的高級職員,可能會生活得非常舒適,但她不可能成為福克大道的住客。
  這個能幹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親、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該丕該開口問呢?
  也許應該等她先開口。
  我在精致的客廳飲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盞小小的古式水晶燈,琉璃墜上有些灰塵,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瓔珞。
  “你來巴黎是遊玩?”她又問。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我惆悵的說,“總要回去的。”
  “留下來住久了,也不過如此。”
  “也隻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資格這麽說吧!”我很禮貌。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這裏。”
  我微微揚高一條眉,那麽年輕就已經做了寡婦,幾歲結的婚?對象是否一個老頭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笑。
  好一個傳奇人物。
  “想什麽?”我反問。
  “我把答案給你吧。廿一歲結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她感喟的說,“悲傷已經過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樓空,一切都與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體一向不好?”
  “好得很,他並不是老頭子,隻比我大六歲。腹中生了惡性腫瘤,不治,逝世。”
  我默然。我估計錯誤。
  “現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華麗而寂寞。”
  我說,“香港比較熱鬧,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較豐富。”
  “豐富?身邊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豐富?”她嘲弄說,“我領教過。一個人最終要麵對的,不過是他自己。在那種鬧哄哄的地方混,心靈更加空虛。”
  “在巴黎,你有沒有親人?”
  “沒有。”她說,“但是年輕的女人不愁沒有朋友。”
  “任何肯出錢請客吃飯的人都不愁沒有朋友。”我笑。
  “你做人非常通達,這是我喜歡看你作品的原因。”她說,“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歡看你的作品。”
  “謝謝。”
  “我很欣賞你的才華。”
  “謝謝。”
  “感覺上我彷佛已經認識你良久了。”她說,“所以說話間不覺對你露出親匿之情,請原諒我的冒昧。”
  我到此才釋然。”求之不得。”
  真的不稀奇,一個讀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餘年,對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一旦見麵,當然比對普通的初相識要親近得多。
  我太狷介。
  “如果我會寫小說就好了。”她說。
  “並不是太難的事,一疊紙一枝筆,加上胡思亂想,習慣成自然之後,難以停下來。”
  “有沒有靈感這回事?”
  “精神好心情好的時候,自然寫得比較快一點。”
  “沒有靈感?”
  “不大可靠。”我微笑著搖頭,“主要是靠用功。”
  “不是靠天才?”
  我說,“如果別人問起來,我不會這麽說,但見你問,坦白說一句,幹藝術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
  “天才加勤力?”
  “正是。”我說,“缺一不可。沒天份寫三千年還似牛屎,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
  “通常你在什麽地方寫小說?”她又問。
  “桌子上。”我說。
  她笑了,知道把我問得倦了。
  我告辭地說,“有空再來。”
  我猶豫一刻,沒有告訴她,過一日我要離開巴黎。
  她認識我,我不認識她。她在明,我在暗,我不想與她混得太熟。
  我下樓打道回酒店。
  第二天夜裏,我在房裏看電視,電話打上來,說有人在樓下等我。
  我連行李都收拾好了,準備明天離開旅館租車駛往意大利境。
  是誰呢?電話接機生說是一位小姐。
  我馬上有些分數,穿上外套下樓。
  果然是她。
  “怎麽來了?”
  “剛剛經過,想也許你會在,便順道來看你。”
  “不,在劇院看莫裏哀。”
  “可好?”
  “慘過做禮拜。悶死人。”
  我笑。”我們出去散散步。”
  來到亞曆山大三世橋下,她道,“我有種感覺,巴黎是不會天黑的,直到深夜,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滿天。”
  我不響。
  她為什麽來看我?有什麽企圖?
  “你明天走?”
  “是。”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詢過了。
  “可不可以留下來?”她很大膽的問。
  “留下來?”
  “正是。”
  為誰,為什麽?為她?我沒敢接口。
  “為我留下來,可以嗎?”
  “我們才是泛泛之交。”我很訝異她的大膽。
  “你不給機會,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她說,“況且你也承認,這世上已沒有一見鍾情的事。”
  我沉吟。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
  “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她又說。
  我不響。
  “我身邊有的是開銷。”她加一句。
  我微笑,“你這句話具侮辱性質。”
  她也笑,“如果你是個拘泥的人,我不會說,自然也不會喜歡你。”
  我點點頭。對一個寫作的男人來說,她是個太理想的情人:美麗、懂事、理智、富有、成熟、有情趣、懂得生活,什麽都不勞人操心……
  “你不想再婚?”
  “大事靠的是緣份。”她微笑。
  “為什麽選中我?”
  “也是緣份,”她輕輕送來舒適的高帽子,“聞名已久,如雷貫耳,有機會遇見,當然不想放棄機會。”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慢慢與她踱步。
  “一切聽其自然吧!”我終於說。
  “聽其自然?”她失聲笑,“那是不是拒絕我?”
  我說,“我多留三天好不好?”
  “太好了。有這三天的機會,也許一切都不一樣。”
  我與她握手為定。
  “這三天,你仍住酒店?”
  “自然。”
  “你已經退了房間了。”
  “可以續訂。”我覺得她開始有點咄咄逼人。
  “是嗎?聽說滿了。”她狡猾地笑。
  我呆呆看著她,她打算怎麽樣?誌在必得?
  我忙說,“我隻是一個窮書生。”
  “錢我有。”
  “我不是一個使女人鈔票的窮書生。”
  “你使你自己的錢即可,我不會逼你用女人的錢。”她笑。
  “搬到你家去,還不是揩油。”我看住她,“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嗎?”
  她有些靦碘,隻是三秒鍾,又恢複自若。
  “朋友家住數日,也屬平常。”
  “好,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氣。”我答應下來。
  “太好了。”她看我一眼,“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她好像事事有先見之明,什麽都計算在內。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無疑。
  也許太聰明了,她到底對我有什麽企圖?真想把我留下來做情人?
  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真的有這麽寂寞嗎?
