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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

(2008-12-17 12:21:36) 下一個

小火焰 變心 喜劇 夏季之夢 破碎的心 

小火焰
  第一次見到小火焰、是在巴黎的馮都廣場。
  是陳彼得介紹給我的,彼得與她也不熟,但是他們常常有機會見麵。小火焰的外國名字是意大利文,音譯費亞曼達,意思是“小火焰”。
  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她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棉質T恤,兩件簡單的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燙得筆挺。在初夏有一種驚人的魅力,從這兩種顏色裏發揮出來。她左手腕上戴一隻男裝的精工石英表。
  她拾起眼睛,向我看一眼,頭都不點一下,就低下頭挑她的玫瑰花,她喜歡盛放的玫瑰,用法文說“不,不”,拒絕花蕾。
  彼得低聲對我說:“費亞曼達跟男朋友又吵架了,別去理她,他們是被寵壞的一群。”
  我微笑,但是在五月的豔陽天下,她漆黑的頭發及眼睛,她臉上那種憤怒哀傷兼無奈,都是為情所困的最佳表現,她的心全在臉上。
  對我來說,她是美麗的,我看女人一向看整體,從來不零零碎碎的打散看眼睛鼻子胸脯,她整個人是這麽舒服,細長個子,苗條的身裁,圓眼睛,簡單的發型,一雙涼鞋,看上去清爽而高貴,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格調。
  有種男人並不看得出女人有格調,等於有種狗哨子,頻率很高,隻有狗才聽得見,格調是難以形容的。
  彼得說:“費亞曼達愛得這麽深,又這麽不甘心,於人於己都無益。”
  你別看彼得,說起人來,還真頭頭是道。
  “來,我們別睬她,去喝杯咖啡。”彼得說。
  “回家泡著喝,”我坦白的說:“口袋裏永遠沒錢。”
  他抓著頭皮,問:“沒錢、沒錢是怎麽到巴黎來的呢?為什麽他們口袋裏永遠有麥克麥克的法郎?”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彼得,人分很多種,他們是墜於茵席者,看不慣最好少看幾眼,好不好?”
  就在這個時候,小火焰燒過來了,她捧著花束,很隨和的問我們兩個,“有空喝咖啡嗎?”
  彼得看我一眼,馬上問:“德拉貝咖啡座?”
  “當然。”小火焰說:“我請客。”
  我覺得非常的尷尬,她這麽年輕,又這麽富有,我一向不喜歡接近這一類的女孩子,但是她不一樣,她的短發,圓眼睛以及窄肩膀給我一種小男孩子的感覺,非常有親切感。
  她應該是騎腳踏車的那種女孩子。
  “費亞曼達,”彼得說:“你的問題是你實在太有鈔票了。”
  在路上她隨意買了無脂冰淇淋吃,可是在她的眼睛裏,我看得出那種失意的不快。
  她跟我說:“昨日他請客請了兩千九百多法郎,在美心,但是沒有請我,為什麽?因為前天我與他吵了架,可惡的該殺的自私可恨的人。”
  我看看她,這有什麽可恨呢?請她作客的人一定不少,一定多如天上之星,那個男人不請她,是他的損失。
  但是小火焰的眼睛象一隻受傷的小鹿,恨而且痛。
  然後她轉過頭來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溫和的回答,“我的朋友都叫我端木。”
  她點點頭。
  我們在咖啡店坐下,小火焰心不在焉。戀愛便是這樣,愛上了一個人,靈魂就賣了給他了,再也取不回來,取回的代價是被他在心中劃一道痕,血跡殷然,第一道痕永遠是最深的,第二道痕未必淺。我要請求上帝救我,千萬不要給我轟轟烈烈談戀愛的機會,我不要。
  “他為什麽不喜歡我?”小火焰問。
   “費亞曼達,他是與你完全不同的人,他隻配在聖米雪爾區看脫女舞,然後用摩托車載一個這種女人回家。費亞曼達,我告訴你,他那兩千九百法郎一定是賭錢出老千贏來的,要不就是扯皮條。”
  “我相信,我絕對相信。”小火焰說:“他這種人還做得出什麽好事,但是我愛他。”
  “愛他什麽呢?”彼得問:“他對你那麽壞。”
  “我不知道,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就回倫敦了。”
  “真的,費亞曼達,你也該回倫敦了,課程全都曠了下來,又惹得你爹娘生氣。”
  小火焰笑。她的牙歲又細又白,她的皮膚有點兒棕色。我喜歡她這種型的女孩子。
  她問我,“你在巴黎幹什麽?”
  “我讀書,讀師範學院,跟彼得一樣。”我答。
  “很好,我希望學好法文,一直希望,不蓋你的,但是請來講去隻會‘馬旦,請問附近是不是有一家郵政局?’”我笑,“這是不對的,你的法文說得極好。”
  “有什麽好?對談戀愛有幫助嗎,不見得吧。”小火焰淡淡的說。
  “你這個人,仿佛做人一生隻是為了談戀愛。”彼得說。
  “在這個沒有大動亂大戰爭的時候,人們除了戀愛就是看電視,還有第三樣事幹嗎?”小火焰反問。
  “你可以上蒙馬特看人家賣畫,你可以到公園去看木偶戲。”
  “我看厭了。”她乏味的說:“亥諾亞的畫,彼埃波曼的時裝,瑪麗莎白蘭沁的照片,每一樣東西,榭鬱皇宮的噴泉,我看膩了,這個世界。”
  我微笑:這是典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例子,但是她仿佛真的懂得不少,其實一切愁不過自男女關係而來,很久沒有聽見愁錢了!愁錢似乎是一種浪漫——非常難得的,一雙有情人坐在家中,握著雙手,即使沒有錢也有了全世界。可能是大家都不缺錢,才會有這種天真可恥的想法。
  我看著費亞曼達的臉,在陽光之下,她是美麗的。彼得說要早起,那意思是明顯地要避免付賬,我讓他走。費亞曼達百般無聊地站在街角,結果是我請喝的咖啡,明天可隻能喝清水加麵包了。
  我說:“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說。
   “我能陪你走走路嗎?”我問:“我今天有空。”見鬼,我才沒有空呢,我要做的事恐怕有兩百多樣,我要寫功課,約好了人介紹我去補習賺外快,但是她那種明顯的、坦白的、小孩正式的純情吸引了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單純的人,就是為了她喜歡的人不喜歡她,悶悶不樂這麽久。也隻有她這年紀的人,才能做這種純情的事。
  她隨手把剛才買的花一手遞給我,“給你。”她說。
  “謝謝你。”我說。我有點受寵若驚的訝異。
  她微笑,以略為誇張的口吻說,“我不過是一片浮雲,偶然投影在你的心波。請你不要把這束花放在心中。”
  我也微笑,“我相信,我相信你在走的時候,一定要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眼睛閃出歡樂的光彩,然後接下去說:“當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要是你願意,請記得我,要是你甘心,你可以忘了我。”
  我笑,“你從什麽地方記得這些徐誌摩的?”
  費亞曼達說:“嘿嘿!別把我當作一個小熱暈,我爸爸是個很有名的作家。”她擠擠眼睛,“我是自幼便“承庭訓”的。”
  “是嗎?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嗎?”我很感興趣。
  費亞曼達說了一個名字。
  我馬上肅然起敬,“我的天!我希望你別學了雨果的女兒亞黛爾。”
   “你別說。”她往河邊坐下來,我也跟著她坐下。“亞黛爾有亞黛爾的樂趣。做人便是要盡量把把一生的時間浪費掉,以便順利走進棺材,有人認為談戀愛是浪費,有人認為打麻將不是浪費,人各有誌,至少亞黛爾不是沒有目標的,她盡了力,得不到她要的,那不她的錯,至少她離家十年,作賤著糟蹋自己,為了一個各方麵都配不上她的男人,這是一種選擇。我可以回倫敦,我父親旅居英國已經十五年了,在雪萊區我們有洋房汽車,然而又怎麽樣呢?父親將近七十歲,我們之間沒交談已經廿載了。”
  “至少他教你徐誌摩的詩。”
  “他是徐誌摩的朋友。又怎麽樣呢?對戀愛有幫助嗎?”
  “小火焰!”我歎口氣,“你要是事事這麽堅持,我該怎麽說呢?我可以如何安慰你?”
  她說:“找給我一種藥,讓唐吃了,便會愛上我。”
  “他叫唐嗎?”
  “是。”
  “恐怕是你要想莎士比亞拿呢。”
  “他也沒有好的藥,否則奧菲莉亞不會死。”
  我笑問:“唐長得怎麽樣?長得象占美甸?”
  費亞曼達稚氣的笑,“有一點。但是占美甸是很純的。”
  “那不過是你從銀幕上得來的形象。費亞曼達,你為什麽不回家?我想你在三天之內便可以把唐忘記,然後你可以去結識大幫大幫的朋友。”
  她固執的搖頭,“我不要朋友,我隻要唐。”
  我馬上自塞納河邊站起來,“那麽我走了。”
  “哦不,請你陪我,”她急了,“是我說話太不小心,是我傷了你的心。”
  我想:現在說能夠傷我的心的人還不多,費亞曼達,恐怕與你相處久了,我也不能自製,怎麽辦呢?
  我買了一個藍色的氫氣球給她。
  她把氣球縛在手腕上。
  她說:“愛他,樹葉子每被風吹動一下,發出一聲響,我便以為那是他的歎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會聽見他身子翻動的聲音,有時候他的手會伸過來,握住我的手,隻是有時候。我回倫敦去做什麽呢?剪玫瑰後喝下午茶?在巴黎等著他,至少他有空的時候會帶我出去騎摩托車兜風,走遍聖米雪爾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哪個最紅的表演女郎曾經與他有過一段情。”
  在巴黎發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議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著我。假如她硬要把一個小流氓當作一個理想的情人——隻要她快樂,為什麽不呢?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麽標準,我不明白。
  “天暗下來了,我得回去了。費亞曼達,”我坦白的說:“家中的罐頭湯在等著我,我要走了。”
  “你住哪兒?”
  “右岸,小門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嗎?”她問。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樣。”她說。
  “好女孩子絕對不到處亂睡。”
  “對!”她的聲調諷刺極了,“唐那個時候認得一個最乖的應召女郎,晚上十一點之前絕對回家,做生意的時間是早上九點至晚上十點。”
  我吃驚的看著她,一個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為了一個隨時隨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這種醋,費亞曼達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這樣子下去是不對的。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譽,一個女人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名譽嗎?
  我說:“來吧,來我家,你可以閱讀,然後我們可以看電視,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個藍氣球跟著她。她可以隨意跟一個認識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費亞曼達,你考了大學沒有?”
  “我已經得了學士學位。”她淡淡的說:“我已經廿二歲了,我隻是保養得好,看上去小。”
   “我的天!”我說。一個這樣程度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側臉,依然是那麽清秀,蒼白的,年輕的。彼得說得對,被寵壞了,沒有吃過苦,所有得不到的東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這個唐不是抓緊了她這點心埋,反過來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亞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學,隻不過是那麽一點點心理。
  那夜,費亞曼達在我家吃了簡單的食物,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依承諾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麽舒服,好象是她自己的臥房,她歎息著,在翻身的時候偶然叫著“唐”。
  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我沒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卻還是容易的。因為彼得認識她,彼得知道她在哪裏。再講她在這個圈子裏也一定是個名人,要找個名人那還不簡單?
  但是,我沒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費亞曼達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時候,在羅浮宮正門外,我同時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唐估計得太低了,也把費亞曼達估計得低下。那些講風涼話的人,不外是因為妒忌。
  唐是那麽漂亮的一個男孩子, 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鑲著黃色的皮邊,一件小小的黃色皮背心。頭發黑而且濃而且長,馴服的貼在他的額前耳角,他的濃眉大眼是驚心動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煙,臉上出奇的瘦削,與強壯的身體是個對比。這樣的不羈而美麗,任何有點自信的女人看見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費亞曼達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與他卻並不相配、應該是十分美麗的一對,而事實上卻並不相配,因為費亞曼達有一份溫柔與教養,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來,唐卻沒有,他完完全全是一個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輕,並沒有看清楚他前麵的路,他的視力欠佳。
  費亞曼達在那一刻是快樂的,她以最溫柔的眼神來看著唐,唐卻不知道,唐急著與他身邊的人群說話,裝手勢,他在說意大利文。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費亞曼達可以愛他,她不該把靈魂也賣給他,不不,她不該把靈魂送給他,“送”也是不對的吧?他不見得會好好的保存它,不過是隨意地塞在牛仔褲的某一角,牛仔褲送到洗衣店去了,說不定忘了取出來,洗個稀巴爛,所以咱們的小火焰走到哪裏都魂飛魄散,心缺一塊難再補。
  為什麽每個人都得象我這個德性,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為什麽?
  我心平氣和下來。
  以後好一段日子過著安靜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時候跑到聖母院去站好久。幸虧是在巴黎,房租解決之後,有錢沒錢同樣可以快快樂樂的過,從香舍麗榭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沒話說。
  彼得說:“你在戀愛了,端木?”
  我反問:“我跟誰戀愛?戀愛要有對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費亞曼達是不是?”他問。
  “別胡亂說,怎麽可能。”我馬上否認,“你別亂蓋。”
  “我可以看得出來。”彼得說:“費亞曼達就是適合你這種類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氣質。”
  彼得聳聳肩笑,“我不知道什麽叫氣質,太玄了,我看女人,隻曉得看相貌與身裁,有些武俠小說作者,喜歡想到“劍氣”,算了吧!”
  “你能說費亞曼達醜嗎?”
  “不,不醜,壞就壞在這裏,她很漂亮,所以唐讓她跟著,要是她醜,倒可以過好陣子安靜生活。”
  “是的,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機伶更可愛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時候,稍微胖一點……”
  “她越來越瘦了。”彼得說,“我昨日看見她。”
  “在哪裏?”
  “在博物院,她隻剩那麽一點點,真是可怕,唐不知在罵她什麽,她隻是微笑。”
  一個人心死了的時候,那個人罵我,我也隻會笑,既然費亞曼達的心已經死了,她人為什麽還不走?
  彼得說:“這倒好,我會把話傳出去,誰家妞要減肥,就去泡唐——“唐氏減肥”,一定生意興隆。”
  “你少開玩笑好不好?”我說。
  “我又怎麽了?我隻是惋惜,娶了費亞曼達又有什麽丟臉呢?他以為在森林裏晃,好花多得很嗎?恐怕不見得呢。”
  她看見了我,非常高興的向我打招呼,並且與我說話,她記得我,她是個好女孩子。
  她說:“我把那個氣球帶走了,可是第二天它還是死了,氣球,它們永遠活不長久。”
  “我明白。”我說:“所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
  “奇怪,”她看著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說我有病、有點怪、可是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絕症,他的病叫無愛無心病。”
  “別咒他。”費亞曼達笑,“當然他有一顆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愛我,你不知道他追求一個脫衣舞女的狂勁呢!”
  我倒抽一口冷氣。
  “跟我們一起去吃東西好不好?”她問。
  “不不,我不屬於你們,我到巴黎來是讀書。”
  她聳聳肩。
  她當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襯衫,牛仔褲上麵七八個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淨用袋子縫綴起來的,斜斜戴一頂紙絨帽,活象小太妹,嘴巴裏嚼著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齒,雪白的牙齒!費亞曼達嗬,你是大學生,你要自愛,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沒有你份兒的,你又不是江湖買藝的人,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
  有一種人是專門玩火玩蛇的,但是費亞曼達,你不是那種人。
  唐轉過來,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這種無禮輕蔑的舉止,馬上就跟他坐摩托車走了,她還是他的女人。隻是她還愛他,他可以這樣對她,她可以這樣忍耐他。終有一日,當這一種瘋狂的感情消失,她會發笑,然後掉頭不顧而去,人生是這麽長,人要在無奈中把時間打發掉。
  費亞曼達選擇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實也就是她的快樂,我明白了,我實在不應該再替她擔心。她既然是個大學生,她就應該懂得她在做些什麽,有些人活得象一隻蝴蝶,為什麽不能夠呢?
  “那是他的時間,他家的事,他若果認為不是在浪費,便不算浪費,你明白嗎?”
  “他會後悔的,唐這個人。”
  “不”我搖頭,“他根本沒看懂費亞曼達,他怎麽會後悔?一個人若不知道明珠是什麽,而沒有把明珠拾起來,算是損失嗎?他並不懂得。”
  彼得又搖頭,走了。
  我或者是在暗戀費亞曼達了,我不知道。她是那種看“小王子”的女孩子,活在一個並不比她自己大很多的世界裏,我希望她有一日終於能適應下來。
  巴黎市中心並不大,但是我並不是時常出去逛。要打聽費亞曼達的消息並不太難。隻知道唐百般嘲弄地,她總是一笑置之,驅之不去。她的耐心並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唐這種人沒有思想,沒有欣賞能力,沒有感情,根本什麽也沒有,我痛恨這個人。我恨利用他人感情的人。看樣子主動的決不是費亞曼達,但是上了手之後這樣子利用她的戀情,未免實在過份了,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不可以這樣。雖然費亞曼達心甘情願在那裏,是她活該,但是一個人對待另外一個人,是決不可以那樣的。
  我為了費亞曼達而不快樂,有時使一個人買一個藍氣球,學她的樣子,把氣球放掉,看它往空中飛升上去,那一點藍越來越小,漸漸終於不見了。
  我隻知道,如果有人把愛奉獻給我,我若不想接受,我就原璧奉還,碰都不碰一下,如果我接受的話,我就好好的回報,我隻知道,愛情應該這樣,唐做錯了,唐完全錯了。
  我希望費亞曼達象那隻氣球一樣,掙紮自由,飛飛,飛向自由。愛情是一段一段的,這一段完了,說不定另外一段更好,何必硬是要死扒住這一段,難道真的是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有一日我有事要去倫敦,手頭不便,於是乘火車到加裏轉氣墊船,上了火車,把小件行李放好,坐下,攤開雜誌,剛翻到第一頁,就聽見有人輕輕的叫我。“噯。”
  我還不是在意,又聽見一聲“噯”。
  我抬起頭來,看到我對麵坐著一個女孩子,不禁驚喜交集,跳了起來,頭碰到火車頂,痛得叫起來,“費亞曼達!”
  可不是她!
  疲倦的,有點髒.憔悴的費亞曼達。但是雙眼猶如火焰一般,臉上一個調皮的微笑, 她的頭發熨得卷曲著象頭獅子狗,汗濕著,T恤裏沒有胸罩,小小的胸脯包在棉紗底下,多麽迷人的風景,而我剛才竟沒有看見,我真是個瞎子!
  “你好。”她說;“到哪裏?”
  “到多佛。”我問:“你呢?”
  “我也是,從多佛坐火車到倫敦。”她說:“咱們同路,多巧。”
  “你回家了?”
  “是的。”她默默頭。
  “終於回家了?不再回巴黎了?”
  她微笑。微笑雖然是疲倦的,但還是這麽漂亮。
  她沒有哭,也許哭過了,我們沒有看見,沒有看見的事是不能算數的,但是小火焰被眼淚淋過,豈非就此熄滅了?
  火車駛著,車廂微微顫抖,費亞曼達也跟著微微開動,她微眯著眼,似乎隨時可以睡著,但是她在微笑。我以為她盹著了,她卻低聲說:“他說他會娶我的,那個時候他天天到門口來接我,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我,撇開他所有的女朋友。我謝謝他給我的快樂日子,得到而失去,總比從來沒得到過好。他對我笑那個情形,真如一道虹彩特別為我在窗外出現一般。”
  “你恨他嗎?”
   “不!怎麽會。”小火焰微笑說:“怎麽可能。我怎麽會恨他。我從來不恨人。我有點可憐他是真的……象我這樣的女人,真的,當他專程要找的時候,還真的找不到了,他的幸福是他不會專程找費亞曼達,他會找菲菲、莉新、咪咪,但不是費亞曼達。”
  她的自信、驕傲,跟著她的創傷一起來了我忍不住問:“你的中文名字叫什麽?”
  “我姓曾。”
  “我知道,”我微笑,“你有一個出名的爸爸。”
  “我叫曾燎。”她也微笑。
  曾燎。曾經燒過。小火焰。沒有這樣學問的爸爸,還真選不出這樣的名字,這麽好聽的名字,中西並用。可是,有人知道嗎?唐知道嗎?他的粗心使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美好的東西,他居然幸運得不知道。
  費亞曼達看出了我臉上讚歎的神色。她說:“我有很好的名字,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總是明白的。”她笑,“奇怪,你是一個陌生人。”
  “你不再回巴黎了?”我問。
  “或者回,或者不回。”她說,“視心境而定。”
  “我還是要回去的,我到倫敦來看你,我要你的電話地址。”我說:“你現在的心境如何?”
  “不太好。”她說:“到倫敦大學英國文學係找我爸爸,一定有我的消息。”
  “很多謝。”
  火車在加裏停下,我們下車,海風吹上來,她的頭發飛揚著,更象一個小孩子了,打破釘的牛仔褲髒得叫人心痛,她轉頭看我,說:“這風,象唐的呼吸。”
  “他不是上帝。”我問:“你還能再愛嗎?”
  她笑著按著心問:“心,心,你還能再愛嗎?你還在流血嗎?心?”她抬起頭來,“我的心說,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擁抱在懷裏。
  她用法文說:“愛情便是這樣,我這麽愛他,他硬是要把我趕走。”
  我用法文說:“他是壞蛋。”
  她也用法文說:“這不是對的,這不過是他不愛我,這不是他的錯。”
  “唉,費亞曼達。”
  “看看!”她用國語說:“有賣氣球人,買一個紅的給我,請快一點。”她自己先奔過去。
  我搶過去,為她再買一隻藍的,派給她。
  她感激的說:“你對我這麽好。”
  任何人都會對她這麽好的,隻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隻要稍微一點仁慈,她便高興得這樣,小火焰,你何必這樣呢?
  “但是為什麽不買那個紅的呢?”她問我。
  “紅的是火焰,”我說:“我怎麽可以放走火焰?藍是憂鬱,你放走藍色吧。來。”
  我一碰她的手,那個氣球便飛走了,飛向海邊去。
  我與她上氣墊船。我沒有去拉她的手,有時候這種動作是不必要的,隻要我心真知道,我會愛護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絕我。

變心
  我與小道進進出出很久了,對我來說是很久了:三個月難道還不算久?交一個男朋友三個月,實在不能說什麽了,他對我還好,他長得漂亮,他花錢爽快,他說話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種可以結婚的男孩子,因此我們隻是同居著,我們住同一層房子,可是很少見麵,因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們買了一迭厚厚的洋蔥紙,有事沒事寫張字條,他的中文壞透了,但是我喜歡看他寫的中文。
  有時候他會寫:“我到紐約去一星期,你要什麽?”我會寫:“一條皮帶,格林威治村有得賣。”我們住在一起很高興。我們連對白也缺少,但是我們高興。我為他做小事情,為他打掃,清除個灰缸,洗內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電費諸如此類的事情。有時候還泡個咖啡給他喝。
  誰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會為他生個兒子,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兒子,濃眉長睫毛,鬱氣森森的,小道是可愛的,我們隻有床上見麵,饒是如此,他還是可愛的。
  我們在一起實在有開心的一麵,我休假的時候,大家同去剃頭店剪頭發,我在鏡子裏看他,他在鏡子裏看到我,兩個人就相視而笑。我們在一起高興,一日一日地過去。高興的日子有多少?高興過就是了。
  他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與別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隻杯子就往我頭上摔,真令我傷心,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處,並反為他洗了兩個月的內衣之後,手就開始變粗,我們這種職業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實在不敢說我是不是有了一個男朋友,我們從來不出去跳舞看電影,我們沒有時間,但是我的確正與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認我有個男朋友。
  然後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間他來了。我正忙著,仰起頭,看見是小道,簡直還不相信眼睛,那麽漂亮的一個人。頭發剪得如適中,長長的腿穿牛仔褲,T恤,初夏的夜,他來看我?他很少來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種人,他說:“給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為什麽要人接下班?”如此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見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說,“小道,你怎麽來的?”
