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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日子

(2008-12-17 11:47:42) 下一個

白天鵝 冰人 不老山人 不勝寒 房客 國際營
假期 結束 科學幻想小說 米雪兒 杜鵑花日子

白天鵝
  煙霧彌漫著整個白天鵝酒吧。
  我早聽說有這麽一個地方,坐在這裏的人,全是寂寞的人。
  你簡直不會相信城裏有這麽多寂寞的人。
  星期日的茶樓裏、戲院中、公園,莫不是拖大帶小的快樂人,鑼鼓喧天的渡日。
  隻有在這裏,你見不到一般人的快樂。
  這裏坐著的,都是千古傷心人,借酒消愁。
  這是我第二次來。
  來白天鵝的人,全部單身,沒有伴,要伴也臨時在這裏找。
  我在小圓桌上沒坐多久,才叫了一杯酒,就有人向我搭訕。
  “嗨。”那人說:“可以坐下來嗎?”
  我一看就知道他沒有企圖,雖然是個男人,他體內的女性荷爾蒙恐怕比我多。
  我示意他坐。
  “你長得很美!”他立刻讚美我,“在外頭找不到朋友?”
  “我隻是來看看。”
  “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低聲的說:“在這裏,我們最大的快意也是邪惡的,而在外頭,即使打打鬧鬧,也可見得陽光。”
  “是嗎?”我說:“我不明白你的話。”
  “我們是遭天棄的一台,”他深深歎一日氣,“在這裏,一個男人與一個男人,即使忠誠相待,也得不到世人的同情,但在外頭,三妻四妾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卻能得到轟轟烈烈的認可──同樣不合法,但俗人眼光不同。”
  我微笑,他是在替自己說話。
  我說:“你何必理旁人說些什麽。”
  “所以呀,我行我素,我寂寞。”
  “誰不寂寞?”我提醒他,抄起酒,一飲而盡。
  他不回答,側起頭,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
  琴師在彈曲子,一邊哼著那苜著名的歌──“一個吻不過是一個吻,一聲歎息不外是歎息……當時光逝去。”
  他抬起頭來,“我叫尊尼,你呢?”
  “莉莉。”我微笑。
  “你看上去不像莉莉。”他說:“為甚麽到這裏來?”
  “找個人說說話,整天在家中,嘴都悶臭了。”
  “有丈夫嗎?!”
  “有。”
  “他不大回家?”
  “可不是,每個人都熟悉的故事,”我還在微笑,“又不止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訴苦也多餘。”
  “真的,丈夫有外遇,也沒有什麽好吵的了,要不離婚,要不就忍聲吞氣,你屬於後者?”
  “是的,我可以裝得事情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又乾了一杯酒。
  “很痛苦吧?”
  “並不,隻是很悶。”
  “你很能喝。”
  我又笑,“你這個人,說話很有點意思,你幹哪一行?”
  “公務員。”他眨眨眼。
  我仰頭大笑起來,是真的笑,不是假的笑。
  “你真的想知道?”他問:“我是作家。”
  “寫小說?”我有點意外。
  他沒有回答我,忽然之間他的雙眼發亮,像是看到了他的獵物,我朝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男人走進來。
  “對不起。”尊尼立刻站起來,扭著過去。
  我籲出一口氣,怪物,全是怪物。
  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個。這裏不缺怨婦,要多少有多少,個個都穿金戴銀,有意無意之中炫耀著財產,希望吸引到年輕的男人。
  可憐蟲,全都是可憐蟲。
  我們已經不敢再出現在陽光之下,白天明澄的世界不屬於我們。
  我再乾一杯酒。
  我是這樣的悶,日複一日,想不到出路。
  正想離去,有人過來說:“不介意?”
  怎麽會介意,介意又怎會來這裏?
  我抬起頭,是剛才那個英俊的年輕人。
  咦,意外之至。
  我忽然緊張起來。
  他似乎是個老手,立刻問:“要不要出去?”
  這時的音樂轉為瘋狂,震耳欲聾。
  我點點頭。
  他替我付了賬,用手搭住我的手肘,我們離開白天鵝,身邊的女人朝我投來豔羨的目光。
  我有點手足失措,我並沒有打算一直錯到底,我不過來見識見識,這樣子平白替我苦悶的生活添了一絲漣漪,我決定跟他出去走走,他看上去還斯文,我一則喝得差不多,二則也有自暴自棄的念頭。
  還有什麽損失呢,我丈夫不再愛我,我也不再愛自己。
  街上,深夜的空氣很清新,我們站在海邊。
  他問我:“你怎麽會到那種地方去?”
  我笑出來,“我?你呢?你又為什麽會到那種地方去?”
  “找女伴。”他說。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說:“你會沒有女伴?”
  “外頭的女伴太嚕嗦,犯不來,一個個都戴著麵具,幹嘛?我又不想娶她們跟她們過一輩子,那麽辛苦作甚?白天鵝酒吧最好,沒有應允,沒有明天,沒有虛偽。”
  他說得也真對。
  “可是天一亮,你再也找不到昨天那個人。”
  “有什麽關係?黑夜又會再來臨,我再會找到我要的伴。”
  “有安全感嗎?”
  “到白天鵝的人,早已不知什麽叫安全感。”
  這倒是真的。像我,我又有什麽安全感?
  “我覺得我們像撲向燈火的蛾。”
  年輕人笑起來,“你還那麽天真,運用起新文藝小說裏的句子起來。”
  我也笑了。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他撥我的頭發,“而且又長得美,不該在白天鵝內出現。”
  “我也是見識見識。”
  “看穿了,不過是那麽一回事。”他說。
  “你叫什麽名字?”
  他詫異,“何必問名字?”
  “對不起。”
  “你真的與眾不同。”
  我有點尷尬,著著自己的一雙手。
  “到什麽地方去?”他試探的問。
  “我想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像是聽到最滑稽的事一樣。
  “你想怎麽樣?馬上跳上床?”我問:“我不打算那麽做,我不浪費你的時間了,你還可以在白天鵝未打烊之前去物色一個床伴。”
  他凝視我,“不,今夜就是你了,來,我陪你去喝咖啡。”
  “謝謝。”我說。
  “希望你會改變心意。”他說。
  我們找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像多年的老友,親密的坐在一起。
  我沒有叫咖啡,我繼續喝酒。
  “喜歡喝拔蘭地?”
  “這次讓我結賬。”我不知道他的經濟情形如何。
  “不要緊,我負擔得起。”
  我略為安定。今天我運氣,碰到個斯文小生,不過也很難說,羊皮之下往往是隻狼。不過又有什麽關係?是狼是虎也不會有什麽分別。
  “很不開心?”他看出我的心事。
  我點點頭。
  “為什麽?”
  “老調調,丈夫對我不好。”我說。
  “看開一點。”他遞上香煙。
  我搖搖頭,他點上一枝,小心地啜食。
  我立刻明白那不是普通的煙。
  我惋惜的說:“你才廿多歲,又有什麽千古愁?吸這種東西,壞身體。”
  他笑得不亦樂乎,深深吻我的手。
  “你的語氣像我的母親,我沒見過你這麽可愛的人。”
  我淒酸的想:過時了,我整個人已經過時了。
  “我出來是尋歡作樂。”他指指我的鼻子,“你也是。”
  “是嗎?”我問:“你真的快樂嗎?”
  “不會比坐在家中更不快樂。”他想一想說。
  我隻好苦笑,我也這麽想。
  每個人都有一段辛酸事,他不一定想告訴我。
  他看看表,“清晨兩點,你不疲倦,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我搖搖頭,“我是晚上七點多才睡醒的。”
  “前一天幹嘛?打麻將?”
  “不,坐在家中淨喝。”
  “你會變成酒鬼,最美麗的酒鬼。”
  “很多時也想,喝死算了。”我說,“多沒出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吃苦,非洲的兒童連飯都吃不飽,我們這班飽暖思淫欲的人簡直豬狗不如,阻是我的心是那麽沮喪,簡直要炸開來似,就是因為有酒的緣故,我的精神才沒有崩潰下來。”
  “你要找個聊天的對象。”他說:“你找到了,明天,你不會那麽幸運,給你一個警告,
  千萬不要登上陌生人的車子,否則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打一個冷戰,“我要走了。”
  他咧嘴一笑,一口好牙齒,“跟我在一起,不用怕,我不會勉強你。”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男人出來尋花問柳,有什麽關係?最多損失一點金錢,但是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般?我實在很懷疑,弄得不好,往往會有生命危險。
  我是不該胡亂出來兜搭的。倘若真的活得不耐煩,仰藥自盡較為簡單清爽。
  我說:“我要回去了。”
  “怎麽,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我道歉,“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用。”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給他知道我住在什麽地方。
  “你怎麽忽然之間害怕起來?是我提醒了你?”
  我不出聲,站起來。
  “我替你叫車子。”他說。
  他替我叫部街車,我搭上去,車子駛出老遠,我才說出地址。
  我落荒而逃,奔回家中,多麽希望看到我的丈夫已經回來,焦急地在等我。
  已是清晨,天蒙蒙亮。
  家裏除了傭人,沒有別人。
  老傭人在打掃,見我回來,很有點安慰的意味。她迎上來,“太太,要不要吃早餐?”
  我問她:“先生呢?”
  “沒有回來。”
  我頹然坐下,“給我倒一杯橘子水。”
  我累得筋疲力盡。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麵孔的殘級。
  傍晚時醒來,照一照鏡子,嚇一跳:這個女人,這麽憔悴,到底是誰?
  不多久之前,我還是花一般的人。
  我問:“先生呢?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換過衣服,又出去了。”
  “回來吃晚飯呀?”
  “有應酬,不回來了。”
  “有沒有說幾點鍾回來?”
  “叫你不要等他。”
  我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每天上午十一時回來換衣服,換了衣服就回公司,然後便在外頭直落,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
  即使在換衣服的時候碰見他,也沒有什麽話好說,要不就互相諷刺幾句,我們已經完全吵不起來了。
  我們夫妻的關係,就會這樣繼續下去?
  我不能想像。
  我同女傭說:“我出去洗頭。”
  非得修飾自己。我做了按摩洗了頭,吃一頓飯,回到家,看看自己又仿佛恢複了水準,有陽光的時候永不屬我。
  我斟了酒,看一回兒電視,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聽,是一個陌生女人,“哈…………。”她像個女巫般笑。
  “你是誰?”我問:“你是誰?”
  “你的丈夫不愛你了,他天天不回家,你為什麽不同他離婚?”
  我怔住,這是誰?
  “你真賤,男人不要你了,還死賴在他家中,你是個寄生蟲,即使被人踩在你頭上,即使男人作賤你,你還是不敢動!”
  我啪一聲放下話筒。
  我氣得混身發抖。
  電話鈴又響,我不去理它,斟了一大杯酒喝個清光。
  電話鈴還是啊蚌不停,我憤怒地去接聽。
  “你是什麽人?”我問她。
  那個女人還是狂笑,我隻好待她笑得累了才開口。
  我說:“我不會離婚,我不會如你所願,無論你如何看不起我,你仍然是我丈夫的情婦,沒有名沒有份,在這個社會中,妻子與野女人有什麽分別,自有定論。如果你願意做我丈夫的妾侍,你可以向我叩一個頭,叫我一聲太太,我不會離婚,你不用再笑了,我看你已經發了瘋了!”我掛上電話。
  我將電話機的插頭拔了出來,以圖安靜。
  怪誰呢?
  怪自己、怪丈夫,也怪不到其他的女人。
  我喝完滿滿一杯烈酒,換上我認為是最得意的一件晚服,開門出去。
  女傭追上來,“太太,這麽晚了,你不休息,還跑到什麽地方去?”
  我苦笑,“我睡不著,吃不下,我要出去走走。”
  我開了自己的小轎車,下意識,又來到白天鵝酒吧。
  進去喝一杯東西,散散心。
  我已經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見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嗎?”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來了,”他說:“在這裏,你可以見到你要見的人,你不會覺得寂寞,來慣了, 每到這個時候,你便會蠢蠢欲動,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隻好點點頭。
  “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在這裏,沒有太多的假話。”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周一起離開,玩得開不開心?”他很神秘的說。
  “比利周,誰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塗。”尊尼埋怨,“怎麽,今天又約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來等他的,我隻想走出那個不像家的家,躲開我的煩惱,躲開那些女人打進來的瘋狂電話。
  如果能夠見到他,當然更好,但我不會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與我說話,已經足夠。
  “你呢,你也等他?”我問得很調皮。
  尊尼的麵孔漲紅了。
  “告訴我,你寫些什麽題材?”
  “如果你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可以寫出來。”
  我笑,“我沒有故事。”
  “每個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別單調,沒有什麽值得寫。”
  “你同比利周──”
  “我們隻喝過一杯咖啡。”
  “他今天會再來。”尊尼肯定的說。
  我乾了杯,自覺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個懶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說:“你真是一個美人兒。”
  我掩住麵孔笑。他沒有在我起床的時候看見我,現在當然不差,因為現在麵孔上搽了成擔的粉。隨便在街上拉個女人來,化個濃妝,穿件名家設計的晚裝,還不都是銷魂的美人兒。
  我沒說什麽。
  我想天天到這裏來,在這裏人們尊重我,不比在家裏,丈夫踩我當是垃圾。
  “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珍惜得如珠如寶。”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我感動了再講:“謝謝你,尊尼,謝謝你。”
  〔有目共睹,何必謝?”他說。
  我覺得他很有真實感,這裏的人比外頭的人可愛一百倍。
  也許他們也隻是在晚上可愛,白天他們也一樣要鬥爭.一樣也有敵人。
  這裏當然是完全與現實脫節的一個地方。
  “今天我請客。”我說。
  尊尼呼嘯:“今天莉莉請一個圈!”
  大家圍上來道謝,我覺得很興奮。
  幾時有人那麽重視過我?
  現在有那麽多人圍住我,跟我說話、陪我笑、一起歡呼、一起喝酒,我還要求些什麽?
  我與他們乾杯。
  “歡迎莉莉到白天鵝!”
  “歡迎成為我們一分子。”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回頭。
  “比利,”我有點高興,我像是與他相識已有二十年。
  “看上去你彷佛很高興。”
  “是,我是很高興。”
  “不再緊張?”他問:“不再怕我算計你?”
  我拍拍他的手,叫他包涵包涵。
  他坐在我旁邊,同我說:“在白天鵝,我們也有一套規則,你放心,盜亦有道,我們會對你很好。”
  我相信。
  有幾個女人向我投來豔羨的目光,我悠然自若。
  醉了,真的醉了!
  比利問我:“要不要出去喝咖啡?”
  我搖搖頭:“我情願在這裏坐。”
  “你今天是來等我的?”
  我相心一相心:“不是。”
  “不肯給我一點快樂?你這個女人。”
  “在這裏,誰也不愁得不到快樂。”我說。
  “是真的快樂嗎?”比利忽然問我。
  “不能計較大多了,得過且過。”我並不致於醉得不省人事。
  “我們出去走走,這裏大吵。”比利說。
  “我覺得這裏吵得可愛。”我不肯動。
  我與他來白天鵝各有目的,他是來選人,我是來趁熱鬧。
  “我有話同你說。”比利說。
  語氣已經是帶有命令氣氛,我很不悅,摔開他的手。
  他頓時惱怒了,“出去!”
  我抬起頭,“你說什麽?”
  “我叫你出去!”他顯然也喝了不少。
  我反唇相稽,“我為什麽要聽你的?我又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他拉我起來,“我已經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時間。”
  大家靜下來,看著他把我拉離座位。
  我的酒醒了一半,睜大眼睛看牢這些一分鍾前還是友善的人。
  剛在危急的時候,有人過來說:“放開她。”
  比利周轉過頭去,“你又是誰?來管我的閑事!”
  “我是她的丈夫。”
  我一抬頭,驚喜交集,“學林!”真是他,真是我的丈夫。
  隻聽得比利周冷笑一聲,“這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找妻子的丈夫,你別開玩笑了,我周比利看中的女人,有誰敢碰。”
  “學林!”
  “站在我身後。”學林說。
  比利周忽然向學林撲過去,被學林敏捷的避過,跟著乘勝追擊,兩記拳頭打上他的麵孔,比利周的嘴角立刻滲出血來。他退到酒吧,喘息著要找武器,學林趁這個空檔,拉起我就走。
  我跟著奔出馬路,跳上車子,學林立刻開動引擎,連闖幾個紅燈。
  我喜極而泣:“學林。”
  他歎口氣,把我擁在懷中,“是我不好。”
  我說:“不,是我不好,你會原諒我嗎?”
  “我要求你的原諒才真。”
  我伏在他肩膀上飲泣。
  “那種地方,不是你去的?”
  我不出聲。
  “那個周比利,是那一區著名的淫媒,手下控製了好些女人。”學林說:“你以為他是什麽人?”
  我又打一個冷戰。
  “有許多女人被他拍下照片影片,不得不聽命於他,你以為那種地方有好人?”
  “你──你是怎麽及時趕到的?”
  “我聽人說你來過這裏,叫傭人盯牢你……就這麽簡單。”
  “你,你還關心我?”
  “我們到底是夫妻,即使分手,你墮落了,於我有什麽益處?”
  我靜下來。
  “我想我們也應該談談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我頹然:“沒有得救了。”
  他點點頭:“我們還是分手的好,至少兩個人都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不要離婚。”
  “你願意這樣子沉倫到底?離了婚可以冷靜下來。”
  我搖搖頭:“我不甘心。”
  “我是為你好,離不離婚,對我來說,根本已經不重要,但是你的生活那麽頹喪,看在我眼內,非常難過。”
  “你還關心嗎?”
  “關心?我如不關心,就不會險些兒給那個周比利打死了。”
  我默然。
  “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也許我們做朋友更好。”學林歎口氣,“分手之後,你有你自己的世界,可以找一份職業,重新讀書……有許多好的事等著你去做。”
  “你令我想起吊死鬼勸替身上吊的故事,在繩圈裏看出去,前途多美好,於是替身上當了。”
  “你真認為我想騙你離婚?”
  我擁抱他:“不,學林,你說得對,再拖下去,我隻有拖死自己,我們分居吧。”
  他也很唏噓。
  他說:“人生下來就寂寞,總得靠自己,白天鵝酒吧內的怨婦如果不自救,沒有人能夠救她們。”
  學林說:“我對不起你。”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真相信我沒有錯?”
  “無論將來如何,千萬不要回到白天鵝酒吧去。”
  “不會,絕對不會。”
  我們雙雙回到家中,恍如隔世。
  終於要分手了,真是明智的選擇。
  我們對坐艮久,學林鎮靜的聯絡律師。
  “這幾天我們要好好的聚一聚。”學林說。
  “學林,”我說:“分居後你會約會我嗎?”
  “當然會。”他很訝異:“為什麽問?”
  我哭了。
  自救是多麽艱苦的一件事,但是我生命還很長,必須要這麽做,必須要離開白天鵝酒吧。

冰人
  我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疲倦。
  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來的支票,然而手作仔能賺得多少?不外是生活略為寬裕一點而已。
  漸漸朋友的電話也絕了跡, 就算鈴聲響,也是編輯追稿。
  而我呢,成日伏著頭,寫寫寫,生活是這樣沉悶,簡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這麽倒黴的職業,時間悠長,一個人坐在家中,不能見客,沒有同事,高度精神集中,寫寫寫。
  我問編輯老潘說:“我想寫長篇,長篇小說比較正氣,可以出書,完整一點。”
  他瞪我一眼,“可是隻要寫得好,短篇也是契可夫。”
  倦的時候,巴不得拋開一切,管得他是什麽托爾斯泰、海明威、沙洛揚、姬斯蒂還是其他。
  我自顧自說下去,“長篇……”
  “香港沒有人要看長篇,越短越好,明白嗎?站在車裏,坐在理發店裏,臨睡之前,一下子就看完,最適合都市的節奏。”
  我膩了,我想拋下一切,到巴哈馬去渡假。
  我衝口而出:“找一個沒有人追稿的地方。”
  老潘冷冷的說:“那還不容易,但是你的生活費用怎麽樣?還是趁年輕的時候多賺一點,手頭有個積蓄,免得七十歲時東山複出。”
  錢……我疲乏的想:真害死人。
  一個月五個短篇,想題材會瘋掉,上天入地,什麽都寫遍,自巴黎到地下鐵,頭大如鬥,稿費再高,我也如一隻榨幹了汁的橙,癟掉。
  “生活乏味。”
  “電視台不是偷你的小說來改電視劇嗎?生活乏味,同他們打官司呀,把過程寫下來,又可以出一本書。”
  我同老潘說:“是是是,出恭也寫書。”
  老潘瞪著我,“你越來越粗俗。”
  我還嘴,“所以小說越來越賣得多。”
  “不理你,明天交稿。”
  有讀者寫信來罵我,說我作品味道越發淡了,不知所雲,莫名奇妙,像一煲雞湯,不停的斟出來摻水,淡得可以。說得很有道理。
  最好是隻寫一個長篇、一個短篇、一篇雜文。可是環境不允許。
  才在動腦筋,電話又來了。
  是明叔,日報老總。
  他說:“信收到了。”
  “怎麽樣?”緊張起來,是要求加稿費的信。
  “最近報館被人告,我覺得在這個時間提出這個要求不太好,你說是不是?”
  我怎麽說不是?“那慢慢再說吧。”
  “我會盡快答覆你。”他掛了電話。
  我放下筆,看看窗外,陽光正好,放下工作又到什麽地方去?喝茶喝到下午五點,我便內疚起來,有種犯罪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那麽優悠,做瘋了。
  電話鈴響,是妹妹。
  “什麽事?”我說:“沒時間聊天。”
  “姐姐,我答應老師到飛機場接一個朋友,我忽然有事,你代我去如何?”
  “開玩笑!”我怪叫:“你代我去我還不要!”
  “姐姐,那位來客是老太太,八十歲,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區,你幫幫她。”
  我啼笑皆非,“你有什麽急事?為什麽出不去?”
  “小姐,我在醫生這裏,我忽然作動,看樣子要生產了,”她說:“你在這種情形之下,不會走不開吧?”
  當然,這個理由已經夠充份。“幾點鍾的飛機?”
  “四點半。”
  我看看手表,“叫什麽名字?”
  “老太大叫謝斐素心。”
  “多好聽的名字,我會拿著個牌子到飛機場去找她,現在就去,你放心了吧?”
  她說:“謝謝你!”
  我拿著“歡迎謝斐素心”的牌子到機場,舉起它。
  去他的稿子,總得有點私生活。
  旅客陸續出來,果然有一位十分幹淨,白發如銀絲的老太大朝著我的牌子走過來。
  “謝老太?”我驚異於她的精神奕奕。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歲,但是雙目閃爍,一臉笑容。
  “你是來接我的淩器?”她趨向前來問。
  “不,我是淩器的姐姐,淩感。”
  她笑了,“你們年輕人真可愛,誰說如今人情薄如紙?你們還不是對老人很好,像這位周先生,一直自美國照顧我到這裏——周先生?”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後有人。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他向我微微一鞠躬。
  謝老太太說:“周先生,沒你事了,我們再聯絡吧,再見。”
  那位年輕人向我說再見,又向老太太說再見,拿起行李走了,我問老太太,“你沒親人?”
  她說:“沒有,我家在三藩市,自己回來探訪老朋友,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師,她不良於行,所以托令妹,剛巧令妹亦不便,唉,這是地址,你送我去吧。”
  我駕車把她送到那個地址,索性替她提著皮箱上樓,另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來開門,她們相見大歡,我自覺做了宗好事。
  她們留我吃飯,我放下電話與地址,叫她們隨時與我聯絡,但那晚的確有事,不能奉陪。
  我頗擔心,“你們起居有人幫忙嗎?”我見屋子收拾得異常整潔。
  “有一個很好的鍾點女工。”老太太回答:“世界上充滿好人。”很安樂的樣子。
  真樂觀,我離開她們的時候想,我要是一半這麽開朗就好了,那還不朝氣勃勃,心想事成。
  回到家中,開了電視吃電視餐。我並沒有事,隻是不想與兩位老太太相對無言。反正隔三四十年,自己遲早會變成她們那樣,此刻何必過早練習與孤獨老人相處?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個胖兒子,足重三公斤。
  我到醫院去看她,居然碰到謝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謝老太說:“我把周先生拉了來,大家年輕人做個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們的氣質相仿……我不多留了,淩器需要休息,是不是,淩器?”
  她很識相,難得的耳聰目靈,一點都沒有時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將來我老了也會這樣,我就不介意老。想到這裏,聲音軟了下來。
  她問我:“你還沒有結婚嗎?”
  我搖搖頭,怪不好意思地,順帶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遲婚,到底是挑剔呢,還是貪圖獨身輕鬆?”她笑問。
  我不好意思答,顧左右而言他,“我們走吧!”
  “周先生沒車子,你送我們如何?”謝老大問我。
  “好好好。”我溫和得很恰如其份。
  謝老太堅持我先送她,我覺得很蹊蹺,向周君投去一眼,剛巧他也朝我看來,我們相視會心微笑。
  這就是舊通俗小說中形容的“眉來眼去”吧?我忽然之間麵孔紅了。
  送回謝老太,在她處喝過茶,出來時周君說:“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說:“我沒有什麽不便。”
  他便跟我上車。我問他:“周君你是幹哪一行的?”
  他很懊惱的樣子,“厭惡性行業,女孩子一聽便嚇得什麽似的。”
  我訝異,“不會比我的職業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無中生有,吹牛扯談,你說多無聊。”
  “真的?那是什麽工作?”
  “我專業寫小說。”
  “哈哈哈!”他說:“你太謙虛了。”
  “你呢?”