  我並沒有想太久,便挽了行李走進她的家門。
  外國人為了省錢,常在朋友親戚家住宿,香港人就很少有這樣的習慣。
  與這位女士在一起住三天,並不表示有什麽蹊蹺之處,相信我與她都不致於欲火焚身。
  她把我招呼得很好。
  娓娓把她的身世道來,她經過了一番很寂寞的日子,如今平靜下來,想找一個伴。
  條件是清高的人,端正的相貌,有一份很好的職業,但不是忙得不可開交的那種,有藝術修養以及懂得生活情趣,陪著她。
  本來想找個畫家,後來發覺畫家太髒太過任性,又決定科學家會好一點,後來知道他們很悶很理性,直至碰到了我,她認為她找對了人。
  她此舉是很風雅的。
  不是為愛情也不是為歸宿,隻是為有個伴侶。
  我呢,剛巧感情在遊離狀態,並不是傷心欲絕,但多少有一絲失望,如果與她相處一段日子,倒真的可以得益非淺。
  一切合情合理,單身的男人與單身的女人,在這個美麗繁忙的大都會相逢,留下一段故事。
  不過我是一個老式的男人,我同她說過。
  我不可能在福克大道住她的房子,遊手好閑,光為了陪她而留下來。
  三天是可以的。
  三個月就不必了,我不想看到我們之間瀟灑的感情發酸。日子久了,男女總為錢財擔憂紛爭,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
  我幾乎已經決定了結局,一如我寫小說的習慣,開始一個長篇之前,總是先打好草稿,安排結局。
  這是我的一貫作風,可以說是職業病。
  她很取悅我,我們整個上午坐在圖畫室內上天入地的閑聊,一天彷佛一世紀那麽長久,咖啡跟著白酒,再跟著咖啡,大家都那麽享受。
  她很清醒,知道留不住我。
  很坦白,“也許留得住你,我會看不起你。”
  “這是必然的,”我點點頭,“女人的通病如此。”
  她笑了。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這話出於一個不是沒有名氣的小說家。特別動聽。”她問。“你會不會寫我的故事?”
  我欠一欠身,“未免有點過於平凡。”
  她頹然,“當事人認為轟烈的事,旁人眼中看來最普通不過。”笑了。
  “那是因為人最自我中心。”
  她解嘲的說,“像你與我這件事,我們認為浪漫----”
  我接上去,“別人必會認為猥瑣。”
  “是,”她說,“一個寡婦去勾搭男人。”
  “而那個男人是窮書生,趁勢就搬進她屋子裏去了。”
  她仰頭大笑。
  “所以在別人嘴裏,一切都是不堪的,根本不用刻意去討好任何人,”我說,“我行我素。”
  “在香港也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我說,“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這不是地區的問題,這是性格的問題。”
  她惻著頭,陷入沉思中.
  “但是我父母與公婆都住香港。”
  “瞧性格問題,是你天生不夠開放。”我拍拍她手臂,“我何嚐不是?失去這一次機會,也許會後悔一世,但礙於性格問題,我不能留下。”
  “已經決定了?”她惋惜的說。
  我點點頭。
  “那為什麽還進來往?”她問。
  “喜歡與你相處幾天,你不覺得我們很投機?”
  “覺得。”
  “那就好了。”我說。
  三天後,我收拾行李離開她的家,我們交換了地址。人怎麽可能真的來去如一陣風?總有蹤跡留下,這個便是例子。
  “有空來看我。”她很認真的說。
  我不舍得她,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
  “你這個人!”她嗔怪我,“明明不舍得,卻又要走。”
  “我回香港,想通了再來找你。”我說:“一定。”
  “不去威尼斯了?”
  我搖搖頭,我仿佛又心有所寄,“我們或許可以正式開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說是不是?”而威尼斯是一個最頹喪的地方,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我決定回香港。
  她點點頭。
  “或許我不配你?”我加一句。
  她斜眼睨我,我們兩人都笑了。
  “到香港來,”我說,“住我家,你會喜歡我的家。”
  我們並不是分離,我要扭轉局麵,反客為主,訂下一次的約會。
  我倆緊緊的擁抱,期待更好的將來。

貨腰女
  姐姐貨腰為生。
  “貨腰”就是說,將腰肢租出來,換錢。
  一個女人把腰身當貨色,請問她做的是什麽生意?
  可想而知。
  開頭的時候,我與兩個弟弟隻有十多歲,她剛剛中學畢業。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親好賭,等到債主上門時,什麽都崩潰,誰都不能力挽狂瀾。
  住的公寓未來是自己的,現在已經押給銀行一個月,萬多元利息,廠房經已轉讓,所有現款珠寶都不剩。本來要上大學的姐姐驚呆了。
  母親接著進了醫院,父親一走了之,索性失蹤,一切情節都像一出苦情戲。
  十六歲的我與十八歲的姐姐急求辦法。
  廠長張伯伯與我們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麵,建議幾個辦法,我與姐姐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我們哪裏懂得那麽多。
  問母親,她在病榻上說,“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怎麽會曉得?”
  受了這麽大的打擊,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與姐姐都沒有哭。
  張伯伯間,“一個月開銷要多少?”
  我們算了一算,“萬把塊。”
  張伯歎口氣,“要省一點。”
  “最省了,”我攤開來,“兩個弟弟與我的學費車費、母親的醫藥費,家中開門七件事,算在一起,實在沒有浪費。”
  張伯沉吟,“把房子賣掉吧!”
  我與姐姐點點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賣了五十萬,還清銀行與債主之後,剩下十多萬。
  開頭還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親的病轉劇,我們登報找父親回來,得不到消息,母親在年底病歿,至去世那日,她始終重複著:“男人的事,女人在家裏,哪裏知道得那麽多?”
  替母親辦完身後事,我們名下就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姐姐淡淡的說,“不要緊,我找到了工作。”
  我與弟弟都低下頭。
  十多歲的孩子,也不那麽單純了,樣樣都要開銷,房子又是租來的……姐姐要什麽樣的收入,才能維持我們生活?
  她個中學畢業生,又能怎麽樣?
  我囁囁的說:“姐姐……不如由我輟學,幫著----”
  她打斷我,“不必,你們給我好好的念書,我要你們給我念到大學畢業。”
  “姐姐----"我張大了嘴。
  “你輟學找工做,能賺多少?一千?兩千?被人呼來喝去,浪費青春,這種腦筋轉來無用。”
  “可是你……"
  “我?”她狂笑數聲,“我有我的辦法。”
  兩個弟弟響都不敢響。
  從那日開始,一切擔子,都由姐姐承擔下來。
  她也不瞞我們,說是在一家日式夜總會做女侍應。
  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聰明,英語說得好,在短短半年間,又學會普通應用的日語,一個月竟可以賺到一兩萬。
  姐姐縱容我們,要什麽給什麽,儼然小母親的樣子,但對我們的功課卻管得很嚴,成績略差,便給臉色看,罵、喝醉酒,嚇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狀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麽?你們給我好好的讀書!”