  “我爸爸回來了,我讓你看看他。”他說:“也讓他看看你。”
  他的父親長居紐約,很少回來。我心想,我不愛與上一輩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紹他給我,還真是一宗榮幸。
  我連忙伸出手說:“李先生。”
  他父親也伸手與我握一握,我抬頭看見了他,就呆住了。我還一直以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親比他漂亮兩百倍,他父親象一株大樹,小道隻是一池動蕩的水。
  我看著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說不出來了,我低下頭,我說:“對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夠好好的招呼你們。”
  小述說“爸,你見過琉璃了,OK,我們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見。”
  “明早見。”我說:“小道,謝謝你來。”
  他轉頭笑,“沒問題。”
  他父親也微笑,那種莊重的,小心的笑。
  然後他們兩父子一起離開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裏傻氣的,廿五歲的人象五歲大,睡覺呼嚕呼嚕的響,我到廚房,看見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見牙膏的蓋子並沒有旋好,這小道,真是全沒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的說:“琉璃,每當你上床的時候,就把床的溫度帶低二十度C。”
  我輕輕的給他記耳光。
  他嚷:“你怎麽可以打我?你怎麽可以打我?”
  然後他翻個身就睡著了。
  這小道,跟他住像開兒童樂園似的,有時候想想還真恐怖,沒安全感,可是一切沒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別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著也睡著了,沒多久他的鬧鍾響起來,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鬧成一截截。
  他一直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說要請你吃飯,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
  我記得我一直說“好,好。”
  然後門一響,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點正醒來,收拾東西,吃兩隻雞蛋——我想我們遲早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裏,遲早,兩個人都那麽懶做飯吃。
  我收拾房間,然後電話響了。
  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琉璃嗎?”
  “是我。”我問:“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說。
  “李先生。”我馬上有反應。
  “你怎麽叫我李先生?連一句李伯伯都沒有?”他笑問。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們出來吃頓飯,請你賞臉。怕小道說不清楚,我特地來講一聲。”
  我說:“李先生實在是太慎重了。對我們這些後輩,還真不需要這樣,我們決定明天見。”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問。
  我馬上被感動了,與小道在一起這麽久,他從來不讓我有訴苦的機會,他認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訴苦,女人也應該免開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為主,本來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總需要點柔情蜜意,這樣子下去,難怪我瀟灑是夠瀟灑了,卻也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來很複雜,上麵有上司,下麵有同事,雖然說起來好聽,當個主管,實在是什麽都要理,況且又吃力不討好,太賣力了,上司起恐懼,以為我要把他擠走,不賣力,下麵人看著,老妒忌我有這機會吃閑飯,百辭莫辯,不但累,而且不愉快,這份工作像雞肋一樣,食之實在無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實卻不該有工作。”他說,“太辛苦了。我們明天見了好好的談,你也別這麽憤世,年紀輕輕的。”
  我苦笑,“再見,李先生。”我說。
  掛了電話才覺得奇怪,我怎麽會對他說那麽多?這簡直不是我的習慣,我是一向不囉嗦的,社會的經驗告訴我,人要堅強的活下去,永遠堅強。但是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沒法子。
  去赴約會的時候我化了點妝,小道不讓我化妝,他說要找化妝化得好的女人,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聽他的,我自己去了。我與他很少有機會起出門,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從來不管接送。
  我到了約會的地點,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過去,李先生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來,問:“小道遲到?”
  “不,他以為約的是七點半。”李先生說。
  “不是七點?”我錯愕。
  “我告訴他是七點半。”他微笑。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我的臉漸漸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上,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中年人也太過份一點:這麽公開的勾引兒子的女朋友,而我心裏竟這麽喜悅,我抬起頭來,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這種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會亮起來。
  他點了酒,又點了菜,然後就是等小道來。
  他問我:“你與我兒子同居?”聲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
  “你愛他?”他問,還是很溫柔很平靜。
  “我不知道,”我說:“看情形,有時候他對我很好,我覺得應該報他知遇之恩,愛他一下子,但是過沒多久,他那種自我中心來了,我也連忙保護自己,不露一點感情,實在是沒有意義,但是有幾段時候,我們還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閑著,等找到更好的人,隨時分手。”
  他凝視著我:“你聽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點也不矛盾,我隻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個人,當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個最大的毛病,他對女人粗心,他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因此他對女人沒有選擇,誰都一樣。”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靜靜的看著我。我聳聳肩,也許我不應當在做父親的麵前說兒子的壞話,這種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嗎?
  過了很久,他說:“我不認為小道沒有選擇,至少他選了你。”
  “謝謝。可是我不過是一段浮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離開他,他不會有任何感覺,相信我。”
  “他年輕。”他說:“你也年輕,你也會很快把他忘記的。”
  我承認,“這是真的。”我說:“我也知道,所以過一天總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們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簡直什麽都是敲得篤定的,我們這一代,為了要玩帥,簡直象做戲,什麽都要不在乎,瀟灑,囂張。真不幸。”
  我舉起杯子,與他幹了一小半杯的拔蘭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約會你,你會出來嗎?”他坦白的問。
  我沒有驚奇,遠處小道已經在門口出現了。發現了我們,正走過來,我急急的問:“為什麽選我?”
  “我喜歡你,琉璃。”他簡單的說。
  “這地方有很多美麗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為太多太便宜了。”他簡單的說:“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還來不及說話,他又搶著說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過來拉開椅子,“我遲到了嗎?”他毛躁的問:“車擠得要命,熱死人,最討厭這種黃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麽吃?”
  他坐下來。小道永遠這樣心神不定,永遠自我中心,他對人發牢騷是天經地義,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連聽都不要聽,這樣極度自私的一個人,卻又長得這麽漂亮,說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親的那份溫柔與氣派。
  忽然之間,可愛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麽可愛了。
  我撥一撥電話他會跳起來問:“打給誰的?”
  然後他可以隨時穿衣服出門,我不屑問他,他也從來不告訴我他人在哪裏。我不會跟他過一輩子,他絕對不是可以嫁的那種人,饒是如此,我心裏也不舒服。
  拿他與他父親比,更顯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顯處。
  我問:“小道象是媽媽嗎?”
  “是的,”他父親微笑,“象極了。相貌倒是比較象我。”
  小道轉頭過來,眼睛閃閃生光,“你怎麽曉得?”
  “我不過問問而已。”我說。
  他父親說;“這小道,說話永遠像吵架。當年在紐約念大學,年年轉係,真是受不了,結果還是沒畢業,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寫不好,英文連文法也沒有,看樣子琉璃是比你強多,小道。”
  我不出聲。
  我想到小道寫的信與字,心就緩緩的軟下來,軟下來,他決不是最好的,我也決不是最好的,隻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高高興興,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發掉。但是我現在不高興,真的不高興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賞,那沒關係,但是地又不見得欣賞,那我是為了什麽?
  他父親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親,他象母親,何等粗心的一個人,叫我受多少平白無辜的委屈,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沒了,然而為什麽今夜又特別顯著呢?
  吃完一頓飯,小道父親跟我們道別,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臉頰。
  小道說:“他喜歡你。”
  我說:“是的,我幸運。我們現在回去了嗎?”
  “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彎一彎,我先送你回去。”他說。
  “沒有必要,我們也許不順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順手叫了一部街車,向他揮揮手,“再見。”
  他並不在乎,也揮了揮手,我笑。這是活該,既然我要求的是一點點的關懷,就不該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時候也還是在微笑的。我的東西在他這裏越積越多,還真的不是兩個皮箱可以裝得下的,忽然之間我生氣了,離開這裏走並不是一種手段,我沒有要恐嚇他的意思,我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來的。我沒有想過他會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種人,小道這個人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感情,他不是那種敏感的人,他隻懂得無理取鬧。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來。
  我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個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條馬路,要是燈火再輝煌一點,還以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邊,要是他現在回來,他會不會挽留我呢?我並不認為他會,我不心痛,我們還來不及建立那種纏綿的感情,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我所擔心的不是明天會不會後悔,而是想到下個禮拜休假不知該往哪兒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體的接觸並不是愛情。
  我提著兩隻大箱子走了,背上還背一個,看看鍾,十二點半,小道在什麽地方?隻有他自己與鬼才知道,我開了門,就離開了,鑰匙會還給他,郵寄。這大廈有兩部電梯,說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來,兩個人就差那麽一點兒見不了麵,咱們的緣份止於此。
  下意識我對他多多少少是有點留戀的,我不讚成同居,我讚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結婚,這三個月來實在過得不輕鬆,但是走與不走,我都是要後悔的,我有心理準備,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絲蘿,他非喬木。
  電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這次回去的寂寞,這種無邊無涯的寂寞。父母親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歲,他們吃飯,他們看報,他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無邊無涯的寂寞,隻有一架電視機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種寂寞。
  到了樓下,我靠在牆上,那種寂寞,我會甘心嗎?那樣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愛我,但是又有誰愛我呢?是的,他不是結婚的對象,但是,目前誰又是結婚的對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總比自己一個人悶死好。我悶過,那種排山倒海的悶。父親的眼睛隻看著電視機,母親的眼睛有時候會淡淡的看著我,我的痛苦與傷心足足與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傷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認。
  我能到什麽地方去?
  我挽著箱子上樓,我還是留下來吧,女人受點小氣算什麽?誰叫咱們生為女人,可是衝到樓上,發覺大門是虛掩著的,我嚇一跳,我的天,難道剛才我忘了關大門,一推之下,發覺小道在屋子裏。
  我拿著箱子當場僵住了,他在翻抽屜找文件,看見我,他說:“我忘了一張合同,回來拿,你失魂落魄的幹什麽?”
  我把東西都收拾走了,他竟問我幹什麽!他居然沒有發覺屋子裏一切屬於我的東西都不見了,這個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嗬小道,我的要求已經降低到可恥的地步了,隻要你給我一點點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女人需要關懷,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樣。
  他忽然看見我手上的箱子了,臉上一變,“什麽,你提隻箱子做什麽?收拾東西走?你要走?你少玩點花樣好不好,我已經夠忙的了,你要我怎麽樣對你?把你哄回來?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當初看中你,也就是因為你這份灑脫,現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樣!你要恐嚇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裏。
  多麽的不幸,他幾時在這種時間回來過?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變主意的那一刻回來了,看我這運氣!如果他看見之後表示惋惜,他隻要說一句:“琉璃,不要這樣子,一切等我回來再說。”我馬上會抓住這句話下台,但是他沒有,他把我好好的諷刺了一下,然後在半夜頭也不回的再去辦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個大學生,我也受過教育。他對我不能夠以這種態度。
  我坐下來,倒了一杯酒,這休假算是倒足了黴的休假,算是第幾流的休假,我緩緩的喝著,一杯又一杯,然後哭了,露台外邊,那條路的燈光仍然燦爛,隻是人的心已經變了。
  詞裏有一句叫“寄語薄情郎,粉香和淚泣”。我們都沒到那種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無情的。我們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簡單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這樣失望的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地方,他視我為恐嚇他的一種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級嗎?既然他這麽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時衝動也好,反正我沒有這個福份。
  但是酒意太濃,我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是十二點半。中午十二點半。他沒有來一個電話,電話鈴未嚐響過一下,他人也沒回來睡過。我隻覺得麻木。人不論男女是越來越涼薄了。為什麽不呢?我既然可以隨時走路,為什麽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蹤。隻不過他忽視了一點,我並不是做戲給他看,我拾起東西,馬上離開了那層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親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來為我開門,她的耳朵有聾,但是不肯承認,不肯戴助聽機,因此與她說話要大聲吼叫,為了省力,不如不說。即使她聽見了也是沒用,如果我說我心中難過,她會答:“有衣穿有飯吃,難過什麽?”或是“難過?看醫生去。”小道若是溫柔點,不失是一個好醫生,母親要是溫柔點,我根本不必到處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間去了。
  兩個多月沒住的房間,多多少少有點黴氣,我看著那張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當年買的紅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難了,如今遷就小道都遷就成這樣,早一點受這種委屈,恐怕已經子孫滿堂,還聽他的廢話呢。
  我歎一口氣,累得不得了,那幾隻箱子有那麽重,一個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難為了箱子,也難為我。好了,從此之後,小道這個人將在我心中一筆勾銷,沒認識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與他分手之後,我也還是呼吸還是活,誰沒有誰都得活下去的。從今以後,他的明日後日與我沒有關係了。
  寂寞壓上來,黑暗的寂寞,我連忙吞服鎮靜劑,手是顫抖的,連忙又倒酒喝。應該請假一日,但是請假有什麽用呢?我能做些什麽?
  我洗一個臉,梳好頭,還是上班去了,這樣一天又一天,白了人頭,還沒注意春天來到,春天已經過去了,在計程車裏我木著一張臉,肩膀都抬不起來,歲月壓成我這樣子,不良的歲月,來日苦多。
  八個小時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時候由我去把燈一盞盞的熄滅,摸在熟悉的燈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沒有一點的分別。
  推開大門,一個人迎上來,我以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點歡欣,雖然不知道該有怎麽樣的反應才對,但是至少他來了,他重視我。
  但是這個人走近,我馬上曉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畢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問。
  在黑暗中我問:“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驚異了。
  “是的。”他說:“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還過得去。”我說。
  他在燈光下看我的麵色,“怎麽?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過了吵架的年紀了,我與令郎已經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適可而止,嘩啦嘩啦,令人神經衰弱,還自以為是,認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說:“我對他那套理論聽膩了。”
  “他的確是個草包,聽說你幫他很多。”他微笑。
  “實不相瞞,連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親戚作的保人。”
  “我遠在美國,不大知道他的事,對不起。”他說。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著一個有能力的父親,他也不學學榜樣。”我說:“他告訴過我,他的父母早早就離異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會的。”我說:“他未曾戀愛過,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裏是一樣的,可以上床的動物。”
  “琉璃,我抱歉我兒子是個粗心的人,你有許多優點,是他所看不見的,恕我說一句,你們倆水準不一樣。”
  我苦笑,“謝謝你,李先生,我隻記得他要求與我同居時,他問,“你走了,我怎麽辦?”當時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問:“琉璃,你就這樣來了,又去了?”對白像文藝小說一樣。”我聳聳肩,“我喜歡聽這種對白,女人都喜歡。”
  “你會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點,不重要。”
  “真奇怪他會放你走。”
  “奇怪嗎?不見得,他要什麽女人都有,簡單得很,其實我們倆見麵的機會是極少的,他找我,是因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較獨立,我有工作,我不嚕蘇他,他從來不問我一天三餐是怎麽解決的,他知道我會照顧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隻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許不知道,一個人睡覺是天下間最痛苦的事。”
  “你與他在一起,難道不痛苦嗎?”
  我笑,“我們不要再提了,你還要喝咖啡嗎?”
  “你賞臉嗎?”他問。
  “李先生,像我們這種女人,早已經過了賞臉的年紀了,有個人來請喝咖啡,不知道有多樂。”
  “真的嗎?琉璃,你幾歲了?五十?六十?女人無論在任何年齡,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們找到一個地方喝咖啡,其實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漸漸過去,我變為一個極好應付的人,但是這世界還是不允許我有那麽一點點的快樂。
  “小道除你之外,還有沒有其它的女朋友?”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說。
  “他每夜回來嗎?”他問。
  “從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再出現,當我無法忍受的時候,我會得自動離開。但是……我們在一起,的確有過快樂的時光,剛開頭的時候,非常的輕鬆,非常的飄逸,剛開頭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
  “你把他寵壞了,以你這樣的身份,不該降格來這麽遷就他。他自小是一個很難纏的孩子,一個問題青年,在美國不停的看心理醫生。”
  “他自己會寵壞自己,不需要別人動手。”我笑,“他太聰明太壞了。”
  他凝視我。“如果你答應我,我會天天回家,我會照顧你一日三餐,我會給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結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給你,你會怎麽答複?”
  我抬起頭。
  我靜靜的說,“李先生,我是你兒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經過去了,是不是?你會答應我不再見他,是不是?”
  我震驚得無法開口。
  “把那份工作辭掉,女人都該被好好的珍惜著,女人不該拋頭露臉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歡做的工作,畫畫、寫字、任何事。琉璃,象你這樣的女子是該被珍惜的,你可以跟著我過下半輩子。你幾歲了?”
  “廿八歲。”我說。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來,來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間房間,有兩個女傭人,我相信你會喜歡。”
  我說:“你太心急了。”
  “我已經老了,琉璃,看到喜歡的東西要馬上抓得緊緊的,怎麽可以放開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們兩父子的趣味一樣,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過大衣,為什麽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麽不對?我說:“我們去吧。”
  他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司機拉開門,他扶我上車。小道,小道永遠先跳下車,然後待我付車資,小道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不是一個有心腸的人,不是一個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歡那種小家子氣美麗的女人,不能怪他,隻是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著父親帶回來的報紙,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著電視上的廣告,卡通?回家?廿八歲的女人早該脫離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麽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注定要這樣落泊。我微笑,在他的“賓利”裏坐得非常舒服,為什麽不呢?說不定他明日會送我一件銀狐,我想有一件銀狐想了多久了,我與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樣,我隻是一個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會委屈的。”他說。
  “我知道。”我說。
  我不希望快樂,我隻希望我不要不快樂。

喜劇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約。
  我把左手無名指那隻大鑽戒脫下來,放在桌子上,還很瀟灑的說:“拿去重鑲過,還是一隻好戒子。這幾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聲音上是聽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說:“你留著做紀念吧。”
  我哼了一聲,淡淡的說,“這種紀念品,媽媽抽屜裏還有十隻八隻,不勞你費心,朱家的女兒,不愁沒鑽戒戴,戴在別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沒有名份,真有種失重的感覺。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個女明星,瞞著我們一家子,東窗事發了,又死口不認,我最瞧不起沒骨氣的男人,這口氣吞不下去,我朱丹鳳一輩子嫁不出去不要緊,嫁給這種人,可犯不著,財還沒發就去動女戲子腦筋,將來我還活不活。當然我就炸了起來,轟轟烈烈的登報解除婚約,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事後卻覺得十分蕭條。
  媽媽說:“……其實你跟他七年同學,又訂婚三年,丹鳳,你年紀也不小了,你與家明,也應該有充份的了解才是,早知如此,當初你父親替你介紹的那些男孩子……”
  自從與家明分手之後,我覺得我變得十分多心多疑。過了沒多久,我覺得沒必要耽在家中聽母親嘮叨,於是對她說:“媽媽,我到英國去一次。”
  媽媽瞪著眼,“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去做什麽?要旅行,挑近一點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麽遠幹嘛?”
  “我去看看同學跟老師。”
  媽媽不出聲。
  過了兩個禮拜,我就打算動身。這時候家明卻來我們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麽公事,誰知道他卻說:“你去英國?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們一塊兒上路。”他說得很大方。
  男人永遠可以大方得起來,我卻一道氣頂在胸口。想到過去那些日子,每個暑假來來回回,我總是與他擠在一架飛機上,親親密密,現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膩了我,也該找別人去了,完了還登門來賣弄這種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來揍他一頓——大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讀過書的女人往往比沒知識的女人慘,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飛機又不是我的,你愛坐哪兒就哪裏,英國也不是我的,你愛幾時去就幾時去,大家湊巧,也無所謂。”
  我們這一大方無所謂,連家裏的老傭人都多了話:“真不明白了,姑爺與小姐結婚不成功,可是又結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與家明結伴上的飛機,頭等票,他坐在我旁邊。我卻食不下咽,從開始就假裝疲倦,閉目養神。也不去問他幹嘛要到英國,什麽時候請的假,能夠玩幾天。他也不來引我說話。
  飛機一開,我就真的崩潰下來,迷迷糊糊的睡,心裏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麽樣十七歲就認得他,怎麽樣兩個人結伴上學,怎麽樣為了其它人爭風喝醋,怎麽樣雨過天晴,回家之後訂了婚。
  可是現在呢?一場空,我還是快快把他自心中連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沒向他看過一眼,還是不忍看?女人總是這麽可怕的婆婆媽媽,因為我們女人經不起半個十年,我卻已經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樣是廿七歲,我卻有種一夜白頭的感覺,不用對著鏡子,就知道臉上該有的皺紋全跑出來。我暗自歎了口氣。女人,講風度講儀態,講學問講修養,全都是廢話,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還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還是叫我小丹,還照顧我咖啡呢,我一睜眼,看見前麵放著一杯黑咖啡,他倒還記得。那時候為了節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與糖卻免了,我一陣心酸。
  嘴裏卻說:“還‘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並沒有說什麽。我把在飛機場買的雜誌一本一本的看著,終於又睡著了。
  隻睡了三四個小時便醒,家明仍在我身邊,我看著他的側臉,還是孩子氣而英俊的臉,外表沒有什麽變,心是變了。我從不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覺得等他醒來之後,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沒有了他,太陽還是照升上來,他又沒簽了文約,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讓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氣。
  家明醒了之後.他問我:“下了飛機,你……留在倫敦?”
  “不留倫敦。”我居然心平氣和的回複他“到大學找王去,跟他談談,三四年沒見他了。”
  “王,誰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聲音問:“什麽?你搭一萬哩路的飛機,就是為了見王教授?”他雙目炯炯的看著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談說。
  家明的聲音微微一變,“這些日子,你一直與他有聯絡?”
  我說:“我一年寄張賀年片給他,他從來不回信,你知道他這個人,整天在學校裏奔來奔去,哪裏有空回信?我也不曉得他還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
  家明象是鬆了一口氣,沒到一分鍾,又提了起來,他緊張的問:“那你還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兒!”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誰不曉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兒?”
  “我最最討厭這個人,自持風度翩翩,其實是個糟老頭子,每年一雙狗眼就盯著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點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頭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裏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氣。”
  家明猶自恨恨的說:“我最忘不了咱們畢業的那個晚上,在跳舞的時候他硬是霸占著你,一隻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講個不休!有什麽好講的?氣得我馬上換了機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丟了!這個人最壞!雜種!”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記得,跳完了舞,王讚我說:“小丹,你輕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紅著眼逼我回家。可是……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家明說:“我勸你別去見這個人。”
  我黯淡的說,“你今天也管不著我了。”
  他一怔,聲音也放輕了,“小丹,他是雜種,混血兒最壞,把中外的壞處都學會了,年紀又大,他要耍你,不見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聲的說,“我坦白的跟你說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隻有你一個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個男人耍!”
  他頓時沒了話。
  我馬上後悔。才說得好好的,忽然又這麽瘋婆子般的罵他一頓。風度風度,做女人是越來越難了,以前被男人拋棄,還可以怒沉百寶箱,跳江了事,現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風度。我真氣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馬上見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對他說清楚,出一口怨氣。
  我在心中把該對他說的話,全盤算好了。
  隻是,他還記得我嗎?
  他是個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會給我難堪。請他吃晚飯?請他喝酒?
  飛機裏的空氣越來越幹燥,我這麽勞神傷財的飛一萬哩,難道真是為了見王教授?抑或去找尋舊日的夢?抑或想逃避現實?都有一點吧。朱丹鳳朱丹風,我叫著自己的名字,以後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過。我的眼睛不禁濕了。
  到了倫敦的H機場,我馬上租了一輛車。
  家明問,“你不休息?你馬上開車去大學?”
  我點點頭,“反正睡不著。”
  “這一路去要四小時,你眼睛裏都是紅絲,你怎麽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學校裏,你先打個電話也好。”
  我吼一聲,“你少多嘴!你憑什麽管我?我現在愛做什麽就什麽!我現在就打從倫敦橋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養我!再見!”