  “法醫。”
  “哦!”我說:“真是同病相憐,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諒解。”
  “可是做為一個作家……”
  “誰敢說自己是個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亂混口飯吃罷了,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你,堂堂專業人士,不必以少數人意見而對自己職業抱有偏心。”
  “淩小姐,被你三言兩語,我頓時振作起來。”他很會說話。
  “客氣客氣。”我說:“府上到了。”
  他禮貌的問:“有空喝杯茶嗎?”
  “剛喝過,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總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見。”
  我加一句:“改天再約。”
  家裏有數千字要趕,我實在沒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說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時候看到無名小卒或是當今紅牌,動輒脫稿,實在覺得他們沒有責任感。
  沒有空就不要寫,寫了就得負責。
  但是逍遙的人自有他們的樂趣,像我,成日的寫寫寫,快發瘋了,沒有人同情我。
  說什麽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周末休息,我們連這種例牌假都沒有,眼睛一睜開來便得寫。
  也曾試過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層層的晦氣壓下來,很不習慣,早上準七時起床,到公司報到,把所有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板還是要挑剔,無論怎樣,他是英才,你是奴才,這樣子下去,日子久了,難免不為了息事寧人而自認是奴才,這麽滑稽的關係不知如何維持,隻好辭職。
  至今尚懷念那份薪水,雖然同事粗魯不文,又病於膚淺,但到底月底會得發出固定的薪水來。
  這是過去的事,不必多說。
  電話鈴響,是阿施,她說:“老板說你還是寫短篇吧!他說一個雜誌裏有兩個長篇不好,張小姐已經寫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煩,“她寫到第兩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長篇在做夢,我的長篇是生活,怎麽相同?”
  “老板說,您老請少安毋躁。”
  “為什麽不叫她寫短篇?不是說隻差過曹雪芹嗎?應該隨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遷就你。”阿施說。
  “是嗎?那為什麽我一寫短篇就是十年?”
  “沒有人寫得比你好。”
  “我不要聽這種話。”
  “是嗎?拍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這種事倒不多,俗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她掛斷電話。
  電話鈴再響,我取起聽筒,“聽著,阿施——”
  那邊沉默一會兒。
  “喂!”
  “我是謝老太。”
  “啊是,對不起,我還以為是編輯追稿呢!”
  “淩感,你妹妹說你忙工作都幾乎忙瘋了,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過大作,認為它們的確值得欣賞,但是你老了之後,你的書會不會叫你‘媽媽’?著作能給你帶來名氣,不能帶來溫情呀!”
  我笑。七八十歲的老人家,居然還有心情關心別人的事。
  我唏噓的說:“沒有男朋友,又沒有智慧來打發時間,所以隻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見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麽辦?”
  “我來替你作個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侄嗎?謝老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覺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說。
  “你要給你自己機會呀!”謝老太鼓勵,“看見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機會。”
  “我忙著寫稿……”找藉口。
  “總可以暫時放下,是不是?”
  “不曉得怎麽約會人家。”又急急換另外一個藉口。
  “人家約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麽都知道,了不起。
  我靜默。
  “我再幫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試探。
  她老人家是這麽善意,我隻好說老實話,“聽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緣份。”
  她歎口氣,“固執的女孩子。”然後再說一些不相幹的話,便掛了電話。
  我鬆口氣。
  周君很有條件,外型也好,隻是身為今日婦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點難堪,如果周君真個對我有意思,發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沒有的,隻不過他一定得比較主動,不可輕易退縮。
  這不難吧?我老聽說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從來沒有人這樣追過我,怪隻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說聲好,便準時赴約……也許男方會覺得不夠刺激。
  但是寫小說管寫小說,私底下我是個平凡樸素的人,如果讀者誤會我生活得像我書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說破了嘴他們也還認定我是個浪漫的人。
  事實上我不會應付男人,一見他們就束手無策,隻懂得避避避,往往連最心儀的男人也不敢主動上前說句話。
  不知男人怎麽想,大概見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過去瞎幫忙,她兒子博得全世界歡心,收到的金鎖片如開金鋪般,我哄他玩,哭了,還給他母親,樂趣無窮。
  生活還是愉快的。
  妹妹問:“我兒子會在你專欄中出現嗎?”
  “會,不靠他那還得了,哪裏找題材?”我笑,“還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麽寫什麽,美其名曰題材夠親切,你現在明白了吧?”
  “自從老姐你開始做大作家之後,我根本不大看小說雜文!”妹妹抱著兒子笑。
  我還能說什麽呢,這個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個周先生如何?”
  “你們都要我在三日內把自己推銷給他?”
  “人不錯,老姐,你那份職業坑了你,隻好坐在家中寫,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錯過,是不是?”她振振有詞,“現在好不容易叫你認識一個難得的人,就得看看有無可能性。”
  “就這麽簡單嗎?”我微笑。
  “對我們普通人來說,就是這麽簡單,你們藝術家往往另有一套見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簡單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麽複雜?”
  我低頭,“你是不會明白的。”
  “你還在相信一見鍾情這種事?”
  “不,可是這當中還似乎缺乏些什麽。”我說。
  “周先生是老實人。”妹妹提醒我。
  “誰說不是呢。”我很悵惘。老實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悶。
  見周君這麽多次,他都靜靜地,即使兩個人見麵,他也隻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熾熱的戀情,不顧後果如何,還是照樣向往著。
  周君不像是可以給我這類滿足的人。
  我想遠了。人家也未必會看中一個在家做手工業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見我自沉思中回複過來,便問:“如何?”
  “我會盡力做。”我說:“也許緣份來了,擋都擋不住。”
  沒想到這句話說完沒多久,周君就真的開始展開追求,他把謝老太找來支持大局。
  謝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約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總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個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點分數,並沒有顯著的拒絕。
  謝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國了,你們打算約在什麽地方見麵?雖然兩個人都獨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說:“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也許我就會走上淩小姐的公寓去。”
  謝老太太大笑,“時代開放,有開放的好處。”
  “那就要看自己的選擇與控製了,以前有禮教管住,不必費神,現在似乎更難。”
  謝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麵孔連耳朵,立刻漲得通紅,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又連忙替我解圍。“像淩小姐這麽靜心,現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來,“你的意思是:這麽孤癖?”
  謝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飛機場。
  周君說:“現在開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裝沒聽見,心頭鬆一口氣。
  謝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說:“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說:“一定。”
  “你別敷衍我。”
  “不會。”心中很悵惘,哪裏會有什麽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寫信給我。”她說。
  我點點頭。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樣葫蘆的吩咐一番。
  我們齊齊看著她上飛機。
  我把手插在口袋裏,閑閑的說:“很有趣的老太太,你們是在飛機上認識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邊,廿小時一直攀談,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熱烈。”我說。
  “淩感。”他遲疑的叫我。
  “什麽?”我知道他有話要說。
  “老實說一句!我有沒有希望?”
  我轉過頭來,“這個問題太難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應該追上十年八年,隻問耕耘,不問收獲。”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會步驟那麽急促,哪裏還有這樣癡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會被欣賞,不!你千萬別花太多的時間在我身上,我們做個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這還不是等於告訴我,我沒希望。”
  我不說什麽。
  我們就在飛機場告別。
  兩個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勁來。
  我們兩個人當中並沒有阻滯,但感情卻沒有燃燒。有些男女排除困難,千辛萬苦的結合,簡直驚鬼神動天地,但是他們還不顧一切地纏在一起,到底是什麽地方來的力量,我心中嘖嘖稱奇,那種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與不值,當事人的熱情足以使所有障礙物化為灰燼。
  謝老太走後,我與周君便冷了下來,抑或根本沒有熱過?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寫作世界裏,鑽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
  人家在半夜寫,我在早上寫,寒冷的大清早,簡直不想起床,無可奈何的掙紮起來,一方麵跟自己說:清是清苦點,但是不必麵對販夫走卒,已是天大的幸運,寫字樓的工作雖然不必天份,但是日日對著一群誌不合、道不同的人,也真夠煩。
  日日寂寥的過,想想真怵然而驚,然而為嫁人而嫁人?永不。
  這份固執令得妹妹非常惱怒,她認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義務要照顧我,而我故意令她擔心,她認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約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脾氣,我正在訝異他如何會應允下來,到了那日,才發覺他偕一女孩子同來。
  我挑起一條眉。
  竟這樣嘛,沒有一個是好人,心頭不由得緊了一緊,很不高興。
  妹妹做了許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幫女傭招呼我們,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體小說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時光隧道的產物,現時很少有這種有閑階級了。”我瞄一瞄周君。
  與他同來的女孩笑說:“說起小說,真是的,我小時候就看你的小說了。”
  我如被什麽鋒利的針剌了一下,頓時默靜下來。
  這餐飯吃得既長且悶,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辭,我才有機會鬆弛一下假笑得發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實實的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不曉得他會那麽離譜,帶女友上來示威,這回子真是賠了小菜又折兵。”
  我罵她,“多事多出報應來了。”
  她說:“你發怒?為什麽?是否因為心中酸溜溜?”
  我學著那女孩子的聲音:“‘我小時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時候看過我的小說?至多比我小三五歲!”
  “姐姐,看開些,我何嚐不是小時候看你的小說,誰讓你廿歲就開始寫?人家廿歲開始看,不是小時候是什麽?”她抿著嘴笑。
  “氣得我!”
  “是不是看見周君身邊有人,不自在?”妹妹不肯放過。
  “如果他的要求隻是那樣,身邊要人也很容易。”
  “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她笑,“你為什麽不承認你對他有好感?”
  “他不來追我,”我說:“我怎麽承認?”
  妹妹歎歎氣,“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還要他踩著風火輪來迫你,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隨?你寫小說寫胡塗啦,眼白白失去這個大好的機會,被那種故作天真狀的小女人揀了大好便宜,我要是你,我會懊惱得吐血!”
  “別說下去了!”
  我忍無可忍,打道回府。
  知姐莫若妹,她句句說得屬實,我還以為周君還會上來癡纏一番,誰知現實中的追求點到即止,我心頭不是不煩躁的,費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鎮壓下來。
  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那麽大的困擾,看樣子我對自己的感情不大了解。
  電話鈴響,我去接。
  “淩感?”是周君的聲音。
  我沒好氣,但越是要裝出平淡無奇的樣子來。
  “每個人都對你那麽關心,就是你自己什麽都不理。”
  我客客氣氣的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妹妹說沒想到你那麽年輕。”他沒頭沒腦。
  “妹妹?什麽妹妹?”
  “剛剛那個女孩,不就是我堂妹?怎麽?淩器沒跟你說?”他詫異。
  我明白了,淩器的詭計。她要看我出醜,毫無疑問,她不會放過我,要我承認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雖然這樣,我卻鬆懈下來,原來是堂妹。
  “妹妹下個月要結婚,我陪她置些東西,順帶與她在淩器那邊吃了飯,你不介意吧。”
  我說:“你今天特別的活潑,特別的漂亮,特別的伶俐。”
  他笑,“是不是有堂妹襯一襯,立刻不一樣了?”
  我一怔,串通的,他也不是好人,他與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應。
  “淩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反應不夠熱烈,事事不夠主動,可是?”
  我不語。
  “你以為我是被謝老太與淩器牽著鼻子走?是不是?”
  他都說中了。
  “瞧,我還不是自動打電話上來了?”
  我仍然維持緘默。
  “明天下午我來你家找你如何?”
  我終於開口:“明天見。”
  在這以後,編輯們找我,就沒那麽順利了。
  阿施叫苦連天,“才女啊,你跑哪兒去了?你沒稿了,明天派人來取如何?”
  “明天?你跟你老板說,我不寫了,沒空。”
  “喂喂喂……”
  我已經掛了電話,有空不會寫信給謝老太報告好消息?
  老潘又問:“你一向不脫稿,最準時,怎麽現在搞得咱們心驚肉跳的?幫個忙——”
  “沒有商量,我沒空,不寫了。”
  “是不是紅鸞星動,淩感,我們派人來跟你作個故事如何?”
  “不寫就不寫,別出怪招。”
  妹妹說:“這陣子報紙雜誌上少了‘淩感’這個名字,看上去特別清爽些。”
  我也笑說:“可不是。”
  周君說:“我也說是。”
  我投過去一個白眼。謝老太會怎麽說?

不老山人
  長得年輕,並不見得有什麽好處。
  年輕的時候,看不出來,個個女孩子都皮光肉滑。
  到成年的時候,麻煩真正來到,大學畢業,廿多的人,看上去像十六七,非常煩惱。
  我刻意把頭發留長,梳道士髻,架上一副平光眼鏡,穿素色衣裳。
  但是每次有人看見我與大弟同走,都會說:“咦,我們不知道你還有個小妹。”
  這倒罷了,大弟廿二,跟我隻差一兩歲。
  最氣惱的是,有些胡塗的親戚會問:“精華,你大還是二弟大?”
  二弟才十七歲多些!
  找工作的時候,根本不獲第二次接見。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
  ——“嗯,我們在找經驗比較豐富的女士。”
  ——“這個職位要管三十多人,你一張孩兒臉……”
  ——“過幾年再說吧。”
  ——“你真是廿四歲?”
  ——“你是來應征工作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教席,我比學生更像學生。
  他們都說:“這小女孩子是誰?什麽?教高三英文?”
  我在學校裏的綽號是:“小女孩子”。
  大弟二弟叫我“不老山人”。
  大弟說:“姐姐最可憐,她其實並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兒臉,她整個人的感覺就是嫩,眼角沒有皺紋,欠缺表情,臉頰皮膚緊崩,沒有創傷感,一眼看上去.更像十六七歲的小娃。”
  我氣說;“去找巫婆,巫婆最夠女人味:懶洋洋、聲沙沙、大眼泡、一脖子的皺摺,去呀!”
  長得年輕,真的不是那麽愉快的事。
  尤其是當你喜歡的一位男士,老以為你是他小妹妹的時候。
  朱培檢三十八歲。
  比我無異是大了一截。
  本來也無所謂,男方比女方大一點,看上去隻有更匹配,偏偏我不爭氣,根本不像甘四歲。而他,又偏偏兩鬃早白,看在人眼內,仿佛叔叔與侄女兒。
  有好幾次我故意與他接近,他以訝異的眼光看著我,錯把我當小妖精。
  大弟說:“姐姐梳髻也沒用,像那種學芭蕾的女孩。”
  二弟說;“其實姐姐並不矮,量一量,足足一六七公分,但看上去就是小相。”
  我很氣餒。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來探望我,我看著她那張蜜色的、成熟的、像成年女人的麵孔,非常羨慕。
  我問:“是不是拿煙熏的?你越來越漂亮。”
  裘裘笑道:“不用煙,用酒浸,學我,一天喝半瓶杯莫停,保證你老得快。”
  “沒醉死先破產。”
  “像你最好,”裘荔:“真令人妒忌,怎麽搞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棵,咱們本來同年,此刻已像大姐小妹,過多數年,怕不就像老媽子跟女兒。”
  “去你的!”
  她格格笑起來,成熟透頂的身裁敵不過地心吸力,非常誘惑。
  我歎口氣。
  “像我,”裘裘說:“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你呢,還似蓓蕾一般。”
  “為什麽不說我是天山童姥?”
  “可是你發育得那麽好,精華,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你哪有資格發那麽多牢騷?”
  “為什麽沒有?”我說:“一直給人一種印象,我才十多歲。”
  “多少人求之不得,換了我是你,立刻去參加香港小姐競選。”裘裘很感喟。
  我不去理她。
  “你是為了朱某煩惱吧?!”她笑問。
  “嗯。”我懶洋洋的應一聲。
  “叫我是你呢,我就一二三開步走到他麵前剛,向他說:‘我叫艾精華,廿四歲,未婚,對你有興趣,做個朋友如何?”
  “十三點。”
  “可是十三點永遠不用耽在家中觀電視劇消磨時間。”裘裘理直氣壯的說。
  “找個機會,我會對他說得婉轉一些。”
  “朱某很不錯,是個人才,這年頭要求不能太高,但凡性格不猥瑣、有份高尚職業的男人,便是好男人。”
  我伸起雙手讚成。
  “還在等什麽?手快有,手慢無。”
  裘裘把一切事說得像搶食世界。
  不過我很受她的影響。
  在網球場見到朱培檢就再鼓起勇氣瑟他攀談。
  他很客氣的說:“見你好幾次了,放暑假?”
  “我早畢業了。”我說。
  “幾時考大學?”他含笑問。
  “我大學早畢業了,我在聖玫瑰中學教書。”我答。
  他非常訝異。
  “你不是頭一個以為我是小女孩子的人。”我說:“很多人以為我得天獨厚,其實並不是優點。”
  他莞爾:“十多歲的人總是來不及的要長大。”
  “什麽?!”我張大嘴:“你不相信?”
  “我相信自己的雙眼,”他笑:“來,要不要玩兩局?”
  我啼笑皆非:“你不是要查看我的身份證吧?”
  “身份證?”朱培檢笑:“不用了,來,小女孩,咱們決一勝負。”
  他不相信。
  我同裘說起,她睜大眼睛,說竟有這種事。
  “荒謬,是不是?”我說:“多少四十歲的女人希望別人猜她卅二、三歲已經心滿意足,而我,我卻希望別人猜我廿八歲。我在學校的尷尬更是難以形容。”
  “去整容吧!”裘惡作劇的說:“人家把麵皮拉滑,你去增加皺紋。”
  “謝謝你的建議。”
  “不客氣。”她也很會說話。
  裘說:“要是我有你這樣的青春,我就不愁了,我同大弟走在一起,就比較順眼。”
  “算了,你才比大弟大1歲半歲。”
  “是呀,不少老女人都說年齡不是一回事,隻要心境時常維持青春,就可以瞞過眾人的眼睛,但為什麽我的情懷那麽年輕,卻已經沒有資格參加競選香港小姐?年齡不重要?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借題發揮做什麽?”我瞪她一眼:“快幫我解決問題。”
  裘說;“像解決一切問題一樣,請繼續努力。”
  我也覺得這是唯一可行之法。
  再次在球場碰見他,是他先迎上來。
  “嗨!”他說:“你原來真是聖玫瑰的英文教師?”
  我倒一怔:“是,你查過了?”
  “小女在聖玫瑰念中三。”
  “說多巧。”我說。
  “雖然不是你教她,但是她知道艾老師。”
  我說;“她還怎麽說?”
  “說你有綽號叫小女孩。”
  我丟高球拍接住。
  “真不敢相信,你長得跟小女差不多大。”
  我眨眨眼:“廿四歲了。”
  “不過甘四歲還是很小呀。”他笑。
  “什麽?”我不讚同:“這是讚美還是什麽?”
  “讚美。”他笑。
  “能不能比較實際?”我大膽地說:“譬如說,請我吃飯。”
  他一怔,凝視我:“我有女兒。”
  “我也打聽過,你與妻子分開很久,事實上她已經另外組織家庭。”
  “你都知道?”他訝異。
  “是的,沒有秘密,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我微笑。
  “那麽明天晚上,我請艾老師吃便飯。”
  “我七點半便可以準備好。”
  “行。我來接你。”
  我問:“你知道我住哪裏?”
  “打聽一下就知道了。”他微笑:“這城裏,有什麽秘密可一言呢?”
  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有很多事,是要自己去爭取的。
  而我為朱培檢,實是第一次主動爭取。
  大弟說:“穿得老成點,莫讓人以為你是他女兒。”
  仿佛這是我第一次約會。
  我都是身經百戰的人了,他們還這樣子看我。也許我應該改變作風,同約會我的男士們說:“媽媽希望我在十二點鍾之前回家。”
  混賑。
  小弟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姐姐患得患失過。”
  “怎麽沒有——”我說:“上次申請工作,不獲批準,三夜睡不著。”
  “現在還不是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大弟說:“我們都覺得你比較適合教書,你不像強人。”
  “因為長得小相。”小弟說。
  我問:“為什麽他不約我今天,免得夜長夢多。”
  “你怕什麽?”裘問:“約會而已。”
  “我不知道怕什麽。”
  可怕的時刻也終於會來臨。
  我穿一件鬆身的黑色便服,頭發挽在頭頂,配半高跟鞋。真的已經盡了力。
  小弟說:“不錯,看上去像十九歲。”
  “謝謝。”
  “朱培檢看上去仍然似你的叔叔。”他又加一句。
  “不要緊,我不怕人說什麽。”
  “也許他怕。”
  “他不似沒有勇氣的人。”
  “每個人都有勇氣,他會不會為你使出來呢?”
  我睜大了眼睛,問小弟;“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
  “沒什麽就別嚼蛆。”我說。
  朱比我早到,而我準時。
  我對他的印象很好。
  他也很意外,看看表,“你恐怕是唯一準時的時代女性。時代女性什麽都要跟男人並排,但是又希望男人在約會時等她們一兩個鍾頭。”
  我笑說:“準時是貴族的美德。”
  他說:“幸虧你的思想與性格都很成熟。”
  “幸虧。”我說。
  朱為我叫了食物飲料。
  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麵,仿佛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一直沒有機會。”
  “我覺得你球打得極好,不是隨便來擺姿勢的,印象也很深刻,但是怎麽也想不到你已超過十七歲。”
  我微笑。
  “你沒有一直讓我認為你隻有十七歲。”他很有深意的說。
  “意圖太明顯了,”我也很直接的說:“我不見得會跑去跟每個男人說:我已不止十七歲。”
  這時候他有熟朋友走過來,“晦!老朱,同女兒吃飯?”
  我巴不得把那個不識相的人扼死。
  那個人看真了,才說:“啊!對不起,不是令千金,”他笑嘻嘻的改口:“敢情是令千金的同學?”
  我啼笑皆非。
  朱站起來趕他,“老陳,去去!”
  那個老陳大笑著躲開去。
  朱同栽說:“這種廿多年的老朋友,離譜,什麽話都說得出來,倚老賣老。”
  “真可愛。”我微笑。
  “太可愛了,誰吃得消。”他很惱怒。
  “別擔心,”我說:“我早已經習慣。”
  朱隔了一會兒說:“也許因為我看上去老,而不是因為你年輕。”有點感喟。
  “別傻好不好?”我笑:“我情願是我看上去年輕,哪個女人不希望看上去年輕。”
  “你真得天獨厚。”他微笑。
  這一頓飯吃得很舒暢。
  近中年的男人有種風度,成熟,令人舒適,對女人也是大方的,不會斤斤計較,付出多少,非圖得回那麽多,是以我喜歡與他來往。
  他送我回家。 “喂,”我說:“還有第二次吧!”
  “什麽?”他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今天才是第一次?感覺上我們約會仿佛已有數十次。”
  我笑。
  “我們再聊絡。”他說。
  “再見。”
  “再見。”
  大弟、小弟在客廳等我。
  他們看看鍾,看看我,“已經十點多了,一頓飯吃那麽多時間,當心媽媽罵你。”
  “是。”我索性與他們一起做戲,“請你們同媽媽說,我在同學家做功課做得晚了。”
  大弟轟然笑起來。
  小弟說:“看你,滿臉春風的。”
  “很高興,我很喜歡他,我有種感覺,我們會結婚。”
  “女人的第六感真厲害,約會一次,便要俘虜別人,喂,老哥,當心點,有事沒事別亂約會人。”小弟打趣著。
  “真的,我一直想嫁他那樣的人,”我說:“幽默、穩重、有高貴的職業、生活經驗豐富………”
  “我想追他的人是很多的。”大弟說。
  “追我的人也不少呀!”
  “不同的,”大弟說:“你那些男朋友哪裏是他的對手,不過他那些女朋友就很難說了。”
  我大力推大弟一下,“你見過啦?說得那麽嘴響,你怎麽知道你們老姐不是對手?想滅我的誌氣?”
  “姐姐是她們之間最年輕的一個,毫無疑問。”小弟笑。
  “再過二十年,你倆就知道誰占便宜。”
  大弟說:“你別講,永遠不老也夠恐怖的。”
  我歎口氣:“沒有人可以永遠不老。”
  “朱先生對你有沒有好感?”
  “有是有的,不過距離婚嫁似乎還前途茫茫,”我說:“真不明人們是如何結的婚,太難的事。”
  “你喜歡比較困難的男人。”
  “是嗎?”我用雙手托住下巴。
  “早些休息吧。”他們回房間去了。
  自第一次約會到結婚——名正言順的在他麵前梳頭化妝………那真是難得的,每一段婚姻都有天路曆程吧。一般人都走得比我好。
  像老朱,他有過一次不太成功的婚姻,想法自然不一樣,這一次一定比以前更加謹慎,他會不會挑選個長得像他女兒的對象?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也決不會匆匆忙忙下決定,也許與我走三五七年————
  三五七年!那時不老山人也隻好老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
  我可經不起這樣的等待。
  他們都說男女認識半年到一年的時候,最適合結婚。三五七年!我更加睡不著了。
  裘裘說:“每個男人我最多給他三個月的時間,若沒有進一步的意思,立刻轉移目標,誰有空漫無目標地陪一個人吃晚飯看電影。”她停一停,“你想想,一個女孩子廿二歲正式出來走,三五個月換男朋友,盡其量不過換十來個,青春將盡。”
  “你說得我冷颼颼的。”
  “換男朋友不是換條件,你怕什麽?祖母那套還是對的:千萬別亂同男人上床。”裘裘說:“想清楚才上去。”
  “到底是開放了,有這種需要的女人,又不怕患上某些疾病的,則不妨放肆點。”我說。
  裘向我眨眨眼睛,“有什麽好處呢?白白得個叫眾人樂園的綽號。”
  我羨慕的說:“隻要最後仍然有人娶她,以前的事,算是什麽呢。”
  “別胡思亂想,你快在那位朱先生身上下功夫吧。”
  “如何下功夫呢?他說過他會約會我。”
  “凡事要爭取。”
  “是,軍師。”
  朱並沒有立刻來約我。
  我本來可以借故打電話去,很俏皮的問:“喂,你說好有第二次的。”女人的鬼伎倆是很多的。
  不過太孩子氣了,更加把我映得像個小孩子。
  我等了很久,他的電話始終沒有來,網球館內也不見人。十多天了,我想,怎麽搞的,有那麽多的女朋友?輪那麽久還不到我?
