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言:我們都有秘密

(2008-12-13 17:12:34) 下一個

  第一章
  在大人眼裏,林婉打小就是個傻頭傻腦的孩子,甚至有點膚淺。
  還在幼稚園的時候,新來的漂亮老師向一眾小朋友提問:“大家以後的理想是什麽呢?”
  那時候孩子們不過三四歲,沒幾個懂得理想是個什麽東西,也不知道理想能否食用。但是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精明,父母們疼愛自己的孩子,早已教會他們在外麵不要吃虧,不懂的東西不要第一個冒頭出來發問。因此,大家都安安靜靜不作聲,等著老師來解釋。
  隻有林婉無知者無畏地舉手:“老師,什麽是理想?”
  老師怔了一下,對大家解釋:“理想,就是長大以後想做什麽啊。”
  底下頓時唧唧喳喳開始議論,有的說要做科學家有的要當總統有的要當醫生,最不濟的也是要做電影明星,總之目標遠大。林婉連忙不甘示弱的再次舉手,她站起來很認真地大聲說:“我長大了要做唐進的妻子,就像我媽媽是我爸爸的妻子一樣。”
  一語既出,舉座皆驚!
  坐在一邊小凳子上的唐進頓時跌倒在地,他很懊惱自己怎麽有這麽白癡的小芳鄰。
  下了課他對林婉說:“拜托你以後不要亂講話。”
  林婉委屈地扁嘴:“媽媽說過小朋友不能撒謊,我的理想就是做你的新娘子嘛。”
  唐進無語。
  他們兩個是青梅竹馬的鄰居,街知巷聞的金童玉女,大家都說他們家世樣貌登對,男才女貌,隻是金童似乎還不太能接受小玉女,每次玩過家家遊戲都是林婉死乞白賴地拉著唐進衣角要做他的新娘,唐進拚命逃脫不果,最終被逼就範。戰況最慘烈的一次唐進被林婉撲倒在地弄了個狗吃屎,連一邊的漂亮老師都不厚道地笑出了聲,清秀的小金童頓時羞憤得嚎啕大哭,林婉在一邊手足無措,猛揉自己別在花花圍裙上的小手帕,最後扁著嘴陪著一起委屈大哭起來。
  不過她不死心,憑著一股剛出生小牛犢子的勇氣安慰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林婉從4歲開始理想就是做唐太太,唐太太夢做了14年,一直維持到18歲才結束,如果要對這個結束加上形容詞,可以用八個字來說明:轟轟烈烈慘不忍睹。
  18歲那年兩人參加高考,當時他們戀愛已有1年時間。
  唐進家自他讀高中起遭遇突變,當股市風靡全國的時候,整個雁城為之瘋狂,唐父不知道從哪裏聽來小道消息,也開始學人家炒股票,剛開始略有贏餘,唐父急功近利,開始借錢炒。一段時間裏大賺特賺,家裏恨不得餐餐魚翅燕窩,甚至替唐進提前規劃未來,國內的清華北大都不看在眼裏,要讀就送出去讀哈佛劍橋,簡直當錢是揀來的,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旋即撞上亞洲金融危機,股市全線崩盤,瞬間破產。唐父受不了刺激,突發腦溢血,用了一大筆醫藥費也沒能把人救過來,留下孤兒寡母好不淒涼。
  林婉在這時挺身而出,不離不棄,始終守在他身邊,噓寒問暖,終於贏來帥哥芳心。
  但是依舊前途堪憂,連懵懂如林婉也知道他們的未來並不美好。
  “怎麽辦?”她問唐進:“請不要怪我父母勢利,他們不同意我們也有他們的想法。你們家借了這麽多債,大學4年的學費還不知道從哪裏籌措,就算畢業了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們舍不得我受苦。”
  又問:“在雁城,你們家可還有什麽有錢親戚依靠沒有?”
  唐進沉默不語,良久方說:“有一個阿姨,姨父家很有錢,但不知什麽原因幾年前突然移居國外,找不著了。再說就算找著了,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不如我們分開,日後我混得風聲水起了再來找你。”
  林婉斷然拒絕:“我不要,我從4歲起就決定要做你老婆,一個理想堅持了10幾年,改不了。”
  唐進很感動,他說:“這世上隻有你肯無條件站在我身邊。”
  他們兩個幾乎被自己的情懷感動得抱頭痛哭,但是感動也沒用,兩個人當時剛剛18,擁有最多的除開不值錢的感情就是熱情和衝動,再無其他。最後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私奔,兩個人都不參加高考了,在考試那天去一個別的城市,先找工作安定下來,賺了錢以後再深造,等混好了便衣錦還鄉,屆時生米煮成熟飯,長輩自然不會再責備。
  “林婉,你可要想好,咱們這一走,你可就不能再過原來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了。”唐進鄭重同林婉說。
  林婉咬著牙點點頭:“我沒問題,倒是你,也要想清楚,這關係著你的前途事業。”
  唐進的眼神熱烈如火:“隻要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可以不要!”
  他們兩個把小指伸出來,用力勾一勾:“那就這麽說定了!”
  事前一個晚上,林婉激動無比,整個人出於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她媽媽稍微碰她一下,都會激靈靈地打個顫。她看著家中的嚴父慈母倍感歉疚,此時如果固執的選擇愛情,父母會哭;但如果選擇了父母,愛情又會哭,她心中百轉千回,終於愛情的偉大戰勝了一切,不管怎樣深刻的內疚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在這種煎熬中,她平白無故地跟父母說了三次對不起。
  林家平日裏雖然說不上富貴,也是中產之家,父親是大學教員母親在政府機關部門工作,家裏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平日裏一邊無邊的嬌慣著一邊又花了大心思培養,看女兒如此緊張還以為是考前綜合症,林媽媽心疼地對爸爸說:“這輩子沒見女兒神經崩這麽緊過,是不是我們素日裏給她壓力太大?你看她生怕考不好,提前跟我們說對不起呢,到放榜的時候就算不理想我們也別太怪她。”
  那天夜裏林婉徹夜未眠,睜著眼睛到了天亮。她覺得自己駐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是愛情,後方是繁華若錦的未來——隻是沒了唐進的未來又怎麽稱得上未來?不行!沒有他的日子怎樣也無法渡過!第二天,父親把頂著一對熊貓眼的她開車送到考場,她看著車子拐過街角,飛快跑到另外一條街攔了車就往火車站去。
  火車站那一幕是她這一生裏的噩夢,也是她這一生裏最漫長的一次等待,從早上到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癡癡地看著火車站廣場大鍾的影子在一點點地傾斜傾斜……一直等到傍晚,她伸伸麻木的雙腿搖搖晃晃地從火車站前麵的台階上爬起來,走了。
  時值雁城六月,南方城市的太陽已經火辣辣的毒,他們約好在火車站噴泉麵前等,林婉被曬了一整天卻一直不敢走開,中間向一個過來兜售汽水的大媽買了兩次水,到中午的時候想上廁所,也還是一直憋著。她走的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去到火車站的公共廁所裏方便,付了張皺巴巴的兩毛紙幣,搖搖晃晃地往裏走,看廁所的大爺提醒她:“妹子,紙。”
  她充耳不聞,行屍走肉般進了去,蹲在公共廁所肮髒的角落裏,她想完了完了,一定是出事了,唐進撞車了,進醫院了,失憶了,更或者可能已經死了,無數種悲劇故事可能出現的結果像雞毛信一樣在她腦子裏亂飛。可異常奇怪的是,明明這麽想,離開火車站的她卻身不由己往考場方向走,還沒走到,就看到了他。
  她呆呆地站在馬路對麵,目光穿過車水馬龍,穿過前來接考的熙攘人群,唐進正和他母親一起低聲談笑著相擁走在馬路對麵,夕陽西下,母慈子孝,畫麵和美,她覺得自己甚至能看出他們的口形在說什麽。
  “進兒,考得怎麽樣?”
  “還不錯,挺好的。”
  唐母姿容秀麗,兒子唐進像足了她,甚至左眼角下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小小淚痣,他站在馬路對麵,白衣黑發、玉樹臨風,像動畫片裏美得令人心碎的男主角——林婉的心也的確是被這樣的他撕碎了。
  殘陽如血,林婉轟然倒地。
  那年大學還沒開始擴招,進大學的比例不算廣,但是以林婉平時的成績,不說重點,一個普通大學還是沒問題的,她家裏也是毫不懷疑。女兒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林家父母暴跳如雷,從小沒挨過打的林婉被修理得幾乎體無完膚。
  林婉不敢討饒,任父母把她整個暑假鎖在家裏,斷絕一切外界的來往。她從小就是乖乖女,這次變得比以往更乖,隻在一天晚上鼓起畢生勇氣直挺挺地跪在父母麵前流著淚說:“讓我問他一次,我隻要再見他一次,讓我問他為什麽!”
  林爸爸氣急敗壞,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你這個丟人現眼的,還有臉問人家,人家早考了B市的全國重點大學,昨天已經收拾行李讀書去了!”
  林婉徹底暈了傻了,像幅標本似的趴在地上起不來,十多年傾心愛的人,十多年的理想,怎麽就變成了這麽荒誕的結局?她想:唐進總說我笨,或許真是太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想不明白呢?
  林婉此後一星期沒說過一句話,整個人跟夢遊似的在家裏遊蕩,叫她吃她吃叫她睡也睡,就是眼睛發直像個癡呆兒。她家裏慌了,雖然怒其不爭但到底隻有這麽塊心頭肉,趕忙心急火燎地送她去醫院看心理醫生。
  在醫生循循善誘之下,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口:“他……可以拒絕我的,真的,真的!我,我不會怪他,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我隻是想要他給我一個答案而已。”
  這個答案一直沒要到,唐進自走後再沒給過她隻言片語,過不久林婉聽說唐家突然從海外冒出來了個有錢親戚,把他們母子接出國去了,簡直像神話一樣。
  說得好好的,他為什麽不來?那天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為什麽?她反複在心裏問,卻沒人能給她回答。18歲這年的事件,成為了少女生命中一個千古之謎,就像是有人用粗麻繩係了個大疙瘩橫亙在胸間,除了當事人沒人能解得開。
  林婉以後隻要做噩夢必定與等人有關:在一個空曠的無垠之地也不知道是在等著誰,身邊除開一盞大鍾什麽都沒有,鍾擺晃晃悠悠,提醒她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一個人傻傻地等著,心裏其實已經很明白對方不會來,可是就這麽一直等一直等,怎麽也不肯離開。
  一般這時她都會猛然驚醒,汗流浹背,麵頰濡濕。

  第二章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6年後,24歲的林婉在女人最鼎盛的黃金年華裏嫁為人妻。
  觀禮前林家的親戚都在風言風語:“這麽漂亮的女孩嫁個男人比她大10歲,還是個鰥夫,真是昏了頭了。”
  馬上有人帶譏笑口吻回答:“那閨女腦殼是壞的,要不怎麽會好好的高考不參加,跑去和人私奔,還被人甩在火車站。”
  世風日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林婉少年時代所犯的錯誤博不了長輩的同情憐惜,反而紛紛把她作為典型的反麵教材教育自己的子女。
  婚禮結束後,親戚們回到家一個個改了口風,訓導自己家的女兒:“你們也學學人家林婉的手段心機,看她嫁的什麽男人哪,那叫一個風光喲。”
  其實之前林婉也問過丈夫董翼:“結婚隻是我們兩個的事,有必要那麽隆重麽?你看我的那個紗,六個小朋友都托不住,待會別把他們摔了,不如低調點?”
  回答是:“當然不行!”
  當家的既然說不行,那就是不行,林婉隻好摸摸鼻子任命地做一個擁有盛大婚禮的快樂新娘。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董翼有些霸道、獨斷獨行,免不了向閨中至交蘇可抱怨:“我覺得男人始終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或許女人終其一生也不能完全了解,你看看我碰到的……”
  蘇可回答她:“林小姐,嫁給董翼這樣男人的幾率,比中六合彩還小,你知足吧你。”
  林婉也很納悶:“我也很奇怪為什麽最終會嫁給他,我這麽簡單,可他那麽複雜……我以為他至少要娶你這樣的女人。”
  蘇可大怒:“請解釋一下這個至少的含義,別把貶義詞用到我身上!”
  蘇可是林婉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當年林婉私奔未遂,複讀了一年,卻再也找不回狀態,第二年勉勉強強考取了個三流大學的三流專業,家裏雖然失望,但是進了大學也聊勝於無了。
  成年後的林婉非常美麗,擁有如畫的精致五官和一頭濃密長卷發,像洋娃娃般的美人雖然不多,也並不罕見,但她除開這些還有一種似水銀般的美,時刻都在流淌變動,偶爾散發出的漫不經心和迷迷糊糊都非常迷人。蘇可也是美的,不過和林婉的美麗有些不相同,她是一種熱烈的美麗,有點像安吉麗娜.茱麗,似一個獨立行走在曠野的帶刀吉普賽女郎,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右嘴角上一顆小小的虎牙。
  兩個個性迥異的女孩很奇怪的交好著,雖然心事各不相同,卻並不防礙她們兩徹夜的秉燭夜談,有時候在對方家裏呆得晚了,就索性留宿,甚至連毛巾都共用一條。
  蘇可畢業後考進雁城一家最大的房地產代理公司,她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請林婉泡酒吧,那晚燈紅酒綠之下兩個女孩喝得酩酊大醉。
  蘇可興高采烈:“林婉你看,做成功的職業女性果然是我畢生理想,雖然隻是第一個月拿薪水,已經讓我感覺好得不得了。你呢,以後有什麽打算?”
  林婉有些茫然:“身份轉變變化太快,說實話一下還沒想好。”
  蘇可扮老成教育她:“女人的一生要趁早謀劃,隻能自己靠自己,否則就會淪為靠老公養的可憐蟲。”
  林婉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如果我很愛他,我養他也可以。”
  蘇可大笑:“從沒見過你這麽笨的女人!不過說來也是,大學追你男孩那麽多,你就沒一個看上的?或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林婉愣了下,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誰?嗬,你說我前男朋友?是有那麽個人,不過事隔太久,我忘記了……”
  “真忘了?”
  “嗟,早忘了。”林婉斷然回答:“我又不是傻子。”
  喝到八分醉的時候,她開始有記憶而且變成了個傻子,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像顆一碰就破皮的葡萄,她抓住蘇可的衣袖哀哀問:“為什麽?為什麽他那天不來?火車站過往的人那麽多,每一個我都努力去辨認,可就是沒有一個是他。”她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睛裏充滿期待,期待有人能夠回答她。
  原來隻是嘴上說忘記,其實心靈深處沒一天忘記過,隻是壓到心底裏,隻需要,不不不,甚至一點都不需要撩撥,它都會冒出來讓她心痛。
  蘇可聽著她的故事,安慰她:“或許當天天寒料峭,他覺得不宜私奔。”
  “可那時候明明是夏天。”林婉馬上否定,然後用一雙妙目繼續熱切地注視著她,期望能有個更好的答案。
  蘇可有些不耐煩:“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我還想知道為什麽不能世界和平,為什麽明明能力不如我的人會比我薪水高呢,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可是……”
  蘇可歎了口氣:“好吧,告訴你也可以,但是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除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還愛他什麽?”
  “他好看又溫和……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隻知道靠近他便無端端開心。”
  “但是這個男人最終讓你痛心啊。表麵上的理由是他不如你有勇氣和決心,但其實理由隻有一個,他愛你不夠多。愛情是個屁,隻有錢的聲音最大!他跟你走了便前途盡毀,這年頭誰敢拿自己薔薇色的前途冒險?”
  林婉不依不饒:“他就算不夠愛我,可一個人講出來的話怎麽可以不守信用?”
  蘇可怒其不爭:“你這個人真真是死腦筋,虧你讀了這麽多年書!”
  林婉趴在吧台上想,對,我就是死腦筋!讀的書多又怎樣?我們明明勾了手指,他明明說為了我什麽都可以不要!誰說的一個人念多了書就可以不守信用?照這麽說讀書多的人就是超人,那為什麽讀書人也要吃飯?這算是哪門子道理?
  她把手往心髒位置按下去:“就是這裏,這裏一直在痛,他的懷抱像舒適的棉被讓人忍不住想撲過去,但是棉被裏卻藏著一根針,直紮進我的心裏。他有什麽理由讓一個這麽愛著他的女人心痛?”
  蘇可不語,輕撫她的頭發,林婉哭得肝腸寸斷。
  酒吧的俊俏少爺看多了失戀女子,知道她們這時其實並不是真的需要言語安慰,中間道理當事人心中比別人更加清楚,他適時地再遞上了一杯酒,林婉一飲而盡,賭咒發誓:“我要忘記他!”少爺微微一笑,這話也是失戀之人最經常的豪言壯語,但是往往今晚說完了,明天在這個地方還能再見到這個人的身影,樂此不疲。
  林婉被蘇可抬了回去。
  第二天清醒後,蘇可送張卡片給林婉,畫麵上有個肥肥胖胖的加菲貓把手指朝天舉成V字,一邊是蘇可的旁白:“失戀就像痛經,所有不適都在第一天,第二天痛苦可減半,第三天當事情沒發生過。美少女是無往而不勝的,耶!”
  如此比喻,林婉歎為觀止。她做不到蘇可那麽灑脫,曾經的失敗像永不能愈合的潰爛傷口,沒有任何特效藥可以醫治,唯一能用的是最土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法子——把往事壓到心底最深處,然後假裝遺忘。
  林婉的婚禮,長袖善舞的蘇可是理所當然的伴娘,看她雷厲風行、鞍前馬後的打點,董翼很心動,對林婉說:“我們公司裏為什麽沒有這樣的人才?你最好的朋友都不推薦到自己家,藏私!”之前他當然見過妻子的閨中密友,隻是尚不知道蘇可如此有能力有魄力。
  林婉回答:“她太坦誠潑辣,不懂拐彎,會被劉露露那種狐狸精一樣的人欺負死,我才不要她往火坑裏跳。”
  董翼唾棄她:“什麽話,我這裏難道埋了地雷,一進門就會被炸得血肉橫飛?每個公司裏都有劉露露這樣的人,她要出來做就總會遇上,除非她去桃源隱居。”
  林婉抗議:“什麽叫出來做?說得跟拉皮條似的。”
  董翼馬上安慰:“克製狐狸精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修行比她更高深的狐狸精。”
  林婉笑了,說起來,狐狸精到底還是他們的媒人。
  林婉大學畢業加入到董翼的公司,其實她也想畢業就穿名牌套裝進世界500強公司擁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問題是她想不見得人家也想。她這輩子日子始終過得豐裕又單純,除開18歲那年痛徹心腑的失敗幾乎沒經曆過什麽風雨,從象牙塔出來後人生的第一次曆煉是從董翼的公司開始。誰知進去了以後才發現自己那張可憐的文憑一無是處,公司裏大把精英,她之所以二話不說被錄用因為有著好身材好樣貌,再說明白一點就是個花瓶。她被發配到大樓前台做禮儀小姐,每天接待最多的就是問方向、問洗手間的賓客,為此幾乎喪失了所有的信心。
  她哭喪著臉對蘇可抱怨:“我覺得自己像一塊人形路標。”
  蘇可比她早找到工作,幾個月下來伶俐異常,一口專業術語琅琅上口,已經很能唬到外行人,想得也比她長遠:“你再怎麽辛苦也要熬下去,你們公司是房地產開發商,我做房地產代理,以後我們兩個合作,還要靠你拉關係。”
  林婉垂頭喪氣:“你太看得起我了,找一塊人形路標拉關係有什麽用?”她總結經驗,覺得自己眼高手低,丫鬟生了小姐命,陷入自艾自怨中。
  在林婉做人形路標的第二個月,董翼從天而降,林婉至今還記得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董翼是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凡事親曆親為,他經常會下去地市分公司巡視,時常不呆在公司總部,這段時間公司裏的行政事務一般都交給總經理辦公室負責。
  林婉和劉露露就是董翼不在公司這段時間招募進來的,不過林婉是個小前台,比她大四歲的劉露露是她的上上司——公關部經理,隻等董翼回來簽字即可。
  董翼回公司前一天,即將正式走馬上任的劉露露組織整個公關部開會。
  她穿一套裁剪合體的緊身黑色套裝,充分顯出豐盈的身段,環抱雙臂,靠在寫字台邊。
  “各位想必知道總經理明天會回公司,這也是我們這個全新的部門第一次在他麵前亮相,所以我們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董翼的“淩翼”房地產公司正式成立於三年前,當時隻是雁城眾多房地產公司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公司,如果林婉是那時進公司隻怕更要心灰意冷——地方狹窄,文員兼做打掃,桌麵上就擺沙盤模型。但是做為決策人的董翼做事認真大膽,有闖勁,而且至重要的是與其他房地產公司不同,他公司旗下還擁有施工質量非常不錯的建築分公司,所以也算是富貴險中求,竟然在短短幾年裏將“淩翼”提升到了城裏數一數二的地位。公司發展速度過快,很多應該有的配套部門都是逐漸成立——比如林婉所在的公關部。
  林婉對劉露露鄭重其事召開的會議有些心不在焉,她讀書的時候上課就愛走神,現在也一樣。她老道地拿著筆記本做出一幅認真傾聽的樣子,實際上卻用鉛筆在上邊寫寫畫畫,比著劉露露的樣子圖抹,這個女人眉眼彎彎,檀口微尖,四肢修長,畫來畫去不知怎地畫出了一條狐狸,林婉有些詫異,又覺得這狐狸的樣子與劉露露無比貼切,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林婉,你覺得怎麽樣?或許有什麽特別建議?”或許是林婉的表情太認真,劉露露覺得孺子可教幹脆直接點名。
  林婉嚇了一跳,砰一聲站起來,撞到前麵的小桌幾,哎喲一聲。旁邊的同事都笑起來,林婉長相是非常聰明精致的,不過做事卻好像有點缺腦子,人家的眼睛用來察言觀色,可她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像是裝飾品,可見聰明麵孔笨肚腸這句話真是一點沒錯。
  “那個……”林婉呆呆望著大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總經理明天回來,作為新成立的公關部你覺得應該怎麽做才能給他一個好印象?”
  “回來要歡迎……送花……”林婉囁嚅開口,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再次笑出聲來,林婉手足無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吞進去,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說出這麽傻的話來。
  誰知劉露露卻眼前一亮:“這主意不錯!我們公關部是什麽?是公司的臉麵!是一個公司的企業形象!對外的關係固然要做好,公司裏麵的關係更重要!好!林婉你雖然剛畢業,沒什麽經驗,但是你也象征了公司受過好教育的新鮮血液,這個事情就由你做!”
  林婉張目結舌,20出頭剛出道的少女發現險惡的世界裏果然充滿了碰撞。
  晚上她打電話給蘇可哭訴,蘇可轟然笑起來:“你真是個天才,這年頭還送花,虧你想得出來,再係條紅領巾敲敲腰鼓就是小學生歡迎國際友人了。”
  林婉痛心疾首:“別提了,何止國際友人,公司門口的地毯都換成了新的,走紅毯,送鮮花,隻有新婚夫婦才這麽做。既然都知道我沒經驗,幹嘛不否決我的建議?笑過也就算了。劉露露簡直就是把我推出去做炮灰,反正難看也是我難看,其他同事隻會說公關部出了個阿諛奉承的林婉,不會說是她劉露露;到時候老板如果真吃這一套,功勞也是她的。”
  蘇可說:“沒什麽拉,就是給老板擦皮鞋送個花而已,老實說像我們這種新人在公司裏就是用來代上司丟臉的。我這邊還惡心,經理隻說一句新上演的《夜宴》不知道好不好看,下了班抽屜裏就有六張電影票,還全部vip座位,隻差沒去給他舔鞋子了。”
  林婉氣極敗壞,打完電話倒頭就睡,她不是那種看一本小說都吐血流淚的女孩,抱怨歸抱怨,過日子歸過日子,畢業以後沒有找到好工作,經濟上的卑躬屈膝決定了她目前的生活,她可不好意思跟家裏說找份工作做兩個月就昂首挺胸地辭職,所以再不情願也沒辦法——第二天的鮮花還是得送。

  第三章
  隔天林婉繼續站在前台當她的花瓶,她因為接受了特殊任務所以提心吊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警惕得像隻要逮耗子的貓。上午十點多的時候,總經理助理張仁成和一個陌生男子踏進了公司大門,雖然那兩人望都沒望她一眼,但她就是再笨再沒經驗也知道打頭那高挑男子就是董翼,連忙按照頭天劉露露交代的吆喝了一聲:“總經理好。”像是抗戰時期爬在樹上望風的小兵張嘎,看見日本人就大叫一聲“鬼子來了。”
  劉露露反應極快,馬上率領公關部一眾人等迎了出來。
  董翼停下腳步,看看腳下的簇新紅色地毯,又看看門口嚴陣以待的職員,瞬間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不過顯然這熱鬧的一幕並沒能讓他感受到大家預期中的驚喜。
  他麵色沉鬱,負手卓然而立:“上班時間,一個二個如此清閑,看來這個部門人手配備過多,仁成,你可以考慮下裁減計劃。”
  林婉此時已經戰戰兢兢地走前了一步,手指正觸摸到桌上的大簇鮮花,這麽一句話頓時令她的手訕訕地縮了回來,她有些無措地望望劉露露,不曉得這花是送得還是送不得。現場氣氛緊張,眾人麵麵相覷,她心中一慌,手忙腳亂的想把花推到桌子裏,卻不知怎的就把那簇花碰落在地,幾片花瓣紛紛揚揚地從包裝紙裏灑落出來。包裝紙發出的簌簌聲雖然不大,卻已經能令在場眾人側目,董翼斜睨了她一眼,麵色更沉:“新來的麽?這麽快就有男朋友把花送來辦公室,以後還怎麽有心情工作?”
  轟,林婉覺得簡直是一道閃電從天上劈下來,地球上的人口超過六十億,那道閃電卻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自己,真是比六月飛雪的竇娥還冤,她無助地張了張嘴,卻不敢指望有人為她出頭,也沒膽量在這個氣勢雄偉的高個男人反駁,隻好像個小媳婦似的含冤莫白地咬唇把頭低下去。
  看來隻能把這個錯誤進行到底了,她絕望地想。
  但是!可是!竟然!
  千鈞一發之際有把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響起:“總經理,或許您覺得我們這樣的舉動有些小題大做,可是請不要辜負這個小姑娘的心意。她叫林婉,是我們新進入公司的員工,從進公司開始那天,知道您白手起家創辦“淩翼”的經曆,她就對您充滿了崇拜!事實上,要熱烈歡迎您的舉動就是她的提議,或許您覺得這樣做有些浮誇,可是為什麽要這樣抹殺一個員工的好心呢?”
  說話的是劉露露,因為董翼的說辭她臉色有些發黑,但卻依然膽色驚人,而且無懼董翼的逼人氣勢,一副正義凜然、拔刀相助的樣子。
  林婉頓時發了懵:“誰?我嗎?崇拜白手起家的董翼,為什麽?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是白手起家的啊。”
  她狐疑地看著其他同事,大家都用一種看奴顏卑膝的下人眼神望著她,頓時後知後覺地明白,中招了!林婉覺得又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再次把她劈倒在地。
  她茫然地看著劉露露,劉露露表情肅然,眼睛裏燃燒著戰鬥的火焰,她聲色俱厲地繼續說:“不止這個小姑娘,我們這些新加入公司的同事,與她心情相同,我們不過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公司對您的敬慕而已,所以希望您能夠理解,不要太過於責備她的這種急切。”
  林婉覺得眼前的一幕像是電影裏麵的特技定格,萬物瞬時靜止,這算是什麽場麵?劉露露唱做俱佳,董翼不動聲色,她腦子忽然戲劇性地靈光一閃。
  衫菜!麵前昂頭挺立的女子讓人聯想到了曾經萬人空巷的《流星花園》,倒黴的女配角不小心把整瓶墨水傾灑在那個暴躁公子身上,一身正氣的女主角和霸道男主角正麵交鋒。場景雖然不同,情節人物卻如此類似,她扮演黴到家的女配角,劉露露變成了正義化身的衫菜,今天第一次見麵的總經理自然就是男主角,倔強的女主角,無禮的男主角然後……轟轟烈烈,天雷地火的愛情,再然後……林婉突然不合時宜地笑了。
  她發誓她不是存心的,可這樣的發展也太搞笑了,不錯,劉露露此刻的表現相當帥,挺身而出為她解了圍,她應該像所有女配角一樣對她感恩戴德,可問題是像劉露露這樣的女子怎麽就會突然化身為正義女神呢?怎麽就會這樣為自己的下屬出頭?她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不知如何讓舉止練達,但她還不傻,不至於會為了這次解圍忘記劉露露這個多月裏對她的頤指氣使,公司裏的老臣子她還不敢太過指使,但與她一同進公司的林婉卻受了她太多的齷齪氣。她也不會因為一次仗義勇為就忘記她老是使壞讓她出糗,然後裝出精明強幹的樣子為她解決困難,但是一轉身就對其他同事說:“沒辦法,年輕人,需要的是有經驗同事的提點。”以致現在整個公司的同事都覺得她就是個好看的草包,這個女人一直在用她的不涉世事突出她的強勢,所以她憑什麽這麽做呢?太讓人覺得稀罕反常的事情通常也會讓人覺得是一個笑話。
  林婉覺得自己不像在一間房地產公司,倒像是進入了娛樂圈的演藝公司,每個人都在做精采絕倫的表演,不由得“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那一聲清脆玲瓏的笑聲讓董翼銳利的眼光掃向她,麵前的少女身段纖秀苗條,皮膚晶瑩雪白,一雙不問世事的大大杏眼因為笑意微彎,讓人聯想到天上柔和的新月,雖然穿著公司的日常製服也讓人覺得像寶石般閃爍奪目,饒是董翼這樣閱曆豐富的男子也不由得心中一怔。
  他的目光掃過麵前眾多職員,掃過劉露露掃過林婉,心中電光火石之間已有了明晰決斷。他俯下身子把地上的花束撿起來交到林婉手中,微微一笑,像是原諒一個不小心做錯事的孩子:“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我不分青紅皂白,不好意思,真是多謝你們,不過希望以後大家能夠把這種精神用在工作上,我會更加高興。”
  大家鬆了一口氣,尤其是林婉,她知道自己適才笑得突兀失禮,正不知道該如何圓場,董翼這樣轉彎馬上給她找了個台階,她破天荒地在刹那間變得機靈:“需要我幫您把花插起來麽?總經理,請不要辜負劉小姐的盛意拳拳,好麽?”
  董翼笑了:“好,那麽請來我的辦公室。”
  劉露露的目光像刀鋒似的射到林婉身上,林婉昂頭挺胸與她擦肩而過。
  這天晚上林婉和蘇可一起吃飯,蘇可現在下了班也穿高跟鞋,臉上畫精致而秀麗的妝,兩個人坐在一起,林婉簡直像個還在念書的學生。
  她詳細把白天發生的經過告訴蘇可:“你看你看,簡直是不擇手段。”她說:“說什麽我崇拜董翼,讀公司的發展史時激動得熱血沸騰!可是天知道,我進淩翼根本是因為投了十份簡曆給回音的隻有兩家——另外一家試用期工資800,轉正1600,淩翼試用期1800,轉正2500,傻子都會選淩翼對不對?”
  蘇可搖頭歎息:“咳,你這孩子也真不知是單純還是蠢,今年實在也已經二十三歲了,怎麽年紀像是長在別人身上?你就不懂知己知彼麽?我跟你打賭劉露露事前已經收集了董翼的全部資料,包括他的興趣愛好,以及處事風格,她百分百知道董翼不喜歡阿諛奉承,但是對於下屬的正確建議和仗義執言是非常欣賞的。劉露露擺明就是把你這種新人推出來踩低,然後借機凸顯自己,不過看她如此表現,讓人懷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總歸結底一句話你有這樣的上司算是倒了血黴了。”
  林婉有些羨慕蘇可的老練,但還是憤憤不平:“如果老板連這種伎倆都不能看穿,他有什麽資格做老板?”
  蘇可說:“耶,你還別說,真的有很多人都吃這套。”
  林婉側頭想了想:“但是……他好像有些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他有三頭六臂?”
  林婉哼了半天,說不出所以然:“我覺得他不是那種普通人。”
  蘇可不屑地切了一聲:“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
  林婉咬著咖啡杯:“反正我覺得……他有點與眾不同。”
  那個男人,和她認識所有的男人都不同。林婉的簡單白色世界裏接觸的男人泰半是學校同學,除此之外也有年輕助教,但是他們都有些孩子氣,不但不能使女孩依靠,有時甚至反過來會讓人產生保護欲。而像董翼這樣的——怎麽說呢,她忍不住回想,三十多歲年紀,個子高挑,麵容清俊,頭發理得極短,穿黑色立領大衣,眼神銳利,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成熟冷靜的氣度,左看右看都不是容易被人騙到的人。
  蘇可窮追不舍地發問:“哪裏不同哪裏不同,你倒是說啊?”
  林婉憋了半天:“不同哦……他臉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別人都沒有……”
  蘇可盯住她半晌,忽然撲一聲直接趴倒在桌子上:“算你狠,我徹底被你打敗了。”
  這個事情過了以後,林婉繼續安分守己、勤勤懇懇地工作。公司標準作息時間朝九晚五,她因為是前台早上要提前半小時來公司開門,每天被床頭的鬧鍾瘋狂叫醒時她都會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無限憐惜自己的那半個小時。
  吃早餐的時候她忍不住問父親:“爸,這種開門的事情是不是應該由公司同事輪班啊?為什麽一定是我?而且還天天是我?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好像也沒有更換的可能。”
  林爸爸瞪她一眼:“年紀輕輕怎麽這麽斤斤計較?你進公司晚,年紀又小,本來就該多點磨練,這麽一點小苦都吃不了還跟我談什麽要有自己的事業!”
  林婉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吱聲,從桌上拿起一塊麵包叼到嘴裏,把手提袋往肩上一掄就風風火火地跑去車站趕車。
  其實也就是嘴巴上抱怨抱怨,事實上隻有每天早上才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候,上班時分,所有同事都在她麵前進出。大家匆匆忙忙踏進公司大門,迎麵便能見到一張少女明娟的笑臉,明明知道進了大門就是繁忙的開始,但是看到這張臉心情卻變得舒暢,於是紛紛向她含笑道早安,林婉對這種認可萬分陶醉,覺得自己陡然被重視,心裏樂開了花,人形路標也做得情願了。
  諾大的公司裏,唯有前台是屬於林婉的小小地盤,她像是森林裏的動物盡責盡職地守護著自己的領地。電腦、桌椅都擦被她擦得錚亮、不漏接也不轉錯任何一個電話,甚至逐漸變得目光如炬——但凡有進來推銷商品和保險的客人她都能像防毒軟件一樣一一攔截,而且出錯幾率也在減少。
  她慢慢開始對自己的工作得心應手,現在讓她依舊感到痛苦的是前台桌上的卡鍾,據說那座卡鍾是德國原裝進口,德國人出了名的嚴謹,所以他們的機器也如同他們的人,計算時間非常精準。每到早上九點,它便會滴一聲落閘,那一聲清脆的滴響是遲到員工的噩夢,哪怕自己的名字後麵顯示的是9“01分,也代表了這個月將要被扣除獎金——全體員工的卡片分部門放在卡鍾旁邊,所有人上下班都要在那裏打卡,甚至包括董翼。
  林婉掌握著開門的重大責任,所以沒有遲到的福氣,也不用害怕自己被扣獎金,但是她卻比其他人更加痛苦,因為每到8:50分左右,前台電話總會不合時宜地響起。
  “林婉,那個……我這裏塞車得厲害,但是我馬上就到了,你能不能幫我代打一下卡?”
  “林婉,不好意思啊,現在電梯人多上不來,你通融一下……”
  “林婉……”
  林婉咬牙切齒,她想就那麽幾分鍾,你們就不能早出門十分鍾麽?公司規定代打卡的罪名嚴重,一經發現可是要開除的。
  她很想做到鐵麵無私,對這種請求能夠冷峻地說“no!”但是事情往往又不能那麽簡單。比如信息部的李姐,懷孕已經四個月了,每天早上要轉三趟車,長途跋涉到了公司以後經常一臉煞白;比如業務部的張玲,住在城郊,到公司的路途有兩個小時,她身體也不太好,還會暈車;再比如……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她的內心總是在痛苦煎熬,但最終還是在良心的譴責下顫抖地拿起了同事的卡片。每次她都害怕,怕被發現怕被抓怕被開除,也每次都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次,可又總是有下一次。
  “真是……痛苦的人生啊。”她想。
  早上的八點五十五分,是董翼準時踏進辦公室的時間。林婉與他打照麵已經超過一個月,但見麵總還是免不了緊張,一聲您好也說得結結巴巴。她暗罵自己沒出息,這個樣子如此容易讓人誤會,不知情的人隻怕還以為她在暗戀他。
  每個人對待權貴的方式都不一樣,或者阿諛奉承吹噓拍馬,或者心中不屑清高無比,林婉卻與眾不同,她小學的班主任是個厲害角色,因為她曾經把自己名字婉轉的“婉”寫成飯碗的“碗”,所以被罰寫名字一百次,從那時候起對這種嚴厲的長輩她都打心眼裏敬畏,甚至一緊張還會打哆嗦,這個習慣一直保持至今。現在的董翼,在她的感覺上比小學班主任更加讓人心生懼怕。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董翼對她卻似乎溫存得很。
  他每天都會對她說:“你早。”
  有的時候也會對她微笑,讓人驚奇的是,這個男人在淺淺一笑之後麵頰上竟然會有酒窩,又因為平日裏不苟言笑,所以一笑起來便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親昵。
  “我們老板,真的很帥。”當麵雖然懼怕,但背地裏與好朋友說老板的長短是所有職業女性的天性,她和蘇可經常會交流意見:“眼睛不大,但是很深邃,麵部輪廓很剛硬,從眉骨到麵頰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應該是小時候頑皮打架留下的吧,現在看起來覺得很MAN。皮膚是小麥色的,襯得牙齒雪白,很少笑,但是笑起來會有酒窩,他真是不能笑,一笑起來平常的嚴厲那瞬間就統統不見。哦,對了,每天在我麵前打卡的時候,都可以看到他雪白的襯衣領尖和袖口,有一對藍寶石的袖扣特別好看,嗯,他的手指也很修長幹淨。”
  蘇可把頭探到窗外四處張望。
  林婉不解:“你找什麽?”
  “我看外麵的樹枝有沒有發芽,還是丫頭的春天提前到了。”
  林婉拿起麵前的雜誌去敲她的頭。
  她們嬉鬧了一陣,林婉突然陷入沉思的苦惱,蘇可問:“怎麽了?”
  林婉扮深沉地長歎了口氣:“像我這樣的美少女,真擔心他會喜歡上我,我呢一向覺得辦公室戀情不太好,而且我是不會喜歡一個叔叔的。”
  蘇可看她搞笑作怪,笑得跌到了椅子下麵,她從地上爬起來:“得了得了,少臭美了,你這種丫頭董翼看得多了去了,在他眼裏你充其量就是個賞心悅目的擺設而已。”
  玩笑開過後的第二天,溫存英俊的大叔給了公司美麗擺設林婉職場生涯中的第一次重擊。
  這是個周五的早晨,或許因為明天就要開始休假,又或許這天下了雁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雨夾雪,總之在這個寒冷的冬晨大家似乎都提前進入了憊懶狀態。八點五十分,林婉已經接到了兩個請求代打卡的電話,她心中百般不情願,但是每個人的理由都這麽充分,讓她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八點五十五分,董翼走進辦公室,他慣常地像林婉笑了笑:“早。”然後一邊把大衣除下一邊伸手去拿架子上自己的卡片。
  林婉看他單手的舉動似乎有些不便,於是說:“我來幫您打吧。”
  董翼馬上回答:“啊,不了,這個卡還是我自己打,代打可不行。”
  正說話間,前台的電話噩夢般驟然響了起來,林婉的眼睛一下發直,她心裏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這又是誰的求情電話。
  事後林婉問蘇可:“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蘇可吸了口珍珠奶茶,不假思索地說:“接唄,如果是請幫忙的就說對方打錯了。”
  林婉扁了扁嘴:“哦……那……你說,如果換成劉露露當時會怎麽做?”
  蘇可想了想:“也會接,然後當著董翼的麵前說‘喂,什麽,你是xx部的xx?代打卡?那可不行,這是違反公司規定的。’嗯,她那種人有這種表現機會肯定是不會放過的。”
  林婉的臉垮了下去:“你們……怎麽都這麽會說謊?我怎麽就這麽蠢啊?”
  如果有時間機器能把把這件事情重播給蘇可看,她也的確會跳起來罵:“你是不是個傻子啊?”
  電話鈴響起的一刹那,林婉頓時呆住,古龍說一刹那是六十彈指,可是在彈指之間要處理這麽棘手的問題,在她有限的人生裏實在是沒有這種應對經驗。
  董翼看了看響個不停的電話,又看了看林婉不由得有些奇怪:“怎麽不接?”
  林婉腦子發猛,也不知怎麽搞的衝口就講了實話:“不想接。”
  董翼平靜地看著她:“不想接是麽?我明白了。”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電話:“你好,淩翼地產!哦,原來是黃總,這麽早啊?嗬,對啊,前台小姐似乎是有事不在,我剛好路過,是啊,真巧。嗯,有事你五分鍾後打到我辦公室吧,好的,那先這樣。”
  林婉看他掛了電話,仰臉與他平視,董翼心平氣和,烏黑深邃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喜怒哀樂,看不出任何波瀾,他問:“你的名字叫林婉對麽?”
  林婉麻木地點了點頭,窗外雨雪霏霏,室內溫暖如春,她從小就有些反應遲鈍,連懼怕都比慢人一拍,適才的衝口而出要到現在才能反省出會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她覺得內心一片淒涼,世界都變得荒蕪。
  林婉第一份工作試用期將要結束的這個周末收獲很豐富,她得罪了老板、拒絕幫助同事、公司布告欄貼出了對她的處罰通告,扣發當月獎金,季度績效評估工作態度一項分數為零,延長試用期一月留用。

  第四章
  那個周末是林婉人生中一個無比淒慘的周末,她關上房門把自己縮到棉被裏長籲短歎,好人難做這句話真是一點都不錯。隻是她搞不懂,蘇可的人生格言是:利己不傷人,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像她那麽有本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處理好?
  她在吃晚餐的時候對家人發出感慨:“果然……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好看的女人是難上加難。”
  林媽媽從她18歲第一次做傻事以後已經變得異常敏感,聽到這種話裏有話的說辭頓時緊張:“你又闖什麽禍了?”
  林婉心裏估計所謂留用一月隻是個幌子,從公司卷鋪蓋走人應該是遲早的事,那時候再說還不如提前讓父母有個心理準備,她心一橫豁了出去,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家裏。
  林爸爸搖頭歎息:“我好說歹說現在也升教授了,也不要求你光耀門楣,但是你怎麽就……哎……”
  林媽媽氣得拿手指戳她的額頭:“痛了十幾個鍾頭就生了你,早知道當初不如生個南瓜,起碼還能拿來煲湯喝。”
  林婉被這種比喻刺激得拿勺子挖了大塊白飯咽到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別小看我!我……我遲早有出頭之日!”她義憤填膺,被飯哽到,差點沒被過氣去。
  星期一早上林婉去上班,發現她的地盤上站著同期進公司的一個女孩,她莫名其妙地打了個招呼:“早啊。”
  “早。”
  林婉不解:“可是你怎麽在這裏?”
  女孩也有些疑惑:“劉經理周末跟我說讓我今天開始來這裏,你不知道?”
  林婉瞬間麵如死灰,來了來了,終於還是來了,竟然比她想象中還要早。這世道真是太差了,做錯了事情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劉露露轉到她身邊:“林婉,你過來一下,我在小會議室等你。”
  林婉意興闌珊整理了一下心情,順便把桌上屬於自己的物品也整理一下,打算同劉露露談話以後灰溜溜靜悄悄地離開,接替她的女孩用哀憐的眼神看著她:“林婉,或許沒那麽糟,不至於辭退的,頂多降職。”
  林婉悲涼地想,一個前台還能有什麽職可降?難道發配我去打掃廁所?不行,那地方我死都不去!她帶著必死的心踏進了會議室。
  劉露露合抱雙臂,神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麵:“林婉,關於這次的事情你有什麽想法?”
  林婉低著頭檢討:“是我的工作態度不夠端正。”
  劉露露說:“你是我的下屬,你自己做錯事還要連累我一起挨板子,我也挨了訓,不過現在明白就好,上頭的意思是……”她這句話沒說完,拖了個長音。
  林婉含著淚勇敢地說:“對不起,我明白了。”
  “上頭的意思是,你可能並不適合前台工作,因為畢竟欠缺工作經驗,所以……剛好總經辦有個文員空缺,你從今天開始去總經辦吧。”
  林婉猛然抬頭:“什麽?”
  劉露露有些不耐煩:“本來有辭退的打算,是我講好話推薦的你,因為覺得你平時表現不錯,好好努力吧。”
  林婉這輩子從沒碰過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迭聲問:“真的麽?真的麽?”
  事實是天上果然掉了餡餅,林婉不用收拾行李回家,她收拾東西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她一向覺得自己沒什麽運氣,心血來潮時會在巷口買福利彩票,每次都是投入從來沒有產出,過後就安慰自己為中國福利事業做了貢獻;唯一一次中獎是唐進徹底從她生命中消失以後,她一發狠在街頭那種拿大喇叭宣傳的即時抽獎台一次性買了二百塊,當時她覺得自己倒黴到了家,或許否及泰來能刮出個特等獎什麽的,結果二百元的獎卷刮完以後她拿了個末獎——獎品是一把傘,讓她幾乎當場吐血。
  旁邊正好有個可愛的小胖子經過,她一把抓住他:“來,小朋友送給你。”
  小胖子瞪著眼看她:“姐姐為什麽自己不要?”他媽媽從小教他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因此警惕得很。
  林婉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我最討厭的就是傘!”
  小小年紀的胖子心態極為成熟,拍著手道:“我知道了,姐姐你是和男朋友散了吧?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
  林婉沒想到自己失戀模樣如此顯而易見,連個看似笨笨的胖子都瞞不過,不由得悲泣一聲,默默地回了家。
  因為覺得沒有天降橫財的命,所以這個謎團讓她在很久以後還對董翼窮追不舍:“喂,你那時候不會是真想炒我魷魚吧?劉露露說是上頭的意思,哪個上頭?是不是你?”
  董翼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看英超,頭都懶得抬:“你認為呢?”
  林婉一轉念,遲疑著說:“難道真是劉露露大發慈悲,把我保下來?”
  董翼笑了笑:“你想什麽就是什麽。”
  林婉跳到他身上用尖尖手指戳他的酒窩:“說,你給我說!”
  董翼左躲右閃看不到曼聯隊員的奔跑,急得一把把她的手抓住:“行了行了,實話就是我當時本應該旁觀,客客氣氣地把你推給人力資源部,可是我舍不得你走,但又覺得你不適合繼續留在那個崗位;劉露露心情和我差不多,你繼續在她底下做事,她不知道你還會捅出什麽漏子來,擔心惹禍上身,但是要開你又有點舍不得,所以借坡下驢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林婉恨恨從他身上爬下來:“虧我以為她真心對我好,還感動得一塌糊塗,那狐狸精,又被騙了!”
  董翼的球賽得以重見天日,舒了口氣,但還是不忘撫慰她:“她已經對你算很不錯,她那個人和時下所有人一樣,把出人頭地看作人生目標,因此得失心也很重,一舉一動都不容有閃失,也虧你天生討人喜歡,要換別人她早舍了。”
  林婉很不謙虛地回答:“那還用說!”
  想了想,她突然又說:“劉露露幹脆就更壞一點,如果能夠壞到一流,所作所為不被人發現也能算是個人才,偏偏一點小把戲總被揭穿,有什麽意思。”
  董翼微微一怔,問她:“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黑的是壞,白的是好。”
  “那中間的灰色該怎麽算?”
  林婉想了想:“哪裏有那麽多灰色?這些都是自己給自己找借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就像做人,不忠不孝、作奸犯科、道德敗壞、撒謊騙人就都是壞!”
  “那如果是善意的謊言呢?或許人與人不能完全坦誠,是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願意被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婉斷然回答:“我不認為有什麽善意的謊言,就像我……曾經也對父母撒謊,所以被揭穿的時候,哪怕挨打挨罵也不會有半句怨言,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出的事情負責任,不能因為一句善意的謊言就掩蓋一切。”
  董翼凝視林婉細致的麵孔出神,她的皮膚不著脂粉卻依舊白皙晶瑩,濃黑茂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卷發直垂到腰上,這樣的女孩幾乎生活在童話世界,從小受著最正規的好家教,書本與學校的教育也全是正麵引導,看悲劇愛情片會哭,看流浪動物的報道也會哭,她的世界觀和許多人都不一樣,除開白就是黑,又因為一直被寵著,所以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可恥而無畏的天真著。可是自己,難道不就是因為這份純淨,所以毫不遲疑地接下她父母手中的接力棒,繼續嬌寵著她?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保留意見,就像你說的,如果能把壞人一直做下去也算是個人物,謊言如果永不被揭穿,持續一輩子也就不算謊言了,對不對?”
  林婉還想再說,他已經一伸手把她攬了過來,溫柔說道:“來,乖乖坐好陪我看會電視,我難得有時間看這些。”
  人逢喜事精神爽,林婉突然變成了小白領,不用在公司裏唯唯諾諾低聲下氣,幾乎有點不適應。最讓她高興的是不用再穿前台製服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上班,她興致勃勃地拖著蘇可陪她去SOGO百貨買衣服,開心得像一隻鳥。試了這個試那個,這個牌子說老氣那個牌子又嫌太花俏,總之興奮得一塌糊塗。
  蘇可鄙視她,說她有一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小人心理。
  林婉心情大好,不跟她一般見識,把卡上的錢刷光才心滿意足的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
  蘇可嘖嘖搖頭:“你好樣的,可是下月夥食怎麽辦?”
  林婉逛得餓了,走去商店門口買烤得噴香的熱狗吃:“老話說得好,出門靠朋友,在家吃父母。”她嘴裏塞著滿口香腸,吃得滿嘴流油不亦樂乎:“好吃,你怎麽不要?減肥?”
  蘇可橫她一眼:“當街吃這個很難看,好像咬著生殖器,有礙觀瞻。”
  林婉噗一聲把熱狗噴了出來:“你……你……”她被嗆到,又羞惱,臉漲得通紅。
  蘇可得意洋洋地繼續往前走,林婉愣了半晌追上去,拉住她:“蘇可……我問你個事。”
  “什麽?”
  “剛剛在你包裏拿紙巾看到一盒煙,是不是哪個同事不小心放進你包裏?”
  蘇可說:“不是,我自己買的。”
  林婉痛心疾首:“你墮落了,講黃色笑話還抽煙。”
  蘇可一呆,轟然笑出聲來:“還不至於那麽快。”
  “可是為什麽要抽煙?隻有壞女人才那樣。”
  “工作累,心情煩,如此而已。”
  “總是對身體不好。”
  蘇可歎口氣:“如果我也有讓我白吃的父母或許不至於抽煙。”
  林婉默然半響:“可是你有我,以後還會交男友,然後跟心愛的人結婚有自己的孩子家庭,現在就灰心是不是太早?”
  蘇可說:“誰能靠得住?我是我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年據說也疼得血肉模糊,可是從我爸爸不再給贍養費開始我的名字就變成‘討債鬼’,一叫這麽些年,再跟她一起生活我怕自己會忘記姓蘇名可。”
  林婉一陣辛酸,她說:“別人我不敢保證,但是我絕不會變,有我一口飯吃你就不會喝粥。”這句話是她頭天晚上看電視時聽到的,一激動不知怎的就說了出來。蘇可向來對她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嗤之以鼻,她說完就做好了被恥笑的準備。
  但是蘇可呆呆望著她,好一陣也不講話,突然伸手在她烏黑的長卷發上撫了撫:“實在長得聰明伶俐,怎麽就是個這麽實心眼的傻孩子呢?”
  林婉覺得似乎是一種讚美,嗬嗬傻笑著看她。
  “笑笑笑,就知道笑,也不知道你是怎麽長這麽大的,能活的這麽單純。”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街邊人來車往,身邊有許多身著華服的俊男美女經過,衣香鬢影富麗繁華,蘇可把手探進她的臂彎:“你看,雁城是個多麽美麗腐敗的城市,我們從畢業開始聽到長輩講得最多的話就是社會是個大染缸,不要輕易被汙染,可既然要生活又怎麽可能始終白得像張紙?不過林婉,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十年以後你依然像今天一樣透明。”
  林婉皺著眉頭說:“我才不要,那樣顯得很傻,很容易被騙。”
  蘇可沉思一會:“善意的欺騙不會比殘酷的真實更可怕,我寧願媽媽小時候告訴我,爸爸是因為工作關係去了外地所以很久都不會回來,總好過她天天哭訴他去了那個騷貨家裏拋棄我們母女。那個時候我希望謊言能夠代替她的淚水和詛咒,可是我媽的謊言太矜貴,她甚至都懶得騙我。”
  林婉連忙說:“那是個例,還是不要撒謊的好。”
  蘇可笑了笑:“可是你不也對我撒謊?”
  林婉急了:“我哪有,我從沒騙過你。”
  “你借口自己買大碼數送給我的衣物,我可不會忘記,你再笨,也頂多錯一次,怎麽可能四年時間買錯上打?還有第一次麵試時你送我的套裝也是你用積攢的壓歲錢買來的對不對?還騙我說是阿姨送你的畢業禮物。”
  林婉支吾了半天:“你人漂亮能力又強,我指著你以後平步青雲知恩圖報呢,有企圖的。”
  她們手拉手在冬夜的街頭漫步,顯得畫麵唯美,兩個女孩同樣的長發杏眼、麵龐俏麗,這樣青春美麗的少女頓時引來不少男孩側目,甚至有人對她們吹起口哨,蘇可不屑地看他們一眼:“林婉,我們這輩子都要做好朋友,共同進步,飛黃騰達,可不能像那些小混混的模樣。”
  林婉大力點頭:“嗯!”
  “不欺騙不隱瞞,有什麽東西都可以一起分享,除開牙刷。”
  “那當然。”林婉理所當然地回答,可是過了一會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如果我們喜歡上同一個男人怎麽辦?”
  “跟你說過一百次,我不相信愛情。”
  “那也總會有看得上眼的男人。”
  蘇可想了想:“先到先得,後麵那個再眼饞也隻能推波助瀾不能興風作浪。”
  林婉嘻嘻笑了:“一定哦!我比你漂亮,你吃虧吃定了。”
  “切,明明我比較漂亮!那我們拉勾!”
  林婉配合地把尾指伸出去,想了想,突然又縮回來:“不拉這個……這是小孩子玩意,作不得準的。”
  蘇可莫名其妙:“你又發什麽神經。”
  林婉把腳下的小石頭踢到天上,別扭地不肯講話。
  她想起了令人喪氣的唐進,他們最後分別的那晚,他也說:“拉勾哦。”她傻傻地回答:“好啊。”然後開開心心地把手伸了出去。最傻,世界上的人隻有她最傻,別人說什麽她都信,好好蕩氣回腸的愛情到她這裏就成了被人恥笑的話柄。比這更傻的是她撞了南牆也不知道回頭,隻要別人說的話著得上一點譜都能輕易騙倒她,而且看來這輩子也沒什麽希望能改變。
  “還是……不要拉的好。”她悶悶地說:“那個東西靠不住。我們自己心裏清楚就好了……反正……我是不會騙人的,也最恨別人騙我。”