  我在機場拿了車匙,馬上有人把一輛小車子送到機場,我接過了車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這是幹嗎?”我蒼白地問。
  “我跟你一塊兒去!”他說。“一人開一程。”
  “你失心瘋了。我去見我的教授,你他媽的有什麽事要幹,你幹你的去!你約了多少個戲子,你跟她們上台去演去!你滾開!”我指著他尖叫。
  “夠了沒有?”他冷冷的問:“你轉過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國人在瞪著你!”他一邊把行李扔在車後。
  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毛,隻好上了車,他“呼”的一聲,就把小車子開得飛出去了。“這鬼車!”他喃喃咒罵。車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駛去,一路風景如舊,我發著呆。我忽然後悔了。應該找個旅館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見人,現在怎麽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會情人,此刻我隻想有個同情我的人,陪我說一頓話,陪我好好哭一場,於願已足。
  我對家明說:“完了就是完了,你在這裏停車,我一個人去,你坐火車回倫敦吧。”
  “我也有同學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說。
  這個人還是一條牛般的脾氣。怎麽會的呢?怎麽會的呢?三年前我離開這裏的時候,是個開開心心的小姑娘,三年後又回來,卻變一個哭哭啼啼的棄婦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麵前哭。
  車子被家明開得飛快,到了我倆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鎮,一切建築物卻還如舊,百貨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沒有變,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嗎?我絕望的想。
  家明把車停了下來,是一間高等旅館,我還迷迷糊糊的,他已經把行李拿出來交給茶房了,我跟著他進旅館,筋疲力盡,隻聽見他跟櫃台說,“兩間單人房。”
  到了房間,他那間就在我那間旁邊,我看看鍾,才上午十一點。正是吃茶的
  時間呢。
  我們的飛機到得早,他的車也開得快。
  我拉開了窗簾,外麵在下雨,是雪還是雨?雨很快的化為雪,我箱子裏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場。我放了水洗頭洗臉洗澡,換了睡衣,打算睡覺,可是睡不著,看看鍾,下午兩點,咬咬牙,起床換了呢褲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銀狐,就離開了酒店。
  我要去見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計程車,到了大學,到了停車場,我打著傘,慢慢的,一部部車的找。我要找一部紅色的奧斯汀,假如這個車在,王還在學校。
  我找到了!
  車窗上又是水氣又是雪,我用先後擦了擦車窗,看到他的外套還在車裏。那件熟悉的猄皮茄克,這三年來,他難道還穿著這一件衣裳?那時候聽他的課,我總是先到。坐在第一排,放了課,家明在課室外等我。
  我怔怔的想:我一定是變了,我老了,他還會記得我嗎?
  我站在停車場等,竟沒有去辦公室找他。該哪裏去找呢?誰知道他在哪一個課室?
  我身後傳來冷冷的一個聲音,“你這樣等,等八輩子也等不到那個雜種!”
  我跳了起來,家明不知道幾時來了,站在我身後,蒼白著臉,雪夾頭夾腦的落在他的大衣上。
  “不要你管!”我還嘴。
  “我跟你上去打電話把他找下來!”他拉著我上二樓。
  我被他拉到辦公室,他按了一下鈴,秘書小姐開了門,“什麽事?”
  “找王教授。”他沉住氣說:“說姓朱的小姐找。”
  秘書小姐並不認得我們了,到底大學的學生太多。
  “中國人?”她問。
  “是。”家明說。
  “我撥到他寫字樓去看看。”秘書小姐說:“或許在。”
  我知道找得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一向是出名的忙,學生找他,校長找他,係主任也找他。現在無端端來了一個八百年前的學生,也要找他。
  家明冷冷的聲音說:“你放心,他人一來,我馬上走,我不會妨礙你跟舊情人相聚。”
  我氣黃了臉,聲音比他的冷了一萬倍,“你閉嘴,你這混球加十八級,你憑什麽說這些髒話?你這個肮髒的人——”
  秘書小姐笑容滿臉的說:“教授說他馬上來,請你就站在這裏等他,不要動。”
  家明一下子就叫了起來,“好,原來早約妥了!”他頭也不回的就奔下去了。
  我也懶得理他,斜斜的依在牆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王從對麵樓梯下來了,他幾乎是奔著下來的,一臉的笑,老遠的笑。我的心一熱,幾乎想奔過去抱著他,但是馬上想起,這是學校,我這個學生是畢了業,他這個教授可還得當下去呢,況且……我算老幾?他有那麽多數不盡的學生,我的心又冷了下來。
  我鎮靜的迎上去,“王老師。”我伸出了手。
  “小丹!”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的記性真好,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你還記得我嗎?”我問。
  “當然。我答應過要記得你的。”他笑,“你倒沒忘了我?”
  “沒有。怎麽會呢?”我說。
  “來,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他熱誠的問。
  我看著他,他跟三年前完全一樣,熱烈的聲音,誠懇的態度,他對他的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忽然之間我覺得這次來是多餘的,完全多餘的。我的問題他怎麽解決得了!
  想到這裏,我眼淚就忍不住,汨汨的流下來。我就是會在男人麵前吃敗仗,家明說得對,這些做教授的人,不過是擺一付君子麵孔,他們難道還對誰有真心了?真的有誠意,那飯碗也保不住了,家明說得對,他們不過是要揩一點油而已。然而我心情是這麽不好,
  我太急於要自暴自棄,真的,假的,有什麽分別。
  王轉過頭來,很詫異,“你怎麽哭了?”
  我更加是沒法子停止眼淚,在他小小的辦公室裏,找到一張沙發坐下就坐在那裏哭。
  當初我也來過這辦公室,當初我是俏皮的,搗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際的皮夾加,牛仔褲,笑問:“我昨天沒上課,我來拿昨天的筆記。”他看見我總是眼睛一亮。然而現在我是什麽?我變成了什麽?
  王過來哄我,“小丹,你怎麽了?”
  我張開淚眼,直搖頭,“沒什麽,沒什麽。”
  他坐在我身邊,問:“現在不是見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還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淚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襯衫,一邊說:“誰叫你以前喜歡我?誰教你以前當我是好學生?誰叫你說不會忘記我?我又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拍著我的背,輕輕的說:“有時候我也很想你。我以為你早忘了我這個老頭了。”
  我細細看他,邊擦眼淚,還忍不住的笑了出來,他好算是老頭?再過十年,他還是那股勁兒,真正是……從頭看下腳,風流往下流,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三年來,不曉得又迷倒了多少個十八歲。
  “你怎麽又笑了。”他問。
  “笑天下有你這麽好性子的教授,任憑女學生搓揉。”我說。
  “可是我沒改樣子,是不是?”他攤攤手,一邊笑。
  他是一個厲害的人。中年人了。一隻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麵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問我:“你這次來,有什麽事?”
  “來看你。”我說。
  “來著我?”他微微一震,隨即以微笑遮掩了過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說:“你放心,你說過我不是一個笨學生,我並不笨,我隻有一個請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時,我馬上走。”
  他看著我,迷惘了,“你這樣來,這樣去,就是為了這廿四小時?飛機也不止飛這個時間。”他忽然被感動了。
  他也不知個中情理,就被感動了,喜歡他的女學生多,到底沒有這樣真材實料的。
  他說:“小丹,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已經老了。”我說:“不是當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膽敢在我麵前提一個“老”字?”
  他拿了車匙,陪我下樓。我到處看了看,並沒有見到家明,他走了。停車場大雪紛飛,我進了車,他開了暖氣,並沒有開動車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來這在外國算是個十分普通的動作,被家明提過,我覺得有點不安。王在我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你真的來引誘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誘女學生呀。”
  “廿四個小時。”他喃喃的說,一邊撥開了我額角上的頭發。
  “你向王夫人請個假吧。”我無禮的說。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兒雖然姓王,隻有三分一算是中國血統。
  “我知道該怎麽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點,“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把你送回來。”
  “傻孩子!”他開動了車子。
  或者是的,但能夠高興廿四小時,也是好的。
  我問:“那時候叫咱們上課時等上半天,不見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學生開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為忤,“我隻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學生。”
  “你為什麽會答應我?”我好奇的問他。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我並不光是一個教授,我隻不過是一個男人。沒有多少個男人經得起引誘。”他說:“小丹,你是美麗的。”
  “可是這一天之後,你又是一個好教授好丈夫好父親了?”我問;
  “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問得太多了。
  我握著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強大而有力。我並沒有要引誘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終隻是一個好教授,我們的關係,止於教授與學生,不是男人與女人。他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就讓他誤會吧,有什麽關係呢?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吃飯,喝了三種酒,他的風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說著稅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還不失是一個快樂的人。
  “你快樂嗎?”我問他。
  “快樂。”他說。他說得毫不猶豫。
  我笑,輕輕的問:“如果你真那麽快樂,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幹什麽,想要把快樂分點給我?”
  他一怔,不回答。
  “對不起。”我馬上說。
  “小丹,你是更好看了。”他說:“但是不要太尖銳。”
  我再天真,也不會天真到那種地步。他的外表再瀟灑十倍,他也還是得守著他的職業,他的家庭,他不過是一個男人,忽然之間,我發覺他十足十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我微笑了。在家裏他不能這樣瀟灑吧?在家裏,他也得陪著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掃煮飯吧?人總是人。隻有在學校裏,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對著年輕女學生夢一樣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這世界上何嚐有快樂的人?我何必又為了不快樂而糟蹋自己?我決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飯,我跟他聊一下,就讓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間的時候,我把賬給付了。
  他道謝。我們到了街上,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說:“你不該付帳,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學生。”
  我說:“我忽然長大了,謝謝你。”我由衷的說。
  “我要謝你才是。”王說。
  “記得以前嗎?我最愛跟你聊天,你總是避著我。”我微笑.
  “我從來沒有避過你。你那時候頑皮極了,身後跟一大堆男孩子,個個願意為你上刀山下油鍋,可是你玩管玩,功課還是很好,我記得你的分數,要第一是不能夠的,至少也五名內,我從來不避你,你是一個聰明的學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說:“有一次我對你說: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談三天三夜。你記得嗎?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兒等著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麽說?”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兒我老婆的——”
  “現在,我們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說。
  “不,也不用廿四小時,我見到你,已經很開心了。十二點鍾,你也該回家了。”我說。
  他看著我,臉上還是一個微笑,不動聲色,他說道:“小姐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謝謝你。”我攬著他的手臂。
  他很動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愛的不是他,他愛的也不是我。本來這樣的關係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國人。
  他送我回旅館,我們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間不大,但也蠻舒服。我叫來了咖啡,我們對喝著。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對他說,“換了是別的男人,這種時間,我可不敢單獨對住他,但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有無限的信心,你給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著我說“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就不那麽有信心了,你怎麽知我不是在打壞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壞主意?”
  “自然。”他還是笑。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好的恭維,心花怒放,打心底裏笑出來,“不會的,不會的,咱們一直說笑話笑慣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力的敲門。
  “誰?”我高聲問,有點吃驚。
  我既好氣又好笑,站在那裏不動,門敲得更急了。
  “誰?”王問我。
  我去開了門。家明衝了進來。他咬牙切齒的看著王。
  王錯愕的看著他,一時間沒把他認出來。
  家明已經開口臭罵他:“你這不要臉的男人!還為人師表呢!年屆半百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做夢!我去法庭告你,你身敗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衝過去,我沒料到他會有這下子,馬上奔到他們兩個人之間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還護著他!你敢!”他用力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耳朵“轟”的一聲,嘴角一鹹,馬上流出血來,我尖聲說:“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聲,“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誰?”
  “誰是你老婆?那脫光了屁股,在銀幕上打滾的才是你老婆!隻準你嫖戲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聲音。”
  我頓時靜了下來,看著我那教授。家明也沒了聲音。
  王緩緩的拿起他的外套,臉上的笑容又泛了起來,他風度翩翩的說:“小丹,改天我們再聊。家明,你要玩,盡管玩,但別過了火。”說完之後,他竟拉開門走了。
  我頓時大哭起來,一邊含糊不清的說:“你好……你好!我死為厲鬼也不放過你!”
  家明委屈說:“小丹,我一時胡塗,我一時荒謬,你原諒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後不敢了。”
  我抹了眼淚,詫異的問;“你說什麽?”
  “求求你,小丹,原諒我,看在那十年份上,我們馬上在這裏注冊結婚,求求你,原諒我,你父母都原諒我了,所以讓我跟了你來。事情也沒有你想的那麽壞,是人家渲染的,是我錯,千錯萬錯——”他說;“小丹,我是愛你的呀!”
  我看著他。心裏有一個聲音說:原諒他吧,原諒他吧。
  家明說:“如果還有第二次錯,叫我騎馬摔死,走路跌死,開車撞死,坐在家裏天花板掉下來壓死。求求你,小丹,求求你。”
  我問他:“你真的肯改過了?”
  “肯肯!明天就去,咱們明天就去注冊!”
  我看著他,歎口氣,“那麽……總得有證婚人吧?把王教授去找來吧。”我說。
  “他?”家明忍聲吞氣,“好好,明天我去求他。”
  我心裏想:嗬,原來是媽媽叫他陪我來的,難怪那麽湊巧。王一直說我是個聰明人,但也叫我不要太尖銳。好,以後就把這毛病改了吧,改得糊塗一點。
  “小丹, 現在好了, 小丹,我對不起你!”家明還在那裏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小丹,我真是殺千刀的,我……”
  我向他一笑。在這個太多悲劇的世界裏,這一段未嚐不是個喜劇。

夏季之夢
  悶死我了,悶死我了。
  畢業回來,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間中雖然也放過假,升過職,但是天天開這輛小車子,走這條路,老是到同一間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對著同樣的文件、那班同事、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在同一個時間下班、開車回家、扭開電視,看新聞報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會發瘋。
  這樣子因循的生活使我悲鳴,我不是不向往陽光空氣玫瑰花,我夢想著與一個棕色皮膚、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但是仍然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涯,寂寞如沙漠。
  周日早上簡直不願起來,一直躺到中午,胡亂做些東西吃,想出去看場兩點半電影,畢竟挺不起勁來穿衣服開車子出去買票子,於是便專等晚報來看晚報。
  巴不得到星期一。
  幾張唱片聽得爛掉,電視節目厭透,中環那幾個肯赴約的女郎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麽?
  有時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樣的領帶買了三條,心不在焉,不知所雲。
  在這個時候,我需要的是一片雲彩,不必降臨到我身上,能夠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飛到老遠,到淺水灣灘頭,遠邊的白浪緩緩卷上來,潔淨的沙灘,碧藍的天空,野火花燒滿了樹頭,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灘的東翼,在那裏,幾乎常常可以見到一個美女,獨自坐在張帆布椅上曬太陽。
  她有修長的腿,略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長發散開,在陽光下發出五色的光彩。
  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並沒有走向前去與她說話。
  在那種轟烈的豔陽下,隻要看到一個同道中人,已經心滿意足,認不認識已不重要。
  我不知過她有沒有看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這個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紅色泳衣給我帶來歡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縮的時候,不是不後悔的,為什麽不問她的名字呢?如果一直進行下去,或許可以發展到一齊在暖爐邊讀小說。
  但是我沒有那麽做,未嚐不是一種奢侈,我做人永遠帶著傻氣,幹什麽都講究姿勢。
  為著表示自己不是急色鬼,不惜犧牲這個機會。
  但凡犧牲,最大的代價是要人知道,現在我放棄也是白放棄,除卻天邊月,沒人知道,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呆瓜。
  今年夏天,不知道她還是否會去到沙灘,淺水灣酒店都要拆掉了,我再也不能夠在遊完泳到那寬大的露台,吃一客冰淇淋才回家。
  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曬太陽,也曾受過嘲弄,姐姐就不信我一個人遊泳。
  “恐怕有人在等你吧。”
  其實沒有,要找亦不難,但確實是沒有。
  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我蠢蠢欲動。
  公司還會準我告假嗎?我還能在淡水灣灘頭見到那個女郎嗎?一切都令我興奮。
  我這個小人物,過著安定的生活,胸無大誌,連老板的怒聲都不能再令我心跳,但我渴望到那個白沙灘去尋求我夏日之夢。
  我愛煞了那個環境。
  與那個人。
  為愛而愛了,我照照鏡子,不相信自己是一個接近三十歲的人士。這麽天真。
  才四月初,我已經翻出那些潛水工具,預備大展鴻圖,都說我瘋了。
  如果再困在辦公室內,我可不擔保自己不瘋。
  那些女職員喋喋地討論東家長西家短:陳太太不會做事,林小姐隻會拋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別人多麽幸運,她們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賢的全是自己,錯的全屬他人,生活實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專攻狗馬經,賭得不亦樂乎,人生毫無宗旨。
  我是寂寞的,不敢說自己曲高和寡,不過我確實不願與他們來往,老板請吃飯,我總推搪身體諸多不便,藉故失蹤,是以他們說我更年期。
  後來得以升職,連自己都覺得詫異,怎麽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咦,皇天似乎尚有眼呢。
  到了沙灘,心先一寬,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服,那還得了。
  我沒見到那個女孩。
  也是意料中事。
  人家也許轉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動。
  也許不再愛曬太陽。
  也許我永遠遇不見她了。
  多麽浪漫,人生的縮影,注定我們隻在一個夏天見麵,以後各奔東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這麽美麗,因此我心蕩漾,那小小的紅色泳人,整個白色的灘頭隻餘她一人……
  今天隻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麽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的潛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倦,回到沙灘上躺下。
  遠處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輕的孩子,約莫十五六歲,鬧哄哄的聽音樂、起舞、玩遊戲,因人數不多,因此觀望之餘,有一陣可喜。
  我在這個年紀在做什麽?
  努力讀書。
  我實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課本就是工作,錯過了許多熱鬧盛事,天資不佳的孩子要出人頭地,往往得花費太大的勁來追。
  正像現在,為了一點點理想,我拒絕了城中不少可愛的女郎,在別人眼中看來,何曾不是一宗損失。
  對我來說,也是損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帶著一絲悲涼的快感:意料中並沒有想到會遇見她,心中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客廳中吸煙,伊在吸煙時出奇的美,寂寥而高貴。
  她緩緩噴出一口煙,問道:“你最近越來越鑽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嗎?”
  我說:“我很不快樂。”
  “在某一個範圍內,快樂需要自己尋找,相信你應該明白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順著自己的情感做未嚐不是美事,但做人要以快樂為宗旨。”
  我問:“老姐,你快樂嗎?”
  她說:“不,我不快樂。”她按熄了煙,“但我是一個女人,快樂與否並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負重任,最低限度得負起傳宗接代的責任,養兒育女,你總得振作。”
  我頹喪地躺下。
  “或許我們兩人對這世界都太過挑剔,”姐姐說:“我們要將要求降低一點。”
  “你先做。”我笑。“你先結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老姐光會說人,她自己就是一個纏綿的故事,訴之不盡,一個女人到三十出頭還孑然一人,背後總有那麽一兩段曆史的了。
  隔一個星期三,我將小車子開到沙灘,一抬眼就看到一張帆布椅,紅白間條,椅上躺著一個妙齡女郎,長長的腿,長長的頭發。
  我的心狂跳。
  她來了。
  她來了。
  她又來了。這次我不會放棄任何機會,有很多時候,快樂需要自己尋找,真的。
  我輕輕走過去,赤足踏入溫暖的白沙中,有種異樣美妙的感覺。
  我蹲在她身邊,她沒有發覺我。
  海浪溫柔地卷上來,沾濕她的足趾,空氣中帶著鹽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緊閉著,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開,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無異是一個美女,但太年輕了,仿佛隻有廿歲出頭。
  我猶豫起來。
  “嗨。”我終於招呼她。
  她睜開眼睛,圓滾滾地,非常靈活。
  “嗨。”她說。
  “喜歡沙灘?”我的開場白很蠢。
  她並不介意,“是。”她答。給我一個很動人的笑臉。
  她頂多隻有十九歲。
  但是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麽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覺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想,我並不曉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個人,因為我並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我有一點失望。
  “你也一個人來?”她問。
  “是的。”我說:“去年我也一個人來。”
  她點點頭。
  “去年夏天,你有沒有來沙灘?”我試探地問。
  “有,我年年來。雖然美容師說陽光對皮膚最壞,但我忍不住要曬,我喜歡棕色的皮膚。”
  我茫然,原來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語。
  這小女孩倒有這種閑情逸趣,跑來享受寂寞的情調。她應該在的士高才是。
  或許晚上她就會去聽瘋狂音樂了。
  “天天曬三個小時,三個月後就可以有蜜般的膚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靈魂呢。
  我仰頭看白雲,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無牽掛,穿件破鬥篷,天天坐在階沿,無所事事,我是這麽喜歡太陽的溫暖,但是陽光什麽時候會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經老了。
  “你為什麽心事重重?”小女孩問。
  我發起牢騷來,“我覺得心中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錯呀,”她上下打量我,“為什麽還不開心?”
  “有許多說不出的不開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來。
  “我姐姐老說我無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種人?”
  “我覺得寂寞,無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說。
  小女孩大笑,笑聲如一串鈴當般散開在空氣中。
  “這是年輕人才有的煩惱,你怎麽也有?”她問。
  我莞爾,“我老了嗎?”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經夠老了。
  “你呢?你幾歲?”
  “才十八歲半。”非常遺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視我,“待我三十歲的時候,我會很樂意嫁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
  “所以時間就是緣分。”我感歎。
  她向我擠擠眼,“你還沒有女朋友?”
  “沒有哇。”
  “人太怪。”她說。
  “怪是不怪,牢騷多些而已。”我給自己下評語。
  “會不會跳牛仔舞?”她問。
  “不會。”
  “你們這一代人,應該會跳牛仔舞。”
  “什麽我們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罷了,你把我當老公公?”
  她吐吐舌頭。
  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著成人的身材,卻盡是小孩子思想。
  我悵惘的想:幸虧去年不會與她說什麽,否則早失望,連去年秋冬雨季的美夢都做不成。
  “你這個人,一臉憂鬱,蠻可愛的。”
  我啼笑皆非,“喲,多謝你欣賞我。”
  她雙眼轉來轉去,不曉得在動啥腦筋。
  這小鬼,我無話可說。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層碩果僅存的老房子內,露台非常寬大動人,我想:連住宅都是這麽對板,為什麽人卻錯了呢?我不明白。
  於是嘴邊的笑容更加苦澀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裏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經是這麽累,我心內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漸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遇溺的人結果便是溺斃,我微笑了,蒼白地堅持下去。
  我見過一個作家的稿紙,上麵印著“歡樂幾何”的一枚閑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歡樂幾何?又見過女畫家顧青瑤刻的一顆圖章,說:“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人生道不盡的苦,我隨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勝之何喜?回到家中,淒清有加,我想過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上班時是機械人,上了發條,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這具機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時正到公司,以後就八點半、九點、九點半。
  有很多功夫,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過一日算一日,為什麽會這麽悲觀,簡直不能解釋。
  如果我知道為什麽,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但是我情緒陷入低潮,完全不知從何著手去做。
  最大的敵人無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淺水灘去,小安琪——這是她的名字——已經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給我太多的感觸。
  他們這一代真是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麽活潑過,十二歲便要替低班同學補習,十五歲便做夜工賺外快,父母早過世,並沒有留下積蓄,兩姐弟就各由各掙紮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罷,太多的滄桑。
  哪象他們,青春逼人而來,歡樂寫在他們臉上,要做什麽便做什麽。
  我早說過,太陽從來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說:“你跟我姐姐一樣,從來沒有歡容。”
  我微笑。
  “她也喜歡這樣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評我。
  我說:“你是不會明白的。”
  “到我廿五歲的時候,我會明白嗎?”