  她越來越被"念大學"而占據心思,仿佛隻要我們大學畢業,她的一切犧牲便可得到補償,真可怕。
  有時心情好,她對我說真心話。
  “一半也為自己啦,”她噴煙,“中學生風吹雨打跑去寫字樓坐著,對牢一架打字機,有啥出息?做死沒出頭。現在我的收入好過總經理,行行出狀元,看自己的手段罷了。”
  她竟變成這樣。
  對自己,她也不吝嗇,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懷疑她還有額外收入,不過不敢問。
  不負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興得擁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對鑽石耳環,當夜我們出去舉家慶祝。
  弟弟們也很高興。
  我同姐姐說,“這裏吃西餐很貴,可以省就省一點。”
  “省什麽?”姐不經意,“管它呢!”
  姐濃妝的瞼美得象隻洋娃娃,但風塵味已經很露。
  我們吃看燒牛肉的時候,有一個中年男人過來與她打招呼。
  “露霹,”他說,“我已經替你付過賬了。”
  姐姐很高興的說,“今天我賀妹妹考上港大。”
  “恭喜、恭喜。”那中年人很溫文。”我先走一步。我們再聯絡。”
  姐姐向他點點頭。
  “他是誰?”我問。
  “一個客人。”
  “他是不是好人?”
  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歡場出入?”
  我不敢再說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來比哭還難聽。
  考入大學,我臉上也不見歡容,姐姐一天在夜總會做,我一天不會開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來是同級男生周啟國的父親。
  這種事是遲早要發生的,我終於在最難想像的場合內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
  我麵孔呆木一點表情都沒有。心中卻象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來。
  周先生向我點頭,我也隻好向他頜首。
  他藉故與我說話,我索性把他當作熟朋友,逃避現實也不管用。
  他說,“開頭露露說她要供養弟妹,我還不信。”
  我淡淡的說,“不相信也是應該的,在這個自由民主社會,總有辦法活下去,沒有餓死的人,問題是你對生活的要求如何,我們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當工廠工人,可是我們貪慕虛榮。”
  周先生詞窮,尷尬的看著我。
  “誰說念大學不是虛榮呢?最沒有實際用途的東西。說是說可以增長一個人的氣質----你相信嗎?”我笑。
  他不出聲。
  我問,“周先生與我姐姐很熟?”
  “我很喜歡她。”
  我點點頭,“周先生有太太吧?”
  “自然,”他微笑,“不然誰生周啟國?我結婚廿多年了。”
  “婚姻生活很愉快吧?”
  “不過不失。”
  “出來走動是逢場作興?”我問。
  “我對露露是有點真感情的,你問她就知道。”
  我笑,“說不定我這份學費,還是你供給的。”
  他不置可否,並不與我鬥嘴。是個風度極好的男人。
  周啟國過來詫異的說:“你怎麽同我爸爸這麽熟絡?”
  我笑,“你爸爸同我打聽你呢!”
  周啟國也笑,“爸,小雲是我好朋友。”
  周先生有點為難,看我一眼。
  我馬上說,“普通朋友。”安定他的心。
  你別說,兒子的女朋友,是他情人的妹妹,他也夠尷尬的。
  那夜我跟姐姐說起周先生。
  姐姐又噴煙,“他?”她笑,“有什麽好?靠老婆起家,很怕她,人家跟他出過死力,他不好意思扔開她,像咱們母親所說,男人在外頭的事,女人哪裏曉得?你別以為我可以從他那裏得到歸宿。”
  我歎口氣。
  “你忙什麽?要把我嫁出去?”姐姐問,“怕我丟你們的臉?”
  我說,“丟臉?我引你為榮呢!現在什麽時代,誰不想有個有頭有臉、識得三山五嶽人馬的姐姐?你以為是三十年前?時勢早已變了。”
  姐姐滿意地笑,“前天我碰到那個李大導,他還問我想不想拍片子。”
  “你怎麽說?”
  “我怕吃力,老實說,女人隻分兩種,要麽是邪牌,要麽是良家婦女,但無論是哪種女人,還不都是金錢掛帥,設法弄鈔票,還不都是在男人身上刮?我既不愁錢,何必去冒這種險。”
  我說,“女人不止兩種,現在大機構裏許多女人受高薪辦大事,非常的能幹。”
  “將來你去參與這第三勢力吧!”她笑。
  我說,“我從來沒到過你的地盤……”我陪笑。
  “不來也罷。”
  “你手下有些什麽人?”我問。
  “十個小姐,”姐姐說,“短短三年間我已經樹立勢力,不容易吧?”她得意洋洋。
  我無奈的說,“也算是女強人。”
  姐姐說,“小雲,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麽事?”我問。
  “想把大小兩弟送到外國去。”她沉吟,“你說如何?”
  “當然好,但是費用……貴得很呢,兩個人的開銷恐怕要……”我很遲疑。
  “不必理這個問題,萬把塊誰在乎。一言為定,明天跟他們宣布,替他們找學校。”
  “為什麽攆他們出去?”我問,“在香港念的好好的。”
  “怕有人看他們不起。男孩子跟女孩子又不同,我不擔心你將來嫁不出去,有大學文憑作嫁妝,夫家誰敢瞧不起你?男人頂會愛屋及烏,但大弟小弟娶老婆,人家會查東查西,說不定嫌我不正經,他們一出國,離了我跟前,就沒問題了。”
  我很感動,“你看你,也別太苦心為他們。”
  “真的。男孩子大了誌在四方,讓他們出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事情就這麽決定下來。大弟小弟開頭怎麽都不肯,發誓我們四姐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後來姐姐火了,指住他們臭罵一頓,我們抱頭大哭,結果大弟去英國,小弟去加拿大。
  姐姐現在越來越戲劇化,越來越能幹,她要行的事,沒有不成功的。
  一切都進行得太順利,我知道慕後一定有人支持,果然,那個周先生不久便露麵。
  他在領事館認識人,在外國的關係也很好,真有辦法。
  不到三個月,大弟他們就出去了。
  雖然說在機場有點難舍難分,但是他們兩個難掩麵孔上得意之情。
  兄弟跟姐妹到底兩樣,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就把我們丟在腦後,但姐姐隻要他們高興,姐姐對他們的深情,令人戰栗。
  兩個弟弟一走,我們寂寞下來,家裏的各種球類、運動器材全部搬光,電話鈴也不大響了。
  姐姐應酬很忙,最近她很少回夜總會,彷佛很吃得開的樣子,她是有點本事的,不知多有辦法。
  後來她跟我坦白,她做了周的外室。
  我先是一震,後來定下神來,也覺得情願老姐隻服侍一個男人,總比在夜總會拋頭露臉的好。但是外室,我又為姐姐難過。
  姐姐自斟自飲,取笑我古板,“不知多少年輕女孩子都做人外室,我根本是殘花敗柳,有這種機合,你居然替我難過?”