  我隻好自動撥電話過去,他洋行的女秘書說:“朱先生到美國開會。”
  原來如此,希望在人間。我又放下心來。
  在這個期間,我把頭發剪到齊下巴長度,燙一燙,往後梳,配一些大方的耳環,很時髦,看上去比梳髻更成熟一點,同時也選購不少淺色衣服,每個人都知道今年流行水彩顏色。
  大弟很詫異,“姐,你的刻意扮老,反而有進步。”
  我說:“噯,我也有這種感覺,你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因為中年女人都愛穿得七彩繽紛,所以這一下子我與她們接近。”
  “朱先生那裏如何?”
  “恐怕這一兩天要回來了吧?”我頗具信心。
  真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每天都有希望,不必垂頭喪氣地做人。
  我一向很樂觀,這也許就是我不快老的原因。
  裘在這個時候,忙著籌備與大弟訂婚。
  他們是愛情至上。婚後裘要出來工作,她說得也對,“做多十年,三十餘歲退休剛好,現在立刻往廚房裏坐,也很悶的,在外見識見識,將來不會閉塞。”
  大弟對她頂住半邊家庭,很是感激。
  他有福氣,娶得裘,踏差一步就糟糕。
  喜氣洋洋衝淡我對朱培檢的思念。
  但是運氣追隨著我、我接到他的電話。
  我倆約好去吃冰淇淋。
  我穿上新置的寬裙子,頭發用一隻發夾夾住,見到他,他呆呆的打量我。
  我呢,看到他也有一種戀愛般的喜悅,是別的快樂所不能代替的。
  “怎麽搞的?”他說:“現在複古嗎?我記得我小時候的女朋友就是這樣打扮的。”
  “是嗎?對,我記起來了,六十年代,是不是?咦,你十多歲就結交女朋友?”我笑著坐下來。
  他說:“你這身打扮,配雜果賓治最好,要不就香蕉船,那時不流行減肥,女孩子都可以盡情的吃。”
  “我要巧克力梳打。”我說。
  “我到美國去開會,昨天才下飛機的。”他看上去是有點累。
  我相當感動。
  女人的毛病是太過容易感動,我希望這一次沒有感動錯誤,我說:“我知道你去開會,我找過你。”
  “去之前本來要跟你說一聲,又覺多事。到了紐約,又得往洛杉磯,耽擱了近一個月時間,很後悔沒通知你,想打電話,更覺冒昧——又不是有什麽急不及待的事,一直忐忑然,成年後從來沒有這般彷惶過。”他哈哈笑起來。
  我聽得呆呆的,緩緩的吃我的冰淇淋。
  這種感黨真好。
  有人想念,有人關注,有人約會。
  我說;“謝謝你。”
  “還好吧?”他問。
  我說:“很好,托賴,不過這一個月也不好過,老以為你忘掉我,或是時間不夠,尚未輪到我。”
  “真的?那太好了,朋友之間最怕沒有共鳴。如今既然大家的想法一樣,事情就好辦。”
  “我大弟在籌備婚事。”我說。
  “你有兩位弟弟?”
  “是的。”我說:“有空到我們家來坐。”
  “你放心。”他笑,“我會不請自來。”
  “你永遠是受歡迎的。”
  “我女兒來了,我今天特意叫她來,好介紹給你認識。”他站起來,“囡囡,這裏。”
  我抬起頭,囡囡已經同我招呼:“艾老師。”
  她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子,我對她有一點印象,是隔壁班的高材生。
  她坐下來。
  他說:“囡囡還是你的學生呢。”
  囡囡禮貌乖巧的笑,“我們對艾老師的印象太深刻了,看上去同我們差不多年紀。”
  我故意咳嗽兩聲,“今年七十多了,自從在南極仙翁處拿來仙丹之後,就沒老過。”
  囡囡笑得很開心。
  隔一會兒她說:“我約了同學,不阻你們,我先走一步。”她站起來道別。
  老朱說:“我這個女兒怎麽樣,還過得去吧。”
  “應引以為榮。”
  “難得她很獨立,她跟她母親的關係也很好,真舍不得她去美國念書。”
  “是一個人去?”我問。
  “是呀。她希望早些去,已準備向校方辦退學。”老朱說:“她母親在那邊。”
  一切都很理想,我不必搞“後母——子女”關係,真好運。
  “那你可靜了。”我說。
  “有你呀,”他笑,“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另外一個女兒。”
  我但笑不語。
  這時候老朱的熟朋友老陳又出現了,他顯然沒把我認出來,隻向老朱眨眨眼,說:“吃茶!”終於忍不住,“女朋友?”
  老朱很大方的介紹:“老陳,出名的狗嘴,長不出象牙來。這是我女朋友艾精華。”
  老陳不好意思的推老朱一把,訕訕的笑說:“別在艾小姐麵前損我。”
  我笑了,有進步,這次他沒有把我當作老朱的女兒。
  老陳走了之後,老朱看我一眼。“要不你老了,要不我年輕了。”
  我說:“一定是我老了,好景不再。”
  “恭喜恭喜。”他笑說。
  那天我們在一起直到半夜十二點。
  回到家人也疲掉,化妝也糊掉,但是心情好得無以複加,我吹著口哨。
  大弟還在看電視,他說:“事情有苗頭了?”
  “有。”
  “你人都殘掉,麵孔崩潰,恭喜你,你現在看上去像是三十歲。”
  我笑,“真的嗎?好消息。”
  小弟說:“求仁得仁。”
  我說:“看樣子我有希望脫離這個可怕的家庭,疏遠這家庭的成員。”
  大弟也說:“我也希望這件事可以快快發生。”
  我一笑回房,照照鏡子,發覺自己真的憔悴得連黑眼圈都出來了,抹掉化妝,往床上一倒,我長長的呼一口氣。
  並不太難嘛。
  兩次約會,已經水到渠成。
  其實我們認識已有一年左右,但正如他說,他以為我不會超過十七歲。時間就是緣份,要是我真的隻有十七歲,事情就完全兩樣。
  在那一時那一刻,兩個人湊在一起,感到興趣,才可以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我們做到了。

不勝寒
  我並不知道榮昌在認識我之前,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
  我與榮昌認識三年,無論在哪方麵,他都適合我的需要,他長得端正,英氣勃勃,辦事能幹,思想上路,做起工來全神貫注,玩起來很瘋。
  所欠的是出身。
  他出身寒貧,由寡母把他帶大,他母親我見過,五十多歲,很漂後大方,現在仍然在中學教書,自力更生,所以我覺得這一點反而成為榮昌更值得我欣賞的一點。
  我的男朋友很多,我自己也不知道誰會最後勝出。
  但榮昌是比較接近的一個。現在差不多著要一點的舞會宴會,我都同他出席。
  說到我自己,我不過是一缸鈕六歲大學管理科剛畢業的女孩子,沒有什麽特別的天才,也不見得長得很美,如果我的父親不是龐國勳,我將是一個最普通的女人。
  但是龐國勳的大名誰沒有聽過?誰不知道?
  他是本埠十大商人之一,有自己的電影公司、銀行、貨運公司以及大廈。
  而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繼承人.
  因我父親的緣故,我成了一個最不平凡的女子。
  我有沒有被寵壞呢?見仁見智,許多專會拍馬屁的男生都不受我歡迎,而榮昌,他事事喜歡據理力爭,我反而對他青睞有加.
  我有自己的獨立複式洋房、五輛車子、四個傭人、私家遊艇,以及世襲的珠寶。
  我是三間公司的總理,七百多人受我調派,由父親的老臣於替我撐腰,我可以花六個月在利維拉渡假,我簽出的支票信用最佳,我在瑞士銀行有私人戶口,但一牽涉到感情,我跟普通的女人有什麽分別?
  我還不是一樣為榮昌煩惱。
  榮昌!
  真沒想到我會對他認真。
  直到那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多著要。
  那是一個秋天.天氣很好,我心情不錯,正自家裏出來,有一個女孩子在大門處截住我的車子。
  我把車停下來。
  我絞低車窗。
  那女孩子問我:“你是龐誌怡?”
  很少有人這樣叫我,我打量她,這是誰?居然直呼我的姓名?
  誰有這種膽子?
  我打量她,她衣著很普通,但看得出是出來做事的人,打扮得相當整齊,淡妝,麵色不大好,嘴唇緊緊抿著,彷佛有什麽著要的大事要同我商量。
  我的狼犬信信的走過來,我自車子伸手安撫它。
  我問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榮昌的未婚妻。”
  我怔住,我盯著她的臉,知道她不是說謊。
  但!但我一直以為我是榮昌生命中唯一的女人,我才是他的太陽。我心中牽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好小子,欺騙我!我頓時有被刺傷的痛楚,這是生平第一次。
  我淡淡的問:[榮昌,那是誰?”
  “你的職員。”
  “我有七百多個職員,小姐,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我開動引擎,車子向前滑去。
  “龐誌怡,我希望你不要再同他來往。”她說。
  我轉過頭,“小姐,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文明人,我希望你別把苦情戲的情節搬到我生活裏來,如果你不放心他,那麽請好好管教他!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開走車子。
  在倒後鏡裏,那女孩子的身形越縮越小,終於不見。
  我忘忘不安。他有未婚妻!瞞得我好苦,我的怒意上升,車子的速度增加。
  沒有人敢這樣欺侮我,沒有人不對我說真話,沒有人會逆我意。我知道什麽都有第一次,但這第一次實在太難受。
  到公司我進房間,按鈕叫女秘書前來。
  我第一句話是:“傳榮先生。”
  到現在,差不多每個人都知道榮昌和我之間的特殊關係,我都不知道怎麽開口才好。
  這件事要處理得好,過火了,他還以為我沒他不行,太溫的話,他曾當我好欺侮。
  最好的辦法是從此疏遠他,但我此刻又不能控製自己,要問個一清二楚。
  榮昌進來,“什麽事?”他揚起一條眉。
  “沒事就不能叫你?”我問。
  “你不是那種一點小事呱呱叫的女人。”他微笑。
  一項高帽罩下來,不卑不亢,說得多麽漂後。
  這是他一貫伎倆。我現在明懊此。
  開門見山,我盡量以友好的態度問:“你有未婚妻?”
  他怔住。
  看他的表情,我知道錯不了。
  “怎麽會這麽問?”
  “有人來找我,勸我不要再同你來往,”我笑笑說:“因為你是她的未婚夫。”
  “竟有這種事?”他撲哧的笑出來,“粵語片橋段。”
  我很佩服他,他的演技太自然太逼真,隻有他眼中的一絲惶恐顯示出他心中害怕。
  他為什麽害怕?當然因為怕失去我。他著視我?事情就好辦。
  我笑咪咪的看看他,我沒想到自己的功夫這麽高,可以喜怒不形於色,但是我相信,我的眼眸亦泄露我的秘密。
  “沒有!”他清晰的說:“我沒有未婚妻。”
  我閑閑的說:“那就好。”
  “那個女人,什麽模樣?”他終於問。
  “很漂後,白哲皮膚,清秀,很會打扮。”我問:“想起來沒有?”
  他聳聳肩,“我十年前的女朋友,也不是這個樣子,現在走得較為近的,也隻有你一個人。”
  他說得很含蓄!走得近。
  什麽叫走得近?我笑起來。
  “你笑什麽?”他有一絲緊張。
  “我笑天下問有這麽多癡心的人。”我說:“要是有人撇開我,我斷無勇氣找上門與人談判。”
  他沉默一會兒,說:“我把這事情查清楚了,再告訴你。”
  “我並不想知道,”我笑說:“如果你想起她是誰,請向她說,我雖不是君子,也不會奪人所好.天下沒有值得爭奪的男人,請她別攔路告狀。”
  他漲紅了臉,平時牙尖嘴利,此刻竟作不了聲。
  我一直在笑,笑得臉皮發麻,忽然發覺:我幹嘛要陪笑?立刻把臉掛下來,但覺得犯不看這麽緊張,又放鬆嘴角,真把我累壞。
  過了半刻,我說:“我要去開會,稍後再談。”
  他出去了。
  未婚妻。
  為什麽不告訴我?告訴我也沒什麽大不了。當然,我不會與人爭男友,但是如果他自動走過來我這邊,不是我的錯吧?
  何必騙我。
  坐在偌大的辦公室裏,我第一次覺得寂寞。
  第一次覺得金錢不是萬能,它驅不走我心內的落寞。
  榮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大可小。
  我並沒有正式的朋友。
  沒有人真正的對我好。
  如果我請吃請喝的話,起碼可以找到三十個“朋友”。
  但真正有商有量的人,隻得榮昌一人。
  事無大小,他都能為我提供適當的忠告,小至買一部汽車——“你已經有五部了,小姐,良心要有足處。”大至生意上的決策——“不,我們決不能相信共和公司,他們擺明是一群老狐狸。”……:.
  在公在私我都需要他。
  但是現在忽然冒出一個未婚妻。
  她跟他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如今男女之間,一切都很隨便,我跟榮昌亦有過無數上床的機會,因為我對他比較認真,所以才略加壓抑。性關係最易破壞男女間的友誼,一有這種曖昧,什麽話都不好說。
  現在怎麽辦?
  我歎口氣。
  照說應該若無其事的疏遠榮昌,然後借刀殺人,把他辭退,脫了關係。
  他不過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到處都可以找得到。
  但是………感情這件事實在奇怪,我非常不願放棄他,我甚至希望那個“未婚妻”是假的,他是清白的。
  我將頭裏在手心內。
  這真是第一次,以我龐誌怡的性格、能力,我少有猶豫不決的時候。
  我又長長的歎口氣。攻心為上,現在我明白榮昌對我真可算是落足功夫,至少他令我覺得失去他是一個損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對我是有陰謀的。
  他不是一個好人。
  我對他有什麽用?以前我以為我們談得來,合作愉快,現在我發覺他要利用我。利用我做什麽?做踏腳石,去達到他要去的地方。
  他是個野心家。
  我苦笑,誰不是呢?清貧的榮昌,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吧,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我。
  我並不是個笨人,一下子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深深為自己悲哀。
  我怎麽樣才會知道,人家是真喜歡我,抑或是喜歡我的財勢?
  有些人膚淺的意圖加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榮昌的所為,令我太失望了,我一直以為他是個人材。
  我獨自呆坐很久,然後回家去。
  車子尚未駛進私家路就見到她在那裏踱步。
  她是榮昌的“未婚妻”,她又找上門來了。
  要命,怎底她吃飽飯沒有別的事做?她太糟蹋自己。
  我想知道更多,便停下車,她轉過頭來。
  她長得誠然很清麗。
  我問:“你一直在這裏?”
  她苦笑,“以前我很喜歡約榮昌在這裏散步。”
  “以前?多久之前。”
  “十年了。”她說:“我們是中學同學。”
  “後來呢?”我問。
  她無奈的攤攤手,“你不是想我站著把故事告訴你吧。”
  “請進屋子來,我請你喝杯茶。”我說。
  她是個受過教育,好教養,甚至在這種時候都不失幽默的女孩子,榮昌真的把她逼急了。
  說真的,我有點喜歡她,也很同情她。
  我們進了房子,她四周一打量,深深歎息。
  “這間屋子太美了。”她說。
  “哪裏。”我說:“請坐,別客氣。”
  她捧著茶,“中學畢業後,我做事,榮昌念大學,我的月薪供他的學費,說好今年結婚,如今他反悔了,我出來一打聽,原來他認識了龐誌怡。”
  她說得很爽快,三言兩語講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像一塊石頭直沉到底。這樣的男人還能要嗎?我問我自己,這種男人要來做什麽?
  我問:“你認為這是我的錯?”
  “我不敢這麽說。”她說。
  “那麽你又何必來見我?”
  “你是一個強者,他對你傾心,卻不一定會對別的女人有興趣,如果你不理他,他會回到我的身邊來。”
  “你仍然要他?”
  “我下了著本,我不能血本無歸。”
  我笑出來,“榮昌不是一個好人。”我深覺可惜。
  “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太努力要往上爬,四出鑽營,不放棄任何機會,但他也有他的好處,他聰明、好學、勤力——”她苦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知道。
  那時候我剛認識榮昌,不是因為他的人,而是因他的才能,公司營業部甲組的工夫永遠快而且準,主管是一個半禿頭的印度種,我怎產都不相信是因為他的緣故,幾經調查,才發覺是榮昌與他助手的傑作。
  他們一個小組往往自早上八時做到晚上八時,那印度人遲到早退,對他們冷嘲熱諷,專門阻擋他們發展,榮昌忍辱吞聲,埋頭苦幹。
  換了任何人,早就另謀高就去了。
  但是他的理論,是“熬出頭來”。
  我在盛怒下把印度人找來大罵一頓,開除掉。
  我罵他:“你不會做,公司付了薪水,請來會做的人支持你,幫助你,你才站得穩,才能保住飯碗,他們是你的恩人,你不但不感激,還百般阻擾,唯恐天下不亂?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公司有你在,永遠不會好,你走吧。”
  然後升榮昌坐他的位子。
  榮昌足足受了三年整的氣。
  後來他跟我說:“每個人都可以教我,自印度人處我學了最多,他們的錯誤,我們不犯的話,已經功德完滿。”
  我卻很感慨,我說:“樹大有枯枝,龐氏企業內不知有多少這種廢物。”
  日後榮昌便成為我們的探子,我們很聽從他的意見,他在公司裏也很有點權………
  我的思想回來,看著我對麵的女孩子。
  他的未婚妻!
  “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我有什麽大名?我姓陳,陳淑子。”她說。
  陳淑子,人如其名——如果她說的是真話。
  “陳小姐,府上幹哪一行?”
  “家裏做小生意,我與榮昌都是家中獨生子,我父母很不喜歡榮昌,說他名利心熾,不像是個安份守己的人,對他許多作為都反感。”
  “你呢?”
  “我總是支持他的,你不知道,榮昌地外麵很神氣,其實內心很……可憐,他是一個很可憐的人。”
  可憐,怎麽會?我愕然。
  “你答應我嗎?”陳淑子問。
  “答應什麽?”
  她攤攤手,莫可奈何的聳聳肩。
  “你為他,太苦心了。”我說:“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一味驕縱,自信十足的富家女,我會有分數,你先請回,我會同你聯絡,如果心中不寬,出去旅行也好,走開散散心,別對他太認真。”
  她細細打量我,“我喜歡你,龐誌怡,你跟一般傳說中的富家女完全不同,很佩服。”
  我牽動嘴角,送她出去。
  我很累,躺在沙發上,用手遮著額頭。
  不想出去,沒有胃口,不欲聽音樂。我並沒有失戀,或是傷心欲絕,隻是失望,對人性的失望。
  榮昌要是不追求我,他一樣可以成為龐氏機構的主腦,他人那麽能幹,高升隻是遲早問題,他何必還要耍這種手段?
  陳淑子對他那麽好,他完全沒有必要辜負她。
  人心難測,我壓根不明白榮昌的心理。
  電話鈴響,我接聽,是榮昌。
  往日他的聲音最令我歡心,他不著邊際地諷刺我幾句,或稱讚我一下,我便會開朗起來。
  但現在連他自己的聲音都是低沉的。
  “給我機會解釋。”他懇求。
  我很疲倦地說:“你有什麽好解釋的,我們隻不過是普通朋友,比較談得來而已,你私生活並沒有必要向我公開,小事不必掛在心上,一下子就忘了。”
  他說:“誌怡,我們當真隻是普通朋友?”
  “當然是,你還是我的得力助手。”
  他沉默,“我來看你。”他提出要求。
  “我想睡一覺,我們明天見。”我放下電話。
  對他來說,也許隻是功虧一簣,但我知道我與他不會有什麽前途,難道我們還會結婚不成?
  父親不介意我一生不結婚,但挑選對象的大權,在他手中,他不會隨我放肆。
  他並不是慈父,在他的王國中,他一向是專製皇帝,朋友,任我,女婿,得由他挑選。
  榮昌再能幹,也不過是七百個雇員中的一個,父親不可能滿意他。這年頭還有什麽灰姑娘的故事,所以陳淑子是白白給犧牲掉了。
  我很替他們可惜,更替自己難過,我擇偶的範圍是這麽狹窄,不知道嫁的是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有自己的家,在這一段空虛的時間內,我得不停的來往派對,殺死時間。我的生活悶透了,所以不會知道,唯一的調劑是榮昌,此刻連這一點樂趣都要被剝奪。
  錢,我將擁著錢終老。
  第二天。
  我的心情仍然沉著,但情緒已經受控製。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們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如果要我做陳淑子,我情願一生寂寞,況且陳淑子也沒有得到榮昌,而我,雖然沒有榮昌,卻有我父親的財富,我應該心足。
  知足常樂。
  榮昌的樣子很憔悴,卻仍然收拾得很幹淨。
  我對他的態度沒有顯著的改變,隻有他覺察得到,我對他是冷淡得多了。
  我們在早上開了一個著要的會議,散會之後,筋疲力盡,但是我沒有出去午餐,我叫了一客三文治吃。
  他推門進來。
  我看看他,他坐在我對麵,這個人,叫我怎麽說話?
  “你為什麽不罵我?”他垂頭喪氣。
  “我為什麽要罵你?”我咬一口三文治。
  “我對你說謊,”他說:“淑子確是我的未婚妻。”
  真聰明,前來認錯,希望得到我的原諒?
  我說:“你沒有說謊,你隻是沒有說實話。”
  他苦笑:“你如果大罵我一頓,我會好過點。”
  “榮,我們認識也不淺了,你知道我為人,我不會那麽著視你、”我很大方的把注事一筆勾銷。
  他慘白的看著我。
  “你以為你快要成功?將要做龐家的乘龍快婚?這是沒有可能的事,即使我瘋狂的愛上你,權也不在我手上,一切要我父親批準,如果我脫離他,我跟陳淑子有什骱蠼樣?我最吸引之處又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父親的財產,榮,你太妄想。”我聲音中並沒有諷刺之意。
  他緊閉上嘴唇,被我擊得無還手之力。
  “你想飛上枝頭作鳳凰,太困難了。”
  他站起來,走到窗口去。
  我沒有胃口再吃三文治,把它扔到字紙籮。
  他說:“階級觀念真的那麽著要?”轉過身來。
  “你換了是我,你也一樣。”我的聲音很平靜。
  他說:“我仍然覺得淑子沒出現之前,我是有希望的。”
  我說:“你不能怪她。”
  “我沒有,她也很可憐。”榮昌低下頭。
  他們兩個人,互相說對方可憐,照說應該有共嗚。
  “陳淑子很好,很適合你。”我說得很有誠意。
  “她占有欲很強。”榮昌開始訴苦。
  “愛你才想占有你。”
  “那段愛已經過去,所餘的隻是恩怨情仇。”他說:“我後悔接受她的賞賜,我非常的不快樂,從此以後,我將生活在這個至大的陰影中,永不超生,有時我希望,我隻是一個中學生,無知,但快樂,在我的小天地內頂天立地般做人。”
  我為他難過,陳淑子與他,都一般倒黴。
  我明白,受人恩惠,人家眼巴巴的盯著,盼望你圖報,多麽難受的一件事。
  “娶她吧,除了娶她,沒有辦法。”我說的是實話。
  榮昌絕望的說:“娶了她更難受,生生世世我們的關係就是主仆,她為我犧牲,在小學裏教了四年書,吃得壞穿得懷,就是為了要成全我,那時我年輕,好勝心切,我根本不應接受這種恩典。”
  “性格控製命運,榮,你不會放棄這麽好的機會。”
  “她不知我也付出代價。”他整個人像是要崩潰。
  是的,他們兩個人的犧牲都很大,一個是物質與時間;另一個是自尊。
  “別太痛苦,”我說:“你在公司的地位,絕不會因此搖動,放心。”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是個快樂的人。”他沮喪的說。
  我很溫和,“你所要的,已經得到大部份,你應當心足。”
  他長長的籲出一口氣,“我明白,對你的寬宏大量,我也很感激。”
  “平白少了一個知己,我很遺憾。”
  “誌怡,我們仍然可以做好朋友。”他很渴望的說。
  “不,”我搖頭,“工作上我仍信任你,但私人感情上,你是個危險人物,我不想為自己找麻煩,你明白嗎?我是個小心的人;我父親教過我:誌怡,作為我的女兒,你事事要小心。”
  他知道已經失去我這個朋友。
  我誠懇的說:“榮,別辭職。”
  “我想一想。”
  “我知道你無論到什麽地方都有前途,但我們也需要你,我們會盡力來挽留你。”我說得很漂後。
  他一頭一臉是汗。“誌怡,我對你的估計實在太低,我早應知道你有你父親的血液,你頭腦清醒,為人果斷。”
  我不響,他猜得了一半,我也得保護自己.
  他不知我也心如刀割,但我不會告訴他,還有什麽必要?