  “你仍然不會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人間的苦澀。”
  “姐姐也是這麽說。”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會過去。”
  “還有明年。”小安琪飛快的說。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來陪你。”她說。
  可愛的孩子。
  但是我那萬念俱灰的感覺又來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場電影?”安琪問我。
  “不必了,”我說:“人家看見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譽掃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還是過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頭。
  “我喜歡你,你是那種所謂‘君子人’。”
  我的麵孔紅了。
  “跟你在一起單獨過夜,我也放心。”安琪誇張的說。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這是讚揚還是侮辱。
  又一個星期三。
  我到沙灘時安琪已經在了。
  用本書遮著眼睛。
  我見到她有一份欣喜,難怪一些老頭喜歡與極幼小的女孩來往,從她們身上確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頭發。
  “安琪,是我。”我說:“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書本,冷冷的說:“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誠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紀比安琪大許多,她的雙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臉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張圓臉。
  我怔住,這才是我的夢幻女郎,一點兒也不錯,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見她了。
  她似乎有點惱怒,“霍”地站起來,取過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個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態,但不能控製自己,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氣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她斥責我:“先生,安琪隻有十多歲,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與她會是‘朋友’,請你自重,否則我會教她召警。”
  我很訝異。
  很少有這麽敵意的女性,她為什麽把我當仇人?
  我說:“小姐,去年你也來這個沙灘是不是?我們曾經見過了,去年整個夏季,記得嗎?整個沙灘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潛水,你曬太陽,我未嚐與你說話,你去年有沒有見到我?”
  她猶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語,提起帆布椅離去。
  我幾乎瘋狂。
  終於見到她,這真是意外之喜,原來天下真的有這麽一個女子存在,我的一顆心踏了實。
  我知道她們住在哪裏,我約安琪出來。
  安琪說:“找我作甚?不是說我與老頭子走,以後名譽會受影響嗎?”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語無倫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獨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頭腦,“嗬是,她的確是獨身,怎麽?你見過她?遊泳時你碰見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說,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躍。
  “你在說什麽?”安琪瞠目問。
  “她叫什麽名字?”
  “安若。”
  “幾歲?”
  “年紀很大了,”安琪遺憾的說:“有廿七歲了,不知憑地,長得也不錯,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氣是怪一點。”
  “喜歡罵人。”安琪提醒。
  “一點兒不錯,可是氣質那麽好,你能不能替我約她出來?”
  “什麽?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來。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麽?”
  “你看中了她?”
  “不錯,我看中了她。”我說:“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說:“我一定要告訴她。”
  “請你告訴她,我是一等良民,還有,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說:“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頭。
  “喂,別哭別哭。”
  我沒有哭,我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許以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盡人事,到這個階段隻能祈望緣份,我反而有種回光返照的快樂。
  初中時期學會吹口哨,現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愛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說:“你恐怕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我說:“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來,我真的會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嗬,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來,問我:“她叫我問老兄你,為什麽去年夏季沒與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還沒準備好。”
  “你也太謹慎了。”
  “我正是那種人。”
  “她問如果今年你見不到她呢?”
  “那麽沒關係,我會記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說?”
  “我說的。”小安琪理直氣壯。
  做傻子好過做登徒子。
  “當初你與我說話的時候,你誤會了我是她對不對?”安琪又問。
  “是的。”我說。
  “後來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沒有意思了。”安琪說。
  “可是別忘了我是老頭子,我當然隻喜歡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還怎麽說?”
  “她說她要想一想。”
  我沒出聲。如果我想了一個夏天,她也有權想一整個夏天。
  我是徹底的悲觀者,有她作我的良伴並不能改變我的人生觀,但是到底兩個人一起走一條路,比較沒那麽沉悶,我們有商有量,互相敬愛,甚至可以生一兩個悲觀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說:“安琪,請你在她麵前,為我美言數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這個未來姐夫對我有好感,”“姐夫?”能得到這麽可愛的小姨子,未嚐不是美事,嗬,簡直美不勝收。
  我與安琪分手,到家中靜候好消息,並沒有焦急的感覺,我與安若的人生觀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後老板對我大發雷霆,說以後星期三上午不準我告假,太多會議,太多客戶要找我。
  為了生活,我委屈地應允放棄例假。嗚呼噫唏,我人生最後的樂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後一天假期內到沙灘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緩緩走過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我老板不準我請假。”
  她並沒有看向我,但是說:“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幹哪一行?”
  “自由職業,隨時可以出來。”
  “那多好。”我說:“以後我可否約會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來沙灘了,也隻好這麽辦。”
  我狂喜,仰頭看天空,突覺有一絲金光照進我的生命。
  我說:“早在去年夏天便應與你說話。”
  “一年算什麽?我們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麽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說。
  “還在等什麽呢,趕快帶我去吧。”她微笑。
  我與她一起站起來,隻覺四肢百骸,打心底裏舒暢出來,每個細胞都是活的。
  因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書廊”,就在海洋貨運站大廈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無意之中逛到她那裏,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裏的那些畫,啊,絕不,而是她這個標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貨員而是店主,那是因為她的氣質,她約有廿六七歲了,鵝蛋臉,大眼睛,烏溜溜的長發編一條粗辮子垂在腦後,白色麻布寬領套裝,平跟涼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掛的一條項鏈,紅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顆金色的心型墜子,本來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卻是有裂痕的,細細的痕中嵌鑲著碎粒的藍寶石,像是心碎了,又複元了,但永遠留下難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從來沒見過這麽別致與浪漫的飾物,我竟禁不住小小聲衝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頭來,見是一個陌生人,隨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馬上裝作買畫的樣子,目光四處遊覽。
  “隨便看看。”她說。
  畫廊在這裏也很難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畫大部份是遊客喜歡的帆船與蛋家女,但也有許多大師的作品;畢加索、米羅、狄加、夢奈。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因為她跟在我身後服侍著,我不好意思,選了四張畢加索早年藍色時期的作品,鑲了框框掛在公寓小客廳裏,聊勝於無。
  “框子約一星期起貨,你請先來一個電話,我們派人送上。”她說。
  “我自己來拿好了。”我付鈔票。
  “也好。”她微笑,“謝謝。”
  她交卡片給我,上麵寫著:“王可兒”。
  她叫王可兒。
  我一時衝動,也給她一張卡片。
  我離開她的店,臨走時轉頭,再看一看那顆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顆破了的心的模樣。
  我等了很久才夠一個禮拜,打電話去小小書廊。
  “我是那個買了四張藍色時期複製品的人。”
  “嗬,林先生。”她記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經做好了,請你隨時來拿。”
  “我下了班來。”
  下班我拐到她那裏去, 她換了衣服,白色T恤,藍色打折牛仔褲,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掛著那件裝師品。
  我看到她秀麗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悅。
  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似一個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後賞臉與我喝杯茶好嗎?”
  她笑了,“好的。”
  我受寵若驚,她不似每個約會都會得應允的女子。
  六點正我們已經坐在咖啡座裏閑談。
  她說,“……我見沒有什麽好做,便開了一家華畫廊,念美術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點點頭。“生意好嗚?”
  “過得去,不必虧本,同時我可以支幾千塊薪水。比起上班好一點,到底不必看老板眉頭眼額。”
  我指指,“這顆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點點頭,“完整的心沒有內容,破碎的心卻太多滄桑,天下難有兩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墜子,“原本是柏隆瑪畢加索的設計——據說,這件是仿製品。
  我問:“為什麽喜歡它?”
  王可兒喝一口咖啡,說:“因為我自己亦有一顆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對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覺察到了,因此不便問下去,隨即改了個話題。
  “喜歡畢加索是嗎?”我問。
  “嗯。”可兒說:“喜歡伊畫的鴿子。伊的女兒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
  我搖搖頭,“因此你連她也眷顧了?真正愛屋及烏。”
  可兒微笑。
  我心中想:這麽漂亮兼有氣質的女孩子,誰會傷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訕的說:“都快七點了,反正要吃飯的,不如叫些簡單的食物。”
  可兒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話不多,但是有問必答,非常瀟灑及老練的一個女郎,再坦白你也不會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討厭我。
  比起她,我寫字樓裏那些女生實在太土了。
  伊們的打扮與衣著再時髦,也沒有靈魂感,徒然像一隻隻精工的花瓶。
  飯後八點半,可兒說她有點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門口,我說:“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嗎?星期天如何?我來接你,我們去看一個齊白石展覽。”
  “星期天也開幕?”她訝異。
  “做生意的展覽。”我解釋。
  她作一個恍然大悟狀。
  “星期日,上午十一時,我們先吃飯。”我說。
  她笑著開門進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內,我下樓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寬大的露台上向我擺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訴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額外舒暢。
  即使她有一顆破碎的心,我也決意要醫好她。
  小王子說的;“時間醫治一切憂傷。”
  他絕對錯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來,很明顯地,她喜愛的顏色是藍與白。
  藍色小小的上衣,與白色長褲,仍然是那條項鏈,奇怪,它竟然配什麽都好看。
  我們先去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
  她也喜歡齊白石,還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數趙無極。”
  她跟我說,她家認識趙無極,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時候,王家在趙家隔壁,趙老先生是銀行家,可兒父親是他的下屬,趙先生幾個兒子都很出色,有科學家也有藝術家,數趙無極最出名了。
  可兒回憶道:“我母親說的,趙無極第一個妻子人稱“蘭姐姐”,學聲樂的。”
  她又說了其它趣事,我聽的津津有味。
  我們緩緩散步過去參觀齊白石。
  一到會場我們不約而同會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蘆。本來以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兩個小時,誰知道一眼看過去,簡直沒有一幅是真跡。
  標價倒也不貴,每張隻售兩三萬港元。
  可兒輕輕在我耳邊說;“所有魚蝦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聲說:“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說:“走吧。”
  兩人笑著離開會場。
  可兒說:“我有一個長輩,家中不但有齊白石,又有吳昌碩、石濤、黃賓虹這些,可惜他不輕易招呼客人,我也是隻在十年前作過一次座上賓客,以後約他,他就不肯了。”
  我點點頭。
  接著下來我們滿街亂逛了一會兒,我把全星期日的時間都交了給她,沒有再約別人。
  但是她說:“這樣走下去會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開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來坐,我一個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個人住,不如你來我處,我想洗把臉,喝杯龍井輕鬆一下。”
  我大樂,老老實實的說:“巴不得有此一請。”
  到了她的家,我覺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寬大,家具簡單,牆上懸著幾幅字畫,我問:“是嶺南派的吧?”她點點頭。
  本來我想說嶺南派失於陰柔等等,但想她把這些畫掛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評了。
  做一個評論家隻需要有品味便可,會說不會做,又有什麽用。
  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對麵,象老朋友一般,我隻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得一紅顏知己,心靈有交通,誌趣相投,夫複何求?我並不急要將她擁在懷裏,我要享受這種詩情畫意,喝一口青澀的茶,慢慢訴說衷情。
  嗬,我心花怒放了。
  可兒問我;“你在微笑呢,笑什麽?”
  “高興。”
  “有什麽高興的事,說來聽聽”我仍然微笑,說道:“譬如說,認識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天氣有點燠熱,但舊房子屋頂高,空氣流通,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問:“能不能告訴我,關於那顆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問:“你有興趣知道嗎?”
  “自然,關於你的事,我都有興趣。”
  “說來很簡單,”她笑一笑,“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長話短說: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沒有?”我問。
  她忽然悲傷起來,“不會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將懷著這顆破碎的心,渡過我的餘年。”
  我訝異,“你的餘年?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你瘋了。”
  她低下頭。
  我安慰她,“不會的,可兒,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過實,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但是我不能忘記他,我實在不能夠,他還時時入夢來呢。”
  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真不好受,夢裏明明,覺來空空。”
  可憐的可兒。
  我遞上手帕,“別哭別哭。”
  “已經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時你豈非隻有十五歲?”我逗她笑。
  “那時我廿歲。”她說。
  “小孩子,懂得什麽?你受了傷害,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
  “不。”
  “別固執。”
  “我比誰都想忘記他,但是我不能夠。”可兒雙眼微紅,楚楚動人。
  我並沒有妒忌那個家夥,過去已屬過去,我對可兒卻懷著莫大的敬仰,如今還有忘不了誰?感情隻是茶餘飯後的奢侈品,沒有幾個人懂得欣賞,可兒卻念念不忘,象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絕種”,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
  “嘖嘖嘖,別太傷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兒笑出來。
  “請說下去。”
  “——比我大十歲——”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不行哪。”
  可兒便賭氣,“不說了。”
  我說:“可兒,事隔太久,無從考據,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來,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兒。”
  可兒說:“我還有什麽高興的事?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裏,看看有什麽主顧上門罷了。”
  “沒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就不感興趣了。”她嘲弄地說:“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
  我說,“我與他們……略略不同,我這個人,特別空閑。”
  可兒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並無可能再進一步。
  她忘不了那個人。他比她大十歲,有妻兒,是個建築師,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風度,同時有藝術修養,可兒家掛的嶺南派畫便是他的傑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離婚。
  這種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複著。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譽、他的事業、他的家庭,都比可兒重要,這一仗可兒注定要輸,於是他走了。
  而可兒帶著顆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個男人,搖撼他,跟他說:“喂,你這狗娘養的,你傷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顧嗎?”
  可是我是誰呢?我能夠代表可兒說這種話嗎?我算老幾?
  誰叫可兒這麽癡心?
  社會上的人不見得會同情她。
  一整個夏天,我都與可兒在一起。
  她漸漸對我放心,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對可兒,永遠沒有非份的舉止,我並不是聖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兒。我們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潔,發乎情止乎禮。
  老實說:能夠遇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我還有什麽其它的企圖,對於一個受過傷害的心靈來說,除了耐心等待,也隻有耐心等待。
  可兒生日那天,我們兩人出去慶祝,喝盡一瓶香檳,意猶未盡。
  酒能溶解人的意誌力,我漸漸鬆弛。
  可兒將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說:“汝強,你越對我好,我越是內疚,不知如何報答你。”
  我說:“我不需要人家報恩。”
  “可是我浪費了你的時間。”
  “胡說,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時間。”
  “可是,汝強,我永遠不會嫁給你。”她說。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麽意思——永遠?”
  “汝強,我愛你,我愛你如愛一個兄長,你明白嗎?但不是男女之情,我們永遠不會結婚。”
  我猶如被人當頭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聲,可兒也太坦白了,這種話明明傷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
  她握緊我的手,“汝強,我是為你好才這樣把話直說,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歎口氣說:“我自願的,隻要能時時見到你,我倒並不介意年是否會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對我這麽好?”
  “咦,”我振奮,“你為我落淚,原來你也會為我落淚。”
  可兒搖搖頭,淚落得更急了。
  我還是沒有失禮,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門,門口打橫放著一大束白色的長莖玫瑰花,是我先看見的,“咦——”
  可兒全身一震,去拾了起來。
  我不是有意要探聽什麽,我隻是說:“誰送的?”
  可兒說:“汝強,你倦了,我也累了,我們明天再說。”聲音很溫和。
  我說:“可兒,我總是順你的意思。”朝她擺擺手,走開。
  “汝強。”她追上來。
  我輕輕吻她的額角,“再見。”
  我搖搖晃晃的叫車回家。
  第二天醒來,頭很痛、心很灰,刮胡須的時候又割破了頸項,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個樣子。
  我跟自己說:“林汝強,人家說明了不愛你,以後你要為人家水裏去火裏去的,人家可不領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這個王可兒,人家怎麽傷她的心,她就照樣的做怎麽樣來傷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個人,與其這樣零碎受折磨,不如下個決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講義氣就得有所犧牲。
  正在這個時候,可兒的電話來了。
  她低聲問:“喝醉了吧?我總是連累你。”
  我立刻下了氣。
  “汝強——”
  “不用說了,”我歎口氣,“愚兄決不怨你。”
  “汝強,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好嗎?”
  “現在?”
  “也好,就現在。”
  “可以。”我聳聳肩,突然有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動的,你要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到了可兒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十分憔悴。
  我問她:“你怎麽了?昨夜發生了什麽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覺,覺得不安。
  可兒顫聲,“汝強,他……他回來了。”
  我開頭時莫名其妙,“誰?誰回來了?”
  可兒蹬一蹬足。
  我隨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這隻鬼回來了,我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發抖了。
  “他又來騙你?”我冷笑問。
  “不,他已經離婚,糾纏了好幾年,他終於離了婚。”
  我尖聲問:“天下那麽多女人,他為什麽偏偏不放過你?”
  “他說……他愛我。”可兒並不比我更鎮靜。
  “你信嗎?”我責問。
  她不語,轉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兒來,有事光會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氣問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問:“你竟不知道?他這樣對你……”我住了聲,不再說話,我不要成為一個爭寵的小家子氣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說:“你想清楚吧,關於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應當知道怎麽做。”
  可兒用手帕擦幹眼淚,“你覺得我無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個人,但是汝強,你沒有愛過,你不會明白個中滋味,七年來,他並沒有離開我,他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清晨恍惚間,晚上寂寞時,我永永遠遠記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著她。
  她絕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說:“如果你離開了我,我也會一生一世的記得你,但是我不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尊嚴。”
  可兒低下了頭。
  我知道她的想法與我略有出入。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幫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這樣回去跟那個人,又有什麽結果呢?她是否會遷就他一輩子,他是否還如她記憶中般完美?終於得到了他,興奮過後,又會如何?
  可兒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問題。
  她緩緩抬起了頭,目光中充滿彷徨,可兒說:“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見,教我。”
  “不,”我說:“取舍由你。”我轉身走開。
  回到家中,我獨自抱頭痛哭,眼淚自眼眶湧出,感覺上是炙熱而酸痛的,我多年沒有哭過了,人不傷心不流淚,這句話說得很對,但哭也是發泄感情的最好辦法,哭完之後我心中反而沒那麽難過,神經略為鬆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話,那麽她從來沒有屬於過我,假如她愛我,她一定會回來。
  我還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畫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為她做生意。同樣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兒,有一份媚秀的滄桑與成熟。
  我隻愛她,不能愛別人。
  我們的愛都太狹窄太自私。
  這兩天內我並沒有聽到她的音訊,以前總得通一次兩次電話,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連我也不大相信“時間會醫治一切傷痕”這句話了。
  半夜我做夢,夢見無窮無盡的時日,我將一個人渡過,淒清寂寞,失去了可兒,連帶失去了生活的意義,驚極而呼叫,自己把自己驚醒,一整夜失眠、吸煙、喝酒,白天百般無聊,連胡須也不高興刮了,就這樣去上班,幸虧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來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畫廊的時候,店關著門。
  可兒可兒,我心絞痛,你決定隨那個騙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著牆壁,巴不得就此昏死過去。
  失戀的滋味難以形容,但願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飯的時候,我隻拿筷子略撥一撥,什麽都吃不下,也並不覺得餓。
  我不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是一向也過得很順利,可兒給我的打擊,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擊。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覺地,在吃中飯當兒,我又跑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個穿白衣的女郎。
  我這個沒有出息的人。
  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見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說:“是林先生嗎?請進敝店來一下好嗎?”
  我丟了煙頭,酸澀地走過去,一定是可兒有話要跟我說,叫她傳言。
  “請坐。”她為我端來一張小凳子。
  “你有話快說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說:“可兒叫我跟你說,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終於要我跟你說:她對不起你,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對她再不好,她仍然愛他,隻要他肯回頭,她還是會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的破裂。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兒請你不要傷心。”
  “我省得。”我說。
  “這家畫廊,她已經頂讓給我,她隨那個人,到外國去了。”
  我茫然的問:“已經走了嗎?”
  “已經走了。”她取出一包東西,“這是可兒叫我交給你,說且當個紀念。”
  “好,謝謝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說:“如果我是可兒,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謝謝你。”充滿了眼淚。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開那個個包裹一看,是可兒最心愛的那條項鏈。
  她把它轉送給我。
  紅色珊瑚珠子,金色內心,裂痕中鑲著細碎的藍寶石,象是破碎的心永遠帶著瘀痕,多麽精致的一件飾物。
  她離開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個澡,刮了胡須,強逼自己吃頓飽餐.然後輕輕取出那條珊瑚鏈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個成年人,以後的生活,再淒苦再空虛,我還是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兒在我的生命中出現、消失,如一顆流星,閃亮後的黑暗,我也會學習習慣。
  但要忘記她,卻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隱隱作痛。
  我開始愛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我的老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這首歌,常常使我落淚。她沒有聆聽我的心。


  琴妮說她家中今夜開舞會,叫我去。
  我沒答應。
  她問我為什麽。
  我說:“我沒有晚上穿的衣服。”
  “我可以借一件給你。”琴妮說。
  “我也沒有晚上穿的外套,現在這麽冷了,總不能單衫赴會吧?”我問她。
  “大家都是同學,穿得隨便點好了。”
  “我又要溫習,我要讀很久才讀得熟的,不比你們聰明。”我又說。
  “我想你大概是根本不想去。”她不高興的說。
  “對不起。”我說。
  “其實你心裏並沒有對不起的意思,是嗎?”
  琴妮一甩她的長發走開了。
  她生氣了。
  也許她是應該生氣的,她請了我很多次。
  我的確是沒有什麽漂亮的衣裳,但這不是理由。
  我也是要溫習,但是功課並不急。
  我隻是不想去就是了。所以琴妮才生氣。
  不過假如我是她,我就不開什麽舞會了,她的幾次測驗成績,都壞得驚人。
  教師發卷子的時候,她的那張總是壓在最下麵,分數也最低,我的成績當然比她好得多,所以她要籠絡我,其實琴妮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琴妮有點離譜,她當讀書象開玩笑,而又據我所知,她的家中也不算太有錢,一個哥哥與她一樣,什麽事都不做,隻管吃喝玩。
  所以我不去她那個舞會,事實上我是什麽地方都不去的,我隻喜歡耽在家中。
  家也不比以前了。
  我一回到家中,繼母便說:“今天你與弟弟一齊吃飯,我與爸一道出去有個應酬。”
  “好的。”我說。
  繼母甜甜的笑說:“今天有你喜歡吃的羅宋湯,我吩咐阿三八點鍾開飯,弟弟他早睡,不準看電視。”
  “知道。”我說。
  繼母又說:“你的校服外套都舊了,要不要買件新的?”
  我搖搖頭。
  她匆匆忙忙的跑到房間去化妝了。
  她是個怪人。不過她對我不錯,並不如一般傳說中的後母壞。她是個無機心的人,整天無事忙,沒頭蒼蠅似的,什麽都笑,她對我與弟弟都是漠不關心的。
  弟弟是她的孩子,我是我媽的孩子,不過弟弟與我好。
  他也有十二歲了,總是反對我們叫他“弟弟”,他覺得不好聽,他情願叫他小華。
  弟弟回來以後,沉默的坐著,他有一張象女孩子似的,尖尖的臉,當他不出聲的時候,活脫脫象個女孩。
  我問他,“補習老師今天來嗎?”
  “來的。”他簡單的說。
  “她教得好不好?”我問池。
  “不知道,我很少問她,就叫她坐著。”
  弟弟好象趣致索然似的,我看著很不忍。
  “媽媽呢?她在哪裏?”他問。
  “在房間裏。”我答。
  “今夜又出去嗎?”弟弟問。
  我點點頭,“是的,”
  “爸呢?”
  “爸與她一起出去,”我說。
  “他為什麽總是出去了?”弟弟問。
  我聳肩,“我不知道,”我說:“他們很忙。”
  “當我長大了,是否還會那麽忙?”他問。
  “也許。”我說。
  繼母匆匆的又自房間內出來,叫道:“阿三阿三!替我弄碗麵,先吃了再說。”
  她看了弟弟,連忙笑道:“弟弟,回來了?”