  第五章
  林婉的文秘生涯比想象中要順利,這裏沒有像惡後般的上司欺負她,也沒有人會無理地派給她冗雜的粗活重活,她隻需要每天對著電腦打大堆文件,在別人眼裏看來枯燥無聊的工作,她卻能自得其樂。
  “難道,我就真的是個隻適合簡單生活的人?”偶爾她也會對自己這麽快樂的安於現狀黯然神傷。剛出大學時曾有過一丁點的雄心壯誌似乎很快就要消磨殆盡在整理不完的大堆卷宗裏麵,雖然說那些所謂的壯誌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不外乎看多言情小說和韓劇的女孩的玫瑰色夢想,先做出色行業精英然後遇到騎白馬的王子,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情,其中又有波瀾無數,最後佳偶天成。但現實總是殘酷,她的周圍沒有善解人意騎白馬的王子,隻有令人懼怕得幾乎窒息的董翼。
  林婉從來都不是個太有骨氣的人,從接受處分的那天開始,她見到老板氣都不敢喘,可偏偏她現在的辦公室是董翼出入的必經之地,無巧不巧的是她的座位還靠著過道,幾乎每天董翼路過她身邊時衣角都能擦到她的桌子。她膽子小,隻要聽到董翼的聲音就惴惴不安,若是發現他的身影更是直接把麵孔貼到鍵盤上,珊瑚般的麵頰上都沒有了顏色。林婉覺得自己像是古代的宮廷大臣,做錯了某件事情得罪皇帝,皇帝可能因為當時心情好沒有嚴懲,但或許三年五年後記起來,看著那個人不順眼就會把他滅掉,真是伴君如伴虎。
  她有時候會認真計算年齡,今年二十三,交滿十五年養老保險以後到五十五歲便可以拿退休金。
  “我決定認真工作十五年,然後就等著拿退休金頤養天年。”她對蘇可訴說理想。
  蘇可勃然大怒:“你念了這麽多年書,就是為了混吃等死?”
  林婉說:“這跟念書有什麽關係?我們學到的高等函數幾時在生活裏用過?用的最多的也還是小學的九九表。如果念書真的這麽有用,為什麽不教我職場生涯,識忠辨奸?這些東西實際得多。”
  她老是掌握不了什麽時候該真笑什麽時候該假笑,矜持與開放的時刻也統統搞錯邊,經常會讓自己陷入尷尬境地。可是再辛苦也還是要努力學習,一個人的天真如果比常人要多一倍,那麽從單純變得複雜的過程也比常人要艱辛一倍,可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日漸成效。
  比如有次董翼中午吃完飯從外麵進來,看到林婉一邊吃盒飯一邊對著電腦打下午開會時要用到的文件。聽到有聲響,她頭都不抬迅速一伸手用桌麵上的報紙覆住飯盒,另一隻手往嘴邊一抹,嘴唇抿一抿,簡直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動作異常嫻熟,顯然已經試煉了多次。
  人力資源部規定,辦公場所不得用餐,因為中央空調的關係,會使空間產生異味,又擔心招老鼠和影響公司形象。董翼驀然一呆,他對管理部門呈上來的長篇製度總是大筆一揮就簽字,從沒考慮過下屬員工的特殊情況。中午用餐時間一個半小時,看似充裕,但如果有緊急情況小職員通常隻能囫圇吃幾口飯或者就一直餓著。像林婉這樣陽奉陰違的隻怕不在少數,隻是他沒想到單純如她也能夠這麽快學會。
  這個女孩就像一個擦得錚亮的透明水晶杯,晶瑩剔透,一眼便能望穿,甚至能通過她望到對麵的世界裏去。有時候他經過她的身邊,看見她對著電腦笑,一臉燦爛明媚,便忍不住裝作有事好奇湊過去,想看看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開心。
  一般都是些極小的事情,或許是保存一個excel文檔,後綴名是xls,她忘記把輸入法轉換成英文,因此自動生成了漢字的‘祥林嫂’;又或者幫助人力資源部整理來參加複試人員名單時,她發現一個人叫‘阮中華’另一個叫‘何白沙’(一種煙),她就會奇怪地問同事是不是人力資源部在做名煙大賽,或許還應該有一個叫大前門的人來應試。
  每每這種時刻,董翼看著笑得燦若春花的她總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認得的人數不勝數,有成功的男人也不乏活潑漂亮的女孩,卻似乎沒有一個真正開心,能使他們開心的東西非常明確,金錢、地位、權利、美色,而即時得到了,也還是不滿足。貪婪!這些都是貪婪所致,因為貪婪所以人類變得越來越不容易滿足,越來越不容易快樂,像林婉這樣沒有被大都會風氣玷汙的人已經少之又少。
  他倚在辦公室門邊想,或許這些管理製度是否也要適時靈活地變動一下?
  林婉這時已經把頭抬了起來,看到是董翼不由得一臉呆相,過了一會方才慢慢浮現出倉皇狼狽。董翼看著她,她仰著頭,一張臉如同初雪般潔淨,目光很純但是顯得有些驚恐,他暗笑了一下,這個女孩怕他好像怕鬼一樣。
  “你去吃飯吧,吃完再回來做。”
  林婉囁嚅回答:“下午開會等著要。”
  “其他同事呢?”
  “吃飯去了。”
  “那為什麽剩你一個人?”
  “噢……”林婉有些不知該如何解釋。
  董翼看她局促的為難著,伸手把文件接過來:“去吧,我來弄。”
  “啊?”
  “我也會打字的,隻不過慢一點。”董翼微微一笑。
  “哦。”
  林婉默默收拾好文件遞給董翼,她不知道這事換成任何人都會死命推辭,董翼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可見還是個單純的孩子。林婉的心卻是砰然一跳,他已經很久沒有對她笑過,不在前台似乎也省了平日要故作虛文的禮貌,他變回原來的嚴厲嚴肅,一個久違的笑容比千金更加珍貴。她不算虛榮,卻也不是一點都不虛榮,老板年紀可以做叔叔,但總歸是個很帥的叔叔,對她笑也總比天天板著臉好。
  林婉在員工餐廳三口兩口吃好了飯趕回去,她在董翼的辦公室麵前探頭探腦,猶豫著是在打開的門上敲兩下還是直接開口打招呼。
  董翼低著頭對電腦打文件,不抬頭卻像是二郎神一樣額上都長了眼睛:“進來吧。”
  林婉有些忸怩地走了進去:“麻煩您了。”
  董翼點點頭,把文件拿給她:“我弄好的部分會用網絡鄰居放到你的電腦下麵。”
  “謝謝。”
  “可能會有錯別字,你檢查一下。”
  想著給精明的董翼改錯別字,林婉有點想笑,又忍了回去。
  “你們打字怎麽會又快又準確?”看她規規矩矩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麵前,董翼忍不住問。
  林婉說:“練出來的吧,我聊qq和msn比較多。”她忽然想起公司規定上班時間不能聊天,連忙又補充:“那個……上班不聊的。”
  董翼微微低下頭,嘴角輕輕彎起來:“好了,沒事了,你出去吧。”
  林婉哦了一聲,拿著文件轉打算走,董翼又叫住她:“對了……”
  “呃?”
  “上次那個花……謝謝你,很漂亮,眼光不錯。”
  “花?”林婉看著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是劉經理從禮品公司訂的,送來之前我沒看到。”
  她站在空調出風口的位置,暖風吹到臉上,有一點點熱,額角邊細密的發絲飄動著撫到臉上,又有點癢,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董翼咳嗽了一聲:“那……也不錯。”
  林婉直覺知道自己又講錯了話,其實她應該回答‘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或者換成‘您喜歡就已經是對我是最大的感謝。’之類的也不錯;更或者回答‘不知道您喜歡什麽花,下次我可以繼續為您準備。’——當然如果這麽說話時眼神中應該帶有一點風情萬種的神情。
  總是……錯啊,說多錯多,下次要用膠帶把嘴封住,她自暴自棄地想。
  但是顯然董翼的承受能力很強,他接下來的話讓氣氛沒有繼續尷尬下去:“我覺得辦公室裏有植物挺好的,顯得很有生氣的樣子,我也想養一盆,你認為什麽比較好?”
  林婉想了想:“仙人掌!”
  董翼一愣:“仙人掌?”
  “嗯,容易打理又防輻射,辦公室養最好不過了。”
  “可是……我在別的公司看見很多招財樹、富貴竹什麽的。”
  林婉說:“辦公室空氣不流通,又經常曬不到太陽,養那些的話葉子容易黃,會很難看。如果是為了名字圖好兆頭也沒必要,要是養招財樹富貴竹真能發財,那花店應該最賺錢了。”
  董翼怔了怔,她理直氣壯得很有道理:“那就仙人掌吧——你去找間花店,給每個員工桌上都訂一盆。”
  林婉第一次見識到權利的魅力——雖然隻是訂花。
  淩翼地產要訂大量盆栽植物的消息不知怎麽走漏了出去,許多鮮花店打電話給她,她怕自己會動搖,飛快地聯係了家門口的一家花店。那間花店的主人是一對縣城的小夫妻,帶著三歲的女兒在雁城開了間小小的店,林婉時不時會去幫襯。他們家的女兒長得實在不怎麽漂亮,腿短肥碩,有點像女版的蠟筆小新,但是在父母的眼裏她是最漂亮的,經常抱起來問林婉:“我家閨女漂亮吧?”
  林婉這時總是快樂的回答:“好可愛哦。”在她感覺裏,可愛不等於漂亮,不算是假話。這對可愛的夫妻有個可愛的女兒,生意卻做得不可愛,經常為每月高昂的店租搖頭歎息,林婉訂他們的花有種劫富濟貧的自豪感。花店夫妻感激她,額外送了她一小盆蘆薈,她開心接受之餘,又很擔心這算不算受賄。
  林婉把仙人掌一一分送到同事桌前,又搬出特地給董翼挑選好的送去他辦公室。
  董翼看了看那盆仙人掌,微皺眉頭:“怎麽這麽醜?”
  林婉一呆:“醜嗎?這是最大的一盆。”
  董翼說:“要那麽大幹嗎?這東西又不能吃。”
  林婉訕訕回答:“可是您辦公桌大啊,這樣比較襯。”
  董翼說:“我不要巨無霸,我喜歡比較精致一點的,你桌上那個不錯,我們換吧。”
  林婉說:“我那個是蘆薈。”
  董翼很奇怪:“你不是建議買仙人掌,為什麽你自己的是蘆薈?”
  林婉有些臉紅,不好意思說花店老板娘特意交代她蘆薈可以美容,讓她養肥了把葉子切下來貼臉上:“那我跟您換好了。”
  她戀戀不舍的把自己的蘆薈拿進董翼的辦公室,董翼看她表情突然笑了:“逗你玩的,你留著吧。”
  他的酒窩又顯出來,林婉發呆呆地看著他,這麽冷峻的男人會逗她玩?真不可思議。
  她回頭對蘇可說:“我覺得我們老板有些奇怪。”
  蘇可冷冷地睨她一眼:“你又覺得那個給你處分的老男人喜歡你了?”
  “哎,不是啦。”
  “知道就好,那種男人看上你的機會比你被恐怖襲擊的機會更低。”
  林婉不服氣:“我很差麽?從小到大人家都說我漂亮。”
  “人家要的可不是臉,是腦子!”
  林婉悻悻說道:“你才不要臉。”
  她有自知之明,董翼那種精明強勢的人不可能愛上她,她也不會喜歡董翼,但是從此見了他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他又開始每天見到她微笑了——隻要他一笑,她的心就像小鹿似的跳個不停。
  林婉終於轉正了,她現在開始拿2500的月薪,荷包的豐盈讓她非常自豪,當月還分別買了禮物送給父母和蘇可。
  蘇可說:“看你這架勢不知情的人以為你月薪25000。”
  林婉誌得意滿:“會有那麽一天的。”
  進淩翼地產的第五個月是公司創立紀念日,公關部和人力資源部合力策劃了一次大規模的外出郊遊活動,地點是雁城城郊有名的玫瑰園溫泉渡假山莊。時值舊年年末,正是天寒地凍時期,活動時間兩天,泡完溫泉就開始享受春假。雖然對劉露露沒什麽好感,林婉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不錯的活動,那個像狐狸一樣的女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以前參加這種大規模的團體活動都是跟同學一起,大家年齡相當,差不多的不懂事,她隻是更加懵懂一點,所以也不必擔心講錯話,這次則是跟前輩們一起。林婉謹小慎微,盡量讓自己做到少說多吃,所謂說多錯多,她已經能夠逐漸艱辛地明白其中的道理。
  玫瑰園山莊地處南郊風景秀麗的山腳下,占地廣闊,大概有二十棟各式各樣的別墅錯落隱沒在綠色的灌木中。大家落定以後首先開始分配房間,淩翼包下了山莊最大的一棟別墅。這棟別墅是典型的日式風格,仿照日本箱根溫泉設計,上下三層,第一層是餐廳與浴池,浴池又分為混浴池和男女分開的獨立式浴池,第二、三層則分別是男女職員房間。
  林婉對男女同事之間的混浴感到震驚,公司本部人員傾巢而出,全都聚齊,雖然大家都會穿泳衣,雖然製度上說要團結友愛,可這麽坦誠相待了往後見了麵多不好意思。
  業務部的譚珠美湊到她耳邊悄悄說:“你也不看看是發起活動的誰,劉露露的身材有足夠本錢顯擺。”
  “雖然這樣……可是……”
  “可是什麽,快過來拿鑰匙,我們說好要一間房哦。”
  女人天生比男人麻煩,關於房間的分配問題大家嘰嘰喳喳了好半天。公司老員工早已互相挑好了自己的室友,和林婉同時新入職的這批卻還有點分歧。分配過程中林婉笑逐顏開,她不知道自己人緣如此之好,新同事竟然都要求與她同住。最後還是譚珠美把她搶下來:“我們早已經講好的!”
  林婉歉意地向大家笑笑,準備跟著譚珠美走。
  “不行!剩下兩間房,一個三人間一個兩人間,你們住了兩人間難道我一個人住三人間?”劉露露擋住她們。
  譚珠美橫她一眼:“你找人合住好了。”
  劉露露對她怒目而視,這次活動的主策劃人是她,但是分來分去,竟然把她分落了單,而且也沒人主動說:“劉經理你跟我一個房間吧。”真是讓她麵子上過不去。
  譚珠美跟劉露露不在一個部門所以不吃她跋扈的這套:“還是檢討一下平日自己的做派吧,得瑟給誰看!”
  “你說什麽?”
  林婉雖然也不喜歡劉露露,但看她們幾乎把爭辯變成了爭吵,還是站了出來:“算了算了,我們三個一起住三人間好了。”
  她拉著心不甘情不願的兩個人進了房間:“快過年了,大家喜氣一點嘛,嗬嗬。”
  三個女人住一起是非特別多,連洗手間梳妝台上擺放的化妝品也成了攀比場,林婉看著劉露露把一整套瓶瓶罐罐從特製的箱子裏拎出來忍不住咋舌:“好多啊,出來才兩天全部帶著會不會很重?”
  劉露露橫她一眼:“隻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我還沒全帶上呢,這裏隻是眼霜、美白精華、水、日、晚霜、頸霜,我還是比較喜歡資生堂,日本保養品比較接近亞洲人的皮膚——林婉,你用的什麽牌子?看你皮膚好像還過得去。”
  林婉好脾氣地笑一笑沒有回答,她的包裏隻有一盒四十塊的玉蘭油滋潤霜,她與劉露露年紀相差四歲,但是在生活待遇上兩個人差了四十年,一個已經趕超英美一個還停留在解放前。也不是買不起,林媽媽用的也全部是好牌子東西,隻是對林婉來說用玉蘭油年輕的皮膚吸收已經很好,何必給自己去找那麽許多麻煩。
  譚珠美蹦蹦跳跳地進來,把自己的化妝品擺到劉露露旁邊:“哎,要是我有錢買整套資生堂就好了,也許能從東施變西施,跟劉經理一樣。”
  劉露露毫不示弱:“我建議你用SK2,那種產品適合年紀大或者皮膚特別差的人用。”
  林婉看著麵前兩個像鬥雞的女人覺得頭都大了,她歎了口氣,早知道不如把雙人間讓給她們兩個,自己一個人去住三人間。
  譚珠美來自西南省份,是個少數民族的女孩兒,皮膚有點黎黑,但是五官俏麗,一雙眼睛狹長媚秀,性子熱情又直率。她來公司時間雖然短,業務卻做得很不錯,不過她在公司口碑並不好,經常有風言風語說她以色為餌。林婉少年時代吃過流言的苦頭,對空穴來風尤其痛恨,她不理會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和珠美的關係頗為不錯。
  三個人的空間,唯一能打圓場的就是她:“你們兩個皮膚都好都好,不管用什麽……嗬嗬。”她尷尬地笑著,杏眼彎成了兩輪小新月。
  不過話說回來,這算是她極少機會近距離的接觸劉露露,仔細一看這女人還真是長得挺漂亮,尤其鼻子,娟秀挺直,林婉對自己的五官最不滿意的就是鼻子,總覺得翹翹的有點小家子氣,她由衷地讚歎:“劉經理的鼻子真好看。”
  劉露露有些得意:“是麽?”
  “嗯!”林婉點頭:“簡直像做過一樣。”
  劉露露麵色大變:“你才做過呢。”她轉身大步走出衛生間,還砰一聲大力把門慣上。
  林婉莫名其妙:“她怎麽好像生氣了?”
  譚珠美噗一聲笑了:“林婉你故意的對不對?平常看你憨憨的,沒想到說話還真一針見血,呃,對她就應該這麽不留情!”
  林婉茫然地看著她:“我怎麽了?”
  “她的鼻子一看就做過的,還用說麽。”
  林婉的臉一下垮了下去:“……是麽?”
  林婉走出衛生間,看劉露露在忿忿地收拾衣物,她輕輕咳嗽一聲,劉露露眼光刷一下掃向她,像是淬了見血封喉的暗器。林婉心中驚跳一下,直覺這房間是呆不下去了,如果現在厚著臉皮去跟劉露露搭訕道歉一不小心再講錯話很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她對譚珠美說:“不如我們下去泡溫泉吧。”
  “現在去?馬上要吃飯了。”
  泡過再吃啊,泡澡以後毛細管舒展,人會有一些倦,那時喝一點酒再吃飯最好不過了,日本人都這樣的。”
  “小小年紀講大話,說得好像你去過似的。”
  “嗯。”
  “真的?怎麽沒聽你提起過?”譚珠美有些豔慕,劉露露也停下手,側耳聽她們談話:“你在日本泡過溫泉?還去過哪裏麽?”
  “還有些別的地方。”林婉不知道她們為什麽這麽大驚小怪,她是獨女,家庭條件優越,知識分子家庭日常以節約為本,但是父母從小花心思栽培,林教授信奉‘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每有假期便舉家在國內旅行,大一點時父親如果出國做學術交流也會帶上她,在她看來這些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林家家教是,一個真正有教養的人,氣質是穿在身上,不需要把去過哪裏、穿什麽牌子的衣物向其他人炫耀。隻是培養方式雖好,天生的性格卻改不了,林婉身上沒有那種後天培養出來的泱泱大氣,她像塊奇異的變種海綿,隻能吸收自己認為好的東西。
  “去吧去吧。”她拉住譚珠美的手腕,一樓大廳金碧輝煌地勢複雜,很可能不小心就會迷路。
  譚珠美噢一聲把她手甩開:“痛。”
  林婉有些詫異:“我沒用力啊。”
  正說著珠美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她看了看電話號碼,眉頭微微皺起來:“你去吧,我不去了。”
  “又是男朋友?你們一天通多少個電話啊?剛一路上看你發短信。”林婉羨慕又嫉妒,一雙剪水般的眸子眨了又眨。
  珠美顯得有些煩:“我有點事,你先去。”
  林婉悻悻的拿著浴袍泳衣下樓,別墅外麵飄起了細細的雪花,紛紛揚揚,一到下雪的日子她就覺得自己渺小而寂寞。珠美似乎在與男朋友吵架,真是令人羨慕。哪怕經曆過椎心泣血慘烈的失敗,她也始終對美好的愛情充滿憧憬。據說已經有三個孩子的維多利亞與貝克漢姆到現在每天都要通十幾個電話,譚珠美與男朋友已經同居,但是看樣子電話量也不少;而她,連個能煲電話粥的男人都找不到,想為中國電信事業做貢獻也沒機會,甜蜜爭吵的橋段更是沒有。
  她忍不住哀歎,一嗬氣變成大朵白霧,像是凋零散落的白菊花。朱麗葉殉情的時候十四歲,林黛玉吐血而亡時十五歲,明年就要滿二十四歲像鮮花一樣的自己為什麽就沒有愛人呢?難道自己是顆蒙了塵的珍珠,就沒個明眼人看到?其實說身邊沒有追求者是假話,也有不少人說她,你也不要太挑啊,她不承認自己挑,可是總不能將就對不對?白馬王子再少,也不能用騎白馬的唐僧混淆啊。
  心情一煩就忍不住騷擾蘇可,她給蘇可打電話:“蘇可,我跟你講啊……”
  蘇可說:“你不是公司有活動去泡溫泉麽?”
  “對啊……”她嘰嘰咕咕地對著電話發表感想,最後總結:“你說我怎麽就沒有男朋友呢,我都快二十四了,實在不行的話,來個唯美悲劇也湊合啊,哪怕失憶、得白血病我都能接受。”
  蘇可不耐煩得很:“別吵我,你自己去玩遊戲,要不拿著電話走,看到的第一個男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
  “那怎麽行,萬一是廚師怎麽辦?花匠怎麽辦?清潔工怎麽辦?你怎麽可以對我這麽不負責任這麽不耐煩,你在幹什麽?”
  蘇可火冒三丈地說:“媽的,不知誰在樓道口寫了1203的娘們,我想日你!”
  林婉一怔:“1203不是你現在租的房子麽?”
  “就是啊!”
  “性騷擾!快去找物業管理公司,看有沒有錄像監控。”
  “有個屁用,丟了東西去找他們可能還有人理。”
  “都說了裙子別穿那麽短,你看你看,來事了吧。”
  蘇可鬱悶地回答:“我裙子長短跟他有什麽關係啊?”
  “那你怎麽辦?用什麽寫的,好不好擦?”
  蘇可說:“我才懶得擦,好像我怕了他!我拿筆在底下加了句,回去日你媽!”
  林婉大吃一驚,啊了一聲,一抬頭又啊了一聲,她已經下到一樓,本來就沒什麽方向感還要一邊打電話一邊東轉西轉,頓時發現自己迷了路。本來要去的應該是女浴室不知怎麽的就來了混浴池,她正要琢磨怎麽退出去,旁邊一扇門突然開了。
  隻穿了條泳褲的董翼手中夾著根煙,臂上搭著件浴袍從那扇門後麵的男浴室走了出來。
  一直到吃晚飯時林婉都沒能從適才的驚駭中緩過神來。
  那晚公司應景地吃日本菜,餐廳異國風情濃鬱,木質桌椅、木質雕花格窗、腳下還有個大型玻璃魚池,五顏六色的小魚在水裏遊弋穿梭,煞是好看。同事們喝著清酒吃著生魚片劃拳嬉鬧,熱鬧非凡。林婉無心戀棧,嚼蠟似的咬著一團三文魚壽司,腦子裏神奇的浮現出李清照一首詩情畫意的詞:見有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首詞用來形容剛剛尷尬的場麵實在是在應景不過了。
  見到幾乎全裸的董翼瞬間,兩人一起呆住,林婉張大了嘴,手中的浴袍泳衣掉到地上。她一羞一怔,第一個反應是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覺得這簡直就是欲蓋彌彰,她就是走到天邊,董翼也不可能把她林婉認錯成劉露露,還不如大方爽快點。她告誡自己,這時候不能顯出沒見過市麵,於是又轉身,仰頭望天,尷尬地打了個哈哈:“早啊。”
  接下來的一刹那她開始打心底裏崇拜董翼,大人物就是大人物,隻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遇事這麽脫俗這麽臨危不亂,麵對混亂隻穿著一條黑色泳褲的他竟然能先鎮定地把浴袍披上、鎮定地係好帶子,然後鎮定地彎腰撿起林婉掉落的浴袍遞給她:“不早了,要吃晚飯了。”
  他舉止淡定,語氣平靜,簡直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林婉一臉笑眯眯,全身神經卻繃緊,故作優雅狀接過衣物:“嗬嗬,嗬嗬,對,晚飯。”她抓了抓頭發,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那我去吃晚飯了。”
  董翼在背後叫住她:“等等……”
  林婉大吃一驚,不敢回頭:“啊?”難道他想要索賠?可是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什麽啊。
  “那邊——是男浴室,裏麵還有人。”
  “哦,是麽?謝謝。”林婉微笑著掉了個頭,灰溜溜地從他旁邊蹭過去,她微抬眼角輕瞥,一發現已經經過了他身旁,便突然發足狂奔,好像後麵有鬼在追。
  林婉跑得丟盔棄甲,恥辱的聽到身後的董翼笑出了聲。
  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林婉機械地咀嚼著食物想,或者她膽子再大點,能夠殺了老板滅口也不錯,最好就是有外星人從天而降給董翼洗腦,讓他忘記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可是人生總是不如意的,她幻想的種種一樣也沒有發生,偷眼看過去,董翼正神清氣爽好端端地坐在首席位置,愜意地吃著西京燒,偶爾還會停下來抿一口清酒吸一陣香煙。
  林婉歎息一聲,在這個即將要踏入新年的夜晚,每個人都顯得這麽喜氣歡樂,悲傷的隻有她,她覺得自己這輩子與“高貴優雅的美女”這幾個字徹底沒了緣分。
  身邊的劉露露用手肘撞她一下:“你的臉怎麽一直這麽紅?很熱麽?是不是溫泉泡太久,毛細血管破了?”
  林婉咬著嘴唇不吭聲,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不是熱,是羞,而且還不是嬌羞的羞是羞憤的羞。如果今晚她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因為羞愧而死去的人,墓碑上會寫什麽?
  一個因為無知所以無畏的女人,一個與裸體老板狹路相逢也不知躲避的女人。
  她突然衝劉露露發起了脾氣:“公司舉行活動幹嗎要來泡溫泉啊?”她忿忿地夾起一塊壽司塞進嘴裏:“還吃壽司!不就是個糯米團子麽?崇洋媚外!公司門口小攤子上一塊錢能買三個!”

  第六章
  吃完了晚飯,大家紛紛散去,在寒冷的夜晚裏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喝了點酒,興致高漲,於是有邀朋結友泡溫泉蒸桑拿的、有打麻將唱卡拉ok的、還有興致來了要出門賞雪的,總之是一片熱烈的淩亂。
  林婉被下午的事弄得沒了心情;譚珠美跟男友發了一天短信打了一天電話,爭吵似乎愈演愈烈,已經完全沒了興致;劉露露則是沒人邀她結伴,又抹不下麵子硬湊過去,三個女人黯然神傷的回了房間。林婉在房間的鏡子裏打量三張灰敗的麵孔,覺得這個房間的風水真是糟透了。
  她揀出睡袍,無精打采地說了句:“我去洗澡。”
  劉露露奇道:“不是泡過了麽?怎麽還洗?”
  林婉支吾一聲:“我愛洗澡啊。”為了表示心中沒鬼,她還順口哼起範曉萱的洗澡歌,我愛洗澡我愛泡泡……
  她洗完澡出來,穿了件HELLO KITTY的棉睡裙,一把濕漉漉的長卷發直垂到腰上,像個洋娃娃:“咦,怎麽沒看到風筒?”
  劉露露正在看韓劇,隨口應了一聲:“不在衛生間牆上掛著麽?”
  準備去拿風筒的林婉一眼掃到電視屏幕突然不動了:“對了,今晚有超級女生的歌友會!”
  她頭發也不吹了,飛身撲到遙控器上麵,一下扭到自己要看的台:“超女超女!”
  劉露露看著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剛打算流下第一滴眼淚,就這麽硬生生地被打斷了,她大怒:“搞什麽鬼!超女那麽無聊的東西都看!”
  對超女的熱愛讓林婉變得勇敢無比,甚至敢於反抗,她抱著遙控器不肯鬆手:“我不管,別的什麽都不跟你爭,反正我要看超女!”
  “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什麽好看的!”
  “什麽男不男女不女,那是中性美!”
  一直在用大拇指談戀愛的譚珠美突然大喝一聲:“別吵了,煩死了,跟小孩子搶什麽電視啊,你就給她看嘛。”
  看來珠美與男友失和,心情欠佳,這個時刻的人發脾氣都特別理直氣壯,劉露露氣惱地不再爭搶;“怎麽就跟你們住一起,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給你看。”
  林婉眉開眼笑,能看到偶像做做小人又有什麽關係。
  節目中途插播廣告,她抓緊時間拿幹毛巾擦頭發,看著發了一天短信的珠美忍不住好奇:“你們怎麽每天有這麽多話講。”
  珠美說:“談戀愛就這樣,恩愛的時候話多,爭吵的時候話也多,到沒話說的時候就分手了。”
  林婉一聽到愛情兩個字就眼冒紅心,變得很八:“講講、講講。”
  “講什麽?”
  “你們怎麽認識怎麽戀愛的啊?他是雁城人,你是西南人,兩個人隔了十萬八千裏,怎麽會在一起?”
  劉露露瞥了她一眼:“林婉,你改行做狗仔了麽?”
  林婉靦腆地笑了:“當聽故事麽,劉經理,你好像也沒男朋友,咱們一起聽聽取取經。”
  劉露露顯出一幅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是女人的天性讓她不得不好奇,嘴巴和耳朵的反應也不一致:“我才懶得聽呢,不如看電視。”
  “你不聽我聽,珠美……”麵對林婉熱切的期盼,珠美有些招架不住,她無奈地笑了:“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麽美好……”
  她把頭靠到床上靠背上,秀媚的眼裏閃現一絲對往事的緬懷:“那時候他剛大學畢業,簽了家公司,被派到我們那個小城裏實習。他們公司宿舍在我家隔壁——我家開了間小雜貨鋪,他第一次看到我之後,就每天十多次來買東西,打火機、煙、毛巾、牙刷,隻要我們家有的,他都買了個遍。”
  聽聽~聽聽,多麽令人心動的開頭啊,林婉熱血沸騰,從自己床上一腳垮到珠美身邊:“然後呢?”
  “然後?”珠美把手機拿在手中轉圈圈:“然後就是熱烈追求咯,說是自少年起就喜歡神秘熱情的異族少女,天天送花,在我門前等,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結婚、生孩子……”
  劉露露已經忘記自己剛剛說不聽的話,切了一聲:“你就這麽信了?然後被騙到雁城來?”
  珠美說:“哪裏是騙,我們那邊的風俗氣候他完全不習慣,怎麽生活?”
  “可是……”林婉有些遲疑:“你也從沒離開過家鄉,你也不習慣雁城啊。”
  “就是,憑什麽隻有女人為男人犧牲?”
  林婉覺得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這麽美麗的愛情怎麽可以懷疑,她連忙補救:“對!不能說是騙,這是愛情的偉大力量,夫唱婦隨,為了愛人,千山萬水也隻是腳下的一條小溝渠。”
  她看了看腳下,有些遺憾,自己身邊不止沒有小溝渠連下水道都沒有,不過她很快又有一個疑問:“你家裏難道同意你跟個不熟的男人走那麽遠?”
  珠美搖搖頭:“哪裏會肯,我爸說如果我要走就打斷我的腿,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林婉輕輕啊了一聲,果然和所有愛情故事中一樣,愛情的鮮花不會綻放得那麽順利。
  劉露露煞風景地說:“不管你家裏反不反對,反正你現在人已經在雁城了,不肖女。”
  珠美說:“我們那裏本來就不像漢族人有那麽多規矩,以前我不住在市裏還住寨子的時候,哪家的後生看上了妹伢就去她家門口唱山歌,整夜整夜地唱,我們那的山歌可好聽呢,唱得人臉紅……一直唱到女孩兒出來,兩人好上了以後女方把自己繡的荷包送給他就算結親了。”
  她歎了口氣:“哪像大城市,還要看對方的房子車子票子,是不是名校畢業,家裏父母是否能給到幫助。不過我媽還好,走的那天,她和我哥一起到車站送我,塞給我一些錢,讓我結了婚再回來,隻要我過得好,那時我爸就不會說什麽了。”
  林婉突然覺得自己出生不好,大學教授的父親政府部門的母親,說起來很好聽,其實跟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父母根本沒法比嘛,她的雙親一向清明廉潔,在讀書和工作問題上除開教育就沒給過一點實質性的幫助,這麽一說起來還真不如那種鼓勵女兒戀愛自由的父母。如果那時候父母同意她和唐進來往,事情也不至於發展得後來那麽淒慘。
  她懷著無比憧憬的心情說:“所以你就這麽跟著來了?真浪漫。”
  “嗯。”珠美點點頭:“拋棄了父母家人,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到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陌生地,隻為了跟他在一起,隻為了跟他長相廝守。”
  “真好……”林婉歎息,真是太勇敢太壯烈了,這才是她心中的完美愛情啊,為了愛,不惜犧牲一切,隻要對方一個微笑就能奉獻出所有。
  “真蠢……”劉露露唾棄:“你也太瘋了,犧牲這麽大。”
  林婉不理會她的打擊:“可是他對你好麽?很好對不對?”
  珠美飛快回答:“好!怎麽可能不好,好得不得了。”
  似乎為了說服同室的女孩,她繼續補充:“他那個人特別有誌氣,不願意靠家裏,所以我們現在在外麵租房子單獨過。以前也是個少爺呢,現在和我一起努力工作,我圖的就是將來。”
  劉露露簡直像是徹底的愛情破壞者:“這也值得你感動?一個男人把你從老家騙出來,讓你放棄一切,然後你們一起賺錢養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難不成他還要你養?”
  林婉急了:“劉經理,你能不能說點鼓勵的話?”不過她想想劉露露的話似乎也有道理:“那……珠美,還有呢?”
  珠美說:“去年,我們有段時間特別窮,幾乎都快揭不開鍋了,可是我生日他還借錢買了個手機送我。我勸他回去自己家裏住,他怎麽也不肯,說不管多麽難,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她忽然輕輕哼起山歌:“妹在山腳住哎,郎在坡上望喲,心裏頭想妹妹喲,晚上你栓好狗哎,莫讓它咬傷哥哥的腳哎。”
  多動聽啊~~林婉完全沉醉在異族純樸的愛情故事理,世界上果然有尾生那樣的癡情男子,在下雨的夜晚等待自己的情人,等不到,毋寧死。
  以前她一說到愛情至上的論調,蘇可就用鄙夷的口氣嘲笑她。
  她不服氣:“既然不相信愛情,你還看什麽言情小說和愛情劇?”
  蘇可說:“因為知道那是假的啊,我當童話和搞笑片看。”
  “你不認真談戀愛怎麽知道那是假的?”
  “就因為沒有真的所以我才看假的。”
  她們為了這個問題爭論不休,簡直像是正方和反方在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卻始終沒有結果。蘇可認為愛情是世上萬惡之源,因為空虛,所以人類幻想世界上有一樣叫愛情的東西;而因為這個無知的幻想,導致更加空虛;惡性循環的結果是,人從此變得軟弱無力,以致被不相信愛情的鐵石心腸之人乘虛而入,喪失所有。每到這時她還會舉例說明,比如自己母親比如林婉。
  林婉氣急敗壞,她說服不了好友,但是也不會被她說服,她始終堅信真善美,始終坦然相信愛情。
  現在的林婉雄心萬丈,今晚這個活生生的事例足以推倒蘇可可惡的無愛情論,這麽有利的事實擺在眼前,證明了愛情不是一種虛無的東西,它果然是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至於她曾經的失敗,隻是純粹運氣不好,她堅信,像自己這麽美麗可愛人才出眾,丘比特那個光屁股小孩遲早會光顧她。
  劉露露又開始發出噓聲:“沒飯吃了還去買手機,太不務實了。”
  林婉幾乎快要崩潰,甚至不惜奴顏卑膝:“劉經理,露露姐,你就行行好吧。不!珠美,你們應該趕快結婚,這樣就沒人能在後麵說閑話了。”
  珠美苦笑一下:“什麽都沒有怎麽結啊?到雁城已經兩年了,做過好多職業,營業員、服務員、保險業務員,我沒你們那麽高的學曆,本來是進不了淩翼的,總經理破格錄取了我,他說我有一顆比其他人更渴望成功的心,做事一定會事半功倍。我知道你們對我有些風言風語,可是我不在乎,我現在就是要多多掙錢!”
  林婉激情澎湃,一把擎住她的手腕:“我相信你!支持你!你一定會成功的,趁年輕,多努力多賺錢,然後結婚,風風光光地回老家去給你爸媽看,給大家看,你的愛情沒有錯,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珠美壯烈坎坷的愛情故事像一盞指路明燈,她完成了林婉當年夢想做而沒過到的事情,簡直就是她那份死不瞑目愛情的英勇繼承者,所以這個故事的結局對林婉來說至關重要。
  她一時激動,手上的勁也用得大了點,珠美哎喲一聲,臉色突然一變,一把把她的手甩開,林婉愣了:“你今天怎麽了?好像我輕輕一下就能傷害你。”
  珠美靠在床上怔怔看著她半晌,淚水忽然毫無預警地從她秀長的眼睛裏滾落下來,林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安慰:“對不起,對不起,我手太重,這段時間冷,我吃得比較多,都快成大力女了,是我不好。”
  珠美飲泣:“林婉,不是這樣的,不是……愛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林婉傻呆呆地看著她,怎麽了?怎麽會這樣?情侶之間的爭吵稀鬆平常,為什麽這麽傷心?她胡亂猜想:難道……民族宗教不同,導致抗壓性也不一樣?
  善於看人眉眼的劉露露突然插進來:“林婉,你不是要看超女麽?開始了,珠美,身體不舒服就先休息,明天還有活動。”
  譚珠美的電話這時突然在枕頭上不住震動,她渾身一顫,好像被嚇到,木了一會方才伸手拿起,看一眼來電號碼,咬牙用力關機。
  林婉再沒眼力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多嘴,她拍拍珠美:“你睡吧。”然後準備爬回自己床鋪,珠美一把拖住她:“林婉,今晚陪我睡。”
  “呃?”林婉呆了呆:“好啊。”
  接下來的狀態還是那麽多,把手機關了的譚珠美依然睡不著,長籲短歎;電視突然沒了圖像,林婉調了老半天調不好,急得拚命叫露露姐露露姐,她想反正今晚已經不要臉了一次,再多加一次也沒什麽關係。
  劉露露被她叫得沒辦法,走到電視機後麵去查看天線,嘴裏不停埋怨:“都是你,剛剛如果看韓劇一定不會出問題。”
  林婉很冤枉:“這跟看哪個電視台有什麽關係啊,如果我吃蛋糕被噎死,難道還要去殺那隻下蛋的母雞?”
  那天的一切似乎都有些糟糕,雜亂、脫軌、令人措手不及的狼狽,但是如果林婉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一定會覺得此前的自己是多麽的幸福快樂。
  在劉露露抱怨著彎腰調試天線的時刻,房門突然砰一聲被猛烈撞開。室外的寒風夾雜著雪的氣息和濃烈的酒精味一下湧進溫暖如春的屋內,三個女人同時抬頭望向門口,一個穿黑色皮夾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凶神惡煞地站在她們麵前。
  劉露露反應最快:“你是誰?要做什麽?”
  林婉說:“酒店修電視的吧……”她的吧字還沒說完,那個男人已經衝到她和珠美床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林婉畢生難忘,她和珠美同時下意識地把身體往後挪,但是顯然速度還不夠快,起碼快不過那個青年男子的拳頭。林婉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眼睜睜地看著雨點般的重拳落在珠美的身上臉上。
  珠美哭叫一聲,抱住頭閃躲,她的哭泣似乎刺激到男子,這次他連腳都重重地踢了上來。發生得那麽突然,林婉呆呆地坐在床側,茫然地看著身邊發生的一切,那人穿著黑色的皮靴,因為外麵雨雪交加的緣故,每一腳踢過來都會在雪白的床單或者珠美的白毛衣上留下汙穢的腳印。
  林婉反應不過來,怎麽回事?難道自己在做夢?
  珠美哀嚎不已,那人麵目猙獰,痛罵一句:“騷貨!你還敢哭!”一手拎住她的頭發把她從床上直拖到地上去。
  林婉看著珠美被從身邊拖走,終於醒過神來,她往前一撲,捉住珠美的足踝,想把她拖回來。但是那男子力氣極大,不但拖走珠美,還把裹在被子裏的林婉一起拖下了床,兩個女孩一起麵朝下從床上跌了下去,發出撲通兩聲脆響。
  林婉的一邊膝蓋和手肘撞到堅硬的地板上,痛得哀叫一聲,就這麽一分神,珠美已經從她手上鬆脫。林婉艱難地從扭結在身上的被子裏爬出來,心裏著急,腳下又被厚重棉被絆倒,摔了個狗吃屎,她來不及叫疼,再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簡直就像驚悚片,那個男人抓著珠美的頭發一路拖出房間,拖到走廊,期間不停用腳踢她的頭、臉和下體——這個強壯的男人把腳下的弱女子當作沙包在打,鮮血順著路徑一滴滴灑落,觸目驚心。
  林婉穿著睡裙,光著腳一直追,她看到珠美用力去撥開他的控製,一邊像條蛆蟲似的在地上掙紮扭動,一邊痛苦尖叫哭泣:“救命,救命啊!”而那個男人始終不肯放過她,踢得不過癮,又用拳頭砸下來。
  林婉連滾帶爬地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你幹什麽?別打了,要出人命了。”
  男人原來端正的的麵孔已經因為興奮而變得變態的煞白,身上頭發完全被雪打濕,一張口就是刺鼻惡心的酒精味,啊,原來是個醉漢。
  他一把將她甩出老遠:“老子就是要打死這個騷貨!”
  林婉眼看著他的靴子再一次要踢到珠美的臉,想不了那麽多,往前一躍,像條麻袋似的整個人覆到珠美的身上,用手臂死死護住她的麵孔,一聲悶響——那一腳,紮紮實實地踢到了林婉的手臂上。
  林婉哼了一聲,痛得當場眼冒金星,但她還是以最快的速度翻過身來,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住手臂仰頭尖叫:“你是誰?幹嗎打人?神經病!酒瘋子!”
  男人神經質地大笑著,指指自己鼻子尖:“我是誰?我是這婊子的愛人,老公!”
  林婉拚命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問她!讓她自己說!”他一指地上的珠美。
  林婉轉頭扯著珠美的手搖晃:“珠美,你是不是欠黑社會錢了?這人是誰?他為什麽打你?他說是你男朋友,不是的,你男朋友很愛你的不是麽?他撒謊!”
  本來還在掙紮的珠美聽到林婉的問話忽然不動了,曾經娟秀的臉已經被踢得皮開肉綻,嘴角眼角裂開,鮮血正從鼻子和嘴唇往外冒,她像是刹那間失去了生氣,死屍似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兩顆大大的淚水從她的眼角和著血一起慢慢滑下來,滾到冰冷肮髒的地板上。
  她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存意識。
  林婉覺得五雷轟頂,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們住的這棟別墅並不是全封閉,出了房間就沒有暖氣,鋪了大理石瓷磚的走廊上掛著黃色的仿古煤氣燈,雕花的石欄杆及腰,可以看到外麵美麗雪景以及成畝的玫瑰園。在這麽美麗寧靜的地方,發生了如此醜惡血腥事件,半個小時以前美好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如今一個像死人似的躺在她身後,另一個變成了罪惡的凶手站在麵前。
  林婉全身顫抖,她像是坐在冰塊上,身上隻穿著條棉布睡裙,赤著腳,整個小腿裸在外麵,剛剛沒有時間與精神讓她感到冷,現在那股冰冷的寒意卻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冷,真冷啊,身上冷心上也冷。
  走廊上的動靜讓其他房間的女孩走出來,她們看到眼前情景全部忍不住驚叫,都是和林婉一樣嬌生慣養的孩子,除開在電視上,沒有人見過真實的血腥與暴力,一下都失去了方寸。劉露露這時也魂不守舍地從房間裏跑出來,她手中拿著珠美適才扔在床邊的手機,看到走廊一幕,馬上開機打算報警。
  珠美的男友反應迅速,一跨步劈手便把手機奪下,狠狠往牆壁上一摔,頓時摔成兩半:“誰敢報警!誰敢報警!”昏暗的燈光下,他猙獰得像隻鬼,地上則是像死去了一樣的同事,女孩們都嚇得尖叫起來,有人忍不住怯怯哭泣。
  林婉哆嗦著抬頭看他,這明明就是頭發狂的野獸,為什麽珠美會把他描繪成癡情王子?難道在愛情裏的女子眼根本就是盲的?她受的震驚太大,完全忘記哭泣與害怕。
  “怎麽回事?”或許女孩哭叫的動靜太大,從樓上下來了兩位男同事,林婉的目光一下凝住。
  “有男人!真是太好了!”林婉見到了一線曙光,感激涕零得想磕頭,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過男人,隻有在這種生死關頭,她才深深發覺女人原來在某種時刻是多麽的軟弱無助,她用了所有的力氣也阻止不了那個男人罪惡的暴行。但是現在好了,終於有男同事出現,她們安全了。電視裏麵野蠻女友的畫麵原來統統都是虛構,女人在氣力上沒可能勝過一個暴怒的男人,如果一個女子很得意地向朋友炫耀:我揍了我男友,那隻是他在騙你,因為他愛你或者他根本不屑與女人動手。
  “不許過來!”珠美的男友也看到急匆匆奔過來的人,他突然把皮夾克敞開,從腰中抽出一把尺來長的雪亮鋼刀:“誰敢過來我殺了誰!反正老子今天來了就沒打算走,殺了那個婊子再殺一個勸架的,老子一條命賭兩條賺到了。”
  “啊!”女孩們頓時發出驚叫,本來打算過來的男同事也一起刹住了腳步,他們原本嚴肅的麵上瞬間堆上了笑意:“兄弟,有話好說,大過年的何必動手呢?”
  “這個臭婊子不給我好好過年,我管那麽多!”他一腳又踢向地上的珠美。
  坐在地上的林婉思維一直在混亂中沒回過神,為什麽要笑?天天朝夕相處的女同事被打成豬頭,地上是顯而易見的血跡斑斑,他們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她走了神,一下沒攔得住,眼睜睜看著珠美又挨了一下。
  珠美竟然一動不動,林婉想:“完了……”她茫然地看著已經完全放棄反抗的珠美:“這麽痛,怎麽會沒反應,她一定快死了……”
  她顫微微地伸出小小的一雙手,壓在那男人的靴子上,喘息著哀求:“別打了……不可以打了……不管你是誰,都別打了,她真的會死的。”
  男人把林婉的手踢開,蹲下來,一把把珠美的頭發揪起來,讓她被迫從地上把上身傾斜:“難道她不該打?她明明知道我喝了酒,沒地方去,還來參加什麽鬼公司活動,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不管我的死活!我為什麽會沒地方去?還不是為了她,因為這個婊子,我家裏把我趕出來!賤貨!你以為我找不到你,啊?你隻要不死,老子就能找到你!”
  珠美眼睛發直,像個沒有生命的人偶,任由擺弄,他一鬆手,她又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後腦勺砸在地上,砰一聲響。
  男同事繼續勸說:“兄弟啊,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們搞不清楚,但這畢竟是我們公司員工……你看在……麵子上……”
  林婉看著男人們談判,耳朵嗡嗡作響,她心中疑問太多,又憤怒無比,頭都要炸開,為什麽大家還在不停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難道沒有人看到地上有流血流淚的女人?這個時候正義的男人最應該做的不是勇敢地衝上來,把這個歹徒製服,再痛歐一頓麽?不是說保護弱小是男人應盡的天職?為什麽別人的拳頭是拳頭,他們的就不是?為什麽廢話會這麽多?
  “兄弟,那你到底想怎麽樣?先把刀放下……”
  “我要畫花這個騷貨的臉,讓她一輩子也見不了人!誰再敢攔我,我就殺了誰!”
  “哎呀,何必呢,到時候你也要坐牢……有事好商量啊……”
  “對啊,天這麽冷,你先把刀放了,消消氣……不如咱們去喝杯酒?”
  口水多過茶水!林婉厭惡地看著周遭的一切,人都要死了,他們還在喋喋不休,還要和凶手去喝酒!
  男子就蹲在林婉旁邊,臉上帶著令人惡心的獰笑,她看著鋒利的刀尖在珠美的麵頰上遊離,刀的光芒刺痛她的眼睛,隻要這個男人稍微用一點點力量,這個美麗的異族少女或許會死或許會在臉上留下永不能祛除的疤痕。可是她做錯了什麽?她錯的隻是千裏迢迢地來投奔愛情而已。
  林婉絕望到了極點,那絕望是一種毀滅的絕望,都說到打到這個份上,還是沒有人出手,在場這麽多人沒有一個敢上來。世界上果然沒有手持長矛打敗惡龍的王子,唯一能夠依靠的竟然隻有自己,她突然發了瘋,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把將那野獸推開,張開雙臂擋在珠美麵前:“那你就殺了我吧。”
  林婉心灰意冷地閉上眼睛,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心情,她並不勇敢,隻有她自己知道睡裙下麵的小腿在不停顫抖,兩個膝蓋不停互相碰撞;她也不想像俠女一樣強出頭,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出來行俠仗義,她一定會馬上躲去一邊搖旗呐喊,可是除開等來了失望,她什麽也沒等到。依靠不了別人,就隻能靠自己,她沒辦法看著珠美在她麵前被殺或者被劃破臉蛋,如果她的鮮血就這樣慢過她的腳踝,她會終身活在今晚這場噩夢裏。
  事情繼續的發展更加詭異,在林婉已經完全放棄求助的時刻,一道風聲突然迅速地從她耳邊擦過,她睜開眼睛,有個穿黑衣的男子已經像閃電似的撲了過來,快捷而凶猛,像頭捕食的豹子,電光火石之間,持刀男人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已經被撲倒在地上。
  他們像兩頭野獸瘋狂扭打在一起,沒有嘶吼叫喊隻有粗重的喘息,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很快占了上風,不知他用的什麽手法,隻見在那隻握刀的手腕上一擰,長刀便哐當落地。
  黑衣男子抬起頭,露出怒氣衝天的麵孔,因為憤怒,他棕褐色的肌膚有些發白,眉骨處的疤痕也越發明顯。
  董翼,是董翼!林婉的心中歡呼起來。
  董翼用膝蓋抵住珠美男友的背部,將他兩手被到後麵,回身怒吼:“看什麽看!拿繩子把這個王八蛋給我綁起來!”
  大家如夢初醒,紛紛動作,卻像沒頭的蒼蠅:“繩子,繩子,哪裏有繩子?”
  董翼咒罵一聲,一腳把腳下的人踩到地上,空出一隻手把開司米大衣上的腰帶一把扯下,三下兩下把人捆好。
  珠美男友在地上猶自痛罵:“你敢打老子,老子要你的命!”
  董翼毫不猶豫一耳光扇了過去:“老子等著你!”
  他把捆好的珠美男友一把踢倒在地上,再一腳踏上他的臉,踩得那張臉幾乎變形,扯住他的頭發與他直視:“看清楚!看清楚我的樣子,我等著你!王八蛋!敢在我麵前動我手下的人,你活膩了,小子!”
  林婉當場呆若木雞,首先她不知道董翼從哪裏冒出來,其次她也不知道平日裏不苟言笑的董翼竟然如此霸道彪悍,如此能打,他臉上的暴戾神情比地上的男人更加恐怖。這整場事件從房間發生開始到走廊結束不會超過十分鍾,卻已經完全與她的生命脫節,超過她大腦皮層可以解讀的範圍。
  所有的人突然一下都湧上來:“總經理,總經理……”
  董翼吼道:“鬼叫什麽,還不報警!”
  他指著地上的人對先前的男同事說:“給我看好了,警察來之前,不管他說什麽都別給我放跑了!跑了的話,你們以後別想在雁城混!他媽的,一個個讀那麽多書幹什麽,連個小姑娘都不如,真他媽給我丟人!”
  又對劉露露說:“別傻站著,把譚珠美的外衣拿出來給她穿上,我送她去醫院!”他的眼光轉到林婉身上,她的睡裙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胸口上有一隻粉紅色紮蝴蝶結的貓,神態幾乎和她一樣呆。
  董翼皺皺眉頭:“你也去!”
  突然一下有人穩定大局做指揮,林婉覺得好像找到主心骨:“哦!好的,快走!”她光著腳就要跑。
  “你現在這樣子怎麽走?靠,一個個腦子都傻了!”董翼跑進林婉她們的房間,把她白色的羽絨大衣和玫瑰紅靴子拿出來:“快穿上,你想凍死麽!”
  林婉又哦了一聲,彎腰去穿鞋,也不知道是太冷還是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她哆嗦得厲害,上下牙關不停敲到一起,突然雙腿發軟就往地上坐。
  董翼一把用肩膀頂住她,蹲下身子,把她的腳抬起來往靴子裏塞。
  她的腳雪白纖秀,像一塊上好的白玉石,此時已經完全凍成了麻木的冰塊,十個像貝殼似的腳指甲也已經泛青,董翼用手用力在她腳掌上搓一搓,她方才覺得刺痛起來。
  幫林婉穿好靴子,又把大衣給她裹上,董翼扶住她的肩膀問:“待會你在路上要負責照顧譚珠美,行不行?”
  林婉點點頭,神誌一點點找了回來:“應該沒問題。”
  那邊劉露露也幫珠美穿好了衣服把她扶起來:“我也去。”
  “你不去,待會警察來了,你跟著去警局錄口供,你們一間房,所有事情都有目睹。”
  停了一會,他又問:“知道怎麽說話?”
  劉露露稍稍一怔,迅速與董翼交換了一個眼神:“明白。”
  董翼點點頭,低聲而凶狠地說:“記住!把那小子給我往死裏弄!”

  第七章
  雪還在無聲地下著,細細密密,寧靜得蒼涼寒冷得刺骨,花園裏有冬季依舊青綠的小鬆樹,鬆針上結了冰柱子,一根根垂下來,在路燈的照射下倒影顯得詭異,像一個奇形怪狀的人手持匕首時刻打算圖謀不軌。
  林婉把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嗬了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董翼身後,前麵的男人雖然手裏還橫抱著個人,但是一點也沒影響到步伐的敏捷,他個子高大,腿又長,林婉幾乎要用小跑著才跟得上。
  到了車場,董翼打開車門把珠美放進後座,林婉連忙繞到另一邊的車門往上爬。那是一台LAND ROVER,車體高,她心慌意亂踩著車階滑了一次,又連忙手忙腳亂地爬了進去。
  董翼一邊發動車一邊交代她:“你照顧好她,讓她平躺。”
  林婉死命點頭。
  沒開出多遠,珠美開始痛苦呻吟:“頭暈,想吐……我要死了……”
  林婉沒照顧過危急病人,心頭砰砰亂跳,她尖叫:“她難受!她要死了!怎麽辦怎麽辦?”
  夜晚城郊的小路本身不太好走,加上雨雪天氣,董翼既要專心開車又要加快速度,被她震耳欲聾的叫聲嚇了一跳,吼她:“怎麽連最基本的護理常識都沒有,十幾年的書怎麽念的?”
  林婉驚恐地閉上嘴,不敢再說話。董翼從後車鏡望她一眼,她的一張小臉白得幾乎透明,眼睛睜得圓圓的,兩泡淚水蘊在裏麵,晶瑩剔透,竟然奇跡般地沒有落下來。
  他歎了口氣,這可憐的孩子嚇得連哭都不敢了,可見今晚的驚嚇隻怕比她這輩子加起來還多,不由得放柔聲調:“可能是腦子受了震蕩,你讓她躺好,把手墊在她頭下麵別讓她受顛簸,我會找最平坦的路走。”
  林婉照著他說的做,過一會又開始叫:“好多血好多血,她嘴巴裏麵在流血,是不是被打得吐血了,五髒六腑可能都已經破了!完了完了……”
  董翼呻吟著說:“譚珠美還醒著,你別嚇了自己又嚇到她,本來沒事的待會還沒到醫院被給你嚇死了。車後有紙巾,給她擦一擦。”
  林婉委屈地不再作聲,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像個廢物。
  董翼問:“那混蛋什麽人?她男朋友?我上樓梯的時候隻模糊聽到個大概。”
  林婉倔強地不肯說話,不是賭氣,而是她不願意承認。
  “怎麽了?嚇傻了?”
  “不清楚,或許是黑社會。”她寧願相信剛剛那震撼人心的一幕是因為譚珠美品行不端以致黑社會的人上門尋仇,也不願意侮辱愛情。
  董翼嗤道:“那真是侮辱黑社會了。”
  林婉低著頭看譚珠美,她的臉慘不忍睹,幾乎像恐怖片裏麵的惡靈,過了好一會她終於在不容爭辯的事實麵前低下了頭,輕輕說:“好像是的……”
  “什麽?”董翼沒聽清。
  “好像是她男朋友……可是……又不像,男朋友怎麽可能把她當沙包打?”林婉精致的容顏一片呆滯:“怎麽會這樣?”
  董翼打了下方向盤:“問當事人比瞎猜好。”
  他們去了最近的醫院,譚珠美被推去做腦部檢查,董翼說:“你也看一下。”
  林婉說:“我沒事,身上的血都是珠美的。”
  董翼懷疑地看她一眼,伸手把她從肩膀開始往下捏,捏到手臂時林婉叫了一聲:“哎喲。”董翼眉頭一皺,馬上把她的袖子往上推,雪白的手臂赫然有大塊青紫,他罵了句:“靠!”
  林婉嚇得退後一步,心驚膽寒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真的。”
  董翼鬱悶地說:“你怕我幹嗎?我又不打女人,真是奇怪了,剛剛怎麽不見你怕?”他把她推進急診室,抓住一個醫生:“這裏還要照個片子,擔心她手臂骨裂。”
  林婉照了片子出來找不到董翼,估計他應該是去給珠美交錢,便坐在走廊的長排椅子上等。坐下以後,方才覺得冷、餓、疲憊,所有這一切簡直像發夢一樣不真實,她長長吐了口氣,低頭打量一下自己——真是無以複加的狼狽,光腳穿著靴子,長羽絨大衣裏麵就一件帶血的睡裙,連內衣都沒穿,頭發像海藻一樣半濕半幹的披在後麵。她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穿乳罩,從此以後從沒試過不穿內衣外出,心中頓時覺得很羞恥,不由把雙臂抱得緊緊的。
  碰到自己手臂的時候,覺得隱隱作痛,輕輕哎了一聲,她忽然想起之前珠美也是這麽輕輕一聲哎喲,難道……她失魂落魄地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遞給她一杯熱可可:“運氣不錯,這裏竟然有自動販賣機,來,喝一口。”
  林婉混混沌沌地接過杯子,全身篩糠似的抖,熱飲都快濺出來。
  董翼看不下去用手把她的手包住:“怕?”
  他的手大而溫暖,讓林婉覺得好過一點,但還是止不住哆嗦,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不是第一次……”
  董翼聽不明白這沒頭沒尾的話:“什麽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打她,之前就有過。”林婉逐漸記起來,甚至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經在公司發現過珠美小腿上的瘀青,問她,說是睡相不好從床上摔下來。沒有人有過懷疑,因為都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種片子對所有人來說似乎都隻是經過文藝加工渲染後的虛構情節,看過就算。
  急診室的走廊傳來孩子的哭鬧,她凝神望過去,一對夫婦抱著懷中的幼兒正不住安慰:“寶寶乖,寶寶最勇敢,不要怕,爸爸媽媽都在這裏。”
  看,都是人生父母養,都是家裏的心肝寶貝,憑什麽要被一個不相幹的人傷害?如果珠美的父母知道遠在千裏之外的女兒受到這種糟蹋該有多痛心,這段外人看不清楚究竟的愛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最對不起的一定是爹娘。
  林婉問:“珠美現在怎樣了?她會不會死?”
  董翼安慰她:“不會的,照了CT,現在在做其他檢查,應該隻是軟組織挫傷不會有嚴重內傷的。那人不帶種,看起來打得凶,流很多血,其實隻是撞破唇鄂和鼻腔。如果他真有心殺人,哪裏會跟你們羅嗦那麽多,還弄那麽多人來,你們三個在房間的時候,他一刀就能把譚珠美戳個對穿窟窿,你根本都不用反應過來。”
  林婉幻想了一下那種恐怖場麵,懼怕地把身子往後縮了縮,她搞不清楚這是安慰還是恐嚇,怯怯地問:“難道你覺得打得還不夠重?”
  董翼有些尷尬,咳嗽一聲,伸手撫一撫修得極短的鬢角,他不是那種柔情似水詩情畫意的男人,對勸慰女人沒什麽天賦,尤其對這種看似怕他的小小女孩更是沒經驗,好像說什麽都是錯。
  “為什麽會這樣?他們感情一直很好,每天打很多次電話,很甜蜜。”林婉仰起臉問董翼,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需要一個答案,現在的董翼對她來說像神一樣偉大,應該可以解答。
  董翼很老實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林婉看著他鎮定清俊的麵孔發了一會呆,突然沒來由的覺得委屈無比,繼而哇哇大哭。她總是反應慢,剛剛一直處於一種奇異的呆滯麻木中,腦子雖然持續在運作卻始終理不清頭緒,現在事情結束,有個雖然不夠和善但是足夠強勢的人與她正常聊天,她終於從震驚中醒來,再也忍不住淚水漣漣。
  董翼伸手在她頭上拍拍,真是個小朋友,像是曾經看過的漫畫:4歲的蘇西手指被釘子刺破流血,忍著淚水走遍花園、客廳、書房,最後在廚房找到媽媽以後才開始放聲大哭。
  隻是……哭得怪可憐的,他心中有些不忍。
  林婉的淚水啪嗒一聲掉進熱可可裏麵,濺起一朵小水花:“怎麽可以這樣?一個女孩為他犧牲這麽多,把爸爸媽媽、親人朋友、生長的地方統統丟下,那樣全心全意地信賴他,跟著他去陌生的異鄉。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她?這樣傷害她?”
  她的血淚控訴不止為了珠美,也為自己,當年的她也是這樣什麽都不要,不管不顧,隻為了和愛人浪跡天涯。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未能完成的夢想可以在珠美身上實現,卻不知道原來要延續這個美麗夢想所付出的代價如此巨大。
  董翼把心中的話照實說出來:“你怎麽知道她這麽做就是全部為了他?”
  “當然是為了他。”
  “窮鄉僻壤長大的女孩,碰到端正健康的青年,聽他講述大城市的繁華美好再加上所謂愛情的刺激,於是受不了華麗誘惑,想出來見見世麵,也在不同的屋簷下看這世界的星空——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林婉怒了,氣憤讓她甚至忘記前麵這個是老板,她把杯子重重往旁邊一放,流著淚反駁:“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被你這麽說起來珠美好像是為了自己!不是這樣的,他們是真的相愛!她什麽都不圖!真的!我知道,她的心情我懂得!”她幾乎要拉著董翼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來證實珠美的清白。
  那裏隻是間小醫院,急診室走廊的燈不夠明亮,滿室昏暗,但是董翼依然可以看到林婉早櫻似的唇瓣氣急得幾乎發白,掛在臉頰上的淚珠像寶石一般閃亮,他說:“好吧,也許我錯了,這隻是我個人猜測。”
  何必說得那麽殘忍,這孩子隻願意相信她想相信的東西,日後或許會慢慢成長,但他並不想做那個謀殺她天真的劊子手。
  林婉斷然說:“不是也許,一定是你錯了。”
  對,一定是錯了,這件事件本身並沒有錯,隻是在某個環節上出了誤差,以致整個事情荒腔走板,不成形狀。如果愛情是錯誤的,那為什麽亙古以來所有的詩人都要歌頌它、讚美它?為什麽依然有這麽多人前仆後繼,舍死忘生?
  林婉止不住地失聲痛哭,她是很怕,剛剛的怕是生理上的怕,怕流血怕暴力,現在的怕卻是心理上的怕,怕蘇可的無愛情論是真的。而兩相比較,後麵這種竟然似乎讓人更加不能忍受,簡直讓她覺得世界沉淪。
  返回溫泉山莊的路上,董翼斜頭看了副駕駛座上的林婉一眼:“你還好麽?”
  林婉誠實地回答:“不太好。” 因為剛剛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泣,她到現在都抑製不住哽咽和打嗝的餘波,說起話來滿是顫音。
  珠美需要在醫院留觀一晚,董翼請了特護陪她,把一身狼籍的林婉帶了回去。林婉不太願意走,但是董翼有種獨斷獨行的霸道,不由分說地辦妥一切手續,拉著一步三回頭的她上了車。她的人生觀世界觀在今晚受到強烈挑戰,身心俱疲,整個人沒了生氣,像朵蔫了的小花,花苞和葉子都耷拉下來。
  董翼勸慰她:“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就像看透整個人生。”說話的態度像是家長教小朋友。
  林婉低迷地回答:“大象和螞蟻看到同一顆沙礫,大小卻不一樣,你眼裏不足一提的小事在我身上已經是天大事。”
  董翼笑一笑:“別想那麽多,否則晚上不易入眠,明天你眼睛會腫得像核桃。”
  林婉愁眉苦臉:“我也不想想,可是腦子裏全是全部是刀光血影以及珠美的呼救掙紮,也不知道會不會因為刺激過度以致精神方麵出毛病。”
  董翼失笑:“你以為人的神經是絲線,一拉就斷?以後有機會受多幾次挫折就知道,它其實比你想象中要強韌許多。”
  林婉連忙客氣地推辭:“那還是不必了。”
  她心情糟糕,不知怎的想起古人常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忍不住長歎道:“天寒地凍,心情又差,這時候有酒就好了,喝上幾杯,倒頭大睡,一覺睡到大天光,什麽都可以不再想。”
  董翼詫異地打量她:“你應該很少喝酒吧?”
  “也會和好朋友一起去酒吧。”酒吧是蘇可至愛的遊樂場,林婉有時也會跟去。
  “酒量如何?”
  她思考一下:“還不錯。”
  董翼遲疑著說:“那我倒還真是沒看出來……我後車箱裏有一瓶,你要麽?”他當時如果知道他們兩個對“還不錯”的定義如此不一致,一定不會有這種瘋狂的建議。
  抵達車場,林婉看他下車到車尾箱拿了瓶酒和紙杯回到車內,覺得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這真是種神奇的液體,喝了之後有人會狂揍自己的女朋友,而有些人還可以繼續做君子。”
  董翼輕輕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及頰邊酒窩,他從心底裏真笑時有個習慣,頭會微微傾低一點,倒像是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模樣。林婉看得又呆住了,難道真是他?幾個小時前救人於危難的男人竟然是他?怎麽可以如此判若兩人?
  她聽得他說:“其實不是個壞東西,用途也很多,除開狂歡、壯膽以及傷口消毒,還可以用來遺忘——你不要學那人的壞樣子,今晚選擇最後一項就好。”
  董翼斟了三分之一杯遞給林婉。
  林婉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仰頭一飲而盡,酒味很濃,讓她不適地眯了眯眼睛。
  “這是什麽酒?”
  “朗姆酒,海盜最喜歡的飲料,酒精純度並不高。你呢,平常一般喝什麽?”董翼一邊回答一邊給自己點了根煙,他抽萬寶路,紅白相間的煙盒,抽出一支先叼到嘴邊再點燃,那煙味道重,車廂裏頓時彌漫出濃濃的煙草味。
  “不太清楚,都是朋友替我調好的,好像沒這麽濃。”林婉對自己的酒量頗為自信,平常與蘇可喝酒都是整杯整杯咽下去(不過她不知道的是蘇可為她調製的整杯酒裏,隻有一滴酒其餘全部蘇打水)酒吧的少爺都會齊聲拍手叫好,誇她好酒量當得上女中豪傑,這讓她很是驕傲,所以每次醉也醉得豪邁。
  可是董翼竟然遞給她這麽一小杯,讓她頗有點被小看的感覺,有些不服氣,她把杯子伸出去,表示還要。
  董翼給她和自己各斟一杯:“你再喝一點,到臉頰微熱,腦子有一點點眩暈的時候停下來,然後回房間好好休息,喝到五六分的狀態是最好的。”
  林婉點點頭,把杯子裏的酒吞下去:“你對酒好像很有研究的樣子。”
  “曾經有段時間它是我的好朋友。”
  林婉好奇:“因為狂歡?壯膽?或者是遺忘?”
  董翼看著她那張芙蓉麵,眼神變得有點深,把煙深深吸一口:“被你突然一問,發現竟然不太記得了……沒辦法,或許是老了的緣故吧,跟你們這些小孩子沒法比。”
  林婉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非常嚴肅地說:“不老!全公司最帥的男人就是你,尤其是今晚!那個……我還要……”她手執紙杯,指指董翼手邊的酒瓶。
  車內空間大氣寬敞,氣氛卻流動著詭異,董翼被她讚美得背脊發麻,這種話左想右想都不是林婉平日的風格,他不動聲色地熄滅煙頭:“林婉,不要喝了,不早了,我送你進去。”
  林婉眼巴巴地望著他:“這樣啊……那好吧。”
  他們分別下了車,董翼鎖好車門繞過來,發覺不見林婉蹤影,他嚇了一跳,輕輕叫:“林婉?”
  灌木叢下忽然微有響動,董翼連忙走過去,林婉蹲在地上,身上的白羽絨服像條長尾巴似的拖在後麵,董翼想:“難道吐了?”
  走近一點才發現不是。
  林婉蹲在那裏正在逗弄一隻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黃白相間的小貓咪,或許是白天哪個同事給了她一顆糖果塞在口袋裏,她竟然變戲法似的找了出來,喂給小貓吃。小貓舔著糖果,她在它頭頂上摸了摸,嘴裏說:“喵喵,好乖哦。”
  小貓咪嗚一聲,把身子弓起來,親昵地往她手上蹭,林婉咯咯嬌笑,雙目燦若晨星,麵頰一片緋紅如同三月桃花:“好可愛,你喜歡我對不對?”
  小貓又喵地叫了一聲。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林婉用手指在它頭上點了點,神態嚴肅:“但是我是人,你是貓,我們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能喜歡我。”
  董翼佇立在她身後沉默著,他臉色有點發黑,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像往常一樣平靜:看來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酒量不錯的女孩在喝了兩杯朗姆酒以後已經徹底醉了。
  貓咪聽到董翼發出的聲響受了驚,嗖一聲像火箭似的竄到灌木從裏不見了,林婉很遺憾地抬頭看著董翼:“跑得比兔子還快。”
  董翼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拍拍她大衣下擺的雪漬:“雖然都是四條腿,但那是貓。”
  原來是貓……林婉嘿嘿笑個不停:“你看,現在的貓跟人一樣,聽到不可能或者要負責任之類的話拔腿就跑,真是的,一點爭取意識都沒有。”
  董翼覺得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他深深呼吸一口,在她麵頰上拍拍:“清醒?還能走?”
  “嗯。”林婉乖乖地點頭。
  她是能走,不過腳步發軟,左腳往右腳上絆,旁邊的人一鬆手她就能摔跟鬥。董翼懊惱得很,他是老江湖,怎麽會被個小女孩騙到?她說能喝,他就相信她?心中雖有幾分惱火,但是看到林婉烏黑長發紛紛揚揚地垂著,有幾縷發絲拂到雪白麵孔上,又記起她頭發似乎還沒幹透,這天寒地凍的天氣,回頭要感冒了。
  想一想,他認命地蹲下:“我背你,上來。”
  林婉還是乖乖地笑著回答:“哦,好啊。”
  她秀秀氣氣地伏到他背上,董翼慢慢站起來,嗬,這女孩像羽毛一樣輕。他忍不住想,別人喝醉了都會哭鬧,為什麽就她笑個不停?她的生命為什麽總是這麽歡樂?
  停車場到別墅的路上要經過花園,落了一日的小雪終於停下來,小徑上的積雪有好幾厘米厚,一腳踩上去便咯吱作響,南方的城市難得有白雪皚皚的景象,今夜這座人煙稀少的山莊卻讓人有置身於北國的感覺。董翼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踩到雪下埋著的鬆枝,在寂靜的夜裏發出清脆響聲,不知怎的讓人聯想到林婉的笑。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在公司前台,他當時嚇了一跳。小時候去讀書,要經過市裏最大的一家兒童商店,那商店的櫥窗裏擺著一隻足有半米高的洋娃娃,長發大眼,睫毛濃密,雪白皮膚上的嘴唇是一抹微紅。男孩兒自然對洋娃娃不感興趣,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飛機模型就擺在娃娃後麵,所以被迫每天都要望過去好幾次。第一次見她那瞬間,他恍然一驚,莫非小時候見的那隻娃娃竟然成了精,托生到人身上?
  過幾日,他又有些失望,女孩兒漂亮是漂亮,但有時候顯得笨笨的,真是可惜了張好麵孔;可是再接觸,似乎又不是這樣,她學東西極快,業務上手速度是同期員工中最快的,甚至偶爾能講出一番讓他這種人都無法辯駁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簡直分不清楚這女孩兒是真笨還是假笨,因此對她額外留意起來。隻是他沒料想,對一個人也好一件事也好,花得心力多了便會入了戲,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女孩的一顰一笑都能讓他駐足觀望。
  初時察覺到自個兒的心思,他也不以為忤,是人都喜歡美麗可愛的東西,多關注幾眼也很正常,圍在身邊的女人這麽多,難道自己還會對個小孩子有什麽興趣,跟亂倫似的。可是經過今晚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經曆的人和事太多太雜,世界上早已經難得有什麽人讓他驚奇,林婉卻不停地破了例。
  他想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忘不了光著腳的林婉哆嗦著站在走廊上的情形,欄杆外麵的細雪像漫天的白蘆花紛紛揚揚,小姑娘當時一定又冷又怕,雖然隔著那麽遠的距離燈光又那麽暗,他依然能感覺到她的顫抖,脆弱得搖搖欲墜,她的臉色慘白,但是聲音卻安安靜靜的:“那麽你就殺了我吧。”當時她的原話是這樣吧?那個笨笨的老是鬧笑話的女孩兒竟然做出了讓在場男人都汗顏的舉動。當時沒有過多的時間考慮其他,事情過了以後他才發覺自己的驚訝裏充滿了欽佩,林婉的眼睛總是像鴿子般和善溫存,但是她寧靜的血液裏卻蘊藏著勇敢的號角。
  怎麽會有這麽奇特的女孩?他忍不住側頭看了林婉一眼,她的長羽絨服拖在後麵,像條小美人魚,而且還是條愛笑的美人魚,嘴裏甚至輕輕嗬出帶點酒精味的白氣落到他的頸間。
  她膽子突然大得頂了天,甚至問出藏匿在心中已久的疑問,她拿纖細手指戳他的麵頰:“你你你,你的酒窩是不是點的?”
  董翼輕輕斥她:“別瞎鬧。”
  林婉對他斥責明顯不放在心上,笑過之後慢慢把頭垂下來埋到他的肩上,像個玩累了的孩子知道父親的責備口不對心,索性撒嬌求饒。董翼歎了口氣,這丫頭真是沒心機得可怕,他認得的成年女人裏喝多了敢大大方方爬到男人背上的不是豪放女就是在有目的的裝醉,偏生她竟然兩者都不是。
  他欺負她醉了,裝出很凶的樣子:“誒誒,我是個男人呢,你再鬧,小心我吃了你。”
  林婉含含糊糊說:“男人?蘇可說男人都是騙子。”
  董翼微微驚奇:“蘇可是誰?為什麽這麽對你說?”
  林婉有些委屈地扁嘴,回答得也文不對題:“打賭……要輸了……她說,世界上沒有可以讓人相信的愛情……”
  董翼沉默半晌,背著她慢慢走上台階,終於開口:“誰說的,就算別人沒有,你也一定會有——你應該得到這些,不應該看到這世界的陰暗麵。”
  他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回頭看看,林婉閉著眼睛似乎已經快睡著了,側著的半張臉幹淨得像深山寂靜的雪,嘴微微張著,隻怕過不了多一會就有口水流出來灑到他的肩上。
  他輕輕搖搖頭,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每走一步,背上的人就會微微顫動。他感覺到林婉忽然驚動一下,連忙問:“怎麽了?”
  林婉抬起頭,臉上一片茫然,這裏是哪裏,這人是誰?他的背脊這麽寬厚溫暖,襯衣領子雪白,身上還有淡淡好聞的煙草味,啊,一定是爸爸,以前他也是這樣背著哭鬧不肯睡覺的她在花園裏散步,嘴裏還會說著話輕輕哄她。
  隻是……
  她有些奇怪的問:“爸爸,你頭發怎麽剪這麽短?不冷啊?”