  那日我坐司機的車回家,看到陳淑子站在門口,下雨,她沒有帶傘。
  我叫司機停車,“別傻,快隨我進屋,叫你不要再浪費時間。”我輕聲責備她。
  她清麗的麵孔有說不盡的愁苦。
  我延她入屋,給她毛巾擦幹頭發。
  “以後請按鈴,說是找我,傭人一定請你入內。”
  “沒有以後了。”她說。
  “事情怎麽樣?他有沒有回到你身邊?”我急問。
  “沒有,龐小姐,但我感謝你的諾言,你言而有信,令我敬佩。”她低看頭。
  我遞熱茶給她,一邊苦笑。
  “沒有你,他還是要離開我,他願意把學費還我,一千倍一萬倍都可以,但是我不要。”她告訴我。
  “陳小姐,施恩莫圖報,你能不能原諒他?”我問。
  “我決定退出,”她說:“我會離開這裏一段時間。”
  我揚起一條眉。
  “救人自救,”她的聲音充滿無奈與嘲弄,“大家都想解脫,在幫他的期間,我也得到過歡樂,那時候我麵孔散發著後光,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女人……一切都已過去,我會離開他。”
  “你離開他,我也不會再相信他。”我說。
  “我知道,”她惋惜的說:“你的雙目中容不下一粒沙。”
  “祝你幸運。”我是真心的。
  “幸運?他總會找到女人,我也一定會有伴侶,不必擔心,時間磨平一切傷口。”陳淑子看得很透徹。
  她站起來離開。
  榮昌還是辭職了。
  我並沒有真正的挽留他,離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麽多的人,誰沒有誰不行呢?聘人廣告一登出來,每天我都接見三十個以上的管理科碩士,都相貌英俊,風度翩翩能說會道,討人歡心,才華出眾。
  我更加悲哀。
  廿世紀末的大都會,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時切記自救。
  站在龐氏大廈往樓下看,車人如蟻,我開始覺得高處不勝寒。
  這其間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沒有人知道。
  沒人相信。

房客
  放學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書包,才推門出學生休息室,就被瑪麗叫住了,“噯,你等一等!”我隻好轉過頭去,瑪麗有什麽事叫住我的呢?別又是什麽舞會吧?我是一向不去這種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臉上還是堆著笑。在外國,中國朋友太難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麽?還好吧?”她追上來。
  “好。”我說:“你呢?男朋友的車在校門等吧?”
  “是呀,難為他了,天天這樣接送的,車子隻不過是一輛迷你,不過——”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著。我們一起推開校門,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體好吧?看你,現在已經穿了那麽多,真下雪了,怎麽辦?”她忽然對我很關心很關心。
  我且笑著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題兒來了,“阿玉,你家那間房還空著啊?”
  “空著。”我說。
  “阿玉,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國人,在外互相幫幫忙也應該的,是不是?”
  “什麽事?”街上風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這樣的,朋友一個親戚,來念書,因為手續的關係,來遲了半個月,已經開了學,功課是沒問題,一追就追上,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開了學了,哪裏都住得滿滿的,宿舍起碼要輪一年半載;因為我那裏有間空房間,所以就來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氣,我很難與人同住的,我情願空一間房,頂著兩份租金,清清靜靜。”
  “太清靜了,何必呢?況且以前那房間是你哥嫂住的,現在多一個人也不算什麽,我去告訴那朋友,不過準他住一、兩個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不會長久麻煩你的。你想想,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在異鄉,功課又這麽忙,一直睡別人地板,怎麽吃得消?你當行個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鎊好了。”
  我說:“………倒不是為錢的問題………”
  “我們都曉得你不為錢!你當發好心,頂多是兩個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潔?”
  “大學生,會賴皮到什麽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證。”
  “是你親戚嗎?”我問。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應了?”瑪麗問。
  “最多住兩個星期。”我說。
  “沒問題。他念的是化學工程,一早出門,晚上才自圖書館回來,不會騷擾你的。”瑪麗說。
  我說:“唉唷,你看別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這些,偏我沒出息,念些亂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鎖匙圈,把大門鎖匙拆了下來,遞給瑪麗,“是不是理工學院?”
  “是理工學院,”瑪麗接過門匙,“不過他不是女孩子。”
  “什麽?”我瞪大了眼睛。
  “咦,從頭到尾,我可沒提他是女人啊,他是個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學轉過來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鎖匙還來!那怎麽可以?”
  瑪麗氣道:“阿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得很,沒有義氣!你怕人家會怎麽樣?求了你半天,叫你幫個忙,頂多兩星期就走,男女有什麽分別?如果是個女孩子,你還與她結拜姊妹不成?你那間房子,兩間房間離了八丈遠,說不定兩個禮拜也見不了一次麵,比青年會還隔得開,照說我那青年會更不能住了,一條走廊八間房,隻有我一個是女生,何嚐不是公用洗手間,公用浴室?”
  一頓話叫瑪麗說得我啞口無言,心裏好生懊惱,但是鎖匙都交了出去,還有什麽話說。我想起去年,剛剛來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房間,租金又貴,又受那英國老太婆的氣。就算是這一層小屋子吧,搬進來的時候,也是狗窩似的,著實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個樣子,不過還是濕氣重,以己推人,正如瑪麗說,大家自己人,不捱個義氣,也說不過去。
  我說:“看你,動不動罵人。”
  “那你是答應了?”瑪麗鬆一口氣,“他今天放學就搬進來,我把鎖匙給他。他會避著你的,你把他當大麻瘋好了,也不用理睬他。這個人情,算我瑪麗欠你的,下回你有什麽求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推辭,好了吧?這個人也姓張,萬一見了麵,你叫他張先生好了。”她真能說會道,這瑪麗,早生一百年,就是個活脫脫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才十五分鍾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會兒風大點,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輛小車子。
  車子開動了。瑪麗的男朋友是個矮矮黑黑的學生,家境過得去,人最難得,真是老實,不過瑪麗卻也對他好,不跟他鬧蹙扭,這一對眼看要訂婚了。而我呢。我還是獨個兒,那種冷清的樣子,也不用說了。
  到了家,我向瑪麗招手道別,她還嚷:“謝謝你!”
  我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趕快點了火爐,放水洗澡。先把房間弄暖了再說。又到那間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單之類,鋪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東,總得有個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間老有點濕,索性把這邊的火爐點著了,替他亮著一盞小燈,這時節天黑得早,四點鍾已經昏沉沉了。有一盞燈,他不會摸錯門。
  我也不擔心他會摸錯門,瑪麗一定會把我的怪脾性詳詳細細的形容了一大遍,半點細節不遺漏的。
  我熱了杯牛奶,洗了澡,就開始做功課。做完功課溫習,躺在床上玩電子計算機,就聽見門匙響,這個房客進來了。我看看鍾,九點三刻。這麽晚才從圖書館出來,倒真勤力。
  他很靜,沒什麽聲音,正如瑪麗所說,兩間房當中隔著浴室,沒十丈也八丈,又聽得到什麽?不過這間屋子空了兩、三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忽然之間多了聲響,就顯得奇怪。
  到十點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須十小時左右睡眠,明早七點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與我爭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點半鬧鍾響,我按熄了鬧鍾,披上晨褸,到洗手間去,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人。我溜進去,鎖上了門。我開亮了浴室的燈,倒一呆.隻見洗臉盆旁邊放滿了一整套的YSL、剃須水、古龍、爽身粉,連毛巾大小兩條都是聖羅蘭的。我想老天,我這個破廁所倒豪華起來了。自從來了英國,像我這窮措大,也不過用本地貨,他倒是闊佬。
  我洗幹淨了臉回到房裏,發覺門上用膠紙貼著一個信封。我撕了下來,信封裏有十四鎊,信封外麵寫:“謝謝,房間很暖,張。”我的臉紅了。不值得他謝,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氣,租金先惠。
  先一陣子我看到一條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鎊。想著不禁高興起來。後來又一想,來了這麽一個人,水費電費什麽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麽好高興的,先把錢存著再說吧。不過他總不算是一個壞人。
  我換上衣服,拿了雨傘跟書包就出門了。
  門外正瀟瀟下雨,一地黃葉。門口停著一部蓮花十二跑車,蛋黃的。棕黃的樹葉一片片的貼在車身上。一車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車,簇新的車牌。我略一怔。我開始步行上學了。
  瑪麗沒說他很有錢,一到才幾個星期,先買下一部這麽好的跑車。笑話了,他怎麽會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靜才真。也許連瑪麗也不大曉得他的境況,她說隻是遠房親戚,大概是遠得不能再遠的。
  上了一天課,放學又碰到瑪麗,她問:“搬進來了?”
  我點點頭,“而且交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人很靜。”
  瑪麗很高興,又送了我一程,我見下雨,沒拒絕。
  回到家,那輛蓮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車真是他的。
  他的房門外堆著一手抽的衣,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請問最近的自動洗衣鋪在哪裏?張。”
  我想他每天都那麽晚才回來,洗衣鋪早關門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幫他一個忙,於是我連他的髒衣服也帶出去,一並替他洗了,所花的時間是完全一樣的。
  衣服拿回來我替他理了一理,有兩件襯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時候,我們互相照顧的情形,然後我把幹淨的衣服仍然擱在他門口。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房東。
  星期二的功課很重,我做到十點鍾,才聽見他回來。他腳步仍然很輕,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不知道瑪麗說了些什麽,不過這樣也好,深夜敲門,是會使我害怕的。
  早上門外又有一個信封,裏麵有一鎊,信封麵上寫:“很多個謝謝。”我找回六十便士給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鎊,也把信封輕輕貼在他的房門口。我發覺他用的膠紙,與我的那種一樣,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閃亮的。英國沒有這種米色不反光的膠紙,我用的是家裏老遠不避麻煩寄來的,難道他也是在小節上那麽尷尬的人?我微笑。
  然後我上學去了。
  那輛蓮花停在門口。我真因這個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隻上半天課,十二點我在學校吃了午餐,瑪麗坐我對麵,她一直說話。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閑事,你的房客沒有怎麽吧?”
  我搖搖頭。
  “見過他沒有?”她又問。
  我搖搖頭。
  “他打電話給我,說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種單層獨立洋房,九十鎊一個月,可是地方太大,離大學也太遠,手續也太麻煩,要找律師做保人什麽的,但是他盡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隻好再回親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瑪麗說:“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書包,說要先走一步。走過理發店,我訂了一個時間,明天下午四點十分。我那頭頭發,暑假在巴黎剪過之後,現在也該修一修了。
  回到家裏,我把功課全部做清,才不過下午三點,然後把房間裏的灰塵抹幹淨,想睡個午覺,好累呢。但是終於忍不住,我輕輕走過去,把我房客的門推開了,偷看一眼。還沒看,就有種犯罪的感覺。以前我那個英國老太婆房東,也有這個毛病,一待我去上學,就進我房間翻箱倒篋的偷看,連我有幾件大衣也數過了。我也學了她?我連忙把那扇門關起來,不過瞥見床鋪整理得極齊,案上放著一張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長頭發的,豔麗的,我覺得真不該,連忙回到自己房間,把窗簾都拉上,睡了一覺。
  醒來是六點鍾。
  我靜聽了一聽,他並沒有回來。
  我掀開窗簾,他的車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禮拜三還留在學校裏做功課。本來書呆子也很多,不稀奇,但開這種輕佻跑車又勤力向學的人,在性格方麵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廚裏煮了麵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麵.洗了鍋子碟子就打算看家裏寄來的報章雜誌。
  學校裏人人盼放假,有假他們可以回家,我回哪裏去?我隻有這一層租來的小房子。不回家他們也至少可以與愛人聚聚,我是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
  不怕肉麻點說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揀了一部雜誌,他就回來了。蓮花跑車的引擎很文靜,輕輕的吼幾聲,便停止了。他開門進來,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覺得奇怪,他怎麽忽然變得這麽活潑了?我坐在房裏不響。
  他大概以為我還沒有放學吧?對,所以才製造了聲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們這種初級生的讀書苦,我們是限時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濕傘了!他的歌聲就停止啦。
  其實有什麽所謂呢?我喜歡家裏有點聲音,隻要不是過份的聲響就行。他進了房間。
  沒多久他就進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為時間還早,他在放一隻歌。就是他剛才進門時哼的那隻歌。
  “——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不如你連太陽也帶走,當你轉頭而去,我還是讓你知道吧,我會漸漸死去直至下一個再見,假如你離去,假如你離去。”
  我放下了書本。
  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歡這首歌,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經不在了,雖說如此,歌還是很纏綿的,我呆呆的在房裏聽著。這種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錄音帶與錄音機都是他帶來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間去,把房門一關,一切聲音就沒有了。
  我起來寫了幾封信給家裏,預備明日一早去寄。當然沒有提這裏忽然多了個男人,否則家裏嚇都嚇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無事。(當然無事)
  第二天我發現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幹淨,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蓋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條條的掛得很整齊。我真納罕,幾時真要看看他的樣子,怕不會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當整齊,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遠,我們兄妹倆跟在她身後收拾還不夠,她就是穿個透明睡衣到處跑,跑到哪裏嫌哪裏冷。
  難怪人家說現在世界反了,女孩子們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裝個門麵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條,所以這年頭的男孩子,根本不願意結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獵似的四出尋找丈夫不可,像我這麽懶的,大概隻好做老姑婆。
  我出門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忽然想起他房間裏那張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個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會這樣的放著。
  這一切一切原不關我事,但一個人閑下來,精神沒什麽地方寄托,就喜歡把不幹己的事拉過來想個半死。我現在就犯了這個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這麽過了。
  他在這裏住了五天,時間過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真的還沒見過麵呢。但是周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這麽靜的房客倒真好,不過人家是暫住兩星期,當然事事遷就著,長此以往還這麽小心,不等於做賊了?我想,那時候,倒貼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學,遇見瑪麗,瑪麗說:“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玩玩?”
  我皺著眉頭搖頭。
  瑪麗白了我一眼,“你還念什麽書,幹脆進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並不與她理論。
  “啊,你那房客打電話跟我說:‘真謝謝她了,天天把浴缸臉盆刷得亮亮的。’多謝你,聽見沒有?”
  “那原是應該的,有什麽好謝?”我說。
  瑪麗問:“噯,他長得怎麽樣?”
  “我還沒見過。”我說:“你也沒見過?”
  “沒有。”
  “老天,怎麽這麽神秘?”我緊張起來,“不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這個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還不是親戚?生日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說:“到時你可以見見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隻好回到他女朋友那裏去。他女朋友我是見過的,人很漂亮。好幾個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雜,但也都是學生,有說有笑熱鬧非凡,真是,阿玉,想起來,誰在這邊沒親戚朋友的?就是你,一個人!”她說。
  我抬頭看看天空,“不見得,我有上帝。”
  “我的媽!噯,今天晚上的舞會你來不來?”
  “我不來了。”我說:“希望你們玩得高興?”
  “啊,還有,”瑪麗說:“他說他不怕吵,你為什麽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他住那裏,簡直好像一個人住一樣,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濕的,才知道你回來睡過了。”
  我紅了臉,我說:“這人真該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兒去?”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靜過頭了,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來,當你是倩女幽魂什麽的啦!”瑪麗笑著,揚著手走了。
  我氣鼓鼓的回家,真的,靜也有人說話。叫我發出什麽聲音來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看雜誌。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電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鎖匙開了門。我一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悶,極之無聊又重複的日子使我疲倦,難怪人人都想找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調劑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課,今天是我休息、別人去舞會的日子。周末,有什麽功課,明天不上課,明天才做吧,還有星期天呢,簡直不知道怎麽打發才好。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今天是瑪麗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誰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來。
  我看了一會兒書,隻好又上床睡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我應該去瑪麗什麽親戚的那種舞會。我也去過,但是來來去去是那幾個人,那班人真是言語無味,麵目可憎,有幾個相當有錢,也有幾個沒錢死充的,更加討厭。老實說,可愛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請他又有什麽關係,不可愛的人,我何必為了一場電影、一頓飯去犧牲時間?瑪麗那邊有個親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看上去像隻豬頭,我最恨這個人,他哪裏都在,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這倒還不打緊,一見了我,就伸手來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簡直受不了。我想起這種男朋友,我的天!還是留在家,看點書,長點知識吧。想起來都猶有餘悸。
  我滿腹的牢騷。又沒個說話的人,正悶著,忽然聽見車子聲——咦,不會是我的房客回來了吧?回來換衣服?他開門進來,一直走進房間。掩上了房門,他沒有再出大門。他用過兩次洗手間——我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燈,又睡不著,隻好靜靜的聽著外邊一舉一動。
  我忽然微笑起來,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濕的,證明我是人,幹的,證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臉的。
  但是那舞會呢?他女朋友的舞會,難道他不去嗎?
  瑪麗說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會,瑪麗有點胡塗,而且他們家親戚也多,恐怕弄錯了。
  明天,我會很遲才起來。我翻過來,覆過去,終於睡看了。
  我聽見有人按門鈴。我睜開了眼睛。
  誰?一大早來吵?
  我拿過小鬧鍾看;九點三刻。天很亮,有太陽。
  誰?我這間屋子半個影子也不上門的,第一班郵件早就來了,第二班卻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鈴的,我剛想去開門,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開門。對,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沒有朋友,難道也不準別人有朋友?
  門一開,我便聽到一個女子的尖聲一直吵鬧著罵進來,“你!你好,一這個女聲說:“你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裏?叫我丟盡了麵子!”
  一個男孩子低沉的聲音:“我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的,我可以今天補請你——”
  “嘿!可是每個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來我的生日舞會!我還做人不做?我到底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這個星期,自從你搬到這鬼地方來之後,我就沒見過你!”
  我連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覺這層舊房子很美很實際,何鬼之有?我很氣,人比人當然比死人,我拿積克蓮奧納昔斯比她,她恐怕還得當場暴斃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麽連帶侮辱外人?我什麽地方得罪她了?
  我隻聽到我房客低聲說:“清靜一點,這裹不是我一個人住——”
  “對了,作怪了,聽說另外有個女的住在這裏——”
  “請你低聲!”
  “我偏不低!”
  接著我聽見摔東西、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忍無可忍,他房間的東西都是英國大房東的,弄破了我可賠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紀念品,這女孩子好放肆啊。
  於是我赤足去開了房門。
  剛剛她衝過來,我嚇一跳,往後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個女孩子,但是披散著頭發,還穿著晚禮服,看來舞會才剛散,她就來這裏生事。她忽然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狐狸精!好!”她回頭去,“咱們就此算數!”
  然後她出了大門,把門關得震天價晌,地板都震動了起來。我呆呆的站著,天曉得我剛從夢中驚醒,便碰上這一場好戲,連透氣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狐狸精?我變成了狐狸精?
  老天,這倒是新鮮的稱呼。
  我轉過頭去,看牢我的房客,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麽變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褲、絨線衫,倒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麵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著我。
  他走過來,我退後一步。
  “對不起,”他說:“真對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對不起,這裏是無法解釋的誤會,可是現在你總明白為什麽我要搬出來住了。”
  我問:“打破了什麽東西?”
  “沒有,是一隻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間去一看,那張照片不見了,那隻鏡框打得稀爛,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悶聲不響,連忙去找吸塵機。
  他搶著過來,拿著吸塵機,“我來,我來,真對不起。”
  我隻好讓他去打掃,我去洗了臉刷了牙換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對我來說,這還真是個變相的讚美詞呢。
  我再走出去,他說:“對不起。”
  還是那三個字,我不響,其實也不關他的事,是那個女孩子太離譜一點,目無下塵,驕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騷擾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還是一直道著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長得眉目清秀的。
  他問:“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嚐嚐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說好還是不好,就到廚房去了,我看著他背影東忙西忙的,一會兒捧出一盤東西,我一看,呀,真是粥,還是豬肝粥呢,粥上浮著蔥花,香噴噴的。我還氣什麽呢?吃了再氣。沒想到他會煮吃的。
  我老實不客氣的拿起調羹,吃了兩碗粥。
  “味道很好。”我說。
  “哪裏。”他說:“過獎。”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對不起。”
  這一次我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我仍然扳著臉。
  他個子很高,兩條腿長長的沒地方放,樣子真幽默。見我不開口,他就隨手拿起書桌上的電子計算機亂按。我一看,咦,跟我那隻一模一樣。我倆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計算機,歎了一口氣,“我洗了碗就馬上整理東西搬走。”
  我心裏麵打了三分鍾仗。
  我跟自己說:“阿玉!機會是要抓住的。阿玉!這間房間裏的七彩美女照已經沒有了。阿玉!你不打算進修道院吧?阿玉!這年頭,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決定了,雖然紅著臉,我還是緩緩的問:“為什麽要搬走?我沒有要你搬走啊!”
  他轉過頭來,大喜過望,“真的?”
  我點點頭,“你付了兩星期的租,才過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開始呢,你打算搬嗎?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來牙齒雪白,很稚氣的。“謝謝你——真對不起,不過我知道怎麽補償,我請你去看場電影,然後我們去吃頓飯——奇怪,你一點也不像瑪麗說的那個阿玉。”他忽然想起來,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這個周末不會再寂寞了,下一個周末也不會寂寞了,這才是重要的。

國際營
  在外國念書的時候,不同國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來做事,身邊仍然跟著英美法蘇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麽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們背後說得難聽之極,叫我的辦公室為「國際營」,我就名正言順的做了國際女郎。雖然自問清白,而且性格開朗,也為這件事煩惱不已。
  媽媽很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親友麵前解釋:「……也許性格明快,回兒的外國朋友特別多,其實他們之間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媽媽,越描越黑,隨別人怎麽說,別去理他們。」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媽媽說:「你不澄清,人家的話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話更多。」我提醒她。
  媽媽氣,「我同他們打官司。」她說:「管他們的嘴。」
  「官吃飽飯沒事做,還理這些瑣事?人家擔心香港前途問題還來不及,你為芝麻綠豆的事兒煩惱。」
  「回兒,可不可以轉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級了,而且就在這一兩個月間公布,你叫我在這個時候轉什麽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國人。」
  「避不開的,香港高度華洋雜處,每間公司都有外國人。」
  「你別跟他們太親熱。」
  「在同一機構內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難道板著麵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媽媽,你別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頭的人說得多難聽。」
  「外頭的人?我又看不見,我又聽不到,管它呢。」 你不管我還得管。」
  「媽媽,我勸你同那些長舌婦少來往。」
  媽媽真可愛,「我自己亦是個長舌婦,我不同她們來往,同誰來往?」
  「那麽你也攻擊她們的女兒,說她們是千年老妖精。」
  「回兒!」
  「為什麽不呢?四十多歲的女人,一個個作小白天使狀,麵孔化妝得似大殮入棺模樣,還充其擁有弱小心靈,想假冒廿九歲零十一個半月……算了吧。」
  「你當心進拔舌地獄。」
  我不在乎,「要拔大家拔,陪我的人多得很,我頂多輪在灣仔,不知多少人在宵灣。」
  「上班去,我說不過你。」
  我笑一笑,回公司。
  公司裏的人也不可愛,一個個明爭暗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幾個拍馬拍得進的小癟三,時常超級踩人,不好應付。
  我並不是寵將,說我特別會做,我不見得,特別不會做,當然也不是,反正我會混,嘻嘻哈哈胡調,老板你不滿意嗎?無所謂,再做一次,反正時間是公司的,早受收買,心裏不舒服,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就算了,外頭還把我當女強人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沒有苦水,吐個屁。
  可是在公司同這班牛鬼蛇神,販夫走卒混,月底還能發下薪水來,辭了工又該作啥?搓麻將、逛街、吃茶?幾時到老?
  不可能的事。
  這份工作實是無選擇中的選擇。
  國際新聞社裏,當然有各式人等,包括美籍日本人、中印混血兒、法國馬賽人、美國德州人、葡英混血……單單少中國人。
  這也是母親擔心的道理,沒有中國人?她深深害怕將來的女婿不是黃炎子弟!怕得要,再安慰她也不管用。
  但是要我到哪兒去找好的中國男人來一嫁了之?
  真頭痛。
  慢慢來吧,我也向往結婚,希望像俗話形容的「嫁得好」,但此事不能強求,我連密友都沒有。
  法國小子法朗索娃推門進來,「那份香港前途的報告做好沒有?」
  「單是楔子已經做死人,」我說:「全香港的報紙社論都有不同的方向,怎麽辦?」
  法國人笑:「下班去喝杯酒吧。」
  我想起母親的叮囑,「不去了。」
  「怎麽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頭痛。」我指指頭。
  「你這個家夥,怎麽忽然小家子氣起來?」
  我不響。
  過一會兒我說:「法朗索娃,找別人去。」
  「我喜歡同你閑扯。」
  「人家瑪歌很喜歡你,又是你同鄉。」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別跟我亂推薦人。」他生氣的走出去。
  我歎口氣,總會得罪人,你總會得罪人。
  沒到一會兒,又有人進來,我抬頭,是中葡混血兒亞方素。
  「嗨,蜜糖兒,」他說:「今夜有空?」
  「頭痛,沒空。」
  「拒人千裏之外。」他說。
  我說:「你的中文沒有進步呀。」
  「有沒有幫助?你會不會對我青睞有加?我學中文都是為了你。」
  「別灌迷湯了,我已經三十歲,不受這一套,對外頭打字員說去。」我擺手。
  「顏回,別恃寵生嬌。」
  我說:「真的頭痛。」
  他聳聳肩,「下午,我再來約你。」
  我關上門,燃枝煙,打開報告,剛預備做,那個日本人踢開門。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說:「早,今天心情如何?」
  「壞。」他一屁股坐下來。
  我連忙扯一個笑臉。
  「你那篇報告寫得壞透。」
  「是是是。」我笑著說。
  「你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為什麽不施展出來?」
  「老板,你對我估價太高了。」
  「別找籍口。」他板著麵孔。
  我仍然掛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樣,心裏想:小人得誌,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有機會我把你切成八塊,你這隻烏龜。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幹,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們這些八十分的夥計,你都看不入眼。」我張開嘴,滔滔不絕的假話一直流暢的吐出來。
  我不理他的反應如何,我隻為保護自己。
  「我不管,你這報告寫得不好的話,我會叫你一直寫下去,寫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過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麽搞的?一點都不專心!」
  「沒法子,六年來一直是這樣,也不知道別的老板怎麽想,居然做下來了。」死鬼,就是你特別愛找碴,你又不是老板,薪水又不是閣下發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誰不會混。
  「今夜有沒有空?」正題目來了。
  先嚇唬我、批評我、傷我自尊,把我說得一文不值,然後約會我,算是提攜。
  我說:「我頭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約了別人吧?」
  「晚上打電話來查我,我會向你報告我頭痛的最新狀況。」
  他哼一聲,不出聲,我也看著他,不出聲。
  而我們的母親以為我們坐在辦公室,隻是聽聽電話,說說笑的優差。
  把山本打發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報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錯漏百出,大概是時間到了,要嫁人才解決得了這種大問,那也得看嫁的是誰,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熱。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騎著白馬踏踏而來,然而這王子若果養不活你,又有什麽用?