  她臉上搽滿了白色的美容膏,看上去很滑稽。
  弟弟垂下了眼。
  我說:“弟弟,你知道嗎?有時候你象個小女孩。”
  他看我一眼。
  “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打球、遊泳、爬山、野餐。你不感興趣?”我問他。
  他笑了一笑,象個大人那樣的說:“我情願與你在一起。”
  “謝謝你。”我笑了。“不過一天到晚在家裏,對你的健康不好,看你多瘦!”
  “你是個好姊姊。”他忽然說。
  “為什麽?”我問。
  “你常在家裏陪我,你對我好。”他說。
  “那是因為我比你大得多。”我告訴他。
  “你有男朋友嗎?”他笑得很有趣。
  “沒有,沒有男朋友。”我說。
  “為什麽呢?”弟弟興奮的問:“我有些同學的姊姊就有男朋友,他們說男朋友來的時候,姊姊就對他們特別好,又有糖吃,有時候還可以看電影。”
  “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問。
  “我喜歡與很多人去看電影,或是下棋子,玩拚圖遊戲,那不是很熱鬧?很好玩?”
  我笑他,“也許將來你結婚的時候,可以多養點孩子,那樣就可以如願以償了。”
  “那樣太遠了,”他搖搖頭,“如果你有男朋友,豈不是更好?”他問。
  “荒謬!”我推他一下。
  這時候繼母已經化好了妝,出來見我們在說話,很是快活,她問:“姊弟倆在說什麽?”
  “沒什麽。”弟弟答得很快。
  “今天要我自己開車,”她說;“先去接你們爸,然後一齊去那個宴會,記得我的話了?你們!”
  “記得了。”我說。
  她披上了一件皮大衣,“我去了。”
  “再見媽。”我說。
  我叫她“媽”,那使她很高興。
  她笑著走了。
  弟弟什麽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到你房來做功課嗎?”
  “當然可以。”我說。
  “姊姊,有人約你出去玩嗎?”他問。
  “有時候有,今天就有人請我。”我說。
  “誰?”他問。
  “女同學。”
  “你為什麽不去呢?”他好奇的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去了不是隻剩下你一個人嗎?”
  “我不怕。”弟弟說。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的。”我說:“現在還不遲。”
  “人家又沒請我。”弟弟笑了。
  “沒關係。”我說:“真的。”
  “我太小了。”他說。
  “好,你不去便算了,一會吃了飯早點睡,你媽說的。”
  “讓我看一陣電視。”他懇求。
  “好吧。”我馬上答應了。
  他很開心。功課做得特別快。
  阿三開飯之後,弟弟的補習老師便來了。
  其實小華不需要補習老師,他媽實在過慮。
  他將課本收拾出去自己房間,向我扮個鬼臉。
  我笑了。他很有趣。
  我們許多晚上,都是這樣過的。
  在弟弟回去自己房以後,我心念一動,拉開了衣櫥看了看。
  我有一條紅色的裙子,是去年買的,今年稍嫌緊點,是不能穿了,而且我現在並不喜歡紅色。
  另外一條黑的,也太短,都不合身。
  我今年冬天還沒買過衣服。如果真要出去,也真費思量。除了紅黑兩件,其餘的毛衣、長褲,半截裙都隻可以在白天隨便的穿。
  琴妮的新衣服很多,我關上了衣櫥門,我決定明天請求爸替我也買幾件。
  我想爸是會答應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在課室裏,琴妮在大談她昨夜那個舞會的事,笑的聲音很大,我看了看她,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
  她向我瞟了一眼,說道:“你沒來,太可惜了。”
  我心裏想,等測驗的時候,可惜的將會是她。
  “不過你是好學生,不習慣這種場合,對不對?”她笑了。
  “是的。”我很簡單的答。
  “昨天晚上,我本來想介紹一個男孩子給你的。”
  琴妮整個人伏在我的書桌上,看牢我。
  “幸虧我沒去,我最怕見男孩子。”我說。
  “哈,你也不小了,怎麽就這麽古板?”
  我被她引笑了,“噯,我也不知道。”
  “其實你媽也不太理你,你可以去玩玩。”
  “我不喜歡玩呀。”我說。
  這時候預備鍾響了。
  她聳聳肩,回到自己的位置去,“真乖!”她說。
  我也沒理她,上了一天的課。
  象琴妮,整天就掛住玩,玩完這個玩那個,上學是敷衍,例行公事,心在課室裏嗎?
  不見得,要我學她,辦不到,真的。
  放了學她又該去了。
  “去看電影,”她說:“去不去?”
  我又搖搖頭。
  “我叫了安,還有麗壯也去。”她問:“你怎麽老掃興?”
  “不了,也許今天爸早回來,我要等他,有點話跟他說,叫他買幾件新衣服給我。”我說。
  “那好極了,買了新衣服.與我們出去。”
  “好的。”我笑答。
  “那你是答應了?”琴妮跳起來,“回頭我去告訴他們。”
  我想看一場電影總不算什麽吧?
  回到家裏,繼母在洗澡。
  我在浴室門問:“媽,爸爸今天早回來嗎?”
  “馬上要回來了。”她在裏邊答。
  我走到自己房去,她也跟出來了,身上披著浴袍。
  “小弟呢?”我問。
  “在他房裏,他在生氣。”她笑道。
  “生氣?幹嘛生氣了?”我問。
  “我要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他哭了。”
  我吃一驚,“噢,媽,別把弟弟送走,為什麽要送他去寄宿呢?他在家很乖,又不鬧事。”
  “可是人家說寄宿學校好。”她遲疑地道。
  “對弟弟是不適宜的,”我連忙說:“不要把他送去。”
  “這……要與你爸商量了。”
  “是爸的主意嗎?”我問。
  “有一半啦,你爸說小華太靜,又瘦,他想如果弟弟去寄宿了,也許會改變一下。”
  “可是弟弟自己不喜歡。”我說。
  “小孩子不能隨他喜歡什麽就怎麽。”她心腸硬硬的。
  我低下了頭,“但是弟弟不喜歡。”我又說。
  “你爸回來了。”她說。
  我轉頭,爸提著公文包進來。
  “爸。”我叫他。
  他笑了,“怎麽?剛放學嗎?”
  “爸,我有點話要與你說。”我走過去他那邊。
  “什麽話?”他站住了,詫異的問我。
  “爸,我想買幾件新衣服。”我說。
  “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對了,要買衣服了,好好好,爸答應你,你要買幾件?”
  我笑說:“爸,三件好不好?”
  “好好,你長高了,應該去買點新衣服,要爸陪你去呢?還是叫媽陪你去?”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我自己去好嗎?”
  “好,喏,錢先給你。”他摸了一張大鈔出來給我。
  “這麽多?”我問。
  “買好一點的貨色。”
  “知道。”我開心的把鈔票小心的折起來。
  “沒事了?”他問我。
  我忽然想起來。“噢,爸,是不是要把弟弟送到寄宿學校去?我請你不要那樣做。”
  “為什麽?”
  “我喜歡弟弟,爸。”我懇求,“他會寂寞的。”
  “也許就是與你在一起多了,他才象個女孩子,我知道你愛弟弟,這很難得,但是弟弟大了,要象個男人,是不是?你們倆都太孩子氣了。”
  給爸這麽一說,我真的覺得自己有點幼稚了。
  可是弟弟真的要寂寞起來了,這叫我不忍。他是那麽弱小的一個孩子,我有點可憐他。
  我到他房間去,他正伏在床上。
  “弟弟。”
  他抬起頭看我,沒精打采。
  “弟弟,不用難過,假期你還是可以回來的。”
  他不開心。
  “去寄宿很好玩的,男孩子都喜歡,真的,絕對不騙你。”
  他問我:“是真的嗎?你會到學校來看我嗎?”
  “我會的,有空也來,沒空也來,一定。”
  “姊姊,我不想去。”他愁麵苦腦的道。
  “你第一次不習慣,當然是差點,以後叫你回家,你還不肯呢。”
  “是不是你們都討厭我?”弟弟問。
  “不會的,大家都為你好,爸媽與我都在內。”
  “那麽我隻好去了。”
  “對,那樣才是乖孩子。下學期就決定去寄宿好了。”
  下學期應該是三個月以後。這一段日子內,我要特別對弟弟好一點才行。
  我想請琴妮幫我去買衣服,她幹別的不行,這些都是她在行的。
  她聽說我請她去,也很高興,曉得我有那麽多錢在手,更加興奮。
  “你爸對你很好呢!”琴妮說。
  “是嗎?有錢不一定是好。”我說。
  “他不疼你,會給你那麽多錢?”
  我想想,“是的。”她也許說得對。
  “我們今天放了學就去挑。”她提議。
  “放學就去?不會太晚嗎?”我問,“要不要等星期六?”
  “當然不要,現在就去。”她說。
  “那我要打電話回家,告訴家裏一聲。”
  “算了,”琴妮說:“你家裏又沒人,說不說還不是一樣!”
  “不,那是一定要說的。”
  “隨你。”
  結果我打了個電話回家,響了半天,也沒人來接。
  我們家那個傭人是從來不聽電話的,主人不在,她就樂得偷懶,躲在工人房裏聽聽戲曲。
  但是小弟呢?小弟怎麽也不在?
  也許是沒放學吧。
  一邊琴妮又在催我了,子是我隻好擱下了話筒。
  “怎麽樣?”她不耐煩的問。
  我納悶的道:“家中沒人。”
  “是不是?跟你說了,你又不相信。”她拉住我,“我們去吧,快點。”
  我與她一齊乘車子進市區,她帶我踏進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
  琴妮不出我所料,對於這些都很熟,我們到了四樓女裝部,她叫售貨員拿出許多花紋的裙子給我挑。
  我看得有點糊裏糊塗的,覺得件件都不錯。
  但是琴妮卻非常挑剔,批評這個,批評那個,好象是她要買衣服,不是我。
  結果連售貨員都給弄糊塗了,她們也不知道誰要試身。
  琴妮替我選的裙子,我都覺得太鮮豔,我自己選了幾件素色的,一看價目表,都貴得驚人。
  算了,反正爸給了那麽多的錢,不買也是白不買。
  我進試衣間攪了半天,滿意了,便打算出來給錢。
  琴妮一手拉住我,“喂,看見那邊那個男孩子嗎?”
  “你怎麽了?什麽男孩子?”
  “喏!”她的手一指,聲音低低的。
  “那還算是男孩呀?起碼有廿七八歲了!”我笑。
  “你懂什麽,所有未結婚的男人,都可以稱作男孩子。”
  我笑壞了,“那麽八十歲的老頭子未結過婚,也算是男孩子了?你的叫法倒新鮮!”
  “去你的!”她推我一下。
  “那個人我認得,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選中了這四件衣服,我要付錢了。”
  “四件都那麽呆板板的?總可以夾一件紅的吧?”琴妮問。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
  “隨你吧,”她聳聳肩,“反正款式還不錯。”
  我已在付錢的時候,琴妮口中的男孩子走過來了。
  他拿起我選剩下來的一條裙子,看了看號碼,便買下了。
  他並沒有向琴妮打招呼,但是琴妮卻自己走過去了。
  她笑著說:“湯尼?我是彼得的妹妹,那天我們的舞會,你來過的。”
  “彼得?”那個人似乎記不起來。
  “是的,胡彼得。”琴妮連忙補充。
  “啊。”他點點頭,“那天是巴巴拉帶我去的。”
  我想這班人怎麽攪的?全都沒有中文名字?
  但是琴妮卻很開心。
  “你好嗎?湯尼,有沒有新的唱片?是不是買衣服送給巴巴拉?有空再來我們家玩好不好?上次你到一到就走了。”她一連串的問著。
  這時候售貨員將包好的衣服給我,還有找回來的錢。
  我想店鋪都快打烊了。
  而且那個湯尼,並不想一直站著與琴妮攀談下去。
  琴妮太不識相了,做一個女孩子,臉皮怎麽可以那麽厚?真不明白。
  我從遠看著,那湯尼是個長頭發的瘦長男子,也沒什麽出色的地方,真叫我等得不耐煩。
  琴妮講到興致高了,忽然一回頭叫道:“喂!你過來呀!”
  “我?”
  “是,愛華,過來。”她叫我。
  我連忙搖頭。
  但是琴妮不理我,她一手把我拖過去。
  “湯尼,這是我同學,愛華,這是名歌手湯尼。”
  我覺得很難為情,於是低下了頭。
  “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過我有朋友在下麵等,要趕下去,再見。”我聽見湯尼說。
  我隻好與他握了握手。
  我看了看他的臉,他長得很英俊,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膚色似乎太過蒼白。
  他很快的走了。
  留下琴妮還在興奮。
  “噯,他是不是很夠勁?”她問
  “十三點。”我白她一眼。
  琴妮還不十分明白,“我?還是他?”
  “當然是你,他不過是阿飛而已。”
  琴妮申辯道:“即使是阿飛,也不是普通的阿飛,他的唱片不知道多受歡迎呢!”
  “他是唱歌的嗎?”我問。
  “哎呀,近半年最紅的便是他了,難道你不知道?你是不聽唱片的?”
  “我沒有,看你的樣子,好象沒聽過他的歌,就不用再活的樣子!”我笑她。
  “哼!多少女孩子想見他都見不到!”
  “是嗎?我根本不認識他,可是我也是人。”
  “你一直都麻木不仁。”琴妮生氣的道。
  “我們也走吧,人家要休息了。”我說。
  “你回家了嗎?”她問。
  “當然,你呢?”
  “也許哥哥會把我帶出去聽歌。”
  “聽歌?明天有默書。”我提醒她。
  “那課書長不長?”
  “很長。”我說,“你最好溫一溫。”
  “得了。”她不在乎的說。
  我心中在嘀咕。
  “今天謝謝你了,”我說:“浪費了你的時間。”
  “哪裏,我最喜歡逛公司,也喜歡陪人,下次再與你去。”她說。
  “好的。”我向她道別:“再見。”
  “再見。”她揮揮手。
  我回到家,弟弟趕出來。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問。
  我給他看手中的大包。“買衣服去了。”
  “原來如此,你吃過飯沒有?”他問。
  “沒有呢。”
  “那我沒白等你了。”他很高興。
  “來,一齊吃吧。”
  我們走到飯桌前坐下。
  “你媽呢?”我間。
  “打牌去了,才剛去的,他們先吃。”
  “爸呢?”
  “先睡。”弟弟說:“爸說他有點累了。”
  “嗬,這麽早就睡啦。”我說。
  “是的,我還以為你留堂。”弟弟笑。
  “沒有那種事。”我也笑,“你吃多點,太瘦了。”
  “姊姊——”
  “唔?”
  “你為什麽買新衣服?”他好奇的問。
  “舊的穿不下了。”我說:“隻好買新的。”
  “怎麽穿不下?”他問。
  “穿不不就穿不下了,人大了,長高了,你去年的衣服,今年也都嫌小。”
  “但是你不已經是大人了嗎?”他問。
  “胡說,我才十幾歲,怎麽就大了?”
  他笑起來,“我十六歲就好了。”
  “哼!”我說,“快吃飯。少嚕蘇。”
  飯後他的補習老師又來了。他去做功課。
  這樣又過了一天。我想,每天都是這樣。
  我因為出去買過衣服,所以有點興奮,比往日遲了點睡,而且還要將新衣服都一件件的掛好,看上老半天。
  琴妮雖然沒有硬要我買她喜歡的花式,但是我多多少少受了點她的影響,我很感謝她,至少她是非常熱心的的。
  第二天上學了,琴妮遲到兩節課。
  小息的時候我問她:“你怎麽了?遲到是不好的呀,剛才那課國文又很重要。”
  “沒法子了,起不來,又忘了撥鬧鍾。”
  “真是!那是不對的。”
  “我知道,”她做一個鬼臉,“下次改過吧。”
  我對她搖搖頭。
  “喂.那天那個湯尼,夠不夠英俊?”
  “誰,誰是湯尼?”我問。
  “看你的記性,昨天在公司裏我與你介紹的那個。”
  “啊,那人叫湯尼。”
  “我與你說得清清楚楚的了!”她說。
  “我倒不怎麽覺得他好看。”我說。
  “你好象是瞎眼的一樣,多少女孩子追求他啊!”
  “你有沒有追求他?”我笑問。
  “我怎麽追得到呢?”她瞪我一眼。
  “不會吧?”
  “他自己有女朋友的。”
  看琴妮的表情,好使很羨慕的樣子。
  “你可以拆散他們。”我笑得更厲害了。
  “你是開我玩笑的。”她懊惱的說。
  “象那個湯尼的男人,我才不喜歡呢。”我說。
  “為什麽?”
  “我不喜歡太隨便的男人,看他的樣子,好象自己了不起,所有的女孩子都要拜倒在他腳下似的。”
  “湯尼不是那樣的人,隻不過女孩子要追他而已。”
  我搖頭,“他也不對,他應該向那些等的女人說清楚才對,是不是?”
  “不過那會對他的唱片銷路有影響。”
  “隻要他是唱得好,便沒有什麽關係了,怕是怕他根本不會唱歌呢。”我說。
  “他會唱,唱得很好。”琴妮說。
  “這世界,好與壞根本是很難分得開的。”
  “看你,象哲學家一樣。”琴妮笑了。
  我拿出下一課的書本。
  “你爸爸見過你的新衣服沒有?”
  “還沒有呢。”
  “喂你,陪你買了新衣服,下星期可得上我家來了。”
  “上你家?你又開舞會?”我問。
  “是的,也許湯尼也來。”她得意洋洋的說。
  “下星期六不行,我要陪我弟弟玩。”
  “與小孩子有什麽好玩的?人家都說你驕傲,真的沒錯,求你那麽多次,老是不賞麵。”
  “我想法子來罷。”我勉強的說。
  “記著了,星期六,晚上八點,喜歡早一點來也可以,到了我家才吃東西好了,我家裏有自助餐。”
  我點點頭。
  上課鈴響了。
  地理老師叫琴妮答問題,琴妮不會答,站著。
  結果是我代她答了,她重複一次,然後準她坐下。
  她向我吐吐舌頭,似若無其事的樣子。
  琴妮真是。
  她是個本性很好的女孩子,就是給她母親寵壞了。
  一天的課下來,人總是很累了。
  回到家才鬆一口氣,我放了書包、今天的家課是相當多的,得好好預備。
  “姊姊。”小弟出現在我房門口。
  “進來好了。”我說;“什麽事?”
  他坐下在我的床邊。
  “這幾天你回來得比我早。”我說。
  “我沒有上體育課,所以回來早了,通常體育課都是在最後一課的。”
  “為什麽不上體育呢?”我問:“活動一下四肢對身體有益。”
  “奔走起來我覺得不舒服。”他說。
  “有看醫生嗎?”我擔心的問。
  “看過校醫,他說準我不做劇烈運動,因為我身體支持不來。”弟弟說。
  “有沒有告訴媽?”我問。
  “沒有。”他搖搖頭。
  “應該告訴她的。”我說;“叫她陪你到醫生處去檢查。”
  “我又見不到她,她常常是那麽忙。”
  “她忙什麽?都是無事忙。”
  “我不高興與她說。”小弟道。
  “那麽告訴爸爸。”
  “其實我沒有什麽毛病的,我不過是不想上體育課而已!”小弟說。
  “真的沒事?”
  “沒有,你放心好了。”
  “看你那麽瘦,”我笑道:“好象肚子裏生蟲的樣子。”
  “沒有好不好?”他也笑。
  “你在做什麽?”我問。
  “我就是想問你有沒有萬能膠水。”他說。
  “有一小枝。”我拉開抽屜,拿給他。
  “我在做一隻小模型,”他說:“是一艘戰艦。”
  “那很好,做好讓我看看。”
  “總共有一百多個零件呢,很難做的。”
  “那是考驗你的一個機會。”我笑道。
  “做好了這隻船,我再做隻飛機。”
  “那時候你把船送給我好了。”我說:“我就放在這張書桌前麵,天天看著。”
  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姊姊,你寂寞嗎?”
  “寂寞?我從來沒想過。”
  “我很覺得寂寞。”他說。
  “你那麽小,曉得什麽是寂寞了?真好笑。”
  “寂寞是很容易懂的,我想與你談談的時候,你沒有在家,我就寂寞了。”
  我想起爸爸的話來,於是我說:“你又不是小寶寶了,總不能叫人每分鍾都陪著你吧?”
  “是的。”
  “你這樣想,就會好過一點了,而且我每天回來,大家不也可以玩玩嗎?”
  “假如我去了寄宿,就見不到你了。”他怯怯的說。
  “你可以有許多同學做朋友,傻瓜,都不知道是第幾次告訴你了。”
  “但是我與他們合不來,他們一定會欺侮我的。”
  “不見得吧?”我反問。
  “我聽講寄宿學校裏,舊生老欺侮新生。”
  “聽說而己,不會的。”我盡量安慰他。
  “幸虧媽說下學期才送我去,不然可嚇壞我了。”
  小弟幾乎是神經質的。
  我笑,“對,半年以後的事,現在想它作什麽?”
  小弟勉強笑了。
  “去做你的模型吧,星期六陪你看電影。”
  “真的?”他高興得跳起,“好極了。”
  我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經答應了琴妮,但是小弟要比任何舞會更重要。
  我決定推掉琴妮。
  琴妮非常生氣。
  她以為我是故意的,但是她不會明白我對小弟的感情,我很抱歉。
  星期六放學,我盡快趕回家去。
  交通擠,但是繼母從來不派車子來接我與弟弟。
  到了家,我氣噓噓的。
  來開門的一定是小弟,我打算與他去看場戲,然後再去喝果汁,好好的過一個假期,晚上再到遊樂場去。小弟需要娛樂,真的。
  我按了一陣門鈴,傭人才匆匆忙忙的趕出來。
  我看她一眼,到小弟房去。但是小弟不在。
  “弟弟呢?”我問。
  “老爺把他帶走了。”女傭人答。
  “帶走?帶到什麽他方去?”我問。
  “不知道。”
  “媽!”我到處找,“媽!”
  “什麽事?”媽拿著麻將盒子出來。
  我問她,“弟弟呢?”
  “哦,我還道是什麽呢?原來問這個。”她悻悻的。
  “弟弟怎麽了?”
  “你爸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了。”
  “什麽?”我吃一驚,“不是說下學期才送嗎?”
  “但是校方有相熟的人來說,有個空位子,於是你爸就把他帶去插班了。”
  “但是他事前完全不知道,這麽突然!”
  “他怎麽不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做夢也不曉得今天就得去的!”
  “那有什麽關係?”繼母問我,“人反正早也去,遲也去,又不是去殺頭是去讀書呀!”
  我怔怔地。
  她將麻將牌“嘩”地一聲自盒子裏倒出來。
  一邊嘴裏還咕噥著,“那麽大的男孩子了,還哭。”
  “他哭了嗎?”我問。
  “哭得淚天淚地的,說什麽都不肯去,真沒誌氣!”
  我低下頭。
  “他要等你回來,我不準。學校裏的人都在等他。”
  我忽然也想哭。
  “這孩子,我看見他就生氣!”她摸著牌。
  “可是他是你親生的。”我冷冷的說。
  她臉上浮起了一個驚愕的表情。
  我轉頭便回到自己房間去。
  我覺得我什麽都不想做了。
  然後門鈴便響了,來的一定是麻將搭子,什麽王太太李太太張太太。
  果然牌聲便響起來了。
  我走到弟弟的房間去看。
  床上的被褥小小的折疊著。
  書桌上擱著他那隻模型船,隻做好了三分一。
  繼母是個庸俗的女人,但是她生的弟弟與她不同,我喜歡他。這也許是我們一家相處得好的原因。
  但是現在我忽然恨起繼母來。她是一個這樣不負責任的女人。
  我坐在小弟的床沿呆著。
  我們是應該去看電影的。但是我一個做些什麽好呢?
  弟弟是個寂寞的孩子,他去了以後,我也將寂寞起來了。
  我們的要求並不大,我與弟弟隻想坐在一張桌子上做功課,在稍息的時候互相笑一笑。
  但是現在連這個都不可能了。
  “愛華!”