  第八章
  林婉隔天早晨醒來覺得頭痛。
  房間裏關著窗,但是窗簾被拉開了,可以看到外邊的天空放了晴,陽光照在屋頂的積雪上亮得晃眼,明明知道這時因為融雪的關係會比平常更冷,可視覺上的溫暖依然讓人留戀。
  林婉從床上坐起來,抓了抓亂七八糟的頭發,睡眼惺忪,她回憶起昨天的恐怖夜晚,依然膽戰心驚同時又很疑惑,珠美的男友打人、董翼拔刀相助、然後他們去了醫院這些細節都記得,可自己是怎麽回的房間呢?她抱住腦袋,奇怪,這段記憶簡直像給人強行抹去了一樣。
  劉露露這時已經洗漱完畢從衛生間出來,看她發呆問了句:“大小姐,你總算醒拉?”
  林婉說:“嗯,我昨晚怎麽回來的啊?”
  劉露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裝吧你。”
  林婉傻傻地說:“裝什麽……哎呀……”她突然記起自己和董翼在停車場喝酒的片段,難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劉露露的臉色:“劉經理,我昨天晚上還好吧?”
  劉露露鄙夷地回答:“你?你好得很,不過我看送你回來的總經理臉色不太好。”
  林婉心裏打了個突,她是那種醉過以後就絲毫不知道身邊發生什麽事情的人,蘇可時常都會提醒她:林婉,如果我和你的家人不在你身邊,就算有人要請你喝一萬塊一杯的名酒,你也千萬抗住了!
  林婉說:“為什麽呀?”
  “因為你酒品極差,喝多了就打人,你看你看,我手臂上這塊就是你掐的。”
  林婉當時很震驚,她一直認為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沒想到會有這麽粗俗惡劣的愛好。
  “難道……我昨晚竟然和珠美男朋友一樣喝醉打人了?難道……我揍了董翼?”林婉當場嚇得臉色發白:“不會吧,真的喝得很少啊。”
  她呻吟一聲,把被子一直拉到頭上:“地洞在哪裏?”
  劉露露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來,伸手把被子扯落:“我說,林婉,你昨天……”
  林婉連忙說:“我去洗澡,睡衣還沒換呢,全是血。”
  她慌慌張張地跳下床往洗手間跑,劉露露突然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鑽石王老五呢,的確是人見人愛,不過你還小,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回頭別受了傷……”
  林婉嘀咕道:“我隻怕他受傷。”
  她打開蓮蓬頭,痛痛快快地衝了個熱水澡,那間淋浴房做成了透明的整體浴室,熱氣散不出去,她在騰騰白霧中後知後覺地想著劉露露的話,鑽石王老五?什麽意思?人家是不是王老五跟我有什麽關係?水太燙,室內溫度又高,洗著洗著她突然臉紅起來。其實……真是挺不錯的,現在的男人已經沒有幾個懂得愛護婦孺、見義勇為,看見暴力場麵不在一邊興奮地呐喊助威就算好教養了,平常董翼整天冷口黑麵的,沒想到竟然還是個風度翩翩的黑騎士。
  她想得入了神,劉露露在外邊敲門都差點沒聽見:“喂,林婉你快點,今天還有活動。”
  林婉嚇了一跳:“我不去了,待會我去醫院看下珠美,你自己去吧。”
  劉露露說:“不是我說你,昨天那個情況也太危險了,人家拿著刀呢,你就那麽傻頭傻腦地杠上去,萬一有什麽閃失怎麽辦?這次的集體活動是我策劃的,出了事責任誰來當啊?你以後做事用用腦子好不好?”
  林婉唯唯諾諾:“昨天不是情況緊急麽,我也是一時腦子發熱,以後不會了,你去玩吧,別管我了。”
  待她洗完澡出來劉露露已經走了,林婉估摸著這時候餐廳的早餐應該已經沒了,隻好翻了幾片餅幹出來咬著。她一邊吃餅幹一邊想著幫珠美整理幾件衣服,正在東找西找,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林婉抬起頭,嘴裏的餅幹掉到地上:“珠美?你怎麽回來拉?”
  譚珠美低頭閃進來,又迅速把門帶上,她穿著短短的紅色羽絨衣,把衣服上的帽子拉到了頭上,帽子旁邊有細細的絨毛,遮住她的臉。
  “醫生說沒什麽大礙,我就自個走了。”她輕聲回答,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那怎麽行啊?多觀察一下嘛。”
  珠美跑到床邊:“我要走了,得趕緊走!”
  “去哪啊?”林婉拉著她的手:“你傷還沒好,別亂跑。”
  珠美一下把她甩開:“林婉,別拉我,我真是沒臉見人了,死的心都有……我要回去。”
  林婉看到她的臉,倒吸一口涼氣,那傷的瘀青全部上了臉,青紅紫綠,又腫得厲害,五官都擠到了一團,簡直跟個彩色豬頭一樣,她痛罵道:“王八蛋!”
  珠美一邊哭一邊收拾東西:“如果不是沒帶錢,我在醫院就直接回市裏了,我是徹底沒臉見公司同事了。”
  林婉氣得要命:“這關你什麽事?你是受害者。”
  珠美抹著眼淚說:“昨晚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除開你和總經理誰敢站出來出個聲?現在那些人還不知道在背後說什麽呢……我心裏亂得很,你讓我走。”
  林婉急了:“你這樣子怎麽走啊?你等等,我陪你回去……不行,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她腦子裏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董翼:“我找總經理!”
  珠美說:“別找了,我丟的人夠大了,他那麽忙,哪有時間管我們。”
  “他是老板,我們是員工,他肯定要管我們啊。”
  “哎呀,怎麽跟你說不清呢。”珠美著急:“你別太天真了,你以為老板和員工的關係跟你以前學校時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一樣?”
  林婉不理她:“別的老板我不知道,但是總經理一定會管。”她把包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翻出公司員工通訊錄,打電話給董翼。
  董翼接到她的電話顯得有些驚訝:“回來了?難怪去醫院的同事說沒見到她,她還好麽?你們等我幾分鍾,我馬上過來。”
  林婉對珠美說:“我說得沒錯吧。”
  珠美歎了口氣,往床沿邊坐下:“唉……真是有事發生的時候才能看清人,平常大家看見總經理都像老鼠見了貓,沒想到他還真仗義。”
  林婉嗯了一聲:“他人真好……做事又勇敢又果斷,真是……有情有義!”她突然有些納悶,自己怎麽這麽奇怪?人家誇獎董翼,她跟著瞎開心幹什麽?
  董翼很快過來她們房間,讓林婉打了個電話給劉露露說明情況,便帶她們上了車。路上林婉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跟董翼客氣:“總經理,真是太麻煩您了,昨晚也是……”
  董翼從後車鏡裏瞟她一眼,沒吱聲,過了半天突然說:“林婉!”
  “哎!”
  “我覺得你以後最好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喝酒。”他淡淡地說。
  林婉心中一沉,完了完了,看來昨晚自己真是做了不該作的事情,也不知道董翼給打壞沒有,但是看他製服珠美男友的身手,應該不可能被她傷到吧?
  她盯著董翼後背的黑色高領毛衣,鼓起勇氣:“總經理,昨晚……”
  “什麽?”
  “呃……沒什麽。”
  她實在不好意思當著珠美的麵直接詢問自己是不是有暴力傾向,開始輾轉迂回:“總經理,昨天看您身手真漂亮!簡直像……”像什麽呢?她想了想:“對!簡直像黑社會的抗把子一樣!”
  珠美嗖一下望向她,迅速把頭扭到車窗邊上去假裝欣賞風景,一幅很想裝作不認得她的樣子。林婉有些沮喪,她明明是想先把讚揚一番他以後再切入重點,可是這個不恰當的比方讓她沒了繼續下去的信心。
  結果董翼沒好氣地回答:“17歲當兵,野戰軍,偵察連。”
  “哦!嗬嗬,原來是這樣。”林婉尷尬地笑了笑:“當兵……挺好的,保家衛國……”
  董翼忍無可忍,哼了一聲,拒絕再和她講話。過一會他轉頭問珠美:“譚珠美,照理說員工的私生活我不應該過問,不過這事發生在公司活動上而且又在大家麵前,多少影響不好,你是不是該有個解釋?”
  看著窗外發呆的譚珠美有些受驚,瑟縮一下,輕聲說:“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林婉馬上把自己的尷尬丟到腦後,從昨晚就開始的疑問終於找到解答人:“對啊,珠美,到底怎麽回事啊?你不是說你們挺好的麽?”
  譚珠美歎了口氣,把頭一直低下去,看了半天手指上的傷痕,終於幽幽說道:“是很好,剛開始一直很好……他把我帶回雁城後就去見了他的父母,結果家裏反對得厲害,當著我麵說我沒家世沒學曆,還是個鄉下女孩,不知道用的什麽法子勾引了自己家兒子,他一怒之下拉著我就走了,從那以後沒回去過。”
  年輕人脾氣大,眼角高,精力無限,天真的覺得離開了父母的庇佑也不怕闖不出自己的天空,想法雖好,世事卻不那麽簡單。兩個沒根沒底的年輕人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度過最開始的甜蜜生活之後,迎接他們的是現實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房租水電,愛情逐漸被壓垮。
  珠美男友脾氣一向暴躁,換了幾份工作都做不長,生活艱苦辛勞讓他心生煩躁,荊棘處處讓他漸漸絕望,愛念消失,怨懟頓生。他或許已經後悔自己的莽撞舉動,又不好意思開口,漸漸開始對女友惡言相向。
  “今年下半年開始酗酒,發展至揮拳。”珠美輕輕說。
  林婉不解:“可是你為他付出這麽多,他應該疼惜你尊重你。”
  “他也覺得自己付出很多,我更應該理解他包容他。”
  “包容什麽?包容他的暴力?他是男人!不應該這樣傷害一個女人的精神和肉體!他應該給予自己的女人安全感!”
  珠美疲憊地笑了:“林婉,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最稀缺的不是熊貓,是紳士。”
  董翼先把珠美送回市內住所,那應該是某個廠礦單位的老式住宅樓,隻得五層高,一樓的紅瓦磚牆上布滿了滑膩的苔蘚,停車的地方可以望見樓梯過道,陰暗而狹窄。
  譚珠美臨下車前先向董翼道了謝,想了想又說:“總經理,休完春假,我想再多請一個星期病假,臉上的傷可能得那時才能好。”
  董翼點點頭:“行,記得回來時給人力資源部補一個假條。你趁這段時間一個人好好修養、調整心情,我昨晚跟去警局的同事了解了一下,你男朋友不但喝酒還吸食了迷幻類藥品,可能得去戒毒所呆一段。”
  林婉吃了一驚:“珠美這些你知道麽?”
  譚珠美把頭低下去,輕輕將脖子傾了傾。
  “那你……”
  “不關我的事了!以前常勸他不要磕藥,可是現在……現在他就是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皺下眉頭。過了年我就找地方搬家,隻希望離他越遠越好。”
  林婉心情複雜,憋了半天終於說:“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家裏隻有三個人,不熱鬧,你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珠美推辭道:“不了,我沒什麽心情,而且也太麻煩你們。”
  “不麻煩不麻煩,隻當是添一雙筷子。”
  “還是算了,我這樣子實在不想出門,別嚇到你家裏人。”
  她打開車門,低著頭下了車,林婉看著她落寞單薄的背影,突然爬到車門邊上:“珠美,回去吧。”
  珠美站在車邊靜靜看著她,神色淒涼。
  林婉看著她張慘不忍睹的臉著了急:“回家去吧,回去爸爸媽媽身邊,誠心誠意向他們認錯,他們會原諒你的。”
  珠美長長歎了口氣,強壓住在眼裏打轉的淚水:“回不去了……沒辦法再回去了。”
  不認得那個人的時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那個小縣城,她是那裏最出挑的人物,有大把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在她樓下唱情歌,她、他們以及祖輩生活在那裏的人一樣,皮膚黝黑手指粗糙。說她不安分也好,說她錯信了愛情也好,但的確是那個人給了她一片夢想的天空,帶她走進廣闊的世界,讓她見識到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像電視裏那樣美麗旖旎的海灘,她給自己的母親寫信:媽媽,你再熬一熬,我一定會賺很多錢,帶你來城裏享福。是,譚珠美總有一天會回去,但絕不是以這個樣子!
  她狠狠抹去頰邊淚水:“我走了。”
  林婉見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肮髒的樓道,覺得那種黑暗似乎要把那小小身影吞噬,她心中著急卻又無能為力,不由得怔怔掉下淚來。
  董翼掏出煙盒點了根煙,扭頭看了淚流滿麵的她一眼,淡淡說道:“坐前麵來,我不是你的司機。”
  林婉啜泣著下了車,默默將副駕駛座的門打開坐了進去,董翼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擦了擦淚水:“你是要方便拿紙巾給我對不對?
  董翼微微眯了下眼睛:“總算還沒笨到家——係好安全帶,走了。”
  雪後的陽光幹淨透徹,林婉看著窗外景物飛馳,有些悲傷地說:“可是我覺得自己真是笨,你們早看到的東西我就是看不到——珠美她果然不是為了愛情,一個女人如果被深愛的男人傷害,她不會願意在這個城市再多停留一秒鍾。”
  董翼唔了一聲:“以後你會知道得更多,慢慢反應就快了。”
  “如果人就是因為經曆這些東西而變得聰明,我寧願永遠都很笨。”林婉輕輕說道:“我看著她有些灰心……但是又覺得滑稽,他們兩個當年不惜反抗家人,立誓要在一起,可見當時都覺得對方無比重要,但是到了今天你看,珠美看到他的背影都嚇得落荒而逃,最大的心願隻是為了擺脫他,真是可怕又荒謬。”
  董翼沒說話,他一向話不多而且明顯對八卦不感興趣,一路上對兩個女人的談話不評判亦不發表意見,隻要譚珠美給了他一個過得去的交代,他什麽都不會追問。
  林婉靜靜停下淚水,心裏舒服了很多,她不是個能藏住話的人,有時候明明知道說出來可能被身邊那些所謂成熟人取笑,也繼續孤勇的義無反顧著,可她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不管說什麽董翼都不會笑她,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隻有這樣的人才會在昨天那個寒冷的夜晚裏挺身而出;隻有他會惦記著在醫院走廊的她又冷又怕,而遞給她一杯熱可可;也隻有他,不會把酒後女人的狼狽拿到嘴裏嘲笑宣揚。雖然他大多時候麵無表情,雖然他幾乎不太回應她,又或許即便回答也隻是隻言片語。
  這個男人複雜而深沉,世界上的喜怒哀樂都沉浸在他漆黑的眼裏,他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別人的內心,別人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公司裏沒人敢在他麵前說謊,但林婉卻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怕他,反而靠近他,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能讓她感到一種陌生的溫暖安心。她當時說不清自己的心緒,一直等到結了婚以後才慢慢明白,自己和唐進那種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感覺是愛,這種讓人從心底裏想依靠又覺得溫暖的感覺也是愛。
  沉默了一會,董翼問:“要不要聽歌?”
  林婉說:“好啊。”
  董翼摁了下按鍵,車廂裏馬上有極甜美的女聲傳來,林婉喃喃說道:“鄧麗君……”
  “不好聽麽?”
  “好聽……可是,有其他人的麽?”
  董翼怔了一下:“你要聽誰的?”
  “比如……超女。”
  “超女?”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那群在台上蹦蹦跳跳不男不女的丫頭。”
  林婉被車裏的暖氣吹得鼻子發癢,她拿紙巾擤了擤鼻涕,哀傷地說:“她們不是不男不女,那是中性美。”
  第二天就是這年的年三十,林婉在床上賴到差不多中午,林媽媽幾乎要翻臉她才懶洋洋地爬起來。她這輩子已經過了二十二次除夕,年年狀況雷同,無非就是吃吃喝喝、向長輩說好聽話拿壓歲錢、然後伴著家人一起看春晚,一想到今年因為已經參加工作的關係連紅包都拿不到,她就失去了從床上爬起來的動力。
  林婉在起床的瞬間萬萬也不會想到這個看似無趣的第二十三個除夕,將是這生裏最值得紀念的一個除夕。
  下午五點左右,林家的年夜飯已經基本準備就緒,他們一家三口圍坐在火爐邊閑聊,林婉把頭天發生的事情詳細講給父母聽,兩位長輩嗟歎不已。
  林媽媽說:“你們公司人怎麽這樣啊?女同事受欺負,就都那麽看著啊?所以我說了,私營企業就是不行!林婉,回頭你還是得好好看書,今年的公務員考試一定不能再落榜了。”
  林婉說:“也不是個個都那樣,我們老板不是出麵了麽?如果沒他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爸爸說:“你們老板出麵解決是正常的,下麵員工在他眼前受欺負,他不站出來還怎麽做企業怎麽樹威信?你媽說得有道理,你還是過了年把工作辭了,認真在家裏複習考公務員比較好。”
  林婉分辨說:“老板平常不多話,但其實豁達又爽快,他不是那種為了在別人麵前顯威信才幫忙的人!”她對於要離開淩翼心裏覺得不舍得:“其實我挺喜歡現在的工作和我們公司的人的,幹嗎非要辭職啊?”
  媽媽說:“得了吧你,一個小文秘的工作,朝不保夕;還有你們公司的人,不是說很多都是名校畢業的麽?名校畢業就這種素質?真是人心難測,通過這回難道還沒看清楚啊?”
  林婉不甘心地猶自掙紮:“我們老板——他人真的很好!”
  林媽媽說:“再好又怎麽樣?難道給人家打一輩子工?又過不了一世!不許鬧了,還是好好準備去考公務員。”
  林婉垂頭喪氣地把頭低了下去,這種事情一下做不通關係,她決定慢慢說服家裏。
  林媽媽看著女兒嬌嫩得像花瓣一般的嘴唇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挨打的女孩應該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小姑娘在外麵受了這麽大委屈,估計也不敢跟家裏提,真是怪讓人心疼的。林婉,你也真是,這大過年的,人家臉上受了傷肯定不好意思出去吃飯,你怎麽不叫她來我們家?”
  林婉說:“我叫了啊,她不肯來。”
  媽媽想了想:“也是,稍有點的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這個。這樣吧,你去廚房把做好的飯菜勻一份裝出來,趁還早給人家送過去。”
  林婉也覺得這主意好,頓時眉開眼笑:“好啊,謝謝媽媽。”
  林媽媽走去廚房幫她乘菜,把已經做好的菜每份都乘了一些,裝了好幾個食盒:“陪人家講講話,完了早點回來,我們等你開飯。”
  臨到出門,林媽媽不忘叮囑她:“誒,你把菜乘出來給人家就行了,盒子可要記得拿回來,那套特百惠我新買的,比菜還貴。”
  林婉想自己媽媽真是越來越家庭婦女,據說年輕時也是單位一枝花,可一結婚生孩子再好的花也凋零了,她有些驚怕,如果結婚就是為了當家庭婦女,那還是一輩子做單身貴族好了。
  年三十路上車不多,林婉打了個車二十分鍾不到就到了珠美家樓下,她一路上給珠美打電話都沒人聽,敲了許久的門也沒人回應,不禁有些奇怪,珠美臉上的傷那麽嚇人按理不會瞎跑才對。
  她有些不安,發了個短信:珠美你在哪?我在你樓下給你送吃的來了。
  隔了一會珠美回她:林婉,非常謝謝,不過你還是回去吧,我現在想一個人呆著,祝你新年快樂。
  林婉拎著食盒在珠美門口轉了兩圈,又敲了一次門,還是沒有人開,看來珠美的確心情糟糕透了,不想有人打擾。她吹了一肚子冷風,連人家麵都沒瞧到,隻好灰溜溜地準備打道回府,手機卻在這時滴一聲響,她以為珠美改變主意連忙打開來看,結果是蘇可發的一個新年祝福的短信。
  林婉看了看,覺得短信挺有意思,一邊走一邊就把它群發了出去,過了兩分鍾,手機又滴的響起來,竟然是董翼的回信:謝謝,也祝你新年快樂。
  林婉笑了,過年的時候這種短信滿天飛,董翼應該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卻還有精神回複給她,真是個有教養的人。她把手機揣到兜裏,沒打算再回過去,但是短信又響了起來,竟然還是董翼:在家?
  她回複:在珠美樓下,現在打算回家了。
  這次董翼幹脆打了電話過來:“新年好啊,林婉。怎麽跑到別人家過年去了?去陪譚珠美?”
  林婉悻悻說道:“人家不給我進去。”
  董翼笑了:“好意被拒絕了?別放心上,人倒黴的時候通常覺得被人看笑話比孤獨更加可怕。”
  “可我不是去看笑話的啊。”
  董翼說:“我知道……行了,你快點回去吧,雁城一個人過年的多著呢,你操不完這份心。”
  林婉猛然想起董翼昨天似乎跟她提過他也是一個人過,連忙說:“那你晚上怎麽過?”
  “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平常怎麽過今天還怎麽過。”
  林婉想了想:“反正那份飯菜珠美也不要,你要不要啊?”
  電話那邊沉默一下,董翼顯得有幾分疑惑:“你的意思是說要把別人不要的菜給我吃?”
  林婉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董翼轟然笑了:“逗你玩呢,行啊,她不要我要,你在哪?我來接你。”
  林婉說:“不用了,我馬上上車了,你在哪?我送過來給你。”
  “那也好。”
  林婉照他說的地址去了雁城江邊的一棟公寓大廈,下車的時候看到董翼站在那裏等她,看她來了,衝她笑了笑。大概剛從家裏出來,他隻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黑燈芯絨褲子,把手插進褲兜裏,一幅很休閑的樣子。
  林婉在大廈門口把袋子交給他:“都是我們自己家做的,也許比不了外麵的大飯店,不過味道還不錯。”
  董翼打開袋子看了看:“嗬,這麽多。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把菜弄出來,盒子騰給你。”
  林婉一拍腦袋,怎麽差點把這套特百惠的盒子忘了,回頭又要挨罵。
  她跟著董翼一起上了公寓頂樓,那棟公寓是雁城最好的公寓之一,緊鄰江邊,一梯一戶,董翼住的頂樓是複式,大概有四百平米的樣子。開了門,林婉嚇了一跳:“你一個人住這麽大房子?日常打掃怎麽辦?”
  董翼說:“這套房子是以前做建築公司的時候,房地產公司當作尾款抵給我的,平常有清潔公司的人一星期來兩次打掃。”
  林婉嘻嘻笑道:“我今天算是參觀江景豪宅了。”
  房子裝修得很簡單,典型的單身男人住所,家俬電器不是黑就是白,又因為簡單和冷色調所以顯得房子更大,大得空曠而冷清。林婉跑去廚房把盒子裏的菜倒進碗裏,對董翼說:“你再煮一些米飯就可以了,你家有米吧?”
  董翼說:“應該有吧,幫我打掃的那個阿姨挺熱心,在我這裏做了兩年了,上次來一定說要幫我置辦年貨,冰箱都給她塞滿了。”
  林婉有些奇怪:“年貨都讓清潔阿姨買?”
  “嗯,自己沒那個時間,家裏又沒人。”
  林婉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你家裏其他人呢?”
  董翼說:“我媽年紀大了,我又沒時間照顧,現在在療養院,上午我才從她那過來。我爸和哥都過世了,嫂子還帶著兩個孩子,不想麻煩她。”
  林婉哦了一聲,看看他背著手站旁邊看的樣子也不像會做家務:“幹脆我把米飯也給你煮好吧,等電飯鍋落閘你把菜熱上就行了。”
  董翼也不推辭:“好啊。”
  廚房裝得很漂亮,廚具也是一應俱全,隻是幹淨得不像樣子,看來也就是這套房子裏的擺設品。林婉擼起袖子把飯煮好,回頭看見董翼正靠在廚房門邊上怔怔望她,她眉開眼笑地說:“怎麽樣?還不錯吧,今天帶來的菜裏有三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家最好玩了,我媽媽做菜難吃,但是洗菜摘菜切菜又幹淨又利落,所以老是打下手,我爸呢就會做大菜,小炒什麽的就看我的了。”
  董翼驚訝:“那還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家裏慣著你什麽都不讓你做呢。”
  林婉得意洋洋:“我能幹著呢。”
  他們從廚房出來,林婉看見餐廳有個大大的酒櫃,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忍不住驚歎:“怎麽這麽多酒?”
  董翼說:“都是人家送的。”
  “咦,這種我都沒見過,味道怎麽樣?”她走過去東瞧西瞧。
  董翼顯得有些緊張,連忙說:“你渴了麽?冰箱裏有娃哈哈果奶,我拿給你。”
  林婉見他反應這麽大,訕訕說道:“我醉酒的樣子很難看吧?”
  董翼想了想:“還好,挺可愛的,笑個不停。”
  “我……”林婉鼓起勇氣:“是不是打你了?”
  董翼失笑:“沒那麽誇張,你乖得很——就是不太認得人……酒品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你怎麽對自己那麽沒信心?”
  原來自己醉了也沒那麽可怕,林婉恨恨地想,蘇可那家夥又騙人!
  董翼招呼她到客廳坐,拿零食給她:“小孩子喜歡吃什麽?巧克力?奶糖?對了,我侄子最喜歡薯片。”
  林婉鬱悶地說:“我今年要滿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董翼笑了:“哦,二十四,這麽老了。”
  林婉看他笑得捉狹,有些惱火:“再過三年,我就能變成劉露露那種樣子!”
  董翼很震驚:“你怎麽把她做為自己的參考標準啊?”
  林婉說:“我覺得她那樣挺好的啊,又成熟又老練,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份不會被人欺負。”
  話雖然這麽說,她還是受不住誘惑,窩到沙發裏吃了塊香滑絲潤的巧克力,吃完了她向董翼告辭,董翼正抽煙,把煙頭熄了起身說:“我送你。”
  “不用了,你還是在家裏看著飯吧。”
  她站起來對董翼作了個揖,一本正經地說告別語:“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她穿著件白色大毛衣,頭發束成馬尾,顯得臉隻有巴掌大,手縮到袖子裏,拱手的樣子像隻招財貓,董翼忍不住笑了:“是啊,新年快樂,我怎麽這茬給忘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進臥室,過了一會出來,手裏拿了個紅包塞到她手上:“來,給小朋友的壓歲錢。”
  林婉一怔,連忙說:“我不要。”
  董翼微笑著說:“小朋友都來給我拜年了,又專門給我送了年夜飯,怎麽可以不給紅包。”
  林婉悶悶說道:“我又不是為了你的壓歲錢才來的。”那個紅包握在手裏厚厚一摞,明顯能感覺到分量不輕,她把紅包扔到茶幾上,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你吃吧,我走了,家裏還等我呢。”
  董翼上前一步拉住她:“怎麽?生氣了?”
  林婉覺得難受極了,低著頭說:“沒有。”
  董翼說:“還說沒有,嘴巴上邊可以掛油瓶了。”他的呼吸拂過她的頸邊,語氣那樣溫和,像是在教育自己不懂事的小侄兒。
  林婉終於忍不住大聲說道:“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另外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要你的壓歲錢!也更不是為了討好你,拍你馬屁!過年以後我就去考公務員了,你再也不用擔心公司裏老有人會講錯話做錯事了!”
  董翼慢慢把手鬆開:“我說怎麽這麽好,原來是跟我來辭行的啊。”
  林婉看著他沉靜的麵容,突然覺得委屈,委屈得幾乎快要哭出來:“是!”
  他們僵持在那裏,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雁城的規矩是年三十吃年夜飯前要放鞭炮,以示慰勞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六點左右正是這個時間,頓時整個城市一片喧鬧。
  董翼停了下來,一眨不眨地注視她,他們離得那麽近,他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的心坎裏,林婉突然莫名地覺得驚慌,身子開始哆嗦,他異於尋常的專注眼神讓她覺得隱隱不安,不敢深究,可是不問清楚又似乎不甘心,心中一片混亂。過了一會鞭炮聲停止,室內寂然無聲,董翼說:“那麽,換個方式好不好?”過了一會鞭炮聲停止,室內寂然無聲,董翼說:“那麽,換個方式好不好?”
  從嘈雜的聲音裏突然回複到靜謐,林婉覺得耳朵裏有些嗡嗡作響,她腦子發昏:“什麽?”
  董翼問她:“如果我沒記錯,雁城的習俗除開長輩給晚輩壓歲錢,同輩之間有一種關係也會給,對不對?”
  林婉恍恍惚惚地發著呆,是,雁城的古老習俗裏,每到除夕,丈夫會給妻子壓歲錢,後來慢慢發展到開始工作有收入的男朋友也會給自己的女友壓歲錢,用以謝謝另一半對自己的支持,也希冀來年兩人的感情更好。白天她還看見父親悄悄塞給了母親一個紅包,那刹那母親的臉上頓時洋溢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董翼點點頭:“公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同事之間不可以談戀愛,雖然沒有編進公司章程,但我也沒有反對,因為擔心會影響員工工作。林婉,你說我把這條取消好不好?”
  林婉直愣愣地望著董翼,腦子裏一片遲鈍的空白,董翼心平氣和地說:“如果這樣,這個壓歲錢你收不收?”
  林婉心髒處有幾分麻癢,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她的眼神一直望到他身後去,拉開的窗簾外麵是已經朦朧的天色,但是依舊可以看見遠處碧波蕩漾的江水,再晚一些,或許會有明明滅滅的漁火點燃。白天看上去總是強悍無比的董翼,獨自住在這麽大的房子裏,夜晚的時候看著江麵的帆船遊弋,他是否會感到寂寞?
  董翼等著她的答案,從來都是從容沉靜的神情竟然顯得有些許緊張,過了一會林婉依舊不做聲,他終於慢慢說道:“或許,我不該這麽急,換個方式會更好……”
  那天晚上背著林婉回去以後,他回了自己房間,脫下大衣時發現下擺一片濡濕,想必是林婉腳不老實踹在上麵的濕印子,本來用手拍一拍也就算了,不知怎地他竟然握著那塊水漬發了半晌呆。等回過神來,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已經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思,他對她,竟然已經不隻是存著一般好感那麽簡單。
  林婉看他說這話時,臉上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但這笑容和他平日裏看她的那種笑不同。他平常對她笑時,會把頭微微一低,嘴角輕輕上揚,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以及酒窩,但是現在——不是那樣,他臉上在笑,眼睛裏卻沒有笑意,他現在的笑不是發自內心的笑。
  林婉突然有種感覺,如果自己今天就這麽走了,那種曾經讓她豔慕的笑容隻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這個想法進到腦子裏,她突然覺得難過起來。
  她猛然回過神來,腦子裏像住了個小人指揮著她接下來的動作,她把手往茶幾上的紅包重重一拍,大聲說:“我要!”

  第九章
  這一年裏的熱鬧日子隔得很近,農曆大年初三就是情人節,林婉約了蘇可陪她逛街。
  “你說你說,我買什麽送他比較好?”她在琳琅滿目的百貨店挑花了眼,完全拿不定主意。
  蘇可陪著她從中午逛到下午,已經臉色灰敗,她用不可置信地口吻說:“林婉,你什麽時候變成鐵娘子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一指店堂裏那些雀躍穿梭的老老嫩嫩的女性:“你現在的麵部表情跟她們一個樣!好像購物已經成為你畢生的目的,咱們這輩子的花樣年華不多,你也做點更有意義的好不好?真是太可怕了。”
  林婉橫了她一眼:“我跟她們怎麽會相同?她們是搶打折的衣服,我在給男朋友挑情人節禮物,太有意義了!”她特意把男朋友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是!我聽說林大小姐交了男友,要送第一份情人節禮物,可也不必把雁城的所有的百貨商場逛遍吧?拜托,從吃的、穿的、用的到電子類產品,你哪樣沒看過?你還想怎麽樣?他再好也不過就是個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男人,至於這麽大費周折麽?你幫我挑生日禮物怎麽沒見這麽費心?”
  林婉沒空搭理她的抱怨,突然眼前一亮:“對了!還是那個好!”
  她拖著蘇可到施華洛斯奇的櫃台前:“水晶袖扣怎麽樣?他西裝多,正好配。”
  蘇可伸頭看一眼標簽:“小姐,這副是奧地利原產的,你一個月薪水。”
  林婉捧著那對袖扣眼睛發亮、愛不釋手,哪裏還會心疼錢,她毫不猶豫地小手一揮:“買!”
  售貨員笑眯眯地說:“小姐眼光真好,收到禮物的先生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
  林婉連忙說:“我送男朋友的,麻煩你包漂亮點。”平常眼巴巴地看其他女孩為男朋友選購商品時她總是很氣餒,今天終於到了撥雲見日的時刻,心中的自豪不可言喻。
  蘇可趁著售貨員把貨品包裝,湊到林婉跟前鄙視她:“你看看你那顯擺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男友,矜持!矜持!ok?”
  林婉很爽地長長舒了口氣:“你不會懂的,有了愛人卻不顯擺的痛苦簡直跟毒癮發作一樣令人難受。”她是那種隻要認定一個人就會為對方掏心窩的傻子,但凡遇到節日生日之類的重大日子,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都打了包奉獻給對方,以前對唐進這樣現在對董翼也這樣。
  蘇可用力扯她的長頭發:“到底是誰?把你迷得這麽五迷三道的?我真是莫名其妙了,你平常挑個發夾都要我參考,現在突然跳出來跟我說你挑了個男人!”
  林婉哎喲一聲,把頭發拔出來:“跟你講了說來話長,我們先各自赴自己的情人節約會,我知道你約了人,不過不知道是小唐小陳還是小謝。約會結束後我去你家,跟你慢慢講,嗬嗬,已經跟家裏說好今晚住你那裏了。”
  她像隻歡樂蝴蝶似的拎著禮品袋飛出了商店。
  林婉的約會持續了五個半鍾頭,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甜蜜蜜地敲開蘇可的家門。
  蘇可工作以後租了個小單身公寓獨自居住,她時常說辛苦賺來的錢三分之一花在月租上,三分之一花在衣服上,另外還要吃喝花銷,所以總是一窮二白。林婉對這種貧窮羨慕得不得了,時常跑來做客,這裏雖然地方狹小,但是勝在自由,比她自己家好玩多了。
  她進門的時候蘇可已經洗過澡換好了睡衣,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按熄了好幾個煙頭。房間裏隻開了盞幽暗的台燈,或許是光線昏昏的緣故,蘇可的麵色有些凝重。
  林婉笑嘻嘻地說:“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她跑到蘇可麵前獻寶:“看,我收的情人節禮物。”看得出她今晚過得極為開心,整個人閃爍得幾乎發亮,美麗得如同安琪兒。
  蘇可伸手拿她頸上的白金鏈子看了看:“不錯,卡地亞的新款項鏈,配得上你的施華洛世奇了。”
  林婉嗬嗬笑個不停,一臉陶醉地在鏡子裏比劃來比劃去,抬頭看見蘇可在後麵注視她,平素裏總是懶洋洋的神色全然不見,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嚴肅,忍不住問:“怎麽了?晚飯吃的不開心啊?哪吃的?”
  蘇可慢慢把膝蓋曲起來,下巴抵了上去:“今天雁城所有的餐廳都恨不得把可以利用的空間全部擺上雙人桌椅,如果可以最好洗手間都搭上一張台。我去的地方倒是挺有意思,為了顯氣氛反而把台子撤掉了一大半,總共隻有二十四張桌子,每張台的價格是平常的二十倍,還隻接待熟客。”
  林婉一怔。
  蘇可說:“那樣空曠,你都沒看到我,林婉,我真怕你談戀愛,你一戀愛起來世界上就隻有那一個人的存在。”
  “你也在雪堡?”
  “是。”
  林婉有些不滿,走到她跟前用鼻子拱她:“既然看見我,為什麽不跟我打招呼?”
  蘇可輕聲說:“因為太震驚,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你。在去赴約的路上我還在想,這丫頭不知跑去哪裏,我以為你會被一個與你一般大的年輕小生帶去一間有點情調的小餐廳,吃過飯以後或許會去江邊散散步,那個男孩應該有濃眉長睫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或許還會念幾句詩彈一手好吉他。”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凝重,林婉察覺出蘇可的不悅,解釋道:“跟我一起吃飯的人是……”
  “是董翼,你的老板,今天我赴約的人是雁城一個房地產開發商老黃,董翼是他的朋友。”
  林婉輕輕哦了一聲。
  蘇可拉著林婉的手坐下,鄭重問她:“林婉,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婉有點犯糊塗:“你明知故問。”
  “那麽你會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如果你有這種感覺,我不會再跟你討論接下來的問題。”
  林婉說:“怎麽會,我知道你說話做事一定有你的道理。”
  “你知道老黃與董翼是怎麽認識的?”
  林婉茫然地搖搖頭。
  蘇可站起來,汲上拖鞋在室內來回走動幾步:“那好,我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太震驚。大概八、九年前,當時董翼才二十多歲,他哥哥承包了一個建築施工隊——嚴格說起來那應該就是淩翼公司的前身。董翼的哥哥做技術出身,老實內向,不會談生意也不太會攬工程,所以效益一直很差。他們當時接了老黃的一個活兒,老黃欺負人家老實,借口資金周轉不過來,到了年底死活拖著不給結款,結果那些民工全部鬧到了董家。據說當時鬧得很大,有搬他家東西的、有在他家吃喝睡覺的、有要在他家喝敵敵畏的,董翼的哥哥差點沒跳了樓,一家老小都躲在房裏哭。那年剛好董翼從外地回來,看見家裏這情景,二話不說就去找了老黃,冰天雪地裏他貓在老黃家門口等了一天,一看到老黃的人就把他一把拖到小區的花園裏,拿出一隻槍抵住他的頭,說如果不給錢,當場就廢了他。”
  蘇可停了停,看看瞪大眼睛的林婉:“你知道麽?老黃跟我講,董翼當時的表情彪悍凶猛,對他來說槍裏這顆子彈射出去不像是打人,簡直跟打隻鳥差不多。”
  林婉說:“那後來呢?”
  蘇可回答:“老黃嚇壞了,馬上開支票給他,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們竟然從此以後交上了朋友。男人之間的友情真奇怪,會在那麽一種奇異的狀態下滋長,他甚至覺得董翼那個人如果在舊時會是個仗劍江湖的俠客。”
  林婉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蘇可看她如釋重負的表情很光火:“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麽?董翼那樣的人不適合你,你這人太實心眼,如果交往深了就走不出來了,你得趁著現在還沒開始馬上和他斷了,明白麽?”
  林婉望著蘇可,靜靜說道:“不明白。”
  蘇可氣惱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瘋了麽?”
  林婉說:“我真不明白……以前我們念書的時候看新聞,你看到民工被拖欠一年血汗錢沒錢回家過年的消息會跳腳罵人;也會說那些無良地產商得拿鞭子抽打抽打才能長良心。你可以跟無良地產商約會,我為什麽就不能和伸張正義的人談戀愛?你那個老黃欺負董翼的哥哥老實,讓人家家裏大過年的給民工逼債,董翼他這麽做有什麽錯了?為什麽被你形容得這麽麵目全非?”
  她振振有詞,蘇可氣得幾乎想揍她:“你怎麽就這麽腦子一根筋呢?我現在說的根本不是董翼這個人是好是壞的問題,我覺得他來路很複雜,這種敢隨時拿著槍指著人家腦袋的人跟你根本不合適!難道聽了剛剛那些你就不害怕麽?”
  林婉拿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撕扯著沙發上的抱枕,她短暫的靜默了一下:“我害怕,你都這麽不讚成,我害怕家裏更加不會同意。”
  蘇可看她神色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她,頹然坐下:“這麽幾天工夫你就已經鐵了心了?”
  林婉想了想:“說不清,反正我沒覺著他幹了壞事,而且我喜歡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很舒服。”
  蘇可放緩了聲音:“或者我不該這麽兜頭就潑你的冷水,你總是把愛情看成是這世上最美好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我擔心你……你以前被那個混帳小子傷了一次,已經夠倒黴了;像你這樣的女孩,傻傻的沒心眼,應該碰到一個最好的男人才對……董翼這樣的男人什麽女人沒見過?我怕他隻是看中你年輕貌美不懂事,在情色上打打擦邊球沾你一點小便宜。你這麽傻,待會誠心誠意撞上去給人欺負,閃都不會閃。”
  林婉怔怔不語,忽然想起今晚與董翼分別時的情景,她準備下車,他叫住了她,當時她回頭衝他笑,結果他側身過來輕輕抱了抱她,下巴擦過她的頸子耳後,帶著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的氣息,那種擁抱,溫暖柔情,小心翼翼,像一個愛憐自己寶貝孩子的家長,讓人鼻子發酸心中泛甜。
  燈光斜斜照在林婉臉上,蘇可的視覺角度隻能看到她精致的半邊側臉,她眨了眨像寶石一樣璀璨的眼睛,靜靜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不會,董翼不會是那種人,我相信他。”
  林婉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蘇可的話告訴董翼。
  如果說蘇可的話對她沒有任何一點影響那是假話,她一直覺得董翼的世界與自己似乎距離很遠,遠得讓她有些忐忑。雖然在蘇可麵前拍了胸脯,但其實心中還是有著不安,隻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向董翼表達,腹稿打了無數遍也總是覺得不妥。
  她的上一段愛情結束在一片莫名其妙的混沌中,接下來的感情生涯一直是空白,很多人對她說過愛情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可是至目前來說她這門學科的分數是不及格,小林婉慢慢體會到人生果然是艱辛的。
  年初八是開始上班的日子,頭一天晚上董翼叫她去家裏吃飯。
  林婉嗜蝦,董翼特意買了新鮮明蝦回來做給她吃。
  他們兩個在大得驚人的餐廳吃飯,林婉說:“房子太大了,冷,不如把壁爐生上火。”
  董翼說:“暖氣不夠?”
  林婉說:“那個點起來熱鬧,像電影裏演的一樣,我們兩個可以坐在地毯上看電視。”
  董翼笑了:“好啊,隨你,你想怎麽弄就怎麽弄。”他給林婉剝了一隻蝦放到碗裏。
  江邊這時有輪船經過,汽笛唔一聲響,林婉的眼神被吸引到窗外,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這樣的臨江豪宅董翼用槍追回過幾棟呢?
  董翼很快停下筷子,林婉奇怪:“你不喜歡?”
  他點了隻煙:“我看你吃。”
  隔了一會,他問:“有心事?”
  林婉微微睜大眼睛,很快把頭埋進碗裏:“沒啊。”
  董翼笑了:“你的心事永遠寫在臉上。”
  林婉有些惆悵:“好像在形容一個低智商的人。”
  董翼唔了一聲:“如果你不坦白,我就隻能瞎猜——讓我想想,什麽事情會使小林婉心事重重?難道覺得我對你的追求不夠熱烈奔放?”他裝出受驚嚇的樣子:“你不會希冀我去你樓下彈吉他唱情歌吧?”
  林婉瞪著他:“我才沒那麽虛榮,而且那也不適合你。”
  董翼吸了口煙:“嗯,我的年紀做那種事情是有點奇怪了。”
  他的聲音很親切,但林婉聽著不舒服:“你又不老,正是男人最黃金的年華,過去的每一段遭遇都是你人生的瑰寶。”
  董翼淡淡笑了笑,把煙摁熄:“你怎麽知道?”
  林婉說:“我當然知道。”她終於沒辦法按捺住心頭的疑問:“你是不是有一隻仿真手槍?”
  董翼微微一怔:“誰告訴你的……老黃那大嘴巴。”
  他伸手從餐台的紙巾盒裏抽出紙巾,把林婉的纖細手掌拉過來,幫她輕輕擦拭油漬:“看來對我很好奇?”
  林婉看著他細致的舉動,心中溫柔牽動:“我不喜歡聽別人告訴我你是個什麽人——他們都會帶有主觀意識,我希望能夠自己判斷,我已經有足夠的辨別能力。”
  她抬頭看看若有所思的董翼,有些惴惴不安:“我是不是很逾禮?小說裏麵的男主角如果被好奇女人追問太多,就會飛掉那個女人。”
  董翼啼笑皆非地看著她:“我當然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飛掉你,為什麽要不安?你應該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嗨,老董,既然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你就應該向我交代你的一切,包括你信用卡的密碼’。”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那也太快了。”她想了想:“是不是這時候說‘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你願意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這種話會好一點?”
  董翼溫和地說:“唔,還好,我能夠接受,而且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就不是你了——起碼不是目前的你。”
  他幫林婉擦幹淨手,在她肩上拍一下:“好奇的小孩去沙發上坐好,我來沏一壺茶,給你講故事,有些事情你有權利知道——你的眼睛太透明,容不下一粒沙子,把疑問積壓下去,隻會讓我們之間產生隔閡,我不希望這樣。”
  林婉沉默不語,這個鎮靜的男人有著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董翼從櫃子裏取出一套小巧的功夫茶茶具,又拿出一小罐茶葉,仔細把分量算好放到一隻小碗裏麵。他穿著黑色的中式外套,伸手執壺時把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露出裏麵一小段雪白的襯衣袖口,顯然對飲茶頗有講究。
  林婉看他手勢熟練的點火煮茶,不一會兒便茶香撲鼻,覺得新奇不已,忍不住稱讚:“茶藝果然是一門藝術。”
  董翼低頭笑了笑:“你喝茶麽?”
  林婉老實說:“爸爸比較愛喝,我也喝……奶茶。”
  董翼微微歎口氣:“有時候想起來,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對了,我們的年紀、興趣、觀念似乎都相差良多。”
  林婉有些緊張地看著他:“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揚揚眉毛:“我擔心你反悔才對,說實在的,那天我並沒想到你會那麽爽快的答應。
  林婉的臉微微有些發燙,她已經詳細地向蘇可講述了自己與董翼的始末,蘇可對於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我要”大發雷霆,說她完全沒有少女應有的自尊與矜持,就算心裏一千一百個願意,也應該說要考慮一下過幾天再給答複。
  林婉有些納悶,蘇可平常最恨的就是繁文縟節,為什麽這時候偏偏要講究,按她的說法是世界上沒幾個好男人,那麽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自己如果裝模作樣的端著拿著,萬一人家打退堂鼓跑了怎麽辦?豈不是悔之晚矣?她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沒有錯,在愛情麵前,何必要顯得是專家?不如化身成為一個任性小孩,搶到心頭愛就好。
  董翼把沏好的茶遞了一杯給她:“試試,這水仙不錯。”
  林婉接過來,覺得杯子小得極為趣致,杯沿薄得像張紙,茶湯竟然隱約有蘭花香味,她一口飲下,不由得連聲讚歎:“好喝——比奶茶好喝。”
  董翼微微一笑,又點燃一隻煙:“你對我好奇是正常的,連對泡茶都這麽好奇的孩子,怎麽可能對我這個人不好奇?其實我也一直在想要抽個時間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情,你或許應該多了解我一些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這樣對你比較公平。”
  室內一片長久的靜默,隔了好一會林婉打破寂靜,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想嚇我對不對?”
  她皺著鼻子笑了:“我膽子很大,你嚇不跑我。”
  董翼看著她,不由得也慢慢笑了:“對啊,想嚇唬你。”
  他的五官很清俊,但輪廓線條剛硬,笑起來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有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我的過去,在常人眼裏應該算得上複雜,相較於你的純白世界更是不簡單,不誇張的說是天壤之別。家裏兄弟兩個,我哥叫董淩,他的性子和我不同,很老實很靦腆,小時候我調皮出去打架他沒少為我挨家裏板子;但是如果有人欺負他,也是我掄磚頭撲上去保護他,我們兩個從小感情一直很好。我十七歲那年,父親生病過世,當時我念高二,家裏情況不好,就輟學去參了軍。駐軍的地方是新疆,那裏民風很彪悍,地方上的人沒少和部隊裏的人打……”他笑了笑:“說真的,年輕的時候我真是很能打,脾氣也烈,跟匹野馬似的。”
  “部隊裏呆了三年,二十歲複原回雁城,分配到我媽工作的工廠裏當工人,也就是那年認得了我太太——對了,林婉,你知道我有過一次婚姻吧?”
  林婉點點頭,心裏有些五味陳雜:“聽公司同事議論過,不過具體情況不清楚。”
  董翼吸了口煙:“背著人說的話,通常不會有什麽好聽的,人的想象能夠賦予流言蜚語最大的殺傷力——你難受了?”
  林婉老實說道:“有點。”
  董翼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我就喜歡你這點,看上去傻傻的、從不會想著跟別人去鬥智鬥力隻認自己的死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這種坦然是需要勇氣堅持的,很多自詡清高的人都做不到你這樣子。”
  他想了想,接下去說:“事情過去得太久,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是若要回憶,簡直就像發生在昨天。回到雁城以後,我一邊等分配一邊玩,那個時候才二十歲,特別貪玩。當時雁城有了第一個大型的滾軸溜冰場,我幾乎天天泡在那裏,嗬,十多年前我和現在所有的毛頭小夥子一樣,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為著玩樂廢寢忘食,冰鞋上的滑輪像長在腳上。”
  “後來有一天,我在溜冰場看到幾個小流氓欺負兩個女孩兒,我當時脾氣大,又從部隊回來不久,正義得很,忍不住出手幫了她們。其實說實在的,做這事的時候真沒想過什麽英雄救美,純粹是看不下去,沒想到其中一個女孩從此對我很崇拜,天天粘著我。”
  “虛榮心吧,虛榮心作祟,你想想,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放在現在也就是個念大二的學生,什麽都不懂,身後麵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成天屁顛屁顛地跟著,在你一大群狐朋狗友麵前特給你麵子,哥前哥後的叫,哪個男孩會不驕傲自豪?一來二去的,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後來的發展有些老套,但卻很實在,雁城這樣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那女孩兒生日,請了我和一幫朋友出去玩,大家喝高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在我身邊。更糟糕的是,大家都是第一次,什麽保護措施都沒有做……也不懂做。“
  林婉輕輕說:“所以你娶了她?”
  董翼點點頭:“她家裏很有錢,管教一直挺嚴,突然出了這種事,整個家庭都快瘋了,她爸爸逼著她去把孩子做掉,而且要她保證永遠都不再跟我來往。誰知道那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文文靜靜卻也是個烈性子的人,跑來找我,說隻要我給她一句話,她哪怕從此不回家都可以。我現在都記得,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她整個人都被淋濕了,全身直哆嗦,她說董翼,隻要你說我們在一起,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我看著她說行啊,那咱結婚吧。”
  林婉發呆:“你愛她吧?”
  董翼苦笑一下:“這個問題她問過我,我也問過自己,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可是當時我是鐵了心,人家一個小姑娘,為了你,不管不顧,好好的家都不要了,就這麽投奔著你過來,你給人一句我還沒想好,那是人做的事情麽?喝醉了怎麽樣?喝醉了讓人懷孕,就可以不負責任了?沒這道理啊。我們兩個把家裏的戶口本偷出來,悄悄地去領了結婚證。完了以後她把我帶回去,結果被她爸爸打了出來,連她也不認了。我讓她跟著我回去,家裏看見木已成舟,說不得什麽,當時我哥單位分了個小套房,我媽就去和他一起住,把家裏的老房子給了我們。”
  “結了婚以後才知道事情遠遠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我分配去的那個工廠是老國營單位,每月三百來塊錢,不要說她懷著孕什麽都不能做,就算她沒孩子,以前在家也是個千金大小姐,什麽苦都沒吃過,我們兩個當時都才二十歲,誰也不懂讓著誰,慢慢地開始吵架。一吵她就哭,她一哭我就煩,一煩就往外跑,回來以後她哭得更厲害,唉,總之是惡性循環。後來沒辦法,隻好把我媽從哥家裏接過來照顧她。孩子出世以後,情況也沒能緩解。如果說剛結婚那會我還懵懂著,有了孩子以後就真的不同,把孩子抱在手上的一霎那間就長大了,醒悟自己是父親了,是這個家庭的一家之長,必須對自己的老婆孩子負責任。當時正好幾個朋友在外麵做了點生意,我想多賺點錢,於是白天在廠裏上班,晚上去他們那兒幫忙——隻是這樣錢雖然多了點,對家裏的關心從此就更不夠。”
  “孩子滿月不久的一天,我媽上菜市場買菜,回來的時候,發現家裏起了火,我家是那種老式的木頭閣樓,電線像蜘蛛網似的亂接,一燒起來就不可收拾,消防隊也進不去,等好不容易救下來,人已經沒了。”
  林婉啊的驚叫了一聲。
  董翼低聲說:“大人和孩子全死了,很慘。後來警察局來人查,說是牛奶鍋放在爐子上沒人看著,她……太累了。這十幾年,我真是不太敢去想她,有時候想起,也總是記得她在哭,細細地啜泣著,孩子生下來以後也還是哭,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突然就成了媽媽,孩子整晚整晚地鬧,一哭她就跟著哭。我那時候實在太年輕,不懂事,總覺得男人就應該在外麵多賺錢,讓她們母子的生活過好一點,就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後來我甚至懶得與她爭吵,因為覺得她無理取鬧,可是我沒想過她成天圍著我吵是希望我能夠更重視她。”
  “人家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這話是有道理的,我年輕的時候性子很狂,愛好勇鬥狠,覺得世界上一切都在自己腳底下,什麽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覺得一個男人講出去的話就是板上釘釘子,不能反悔。可是我沒考慮過自己有沒有這種能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許什麽樣的承諾,就必須有什麽樣的能力,如果硬要做與自己能力不相符的事情,是有可能害死人的。”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實在沒辦法在這個城市再呆下去,一個人在外麵流浪了幾年,和人合夥做了點生意。有一年過年,我突然很想家人,偷偷回來,打算看他們一眼再離開,誰知道剛好碰到有人欺負我哥。我幫他出了頭,回頭我哥對我說,好好看看這個家,看看年事已高的母親,你難道還忍心走?”
  “我不忍心,那次回來以後才發現我媽經曆了這麽大的事情,人已經完全憔悴得不成樣子,哪個女人能承受這麽大的刺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媳婦和孫子的屍體給抬出來?我真是不孝。”
  林婉輕輕說:“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留了下來,跟我哥一起做。開頭幾年,特別難,工人不好管、工程不好接、帳也不好要,銀行不願意給小企業貸款,幾次都是死裏逃生,再後來終於慢慢有了起色,成立了自己的房地產公司。”他歎了口氣:“我們董家風水不好,淩翼地產做的第一個項目,我哥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就這麽把我嫂子和兩個孩子孤零零的撇下了,從那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在撐,有時候覺得真的很累。”
  “林婉,知道這些以後,我不知道你會怎麽看我。你家裏能把你教得這麽好,不必想,一定是世家,他們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跟什麽樣的男人在一起?或許不需要有太多錢,但一定要健康活潑,跟你年歲相當,受過好教育,能夠陪著你一起風花雪月,職業最好是醫生、律師或者公務員什麽的,再不濟最最起碼也要身家清白,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十年前的我已經不合格,更何況現在?但是如果真換成當年的我,以我的性子,一定不會管別人怎麽想,死活先把你追到手再說,可現在,我真的沒把握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怕你會不幸福。”
  他忽然微微一笑:“其實你骨子裏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的話才一開口就已經知道我想嚇跑你——說實話我真不舍得嚇走你,你走了,我會很難過,但如果你真走了,不管多難過,我也不會去追,因為這樣對你或許更好。”
  林婉呆呆地望著董翼,這樣一個波瀾起伏的長篇故事讓她心內的衝擊很大,過了一會她鎮定下來:“你說對了,我是有些驚嚇,但是比起要從別人的口裏去猜測你是個怎樣的人,我寧願被嚇一次。”
  她把身子往身後的黑色絲絨沙發裏靠,幾乎要把整個人陷進去:“就好像我有一個很喜歡的珠寶盒子,明明心裏想打開,但是別人都告訴我說裏麵有隻蠍子會咬我的手,弄得我想開又不敢開,隻好圍著那隻盒子打轉,心裏雖然害怕又舍不得舍棄,這種感覺很痛苦。”
  “現在我總算打開了那個盒子,發現裏麵根本沒有咬人的蠍子,隻有……”她思考一下:“隻有一隻蝦,或許長得跟蠍子有點像,卻沒有它的毒針。”
  她眉眼彎彎地笑了,向董翼緩緩伸出手:“我最愛吃的就是蝦——頭先我就跟你說了,我膽子大得很,你嚇不走我。”
  董翼深深看著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像拉住一個撒嬌孩子似的伸手拉起她:“這種情況很少,幾乎讓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沒什麽女人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說要吃了我,林婉,你是第一個。”
  他們兩個密密靠在一起,客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在牆壁上反映出彩虹的顏色。
  林婉誠懇說道:“我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些安慰你的話,可是我真想不出該說什麽好。也許有些人覺得你應該內疚一輩子、終身不再另娶才算得上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可是這件事已經折磨你這麽多年,如果能讓你開心一點,我寧願別人說我自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永遠忘記這場噩夢。”
  董翼握住她細膩的手掌,把她的身子拉近一點,讓她靠到自己的肩頭:“不必寬慰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也許往事對你來說會永遠在心裏留下疤痕,我也不指望你真的可以忘記,但是我一定會努力讓你隻有時間和精力記得我,沒有空閑去想別的。”
  董翼笑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惹麻煩的本事一流,能讓身邊的人時刻提心吊膽。”
  林婉把這話當恭維話聽,她得寸進尺:“那我們從此不再提這事了好不好?”
  董翼輕輕回答:“好。”
  林婉把臉埋進他的衣服裏,細羊絨的服裝料子撫到她的臉頰上,有種麻麻癢癢的感覺,她嗅著董翼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味:“已經是全部了吧?“
  董翼微微一怔:“什麽?”
  林婉抬起頭嘻嘻笑起來:“你的事啊,是不是已經是全部了?別再多了,我頂多能承受這些了。”
  董翼憐愛地看著她那張秀氣玲瓏的麵孔,淡淡笑道:“恩,已經是可以告訴你的全部。”
  林婉複又倒下去,懶洋洋地賴在他身上眯眼睛:“吃飽喝足又聽了故事,真想睡覺。”
  董翼輕笑道:“這種氣氛,你說這話會讓我誤會。”
  林婉說:“其實小時候我真挺想做那種隨時都能讓人誤會的女人,我覺得她們特漂亮,嘴唇塗暗紫的口紅,纖長的手指上夾一根煙,旗袍叉要一直開到腰,一說話就吐一口白煙,真是顛倒眾生。”
  董翼大笑:“真是個孩子,盡說傻話。”
  林婉不服氣地說:“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四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靠在你身上的感覺好像我爸爸啊,又暖和又舒服,都不想起來。”
  董翼哼了一聲,把她往旁邊攘:“回去找你爸爸去!”
  “我不要。”林婉把身子往他身上粘:“我喜歡你,要靠在你身上。”
  董翼身子一震,日常淡定的心裏竟然泛起一陣奇異波瀾,他慢慢說道:“林小姐,你真是直接又大膽,難道現在的年輕女孩都像你這樣勇於告白?”
  林婉一點也不臉紅,認認真真地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樣,也管不著,反正我知道我喜歡你。但是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又怎麽會知道?像你這種人,心眼多,愛東猜西猜,那多累啊,難道談戀愛不應該輕鬆愉快麽?為什麽要吊人家胃口?又不是做買賣。”
  董翼無話可說。
  林婉繼續肯定地說:“這又不丟臉,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喜歡我。”
  董翼歎了口氣回答她:“林婉,你天真得近乎可恥。難道你對你之前的男友也是這樣?”
  林婉嗯了一聲,她輕輕說道:“可是人家好像不太喜歡我——我也想改來著,又改不了。”
  董翼很驚訝:“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你?”
  林婉理直氣壯地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他們兩個一起轟然笑起來。
  林婉拉著董翼窩到寬大舒適的沙發裏聊天,像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肯起來,喋喋不休地把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給他聽,零零碎碎,幾乎像麵包屑一樣瑣碎。
  但是董翼聽得很認真,有時候還忍不住評論:“你怎麽那麽笨?”
  林婉火了,拿身邊的抱枕去丟他:“怎麽叫笨?你怎麽不說我是純潔善良的好孩子?哪像你,從小調皮搗蛋跟人打架!”
  董翼擦了擦鼻子:“男孩調皮一點才正常,不然就顯傻了。”
  林婉看著他心裏直納悶,這個男人平常因為沉默與威嚴總顯得讓人難以親近,甚至讓人心生懼怕,可為什麽現在他的每個動作就能這麽親切無比呢?眼前這一切真是像夢一樣美好,她陶醉地說:“我覺得啊,我們兩個有緣分,俊男配美女,多不容易。”
  董翼明顯有些不以為然:“中國人對於一切不能理解的事物發展都歸結為緣分。”
  林婉正色說道:“可不就是緣分,不然地球人這麽多、中國人這麽多、雁城人也這麽多,你怎麽就偏偏喜歡我,我就怎麽偏偏喜歡你?這是多少億萬分之一的機會啊。”
  董翼馬上讚同:“是緣分!的確就是!”
  林婉想了想:“雖然很多人都唾棄我,當我始終相信有這樣的愛情:當我對他笑時,他會覺得快樂,當我對他哭時,他會感到心痛。當他看著我時,他會覺得世間無可取代,當我離開他時,他會痛不欲生。他的眼裏隻有我,他的心裏也隻有我。也許你經曆過的事情太多,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相信這樣的感情存在,但我還是喜歡你,因為你有擔當有責任感,讓人可以心安理得的依靠,任何問題,你總會有法子解決,隻要你承諾的,我就可以相信。”
  “我知道現在很多人談戀愛,到了後來都會有一方對另一方說,我必須對你負責任,所以我們不能夠再在一起,因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這些——我覺得都是可笑的謊話,當他們愛情正濃時,各種海誓山盟像流水一樣從嘴裏說出來,但是說過就忘記,到分手的時候就會拿責任兩個字說事。如果這也是所謂的責任,那可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她抬頭看著董翼,眼睛像閃爍的星星:“可是你不會,我知道,你要麽就不說,但是如果說了,就一定會做到。所以,”她獰笑一聲:“這樣的男人出現在我麵前,我怎麽可能讓他跑掉!”
  董翼看她像個小狐狸似的不懷好意地笑著,突然把頭低下,深深吻了上去。