  我頗有點心灰意冷,單身女人如果沒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傾軋、排擠、鬥爭——除非閣下一輩子被壓在最後一層,被壓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隻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頭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們像定了型似的,很難走回家庭去。但我是這麽累,我歎息,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外表看上去,也還是一個焊強的時代女性。
  我剛安定沒多久,美國人森姆探進頭來,「怎麽,顏,又鬱鬱不歡?」他是國際營中最公道的一個人。
  「你想我怎麽樣?」我反問:「躍上辦公桌跳肯肯舞?」
  「別拿我出氣,訪問傑出國際科學家一事,是否由你負責?」森姆問。
  「不是!怎麽推到我頭上來?」我氣憤,「那兩個新丁為什麽不做?」
  「嘿,新丁得寵,你不得寵,總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麽工作有什麽關係?」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說。
  森姆訝異,「 值得嗎?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兩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閑氣。」我悶悶不樂。
  「誰不受氣?」森姆說:「別說我阿Q。」
  「不會,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這是聯絡的地址電話,你好自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無奈,背上相機,出發。
  那科學家年紀很輕,是中國人,長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陸。我為他做了一個很短的訪問,便打道回府。反正寫什麽都會被日本人批評得樹葉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漸漸連他自己都相信起來,此刻,恐怕就算我答應與他出去吃飯跳舞,都來不及了,他仍然認為我是小學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別無他法,每一間公司,每一個機構,都少不了這樣無理取鬧的人。
  管夥計合理、聽話,持大學文憑,有十年經驗,他還是愛踩就踩、一隻臭皮鞋壓上麵孔來。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潤膚霜的時候,就同自己說:這麽好保養為的是什麽?又沒有丈夫兒女來吻別,不過是回公司去貼上司的冷屁股罷了,唉。
  可是天天還得做下去。
  習慣了。
  德國人議斯問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飯。」
  「看開點。」他笑。
  我坐下來,匆匆忙忙寫好一篇訪問,沒有什麽精粹可言,平平穩穩,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來說:「為什麽不自己交進來?別老叫信差走來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為你關著門,不想人打擾你。」我仍然息事寧人,怎麽都不同他攤牌。
  他拿著訪問,看都沒看仔細,「這開頭不好,誰會看這樣的句子?重寫過。」用鉛筆一筆勾銷。
  我心想笑,又覺得不是笑的時候,從是掛上一個愁眉苦臉的麵具。
  「你明白我說什麽?我猜想你不明我說什麽。」他吼。
  我仍然一絲火氣都沒有。「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說什麽。」
  他進房去關上門。
  我聳聳肩。
  法朗索娃走過來,「幹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頂關心的,「你什麽地方得罪他?」
  我問:「你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前任老板臨走之前同他說,顏回的稿子最好。這一下子讚壞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對他說,我簡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變成八塊。誰想害死誰,就在他老板麵前誇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點頭。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問:「你頭不痛了嗎?」
  「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借酒澆愁,難怪中環酒吧,到下班時分擠滿了酒客。
  大塚江湖混飯吃,誰當真救國救民?得過且過,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鬧,他是想我辭工吧!但是我不會那麽做,不是不想爭一口氣,而是無處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有人同我說話:「顏小姐?」
  我轉過頭去,「咦,陸先生。」是那個高溫物理專家,心裏有些高興,我難得見到一個公司以外的人。
  他溫和的笑,「下班來輕鬆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邊?」
  「歡迎之至。」我喝了一點酒,活潑起來,用手撐著頭,微笑,「請坐。」
  法朗索娃說:「喂喂,這是我的位置。」
  「滾開,」我說:「別吵。」對陸說:「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們那裏外國人很多吧。」
  「簡直沒有中國人,隻我一個。」我笑。
  陸說:「不過像我這樣的中國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倫多十三年了。」
  「那麽久?不過普通話還說得很好哇。」
  這時議斯過來拍拍我肩膀,「不是說頭痛嗎?」
  「去地獄。」我說。
  陸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國人,不必對他們好。」我懶洋洋的說。
  陸看看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論調。」
  「如果你像我這樣,天天受著洋氣,你也會學我。」
  「真的有那麽多氣受?」他笑。
  我凝視他,「你們這種頂尖專門人才是不會明白的,像我們這一行,任何人三個月就可以上手,人才過剩,老板才不在乎誰去誰留,況且各人學曆又雜,學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學生,大學生又不喜歡學徒。」
  他點點頭。
  「不好意思,認識才三小時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話不妨說。」他幽默。
  忽然之間我很感動。
  沒有人關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間我有向他傾訴我的一生的衝動。
  三十歲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長過一本書,說不勝說,也無必要說,我忍下來。 「吃過飯沒有?」陸問。
  「沒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們一起吃。」他站起來。
  議斯與法郎索娃,還有亞方素也在,都齊齊叫出來,「喂喂,顏,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說:「我與中國人去吃飯,請大家記得我也是中國人。」
  如果媽媽聽見,一定認為我放浪得離了譜。我也費事多講。
  到了餐館,酒意去了一半,有點窘,隻好繼續喝酒遮醜。
  再下去我會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別喝了,明天還上班呢。」陸溫言的說。
  我放下了杯子。從來沒有人勸我不要喝,第二天頭痛是一回事,同事們至多抱著頭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覺得我會受不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該受得了。
  我感喟。
  他說:「我會在香港留下來。」
  「那很好,」我說:「你是反潮流的,現在大家都嚷著要走。」
  他說:「找到工作,就不想離開。」
  我一味點頭,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媽媽要是看見他,那才高興呢,準把他當乘龍快婿。這樣的華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飯,由他送我返家,這也是嶄新的經驗,通常我們在酒吧外分手,一聲呼嘯,便各散東西,哪有送到家這種事,不可能。
  送到門口,居然有點依依不舍,中國男人就是這點細心與含蓄,他雙手插在袋裏,等我開口。
  我說:「今天晚上很高興。」
  「我也是。」他說。
  我補上一句衷心話:「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我也是。」
  我笑。「再見。」
  「再見。」他說。
  我又補一句,「有機會,大家再見麵。」
  「好的。」他擺擺手。
  那夜我雖然疲倦,但卻沒有入睡。
  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電視或武俠小說,把公司裏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來再捱。
  當下我想:那麽好的男人,永遠不再,不會有第二個了。他會不會約會我?
  我長歎一聲,唉。
  第二天眼睛怖滿紅筋,像小白兔,也隻得去上班?
  我有什麽奢望?什麽都沒有,但願地鐵有空位,但願日本人不要罵我,於願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惱還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說不出話來,心裏麵覺得很悶。
  今早日本人遲回,我往往希望他遲到,最好遲到十二點才回來,下午吃完飯就不要再上班,也讓我們有個輕鬆的時間,做小職員往往就是這麽可憐。
  有什麽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還有什麽要求?
  女秘書來說:「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麽甜頭似的,大喜,像是釋囚,又像猴子除了緊紮箍。
  怎麽會這樣?心中有一陣空虛,原來與日本人鬥也是一種娛樂兼寄托,這個人不上班,就亂成一團,不知何去何從。
  真是生成一條賤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因沒有他進進出出弄得同事們雞飛狗走,這個國際營立時安寧下來,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無聊地閱讀、聊天。
  印度人阿簡跟我說:「聽說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國人?」
  我搖搖頭:「誰說的?」
  「亞方素、法朗索娃他們,說你對那中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客氣與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這種事?旁觀者清。
  阿簡說:「以你這種人才,顏回,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這裏淨受氣。」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淨受氣的,有薪水可支。」
  「我們有家累,沒法,走不動。」
  他太太是中國人,有兩個可愛的孩子,雪白雪白,並不似他。阿簡是幸福的,做死也有個大前提,不比我們這些女人,賺了來趕緊花掉,拚死命的賺,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時間又怎麽打發。
  花地瑪走過來,「跟顏回說些什麽..」
  「顏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說說清楚。」
  花地瑪坐下點根煙,「心情為什麽不好?」
  我反問:「心情為什麽要好?」
  「為公為私?」花地瑪噴出一口煙,「為公為私都劃不來。」
  「我是你,我也這樣說。」
  「為了日本人對你不好?他對每個人都這樣,你管他呢,他要壓你也壓不死你。」
  「壓得壞的。」我說。
  「這裏誰都不好過。」花地瑪說。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撓的人了。」
  「嫁了吧,中國男人對太太好,常常請傭人來服侍妻子,其餘的男人沒有這麽好。」
  「他會不會討厭我?」我問花地瑪。
  她睜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日本人?」
  我不響。
  「他討厭你有什麽關係?他愛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個男朋友是正經,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還有瑪運達。莉茲生了個女兒,你知道嗎?」
  她還沒有結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幾個中國人肯娶印度人?還有,本地又有多少個印度人?」
  我不出聲。想想又是,比我們更難。
  「叫我回印度去嫁?開玩笑了。」她說。
  我看見她的香煙噴出來,噴得一辦公室都是,有時候覺得辦公室似隻臭煙灰缸。
  我仍然不語。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慫恿我。
  「不去了。」我說:「想早些睡,天氣這麽冷,被窩真可愛。」
  「聽說你有中國男朋友?」
  我搖頭:「十劃都沒有一撇。」
  「別不高興,日本人的白眼,當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顏回,你說話越來越文。」花地瑪伸個懶腰:「這幾天才覺得自己老,你知道嗎?竟起不了身,想當年十多歲的時候,別說是熬夜,三天隻睡兩個晚上,也閑事。」
  我也覺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國人紐卡素很少搭腔,但聞說,轉過頭來一笑。
  花地瑪反問:「笑什麽?能幫忙就幫忙,別叫顏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紐卡素舉手投降:「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裏曉得那麽多?咱們這些小豆子,跟你們一樣,聽人調派。」
  我說:「花地瑪,別亂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難道還會餓死不成?」
  花地瑪看我倔強得不領倩,便訕訕的說:「我開工了。」
  我就是不會打蛇隨棍上。
  我脾氣並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會,而是不肯,誰也別想逼得我開口翻臉。怪來怪去,當然怪自家學藝不精,幹嘛跟這些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難免人家不把我當同類。
  我用一枝筆在紙上亂畫。
  日本人的秘書又過來,「山本有電話找你。」
  「嗯。」我去聽電話,這叫做遙遠控製。
  日本人在電話中大罵我,說我把統計數目抄錯,會累他受責。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錯了,心中懊惱,不能宣之於言,怎麽搞的,心思到什麽地方去了?多年工作,從未出過這種小錯,一向無瑕可擊,這是怎麽搞的?難道運數已絕?
  我說了數十聲「對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時絲毫不錯,他還雞蛋裏挑骨頭,如今手中有芝麻綠豆的證據,他能把我開除。這般諸多為難,是否叫我知難而退呢?
  掛了電話,我臉色更蒼白,伏在桌子上。
  電話鈴又響,我接。「是顏回?」
  哇!
  我頓時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鐵路軌上,遇超人來救。
  我說:「是我,什麽事?」
  「中國人想約你吃晚飯。」
  「幾時?」我問:「快說!」
  「今日明日與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樂出來。「不過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對你傾訴。」
  「有什麽苦?都是細節而已。」他笑。
  「這個國際營內的生涯不好過。」我立刻開始。
  「整個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過,今夜開始大家交換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來。
  阿簡、花地瑪、亞方素、紐卡索、法朗索娃他們一起轉過頭來看我,我朝他們眨眨眼。
  他們搖頭說:「神秘的中國人,情緒波動得這麽厲害。」
  我按住電話筒,大聲朝他們說:「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來。

假期
  氣熱。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隻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攝氏的溫度下辦公,問你怎麽受得了,還得拿著公事包四出去開會,真奇怪怎麽還沒有在街上倒下來中暑暴斃。
  香港一年比一年熱,一年比一年忙,好幾百萬人軋擠在一個小島上,日日如斯,長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瘋狂。
  我也不曉得什麽在支撐著我,許是月薪,許是意誌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覺頭痛心跳、疲倦、胃氣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氣間的席夢思上睡至中午。
  嗬案牘之勞形。
  電話鈴一響便有一種作嘔的感覺,又是那幾個人的聲音,又是那些芝麻綠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題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雞毛當令箭,又是欺上壓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遙遠而悠閑的北國,少見人影,在爐火邊打毛衣。
  說到爐火,外邊室外早上八時就像爐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
  汗不停的流出來,把自信心洗個蕩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開始崩潰,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當晚餐,然後在八九點鍾便開始進入夢鄉。
  一天辛勞工作十小時難道還不夠嗎?
  但是老板還不放過我。
  他傳我進他房間說:“倫敦公司派來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這是命令。”
  “叫伊蓮、寶琳、森妮她們去對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我手頭上隻有你一張皇牌。”他硬的不行來軟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說,最多我辭職。”
  “喂,若霜,你別太過份。”
  我站起來就離開他的辦公室。
  我的腦子發脹,四肢發軟。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來的客人,我沒興趣,而且我的體力也不足夠應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記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詞的感謝上帝,“幸虧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我可以上超級市場買一堆芝士與一瓶好白酒,獨自在公寓內渡過靜寂的三天,也許可以恢複一些元氣。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門,我還沒來得及應,他已經推門進來。
  我不友善的瞪著他。
  他給我一個大笑臉。
  “我是倫敦分公司來的人。”
  我尖叫一聲。
  他嚇一大跳。
  我沒好氣的問:“找我幹什麽?”
  “我這次來出差,是為了搜集一些資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羅街你請請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噓一聲,“冷靜點,我不是外國人,我不會叫你陪我去那種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過去。
  我熱昏了頭,受不起驚嚇,天!我竟沒注意到他不是外國人。
  我累倒在沙發上。
  “明天開始一連三天公眾假期,你不知道嗎?”我問。
  他老客不客氣的說:“對不起,你這個假期要工作。”
  “誰說的?”
  我老板出現在門口,“我說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槍,可以朝他的腦袋開一發。
  我心酸,為了工作,為了這該死的五年來,什麽違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無安樂土,這些老板使人用人,簡直不把人當人。
  我用手撐著頭,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別神氣,等下子一包老鼠藥毒斃了你。
  “我不會太過麻煩你的,我此行不過是要找幾本書。”
  我說:“一切等明天再說。”
  “我沒有你的電話地址。”
  “今天我請你吃飯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書處有。”
  我瞪他一眼,出門去。
  聽見老板在身後說:“這個淩若霜,真拿她沒辦法。得教訓教訓她。”
  我冷笑一聲,打我入十八層地獄?如何教訓?
  這些老土的老板,老以為可以將夥計搓圓擠扁。
  幸虧誰都可以轉工不做。
  其實這份工是不錯的,皆因這個天氣,使人響往逸樂的閑情:碧海藍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細碎的音樂……於是想到假日中要忙著工作,特別煩躁。
  他們說: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許多,信焉。
  那天晚上,我剛在沙發上朦朦朧朧,便聽到電話鈴響。
  我家的電話,擱那兒根本是應個卯兒,很少有響的機會,我取過接聽。
  那個姓申的說:“我冒昧的打來問你吃過飯沒有。”
  “不想吃。”
  “不吃沒力氣。”
  “我有沒力氣與你何關?”
  “明天你要陪我逛書店。”
  “你又不是洋人,又不是不會說廣東話,為什麽硬要拉我落水?”我冒火。
  “因為我比你老板還要高兩級,他要拍我馬屁,所以叫你來陪我。”
  “他媽的,我們這些高級女職員,還得隨時搖身一變,肯做女招待才行。”
  “對不起。”
  “咦。”我訝異,他向我道歉?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約,我不便阻礙你們。”
  “我並沒有約,我隻是不喜做這種工作範圍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找的是什麽書,或許你會同情我。”
  “什麽書?仇十洲畫的春宮?”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圍建築中‘鬥拱’的資料,必須是圖文並茂。”
  我沉吟,“鬥拱?可是俗稱徇頭?”
  “噯,淩小姐果然淵博。”
  這小子!我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們盡管去找找,”我口頭已經鬆了,“要這種資料幹什麽?”
  “與我的工作有關。”
  “嗬。”
  “我還聽說有些簡單的鬥拱已被做成積木遊戲,可以拆卸裝合.”
  “這倒不難,一般玩具店有得買。”
  “還有藻井的種類,有沒有專門的書籍.”
  我說:“或許應該到圖書館去找一找。”
  “明天開始如何?”
  我已墮入他的鑊中,“好吧。”反正他禮儀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麽好說的?我朝自己攤攤手,做工就是這麽痛苦,難為有些太太們嫌婆婆討厭,若不是她婆婆生了個好兒子養活她,恐怕她要出來看很多討厭的人的麵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氣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門來,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對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愛屋及烏,對他就沒有什麽言語。
  他先帶著我去吃了頓豐富的早餐,我是個早餐主義者,早上非吃飽不可,否則整天沒氣力。沒想到遇著同誌。
  然後我們出發到圖書館,我有點人事關係,很快找到我們要的書籍,但是資料不很完整,
  他有點失望。
  申是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的失望並沒有形於色。
  天氣酷熱,我們坐下吃冰。
  我問:“你到底是幹哪一行的?”
  “你在建築公司裏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調皮。
  “說真的,告訴我。”
  “我是個維修建築師,專門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築物。所以前來找尋鬥拱及藻井的資料。”
  我問:“誰有這樣的一座東方建築物要重修?”
  “有錢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財主洛奇非特後院有一座天壇式的建築,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倫敦市郊!”
  “多麽有趣。”我禁不住慨歎。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辦法是帶活的資料去。”我忽然說。
  “什麽?”
  “相信此地還有老師傅可以指導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錘子釘子把徇頭硬釘在一起,有什麽不好?隻要牢靠就好。”
  “你這個刁鑽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這麽簡單,人家還會重金聘我?維修建築師的任務,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築物恢複原來模樣,不加不減,明白嗎?”
  我啼笑皆非的說:“多謝指教。”
  “我曾經為曆史博物館重修過一座十五世紀的堡壘,成績斐然,若果中國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築物,那真是貽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間我也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下午我倆繼續尋找有關資料,失敗。
  我發狠,與他走遍每一間木器家私店,探訪年紀大的木匠師傅。
  得到的答案,鄉數與驚訝的表情一齊來——
  “沒有人造這種房子了。”
  “家具徇頭多數是很簡單的,橫梁?現在的房子哪裏還有橫梁?”
  “我師傅的師傅也許會,他老人家?過身三十年了。”
  “也許還有人會,往新界去找,多數退休了。”
  我與申君走得滿頭大汗。
  漸漸我那永不罷休的牛脾氣來了。
  我同申君說:“咱們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們祖宗十八代不可,總有個人會,我不信這門子手藝已經失傳。”
  “不能失傳。”申君說:“如果我收集資料成功,我會把我的經驗寫一本書。”
  “太好了。”我睜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們成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職責,但也藉此認識一個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電話翻出來,親自打電話逐個問。
  他們都答應在最快的時間內覆電。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應。我索性買了菜回來做一頓豐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證這廚房第一次舉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築物好不好?第一次為你開張,豈非更有榮幸?”
  傍晚間回應來了。
  三個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個說:“我太師傅都不會,說早失傳了,現在不論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蘭地,國術已漸受淘汰,你說是不是?淩小姐?你們寫信也用白話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書。”
  我啼笑皆非。
  “——不過——”
  “不過什麽?”我追問。
  “我父親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問問他。”他留下電話。
  “喂,你代我們問豈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說明我們不得騷擾他。”
  我歎口氣。
  那位老木匠給我的回答:“我師傅會。”
  “他老人家在哪裏?”我連忙問。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師伯也會,他尚在人間。”
  “快,把他的地址說出來。”
  “在元朗八鄉附近隱居。”他說出門牌號碼。
  我大喜,馬上與申家康三扒兩撥的吃完飯,駕車冒著暑氣趕到元朗去。
  原以為是一列鄉村屋子,誰知到達才曉得是西班牙洋房,我與申君麵麵相覷。
  老師傅大概賺到一點,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際一抹紅霞,風景異常秀麗,我與申君都忘記車上勞頓。
  老師傅很好客,近七十歲的人,精神很好,一臉壽斑,正忙著與孫兒們玩“太空火鳥”電子遊戲,不分勝負,聽見我們來了,連忙出來招呼。
  申家康道明來意。
  老師傅瞪著他,“申則師,那多煩,不如學我,開家裝修公司,專替人做壁櫥,收八百元一尺,什麽開銷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點悵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來越少,申君真算是難得的。以他這樣的水學,正如老師傅說,開家什麽室內裝修公司之類,替人修修浴缸廁所,不到三五年就好發財上岸了,何苦研究鬥拱什麽的。
  老師傅說:“我不敢說會,不過從前跟過先人,見過一些。”當下他滔滔不絕的說起來。
  申家康如獲至寶,不住的速記及畫圖。
  我暖著冰茶,對申氏發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這種幼稚病。
  我舒口氣。
  老師傅說:“申則師,下個月我要移民往別處,否則的話,我們還可以詳談。”
  “到哪裏?”我與申君異口同聲。
  “英國。”
  嘩,我與申君歡呼.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事已經變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變得太快。
  原來老師傅要移民到利物浦,離倫教不過三四小時車程。
  申家康興奮的說:“我聘請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決。
  我們離開元朗的時候,心情輕鬆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謝。
  “客氣什麽?”我說:“還不是你們之間有緣份。”
  “這,多麽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國。”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麽得到什麽。
  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還是得在乏味的循環中渡過,像我,公眾假期之後,還是得回到中環炎熱及沙塵之路上,以及辦公室打字聲嗒嗒中。
  沒有選擇,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問我:“咦,你怎麽了?臉色忽然陰黯下來。”
  “沒什麽。”我說,雖然與他混得很熟,畢竟不想透露心事。
  “說出來聽聽。”他和藹的說:“是老板對你不好?”
  “不,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對我算是很好的了,隻是……當工作變為一個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說是否可悲?”
  “有什麽可悲?這不是在說我嗎?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動節目都非常有限,又不隻是你我,況且一個人對工作若果沒有某個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應當於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義,跟我們做的一般文書工作不同。”
  “天天對著一堆圖則叫多姿多采?”他開朗的笑起來。
  這時候我才有時間看清楚他。
  真的,這麽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熱情得恰到好處,性情全屬光明麵,定令女人趨之若鶩,況且又在海外生活那麽久,交遊廣闊,自不在話下。看著他,我不禁心響往之起來。
  “香港才熱鬧,”他說:“你們有精力,也有去處,相形之下,我們這些僑居的土佬,真是沉悶得很。”
  “什麽?”我笑出來,“多去處?去到哪裏?”
  “各式舞會可供亮相,”他詫異的說:“還有一百多種飲宴的場所,每個香港人都認識每個香港人,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用名牌,不是嗎?”
  我啼笑皆非;“什麽?這就是華僑對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們走在時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後,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幾萬塊錢的手表,男士們用幾十萬一輛的汽車。”
  “是呀,可是木屋區居民仍然沒有合法的水電供應,公立醫院永遠沒有足夠病床,東區的市民到中區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時—一這又是那門子的繁榮?”
  “可是你們都不舍得離開這塊地方。”
  “到哪兒去?”我反問。
  他微笑:“隻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層討論這個問題。
  “你什麽時候走?”我問。
  “你趕我走?”他笑問。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無論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項修理工程再說。”
  我點點頭,他不是這裏的人,他無論如何要離開的。
  “有沒有假期?會不會旅行到倫敦?”
  十月份的確有假,但那個時候歐洲已經很涼。
  我沒有說什麽。
  華僑都客氣得要命,要是我們真的登門去探訪,他倆誠然會熱誠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亂起來,我所期待的不是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雖然寂寞淒清一點,但喜怒哀樂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種決絕的快感。
  申君回鄉下的時候,特來道別,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靜地向他道別。
  在辦公室內我是另外一個人。
  他凝視我,“早上九時至五時這段時間,你比平日大了十歲。”
  我矜持地微笑。
  平時可以穿三個骨褲子及梳馬尾、咬口香糖,爛塌塌地做人,放假時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麵具,上班怎麽同?
  申家康走了,我幾乎有點失重。唉,為一個陌生的過客認真,這是十七歲女孩子才會有的愚昧,我是個成年、聰慧、能幹的職業女性,我哪兒有時間來悲愁與傷懷。
  盡管如此,半夜臨熄燈睡的時候,還是禁不住想起我倆共同享有的笑聲。
  申君走後,天氣突然有點涼意,香港那虛為的、若隱若現的秋天也許終於要來臨。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許多,平時運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我但黨得生活不過是按部就班地盡責任,不是逛遊樂場。
  真是瘋狂,這麽早冬裝便抵涉,相熟的時裝店叫我去挑新貨,這也是生活必須道具.在中環出入的女人穿戴怎麽可以不整齊?
  我隨便挑了十套八套,試穿熱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沒趣,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若霜?”
  “誰?”我問。
  “我是申家康,沒想到這個時候你在家。”
  “你在哪裏?”
  “倫敦呀。打來問候你。”
  嗬,我還以為他又來了呢,不禁一陣惆悵。
  “想告訴你一些近況。老師傅來了,我們下星期一開工,我會將修葺前與後的照片拍給你看。”
  我連忙禮貌的說好。
  “我還以為你出去了。”他說。
  “到哪兒去?”我反問:“的土可?太吵。遊泳?太擠。看電影?沒好片子。吃飯?怕累。”
  “你不是充滿活力的職業女性?”