  “爸。”我抬頭。
  爸脫下外套,“坐在弟弟的房裏做什麽?”
  我麻木著臉,“沒有什麽。”
  “弟弟寄宿去了,這個睡房將改為書房。”
  “那麽弟弟假期回來,睡哪裏?”我震驚地道。
  “可以與你睡,或是隨便搭一張床。”爸說。
  “這也是弟弟的家!”我說。
  “當然,”他呆一呆,“愛華,你怎麽了?”
  “我總覺得你們好象把他遺棄了一樣。”
  爸笑了。“愛華,你繼母說你傻,你果然是傻。”
  我不啊。
  “弟弟又不是你親弟弟,你卻對他那麽好,也真算是難得了。”
  “怎麽不親?我視他如同母的弟弟。”
  “你是個好孩子,使爸爸省了很多麻煩。你對弟弟好,你媽也開心。但是弟弟去寄宿,也沒有什麽不好。你是大女孩子了,難道沒有消遣?”
  “有女同學開舞會。”我說。
  “為什麽不去呢?今天是周末呢。”
  “我準備與弟弟去看電影的。”
  “現在你可以去那個舞會了,難過什麽?”爸笑。
  “我總覺得弟弟不會喜歡去寄宿。”
  “別傻了,小孩子當然不喜歡寄宿,難道什麽都任他,跟他的意思?小孩要管教才行。”
  我低下了頭。
  “別多想了,舞會還不去?”
  “好,我去。”
  “好了,爸去睡午覺,你也休息休息。”
  爸去了。
  我輕輕的掩上弟弟的房門。
  我得去看他。他一個周末,孤零零的會不太好。
  我原本是不想到琴妮的舞會去的,但是繼母的牌起碼要打到半夜,爸爸又來了一班朋友,談得起勁,看樣子不久還是要出去吃晚飯的。
  於是我索性換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在一間小店裏買了一盒糖果。
  琴妮的家我是認得的,我到得很早,客人隻有三分一。
  我按鈴,來開門的正是琴妮。
  “愛華!”她驚喜的笑。
  我沒精打采的笑笑,“我來了,歡迎嗎?”
  她一手拉住我,“我太高興了!真沒想到你會改變主意來這裏!”
  我將糖遞過去,“祝你快樂。”
  “謝謝你,其實你不用送什麽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搖搖頭。
  琴妮穿一件紅色裙子,薄薄的料子,也不知是什麽,她也不怕冷,光著兩條手臂,但是我承認她很美。
  “我弄點冷盆給你吃,你先坐下。”
  我笑笑,“好的。”
  “到露台去吧。”琴妮說:“那裏靜。”
  其實琴妮對我是不錯的,隻是我們倆的性格太不相似了,他知道我愛靜,所以叫我到露台去。
  琴妮的家很大,又布置得很漂亮。
  我問她:“伯父母呢?”
  她吐吐舌頭,“把他們趕出去了。”
  “趕出去?”我不解。
  “是呀,我們開舞會,他們留下來也沒意思。”
  “啊,你每個禮拜六都把他們趕走?”
  “也不一定啦.有時候根本他們自己也沒有空。”
  我笑了。
  “你吃這些冷盆,做得很不錯,”她說。
  “謝謝你。”我說。我接過盆子。
  “一會兒可以跳舞,也可以坐著。”
  “知道了。”
  “你會跳舞嗎?”她問。
  “不會,但是我可以坐。”我笑。
  “那麽有男孩子來請你怎麽辦?”她問。
  “他們不會請我的。”我說。
  “不一定哪。”琴妮也笑了。
  我走到露台去,風有點大,但是很熱鬧。外邊的客人越來越多,大部份是我不認得的,琴妮怎麽會認得那麽多人呢?
  我在露台裏吃完了冷盆,覺得口渴。
  剛想出去拿杯水喝,有一個人進來了。
  “誰是愛華?”他問。
  “我是。”我答。
  “琴妮叫我拿杯果汁給你。”
  “謝謝。”我說,我拿過杯子。
  他看看我。“我叫湯尼。”
  “啊,原來是你,”我說:“我們見過的。”
  “是嗎?”他說:“我倒希望在露台坐坐。”
  他看著我,象是征求我的同意。
  “你請坐,別客氣,這不是我的地方,大家都是客人。”我連忙說。
  他坐下了。
  我呆著,不知道做些什麽才好。
  “你是琴妮的同學?”
  “是的。”我知道他在引我說話。
  “你不常來吧?”他問。
  “不,第一次。”
  “為什麽今天破例會來呢?”他問。
  “因為……今天我很不高興。”
  “不高興才來派對?與眾不同。”他笑。
  我無聊的看著自己的手。“也許來錯了。”我說。
  “不會,來高興一下也是好的。”
  我搖搖頭。
  “要跳舞嗎?”
  “不要,謝謝你。”
  “看樣子你真的不太高興。”他說。
  “是的,我不很適應這裏。”
  “你與父母吵架?”他看著我。
  “沒有。”我說。
  “與男朋友吵架。”他微笑。
  “我沒有男朋友。”
  “那是為了什麽?”
  “沒什麽。”我不想對陌生人多說心事。
  “看來我是在打擾你呢,是不是?”
  “沒有。”我說。
  “外邊很熱鬧,出去走走。”他說。
  “不,我還是留在這裏。”
  他坐了下來,並沒有走,他陪我呆著。
  “今天我也不開心。”他說。
  我聽著他。
  “我跟我女朋友吵了。”他說。
  我看他一眼。
  “她跟了一個有錢人跑掉啦!”湯尼攤攤手。
  他樣子並不太悲傷。我懷疑他是否在說真話。
  “你是在說真話?”我問。
  “當然。”
  “你留不住她?”我問。
  “是的,因為我沒太多的錢。”
  “可是你穿得很好。”
  “但是女人太貪心。我打算向她求婚的。誰知道她倒跑了。”他說。
  “我不很明白這個故事。”我搖搖頭。
  “你不會明白的,你太小了。”
  “也許是。”
  這時候琴妮來了,“湯尼,大家到處找你!”
  “做什麽?”
  “出來唱一支歌。”琴妮說。
  “不唱了。”
  “賞個臉嘛!”琴妮懇求。
  “我實在不想唱,”湯尼說;“你代我道個歉,說我喉嚨不舒服,好不好?”
  “好是好的,不過大家會失望了。”
  “下次總有機會。”湯尼道。
  琴妮點點頭,出去了。
  “你是唱歌的?”我問。“是。”
  “我想起來了,琴妮說過。”我道。
  “你聽過了我的歌沒有?”
  “沒有,也許聽了還不知道。”我坦白說。
  “很好。”他點點頭。
  “好?我以為你會生氣。”我說。
  “反正唱得糟,不聽也罷。”他說。
  “你這樣說,我倒要聽一聽了。”我說。
  他歎了一口氣。
  我不出聲。我隻是看著他。
  他穿著一套西裝,頭發梳得很服,樣子生得好,但是這一切加在一起便顯得有點俗。
  琴妮說他是個很出名的唱歌人呢。
  “我想回家了。”我說。
  “為什麽?舞會才開始。”
  “沒有什麽,我出去與琴妮說一聲,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不用,從來沒人送過我。”
  “但是什麽都有第一次呢。”說他。
  “不用了。”
  “好,不用。”他作一手勢。
  我出客廳,但是找不到琴妮。
  我自己去開門,湯尼站在門口。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
  “你是一個灰色的女孩子。”他說。
  我又看他一眼,他那句話講得很俗。
  “下麵很暗,我替你叫一部車子。”
  “好的。”
  他陪我走下山,叫了一部街車。
  “再見,”我說:“謝謝你,與琴妮說一聲,告訴她我早退。”
  “可以。”他說:“再見。”
  “再見。”我說。
  車子開走了。
  家中燈光還是極亮。
  麻將還沒散。爸在看報紙。
  我沒精打采的回家,他見到了我。
  “舞會這麽快就散了?”他看著手表。
  “是的。”我說。
  “沒這麽快吧?想必是你先回來了。”
  “唔。”
  “為什麽不多玩一會兒呢?大家年輕人在一起,應該有味道才是呀。”
  “我不想玩了,我又不會跳舞。”
  “愛華,你這樣孤獨,又有什麽好處?來,坐下爸與你慢慢談。”
  我坐下。
  “這件新衣不錯,很漂亮。”他說。
  “謝謝爸爸。”
  “應該玩久一點嘛。”爸問:“有沒有人請你跳舞?”
  “沒有。”我說:“我躲在露台上。”
  “哈!”爸笑了。
  “爸,我明天想去看小弟。”
  “去看他幹什麽?”爸詫異的問:“他是今天早上才去的。”
  “我掛念他。”
  “愛華,你就要把小弟給寵壞了。”
  “是嗎?”我低下頭。
  “不要去看他,最低限度等到下個星期再說。”
  “下個星期?”我惘然問。
  “是的,愛華,稍長一點時間,讓他熟習了那邊的生活再說。”
  “好的。”我說“下個星期去看他。”
  “愛華,別悶著,笑一笑。”
  我並不想笑。
  媽正在打牌,興奮得不得了,大呼小叫的,我看過去一眼,覺得真不入眼。
  爸伸了一個懶腰,“真累。”
  我看著他。
  “我去休息了,愛華,你也早點睡吧。”他起身,慢慢的走到房間去。
  我在客廳裏呆了一會兒,也回房,想了很久,才終於睡了。
  第二天上學,琴妮笑我。
  “那麽快就走了,是不是與湯尼溜出去玩?”
  “沒有,絕對沒有好不好?”我說:“他甚至沒有送我回家,替我叫一個車子,我就回去了。”
  “他不送你?”琴妮問。
  “沒有,我不讓他送。”
  “哎呀,你太傻了。”琴妮低嚷。
  “傻?”我不解。
  “當然,多少人要他送,他還不送呢。”琴妮惋惜地說。
  “是嗎?”我淡然笑。
  “湯尼對你好不好?”她又問。
  “好?什麽意思呢?”
  “他說了些什麽?”琴妮問。
  “我也記不起來了,他好象說與女朋友吵了架。”
  “真的?”琴妮大表興趣。
  “你不知道嗎?”我看她一眼。
  “不知道,他從來不講的。”
  “那怎麽會對我講呢?”我問。
  “不知道。可能他喜歡你。”琴妮笑。
  “他是那麽大的大人物嗎?看樣子他的一舉一動都好象會引起你的興趣似的。”我說。
  “當然,迷他的又不隻我一個。”琴妮說。
  “迷?為什麽要迷他呢?我看他也不怎麽稀奇,瘦削成那個樣子,臉也不太漂亮。”
  “但是他有味道,歌又唱得好。”琴妮道。
  “歌?我沒聽過他的歌,但是講到味道,又不是吃菜,怎麽人也說味道?”我笑問。
  琴妮也笑了,“愛華,你真是——”
  “我怎麽?”
  “太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麽。”
  “唔。”
  琴妮說:“但是那天晚上湯尼也先走了。”
  “真的?”
  “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琴妮說。
  “也許他與女朋友吵了,不開心。”我說。
  “什麽女朋友?”琴妮有點妒忌,“他的女朋友每天都換,誰可以說是他的女朋友了?”
  “真的呀!”
  “當然,而且都是不太正派的女人,我不喜歡她們。”琴妮憤然的說。
  “她們又不用你喜歡,是他的女朋友,他喜歡還不夠嗎?”我笑她。
  “你這個人!”琴妮伸手打了我一下。
  “照你這麽講,他好象很壞呢。”我說。
  “就是因為壞才有味道。”琴妮坦白地說。
  “琴妮!”我有點吃驚。
  “誰喜歡整天刻刻板板,坐在寫字樓裏受老板氣的男孩子?誰?”
  我看著她。
  “湯尼完全不同,老實說,我是從頭到腳的愛上了他,他隻要說一聲,我就跟他跑了。”琴妮激動。
  “琴妮,不是真的吧?”
  “怎麽不真?但是他眼中根本沒我。”
  “琴妮,你是這麽年輕——”
  “年輕?我曉得愛是什麽。”琴妮說。
  “那是衝動罷了。”我說。
  琴妮笑了,“愛華,你現在不會明白的,等你愛上了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知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我真的不知道。”我說。
  她笑了,笑得很無聊。
  “琴妮,他不愛你,那不變成了單戀嗎?”
  “是,我知道。”她說。
  “所以你沒有心思做功課?”我很可惜的問。
  她點點頭,拿著一枝鉛筆在書桌上敲著。
  “我的心事很少與人說,愛華。”
  “你爸媽呢?”我問。
  “你有沒有對你的爸媽訴過心事?”她反問。
  我呆一呆,默然低下了頭。
  是的,我也沒向他們說過心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是不是?”琴妮苦笑。
  “琴妮,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很苦悶,真的。”琴妮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的。”
  “什麽事?”
  “我爸爸要把我送到外國去。”
  “可是你連中學也沒畢業。”我說。
  “是的,就是因為爸看我成績不好,才想把我送出去在外邊念中學,比較容易一點。”
  “那——”我真意料不到。
  “我們就快要分手了。”她說。
  我聽了怔住了半晌。
  琴妮一向對我來說,不過是普通的朋友,她對我很好,但是我從未把她當過知己,現在她忽然說要走,倒使我心中不舒服。
  “幾時?”我問。
  “再隔幾個月吧,也許半年、一年,”她聳聳肩,“要等找到了學位再說。”
  “會再回來嗎?”
  “不知道,”她苦笑,“有誰會要我回來呢?爸媽老嫌我煩,轟我到外頭去,對他們來說,是鬆一口氣的好機會,不是嗎?”
  “學妮,我以前真沒想到你是這麽悲觀的,振作一下好嗎?”我輕聲說。
  “是的,全班我最胡鬧,最不正經,笑得最多,但是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心事。”
  “琴妮,到外國去也沒什麽不好,轉變一下環境,說不定就好了。”
  “會嗎?”她沮喪的道。
  “我說你還那麽年輕,不該談情說愛。”
  “我想的嗎?你還沒知道什麽叫愛,它已經象洪水似的淹沒你了。”她打個譬方。
  “真羅曼蒂克啊。”我笑說。
  “跟沒有愛的人談愛,是最痛苦的,你就是那種人。”
  我剛想分辯,上課鈴就響了。
  我心裏麵想著她的話,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節課我都沒聽進去,她是什麽意思呢?
  我不了解琴妮,我也不了解自己。
  我以為琴妮隻會玩,隻會鬧,可沒想她會有這一份感情,她這感情倒是真的,我開始有點欣賞她了。
  我想我也許會那樣,感情付出去,不別人家接不接受,總之是付出去了。
  我喜歡小弟,是那樣。將來喜歡別人,不知道會不會?
  我呆了一整堂課,我想要是長期這麽下去.可真不得了,還不步琴妮後塵?
  下課了,琴妮對我默默一笑。
  我也回她一笑。
  從那分鍾起,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她的朋友。
  放學回家,我等著去看小弟。
  到了家中,繼母在與爸說電話。
  “病了,是的。”她說。
  我看看她,她在說誰?
  “學校裏通知的,要不要去看他?”
  “誰?”我問。
  “好好,曉得了。”繼母掛了電話。
  “誰病了?小弟?”我走過去。
  “是的。”她說。
  “什麽病?”我追問。
  “發熱。昨天開始的。”繼母說。
  “我要去看他,我現在就去換衣服。”我說。
  “愛華,你不累?剛放學呢。”她問。
  “不累不累。”我奔到房去,一邊脫校服。
  “我看你別去——”她進我房來。
  我披上大衣,“不,我一定要去。”
  “你認得校址?”她問。
  “唔。”
  “那你去,我就不去了。”她鬆口氣。
  “為什麽?”我問。
  “張太太他們等我。”她說。
  我看她一眼。象她這種女人,真有福氣,兒子在十多哩外的寄宿學校真發燒,她居然還有興致打麻將。
  我歎了口氣。
  “媽,”我說:“叫老王送我一程。”
  “好的。”
  “媽,”我又說;“我要過海,叫他送我過海。”
  “反正我們今天不用車子,你隨便叫他開到什麽他方去好了。”她說。
  “好的。”我匆匆忙忙的跑到廚房去。
  “你做什麽?”
  我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拿蘋果!他最喜歡蘋果!”我哭了。
  繼母站在冰箱邊呆了半天。
  我拿起幾個蘋果便衝下樓去。
  老王在車子旁看報紙。
  我拉開車門,老王向我投來驚異的一眼。
  “到碼頭去!”我命令他。
  “哪個碼頭?”他問。
  “哪個最近去哪個。”我說。
  他懶洋洋的進座位,懶洋洋的開動車子。
  我將頭靠在車窗上,哭得很傷心。
  我拿出手帕擤鼻涕,我難受。
  我看著車子過海,隔壁的人都對我瞧。
  他們一定在想,這麽年輕的女孩子,坐在這麽豪華的車子,還哭,哭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哭些什麽。
  總而言之我覺得這世界沒希望。
  我低下了頭,擦了擦眼淚。
  車子慢慢的駛出去,向弟弟的學校駛去。
  這條路是長路,車子足足開了三十五分鍾。
  匆匆忙忙的下車,我吩咐老王在校園等我。
  我跑過校園,找到了男生宿舍,可是那部份是中學生的,我覺得惶然,那麽大的地方,哪兒才是小弟住的呢?
  我闖來闖去,都找不到,正在心焦的時候,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愛華!”
  我向他看去。
  “你——你是湯尼!”我叫出來。
  “你怎麽是在這兒?”湯尼問我。
  “你怎麽也會在此地呢?”我問。
  “我在這兒念書。”湯尼說。
  “念書?你還念書?”我指著他問。
  “當然羅,難道我就不能念書了?”他笑。
  “不,他們說你是唱歌的。”
  “一邊唱一邊讀書也可以吧?”他又笑問。
  “我不曉得。”我說。
  “那麽你來幹什麽呢?”他問我。
  “我來看我弟弟。”我說:“他有點發燒,而且我找不到地方。”
  “我帶你去,他念第幾班?”湯尼問。
  “小學六年。”
  “那就在那邊,來,我帶你去。”湯尼拉起我的手。
  我有點不好意思,縮回了手。
  他對我笑了笑,走在前頭。
  我跟在後頭,即在那分鎮定我有了一種安全感。
  “轉這邊。”他說。
  “你念第幾班?”我問他。
  “今年畢業了。”他說。
  “現在怎麽不上課?”我問。
  “今天,沒課。”他說。
  “哦。”
  我想起琴妮說喜歡他,不禁對他多看了幾眼。
  他也在看著我笑。
  我低下頭。
  “為什麽看牢我?”他問。
  “不為什麽。”我低聲說:“我聽說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
  “是嗎?”他問。“誰說的?”
  “沒有誰說的。”我低聲說。
  “那麽你怎麽曉得呢?”他又笑。
  “哦,那……”我說不下去。
  “沒有,沒有女孩子喜歡我,真的。”他搖搖頭。
  “琴妮喜歡你。”我說。
  “琴妮?她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也可以喜歡人。”我說。
  他又笑了笑,“到了。進去吧。”
  “你陪我進去嗎?”我問。
  “當然,來。”
  他走到一個校役那裏去講了幾句,校役點了點頭。
  他向我指指手。
  我跟他上了四樓。
  他推開一個房間門。我站在門外遲疑了一下。
  “進來嗎,你來看誰是你弟弟?”
  “好的。”我說。
  我走進那間大房間,眼就看見小弟站在窗前。
  “弟弟!”
  他猛然轉過頭來,瞪著我好久,幾乎不相信那是我,然後哭了。
  “小弟!”我雙手擁抱著他,我也哭了。
  “你怎麽會來的?”他問我。
  “我來看你。”我說:“我想你。”
  “我沒猜到你會來。”他低下了頭。
  我鬆了我的手。“小弟,你生病,幹嘛還不睡在床上?”
  “我不想睡。”
  “可是生病總得躺著啊。”
  “我真不想睡,幸虧你來了。”
  “嗯。”
  他抬起眼,“那是誰?”他問。
  “湯尼。”我說。
  “湯尼?”他猶疑的問:“誰呢?”
  “他念最高班的,我認識他,他帶我上這兒的。”我說。
  “啊。”他點點頭。
  我向湯尼笑笑,“請坐。”
  “不用客氣,你才是客人。”他雙子插在口袋裏。
  “吃蘋果?”我問小弟。
  小弟擠出一個笑容,“有蘋果嗎?”
  “有。”我從口袋裏拿出來給他,“吃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
  “醫生怎麽說?”我問。
  “沒有,隻是發燒。”
  “真的沒事?”我不相信。
  “沒什麽。”他搖搖頭。
  “那我就放心了。”我說。
  “姊姊,你今天幾時走?”他問。
  “看時間,不能留太久。”我說。
  他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老王送我來的。”我告訴他。
  “啊。”他應了一聲。“我想回家去。”
  “回家?”
  “是的。”他說。
  “爸不會讓你回去的。”
  “就是嘛。”他懊惱的說。
  “慢慢的就習慣了。”我安慰他。
  他又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麵。
  “小弟——”我叫他。
  湯尼問我:“你們家,就你與弟弟兩個?”
  我點點頭。
  “他想回家?”湯尼問。
  我點點頭。
  “那就回去好了,反正身體不舒服,休息幾天,又回來了,真的。”湯尼說。
  “可是我爸覺得他應該鍛煉自己,不該說回家就回家了,不象個男孩子。”
  “這樣。”湯尼點點頭。
  我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小弟忽然掉轉頭來,“妹姊,你要回去的話,現在就該回去了。”
  “我陪你多一會兒。”我說。
  “你左右還是個走,不如快點走。”
  “你趕我走?”我問。
  “是的。”他笑了。
  “那也好,你自己多休息一會兒。”我拍拍他肩膀。
  “謝謝你來看我,姊姊。”
  “不要這樣說。”我笑笑。
  “你去吧。”他看我一眼。
  我又點點頭。
  來了這次,我與他好象沒有什麽對白。
  湯尼道:“明天再來吧,我送你回去。”
  “對,姊姊,明天再來。”小弟忽然有了點生氣。
  “為什麽今天要我快走,明天卻叫我來?”
  “明天是明天,今天已經完了。”他說。
  “你這個人,這不應該是你講的話。”我說:“你還是孩子!”
  “是嗎?”小弟沉沉鬱鬱的問。
  “來,我們走吧。”湯尼說。
  我點點頭,不知從幾時開始,我對他好象很信任,又覺得他可靠。
  我跟他下樓。
  “明天再來,好不好?”
  “好的。”
  “幾點呢,”他問。
  “放了學,四點多的樣子。”
  “明天我還在大門口等你,好不好?”他問我。
  “好的。”
  “你家裏很有錢吧?”他問。
  他問得真奇怪,我看他一眼。
  “有司機的車子,”他說:“真了不起。”
  我笑了,“有司機,就有錢了嗎?許多人賺錢,就喜歡這樣享受。”
  “我也想這麽享受呢。”他說。
  “你這個人很奇怪,”我搖搖頭,“我不明白你。”
  “是嗎?”
  他與我站在車子前麵,老王好奇的看著我。
  “你出去了?”他忽然問。
  “當然了。”我笞。
  “回家?”他又問。
  “是的。”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問。
  “我送你出去好不好?坐我的車子。”
  “你的車子?”我問;“那麽我的車子怎麽辦?”
  “叫司機開回去好了。”
  “可以嗎?”我笑。
  “當然可以,來,看看我的車子。”他說。
  我看看他,他那種神情好象很懇求的樣子。
  我的心一動,我想琴妮也許會喜歡這樣的機會吧?