  第十章
  董翼和林婉的愛情綻放在大年三十的燦爛煙花下,許久以後林婉都沉浸在那夜美麗得令人驚豔的回憶裏。她心中一直疑惑,忍不住問自家老公:“誒,那晚的煙花是你安排的吧?”
  董翼眨了眨眼睛:“你老公不是神仙。”
  林婉還是奇怪:“可是怎麽會那麽巧,你一說讓我做你女朋友,我剛一答應就有煙花放起來,簡直跟演電視一樣。”
  “那不是過年嘛。”
  “可那不是放煙花的時候啊,那時候臨近吃晚飯,頂多就是放放鞭炮。”她想想突然有些生氣:“就算不是的,你承認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就不能哄哄我啊。”
  董翼慢條斯理地說:“人都已經娶回家了,還哄什麽哄,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麽。”
  林婉恨恨說道:“早知道不這麽早嫁給你,讓你多追我兩年。”
  董翼沉思一下:“我追你?我怎麽記得是你向我求的婚?”
  林婉一下變成了啞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她悲憤地想過來人說得果然沒錯,婚姻就是這樣,經曆了驚濤駭浪的險阻終於踏入平凡之後,求婚的那個人永遠都會比被求的那個人矮一頭。
  隔了好一會,她大叫:“董翼,我真是腸子都悔青啦!”
  事實容不得林婉爭辯,因為的確是她向董翼求的婚。
  初時兩個人並沒有刻意把戀情公開,到底下屬與老板談戀愛算是辦公室裏的禁忌話題,可公司裏的同事也不乏明眼人,不知怎地一來二去就有了閑言閑語。但是林婉線條本來就比較粗,人家在她麵前說些酸不溜秋的話她就當沒聽見,實際上就算聽見了她也不覺得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春假完了又過了兩個月,有天中午,林婉去員工食堂吃飯,劉露露朝她死命揮手,把她叫去一桌。
  林婉坐下來跟她嘀咕:“露露姐,今天中午的魚怎麽這麽難吃啊?你要的什麽葷菜,給我一點好不好?”經曆了珠美事件以後,她算是跟劉露露患難與共,兩個人的關係莫名其妙的好了起來。
  劉露露一邊把自己的蒸排骨撥給她一邊說:“你就知道吃。”她低聲湊到林婉耳邊說:“我跟你講,那個譚珠美的事情你再也不要管了。”
  林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珠美怎麽了?”
  開年以後,珠美多請了一星期的假把傷養好了才來上班,外表上倒是沒多大變化,人卻膽小了許多,以前還愛與公司裏的人打鬧玩笑,現在基本沒了聲響,總是縮在角落裏,像是隻驚弓之鳥。林婉年假還沒過完就已經熱心快腸地翻報紙幫她看房子,後來又發動家裏幫忙,終於給她在外麵另找了個小套間搬了過去。
  劉露露不屑地說:“你這邊幫她忙得上竄下跳,人家那邊早已經跟男友和好如初了,真不是個好貨色。”
  林婉愕然:“不可能,她都搬出去了!”
  “得了吧,她是搬了不錯,不過那男的跟她一起搬了,人至賤則無敵,你看現在公司裏還有哪個還肯理她?丟女人的臉!好像這世上就沒男人了,活該被人揍。”
  林婉像給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你騙人!她當時差點沒哭死,說那男的就是死在她麵前她也不會皺下眉頭!她搬走那天還跟我說下輩子都不可能跟那人和好!”
  劉露露斜了她一眼:“這話也就你信。算了算了,總之這事你別管了,本來跟你也沒什麽幹係,你夠仁至義盡了,傻不隆冬去給人家出頭,還挨了揍,那一腳踢得你手腫了有一星期吧?人家不見得領你的情。來,喝口湯,消消氣。”
  林婉盯著塞到手上的西紅柿蛋花湯先是不做聲,愣了一會猛地一口吞了下去,那湯是滾水煮的,直燙得她的舌頭喉嚨冒了煙,忍不住痛叫一聲。她義憤填膺地把碗往桌上一扣:“我不信!”
  林婉的心裏像有一隻小耗子在不停捉撓,她等不及吃完飯就風馳電掣地跑去找珠美,見了她的瞬間心中有一絲猶豫,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把她拖進洗手間。
  “珠美,別人告訴我的事情不是真的對不對?”
  珠美有些遲疑:“什麽事?”
  林婉看著她秀長的眼睛不肯退避:“你知道我在講什麽。”
  珠美在她的注視下微微一縮,慢慢轉過身子,低頭不語。
  林婉說:“我不信!如果你說沒有,我就去跟你辟謠,你知不知道人家現在背後說你什麽?”
  珠美歎了口氣:“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我管不了那麽多。”
  林婉怒道:“不行!你被那個死男人糟蹋了不算,難道還要給流言飛語再糟蹋一回?”
  珠美沉默片刻,慢慢又轉回來看著她,輕輕說道:“林婉,對不起,我以為你早知道了。”
  林婉澄清的眸子顯出一片呆色:“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要從別人嘴巴裏才知道,是真的?你怎麽這麽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呢……”
  珠美剛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了,她掏出來看了看,摁掉,欲言又止地看著林婉。
  林婉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那是一款最新的NOKIA手機,她喃喃說道:“上兩個月你搬房子不夠押金,還是我借你的……我說你怎麽這麽快就有錢還我……”
  珠美下意識地把手機往背後一藏,想了想心一橫又拿出來放在手上,明顯有些心慌意亂:“林婉,我有我的難處……”
  “你有什麽難處你說啊!我們可以幫你,再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回老家去,幹嗎非要再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這窩囊氣?”
  珠美帶點祈求口氣地說:“林婉,這事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別管了行不行?他出來以後跟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而且他家裏看見這次事情鬧這麽大,也不反對我們了,這手機就是他家裏給買的。”
  林婉回不過神來:“人家一個破手機就把你收買了?你差點被他打死!你知不知道打人是上癮的?你還想再來一次?”
  珠美狠狠咬著下嘴唇,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沒辦法。“
  沒辦法!林婉回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氣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她看著珠美淒楚的神情不知怎地突然惡向膽邊生,一把奪過她的手機揮手就甩到了衛生間的窗外,珠美尖叫一聲:“你幹什麽!”
  林婉心中酸痛,朝她怒吼:“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在你挨打的時候出去幫你、冰天雪地裏陪你去醫院、大年三十老遠地去給你送吃的、到處東奔西跑地給你去找房子!我也想知道我在幹什麽!我覺得我自己根本就是個傻子!那個男人,打你罵你,傷害你的肉體和心靈,你為什麽還要跟他攪在一起?他憑什麽這麽作踐你?難道就隻因為你喜歡他,他就比你高出一頭,你就得為他生為他死?你醒醒吧,珠美,他不愛你,他在欺騙你!”
  珠美狠狠瞪著她,胸口劇烈起伏,臉色一下變了,她拿手指到林婉的鼻子尖聲道:“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麽?沒有誰要你這麽做!你以為個個都有你這麽好的命?投這麽好的胎?你去我家裏看看,有電視又怎麽樣?遙控器翻爛了也就四個頻道,身邊的人個個愚鈍無知,以為守著自己家裏那點田地就是一輩子!我既然好不容易出來了,就沒可能這樣回去!我不跟著他跟著誰?難道跟著你?你是有飯給我吃還是肯把你的董翼讓給我?給了點小恩惠就希望我肝腦塗地地報答你,你的高高在上還是去找別人襯托吧!裝得跟清高的正義女神一樣,自己還不是一樣跟老板不清不楚!”
  林婉隻覺得腦子轟然一下巨響,想都不想一個耳光就抽了過去。
  她幾乎用了全身力氣,珠美的臉都被打側到一邊,隨著這清脆的一記耳光,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珠美走到洗手間的水槽旁打開龍頭,洗了洗手,拿帶著水珠的手指鎮了鎮臉頰:“林婉,我知道你幫了我,這一巴掌算我還你的。”
  她深深呼吸一口,推開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林婉知道自己與珠美在那次雪夜裏培養出的友情此刻已經全軍覆沒,她全身發顫膝蓋發軟,慢慢沿著洗手池邊蹲下去,看著潮濕的地板,嚎啕大哭起來。
  林婉抱著雙臂嗚嗚哭了好一會,一直蹲到腿有些發麻才抹了抹眼淚站起來。她走去洗手池洗了個臉,整理一下頭發,慢慢走了出去。
  午休時間還沒有過,辦公室裏的人本來都在竊竊私語,看見她進來,馬上同時噤了聲,紛紛忙起了手中的事情,速度雖然快,但已經足以讓林婉看到他們臉上興奮的表情。
  林婉把頭低下去,看來洗手間裏發生的事情已經迅速在公司裏傳播開來,她恍惚明白,大家在意的不是她和珠美的爭吵內容,而是事情夠不夠熱鬧,如果兩個人滾地廝打起來隻怕還會有人出錢下注買輸贏。也對,公司通共這麽些人這麽些事,日複一日,沒什麽新鮮事情發生,難得一下有了可以給人茶餘飯後議論的話題,不興奮才怪。怪隻怪她太過年輕衝動,遇事不沉著老練,成為人家的笑柄。
  她把手袋拿出來,挨著牆角低著頭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公司往北過一條街有間蘇寧,林婉在通訊櫃台找到自己剛剛扔掉珠美的手機型號,她讓營業員開了票去刷卡,簽名的刹那心裏一陣肉痛。她每月幾乎都是月光女神,存這些錢不容易,尤其這樣不知所謂的花出去,讓她簡直痛心疾首。
  買好手機,她拎著盒子走出店門,心情低落,剛剛一鼓作氣地發了彪,現在力氣用盡,覺得身心疲憊。南方四月的天氣平日裏總是濕漉漉的小雨下個不停,讓人覺得濕潤一直浸到骨子裏去,今天好容易放了晴,馬路邊上的梧桐樹葉子被雨水淋得透亮,顯得春意盎然。她沒心思看美麗的春景,垂頭喪氣地往公司走。
  不多會身後有車鳴了下喇叭,林婉回頭一看是董翼的那台黑色的LAND ROVER,董翼打開車窗衝她嚷:“快上來,這裏不給停車。”
  公司門口那條路車流繁雜,就算不是高峰期也堵得厲害,林婉爬上車去,半晌不肯講話。
  董翼看她手中盒子一眼:“換手機了?”天氣轉暖,他穿白襯衣配黑色的V領羊毛背心,領口鬆鬆解開兩個扣子,說不出的熨帖舒服。
  林婉看看手機又看看他,想著剛剛珠美說的話,不由得長歎一聲。
  董翼微微一笑:“我家囡囡今天不開心?”
  情侶之間總有些昵稱,董翼叫林婉做囡囡或者小囡,林婉說他三十歲的人偏要做出四十歲人的做派,索性叫他老董,有時候惹急了幹脆叫董叔叔,總是令他大笑。
  林婉心中憋屈又不忿,把中午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董翼聽,董翼哦了一聲,一副不甚感興趣的樣子。
  林婉說:“哦是什麽意思啊?你怎麽看的嘛?”
  董翼不在意地說:“沒怎麽看,小貓急了也會伸爪子,傷不到人嚇嚇人也是好的。”
  林婉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董翼見她氣急,想了想:“好吧,如果換成十年前你問我,我會說打了就打了唄,這種不知好歹的娘們欠抽!但是你現在問我,我隻能說,打人是不對的。”
  林婉氣呼呼地說:“做你女朋友什麽好處也沒有!”
  董翼一愣:“你要什麽好處?”
  “我能不能代天子發令炒員工魷魚?”
  董翼沉吟一下:“如果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能會被勞動監察部門找麻煩。”
  林婉賭氣道:“那得罪未來老板娘算不算死罪?”
  “有沒有更充分點的?”
  林婉說:“我真替她著急,她再不離開雁城,遲早有天被人打死!那男人絕不是善類,那種暴虐習氣恐怕會至死不渝。”
  “這隻是個不成立的假設,沒有發生的事情就是鬧到法庭也不會被承認。”
  林婉怒道:“你到底是幫別人還是幫我?”
  董翼馬上說:“幫你!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打人是不對的。”
  林婉泄了氣:“我隻是當時氣不過,從沒想過要人知恩圖報,但是也不能反咬我一口吧?那話也太難聽了。”
  董翼說:“後悔幫她了?”
  林婉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是,當時那情形總得有人出來路見不平,我隻是心寒,好心好意去幫人家,為什麽這事到頭來反而是我落得裏外不是人?而且我對自己也很失望,當初拚了老命見義勇為,結果現如今自己也動手打人——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跟人動手,簡直跟她的禽獸男友沒有區別。”
  董翼微笑:“有句老話叫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始終覺得能流傳至今的古語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你也認為我做錯?認為我多管閑事?”
  董翼溫和地說:“我不會評判你的對與錯,無疑你的衷初是好的,可是林婉你要知道,每個人的世界與成長都不同,你沒有任何責任、權利、義務把自己的世界觀淩駕在其他人之上。你這種急於求成的強勢做法,可能會讓很多人不了解你的人心生不滿。”
  林婉說:“我沒半點要在她麵前顯擺的意思,真的,我是真心實意的想幫她。”
  “我知道,甚至或許譚珠美也知道,但這次你也看到她是真心實意的不想你幫她。”
  林婉鼓著嘴說:“你既然這樣透徹,當初為什麽也要幫她?”
  “因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情絕對是本人的咎由自取,我會當作沒看見——其實我們都知道唯一能夠幫她的人隻有她自己。”
  林婉沉默一陣,輕輕歎口氣:“老實說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隻是剛一下昏了頭,真是恨其不爭!我這樣做是不是很衝動?”
  董翼笑了笑:“還好,我三十歲以後才懂得和為貴的道理,你已經比我有進步——不過我的確沒想到你會這麽凶。”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她說我們關係不清不白我氣瘋了,那……你覺得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董翼看她手中的盒子:“不是已經有決定,怎麽還問我?”
  林婉赫然道:“實在有些抹不下麵子。”
  “其實不管道不道歉你們都已經恢複不到過去的友誼,不過既然覺得自己錯了,不如大大方方承認。”
  林婉點點頭:“也是。”
  董翼在她手上輕輕一拍:“人總是要摔跤的,摔痛一兩次慢慢就長大了。”
  林婉齜牙咧嘴地說:“這跤摔得真痛,摔沒了我兩個月薪水。”
  董翼懷疑地看著她:“你不是變相提醒我要漲工資吧?”
  林婉終於笑起來。
  董翼緩了緩繼續說:“我知道你心裏有些難受,可你要明白成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越大記得越牢。我與你的家人再怎樣嗬護疼惜你,你也始終要學會為人處事的道理,不指望你老練世故,但最起碼要懂得怎樣保護尊敬自己與朋友。”
  林婉用手支住下頜發了一會呆,心中湧起一股鈍鈍的痛:“我明白了。”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孩子,剛開始因為不知道牆壁是什麽,走過去撞到,會痛會哭,但是哭過以後她下次再見到牆壁就會繞過去。
  他們到了公司門口,董翼停了車,伸開雙臂輕輕抱她一下:“好了,囡囡不難過,世界上的美好事物還有很多……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林婉點點頭,把臉在他衣服上蹭一蹭:“謝謝。”
  她推開車門蹦下去,心中忽然有種感覺,上車與下車時都是同一個人,隻是少不更事的林婉似乎已經悄然溜走幾分,心裏有些東西像個肥皂泡似的噗一聲破滅了。
  回到辦公室,林婉張望一下珠美的桌子,發現她不在座位上,悄悄走過去將手中盒子放下。過了一會珠美回到座位上,看到手機不由得一怔,她抬頭看一眼電腦,MSN上有人給她留言,打開一看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林婉與珠美的友誼果然就像董翼說的那樣,始終都沒有恢複,並不是不說話冷戰那種,她們見到還是會打招呼問好,甚至會互讚對方的新衣,或許兩個女孩原有的短暫友誼本來就沒到決裂時不講話那麽深的地步。
  林婉結婚前夕的某天,劉露露告訴她珠美來公司辦理了辭職手續。
  林婉一怔:“她跳槽了?”
  劉露露笑一笑:“誰知道……反正hr說她來的時候眼眶一片青紫,不等人問就主動說自己從公交車上跌下來摔的。”
  林婉哦了一聲,低頭處理文件,不再說話,她心裏不是沒有惆悵的,但是已經不會再像熱血青年一樣暴跳如雷,她逐漸明白這世上的事情不會按照她理想中的軌道完美航行——她甚至沒把這件事情當作大事件念念不忘地去告訴董翼。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不管她怎樣緬懷,那個曾經與她交心、在她麵前低聲哼唱山歌的異族少女,已經成為了她生命裏的過去式。
  幾乎每個都市的每幢寫字樓靠消防通道處都會有公用洗手間,這種地方的裝飾細節通常因大廈本身的高檔程度決定,但其實它們的功能都一樣,除開供人洗手、方便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作用——那就是傳播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其中緋聞尤其受歡迎。
  就在林婉與珠美鬧翻的這個下午,淩翼地產的女洗手間裏飄起了這樣的細聲談論。
  “聽說了麽,原來總經辦的那個林婉和老板有一腿。”
  “啊?就是原來那個前台?不會吧,那女孩年紀不大,看上去挺純的,不像這種人啊。”
  “怎麽不會,中午她和業務部的譚珠美吵那麽大聲難道你沒聽見?”
  “沒有啊,中午我出去吃飯了,吵什麽?”
  “噓,好像是兩個人在爭奪總經理的心。”
  “天哪!”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那又怎麽樣,老板頂多也就是和這種丫頭玩一玩,新鮮勁過了也就算了,他那些朋友們可都是玩模特、明星的。”
  “小姑娘長得倒是還有幾分姿色,不過還嫩了點,肚子裏道道再多又能怎麽樣。”
  “咳,還不是想往上爬唄。”
  林婉坐在最裏麵一間格子的馬桶上,把頭埋進膝蓋裏,她這趟拉肚子顯然來得不是時候,現在貿貿然走出去隻怕大家都要尷尬,可外麵的人明顯情緒亢奮,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走,她坐了一會終於忍無可忍,大聲的咳嗽了一聲。
  外麵頓時安靜下來,不一會就有關門的聲音傳來,林婉提拉著褲子站了起來。
  她走到洗手台前認真對著鏡子打量了一下自己,滿意地點點頭,長發大眼,肌膚瑩白,這姑娘長得真是不錯,她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果然是這麽個道理啊。
  臨到下班的時候,林婉桌前的電話響起來,董翼說:“晚上去雪堡吃飯,你不是鬧肚子麽,吃點清淡的。那裏新來了個香港廚師,據說潮洲粥做得很地道。”
  林婉眉開眼笑地說好啊好啊。
  下了班,他們分頭到停車場會合,無巧不巧劈麵碰上了另一個拿車的同事,那同事看見他們兩個走在一起先是一怔,然後馬上打招呼:“總經理。”
  董翼點點頭,他瞧見對方的目光裝著似看不看的樣子朝他們瞟過來,索性大方牽起林婉的手站到一邊,林婉頓時看到那人的眼角明顯抽搐了一下。
  董翼等了一會,問那同事:“在等人?”
  “沒、沒。”
  “那拿車吧,你的車堵住我的道了。”董翼淡淡說道。
  林婉看著同事的怪異表情心裏突然有種汗顏的感覺。
  在路上她忍不住問:“我們這樣會不會太高調了?”停車場的牽手不知怎地讓她想起當年的王菲和謝霆鋒,隻怕明天公司掀起的波濤不會比那場緋聞要小。
  董翼說:“人類的想象力豐富,與其讓別人遐想連篇,不如讓他們吃一粒定心丸,再說本身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遲早會知道。”
  他們定的包廂靠著走道,一路要經過其他包箱的玻璃門,落座不久,林婉的電話響了。
  “我在你隔壁。”是蘇可。
  林婉想今天的事情怎麽都趕在一起了,連忙說:“你過來啊。”
  蘇可不肯:“你過我這邊來。”
  林婉抬眼看一下董翼,發現他正看著她,目光頗為好奇,她加重語氣對著電話說:“快來快來,我早說要介紹我男朋友給你認識!我談戀愛,最好的朋友怎麽可以不給參考意見?”
  蘇可那邊明顯噎了一下:“你這家夥!”
  不一會她施施然走了過來。
  董翼見到蘇可的時候顯得有點吃驚:“蘇小姐?我們似乎在哪裏見過?”
  蘇可點點頭:“上月雁城有個房地產界的會議,我有幸代表公司參加,當時天翔的黃總向您介紹過我。”
  董翼笑了,和藹稱讚道:“蘇小姐真是年輕有為,既然跟林婉是同學年紀應該差不多,這麽快已經是公司棟梁了。”
  林婉說:“咦,你們見過怎麽不告訴我?”
  蘇可白了她一眼:“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是小喇叭廣播站啊?”
  他們坐了一會,蘇可對林婉說:“我那邊還有人,待會要過去,你幫我把手機拿過來,順便幫我道個歉,說我晚點再過去好不好?”
  林婉說:“你怎麽不自己去?”
  蘇可說:“我去了就來不了了。”
  林婉隻好不樂意地起了身:“你就會使喚我,好像我是你的丫頭。”
  董翼看她離開,微微一笑:“蘇小姐有事單獨同我講?”這麽明顯的把人支開,內中情景隻怕也隻有林婉體會不到。
  蘇可大大方方地說:“早知道董先生會猜到,或許您會覺得我冒昧,但的確是這麽回事。”
  董翼欠欠身:“林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洗耳恭聽。”
  這是蘇可第一次近距離認真打量董翼,她憶起林婉最開始時的形容,說他氣質清冷、平日愛著質料極好的黑色中式男裝,因此顯得額外與眾不同,今天看來果然如此,心裏不由得暗暗稱讚,她也算是認得不少的男人,但有董翼這樣不俗的氣度、姿容的卻不多見,可是……越是這樣,她就越擔心。她想了想:“董先生隻知道我和林婉是摯友,還不知道我們是怎麽結交的吧?”
  董翼搖搖頭。
  “我們那時進大學不久,係裏組織戶外拓展活動,其中有個項目是兩公裏溯溪。當時好像是九月底了,溪水已經很涼,很多女孩都受不了中途上了岸,別看我和林婉個頭不大,但是在女生裏麵我們兩個是走在最前麵的。”蘇可回憶著當時情景:“林婉一直在我前邊一點,我怎麽追都追不上,進學校的時候覺得她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沒想到在野外挺勇敢的,讓我心生佩服。我們走的那條路,水流湍急,到處都是長著青苔的石頭,一不小心就會滑到,嗬,她摔了可不止一跤……”
  “快到終點的時候有一個小瀑布,大概有兩米來高吧,當時林婉旁邊有個男同學,把她頂了上去,我過去的時候那男孩已經走了,我隻好叫她拉我一把。她趴在瀑布的石頭上麵伸手拉我,爬到一半,我明顯感覺到她力氣不夠,就叫她快鬆手,誰知那傻子憋足了勁不肯鬆,僵了一會力氣用完,我們兩個一起滾了下來。我屁股著地,她是頭朝下栽了下去,當時水那麽急,岩石又鋒利,如果不是我連滾帶爬地墊到她下麵還真不好說會出什麽事。後來教練趕過來,把我們弄了上去以後,又臭罵了林婉一頓,說她不自量力。剛開始林婉還不作聲,等到教練說‘在野外保護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程度不麻煩別人’的時候她突然哇地哭了,我們當時還以為她被洗腦成功,誰知她指著那小瀑布說媽呀,這裏原來這麽高啊,要是毀了容可怎麽辦啊。”
  蘇可笑了笑:“你看,她就是這麽個人,做事的時候,不是憑腦子是憑直覺,認準了就會去做,做完了以後再後怕。我們……都不能像她這樣,都會在做一件事前想了又想,這事能做麽?後果是什麽?我能得到什麽我將失去什麽?”
  董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蘇可:“你是林婉很好的朋友。”
  蘇可點頭:“最好的!現在大家的時間都這麽寶貴,隻有最好的朋友之間才會肯花時間去了解對方。”
  董翼淡淡笑了:“然後呢?”
  “念書的時候,我們也和男生約會。林婉和所有的年輕女孩一樣,會因為對方臉上布滿青春痘而不肯再見,也會為小男生買單時因為服務員找錯錢得了小便宜就狂喜而覺得輕蔑,她的心思寫在臉上——但是你不同,董先生,你成熟幹練,世故敏銳,像林婉這樣的孩子鬥不過你。”
  董翼輕笑道:“可是我們為什麽要鬥?”
  蘇可微微一怔。
  董翼說:“我們是情侶,幹嘛要鬥來鬥去?又不是做生意。”他停了停:“很奇怪我說這話對不對?這是林婉教我的,而我覺得很有道理,她總是能用最簡單的句子說一些讓人無法辯駁的道理。”
  他垂下眼簾:“我很好奇,是不是在所有人眼裏,有錢的男人就一定是花花公子,就一定沒有真心?”
  蘇可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董翼淡定說道:“蘇小姐,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你隻差沒說我是老奸巨猾的狼,林婉是純白潔淨的小兔子。”
  他慢慢點燃一隻煙,吸一口:“我其實並不反對你的想法,如果我有個妹妹,或許也會像你這樣,不過,人與人也是不一樣的。我——比你們要大一些,經曆過很多事情,有時候回憶過去會覺得自己很失敗,無妻無子、無父無兄,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覺得寂寞,年少時曾有的理想憧憬到現在幾乎也忘了個幹淨。像我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能活下去,但是是否快樂卻有待商榷,林婉的出現,讓我很快樂——從來沒這麽快樂過。”
  “你是林婉的真朋友,所以像她的家人一樣愛護她,希望她在真空的環境裏茁壯健康地成長,最好永遠一路順風,我欣賞這種想法,但是我們都知道要達成這種願望可望而不可及。我或許比你要晚認識她,但是我對她的愛並不見得比你少,我能做的是讓她在成長的路上少走一些彎路岔路,在她跌倒的時候扶住她,不至於跌得太痛,而在此同時,我會盡量保有她的明淨。”
  蘇可靜靜說道:“我知道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董翼說:“我曾經對她說過,如果她要走,我不會追,因為那樣或許會對她更好;但是現在,即算她要走,我也不會再給她機會。”
  他歎了口氣:“你說得沒錯,林婉還是個孩子,卻是個要命的孩子……這孩子把我的心已經抓得很牢,要我放開隻怕不容易。”
  蘇可見他慣常鎮靜的臉上,竟然顯出幾分蒼涼神情,心中動容:“可是……你們接下去會怎麽樣?情人最終不過兩個結果,要麽結婚要麽分手,你們這種戀愛如果時間維持太長,對林婉沒有半點好處,所有人都會說她是貪慕虛榮的女子。”
  董翼靜默片刻,正待答話,陡然發現蘇可的眼睛順著他的頭頂直直望了過去,他一回頭看見林婉若有所思地倚在門口,一室溫暖的燈光投射在玫瑰紅的衣裙上,襯得她肌膚如玉、目若點漆,她就那麽靜靜地站著,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小而精致的包箱頓時安靜下來。
  林婉慢慢走近董翼,眼睛裏閃爍著流波異彩的光芒,董翼詫異地看著她,心突然不受控製地撲通撲通跳起來。她靠在凳子旁邊站定,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快樂地說:“要麽結婚要麽分手,我們——當然是結婚!董翼,不如,我們結婚吧!”

  第十一章
  董翼第一次拜訪林家的情形很有些戲劇性。
  他來的頭天是個周末,那晚林婉期期艾艾地對父母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想當然耳這個消息在林家平地炸響了一聲春雷。
  林媽媽幾乎想直接暈過去:“不行!絕對不行!”
  林婉細聲說:“那你又要隔壁陳阿姨給我介紹對象。”
  “我可不會要她介紹比你大十歲,還結過婚的男人!現在的年輕人,五歲就已經有代溝了,何況是十歲?而且還結過一次婚!說出去像什麽樣子!”
  “他太太過世又不是他的錯。”
  林媽媽把指頭戳到她臉上:“那難道是你的錯?你好好一個女孩子,漂漂亮亮、有學曆、有家世,什麽人不好找,要降低標準找這樣的?”
  “我沒降低標準啊,他很優秀。”
  林爸爸咳嗽一聲,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努力讓自己語氣平和:“這個事情我覺得不應該操之過急,你可以慢慢看看,多幾個選擇對象……”
  林婉說:“可是我已經約了他明天正式來家裏見你們了。”
  林媽媽叫了一聲:“這算什麽?逼宮啊?我不見!”
  林婉急了:“媽,你不可以躲起來!這樣太不尊敬人家了。”
  林爸爸很頭疼:“你們兩別吵了——林婉你今年二十四了,談戀愛我們不會反對,可是也要找個相當的。”
  林婉撒了個小謊:“蘇可見到他,也說我們很般配。”其實從餐廳出來蘇可的原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住,隨你了。林婉見她不再反對,馬上在心裏把這句話等換成了讚同。
  林媽媽悻悻說道:“那是蘇可早上出門被車撞了頭。”
  林婉叫起來:“媽,你怎麽可以咒別人。”
  林爸爸說:“怎麽可能般配?你的情況我先不說,人家是什麽人?齊大非偶你懂不懂?商人重利輕別離,生意場上的男人有幾個能忠心不二?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林婉非常自豪地說:“董翼就不是那樣的人,他才不會讓我哭,我會一直笑。”
  林媽媽惱火:“你現在當然這麽說,你看我辦公室老江的女兒,長得比你漂亮吧?也是不聽家裏勸,放著戀愛了五年的大學同學不要,跟了個做生意的有錢人,結果怎麽樣?結婚才兩年,人家就在外麵包了二奶,現在天天要死要活的。”
  林婉說:“你別一棒子把有錢人打死好不好?照你這麽說,有錢人家的孩子都不結婚了?再說了,有錢又不是什麽壞事。”
  爸爸馬上抓住她的話柄:“林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慕虛榮了?我們從小是這樣教你的麽?有錢當然不是壞事,用得好可以利國利民,但是你要那麽多錢什麽?你難道也和外麵的那些女孩子一樣,希望為自己找一張長期飯票,從此不勞而獲?是,你可以從此穿華貴的衣服、住大房子、開名車,可以在你昔日的同學朋友麵前顯擺,可這難道就是你的人生觀、價值觀?”
  林婉覺得自己簡直快瘋了,人家家裏是因為女兒找了沒錢人挨罵,她家裏是因為她找了有錢人挨罵,真是沒天理!她呻吟一聲倒在沙發上:“這跟什麽人生觀、價值觀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靜了一會,輕聲說:“隻是我喜歡他而已,就這麽簡單。”
  她看了一眼氣鼓鼓坐在旁邊的母親,心裏掂量一下,覺得還是媽媽才是家裏的實際掌權者,又爬起來,往母親身上蹭,軟軟地說:“媽媽、媽媽、好媽媽,我知道沒跟你們商量是我的不對,可是你們見一下嘛,我真的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真的。”
  林父遠遠望著撒嬌的林婉內心複雜,他想起小時候的林婉為了先看完動畫片再做作業也是這樣,軟軟地哀求:“媽媽、媽媽、好媽媽,給我看動畫片嘛,我保證看完就去做作業了。”
  他和妻子三十多歲時才得了這麽個女兒,林婉從小長得像個精致的洋娃娃,走到哪裏到被人驚歎,那時心裏的驕傲簡直無法形容。可時間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悄悄溜走的,突然一下子,從前隻有熱水瓶大,抱在手心裏的寶貝就已經因為父母不肯見心上人而著急了,他突然覺得有些感慨。
  六年前的往事是女兒這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唐進當時驟然離開,林婉整個人都癡了,那段時間夫婦兩心中的懊惱真是無以複加,想到當時的情形做爸爸的突然心軟了,已經拂過一次女兒的心意,鬧得那麽難看收場,又何必再有第二次?更何況看林婉的表情他已經知道,這個董翼在女兒心裏隻怕分量不輕。
  他不由得長歎一聲:“好吧,明天我們在家等他——不過隻是見見而已,我們可沒說一定會同意。”
  林婉砰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真的麽?真的麽?謝謝爸爸,謝謝媽媽!你們不會失望的,他真的很棒!”
  林媽媽與丈夫交換一下眼神,幾十年夫妻的默契讓她心裏馬上有了底,看著歡呼雀躍的女兒,她也默默歎了口氣:“真是兒大不由娘。”
  林婉嘻嘻笑著說:“爸媽不要吃醋,我就是嫁了人也還是家裏的乖女兒。”
  林媽媽搖搖頭,把她衣服上的微塵輕輕拍一拍,雖說是肯了卻還是心有不甘,忍不住說:“早知道當年不反對你和唐進就好了,那小孩,長得可真是好看人又機敏,跟你不知道多般配。我們並不是看人家家裏出了事就瞧不起人,隻是你們當時年紀實在太小……”
  林父連忙咳嗽一聲,林媽媽馬上噤聲,這是六年來林家第一次公開提到這個名字,林婉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僵著身子呆立足足半晌,終於慢慢低下頭去:“我早把他忘了。”
  事情已經過得太久,曾經再深刻固執的傷痕似乎也結了痂,一手按上去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疼痛難當,那種撕心裂肺、血肉模糊的感覺已經許久都未曾出現,甚至她已經久已不做那個等人的惡夢,所以——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謊言。
  第二日董翼依時前來,林家父母估計他來時會大手筆地送些高檔煙酒、補品之類,他們怕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因此兩人早早商量好,不管他拿來什麽都一定嚴辭謝絕。結果董翼來時,手中除開一個黃色繡緞錦盒再無其他,倒讓他們兩人納罕。
  董翼落了座,輕輕把那盒子推到林父麵前:“伯父,初次見麵,不成敬意。”
  林父洋洋得意,覺得薑還是老的辣,自己果然沒有算錯,該來的還是得來,他剛準備開口說客氣的拒絕話,董翼已經伸手把盒子打開來,林父漫不經心地把眼睛一瞟過去頓時熠熠發光:“這是……宋代的孤本《錦繡萬花穀》?”
  董翼謙遜地回答:“還是伯父有眼力,這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可惜我不太懂這些,放在我那裏實在是糟蹋了,還希望能有真正的伯樂收藏。”
  林父一邊說那怎麽行,這麽貴重,一邊已經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細細評讀了幾分鍾後,他看一眼旁邊始終麵帶得體微笑的董翼,竟然直接把他帶去了自己的書房。
  林婉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個男人,心中大叫不可思議,她暗罵董翼狡猾,自己昨天苦苦求了兩個鍾頭,竟然比不上這麽幾句話這麽一本破書。董翼臨進書房前,看見林婉噘嘴瞪著他,於是衝她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動了動,林婉仔細辨認,發現他說的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後來林婉對書房裏這場長達兩小時的談話好奇不已,她追問董翼:“你們說了些什麽?怎麽那麽久?是不是講我壞話?”
  董翼笑了笑,伸手在她嬌嫩的麵頰上擰一擰:“這麽好奇幹什麽,那是男人之間的談話。”
  到底什麽是“男人之間的談話”,答案始終沒有追問出來,林婉隻知道他們出來以後,父親麵色和藹,吃飯時讓母親拿出了家裏珍藏的茅台。
  他親自斟了一杯酒遞給董翼:“我們林家你也看到了,柴門陋戶沒有滿屋金銀,唯一的小女也生得頑劣,若一定要說,總算還有幾分書香,日後還希望你不要嫌棄才好。”
  董翼靜靜將酒喝下,從容說道:“哪裏敢當!我這個人向來不會說什麽虛文,今天既然鬥膽前來拜訪,想說的無非一句,林婉對我來講是這世上最貴重的珍寶,兩位既然舍得把她交托給我,那麽這世上隻要有我董翼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到她。”
  林婉從飯碗裏把頭抬起來,瞄一瞄鄭重其事的董翼,又瞄一瞄父母略微動容又有幾分感動的神情,她像個吃到糖的孩子,偷偷地笑了。
  董翼那日告辭離開以後,就連一向挑剔的林媽媽也不得不說:“這人倒也算得上是氣度不凡……”
  之後的事情一切順利,再沒有什麽波折,結婚事宜很快提到議程上來。
  蘇可問她:“你才多大啊?這麽急著結婚幹嗎?他如果對你真心就肯定不會跑,多玩幾年不好麽?女人的黃金年華去做黃臉婆,你會後悔的。”
  林婉說:“董翼今年三十四,再等多兩年就是三十六,我們結了婚以後還要等一個開心的精子碰到一個願意的卵子才能有寶寶,沒準就是三十八了,這麽久,他一個人多可憐。”
  蘇可無語得很:“這世界上怕是隻有你一個人敢說他可憐,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他的身份地位,現在又有一個這麽漂亮的老婆。”
  林婉對這種自由萬歲的言論不予理睬,開開心心地拉著蘇可陪她一起購置結婚用品。董翼工作繁忙,好不容易抽了幾天空陪她去了趟香港,林婉如果詢問他的意見這裏那裏,他就摸摸她的頭發:“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開心就行,反正都要最好的——給你的那張卡,不需要客氣。”
  林婉眼珠一轉:“刷爆怎麽辦?”
  董翼失笑:“想刷爆你估計還得努把力,不過就算爆了也不怕,我會把錢補進去。”
  林婉想了想:“還是不要了,那是在刷我自己的錢。”她指指董翼:“你的,就是我的!”
  董翼大笑起來,他從不知道,原來有人大方用他的錢也是這麽令人開心的事情。
  結婚前兩天的一個晚上,蘇可跑去林家陪林婉,兩個好友親親熱熱地擠到床上。蘇可抓抓林婉的頭發:“死丫頭,真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結婚。”
  床鋪對麵的衣櫥裏掛著林婉的結婚禮服,象牙白的軟緞子質料,林婉穿上它時腰隻得一握,像個小仙子般,連閱人無數的董翼都看得呆了一呆。
  林婉抱著雙膝,眼睛亮得像寶石:“我也沒想到會這麽快,真奇怪我最終會嫁給他,你說,他怎麽就會娶我呢?我這麽簡單……我以為他至少要娶你這樣的女人。”
  蘇可佯裝大怒:“請解釋一下這個至少的含義,別把貶義詞用到我身上!”
  她們兩個笑做一團,林婉拉一拉蘇可的手臂:“誒,你到底覺得我老公怎麽樣?”
  蘇可認真地想了想:“如今眉宇間尚有剛毅之氣的陽剛男人已經很少了,老董很有大家風範,算是被你撿到寶。”
  林婉吃吃笑起來:“那你以前說世界上沒好男人,自己打自己嘴巴了吧?”
  蘇可臊她:“小妮子不就是結個婚麽?這麽得意忘形!拜托你也裝得金貴點好不好?還主動去求婚,你說萬一人家當場拒絕你,多沒麵子?”
  林婉大義凜然地說:“我要麵子幹嗎?現在好男人這麽少,要麵子人家就跑了。我說啊,麵子這種東西就是做給外人看的,幾個熟人說這些幹嗎?我跟他求婚,他心裏不知道有多歡喜。”
  蘇可說:“你膽子什麽時候變這麽大了?”
  林婉回答:“我對於喜歡的人膽子一向都很大,你呀……到時候就明白了。”
  蘇可悠悠說道:“我才不會呢。我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又不喜歡我,我就永遠都不讓他知道……多少也給自己留點念想,留點麵子。”
  臥室裏開了一盞小小的台燈,兩個女孩縮進被子裏,竊竊私語,再過幾天其中的一個人就要走入結婚殿堂,這樣親密的日子隻怕難以複見,兩人心裏都有些感慨。
  過了一會,蘇可推一推林婉:“別睡,說真的,我問你個事。”
  林婉輕輕嗯了一聲。
  “你……真的忘了唐進了?”
  林婉的笑容一滯,閃爍的眼睛裏慢慢揉進幾分落寞。這些年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裏,兩個女孩時常會促膝談心,這個問題蘇可也不是第一次問,每次林婉的回答都是:“當然!”這次她卻反常地沉默了。
  過了很久,林婉終於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如果你說的忘記是當作他這輩子都沒在我生命裏出現過,那我隻能說沒有。”
  蘇可大吃一驚:“你心裏既然還有他,又怎麽能嫁給別人?董翼那人老江湖,你把他當傻子呢?”
  林婉輕輕說:“那又怎麽樣?我養的第一隻寵物是一隻貓,特別特別喜歡,後來它跑掉了,我當時很傷心,覺得自己對它那麽好,它都會離家出走,這一輩子都不要再養寵物了。可是後來,爸爸買了一隻小狗給我,我也還是很愛那隻小狗,對它也像對那隻貓咪一樣好,這次一直養到念大學它病死。貓傷了我的心,難道我就不能再喜歡狗?我總不能為了那隻貓落落寡歡一輩子。況且,就算我真的一輩子不開心,貓也不會回來,它甚至不知道我在一直為它不開心。”
  蘇可頭疼:“可這是你的婚姻!小姐!”
  “我跟唐進,很小很小就認識……這麽小,”林婉用手比劃了一下:“我們的父母那時候把我們抱在手上交換玩耍,也就是說我什麽記憶都沒有已經開始認識他。我四歲那年,幼兒園老師問大家,理想是什麽,我想都不想就說做唐進的老婆就是我的理想。我們一起念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朝夕相處,喜歡他的時間占據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這麽十幾年,說忘就忘,你認為可能麽?除非真的能像電視裏演的那樣,撞車、失憶,可我又怕一不小心就真撞死了,這世界上還有這麽多美好的東西我沒有享受過……”
  剛開始那段時間,最狼狽也最痛苦,隻要聽到他的名字都會跳起來,好像被強大電壓觸到一樣;後來慢慢好一點,有人再提起的話,心裏會隱隱刺痛,但是最起碼不會當眾失態,要哭也是回去以後悄悄躲在黑暗的角落哭泣;現在聽到他的名字,心裏會怔一下,嘴上卻若無其事地說:哦,他啊……是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十幾年的情誼擺在那裏,沒辦法自欺欺人說生命裏從沒有過這個人,總會有些痕跡,隻不過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濃烈的愛情,而是年少時候的一個夢。惡夢也罷,美夢也罷,總之它發生過,不是被當事人否認一下就可以消失不見的。
  “人如果能一輩子隻談一次戀愛就修成正果,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不見得每個人都有這種運氣,比如我、比如董翼,我們就都沒有,所以我想我們會更懂得珍惜彼此。雖然初戀不成功是件遺憾的事,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第一次不成功就孤獨終老對不對?如果這樣,那天底下的單身就太多了。”
  “不管唐進是什麽原因離開我,有些事情我總是會記得。小時候我去跳芭蕾,每次回來都很累,他不聲不響地把我的書包收拾好給我先送回家;他參加籃球隊,女生看到他都會尖叫,說他像流川楓一樣帥,那時候我心裏特驕傲;念高二的時候,有小流氓找我麻煩調戲我,他為了我跟三個人打,一直打到頭破血流。就像你說的,也許他離開,是因為他更愛自己,但是我相信,他也愛過我,隻是沒有我愛他那麽多。隻要……曾經愛過就夠了,我知道分離的痛苦,所以,我更不能讓自己再承受一次。”
  蘇可歎了口氣,伸手擁抱她一下:“你呀,說你倒黴吧又覺得你運氣實在不錯,真是……沒法說。”
  林婉微微笑一下:“或許老話講的沒錯,糊塗點有福氣。”
  她們兩個人靠在一起發了一會呆,林婉突然正色道:“不過你的提醒也很有道理,我要嫁人了,所以更加不能想他了,不管是哪種想念都不可以。”
  蘇可看她風風火火地赤足跳下床,忍不住問:“喂,你幹什麽?”
  林婉說:“你等等。”
  她跑去外麵東翻西找一會,拎了個臉盆進來:“有些東西還是不要再無謂的留下來了。”
  她把床邊書桌的最底下一個抽屜拉開,裏麵有一個糖果盒,打開來是一些信件和照片。
  蘇可下了床,拿過一張照片看了看,背景大概是某個燈會的夜晚,闌珊燈火下,一對明眸皓齒的璧人正相擁著笑得合不攏嘴,她看了一會不得不說:“這男生雖然沒有董翼的氣勢,不過也真是英俊。”
  林婉輕輕嗯了一聲,慢慢劃亮一根火柴,一朵淺藍的小火苗在昏暗的室內亮起來,她把那張照片從蘇可手上拿下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火焰咬住照片的一角,慢慢吻了上去,少年男女的美麗微笑漸漸被高溫侵蝕,他們的笑容很快化成了灰燼,林婉突然幽幽歎了口氣。
  或許有很多女孩都做過同樣的事情,為了憑吊逝去的愛情會在婚前燒毀一些回憶,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不管她們點燃火柴那瞬間的感受怎樣,想要舍棄過去的心情卻都是一樣的。
  林婉打開窗戶,讓屋裏嫋嫋迂回的煙味散去,她的眼光停在對麵那棟小樓的第二層,那裏有戶人家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很多年,那扇窗戶後麵是唐進的臥室。曾經,把手電筒擰亮,在對方的窗戶上麵晃三下,是他們的聯絡暗語。曾經,分開的這幾年,她會心存幻想的翹首企盼。
  可是……現在……
  不會再等了……林婉想,唐進,我不能再等你了……我的心裏已經有了別人,所以不管你因為什麽理由離開我,我都不會再等你了!
  第二天一早,林婉和蘇可被林媽媽震耳欲聾的尖叫嚇得從床上彈起來:“林婉!你眼看要嫁人了還給我瞎胡鬧!好好一個新臉盆,看被你燒成什麽樣子了!”