  我啞然失笑,不知怎地,這一陣子陷於低潮,無端端訴起苦來。
  “要不要告假?來看我們。”
  我心動。
  “你們!你們是誰?”
  “我與這座中國天壇式亭子呀!”
  他說得好天真。
  不必了。“我還以為是你與老師傅呢。噯長途電話非常貴,不用多說了吧。”
  “保重。”他說:“再見。”
  在這點我是保守矜持的。我不肯一人走一步,必須要那位男人走畢全程,所以我怎麽會有地方可去?
  叫我路途遙遙去看他,不是說他不值得,而是違反我的宗旨。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
  在辦公室我更加沉默。這回連老板也看出來,他問為什麽,我叫他管自己的事。
  他對我說;“無論如何,下星期周末你沒有假期。”
  “什麽?”我大聲問。
  “你要招待客人。”
  “看,老板,我不是蘇茜黃,你最好在我發作之前,找別人。”我揮拳警告他。
  “找別人?找誰?”他說:“人人要與情人約會,隻有你有空閑。”
  我絕望的問:“真的?真的隻有我空閑?”
  “當然,”老板一拍桌子,“周末白坐家裏,生活沒有調劑,星期一回來板著一張臉,你不如想開一點,把時間奉獻給公司,說不定升闊都快點。”
  我很悲哀,“好吧,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肉在砧板上,隨你的便。”
  “一於如此,下星期五六日。”老板大獲全勝。
  真的,他說得對,左右沒事,何不滿足公司?
  我一整個星期的壞脾氣都得到申訴,因為我周未還得要工作,獲得全體同事的同情。
  我簡直做出樂趣來了。我想。
  要求加薪時理由也充份些吧。
  又是星期五,我感慨的想:時間過得那麽快。
  老板在下班時分呼喝我:“快快,人家來了。”
  我說;“別逼人太甚,客人在哪裏?”
  “在這裏。”他身後轉出一個人來。
  是申家康!我呆住了,但掩不住心頭的喜歡。
  老板在一邊狡黠地笑。
  “快快,”他吆喝,“帶著客人到酒吧去看豔舞,盡量討他歡喜,曉得嗎?這年頭,賺一份薪水,你以為這麽容易?”
  我真沒料到有這大的意外之喜,不禁跟著活潑地說起台詞,“來,外國人,”我笑著拋出媚眼,“跟著我來,你不會失望。”
  我把手插進申君的臂彎裏。
  老板笑咪咪地看著我倆出門。
  才到電梯口,我已經忍不住眼睛紅,與他擁抱,“申君,好想念你。”我哽咽的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來接你過去渡假,噯這下子可沒有藉口推搪了吧。”他拍著我的背。
  我急急點頭。
  “相信我,你需要一個假期。”他說。
  我相信。

結束
  母親很不喜歡習興元。
  她說:“已經有兩個孩子,他那離了婚的太太又出名的刁潑,動不動披頭散發,口吐白沫地同人家拚命。這樣一個男人!實在看不出什麽地方吸引,聰明一點的女人早就敬鬼神而遠之,你真是糊塗。”
  我不出聲。
  說起這件事母親就不高興,通常我不敢搭嘴,免得她更不舒服。
  “我並不是挑剔,像習興元,都身經百戰,同他在一起,自然懂得討你的歡心,他要利用你呀。我隻希望你同年紀相仿的人來往,圖個一夫一妻,窮一點不要緊。”
  我不敢說,習興元是個很有趣味的人,我跟他很談得來,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也大了,又不用勞心。
  每逢媽媽批評過習興元,我的心情便大受影響,要打個七折。
  習興元往往看得出來。
  我們來往已經有三年。
  早兩年他已向我求過婚,我心神不定,征求媽媽同意,結果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兩年後心智較以前成熟!又不想與母親弄僵!一直拖著。
  拖著也不好,媽媽認為越拖越糟,一則人人以為我屬於習興元,認識新朋友的機會等於零;二則女孩子的青春有限,一晃眼到廿八九,更無人問津。
  這使我很懊惱,仿佛說得女孩子隻有一個人生目標:努力把自己嫁出去。
  這也是事實,除非是真正出色的女孩子,否則任何事情都沒有比嫁一個好丈夫更為重要,我明白。
  從廿三拖到廿六,似乎我也要有所抉擇。
  母親很堅決,說明女兒嫁習興元不成問題,但是要經過她這一關就很難,她不想看著我痛苦。
  習興元很光火,認為母親無的放矢,一點根據都沒有。
  “亂講!”他說:“怎麽見得你嫁我會痛苦?”
  痛苦是一定有的,別說大的痛苦,像現在,一直置身於夾縫之中,已經夠痛苦。
  還有見過習興元的前妻之後,我也不那麽確定母親是否百份之一百的頑固不化。
  她是一個很可怕的女人。
  火氣非常大,人非常妖冶,十分不講道理,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有幾次碰見她,她完全把我當作透明,對家中女傭司機呼呼喝喝,指揮如意,而習興元呢,非常怕她的樣子,努力的縮在一邊,十分尷尬,一句話也不說。
  事後我怪他助長前妻的氣焰,他卻同我說:“我怎麽同她吵?你要看我們打架嗎?”
  我很不滿意。
  但說真的,我也不想興元同她吵。我怕看吵架,父母與我三口之家,從來不吵架,是以我一聽到別人聲音大,馬上心情緊張。
  況且好的男人不會與女人吵架。
  孩子們對我很好,十五歲的依蘭特別體貼。
  她說:“媽那種不可一世其實是要遮掩她內心的恐懼。”
  她有什麽恐懼?我恐懼才真。
  我隻好笑笑,這個小女孩子的心地十分善良。當我們小的時候,我們全部十分善良。但我對她的母親真的沒有好感。
  今天,我與習興元約好在老地方見麵。
  他一看見我便說:“嘩,色若玄檀,不用說,我未來嶽母又在打我的毒針了。”
  我歎了口氣,“拖下去真不是辦法。”
  “早就可以結婚了,我不是要離間你們母女感倩、實在是略為文明的人都不會幹涉子女的婚姻,我弄不懂她的意思,還是你,你還在考慮什麽?”
  “我不想跟她的關係更惡化。”
  “她哪裏就會同你脫離關係了?”
  “嘿!你別向她挑戰,你會後悔的。”我說:“她是一個倔強的人。”
  “當然,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已經得了她的真傳。”
  “我還沒過門,你就非議我們兩母女,你這個人太沒意思了。”我不高興的說。
  “你愛她是不是?”
  我當然愛母親。我點點頭。
  我自幼在老式家庭長大,我當然愛父母。
  “船到橋頭自會直。”他歎一 口氣。
  我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總有不幸的例外吧,你抱著這種僥幸的心理,難怪會有一次離婚的記錄。”
  他很不悅,過很久他說:“過去是過去,不能拉在一塊說。”
  我頓時說:“對不起。”
  “我怕我們的感情會變酸。”
  “見了麵好像除了爭執,就沒有其他談話的題材。”
  “我們結婚吧。”
  “我再跟媽媽商量一下。”
  “是你嫁,不是你媽媽嫁,你媽若能夠找到個叫她稱心的好女婿來代替我,我沒話說,但是現在——”他住了嘴。
  我不出聲。
  “我比你大這麽多,”他苦笑,“我應當忍耐,怕又怕你母親說我故意推搪,不負責任,耽誤你的青春。”
  我微笑,“我都廿六了,嚴格些說,青春早已不再。”
  他無奈的說:“你回去再同她求求人情。”興元送我回去。
  母親坐在一角抽煙看報紙,不知怎地,此刻地看上去便有點像銀幕上的反派中年婦女。
  我打趣她,“當心中尼古丁毒。”
  她見是我,笑了,一邊按熄香煙。
  我親昵的走近去問:“想什麽?”
  “沒有什麽。”她長長歎口氣。
  “是不是為我擔心?”我明知故問。
  “我不為你擔心,為誰擔心?”
  “媽,我已經廿六歲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就放下心來吧。”
  她很幽默:“是,廿六歲了,真是非常老了,一切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了。”我笑。
  “跟習興元在一起?”她問。
  “是的,他又提出婚事。”
  母親歎一口氣,“有許多事是注定的,避也避不過,像這件事就是,看上去你是非嫁他不可,若果早兩三年要躲他,還躲得過,現在就難說了,每個人都知道你同他的事。”
  “媽,我不介意人家怎麽說。”
  “將來你會介意的,你會發覺,即使你到了英國,唐人街的人還是忍不住要把你的過去一直派司出去,傳到學校,傳到一切華人的耳朵裏去,讓你身無立足之地。”
  “這些人,他們自己是純潔的嗎?”我微笑。
  媽媽又點起一枝煙,“這我就不知道了。”
  “現代人的嘴巴——”
  “比以前更壞,”媽媽呼出一口煙,“以前還不敢過火,現在?”
  “那看樣子我隻好同習興元結婚了。”我微笑。
  “是的,看樣子隻好如此。”
  “媽媽,你不反對?”我太驚奇意外。
  “反對有什麽用,拖下去更不好。”她說。
  “媽媽謝謝你。”我雀躍,“我叫他來同你說。”
  媽媽拂袖而起,“同我說什麽?我與他沒有什麽好說的,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
  “媽媽——”
  “我隻是沒有能力反對,別以為我讚同。”她回房間裏去了。
  習興元知道後,也不問母親有些什麽牢騷,我這個中間人自然一字不提。他跟我們母女倆相處這麽久,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多說也無益。
  他很振奮,立刻要籌備婚禮。
  我問:“不是說越簡單越好嗎?”
  “此刻仍然是很簡單,你放心好了。”他說:“舉行一個酒會,立刻乘飛機走。”
  “什麽樣的酒會?”我笑問:“請一千多個人那種?”
  “正是。”他吻我的手,“否則別人怎麽會知道我娶得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的情緒也重新高漲起來,“隨你去辦,總而言之,我必然奉陪,那好了吧。”
  沒想到我們的婚禮引起其餘人的不快,是習的前妻。
  她趕了來大吵大鬧。
  就當看我的臉與興元駁火。
  “結婚?我的孩子怎麽辦?”
  興元很耐心的說:“孩子跟以前一樣生活。”
  “你們搬出去住?”
  “不,我們仍然在此地住。”
  “什麽?叫我的孩子跟一個陌生女人住?不可以!”
  我冷笑,興元以懇求的眼光要求我冷靜。
  她說下去,“不可以,我會找律師商量,我會領回我的孩子。”
  “法官早就判了孩子由我撫養。”
  “那是因為我不提出反對!”
  興元沉默了。
  我實在忍不住,“你那麽愛孩子?興元,我們不要受她恐嚇,把孩子還給她。”
  興元擺擺手,示意我噤聲。
  她嘿嘿嘿地冷笑出來,“還沒過門,晚娘臉就拿出來了,要驅逐孩子了,好,還給我,給人虐待,不如我自己動手,還給我好了。”我氣得發抖。
  興元非常沉著。“到底你要怎麽樣?”
  她忽然哭了。
  我像看一場戲似的,非常意外,鬧完了,別人沒反應,她自己先哭了起來。我真是沒有這種本事,是以母親說我是要吃虧的。
  “你不外是要錢。”興元說。
  “我要人,你肯跟我走嗎?”她百忙中還要飛出一個媚眼。
  是有這樣的人的,我很受刺激:我未婚夫的前妻是個這樣的人才。
  “要多少?”
  “三十萬。”
  “我勸你下次別再來吵。”
  她苦笑,“到時米已成飯,我還吵得起來嗎?”很委屈的樣子,“她做了女主人,要趕我走,我也吭不了聲。”
  這個女人真是全褂子的武藝,一點都不含糊。
  “不得騷擾孩子。”
  “別忘了,他們也是我的孩子。”
  興元開出現金支票。
  不知怎地,我有種感覺,如果嫁了習興元,這種場麵會時常發生。
  要不我就容忍下去,要不回頭是岸。忽然之間,這次肉帛相見,使我心亂如麻。
  她凱旋離開之後,我意料之外的沉默。
  興元說:“她是孩子的母親。”
  “她這樣零零碎碎的上來勒索吵鬧,你不應慫恿她。”
  “我怎會縱容她?”
  “你當然有,否則她怎麽會來完一次又一次?”
  “我說過,她是孩子們的母親。”
  “你不會為我而改變?”
  “這種小事——”
  “興元,孩子都那麽大了,依蘭已是青少年,就算把她交還給她,依蘭也不一定肯。”
  “何必把事情鬧大?”
  “你一直護著她。”
  “我是老式人,”他說:“我以前的女人,我也得負責,否則她淪落了,一家人麵子都不好看,我要照顧她到底,我有這個能力。”
  我更加沉默。
  “這又無損於你的勢力範圍,除非你存心趕盡殺絕。”
  什麽?我成了奸犯?
  這個角色太難扮演了。
  我勉強的笑一笑,“興元,我們的婚禮,還是押後一陣子吧。”
  “你又生什麽氣呢?你應當同情我,了解我,明是非才對。”
  我抬起頭說:“興元,說是容易,我很難做得到。我怎麽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女主人呢?你受她控製,而我卻受你控製,難怪她那麽洋洋得意,原來我才是真正的奴隸。”
  “你想怎麽樣?”興元問。
  “我想靜一靜。”
  他很痛苦的用手托著頭。
  我離開習宅。我們的美滿婚姻之間充滿敵意災難的不講理女人。
  開頭得不好,難免有無限紛爭會跟著來。將來他一定會有許多大事小事瞞著我,怕我同他吵。
  很奇怪,在那一刹那,我決定離開習興元。
  我相信如果母親早些答應這頭婚事,我會早些退出。
  我呆在家中一個星期不出來,每個晚上都做惡夢。閉上眼睛,就看見習興元向我放飛刀,奇怪,怎麽會是他。
  也許我終於發覺,一直傷害我的正是他。醒來的時候我心頭倏倏有種剜肉之痛,壓迫得呼吸都不暢通,但我忍著。
  媽媽問:“怎麽就在家中不出去?很少有這樣的閑倩。”
  我不出聲。
  她笑問:“不是鬧翻了吧?”
  我說:“是我自己害怕。”
  “初生之犢還有恐懼?”
  “也不是初生了。”我說:“這一兩年長大很多。”
  “看出什麽瞄頭來了?”
  “以前你一直反對!我非得護著他來對抗外敵不可。”
  “哦,”母親點點頭,“女兒有了愛人,媽媽便成為外敵。”
  我尷尬十分。
  “說下去呀。”
  我隻得繼續,“現在沒人反對,我精神很集中,忽然發覺他不是德配,我們在一起不高興。”
  “是因為他的前妻?”
  “通過他的前妻,我發覺他不愛我。”
  “他是愛你的,不然幹嘛追了三年整。”
  “也許因為我比別人更純?”我苦笑。
  媽媽笑,“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不會快樂。”
  “決定分手?”
  “是的,再吵下去沒意思,他說除非我要趕盡殺絕,否則他不能不理不睬他前妻,我真明白,兩個人感情那麽好,離什麽婚?”
  媽媽的眼睛看著窗外,“早提醒過你,他們倆很複雜,你應付不來,除非你打算做他的影子。”
  “我有我的前途,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習天天打電話來。”
  “我知道。”
  “他人為什麽不來?”媽媽問:“追求要有追求的樣子呀,未婚妻要臨陣退縮,他似沒事人,什麽意思?”
  我詫異,“你一直不要他來——”
  “我不稀罕他!但是他要尊重你才是。”媽媽怒道:“我最看不順他把你當小雞小鴨似看待。”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大方。”
  “你自己想清楚。”媽媽叮囑。
  習興元沒來,依蘭倒來了。
  依蘭眉宇間非常像她的母親,但態度大方得多。
  “是你爸爸叫你來的?”
  “他怎麽會叫我,他煩得不得了,是我自己要來的。”
  “你來幹什麽?”我問。
  “有話同你說。”她很可愛。
  “什麽話?”
  “別跟爸吵了。”她說:“你是他唯一的安慰。”
  “依蘭,我知道你很懂事。但我不要做別人的安慰,我要做別人的伴侶,你明白嗎?你父親根本不欲過新生活,他隻想在舊日的痛苦中過活,不過他要我在旁邊安慰他,那麽我呢?誰安慰我?”
  依蘭呆一呆,隔一會兒她說:“如果你愛他,就不該計較那麽多。”
  “這個我真的得怪自己,我沒有那麽偉大,我也愛我自己,我不願犧牲到底。”
  “想想他的好處。”
  “如果他不愛我,再大的好處,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我絕望的說。
  “這倒是真的。”依蘭很為難。
  “回去吧。”我說:“不關你的事。”
  “你們就這麽散了?天呀。”
  我也苦笑。
  “或者你可以改變他。”依蘭又說。
  “女人最大的痛苦便是由此而生,妄想可以改變一個男人,或是覺得這個男人會得因她而變。依蘭!你要好好記住我的話,千萬不要認為自己有這個魅力。我知道有一位女士,照顧家庭無微不至,兼三份職.做得一身汗與淚,出錢出力,結果她丈夫甚至不肯戒煙,這種一麵倒的付出,日子久了,非常苦悶。”依蘭呆呆的聽著。
  說完這些話,我自已忍不住笑起來,我這口氣多麽像母親,我簡直得了她的真傳。
  “這麽說來,你是決定放棄父親了?”她急急追問。
  我不想說,我想是的。
  我心頭雖然戚戚然,但並沒有意思因此退縮,雖然食欲與睡眠都大減,但相信仍可以支持得下去。
  “依蘭,回去吧。”我說。
  她不得不走了。
  母親問:“那是習興元的女兒?這麽大了,亭亭玉立,看上去像跟你差不多大。”
  我說:“我才不要做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旁徨得要死。我甚至不要做三年前的自己。現在這一刻雖然肩負重壓,我還是情願做現在的我。”
  母親笑說:“可是現在你的終身問題尚沒有解決。”
  “嘿,遲早可以解決的。”
  媽媽說:“時間過得快,再隔些日子還沒追逐的人,你就知道了。”
  “從來沒有人追我,想想也真氣餒。”我笑,有些女同學,在高中時期就被男生譽為“四大美人”之一什麽的,但我就永久像隻醜小鴨,每次舞會都胡亂結伴而往,人家陣仗又各不同,人家有專車接送,還有鮮花糖果。我完全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好日子。
  “別胡說,誰誰誰不是也迫你?”
  “哦,那幾個,那幾個是逢人追,哪裏作得了數,隻要穿裙子的他們都上去,哈哈哈。”我居然大笑起來,“不不,我沒有什麽選擇,一晃眼青春小鳥已經振翅欲飛,總共也隻不過一個習興元。”
  母親不以為然,“你比較端莊。”
  “不得不端莊呀!有男人向我獻媚的話,我照樣的輕骨頭。”
  電話鈴響。
  媽媽問:“如果是習興元,說你在還是不在?”
  “不在。”
  “你這樣避下去可不是辦法。”
  “避一陣子再說,他又不是小孩子,隻有小孩子才問十萬個為什麽,避完之後他淡下來,便就此煙飛灰滅,豈不是好。”
  媽媽搖著頭去接電話,鈴聲早已停止。
  她咕噥:“為什麽不多響幾下?”
  中年男人談戀愛,再熱烈還似溫開水,中年男人失戀,猶如失去的金手表,慨歎之餘,立刻作罷。
  男女間年齡的巨額差距,致命傷不是誰比誰先死,而是心懷的相差。
  興元對我,算是盡過一番力的了。
  我對母親說:“不能怪他!他公務實在纏身。”我停一停,“況且剛才那個電話,可能
  是李伯母喚你去做牌搭子的。”母親不置可否。
  以後的幾日,我在辦公室比較活躍。
  敏感的男同事馬上覺得了。
  廿多歲的女孩子,找約會的出路是不愁的,嫁不嫁得到理想的配偶,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零星的跟男伴出去看戲吃飯。表現並不是那麽好,但也許他們見得一團火太多,偶而找個清淡的伴,也算是轉變口味。
  我仍然牽記著習興元,不過他沒有同我聯絡,每晚睡前難免有不值的感覺,但並不強烈,時間抹除一切傷痕。我單身出來走的情況不到半個月就傳開,約會排得密密麻麻,另外有一種苦悶,天天穿了不同衣裳同不一樣的男人並排走是一件相當落魄的事,感覺很壞,大家都仿佛在看貨。
  也許我是過份了。
  回到習興元那裏去?我沒有想過。
  終於有一日,我同公司裏的小陳在一間海鮮館子吃飯時,遇到了習。
  他同朋友說公事,一桌上有男有女.吃完為我們也結了賬。過來打招呼。
  我沒有同他介紹小陳。
  他向我點點頭,轉個身走開。
  我們之間好像很陌生,但空氣中又有那種親昵感,相信旁人不難覺察得到。
  他走後,小陳問我,“那是習興元大律師吧?”
  “是的。”
  “你們以前……聽說是好朋友。”
  我不知是哪裏來的智慧,立刻說:“不,我與他才不是好朋友,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他那麽老,怎麽會是我的朋友,說閑話的人一點常識都沒有。”說得極之流利,一點也不像謊言。
  小陳很訝異。“什麽,但很多人說你們在一起很久。”
  “我七歲上頭就認得他了,真無聊,我大了才不好意思叫他叔叔,他女兒依蘭同我才是朋友。”我笑。
  小陳驚異的說:“你看這些人的嘴巴!”
  我笑說:“前些日子,家父托習律師追討一宗錢債,派我做代表,謠言是那時候傳出來的。”
  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都是謠言。
  小陳說:“真是的,女孩子的名譽很容易受損。”
  “可不是,不過像你這樣明理人是有的。”
  小陳很高興。
  我心底很感喟。
  不流行了,說實話的時代已經過去,誰說要把過去未來細細全部向伴侶數說坦白?
  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那夜電話鈴響,我知道是習興元,我去接聽。
  他說:“好嗎?”
  “還過得去。”
  “看得出開始你的新生活了。”
  “嗯。”
  “那位不會是你的新男朋友吧?”
  “不是,當然不是。”
  “有沒有怪我?”
  “沒有,沒有前途便要分手,已經拖了很久。”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有什麽事,你知道,我總還是在這裏的。”
  “我知道。”我很幽默的說:“你對你過去的女人,都照顧得很好。”
  他沉默,過一會兒他又說:“願你早日找到歸宿。”
  “我想多看看這個世界,這年頭,關在屋裏久了,難保不落伍,來這麽一場,多看多劃算。”
  “有一兩日,我們已經談到婚事了,沒想到因那麽小的事——”
  “——大家趁機臨陣退縮。”我笑替他接上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說。
  “再見,興元。”
  “再見。”他說。
  再見。

科學幻想小說
  誰會相信這個故事呢?
  唉,誰會相信這個故事呢?
  而且我根本不是一個科學化的人,叫這故事為科學幻想小說,也還是過了份,可是不說,又著實不開心,我想我還是說一說吧。
  是這樣的。
  那一日放學,已經是五點正了,因為天色黑得早,是個晚冬的黃昏,公園的門一早便關了,我隻好兜遠路走回宿舍,這一走要結結棍棍的四十五分鍾,我呻吟著,裹緊著大衣向前走,一邊埋怨天氣難堪,話還沒說完,天就下起雹來了,雖然隻米粒大小,打在臉上怪疼的,我生氣的跟自己講:“回家了!真要回家了!真受不了。”可是腳還是不停的走。
  就在這個時候,在公園那邊的天色忽然亮了起來,我朝那一邊看去,隻見一個圓形、扁扁的碟子,朝我這邊飛來,這一隻物體四周發散著黃色的光芒,像霧燈,並不剌眼,速度很高,越來越大。
  我停了腳步,目瞪口呆的瞪著它,它終於停在公園鐵籬的那一頭。
  到這個時候,我才狂叫起來——“UFO!”我記得我狂叫,“來人呀!飛碟!飛碟!”可是你知道英國,路上是沒有人的,叫了半晌,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笨事。
  因為那隻發光體顯然發覺附近有聲音,那種黃色忽然增強,並且聚在一起,成一個卷筒狀,我知道不妙了,因為我看過很多很多的科學幻想小說,事實上我有個哥哥是寫科學幻想小說的呢,於是我大叫:“救命!救命!”
  然而太遲了,那一道黃光找到了我,我頓時覺得一道非常強的吸力,把我吸引了過去,我整個身體失去了地心吸力,輕飄飄的翻了幾個筋鬥,便跟著黃光去了,當時心裏很懊惱,想著:“人家看到UFO,不過是拿個相機拍幾張照片,還可以送到報紙賺些錢,我卻這麽笨,大喊大叫,看!現在可好了,小命也丟了,白白在英國苦讀了三年!”可是很好笑,我兩隻手卻把書包按得緊緊的,怕書包裏的東西散出來。
  結果那飛碟是有一道門的,我被吸進那道門,門就沉重的關好了,黃光也消失。我發覺我好好的站在沒有窗門,沒有家具的一間空房間裏,一切是淺灰色的,房間很小,約莫六呎乘六呎的樣子。我連忙檢查我的筆記本子,失了筆記不是好玩的。
  可是……他們還會不會再放我出去呢?我小心的放下書包,極之憤怒的踢了牆壁幾腳,我罵道:“幹什麽?你們找錯人了,我甚至不是英國人!真倒黴,你們到底幹什麽呢?是拍電影嘛,這種沒有想像力的布景連三歲孩兒也騙不過!是綁票嗎?我隻是個窮學生,快放我走,放我走!”
  我努力地踢著牆壁,直到腳酸軟了,才坐下來,靠在牆上,我想:怎麽辦呢,這房間的空氣可以維持多久呢?真沒想到我會有這種下場,可憐同學們明天不知怎麽找我呢,同學……?我狂叫起來,“讓我走!讓我走!我隔五個月就要走了,我爸爸媽媽在等我的呢!”