  我考慮了很久,有點怕,又有點不敢。
  他有點焦急,看著我。
  終於我對老王說:“老王,你開空車回去吧。”
  他掉了香煙,驚奇的看著我。
  “你一個人回去,假如老爺問起,你說我一會兒就來。”
  老王又看了湯尼兩眼,一聲不響的開車走了。
  我對湯尼笑,他也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這次我沒鬆開。
  他的手並不大,但是很堅強,軟軟的,握著很舒服。
  我笑了,我跳躍過草地。
  “許久沒這麽活潑了!”我笑,“象個孩子。”
  “真的是孩子。”他看著我笑。
  我心頭一鬆,整天悶在家裏,又有什麽好處呢?我問自己,有什麽好處呢?
  我有感激湯尼,他對我很好。
  “在家耽那麽久,你悶不悶?”他果然問了,“琴妮開的舞會,我很少看見你的影子。”
  “是,她說了我幾次,我都沒去。”我承認。
  “你是那種乖女孩子,是不是?”他笑問。
  “是的,我很乖,不過琴妮也不算不乖。”
  他又笑了。
  “我送你回家去吧。”他告訴我。
  “好的,那是你的車子嗎?”我問。
  “是的。”
  “好漂亮的車子,極少學生買得起那樣的車子。”
  “我不是學生了。”
  “但是你又在這裏上學。”我說。
  “那當然,但是我有職業,是不是?”
  “有那麽好的車子,女朋友還是逃走了?”
  他笑了,“別取笑我。”
  “真的。我沒取笑你。”
  “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你知道嗎?”他問。
  我搖搖頭。
  他開了車門,“來,坐進來。”
  我坐進去了。
  他開動了車子,很瀟灑的轉了一個大圈子,向大路開出去。
  “你有父母嗎?”我問。
  他看我一眼“有誰沒有父母的嗎?”
  “對不起,”我笑,“我覺得你很獨立的樣子。”
  “我不與他們住,我在學校寄宿。”
  “他們不理你?”
  “不理。”他好象不願提起。
  “你很自由。”我說。
  “也許,照你們看來,的確是相當自由的。”
  “我也希望我可以賺錢。”我說。
  他沒有答我,隻是把車子開得飛快。
  我還是第一次坐這麽快的車子,真有點不習慣。
  一路上我們都沒再說話,很靜的到了我家門口。
  “再見。”
  我向他擺擺手。
  他向我點了點頭。
  回到家中,很意外地發覺牌桌已經停了。
  爸問我:“看到弟弟了沒有?”
  “看到了,他叫我明天再去。”我說。
  “明天你不必去了,明天讓你媽去。”爸說。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弟弟。”
  繼母也不悅,“為什麽一定要我去?愛華也一樣。”
  爸忽然發起脾氣了,“你少打一天麻將,總也可以吧?”
  繼母不出聲,但是我看得出她心中不開心。
  我靜靜的坐著。明天不能去了。
  但是湯尼將會在校園裏等我的。
  如果我不通知他,豈非變了失約?那不好。
  但是我又不知道怎麽聯絡他。
  這叫我傷腦筋。而且小弟會等我去看他,叫他失望,實在很殘忍。
  我發覺我缺少一樣叫自由的東西。
  我想了很久,覺得可以叫琴妮通知他。至少可以問到他的電話號碼。
  我撥了電器給琴妮。
  “什麽事?愛華?”她問。
  “你沒出去?”我問。
  “沒有,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悶也悶死了,哎,在聽音樂,多聽了也沒有味道。”她發牢騷。
  “琴妮,你知道湯尼的電話?”我問。
  她怔了一怔,有一陣沉默。
  “為什麽?你找他?”她問。
  “是的。”
  “他很難找得到,根本極少在家裏的。”琴妮道。
  “我知道。”我說。
  “你知道?”她疑惑的問。
  “他今天跟我說的。”我解釋,“他與我弟弟念同一間寄宿學校,我今天去看我弟弟,便碰見他了。”
  “他約你明天見麵?”
  “是的。”
  “而你沒有空?”琴妮問。
  “我怕是的,我媽不讓我去了。”我答。
  “你瘋了。”她歎口氣,“我情願以三十年命來換這個約會,愛華,你怎麽可能這樣幸運?”
  “幸運?什麽幸運?”
  “我想他是喜歡你了。”琴妮好象有點妒忌。
  “不會的,我不過是偶然遇見他而已。”
  “怎麽不見我有那麽偶然?”她問。
  “你看你,說話都不講道理。”
  “我羨慕死了。他瘦了還是胖了?”琴妮問。
  “你多久沒見他了?”我問。
  “半個月。”
  “又瘦了一點。”我說。
  琴妮歎了一口氣。
  “琴妮,告訴我怎麽樣可以找到他?”
  “他今天會在夜總會裏。”
  “啊。”我問:“找得到他嗎?”
  “可能會的。”琴妮說的。
  “琴妮,你那麽想見他,為什麽不去找他?”
  “找他?我已經想盡辦法了。他不喜歡我,我再那麽做下去,也是枉然。我在想辦法要忘了他。”
  “行嗎?”我問。
  “不行。”
  “你還是可以去見他的。”我說。
  “多見一次,我隻有多痛苦一次。”
  “琴妮,你說得象真的愛上了他一樣。”
  “我的確是。”
  “你替我告訴他一聲好嗎?”我問:“明天我不能去了。”
  “好的。”她道:“一會兒我哥哥回來,我叫他去找湯尼。”她答應了。
  “琴妮?”
  “唔?”
  “不要這樣好不好?”我說:“你還那麽小。——湯尼也說你小——何必那麽沉悶呢?”
  “他說我小?”琴妮問。
  “是的,今天他說的。”我告訴她。
  “哼。”她苦笑。
  “沒事了,琴妮,你早點睡吧。”
  “好的。”她掛上了電話。
  我有點惆悵。我情願今天遇見湯尼的是她,不是我。
  湯尼是個很好的人,我覺得他應該注意一下四周的人,象琴妮,他可以待她好一點。
  湯尼說,琴妮說他很壞,我倒沒有察覺。
  他很正常,也很禮貌,與他在一起是不錯的,不過我懷疑是不是值得為他傾倒到那種地步。
  爸走過來問我,“小弟情形還好吧?”
  “很好,隻是有一點發燒,他站在窗前看風景呢。”
  “這幾天天氣可大冷了。”
  “是的。”我說。
  “老王說你沒坐他的車子回來,是不是?”他問。
  “我坐了一個朋友的車子。”
  “朋友的車子?你有朋友會開車?”
  “是,他有輛車子。”我說:“琴妮介紹的,與小弟同校。”
  “是男人?”爸問。
  “是的。”
  “多大年紀?”爸象做調查一樣。
  “廿歲左右。”我說。
  “哦,那經年輕?”他象鬆了一口氣。
  “是的。”我說。
  爸停了一會兒,然後說:“愛華,我也了解到我對你們的關注太少了,是不是?”
  我不出聲。
  “你們兩個孩子都是寂寞的。所以我不反對你們交朋友。隻要你覺得好,隻要你在選擇的時候小心點好不好?”
  我點點頭。
  “你交男朋友,自己要小心。”他說:“知道不?”
  “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至於小弟,你媽會照顧他的。她明天去看他。”爸又說。
  “知道了。”
  “愛華,下個月我也許會到外地去一趟,為期約一個多月,做點生意。”他低了低頭,“你會照顧自己的,是不是?”
  “當然可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同你說的話,你記得了?”
  “嗯,知道了,爸。”
  他笑了一笑,“你是個乖孩子,愛華。”
  奇怪的是,他這句話講得與湯尼一模一樣。我真的很乖嗎?我自己也不知道。
  稍夜的時候,琴妮又來電話,她說她哥哥已通知湯尼了。我略覺抱歉,但是爸不給去,我絕對聽爸的話。
  小弟的病很快就好了。
  假期他也有回來,但是對我的態度有點冷淡,不比以前那麽親密了,也許他真的長大了吧。
  爸去外地的日期提早了兩個星期。
  他也沒叫我們到機場去送他。
  繼母便整日迷在牌桌上。
  有時候我覺得她這種人倒是頂幸福的,有一種精神寄托,就可以什麽都不理,自得其樂,糊裏糊塗的過了一生,她真不錯。
  小弟回來的周末,他向我提起了湯尼。
  “你記得那個人嗎?”他問。
  “當然記得,怎麽了?”我問。
  “他對我很好,幫我參加了網球組,又教我遊泳。”
  “哦。”
  “他問你好。”他道。
  “你替我謝謝他。”批說。
  “不過他說他希望你可以與他出去玩。”
  “是嗎?”我搖頭,“不可以,他有女朋友的。”
  “好吧,下次我就這麽對他說。”小弟笑了,“湯尼是好人,我喜歡他。”
  “那你總算有個朋友了。”我代他歡喜。
  “真是寄宿比我想象中好。”小弟道:“就是開頭病了幾天,不很開心。”
  “我早就告訴你了。”我說:“你會交到許多朋友。”
  “湯尼的名字叫湯德華,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點怔怔的。
  “他告訴我的,他說你們倆名字裏都有一個華字。”小弟道。
  “哦。”
  “你可以到我們學校來,真的,我們很熱鬧。”
  “你再說下去,我也要去寄宿了。”我笑。
  “湯尼問:如果你有空,不妨去學校找他。”
  “他是好學生嗎?”我問。
  “他常缺課,但是考試成績過得去,學校就容忍他了。”
  “原來如此,你可別學他。”
  “我沒有,他人聰明。”
  他叫小弟來說這麽多話,是什麽意思呢?
  我想:是為了表示好感嗎?我不很確實。
  他這個人好奇怪,有琴妮這麽好的女孩子,他不喜歡。卻來找我。
  琴妮又漂亮,又活潑,愛玩,會說笑,應該與他是合襯的,我有什麽好呢?
  我甚至不會跳舞,什麽都不懂,象一個四方框。
  也許他隻是禮貌,問候問候我而已。
  琴妮說他是個女孩子捉不住的男人。他自己卻說女朋友把他丟了。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弄不懂。
  過了一個星期,弟弟回來了,他說:“湯德華說他沒有女朋友,你可以與他出去。”
  我笑了。
  “湯德華說他不是壞人,你不用怕他。”
  “是嗎?”
  “他一會兒來。”小弟若無其事的說。
  “你說什麽?誰?”我吃了一驚。
  “湯尼。”他答。
  “他來這裏?”我問:“怎麽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 他是我朋友, 當然可以到我們家來。”小弟很鎮靜的道:“我請他來的。”
  “你造反了,你。”我笑,“爸不在你就瘋啦。”
  他也笑。
  我到房間去披了件大衣出來。
  “咦,你去什麽地方?”小弟問。
  “出外去。”我答:“圖書館去,可以嗎?”
  “那一會兒湯尼來了呢?”
  “他是你的朋友,你請他來的,與我無關。”
  “姊姊,不要這樣好不好?”他看著我。
  我的臉忽然之間就紅了。我脫下大衣坐下。
  “他一會兒就來了,我們乘他的車子出去玩玩,”小弟:“我討厭這家,要不是有你,我想一年回來一次已經太多了。”
  我吃一驚:“弟弟,你——”
  他很悶的樣子,緊閉著嘴唇,一點不為他剛才講的衝動話後悔。
  我與他兩個人共同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隻聽到牌聲。
  一會兒門鈴響了。
  小弟跳起來,笑著去開門。“一定是湯德華。”他說。
  我站在房門口看。
  果然是他。他穿了一件鮮紅的毛衣,黑色的長褲,頭發長又長,向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繼母在牌桌上,連頭也沒抬過。
  “進我房來。”小弟說。
  其實他的房間早已變成爸的書房了,不過爸不在而已。
  湯尼對我又笑了一笑,“你好。”
  “好。”我說著低下了頭。
  “你們沒出去?”他問。
  “沒有。”
  “外麵是你們母親?”他有禮貌的問。
  “是的。”我答。
  小弟不耐煩的說:“是我的母親,不是她的母親。”
  “小弟。”我看他一眼。
  湯尼馬上聽明白了,他默默的坐了下來。
  “湯尼,”小弟說,“帶我們出去玩。”
  “你姊姊想出去嗎?”湯尼問。
  我還沒出聲,小弟已經搶著答。
  “當然,大家都想出去。”他道。
  湯尼看著我。
  我忽然想到了琴妮。
  “我們去把琴妮也叫出來,好不好?”我問。
  “誰是琴妮?”小弟問。
  湯尼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車子隻有前座,旁邊那個位子最多擠兩個人。”
  他顯然不想去把琴妮叫出來。
  “是呀,”小弟跟著道:“擠不下,下次再說吧。”
  我看看他倆,“那麽到什麽他方去呢?”
  “湯尼會有主意的,來,我們去吧。”小弟說。
  “你倒活躍起來了。”我對小弟說。
  他笑了一笑。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肚子餓了。”湯尼說。
  “你沒吃過東西?”我問:“現在都快下午了呢。”
  “我今天很晚起來的。”他笑了。
  我看著他。
  小弟催我,“好了,我們一齊走吧。”
  我點點頭。
  我們三個人出去,擠進他的車子裏麵去。
  他在適當的地方停下了,領我們進一間小餐室。
  當我們坐下的時候,我想起了琴妮。
  要是琴妮在這裏,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
  但是人與人真是很奇怪的。湯德華就是沒有約會她。
  令人開心是一件好事.湯尼應該想到這一點。
  “在想什麽?”他問我。
  我搖搖頭。
  當然我坐在這裏,也相當高興,不過這種感覺與琴妮相比,一定差得太遠了。
  我們默默的吃著東西,小弟說得最多。
  “你不喜歡說話,為什麽?”他問。
  “不,我的話很多,不過現在不想說了。”
  “為什麽?”
  “琴妮,你為什麽不叫琴妮出來?”
  “為什麽要叫她出來?”他問我。
  我有點傻。
  “她喜歡你。”我說:“她高興見到你。”
  “可是我並不喜歡她。”
  “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也許是的。”湯尼答。
  “你甚至不能嚐試對她好一點?”
  “我沒有必要對她好。”湯尼似乎很盡力解釋:“她隻是一個普通朋友。”
  “但是你也許不知道她對你的感情。”
  “那是她的事。”湯尼冷淡的道。
  “湯尼,你好象完全無動於衷,怎麽可能?”
  “我也不知道,對人好是應該的,但是我不能勉強自己喜歡她。”
  我歎口氣。
  “我多見她一次,她隻有多痛苦一次.是不是?”
  “你曉得她愛你?”
  “她告訴過我。”湯尼說。
  “真的?”我吃驚,“你不感動?”
  “很多女孩子對我那麽說過。”
  “你太不象話!”我不悅。
  “我不知道相信哪一個才好。”他說下去,“她們都好象沒有什麽誠意。”
  我生氣了,“你以為被許多女人包圍,是件樂事?”
  “並不。”他答得很快。
  我瞪著他。
  “你誤會了我。”
  “是嗎?”
  “是的。你以為琴妮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她隻愛出風頭,想有一個稍有名氣、會唱歌的男朋友?”
  我一呆.我可沒想到那個問題。
  “你很出名嗎?”我問。
  他不答,隻是笑了一笑。
  “但是我看琴妮倒象是真喜歡你。”
  “你怎麽知道?她是個任性的女孩子,愛什麽一定要得到,得不到自然不開心。”
  “她隻是那麽簡單嗎?”我問。
  小弟在一旁不耐煩了,“說這些做什麽呢?現在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呀!”
  “對!”湯尼點頭。
  “你們男孩子!”我氣鼓鼓的。
  “你對琴妮很好。”他說。
  “當然,她是我好朋友。”我答。
  小弟又來了。“這個琴妮是誰?會不會有這麽重要?我們別說她好不好?”
  “我讚成。”湯尼舉手。
  我白他一眼。
  可憐的琴妮。我想。
  她現在在家裏幹什麽呢?
  我忽然有一種對不起她的感覺。
  我不應該與湯尼出來,他該是她的男朋友。
  “你又不講話了。”他道。
  “沒什麽好講的。”
  “吃完了到什麽地方去?”他問
  小弟說:“我知道有個釣魚的好地方,我們去釣魚。”
  “此地哪兒有河呢?”我說:“小弟,你莫名其妙的主意真多啊。”
  “不,”湯尼笑了,“的確有一個魚塘,付十塊錢一個人可以釣魚的,任釣幾條,憑本事。”
  “真的?”我笑問:“我可不知道。”
  “哼,”小弟氣憤,“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老耽在家中怎麽會有見聞?”
  小弟活潑起來了,這使我開心。
  所以證明爸還是對的,我想到這裏,心寬了一寬。
  “來,我們去吧。”溫尼拿出錢預備付賬。
  “謝謝你請容。”我低聲說。
  他看我一眼,笑了。
  湯尼然後把車子開到郊外去,那裏果然有一個魚塘,小弟真的似模似樣垂釣起來。
  太陽很好,我睡在草地上了。
  湯尼坐在我旁邊。
  隔了一會見他說:“你累了?”
  “沒有。”
  他靠著一顆樹。
  “湯尼,聽說你是很忙的,怎麽有空出來?”
  他說:“來見你。”
  我翻個身,看住他,不相信他的話。
  “本來我應該練歌,去付車子的款項,然後去看我的母親,說不定還得寫幾封信給外國的朋友。我是很忙。”他笑笑。
  “你唱歌真的很紅?”
  “還好。”
  我笑了,“舉個例來聽聽。”
  “有張報紙選最受歡迎的本地歌手,把我選了第一名。”
  “不是你自己投的票吧?”我笑。
  他搖搖頭,也笑了。
  “你不應該這麽驕傲。”我說。
  “我驕傲嗎?”他跳起來了。
  我笑,“對不起。”
  “我覺得你不喜歡我。”他看住我。
  他的臉接近得我很厲害,我連忙縮開了一點。
  “我卻喜歡你,愛華。”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呆住了。
  “我喜歡你。”他又說一次。
  我坐了起來,低下了頭。
  “你害怕?”
  “沒有,怕什麽?”我問。
  “你覺得我怎麽樣?”他問。
  “很好。但是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愛華,你講得很圓滑。”
  “我不會圓滑,我說的是實話,剛剛你的話應該與琴妮說,不要對我說,你是琴妮的男朋友。”
  “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不承認也沒有用。”
  他有點惱怒,“是她說我是她男朋友?”
  “沒有,我說的。”
  “你誤會了。”他又這麽說。
  我還是低著頭,“你知道嗎?剛才你說不相信琴妮,我也不相信你。”
  “時間,愛華,時間長了你便會知道了。現在讓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我點點頭,“與你在一起玩很輕鬆,你會是一個好朋友。”
  “謝謝。”
  小弟尖叫起,“釣到了!釣到了!”
  我連忙爬起身奔過去看,他果然釣到了一條魚。
  “才三寸長!”我笑他。
  “你來試試看!”
  我抱住小弟笑了。
  我們的確很開心,玩了一整個下午,既熱鬧又頑皮,我也好久沒這麽樣了,回到家裏,我與小弟兩人都是臉紅紅的,興奮得不得了。
  湯尼開車子送我們回家的。
  “有空希望你再出來。”他說。
  我沒答應,可是我也沒有說不好。
  他是個不錯的男孩子,而且他又對小弟好。
  我老是想著琴妮。
  我們才吃了晚飯不久,琴妮真的來了。
  “我有一條算術不會做,過來問你的。”她說。
  “你怎麽知道我在家裏?”我問。
  “你不會亂走的。”她笑。
  “但今天是假期呢,琴妮。”
  “不錯。”琴妮說:“但你是乖孩子。”
  “其實我是剛回來沒多久的。”我告訴她:“猜猜我是與誰在一起?”
  “誰?”琴妮問。
  我仔仔細細的看著琴妮,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孩子,男孩子應該會喜歡她。
  “誰?”
  “沒有誰。”我不忍告訴她。
  “唉,這條算術,就快做死我了。”
  “你爸媽還打算把你送出去嗎?”
  “當然,好象已經找到學校了。”琴妮答。
  “琴妮,你還記得湯尼?”我看著她問。
  她怔一怔。
  “怎麽會忘記?”她反問。
  “你好幾天沒提他了。”我說。
  “提有什麽用?”她反問。
  “有沒有找到另外一個?”我問。
  “我常跟到的男孩子出去,我不高興悶在家中。尤其是我就要走了,不玩個飽?”
  “琴妮,你這樣的態度不對。”
  “我是不對,”琴妮忽然煩躁起來。“你別講我了。”
  琴妮一雙大眼睜得圓圓的。
  她放下功課,跑到我床上去躺著。
  “人家今天本來是快快樂樂的,你又提他。”
  “他又不是你冤家。”
  “正是我冤家。”琴妮說:“我不怕人家笑。”
  “他這個人——真是。”
  “別再說他了。”琴妮站起來,“我回家了。”
  “你才來的呢,怎麽又回去了?”
  “無聊。”
  “那我不留你,有空再來。”我站起來。
  “不必送我了。”她伸個懶腰。
  我還是送她到大門口。
  “琴妮,我是你的朋友。”我告訴她。
  她笑了一笑,拉住了我的手。
  “再見。”
  我想她擺擺手,關上了門。
  “那是誰?”小弟問我。
  “你真精力過剩了,那便是琴妮。”
  “哦,就是那個喜歡湯德華的女人。”
  “你別多嘴。”我說。
  “是。”
  “快去睡。”我告訴他。
  他聽話的轉回書房去。
  湯尼,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是琴妮介紹給我認識的,他始終應該是琴妮的男朋友。
  幸虧我對他的好感沒有超過普通朋友的界限。
  而琴妮,我覺得她實在太不幸了。
  不管她是真是假,她現在的確是付出了感情。
  人長大了便有這些煩惱。
  我太鬼祟了,剛才我應該告訴琴妮,我見了湯尼。
  我應該告訴她的,有什麽關係呢?我們是與小弟一塊出去的
  小弟忽然叫我,“姊姊,電話!”
  “誰的?”我問。
  “你來聽不是知道了?”他說。
  我笑著白他一眼,接過了話筒。
  “喂?”
  “湯尼。”那邊有人說:“是我。”
  “又是你。”我說。
  “好象我不太受歡迎呢。”
  “不會。”
  “今天你肯出來,我很高興。雖然你上次失約,我還是覺得補償有餘,謝謝你。”他笑道。
  “別那麽講,”我不好意思,“今天一整天都叫你付帳,我們倆又玩得特別開心。”
  “開心就好了。”
  “為什麽打電話來?”我問。
  “看看你們到了家沒有。”
  我笑,“你親眼看看我們上樓的。”
  他也笑了。
  “剛才琴妮來過。”
  “啊。”
  “你知道琴妮的電話嗎?”
  “知道。”
  “有沒有打電話給她?”
  “沒有。”
  “為什麽不?就算當問候,也是不錯的。”
  “不想打。”
  “你這個人,好象真的有點薄情寡義的樣子。”
  “批評得很對。”他說。
  “你這樣不好。”我說。
  “你不能勉強我。”他堅決的說。
  我在動腦筋,可不可以想辦法把他與琴妮一同約出來,讓他們見見麵。我很相信日久生情,他與琴妮相處的機會太少,所以才會這樣。
  琴妮馬上要離開這裏了,應該讓她開心一下。
  “我喜歡的是你,你知道嗎?”他問。
  我的心跳,“你說什麽?”我問一次。
  “你已經聽見了,愛華,我不能再說一次。”
  “我並不喜歡你。”我聲明,“湯尼,而且我希望從明天開始,你與我最好少見麵。免得引起琴妮誤會,因為琴妮是我好朋友,我覺得這樣不為什麽而傷她的心,是不對的,那樣不值得。”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的確是那樣想嗎?”
  “是的,很對不起你。”我低聲說。
  “愛華,這些,都是為了你不喜歡我,才說的吧?”