  第十二章
  小時候的夜晚母親總會給林婉講床邊故事,每當媽媽說到:就這樣,美麗的公主嫁給了王子……她就會把耳朵捂起來,因為這個過門是提醒她好聽的故事馬上將要結束,她必須乖乖閉上眼睛睡覺了。
  到自己結婚的那天,林婉才發現人生瑰麗的童話現在剛剛開始。
  那天晚上,董翼被眾多前來道賀的人灌得喝多了一點酒,他喝多的情形與別人又不一樣,酒意並不上臉,而是是在眉梢眼角,房間裏的水晶吊燈璀璨奪目,卻亮不過他的眼睛。林婉坐在床沿邊上,在他的注視下隻覺得心咚咚直跳,幾乎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不由得嗔道:“看什麽看?沒看過美女啊?”
  董翼慢慢靠近她身邊坐下,眼裏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光芒一閃:“還真是沒看過這麽美的。”
  林婉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你、你怎麽跟個登徒子似的。”
  董翼笑了笑,張開雙臂抱住她:“總算沒說我是臭流氓。”語調溫柔如水。
  林婉把下頜靠在他的肩胛上,一股暖流從心底裏直溢出來,真是一秒都舍不得離開,可是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臨嫁前媽媽囑咐她要懂事的話又出現在耳邊,還是輕輕把他推了一推:“我去給你放洗澡水?”
  董翼搖搖頭,反而再把她擁緊一些。
  林婉想了想:“難道你放給我洗?”
  她覺得他寬厚的肩膀抖個不停,過了一會忍不住笑意的聲音從她的後背傳過來:“奇怪,為什麽你每句話我都會當作誘惑?”
  林婉還沒想明白這話的意思,他已經把她橫抱在臂中長身而起,朗聲笑道:“好!我接受你的邀請,我們一起洗。”
  她嚇壞了,踢著小腿掙紮:“你放我下來,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洗!”
  他不理她,徑自把她抱進浴室。他們定了婚期後董翼按林婉的意思把江邊的那個複式樓略略重裝一下做了新房,主臥室在二樓,浴室在臥室的旁邊,那純白色浴室門本是虛掩著,他用腳尖輕輕一踢便打開來,待走了進去,又用肩膀把門頂上。
  董翼把林婉在浴缸邊上放下來,林婉呆呆地抬頭看著他,心裏真是嚇著了。蘇可說她勇敢,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勇敢,本不是小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新婚之夜該做些什麽心裏還是有分數,隻是這樣一下讓她與似乎已是滿身醉意的董翼坦誠相對還是手足無措。
  董翼看她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睜得大大的,滿麵驚慌,心中一軟,笑了笑:“傻孩子,逗你玩呢。”他伸手把水龍頭的水打開注入到浴缸裏,輕輕說:“我在外麵等你。”停一停,又道:“囡囡,我今天真是快活極了。”
  他雖然略帶醉意,這話卻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極認真,林婉看著他走出去,隻覺得自己心裏有種春暖花開的歡喜,滿室似乎都是馥鬱芬芳的花朵,嬌豔明媚。
  第二天早晨林婉醒來,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偎在董翼身上,他已經醒了,卻靜靜握著她的手不動。
  她迷迷糊糊地說:“怎麽不叫醒我?”
  她剛剛清醒,杏眼微惺,烏黑長發紛紛散開,落在豔紅的床單、枕套上,更襯得膚白如雪、目若點漆,董翼低低歎了口氣:“舍不得,簡直跟做夢一樣。如果第一次見到你時,有人跟我講你會成為我妻子,打死我都不會信。”
  林婉把頭埋進他懷裏:“看來一見鍾情是沒指望了,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董翼想了想:“具體時間倒是說不清,不過那晚你喝醉,伏在我背上發酒瘋,亂七八糟說些醉話的時候,我就想,咦,這丫頭挺好玩的。”
  她大驚:“你又說我喝醉酒很乖!”
  “我怕你難堪,唬你呢。”
  她氣悶得緊,把身子轉過去背對他:“結婚第一天,你就欺負我!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他攬住她的腰,輕而易舉地又把她翻過來,輕笑起來:“我哪裏敢!我的囡囡是我的心頭寶,捧在手上都怕摔著了。”
  林婉不知怎的臉又紅了,咬咬下唇,把頭別了過去:“肉麻。”
  董翼湊進她頸邊耳語:“新婚第一天呢,就不肯看我。”
  林婉抬起頭,不知說什麽好,兩個人側躺在床上,鼻尖幾乎挨到鼻尖,他的容貌從沒這麽清晰過。她怯怯地用指尖從他的額頭處輕輕劃過,到眉到鼻梁到嘴唇再到頰邊應該有個酒窩的地方,心裏撲通撲通直跳,真是神奇,以後這個男子就是她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了。
  “董翼……”
  “嗯?”
  “你不覺得很奇妙麽?”
  “什麽?”
  “我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在一年以前甚至都不認識,現在忽然成了這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董翼輕輕說:“嗯。”
  林婉滿足地籲了口氣:“我們兩個——一定琴瑟和弦、莫不靜好。”
  “白頭不相離。”
  “白頭不相離!”
  那天他們兩個緊攥著手賴在床上舍不得起來,東一句西一句拉家常,林婉忽然冒出個疑問:“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頑皮那種啊?”
  董翼說:“是啊,老被我爸媽揍。你怎麽知道?”
  林婉笑道:“不知道才怪,你額上那條疤肯定是小時候頑皮摔的,看,破相了吧!以後我們的小孩要是這麽不乖,我也揍他!”
  他遲疑了一下:“對!以後如果生個男孩,可不能讓他學我。”
  林婉說:“那不行,性格還是像你比較好,那樣才有男人味。對了,我昨晚怎麽看到你身上也有一條疤痕啊?”
  這回他沉默了好長一會,才老實回答:“和人打架!所以我說孩子還是不要像我,我以前實在是太張狂了,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最好就是生個和你一樣的女孩兒,性格長相都像你,我一定會多多疼她。”
  “那就生兩個。”
  董翼提醒她:“計劃生育呢。”
  林婉白他一眼:“我就不能有本事一胎生倆啊?”
  晚一點終於起了身,董翼洗漱完了看林婉趴在床上認真地拾掇什麽,不禁奇怪:“找什麽呢?”
  林婉嚇了一跳,把手背到後麵:“不告訴你!”想了想,又還是有些羞澀地拿出來,董翼看她手中是個印著新婚快樂字樣的紅包,更是奇怪:“床上有錢?”
  她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赧然說道:“我把剛剛我們落到枕頭上的頭發收起來放進媽媽給的紅包封裏麵了。”
  董翼啞然失笑:“傻孩子,以後天天都有,你難道每根都撿起來?又不要開假發店。”
  “可是……”她快樂地審視著紅包裏的碎發:“這是第一次的啊,多有紀念意義。”
  他見她輕顰淺笑,別有一種動人的嫵媚,不由也覺得這種看似傻氣的舉動迷人起來。
  雖然林婉始終不能領會到古老的中國茶藝精髓(她總覺得解渴不如喝礦泉水,要好喝的話不如喝奶茶,提神應該喝咖啡),因而被董翼恥笑,但是她極愛看董翼茗茶時的樣子。
  晚餐後,董翼若有空閑和心情會拿出紫砂壺泡一壺功夫茶,或是鐵觀音或是水仙或是鳳凰茶,氤氳著特有的香氣,每到這時林婉就特別愛粘到他身上,像頭扒著桉樹不肯鬆手的樹袋熊,聽他講一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聞趣事,他的聲音也似茶湯嫋起的輕煙,輕緩溫柔。
  在這種氤氳的溫和下,林婉快樂地迎來了婚姻生活的第三年,這年,她二十六歲了。
  這年初秋的一個中午,陽光幹淨明媚,照到人身上暖洋洋的,林婉剝了幾個桔子,客廳裏隱隱留下桔子皮的清香,她深呼吸一口,想趁著這麽好的天氣下午坐到露台上一邊吃桔子一邊好好畫幾幅畫,卻接到董翼的電話:“我下午四點飛機去北京,中午會回來一趟,拿點東西。”
  林婉說:“怎麽走得這麽急?早上還沒聽見你說。”
  “嗯,那邊有點急事。”
  “那你回來吃飯吧,待會蘇可也要過來,她去香港前把鑰匙交給我了,現在進不去呢。”
  董翼回來時林婉已經幫他把行李收拾好:“等蘇可來,我就炒菜了。讓司機送你去機場還是自己開車?”
  董翼似乎有些心事,林婉問第二遍才醒過神:“哦,三點鍾司機會過來。”
  林婉滿懷期待地說:“不如我送你吧。”
  她的駕照考了剛一個月,正是對駕車上路最熱切期待的時期,奈何駕駛技術非常一般,被董翼明令禁止單獨上車。
  果然,董翼馬上說:“那還是算了——還有,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出去要麽讓司機送,要麽自己打車,別一個人開車去瞎晃悠。”
  林婉很不滿:“這麽不讓人上路,水平怎麽提高得起來?我的駕照是自己考出來的,又不是買的。”
  董翼說:“可是你考了三回!最後一次,我簡直都疑心是那個考官不忍心再讓你不過了。”
  林婉癟了癟嘴巴,不做聲,董翼看她一眼:“敢陰奉陽違的話就把車鑰匙沒收。”
  林婉馬上沒骨氣地湊過去:“那我等你回來為我保駕護航哈。”
  董翼明顯有些懷疑她的誠信:“我還是把你的車鑰匙帶走比較好,不然不放心。你說你一個女孩子,選車幹嗎非選小吉普?車身那麽重,你根本掌控不好,我看不如換一台——迷你寶馬好不好?車型又乖又可愛,要不歐寶也不錯,挺適合女孩子開。”
  林婉低聲辯駁:“小吉普停在你的車旁邊好看啊,一看就是一家人,像一匹大馬帶著一匹小馬。”
  她選車的時候一眼看中一台三菱的小吉普,任憑旁人說破了嘴也不肯改,董翼帶她把別的車型試駕了不下十款,她就是搖頭,氣得董翼幾乎心碎。
  她怕他把鑰匙收走,趕忙岔開話題:“怎麽會突然去北京?就這麽隨便打一招呼就把我丟下了。”
  董翼遲疑了一下:“有個會議邀請了我,而且剛好有個朋友也在那邊,找我談點事……”
  他一向交遊廣闊,性格豁達爽快,在圈子裏出了名的仗義,各種各樣的朋友神出鬼沒,是以林婉也沒在意:“要去幾天?”
  “可能得一星期左右。”
  林婉一驚:“啊!那麽久?那我……”
  董翼安慰地捏了捏她的臉:“乖,一星期很快的。現在早晚氣候溫差大,你一個人要小心點,別感冒了。”
  他們正說著話,門鈴響了,董翼說:“應該是蘇可,我去開門。”
  進來的果然是蘇可,她看見董翼一愣:“這個時候老大怎麽在家?”
  林婉走到廚房炒菜:“人家日裏萬機,忙著呢,打個招呼就要去北京。”
  這兩年裏,蘇可與林婉的交情曆久彌堅,是董家常客。董、林剛結婚不久,蘇可有意炒樓置業,初時看中了一個極為便宜的單位,有心購買,又拿不定主意。
  董翼對林婉說:“叫她買。”
  林婉說:“她沒把握呢,那個樓爛尾了好些年,新近不久才有人接盤,她的錢隻夠付首付,擔心到時樓出不來錢打水漂。”
  董翼說:“不怕,買了不會虧。”
  林婉把這話同蘇可說了,過後果然開盤即賺。
  後來又一次,蘇可又有消息,再問董翼意見,董翼斷然說:“不可。”
  那次明明機會大好,蘇可有些舍不得,不過思前想後還是咬牙聽從了他的意見。
  過一段時間,她特意請董翼與林婉吃飯:“幸虧聽你的勸告,那個樓的產權沒有落實,若打官司可不是三年五年能夠解決的,屆時房子壓在我手上,別說賺錢,月供都夠我受的。”
  董翼說:“賺錢誰都想,但是切忌不要貪。”
  蘇可心服口服,從那次以後就改口叫董翼老大了。
  蘇可聽林婉這樣的語氣說話,笑道:“喲,林公主沒有駙馬陪著,生悶氣了?”
  林婉大力翻動鍋鏟,把鍋沿敲得脆響,她大聲嚷:“你什麽時候見過炒菜的公主?宮女還差不多!少羅唆,快進來給我端碗擺筷子,說風涼話的人罰她沒飯吃!”
  蘇可吐了吐舌頭,洗了手走去廚房幫她。
  吃飯的時候,林婉見蘇可身上衣服忍不住說:“你穿的什麽衣服啊?怎麽全身上下這麽多洞?偏偏還配著這麽大的金屬飾物,好像剛被歹徒施暴凶器都沒拿下來一樣。”
  蘇可說:“不懂了吧?我這次去香港買的,今年流行這種震撼人心的美。”
  她轉頭問董翼:“老大,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覺得怎麽樣?”
  董翼打量一下,咳嗽一聲:“還行,挺特別的。”
  林婉說:“那我也去買件。”
  董翼連忙回答:“還是不要了,你的風格……不適合太震撼。”
  兩個女孩頓時笑到桌子上去。
  林婉一邊給蘇可夾菜一邊問她:“怎麽今天就回來了?還以為至少要到周末呢。”
  蘇可懊惱地說:“別提了,這次跟老板一起去香港出差,原以為是個美差,結果凳子都沒坐熱,他聽到消息說劉氏的大老板從加拿大回了雁城,就屁顛屁顛地往回趕了。”
  董翼一怔:“劉氏的大老板?劉之牧?”
  蘇可嗯了一聲:“不是他還有誰能有這麽大麵子?他難得來一次雁城,我們老板不知道多渴望有機會能勾搭上他。”
  董翼說:“他來雁城幹什麽?”
  蘇可放下筷子:“聽說東城有塊地皮,雁城好幾個房地產公司都在搶。”
  董翼若有所思:“難道劉之牧也有興趣?”
  蘇可說:“那就奇怪了,地段再好,也不過是塊蓋房子的地,怎麽這麽多人感興趣?劉氏這幾年明顯沒把雁城看在眼裏,說是在這裏有分公司,根本形同虛設,規模充其量不過是個辦事處。誰都知道他每次回來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他們夫妻祖籍在雁城,簡直當作是省親,他眼眶那麽高,竟然會回來搶一塊地?”
  董翼不置可否:“既然大家都搶,自然有它的道理。”
  林婉眼珠子一轉:“難道地下有文物?”
  蘇可說:“切!有文物挖出來也是國家的,肯定不是這個原因,劉之牧那個人不會做賠本生意。”
  董翼點點頭:“無利不起早,他的確不是那種人。”
  林婉說:“什麽人啊,怎麽被你們說得三頭六臂的樣子。”
  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回答:“商人!”
  林婉有些疑惑:“商人?”
  董翼笑了笑:“一個人一生中總會扮演一些角色,兒子、丈夫、父親還有自己的職業角色,連我都不得不說,劉之牧的商人角色可能是他這輩子裏演得最成功的一個——他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做生意,我真懷疑他一輩子都沒做過蝕本生意。”
  蘇可說:“也未必,他這輩子最大的蝕本生意可能就是討了他老婆。”
  林婉見有八卦可以聽,馬上興奮了:“快,說來聽聽。”
  “去年,他們回雁城的時候參加了一個晚宴,剛好那次我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對夫婦。之前我們老板就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的下了死命令,一定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我到了一看,靠,那個劉之牧身邊的人也太多了,就打算從他老婆入手。結果……”
  林婉大為好奇:“結果怎麽樣?”
  “結果有人搶先我一步,一群太太團圍著她,我好不容易才殺進去,正好聽到一位女士說‘劉太太的這掛項鏈太漂亮了,我看著真是眼熟,對了,是在XX雜誌上介紹過的,我記得是古董,對不對?真有品位。’可能那位劉太太被這女人已經粘了一晚上,忍耐到了極限,當場橫了她一眼‘我從不戴死人的東西!你看錯了!’然後拂袖而去。嘩,林婉你不在場,真是沒眼福,那麽拽的語氣,當場把身邊的太太團震倒一片,我心裏那個解氣啊!平常她們都一個二個什麽嘴臉呀,生生就應該被這種更驕橫霸道的女人來磨一磨。”
  林婉也忍不住笑了:“她說話簡直比你還刻薄,做她老公豈不是很慘?”
  董翼麵容有些發黑,妻子這種無時不在的旺盛八卦精神讓他覺得挫敗,幹脆起身去泡茶,遠遠地還聽著林婉在興致勃勃地說:“在外麵這麽不給別人麵子的人,回去了一定也不會給老公麵子,我覺得她一定很會修理老公,下次跟她請教請教。”
  他終於按捺不住:“我看,相比之下,誰做了劉之牧的老婆才更慘。”
  蘇可馬上打抱不平:“怎麽會?劉之牧做生意雖然厲害,但是人非常親和,又溫文爾雅,那晚上他一直在微笑,脾氣好得很,很平易近人的。”
  董翼把茶壺清洗了一遍後才淡淡說:“既然做生意厲害,做人又怎麽可能不厲害,不然他吃什麽?那人特會揣摩別人的心思,你說什麽他就順溜跟著你走,其實根本雲山霧罩,別說他什麽心思你不知道,就是吃了你,你隻怕還覺得他吃人的姿勢優雅無比。就這樣還讓你們這幫傻孩子覺得他平易近人呢。”
  林婉嘲笑他:“你就怕我跟厲害女人取了真經讓你沒好日子過,那男人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凶,又怎麽可能允許自己的老婆這麽飛揚跋扈?”
  董翼微微一笑:“還能有什麽原因,要不就是有把柄被人抓住,隻好迫不得已忍氣吞聲——不過以劉之牧的性格來講不大可能;要麽,就是他真愛她,是男人都喜歡懂事的女人沒錯,可如果是真愛,那麽即算那個女人蠻不講理、驕橫霸道也沒有關係,他樂意給她護短、善後。就像你,總是笨笨的給我惹麻煩,我也還是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
  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到了三點司機打電話上來問什麽時候可以出發,林婉突然腦子一拍:“你等等,枇杷膏我還放在冰箱裏沒拿出來。”她想著北京的秋天特別幹燥,董翼又愛抽煙,所以特地給他準備了念慈庵。
  待她從廚房出來,看見蘇可斜倚在電視機旁對董翼說:“如果劉氏真要爭那塊地,豈不是淩翼最大的競爭對手?”語氣裏顯得有些憂心。
  董翼說:“首先,我還沒決定要不要投那個項目,的確有內部消息說那裏有好處,但畢竟空穴來風,還做不得準,先觀望一下比較好;其次,劉氏也不見得就是我最大的敵手,每個人最大的敵人都是自己,把對方想得太強大隻能嚇到自己,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
  林婉看他們說話微微一愣,蘇可這兩年裏愈發像足女強人,她時常笑她全身骨骼經脈都已經進化為不鏽鋼,這個時候低眉斂眼的姿態卻是極為柔媚,她心裏暗自思忖,難道這丫頭談戀愛了?
  董翼轉頭看見她手中的玻璃瓶,眉頭微微一皺:“這東西很難喝,甜膩得讓人想吐。”
  林婉沒好氣地回答:“誰讓你不戒煙?這次可不許偷偷給我扔掉,不然回來不給飯吃。”
  蘇可喃喃說:“今天這樣的威脅已經聽到兩次,管住一個男人就要管住他的胃這話果然不假,廚娘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卻是最有實權的。”
  林婉瞪她:“你就會擠兌我!說起來好像特別關心淩翼,讓你過來你又拿架子。”
  董翼眼神深邃,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麽,他慢騰騰地說道:“蘇可外麵有好發展,你別擋人家財路。”
  蘇可聞言低頭淡淡一笑。
  董翼把林婉拉到身邊吻吻她的麵頰:“我走了,今晚讓蘇可陪你,明天悶的話就回媽媽那邊去。”
  林婉點點頭,前腳把他送出門口,轉身又飛快跑到窗邊張望。他們住的是三十樓頂樓,人到了下麵就是個小黑點,什麽也看不清,偏偏董翼像與她有默契似的,竟然臨上車前還與她揮手。林婉看著車子絕塵而去,才把頭縮回來。
  蘇可看她戀戀不舍地轉身,說:“回神拉,不就去個兩三天,至於這樣子的望穿秋水麽,簡直是存心刺激我。”
  林婉悶悶不樂地說:“要去一個禮拜呢。”
  蘇可訝異:“那麽久……啊,豈不是要錯過你生日,難怪你剛才生悶氣,他不會不記得了吧?”
  林婉歎了口氣說:“不說了,我們到陽台上喝茶,總不能男人走了女人就不過日子了。”
  蘇可笑道:“竟然敢錯過你的生日,我還以為你會不讓他去。”
  林婉說:“生日年年都有,難道為了我生日就不讓他辦正經事麽?我特意不提醒他,免得他走不成。對了,你喝什麽?”
  蘇可瞟了一眼茶幾上董翼留下的茶具:“我就喝那個好了。”
  “那我再給你沏一壺。”
  “不用,喝剩下的吧。”
  林婉說:“冷茶很難喝的。”
  “哪裏那麽多麻煩講究。”
  她們關係太熟太親密,林婉也就由得她把茶幾上整套茶具搬到陽台上去,又給自己衝了杯奶茶。
  初秋的陽光不熱不涼,照在身上溫暖舒適,細細的微風從敞開的窗戶裏吹起來,撩動了窗簾上一絲絲雪白的穗子,林婉低頭嗅嗅杯子裏濃鬱的奶香,長長伸了個懶腰。
  蘇可說:“當時不是信誓旦旦說結婚就要懷寶寶,怎麽現在都不見動靜?”
  林婉歎了口氣:“我倒是想,可是頭一年多裏他擔心我身份轉變太快,一下適應不過來,就一直避著。”
  蘇可唉了一聲:“也難得一個大男人肯這麽為你著想。”
  林婉輕笑道:“他老覺得我自己還是個孩子,怕我養不好……不過,也快了,今年應該差不多了。”
  她見到蘇可表情複雜,忍不住說:“羨慕了吧?趁你脾氣沒變得更壞以前,找個好男人正正經經結婚吧,生了寶寶我們結親家。你別瞎玩了,難道真打算孤獨終老啊?”
  蘇可點了隻煙在手裏,輕輕吸一口:“也要有合適的,投胎是門技術活,不是個個都有你這麽好的命。”她的手指纖長白皙,細細的煙卷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又有個鑲著小粒紅寶石的戒指剛剛好卡在食指的第二個骨節上,整個場麵像是幅畫般好看。
  “這次董翼新聘請了一個年輕工程師,好像挺不錯,要不要見見?”
  蘇可淡淡說道:“再說吧。”
  “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需要的是一場什麽樣的愛情和緣分。”
  “愛情?”蘇可輕笑一下:“我真是厭煩了這些所謂的說辭,不知道多少相信緣分的人過後都在埋怨緣分,比如我爸和我媽——相比之下,我覺得床上的感覺更重要。”
  林婉被嘴裏的奶茶嗆到:“死丫頭,瞎說什麽呢。”
  蘇可說:“你都已婚婦女了,還在我麵前臉紅什麽?這話雖然不好聽,卻是大實話,誰說心靈就一定比肉體純潔?其實心靈在很多時刻更加不堪,在你所謂的愛情麵前誰不會去衡量?容貌、學識、能力、物質,種種都是愛情的附加條件,反而肉體更加單純,隻有喜歡或者不喜歡,吸引或者不吸引。”
  林婉大力捶她,她笑著閃過去:“你從來都是這樣,說不過我的時候就用暴力解決問題。”
  林婉悻悻說道:“我知道你在胡謅,你根本不是這麽想的。”她猶豫一下:“你是不是心裏已經有人了?”
  嫋嫋的煙霧從蘇可叼住的煙卷裏緩緩上升,模糊了她的容貌,又似乎熏到她的眼睛,讓她微微把眼一眯:“沒啊,怎麽了?”
  “掩耳盜鈴,我總覺得你這一年裏怪怪的——如果真有喜歡的人了,就別騙自己,好東西都是過了這村沒那店的。”
  蘇可把煙掐滅,慢慢說道:“可是……如果那人不喜歡我怎麽辦?”
  林婉大驚:“還真有這麽個人?是誰?我認識麽?你表白了沒有?”
  蘇可搖搖頭:“你不認識的,我也寧願他不知道。“
  林婉痛心疾首:“你傻,被你喜歡的人知道你喜歡他有什麽不好?了不起就是拒絕,還能死人啊?總算是博過一次,最最起碼也比他誤以為你不喜歡他要好!”
  蘇可歎了口氣:“有些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就是你們這種七彎八拐的腦子,明明是個簡單的事都被想複雜了。”
  蘇可先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方說道:“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追求錯了東西,你放心,我遲早會解決,走偏的路還得我自己走回來。”
  林婉忿然說道:“那王八蛋是誰?敢讓你這麽難受?不喜歡你的男人沒眼珠子,回頭我去教訓他!”
  蘇可淡淡笑了笑,伸手到麵前的茶盤裏拿茶喝:“不告訴你,這是我心裏的小秘密——永遠都不告訴任何人。”
  林婉見她那神情就知道打死也再也問不出什麽,嘟著嘴看她拈起一個小小瓷杯,那杯子裏還有殘餘的淡金色茶液,連忙提醒:“誒,那個杯子董翼喝過的,你用這個,這個沒動過。”
  蘇可哦了一聲,把手縮回來,也不再取茶:“不說我了,你才有意思,原本以為你結了婚以後會變本加厲的不開竅,沒想到這兩年你倒是變得懂事了許多。”
  林婉懶洋洋地回答:“釘子碰多了,想不懂事都不行,還好現在總算不像二十歲剛出道那陣,看到危險不但不知道躲,還懵懵地一頭往上撞,把自己碰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人總是會得成長,每個少女在剛踏出社會的時候,凡是路上遇到向她微笑的男子都會在心裏誌得意滿,覺得有可能被人暗戀;過多幾年的第一反應卻是掏出小鏡子,仔細檢查臉上是否有什麽不妥——這就是成長。
  蘇可忍不住發笑:“也是,你老公一出差你就鬧革命,傻子都該學聰明了,你這次可別再出什麽妖蛾子了。”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抓抓頭發:“我再也不敢了。”
  她這兩年的婚姻生活除開快樂,幾乎乏善可陳,如果硬要說起,倒也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十三章
  第一件大事發生在新婚伊始。
  林婉成為董太太以後,工作成了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如果繼續留在淩翼,以她的身份再做前台或是小文員肯定不合適,若給她個高級職位,她的經驗和能力又絕不可能服眾。她想過去其他房地產公司,但是雁城地產圈子中人與董翼莫不相熟,他們的婚禮那麽張揚高調,又有哪個不認識她?麵臨的還是同樣問題。
  董翼想了想:“不如你還是按家裏意思去考公務員吧。”
  林婉說:“好。”
  過了幾天,董翼又推翻自己的建議:“要不你看自己有什麽特別想做的,或者開個花店、書店什麽的,也挺好。”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看到林婉沉浸在新婚燕爾的喜樂中,根本無心向學,估計考公務員的願望隻會成為美麗泡影。
  林婉也有自知之明,又說:“好。”
  具體該做什麽還沒想好,但是日子還是要過。這天晚上臨睡前,董翼拿了張卡和存折給她:“這是半年的家用,你收好。一月給一次的話,我怕自己忙了會忘記。”
  林婉打開一看,大吃一驚:“這麽多,抵得上我好幾年的薪水了。”
  董翼說:“先別嫌多,家裏的一切開支、你朋友親戚的人情南北還有你的置裝花銷都在這裏,你計劃著用,別到時候還不夠。”
  林婉說:“哪用得了這麽多。”
  結婚時收的禮金董翼也統統給了她,再加上這麽一大筆,林婉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個小富婆。
  她對蘇可說:“我總算知道為什麽有錢人走路的時候,腰杆特別直,下巴特別翹。”
  蘇可說為什麽。
  林婉回答:“錢撐的唄。”
  可是她並沒能抬頭挺胸多久,不久在董翼出差的某一天,她在樓下偶遇高中同學習玉,那女孩在一家投資公司工作,知道她結婚,借口賀喜,送了一個進口水晶花瓶給她。林婉感動異常,她想她們分別如此之久,人家出手卻這麽重,可見年少時同學的友誼是最真摯的,於是毫不猶豫說你以後有什麽事情要我幫忙,隨口說啊,別客氣。
  人家果然有事相求,第二天來了台車不由分說就把林婉拉到城西的郊外,那裏有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習玉手一揮:“這是我們公司代理的,以後這裏將會是整個雁城最美的一片果林。”
  林婉看了看,覺得風景的確不錯,於是就順著她讚揚地說了句:“如果在這地方蓋個小木屋之類的房子就好了。”
  習玉大樂,一把抓住她的手:“對啊!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她大力遊說林婉購下其中一塊土地:“這是裸地,我們公司已經完全拿到產權,你可以在上麵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蓋房子、種樹、養牛羊,都可以。”
  林婉嚇了一跳:“我老公就是蓋房子的,還輪不到我操心呢,種樹養牛那些也隻是想想。”
  “為什麽隻是想想啊?沒錢的人才每天去想,像你這麽有錢,完全可以把夢想變成現實嘛!”習玉喋喋不休地向她描述美好藍圖,什麽在這裏蓋上一棟小木屋,又花不了多少錢,在一個夏日的黃昏,你和你老公來這麽山清水綠的地方度假,他就在山那邊釣魚,你做好了飯,他一抬頭,看見家裏炊煙嫋嫋,多浪漫啊。
  林婉雖然杯她哄得心思浮動,但還沒腦筋發熱到馬上答應,推說再想想,等老公回來征詢了他的意見再說。
  習玉是個執著而厲害的角色,一連在她家裏蹲點守了兩天,最後聲淚俱下:“林婉,老同學,你一定得幫我。我進這公司快半年了,一點成績都沒有,眼看著要被炒魷魚了,我男朋友家裏本來就嫌我家裏家境不好,如果再沒工作,就更要推著他跟我分手了。”
  林婉被她哭得七上八下,沒了主意,再加上習玉不停說:“你老公也是做房地產的,你也知道現在雁城的地一天天往上漲,買了絕對不吃虧,你就當作是投資,放個半年,一轉手肯定有賺。”
  她想想覺得好像也是這麽個道理,於是莫明其妙地跟習玉簽了合同,簡直跟吃了迷藥一樣,還當場付了定金。三天後,董翼回來,她已經把全款付了出去。
  麵對那紙合同,董翼震驚無比,半晌都沒說出話來,他抽了一隻煙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後的家用還是一個月一給吧。”他說。
  事後蘇可幾乎破口大罵:“你好意思麽你?說出去被人笑話,房地產公司老板的老婆被人騙,買了塊不能打樁不能蓋房子的廢地!你也在淩翼呆了那麽久,難道不知道你們公司工程部有個職位叫岩土工程師,專門研究土地土質是否可以蓋房子??”
  林婉憋了許久,臉都憋紅了,終於說:“也不見得就廢了,我在那裏種幾十顆蘋果樹,每年去吃行了吧。”
  “種你的頭!我已經去查了,整座山就你那塊地最倒黴,你知道不知道地底下是什麽?是不知道誰家的祖墳!我看你有膽子把人家祖墳刨了去種蘋果吧!敗家子,幾十萬就這麽打了水漂,小心你老公休了你!”
  林婉心頭急痛,她從沒賺過這麽錢當然也從沒糟蹋過這麽多錢,最糟糕是那份合同也找不到任何破綻,原本想跟好友訴苦博點同情,沒想到被搶白得不成樣子,幾乎背過氣,抽抽嗒嗒的掛了電話。
  過一會蘇可又打電話過來:“我幫你把那塊地掛出去了,看看有沒有人跟你一樣倒黴被鬼打,到時轉手——能賣多少算多少。”
  林婉說:“那不是詐騙麽?”
  蘇可火了:“我好心幫你,你還敢說我詐騙?那你去告我啊!”
  林婉隻好不做聲了,“反正,除開我,也沒有人會買。”她沮喪的想。
  因為第一件事情的發生,衍生了第二件大事。
  林婉敗了半年的家用外加自己的體己,內心極度愧疚,開始天天泡在網上找工作,想努力挽回一點損失。她在MSN上又碰到了一個老同學,聊了一會,發現對方現在專為各大雜誌社和網站畫稿,簽約不斷,現在正處於應接不暇的境界。林婉從小有點畫畫的天賦,尤其擅長卡通風格的畫麵,很能塗抹幾筆,她看那同學忙得和她說話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於是自告奮勇幫她畫了一幅。那個同學看過以後大喜過望,拉著林婉成立網絡工作畫室,她出去接活,兩人一起畫,屆時分成。
  林婉就這樣找到了第二份工作,雖然錢不多,但一來輕鬆二來又是她的興趣所在,所以頗讓她樂在其中。工作清閑,讓她有時間神想瞎想,自己犯下這麽嚴重的經濟錯誤,董翼的態度卻寬容大度,她覺得自己應該感恩圖報,思來想去最後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在董翼下一次出差回來的那天,她去了那間風景如畫的療養院,把婆婆接到了家裏。
  董母患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癡呆已經多年,婚前林婉曾跟丈夫和嫂子建議把她接過來同住,被兩人同時婉轉的拒絕了,林婉覺得他們是怕自己受累,心裏頗為自責。她是個孝敬老人的好孩子,喜歡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小時候爺爺奶奶來她家,逢到走時她總是哭個不停,幾乎要抱住長輩的腿不讓別人離開。她早就有想法自己親自照顧婆婆,更何況這次因為她的失誤,損失了這麽大一筆錢,董翼不但沒有休了她,連句責備的重話都沒有,讓她覺得一定得為他做點什麽,她覺得最好的報答就是告訴他:自己不怕苦不怕累,能像照顧自己的母親一樣照顧好婆婆。
  不出所料,踏進家門的董翼大吃一驚,隻是處在興奮當中的林婉明顯沒有發現他的驚大於喜。
  老太太已經不太認得人,包括自己的小兒子,董翼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地聊了幾句,轉身問林婉:“你們……相處得還融洽?”
  林婉看了看滿麵笑容的董老太太,得意地說:“挺好的。”
  董翼問:“她叫你什麽?”
  林婉想了想:“張小姐!她對我說了一下午,張小姐,你去幫我把齊老太太叫過來打牌,她昨天欠了我的錢還沒給的。”
  董翼籲了口氣:“張小姐是我請的看護,伺候我媽好幾年了,我媽已經習慣她了。”
  林婉說:“那我們把張小姐也接過來?”
  董翼說:“可是你到哪裏去找齊老太?”
  林婉無語。
  這天深夜兩點,白天旅途勞頓的董翼早早拉林婉上了床,他們睡得正熟,臥室門突然被人敲得震天響,夜深人靜的黑暗裏,傳來撕心裂肺地尖叫聲:“起火啦,起火啦,來人啊!救命啊!”
  林婉砰地一聲從床上彈起來,一推身邊董翼:“起火啦,快跑!”
  董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怎麽了?”
  林婉兜頭把毯子扔到他臉上,命令道:“護住頭臉,衝出去!”
  他半夢半醒地要照做,又覺得不對,再看著林婉赤著腳跳下床鋪,打開旁邊的櫃子抽出另一床毯子就要往外衝,忍不住問:“你去哪?”
  林婉正義凜然地吼了一聲:“我去救媽!她睡樓下了。”
  她跌跌撞撞地衝到門邊,把門打開的一瞬間,頓時嚇得放聲尖叫,門口站著的正是董老太太。她穿著黑色香雲紗睡衣,窗外慘白的月光透過紗簾灑到她的臉上,顯得麵部表情極為詭異,嘴裏還在喃喃自語:“起火了,去救火!我的孫子和媳婦都在火裏。”
  董翼花了二十分鍾把母親哄回房間,又用了二十分鍾勸慰驚魂未定的妻子,林婉想到婆婆下樓時抓著董翼的手不停說:“快去救我的孫兒,我的媳婦在哭呢。”心中不由得悶痛,老太太幾乎已經忘卻人生中所有的紛擾,有印象的唯有那場大火。
  一個星期以後,林婉終於把她送回了療養院。
  董老太太一星期鬧了三晚火災,董翼和林婉兩個變成了熊貓眼,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林婉最受不了的是每到黃昏,老太太就坐在陽台上發呆,問她:“張小姐,今天怎麽沒人來找我打牌了?是不是我欠了她們牌錢忘記給,她們不願意跟我玩了啊?你去給我還錢啊。”放眼望去,江景如畫,隻是那落日的餘暉照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勾勒出的卻是一道滄桑苦楚的剪影。
  每到這個時刻,站在旁邊的林婉就手足無措,心內是一種無力的沮喪——她似乎永遠都在好心辦壞事,而這一次,竟然讓自己的婆婆這麽不快樂。她總算明白了董翼和大嫂的苦衷,不是他們不想照顧老太太,而是一來他們力有不逮,二來,老太太要的快樂他們實在給不了。老人已經不再認得自己的親人,對她來講,天天陪她一起玩牌,和她同樣說不能溝通話語的老人,已經比不相識的親人來得更加重要。
  把老太太送走的那個晚上,董翼摟著她說:“囡囡,你的心意我明白,不管怎麽樣我都很謝謝你。你不必太掛心,我媽住的療養院所有條件都是市裏最好的,有專業人員照顧她,也有人陪她玩,我和大嫂都試過接她回來,但是她在療養院的精神麵貌比在家裏要好得多。
  林婉靠在丈夫的臂腕裏幽幽歎了口氣:“我們總是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快不快樂,其實真正的快樂,隻有當事人自己能夠體會,穿鞋子的人才知道那雙鞋是否合腳。”
  董翼離開雁城的第二天,林婉獨自去展覽館看一場慈善攝影展,她現在的職業是畫畫,自然對繪畫的周邊藝術都分外關心。
  這次的展覽規模並不太大,但是展品也照例分為金、銀、銅以及紀念獎,因為是慈善性質,所以門票以及展品賣出的錢會有百分之五十捐給慈善機關。林婉興致勃勃地四處溜達了一圈,在一個門樓轉彎處停下腳步。
  她在淩翼時參加過房地產交易會,對布展有些了解,這地方的位置雖然不在大廳正中但其實非常討好,幾乎所有參觀的人都要經過這裏,可謂眾星拱月,可奇怪的是這麽好的位置放的竟然不是什麽大獎作品,而是一幅小小的題名為“愛情”的山水照。
  她仔細看了那幅照片一會,忍不住出聲招呼展廳的招待人員:“請問,這幅作品售價多少?”
  工作人員湊近看了下,顯出有些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這幅是非賣品。”
  林婉有些遺憾,又問:“這是今年的金獎作品麽?”
  工作人員搖搖頭:“這幅沒有參加比賽。”
  “不參賽為什麽能掛在這裏?難道是大師級作品?”林婉心中疑惑。
  她實在喜歡這幅作品,希望能把它買回去掛到書房裏,於是遠近來回走動著觀看,舍不得離開。
  旁邊突然有人問:“你為什麽想買這幅?覺得它很好麽?”
  林婉一轉頭,不由得呆住。
  林婉的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林婉和蘇可也都是美女,或許是審美疲勞,她對美女一向不夠敏感,但眼前這個女郎還是讓著實她驚豔了一下。那女郎大概二十七八歲年紀,肌膚白得近乎透明,烏黑長發直垂到腰,眉目如畫,其實她的五官也不見得就美得沒話講,關鍵是氣質出眾,打扮也得體,穿白襯衣、黑色猄皮褲子,配黑色短靴,臂上挽一個淺米色手袋,很貴氣的樣子。
  林婉打量她一會才開口回答:“嗯,覺得挺漂亮的,想掛到我先生的書房裏。”
  女郎嗤道:“那麽多得獎的作品怎麽不買,偏偏要買這幅?難道你認為照片跟海報一樣,越小越不值錢?”
  林婉愣了一下,這女子對陌生人講話的態度真是有夠跋扈無禮,難怪看過第一眼後除開驚豔就再無想親近的欲望,她的言辭和氣勢像刀鋒一樣尖利,實在沒有半點親和力,任何靠近她的人都會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擔心被她身上的刺刺傷。
  林婉倒也沒有不悅,還是回答:“沒有特殊原因,就是我喜歡——喜歡這幅作品,喜歡這個名字,名字和主題也很貼切,所以希望我先生也能看一看。”
  女郎一怔,似乎有些驚訝:“你看得懂?你覺得一座山和愛情會有什麽關聯麽?”
  林婉點點頭,指給她解說:“其實這不是一座山,是兩座,因為隔得近,攝影角度又掌握得好,所以容易被人誤以為是一座。雖然隻是兩座普普通通的山,但是它們的線條很契合、很親昵,幾乎像粘連在一起的倒影。我覺得這就很像作品的標題——愛情,兩個人呆在一起久了,雙方會下意識地模仿對方的一些習慣,幾乎不覺得是兩個人,而變成了一個。嗬,不知道這樣的景致是在哪裏拍下來的……”
  女郎眸中亮光一閃,她看了看林婉,又看看牆上的照片,慢慢說:“在滇藏路上,靠近雲南的藏區,那裏有個名字叫香格裏拉,你應該聽說過。”
  林婉有些沒反應過來:“你……”
  女郎微微一笑:“對!這照片是我拍的。”她適才的態度有些盛氣淩人,這一笑之下卻是極為嬌媚,明豔得幾乎要眩花人眼。
  見著林婉發呆,女郎大方問道:“貴姓?”
  “林婉。”
  她點點頭:“把你的電話、地址留給我,明天我讓人把這幅照片送給你。”
  林婉又是一呆:“送給我?為什麽?”
  女郎說:“沒什麽為什麽,你不是想要麽?我的東西,我說送誰就送誰,既然你看得懂,那就送給你好了。總好過掛在我自己家裏,我老公看來看去也還是認為這就是一座山,如果一定要看山,他一定寧願看石濤的山。”
  林婉說:“原來你先生是賞畫的行家。”
  女郎眨了眨眼睛:“因為石濤的山水比較值錢,尤其這幾年增值得厲害,等於是把一張天天上升數字的支票掛在牆上,他看到就很開心。”
  林婉忍不住笑了,這女郎雖然不夠親切舉止也有些霸道,比自己更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但那半嗔半怒之間的樣子嬌媚至極,也不知是什麽樣的梧桐樹才供得起這樣的金鳳凰,娶她的男子隻怕日日都在同時承受甜蜜與痛苦的煎熬。她也有些孩子脾氣,覺得在這驕傲的女郎麵前如果拚命矯情推讓隻會顯出自己小家子氣,於是果然把電話地址寫在紙上留給對方,然後才分手道別。
  雁城展覽館就在蘇可的辦公室附近,林婉路過她樓下打電話叫她一起出來午餐。
  待蘇可坐定,林婉忍不住談起剛剛見到的女子,桌上剛好有本精品雜誌,黑色底子的封麵上一個金發女郎美得驚心動魄,上半身雪白肌膚赤裸,極具誘惑之能事,重要部位僅用一個手袋遮住。
  “那個女的用的就是這個包包。”她指給蘇可看。
  蘇可探頭看了一眼,斬釘截鐵地說:“A貨!”
  林婉說你怎麽知道啊,你又沒親眼見到。
  “雁城有幾個女人會用FENDI的限量版?一個包差不多等於一套小房子了,而且這款是全球限量版,有錢還得排隊,排隊還不一定買得到——這款包據說隻賣給名人。”
  林婉想了想:“莫非她是明星?不對啊,臉很生,沒見過。”
  蘇可不耐煩地說:“快點菜,我下午還要開會,沒時間對拿假冒名牌包包的女人感興趣。最煩這種吹牛不打草稿的人,什麽老公收藏石濤,因為增值,切,她不如說世界各地都有她的莊園別墅好了,這種顯擺的假話也隻能哄你。”
  林婉悻悻說:“你相信我,這次我決不會再被騙,那女人年紀雖然不大但貴氣逼人,別的東西可以假裝,但氣度怎麽能模仿?我認識的所有女人往她麵前一站都顯得特別鄉土。”
  蘇可懷疑地看著她:“你說的所有女人裏麵不包括我吧?”
  林婉不敢說實話,含糊地說:“你算一半吧,不過你如果穿上那件什麽震撼美的衣服就可以算全部了。”
  蘇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毫不猶豫拿雜誌往她頭上敲了下去。
  晚上林婉回了娘家吃飯,過一會董翼打電話過來:“回媽媽那邊了?懶得跑的話這幾天就住在那裏吧,我這邊還有點事沒解決,一下回不來。”
  林婉說:“首都什麽人那麽吸引你啊?不會是舊情人吧?”
  “哪有那麽多舊情人,是原來的一個老朋友找我幫忙,男的。”
  林婉故意難為他:“解釋什麽?解釋等於掩飾,不是真的都變成真的了。”
  董翼急了:“真是男的,不信我讓他們聽電話。”
  電話那邊真傳來男人笑語:“董哥,這麽怕嫂子?可不像你的作風啊。”
  林婉一下臊了:“誒,你這人真是,有人也不告訴我。”
  董翼輕笑道:“那我去旁邊接,讓他們聽不到。”
  他們絮絮叨叨聊了一會,臨到要掛電話,林婉學電視裏的女子,拖長聲音膩著問:“有沒有想我啊?”
  話筒那邊頓了一下,他似乎在考慮怎樣回答才更妥當,過一會慢慢說道:“嗯,每時每刻。”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
  林婉隻覺得心中像是在喝碳酸飲料時湧起了許多細小的氣泡,甜甜的、清涼的又有點小小的刺激,刺得她的鼻子有些幸福得發酸。董翼平日並不是個多話的男人,甜言蜜語尤其說得少,有時候幾乎要逼一逼才肯說些情話哄她開心,這麽珍貴的話語幾乎讓她有想錄下來的衝動。
  但是董翼馬上又接著說:“對了,你今天回來沒有自己開車吧?你那破技術太讓人不放心了,還是打車吧。”
  林婉無奈地歎了口氣,男人就是這樣殘忍,他能讓你迅速迷醉也能迅速讓你清醒。
  掛了電話,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臉上掛著大朵的笑汲著拖鞋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後來幹脆把父親珍藏的茶葉拿出來泡了杯茶喝。
  林媽媽詫異:“你不是不喝茶的麽?”很快又恍然大悟:“想董翼呢?你真是……女生外向也不是這麽個生法的,接人家一個電話看你開心的那樣子。”
  林婉強辯道:“我才不是因為接他電話開心呢。我是在想……也不知道他那邊有什麽大事,把我的生日都給忘了。”
  爸爸在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育她:“男人當以事業為重,有幾個兒女情長的男人事業有成的?”
  她狡獪地回答:“怎麽沒有,爸爸你就是啊!”
  臨睡前,林婉想著白天看的那幅照片,依稀記得自己念書的時候曾經畫過一些山水畫稿,於是打開抽屜清理,結果翻了一大堆舊資料,也沒找到幾張看的上眼的,正準備把把東西理一理再放回去,忽然發現抽屜最底部還壓著一張已經泛黃的畫紙。
  伸手拿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張蠟筆畫,她推算一下自己用蠟筆的年代,估計是幼兒園時作品。畫麵上有一棟小木屋,門前有花園,天上還有個紅紅似鴨蛋的圓球,粗末考證應該是太陽,兩個小朋友手牽手站在花園裏,一個紮馬尾巴戴蝴蝶結,一個短頭發穿海軍衫,畫工自然是拙劣無比,他們的笑容卻比太陽更加燦亮,
  林婉有些失神,怔怔看了一會,歎口氣,把那張紙放回原處,隨手再把手裏厚厚的書本稿紙壓了上去。
  這晚她早早上床,不一會便朦朧入睡,忽然有一道光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室內黑暗一片。她沒往心上去,再次閉上眼睛,這時那道光又亮了,這次一明一滅亮了三下。
  林婉靜靜閉著眼睛,烏黑濃密的長睫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扇動,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是有感覺又像是沒感覺。過了一會,她從床上爬起來,慢慢踱到窗前,窗簾還是她做女孩時家裏用的,白底上起綠色小碎花,清新雅致,那些星星點點的小綠花是極細的紗曼,光線就是透過這些細到幾乎鏤空的花朵照進來。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撩開窗簾一角,對麵那棟樓裏,已經黑暗很多年的二樓一個窗戶裏有一片桔色燈光。
  那間房間,是唐進曾經的臥室。
  林婉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唐進了,但其實在她在腦海中無數次幻想過與他重逢的場麵,尤其最初的那幾年。她覺得自己絕對有資格傲慢地走到他麵前,狠狠甩過去一耳光,罵一句髒話,然後瀟灑離開;又或者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隻是淚流滿麵地望著他,這樣也算得上淒豔絕美;當然最好的方式莫過於遇見他時,她鮮衣怒馬,神采飛揚,身邊挽著一個比他更加俊美出眾的男子,而她則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明顯落魄的他。
  可事實上真到了這個時刻,她什麽都沒做,命運像一隻無情的巨手,生生把她與唐進拉開,又搖身一變化作師長,教會她該怎樣得體應對。
  她下樓的時候把睡衣換成了一套耐克的運動衣,頭發梳成馬尾,走到樓道門口,在昏暗的路燈照耀下,她遠遠看見站在大槐樹下的唐進,胃部忽然有一種痙攣的疼痛。
  唐進也穿著一套白色的運動衫,隔得遠,看不清牌子,估計也是耐克,他從中學時就開始鍾意這個牌子,球衣、休閑裝都是它。那個曾經給她帶來了這世上最巨大痛苦的人,如今就這麽靜靜地背靠著那棵槐樹站著,手背在身後,微微低著頭,安靜而沉默,林父曾經說他靜若處子,這形容即使過了這麽些年也還是依然貼切。
  聽到慢慢走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容貌亦如往昔,像一幅清秀的潑墨山水畫,俊美出塵,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惜。隻是這如畫的山水,總是隱藏在不知多深的雲霧後麵,就像他的心,永遠讓人琢磨不清。
  他看著她輕輕開口道:“你來了?”
  林婉幾乎疑心自己走進了時空隧道,時光似乎停留在八年前,沒有絲毫改變。記憶裏的天空總是特別蔚藍高遠,氣候好像永遠都在宜人的五月初夏,空氣中亙古不變的彌漫著淡淡的槐葉清香。那時梳馬尾辮穿運動服的她總是一蹦一跳地跑下樓,他也是這樣背靠在這棵槐樹下等她,他們住的地方是大學宿舍區,上下班時分人來熙攘,可不管身邊多熱鬧,他總是靜靜的、耐心的等待,也從不抱怨自己等了多久,隻會在她走近時微笑說一句:“你來了?”她隻能從他肩上沾染的白色槐花花瓣來判斷時間,有時沒有、有時三兩片、有時會更多,然後她滿心內疚的道歉,他微笑——而她下次繼續遲到。
  那些片段,曾經是林婉心中最瑰麗的風景,但在這八年後的重逢一刻,她終於沒有照多年前的台詞腳本回答他。
  她走到他身邊,抬起臉:“唐進,好久不見。”
  他看著她,過了半晌,終於說:“嗯,好久不見了——阿婉,你好麽?”
  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林婉流利地回答,不錯挺好的,你呢?看樣子也挺好的吧?這不是她曾經預想的畫麵,卻是最應當的結局,曾經那種隻要想到他的名字就會撕心裂肺的痛楚情感,在經曆了八年的世事變遷之後,終於成為了午夜夢回時的一聲歎息。
  唐進說:“我剛從美國回來,可能時差沒倒過來,睡不著,忍不住想看看你還在不在。”
  林婉笑道:“我當然在,什麽叫還在不在。不過我現在回來這邊比較少就是了,今天算你運氣好給撞到了。”
  唐進哦了一聲,兩人靜默了片刻,倆倆相望,該說的話似乎很多,但又找不到一條可以通達的入口。過了一會,他征詢她的意見:“陪我走走好麽?”
  林婉說:“好啊,反正院子裏就算天晚也不必太擔心不安全。”
  屋子旁邊有一條柏油馬路,他們倆就沿著這條路慢慢往前走,路的兩邊種著高大的泡桐樹,時值秋季,地上已經落下了大片的梧桐葉子,林婉說:“你走的時候這條路好像還沒修好吧?當時坑坑窪窪的,騎自行車簡直讓人顛得想吐。”
  唐進笑了笑:“那時候我栽著你,你有好幾次都被顛下來,有次摔狠了,還哭了鼻子。”
  林婉也笑了:“是啊,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特別笨拙,也特別容易出醜。”
  “怎麽會出醜,你小時候漂亮又可愛,大家不知道多喜歡你。”
  “可能就是笨得可愛吧。”
  “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麽呢?”
  林婉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自己念大學和工作的經過,又有些自嘲地說:“可不就是太笨了,爸爸任教的學校都願意給我優待低分錄取,我的分數線竟然還差了一大截,最後念了個三流學校,真是丟死人了。”
  唐進沉默下去,過了好一會才幽幽說道:“都是我的錯。”
  林婉錯愕了一下,馬上醒過神來:“嗬,其實……也說不上是誰的錯,當時大家都太年輕,做事情不會考慮後果,現在想起來也蠻傻的。”
  這是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他們兩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梧桐一葉落,世人皆知秋,秋夜的寒意讓林婉縮了縮肩膀,唐進馬上要把外套除下來,她連忙說:“不必了,反正我們馬上就回去了。”
  唐進怔了怔:“我以為你同我一樣有許多話要說——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林婉垂下眼睛:“其實我早已無話可說,年輕時做的那些事情說起來總是尷尬,何必再提?知道你還好,這就足夠了。”
  唐進道:“難道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聽我的解釋?”
  林婉認真地想了想:“最初的時候,真的特別想,哪怕現在,你若要說,我也還是願意聽,因為這的確是我生命裏的一個疑團——隻不過答案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麽重要。就像小時候,你的數學成績總是全年級最好的,可有次比賽竟然會輸給丁班的張大立,當時你也曾經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現在你還會苦苦再追尋答案麽?念念不忘又能怎麽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怎麽哭,都不會回來。”
  唐進默默看她一陣:“阿婉,你長大了,不再是原來的小女孩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而且必將終生不忘……”他的聲音慢慢低沉回旋,終不可聞。
  林婉抱著肩緩步走在前麵,心中感慨萬千,是的,每個人都有小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時代,都曾經青澀懵懂,或多或少的做些不靠譜的事情,比如自己比如董翼比如唐進,他們每個人都為自己年少時的荒唐付出了代價,但那終於已經成為了過去,人生以後的路該怎麽走,是自己的選擇。
  她回頭向唐進宛然一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學過的一首歌?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她輕輕哼了起來,唐進微笑著點點頭:“怎麽可能不記得。”
  他們慢慢走回林婉的家門口,她跟他道聲別,就準備上去,唐進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林婉嚇了一跳,他的手炙熱而有力,又抓得那麽緊,幾乎要隔著衣服炙痛她的肌膚:“幹什麽?”
  “阿婉,”他輕輕地說:“我知道或許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可是請給我一次解釋的機會,我真的有苦衷,你聽一聽好麽?”
  林婉沉靜地看著,眼睛裏閃爍著一泓清水,唐進帶著痛苦與掙紮表情的麵孔就反映在她的眼睛裏,她靜靜地說:“我在聽。”
  唐進鬆開手,深深吸了口氣:“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邊所有的錢都帶到身上,又給我媽媽寫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來,去了她房間,那時她還睡著,背靠著門,一點知覺也沒有,她的背影那麽瘦小單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正在想著要何如離開她。我咬著牙準備把信放下來就走,當時我特別內疚,我爸爸已經去世了,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為命,可是我為了自己就這麽把她拋下,真不知道她會有多傷心難過。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份醫院的身體檢查報告,那是我媽媽前段時間做的檢查結果,阿婉你知道麽?拍的那個片子裏,顯示她的肺部有陰影,並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進一步的檢查。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
  “她剛剛經曆了喪夫之痛,身上背著沉甸甸的債務,還要再承受這樣的壓力,但是為了怕影響我的高考,她竟然什麽都沒跟我說。而我呢?就為了自己的愛情,要把她丟下不管,阿婉,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我一直站在那裏發呆,後來她醒了,對我說進兒,今天考試,我送你去考場吧。我說好啊。那個時候,別說隻是去考場,就是她要帶我去地獄,我也會跟著她走。”
  林婉呆呆地看著他,輕輕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她的聲音遙遠而縹緲,像是被微風輕輕一撫就會消散,這果然是個不錯的理由,總算不枉費她為此幾乎流盡了身體裏的每一滴眼淚:“那後來呢?”
  “後來,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幾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媽趕了出來,他們用最難聽的話辱罵我,我想,他們真是恨毒了我。那段時間,我見不到你,打電話過去,你家裏聽到我的聲音就掛,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就應該天天去你家敲門,他們趕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願意給我解釋的機會為止。”
  “再後來,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書,卻一直拖著不肯走,到了最後一天截止報名時間,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給你提過的那個,他們前些年舉家去了美國給我表姐治病,剛好那年回來了一趟,知道我家裏的狀況,就把我和我媽一起接走了。”
  “這八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在想怎麽祈求你的原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永遠像個小跟屁蟲似的粘著我,我早已習慣了你的存在,當我感覺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時候,心裏真是像被剜了塊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麽?阿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錯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時刻道歉的機會,再想翻盤,就會特別艱難。我必須承認,後來我是有機會找你的,可是我不敢,於是一次次給自己找理由拖著,你說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怎樣痛恨我,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
  他終於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林婉:“你那時候過得很艱難對不對?”
  林婉一直在認真聽著他的訴說,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悲喜不明,聽他這麽問起,她歎了口氣:“是有些狼狽,不過還好,總算挺過來了。”
  這當然是客套話,她自小嬌憨美麗,在她這一輩的孩子裏最討大人喜歡,從沒有挨過父母的打罵。可是當年她傻得夠可以,沒去高考的原因也不會隱瞞,就那麽原原本本照實說了出來,一向對自己的教育方式無比滿意的林父當場五雷轟頂,為此她受盡了皮肉之苦。當時林父在暴怒之下,把一本厚厚的《辭海》毫不猶豫地砸了過來,正中林婉額頭,幾乎把她打暈過去。
  可是現在她不願意再多說什麽,於是淡淡轉了個話題:“在美國不好麽?怎麽又回來了?多少人想留在那裏呢。”
  唐進低聲說:“我這次回來一是為了向你道歉;二來,是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東西,她身體不方便,囑托我去討回來。”
  林婉點點頭:“這麽快已經完成了一個心願,不錯,希望你接下來的事情也一樣那麽順利。”
  唐進熱切地看著她:“阿婉,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唐進了,現在的我,有能力承擔一切責任。我不奢望能把時間退回到八年前,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可是如果你能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後天你生日讓我陪你一起過好不好?你不知道,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記得,我多希望陪著你一起唱生日歌、為你吹熄蠟燭,看到你的歡笑。”
  林婉看著他,眼神中湧出一股悲哀,他當然是有苦衷的,她也會得理解他,這樣光冕堂皇的理由怎麽能讓人不原諒?可是八年的時間,近三千個日夜,還有那曾經最深刻的傷害,他就憑什麽這麽篤定地認為她還在等著他?
  “我原諒你,唐進,因為我沒有任何不原諒你的理由,當年的事,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年少不懂事,是我們做錯事的理由,但不能成為借口,我必須為自己做錯的事情買單。今天知道了答案,我已經心滿意足,你也無需再介懷了。至於我的生日,可能不行,我丈夫現在出差在外,實在不方便背著他跟其他的男人一起慶祝,不好意思。”
  她的鬢角有些發絲散落下來,掉到臉上,微微有些癢,於是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唐進怔怔看著她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在暗淡的燈光下光芒一閃,那幽幽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林婉睡得正香甜,手機突然嗡嗡響個不停,她睡眼惺鬆地接起來:“喂?”
  那邊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很客氣地問:“請問是林小姐的電話麽?”
  林婉迷迷糊糊地說:“是啊,你哪位呀?”
  結果讓她有些吃驚,竟然是昨天在展覽館遇見的那位女郎真的派人送了照片過來,林婉連忙爬起來:“不好意思,我留的是另一個地址,可能得三十分鍾以後到。”
  她手忙腳亂地從床上爬起來,急匆匆地跑去衛生間洗漱。
  刷牙的時候,林母拿著她昨晚穿過的耐克過來,疑惑地問:“怎麽把這套衣服翻出來了?你昨天那麽晚還出去了?”
  林婉含著一大口牙膏泡沫唔了一聲,又吞了口水,漱一漱吐掉,方才說:“唐進回來了,下去跟他見了個麵。”
  林母愣了愣:“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我們都不知道?他找你幹嗎?知道你已經結婚了麽?”
  林婉點點頭:“也沒特意說,就順口提了提。”
  林母很警惕:“他還來找你幹什麽?”
  “敘舊吧,可能……”
  “一走就是八年,現在還敘什麽舊!林婉,你現在已經結婚了,可不能再和他牽扯不斷。”
  林婉說:“我怎麽可能連這點都不知道。”
  其實仔細想想,這並非不是個搞笑的事情,人家總說小說裏的故事來源於生活,可不就是,闊別八年的情侶重逢在秋夜的星光下,微風輕撫著兩人的發絲,曾經少年溫柔多情的麵孔已經染上風霜,多浪漫淒美,縱使一個已經是羅敷有夫,也不能不讓旁的人浮想聯翩。但其實呢?林婉自己都覺得驚訝,昨天晚上回來之後,她隻是坐在床上微微發了下呆,心中竟然平靜無比,然後連夢都沒做一個就一直睡到大天亮。
  那個男人祈求她的原諒。
  做錯事的男人總是覺得女人應該無條件的原諒他,哪怕她為他承受了千般委屈,流盡血淚,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隻要他哪天浪子回頭,說一聲抱歉,她就應該心甘情願、俯首貼耳地說沒關係,然後當作沒事發生一樣與他重修舊好。憑什麽愛上男人的女人就該這麽卑微?經曆了珠美的故事以後,林婉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轍。唐進沒有對她使用暴力,但是他對她的傷害,比暴力更加可怕。
  林婉不打算把這件事的細節告訴媽媽和蘇可,她們隻會跳腳:“憑什麽?你憑什麽要原諒他?”
  原不原諒這個問題不需要討論,因為不可能在已經時過境遷之後還去咬他一口。他沒有她的原諒獨自生活了八年,依然過得身光頸亮,這世界上沒有誰會因為得不到誰的原諒而活不下去,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瓜葛,何必在口頭上做得那麽小氣。已經分開的情侶最忌口舌相爭,能笑著祝福是最高境界,實在不行,也不必勉強,但最起碼做到不詛咒不辱罵,這是對方麵子也是給自己麵子。罵別人的同時何嚐不是罵自己,當初沒人綁住你去愛他,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林母兀自說:“我想起這個事情就有氣,那天……就你們考試那天,我出門碰了唐家母子,還打了招呼。其實當時不同意你們兩個談戀愛,一來是出於年齡方麵考慮二來也是因為他那個媽,他媽媽在院子裏麵是出了名的厲害、小心眼,老公又死了,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孤兒寡母,你這麽懵懵懂懂的脾性要嫁給他,不知道要受多少氣。”
  林婉一怔:“你們當時說什麽了?”
  林母說:“就是讓他好好考試,小孩子還是把心思用在學習上比較好這些的,我明明告訴他,你爸爸一早把你送去考場了。那個孩子啊,知道你沒去,竟然也不告訴我,要不然怎麽會弄到現在這樣。”
  林婉聞言半晌都不出聲,她把手撐到洗臉台上,對著鏡子直直看了一會,忽然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是啊,現在是真明白了,唐進昨晚說的那個理由,她不是不信,可要全信,又未必。時間這麽公平,從不會為誰而停留,林婉隻是在思維上比別人發育得慢一點,但是她不蠢。母親那邊的原因自然很重要,也無可厚非,但怕是唐進自己也有原因。他自己退縮了,又聽說林婉和爸爸一起去了考場,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她也退縮了——他以為她跟他一樣。
  林婉歎了口氣,原來兩人最終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全怪命運,他就這麽小瞧她,又或者,他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可以為愛情犧牲那麽多。她不敢百分百說自己從未有過萌生退意,畢竟那一腳踏出去,將要麵臨怎樣的困難和風雨,誰也不知道。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一定比唐進愛得要深,對他的愛意戰勝了懼怕,讓她可以義無反顧地做出那件傻事。因為是傻事,所以當一個人不配合另一個人的時候,被丟下的那個人就顯得尤其傻,所以——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過還好,她再傻,也不會傻到被過去動搖到現在。
  她轉頭對猶自憤憤不平的媽媽說:“媽,沒什麽好多說的,都過去了,如果沒他,我就進了好大學了,那還不一定能遇著董翼呢。”停了停,她又輕輕說道:“這就是姻緣,萬般不由人。”
  林母停下絮叨,從鏡子裏看著女兒沉著的麵容,突然有感而發:“阿婉,能嫁到董翼是你的福氣,你看你現在,真是懂事多了,我原先還以為你會永遠都長不大。”
  林婉眼珠子一轉:“這話等他回來你告訴他去,別看他平常不出聲,其實虛榮心強著呢。”
  她抬頭看一眼時間,啊呀叫了一聲不好,連忙換了身衣服匆匆趕回去。到了家門口,一眼望見樓下停著台黑色汽車,車裏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走下來,交給她一幅裱好的相框。
  她忙不迭地說謝謝,那人又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夫人囑咐我,如果您收到了就請回個電話給她。”
  林婉拿著相框一邊上樓一邊納悶,夫人,多麽資本主義的名稱啊,派頭真夠大的。不過她還是按照那個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好幾聲後才有人接起來:“喂?”
  林婉一愣,怎麽是個男人?她遲疑了一下:“請問這是不是……”開了口暗暗叫糟,竟然忘記問人家姓名,她斟酌著開口:“請問這是不是一位會攝影的小姐的電話?”
  說完以後就汗顏,這麽白癡的對白,也就自己能說出來。
  電話彼端靜默了一會,那男人說:“這裏沒有一位會攝影的小姐,倒是有位愛生氣的太太。”他的聲音非常悅耳好聽,但是國語發音明顯不是很準,有點港澳台同胞講國語的味道。
  然後他揚聲說:“方靜言,你跟我發脾氣就算了,自己的電話也不接了?要不要我跟她說你不在?”
  那邊終於傳來一陣踢踢嗒嗒腳步走動的聲音,接著一把漫不經心的女子聲音傳來:“哪位?”

  第十四章
  十月十四號這天是林婉的二十六歲生日,下午她接到了蘇可的電話。
  “沒辦法,臨時出差,明天才能回來,不能陪你吃晚飯了,禮物上次去香港已經買好,改天拿給你。”
  林婉說:“你們怎麽都這樣啊,全趕在我生日出差,真過分!哦,對了,蘇可,我昨天碰了個希罕事兒。”
  蘇可說:“對你來說,芝麻綠豆大點事也是希罕事,這次是什麽?不是被鳥糞砸到了吧?”
  “不是!我跟你講,上次那個在展覽館遇到的女人,我跟她一起吃飯了。”
  “吃就吃唄,哪個不是每天都吃飯的,反正不是跟這個吃就是跟那個吃,她又跟你吹什麽了?”
  “她根本就沒吹過好不好,人家昨天拿了個愛馬仕的包包,拎在手上就像家庭婦女拿個菜籃一樣隨便,是你自己有仇富的心理。昨天她在金鈺樓訂了極品血燕盞打算跟她老公一起去吃,結果因為事先沒預約,她老公有事去不了,在家裏生氣呢,正好趕上我打電話給她,就叫著我一起去了。”
  蘇可說:“有沒有搞錯,跟老公吃飯還要預約時間,他老公幹嗎的?啊,等等,金鈺樓的極品血燕盞,那玩意兒按克算的,比黃金還貴,她請你?”
  林婉支吾了一下:“她說她請的,不過後來發現沒帶錢……”
  蘇可差點沒跳起來:“這不擺明坑你麽?後來呢?”
  “後來,她拿我電話說是找人來付錢,結果就沒回來了。”
  蘇可大怒:“靠,我就說你被人騙,你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那女人用一張可以衝洗無數次的照片騙了你一餐幾千塊的飯外加一個四千塊的新手機!我說林婉,你有沒有腦子的?你真是退化了,這麽拙劣的江湖騙術都能把你騙倒!”
  林婉得意洋洋地回答:“我就知道你會罵,不過還有下文呢。”
  這整件事情的發生非常詭異,幾乎像演電影一樣,昨天中午兩個女人在雁城最昂貴的中式酒樓裏大快朵頤之後,林婉打算買單,雖然她知道肯定價格不菲,拿錢包的手也有些發軟,但還是豪氣幹雲,畢竟接受了人家的禮物,買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結果那個叫方靜言的女子一把把她的手拍開:“你陪我吃飯,怎麽能讓你買啊,我來!”
  她一邊低頭把手袋打開一邊說:“林婉,你跟我家小妹妹真像,神態、氣質、語氣一摸一樣,連年紀都一般大,都是二十六歲……咦……”她把包翻過來又翻過去,最後終於停下來,抬頭看看林婉,眨了眨眼睛:“出來得太急,忘帶錢包和電話。”
  林婉傻乎乎地看她一會,接著醒悟過來:“那我來買。”
  靜言再次把她的手推開:“不用!把你手機借我,我打電話讓人送錢過來。”
  她的語氣和動作都很霸道,林婉隻好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昨晚我住娘家了,沒充電,可能說幾句話就要斷。”
  靜言說:“一句話就夠了。”
  她們訂的是金鈺樓一間最小最清靜的包間,四處都是木欄杆的隔斷,雖然幽靜,但是因為太靠裏所以信道不太好,靜言對林婉做了個手勢,推門出去打電話。林婉就呆在包間裏等她,結果喝了三杯茶以後,也不見她回來。她心中有些納悶,隱隱覺得事情不對頭,再走出去瞧瞧,過道上也沒有人,隻好拉住門口的服務員:“請問你看見剛剛那位打電話的小姐了沒有?”
  一直守在包間外的服務員回答:“那位小姐一邊講電話一邊跑掉了。”
  林婉大吃一驚:“跑掉?!”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拔腿去追,結果被服務員一把抓住:“誒,小姐,你們這裏的帳還沒結呢。”
  林婉被迫接過迎麵而來的帳單,那數字讓她一陣眼花,四千塊!董翼不在家的時候,她懶得做飯,有時候就是一碗麵把自己打發了,什麽時候自己買過四千塊的飯局啊。這麽不像騙子的人竟然是個騙子,真是沒想到!林婉暗罵自己瞎了眼,她花錢買下那幅照片沒問題,可是這樣被人當凱子血淋淋地宰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她怒氣衝衝地回到家,拚命打自己電話——關機;又想找頭先方靜言給的電話,結果發現早已經扔掉,頓時心裏鬱悶得幾乎要吐血;最後打算報警,可仔細一想想,這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來說去還是自己貪小便宜,隻好硬生生又把手縮了回來。
  以前看新聞,說有農民假冒高幹子弟騙了知識分子的錢,一直都是當笑話看,沒想到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覺得簡直無顏麵對江東父老。晚上睡覺的時候,林婉恨恨地想:“這些錢當是給騙子買藥吃!”也虧得她有這種阿q精神,好容易才把自己安慰下來。
  更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早上,她一早被門鈴叫醒,打開門竟然是昨天送照片過來的司機。
  林婉剛要發脾氣,人家就把手機遞了過來,還對她點頭哈腰地道歉:“夫人讓我跟您說不好意思,昨天她打電話回家,得知家裏臨時出了急事,來不及跟您打招呼就直接去機場了。”
  林婉本來以為這件事完全是個騙局,沒想到竟然還會柳暗花明,心中一陣欣喜,但還是假裝關心地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司機搖搖頭:“這個不太清楚,應該是挺急的,先生囑咐人訂回加拿大的機票時一路在罵人,連夫人都因為不帶通訊工具被一並責備了。”
  林婉知道自己此時不應該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但還是很好奇方靜言那樣驕橫的女郎挨罵的樣子,想到她也有吃癟的時候,心中不由得一陣興高采烈。她送走司機之後,長長舒了口氣,知道自己沒有被騙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因為這不僅關乎到錢,還涉及到她的自尊心和智商問題。
  她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講給蘇可聽,蘇可也覺得挺奇怪:“那女人倒是蠻有意思的,看來真不是騙子了。”
  林婉笑嘻嘻地說:“哪裏那麽多騙子,根本天下無賊嘛!”
  蘇可好氣又好笑:“你就現在嘴硬,人家要是沒還你手機,估計你現在早跳到屋頂上生氣去了。對了,今天董翼真的不回來?”
  林婉唔了一聲。
  “不會連個電話都沒有吧?那也太誇張了!”
  林婉悶悶不樂地說:“沒有。”
  見她不開心,蘇可放柔聲音安慰她:“男人,總是以事業為重的,他賺錢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養家。”
  林婉說:“我寧願不要那麽多錢。”
  蘇可歎了口氣:“這話也隻有錢有多的人才敢說,我要掛電話了,你今天就乖乖呆在家裏跟爸爸媽媽一起過生日吧。董翼打電話給你的話,告訴他一聲,劉氏的老板劉之牧昨天突然離開雁城回加拿大了,好像有什麽急事——所以城東那塊地,他如果想要的話,應該是穩操勝券。”
  林婉不感興趣地哦了一聲:“我回頭告訴他。”
  掛了蘇可的電話,她給董翼打電話——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電話那邊還是千篇一律的女聲: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她惱火地踢了沙發一腳,董翼到底幹什麽去了啊?如果有哆拉A夢的任意門就好了,這樣就可以一步跨到他身邊,看他在幹什麽。
  如果林婉真有這麽張任意門,而她又真的跨了過去——那麽她所聽到與看到的,一定會讓她後悔……
  此時此刻的董翼,正身處北京一所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套房內,房間在酒店頂樓,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車流和各種各樣輝煌的建築物。他合抱雙臂,斜倚著窗戶出神,房間裏沒有開大燈,因此顯得光線有點暗,窗邊的他在這種光影下越發顯得身影欣長。
  北方的建築和南方的相比,更加大氣雄偉,卻少了一些精致靈巧,不知怎地讓他想起林婉,林婉比起北方佳麗也少了那份豪爽大氣,尤其耍小性子的時候簡直像個孩子,每次她一嘟嘴,就讓他有種想拿個玩具去哄她開心的衝動。他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娶個像小鬧鈴似的妻子,可是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竟然這麽不熱鬧,哪怕身外就是軟紅十丈的喧嘩塵囂,也依然讓人覺得寂寞。
  房間裏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使有人進來也不易讓人察覺,但是董翼突然頭也不回地開口:“事情辦好了?”
  進來的是一個大約二十七八的健壯年輕人,他點點頭,將手中一個信封放到麵前的茶幾上:“哥,您要的機票,是晚上七點半的。”
  董翼依舊一動不動地靠在窗邊:“阿仁,你去準備下車,待會送我去機場。”
  那個叫阿仁的青年微微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董翼說:“不方便?”
  阿仁掙紮一會,終於說:“大哥,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他偷眼看一下董翼的背影,似乎沒有阻止他的意思,終於鼓起勇氣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現在您身份已經和以前不同了,可是公司裏出了事,兄弟一場,您不能這麽一走了之啊。”
  董翼緩緩轉過身來:“誰說我要一走了之?我隻是回去辦點事。”
  阿仁低聲說:“那您連電話都關了,不就是想二哥找不到您麽?”
  董翼微微笑了笑:“柳二要找我,天涯海角都找得到,關電話什麽事,我隻是不想被除開他的其他人找到。”
  門口傳來一聲長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阿仁看到來人,驚喜地喚了一聲:“二哥。”
  大步進來的男子與董翼年歲相當,五官輪廓如雕刻般分明,眉目間隱隱流露出一股霸氣,他做了個手勢,阿仁便退了出去。
  董翼看他臨走時謹慎地關上門,不由得謂歎一聲:“我走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呢,現在都長這麽大了。”
  柳二說:“當時你執意要走,最傷心的就是他,他可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對他來說亦師亦兄。”
  董翼不在意地說:“天下哪裏有不散的筵席。”
  柳二看了眼茶幾上的機票:“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中午之前,我已經讓雁城那邊幫我定好了最早的一班機票。雷爺擺這個宴,請的不止是你,還有我,我一定來!”
  “奔波幾千裏,也就呆幾個鍾頭,什麽事非得你親自跑一趟?”
  “一年就那麽幾個重要日子,呆幾個鍾頭也是好的。”
  柳二看著他烏黑的眼睛,頓了頓,慢慢說道:“按理說,你當年拔了自己的香頭,就已經不是公司的人,公司再有事找你,是不合規矩。你現在今時不同往日,又這麽忙,完全可以拒絕。”
  董翼掏了隻煙叼到嘴裏,正要拿打火機,柳二已經上前一步,把手中的打火機“叮”一聲打燃,遞了過去。
  董翼道了聲謝,把頭微微一側,就了火,緩緩吸了口:“我說過,我欠你一份人情,隻要柳二哪天說用得著董翼,董翼就是兩肋插刀,也會幫這個忙。這話是我十五年前講的,落地成聲——別說隻是十五年,就算過了五十年,隻要我還活著,就依然會兌現。”
  柳二道:“可是你現在已經有頭有臉又有了家室,換做是別人,不見得肯來趟這趟渾水。”
  董翼說:“那又怎麽樣,沒有過去的我又怎麽有現在的我。”
  柳二唇邊漾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不會看錯你。”他輕輕歎口氣:“當年如果不是你執意要走,現在隻怕已經是公司的龍頭老大,那時候大家都服你的氣,雷爺最看重的也是你,誰都知道他想把位子傳給你。”
  董翼撣了撣煙灰,漫不經心地說:“你做老大比我好,該狠的時候狠,該懷柔的時候又懂得軟,不像我,蠻幹的時候多,可要真碰上身邊的人犯了事,又狠不下心。這次如果我換成你的位置,隻怕早悄悄把小喬送出國了,畢竟是自己的小舅子。”
  他笑一笑又說:“幸虧我老婆是家裏的獨女,沒這麽些不爭氣的小姨子小舅子。”
  “聽說弟妹年紀不大?”
  董翼搖搖頭:“說小也不小了,今天剛好滿二十六,我到現在還沒給她個電話,可能正一個人在家裏生悶氣呢。不知道怎麽搞的,每次牽著她的手出去,都覺得自己像帶著個小朋友,生怕她在哪裏磕著碰著,不放心得很。”
  柳二笑道:“不是吧,阿翼,你什麽樣的鶯鶯燕燕沒見過,也有過不了美人關的時候?”
  董翼歎了口氣:“現在回想起原來的日子也真是覺得荒唐,你還別說,這人生在世啊,不管你覺得自己多本事,也還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他看著柳二,麵色一正:“老二,我欠過你的人情,所以你這次讓我來,我毫不猶豫地就來了,你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也已經代你解決。小喬現在在你手上,他做的錯事,必須自己負責!我知道於公於私你的立場都很尷尬,明天跟雷爺見麵,我會替他替你求情,但是老爺子的性子你很清楚,小喬害他在局子裏呆了那麽久,隻怕沒這麽輕易善了。如果到時候翻了臉,你做不到丟卒保帥,小心連累自己也有麻煩。”
  柳二沉思一下,把手插進褲兜裏,低聲說:“我知道,隻是……阿翼,你覺不覺得雷爺已經老了,是時候該退了?”
  董翼微微一笑,將手中即將燃盡的煙頭準確地彈進煙灰缸裏:“老二,這是江湖事,你跟我說沒用,我現在不是江湖人。你去雁城打聽一下,哪個不說我是正當商人?每年的慈善募捐我都會慷慨解囊,或許明年還會參選雁城十大傑出青年呢。”
  柳二大為詫異,挑起眉毛:“我知道你已經洗了底子,可是沒想到你藏得這麽好。難道連你太太都不知道你的過去?”
  “有些事情,我覺得沒必要告訴她,她和她的家庭,隻知道我是個死了前妻的普通商人,有點錢、有點閱曆,這個尚在他們的道德理智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再多,隻怕他們都會崩潰。”
  “她不知道列霓裳還活著?”
  “那年火災以後,列家就一直對外放消息說她已經死了,我也是事後才知道,找去他們家,他們已經舉家搬遷到美國……眾口爍金,不管我怎麽跟人解釋,也沒人相信……”他皺了皺眉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你打算一直瞞下去?”
  “最好能把這秘密帶到棺材裏。”
  柳二認真說道:“這事過了,我不會再麻煩你,我不至於不識相到這種地步。”他抬腕看看表:“你登機時間差不多了,我讓阿仁送你去機場。”
  董翼點點頭,從柳二身邊擦肩而過,腳步一停:“你放心,明天中午我一定回來。”
  阿仁送董翼去機場的路上,偷眼從反光鏡裏打量他:“哥,咱嫂子啥樣啊?”
  董翼埋頭看著報紙無動於衷,過了半晌忽然抬起頭:“北京有什麽特產?”
  阿仁一愣:“特產?北京烤鴨!”
  董翼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找個做烤鴨最地道的店給我停一下,我買隻帶回去。”
  阿仁呆了呆:“大哥您要買烤鴨?”
  董翼說:“唔,你嫂子嘴饞,帶隻回去討好她。”
  阿仁愁眉苦臉地說:“哥,您別這麽兒女情長行不?都不像大哥了,你以前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慨……咳!”
  董翼淡淡說道:“阿仁,我們永遠都是兄弟,但從我走的那天開始,就已經不是你的‘大哥’了。你如果還想跟我保持聯係,就要適應我的新身份。”
  北京飛雁城的時間兩小時十五分,董翼落地已經是晚上十點,他叫了台出租車往林婉娘家駛去,到了樓下抬腕看表,十一點三十分,不由得微微一笑。
  站在小區的樓道門口,他突然想跟林婉開個小玩笑,於是撥通她的電話:“睡了?”
  林婉在電話那頭恨恨說道:“你還記得我啊?還以為你去火星了!”
  董翼笑起來:“對啊,不過又回來了。”
  林婉說:“你還回來幹什麽!就呆那裏好了!竟然打你一天電話敢關機!”
  “那可不行,那裏沒漂亮妞。”
  林婉大怒:“我不要你了!”
  董翼思考一下:“這樣啊……沒我就沒生日禮物哦,我的囡囡真可憐,二十六歲生日老公送的禮物隻有一隻烤鴨,還吃不到,怎麽辦?”
  林婉怔了怔:“什麽?”
  “你打開臥室窗戶看一下。”
  電話那邊先是沉默一會,然後傳出震耳欲聾的尖叫:“不可能是真的!”
  董翼哈哈大笑,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已經在尖叫聲中被掛斷了。緊接著,一陣劈裏啪啦地腳步聲就從樓道上傳下來。
  董翼隻覺得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條人影已經像閃電似的躥到他懷裏,一下跳到他身上:“老董老董!”
  他抱起她笑起出聲來,摸摸懷中人的長發:“這麽快,不會是滾下來的吧?”
  林婉把臉埋到他肩膀上:“你這人怎麽這麽壞,不告訴我,幾點鍾的飛機……”她一開心,講話都開始亂七八糟。
  十月的夜晚,晚風已經有點涼,董翼抱著她微微泛涼的身體:“怎麽穿著睡衣就跑下來,害不害臊啊。”
  林婉眯著眼睛,拿手指在他臉頰上欲隱欲現的酒窩上捅一捅,開心地說:“下次再欺負我,我就穿比基尼跑出來。”
  十一點多的小區,四周寂靜無聲,隻有點點燈光在閃爍著。他們兩個的麵頰貼到一起,董翼溫熱的氣息撫到林婉的鼻端,那樣親昵溫柔,她幸福得無端端覺得心酸起來。
  董翼要牽著她的手上樓,她不肯,死乞白賴往他背上跳,董翼有些無奈:“怎麽跟個猴兒崽子似的。”嘴裏雖然這麽說,還是把身子矮了矮,讓她爬上來。
  她用手臂攬住他的脖子,興高采烈地伏在他背上,像一隻快活的鳥兒。董翼忽然想起那年的冬夜,那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她當時喝多了,也是這樣伏在他背上,那樣的輕,幾乎像一根羽毛。他的心裏頓時一片溫柔,又不知該怎麽用言語表達,索性化為動作,用手托住她的大腿,把她往上掂了掂。
  到了門口,林婉跳下來,劈裏啪啦地把家裏的鐵閘門拉開,他忙道:“輕點,待會把爸媽吵醒了。”
  林婉說:“沒關係,他們看到你,不知道多開心。”她癟了癟嘴:“我覺得他們現在疼你比疼我還多。”
  董翼附到她耳邊說:“那還不是愛屋及烏麽。”
  林婉耳朵癢癢的,渾身一陣酥麻,笑道:“恩,愛我這個金玉滿堂的大屋,及你這隻黑烏鴉。”
  她幫他把小小的旅行包放進房裏,湊到跟前:“餓了吧?你從不吃飛機上的東西。”
  董翼說:“你難道留了蛋糕給我?”
  林婉攤攤手:“我怎麽知道你會突然回來,媽媽買了個小蛋糕,已經吃完了,不如……”她眼珠子一轉:“我們吃生日禮物吧。”
  他皺起眉頭:“烤鴨?油膩膩的還有大蔥,你要吃自己吃,待會可別碰我。”
  她獰笑一聲:“那我先碰了你再吃!”
  她跳起來把他撲到在床上,沒頭沒腦地在他耳朵上咬了起來,董翼哎喲了一聲:“你屬狗的啊。”
  他們兩個在床上折騰打鬧了許久,又不敢發出太大聲音,林婉直喘氣:“拜托,你就從了我吧。”
  董翼輕笑一聲:“你這小妮子怎麽這麽猛。”
  林婉停下來,白玉般的忽然麵頰微微一紅,她低頭扯了扯他的襯衣袖子:“我想要個生日禮物……”
  “什麽?”
  林婉的聲音一路低下去,輕得幾乎聽不見:“我要寶寶……”
  她身上穿著婚前留在家裏的睡衣,棉質的長袖衣褲,胸前有個粉紅的holle kitty,憨憨傻傻的還紮了個蝴蝶結,一張清水臉沒半點脂粉,這模樣按理實在說不上性感,但董翼看著她半嬌半嗔的神態心卻突突跳了起來,像有個小兔子跳來跳去,他不禁暗暗詛咒一聲,怎麽會這樣?就算是回到青澀的十五歲,見到自己暗戀的英語老師也沒這麽邪乎過。
  橘黃的燈光下,她的容顏嬌媚,他的眼神越來越暗,深得幾乎像黑夜的天空,終於按捺不住,忘情纏綿地拉住她吻了下去。他幾乎要把她禁錮到自己的身體裏,讓兩人合二為一,林婉覺得自己快要被吞噬了,這樣的激烈前所未有,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傷害到她,這種感覺讓她覺得陌生而興奮,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拿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肩頭,笨拙地回應起來。
  過了許久,林婉像隻貓咪似的往摟住她的董翼身邊蹭了蹭,討好地說:“你累不累?我去煮麵給你吃。”
  董翼疑惑地看著她:“我為什麽要累?我看你比我累,你自己餓了吧?”
  林婉臉一下緋紅起來:“你亂講話,隻給你吃方便麵!”
  過一會,她真的煮了方便麵過來,香噴噴的一大碗,董翼吃了幾口,看她眼巴巴的望著,挑了一柱出來,吹涼,遞到她的嘴邊。
  林婉一口咬了下去,吃的急,咬到筷子,哎了一聲,董翼說:“又不是什麽好東西,急什麽?丟人!人家還以為我不給你飯吃呢。”
  林婉嘟著嘴說:“最討厭方便麵這樣的東西,香成這樣,實際這麽難吃。”
  董翼笑道:“自己饞,還賴人家。”
  他看著林婉咬著唇嬌滴滴的樣子,忍不住,吻又落了下去。
  那樣的溫軟香甜。
  林婉終於嘻嘻笑起來:“小別勝新婚。”
  董翼摸摸她的麵頰:“明天一早要走,又要新婚了。”
  林婉呆了呆:“為什麽?”
  “事情沒辦完,今天是抽空趕回來給你過生日的,明天過去把事情結了,後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回來了。”
  “啊?你又不是一匹千裏馬,怎麽來回的跑。”
  他說:“我想你了。”
  林婉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一把抓過吃剩的碗筷:“我收了啊。”
  走了兩步,想一想,又回頭跑過來,在他臉上“吧嗒”一下重重親了一口。
  她的臥室小小的,昏黃的燈光撒在房間裏,溫馨寧靜,這是董翼第一次在林家留宿,他打量著四周,心中不由得好奇。
  他問她:“你在這裏住了多久?”
  林婉比了個手勢:“從這麽大開始住,爸爸升了教授本來有新房分,但是要搬出校園區,他說自己快退休了,舍不得這裏的老同事老搭檔,就沒走。”
  董翼很驚訝:“啊,那麽久,這間小房子裏不是有你很多秘密?”
  林婉得意地抓了抓頭發:“可不是,以前蘇可跟家裏吵架就會住到我家,我們一聊就是一晚上,全部都是女孩子家的秘密,你要不要聽?”
  他連忙搖頭:“女人的秘密,我寧願不知道,估計就是些明戀暗戀什麽的,麻煩。”
  林婉急了:“說得好像都是我們喜歡別人似的,喜歡我的人才多呢,以前還有人順著我臥室窗戶的水管爬上來呢。”
  董翼說:“那小子找抽呢,我揍死他。”
  “是修水管的。”她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家老公:“得意什麽啊,男人的秘密,我也不耐煩知道。再說你能有什麽秘密啊?你那點事兒,我已經全都知道了,上小學就不學好跟人打架、數學考過零分、暗戀過自己的英語老師……羞死人了。”
  董翼舉起手去打她的屁股,她早有準備,敏捷地往旁邊一跳:“隨便教訓老婆的男人不夠酷哦!誒,等等,等等,我有話要說!蘇可今天打電話要我告訴你,劉氏的老板回加拿大了,如果你想要城東那塊地,應該沒太大問題。”
  董翼微微一怔:“走了?怎麽突然會走?”
  “不知道——城東那塊地底下到底有什麽啊?你們怎麽都那麽感興趣?”
  “現在地下什麽都沒有,但是估計以後會有。雁城市政府在計劃修建第一條地鐵,具體線路還不清楚,但是起始站一定在城東那塊地附近。”
  林婉說:“啊,地鐵樓盤!那裏的房價豈不是升值很快?我們要去投那塊地麽?”
  董翼說:“我還在考慮,一來還沒正式下文件,就算真是公開投標,也不知道具體公開公正到什麽程度;二來,手上還有兩個樓盤在做,城東那塊地太大,如果硬接下來,我怕屆時資金周轉不過來。市場部的前期調查報告已經快出來了,我會開會研究下再做打算,如果真是利潤豐厚,輕易放走似乎又心有不甘。”
  林婉想了想:“可是你以前說做生意切忌貪。”
  董翼笑道:“小打小鬧的時候當然怕貪,一不小心就全軍覆沒,生意大了,不貪又怎麽行?多少人虎視眈眈看著你的地盤。”
  他看見林婉皺眉思索,出聲安慰:“你不用操這個心,我心裏有分數。”
  林婉點點頭,忽然笑道:“那個蘇可也真奇怪,你說她跟我這麽多年好朋友,對淩翼的事情也上心,怎麽就不肯來咱們公司呢?好像我們給的薪水會比別人低似的。”
  董翼微微低下頭,含糊說道:“你們女人的秘密這麽多,誰知道什麽原因,你管她呢——不來也好。”
  林婉懷疑地瞪著他:“什麽叫不來也好?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董翼無辜地看著她:“我知道她什麽?她那人神出鬼沒的,也許喜歡自己公司裏什麽人舍不得走也說不定。”
  林婉恍然大悟:“被你這麽一說還真像,蘇可說她喜歡一個人了,但是那人不喜歡她,那男人真沒眼光,對不對?”
  董翼淡淡笑道:“別人的事情,我們哪裏知道那麽多,睡覺了,我明天一早還要趕飛機。”
  林婉哦了一聲:“對了,明天下午,黃總和他太太結婚一周年,邀請我們去他家的別墅開party。”
  “他家別墅挺遠的,你讓司機送你過去。”
  “我們自己開車去。”
  “不行!”
  林婉橫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會否定我,我說我們,又不是我,蘇可開,我在旁邊看,她的車送去車廠檢修了。”
  董翼打了個哈欠:“她技術比你好多了,女孩子裏麵很少有車開得像她那麽好的,行啊,讓她開吧。那邊的路不好走,你給我乖一點,可別碰方向盤,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不然沒收車鑰匙唄,你還沒老呢,就像我爸一樣羅唆。”
  董翼抱著她躺到床上:“做你老公跟老爸一樣頭疼,不知道一轉眼就出什麽岔子。”
  “我能出什麽岔子,我還不知道你出什麽岔子呢。風風火火跑去北京,又不說什麽事,幸虧我大度,不然還不懷疑你外邊有女人啊。”
  董翼歎了口氣:“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男人,總有些自己的事情要辦,說出來你也不明白。總之,你乖一點,好好呆在家裏,自娛自樂,我後天帶禮物給你。”
  林婉看他倦了,不再說話,熄了燈,安安靜靜靠在他懷裏,她在心裏估摸了一陣日期,得意地笑起來。
  老董,等我有了寶寶,你再忙,我也不會寂寞了。
  淡淡月光透過窗欞照進房間,他們兩個密密挨在一起,麵孔上一片寧靜祥和。
  十月十四號這個晚上,林婉的二十六歲生日完美落下帷幕,她的世界一切似乎都美好如畫、平靜如水。