  我聽了“殘花敗柳”這四個字,整個人忽然簌簌的發起抖來,我說,“但人家是自願的,即使出賣貞操來養小白臉,人家是自願的。”
  姐姐狂笑,“貞操!你真有一手,小雲,我都三幾年沒聽過這兩個字了,虧你這記得----貞操,笑死我。”
  三年來我第一次落下淚來。
  姐姐依舊冷冷的看著我,我逃回房去。
  她追上來,“我沒有為你們犧牲,我為的是我自己,我喜歡穿得好住得好。”
  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我們總是靠她生活,不能脫掉關係。
  周先生有時也上我們家來。他與姐姐另外租了地方住,姐姐時時笑說,“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看看?”我很受不了她的幽默感。
  周先生說,“小雲,你應該叫我一聲'姐夫'。”
  我很冷淡的說,“等你正式娶我姐姐時再說吧。”
  一方麵在學校,我很逃避周啟國,但不知恁地,越是躲他越是追上來,人的命運就是這麽不幸。
  學期還沒有完畢,他已經管接管送。他並不是那種很"光亮"的的男孩子,普通的樣貌,普遍的舉止,很單純很直接,沒有太大的主見,可是有點少爺脾氣,我對他沒有惡感,可是要擔著那麽大的關係跟他做朋友,我才不肯。
  在港大他是很受歡迎的,現在大學裏女孩子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都希望在同學堆裏找個好歸宿,而出色的男孩子大都份都跑到外國去了,所以周啟國這個廖化便充了先鋒。
  所以我對他冷淡,他是不甘心的。
  天天跑了來等,彷佛要立誌把我追到手似的。
  見到我便訴苦,怪我拒他於千裏之外。
  我說,“我有什麽好?”
  “我喜歡你長得美。”
  “好笑,我美也不能美一輩子。”
  “半輩子已經夠了,”他說,“老了不必理那麽多。”
  他很孩子氣,健康家庭環境出來的孩子,大都如此。
  我說,“將來你會知道,為什麽我不跟你出去。”
  “你心中另外有人?”
  “我心早就死了。”我感慨的說,“我看穿所有的男人。”
  “你失過戀?”
  我笑,“未必要以身試法才能得到痛苦的經驗。”
  “沒有理由那麽灰。”
  “你懂得什麽?”我說。”以後別浪費時間來往我家。”
  他把頭靠在駕駛盤上,“我不懂?我知道你很神秘,你是個孤兒,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裏,不愁生活,脾氣怪僻,長得美,但不自覺,時間全部放在功課上,我不懂?”
  “回去吧。”我溫和得離奇。
  周先生很快知道這件事。
  “我兒子追求你?”
  “沒有,大家同學,偶而見麵而已。”
  “我思想根開通,你是個好女孩,我並不介意你們做朋友,而且做朋友與婚姻是兩碼子事,可以說沒關係,你要是喜歡他,盡管跟他出去。”
  我忽然憤怒起來,“你們開通,你們實在太開通了,做父親的不像父親,做兒子的不象兒子,一切無所謂,差不多,就連我姐姐,瘋瘋顛顛的靠原始本簽撈了四年,一點悲劇感也沒有。”
  周沉默很久。
  他說 ,“這話你不應該說,過去四年來,你姐姐生活在痛苦的深淵裏,你沒有聽過她半夜嚎哭吧?我聽過。你沒有見過印度人日本人把手搭往她身上吧?我見過。小雲,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但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輕易了,叫男人自口袋中掏錢出來,是很艱難的事,沒有你所想的那麽簡單,你以為隻是一手交貨一手收錢?”
  我掩住耳朵,尖叫起來,伏在桌上哭。
  “你何必自苦?”周勸我。
  我叫,“我應該輟學去做女工,我不應負累她。”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幹什麽?”他說。”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露霹的心已煉成鋼鐵,況且你知道我,我不會虧待她。”
  但是我的痛苦仍然沒有減輕,我的麵孔上少有歡容。我開始憎恨姐姐,她應該把我們撇下,任我們自生自滅,那麽我至少有個選擇,或去下海伴舞,或去做女工,比現在做姐姐的寄生蟲好。
  我開始有著不平衡的心理,非常的孤僻,與同學們保持非常大的距離,不言不笑,對周啟國更加不理不睬。
  捱到畢業,我一定要離開姐姐,自立門戶,再思圖報,但隨即又覺得這個辦法是不對的,姐姐這樣為我們,我怎麽可以離開她?
  可喜的是兩個弟弟在外國非常開心,成績也好,健康活潑,這是我倆唯一的安慰。
  過不久姐姐也看出來,她同我說,“小雲,你若同我在一起不開心,我們再想個辦法。”
  “我哪有不開心?”我否認,“好吃好住我幹嘛要不開心?你別老鑽牛角尖。”
  “我鑽牛角尖?你開玩笑。”老姐笑,“你要不也到外國去。”
  “花你更多的鈔票?”我不肯。
  我知道最近她在麻將桌子上輸掉不少。
  “你們都離了我也好,”她歎氣,“大家都自由。”
  我不出聲。我怕得罪她,老姐最近喜怒無常,女傭人一年換十個,煙越抽越凶,又嗜賭,我很擔心,很害怕,很不快樂。
  不久周跟我說,“你姐姐變了!她不再俏皮、活潑、可愛,她變得跟一般風塵女子沒有什麽不同。”
  “你打算怎麽樣?”我聽了心如刀割,“放棄她?”
  “我不知道,”周看著遠處,“我對她沒有信心,老覺她對自己沒有控製,她曾要求我與她生一個孩子,我不肯。”
  我憤怒,“沒想到她比我還天真,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隻是一具玩物?”