  “是的。”我想了一會答:“如果我喜歡到那種什麽都不想理的程度,那麽,事情就不一樣了。”
  “你覺得我怎麽樣?”他問。
  “你當然是很好的一個人。”我答。
  “不,我並不好,愛華,可是我喜歡了一個很好的女孩,這注定便是悲劇了”他說。
  “別那樣說,湯德華,我跟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麽?”
  “因為我不喜歡你。”我忍心的答。
  他沉默了,“我自作多情了?”
  “沒有,剛才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就讓我們做普通的朋友吧,我並不討厭你。”
  “好的。”
  “再見,湯尼。”
  “愛華,明天晚上可以出來嗎?”
  “明天不是假期,我不可以出來,沒有空。”
  “晚上七點鍾我在你家門口等你。”
  “喂喂,”我說:“不成呀。”
  但是他已經掛了電話,我呆了好一陣子。
  小弟過來,“怎麽,說了些什麽?”
  他是開玩笑的吧?我根本不願意與他出去。可是他說要在我門口等我,我希望這不是真的。我有點緊張,這種事情我從來沒遇見過,叫我怎麽應付好呢?
  “說了什麽,姊?”
  我怒然道:“小弟,以後這個湯德華再找我,你就說我很忙很忙,好不好?我不想見他了。”
  “為什麽?”小弟睜大眼睛。
  “不為什麽,我不想見這個人了。”我聲音很大的說。
  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麽會變得這麽激憤。
  弟弟驚異的看著我。
  我想哭,這世界上快樂的女孩子究竟有幾個呢?
  我回到房裏去,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在學校裏見了琴妮,我有犯罪的感覺,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但琴妮卻不知道,她當然不知道。
  放了學,我的心是忐忑的,吃不下飯,飯後我自己一個人看電視,看了一個很好笑的節目,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女傭人說是我的電話,我才猛然想起,一看鍾,發覺正是七點正,我的心跳了一跳,連忙吩咐她說我不在。
  她猶疑的看我一眼,照我說的做了,掛上了電話。
  我的心跳得很劇烈,心也冷了起來,我輕輕的走到窗前一看,躲著半個身子,忽然就看見湯德華踱了過來,他一定是剛剛打完了電話。
  我很怕,外頭在下毛毛雨,這種雨,就象雪水一樣,冷得可怕,但是他並沒有穿雨衣。
  我嗬出去的氣在玻璃窗外蒙起一陣白霧,他在街上等,正如他所說的一樣。我呆著,怎麽辦呢?我多希望他走開,他假如走那就好了。
  但是他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他隻是抬著頭看著我們家的窗門。我的心有點軟,我憑什麽要叫他受這種苦呢?我沒有這種資格,他一定會走的,我告訴自己,我不值得叫他這樣為我傷神。
  他如果這樣對琴妮,該是很快樂的,他們可以相愛,可以相處在一起。
  他還在下麵等,他雙手插在褲袋裏,我看看鍾,七點三十分,已經半個鍾頭過去了。
  我放下窗簾,強迫自己回到房間去,但是無論看書做功課,我心思都無法集中,我害怕得很,我必須要把他打發了才行。
  我站起來,那時候已經八點了。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女傭聽說是找小姐的,馬上答不在,我不忍心,穿起雨衣,我總得下去一趟,不然他會等到天亮,這樣的天氣,並不好受。
  我下了樓,並沒有人問我到哪兒去,繼母出去了,弟弟在學校,爸在外國,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更加需要把持自己。
  他的身子還是對著我的窗,並沒有發覺我已輕輕走近他了,我的影子投在他身邊,長長的。
  他忽然的發覺了我,抬起眼來,臉上的那種驚喜,是我無法形容的。
  他說:“愛華,我曉得你是會下來的。”他輕聲說。
  他的頭發全濕了,臉上也盡是水珠。
  我看著他,心裏真不曉得是什麽滋味。
  “你還是回家吧,站在這裏,會生病的。”
  “但是我還是把你等到了。”
  他那樣講話,有點愕愕的,使我心裏發酸。
  我真想叫出來:我並不愛你,不要這樣,我並不愛你!
  “愛華,現在是八點一刻,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不,我馬上要上去的,對不起了。”我徑說。
  “愛華。”
  “湯尼,不是我吝嗇這些,但是這樣下去,對你與對我都不好的,你比我大,你應該明白。”
  他靜靜的一笑,“我也曾問過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自己也不能解釋,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解釋的,我隻知道,我一見到你,就快活了。”
  “哦。”我啞口無言。
  “愛華,讓我多見你一會兒。”他懇求地道。
  “為什麽呢?我甚至並不美麗。”我輕道。
  “你不美麗,在我眼中,你是的。”
  我看著他,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你頭發都濕了,擦一擦怎麽樣?”我微笑。
  他擦了擦頭發,但是沒將手帕還給我,他隻是將它小心的放進口袋。
  “來,我們去吃點東西,我肚子很餓呢。”他笑了。
  他的臉色剛才有點蒼白,現在好多了,我不忍太拂他的意思,於是跟了他走。我們在一家
  小館子裏坐了下來,叫了點東西吃。
  我默默的坐著,不出聲。
  他不停的在說:“我終於把你約出來了,但是你為什麽兩次都不聽我的電話呢?”
  “你生氣了吧?”我簡直連看都不敢看他。
  “沒有,我怎麽會對你生氣呢?”他說。
  我忍不住的問:“湯尼?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
  “很難講的,”他搖搖頭,“其實我的脾氣並不好。”
  “你對我生氣好了,”我說:“以後你也不要來找我。”
  “我不會對你生氣。我會找一百個理由出來,替我解釋,你不會對我不好。”他沉沉
  的說。
  “你太傻了。”我說:“湯尼。”
  “我知道是有一點。”他又振作起來,“不要說這個,這幾天來,你好吧?”
  “唔,好。”我答。
  “做了些什麽?”他問。
  “什麽也沒做,你知道我,幾乎除了上學以外,什麽空都沒有。功課是不能推的,推便不想做,天天如此,便沒有畢業的希望了。”
  “你父親去了外國,對不對?”
  “咦,”我奇怪,“你怎麽會曉得了?”
  “當然,你弟弟告訴我的。”
  “嘿!他真的成了你的間諜了。”我笑。
  “他很喜歡我。”湯尼說。
  “是的,我知道。”我點點頭。
  “他說他一直希望有個大哥。”湯尼道。
  “這人,難道有姊姊不好嗎?”我問:“我對他很好。”
  “他說多一個哥哥就好了。”湯尼微笑,“他喜歡家裏的人多一點,與我一樣。”
  “你媽,隻有你一個孩子?”我問。
  “隻有我一個人。”湯尼答。
  “我也喜歡兄弟姊妹。”我附和他。
  “所以我很壞。”他還是笑著,“被寵成這樣的。”
  “你好象已經說過你自己好幾次壞了,怎麽樣壞呢?”我好奇的問。
  “反正很壞。”他苦笑。
  “舉個例子來聽聽。”
  “慢慢你就會曉得了。”他答。
  “其實據我所知.你對琴妮不好,便也是壞的一種。”我笑道:“是不是?”
  “是,那的確是。”他承認。
  “幾點鍾了?”我問他。
  “談得好好的,為什麽要問幾點鍾?”
  我想說時間晚了,我得回家,但是他的眼色是這樣的逼切,他好象並不要我回家,也不肯,我軟化了一點,雖然擔心明天早上會起不來,但還是沒說出來。
  “想回家?”他問。
  我點點頭。
  他歎了一口氣,忽然之間,他的臉色有點紅,然後他說:“愛華,我希望我可以霸占你,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對著你,你就是陪著我,等我回來與你一起談笑。”
  我吃一驚,然後勉強笑道:“那怎麽可以?”
  “你要是肯嫁給我,就可以了。”
  我站起來,心中有點害怕。
  “愛華。”他拉住了我的手。
  這使我更吃驚了,我隻是想逃回家去。
  我承認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並沒有愛他,我喜歡與他見麵,但是我並不愛他。我不住的告訴自己。
  他輕聲問我:“你害怕嗎?”
  我隻好又坐下來。“時間不早了。”我說。
  “我知道,再坐十五分鍾,你就回去,好不好?”
  我想十五分鍾也不會太長,而且他的目光……我簡直不敢看他了。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我奇怪,琴妮,那麽漂亮的琴妮在等著他,他卻要在我麵前哀求,我不明白。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回複蒼白了。我不能再見他,他使我心跳恐懼,他的感情太強烈,我不能應付,真的不能,我又那麽寂寞,寂寞常使人做錯事。
  “在想什麽?”他問。
  “沒有什麽,亂想的。”我確實在亂想。
  “我卻在看你,仔仔細細的看你。”他說。
  “湯尼?”
  “什麽?”他馬上問。
  “答應我一件事可不可以?”我問。
  “什麽?說,什麽都行,隻要我做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所以你必須做。”我說。
  “你說,我樂意為你效勞。”他很興奮。
  我覺得我有點殘忍,但是我還是講了。
  “湯尼,以後別在樓下等我了,以後也別再來找我,以後也別再對我好。行不行?”
  他呆著,聽了我這話他便呆住了。
  過了很久,將近有幾分鍾的樣子,他都不出聲,這使我又有點怕。
  然後他說:“愛華,你真的不要我?”
  他非要我決定不可,那我隻好說:“是的,湯尼,對不起。”
  他低下了頭。“那麽,這幾天來,我是被討厭的了?”
  “不,湯尼——”我急了,但是我一想,反正都說了,不如繼續硬下去。“湯尼,我並沒有找你。”
  他點著頭,“我明白,我明白。”
  “湯尼,你別生我氣,隻是我——”
  “我知道了,我惹你討厭,是不是?你一直沒喜歡我,是我誤會了,我滿以為——你是害羞,你是膽怯,你怕琴妮妒忌,你顧忌很多,但還是喜歡我的。但是我錯了,我替你找了那麽許多理由,沒有一條是真的,你隻是不喜歡我?”
  “是的。”我毫無表情的答。
  “我回家了,湯尼。”我站起來就走。
  我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間餐廳裏,幾乎是奪門而出的。
  但是我沒到家門,便哭了。
  我不該那樣說話,他在門口等了我一個鍾頭,雨淋濕了他的身體,他的頭發,不過是為了要見我,我不該那樣對他,我實在並不討厭他。
  這是我第一次為男孩子哭,我會記得他,我想,這是我第一次為男孩子哭。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睡好,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的。
  放了學我忽然留意起電話鈴來了,為什麽?我問自己。是不是希望那會是湯德華呢?我想是的。
  一次又一次的,我希望會是他打來的電話,那麽我可以向他道歉,向他詳細的解釋一下。
  那是我第一天的想法。
  第二天我已經不堅持要向他解釋了,我想假如他再要見我的話,我會與他出去。
  但是他並沒有再來找我。
  第三天我準備他一來電話,便與他出去了。
  不過他也沒有消息。
  我想我已經傷透了他的心,所以他不再來了。
  他不是暗示,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他非常的喜歡我,但是我毫不考慮的拒絕了他。
  我又哭了。我想見他。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但是我覺得自己渴望見他。
  我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該怎麽辦,但是爸又不在,繼母,我從來不與她講話的,弟弟又這麽小,我忽然想到了琴妮,還是去找琴妮吧。
  出乎我意料之外,琴妮這幾天情緒好似非常好。
  她看了幾眼,“愛華,你臉色不太好吧。”
  “怎麽了你?告訴我!”她說。
  “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才好。”
  “慢慢的來,別急。”
  “琴妮——”我歎了口氣。
  “喂,我先說我的吧。”琴妮笑道:“你的慢慢說不遲。”
  “你有什麽高興的事嗎?”我問。
  “當然有,說出來大家高興一下子,告訴你,湯尼找我呢!”她得意洋洋的道。
  “什麽?”我呆住了。
  “他找我,我們……玩了一整天。”琴妮一直笑。
  “幾時?”
  “昨天與前天。”她答。
  我震驚。湯尼找了她。我該怎麽辦呢?
  這是我夢想不到的。
  琴妮說下去,“我以為我再也沒有希望的了,但是他還是來找我了。他問我:琴妮,有興趣出來玩玩嗎?我答:湯尼,我一直在等你,隨時隨地都行。”
  我還是呆著。
  “於是我們出去喝茶,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吃飯,再走了一會兒,又去跳了舞,結果時間晚了,我到他家去聊天,老實告訴你,愛華,那天我沒有回家。”
  “沒回家?”我問。
  “是的。”琴妮臉紅了紅。
  “你——”我忽然之間明白了,我指著她。
  “是的。”她坦白的講,“但是我愛他。”
  “琴妮!”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什麽都對你講了,愛華,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我茫然了,她與湯尼——我想我不必要說什麽了。
  “是的。”我輕聲答。
  “這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她笑問。
  “你會——嫁給他?”我問。
  “那也不一定,要看他怎麽樣,但是現在我已經夠滿足了。”琴妮道。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哭出來。
  “後來我們就一直在一塊。他好象有點心事,但是一工作完畢,他便來找我,愛華,我想我一生人之中,最快樂的便是這幾天了,活得太有意思。”
  我看著地麵,不出聲。
  “他對我很好,我的夢想終於達到了。”
  “很好,是的。”
  “愛華,你剛才要說些什麽?”她問。
  “沒什麽。”
  “明明有話要講的,快說吧。”她笑著催我。
  “想不起來了,改天吧。”我勉強說。
  “這幾天我得曠課了,上不上課,對我來講,沒有湯尼重要。”她說。
  琴妮說得出做得到,她真的沒有上學。
  湯尼的確需要那樣的一個女孩子,為他可以什麽都不顧的女孩子,琴妮便是。
  我能為他做些什麽呢?我應該覺得高興才是,我不是一直希望他可以與琴妮好嗎?
  但是我不便瞞自己,現在與以前不同,現在我也愛上了湯德華,是的。
  我不能不想他,我記著他每一句說過的話,我又想見他,又不想見他,我活了這麽久,還沒有如此的彷徨痛苦過。我悲傷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這得怪我自己,失了這機會。
  我得忘了湯德華,他現在是琴妮的人了。
  他可以忘了我,我當然也可以忘了他。
  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忘了他,但是卻一點也不成功。我做不到。實在做不到。
  看看琴妮那樣興高采烈,我也不忍心掃她的興,我能說些什麽呢?還是能做些什麽?
  現在湯德華真正是她的了。
  我覺得我自己萬分憔悴。
  小弟假日還是回家,我總想問他有關湯德華的事情。
  “他好嗎?”我問。
  “很好,還是老樣子。”小弟答。
  他沒有為我傷心,我想,難道他對我說的一切都是假話了,我不明白。
  “不過他跟我說了一句話。”小弟告訴我。
  “什麽話?”我問。
  “他說很可惜,因為如果你與他在一起,可以過得很快活。”
  “他幾時說的?”我問。
  “很久了,前一個星期左右。”小弟答。
  我低下了頭,不出聲。
  以後小弟再也沒與我提起過湯德華。
  可是我心裏一直惦念著他,這樣便過了兩個月。
  爸寫信來說沒有什麽事情的話,他在月底就可以回來了。
  這個消息也不能令我振奮多少,我還是不快活。
  琴妮請我到她的生日舞會裏去。
  我的心矛盾,去了可以見他,但是他將會在別人的懷抱裏,不去的話,可能永遠都見他不到了。
  我想了老半天,結果還是決定去。
  也許他根本不會發現我,我又不是那種惹人注意的女孩子。我是那樣想見他一麵。
  我拉開衣櫃挑衣服,那幾件衣服,還是上次琴妮陪我去買的,就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湯德華。
  我開始懷念往事了,在我的年齡來說,好象是不應該的,我怔怔的想。
  我披上了外套,便出門了,比所有的客人都先到。
  我買了一隻首飾盒子送給琴妮,琴妮還在化妝呢。
  她見到了我有點驚奇。
  “愛華,你這人,要不就是不來,否則總是你最早到的。”她笑道。
  “是的,琴妮,一會兒你不要告訴你的朋友我來了,好不好?我就一個人坐在露台裏。”
  “你真是個怪人。”
  “也許。”我笑了一笑。
  “謝謝你的禮物。”她說。
  “祝你生日快樂。”我低聲的說。
  “一會兒湯尼也來,他答應一唱完便趕來的,我想這可會是我生平最快樂的生日了。”
  “是的。”
  “你有點不快活,愛華,我注意到了,是不是?”
  “是。”我看她一眼。
  “是為什麽?與你繼母吵架?”
  “沒有的事,我們兩人根本沒有說過話。”
  “那是為什麽?”她問。
  “我不想說了。”我說:“我過去那邊坐好嗎?”
  “你好象對我冷淡了。”琴妮說。
  “沒有。我自己一個人坐著便好了。”
  “我換好衣服馬上來。”她進了房。
  琴妮一直是對我不錯的。我低著頭想。
  今天露台外有點冷,但沒有什麽不好。
  冷一點可以使人清醒,一會兒我就在這裏看她們玩。
  那一天我與湯尼也是在露台上說過話,今天我又來了。我一共才來過兩次,第一次我
  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失去了他。
  我呆想:這就是命運了嗎?
  我覺得如果我們沒有緣份,就不應該發展到這個他步,如果有緣,那又怎麽會如此呢?
  琴妮換好了衣服,便一直陪著我,直到她的客人來了為止。她是個浪漫的女孩子,但是她有很好的感情,琴妮說什麽都是我的朋友。
  湯尼並沒有早來,相反的,他是最後的一個客人,
  他一來便與琴妮在一起,他為她唱了“快樂生辰。”
  他為她切了蛋糕。他坐在她的旁邊。
  湯尼的神情並沒有什麽異樣。他並不大傷心,我看看他,他還有點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說過他愛我,他也曾在樓下為我淋過一個鍾頭的雨。
  那些他都忘了?
  也許男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構造。他們傷心的時間很短,他們的記憶容易忘褪,但是我不能。
  我並沒有把他忘了。
  我想我不能,因為我是女孩子,女孩子沒有他們瀟灑。
  我隔著玻璃看他,他與平日沒有兩樣,真的笑起來還是很漂亮,當然更漂亮的是他身邊的琴妮。
  我覺得我是那樣的傻,他不過是偶然向我表示有興趣,而我卻信以為真了。
  他起碼對上百個女孩子說過那種話,我想。
  然後我低著頭哭了。
  我的眼淚流下來,淌得很自然。
  那樣也好,我想,我終於做了一件好事,至少琴妮得到了他,至於我,我可以另外去找一個男孩子,或是就這樣寂寞下去。
  我心中有點不好過,立在露台上,風很大,我既然見了他,就該走了,就象上一回那樣,等到燈光黑了的時候,偷偷的溜走,誰也不會見到。
  我鬆了一口氣,剛欲轉身,就看見湯德華站在我後麵。
  “你——”我呆住了。
  “愛華!”他也有點怔怔的。
  “是我。”我說。
  他看著我,手足無措。
  我決定微笑。
  除了笑,沒有再好的辦法。
  “你幾時來的?”他問。
  “很早,因為我今天要早走——另有約會。”我編了一個謊言。
  “有約會?”
  “是的,但是琴妮一定要我來,所以我來了。”我說。
  “許久沒見你了。”他說。
  “是嗎?也不很久。”我淡淡的道。
  “你知道我與琴妮在一起?”他問。
  “知道了。那很好,不是嗎?你早就應該與她好好的做一對,她適合你。”
  他低下了頭,“你知道,愛華,我喜歡的是你。”
  我呆住了,我多想抱住他大哭一場,但是我看到屋子裏的琴妮。
  我呆板板的說:“你這話講得真怪,既然你不喜歡她,就沒道理跟她在一起,與她好了,還講這種話,怎麽對得起你自己?”
  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的話叫人聽了心寒,由此可知人家傳說得對,你這個人確然有點不妥。”
  “我不明白你。但是我會原諒你,假如你可以對琴妮好一點。”
  他坐下來,呆在椅子上。
  我強迫自己笑一笑,“不要再提你與我的事了,你與琴妮才是最重要的。”
  他也不出聲。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我不再敢相信他的話了,真不知道他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的時間到了,對不起。”
  “愛華,”他站起來,“我送你。”
  “送我?不用了,我第一次沒叫你送,現在也不會。”
  他伸手擋住我,“愛華,你不明白,是不是?我知道你心中想什麽,隨便你把我當作一個怎麽樣的人,但是將來你會了解的。”
  “我並不想了解你。”我說:“真的要走了。”
  “好的,但是我一定要送你。”他堅持著。
  “給你弄得真沒法子了,”我說:“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一定要送你。”
  琴妮聞聲走過來,“咦,你們做什麽?”
  她以懷疑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
  “我送愛華回家。”湯尼說。
  琴妮不高興了,“愛華,今天是我生日,你即使有事,也多留一下,不該把湯尼也帶走。”
  “我沒有要把他帶走,”我說:“是他硬要送我,你去問問他好了,而且我根本不要他送,我想一個人走。”
  “湯尼,這是真的嗎?”琴妮問。
  “當然是真的。”我不悅。
  湯尼告訴她,“我請你不要幹涉我的事,難道不行?”
  “你——”琴妮哭了。
  我覺得心煩,我關上了門逃出去。
  湯尼追在後麵叫我。
  我站住了,“叫什麽?快點回去吧!”
  “我要送你回去。”
  “你這瘋子,今天是你女朋友的生日,你卻這樣莫名其妙的跑了出來,你叫我以後怎麽見琴妮?”
  “你真的是為了琴妮?那我無話可說。”
  “請你回去吧。”我說。
  他呆呆的,看著我。
  “別再傻了,你叫人害怕。”我說。
  “可能是我自己錯了。”他說。
  他慢慢的回頭,走回琴妮的家裏去。
  我奔回家中,心中久久不能安定。
  我覺得我自己做得很對.這對我來講,不算是犧牲,象湯尼這樣的男孩子,我一生會遇見很多個,但是對別人來說,可能是重要的。
  我想了一個晚上,可能我要很久才能忘掉湯德華.但是我願意忘掉他,他這種人,使我難以應付,也不適合我,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決定,現在離開他,要比以後容易了。
  第二天琴妮來找我,她的眼色有點挑戰的味道。
  “昨天一個人回了家?”她問。
  我點點頭。
  “湯尼沒送你吧?”她有點幸災樂禍。
  當然如果我要與她作對的話,我可以老老實實的告訴她,湯尼愛的並不是她,但是我又何必那麽做呢?我把氣忍了下來。
  “湯尼還是回來了,直到舞會散才走。”
  “他應該如此。”我淡淡的說。
  “當然他是很吸引的一個男孩子,不少女人都對他傾心,但是他考慮那麽久,還是覺得我好。”
  “是他告訴你的嗎?”我問。
  “我想是的。”
  “那很好。”我又說。
  “你不會對他有意思吧?”她的眼光很有敵意。
  “怎麽會呢?”我輕聲的說。
  這真是可悲的,女孩子的友情是這樣容易被摧毀,琴妮以這種口吻與我說話,還能算是我的朋友?
  “哦,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我還是要到外國去的。”
  “啊。”
  “而且湯尼將與我同去。”
  “是嗎?”
  “是的,我們到了別的地方,就更開心了,你說是不是?”琴妮從心裏笑出來。
  至於我,我會將這件事忘記。
  “愛華,我實在太快活了!”
  “希望你這快活會從現在延續到永遠。”
  “謝謝你。”她傲然道。
  我隻好告訴自己,我做這件事情,是為自己,而不是為了琴妮,琴妮不知我與湯德華的事,就讓她不知道好了。
  如果這能使她快樂,又有什麽不好呢?
  回到家中,繼母說爸爸就要回來了,那很好,爸爸回來,弟弟將回家度假,一切會恢複正常,多好。
  而琴妮,終於得到了她要的。
  我將忘記湯尼,盡且設法忘記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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