  忽然之間,有一個很鎮靜溫和的聲音晌了起來,“請等一會兒,”他說的是英語:“你在說什麽?”
  我靜了下來,人在哪裏?我為什麽看不見人?那英語倒是非常標準的,像靈格風裏的聲音,而且非常的有感情。
  我用英語答:“我說的是中文,我是中國人,我不過在英國念書而已,看,你們弄錯人了……”
  “他”說:“中國人……嗯,對不起,中國哪一個省份呢?中國有那麽多方言,讓我們調整一下……”
  “沒關係,我說英文好了,隻要不太難的!我可以說。”
  “謝謝你。我已經叫人去調整儀器了,一會兒,我們可以說你的方言。”
  “我是寧波人。”我說。
  “好的。”他說。
  我說:“你們把我抓了來,有什麽好處呢?”
  “對不起……我們在研究地球人。”
  你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我問:“很遠的星球?還是另外一個宇宙?”
  “這……很難解釋。你的科學知識好不好?”
  “我知道H2O是水。”
  “他”笑了,“很好,是的,我們是別的星球來的,宇宙?你們稱天空為宇宙,真奇怪,天空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一口井,我的父親叫我遠離這一口井。……因為危險……”
  我說:“我不明白,我肚子餓了,我要吃飯,你們害我損失了宿舍的一頓晚餐,我還要洗澡,有很多的功課要做,你們幾時放我回去?”我失望的問。
  “是的,我們考慮過這個問題,人類需要食物,我們都知道,你放心,我們會替你準備的。”
  “他”很滑頭,看樣子不打算放我回去了。
  我站起來,踱著方步。
  我說:“我父母要難過的。你們得想辦法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擔心,對你來說,我是一個樣版,我的父母,他們很愛我,明白嗎?”
  “人類大多牽掛了。”他說:“照儀器指示,你說這話的時候,的確很憂慮,可是你比別的人鎮靜——為什麽?”
  “因為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你們從哪個星球來?哪個太陽係?你們的飛行物體太落後了,你知道嗎?咱們在一九五二年就攝得飛碟的樣子,就跟你們這件東西沒有什麽兩樣,你們在廿多卅年內難道一點進步也沒有?太難為情了。”
  “什麽?飛碟的外形?我們以為這是人類喜歡的樣子。”
  “哈哈哈!真好笑,你們把人類抓了來,還說咱們喜歡這鬼飛碟的樣子,為什麽不說你們做不出更好的飛碟?”
  他忽然坦白的承認,“這倒是真的,我們做不出更好的飛碟,因為我們根本不需要飛碟,飛碟是用來盛載你們用的,我們隨便可以回家。”
  我奇怪透了。“什麽意思?”
  他說:“我不是說過了?你們的宇宙,是我們的一口井,我們把手伸到井裏去,摸到了水,是不用戴手套的,水對我們沒有害,可是你們像魚一樣,沒有水不行,所以我們造了飛碟,不明白嗎?”
  “我的天!”我說:“你們是巨人嗎?是的,別笑,我可以想像,可是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他”笑:“我是無所不在的。”
  “我不明白。你怎麽無所不在?你又不是上帝。”
  “你相信上帝?”他忽然說?
  “自然,”我說:“有什麽稀奇?‘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讓我回去吧,我肚子餓極了。這算什麽呢?聽上去你也不是一個橫蠻的人。”
  他微笑,“你吃飯是什麽時間?”
  我猶疑的答:“地球時間,下午六點半。”
  “還早呢,現在隻是地球時間五點半,吃多了,會胃氣痛。”他滑溜溜的說。
  我很氣,我說:“真沒想到你跟我們一模一樣:沒有誠意!說不定你也是地球人,在那裏裝神弄鬼!”
  “我不是地球人,你要不要我顯示給你看?”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你真討厭!誰要看你的鬼樣子?”
  他笑了,笑得很溫和。
  我呆呆的坐著,我說:“其實……說說看,你有沒有頭?”
  “沒有。”
  “我的媽!”我害怕,“沒有頭?有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多數的外太空人都有幾個頭,又有好幾隻手。”
  “我們不需要,我們什麽都不需要,我們沒有頭,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體。”
  “你們是什麽?用什麽看?用什麽感覺?”
  “用‘心’。”
  “心?隻是一顆血淋淋的心?”
  “我們的心沒有血。”
  我皺上眉頭,是怎麽樣子的呢?我真不能想像,反正活不長了,索性拚了老命,看看他是長得什麽樣子也好。不不——還是忍受一下的好。
  “你可以看。”他說。
  我前麵的牆壁忽然變得透明了,“變”得透明是因為沒有窗門移動過,忽然之間牆壁變得透明了,我見到無數的星,像在倫敦看天象館,無數的星在深藍的天空裏。
  我為之精神一爽,我說:“你們這口井實在不錯啊。”
  “是,我也如此說,多年前我來過一次,那是很久的事了,”他感慨的說:“沒有人相信我……後來我父親很生氣,不準我再來,可是我忍不住,人真是奇怪的,我喜歡他們,這次來,不過是找一個人談談。”
  我居然同情他起來,“在你的地方,你很寂寞?”
  “是呀……很寂寞,那麽大的花園,可是沒有人……”
  我問:“一個很大的花園裏,花園裏有一口井,井裏是我們的宇宙.宇宙其中一粒灰塵是我們的太陽係。你的花園可真大呢。你難道不與你父親說話?你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沒有兄弟姊妹?”
  他似有難言之隱。我不便追問下去。
  我著著“窗外”的繁星點點,很後悔不懂星象,要不然記住其中一顆星,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裏。
  他輕輕的說:“沒有用的,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
  我猛然抬頭,“你怎麽知道我想什麽?”我詫異的問。
  “這些本事,我還是有的。”他難為情的說。
  “那很好,我不必說話了。” “請說話。”他急忙的說。
  我放心了,他原來不過是因為寂寞,所以找人說話,他倒沒有找錯人,我是出名的大嘴巴,最能說話的。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說了一遍,然後說:“……後來我覺得自己是一點不缺,連手套都有兩雙。”
  “你很滿足?”
  “是呀,我生命中缺少的東西,我不大想。現在年紀大了,我比較懂得珍惜在我身邊的東西。”
  “這是好的。”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麽,為什麽還要找一種會說寧波話的機器?”
  “因為禮貌,真是虛偽。”他笑了。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說起話來,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如果有空,有這麽一個聊天的朋友,還真不錯,可惜我有那麽多的事要做,我是地球人,再清高不起來的,俗務纏身,我還是想回家。我不要與他說太多,說多了,他覺得有趣,我就更脫不了身了。
  我閉住嘴,可是沒有用,他早已經猜到我想的是什麽了。
  我說:“真口渴,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
  “基尼斯?”他問。
  然後在我麵前,忽然就出現了一杯基尼斯。我歡呼一聲,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是涼涼的,上麵浮著米白色的泡沫,我盡情喝了一口。
  哈,我想,還真不錯呢。
  長期的飛碟客,可不必擔心物價飛漲,要什麽有什麽。
  我呼嚕呼嚕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麽地方上廁所?這房間裏什麽設備也沒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說:“軟一點,軟一點。”果然那地板就軟了,根本物體要變型態,是很簡單的,他連基尼斯都變得出來,就很有辦法了,這點小事難不倒他。我覺得我好比孫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興。
  他說:“你想的東西真多。”
  “你都知道嗎?”我問。
  “多數知道。”
  我說:“不容易,人家是學貫中西,你是學貫宇宙。”
  他笑了,仿佛很高興的樣子。
  他問我:“你覺得上學好不好?”
  “好什麽?天天那麽冷,天天走那麽長的路,到了學校,悶都悶死了,如果不是上學,你怎麽捉得住我?”
  “到底你們地球人是喜歡上學的,你們學知識的方法,真是落後。”
  “什麽落後!別吹牛,你是怎麽學的?”
  “我不用學,我生下來就有知識,像你們生下來就有頭發一樣。”
  “嘩,”我說:“不學而知之,上也!人人都這樣嗎?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說過,我那裏,隻有我與我父親……”
  “啊,真不幸,有了學問也沒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學校裏,我是最胡塗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別人去參觀廠家,我卻在課室裏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沒課,多笨。”
  “可是你總有伴兒呢。”他居然很羨慕。
  “哎唷,不提也罷,這地球上多少言語無味、麵目可憎的人物,我見到人頭痛,人家見到我也頭痛,索性躲在宿舍裏睡覺。人也是寂寞的。”
  “我見到很多人,他們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沒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勸你再造幾隻飛碟,多抓幾個人來觀察觀察,不過你這麽簡陋的飛碟,可不行,你得準備幾副麻將牌,一堆黃色小說,幾瓶洋酒才行。”我說。
  “也隻有中國人才打麻將。”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說:“儀器來了,要不要說寧波話?”
  “要呀要呀。”我說。
  他再一次開口,說的就是寧波話了,我聽了簡直大樂,那聲音跟我三哥有點像呢,當然為了方便記敘,還是用普通話的好。
  因為說的是家鄉話,我也就沒那麽擔心了。
  他說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機器,什麽俚語都懂得,有時候我還被他考倒呢。我很羨慕。如果我也有這樣的機器,什麽語言都會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麽快樂呢。
  如今我是這麽微小輕弱,憑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麽來,人生不過幾十年,匆匆一世,並沒有再活的機會,我也算是盡力而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終活在一個框框裏,太可惜了。想到這裏,非常的可憐自己,難過得幾乎想哭了。
  現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脫離關係了,以後永遠活在這飛碟裏?倒也怪悶的,永遠活下去比死還可怕,有時候也有點明白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見我失蹤,還不知道怎麽傷心呢。
  他說:“來……說點快樂的事。”
  我說:一好的。快樂的事不是沒有的,譬如說今天早上,走過公園,一路上的水都結了冰,我一腳一腳的把它們踏碎,聽那種清脆裂開的聲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樣,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這樣神經兮兮的想,倒還真不錯。冰碎的聲音,跟心碎是一樣的。”
  我說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了解,一點也不認為可笑,他說:“是的……”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他非常的驚惶。“沒有沒有,從來沒想過。”他否認。
  過了”會見他也問我:“你呢?你有沒有對象?”
  “沒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裏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見。”
  “是呀,你也有父親呀。”
  “我父親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幾歲了?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卅三歲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還老呢。”我說:“太沒出息了,快點振作起來,學問這麽好,本事那麽大的人,應該為我們作一個好榜樣。”
  “是嗎?”他含糊的說。
  我問:“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曉得。”
  “你有沒有錢?”我又問。
  “錢?”
  “算了。”
  他連頭都沒有,連手連腳都沒有,我想到哪裏去了?
  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伴侶。
  他說:“你知道嗎?你真是說話的好對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麽名字?”
  “張阿芳。”
  “別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何必問呢?”
  “就是這樣不好,什麽都知道,可是就變得沒機會用腦子。”他歎息。
  “幾時我考試是這樣就好了。”
  “你考試?我可以把考試的題目告訴你。”
  “可是把題目告訴我,就一點刺激都沒有了,也太輕視我了,我這一輩子,什麽都沒做好,做學生,卻還是一流資格,你連這一點驕傲也不給我,太難了。”
  我還會有機會下去考試嗎?他都不曉得把我帶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歎了一口氣。
  他說:“你不要擔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著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別把我送回台北去,你從哪裏把我抓來,就把我在哪裏放下。”我說:“我還有幾個月的書讀,比什麽都重要。”
  “我明白。”他說:“你要什麽時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當然放你,我覺得很抱歉,沒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請到飛碟來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膛目結舌。
  “你盡管說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麽不怕?”
  “我是真的。”他說。
  “所以你才該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他們一搗亂,你就麻煩了,你不是不知道人類——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為我是真的,人類從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長歎一聲,“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你盡管說去,說破了嘴唇也沒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這個破爛的飛碟,人家會說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說給誰聽呢?誰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會兒,“你這個飛碟太不像話了,占士邦電影道具還高明一點。真沒有人要相信。”
  他無可奈河的說:“都是你們不好,你們連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麽裝修這飛碟呢。”
  我直笑,這個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幾時想回去?”他問。
  “嗬,麻煩你六點三刻,那麽我走回宿舍,還可以吃晚飯,我還要寫功課,太煩惱了。”
  “在這個飛碟中,是什麽煩惱也沒有的,你可以陪我說說笑笑,永遠活下去。”他說。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總得……活下去,照我們的法子活下去,謝謝你,咱們俗緣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實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們,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掙紮一輩子,為了吃,為了後代,我們是低等生物。”
  “不,你們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飄飄然,“謝謝。”連忙道謝。 “我們現在飛回去了。”他說。
  我很緊張,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緊張,他就覺得了。
  他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嗎?你有願望嗎?”
  “願望?真跟童話故事一樣?我要一百萬英鎊呢?”
  他但笑不語。
  我說:“我沒有願望。最近我很高興,所以沒有願望。”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麽願望。錢,普通生活夠了。考試,再努力溫習一下,沒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來。長生不老?我沒那個興趣。
  沒有願望。他不會把一百萬英鎊放在我手裏吧?我想,不會的。
  “我明白了。”他說。
  我忽然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試也就空閑了,你如果不嫌棄,不妨再叫我上飛碟,咱們說說話。”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沒有說話的人,你看我們宿舍裏,有幾個女孩子,阿麗找不到男朋友,整日悶在房裏,露斯摽梅已過,又沒有膽子認老,瑞玲訂了婚,卻沒有婚期,紅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臉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個洋傻佬在一起,說不盡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來了幾個月,英文還沒說通,我呢,我做人是盡責,她們不嫌我,是因為我從不跟她們軋瞄頭,我沒有說話的人。”
  “啊。”
  “你有空來通知我吧,你總有辦法的。”
  “嗯……。”
  “謝謝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氣。”他說:“你到了。”
  到了?怎麽出去?
  他說:“咱們也不用裝神弄鬼的了,我這飛碟根本沒有門,我送你出去。”
  “再見。”我抓緊了書包。
  “再見,我得謝謝你才是真呢。”他說。
  “噯,你是不是小王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笑,“不是,真被你問倒我了。再見,去!”
  我覺得一陣大力把我推出飛碟,飛碟的四壁被我身體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擠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兩個英國小孩子奔過來扶起我。
  他們齊齊說:“小姐,不用怕,我們看著你摔倒的,跌痛了那裏?”
  我站定了,摸摸他們的頭,“沒事了。”
  我看看我的書包,書包一點也沒有破壞,我從裏格裏翻出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吃。
  他們說:“謝謝你,小姐。”
  我轉身飛奔回宿舍,也顧不得冷了,一頭奔一頭氣喘,飛身進房間,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洗衣機,用大毛巾裹著,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終於換了衣服下樓吃飯,女工已在收拾了。她們說我,“下次早一點啊!”
  我點著頭。
  吃完飯我回房間寫功課,已經鎮靜得多了,衝了一杯清茶,拿著筆記本子讀。真的,說給人聽,人也不相信,我在飛碟裏不過度過一小時零三十分鍾而已。
  我放下筆,走到床沿,翻開床單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剛才真是怕瘋了。真應該向他要十萬八萬的,有什麽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頭等客機座位。
  後來阿佩就推門進來,“你今天遲放學?我要問你借……”
  這人永遠靠借渡日。
  什麽都沒有變啊,做完功課,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頂多五六分。人家夏綠蒂才好分數呢。我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又去上學,沒事人一般,我始終沒有跟同學提起。幾個月就畢業了,我們的話柄,始終在“‘大白鯊’真蠻好看的。”“衣曼紐愛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麽餐館好吃,哪個同學又跟男朋友鬧翻了,或是埋怨功課多。
  我不能開口就說:“喂,知道發生了什麽?那天放學,我見到了飛碟……”誰要聽?
  可是以後放學回房間,我總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一紮紮的鈔票。鈔票一直沒出現,可是我一直很開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見得很快樂,隻要是有意識有心誌的東西,都有煩惱,可不是。有時我也想,他與他的父親,他們的關係有沒有改良一點?嗯……

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隻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裏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鑲滿著。我默默無言。她隻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發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她幸運。
  我對於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麵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麽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發。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症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聽見電卷在我的頭發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麽。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隻是微笑。
  當時我隻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卷發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麵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麽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麽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麽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隻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兒,十分之九的法國女孩子都叫米雪兒,但是我鍾意這個名字。我並非討厭秀瓊,隻是我處之淡然,與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親戚往往是不能選擇的。
  我的女朋友叫彥,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異常喜歡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歡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這樣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無疑問,秀瓊會做一個好妻子。我能做什麽?
  我洗了一條牛仔褲,肥皂粉一直過不幹淨,濕漉漉的掛在架子上。我有什麽用?我隻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嘴角吊著香煙,身上噴著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麽用?
  我沒有資格不喜歡任何人。
  靖問:“你以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為你忘了她了。”
  “我沒有,但是一個男人,隻能要一個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說:“她適合你嗎?”
  “秀瓊對我很好。”
  “米雪兒呢?”
  “米雪兒也對我好。”他說。
  “什麽發生了?”我問:“你寫信說,你們會訂婚的,我去買了一直漢玉戒子給你,那隻戒子不便宜,但是現在卻掛在那個馬來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條俗而不堪的金鏈穿著。”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喜歡中國人。”
  “她應該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個女子,都任性如你。”
  “愛是愛。”我說。我老是覺得這個馬來亞女子不過是想找一個丈夫。而我,當我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我總不管他做什麽,他賺多少。愛是愛。
  靖說:“阿華是不錯的。”
  “阿華?當我認識阿華的時候,我的稿費還比他的薪酬高,他連電話都裝不起。”
  “你必須忘了他。別說現在,家裏決不會再讓你跟一個戲子的。他是一個好朋友,我喜歡他,但隻是一個朋友。”
  我微笑。一個戲子。
  這是整天讀紅樓夢的結果嘛!
  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卷手抄佛經,上麵這樣說:“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懷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裏,稻在田頭,騎牛覓牛,且來見佛。”
  然而這又有什麽用?
  打明兒起,我也索性改個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許我會下決心追求一個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過一輩子,生兒育女,不吃安眠藥,不再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不用瞪眼看著一隻別人無意間(這裏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夢見他。
  米雪兒。她每夜可有夢見靖?
  每當靖把手擱在馬來女朋友肩上的時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兒。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靈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兒每年寄一張卡片,一連四年,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他現在可能像靖一樣,一家團聚,嘻嘻哈哈的說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兒,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而我在這個異鄉,坐在一盞陌生的燈下,思念著他,我的臉色蒼白。
  靖說:“米雪兒說她還沒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為我找得到嘛?”我說:“我也不過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為我還能見到他嗎?不,沒有這種機會了。”當他收到卡片,一定覺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個多麽驕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兒也一定驕傲,法國巴黎大學碩士,念英國文學,暑假到倫敦,碰到了靖。
  她父親隻有她一個女兒。家在巴黎開銀器店。她父親說:“踏出了家,不要回來,跟中國人去吧。”
  靖那時隻是BA。學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飛機上,她望著窗外,不發一語。
  靖看她。她一臉的淚水。
  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而這個馬來亞女護士,她憑什麽有這麽好的運氣?憑什麽?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說:“秀瓊很妒忌,每逢有信來,她看了又看,問了又問,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聽著。與她共渡一輩子的絕對不是我。這種卑劣、無教養的惡習與我有什麽關係。
  可以名之曰愛。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愛的人,我到現在還帶著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說什麽。(我要與你去英國。廿天夠了嗎?我要與你共渡廿天,我們會很快樂。)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臉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認他說過這樣的話。為什麽?
  靖說:“米雪兒問我現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瓊的樣子,我沒說什麽,她想來看我,我拒絕了。”他補了一句:“我想娶秀瓊了。”
  “很好。”我答。
  他問我:你要見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聲音說:有什麽好看?她有什麽?除了運氣,她還有什麽?我是一個隨便拋頭露麵的人?什麽人都可以見我?我念了這麽些年的紅樓夢,就為了見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話了。
  當我遭受傷害的時候,我總是用令人嘔心的驕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淚有什麽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餓三上吊。我隻是一個寫稿的女人。
  我問:“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館極好。”靖鎮靜的答。
  他記得她,他待她不過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報周刊翻過來,又翻過去。
  我們在倫敦三天,再沒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時了。
  我常常以為我轉過頭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後: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長褲,把他的尖犬齒笑出來。但是倫敦沒有他,我的臉漸漸沉下來。
  弟弟問:“去看白金漢宮?”
  “不。”我說。
  “去看衛兵轉隊?”他問。
  “不。”我說。
  “去遊泰晤士河?”
  “不。”我說。
  結果去看了一場“耶穌基督超級明星”。沒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場就哭了。
  從倫敦開車下曼徹斯特,靖問:“去過聖荷西?開車去的?”
  “是。”我說。
  我一輩子也不會再去東京與三番市了。米雪兒,米雪兒恐怕也不敢再來倫敦了吧?
  我想她的膽子小,與我一樣。我們絕對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們都不是。我們總是退讓: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見她。
  我會去巴黎,我會去看她。
  我會說謊,我見到她,我會說:“靖叫我來看你,看你是否快樂,因為曾經一度,你是他的真愛。”
  有幾個卜狄倫呢?
  卜狄倫有一首歌叫“北國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夠暖,是否頭發披了下來,因為她“曾經一度,是我的真愛。”
  米雪兒沒有。
  靖說:“隻能要一個女人。”他沒有選上米雪兒。
  而他。他這樣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丟掉工作,他應該知道,而他的家庭,什麽家庭呢,當他看我第一眼的時候,他的家庭已經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說:“中環五點鍾下班的時候,街上走著廿萬像他這樣的人,有幾個你呢?”
  她這樣抬舉我。
  而女孩子都是這麽笨。
  米雪兒弗賽難道又找不到另外一個博士?博士多得一籮筐一籮筐,隻有國語片女明星才以為博士使了不起的東西,博士也一樣的上廁所、吃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兒的傻氣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張生日卡片,上麵簽著一個美麗的“米雪兒”,祝靖生日快樂,附著她的真愛。
  我愛她。
  如果我過了英法海峽,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愛的人畢竟太少。我要見她。
  他如此的態度,我還是原諒了他,原諒了他。
  靖這樣的選擇,她還是記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記憶有時候是否會爬上來,爬上靖的胸口,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賽納河的左岸。路上的畫家,那座鐵塔,那間銀器店?
  但靖隻是一個男人。靖念的且使機械工程,一個讀機械工程的男孩子,滿腦子隻有些什麽呢?
  靖說:“阿姊,你走路要跳躍、跳躍、跳躍,別弓著背像個老太太!校長看到你會嚇死――不過一張臉倒還是嫩的!奇怪。”
  但是這張臉遲早使要老的,當我真的留了下來,我要買一張電毯、一隻熨鬥、一輛腳踏車,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兒,埃!我還漏了一樣,我必須要一張搖椅。
  我會講一點點白鴿法文,如果對方說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錯,對話使不成問題的。
  兜完了海德公園,靖摟著他的女朋友,他們的頭碰在一起,我隻裝著看不見。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個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發一言。
  日間還容易打發一點,但是夜裏,夜裏我總是做夢,覺得他在我身邊,微笑著,他的犬齒。為什麽我要記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緊,他而且懦怯。
  西說,板著臉,“把你的感情交給這種人,簡直是下流。你怎麽可以墮落到這種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說:“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
  如果靖愛米雪兒,愛得夠,他應該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後再去找米雪兒的父親,一次又一次。但是他們都一樣,一副“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樣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裏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說了許多敷衍的話。
  ――是,秀瓊很好。
  ――是,護士會照顧你。
  ――買一間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顧,稍微盡點力就可以了,他們會原諒你的。
  但是米雪兒弗賽永遠不會知道,倒有一個人常常記得她,一個她未曾見過麵的人。
  她到了家,寫了一封很惡毒的信給靖,痛罵他一頓,好叫他恨她,忘記她。
  靖聳聳肩,“我才不上當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種事,他大概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懂什麽。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麽,他懂社麽。把他想得壞一點沒有什麽不好,這可以使我覺得健康一點。
  他懂什麽。
  於是我繼續想,他懂什麽,他連寫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寫信來,我大概要死了,我不會給他地址。要找一個人太容易,我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說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個辦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報館,找朋友。但是他不會。
  他懂什麽。
  靖還會寫一張生日卡,他懂什麽。
  他隻會空口說白話:我替你打電話給西西,我替你打電話給倪先生,他不過是那樣的一個人。西西皺眉說:“你怎麽墮落倒那種地步。”
  我隻好底下頭,落寞的微笑。
  盡量往壞處想吧,不會離得太遠。
  我不要一輩子與他在一起,從來未曾這樣想過,他完全弄錯了,弄錯了,他不明白。要找一個明白的人,是多麽困難。
  米雪兒明白,她也隻不過明白了一半,她要見秀瓊,她就不對了。不過她的卡片上寫得很明白,幾個胖胖的英文,生日快樂――我的愛。
  我記得她以前也寫給我短短的幾句。我譯成了英文,寄回給她。她很開心。事實上米雪兒沒有想象中的美麗,她有栗色的頭發,不長,直直的,不是太纖細,與廣告上的法國美女相差太遠,並不是一個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體健康,思想上還欠差一點,她該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麽呢?一個小孩子,臉且略為清秀而已。
  那天在台北,我整理我的舊稿子,一張黑白照片跌了出來,靖和米雪兒。
  那個時候他還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說過,笨女孩子多數不計較那些。
  我把舊稿縛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賣給雜誌,但是那張照片。我不會提起,我隻會用筆寫,我對一切人都越來越客氣了。
  算什麽呢?生命而已。隻是幾十年。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沒有。
  靖說:“從倫敦乘飛機去巴黎,隻要一個小時,機票隻要四十鎊,申請入境證,隻需一個下午,但是我沒有去看她,我沒有空,我的功課太忙了。”
  一個鍾頭的飛機,這句話真熟。
  快樂是雙方麵的,如果那一方麵覺得無所謂,不值得,就隨他好了。一個鍾頭的飛機。
  他開始計算金錢,補九百塊錢的飛機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辭。我像見到一個怪物似的瞪著他。後來我想:恐怕他的錢來得不容易吧,又得維持自尊,隻好說這種話。讀者文摘裏說:就因為我們沒有得到並且不需要的東西,我們還是生氣了。
  我生氣是為了這個?