  周苦笑,“我沒有這麽長遠的打算,我是一個生意人,看不到那麽遠。最近她賭得很厲害,十睹九輸,我已經警告過她,可恨她不聽。”
  “我替你勸她,請不要離開她。”
  “誰知道呢?也許是她要離開我。”周苦笑。
  我特地去姐姐家吃飯,喝了湯,問她夜裏要不要出去。
  她閑閑說,“約了阿肥她們搓牌。”
  我擔心,“上落很大吧,人家是大明星。”
  “我打嚐不是大明星。”她笑,“有鈔票就是大明星。”
  “周先生不喜歡你玩得那麽大。”我試探地說。
  “他?”姐姐頓時板下臉來"他算老幾?他來管我?他不愛拿錢出來,自然有人奉獻,要管,請他回家管黃臉婆!別再嘮叨。”
  “你跟他,總有點感情吧?”我難過的說。
  “感情?什麽感情?別叫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同他早就完了。”姐姐摔下筷子與碗。
  她取過外套手袋,開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客廳中。
  一個月後,她與老周分手。
  周同我說:“一個月輸五萬,叫我去結賬。這種支票我開了五六次,如果她肯改,我不怕,我隻怕還要我開幾十次。”
  我靜默,一句話都沒有。
  姐姐為此醉了幾次,總是有感情的,她硬著心腸不肯承認而已,開頭搬進去與周同住,她也學著煮菜等他來吃,很想從良的樣子。
  我同姐姐攤牌。
  “我們可以省著點過,兩個弟弟可以半工讀,而我明年畢業後,立即能夠找工作,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她冷笑,“打完齋不要和尚?那誰養我?你養我呀?好不好?別叫我省,我不會省著過。你有毛有翼,你自己飛吧,別叫我連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我沒話可說。現在我跟她沒有一點交通,這是我的失敗,是我心裏先對她不滿的,聰明的她立刻發覺了。
  這次之後,我們姐妹倆沒好好談過話。
  我仍然愛姐姐,但是我跟她有心病。有時候當著傭人的麵,她也諷刺我,“人家是大學生……”什麽什麽的。
  我咬著牙關忍下去,她能夠忍受貨腰的生涯,我為什麽不能忍受她?
  我把一口惡氣全數出在周啟國身上。我開始故意與他接近,令他送很多名貴的禮物,指使他,往往叫他在戲院門口等上好幾個鍾頭……
  每次都有快感,我恨他,也恨他的父親,這種人有幾個臭錢,便以為可以玩盡天下女人。
  姐醉酒的次數越多,我就越拿周啟國折騰,嘻笑怒罵隨我所欲,有時太過份,也希望他離開我,耳根清淨,但周啟國似愛被虐待,一點也不介意,他很快便成為同學間的大笑話。
  他父親到學校來找我,他很憤怒。
  “請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兒子。”他說。
  我仰頭大笑,笑聲空洞可怕,有點象姐姐。”他是心甘情願的,就等於你玩弄我姐姐,她也不能有怨言。”
  老周吃驚,“你,你好歹毒,你存心報複?”
  “我歹毒?同樣的事由你來做,算公平交易,由我來做,算是壞心腸。”
  “你要怎麽樣?”他無奈的問。
  我笑,“沒有怎麽樣,跟令郎做個朋友,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周先生。”
  他啼笑皆非,拿我沒折。
  姐姐的情況越來越壞,欠債越來越多,漸漸人家都怕她,不敢跟她睹,她就到澳門去。輸多了,人被那邊的高利貸集團扣留起來。我走投無路,隻好去找老周。
  老周並沒有幸災樂禍,這一點使我慚愧,他趕到澳門,將老姐贖回來。我自動說,“我不會白白叫你做這件事。”我打算疏遠周啟國來報答他。
  他撇下姐姐,當她是一塊爛布。姐姐哭了又哭。我也很厭倦她,她的確是為我們犧牲,但這些日子來,她不停的折磨作賤自己,又是為什的麽?我愛她,但也恨她。
  她老了許多:煙、酒、夜生活,我懷疑還有其他,像毒品……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裏,再也不跟她來往。
  應允過的事要做,我對周啟國的態度有明顯的好轉,使他樂得飛飛的。
  畢業前兩天,我打電話給姐姐,叫她來觀禮,電話響了又響,沒有人聽。
  我想,又到什麽地方去賭了?她賭起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是隻賭精。
  但電話廿四小時沒有人接,我忽然有不良的預兆,趕到她家,硬叫警察來破門而入。
  姐姐躺在床上已經死亡。
  我整個人瘋狂,不會說話,雙眼發直,不言不語。法醫官證實姐姐服食過多"藥物" ,死於意外。
  我的心流血,這種意外,是可以避過的,隻要我肯花多些時間在她身上,隻要我采取比較諒解的態度,隻要我不疏遠她。
  老問來替姐姐辦身後事,他是看報知道消息的。
  他哭了。
  我捧起姐姐的麵孔,死人的肉很陰涼很重,顏色發青,但我還是貼著她的麵孔流下眼淚。
  這五年來她過的是什麽日子,沒有人知道,她犧牲了什麽,亦沒有人知道。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經大學畢業,可以找一份優差,除了升職之外,不必擔心其他的事,她的兩個弟弟在外國半工讀,不久亦可成家立室,過其豐足的生活。
  但是她卻完了,她才廿六歲。
  我沒有把兩個弟弟叫回來,我不想他們心中留下烙印。姐姐寵他們,我繼任姐姐的遺誌。
  出殯的時候,隻有我與老周兩個人。
  我同老周講,“我會離開周啟國,你放心。”
  他沒有出聲,他的傷感是真實的,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他不失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現在我恨的,是我自己。
  姐姐下葬後,我把房子退掉,變賣許多東西,搬到間小公寓去住,同時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職業。
  姐姐一句遺言都沒有,她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抗議,沒有發言。
  我避開周家父子與以前的同學、朋友.