  第十五章
  林婉生日的第二天下午,蘇可打電話來叫她一起去赴老黃夫妻的約。
  老黃的別墅在城南郊,那裏是雁城開發的第一座別墅區域,依山傍水而建,不僅風景好風水也好。他很為自己當時的慧眼感到自豪,時常炫耀:“這個地方的升值空間有多大你們知道麽?住在這裏的人可是真正的非富即貴!那個劉氏的老板,在雁城買的別墅也是這裏。”
  蘇可在駕車去別墅的路上,忍不住跟林婉說:“真看不慣這種暴發戶的嘴臉,一邊忙不迭炫耀自己一邊又在潛意識裏以結識比他更高竿的富豪為榮。”
  林婉說:“你怎麽跟個憤怒青年似的。說真的,我以前還以為你會跟老黃發展發展呢,雖然他算不上人才出眾,但在雁城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真沒想到你會把你們公司的秘書介紹給他,瞧吧,人家現在都結婚一周年了,你就沒點觸動?”
  蘇可抿了抿嘴角:“沒那個感覺。”
  “你心裏有人對別人怎麽可能有感覺,威廉王子在你麵前你都不會喜歡。”
  蘇可歎了口氣:“過一段時間或許會有變化了。”
  林婉先是吃了一驚,繼而驚喜交加地問:“是打算交往了麽?”
  “不是,”蘇可搖搖頭:“我在辦一件事……你現在別問,成了我再告訴你,不成你當我沒說過。”
  林婉哦了一聲,悶悶說道:“你現在很多事情都瞞住我,好像已婚婦女就不能跟你溝通了似的。”
  蘇可一手握方向盤,用另一隻手拍拍她:“怎麽會,你想多了。”說這話時,她的眼裏有一種稀薄的悲傷,一閃而過。
  她們沿著市區上了國道,又大約行駛了半個鍾頭才來到別墅,林婉納悶地說:“我不懂為什麽別墅都要建在郊區,而且售價還都那麽高,地產開發商就不能多修些給廣大老百姓住的房子麽?”
  蘇可瞪她一眼:“你怎麽不跟你老公去說。”
  她把車停好,順手把鑰匙拋給林婉:“回去了把車送到修理廠看看,刹車好像有點鬆。”
  林婉百無聊賴地回答:“反正我開的時間少,頂多在樓下的停車場兜幾個圈圈,無所謂了。”
  她們到的時候發現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車,蘇可皺了皺眉頭:“不就是個結婚紀念日麽,開個小型酒會不就得了,搞得跟新聞發布會一樣。我們吃完晚飯就閃人——看這天色好像快下雨了。”
  進了大門,老黃的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出來,嬌笑著說:“你們兩位總算是來了,就等你們了,來來來,今天有新客人介紹給你們。”
  她拉著林婉的手走到客廳裏:“董太太,你家老公出差沒跟你一起過來,真可惜。今天寰宇地產的新老板也過來了,這是第一次在我們這圈子裏亮相呢。”
  林婉納悶地說:“寰宇的老板不是周總麽?什麽新老板?”
  “不是不是,周總已經把自己的股份賣了,現在寰宇換老板了。”她興致勃勃顯出一幅看好戲的樣子:“這位新boss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由他來領軍寰宇的話,雁城的地產業排行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蘇可跟在後麵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寰宇是五年前雁城地產的no.1,但是現在就是換十個老板,大家也知道這城裏蓋樓最好的公司還是淩翼——哦,對了,還有你們家老黃的公司。”
  黃太太在蘇可肩上一拍:“就數你的嘴會說。”
  林婉輕笑一聲,得意地衝蘇可擠了擠眼睛,眼光一瞟旁邊,腳步卻猛地停了下來。
  幾乎是猝不及防之間,她看到了那個站在角落裏的年輕男子,客廳裏懸掛著的水晶吊燈投射出眩目的光亮,那光影靜靜灑在他的身上。那個男子白衣勝雪,烏黑的頭發剪得有些碎,有些發絲垂落下來,落在他眼角邊上一顆褐色淚痣上。
  黃太把她們帶去他身邊:“這位,就是寰宇的新主事人——唐進先生。”
  林婉怔怔望了他一會,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她伸出手去:“你好,唐先生。”
  晚餐六點準時開始,老黃這次請了不少人,諾大的客廳裏到處衣香鬢影,笑語喧嘩。男人與女人的陣營分得很清楚,林婉不時聽到太太團裏傳出熱心的討論:“寰宇的新老板長得可真是英俊,年輕才俊,又是海龜,而且既然能一舉收購寰宇肯定家大業大,這麽完美的男人簡直跟假的一樣……”
  這兩年,不管她原不願意,都陪著董翼參加了不少這種宴會,按照她的經驗,接下來該討論的問題一定是唐進是否結婚,有沒有女朋友,如果都沒有的話,那麽什麽樣的女孩最能吸引他,誰家的姑娘與他最登對諸如此類。
  她抬眼找了下蘇可,發現她正興致勃勃地穿梭在人群中,估計沒有時間搭理自己,於是用盤子裝了食物,又隨手拿了杯果汁飲料,悄悄退到露台上。其實她也是個天生具有頑強八卦性格的女子,隻是這次八的對象實在太令人尷尬,她又不擅長說謊掩飾,所以隻能灰溜溜地把自己藏起來。
  露台極大,黃家用著厚重的垂簾將其與客廳隔開,抬眼望去,視野開闊,能看到樹木婆娑,那是園子裏種的石榴、桑樹和幾掛葡萄藤,也難怪老黃愛誇耀他的這套度假別墅,這裏的景致果然如畫般優美。
  林婉在藤椅上坐下,把盤子放到小桌子上,開始享用自己的晚餐。秋日的黃昏,暮色來得快速,六點多的天色已經暗暗沉沉,空氣中彌漫中清冷的氣息,還夾雜著絲絲的細雨,讓人感到陣陣寒意。她一邊吃喝一邊歎氣,萬萬沒想到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會再次遇到唐進,他總是這樣防不勝防的出現,行蹤詭異,讓人心驚肉跳。
  她有些猶豫要不要把唐進的事情告訴董翼,之前雖然也偶爾跟董翼提過自己的初戀,但是詳細情況並沒有說。一來覺得年少時做的事情太荒唐,讓人恥笑;二來這件事雖然對自己來說痛徹心扉,可是相比於董翼的故事又是那麽微不足道,她覺得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
  可是現在,唐進既然打算在雁城開展事業,又是董翼的同行,以後必定少不了見麵,就算她自己不說,萬一唐進無意提起呢?這個煩惱的問題令林婉陷入深思中。
  她思考得太認真,以致有腳步聲走近也沒發覺。
  “阿婉。”
  輕得像夢囈一般的聲音,讓林婉醒過來神,她抬頭微微愣了愣:“你怎麽出來了?”
  唐進走到她旁邊,把身子背靠著她麵前欄杆:“裏麵人好多,很吵……”他停了一下,又說:“我來找你。”
  他就那麽站著,孤伶伶的,因為隻穿了件白襯衣,所以在淒涼的秋雨中顯得有些蕭瑟,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深邃幽靜,細瓷似的臉頰上卻有一抹微微的暈紅。
  林婉說:“喝酒了?”
  他點點頭:“喝了一點。”說完輕輕咳嗽一聲。
  她忍不住說:“感冒了怎麽還喝酒?你從小身子就不是很好,還是進去吧。”
  唐進從小身體單薄,小時候但凡氣候變化,學校裏總是他第一個染上傷風。
  他笑了笑,輕輕說道:“不礙事,我喜歡這裏,這裏的秋景特別美……現在最不喜歡的季節是夏季,那個季節對我來說是個離別的季節。”
  他們沉默了一會,林婉說:“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原來你也做地產這行,好巧。”
  “是啊,”他慢慢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巧,命運真是太奇特了——我萬萬沒想到董翼的太太是你,雁城叫林婉的女人應該超過一百個,為什麽就偏偏是你。”
  她怔了怔:“為什麽就不能是我?”
  “沒什麽,隻是有些震驚。我昨天已經知道你就是董太太,所以今天特地過來湊熱鬧看能不能遇見你。不錯啊,你丈夫是雁城排前三位的房地產商,據說明年還可能當選雁城十大傑出青年。”
  林婉淡淡一笑:“都是些虛名罷了。”
  他們中間隻隔著一個小小的藤製桌子,彼此能清楚看到對方樣貌,感覺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終於,唐進的聲音遠遠傳來:“阿婉,我問你個問題,你能回答麽?”
  她看著他,不知道他還有什麽問題要問,事到如今,似乎什麽問題都已經是多餘的,但她還是說好。
  “董翼——你愛他麽?真心愛他麽?”
  這個問題讓林婉有些驚訝,她原以為他會問她婚姻幸不幸福,過得好不好,難道這不是分手情侶之間最擅長也最應該問的一句話?就像已經離開人世的魂魄,明明已經無力再在這世間停留,也一定要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肯渺渺飄散。
  “我當然愛他!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一向很信奉偉人說過的話。”
  “可是,你為什麽愛他呢?”
  林婉想了想:“我也說不清為什麽,可能他在完美的時刻以完美的姿態出現,先讓我折服,然後在深交中,我發現他是個非常值得愛的男人。”
  唐進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那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過去麽?”
  林婉抬起眼睛,神色自若地回視他:“他是我的丈夫,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至於他的過去,我該知道的已經全部知道,隻是這些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細細碎碎的雨絲落在園子裏的樹木枝葉上,聲音輕微得幾近於無,她站起來,膝頭碰到桌幾,發出一陣聲響:“我先進去了,外麵涼,你也進去吧。”
  唐進的瞳孔微微一縮,突然伸手緊緊攥住她,附到她耳邊說:“阿婉,別走!你再給我一個機會!隻要你答應,我馬上帶你走,我們去別的國家,離開這裏的是是非非,現在我做的事情也可以停下來,為了你,我什麽都顧不得了!”
  他熱切凝視她的目光裏有絲絲痛楚,連聲音都嘶啞起來:“我再也錯不得了,一次!就一次!你最後相信一次我的真心好不好?我是真的愛你!”
  他的手抓得那樣緊,讓她的胳膊覺得疼痛,但身體上的疼痛卻遠遠敵不過心靈上的痛楚。唐進眉宇間的痛,讓她的心有被縫衣針刺中的感覺,那種痛,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卻是一種細小卻尖銳的痛,讓她的心連著胃都顫抖起來。
  她望了他片刻,用力把手臂從他手中抽出來:“不!阿進,我深愛我的丈夫、我的家庭,如果你真像你說的那樣愛我,那麽——請不要來破壞它!”
  她望著他的一雙眸子亮得像璀璨的寶石,一字一句地說:“還有!請不要再提你的真心!因為你的真心在現實麵前不堪一擊!我曾經那麽傻,披肝瀝膽地追求著與你的愛情,但是你毫不留情地讓我摔了一個大更鬥,你給我的疤痕已經永遠留在我的心底,我不會再錯一次!既然你說你那麽愛我,那麽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你在哪裏?在我為你看心理醫生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和我的父母為了你承受親戚鄰裏之間的指點羞辱時,你又在哪裏?你那樣拋棄我,把一個用自己的全部愛著你的女孩子扔在最激烈的風口浪尖,你憑什麽來談所謂的真心!你的真心,讓我覺得好笑!”
  唐進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鬆開的手掌,他的眼神交替變幻,過了一會終於輕聲而悵然說道:“原來,你始終不肯原諒我。”
  八年的時間這樣長,已經阻隔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情,曾經記憶裏最美好珍貴的回憶,變成了初夏就已經凋零的芬芳白色槐花,那股繾綣的幽香已經遙遠而永不可找尋。
  林婉搖搖頭:“你錯了,從愛上董翼的那天開始,我已經原諒你,那天我才知道,過去的已經去了,未來的也已經來了。過去不肯原諒,是因為我還愛你,當不再愛的時候,就沒有什麽東西不可原諒了。”
  她慢慢轉過身,眼中有一種淡淡的漠然:“阿進,有的時候,我們必須相信,在有些事情上,過錯就等於錯過。”
  過了良久,她身後傳來他慢吞吞的聲音:“阿婉,既然你心意已絕,我成全你。我們過去的往事,就讓它變成秘密,永遠也不讓你丈夫知道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那天的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也網住了唐進與林婉的秘密。
  Party結束的時候林婉發了愁。
  今天的蘇可明顯有心事,跟人翩躚周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真想灌醉自己還是心不在焉,總之是喝了個酩酊大醉。她扶著她上洗手間吐了兩次,末了摸摸她的額頭,發現手指上沾的全是冷汗。
  她忍不住埋怨:“蘇可,你搞什麽鬼,喝這麽多,難道送人家一份禮物就是為了跑來騙酒喝啊?”
  蘇可腳步不穩,勉力扶著洗手台的邊腳站直,笑嘻嘻地抓著林婉的手說:“林婉,我是不是很本事?我把所有的人都騙過去了……”她麵若桃花,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個不停,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著笑著,突然又嗚嗚哭起來,大滴淚水順著她的眼角往下落,啪嗒一聲落到林婉手上。
  堅強得像不鏽鋼做的蘇可竟然哭了,林婉呆了呆,拍拍她的臉頰:“蘇可、蘇可,你怎麽了?到底哪個王八蛋欺負你?我找他算帳去!”
  蘇可望了她半晌,一邊哭一邊說:“你這個傻子,你真傻,我也傻!”
  林婉看自己的好友這般模樣,估計她是受了情傷,又心疼又惱怒,半扶半抱地把她拖了出去。
  外麵的賓客已經散了,送客回來的老黃夫妻看到蘇可醉成這樣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黃太太說:“蘇可這樣子肯定是沒法開車了,不如你們兩今晚就睡在這裏吧。”他們都是相熟的老朋友,也一起去過郊遊遠足,做客留宿自然不成問題。
  “我不行,明天董翼就回來了,我得在家裏等他。” 林婉沉吟一下:“不如這樣吧,蘇可今晚就麻煩你們照顧,我自己開車回去。”
  老黃猶豫著:“可是外麵下著雨,我們這邊上國道之前的路又不好走,要不,我送你吧。”
  林婉看看表,已經是十點多,她估摸一下時間,老黃送了她再回來就得到晚上一點,於是推辭道:“不用了,我自己能開。”她嘻嘻笑道:“你們真當我的駕照是買的啊。”
  見她這麽說,老黃夫妻不再勉強,一直把她送到了門口。
  外麵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林婉發動了車,把車燈打開,順著別墅門口平坦的大路駛了出去。
  雨下得有點大,前方的擋風玻璃很快變得模糊,她伸手打開雨刷,心中稍稍有些緊張。大概開了兩分鍾,路邊有個穿白衣的人影出現在林婉的視線裏,她放慢速度,把車窗搖了下來。
  “你怎麽在這?”
  唐進看到有車過來,往旁邊退了一步,他的身旁就是黑暗的雨,頭發和身上的衣服已經打得透濕,一張極清秀的臉在橘黃車燈映照下顯得有些慘白。
  他看著車裏的林婉,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林婉把車門打開:“快上來!”
  唐進默默地上了車,身體因為濕透的關係微微有些發抖,林婉問他:“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他低聲回答:“我拿的美國駕照,有一些手續還沒轉好,不能自己開車。今天是司機送我過來的,剛剛公司那邊有其他事,我讓他先走了。”
  “怎麽不搭別人的便車?你難道打算就這麽在雨裏走回去?”
  他微笑一下,點點頭:“唔。”
  林婉沒好氣地說:“神經病,你要走到明天早上!”
  “我腦子有些亂,想一個人靜一靜。”他停了停,把頭低下去,濕漉漉的頭發搭在雪白的額角上,水珠一滴滴落了下來:“你為什麽要回去?今晚住在這裏不好麽?”
  “我認床。”
  唐進歎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麽,卻還是沉默下來。
  車外的雨越來越大,路況也不是很好,林婉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沒有時間精力再去搭理他。過了半晌,唐進再次歎了口氣,沉緩而平靜地說道:“我知道這事上麵我理虧,按理不應該再說什麽,可是,阿婉,當我再求你最後一次,離開他,好不好?我保證會用下半生所有的時間讓你永遠幸福,我們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回來——答應我,趁現在我們還能回頭。”
  他連用了兩個永遠,統統加上重音,語氣執著熱烈。
  林婉卻不吭聲,良久方才回答:“你的永遠能有多遠?我們早已經回不了頭了。”
  車子在顛簸中一震,他的身子跟著震動了一下,秀麗的眼裏閃過一絲苦澀與絕望,輕輕說道:“是麽?”
  周末的郊野寂靜無聲,除開他們這台車也再也沒有其他車輛過往的痕跡,他望著車窗外的寧靜與黑暗不再申辯,車內狹小的空間裏是死一片的寂靜。
  別墅進入國道期間,有一段泥石路,不寬,僅可容兩台車並駛。林婉暗暗慶幸自己開的車是吉普,如果換成其他底盤低的小車,在這種濕滑而又泥濘的地麵行駛,隻怕是要陷胎了。
  她剛這麽想著,前邊出現一個拐彎,她輕輕打了下方向盤,車輪底下卻是一震,顯然軋到了什麽東西,一直往右邊歪了過去。這麽濕滑的路,她不敢太猛的去踩刹車,唯一選擇是盡量穩住方向盤,可是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影從路邊猛然竄了出來。林婉大驚,重重一腳將刹車踩了下去,卻為時已晚,車子已經失去了控製,將那人撞飛了出去。
  林婉死死把住方向盤,車子依然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地麵與輪胎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慢慢停息下來。
  她趴在方向盤上重重喘息了兩口,然後手忙腳亂地打開車門,跑了出去。
  車的大燈開著,照亮了滂沱大雨中倒在地上的人,看身形是個女子,臉朝下趴在泥濘中,身子還在微微抽搐,動了兩下之後,便陷入了平靜。
  林婉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卻收縮起來,她渾身顫抖,一轉身又奔回車邊,把手機從車頭上拿下來。
  那邊唐進也驚魂未定地下了車,看她哆嗦著按號碼,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幹什麽?”
  林婉結巴著說:“報……報警。”
  “等一下!等一下!”唐進伸手在她臉頰上拍了拍:“你鎮靜一點,先讓我看一看,ok?”
  她上下牙關敲到一起,惶恐地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唐進走近地上那名女子,蹲下身去,車燈的光束把前麵的場景照得雪亮,雨點紛紛落在他的身側,滴滴答答地濺出極小的水坑。他伸手把那女子慢慢翻轉過來,隨著他的動作,一灘鮮血跟著緩緩流了出來。
  她年紀很輕,衣著襤褸,一張臉上滿是泥汙,被雨水一衝方才露出了一點顏色,眼睛緊緊閉著,鮮血不斷從她後腦上冒出來,混雜在黃色的泥濘裏,觸目驚心。
  林婉麻木地看著眼前這一切,腦中一片空白,唐進伸手在那女子的鼻下探了探,又摸索到她的頸邊脈搏,終於站了起來,他抬頭與林婉眼神對視,臉色一片凝重
  林婉看著他的神情,心中隱約明白幾分,腳下發軟,忽然跪倒在雨中,路麵的粗糙的砂礫鉻痛了她的膝蓋,她竟然連半分移動的力氣都沒有。
  唐進走到她麵前,她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從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傳過來:“死了,她摔下去的地方有塊石頭,撞到了後腦勺。”
  她無知無覺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麵上,直到感覺到他抓住她的雙臂,用力把自己攙了起來,冰冷的雨絲澆在她的發上、身上,讓她顫抖不已,過了一會她無力地說道:“阿進,我渾身發軟,沒力氣了,你幫我報警吧。”
  他答非所問:“你晚上在party上喝了酒或者飲料沒有?”
  林婉一愣,搖搖頭:“沒喝酒,隻喝了幾杯果汁。”
  唐進沉默了一下,牢牢地抓住她的雙臂,輕聲卻肯定地說:“不行!”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什麽?”
  “不能報警!”
  “不報警怎麽行?”
  “你怎麽到今天對酒精還是那麽不敏感?今天的party上,除開礦泉水,所有的飲料都是摻了酒精的,哪怕你喝的果汁,也是酒味果汁,不過非常淡而已。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麽?”
  林婉發了呆,難怪……難怪她喝了果汁以後會那麽興奮,她駁斥唐進的那番話已經不知壓在心中有多久,原來是趁著酒精作祟才義憤填膺地講了出來。
  她呆呆地看著唐進的眼睛:“那……又怎麽樣?”
  他看著她,目光中充滿憐憫:“阿婉,你腦子傻了麽?你知不知道酒後駕駛、致死是要負刑事責任的,這已經不是錢可以擺平的事故。”
  林婉茫然說道:“你是說……我要坐牢?”
  他低聲說:“除開坐牢,還有別的,我們兩個是坐在一台車上發生的事故,屆時雁城的媒體會像螞蝗聞到血一樣湊過來研究我們的關係,我們以前的一切將呈現在所有人麵前,我們將會成為這個城市的頭條新聞。淩翼地產的董事長夫人,和初戀情人一起,醉酒駕車,撞死了人,這樣的花邊新聞會讓全城轟動。到時你要你的父母和你的丈夫如何自處?董翼白手起家,他今時今日的一切來之不易,你想要讓他成為這個城市的笑柄麽?你想要他抬不起頭麽?”
  林婉隻覺得一陣寒意入骨,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變得像雪一樣白,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她聽到他繼續說:“那個女人,全身上下那麽髒,穿得破破爛爛的,應該是個流浪漢或者根本是個瘋子,高速公路上這樣的人每天不知道要撞死多少,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要為了這樣一個人毀了你的一切麽?”
  林婉回到家中的時候全身依舊抖得厲害,她思維恍惚,幾乎不記得是怎麽把車開到樓下的停車場。一直到進入市區,迎麵都是風雨,眼前是不停晃動著的車燈,像是一雙雙刺目可怕的眼睛,在無情地審視著她。路上遇到一輛運送雞鴨的貨車,這種車輛在白天不能進入到市內,隻能選擇夜間行駛,那些雞鴨淋了雨,擠在一起瘋狂的嘶叫,隔著車窗玻璃,她聽不到聲音,隻看到它們無聲地長大嘴巴,她能感覺到它們心內的絕望,一如自己。
  她進了門,飛快把鞋子踢掉,掏出手機,瘋狂地撥著董翼的電話。
  “你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一遍又一遍的女聲傳來,林婉再也壓抑不住,將手機狠狠扔到地上,狼狽地嚎啕大哭:“為什麽你不在,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你不在?”
  清冷的大房子裏,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那是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林婉在衛生間手忙腳亂地把身上已經濕透的衣服剝掉,慌亂中她無意抬頭望了一眼鏡子,鏡子裏竟然浮現出泥濘裏那張慘白的女人的臉,還有汩汩冒出的血液混雜在雨水裏,胃裏頓時一陣翻江倒海地惡心,不由得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嘔吐起來。
  她一直吐到黃膽水都出來,才乏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接下來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才熬到了天微微放明,好像是在健身房裏的跑步機上奔跑了幾個鍾頭後終於乏力地躺到床上,幾乎像死過去一樣不再動彈。
  她消耗了身體所有可以透支的體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已是滿室大亮,她聽到門口有聲響,然後覺得床的另一邊微微震動下陷,有人伴著她的身邊倚下來,氣息溫熱熟悉,這種熟悉的親昵讓她的身子也跟著震了一下。
  “囡囡,我回來了。”
  林婉蜷縮成一團,用滿頭散亂的長發遮住麵容,緊閉雙眼,死死咬住下唇,心內酸楚委屈,炙熱的淚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滑下。
  她想象不到,昨夜的淒風苦雨過後今天竟然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晴天,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到她身上,董翼附在她耳邊喃喃道:“死小孩,睡這麽沉,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看她沒有回應,大概以為她真睡得很死,便起了身。
  林婉怔怔躺著一動不動,她想身邊的一切都這麽正常,昨晚那可怕的一幕會不會隻是一個噩夢?其實這一切並沒發生過。人在黑暗中總是有豐富的想象力的,也許到了陽光下這一切就將成為烏有。
  過了一會有水聲從洗手間傳來,大概是董翼在洗澡,稍遲水聲停息,便聽得他自言自語:“昨晚幹嗎去了?怎麽一堆濕衣服扔在地上?”
  林婉的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原來還是發生了啊……就在昨晚,一條年輕的生命,因為她的過失,就這麽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而凶手,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享受著秋晨的陽光和丈夫的嗬護。
  董翼走進臥室時,看到妻子睜得圓圓的眼睛,笑了笑:“原來是醒著的,想嚇我對不對?”
  林婉呆呆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發生了什麽,才會嚇到你——可是我不會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你會不計一切後果的保護我,所以我更不能讓任何流言傷害你。
  他見她不說話,有些誤會:“生我氣了?我已經抓緊時間趕回來,以後一定不出去這麽久。”
  林婉搖搖頭,想了想說:“昨晚我打你電話了……”
  董翼遲疑一下:“昨晚有要緊事談,所有人都把電話關掉了……找我什麽事?很重要麽?”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太要緊,就是……想你了。”
  董翼笑起來:“誰說不要緊,這明明就是件要緊的大事。”
  他俯身拉起她:“來,看我給你買了什麽。”
  他拿出一個狹長的盒子,打開,露出裏麵的一條鏈子,然後撥開林婉的長發,為她係上。她覺得胸前一陣冰涼,一條美得無懈可擊的項鏈貼在了頸上,董翼笑道:“喜歡麽?這紅壁璽配你雪白膚色真是再漂亮不過了。”
  項鏈的墜子被雕成蓮花形狀,秀氣玲瓏,因為雕工切割極好,所以愈發閃爍,簡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隻是那紅……林婉微微一顫,上等壁璽的紅色,嬌豔欲滴,深處帶著一種詭異的紫,晃得她頭暈,讓她想起昨晚雨中的那抹紅,她幾乎想吐出來。
  董翼猶自說:“難得有這麽純的壁璽,手工又精致,我看到就毫不猶豫買下來……”
  林婉強笑道:“玫瑰墜子倒是多,蓮花墜子還真沒見過。”
  董翼從背後將她擁住,貼著她的頸道:“蓮花像你啊,那麽純潔。”
  她一動不動,過了一會,慢慢將項鏈摘了下來。
  他有些詫異:“不喜歡?”
  “不是,”她努力地笑著:“這麽貴重,我要把它鎖到櫃子裏才安心。”
  董翼大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家子氣。”
  “我一向都小氣啊。”
  麵對他的柔情蜜意她有些心慌意亂,於是低頭拍一拍身邊空位:“肯定是搭最早一班機回來,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下?”
  董翼摟住她躺下來:“今天不去公司了,我打電話問了說沒什麽事,可以好好在家陪你。”
  林婉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能一直把頭埋下去埋下去,結婚兩年以來,她第一次這麽希望他去工作,而不是留在身邊陪她。
  他將她纖細的手指攏在一起握到手中,又咬了一陣她的頭發:“昨晚淋雨沒洗頭發?”
  “你怎麽知道?”
  他一路吻下去:“有雨的味道……幹嗎不打傘?”
  “忘了……”
  他不懷好意地笑:“下雨都不記得打傘,想什麽呢?也太惦記我了吧,要不……就是想初戀情人了……”
  林婉驚跳一下:“我才沒有呢。”
  “知道你沒有,逗你玩呢。”
  她鬆了口氣,終於明白為什麽心虛的人聽著一些其實很平常的言詞,都能從中辨出許多影射的意思來。
  輕風撩動窗簾,像被隻頑皮的小手抓起又落下,過了良久,她輕聲說:“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你是我老婆,我不對你好難道對別人好?”
  “那……如果有天我做錯事,你會怎麽樣?”
  他想了想:“打屁股唄……然後……”
  “然後什麽?”
  “然後原諒你。”他歎息一聲,慢慢說:“除開原諒你我還能怎麽樣。”
  他們兩人似乎都有些倦,於是交握著手,各自側著頭,合上了眼睛。
  似乎都已沉沉入睡,其實都沒睡著,夫妻兩人第一次各有心事。
  董翼回想起他走時,柳二拍著他肩膀道:“如今雷爺是徹底退出江湖了,沒有人再與我爭,算是幸事;可我也始終再沒有能說貼心話的兄弟,這又讓我很火大;如果你哪天想回來,這張門始終是為你開著的。”
  他笑而不答。
  柳二繼續說道:“你那行生意做大了,現金流動是關鍵,萬一哪天要周轉,銀行又不合作……我昨天跟你提的那個事……隨時有效!”
  他還是微微笑了笑。
  林婉的發梢撓到他的下巴,他覺得有些癢,於是微微把頭偏了偏。
  柳二的提議,若換做他結婚前,或許真的會考慮吧,畢竟沒有什麽生意,會比洗黑錢的利潤來得更大。
  可是如今有了她……當然不會再做了,為了她為了這個家,他不能冒任何風險。
  董翼的唇角微微一彎,原來有牽掛的感覺這麽好。

  第十六章
  林婉一直是個亦動亦靜的女孩,當她開心玩樂的時候比誰都瘋,但是一旦安靜下來也會如一隻溫順的小兔一樣乖巧。董翼平時上班忙碌,她獨自在家時會樂得享受一個人的清靜時光,畫畫稿、看一些感興趣的書籍、聽聽音樂,或者去超市買來新鮮食物為丈夫做可口的飯菜,每天的日子過得多姿多彩。
  但是現在,寂靜的空間莫明其妙地成為了她的敵人,房子裏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心驚肉跳,她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白天還好,因為有陽光,一切似乎都還能忍受,最痛苦的是晚上,每晚的夢中,那張慘白的、流血的女人的臉都會毫不客氣地闖進來,避無可避。這樣的惡夢遠比少年時期被人拋下的惡夢更加可怕,沒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在冷汗淋漓中尖叫醒來。
  她唯一慶幸的是,每到這時,董翼總是安慰她,把她抱到懷裏哄著:“囡囡怎麽又做惡夢了?乖,我在這裏,沒事的,不怕不怕。”那神情語調像是安慰一個被惡夢驚醒的孩子,從沒有過半分的不耐煩。
  可是,自己還能捱多久?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到哪天才是盡頭?會不會總有一天崩潰?她無不悲哀地想。
  她不知道的是,還有更大的風暴在後麵等著她。
  事故發生過後一周的一個下午,董翼辦公室的大門被人敲開,一向樂嗬嗬被人稱為“和善張”的總經理助理張仁成有些緊張地站在董翼麵前。
  他擦了擦手心中的汗,結結巴巴地欲言又止。
  董翼正在辦公桌後看文件,聽到響聲抬頭看他一眼:“項目上有什麽問題麽?”
  “哦……不,董哥,是……一件私事。”
  董翼眯了眯眼睛,微笑道:“你在公司從不這麽叫我,看來的確是私事了,怎麽?跟弟妹吵架,想要我做和事佬?”
  張仁成看著他支吾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是……大嫂的事情。”
  兩個人默默不語了一段時間。
  董翼將手中文書放下,慢慢伸手按下桌上的電話吩咐道:“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
  他從煙盒裏拿出一隻煙,點燃吸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林婉怎麽了?”
  張仁成咽了一口唾沫,停頓一會,似乎在考慮該怎麽啟齒,董翼的表情雖然鎮定平靜,卻不是那種能讓人心安的平靜,他有些想打退堂鼓,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麽冒冒失失地跑來,然而現在已經別無他法。
  “我——在樓下的信箱裏收到了這個。”他注視著董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信封放了下去。
  董翼把煙叼到嘴裏,伸手將信封打開,抽出裏麵的幾張照片。
  他依照順序一張張看了下去。
  “照片上那個男的叫唐進,新近收購了寰宇的股份,現在他的公司跟淩翼勢均力敵。”張仁成硬著頭皮解釋。
  董翼烏黑深邃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盯著他。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把這些照片放進我的信箱……我是怕大嫂年紀輕,沒閱曆,被人騙。”張仁成在他的逼視下,額頭上幾乎要冒出汗水,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董翼終於用一種幹巴巴的語調問:“什麽時候收到的?”
  “前……前兩天。”張仁成抹了一把汗。
  “那為什麽今天才拿給我看?”
  “因為……今、今天中午,我看到大嫂和那個唐進在一起吃飯……覺得實在不能再瞞下去了。”
  董翼將照片拋到桌上,忽然問:“你跟我多久了?”
  “我打小就跟您在一條巷子裏一起長大,光著屁股開始就跟著您和柳二哥一起混,後來你們都離開雁城,我也去外地念書……但是您從外麵回來以後跟著做事也有八年了。”
  “那麽我的為人你應該很清楚了?”
  “是!”
  “有些話,我隻說一遍,但是你要聽清楚,今天這個事情我希望就此打住,不要再讓我聽到任何一個字的廢話——不論在任何地方從任何人的嘴裏!明白麽?”
  “明白。”
  “很好,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是。”張仁成倉皇地逃離出去。
  董翼興味索然地看著他關上辦公室的大門,眼睛掃到桌上的那疊照片,眉頭深深鎖起,他隨手將那些照片反鋪到桌上,然後重重往皮質的大班椅上一靠,將椅子旋轉了一個圈。
  他把頭深深地往後仰,望著天花板發呆,烏黑眼睛裏顯出幾分茫然神色,窗外金色的陽光將他的身體拖成了一個瘦長而古怪的影子。
  過了一會,他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林婉,你在哪?外麵?馬上回家去!對,現在!我有事情找你!”
  駕車回家的途中,董翼麵色是山雨欲來的沉鬱,那疊相片中其實並沒有什麽出格的畫麵,而且他也相信林婉,可是到底誰在做這件事?是挑撥還是陷害?他的居心何在?難道是自己曾經得罪的人找上了門?種種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不管是哪種可能,那個姓唐的,都不能再靠近林婉!他思忖一會,猛然將方向盤往旁邊一打,把車停靠在路邊,掏出電話來。
  “老二?是我!在雁城的兄弟多不多?幫我查一個人,叫唐進,遲些我把他的基本資料給你……對,暫時沒別的事,有事我再麻煩你。”他掛了電話,眼神始終陰沉,慢慢點燃一隻煙,深深吸一口,才重新把車發動起來。
  到了家,林婉正在露台上發呆,連開門聲都沒聽到,他叫了她一聲,她才嚇一跳似的晃過神來。
  “回來了?”
  董翼點點頭,走到沙發邊上坐下,沉吟一會說道:“你近段時間臉色不太好,應該注意好好休息,沒事的話就不要經常出門了。”
  林婉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露出久違的燦爛笑容:“臉色不好有原因,今天去了趟醫院,你不打電話給我,我還打算去公司找你呢。”
  董翼一怔:“幹嗎去醫院?”他一轉念,驚呼一聲,差點蹦起來:“你不會是……”
  林婉湊到他身邊,笑嘻嘻地斜著頭啊了一聲,又說:“不會什麽?咱們不避孕都這麽久了,是也很正常啊。”董翼看著她笑靨如花,心中一亂,路上想好的說辭頓時丟到了九霄雲外,還是林婉記得:“叫我回來什麽事?”
  董翼被她這麽一問,不禁遲疑了一下:“也沒什麽不大了的,就是想你了。”
  林婉心中有些奇怪,不過也不在意,笑著說:“那我們兩個真是心有靈犀了,你說寶寶取什麽名字比較好?”
  “還不知道男女呢,哪裏這麽快取名字。你現在最重要是好好保養,不如把媽媽接過來同住,再請個保姆,嬰兒房倒是早就有了……要不我們現在出去買些必須用品?”
  林婉驚駭說道:“不用這麽快就如臨大敵吧?看你緊張的樣子。”
  董翼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伸手想拍拍妻子的肚子,但又有些膽怯,訕訕地把手縮了回來:“反正……你要好好注意休息。”
  林婉看到他平時總是威風八麵,如今一緊張竟然手足無措,不由得大笑起來。她這段時間已經鮮少這麽開心過,雖然籠罩在心頭那片烏雲並不曾離去,卻也輕鬆了許多。
  董翼凝視她半晌,眼神閃爍,他心中微有矛盾,擔心話說出來會影響林婉心情,可是這話又不得不說,他決不能容忍她有半點閃失:“你和一個叫唐進的人很熟麽?”
  林婉猛然聽聞此話,血液一下湧到頭上,臉蹭地紅了,她呆呆地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無論你們有多熟,以後不要再在任何形式上與他來往!”
  她從他烏黑的眸子裏一直看到自己的臉,那麽的駭異驚恐,她覺得心都快從胸腔裏跳出來,嘴裏卻本能的開始解釋:“我和唐進……我們……是小時候的鄰居……”
  他還是那樣鎮定地看著她,麵對妻子明顯的驚慌失措,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在期待她的解釋似乎又沒有,過了一會終於慢慢說道:“你們以前是什麽關係我不會管,也管不了,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與他來往。”
  她幾乎是夢囈著下意識地問:“為什麽?有人跟你說了什麽?”
  董翼沉吟一下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不過他現在收購了寰宇,跟我們家算是對手公司,被人看到你們進出總不是很方便。”
  說這話時他把手插進西裝口袋裏,那幾張照片就放在那裏,照片邊緣的角鉻到手指尖,有一種細微的刺痛,他不動聲色地將手縮了回來。
  林婉鬆了口氣,輕輕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董翼點點頭:“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我晚上早點回來陪你,要吃什麽我給你帶回來。”
  如果林婉此時再細心一點,或者說,如果不是這樣做賊心虛,她會從他的眼睛裏讀出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如果董翼此時不是心中方寸有些亂了,他便會再溫和一些詢問她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許她終將一切和盤托出——但是他們兩個終於沒把這個問題交流下去。
  董翼向林婉道了別,轉身下樓,一路落荒而逃,直到快步走回到車上,才遲鈍地覺得自己的心有種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的疼痛——她在撒謊!
  車上散發著淡淡的糖果香味,那是林婉買的香水座,她當時在超市找到這個老虎造型的香水座時一片歡天喜地,他遠遠地看著她,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她的臉那麽小,但是那臉上燦爛的笑容讓他覺得整個商場都彌漫了一種糖果一般的味道,無比甜蜜。可是這個曾經隻為了一隻香水座都會開心的孩子,剛剛那瞬間竟然在騙他!為什麽?董翼覺得自己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他有些麻木地慢慢將口袋裏的照片掏出來,再次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到底有人要告訴他什麽呢?其實明明隻是幾張無關痛癢的照片,背景應該是在某一個雨夜,林婉跟一個陌生的英俊青年男子坐在車裏,他們隔得很遠,並沒有親密交談,兩個人臉上甚至沒有太多笑容。可是卻有人這樣大費周章地把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照片交到他手裏,整件事情因為這樣的故弄玄虛以及林婉心虛的反應而變得神秘複雜——她到底有什麽見不得光的秘密要這樣瞞著他?
  董翼重重往方向盤上捶了一拳,車喇叭發出刺耳的長鳴,他的心裏像是住進了一隻穿山甲,正用尖銳的爪子不停地在心上抓撓,這種痛讓人幾乎不能忍受!他想,自己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幾時開始心會變得這麽軟?這是什麽樣的魔障?僅僅因為她在向他匯報一個新生生命到來時的喜悅甜蜜,他就再也狠不下心來追問任何事情。
  他思忖半晌,摸出打火機,啪一聲點燃,防風打火機冒出的不是明火,那種壓抑在噴火口的高溫斯文地卷住了照片一角,然後慢慢吞噬、毀滅。看著照片逐漸卷縮成一團,他覺得手心有些發冷,竟然有了這輩子也沒有過的鴕鳥心態,這件事情,如果能當作沒有發生,他心中是千肯萬肯——可問題是始作俑者肯不肯?
  不管答案是什麽,決不能讓任何人威脅到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那個唐進,不管是忠是奸,紅臉白臉,都不能再在林婉的世界裏出現!他在教壞她!他不允許自己對妻子再疑神疑鬼,於是將所有責任推到旁的人身上去,咬著牙,一腳將油門狠狠地踩了下去。
  林婉習慣性地走去露台看著董翼的車離開,轉過身以後心中猶在兀自咚咚跳個不停,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奔到茶幾邊上給唐進打電話。
  “喂,唐進麽?我先生知道我們見麵的事了,以後我們不能再見了。”
  電話那邊沉默一會,傳來他慣常清冷的聲音:“難道他限製你與小時候的玩伴見麵?”
  林婉有些著急:“不是這樣的,如果他再追問,我就沒辦法再撒謊了,他的眼神那樣冷,一看著我我就心慌。”
  唐進歎了口氣:“好吧,如果這樣對你比較好的話。對了,你中午說要去醫院檢查,身體沒事吧?這段時間你實在太緊張了。”
  林婉遲疑了一會回答:“我沒事,隻是……我懷孕了。”
  又一陣長久的靜默,過了好半晌他方才說:“那真是恭喜你了。”停了停,他繼續說道:“那麽,今天中午你說要去自首的想法改變了麽?”
  林婉死命咬著下唇,慢慢說道:“你保證這事真的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他輕輕說:“不是告訴你,我已經處理好了。”
  她壓著喉嚨低低地叫:“別用這兩個字,那是條命!”
  “你太敏感了,這樣對你肚子裏的孩子不好,且放寬心,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秘密隻要你不說出去,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林婉哽咽一下:“我真是怕。”
  “不必怕,有我呢,你一個人萬事要小心些。”
  她淒然回答:“這話你怎麽不早說,如今說了又有什麽用?”
  掛了電話,林婉軟倒在沙發上,半天都動不了身。其實今天約唐進見麵,她已經想得明明白白,再這樣下去不死也會瘋掉,與其這樣日日忍受內心的煎熬,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還不如豁出去自首。當天唐進坐在自己身邊,這事對他來說完全是無妄之災,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不打算拖他下水,所以盤算著向他問明白了埋屍的地點,就把一切抗下來。她想得很周詳,甚至該如何告訴董翼事實的真像,讓他陪她一起自首的話都已經想好。他當然是會震驚的,可是驚怒過後,他亦會冷靜下來,那樣聰明鎮定的一個人,必然會明白這已經是這個最壞事情裏最好的結局。
  但是唐進的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笑道:“你憑什麽自首?除開我們兩個人,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事,你甚至不知道那女人埋在哪裏,如果警察找我問話,我就說你根本沒撞過,這事的真假沒人知道。”
  她愣了愣:“你說什麽呢?什麽真假沒人知道,我明明就撞死了人,怎麽可以當一切沒發生過?”
  唐進說:“那好,如果你一定要去,就讓我去,我會告訴警察人是我撞的,跟你沒關係。”
  她說:“你瘋了麽?”
  “是我虧欠你太多……當年的事,我一直想要補救,苦於找不到機會,這次……就當我還你。”
  林婉頓時傻了,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過她可以獨自解決的範圍,與唐進談話的結果是讓整件事情更加僵持,她腦子裏一陣一陣地眩暈,以致中途上洗手間時腳發軟,一下癱倒在地板上。從餐廳出來,她拒絕唐進的陪同,一個人去了醫院,檢查結果讓她目瞪口呆,千算萬算,她也估不到自己會在這節骨眼上有了寶寶。拿著化驗單,林婉心內五味陳雜,盼了這麽久的寶寶,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到來。
  怎麽辦?
  難道這時候去自首,讓自己和董翼的孩子出生在牢獄裏?
  不行!絕對不可以!絕對絕對不可以!!她的孩子不能降生在那種黑暗、陰冷、可怕的地方!
  她把抱枕死死攬在懷裏,用指甲用力地去摳上麵一縷縷淡黃的絲絛,一直摳得指甲蓋都痛起來,心裏卻明白自己已經做了選擇:不管將麵臨多深多重的痛苦,這個秘密也必須隱瞞下去,哪怕將自己的良心賣給魔鬼也在所不惜!她一直覺得自己還算是個不錯的人,行得正坐得直,走到哪裏腰杆都能挺得筆直,可是到了此時才發覺當麵對誘惑時,隻要是人都會如伊甸園的夏娃被蛇誘惑一樣不能自拔。
  林婉像被人強行折斷了四肢似的躺在沙發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陣叮叮咚咚的門鈴聲才讓她驚醒,她勉強起身去把門打開,蘇可走了進來。
  “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她懶洋洋地問。
  蘇可將手裏的包啪一下扔到茶幾上,然後大喇喇地把整個人摔倒沙發裏,舒服地長長歎息一聲:“最喜歡的就是你家的沙發,名家設計到底與眾不同,看上去也不比別家的好看,可是坐上去就不想起身。”
  “喜歡自己就去買一張唄。”
  “我那裏哪有這麽大的地方擺?放了它就沒地方放床,再舒服又怎麽樣?難道我天天坐著不睡覺?”她拉了個哈欠:“累死了,我要喝冰可樂。”
  林婉此時身上疲倦心裏更倦,實在沒什麽心情搭理她:“冰箱裏有,自己去拿,別瞎使喚我。”
  蘇可索性翻了個身,頭朝下將臉埋進靠墊裏:“怎麽,嫌我使喚你了?快去快去,以後使喚你的日子不多了,趁現在多利用利用。”
  林婉心裏暗自納悶,還沒告訴她懷孕的事啊,於是問:“什麽?”
  蘇可繼續把臉埋著不肯抬起來,聲音悶悶地從靠墊裏傳出來:“林婉,我要走了。”
  林婉伸手拉拉她:“說什麽呢?走去哪裏啊?”
  她終於起了身,把散落下來的碎發伸手捋了捋:“我要去發過了。”
  “啊?什麽時候走?旅遊麽?”
  “應該很快——不是旅遊,去念書。”
  “要去多久?”
  “最少三年,或許更久。”
  林婉怔忪地看著她:“你騙人。”
  “不騙你,今天中介公司告訴我已經有學校寄邀請函過來了,雖然不是什麽非常有名的大學,但是據說口碑還過得去。”她嘻嘻笑道:“我馬上要去浪漫的法蘭西勾引金發帥哥了,羨慕吧?”
  林婉發了呆,良久方道:“那你現在才告訴我?”
  她們這麽多年的朋友,她竟然一個字都沒有跟她透露過,將她蒙在鼓裏,怎麽會這樣?
  蘇可抓了抓頭發:“其實我隱約跟你提過,可能你沒留意,我的留學簽證不好拿,一來年紀比較大,二來又不懂法語,自己都以為沒什麽希望,所以就沒張揚。反正如果簽不過,就當是個做了個白日夢,沒想到還真有個學校肯要我。”
  原來前段時間她就是為了這個事情吞吞吐吐,林婉還是茫然,又有些心酸:“可是我又不會笑話你,你現在什麽都不跟我講了。蘇可,幹嗎要離鄉背井去那麽遠啊?這裏不好麽?”
  蘇可解釋道:“不是不好,隻是一個地方呆太久了,會悶啊,我想去別處看一看。”
  “那……你喜歡的那個人知道了麽?”
  “他啊……不知道呢……”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知不知道也無所謂啊,沒什麽分別的。”
  “那……你媽那邊呢?”
  “哎,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不太搭理我的。”
  “可是……”林婉有些發慌:“你走了,我怎麽辦?我隻有你這麽個好朋友。”
  蘇可嘩一聲笑了:“你傻了麽你,你有老公的,老公才最重要,我還不是過幾年就回來了。”
  林婉覺得心裏一路踩不到底,蘇可要走了,竟然在這個時候丟下她去法國,她伸手抓住蘇可白襯衫的袖子:“你別走……這時候別走好不好?”
  她的手揪得極為用力,頓時將她的袖子扯出褶皺,幾乎連袖口上的金屬口子都要拽下來,蘇可愕然:“怎麽了這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這機會,你都不恭喜我麽?”
  林婉鬆了手,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砰一下把膝蓋撞到茶幾角上,不由得哎呦了一聲:“我……我今天去醫院檢查,說是懷孕了,你難道不像看到我和董翼的寶寶出世再走麽?”
  蘇可哇一聲尖叫,抓住她的手搖了搖:“你終於有了?哎呀,我還以為要等到中國做出宇宙飛船登上月球那天才有希望呢,嗬嗬,林婉,恭喜恭喜,不管孩子是男是女,我可都是她幹媽,說定了哈。”
  林婉急道:“那你別走啊,等他出生你再走。”
  她的神態惶急得不對頭,蘇可一愣,隱約覺得事有蹊蹺,她從進門開始沒有仔細打量過林婉,此時才發覺她竟然披頭散發,麵上黃黃的,眼睛也有些微微發紅,麵上更是有一種從她們相識開始就從不曾有過的神經質的緊張。
  她一把抓住她往身邊坐下來:“林婉,你怎麽啦?”
  林婉心裏發虛,降臉別過去:“沒什麽啊,我第一次懷孕,緊張嘛,想你陪著我。”
  “不是有你媽媽和老公麽?這麽緊張我去不去法國幹媽?不對!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
  “肯定有,你這丫頭什麽都寫臉上,根本就不是撒謊的料,是不是董翼欺負你了?我找他算賬去!”
  “沒有啦,他一向對我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什麽事?喂,我警告你,不許有事瞞著我!”
  “真沒有。”
  “少跟我來這套了,你是不是長本事了啊,做了人家老婆現在馬上又要做媽媽了不起了?竟然還敢跟我撒謊,你當我眼睛擺看的?”
  林婉被她咄咄逼人的語氣逼得走投無路,心浮氣躁:“說了沒事就沒事,再說我就是有事又跟你有什麽關係?”
  蘇可一呆,鬆開握住她的手:“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麽?”
  林婉心內焦躁已經有一段時日,如今好似突然找到一個發泄的出口,她口不擇言地惡人先告狀,冷冷說道:“既然是最好朋友,那為什麽你明明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偏要對我遮遮掩掩的;你悄悄去辦留學,也是等一切已經成了定局才讓我知道!我掉一根頭發都要給你匯報,你這麽重要的事也不告訴我,這就是所謂最好的朋友麽?既然你不把我當朋友,我憑什麽拿你當朋友?這種朋友不要也罷!”
  蘇可一片震驚地望著她,暗沉的大眼睛閃出不置信的光亮:“你就是這麽看我的?”她咬了咬牙,拿手指幾乎指到林婉臉上去:“好!你好!你有種!”
  她一把抓起沙發上的手袋就往外走。
  林婉怵然一驚,那些刻薄話說出口的那刹那就一驚開始後悔,她在做什麽?在發什麽瘋?憑什麽將滿腔的怒火發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身上?她怎麽可以因為自己的錯失,而將悲憤轉嫁到其他人身上?她難道想將這種難得的友誼毀於一旦?
  蘇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有任何心事向她傾述的時候都會凝神傾聽,幫她拿主意,有誰欺負她,她第一個就會跳出來,在沒有董翼之前她們形影不離,可是她現在在做什麽?如果她的生命裏沒有了她,將是最重大的損失。
  眼看著蘇可已經擰動門把手,林婉大驚失色,再也顧不得顏麵地撲了上去,淚流滿麵:“蘇可蘇可,你別走,我什麽都告訴你。”
  蘇可轉過臉來,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滴溜溜地打轉卻沒有掉下來,顯然在極力壓抑:“不用了,你什麽都不用告訴我,你有天大的事情都有人幫你頂著,我算得上什麽,我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林婉傻傻地看著她,蘇可哭了,蘇可竟然被她氣哭了……她拉著她的衣袖,輕聲地,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貼近說道:“我殺人啦,蘇可,我該怎麽辦?我殺人啦。”
  四周圍一下子死一般的寂靜了下去。

  第十七章
  一片長我的靜默過去以後,蘇可勉強地笑了笑:“你腦袋被門板夾了吧,叫我不生氣也行,反正你一向都笨得很,不過前提是別用這種方式逗我開心。”林婉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一直盯得蘇可毛骨悚然,她終於抖著聲音輕聲問:“那如果是真的怎麽辦?”
  “聽我說,”蘇可拉著她的手,慢慢將她帶回沙發邊上坐好:“據說初次懷孕的女人神經都比一般人容易緊張,丫頭,你放鬆點好麽?不要每天去幻想那些奇怪的東西。”林婉低著頭死死盯住茶幾的一個角,擦得錚亮的玻璃倒映出她倉惶灰敗的臉色:“蘇可,相信我,是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從老黃家回來的那個晚上,我開車撞死人了,現在幾乎每天晚上,那個女人的臉都會在我的夢裏出現,慘白淌著血的那張臉。”她抬起頭,眼中一片絕望的茫然:“我該怎麽辦?再這樣瞞下去,我恨快就要瘋了。”蘇可仔細琢磨著她的神態她的每一個字,努力從這些細微末節來判斷這件事的真假,良久以後她終於反應過來,倒抽了口氣:“天哪!天哪……”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怎麽可能,如果是真的,你現在為什麽會好好地坐在這裏?”“因為……”林婉的聲音一徑低下去:“我逃跑了,當時太害怕,所以逃跑了……”
  蘇可一下跳起來:“你撞了人以後還肇事逃逸?你瘋了?董翼知不知道?有沒有告訴他?”
  林婉搖搖頭:“沒有,除開你,我誰都沒說。”
  蘇可心煩意亂地站起來,從包裏掏出煙盒,點燃一支,一邊來回走動一邊吸了兩口:“你怎麽可以不告訴他?”
  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看情形估計是要下雨,林婉慢慢起身越過她走去陽台,將窗戶一扇扇關上,往日烏黑眼睛裏的光彩幾乎要在飄搖的風雨中湮滅殆盡,她極輕極輕地回答:“剛開始是不敢,他早說要我不要買那台車,不許我一個人上路,可是我不聽,讓事情弄得這麽糟糕……後來,又怕告訴他,不知道會出什麽事,他能有今天不容易,雁城馬上要選十大傑出青年,他也有提名,我怕這事會毀了他。”蘇可厲聲說道:“你傻了麽?你以為跟你比起來,他會在乎這個?”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更不想!我沒那麽自私!”
  “那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林婉,我們現在都大了,你應該明白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必須要解決,世界上沒有包的住火的紙。”“我知道。”林婉搓了搓手:“我想等寶寶生下來就去自首,蘇可,不是我要逃避,而是沒辦法,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在牢裏出生。”蘇可盯著她的肚子:“還有九個月……”
  林婉輕聲道:“對,還有九個月……所以,請你陪我一起熬完這九個月!九個月以後,法國、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隻要你開心,去哪裏都可以!”“你要我怎麽陪你?陪你一起把這上秘密隱瞞下去麽?”
  林婉不做聲,隻是用祈求的目光瞅著她。
  她不是非常要強的性子,卻也鮮少這樣求人,回想起來,也隻有很多年以前,死心塌地地喜歡著唐進,人家不搭理她,她也是這麽一幅怕別人嫌麻煩又舍不得離開的樣子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可是年幼時候不補心上人喜歡的麻煩,又怎麽及得上現在?“不能這樣,我們再想想,一定會有比這更好的辦法,我覺得最起碼可以跟董翼商量一下,他那麽老成閱曆又深,會有辦法的,而且林婉,你們是夫妻,這麽大事你必須告訴他。”她一把抓住林婉的胳膊:“你別怕,告訴他!如果你不敢,我說!”林婉嚇了一跳,瞬間淚流滿麵:“我想過的,你以為我不想告訴他麽?這種事我怎麽會不想第一個跟他講?可是告訴他以後無非兩個結果,要麽就是他幫我一起隱瞞,要麽就是帶我去自首;如果他選擇前者,那就得陪著我一起每天過著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如果選擇後者……我會同意,但是我會求他等我生了孩子以後再去,然後這九個月裏我們做什麽呢?天天看著對方,倒計時還能在一起相守的日子麽?不,蘇可,那樣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寧願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和他和寶寶好好過完這段日子,然後--再去為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應得的代價。”蘇可看著她發了一陣呆,重重地在旁邊坐焉,把頭埋進手掌中:“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發生這種事?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也法律顧問秋什麽,那天找我喝酒的特別多,我心情也不好,所以一杯接著一杯,不然不會這樣的……對不起,林婉,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你。”她心中著急內疚悲傷,語音中已經帶著哽咽,身體微微發抖,林婉側身過去抱住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落:“怎麽可以怪你,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是我笨……明明不會開車,還要裝成很行的樣子……”蘇可任她摟著,心中百轉千回,過了半晌她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猛抬起頭:“可是你怎麽知道她死了?你不是跑了麽?不對,林婉,你不會有這麽大的膽子過去查看她到底有沒有死,你撞車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報警的,你當時為什麽會想跑?”林婉遲疑了幾秒鍾,點點頭:“當時車上還有別人,我在路上碰到了唐進,那天下著雨,路又黑,我就載了他一程。撞車以後我不敢過去,是他下車去查看那人的傷勢,然後發現人已經死了,於是他讓我趕快跑,我那時間心裏慌得不行,也不知怎麽搞的就真跑了,等我反應過來已經在家了……一切都晚了。”蘇可張目結舌地看著她:“唐進?就是那個把你拋下的初戀情人,現在寰宇的老板?”
  “嗯。”
  “你……哎,你怎麽這麽蠢?那後來呢?”
  “後來我打電話給唐進,他說他已經把屍體給埋了。”
  “埋哪了?”
  “他沒告訴我,說怕我去自首,還說如果我去的話,他就去給我頂罪。”
  “你認為可信?你覺得他對你的愛意足夠讓他為你擔下如此大的風險?”
  林婉老老實實回答:“不太相信,如果他有這個勇氣,當年就不會逃跑了。我想可能他擔心事情如果敗露,會影響他自己的前途,你想如果駕車逃逸算是謀殺,那麽他就是從犯了。”蘇可閉上眼睛沉吟一會:“你先別慌,我覺得這個事情發生得很蹊蹺。”
  “為什麽?”
  “因為一切都太巧合了,剛好我喝醉、剛好你獨自駕車、剛好還在路上載到他,後就撞車,簡直天衣無縫,如果不是你特別倒黴,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這人非常非常了解你!”林婉搖搖頭:“怎麽可能?誰會這麽做?你還不知道我麽?我從沒得罪過什麽人!”
  蘇可輕聲道:“參與這件事的人都有嫌疑!”
  她看著她:“你說唐進?那不可能!他沒有絲毫理由這麽做,當年是他不要我了,不是我丟下他,做錯事的人不是我!事到如今,他混得風生水起,我也已經嫁了人,我們已經不相幹了,如果一定要說還有什麽,也是他對我很愧疚才對,他憑什麽這麽做?”蘇可思忖一會兒覺得這種分析也有道理,不禁陷入沉思,過一會兒又說:“難道是董翼?會不會是他以前結了什麽仇家?”
  林婉疲憊地歎了口氣:“你別瞎猜了,我現在腦子已經很亂了,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是貨真價實的一條人命因為我的過失而沒了,我也是快做媽媽的人,肚子裏也有一條命,每個人都是父母養的,如果那個女孩的母親找到我,我怎麽說?我拿什麽賠給人家?難道告訴別人,這是一個陰謀?這種謊話說出來,我自己都不相信。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買單,沒有借口可以找,誰也不能例外!這種日子我是不想再過下去了,我要好好安胎,跟董翼和寶寶把剩下的九個月過完,然後我去自首!哪怕下半輩子在牢裏渡過,也好過這樣天天生不如死!”她已經完全認命了,隻要能平安地渡過這九個月,就當作是上天對她的垂憐--隻是她不知道,人一旦倒黴起來,哪怕再小的願望也將遇到波折。
  與蘇可這番推心置腹地談話以後,很快又過了一個月,總的來說,林婉這段日子過得還算相對平靜,她不敢讓自己的腦子有一絲功夫閑下來,於是開始閱讀打量書籍,繪畫的、言情的、廚藝的,還有各類新生指南,總之什麽亂七八糟的都看。有一天看了一本關於星座占卜的書後,她按照書上說的方法暗暗合十祈禱:既然事情已經壞得不能再壞,那麽這時候把腳步停下來,是不是件好事呢?又或者以後事情會逐漸往著更好的方麵發展,不然怎麽有否極泰來這個說法?她知道自己是那種藏不住心事的人,這麽大的事情要瞞住董翼已經相當辛苦,更何況是養了她二十幾年的母親,她實在不敢把媽媽接過來一起住,隻好通過家政公司慢慢找合適的保姆。
  董翼依然是稱職得好丈夫,不但隻和林婉一起研究了一大堆準爸爸必看的《新生指南》之類的書,還每天在林婉的指揮下煮飯做家務。看著他圍著圍裙在家裏忙進忙出,從廚房裏端出自己熬好的鯽魚湯時一臉的驕傲得意,林婉心裏湧出一股甜蜜的酸楚,這樣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當終結的那天她將如何麵對?
  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好比玩一個智力測驗,選擇往往是在你自己的一念間,你在第一個瞬間選了B,下一題就會跳到第八,然後結果就會與選A時截然不同,她已經在那個可怕的雨夜摁下了ENTER鍵,然後便這樣被動地一步步走了下去,想要回頭也已經沒有了機會。
  董翼在那天之後沒有再提過唐進,也從沒有試探過她的反應,好像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但是他信任自己的妻子並不見得會同樣信任其他人,所以林婉當然不會知道,對唐進的調查遠沒有停止,她也不會知道,在董翼公司的辦公室抽屜裏已經有了一份關於唐進的詳細報告,甚至丈夫以前的手下阿仁也已經悄悄來到了雁城。
  這天林婉在董翼的陪伴下去醫院做了產檢,他把她送到樓下便一個人回了公司,林婉習慣性地在大廈前廳打開家裏的郵箱,將裏麵的報刊、信箋拿了出來。回到家裏,她坐在沙發上,將手中的東西慢慢翻看,除開訂閱的報紙,就是一些各類的付款單據和各大商場寄來的廣告。翻到最後一封,是個沒有郵戳的普通白色信封,她看了看,收件人是她,寄件人資料不詳,不禁有些奇怪:“是誰呢?”
  撕開封口,林婉從信封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薄薄白色A4紙,上麵是一行打印得觸目驚心的黑色文字:“那天晚上,你做的事我都看見了,準備好一張五十萬的現金支票,後天晚上七點放到你樓下超市裏14號儲物箱裏,不要報警,切記!”
  林婉隻覺得耳邊轟然一聲巨響,這張普通白紙上每個字她都認得,可是要連貫起來似乎又弄不懂期中含義,最後眼前的字一個個從紙上跳動起來,撲麵打到她的臉上去,恐懼化成一根細小的針直插進她的胸口裏,整個世界都在這個瞬間黑暗下來。
  她第一個想到可以求救的人是蘇可,於是十萬火急地把她招了過來。到底是局外人,蘇可比林婉要冷靜許多,她看了信以後馬上找去物業處,要求保安把當他的監控錄像調出來,林婉手軟腳軟地跟著她後麵,看她指手畫腳地跟保安交涉,眼前一陣陣發花,再也支撐不住,拖著疲憊的腳步一個人悄悄回到家裏去了。
  秋天的下午已經有了陣陣寒意,她有孕在身,隻覺得全身發冷,抱著靠枕也還是冷,隻好走去臥室把一床薄毯子拿了出來擁在身上。過了一會,蘇可氣鼓鼓地上來:“你們樓下保安不給我看資料,說要公安局的人來了才行,我大鬧了一通,把經曆叫過來才讓看了。”
  林婉不報希望地抬起頭:“看到是什麽人投的信麽?”
  蘇可垂頭喪氣地說:“是個小孩子塞到信筒裏的,估計是收了人家錢被唆使。”
  “我就知道不會有結果,人家既然擺明了來勒索,又怎麽會留下痕跡?”林婉看看蘇可,有些歉意地道:“我知道你這兩年雖然賺了點錢,但是要應付那邊的學費和生活費還是很吃力,所以本來想那筆錢給你的,現在可能不行了……”
  蘇可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你不會想給那人錢吧?”
  “不然怎麽辦?”
  “你瘋了,這種事情是沒有止境的!不行,得報警!”
  林婉瞪大眼睛:“現在報警?不可以!”
  “那最起碼也要告訴董翼!”
  林婉已然方寸盡失,心煩意亂地道:“再讓我想想。”
  “還想什麽想啊!你現在哪裏有時間可以想!他總會知道的……”
  “我知道他總會知道,我也知道我遲早要坐牢,可是能跟他好好過一天日子算一天,這日子不多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中那股澀得讓人流淚的感覺又湧了上來:“每天看著他,我真是舍不得……你不明白我有多珍惜現在的日子,就像一個被醫生宣布已經得了癌症末期的病人,每天都是最珍貴的。”
  她抬起眼看著蘇可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蘇可,我想不明白,不是說好人有好報麽?我沒做過壞事,可是為什麽老天要這麽對我?”
  蘇可無法回答她,沉默一會突然道:“你去打個電話!”
  “給誰?”
  “唐進!”
  林婉怔了怔:“為什麽?”
  “勒索你的人不是說那晚上的事他都看到了麽?那他肯定也看見唐進了,你去問他有沒有收到勒索信。”
  林婉想了想,覺得不無道理,依言撥了電話過去,電話卻無人接聽,自動轉進了留言信箱,她又打去他的公司,前台小姐用甜美的聲音告訴她:“唐總出差了,請問哪位找?”
  林婉支吾一陣,把電話掛了。
  蘇可憤然道:“怎麽這麽巧?你被勒索他就出差,等他回了電話,你找個時間跟他當麵鑼背麵鼓的說清楚!”
  林婉歎了口氣,伸手在肚子上摸了一下,意態消沉地說:“說清楚又怎麽樣?如果不是還有這個孩子,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幹什麽,什麽事情都被我越弄越糟,而且根本已經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看她這樣消沉的樣子,蘇可不忍心再說責備的話,隻好安慰了她一陣,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場:錢是絕不能給的,這種與虎謀皮的事做不得,另外一定要把事情告訴董翼。
  她走了以後,林婉癡癡傻傻地望著陽台上的白色秋千,那張秋千還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買的,設計得很精巧,因為搖起來總是晃晃悠悠,所以董翼對林婉邀請他一起坐上去的想法總是很客氣地拒絕。每每到這時,她便會得意,你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麽?怎麽連個秋千也不敢坐啊?董翼就會回答她:男子漢大丈夫也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啊。他說這話時,自己都會覺得好笑,於是便將頭微微低下,竟顯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想到以前的好日子,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那張讓她眷念的容顏無限地被放大開來,林婉猛吸了一下鼻子,不錯,地獄遲早是要下的,可是如果能在天堂多呆上一天,甚至多一小時一分鍾……比什麽都好啊。
  她咬緊牙關往家裏打了個電話,用最鎮定的語氣問媽媽:“媽,表哥從我這裏借的錢能還了麽?我有點急用……什麽?他昨天跟你說了要年底?哦……那好吧,算了……沒關係,不不,不是什麽大事,我可以自己解決。”
  手中的現金不夠,自己名下以前瞎胡鬧買的那塊地賤價掛了一年多也無人問津,怎麽辦?她左思右想,抖著手把牆上油畫後麵的保險箱打開來,那裏有自己的首飾盒……蒂芬妮的結婚戒指最貴重,天天戴在手上,連洗澡都不摘下來,當然不能動;那串南珠項鏈,雖然有點老氣不怎麽戴,可畢竟是結婚周年的禮物,也舍不得;一件一件看過去,每件都是心頭愛,她實在拿不定主意,最後閉著眼睛隨便伸手摸了一樣出來,正是前段時間董翼從北京給她帶的那副紅碧璽的項鏈。她怔怔著撫摸那冰冷璀璨的石頭良久,好吧,就是你了,反正我也配不上你,我根本就不像蓮花那麽純潔,我隻是個罪人,要用你來交換我多幾天的幸福生活……
  她不停地打哆嗦,還隻是秋天,可是為什麽會這樣的冷……
  這事過了幾天以後,唐進給她打了電話:“不好意思,林婉,前幾天我不在雁城,你找我有事?”
  林婉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給他聽,他似乎並沒有顯出震驚得不可思議的地步:“你給錢了?”
  林婉說:’我真是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唐進沉默了一會,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後方說:“我有事要告訴你,電話裏說不清,這幾天我不在雁城,是去見一個人,我們見個麵詳細跟你說。”
  有心說不去,可是聽他口氣這事事關重大,由不得她不肯,思來想去,還是和他約了在咖啡吧碰頭。
  林婉怕有人看見,特意說:“找個包廂。”
  唐進說:“嗯,我知道。”
  進了包廂,林婉剛坐下,還沒來得及說開場白,電話便響了起來,她心中一驚,連忙對唐進做了個噤聲地手勢,然後接起電話,那邊傳來董翼冷漠而嚴厲的聲音:“起身!”
  林婉愣了一下,有些沒搞明白狀態:“什麽?”
  “馬上離開那裏,林婉!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不要再跟你對麵這個人有任何往來!趁我沒有發怒之前,馬上走!”
  林婉麵色一下變得蒼白,刷一下把頭扭到四周張望:“你……你……”
  可是那邊電話已經不容她分辨地掛斷了。
  她全身顫抖,砰一聲跳起來,倉皇地推開椅子,奪路而逃,桌上的精致咖啡杯被撞落到地上,褐色水漬在雪白的台布上一下形成了一條暗湧的小河流。
  她沒有思維地跌跌撞撞衝了出去,因為太過慌張,甚至還跌了一跤,膝蓋上蹭掉了一大塊皮,她掙紮著爬起來,對那種火辣辣的痛置若罔聞,身後唐進的聲音更是聽不見了。
  林婉覺得自己像一隻妖精,大白天鬼鬼祟祟地悄悄出沒在人間,雖然明明沒有打算害人,但是隻要聽到佛揭便會當場魂飛魄散。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了家,打開門,董翼正在廚房裏做飯,看到她進來轉頭微微一笑:“回來了?”林婉臉色蒼白地看著他不說話。
  董翼卻很平靜,頭先那個打電話慍怒的人像是跟他沒什麽關係,他一邊切菜一邊說:“你一個人在家閑著,不玩電腦實在沒事做,我給你買了防輻射的肚兜,放沙發上了,你去看看。”她哦了一聲,站在門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前進後退似乎都是錯,董翼自顧自說道:“前幾天不是想吃水煮牛肉麽?我不會做,今天特意去川湘樓打包了一份,待會熱熱就可以了。”麵對這種諱莫如深的反常平靜,林婉手忙腳亂,鼓起勇氣說道:“我跟他見麵了,是有點事情談……”
  董翼終於停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她麵前,看她還傻站在門口不動,於是俯身從鞋櫃裏把拖鞋拿出來放在她的腳邊,林婉被動地換了鞋子,抬頭看著他,想從他的眼睛裏找出任何一絲可以看明白的痕跡。他終於說道:“林婉,我這人特別不喜歡別人對我陰奉陽違。”
  林婉連忙說:“我沒有,我真沒有,不騙你,找他是真的有事……”她看了看他:“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總不會相信我和他有什麽吧?”董翼拉著她的手走到沙發旁邊坐下:“我當然不會相信,不過你已經答應了我的事情,就應該做到,我再怎麽寵著你,你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該為自己的所說所做負責任。”林婉心中激蕩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低聲叫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所做的錯事承擔後果!可是你怎麽知道我跟他見麵?如果你相信我,又怎麽會跟蹤我?難道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剛好你就在那裏,然後又剛好看見我!”董翼冷冷說道:“我還不至於下作到這種地步,要去跟蹤自己的太太,不過你也要記得一句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已不為!”
  林婉喘著粗氣看著他,心中又驚又怕,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你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麽?”董翼逼近一步,把手搭在她肩上,整個身子湊了過來,他眼睛裏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凜冽光芒,林婉緊張得胃部一陣抽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顫著聲音脫口而出:“沒!沒有!”聽到她斬釘截鐵的回答,董翼渾自一震,漠然地把手縮了回去,又看了她半響,猛地站了起來:“那好吧,既然在我有心情知道的時候你不願意告訴我,那麽以後我也不見得有時間聽了。”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林婉摸不準他剛剛那句話的意思,又見他起身要走,於是追問道:“你去哪?”
  “我今天要去工地那邊,晚上就睡那裏了。對了,”他像想起來什麽,又轉過身來:“明天晚上有個晚會,很多人都會去參加,我們也去,到時候我回來接你。”聽到他說晚上不回來,林婉心中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可是……她不安地問道:“什麽晚安?”
  “關於地鐵邊上那塊人們都虎視眈眈的地--投標快開始了,明天晚上應該會有一些內幕消息出來。”
  “我一定要去麽?”
  “嗯,我知道你有身子了,不過初期應該不會太累,能堅持麽?”
  林婉連忙點點頭。
  他忽然笑了笑:“打扮得漂亮一點,我上次送你的那串碧璽項鏈沒見你帶過,這次帶上吧。”
  林婉悚然一驚,慌亂地回答:“那條……那條項鏈……”
  “項鏈怎麽了?”
  “我……我……蘇可前幾天過來,說要去參加別人的生日party,把項鏈借走了。”
  董翼遠遠地笑著望她:“是麽?親愛的,你記錯了,她已經還回來了,就在你的梳妝台上,還是先去看看吧。”
  林婉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身子幾乎要飄到雲端上去,她本來是坐在沙發上的,這下連坐都坐不穩了,一徑的往下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老遠的地方傳過來:“董翼……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她已經分辨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麵上那若有若無的笑容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這個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到底有多難揣測?林婉忽然憶起,在他平常喝茶的時候,嫋嫋的熱氣後麵,也是這雙淡然而沉靜的眼睛,像是深邃而泛著冷光的大海,隻是那時候她從不知道原來他是這樣厲害的人--厲害得讓她不認識,她覺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她站不起來,心裏又急,寒冷幾乎刺到五髒六腑裏,幾乎是爬到沙發邊上,向門的方向伸出手去,聲音裏已經帶著哭哭啼啼的調子:“董翼,我什麽都告訴你,你別走,我什麽都告訴你。”他的腳步微微停了停,把手搭在門把手上,卻始終沒有再順頭,歎了口氣:“明天再說吧,我現在沒有什麽心情聽了。”
  林婉眼睜睜地看著他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然後就是門砰地一聲關上,她無力地頹然倒在沙發上--他們雖然隻隔著一張門,那距離卻是咫尺天涯。門外的董翼有些無力地靠在牆邊等電梯,閃爍的數安一層層往上跳,到了項樓,咚一聲響,電梯門打開來,他呆呆望了半響,沒有進去,門又合了上去。他的心痛得像有把刀在割。林婉的態度讓他覺得遍體鱗傷,他待她這樣好,可是她去這樣騙他。
  這些天,他半句也不曾提到唐進,他知道他們以前的關係,知道他們偷偷見麵,他這樣精明的一個人,難道看不出她有心事?他什麽都不說,隻希望她能主動告訴他,可是她卻像防賊似的防著他。懷了孩子的人,每晚都睡不好,一次次驚醒過來,她到底在怕什麽?有什麽不能告訴他?她難道不知道,為了她,他可以把天都頂起來。可是現在她更加變本加厲,竟然開始斂錢,連送她的首飾都賣掉,難道那個姓唐的胃口隻值這區區幾十萬?是什麽把那個天真的孩子變成這樣?難道一切就為了那個姓唐的?她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姓唐的搞這麽小動作想要的根本是那塊即將要建地鐵的地,他要的是那個工程!他以為這樣做,可以讓他亂了心思,沒精力去跟他爭。她為了初戀情人不惜背叛他,他簡直恨不得掐死她才好。
  他伸手再次按了下樓鍵,剛剛林婉那樣哀哀地叫他,他差點就心軟,可是他不願意回頭,起碼這時候不願意,他不知道自己此時麵對她,會有怎樣衝天的怒火。明天吧,明天晚上,他們三個人該碰一次麵了,什麽東西都應該三刀六麵講清楚。電梯到了,這次他不再遲疑,走了進去。晚上,林婉一個人睡在沙發上,她沒有進臥室,臥室梳妝台上放著那條鮮紅的碧璽項鏈,那種紅,紅得詭異,像血,她沒有膽量多望一眼,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收起來。他們住在頂樓,又是江邊,秋天的晚上,江風特別猛,吹得落地玻璃窗嗚嗚咽咽的,像是孩子的啼哭。林婉哪裏睡的著,打了董翼的電話,次次都是無人接聽,後來索性關了,她心裏想,明天,明天一定告訴他,什麽都告訴他,沒有什麽會比他的誤會更可怕。到了後半夜,她覺得小腹隱隱作痛,摸索著爬起來上廁所,雪白的底褲上竟然染了一絲淡褐色的印子。
  林婉心裏又驚又怕,這個晚上餘下來時間幾乎都是在輾轉反側中渡過,天微明時分實在熬不住了才再次迷迷糊糊睡著。這一覺睡到中午方醒過來,小腹還有些作痛,但是卻不再流血,她鬆了口氣,隨便吃了點東西便趕快換了衣服去醫院檢查。因為頭天的事情,她不敢再麻煩董翼,一個人悄悄去醫院掛號排隊,那天是周五,婦幼院人特別多,醫院兩點半開始上班,一直排到四點多也沒輪到她。林婉心裏著急,想著晚上還要參加宴會,又覺得身體似乎已經沒有大礙,隻好決定明天再來。走過候診廳,她眼巴巴地望著那些有丈夫陪同的幸福女人,又低頭看看孤零零的自己,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鼻子又酸又澀。人生總是不能踏錯第一步的,一步錯,便步步皆錯,可這事又怨不得別人,全部都是自己一手讚成。她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邊發了會呆,包裏的電話開始響起來,是董翼,語氣態度秀冷漠,簡單地說讓她換了衣服在家裏等他來接,掛了電話,林婉悲哀地想:他明明就聽到我在外麵,但是甚至都不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在外麵,在外麵幹什麽,以前他絕不會這樣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小腹又開始隱隱痛起來,因為這種驚怕,心中的委屈更是如傍晚的潮汐一波一波湧上來,不錯,這事自己是做錯了,她開車撞死了人,罪無可怒,可是就算要上法庭被審判,董翼也不能這樣對她!她為什麽瞞著?還不是希望兩個人剩下來的日子能過得痛快一點。“我傻,我真傻!”這句祥林嫂的台詞是她這段時間每日的必修課,直到今天她才開始加倍地痛恨自己的傻:“我做的這算是什麽事啊,還以為這樣會對大家比較好,所以每天瞞得這麽辛苦,把日子過得這麽恐怖,換來的卻是他的不諒解,而且把事情越弄越糟。再這樣下去,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她咬了咬牙,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失去什麽也不會比失去他的信任更可怕,如果董翼真的為了這事心存芥蒂不要她了,那她還有什麽好顧忌的?到了五點多,董翼果然回來接她,看她還穿著家居服穩穩坐在沙發上不由得一怔:“不是讓你換好衣服等我麽?”
  林婉鼓足勇氣說:“今天如果不給機會我把話說清楚,我是哪裏也不會去的。”
  董翼微微皺了皺眉頭:“你選這個時候跟我任性?”
  看到他的神情,林婉的眼淚嘩一下就流了出來,他們認得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就算是回到當年在他手下做打工小妹,他也從來沒對她這樣不耐煩過,怎麽可以這樣?她吸了吸鼻子,顫著聲音道:“是!就算是我任性好了!”董翼一向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見到妻子這樣反常,臉色也沒有太多變化,他把手插進褲兜裏走了兩步,又停下來:“那你說吧。”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早想著有這麽一天這麽一個時刻,開場白都不知道準備了多少遍,可是臨到真碰上這句:你說吧,她以敗下陣來,一直把頭低下去,不再吭聲。董翼等了片刻,又說:“如果實在沒準備好就去換衣服吧,反正該知道的事情我遲早都會知道。”
  林婉身子輕輕震了震,終於開口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我跟唐進,但是事情絕對不是那樣的。”
  他淡淡一笑,笑容裏竟然有幾分譏諷:“你又怎麽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她咬了咬牙,大聲說道:“不管別人跟你說了什麽,我可以發誓我跟唐進絕沒有私情!他是我初戀情人沒錯--這點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在認識你之前有過一段感情,可是這次回來,我們什麽都沒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烏黑的瞳仁卻縮得很小,眼裏滿是委屈,像是一隻明明沒有做錯事,卻被主人誤解的小貓。
  董翼顯出幾分好笑的樣子,從兜裏把煙摸出來,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放回去:“我從沒懷疑過你和別人有私情,如果連這點把握都沒有,我現在也不會再站在你麵前了。”林婉嗚咽道:“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凶?還找人查我?你不相信我。”
  董翼打斷她:“前提是你不相信我!我不認為這世界上有什麽秘密可以讓你跟那個所謂的初戀情人一起來守著,而不能讓你的丈夫參與其中!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容易被人利用?而最可怕的是,因為你對我的不信任,可能導致我們這個辛苦建立起來的家庭覆滅!”她嘴角微動,淚水洶湧地流出來:“可是……沒有誰要利用我……是我自己做錯了來,老公……我很怕,所以才不敢告訴你……”她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把手伸向董翼,心中被堵了這麽多天的恐懼終於要在此刻向這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傾訴:“老公,我這次真的做錯事了,你要幫幫我……”她終於把事情的始末全盤告訴董翼,說也奇怪,矛盾痛苦了這麽久,一旦說出來,恐懼似乎就消失了一大半,像是在深水裏掙紮的人忽然得到了一個令人安心的求生圈。董翼沉默了下去,他在她旁邊坐下來,把她的頭摟到胳膊上,因為剛剛哭得太猛,林婉汗都流了出來,他微微歎了口氣,輕輕抬手將那層薄汗拭幹。“傻孩子……”他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她這段時間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他的心裏不由得絞痛起來:“你這個傻孩子,一個人偷偷怕了這麽久……”這個事情的降臨無疑是個災難,稍微處理不慎就將給他們日後的生活埋下定時炸彈,可是隻要林婉肯對他坦誠,那麽再大的災禍,他也會想出解決辦法。而且這個事情,他準備先遲一步再打算,因為現在還有更加棘手的事情在等著他。他把林婉抱到身上坐好:“我原以為,今天晚上要一個麵對,可是現在不用了,囡囡,你總算在最後關頭沒有讓我失望。”
  林婉把頭埋到她的肩上:“麵對什麽?”
  董翼遲疑了一下說:“那個唐進,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簡單的。”
  他不想嚇到林婉,所以始終沒有告訴她有人寄相片的事,他一直在疑惑那張雨夜的相片背後的喻義,現在心裏終於開始明白。背後的那個人,並不是要讓他認為妻子與唐進之間有什麽私情,而是要告訴他,車禍那天晚上,並不是隻有他們兩個在場,這件事情,還有第三個人知道。而這個幕後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唐進自己!唐進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甚至連柳二對他的調查也隻是到出國前夕便噶然而止,誰出錢讓他留學,他又靠的什麽回國發展,這些竟然都是一片空白。還有前些日子,跟蹤他的阿仁發現他去機場接了一個神秘女子,然後便幾天都窩在城郊的一棟別墅不再出來,那個神秘女人到底是誰?為什麽會搭美國的班機來到雁城?這些都是令人不得不警惕的疑團。董翼想來想去,覺得他的最終目的,說一千道一萬,也還是利益!東城那塊地,明天便要正式開始招標會,原告最大的競爭對手劉氏已經退出,剩下最有勝麵的兩家就是淩翼與寰宇。現在唐進有林婉的把柄在手,他隻要想贏,甚至什麽都不必做,隻需在招標前半小時,不經意地走到他麵前,談起林婉的撞車事件,就能成功地迫使他放手。萬幸的是林婉終於把事情提前告訴了他,讓他有時間想好該怎麽麵對,而不至於麵臨那種被逼城下的尷尬境地。董翼暗暗吸了口氣,這人,實在太惡毒卑鄙了。其實他對東城的項目本來並沒有百分百的興趣,畢竟手中還有其他項目在做,東城的地又大,萬一資金周轉不過來也是麻煩事,而且最大問題是地鐵文件始終沒有最終落實,這些方方麵麵的因素都在影響他的決定,所以他給的標的並不高。他原先的想法很簡單,那塊地如果能夠以低廉的價格拿下來,就做,但如果超過預算,那就算了,畢竟要蓋房子有的是機會,不必冒險。可是現在他忍不住自己的騰騰怒火:“唐進,你也太低估我了,既然要跟我鬥,那我們便鬥到底!你想憑著這個項目在雁城一舉成名,用什麽手段我管不了,可是你竟然想利用林婉來遏製我,那你就失算了,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世界上不應該有你這樣卑劣的男人存在,哪怕你與林婉原來的愛情已經不複存在,你也不能這樣傷害她!”他把林婉扶正坐好:“今天你不要去參加那個晚會了,在家裏好好休息,什麽事情都交給我,天磊的事情都有我給你頂著,相信我!”這個時節聽到這種話,自然讓人心中暢快無比,可她隱約還是有些不安:“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
  董翼拿額頭頂了頂她:“不必問那麽多,相信我就好,事情總會一件一件解決的。”
  林婉點點頭,看著他換好衣服打算出門,或許是將隱忍許久的事情全都說出來的緣故,她心裏一輕鬆竟然覺得有些餓了。董翼把她帶到車上,送她到了街口的麥當勞,下車的時候,董翼在她臉上捏了捏:“吃飽了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我晚點就回來了。”“嗯。”她微微笑了笑,這是這段時間裏難得的真心笑容,她心裏有一種告解過後的輕鬆,雖然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但是現在似乎已經不再那麽困擾她,董翼已經將她的苦楚分擔了一大半。她買了一份套餐然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開始大快朵頤。
  落地窗外是繁華義務夜景,燦爛街燈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晝,林婉喝了一口飲料,無意間將目光向外一瞥,那裏正有一對年輕情侶經過。那兩個人年紀都很輕,打扮非常時尚,女孩紮了個馬尾辮,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笑靨如花。周五的麥當勞裏,嘈不安,許多父母帶著自己的孩子在餐廳裏嬉笑玩鬧,就算是麵對麵坐著的人也不見得聽清對方的講話,林婉卻覺得天地一下都安靜了下來,她丟下桌上的食物,跌跌撞撞地向門外那對情侶追了出去。那女孩穿著一件鮮黃的夾克,在夜色下分外耀眼,林婉幾步搶上前去,顫巍巍地伸出手,快要挨到她的肩膀又哆嗦著縮了回來。女孩似乎有些感應,猛地回過頭來。林婉劈頭看著那張清秀的麵孔,瞳孔暮然放大,麵色瞬間雪白,她倉惶地退後了一步,恐懼、絕望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她隻來得及捂著頭,發出一聲尖利地叫聲後便頹然倒在地上不再動彈了。