  我是很寬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雙溫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壞處盡挑出來,好好的批評。
  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米雪兒,我會說:忘記他,誰沒有溫暖的手?除非那個男人是私人,否則總有溫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樂過那麽久。他說:想個法子吧,去辦好你的證件,我會很感激你。
  讓然後來他是否認了。
  這種人。
  我笑著對弟弟說:“我老是記得一些不相幹的事,不相幹的人,像米雪兒。”
  弟弟笑說:“我會找給你一個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來,你必須做好你的功課。讀一個學士,正式拿一張文憑,不要抽煙,不要賴在床上,不要頹喪,不要記住米雪兒,都是與你無關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我說:“我要一個開林寶基尼的男孩子,卅二歲,隨便什麽博士,穿巴利皮鞋,衣服筆挺,美麗的卷發,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樣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學,如果找不到這種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擔心幾百塊港幣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於那張郵票三十辯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麽,這種人。”
  弟弟說:“我不會放尼去住宿舍,我們租一間屋子,有三間房間,你,我,秀瓊,住在一起。”
  我搖頭,“不,我不要。我要獨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寧可回香港,或是回台北。”
  我情願與米雪兒住。
  我隻是與全世界的人作對。
  半年之後,如果我還沒有凍死,我會在複活節過海峽去,總得有人過去吧?
  我會一條條街的走,一個個門牌找,然後端一張椅子,坐在門口,那間銀器店,等米雪兒回來,看到她,我會伸出我的右手,說:“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變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謊了,我隻會說:“是我自己要來看你的,不是他叫我來的。”
  我見過這麽多腳踏兩條船的女人,住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撈女都認識,打著各式各樣旗號的妓女,我畢竟是厭了,我要見米雪兒,至少見一個純情的女子,不為什麽,隻是為了愛,付出了,沒有企圖要回來。
  她已經得著了,我喜歡她。
  我看到她買給靖的圖畫書:“美女與野獸”。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見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腦袋裏裝東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圖“從良”、死命抓住一個男人的女人,他們都使我覺得女人的可悲,我為她們難過,但是米雪兒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會結婚,或者她一輩子不會結婚。她並不要抓住一個男人,她隻要愛,她愛過,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專門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屜的女子幸福,隻是她不自覺。
  我想見她,坐下來與她談話,我們可以談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關於感情,隻是關於一本圖畫書也可以。我是這麽的像她,她也這樣的像我,我不會忘記她。
  靖說:“這幾乎跟一篇小說一樣。”
  我說:“比小說更像笑說,我喜歡這樣的故事。”
  我往日總以為這種故事隻發生在我身上,原來也發生在別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國人,有什麽分別?都一樣,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樣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讀尚保羅沙特,我讀曹霑。沒有分別。
  愛到處都一樣,我口袋裏的錢總是不一樣,一忽兒是¥,一忽兒美元,一忽兒英鎊,或許將來還得用法郎,但是太陽是一樣的,愛也是一樣的。
  我會記得他,正如米雪兒記得靖,所有的缺點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還是會記得他。
  靖問:“你不會將這個故事寫成小說吧!”
  這個故事寫小說,太好了。寫小說的故事通常是一個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遺囑給了女護士的喜劇。這樣暫短而美麗的故事,怎麽可以寫成小說呢?
  這樣的故事,隻可以敘述一下,歎息幾聲,就這樣而已。
  不過有時候我奇怪米雪兒會寄卡片到幾時為止。至於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這樣下去,怎麽得了。我會忙得發昏,上學放學,煮罐頭,洗牛仔褲,寫稿做功課,我會累死。但是夜間,夜裏是難過的。
  我的驕傲會慢慢褪去。然後我就成熟了。在街上,見到他,我會很平淡說:“你好,你們都好嗎?”
  當然他不會好,我知道他不會好,他的得意不過是這幾個星期、幾個月的事情。
  靖與秀瓊也不見得會怎麽樣好。毫無疑問,他們會白頭偕老,一大隊孩子跟在身後,靖在考第二個博士,一大堆博士跟在他的名字後麵。但是奇怪,我有種不應該有的想法,白頭偕老有什麽希奇呢?那頭發總歸是要白的,人也總要老的,並不需要什麽特別的天份,白頭偕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每一雙夫妻都可以。
  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當我看到靖好看的臉,我總想到米雪兒,當我想到米雪兒,我想到我自己。
  我與米雪兒。
  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原來到處都是,也不見得有什麽稀罕那。
  你可聽過蝴蝶的故事?米雪兒?柏比翁,米雪兒,你是法國人,你應該知道。

杜鵑花日子
  放學的時候我故意站在她課室附近等,趁她出來,又低頭在口袋找零錢,佯裝不經意地抬起頭,說:“最後一節課?一齊回宿舍吧。”
  她說:“我想去買一隻比薩。”
  “我開車送你。”我不給她喘氣機會。
  “不用了,又不是外國,什麽店都離十萬八千裏。我自己走一走。”她仍然推我。
  我連忙說:“我也要買雜物,一塊去。”
  她聳聳肩,不說什麽。
  我與她並排走。
  很快走出校園,來到街上,她看到同班同學,故意走上去,跟他們打招呼,說上好一會兒,上他們的車,把我撇下在街角。又一次的失敗。
  妹妹迎上來:“傻子似的站在這裏,沒的叫人看了生氣。”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這張嘴,不要給我機會剝你的皮。”
  “遷怒於人。”她吐吐舌頭。
  “你對人說什麽來?”我怒問。
  “為什麽跟她說‘別以為到大學來可以獲得嫁人的機會,不是那麽容易的’?”
  “這是事實。”妹妹還嘴硬。
  “關你什麽事?”我火氣很大。
  “你登報同我脫離關係呀,誰叫你是我哥哥?班上誰不知道她是離了婚閑得慌才來念書的?你幹嘛對她過分好感?爸媽會怎麽想?”
  “你越活越回去,”我說,“使館倒流七十年,快去告訴父母,把我鎖起來,免得我鑄成大錯,去啊。”
  “哥哥,你幾歲?”
  “比你大兩歲。”我急步走。
  “人家幾歲?”她追上來。
  我上車,發動引擎,駛出去。
  將來誰娶了妹妹誰倒黴。最可怕的是這種人,自以為純潔無瑕,以空白為榮,振振有詞地清算死人活人,或是那些在自覺上沒她那麽純潔的人,不準這樣,不準那樣,但凡不合她規格的人,一律淘汰出局,然而她是誰呢?我即好氣又好笑, 她不過是一缸鈕一歲的少女。
  本來人家就沒有答應過我的約會,在飯堂坐在一起,才談了沒兩句,妹妹就搶白人家。
  尹白聽了一怔,沒說什麽,淡淡喝完咖啡,把紙杯捏扁,就站起來離開。
  以後看見我便淡淡的,像是罩了一層霜。
  我沒有什麽野心,隻是想說聲對不起。
  但是她避我,像是避蛇蠍那樣。而妹妹居然還多此一舉,探頭探腦,以為有大不了的進展。
  隔兩日有同學會,她一定會出來吧,我可以藉跟她跳舞的機會向她致歉。
  怎麽說呢?
  “我妹妹魯莽,真對不起。”
  “我妹妹的意見並不代表我的意見。”
  “耽擱這麽久,著新拾起功課,難不難?”
  “覺得學校生活如何?很幼稚吧?”
  但是到了那天,全部用不上來。
  因為她沒有跳舞,我們穿著全套武裝到達的時候,她剛準備離去。她穿一件毛衣,一條白色的軟皮褲子,一雙舊球鞋,看上去十足十像一個藝術家。
  我問她:“回家換衣服?”
  “不,”她淡淡的笑,“我不來了。”
  “怎麽,一年一度的誤會,你不來?”我一怔。
  “我隻幫忙布置會場,”她說:“今年的食物也是我訂的,那幾道頭盤和不錯,多吃一點。”她取餅外套小時的走出會場。
  我走在她背後,直至妹妹拉住我。
  這次我倒不怪妹妹,她遞給我一杯寶治酒。
  我喝一口。
  “她哪裏有空同你們這些小孩混。”她安慰我。
  我很惆悵,“我還以為陳年女人會欣賞我們的純真。”
  “你做夢呢你,”妹妹笑說:“不如說你們這些後生小子對成熟女人有興趣。”
  我說:“我連舞伴都沒有帶。”
  “一心以為鴻郜將至?”妹妹揶揄我。
  我們的舞會,不至於那麽沉悶吧,那夜我玩得很高興,不過心中有尹白的影子。她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與常女不同,她特別的沉默、矜持、灑脫。也許因為年紀略大幾歲,所以沒有了那種什麽事都咕咕咭咭大笑一頓的脾性,在我眼內,便耳目一新。
  我喜歡她的樣子,也喜歡她的打扮,毛衣便是淨色清清爽爽的V 字領毛衣,不比妹妹她們穿得那麽複雜,衣服上麵一定排出圖案,前後掛著穗子、流蘇;領口一朵花加皺邊,胸口針,袖口有摺,鈕子是一顆珍珠……羅哩羅嗦,整個人埋 首在衣飾中,得不償失。
  還有她們的頭發,燙得像野人,全部散開來,無法抑止,有種不可言喻的任性,仿佛稍不如意就會同人拚命似的,我漸漸便受不了那種刺激。
  其實她們為外表付出太多,內心倒是很單純的。到底年輕嘛。
  而尹白那平靜的外表下,就不知道是什麽樣子的了。
  尹白讀書的態度很認真,與講師的關係很好,與同學就很冷淡,也難怪,雖沒有代溝,到底年紀差著一大截,有什麽可說的呢?難道講打網球?
  我想知道她多一點。
  那日中午,在飯堂我又碰見她。
  我走過去她對麵:“看書?什麽書?”
  她抬起頭來,笑說:“你以為是什麽書?”
  “亞泰嘉姬斯蒂!”我非常意外。
  “你以為我看什麽?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她反問。
  我說:“可是你念的是法律。”我看著她。
  她合上書,不再言語。我有種感覺,今天的對白到此為止,不宜多說了。
  我問:“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與我們維持距離?嘎?開個問題等著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時間到了。”
  我搖頭,“我查清楚,你沒有課。”
  “我有約會,”她站起來,“來接我的人剛到。”
  我朝正確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個男人朝我們這邊走來。他是一個強壯英俊的陌生人,高大碩健,年紀跟尹白相仿。尹白很大方的迎上去,與他離開飯堂。
  妹妹說:“嘩,那位男士像是哪個香煙廣告的男主角似的。”
  “對,好英俊,”我垂頭喪氣,“隻有你這種小女孩子,才以為沒有過去是一種榮幸,引以為驕傲,你看人家,追她的人排長龍。”
  妹妹不懷好意的笑,“本來你以為可以在她身上爭取些經驗,現在知道沒希望了?”
  “說得太難聽,你們這班小表懂什麽,但思想比誰都肮髒,我哪存非份之想,不過想多認識一個朋友而已。”
  “是嗎,言不由衷。”妹妹仰仰頭。
  我手上的紙杯咖啡忽然變得又苦又澀。
  我第一次有那種想得到一樣東西又得不到之苦,幸虧不嚴著。得到她?有什麽可能?不過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這兩年在大學也已經破女同學寵壞,一出聲一開口,十多個漂後小妞唯命是從,隻有尹白是免疫的一個,所以不快意。
  這種感覺要改過來才是。
  果然,一肯檢討,態度便自然得多。
  尹白也發覺了這個轉變,在走廊什麽地方見到我,也肯與我略略交談數句,明年我與她要同時組織一個運動會,自有許多細節要商量。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但同學們則希望她參予,她很苦惱。她說:“我以為讀書就是讀書,哪裏有這麽複雜的事。”
  我笑,“即使做和尚,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哪有光念經就了事的。”
  “太煩了。”她搖搖頭。
  “這也是學校生活的一部份,不是說凡事必要參予,但是你會覺得有趣——這樣吧,我做主席,你做副主席好了。”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語沒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瑣碎的事有我,訂場地、買獎狀、請嘉賓……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聽你說起來,倒很樂觀。”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煩,而是年紀大了,對這些事不感興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幾乎在懇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對群體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來讀書是真的來讀書,其他一切都不理。
  聽說功課是一流的,據她同班同學說,永遠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與我們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濘濕滑,我走下山坡時因者杜鵑花開得實在燦爛,貪眼,踩到一顆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個大筋鬥,女同學看了捧腹大笑,我掙紮著起身,一旁伸過來一隻仁義同情之手。
  我一抬頭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說她應該冷冷一笑,自行而過,甚至頭也不抬,直行直過才是,怎麽會這麽好心?
  她說:“反正你們這種老布牛仔褲,有沒有泥巴也看不出來。”
  女同學見到這樣,便散開。
  我笑說:“花開得真好。”
  “後生小子,也緩篝意花開花落?”她問。
  我無意中總算得到一個與她並行的機會。
  “不小了,廿三歲。”我說:“你呢?”
  她很大方的說:“剛剛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們沒什麽兩樣,”我很老實的說:“不過態度上有很顯著的分別,主要是你劃了一條界限。”
  “即使我跟你們一樣大的時候,也沒有你們這麽開懷。”她微笑,“你們這一代幸運得多,那時候我們中學畢業便要出來找工作,隻有極少數幸運者才可以直升大學。”
  我問:“是因為經濟關係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為那時在戀愛,無心向學。”她笑。
  沒想到她忽然說那麽多,我意外之餘有點驚喜,什麽都需要時間,終於她肯把我當作朋友。
  “真不幸,”我說:“我要回家換衣服了。”
  她說:“明天見。”
  我把她歸入麵冷心熱的那一類。人年紀大了總沒有年輕時那麽衝動,做事多少有點保留,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隱藏的人。
  就這樣,我毫無保留地傾慕看她,但表麵上越裝越密實,連妹妹都覺得她以前過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錯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賞尹白的懂事,從不爭無謂的意氣。把一切都看得很淡,當然,她一定也有奮得要緊的事與人,隻是我們接觸不到她那個階層。
  她看著什麽?感情?那個漂後碩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學文憑?不過很難從她嘴裏套出什麽來。誰企圖接近她都被她擋駕,除非像我這樣,以大公無私的姿態出現。
  我的演技是越來越逼真了,我慨歎,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著麵孔在她麵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個純潔的小朋友,與她在一起,就是為了要做那個運動會。唉。
  情人節那天,我送她一複神秘花籃。我並沒有具名,單是傾訴了心意,附著一封短箋,上麵寫:“希望可以有一日,對你傾訴我的感情,麵對麵,而不是寫信。愛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籃之後,我安樂很多,抱著手等看她收到之後的反應,我要加緊演習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隻是不想她知道我傾慕她。一曉得之後她便會疏遠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節送她花束,多麽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後,雖然不對我說什麽,但是看得出對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驚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長莖紐西蘭種,花了我一個月的零用。
  我像沒事人似,並不避開情人節這個話題。
  我說:“什麽節日都有,聖誕新年、著陽端午還不夠,還有這些嚕嗦的小節。其實要送花,平時也可以送。不過尚不及農曆年那麽無聊,嘩,例如派鈔票,真瘋狂得徹底。”
  她淡然說:“我是什麽節都不過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說:要慶祝何必選日子。”她說:“隻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號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麽樣,我從來沒看她大笑過。
  大膽的問:“是不是還為過去那段感情煩惱?”
  “什麽?”她睜了睜眼,“不是不是,”擺手,“我不是新近離婚的,我離婚有十年了。”
  我鬆口氣,“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嗎,可是那一方麵顯然不這麽想。”她忽然說。
  “他仍然愛你?”我衝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雖不明白,仍禁不住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由愛生恨?”
  “人類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特別是男女感情,千變萬化,要解釋,也可以說得上來,不過何必呢,當然各執一詞,互相醜化對方。”她笑,“我還不至於無聊到這種地步。通常的情形是這樣的。如果甲方痛詆乙方,那不外是因為甲認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記住,是他認為。”
  我說:“即使比他好,那也與他無關,那是十多年掙紮的結果。”
  “人很少會那樣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澀。
  我實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變話題:“我打算租室內場地,你認為如何?”
  “什麽,信還沒有發出去?什麽都有限期,你要當心。”她假意嚇我。
  我有點百感交集,人的年紀大了,事事複雜起來,再也不能過單純的生活。日子累積,成為我們的生命,誰能天天看守著自己,不去認識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時因為自己寂寞,更有時因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後患無窮。這些巨袱都積緊起來,我們都得背看它走路,越來越著,越來越多,像辦公室裏儲藏的死文件夾子,不知道丟到什麽地方去才好,雖然永不翻啟,但事情發生過,鐵證如山。
  誰知道呢,也許十年之後,我的生活還要複雜。
  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已經膠笏三次婚,有兩個不同母親的孩子,本身又做投機生意,天天生活在驚濤駭浪裏,不得超生,多刺激。
  當然,我也可以選擇另一條路,找個溫順的女孩子,娶了她,做公務員,低聲下氣等升職,風平浪靜等孩子念大學。
  聽說性格控製命運,我不認為我會走第二條路,至於第一條路……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走什麽地方是什麽地方,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
  但是尹白永遠不能像我們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上遺是事實。
  她心事著著,心中走有說不出的苦。
  但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有一張天生不顯老的麵孔,白皙的皮膚、妹戳的眼睛。運動會預賽,她也來了,穿套運動衣,頭發束一條馬尾巴,看上去也隻有廿二三歲模樣。
  以前我覺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級,發胖、吱喳、無知。現在麵對尹白的三十,目瞪口呆,開始覺得人生三十才開始這句話,倒不是一味哄人的。
  預賽完畢,她請我到她家小坐,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很熟絡,所以更加自然。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淨,一塵不染,沒有一件多餘的家愀,我們商討了一些細節,問題便轉人私人方麵。
  她說她不會跳舞,我說我不相信。
  “真的,我很少出去跳舞,”她說:“從中學直接走進社會,哪有興致。”
  我訝異,“隻要你願意,一定有肯教你的人。”
  她沉吟一下,“那麽就當我沒願意好了。”
  這當中又有什麽故事?我沒敢問,反正是題外話。
  “來,我們出去跳。”我說:“我教你。”
  “我情願在家操練。”沒想到她有這個興趣。
  “又可以。”我說:“你要學什麽?”?
  “華爾滋。”她一口咬定。
  “嘿,你找到師傅了,我八歲學會跳華爾滋。”
  “誰教你的?”
  “我有個比我大十三歲的大姐,她教我的!在她的婚禮上,我與她跳第二隻華爾滋。我痛恨姐夫,他搶了我的姐姐,她嫁到加拿大去,什麽都要自己做,辛苦得不得了。”
  尹白直笑。
  我們開了唱機,一步一步的學。
  我的思想飛到老遠,回憶起那時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 一點就是兩個人都不愛訴苦,後來姐夫對她不好,她也沒跟娘抱怨,驀然離婚, 留在外國也沒回來。
  跳起華爾滋來,分外有種溫馨夾辛酸。
  而我對尹白好,是不是因為大姐?不能對大姐盡心意,就挑個跟大姐相似的女人來對她好。
  我溫柔的說:“左右左,左右左,前一步,往後退,身子彎一彎,腰肢朝後屈。”
  尹白忽然之間大笑起來,我也陪著笑。
  笑了很久很久,兩個人都不知道為什麽而笑。
  後來我們一直靠跳舞課維係著感情。
  我盡心盡意的教她,因為我想她記得我,將來她一跳華爾滋,便會想起我,唉呀,那個傻小子,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
  漸漸她由一竅不通開始熟練舞步,身段腳步都得我的真傳。
  三個星期後,大功告成,她說不要學別種舞步,華爾滋已經足夠。
  我懷疑的問:“你男朋友愛跳這個?”
  她沒有回答,隻是笑。
  我們選了一個星期日,到夜總會去現場練習,囑咐樂隊領班奏出華爾滋。
  我們跳得滾瓜爛熟,跳畢其他的客人向我們鼓掌,我們鞠躬致謝。
  她很興奮,“我及格畢業了。”
  我點點頭。
  她請我吃飯謝師。
  之後我們沒有見麵的藉口了吧。
  她知道我在想什麽,有點歉意。
  男女之間如果有共嗚,那麽不必為什麽也可以見麵,因為想見麵。
  我安份的說:“咱們是同學,總要在學習的時候,才能見麵。”
  她感動於我的懂事,我們的感情維係下來,像大姐與小弟一般。
  杜鵑花開得璀璨,落得也快,一地紅粉霏霏的花瓣,十分淒豔,我的心情與這種毛毛雨潮濕的氣氛完全配合。
  因為我知道那一天遲早要來臨。
  尹白約我在大學附近的小冰室見麵,我便知道那一日終於到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略帶為難,但終於說出口。
  她說:“我要結婚了。”
  我一怔,雖是意料中事,但也怕她會離開我們。
  “婚後還上學嗎?”我匆匆問。
  “你不恭喜我?”她微笑。
  “是那位高大的男士吧?”
  “嗯。”
  “走多久了?”我問:“超過一年了吧。”
  “你的口氣像家長似的。”她微笑。
  “關心你嘛。”我說的是實話。
  “你們孩子氣的關懷,我是很感激的。”她說。
  “關懷還分什麽孩子不孩子氣的。”我不以為然,“你這道牆可以拆掉了,還防著我們幹嘛呢。”我說得很委屈。
  “好,拆掉,拆掉。”她說:“我們走了有一年。”
  “結婚最適合。”我說:“久了就糊塗,不太好。”
  “你們都應替我高興,我非常珍惜這次歸宿。”
  “那是一定的。”我衝口而說。
  她的心情很好,看著我問:“怎麽見得一定?”
  “這些年來,日子並不是那麽好過,現在得到一個伴侶,當然顯得特別可貴。”
  她點點頭。
  “他對你好嗎?”
  “過得去。”她很滿意。
  “還回學校嗎?”
  “當然,我還有三年要讀。”她說得很肯定,“不讀到畢業,我是不甘心的。”
  “我們尚能同窗三年?太好了。”
  “你對我很好,為什麽?”她忽然問。
  “因為你對我也很好。”
  “我並沒有在倩人節送花給你呀。”她微笑。
  我一震,她還是知道了。這家夥,瞞得我好苦,我還一直以為我騙了她。我真太天真。
  “你幾時知道的?”我不服。
  “收到花的一刹那。”
  “我不信,字條是用打字機打的。”一定是事後露出蛛絲馬跡。
  “誰會送花給我?”她問:“都不流行了,隻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不分青紅皂白,才會做這種事。”
  “你未婚夫都不送花?”我不相信。
  “咱們都是實事求事的成年人。”她的雙眼在笑。
  “你一定覺得我愚蠢吧。”
  “怎麽會。我當時很辛酸,立刻想:”我小時候亦是個標致的女孩子,怎麽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麽好昀男孩子。‘真的。“
  我感動了,仍然認為那個“壯舉”是值得的,雖然她要結婚了,雖然她仍然把我當小朋友,雖然我心中充滿舍不得之情,接近當年大姐遠嫁,我大哭的心情。
  “你肯定他一定會得善待你?”我問:“嘎?”
  “這世上有什麽百分之百肯定的事?願賭服輸罷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小心。”
  “我已經夠小心,可以預見的危機都邂過了,不能控製的意外傷麵隻好隨他去,一個人最終要麵對的,不外是他自己,不能太過憂慮。”
  我悵惘的說:“我完全不明白你說些什麽。”
  “將來你會懂得的。”
  “會不會請我們觀禮?我會穿新衣來吃喜酒。”
  “不會,結婚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開始,何勞親友觀禮,現代人也還這麽愛熱鬧,簡直不可思議,說不定改天換發型買新衣都得找人來慶祝。”
  她結婚那一日,正是運動會日。
  我做司儀,做得沒精打采,有好幾次險些兒出錯,很多人懷疑我生病。
  抽個空找替身頂一個鍾頭,我還是到注冊處去了。
  他們站在一起,很登對很相襯。
  尹白穿件旗袍,做工料子都很考究,她的先生一套深色西裝。兩個人肅穆的簽字,就完成婚禮。
  她沒有看到我,雖然隻有三數個觀禮人,她仍然沒有看到我。
  她麵孔上有種光輝,我祝福這種光輝會永遠留在她麵孔上。
  回去的時候,運動會要散場了。
  妹妹拉住我,“我剛才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尹白今天結婚。”
  “我知道。”我若無其事的說。
  我的演技瞞不過尹白,要對付妹妹,那真是綽綽有餘。
  “這就結婚了。”妹妹意外的說。
  我說:“人家像你們不成?吃飯跳舞的小事都吱吱喳喳的互相報告,跟誰看戲觀劇,巴不得登報聲明,人家是大人。”
  “啐!我是放下一顆心。”
  “什麽心?”
  “大家都怕你們會有進一步的表現,”妹妹笑,“你會成為她黃昏之戀的對象。”
  我說:“你們也會到三十歲的,記住這一點!”
  妹妹裝著鬼臉跑開。
  我心境出乎意外的平靜,什麽也沒做,就上床睡覺,沒事人似的。
  不過到半夜醒來,忽然哭了。
  半夜意誌力比白天低沉許多,白天能夠抵受的事,到了三更完全變質。
  我流淚想:這算不算我那遲來的初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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