  我希望可以開始我的新生。
  我寫信跟弟弟說,“大姐病死,一句已辦妥,不必回港。”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半夜驚醒,彷佛就聽到姐姐的慘笑。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再做一個健康的人。

戰俘
  起床已是十一點,頭痛欲裂,破碎滴血的心,蒼白的麵容,勉強支撐著起來,照進鏡子裏去,看看鏡中反映,足足有三十歲模樣,是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
  誰是美人?不過添上七分妝粉,加上容光煥發,每個人都有特色,不算難看,也就能被稱讚一聲"漂亮"。
  自從希成整理包袱離去,我就憔悴至今,整整三個月。
  就是不能放開。
  明明知道他對我不好,明明知道他不是理想的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外頭有人但仍然放不開。
  少女時期,自己也老覺那些女人太不爭氣,通常用的評語是:“這樣的男人!還與他抵死纏綿。”或:“有沒有弄錯,簡直發花癡。”更有:“賤,沒法子。”
  毫不容清,殘忍得要命。
  那時候覺得世界上凡事隻有黑與白之分,不是對就是錯,那這些不爭氣的女人,當然黑過墨,錯之又錯。
  事情不是這樣的。
  做人那麽寂寞,又近三十,再出去,美麗新世界也不再屬於我,錯到底雖然浪費,但也有多少安全感,總比出外探險的好。
  已經在這個男人身上花了七年的時間,哪裏還有第二個七年?
  就這樣蹉跎下來。
  人是感情的動物,多多少少與他有難分的倩份,這我以前也不知道。
  是他要離開我的。
  三個月前他提出要求,“你太古板嚴肅,缺少冒險精神,我不能再與你生活下去。”
  以前丈夫同太太分手,總還要維持她的生計,現在希成離去,幾乎帶走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
  車子他要,因我不會開車。
  所有的收入他都用在這部平治車上,為隻為了充派頭,有了漂亮的車子,不愁沒有漂亮的女孩子坐上來。
  這社會上充滿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包括七年前的我。
  希成高大英俊,這就是他的本錢,所有人,連他老師老板在內,初次見他,莫不驚為天人,他的笑容迷人,一雙眼睛會說話,反應快,聰明兼夾伶俐。
  但認識深刻之後,他的缺點就跟著而來,好高騖遠,沒有良心,沒有耐力,愛誇大吹噓。同時最大的毛病是隻有自己,沒有別人。
  所有時髦的花樣他都要有份。
  一套音響設備,自然也是他的,早帶走了。
  什麽留給我呢?
  “房子。”
  “但是一向付房款的人是我。”
  “所以呀,你懂得投資,現在見功了。”
  跟他說這些話,簡直是找氣來受。
  他在外頭的確有人,許多朋友都見過,都沒敢在我麵前提起。還是滌明忍不住,告訴我。
  他說,“在一間酒吧裏,那個女的整個人爬在他身上。”
  他認識她已有一年半,她歡迎他離開家,搬到她那裏住。
  他說她對他很好,一點也不像我,白天像個嘮叨的婆婆,晚上是嚴肅的修女。
  經過多月的考慮他決定跟她。
  所以回來向我說再見。
  這個時候,就知道有一份職業的好處了,培養我獨立的經濟能力,是以我隻需要為一顆破碎的心擔憂,而不必理會麵包問題。
  他帶走白西裝、黑禮服、唱片,以及一箱金魚,放在平治的後廂,呼一聲開走汽車,離開我的生命。
  “我們隻是分居,並不是離婚,看看情形如何,也許我會倒回來。”他振振有詞。
  我卻像一麵鏡子,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三個月了,還不能恢複自己。
  當初沒有好好的認清楚人。在滌明與他之間選了他。
  滌明家負擔重,而且人太老實了,便顯得呆,一點主張都沒有,像個媽媽似的,當一些小差使,陪我看醫生,替我買水果,為弟妹補習……多麽悶,可以想像即使嫁了他,生活也會沉悶。
  希成到底英俊活潑得多。
  那時我沒想到可以不結婚。
  許多女人都維持著獨身,這無異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然而也不見得如有一些人形容的那麽逍遙輕鬆,是以不敢嚐試。
  獨身的半老徐娘又有些什麽樂趣?滿場飛做客人,這裏那裏都有影蹤,外表風光內裏愁,不如一些小家庭主婦,抱看寶寶哼哼歌兒,不知多開心。
  這也是我牽牽絆絆,不願同希成分手的原因。
  離了婚也不會有什麽神話發生。
  在那些三四十歲離婚婦人堆中,每有一女枯木逢春,其餘的奔走相告,似一群沒頭蒼蠅,“她都嫁出去,我們還有希望!哈哈哈。”笑得歇斯底裏,恐怖得要命,而嫁得出去那個,往往被她們說成最差的一個,無他,為了安慰自己,最差的都有歸宿,依她的條件,足可做第二個辛普森夫人。
  還是想嫁。
  吃足苦頭,仍然想嫁。
  嫁第二次又比嫁第一次更難,以前隻要是男人,現在可得選比前頭更好的男人,為了出一口氣。
  也有成功的例子,所以才招得心癢癢的。
  不久,許多女人因此而與男友同居,經濟上省一點,又自以為安全點。我不願依著她們的老路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一到了四十大關,一隻隻老妖精似的,專挑熱鬧的地方去,沿門兜售似的。
  我替自己留了後路。
  如果希成肯回來,既往不咎,我會隻字不提。
  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出去爭鋒頭。
  外頭那些女孩子,足能做我女兒,人家皮光肉滑,胳臂是胳臂,腰是腰,我拿什麽同人家比。這三個月就是這麽過的。
  我等他回來。
  一個現代怨婦,等她不良的配偶回來。
  星期日,沒有事做。
  平日在公司裏撲進撲出的忙,時間容易過,禮拜天在家,真難為我。
  電視節目又差,看不下去。
  連卡通片都不好看,老是貓與老鼠追追打打,白狗偷食,黑狗當災之類,好不悶人。
  熄了電視機更無聊,想到那時與希成在星期日打打鬧鬧,倒也不失為一種消遣。
  我苦笑起來。
  我緩緩的洗了頭,卷頭發,坐在吹發機下看外國時裝雜誌,明天還要做人呢。
  希成新女友是酒店公關小姐。
  可想而知是個怎麽樣的人物。
  希成貪新鮮,我知道,他有他的目的。
  最好是財色兼收,不然的話,財較為重要,真的不能強求,色也是好的。
  這樣一個男人我還對他存有幻想,我是不是瘋了?