  第十八章
  林婉從小就是個好奇寶寶,她小時候的‘為什麽’總是那麽多,以至於經常讓林媽媽手忙腳亂、應接不暇。
  她有個初中同學念的是醫科,這種常人難以觸及的專業領域讓她充滿幻想,因此每到同學會總會纏著人家問這問那。有一次那個同學上完了生平第一次的實體解剖課以後告訴她:“我們學醫的有個不成文的說法:大凡對自己解剖的第一具屍體的麵容將永遠都不會忘記。”
  林婉很震撼:“那不會很恐怖麽?”
  “嗯。”
  “那你們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啊?”
  “會在那人的臉上蒙一塊白布,可是一般人都會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一下。”
  “啊?你偷看了麽?”
  同學老實而淒慘地回答:“嗚……我看了……是個好年輕的女人,死了有一段時間,整張臉是蠟黃色的,我劃第一刀的時候總在想她會不會把眼睛睜開。”
  林婉馬上做了許多女生都會做的事情,哇地一聲跳起來:“哎呀,別說了,實在太恐怖了,我下輩子都不要學醫啦。”
  這是很多女孩的典型反應,既愛聽恐怖故事又怕聽恐怖故事,在刺激裏尋找快樂,哪怕被嚇倒也樂此不疲。隻是這種事情聽聽就好,實在沒有必要參與其中,又一次她拖著董翼一起看恐怖片,片名字幕下方打出一句話: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不幸,為著這句話她當時還笑了好半天。
  那個時候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恐怖的事情竟然有一天會發生到自己的身上,這段時間,時時刻刻都閃現在麵前的那張臉——那張年輕的、滿是血汙的清秀麵孔竟然再次活生生地驟然出現在離自己不到十公分的地方。驚見的那刹那,她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在幾乎與那個雨夜同意的燈光下,她看得如此清晰,除開沒有鮮血和泥汙,那根本是同一個人的臉,甚至連右嘴角下那顆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樣。不可能會錯!自己日夜都在為這個人受著良心的譴責和煎熬,怎麽可能看錯!她竟然就這麽毫無預警地再次出現了,為什麽?難道這個人此時不應該是長眠於地下,受著蟲蟻得咬噬麽?
  有鬼,被她無辜撞死的女鬼向她索命來了!林婉尖叫一聲,恐懼漫無邊際地席卷而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癱倒在了地上,可是在她失去意識前,她發現那個應該撲上來向她複仇的女鬼竟然比她還怕,拉著身邊男生的手拔腿就跑。
  天哪……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崩得太久太緊的神經驟然斷裂,她再也支撐不住,意識陷入模糊。
  在林婉驟然倒地的時刻,全然不知情的董翼和蘇可正在酒店的宴會廳裏交談,蘇可因為遇上了一件稀罕事,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真不知道林婉這算是什麽運氣。”
  “怎麽了?”
  “她那塊地——就是當時她腦子發昏被人騙買的那塊墳地,竟然有人要了。”
  董翼微微怔了怔:“有人要?誰?”
  蘇可說:“還不知道,今天快下半時有人打電話來,談了兩句就說要簽合同,倒好像生怕我們這邊反悔似的,我當時急著過來這邊也沒來得及詳細問對方是什麽人,隻是約了明天上午具體談。你說這塊地掛出去這麽久,雖然也偶爾有人問,但是有成交意向的人根本就沒有,怎麽會這麽蹊蹺?”
  董翼想了想說:“多事之秋,凡是謹慎點好,明天你機靈點,仔細摸摸對方的來路,為什麽要買這塊地。”
  蘇可點點頭:“我知道。”
  董翼又盯著她瞧了半晌說道:“蘇可,你和林婉是這麽多年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凡是都幫著她,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可是……你比她懂事,有些是做得還是做不得,你還是須得多提點一些的好。”
  蘇可聞言一驚,她不知道董翼知道多少,又礙於對林婉的承諾,心中虛得很,訕訕地胡亂答應著,把頭低了下去。
  他們正說著話,董翼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來,蘇可聽他喂了一聲以後聲音就變了,她認得他也有兩年的時間,隻覺得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見他都是一副冷靜鎮定模樣,從來也沒這麽驚慌失措過,不由得一陣心悸:“怎麽了?”
  “林婉進醫院了!”
  醫院裏彌漫著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剛做完手術的婦產科大夫有些遺憾地對等在外麵的二人說道:“流產了,不過她還年輕,身體也很健康,以後還有機會……”
  董翼麵色鐵青,一拳重重砸到牆上:“怎麽會這樣?我們晚上分開的時候還好好的!”
  醫生說:“入院之前已經有先兆流產的跡象,你不知道麽?而且孕婦很明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
  蘇可不確定地追問:“什麽刺激可以領她流產?她一向都很強壯的。”
  “太強烈的悲傷、興奮、恐懼都有可能。”
  董翼慢慢坐到身後的長靠椅上,把頭埋到膝蓋裏,身姿微微發抖。蘇可心中又急又痛,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別急,大人沒事就好,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都是我不好,明明看著她這段時間裏心神不寧,還去逼她,我真混蛋……我該怎麽跟她交代,怎麽跟她的父母交代……他們把那麽寶貝的女兒交到我手上……我……”
  蘇可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都啞了,交握的手心裏全都是冷汗,心裏更加難過,把自己罵了十遍都不止。她心中忐忑不安,雖然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直覺嶼林婉進來的際遇有關,不由得萬分懊惱為什麽當時要同意與林婉“狼狽為奸”,將自己陷入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不怪你,都是那個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王八蛋!”
  董翼定了定神,把頭抬起來,狠狠咬牙道:“那小子,我絕不會放過他,他一定要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醫院長廊裏慘白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讓他眼裏的陰狠寒冷刺骨,眉骨上的疤痕更是泛了白,蘇可暗暗心驚,涼意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晚林婉始終未曾清醒,即使在昏迷中也是將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嬰兒,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顫動。董翼在一邊守著,心如刀絞,胃部泛起一陣陣抽搐痙攣,他從不自大,卻頗為自負,保護妻兒,在他看來是男人天經地義該擔負的責任,可是對自己的兩任妻子都沒能盡到這種最基本的責任和義務,無能為力的疲憊感第一次在他成名之後擊中了他。
  他把臉擱到林婉的手心裏:“是我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你,你一定要給我一次機會原諒我,好麽?我已經錯過一次,實在沒有力氣再錯第二次了,這真真會要了我的命的。”他聲音微澀,末了竟然隱約哽咽起來。
  一直到第二天林婉才恢複意識,事實上在她睜開眼睛之前,她就憑一個母親特有的直覺察覺到腹中的小生命已經逝去,而整件事情——從雨夜撞車開始到昨晚的死去之人複活,都像放電影一樣在她腦海裏飛快的過濾著,每個片段,尤其是令人生疑的鏡頭更是被放了慢鏡,她的眼皮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這種懷疑讓她覺得遍體生寒。
  蘇可和董翼曾經的斷言加深了她的恐懼。
  “如果不是你特別倒黴,那麽這就是一個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
  “唐進,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她是會經常犯傻,可還是有最基本的邏輯推理能力,當唐進嘴裏那具已經被掩埋了實體活生生出現在麵前,而且看到她這個肇事之徒竟然轉身就跑的時候,事情便真像大白。所有曾經細微的蛛絲馬跡,由模糊變得清晰,這是個天衣無縫的陰謀,從那個可怕的雨夜他踏上她的車那刻開始——又或許更早,這個陰謀的序幕便已經緩緩拉開,齒輪一旦開始運轉就不會再停下來,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他做好了一個完美無瑕的陷阱,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踩進來。在她痛苦、內疚、生不如死的時候,他卻在一旁欣賞自己的傑作。
  她多麽不願意相信啊,那個尚在繈褓之中就相識的夥伴、少年時代傾心相愛的情人,竟然會製造出這樣驚天的陰謀來陷害她,他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傷害她,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而自己竟然曾那樣深愛著他,為他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不惜傷害父母家人,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到底是什麽可以讓人如此醜陋醜惡,林婉心裏燃了一團火,身體卻涼得像冰,她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地沉睡下去,再也不必麵對這麽可怕而殘酷的真像,睡吧,隻有沉睡才能讓她有地方躲藏。
  冰涼的淚水順著眼角沁到枕頭上,馬上有人握住她的手:“囡囡,囡囡……”
  是董翼,林婉聽到自己胸腔裏惶急的心跳,不行,這個時候不能倒下去,她不能睡不能逃避,她還有丈夫,她倒下去了,董翼該怎麽辦?這是個陰謀,除開傷害到她,她的孩子,更還會波及到其他人。在生死邊緣的這刻,林婉驟然醒悟,她不能永遠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生活在別人的寵愛保護裏,麵對蓄意的可怕陰謀,她必須化身成為勇敢的展示,張開羽翼保護自己所有的一切,自己心愛的人!
  她發了狂,雖然眼簾幾乎重若千斤,還是用盡畢生力氣強撐開來:“董翼!”
  董翼一把將她摟到懷裏:“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她靠在他懷裏,輕聲說道:“有人要害我們。”
  董翼摸了摸她的頭發:“我知道,我不會讓他得逞的。唐進,他想要的就是那塊地,他以為拿這事勒索、要挾你會讓我分心,讓我疲於應付沒時間搭理他,我不會讓他如願的。剛剛張仁成打了電話過來,我已經讓他臨時改標的把那塊地抬價投下來了,相信我,這隻是個開始,我絕不會讓他有任何冒頭的機會!”
  林婉一把反手抓住他,低聲叫道:“不會這麽簡單,他的來意一定不會這麽簡單,他要我們死!他費這麽多心思布這麽惡毒的局,是要置我們於死地!”
  秋風撩動了窗簾,雨的氣息順著風一起湧進來,秋末大雨裏冰涼的寒意,讓人覺得冬天提早到來了。
  林婉又在醫院賴了幾天才出院,蘇可跑來陪她:“住這幹嗎啊?你以為是酒店呢?老化都說不入醫門不入官門,這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林婉說:“不想回去,房子那麽大,空蕩蕩的怪不舒服的。”
  其實是因為前天她接到了家具商的電話,說她訂的嬰兒床到貨了,已經送到了家裏。這個孩子是她和董翼期盼了很久的寶貝,就這麽平白沒了,她覺得簡直沒辦法去麵對那間已經逐漸成型的嬰兒房。想一想,董翼是多麽的從內心裏渴望這個孩子的降臨啊,她才剛懷孕,他就去買了好多大胖娃娃的相片貼在牆上,還買了十幾個洋娃娃擺在客廳裏、臥室裏,每天晚上一定要看一段《新生指南》才肯入睡,看他那樣一個大男人笨手笨腳地做著這些事,她當時心裏還在暗暗好笑。可是現在,就因為她的不小心,不堅強,讓這一切成了泡影成了灰……
  “不如然跟你媽住過來陪你吧。”
  “媽媽今年剛退休,和爸爸出去旅遊了,我怕影響他們的心情,還沒告訴他們呢。”她看見蘇可似乎有些擔心,反過來安慰她:“不怕,今天就回去了,保姆已經找好了。”
  蘇可有些嗟歎:“唉,或許你和這個孩子沒緣分,不過醫生也說了,你還年輕身體又好,很快就能再要孩子了。待會董翼會過來接你是吧?那我先走,公司裏還有事——還是你的事呢。”
  “什麽事啊?”
  “這幾天事多,董翼可能忘了告訴你,你那塊地竟然有人要了,真奇怪。”
  林婉吃了一驚:“誰啊?”
  “不知道,前幾天太忙,本來約見麵我都給推了,結果那邊竟然急了,問是不是要加價,還說價錢好談。我真是太奇怪了,這行做了這麽久,真沒見過這麽蹊蹺的事情,難道那塊墳地下麵埋著金子?我回頭得好好幫你查查。”
  林婉此時已成驚弓之鳥,連忙點頭:“是要好好查,我現在除開家裏人和你真是誰都信不過,那不耽誤你了,先送你下去吧。”
  她本來不是什麽大病大痛,隻是因為心情不好又怕吵,所以主到了醫院後麵的療養樓,哪裏是給有錢有權的人住的地方,幾乎像酒店一樣清淨周到,才四層樓高,兩邊都有扶梯下去,中間還有個漂亮的小花園。
  她一邊和蘇可聊天一邊送她下樓,蘇可回頭看一看,忍不住歎氣:“你說人怎麽會不想大把賺錢,有報道說幾乎所有育齡婦女都最少有過一次流產,可見這是個小病,但是你看你老公把你安排得多周到。”
  林婉啐她:“看你說的什麽話!你想住我讓給你好了。”
  蘇可也覺得這話不妥,於是賠笑道:“我這不是誇你老公會賺錢麽。對了,你知道吧,他前幾天把城東那塊地投下來了,現在不知有多少人眼熱呢。”
  林婉說:“知道啊,他這幾天特別忙又顯得很累的樣子。”
  蘇可遲疑一下:“可是我覺得老董這塊地買貴了……他手上還有樓盤沒完工,這麽一下資金轉得過來麽?”
  林婉輕聲說:“還不是跟唐進扛起來了,男人,任性起來跟小孩子一樣,他說去跟銀行貸款。”她看了看蘇可,欲言又止:“你說……這事真是他做的麽?”
  她沒說這個‘他’是誰,蘇可卻自然明白,想了想方才回答:“那得問他自己。”
  林婉不吭聲了。
  這幾天天氣怪異,這時又下起雨來,她看著蘇可走了,攏了攏衣服,慢慢轉身上樓。
  走到病房門口,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林婉心想:“一定是董翼過來了。”
  董翼在蘇可走之前打過電話,說是十分鍾後到,適才她送蘇可走的是另一邊,兩個人錯過了也有可能。
  剛想推門進去,沒成想房裏竟然傳出話語聲,而且那把男聲清澈悅耳,極為熟悉,讓她不由得大吃一驚。
  “我隻是想來探望她。”聲調平靜自若,是唐進的聲音。
  董翼的語氣和他差不多:“恐怕她並不太想見到你。”
  唐進輕輕一笑:“她不想見我?還是你不想見我?”
  秋天本來是幹燥的季節,雁城這年秋天雨卻反常的多,以致地麵濕漉漉的,空氣裏也彌漫著濡濕的氣息。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讓林婉心裏撲通撲通直跳,她從掩著的房門偷偷往裏瞧過去,病房裏燈光敞亮,唐進正背對著她站著,董翼則麵對她,臉上看不出有太多表情。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唐進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下來,然後給自己點了根煙,吸了一口,淡淡笑了笑:“你錯了,我倒是很想會一會你,你這樣的人也算是人間難得一見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誇獎?”
  “你可以自行理解,但事實上你應該慶幸,如果十年前你遇見我,今天不可能完好無缺地走出這張門。”
  “我自然知道,十年前的董翼是令很多人聞風喪膽的老大——不過這事我知道與否不重要,關鍵是你現在的妻子是否知道。”
  董翼低頭吸了一口煙:“你對我了解得似乎很清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不也派人查了我的底?”
  董翼並不否認:“我從不介意或者懼怕與別人的戰爭,既然你要挑起紛爭,那麽我便迎戰!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她,這麽做你良心安樂麽?”
  唐進沉默半晌,眼神黯然:“我對不起她,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又不得我選擇,董翼,如果你真愛阿婉,就讓她走吧,她是最無辜的,不該卷進來。”
  “她是我的妻子,走與不走,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們都不明白這場紛爭的起因,如果隻是為了利益,你沒必要設計這麽毒的局來陷害你曾經愛過的女子。你是為了錢麽?”
  唐進輕微地笑了笑:“為什麽這麽小瞧我?如果你跟林婉多打聽一下我的過去,就該知道我這生最大的理想不過是和我父親一樣,在大學裏做個好的教習,教導學生,桃李天下,然後娶一個心愛的女人做妻子,生個聰明漂亮的孩子,如此而已。我的野心沒有你想象的大,理想也不如你所想的那麽庸俗。”
  “我很想相信,可是你的所作所為並不是這樣。”
  “你聽過一句話叫世事弄人麽?”
  “那你聽過一句話叫回頭是岸麽?”
  “董翼,我的未來你暫時還是不要操心吧,你該看顧一下自己了。今天來,除開看望阿婉,還有也是想知會你一聲,你曾經欠下的債,有人要向你追討——這個世界是講報應的。”
  董翼靜靜地看著他,伸手將煙頭掐滅在煙缸裏:“你還沒有資格跟我說這種話,讓你的老板來見我。”
  “你太自負了,董翼,到現在這刻你還覺得萬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麽?”唐進略帶惋惜地搖了搖頭:“好吧,有些事,也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首先我要恭喜你,成功的投到了城東那塊地,對於那塊傳說中的寶地,各界人士虎視眈眈,相信這樣的恭喜你這幾天已經聽到了不少,不過我也相信,此時此刻的你,一定已經開始發覺不對勁。從始至終,對於那塊地你是有興趣的,但興趣還沒有大到肯讓你冒風險,尤其在地產界的風向標劉氏退出之後你就更加謹慎。我知道你一直派人在摸我的標的,也知道我給了高價,就因為我想要,所以 本來不熱衷的你決定跟我爭下來,甚至不惜臨時改標抬價——換了對手是別人你一定不會這麽做,但因為是我,所以你就一定會這麽做。這樣做,能出一口惡氣,當然是好的,心裏也會痛快,不過你忘記了成本,現在的地產業,已經不像幾年前,完全是個暴利行業,稍有不慎,是會賠錢的。”
  他又淡淡笑了笑:“當然你不會怕,賠點錢算什麽,能幫阿婉出氣,能給我一個下馬威,就算以本傷人也值得。工程後期資金不足也不需要擔心,你跟銀行關係良好,這個工程牽涉到地鐵,任何一間銀行都知道地鐵物業有多金貴,到時候一定會爭著給你貸款。這個想法很好也很完美,但是讓我做一個可怕的假設好麽?到底是誰告訴你那塊地邊上一定會有地鐵通過?這個消息是誰傳出來的?你看到文件了麽?我可以告訴你,雁城要修地鐵是事實,走城東線也是事實,但是——時間不確定,什麽時候會正式下文?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誰也不知道,商場入戰場,分秒鍾都能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何況這麽久?一個謊言,如果是百分之百假話就不能讓人信服了,怕的是半真半假的謊話,再老道的人也會掉進這種圈套裏。而這個消息,我想在明天之內雁城的每間銀行都會知道。”
  “我們再來看一看你現在手中的盤,你的盛世華苑第一期剛剛建成,銷售已經大到了百分之九十,非常好的成績,應該再恭喜你一次。第二期目前在建,據說光看圖紙和模型,你就賣出去了一半,業績同樣喜人。隻是如果想用這些款項來支援城東的項目,那麽就有待商榷了,因為你接下來的銷售不會再一帆風順,我收購了寰宇的同時,也接受了他的在建工程,我可以跟你保證,一樣的地理位置、戶型、質量和物業管理,不管你賣多少,我一定比你低百分之十!董翼,你可以以本傷人,我一樣可以,我們甚至可以比一比,誰的資本更加雄厚。現在,你可以幻想一下你將要麵臨的困局了。”
  麵對他的滔滔不絕,董翼一直不發一言,隻是靠在窗邊望著他,神色晦暗不明,待他說完後,點了點頭:“果然是個局中局,你應該花了不少心思,從林婉撞車開始就一直在誘我入甕,你算準了她藏不住心事,用假死人、勒索信去嚇唬她,甚至害到她流產,無非是想要擾亂我的心思,讓我發怒,然後便看著我順理成章地跳下來。你根本不是要害林婉,你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我。”
  唐進低下頭去,略長的發絲搭在額邊:“如果可以,我願意避開一切傷害她的可能,流產是一個意外。”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夾仇帶怨而來,到底為什麽?你身後那個人知我甚深,跟我有著什麽樣的深仇大恨?”
  “董翼,我不得不佩服你,兵臨城下,或許你多年來基業就要毀於一旦,卻還能這樣鎮定自若,也沒亂了方寸,也算難得了。那個人倒是沒有估錯你,她要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如果你聽完還能保持冷靜,那就算是長進了。”唐進抬眼一字一句說道:“當你沐浴在幸福生活裏時,不要忘記,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因為你在地獄的烈火裏倍受煎熬。”
  董翼猛然一震,小麥色的肌膚瞬間變得蒼白,眼裏卻有奇異地光亮閃過:“她是……”
  “還有一句話,如果你哪天有顏麵、有膽量再提起她的名字,那麽她就會與你相見,做一個了斷。”
  房間裏突然傳出一聲輕微響聲,是董翼將手中的銀質煙盒捏得太緊,扣蓋的螺絲竟然一下生生折斷。
  唐進看了他一眼:“請帶我向林婉問候,對她,我很抱歉。”
  他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一直躲在門外的林婉輕輕閃到一邊,眼睜睜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腦子裏如同有一堆亂麻卻理不出頭緒,刹那間也想不出什麽辦法,雖然不知如何是好,虛弱地腳卻不聽腦子的控製,一步步跟了上去。
  唐進走到前麵,一會便下了樓,待走到轉角的地方,忽然把腳步停下來,他也不回身,就那麽怔怔地站著。過一會,終於輕聲說道:“阿婉……”
  林婉聽他說話,神智終於恢複過來:“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真的全部是你做的?”整件事情已經脈絡分明,無需梳理,可是如果聽不到他的親口承認,她就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地垂死掙紮,總覺得……他不應該這麽壞,總覺得……他不應該這麽對她。
  他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對不起。”
  林婉呆了呆,心中最後的一點火種也熄滅了:“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這麽害我,不怕麽?老天看著你呢。”
  唐進慢慢轉過身來,癡癡望著林婉,眼角那顆秀麗的褐色淚痣在如水的目光下觸目驚心,便真如一顆淚滴般:“還記得那個故事麽,阿婉?小人魚把魚尾變成了腿,每一步的行走都像泡沫一樣輕盈優美,可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那每一步都是踏在刀尖和錐子上。我也一樣,我走出每一步心都在滴血,而且我比你們更加痛苦,因為從最開始我就已經看到了結局,在這場戰爭裏,不會有一個贏家,我們每個人都是將血肉模糊。”
  他猛然閉上眼睛,清秀的唇角卻勾勒出淒楚的笑意,如同模糊的月光:“不原諒我也好,就讓我下地獄吧。”
  小人魚的故事,是有一年她患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時他念給她聽的。那時她還小,雖然在病中,但因為有他的陪伴心裏隱約有著一種極致的快樂,多年後重溫這個故事,快樂卻變成了不可抑製的痛楚。林婉怔怔地看著他加快步伐消失在視線裏,有些茫然,把眼光投向樓下的花園,她本事因為心情煩亂,想看一眼園裏開得正好的桂子,沒想到卻看到奇怪景象。因為下雨的緣故,花園裏已經沒人走動。奇怪的是卻有一架輪椅停在花壇旁邊,上麵端坐一名女子,黑衣長發,膚色白得驚人,因為隔得遠,看不清容貌,隻覺得身材甚為瘦削孱弱。雨勢頗大,那女子不知在雨裏呆了多久,周身早已濕透,卻始終不動不挪,隻是把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林婉。
  她分辨不清她眼神裏的含義,直覺打了個哆嗦。
  唐進很快地下了樓,衝進雨裏,看到輪椅上的女子,他迅速將外套脫下,把她包裹起來。林婉看他低頭不知跟她說了句什麽,須臾,女子慢慢把頭傾了下去,任他將輪椅推走了。
  那個輪椅上的女人是誰?為什麽會和唐進同進退?唐進為什麽說有一個故人要向董翼討債?難道自己的丈夫曾經竟然做過什麽虧心事?種種疑問充斥在林婉的心中,如同一塊上下不能的骨頭哽在喉間,讓她幾乎窒息。
  她慢慢轉身上樓,到了病房門口,猶豫一下方寸伸手推門進去。坐在沙發上的董翼剛剛接完一個電話,她甫一踏進,剛好聽到他說最後一句話:“那好,我馬上來機場接你,見麵再聊。”
  掛了電話,他抬起頭望了林婉一眼,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最終伸手從敞開的煙盒子裏拿出一隻香煙。林婉靜靜地看著丈夫,是什麽讓他這樣心不在焉?打火機明明就在茶幾上,他卻到處都找不見。
  她輕輕走過去,從桌上拿起那隻銀質打火機,蹲在他腳邊,叮一聲點燃,將那團小小的煙火遞到他的唇邊。董翼微微怔了怔,林婉正仰著臉看他,還是平日那張小小尖尖的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隻是以往看著總覺得帶著幾分稚氣,讓人止不住地想多多憐惜,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他感覺她的眼神倏忽成熟不少,眼眸裏的黑色簡直像深夜裏的海水,深邃而堅強。
  他順著火點了煙,伸手把她拉起來:“囡囡,我有個朋友過來,待會要去機場接他,今晚可能不回來了,我們有點重要的事情談。你在這裏等一等,我讓司機過來接你回去,晚上你找蘇可來陪你好麽”
  林婉想了想:“是專門為你的事情過來的麽?”
  “不是,他太太也是雁城人,娘家出了點小麻煩,他過來解決。”董翼微微笑了笑:“他姓柳,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們還沒見過呢,下次安排你們見麵。”
  林婉也微微笑了笑:“現在響起來,好像你原來的那些朋友我一個都沒見過呢。”
  董翼慢慢收斂笑容,深深看她一眼,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囡囡,你先回家等我,明天我回來以後,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什麽事?”
  “很多……也很重要。”
  林婉點點頭:“好,我在家裏等你。”
  他看著她極為乖巧的神態,心中一動,突然低下頭往她的嘴唇上吻了過去,氣息急切,不容置疑,猛烈得讓林婉覺得疼痛,她抓住他的胳膊,把腰往後折下去。過了許久,他依舊緊緊把她摟在懷裏,淡淡的煙草味和炙熱的氣息還在頰邊迂回流連,林婉的心劇烈跳動著,她聽到他伏在耳邊輕輕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我從沒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一個人,過去、將來都是!”
  她把臉埋進他的肩窩裏:“我知道,你不用告訴我我也知道。”
  董翼覺得自己幾乎用盡了周身氣力才從林婉身邊離開,他頂著冰冷的雨絲走到停車場,打開車門時拿鑰匙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耳邊一直回響著剛剛與柳二的通話:“阿翼,對不住,我怕是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唐進背後的資助人藏的很好,所以我一直沒查處什麽端倪,隻知道是行李的……新近才知道那人是他的阿姨,附加姓列……”柳二的聲音遲疑地繼續著:“你曉得,這個姓不多見……我們還是見個麵吧,有些東西電話裏說不清——隻怕霓裳這次回來是不肯善了了。”
  他慢慢拉開車門,隻覺得小小的金屬把手重若千斤,頭也開始炸裂般的疼痛起來。
  霓裳,霓裳,這個他曾經以為永生都不會再提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胸腔裏翻騰著,曾經那樣的傷、那樣的痛,那樣瘋狂地尋找,似乎已經成了久遠的往事,尤其與林婉成婚以後,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她。嗬,原來始終是忘不了啊,沒有人可以在做錯事以後不負責任,哪怕天涯海角、歲月流逝,曾經的債也必須償還,而他給她的傷害,該拿什麽做賠償?
  林婉並沒有打電話給蘇可,她進來越來越覺得有些事情該自己解決的時候還是得靠自己,不應該麻煩太多人,可是蘇可卻自己跑了過來。
  “丫頭,我有個天大的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事讓你這麽大驚小怪的?”
  蘇可神秘地笑了笑:“我終於查到你那塊地的買家了。”
  “是誰?”
  “劉氏的劉之牧!他也算是小心了,不用私人名義購地、自己也完全不出麵,隻是派人用他旗下一個小公司的名義來買,這種掩人耳目的做法,換作是平常根本不會有人查,不過誰叫現在剛好是非常時期,我小心謹慎著呢,竟然真叫我查了出來。”
  林婉一愣:“他要那塊地幹嗎?建度假村?”
  蘇可眉開眼笑地說道:“剛開始我跟你一樣摸不著頭腦,不過我查了一下午資料,總算是有些每畝了。你莫名其妙買了塊墳地,所有人都覺得你真是衰到家了,可問題是,那墳是劉家的祖墳,那座山以前根本就是劉家祠堂,這樣一來,你的衰可就變成運了。”
  林婉大吃一驚:“我怎麽把他家的祖墳買下來了?”
  “所以我才說你的運氣真是無人能敵了,誤打誤撞,竟然把劉家的祖墳買了下來,他現在急著要把那地收回去。你現在一點都不用擔心賣不出去了,甚至可以還坐地起價,不如把價碼翻個倍如何?哈哈”
  “他早幹嗎去了?怎麽現在想著要收回?”
  蘇可哎了一聲:“你真笨,打個最簡單的比方,你知道你祖父、祖母的墓地在哪,每年清明也會去祭拜,可是你知道你曾祖父、高祖父的墓在哪麽?”
  林婉想了想,茫然地搖搖頭:“那還真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你這樣完全接受傳統教育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墳在哪,你認為像劉之牧那樣從小在國外長大,國語都說不準的人會知道自家祖墳的位置?就算知道,像他那麽OPEN思想的人隻怕也不會放在心上。至於這次想收回來,估計是家裏有什麽事讓他受了觸動,覺得買回來也不錯,反正對他來說這點錢根本不足掛齒。”
  林婉心中一動,一個年頭如閃電般瞬間劃過:“他很有錢麽?”
  “劉家時代從商,各行生意遍布全球,人丁卻一直不興旺,到現在除開那些七扯八扯得旁係略有一些股份,整個劉氏幾乎就是在他一個人手中,你說他有錢沒錢?你老公也有錢,可是再怎麽累積,也就是他這一代一個人的事,劉氏卻是根繁葉茂的豪族。林婉,這次如果你能攀上劉家,跟他們搭好橋,對你老公的事業一定有莫大幫助。”
  林婉眼中亮光一閃,將手中細瓷的杯子在手中轉了轉,低頭微微抿了一口:“是麽?”
  這晚林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徹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她從床上爬起來,推一推蘇可:“蘇可蘇可,你馬上幫我聯係劉之牧。”
  蘇可睡得可酣,給她推醒過來,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道:“聯係他幹嗎?他底下人說了,劉之牧讓他做全權代表,任你開價。”
  林婉道:“你去同他底下人講,想要這塊地,必須事主本來親自與我麵談,否則一切免提!”
  蘇可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你想幹什麽?他已經給了你做夢都要笑出來的好價錢了,你真以為那塊地底下有金子啊?也就隻有劉之牧才會肯要!”
  “我知道別人都把那裏當草,但是隻要劉之牧一個人肯把它當寶就好了!”
  “你瘋了?林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
  林婉抬眼看她,鎮定說道:“我沒辦法,淩翼現在麵臨重大危機,我決不能讓董翼辛苦打下來的天下就這麽平白給毀了!隻是變窮的話沒什麽好怕的,但是我不能讓那個躲在後麵害我們的人看笑話——我決不允許有任何人傷害到我的丈夫!”
  蘇可發了會呆:“我還是不太清楚你說什麽,我隻知道劉之牧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他們劉家的人幾乎從生下來就開始做商人,精刮滑溜得像條魚,你難道認為自己可以拿那塊地做籌碼要挾他,讓他出售幫淩翼麽?林婉,他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你別把事情越弄越糟,就算要幫董翼也不是這樣幫法的。”
  林婉靜靜說道:“我昨晚已經想了一晚上,現在沒有一間銀行肯幫淩翼,至於他的朋友,麵對這麽大筆錢即算是有心隻怕也無力;我知道同業借貸是減很危險的事,可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哪怕是兵行險招也須得試一試了。”
  蘇可急了:“那也不用你去啊,你上的那幾天班無非是做做前台抄抄寫寫,哪裏知道商界的花巧?你去跟劉之牧碰?你腦子摔壞了麽?這是換成董翼親自去談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他不會去的。”林婉微微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到遠遠的地方:“那個人我不知道是誰,但是一定跟他的過去有莫大淵源,他從沒這麽亂過。就像你在我們結婚前說的,他的過往我不清楚,可是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如果他覺得這事是他做錯了,那麽他一定會給別人補償,哪怕代價是他的事業,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她看著蘇可笑了笑:“沒辦法,誰叫我嫁了個真漢子,不過——我可不是大男人,我隻是個小女人,別跟我說什麽頂天立地,我的心就是隻有芥菜籽那麽大,那又怎麽樣?不管我老公曾經做錯過什麽,那個人已經奪走了我的孩子,如果還想要破壞我的家庭,那麽我就要跟他鬥到底。他想傷害我老公,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所以——劉之牧就算是洪水猛獸,我也要去會一會!”
  能讓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子迅速成長的催化劑是什麽?除開傷害,就是捍衛家庭和愛人的心!林婉以前的世界,隻有黑白兩種顏色,她認得的人也隻有兩種,好人或者壞人,可是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以後,她終於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麽簡單。就像幾年前的那個雪夜,她原本指望別人保護她和弱勢的同事,但當發現沒有人挺身而出的時候,她的勇氣潛力就被激發了出來。現在的情形也一樣,為著要保護家庭和丈夫,最不擅長心急謀略的她,馬上要去與一個據稱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男人對陣了,奇跡般的,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心慌與害怕,而是信心滿載!

  第十九章
  兩個小時以後林婉已經坐在劉家派來接她的車上,車行駛的方向是一路向南,讓人隱約覺得有幾分眼熟,細看發現正是去老黃家別墅的路。她記起蘇可提過老黃買的別墅正是與劉之牧比鄰而居,腦子裏正想著這事,車就下了國道轉到一條小道上,不一會便來到那天雨夜事故發生的現場。林婉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就是這個地方,噩夢開始的地方,連那棵樹的位置都一點也沒變,既然今天重回到了這裏,那麽能不能讓事情變得有轉機呢?
  雖然是帶著滿腔勇氣而來,卻不知道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她心中有些忐忑,於是把眼光投射到車窗外麵,經過一夜雨的洗禮,天空放了晴,終於迎來了秋季特有的晴空萬裏、幹燥涼爽氣候。林婉呼了一口氣,看,不管雨下得多麽大,多麽久,太陽總歸是會出來的,她的心定了下來。
  車子終於駛到那個熟悉的別墅區,還隻到大門口,守衛看到他們的車就已經向他們經曆。劉之牧的那棟別墅在整個區域最深處,要穿過一條長長的斜坡後再開十分鍾左右才到,幾乎像是要到一座小山的山之巔,她忍不住把頭伸出去,剛剛看見層林盡頭掩蓋著的一角精巧屋頂,司機便說:“董小姐,我們到了。”
  林婉哦了一聲,將電動鏤花鐵門上的牌匾念出來:“靜園。”
  司機客客氣氣地說:“是。”
  林婉有些好奇:“為什麽叫靜園?是因為主人喜好安靜麽?”
  “這個,不是很清楚。”司機想了想:“老板的心思,我們怎麽揣摩得到。”
  林婉心裏暗暗琢磨,劉之牧果然是不容小覷的,哪怕是手下一個司機都斯文有理,一路上不管問他什麽都是客客氣氣地問答,但是若想再深入,又是滴水不漏。
  她跟著司機穿過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徑花園,到了門口,有個估計是小阿姨的清秀女子把她接近了客廳。
  “先生陪太太打球去了,他說如果董小姐到了便請稍候,他馬上回來。小姐喝茶還是咖啡?”
  林婉連忙說:“茶,謝謝。”
  這整棟宅子裏的人都是這麽客氣,也不知道訓練了多久才能變成這樣,可是這種過分的客氣簡直讓她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
  林婉有些無聊地坐在沙發上打量房子的布局,南邊的窗戶是一整扇的玻璃窗,那玻璃不知經過了怎樣的加工,秋天燦爛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光線卻奇跡般的一點都不刺目,隻是讓人覺得一股柔和的溫暖。她覺得自己也算是見過些世麵的人,可是對這房裏的家具竟然大多看不出出處,都是些款式極為簡單的家俬,色彩也不出挑,但每一寸設計又拿捏得恰到好處,而且擺放的位置都非常適當,總之是讓人十分舒服。
  大概等了7、8分鍾的樣子,劉之牧終於回來了,傳說中聞名遐邇的人物是個身材高挑瘦削的男子,穿著白色的高爾夫球衣、粗布褲子,手中還拎著球袋。看到他,林婉連忙起身,他衝她擺一擺手,示意讓她不必客氣,然後轉身將球袋遞給剛剛那個小阿姨:“請幫我把球杆擦一擦再收好,謝謝。”
  林婉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從司機到保姆都那麽禮貌,有這樣的主人做榜樣,想不變斯文都不行,隻是心裏總覺得隱約有些不對,她暗中仔細想一想,是了!就是因為太太太禮貌。一個人待身邊所有人都客氣禮貌自然是好的,也的確是好教養的一種表現,隻是如果過了,便讓人覺得假,把持得太好的客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疏遠,這棟房子的主人隻差沒有明白告訴所說有人:請不要太靠近我,謝謝!
  劉之牧交代完那邊的事情,又用極抱歉的語氣對林婉說:“不好意思,剛打完球,請容我先上樓更衣梳洗,我很快下來。”
  林婉不得不跟著他一起客氣:“沒關係,沒關係。”隻差沒把謝謝說出來。
  可是她等得心甘情願,先不說這是她求別人的事,就說人家來頭這麽大,態度卻這麽溫和,沒有一丁點囂張氣焰,她也無話可說。林婉終於明白什麽叫用氣勢壓人,喉嚨大不是氣勢,男人的氣度從細微末節的地方就能看出來。
  林婉換第二杯茶的時候,劉之牧施施然走下樓,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和藹地問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聽說董小姐,哦,應該是董夫人吧?找我有事?”
  林婉說:“我姓林,夫家姓董,當時為了圖方便,所以在資料上登記的是董小姐。”
  劉之牧雙目炯炯,微笑說道:“如果我沒記錯,應該與董兄曾有過一麵之緣,聽聞董兄的淩翼地產是雁城地產翹楚,隻可惜那次見麵時身邊的人太多太雜,所以沒有機會與他交流,真是甚為遺憾。”
  林婉心中一跳,不由得暗生警惕,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自報姓氏家門,人家就已經把陣站擺下來,明明白白告訴她,她的來路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隻怕所來是為何事他都已經知道了。可是麵前這男子從外形上來講實在不應該是如此厲害的角色:他年級應該跟董翼不相上下,或許還年輕一點,膚色白皙、清秀漂亮,秀麗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從見到她開始就始終麵帶淺淺微笑,一點也沒有董翼麵對陌生人時的嚴峻和不苟言笑。林婉曾經覺得自己所認得的男人裏,若論五官容貌最為出眾的非唐進莫屬,如今又加上了一個不分伯仲的劉之牧,隻是十年後的唐進是否有劉之牧的雍容一度,就不得而知了。
  林婉思忖片刻,客氣地回答:“都在同一個城市,又是同行,以後見麵的機會應該很多,況且我和劉先生還有機緣能夠在今天見麵,就更方便你們交流溝通了,更或許以後兩家還會有合作的機會。”
  劉之牧淡淡一笑,他上樓的時間裏,嚇人早已在茶幾上擺了一杯黑咖啡,想必是他的日常習慣。他執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話是這麽說不錯,可惜我大部分時間在國外,就算是回來留在雁城的時間也不會多。再說到同行,這幾年劉氏的房子已經越蓋越少,我倒是對別的行當開始慢慢感興趣了。”
  他歉意地笑著說:“董夫人,你要知道,男人總是愛貪圖新鮮的,一個事情做久了,就會想換別樣的試一試,老是做同一件事情讓人氣悶得很——所以雁城的地產,我看還是由董兄這樣的人物指點江山比較好,能者多勞嘛,真是非他莫屬了;至於合作,劉氏總部在海外,始終不是本土公司,那是萬萬不敢插手淩翼公司的業務的。”還是那麽客客氣氣的樣子,好像不想蓋房子也必須向別人道歉。
  林婉不禁尷尬地咳嗽一聲,她還沒把話引到正題上,劉之牧就一句句地堵過來,連開場白都不給機會,看來果然是知道她的來意了,察言觀色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本事。她回憶起以前董翼對他的評價:那人特會揣摩別人的心思,你說什麽他就順溜跟著你走,其實根本雲山霧罩,他真正什麽心思你不會知道。
  怎麽辦?再跟這種人把圈子兜下去顯然是極不明智的,或許最終還要自取屈辱,不如當機立斷!林婉一咬牙,索性開門見山:“今天我來是因為聽說劉先生對我曾經買下的一塊地感興趣。”
  劉之牧點頭道:“是有這麽回事,隻是不知道夫人是否願意割愛。”
  林婉回答道:“我自然是肯成人之美,劉先生這樣明察秋毫,一定知道我買那塊地已經有兩年,卻始終沒有派上什麽用場。現在有人想要,我當然千肯萬肯。”
  “東西沒買對就趕快拋,止損即為贏,這種做法很明智,我念中學的時候買過股票,可惜當時還不懂這樣的道理,結果虧了一年的零花錢,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冤枉,看來夫人比我年輕那會聰明許多。”
  真是個風趣的男人,隻是現在她沒有時間欣賞,林婉將背脊一挺:“可是我不想要先生的地錢。”
  劉之牧饒有興趣地將眉毛跳起來:“不知道夫人想要什麽。”
  “那塊地,我願意拱手相送。”
  “那怎麽好意思,無功不受祿,況且這點錢我還拿得出來。”
  林婉的心怦怦直跳,一鼓作氣說道:“現在淩翼的情況劉先生應該是清楚的,我先生買了城東那塊地,手中卻還有其他項目在做,所以資金周轉目前有一些困難,但是如果劉氏願意與淩翼聯手的話,我們一定可以蓋出雁城第一座地鐵樓盤,有錢也可以大家一起賺。”
  劉之牧聳了聳肩膀:“這麽賺錢的事,銀行一定比我感興趣,夫人是不是找錯人了?劉氏暫時還沒有涉足到金融業。”
  林婉幾乎被他頂到牆壁上,還是硬著頭皮道:“我們與銀行的關係一向良好,隻是這次因為政府發文時間有拖延,才讓各家銀行不肯借貸,但是您站得高遠,看東西一定不止在皮毛上,這個項目絕對是有錢賺的。如果這時候劉氏肯幫淩翼一把,我們一定會銘記在心,您想要的那塊地自然是順理成章送給您。”
  劉之牧歎了口氣,用很誠懇的語氣說道:“夫人應該年紀不大吧?想來也很少在商界走動,既然你今天跟我說得這麽直白,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老實說,你說的城東那塊地,我也有過考慮,當時如果我想要,隻怕還輪不到別家出手。我和董兄都是做生意的人,但凡是做生意,就不會不想賺錢,鳳凰無寶不落,不賺錢的辛苦事我為什麽要做?可是就算要轉,我也要考慮一筆錢投下去,哪個地方可以賺得更多,資金可以回流得更快。不錯,那塊地以後會建地鐵,位置也很好,在那裏蓋房子,不論是商務樓還是家居樓都可以比其他地方賣價最少高3成,可是誰知道地鐵到底什麽時候修?半年還是一年,或者更久?政府辦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有時候一個批文下來也得幾個月的時間,沒準我房子蓋好了,地鐵還是在紙上談兵。到時候如果地鐵真的落成了,便宜的是誰?是業主!他們轉手就可以賺一倍或者更多,我可不願意別人拿我的錢來填自己的腰包,沒人會感謝我,人家隻會笑我蠢,竟然做這種賠本生意。”
  他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咖啡又道:“實不相瞞,夫人手中那塊地是我劉家的祖墳,如果你願意讓給我,我自然心存感激,也一定會給你個好價錢。但是如果你想拿那塊地做籌碼,讓我借錢給淩翼或者像你說的那樣跟淩翼合作,共同開發項目,那就還是算了,你我相交不深,我的為人你可能還不清楚,我最不喜歡別人拿東西同我講條件。做生意無非是你買我賣,能雙贏就最好,實在做不到也至少要大家開心,條件談多了,彼此心生芥蒂就沒必要了。我們劉家世代都是商人,埋在地低下的那些先人也是,如果知道後代子孫為了他們的安寢地而做了賠本買賣,隻怕在地下也不會睡得安穩。”
  他抬眼看了一眼林婉,鏡片後烏黑精明的眸子裏寒芒微閃,如同寒冷冬夜裏的黑色水晶,頭先入春風般的和煦微笑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涼意,他冷冷說道:“夫人若執意不想賣,我也不勉強,我會另找風水先生測一塊好地,然後將我家祖墳遷出去。我想不管官司打到哪裏,也不會不準別人遷墳吧?那塊地,夫人喜歡的話就自己留著,不過從此以後,劉氏和淩翼隻怕是很難做朋友了。”
  林婉緊緊捏住衣服一角,連呼吸都開始不順暢,這個男人如此可怕,說翻臉就翻臉,她根本不是對手。他這一番話連消帶打,讓她出門時滿腹的信心與勇氣早已不見了蹤影,事情又被她弄得這麽糟糕,早知道還不如聽蘇可的勸告,把事情交給董翼。是不是現在馬上同意把地賣給他會比較好麽?起碼這樣不會開罪劉氏,不會給董翼多樹一個敵人。可是真的就這麽走人?萬一他隻是欺負她沒經驗沒閱曆而嚇唬她,那豈不是白白丟了最後一個機會?到底怎麽辦?她完全沒了主意。
  正彷徨無計之時,一把清脆惱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劉之牧!你有沒有搞錯,說帶我打球,卻把我一個人扔在球場,自己偷偷跑了!你知不知道害我摔了一跤!”
  聲音由遠及近,倏忽間便已經到了跟前,林婉詫異抬頭,眼前一花,一個身材窈窕的長發女郎怒氣衝衝地背對她站著,一手將手中粉色高爾夫球袋扔到客廳角落,另一手的十指尖尖,幾乎要戳到劉之牧的臉頰上。
  她指了指身上濕淋淋的衣服:“你看你看,那個球停在湖邊,我一揮杆,差點整個人都栽進去,都是你!”
  劉之牧皺眉將她的手撥開,“髒死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我走的時候明明有跟你打招呼,是你自己玩得太高興沒聽見。”又揚頭叫:“阿玉,快去給太太放水洗澡,準備衣服。”
  阿玉慌慌張張地答應著泡上了樓,劉之牧望一眼地下的球袋,顯出幾分心疼的樣子:“那是我特別為你定做的球杆,連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別這麽不當回事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打球的人應該多愛惜自己的杆?”
  女郎依舊不依不饒:“球杆重要還是我重要?你都不問我摔壞沒有!”
  劉之牧沒好氣說道:“摔壞了你還能叫這麽大聲?我看你根本連車都沒坐,就自己一溜小跑回來了,中氣這麽足,我簡直以為你在外麵吃了人身燕窩。”
  女郎頓時火冒三丈,伸手在濕漉漉的褲子上擦一擦,一把將手抹到劉之牧的臉上:“我看你愛幹淨!”
  林婉目瞪口呆,這任性的女郎是誰,難道竟然是劉之牧那大名鼎鼎的夫人?簡直比蘇可還要嬌蠻還要不講道理,她不由得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女郎聽到聲響才發覺房裏還有別人,回過身來,與林婉四目相投,兩人同時驚訝地咦了一聲:“是你?”
  林婉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生何處不相逢”這種事,劉之牧的太太竟然是早前在攝影展上遇見的女郎方靜言,而且她還曾經以為她是個騙子,騙了她一餐4000塊的飯外加一個手機。
  方靜言顯然也對在自己家裏看見林婉大吃一驚,她瞧了瞧劉之牧又瞧瞧林婉:“你怎麽在這啊?”
  劉之牧一臉狐疑地看著麵前兩個女人:“你們……認識?”
  方靜言笑道:“嗯,上次不是跟你說過麽?我在攝影展上認識了個女孩,她還被我敲了一頓飯呢。”
  劉之牧拖長聲音哦了一下,對方靜言說道:“你還不知道吧,這位是董夫人,她來找我談些生意上的事,剛剛已經聊完了。我們這邊離市區遠,就不要耽誤人家正事了,我正打算叫司機送她回去。”
  林婉看他的架勢已經擺明了是逐客,一來她已經實在沒了對策,二來她的臉皮也不是防彈玻璃做的,實在不好意思再厚顏呆下去,於是向劉氏夫妻道了聲再會就打算離開。
  那邊方靜言烏黑眼睛突然滴溜溜一轉:“林婉是畫家呢,你不是剛買了一幅畫麽?不如讓她鑒賞鑒賞,到底值不值那個錢。”
  林婉呆了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就是畫些插頁畫,而且都是以卡通為主,那些個名畫我是不太懂行的。”
  聽她這麽一說,方靜言不由得輕笑出聲,將盈盈眼波向劉之牧一瞟,劉之牧也怔了怔,過了一會放說道:“看來董夫人的確是不常出來走動……”
  林婉分不清他們的表情和言語是揶揄還是讚揚,心中有些赧然,訕訕地啊了一聲,算是回答。
  方靜言執起她的手:“要回去也不急著這一刻,我還欠你一餐飯呢,帶你去書房看看。”
  劉之牧把手插進褲兜裏,冷眼看著她,麵上表情雖不情願但似乎也沒什麽辦法,最終說道:“你先去洗澡把衣服換了吧,待會著涼了。”
  林婉被方靜言安置到書房裏等待,她四處觀望一會,不用多說,這裏自然布置得也十分雅致,牆上零散掛著幾幅畫,中西合璧,仔細辨認一下,發現認得的有石濤的山水和莫奈的油畫,似乎還有一副雷諾阿。
  過一小會方靜言換了衣服進來,林婉忍不住問:“都是真跡麽?就這麽放著不危險?”
  方靜言微笑道:“都買了保險的,怕什麽,再說過幾天等有了愛風雅又出得起價的人,它們自然就有新主人了。”
  “你們不是自己收藏麽?”
  “劉家唯一有興趣收藏的紙張是鈔票。”
  林婉歎了口氣,這奸商,看來自己的計劃是注定要觸礁了。
  書房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藤製的秋千,方靜言坐到上麵,把長及腳踝的黑色裙子散落下來,用腳尖踮了踮地麵晃蕩著:“你找之牧是有求而來的吧?”
  林婉知道隱瞞也沒用,於是嗯了一聲。
  “看來是被拒絕了。”
  她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林婉點頭道:“可能我的提議裏麵沒有能讓他感興趣的東西。”
  方靜言微微搖頭:“不見得,如果一點都沒有,他見都不會見你。你要是願意,可以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情,我不敢說可以百分百幫到你,但至少能多給你一個機會。”
  林婉說:“如果劉先生實在不願意,勉強也沒意思,要不然你剛剛讓我上樓,我就答應了,我知道那已經是你給我的機會。”
  方靜言聞言失笑:“原來你隻是有些天真,卻並不笨。”
  林婉也笑了:“我本來就不笨。”
  方靜言比她大幾歲,言談舉止裏雖然有幾分盛氣淩人的味道,但是態度落落大方,總是一副不管做什麽都理直氣壯的樣子,或許因為坦率倒不讓人討厭,還頗有幾分大姐大的感覺。
  “這到讓我好氣了,到底是什麽事呢?你應該很少求人吧?”
  “如果不是沒有辦法,誰都不願意求人。”林婉把事情大概講給方靜言聽,末了無奈地攤了攤手,抬頭張大眼睛說道:“現在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方靜言一邊聽一邊將秋千蕩來蕩去,她的裙子上鑲著大幅同色的玻璃珠子,碰撞之下發出叮叮咚咚清脆的響聲。待林婉說完之後,她忽然微微笑了笑:“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有個妹妹,跟你一般大的年紀,你的樣貌神態語氣與她都很像。”
  林婉偏頭想了想:“好像有,她現在在哪?”
  “她在為劉氏工作。”
  “那很不錯啊。”
  “嗯。”
  林婉有些羨慕:“我家裏隻有我一個,小時候總是很羨慕那些有哥哥姐姐的同學,被人欺負了都會有人替他們出頭。”
  方靜言悠悠歎了口氣:“是啊,我那個妹妹從小嬌滴滴的,老是給人欺負,每次都是我幫她出頭,她遇著什麽難題,第一個找的就是我,也會像你方寸那樣傻傻地看著我說,大姐,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那多好,有你們這樣的姐姐姐夫,她應該是一帆風順了。”
  方靜言又笑了笑,這次笑容裏帶著幾分自嘲和揶揄:“的確好得很,她現在在公眾地方叫我夫人,叫之牧boss;私下裏我讓她幹什麽,她馬上會跳起來說:是,姐姐。”
  林婉一呆:“你們鬧不愉快了?”
  方靜言把頭別到一邊,淡淡說道:“我隻是做了為她好的事情。”
  “有些時候,你覺得是為她好,她未必是這麽想;就算真是為她好,也要告訴她原因才行,不管關係多親近,人的眼睛也不能變成X光,去把別人的心思都看明白,越親近的人越要用心交流,我們總是對外人太客氣禮貌,卻忘記親人的感情才最要認真珍惜。”林婉歎了口氣:“哪怕與自家人相處,也是一門學問。”
  前些日子她也覺得把車禍的事情瞞下來是為了董翼好,結果造成董翼的不諒解,幾乎要鬧出大麻煩來,幸虧她及時醒悟,才讓兩人重新變回一條心,所以這些話也算是她的有感而發。
  方靜言沉默良久,忽然從秋千上跳下來:“看你一副懵懂樣子,想不到倒是還能說出有幾分道理的話……那塊地的地契你帶了麽?”
  林婉一怔:“帶了,怎麽?”
  “說起來也真是我們兩個有緣,這事的由頭還要從那天中午說起,那次我臨時把你丟下是因為我公公在牧場騎馬摔了下來,我和之牧急著趕回了加拿大,所以跟你一個招呼都沒打,響起來還真是歉意得很。老劉家的人性格古怪,對很多傳統的東西並不放在眼裏,那個什麽所謂的祖墳他們做後背的從來都沒想過要去尋訪。偏偏這次我公公受了傷,或許人身體一弱,思維也跟著變了不少,也不知怎地就做了個怪夢,夢到我過世的婆婆說想回家,所以他才把之牧召了過去,說百年以後要和我婆婆合葬回國。我們思來想去,覺得合葬的話最好地方自然就是劉家祖墳了,因為才會想要買你手中那塊地。”
  林婉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其實之牧打心眼裏是不信這一套的,不過是不想忤了父親的心願而已,所以你如果想拿那塊地做籌碼,隻怕還真是行不通。”
  林婉有些不安:“啊,那他最後說劉氏與淩翼以後很難再交好……”
  方靜言撲哧一笑:“他嚇你呢,每天找他談生意的人那麽多,談不成就翻臉,誰有那個閑工夫,又不是什麽深仇大恨。他還不是欺負你年輕不懂事,看能不能嚇一嚇就把地讓給他——不過你別說,吃這套的人也很多。”
  林婉呆呆說道:“怎麽可以這麽壞。”
  方靜言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是很壞,所以我兒子現在都給公公在帶,不能讓他近墨者黑給教壞了。”她又歎了口氣:“不過我公公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林婉心裏很同情方靜言,她覺得為了這樣小的事情都玩心機的男人實在不可能是什麽好老公,但又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隻好含糊說道:“做生意就是這樣的,得厲害一點……”
  她的心思方靜言哪裏看不出來,拍一拍她的手道:“得了得了,這種客套話還是省了吧。林婉,我也算是跟你投緣,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很喜歡,而且你頭先說的那些話也很合我的心意,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
  “什麽?”
  “那塊地,你就送給我吧。”
  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雲淡風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是問別人要的不是一塊地而是一張紙巾,林婉看她一眼,心念一動,馬上說:“好!”
  方靜言微微一笑:“也算是個聰明的孩子了。”
  她攜了林婉的手下樓,劉之牧正在花園裏看園丁給一從灌木修剪枝葉,方靜言對丈夫笑道:“之牧,你覺不覺得林婉特別像我們家靜聆?不如我認她做妹妹好不好?”
  劉之牧皺了皺眉頭:“你總有些異想天開的念頭,董夫人有家有室,幹嗎平白多你這麽個姐姐。”
  “啊,你不同意啊,那怎麽辦,我都收了人家的見麵禮了。”
  劉之牧慢條斯理地說道:“收了別人好處,就要還人家的情,你打算回送什麽?”
  方靜言嘻嘻一笑:“我是你老婆,回禮當然是你拿主意,東西如果輕了,也是你沒麵子對不對?對了,我還欠林婉一頓飯,不如哪天有空讓她把妹夫叫出來,我們四個一起吃頓飯,再好好商量該送什麽禮吧。”
  她也不等劉之牧的回答,連推帶攘地把林婉送上車,看她哦組了,方才回身到丈夫身邊,把手插進他的臂彎:“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劉之牧哼了一聲:“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她眨眼看著他:“有嘛?我幫你一分錢都不花就弄到那塊地,難道你不開心?都不誇我有本事。”
  劉之牧一把將她的手撫開:“少跟我來這套裝傻賣乖的,一分錢都不花!為了你莫名其妙認的這個妹妹,我要花的錢多了。”
  方靜言歎了口氣:“你實在不願意就算了,我真挺喜歡那女孩,跟靜聆小時候特別像,一雙眼睛純得很。”
  “像什麽像!根本一點都不像,我說老實話,這位董夫人比你那兩個妹妹要純良得多。”
  “我妹妹怎麽了?我妹妹以前也很純很乖的!”方靜言不忿地嚷了一句,又悻悻說道:“那你到底幫還是不幫啊?”
  劉之牧不搭理她,轉身就走,她看著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腳。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你算是很不給我麵子了,劉太太!不過,我還不至於連這樣的台階都不給自己老婆下……你誇出去的海口,除開我隻怕也沒人能收得了場。”他歎了口氣:“去安排時間吧。”
  方靜言嬌笑一聲,小跑幾步追上他,從後邊一把摟住他的腰:“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以前你說過就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都給我摘下來。”
  劉之牧疑惑地說到:“我說過這種話麽?你記錯了吧?”
  “……”