  滌明說,“你太愛他。”
  我說,“少肉麻好不好?碰到比他更好的,我還不是立刻放棄他。”
  “我就比希成更好,你為什麽不跟我走?”滌明笑問。
  我不敢出聲。
  “可見得這就是愛了。”滌明笑。
  “他一直喜歡大膽的女人,”滌明說,“那種跳起舞來把身體融在男方身上的女人。”
  我笑起來,他也越來越會說話,這年頭,學壞太容易。
  外頭多少小女孩子就會拖著男人去逛時裝店,叫他們付錢。
  話說回來.時裝不能滿足我們,鑽石還是歡迎的。
  希成在我這裏就哄去金表兩隻,賺死他。
  夫妻一場,說這些太沒意思。但他不肯在女人身上吃虧,卻是事實。
  電話鈴響,我連忙接聽。
  “滌明?你救救我,要不要出來喝咖啡?”我叫出來。
  “我就是告訴你,我姐姐自加拿大回來,今天我們一起吃飯,要不要來?”
  “你們一家人,我不方便的。”
  “反正悶著,出來如何?”
  “不不不,不行。”我說,“你們家庭聚會,我不方便來。”
  “那隨你,對不起。”他說。
  我隻好掛電話。
  滌明不屬於我,我不能管他,即使能,也太不公平。
  我歎口氣,仍坐下來。還有十多個鍾頭要過。
  並沒有誰來約會我,我也沒有失望,這本是意料中事,誰會巴巴的來找我?
  門鈴響,隨即有鎖匙轉動聲。
  誰?鍾點女工?
  “嗨!”大門被推開來。
  我嚇一跳,是希成。
  “你?”他怎麽來的?來幹什麽?
  “是我,怎麽沒出去玩?一個人?我想回來拿些東西。”
  他仍然高大英俊,皮膚曬成太陽棕,神采飛揚。
  公司那些男人,比起他簡直顯得猥瑣。
  “你好不好?”他把臉孔湊過來問。
  我攤開手,“把門匙還我,這樣自進自出太沒有意思,你早已不住在此地。”
  “我本想打電話來,後來不想騷擾你,不過是回來取東西而已,你也相信我不會做賊,是不是?”
  “門匙交出來。”
  “嘖嘖嘖,連朋友都不能做?”他嘻皮笑臉。
  “給我!”
  他無奈,隻好把鎖匙交在我手中。
  “以後上來,請預約,況且一切東西你都已取回,還來拿什麽?”
  “不是有兩隻路易維當的袋子嗎?我要去旅行,用得著。”
  “不會去買,家裏稍像樣的東西,你都要拐了去才是。”我氣憤的說。
  “好幾千塊呢!”他向我睞睞眼,進房裏去。
  我追進去,“喂!”
  他已經取過他要的東西,順手拎起案頭一隻鍍金鬧鍾,塞進口袋。
  “喂喂喂!”
  他笑著,揚長而去。
  氣得我連忙叫鎖匠來把大門的鎖換過。
  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場。
  對他那樣的人。我居然還存幻想。我還可以天真到什麽地步?
  我絕望了。
  天天上班落班,一模一樣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老板公布級名單,我赫然榜上有名。
  我驚喜交集,心酸萬分。
  自然要升我職,這半年來,我視工作為寄托,任勞任怨,加班加時,都不吭半聲,日子有功,老板是看得見的。
  人們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好女人。
  讓我來說一句,每個成功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不爭氣的男人。
  若果她的男人能夠供養她,她何必出人頭地?
  至少我是這麽想。
  下班我趕著去把這件事告訴滌明,他會為我高興。
  我到他家,拚命按鈴。
  他出來開門。。
  “你!”他瞪大眼睛。
  我笑道,“幹嘛擋住門口?讓我進來呀!”
  “呃----”?
  “怎麽?”我問,“當我不速之客?”
  “滌明,是誰呀?”屋內傳出嬌滴滴的呼聲。
  他有客人。
  我明白了,我應當預先通知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我轉身。
  “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他關心地拉住我。
  “沒什麽,”我勉強笑著,“我升職了,滌明。”
  “恭喜。”
  “我們改天再說。”我匆匆忙忙的走。
  他並沒有追上來。
  我一直拒絕他,當然他要在別人身上尋找安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我又哭了。
  這樣子一直做做做,做到登基做皇帝,又有什麽味道呢?
  嗚。
  連滌明都離我而去。
  第二日我搬進私人房間去辦公,開心之餘,感慨萬千。
  滌明又打電話來恭喜,並且再次道歉。
  我強顏歡笑地安慰他,“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喂,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幹哪一行?多大年紀?”口氣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長。
  “那隻是一個很普通的朋友。”他不願置評。
  “普通?”
  “我感到寂寞,我也是一個人。”
  “是的,”我唏噓,“我們都是人。”
  “今天晚上出來吃飯如何?”
  “不,我要開夜工,這是我精忠報國的時候。”
  他輕笑無奈的說再見。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如果他對那個女友有興趣,就應該給他機會培養感情。
  但我的寂寞,又有誰知道?
  辦公室門一推開,我雙目一亮,這不是希成是誰?
  “又是你!”我說。
  他似笑非笑,“咦,你快成為皇後了,私人電話、私人房間、私人秘書,不得了。”
  “關你什麽事?”
  “而且你把大門換了鎖,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鎖匙,賊骨頭!”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麽說起這種話來?我們並沒有離婚哪!”
  我瞪看他,心裏充滿苦楚。
  他坐在我對麵。
  “我失業了。”他說。
  我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女友離開了我。”
  我還是瞪著他。
  “車子也被車行拖回去。”
  “咎由自取。”
  “不同情我?我要搬回來住。”
  “不行。”
  “怎麽不行?我還是你丈夫。”
  到現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麵目,外頭什麽都沒有了,他搬回來找我,外頭一有生機,他馬上離開我,他把我當什麽?
  “你不能這樣來來去去的。”我說,“如果你浪子回頭,我會考慮。”
  “我?回頭?”他訕笑,“你情願我騙你?”
  “你現在騙不倒我。”
  “要試一試?我對你坦誠,你反而拒絕我。”
  “那麽謝謝你連騙我都不肯。”我譏諷的說。
  他凝視我,“你變了。”
  “變得聰明明了,是不是?”
  “有時候糊塗是福。”他提醒我。
  “但糊塗,會吃虧。”我苦澀的說。
  “吃得起虧怕什麽?”他閑閑道來,“你也需要男人,你也寂寞,半邊床空著也是空著,讓我回來有什麽不好?”
  我“霍”地站起來。
  “虧你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氣得發抖,“走!滾!”
  “你說什麽?”他呆住.
  “你敢再來,我馬上報警,我與你有分居證明書,你別亂來!”
  他怔著數秒鍾,隨即用手擰我麵孔,笑道,“何必生氣,事情沒有這麽嚴重。”
  他推門出去了。
  我的兩隻手一直抖了整個下午,不能拿筆寫字,巴不得在那一刹那死去。
  我沒有死,我拖到七點鍾才下班。
  回到家中抽一枝煙,喝杯酒,才鎮靜下來。
  希成真的知道怎麽殺傷我,他太能幹了。
  但一切還是看我自己,如果自己堅定立場,什麽都不必怕。
  千萬不能在這個關口軟弱,給他有機會可乘。
  他看死我,連哄我都省下了,乾脆明刀明槍來占便宜。也罷,七年夫妻,他看透了我好欺侮,我是他的戰俘,而如今我也看穿了他。
  我寧可青燈古佛的過下半生。
  現在不是放棄他之後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問題,而是隻要能夠離開這個恐怖的男人,我就應慶祝新生。
  我抬高頭,深深吸口氣,忽然之間內心通明。
  還可以有更糟,我還年輕,我有力氣,我有前途。
  希成在我身上的咒語在今晚八時十六分失效。
  我終於恢複了自由身,以前隻是形式,現在才是真實。
  如釋重負。
  我笑出聲來。按熄香煙。
  往床上一倒,以後應該沒有夢了。
  無夢也無歌。
  急促的門鈴聲。
  我警惕。別又是希成吧。
  我連忙熄燈,假裝不在家。
  那人按鈴按了良久,才走掉。
  我睡著了。半年來第一次憩睡。
  第二天看到門口一張紙條。
  是滌明的字跡:
  “昨夜來訪,無人應門,閱字條後迅電我,免我掛念。”
  我連忙把電話撥到滌明家去,無限歉意。
  “滌明?”
  “是。”他還沒睡醒,“昨夜玩得還高興?”
  “我沒有出去玩,我在家,我不敢開門,以為是希成。”
  “怕希成?你不是一直等他回來?”
  “哪裏,那是以前,不怕你見笑,現在我思想搞通了。”
  “真的?”他笑。
  “真的。”我並不覺得好笑。
  他懶洋洋的說,“你是個癡心人。”
  “但我並沒有發癡。”
  “昨夜是我。”他說,“不必怕。”
  “為什麽不先打電話上來?”
  “電話不通,我以為你在跟誰訴衷情。”
  我笑。
  “今晚上有空嗎?”
  “你那女朋友呢?”
  “再說下去,我會以為你吃醋。”
  “我怎麽會吃你的醋?”我說。
  “我也知道你不會。”他說得很惆悵。
  “晚上見。”
  “八點鍾我到你家來。”
  “好的。”我答應。
  那日上班,彷怫心情略好,因為下班後可以出去消遣,光是工作而沒有娛樂的日子拖延太久了。
  我剛有點心情,希成又似冤魂似的纏上來。
  我問,“你來幹什麽?”
  “我是你丈夫。”
  我微笑,“我有種感覺,十五年後,你仍會以此為榮。”
  “你也不應引以為恥呀,至少我拿得出來,你有沒有過那種滿嘴金牙、落魄潦倒的前夫,一般陰魂不息,十五年後還想處處抓住前妻來榮耀自己?”
  我又氣又好笑,“誰那麽倒黴嫁給那種男人?”
  “嘿,你別說,他前妻來得個漂亮,來得個成功呢!”
  我笑,“你是說,天下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
  “不足為外人道,那可憐的女人,就是我的女友。”
  “那麽你應該對她好、補償她。”我正顏的說。
  “破碎的心,無法彌補,誰叫她當年年幼無知,不帶眼識人?”
  我加一句,“她到如今還是不帶眼識人。”
  “人的命運是很奇怪的,錯了第一步以後,很難拔足。”希成一本正經的說。
  “視人而定而已。”
  “你別氣定神閑,”希成說,“等你再次想結婚時,你便知道辛苦----看清楚之後,人家已飛掉,匆匆的去抓一個,往往又是錯的。根本這世上錯的人多,對的人少,況且有品德的人早已兒孫滿堂,誰還在外頭泡?”
  沒想到他說出這麽有道理的話來。
  “那我一輩子不結婚。”
  “你會很寂寞。”
  我苦笑。
  “嫁給滌明吧,他會對你好。”
  我又不需他喂我吃哄我睡,凡事他幫不了我,對我好有什麽用?如果肯嫁他,七年前早選了他。
  “不過你要容忍他那種溫吞水脾氣,十年不升一次職,獨自坐著對牢一日報紙四、五小時不發一言。”
  我忍不住說,“人家現在也進步許多了。”
  “是嗎?他會送花給你?體貼得帶你到山頂去散步,你們會不會在風中擁吻?”
  我笑出來,“希成,我案頭很多事要處理,你放過我,回去吧。”
  他說,“讓我回來,我不會答應你永恒,但至少我與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不會虛渡。”
  我搖搖頭,“你走吧。”
  “滌明不算數,”他提醒我說,“七年前不會,七年後也不會。”
  “我知道。”我說。
  他走了。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希成一番話把我終身的感情生活否定掉了。
  真的。
  有多少個女人為男人有外遇而同他離婚?鬧管鬧,還不是跟進跟出,隻要他能幹,隻要他可以養家。
  又有多少個女人因男人悶而同他離婚?是籍口而已。男女分手,通常隻有一個原因,便是因為那男人無能。
  就是這麽簡單,而滌明正不是一個能幹的男人。
  有本事的男人,無論私生活多荒唐,無論吃相多麽難看,總有女人容忍他。
  這是個最最虛榮的社會.
  我同滌明在晚上見麵,就沒那麽起勁。
  他問我,“真拒絕了希成?”
  我點點頭,“思想於於搞通了。”
  “我有沒有希望?”
  我輕輕搖頭。
  “在等更好的?”
  我苦笑,“不是,隻是不想再錯一次。”
  “跟我就是錯?”
  “滌明,一個人想什麽得什麽,謂之幸福,我要求的,你不能給我。”
  他賭氣,“希成可以給你?”
  “我們在一起,象瘋過一陣子,當時是開心的。”
  他看看我,我把手按在他手上,“我不忍心騙你。”
  “你不屑騙我。”
  我苦笑,每個人都是另外一個人的戰俘,正如希成不屑騙我,我也犯不著騙滌明。
  “終於把我們兩人都甩掉了。”他歎口氣。
  以後我還得走我的路,遇見什麽不能預料,可能會再錯,可能會撞對。
  而命運這件事是真有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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