  第二十章

林婉在回去的路上接到方靜言的電話,她顯然是已經把自己老公搞定了,用得意洋洋的語氣說:“誒,回去跟你當家的約個時間,我們四個一起吃飯。”
林婉掛了電話心裏樂開了花,以前有算命的說她命中雖有坎坷,卻也有貴人;那時她摸不清楚貴人兩個字的含義,蘇可跟她解釋說:“當你有100萬的時候,突然有人要送你1萬塊的那不是貴人;貴人是在你沒飯吃時,花十塊錢給你買盒飯的人。”她當時還懵懂著,現在卻真真實實知道了什麽叫貴人。
下了車,她跟司機道了謝,一溜小跑衝回家,她剛流產沒幾天,這一天下來心情起落跌宕又舟車勞頓,小腹都開始隱痛,可是今天也算是難得的獨立做成了一件大事,心裏興奮異常,哪裏還顧得上身體不適,隻差沒哼個歌出來。
推門進去,董翼正坐在客廳裏泡茶,林婉也沒看清楚他的神色就把鞋子一脫,飛奔著撲了過去,她一激動說話就口齒不清,這會也是:“董翼……我去找劉之牧幫忙啦,他剛開始不同意,不過沒想到他太太是那個騙我飯的人……淩翼的危機有救了!”
董翼先是怔了怔,似乎有些沒明白,不過與林婉相處了這麽久,也不難摸清她的思路,他把手中茶壺放下去:“你去求了劉之牧?”
林婉不願意董翼知道她去求人,連忙說:“不算求他,搞半天我買的那塊爛地是他家的祖墳,我們交換而已,各取所需。”
董翼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淩翼不需要別人的幫忙。”
林婉一愣:“銀行肯貸款了?”
“不是。”
“那……你找到別的朋友想辦法了?”
“也不是--我昨天去會的那個朋友,的確提出要幫我周轉,不過我拒絕了。”
林婉輕輕說道:“為什麽啊?”
董翼低頭盯著麵前的茶具,沉聲說:“因為這是我以前做錯的事,必須自己解決,別人插不了手的。”
林婉不置信地看著他,自己這麽興衝衝地跑回來,他去說這是他自己的事,別人插不了手。可是別人是誰?難道作為妻子的自己,也是他的別人麽?林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也是書香門第,林婉這輩子在任何一個人麵前都沒像今天在劉之牧麵前這麽低聲下氣過,她這麽做是為了誰?可是他說她是別人!
她想不明白,隻覺得委屈無比,一開口說話就已經帶著哭音了:“你到底欠了人家什麽?再重的債我把寶寶還給他還不夠麽?他還要怎麽樣?你難道還要這樣一退再退?你考慮過我的心情沒有?”
董翼站起來,眉頭深鎖著負手在客廳裏走了兩步,顯然也是心煩意亂,過一會兒終於停在林婉麵前,艱難說道:“囡囡,昨天我就同你講了,有事要告訴你。”他深深呼吸一口:“這些事,我早就應該告訴你,但是一直都沒說,所以也不敢指望你聽了以後還肯原諒我……”
林婉知道他此時用這種凝重語氣講話必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心髒不由得微微顫抖,但還是鼓起勇氣抬頭說道:“你不必擔心,隻管說,我比你想象中要堅強。”
董翼點點頭,習慣性地掏了隻煙出來點燃,他腦中神經也崩到了極點,點煙時手竟然微微發顫。
“我之前跟你提過我的前任太太列霓裳,其實她沒有死,我們是離了婚。”
這樣一個直接的開場白,仿佛一個巨雷直劈到林婉身上,讓她耳鳴眼花:“什、什麽?”
“前麵的事情都是真的,一直到火災發生的那天,全部都是真的。霓裳生了孩子以後,家裏條件很困難,她個子很瘦小,沒退奶水,老方子說要吃些什麽鯽魚、豬腳、老母雞催奶補身子,我們都沒有錢。我當時心裏特別難受,覺得一個男人做到我這個份上,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的朋友那時都羨慕我,覺得有個漂亮的富家女肯跟著你挨窮,是件美麗浪漫的事,可是隻有我心裏清楚,連溫飽都談不上的時候,再好的愛情也蒙了塵。剛好那時候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柳源沒固定工作,在街頭擺攤,我們兩個合計著進了些盜版磁帶和盜版黃色書在夜市賣,結果那天晚上……就是火災的頭天晚上,我們被城管和工商的人追,東西給扣了,還說要罰款……當時我年輕、脾氣又大,覺得自己根本沒什麽天大的錯,不就是為了生計混口飯吃麽?幹嗎要逼人上絕境!再加上那段時間心情糟糕得要命,就跟人家打了起來,混亂之下把一個城管的頭給開了瓢,我和柳源都給抓進了派出所。”
“十幾年前的法律可不像現在這樣,打傷了人頂多就是拘留個十幾天二十天,那時候暴力抗法、打傷執法人員是要坐牢的,我被拘在局子裏的時候想事情到了這份上,我這輩子算是完了,家裏的老婆孩子也沒人照顧,心都涼了半截。第三天,我哥來看我,告訴我家裏出了事,我那時快急瘋了,人是出不去的,辦法也想不到。當時我們那條巷子裏有個小妹妹,跟我和柳源的關係一向很好,她家裏有人在派出所裏做臨時工,所以能老是溜進來看我們,有天她帶了句話給我,柳源千叮萬囑讓我什麽都不要認,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他!他一個人頂下來。我知道他是因為看我家裏出了事,想讓我早點出去,雖然這樣做很不仗義,可我還是照做了,結果我被拘了十五天,他被判了一年半。”
董翼歎了口氣,眼裏閃過一絲痛楚:“過了的事我也不想埋怨誰,反正種了什麽因就一定會結什麽樣的果,都是自己造的孽。我出去以後和哥哥碰了麵,他說救護車來之前孩子就已經死了,到了醫院霓裳也沒能救活,我就跑去列家,希望能打聽點消息,就算人死了,總歸也是我的老婆孩子,起碼要知道她們葬在哪裏,以後也能去祭拜祭拜。結果去了以後,發現她家裏已經人去樓空,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影……回來以後我開始自暴自棄,進了一趟局子,原來的廠把我開除了,我除開喝酒什麽都不做,就住在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老房子裏,天天酩酊大醉,我媽那時候已經進了醫院,到了後來除開我哥和那個小妹妹,誰也不再搭理我,管我的死活了。”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中午霓裳的父母突然來找我,我頭天又喝醉了,他們來的時候我還沒醒,渾渾噩噩的,看了他們一直發著呆。那天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她媽跪下來哭著求,她爸就指著鼻子罵,說來說去無非是讓我放了霓裳,到了後來就拿出一張離婚協議書讓我簽。我說要離婚可以,但是你們得讓我見她一麵,她媽撲通一聲就給我跪下了,求我給她女兒一條生路,我才知道霓裳受了傷,家裏安排她去美國治療,她死都不肯去,誰逼她她就打破鹽水瓶自殺。她爸爸說你如果還是個男人就放了她,這個啞巴虧我們列家吞下去了,也不要求你負什麽責任,簽了這張離婚協議書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你就算再見她一麵又能怎樣,隻能讓她更不死心,就算治好了她也還得回來找你,難道她為你受的苦還不夠?孩子已經死了,你還想要她再死一回麽?你如果真心對她好,又怎麽會在她生死邊緣的時候跟人打架,還被關到牢裏去?你憑什麽擔負起一個女子的一生?你有良心麽?”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處理問題不妥當,她父母如此咄咄逼人,讓我惱火又委屈,不錯,霓裳是受了苦,可是我做這麽多還不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好麽?我從小看水滸,把兄弟義氣看得跟命一樣重要,現在連多年的兄弟都出賣不顧了,還要我怎麽樣?總之當時一怒之下,我也沒多想,就把離婚協議給簽了,到第二天酒醒以後,我開始後悔,再去找他們,卻發現列家人從此是再也找不到了。後來我離開雁城去了別的地方,我那時沒什麽別的想法,就是要多賺錢,我知道他們是去了美國,所以發誓要賺了錢去美國把她找回來,她肯不肯再跟我是一回事,起碼我要跟她說清楚,不能讓她平白誤會我一輩子。到了外麵才發現謀生也不容易,我沒別的本事,最厲害的就是拳頭硬,所以去了一間夜總會給人做保鏢,沒想到有次陰差陽錯給老板擋了一切--就是我胸前那道,他很欣賞我,我就跟他走了黑道。後來柳源也出來了,沒地方去,我就叫他一起過來混,我們兩個人都膽子大,也不怕死,隻要是賺錢的事,什麽都敢做,夜總會、收黑賬、幫房地產公司拆遷,盤子大了以後還給人洗黑錢;等我一有錢馬上去了美國,發現根本找不到人,隻好又回來;那次順了趟雁城看見我哥的建築公司一直賠本,我就拿賺的錢幫他做公司--淩翼的起家並不清白,蘇可跟你說我背景複雜也全部是真的……至於再後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說到這裏,他將臉轉向林婉,麵上的神情是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林,似乎要將所有的選擇都交給她來做:“我不是存心騙你霓裳沒死,她家裏對外放出的消息一直說她死了,醫院都給她家買通,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是真的,我跟人解釋也沒人信。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實話,如果告訴你我是離婚了,你肯定會問, 什麽離婚啊?為什麽火災的發生以後你不第一時間去看她呢?難道我說那時候我被抓進牢裏了?你會怎麽想我?你家裏又會怎麽想我?瞞了一件事,後麵所有的事情就必須都瞞下去。”
林婉聽他說完,隻覺得天旋地轉,事情怎麽會這樣?她全心營造的美麗世界竟然會在瞬間崩塌,她傾心愛慕相信的人竟然將她騙了這麽久!
她大口喘息著,抖著嘴唇道:“你騙我?你一直騙我,還騙了這麽久!你怎麽可以不告訴我真相,如果我知道這一切還願意和你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可是你不能這樣瞞著我!我這樣全心全意對你,你卻把我當傻子!”
董翼看著她,胸前劇烈起伏,咬牙道:“是我對不起你,這段日子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霓裳做的,而這都是我曾經的過失造成的。”
林婉渾身發軟,一手撐到茶幾上,指尖觸到冰涼堅硬的東西,是董翼平日裏最鍾愛的紫砂茶壺,她想也不想,一把抄起用盡全身力氣朝他擲了過去,他站在那裏不躲中閃,茶壺正砸在額角上,褐色茶湯混著汩汩鮮血慢慢流了下來。
林婉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淚眼模糊裏看到鮮血流到他臉上再流到雪白的襯衣領子上,他也不擦,隻是癡癡地望著她。她忽然慌了手腳,一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到浴室裏拿了毛巾出來,給他捂上,嘴裏一迭聲說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真的真的,我完全亂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太意外了,怎麽會這樣?”
董翼倒是鎮定下來,將她抱到沙發上:“我既然什麽都告訴你,就已經做好準備承受一切,囡囡,你相信我最後一次,我會去找霓裳,事情總要解決。如果她是想要淩翼,我們就給她,我曾經虧欠她的東西太多,如果能用錢來解決,也未嚐不是一個辦法。”
林婉揪著他的衣服把頭抬起來,淚流滿麵:“我已經見過她了,在醫院的時候她跟唐進一起來了,那麽大的雨她都隻能坐在輪椅上,肯定是當年沒治好下身癱瘓了。她沒了孩子,身體也毀了,你還在她幾乎要死掉的時候給了她一張休書,她家裏人也絕對不會告訴她真相,哪個女人受得了這個?她要的肯定不止是淩翼!”
她烏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淚水整串整串地滾落下來:“如果她要的時你怎麽辦?你這樣重責任重信義,又覺得有愧於她,你會不會回去她的身邊?不公平!這樣對我不公平!她是你的結發,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這段婚姻我也擁用一半,你們年輕時候做錯的事情,為什麽要拿我的婚姻來償還?!難道要我把你讓給她?我知道她可憐,可是我做不到!”
董翼歎了口氣,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不會的,霓裳這次的做法分明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態度,想必對我已經恨之入骨;就算真如你說的那樣,我也沒有辦法,說我狠心也好、絕情也罷,我都會告訴她,我跟她的緣分是已經徹底斷了。”
林婉呆呆說道:“這是一個人的事麽?你覺得斷了,可要是她覺得沒斷怎麽辦?有愛才會有恨,如果她不愛你了,就不會再出現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翼起床對林婉說:“我先去趟公司,然後打電話給唐進,唐進的姨媽好像就是霓裳的母親。”
林婉還有些遲疑:“我們是不是再做一些準備比較好?”
“此事最好速戰速決。”
林婉終於點了點頭,看著他離去,她忍不住歎了口氣,速戰速決,曾經患難與共的夫妻到如今卻需要用戰鬥兩個字來形容他們的關係,仔細想一想也不是不悲哀的。
雖然列霓裳對她和董翼做了許多事,甚至連累到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可是她對她卻恨不起來。她甚至會聯想到當年自己與唐進的那段感情,那時還穿著校服的他們如果真的私奔了,下場隻怕也會與她跟董翼差不多吧?看來還是唐進比她看得深遠。泰坦尼克裏Rose和Jack,因為其中一人的死去,所以成就了可歌哥泣的奇緣,可要是兩個人都平安下船,真正私奔的話是否能維持那段曠世的愛情呢?隻怕也未必。
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無堅不摧,不管麵臨任何困苦都能矢誌不渝,到了現在她終於明白,隻有擁有成熟心態的人才能真正經營好一段愛情。愛情也好責任也罷,都不是憑著腦子想一想,把胸脯一拍就能做到事,它需要持久的耐力來維持。
林婉心中始終不安,列霓裳是個厲害人物,又狠了心,董翼卻是帶著負疚心情,跟她談能討得了好麽?可是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接下去的發展容不得她多多質疑,解鈴還須係鈴人,不如放手交給董翼去做。
她思付著已經許久沒有向合夥人交稿子,人家天天在MSN上催,幾乎快要罵人,反正這時她已經無能為力,索性把心胸放開,在書桌前坐下,開始認真畫稿。
約莫畫了一個鍾頭,門鈴叮咚一響,林婉跑去開了門,看清楚來人後頓時呆立當場。
門前赫然停著一架輪椅,椅上的女子身穿便裝,黑主黑發,雙足整齊地擱在輪椅踏板上,雖然麵孔瘦削,但胅色白膩,容貌清秀,想來年輕時也是一名美女。林婉當然不至於認為這是個敲錯門的陌生人,她隻覺得心中一寒,啊,債主在青天白日裏找上門來了。
她呆呆地看著列霓裳,不知道該說什麽樣的開場白,列霓裳倒是鎮定,輕聲而客氣地說道:“我是董翼的一們故人,今天冒昧過來拜訪,不知道他在不在。”
林婉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他去公司了,現在不在。”
列霓裳看了她一眼:“這位想必是董翼的夫人了,我身子不便出行一趟不易,夫人難道不請我進去坐一坐麽?”
她的聲音甚是輕柔好聽,卻不容人拒絕,林婉連忙將過道讓了出來。
陡然麵對她,林婉心裏直發慌:“董翼上班去了,要不要我打電話叫他回來?那個……你喝茶還是咖啡?”
列霓裳說:“啊,多謝,不必了,我原以為他今天會在家裏。”她抬頭四處打量一陣:“布置得不錯,非常雅致,應該是你的用心之作吧?”
“哎。”
林婉與董翼融為一體的感覺很深,或許是丈夫的內疚感染到她,麵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她也覺得萬分歉意。這時候對方問任何話她都不敢答得過於詳盡,以免被誤解成為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列霓裳從容不迫地說道:“我原以為他知道我回來的消息,會主動找我敘舊,沒想到等了幾日也不見人,所以隻好自己過來了,夫人不會見怪吧?”
林婉連連搖頭:“怎麽會,他今早出門的時候,也說想約你見麵,沒想到你就過來了,剛好錯過了。”
“是啊,可不就是錯過了。”列霓裳淡淡重複了一遍,複又一笑:“不過也無妨,要見的人終究是會見麵的。能遇到夫人你,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我跟董翼是十幾年前的故人,今天見到你也覺得很榮幸,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賞臉去舍下一聚?”
林婉道:“現在?那我打個電話給董翼,催他回來,然後我們再一起過去吧。”
列霓裳微微一笑,將身子往前一頓,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如讓他晚點來,女人總是有些私房話要講的。”
她的手指涼得像冰,讓林婉心中一凜,正待拒絕,列霓裳又歎氣道:“要做董翼的妻子可不容易,難道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我現在隻是一介廢人,莫非還能吃了你不成?”
林婉想了想:“有話在這裏也可以說的。”
列霓裳冷冷看她一眼:“在你和他的愛巢裏,我實在沒有心情多說什麽。”
林婉被她眼神刺到,一咬牙:“好,我去你那裏,走吧!”
列霓裳的居所是離雁城二十公裏外的一棟別墅,緊鄰江邊,綠樹環繞下,江水如碧,別墅與山崖江水融為一體,十分美麗。
列霓裳招待林婉在客廳坐下來,伸了個懶腰:“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在些,這裏是我小時候的住處,這些年窩在屋裏已成習慣,已經越來越不喜歡去陌生地了。”
林婉心中惻然,一個女子在經曆了大變之後,便將自己隱蔽起來獨自舔傷口,那份孤獨、寂寞隻怕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吧?
她輕輕說道:“列女士,你和董翼的事情,他已經全部告訴了我,對你,我們兩個都心懷歉意,不知道怎樣彌補你才好。”
列霓裳道:“是麽?他都告訴你了?”
“嗯。”
列霓裳微微歎息一聲,將目光望向窗外的滔滔江水:“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若要認真想起來,又像是在昨天,這些年,支持我的也不過就是這些回憶了。”
她看林婉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將頭低了下去,她本是個清秀標致的人,這種文雅舉動做出來讓林婉心中都不由得一動。
“讓你見笑了,可是這麽多年裏,我還真是寂寞,都沒人陪我好好聊天,聽我說說心裏的事,隻是我說話囉嗦,你也願意聽麽?”
林婉點頭道:“隻要你肯說,我當然想聽。”
列霓裳溫和笑道:“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難怪他那麽喜歡你。”
她又發了一會呆,慢慢說:“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比你認識他的時候還小,很不懂事,但是因為家裏管教得嚴,所以總是想偷跑出來玩,然後有一次就遇上了他。我家裏那些世交們的孩子一個個都像我的父輩,斯文有理、出口成章,我那時候還以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那個樣,從沒想過竟然還有會有董翼那樣的男人。他出生成長的環境與我截然不同,按理說我們兩個實在不應該有什麽交集,可我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神經,就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到今天我都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跟他相逢的情景……”
她抬眼看了下林婉,又說道:“我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年輕時自己做錯了事,自己就需要承擔不責任,隻是我覺得這個責任,不應該由我一個人擔下來,我與董翼,曾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什麽過錯,我們應該一人承擔一半對不對?”
看林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繼續說道:“那年,我懷了身孕去找董翼,我當時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要我留下,那我從此就跟了他,哪怕再也過不上原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也願意;如果他不收留我,我就走,今生今世都不出現在他麵前。你知道他當時是怎麽回答我的麽?他說:霓裳,我是個男人,一定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老婆,你在火裏我便在火裏,你在水裏我便在水裏。說得是很好的,可是,我在火裏的時候,他在哪裏?我沒有見到他!我從死神手裏逃脫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見到他,可是我見到的是一紙休書!”
她的聲調變得冷冽:“那個時候,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每天就是翻來覆去的想,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麽會這樣?我為了他什麽都不要了,他卻這樣狠心薄幸,想得頭都炸了也想不出個結果--所以最後我決定這個公道我一定要給自己討回來!”
林婉急了,語無倫次地說:“他不是存心的,我知道這個誤會讓你痛苦了很多年,可是他也一樣不好過。當時你們家裏起了火,他和柳二被抓了,他在外麵那麽辛苦,也是想你過得好一點。後來等他出來,你父母去找了他,逼著他簽了離婚協議書,他去找過你的,真的,他去美國找你,隻是找不到……你原諒他好不好?他一個人痛苦了十幾年,就是覺得對不起你。”
列霓裳微微一怔:“他去找過我麽?”
林婉拚命點頭,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是,他去找過你,但是你家裏隱姓埋名藏起來,就是為了怕被他找著,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不付責任的男人。”
“原來是這樣。”列霓裳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多年困擾她的疑團突然一下解開來:“對呀!我也覺得他不應該這麽對我,他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我連這點都看錯了,那真的可以去死了。我父母一向反對我們在一起,又看著我為他尋死覓活,所以他們便暗中做了手腳,以為這樣可以拆散我們。”
林婉大喜過望,一把拉住她:“是的是的,就是這樣,既然現在誤會解除了,你不會再記恨他了對不對?我們把他叫來,你們兩個冰釋前嫌好不好。”
列霓裳點頭微笑,愉快說道:“好啊。”
林婉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能如此輕易解決,心中一鬆,淚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太好了太好了……”
列霓裳看了看她,抬手輕輕將她頰邊淚水拭去,忽然道:“他來之前,你是不是要走了?”
林婉一呆:“我走去哪兒?你是想與他單獨相處麽?”
列霓裳悠悠說道:“既然我們的誤會解除了,那你自然便該走了,我本是他的結發妻子,因為因緣際會分離了十幾載,你卻趁虛而入,難道現在還有臉留下來?”
林婉騰地跳了起來:“你讓我離開董翼?”
列霓裳理所當然地說道:“你不走,難道要我走?這些年,我為他嚐遍世間千般苦楚,萬種折磨,他如果肯一聲不吭跟你離婚,再向我誠意磕頭認錯,那我就考慮原諒他,再與他重修舊好算了。”
林婉隻覺得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哆嗦著拿手指著她的臉:“你……你……”
她明白列霓裳經過這些年的苦育,外表雖然依舊正常,思維方式卻已經遠異於常人,自己簡直是掉進了她挖的陷阱裏,心中惱怒無比,咬牙大聲說道:“我絕不會離開他!他告訴過我,不論過去、將來隻愛我一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受的苦就放棄自己的幸福,董翼也不是一份用來致歉的禮物,說轉手就可以轉手!你失去了一個孩子,會心痛,我也失去了一個,難道我就不心痛?躍然他還在我肚子裏,但如果不是你,7個月以後,他就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叫我媽媽!如果你需要經濟上的補償,我們可以把淩翼賠給你,如果你怕以後的生活孤單寂寞,我們也可以照料你的下半生,但是我們決不能分開!”
列霓裳將臉一沉:“那就是談不攏了?”
“我死都不會和他分開!”
列霓裳冷冷說道:“那你就去死吧!”她迅速一抬手將輪椅扶手上的蓋子掀開,從裏麵掏出一把烏黑的小手槍將槍口對準了林婉。
林婉先是一愣,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真槍,也是第一次被人用槍口指住,心中陡然一驚,然後她突然發了瘋,那種潛伏在心裏傻頭傻腦的勇氣一下串了上來,她跳著腳尖哭叫:“你殺了我好了,殺了我,我也不跟他分開!”
列霓裳麵色詭異,將話語一字字從齒縫迸出來:“你以為我不敢?”
她手指一動,哢嚓一歨聲將保險栓拉了下來,場麵已經完全失控,林婉心城發涼,隻能咬牙等死,卻聽到角落處傳來一聲輕微響動,主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撲到了她身上。
林婉被那人撲到地上,手肘狠狠撞到大理石地板,隻覺得一陣火辣辣的痛--而那槍聲,也在同時響了。她隻覺得身上的人劇烈一震,很快便有滾燙的鮮血滴在她的頸間,再定眼一看,開始止不住地尖叫:“唐進!”
伏在她身上的唐進,麵色慘白如紙,烏黑的頭發搭在額角上,肩頭汩汩鮮血不停外湧。他勉力將身子撐起,回身對列霓裳說道:“表姐,你與董翼相識的時候,阿婉還隻有十歲,她能懂什麽?你們兩個之間的事,為什麽要遷怒於她?”
列霓裳臉色陰晴不定:“你也要為了這個丫頭背叛我?”
唐進喘息著說:“如果不是你們一家人,我媽早死了,我也沒有今天!我不會背叛你,但是也絕不允許你傷害她……至於董翼到底在你們之間怎樣抉擇,你交給他自己來做決定!”
列霓裳偏頭想了想,又笑起來:“好!我就讓他自己選!我倒要看看,那個拜關二爺的男人,是選情還是義!”
她冷眼看一下唐進:“你的傷在肩膀上,死不了,要活命的話就趕快自己去看醫生!別以為我離了你不行,你以為自己當時想帶她偷跑的事我不知道麽?”
她擊了下掌,客廳的門打開,進來兩名黑衣人,列霓裳對他們吩咐道:“把這女的給我綁起來!”
  趁那兩人尚未靠近,唐進循序附到林婉耳邊說道:“你不必怕,我剛剛已經打電話給董翼讓他過來,他會來救你的。”
  林婉看著他肩頭上的血一滴滴往下落,很快便染透了身上的白衫,她打了個寒戰:“你為什麽要他來?你想害死他麽?列霓裳是瘋的,她做這麽多事就是為了殺了他!”
  唐進一陣猛咳:“她也是個可憐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她最想殺的人其實是自己……”
  他的臉已經慘白得不成樣子,卻還在努力支撐,林婉哭道:“你別擔心我啦,快走,快去看醫生,不然你會死的。”
  “你安全了我就走……以後……永遠都不回來……”
  列霓裳遠遠看著他們,臉上微顯溫柔之色,旋即又冷笑道:“原來也是一對好鴛鴦啊,唐進,既然你執意不肯走,那就留下來好了。”
  她做了個手勢,一名黑衣人過來將林婉拖走,另外一個則朝唐進的後頸上一掌劈了下去。列霓裳看著倒在腳下一動不動的唐進,歎了口氣,對那黑衣人說道:“別讓他壞了我的事,你把他先關到樓上的房間裏去……記得給他上些藥,事情做完了,你們就拿錢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看著他們走了,列霓裳操縱輪椅到了露台的茶幾邊上,那裏擺著一個精巧的化妝箱,還是她做姑娘時用的,這次回來發現竟然還安靜地躺在她昔日臥房的抽屜裏,沒有什麽改變。她慢慢打開,開始對著鏡子細細描眉梳妝,曾經這鏡子裏的臉,麵若芙蓉眉若柳,有著濃密的長發和柔滑的肌膚;曾經這鏡裏的人,也是個溫柔美貌的好女仔。
  “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董翼!”她忽然抬起手,將手中一管口紅重重往鏡麵上劃了過去。
  半小時以後,董翼終於趕到了列霓裳的別墅,一路上他急怒交加,麵色都發了白,簡直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飛過來。這棟別墅,列霓裳十多年前帶他來過,他記性一向很好,沒有花費什麽周折就找到地方。
  下了車,他站在雕花的鐵門外按響門鈴。這棟宅子建得早,不像現今的別墅有許多電子防盜係統,靠的完全是厚重鐵門以及高瓦青磚,他按了門鈴後,聽得哢噠一響,有聲音從擴音器後麵傳了出來:“你來了?”
  雖然通過音頻傳送的聲音有些許失真,董翼還是馬上聽了出來:“霓裳?”
  那邊沉默片刻,列霓裳輕輕說道:“你還記得我呢。”
  董翼聽她聲音,還是如往昔一般輕柔婉轉,心情起伏跌宕,又覺淒然無比,他不知該說什麽好,過了半晌最終說道:“霓裳,是我對不起你。”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冬天站在湖邊看風景的人,心中有一種瑟瑟的荒涼,本來的千言萬語,在經曆了十幾載寒暑後,到了這一刻,最能表達心情的也無非是對不起三個字,一切都已經成了無法挽回的物是人非。
  對講機裏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歎息:“這時候說對不起,也是枉然了。為什麽人總是在事後才明白自己的錯,事情發生的時候,有那樣多的人指點我,告訴我該怎麽做,可是不管他們說得多有道理,我也覺得自己走投無路。阿翼,這是不是就是孽緣?”
  董翼輕聲說:“我做錯的事情,一定會補償給你,淩翼我就此放手,當作是賠償送給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當親人,照顧一輩子。”
  “照顧我一輩子?你打算用什麽樣的身份照顧我一輩子?我們兩個無論從法律和世俗的關係來看,已經是再也沒有任何一點瓜葛了,你如果要照顧我一輩子,你現在的妻子該放到哪裏呢?”
  董翼道:“林婉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不會介意,我知道你抓了她,霓裳,這事我們兩個之間的事情,她是無辜的,你不能傷害她!”
  列霓裳淒厲地說道:“她無辜?難道我不無辜麽?你要不要看一下我衣服脫了以後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那些大麵積醜陋的傷痕還有我已經開始萎縮的雙腿?阿翼,身體上的痛我可以忍,因為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心理上的痛,我該怎麽忍?當時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我才會被倒下來的櫃子壓倒,可還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燒死在我麵前,我的心有多痛,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完全走了出去,過著幸福的生活,卻把受傷害的我丟下來獨自舔傷口,這樣公平麽?”
  董翼隻覺得胃部一陣抽痛,聲帶像生了鏽的發條,難以轉動,他掙紮說道:“我不知道……霓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補償你,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隻要我能辦到,絕不拒絕你!”
  “用你的下半輩子吧,阿翼,用你生命的後三十年來補償我!你跟林婉離婚,我們兩個從此以後永遠在一起。”
  董翼心中如波濤洶湧,他死死盯住麵前的對講機,咬牙道:“不行!”
  “你不是要補償我麽?連這麽小的事情都不答應,還談什麽補償?”
  “換一件,這個條件我做不到!一顆牙齒掉了,即算再長出新的,也不是原來那顆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那邊終於悠悠說道:“好吧,既然這麽為難,我也不勉強你。我知道你記性一向很好,說過的話,總是記得!你還記得當年跟我說過什麽?你說:我在火裏你在火裏,我在水裏你在水裏,記得麽?”
  “是!”
  “可惜當年我在火裏的時候,沒有看到你;那麽如果今天我在水裏,是不是能見到你呢?我很好奇,好奇你會不會再次食言。”她停了停,繼續說:“董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林婉剛剛從醫院出來不久,實在應該好好臥床休息,可是這幾天她好像操勞得很,恢複得不是很好。我的下身雖然癱瘓了,眼睛卻還是不錯,剛剛看到她的裙子後麵好像已經有了斑斑血跡,現在她可能是累壞了,正躺在我家遊泳池的邊上,也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暈了過去,隻怕一不留神就會滾下去。至於我,因為上次火災吸入了大量煙塵,據醫生講,肺部已經千瘡百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說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掉下我家的遊泳池會怎麽樣?哦,對了,忘了告訴你,遊泳池的水我覺得太熱了,所以讓人放進了許多冰塊,也不知道在這麽冷的水裏,是一個昏迷的剛小產的人熬得久,還是一個下身癱瘓被綁在輪椅上的人熬得久。真刺激,對不對?要不我們來打個賭吧?”
  董翼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兜頭湧了上來,怒吼一聲,重重一腳朝鐵門踢了過去:“列霓裳,你瘋了!”
  列霓裳輕笑一聲:“阿翼,不如省省力氣吧,我不按鍵,這張門是不會開的。待會門開了以後,你用最快的速度跑進來,遊泳池的位置你知道,怎麽樣也要3-4分站。一個人缺氧6分站,就會有生命危險,8分站以上,就算救活過來,大腦也將受到永久的傷害。我家的泳池,按奧運標準建成,長度50米,你的時間隻夠救一個!你放心,我這人公平得很,保證與你的林婉同時掉到水裏,誰都不會吃虧!記住!進門的左邊是我,右邊是她,你隻能救一個!我看你救哪個!”
  話音剛落,大門便哢噠一聲緩緩打開,董翼沒有時間思考,發了狂似的衝了進去。
  泳池邊上的列霓裳慢慢講輪椅轉到桌邊,喝了一口香檳酒,氣泡在透明杯子裏像珍珠一樣上升,再隨手打開音響遙控器,馬上有一把悠揚哀傷的英文歌聲傳來:當我五歲,他六歲,兩小無猜,騎木馬。他傳黑衣,我穿白,騎馬打仗,總他贏。砰、砰,他開槍打我,砰、砰,我應聲落馬,砰、砰,可怕的槍聲,砰、砰,愛人打中我。
  她微微一笑,身子早已用輪椅上的保險帶扣好,再將手中拴著林婉的長繩一拉,用力往前一頃,果然兩個人同時掉入冰冷的水中。
  時值深秋,大部分人已經穿上厚厚毛衣,水溫冰寒刺骨,列霓裳身體極弱,甫一入水便已經覺得支撐不住。她一生倨傲,此時並不覺得恐怖,隻是有些微微眩暈,下身是沒有知覺的,心,早在看到那張離婚協議書後也沒了知覺,已經沒了感覺的人還有什麽好怕的?
  她知道,他,是不會來救她的,不論是火裏還是水裏,他都不會來到她的身邊。是她自己沉迷在自己編織的美好愛情故事裏,這個故事,最終將用自己的死亡來中介,董翼就算再愛其他女人,她也要讓自己成為他心口上永不磨滅的傷痕。以後他的生活,無論是怎樣的幸福快樂,隻要憶起她,都將緘默無言,既然他不再愛她,那麽就讓他永遠記住她,愧疚於她,這也算是個至好結局了。
  下沉到清透的水裏,她忽然想到多年前,那天她偷偷跟好友溜出去玩,結果在溜冰場裏被幾個小混混戲弄,小混混們先是不停使陰招讓她跌倒,後來竟有人開始動手動腳起來。那時她年紀還小,認識的男子都是斯文守禮的好孩子,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幾乎要哭出來。然後就有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大喝一聲,挺身而出,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些混混解決掉,走到她麵前,她仰頭望著他,場內燈光絢爛無比,鋪天蓋地地灑在他身上,映得他的一張臉明亮動人,他衝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和頰邊的淺淺酒窩:“嗨,你沒事吧?”
  叛逆不羈少年的微笑對養在深閨的少女自古以來都有莫大的殺傷力,那一刻她隻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從此踏入情障,再也沒有清醒過。
  既然這樣,那就從此不要再醒來吧,剛剛在可視對講機後她已經看到了他,她貪婪地注視著他,經過了這麽多年,他的容貌改變不大,隻是眉梢眼角處,有風霜微染,卻依然還是英俊挺拔。能再見他一次,讓他留下永不磨滅的傷,那麽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列霓裳放棄一切求生欲望之時,突然聽到上層水麵傳來一陣潑刺之聲,一條黑影用快得像閃電似的速度分開水麵朝她撲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明白狀況,那人已經循序摸索到輪椅上保險帶的彈簧,叮一聲解開,然後夾著她鑽了出來。
  嘩啦一聲,她已經重新見到了光亮,董翼迅速連拖帶拽地把她拖了上來,見她咳出兩口水,神智卻還清醒,沒有說一句話,轉身又要跳下去。列霓裳瞪視他的背影,猛然將牙一咬,把別在裙子背後的手槍掏了出來。
  董翼聽到響聲,回頭一看正見她將槍抵到自己胸口上,他想都不想,回手一掌將列霓裳劈倒在地,另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將那把槍搶了過來。
  “別在我麵前玩槍!”他狠狠說道,列霓裳倒在地上無法動彈,麵孔上火辣辣地痛著,眼睜睜看著他一手罩下,緊緊箍住了自己的咽喉。
  他的眼神那麽凶狠,她幾乎以為他要掐死她,但是他看著她,將手中槍輕輕一掂,冷冷說道:“很好,還有幾發子彈,這一槍算是我給你的定金。”
  砰一聲清脆槍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董翼已經飛快將槍落下保險栓,朝自己的膝蓋上扣動扳機,他一下子單腿跪倒地上,溫熱的血四散飛濺,濺了列霓裳一臉,她喘息著看著他,全身都在不停地抖。
  董翼麵色慘白,卻依然鎮定:“這槍我收著,她如果死了,我下一槍就射穿自己的心髒,兩條命賠給你,你什麽都夠了;如果她沒死,我再打斷自己另一條腿,也不算負你!”
  列霓裳強撐身子坐起,剛要開口,他已經像箭一般再次插入了水池之中。
  列霓裳趴在地上,匍匐著慢慢向前爬,他的血與冰冷的水混雜在一起,在泳池白色的地磚上拖出了一道長二觸目的印子,她顫抖地伸著手,沿著那條印記一路爬了過去。
  “阿翼……阿翼……”列霓裳放聲尖叫起來。
  董翼用盡全身力氣王泳池另一邊遊去,池水冰冷刺骨,他感覺到自己右腿上的傷正劇烈疼痛,血汩汩地向外湧著,身上的熱量與氣力正隨著那些血一起在往外流逝。他入水匆忙,根本來不及除下身上的外衣和鞋子,現在這些贅物都變得有一噸那麽重,拖住他的動作,讓他劃動的每一下都艱難無比。
  他覺得肺部開始缺氧,卻沒時間換氣,林婉就在前麵,她剛剛流產,現在就泡在冰冷的水裏,她如果死了,他該怎麽辦?沒有她的世界,生存下來還有什麽意義?無論有多難,他都必須去救她!
  前方突然傳來的入水聲讓他猛然抬頭,一個穿白衣的男子也躍入了水中,頓時水花四濺,那男子很快鑽出水麵,手中抱著已經知覺的林婉。
  他遠遠衝著董翼嚷了一句什麽,董翼隻覺得心情一鬆,四肢頓時如同被灌了鉛,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來,他掙紮了一下,繼而便慢慢沉了下去。
  水,慢慢沒過他的頭、臉、身體……麵前的水珠閃出星星般的光芒,像極了林婉的眼睛……
  諾大的遊泳池裏持續地回蕩著那支歌,淒婉好聽的女聲不停地唱著:音樂響起,人們唱,教堂鍾聲為我響。不知為何,他離去,至今依然,為他泣,不曾對我,說再見,甚至不願,撒個慌。砰、砰,我開槍將他擊落,砰、砰,他應聲落馬,砰砰,可怕的槍聲,砰、砰,我打中了我的愛人……



尾聲

雁城前幾年都是暖冬,今年卻出奇的冷,林婉從車裏鑽出來,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色,覺得跟初識董翼那年有些相像,那年也是在十二月左右就開始了下雪的跡象。
車裏暖氣足,一腳踏出來隻覺得寒風凜冽,她趕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路小跑進了醫院。醫院永遠都是那種無論外麵什麽天氣都依舊人多熙攘的地方,她三步兩步跑到住院樓的單間病房外,推門走了進去。
董翼合著雙目靜靜躺在病床上,頭發比平時長了些,麵容有些清減,卻很安詳,對外麵的聲響沒有太多反應。
林婉一邊把大衣脫下來一邊歎氣:“起來了起來了,不要睡了。。”
見他靜靜的,她伸出冰涼的指尖在他脖子上鎮了鎮:“外麵快下雪了你還睡!再睡,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她似乎有些著急:“喂,我被人欺負啦!”
董翼的眼簾微微顫動一下,終於緩緩睜開雙眼,無奈說道:“太太,我在養病呢,你天天這麽吵,我怎麽休息啊?這回又是什麽天大的事情?”
林婉扁著嘴說:“跟劉氏合作生意,簡直不是人做的事,我搞不定了!老公,你如果好得差不多了,就快點出院好不好?”
董翼橫了她一眼,把頭扭過去:“我早說了不要你去找劉氏,淩翼的事我可以想辦法,現在知道麻煩了吧?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解決,別想撂挑子,我是不會管的。沒見過你這麽做老婆的,竟然逼著老公快點出院!”
林婉委屈極了,不管他願不願意,就直接把病床給搖了起來:“那當時你昏在床上,所有人都慌了手腳,銀行一聽消息不對馬上跑來催以前的貸款,新項目等著投錢,你讓我怎麽辦?我隻恨不得比你暈得更久一點,眼不見為淨,當時不找劉氏我找誰啊?我跟你講,如果不是我認識劉之牧的太太,還解決不了這個危機呢。”
董翼著了:“那好啊,反正我已經授權給你代替我執行公司業務了,現在人家都叫你林總,多神氣啊,有什麽可埋怨的。而且你不是把蘇可也威逼利誘地騙過來了麽?有她在出主意,還不夠?再說劉氏投了那麽多錢,劉之牧總不可能坐視不理吧?”
林婉像條小狗似的爬在床邊,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劉之牧比你還過分,你總還有個理由說是養傷沒辦法顧及生意,他就幹脆說這事是他太太一手鬧的,他不會管,隻認給錢,虧了主扣他太太的零花錢。他太太方靜言沒辦法跑來跟我一起做新項目,做著做著昨天突然對我說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的事是猜他老公的心事,現在才知道最難的是在一塊空地上平白建房子,我當時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呢,結果到了晚上她就打電話過來說她以後不來了,後麵的事還是由她老公來管。”
“既然她把她老公說動了,你還操什麽心?劉之牧難道這點能耐都沒有?”
林婉聽他這麽一問,眼眶馬上紅了,下午在辦公室已經擦過一次的眼淚又開始滴溜溜地轉:“他欺負我!”
董翼嚇了一跳:“怎麽了?他怎麽欺負你了?”
林婉哆哆嗦嗦地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我昨天在醫院陪你的時候,他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說新項目以後他來接手,讓我馬上把項目企劃給他看,那時候已經晚了,我想著大家下班了就沒找人幫忙,自己回去整理了一份給他。”
她指著自己的眼睛跟董翼強調:“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做一份完整的企劃,一直做到今早四點,四點啊!才做好發過去給他,你看我的眼睛,跟個熊貓一樣。”
“然後呢?”
“然後,他下午回了個郵件給我。”林婉帶著哭哭啼啼的聲音準備念手中的稿紙。董翼說:“你還把人家的回信都打印出來了?太誇張了吧?大概意思告訴我就行了。”
林婉恨恨說道:“我才不呢,我要讓你看看你不在的時候人家是怎麽欺負我的,還要把這封恥辱的信作為我以後的勵誌工具!”
她捏著聲音念道:“林總,首先我要恭喜你,因為我相信這是你第一次獨立完成的一份企劃書;其次我要恭喜淩翼,因為在一個能做出這樣企劃書的人的領導下,它竟然還沒有倒閉,實在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第三,我要恭喜董兄,娶到一個這樣邏輯思維紊亂的人做妻子,還愛若珍寶,實在難能可貴。最後,請最遲於後日交給我一份我能看懂的企劃書,謝謝!順祝商祺!劉之牧。”
董翼聽她念完,麵色也沉了,將身邊床板一拍:“這人吃什麽長大,說話怎麽這麽刻薄!你馬上去把企劃部、公關部和營銷部的老大叫來醫院開會,我就不信了,我們淩翼還給人踩到頭上去了!”
林婉馬上眉開眼笑:“那你是肯重出江湖了,太好了,我算是可以從良了。”
董翼被她哽得半天說不出來話:“從良?你讀過書沒有?這種形容詞能隨便用的麽?真是怨不得別人說,還真是一點邏輯思維能力都沒有。”
林婉洋洋自得地說:“沒邏輯就沒邏輯,有什麽了不起的!起碼我身強體壯,你看看這次,我恢複得多快,才三、四天就能下床走動了。而且當我麵臨生存危機的時候,反應那叫一個迅速,雖然當時我沒了知覺又被繩子綁著,可是給冷水一激,馬上就醒了,一發覺自己身子給綁著了,我也沒發慌,馬上就用腳蹬水,不停上來換氣,要不我早掛了。”
董翼不太相信她的吹噓:“唐進不是說是從水池底下把你給撈上來的麽?還有,為什麽你每重複一次都能加些料進去?”
林婉訕訕回答:“那個……後來不是體力不支了麽……”
她看著董翼臉上微微露出鄙視地神情,連忙嬉皮笑臉地說:“反正蘇可聽我說完以後,說我一點都不像個嬌生慣養的淑女,跟匹馬似的,特別耐操!”
董翼臉都黑了:“那個蘇可,講話像女流氓一樣,你看看你交的朋友!”
林婉撇了撇嘴:“我的朋友怎麽了?蘇可挺好的,給我拉到淩翼來天天加班,法國也去不了,她現在急得要命,跟我說她的生日願望、聖誕願望、新年願望統統隻有一個,就是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你好了她才能去法國,二十七歲的人了,眼看著人老珠黃,再晚一點,估計歐洲的藍眼睛帥哥是勾引不上了。多好的姑娘啊,那個不喜歡她的男人眼睛肯定長歪了!人家那麽仗義,比你那個什麽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好多了。”
“誰?柳二?”
“可不就是,你昏迷的時候她過來看你,你知道他出來跟我說什麽?沒關係,傷在腿上,無妨,死不了!都老胳膊老腿了,還動什麽槍啊,以為自己還年輕那陣啊?我當時都快氣死了,你說有這麽安慰病人家屬的麽?”
董翼說:“那有什麽,很正常啊,他如果受了傷沒大礙,我也會這麽說。”
林婉看了他一眼,悻悻說道:“男人的友誼果然和女人是不同的。”
董翼看看自己的腿,忽然歎了口氣:“我這次是一把年紀在陰溝裏翻了船,說出去也真丟人,囡囡……”
“呃?”
“醫生跟我說了,碎骨雖然取了出來,但是因為當時流血多,又感染了水裏的細菌,所以第一次手術不是很理想,還要做第二次手術--以後我肯定跛了。”他正色道:“我早想跟你說,又不好怎麽開口……你看我以後是個瘸子,走路會很難看,比你大十歲,離過一次婚,還有那麽複雜的過去……”
“嗯。”
他再次歎了口氣:“現在想起蘇可當年的話還真是沒說錯,你要是沒跟著我可能要快樂得多……如果對家裏那邊覺得不好交代,你想走,我是不會怪你的。”
林婉哦了一聲,轉身就走,董翼一把拉住她:“誒,你去哪?”
“倒水喝。”
董翼氣惱道:“我跟你說正事呢,你去喝水?”
林婉瞧了他一眼,抓抓頭發:“這也算正事?你明知道我哪裏都不會去,隻會圍著你身邊打轉轉,還故意這麽說,假不假啊?”
她看他惱得連眉毛都豎起來,隻好勉為其難地說:“好吧好吧,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那我就大慈大悲地回答你:林婉這輩子都要守在老董身邊--免得那個已經老胳膊老腿的人,還拿槍到處砰砰亂開。”
董翼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不過顯然對她的回答並不覺得意外,隻是有幾分疑惑:“這台詞怎麽這麽熟啊?”
林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發明的。”
他很快察覺出不對:“得了吧你,明明是你最愛看的那個動畫片裏的。”
林婉見騙他不過,索性嘻嘻笑著爬到床上去和他滾做一團,隔了一會兒,她低頭輕輕說道:“你怕我走,我還怕你嫌棄我叫。醫生說……我這次子宮受了損傷,以後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生寶寶了。”
董翼說:“急什麽,現在醫學這麽發達,有幾個女人生不出孩子的?不行就做人工受精唄。再不行,去領養一個,我嫂子那裏就有兩個,你喜歡老大還是老二?”
“我是怕你介意,男人,總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傳承事業。”
董翼有些感傷:“我年輕那陣,做了不少不靠譜的事,和柳二一起混時也傷過不少人,可能這就是因果報應吧,隻是委屈你了……”
林婉連忙轉過身去一把摟著他的脖子:“知道我委屈以後就要加倍對我好!”
“嗯……”董翼愛惜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過了一會兒猶豫著問:“他們……今天走了?”
林婉把頭埋到他肩膀上:“還以為你能忍住不問呢,嗯,下午的飛機。你放心吧,唐進說他會好好照顧她的,他們從此都不再回來了。”
董翼沉默了一陣:“囡囡,那個時候我先去救她才來救你,你會往心裏去麽?”
林婉想了想:“說實話,剛開始是有些不舒服,不過後來也覺得沒什麽。最重要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不會為了對她的負疚而獨自一個人活下去;但是如果她死了,你再怎麽內疚,也會陪著我,直到老,這麽一想,就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她一心求死,我卻是用了所有的力氣要活下來,跟這樣的可憐人還有什麽好爭的?”
董翼握著她的手不說話,隻是不住歎氣。
林婉又道:“她肺不好,又嗆了水,結果肺再次損傷,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我想去看她,被拒絕了,倒是後來她能起身了讓唐進推著悄悄看了你一次--那時候你剛做完手術,麻醉沒醒,她瞧了瞧你就走了,也沒說什麽。”
董翼說:“說真的,這次要不是唐進,我們還真危險了,他們姐弟兩個……真是……哎……”
林婉微微笑了笑:“我倒是和唐進聊了一次,他也算不錯了,肩上受了傷,還強撐著把我和你弄上來。其實他也挺無奈的,當年為了他媽媽爽約食言,心裏一直對我內疚得很;後來,列家因為女兒受傷,又不想太張揚,所以想找個親近的人照看她,把他們母子接去了美國。沒想到去了那不久,他媽媽就生病,列家不但花了大錢給他媽媽治病,還供他念書,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覺得自己寄人籬下,就算聯係上我,也是相對淚眼,不如等日後能自力更生了再來找我。他對列家的恩情無以為報,才幫著表姐一起來設計你,沒想到世界又這麽小,你的妻子剛好就是我……”
她說得很粗略,並沒將與唐進詳談的事告訴董翼,唐進從小身體就弱又有傷在身,卻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毅力一直熬到救了她和董翼兩人後才倒下。林婉恢複過後去看他,握著他冰冷的手那刹那,她忽然感覺自己抓住了永恒,曾經年少時的愛情,因為人情冷暖、世呈變遷已經麵目全非,在她已經完全對他失望的時候,他卻用生命證實了他是真正愛過她的。雖然這份愛情已經不可能重返,卻將永遠的保留下去,也不會再被玷汙。
唐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著她,白皙手臂上吊著鹽水瓶,淡藍色的血管纖毫畢見,林婉看著他直發呆,這麽秀美斯文的男子,怎麽會在生死關頭上有那樣的勇氣,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一槍?
他淡淡笑了笑,烏黑的眼睛還是像少年時一樣明亮:“阿婉,我之所以幫表姐,除開為了報答她一家的恩情,還因為看到她那痛苦的樣子,看到她不知怎麽就讓我想到你。你們其實很相像,都是那種愛上一個人,就會奮不顧身的女子,但是你比她幸運也比她聰明,你知道該在什麽時候放下,而她……卻不明白。你放心吧,表姐不會再找董翼尋仇了,她那天看了他以後回來說,一個自己愛著的男人願意用生命和鮮血來向她贖罪,她還能說什麽呢?等恢複得稍好一點我們就走,列家的生意我會好好打理,她的下半輩子我也會悉心照顧。”
“我這次回來,知道肯定會再遇到你,其實當時我想得挺明白的,如果你還沒嫁人,那我怎麽下死勁也要把你追回來;但是如果你遇著了好人家,過著好日子,我也一定會祝福你……不管怎麽樣,當年都是我對不起你。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你嫁給了董翼,當時我為難極了,真想帶著你一走了之,什麽都不再管了……阿婉,是我對不住你,你那段時間擔驚受怕,寶寶也是間接地因為我沒了……”
林婉低著頭不吭氣,過了許久終於眨了眨眼睛:“如果真覺得對不住我,就答應我一個請求好不好?”
“嗯!”
“什麽都答應?”
“everything!”
“那好,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以後一定要幸福!唐進,我們每個人都要幸福,答應我好不好”
唐進秀長的鳳目裏有波光一閃,他頃下頭,眼角旁的秀麗淚痣像極了情人不忍分別時落下的細小水珠,他的唇角微微彎起:“我答應你!”
林婉笑道:“拉勾哦,你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好。”
他們兩個伸出尾指,輕輕拉一拉,再翻轉過來,將磊拇指對著按了個手印,然掗相視一笑,笑中又隱約有淚花閃動。
很多人的生命中總會有這麽一段愛情,開始的時候,轟轟烈烈,美麗得如同蝴蝶的絢爛翅膀,到結束的時候,卻無聲無息,更或者更以難看收場。林婉想,我們能這樣,已經是很好很好了。
她靠在董翼身邊直發呆,董翼推了推她:“想什麽呢?”
“我在想,我們兩個這次吃了這麽多的苦頭,可是讓我們吃苦頭的人心裏也不好受,你說這是為什麽啊?”
這簡單問題竟然讓董翼微微一怔,說不上話來。
“世界上的事都是講因果的,曾經做錯的事情,十幾年後來償還,連本還利,幾乎要了人的命。”林婉歎了口氣:“老董,我們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不能再做錯事了,不然再過十幾年,突然又要還一個什麽債,那時大家都老了,哪還有這種精力承受啊?”
董翼輕輕嗯了一聲,把她小小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裏:“囡囡,你長大了,說的話也越來越有道理了。”
林婉側過身子抱住他,輕聲說:“我知道啊,雖然我比別人長得慢一點,可是總是會長大的。你不是說自己會跛麽,那我現在長大豈不是正好?以前我的天空都是你撐起來的,現在,我也可以給你撐起半邊天下,那樣,你就不會那麽辛苦了。我不在乎你的腿怎麽樣,我在乎你的心,跛了就跛了唄,醫生早跟我說了,我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的腿受涼、不讓你太累……而且,跛子不難看啊,挺性感的,真的……”
董翼隻覺得心中一窒,翻身緊緊緊緊地抱住她,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覺和自己是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這片刻竟覺得喉頭哽咽,淚水幾乎都要流下來。
林婉卻在這時突然煞風景地笑了起來,把頭往他下巴上一頂:“對了,忘了告訴你個好玩的事,前幾天早上我去公司,前台是個新來的小姑娘,她看我一邊脫大衣一邊打卡不方便,就說:林總,我幫你打吧。你知道我說什麽嗎?竟然跟你當年說的一模一樣,衝口就回答:那可不行,這個卡還是得自己打。我後來去到辦公室,坐在你的位置上,回想起以前的事,一直笑一直笑,那時候我多傻啊,被劉露露整得鼻表臉腫的,一邊討厭她把她畫成個狐狸,一邊又偷偷看她買什麽牌子的包包,還去模仿她開會、講電話時的語氣、神態,我那時還跟你說,三年以後就要變成她那個樣子,結果把你嚇壞了。最搞笑就是今天再去公司,那個小姑娘竟然穿著跟我一樣的長開司米大衣,隻是顏色不同……”
“啊?你給員工加薪了?前台小姐都能買跟你一樣的大衣了?”
“哪有啊,估計是拿自己攢的零花錢買的,和我當年的心情完全一樣,花了兩個月的薪水去買跟劉露露一樣的包,結果付款的時候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換了一款,最後買了同一個牌子的。”
董翼的肩膀微微顫抖,似乎在努力壓抑笑意:“是啊,那時你跑去我家裏給我拜年,我好心給你壓歲錢,你卻委屈得不得了,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你都不知道,我通共就包了兩個包封,是準備給我兩個小侄子的。結果那天毫不猶豫拿走了一個,過年那些小店鋪又在了門,害我到處找商店買紅包。”
“……”林婉悻悻說道:“太沒誠意了,你怎麽可以這樣?”
“好啦好啦,今年專門為你包一個大大的紅包。”
“有多大?”
“像天那麽大……”
“你說的哦……耍賴是小狗……”
“保證不賴,不然你要變成狗太太了……”
“啊呀,你拐彎罵我哪……”
屋內溫暖如春,窗外的初雪卻悄悄落下來,細細密密、紛紛揚揚,猶如漫天白色蘆葦花,清涼、甜蜜、美麗,無聲無息地罩住了有情人的天地。

----------完---------

  番外 美女林婉的幸福婚姻生活

  婚姻是人生的一場賭博,尤其對女人來說更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賭博!這句話經常可以在街頭巷尾的書檔裏擺著的各式書籍裏看到,林婉深以為然,她覺得自己人生這場最重要的博彩是一出滿堂紅。連蘇可都引用了這番話說她:“果然是會賭怕不會賭的,不會賭的怕亂賭的,你這種傻打傻鬧的性子,倒是給你贏了個不錯的老公。”
  到底在女人眼中什麽樣的老公才是優秀老公?關於這點林婉始終沒想得太明白,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看人的眼光也不一樣,哪裏可能有什麽好老公的公式定律,過日子就像穿鞋,不管外表光鮮亮麗與否,最終舒不舒服隻有自己心裏清楚,比如她自己就覺得非常享受婚姻生活,隨時都能在裏麵找到快樂,但董翼是不是和她同樣樂在其中?林婉抬頭望了望天,覺得這事還有待商榷——她是從要孩子的問題上發現自己的老公並不是她想象中那樣的全然信任她。幾乎從新婚開始,她就在為孕育下一代做準備,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董翼也不知是故意呢還是無意,總之是把防禦措施做得固若金湯。
  到底是新婚,林婉臉皮尚薄,有些事情不好問得太明顯,隻好求助於蘇可,蘇可說:“那還不簡單,你悄悄把避孕套戳幾個洞唄。”
  林婉有些猶豫:“精子是他的誒,人家既然不願意拿出來,這樣巧取豪奪不太好吧?”
  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隔天到了周末,董翼的嫂子叫他們過去吃飯,林婉喜歡孩子,看到她那對可愛的兒子就撲了上去,寶貝寶貝叫個不停,還把口水揉了人家一臉,全然不管人家男孩子喜不喜歡這種打招呼的方式。董翼大哥家裏有兩個孩子,大的董思浩八歲、小的董思瀚才五歲,思瀚是遺腹子,當年他媽媽生下他的時候正逢上董翼大哥去世,心中悲痛,導致早產,所以那孩子身體一直不好。
  董翼對待孩子的態度明顯跟林婉有很大區別,他的兩個小侄兒分外怕他,但是又特別喜歡他(明顯比喜歡林婉要多),一邊圍著他不停打轉轉一邊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
  林婉看得十分有趣,思浩今年已經念小學二年級,學習成績不錯,腦子也轉得快。這會正嘀嘀咕咕跟董翼說:“叔叔,SOGO的玩具部有新玩具了。”
  董翼威嚴地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報紙,一幅不是很熱絡的神情,簡單地哦了一聲。
  思浩想了想,湊近一點:“有個機器人戰車的玩具很好玩哦。”
  這回董翼抬了一下眼皮:“是麽?”然後繼續看報紙,還是不接腔。
  小男孩有些急了,圍著他繞了個圈:“叔叔,我們一起去sogo看看那個玩具好不好?”
  董翼說:“不行啊,這幾天沒時間呢。”
  思浩低聲地哦了一聲,悻悻走開了
  林婉悄悄走過來說:“他是不是想要那個玩具啊?待會上街帶他去買唄,你看他多失望啊。”
  董翼笑了笑,把食指比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意思是好戲在後頭。果然,過了大概五分鍾,經過一番痛苦掙紮的思浩終於忍不住了,一鼓作氣從房間裏衝到董翼麵前,扁著嘴說:“叔叔,我好喜歡那個玩具,媽媽不給買,你買一個給我啦。”
  董翼笑一聲,把他一把抱起來扔到天上:“早說嘛,男子漢大丈夫想要什麽東西就大聲說出來,你要十個我都買給你,那麽扭扭捏捏幹嗎?又不是娘們!還給我拐著彎子耍小心眼呢,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林婉不太讚同這種教育方式,看得直搖頭:“你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麽,還故意整他,怎麽這樣對待小孩啊,太壞了。”
  董翼說:“我是在教男人,不是教小孩。”
  “他才多大啊,就算是男人也還是個小男人呢,你別把對成熟男人的那一套放在小孩身上好不好?”
  一向對自己教育方式非常滿意的董翼沒有得到妻子的肯定,有些鬱悶,於是訕訕說道:“那你教給我看看。”
  吃完晚飯,他們兩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去商場,大嫂追出來叮囑:“林婉啊,你們別給他們買太貴的東西,老大最不愛惜,幾百塊一個的玩具玩兩天就扔一邊了;還有小的那個,千萬別給他亂吃東西,他腸胃不行,一吃錯就拉肚子。”
  林婉答應著說:“我知道啦。”
  周末的交通塞得一塌糊塗,車幾乎是一步一挪,因為男孩們天生對車的喜愛,林婉被迫把自己副駕駛的座位讓出來,讓兩個孩子扣好安全帶擠在一起坐了。
  董翼嘿嘿笑著說:“我小時候也特別崇拜開車的,最大夢想就是做司機。”
  五歲的思瀚毫不猶豫地說:“我也要做司機,可以開很大很大的車的那種!”
  董翼想了想:“哪種?哦,貨櫃車,好啊,有理想,簡直跟你叔一樣。”
  林婉無語了。
  到了商場,董翼果然二話不說就給老大買了新玩具,接著又和林婉牽著他們去逛超市。林婉說:“大嫂不是說不讓給他買麽?”
  董翼哎了一聲:“小孩子家哪個不喜歡這種東西,我小的時候家裏沒錢,天天隻能在兒童商店門口看,不知道有多慘,我可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過我那種日子。”
  思浩人小鬼大,聽到林婉竟然想奪走自己心儀已久的玩具,有些急了:“嬸嬸最壞了。”
  林婉一片好心卻得到這樣的評價,簡直變成狼外婆,臉都黑了,氣呼呼地瞪了董翼一眼,牽著思瀚的手走到前頭去了。她帶著他轉了幾圈,怕他走太多路會累,在超市裏拿了個推車,把他抱上去放到專門的兒童圍欄裏坐好,然後推著走。
  林婉把車子一直推到冷鮮櫃那塊,打算買些海鮮帶回去,誰知思瀚開始不安分了。扒著車子邊緣,指著一隻冰櫃問林婉:“嬸嬸,那是什麽啊?”
  林婉定睛一看,暗叫糟糕,小子怎麽眼睛這麽尖,一下就發現了冰激淩,她打了個哈哈,就想把車子推走。思瀚急了,一把揪著冰櫃不肯走:“嬸嬸,嬸嬸,這是什麽嘛。”
  思瀚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消化不好,他媽媽對他的飲食總是特別小心,今年已經五歲了,竟然從沒吃過冰激淩,巧克力也是極少有機會吃到。可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他雖然沒吃過冰激淩,但是能從哥哥嘴裏和電視上知道那是個好東西,因此饞得不得了。不過他也很聰明,知道明著要的話,肯定大人不會給買,因此也和哥哥一樣拐著彎的問。
  林婉心裏暗暗叫糟,可是她明白今天如果沒有個合理的解釋隻怕是走不了,隻好把求救的眼光望向董翼,誰知董翼牽著思浩的手,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一幅看好戲的模樣。
  林婉暗暗惱火,她想了想,咬著牙說道:“那個是……洗衣粉……”
  孩子愣了:“洗衣粉?”
  “恩。”林婉索性把他抱起來,抱到冷櫃上方指給他看:“你看,一桶一桶的哦,你媽媽用的洗衣粉不就是這樣的嘛。”
  “可是……”
  “對了,你看上麵這三個字……”她指著冰激淩三個字對小朋友說:“跟我念,洗衣粉,是吧?剛好三個字。”
  說完以後,林婉長長舒了口氣,又把他塞回推車裏:“好了好了,我們回家啦。”
  可憐的思瀚一下就被推到老遠,還在兀自委屈地說:“嬸嬸,我想吃洗衣粉……”
  林婉抹了把冷汗,裝著沒聽見。
  回家的路上,董翼忍不住嘲諷她:“還說我的教育方式差,你自己呢?冰激淩變洗衣粉,這不明擺著欺騙人家幼小的心靈嘛。”
  林婉振振有詞:“我這是善意的謊言。”
  “那你以前不是說,這世界除開黑就是白,沒有灰色麽?怎麽又跑出個善意的謊言了?”
  她一下被噎住,憋了半天:“你怎麽這麽討厭!”
  他們對誰的教育方式更好這個話題爭論了半天也沒結論,最後跑去新華書店買了一大疊關於兒童心理學、教育學的書籍,林婉指著那疊厚厚的書恨恨對董翼說道說道:“你給我認真仔細地看,不讀透了,不給你做爸爸。”
  董翼微微一笑,一手把塑料袋裏的書接過來,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我又不急,是你在急,我不知道多想先跟你好好過過二人世界的日子。再說了,你還小呢,自己還是個孩子,忽然就變成了人家老婆,這麽快又要變成人媽媽的話,我還真擔心你適應不了。孩子總是要的,不過緩一年再說吧,好不好?我們要把準備工作都做足了,對孩子才是好事啊。”
  夜色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原來他什麽都知道,林婉悄悄抬起頭,瞟了他一眼,看見他烏黑眼睛裏的笑意,臉突然就紅了:“你怎麽知道我很想要孩子?”
  他得意地說:“我什麽不知道啊,我還知道如果我再不跟你聊這事,你一著急就要把避孕套戳破咯!哈哈!”
  林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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