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水晶鞋

(2008-12-13 17:09:35) 下一個
  其實那是個和平常一樣的早上,黎勝霆在會所的餐廳吃早餐,習絳綾到餐廳見他,笑吟吟的道:“副總早!”
  “早!”
  她就拿出掌上電腦來:“今天的日程是這樣為您安排的,九點十分董事局會議,十點五分《今日》雜誌專訪,十點三十分約見富銀劉總,十一點二十分企劃會議,總裁秘書室說,今天中午總裁要您陪他吃飯。”
  他抬起了頭,問:“老爺子會有什麽事?”
  “這個我就不敢亂猜了,不過,我想是和今天各報紙上的新聞有點關係。”
  他聳了聳肩,一幅不大以為然的樣子,她繼續往下說:“今天下午兩點北中南廠商會議,三點四十分約見美國總商會的安普森先生,四點五分經理會議,晚上參加徐議員的雞尾酒會和安建成的一個宴會。”
  他問:“還有呢?”
  習絳綾微笑著拿起餐桌一側的報紙,指著上頭一大幅他的照片,說:“您今天上頭條了,副總,我想總裁一定有話和您說,今天還是早早回家,免得老爺子不高興。”
  他就著她的手看了那頭條新聞一眼,漫不經心的說:“照片拍得還不錯——我就鬧不懂,為什麽每次登在財經版上的照片沒有這麽帥。”
  她倒想起一件事情來,說:“哦,對了,副總,今天是褚小姐的生日,我已經在花行訂了她最喜歡的白玫瑰叫人送去,生日禮物我也替您預備了一份,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是什麽?”
  “紫水晶項圈,褚小姐最喜歡紫水晶。”
  他笑了:“你記得這麽清楚?”他忽然有了考量她的興趣:“那茱麗呢?”
  “王小姐最喜歡百合花,她喜歡的禮物是丹麥瓷器。”
  “玫玫?”
  “付小姐最喜歡的是鬱金香,不過不喜歡紅色的。她喜歡日本的一些小巧的工藝品。”
  “順欣呢?”
  “周小姐喜歡白蘭花,送她禮物最好是名時裝店的購物券。”
  “那清瑤呢?”
  習絳綾忍住唇際的那絲笑意,說:“鄒小姐沒有什麽特別愛好,不過,她喜歡最貴的花,如果送她禮物,副總你最好開一張支票,數額越大她就會越高興。”
  黎勝霆大笑起來,他說:“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我的風流倜儻一定大打折扣。”
  她不卑不亢的微笑著答:“哪裏,沒有了我,副總不過是換一個人來做您的秘書罷了。”
  他突然想起來:“你做我秘書有多久了?”
  “六年零四個月十七天。”
  “記這麽清楚?”
  “我從學校出來,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當然記得很清楚。”
  “六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他若有所思起來:“六年前我還在企劃部。”
  “對,我考進長源時就是做您的秘書——企劃經理秘書。”
  他想起來:“當時應聘的有七百多人。”
  她微笑:“而且美女如雲。”
  “我卻挑了你。”
  習絳綾喟歎了一聲:“因為您說,隻有我是來應聘您的秘書的,別的人其實都是來征婚的。”
  他又大笑起來:“是,我是這麽說過。”他說:“那個時候我剛剛進長源工作不到一年的時間,卻換了四五個秘書了,頭痛之至,最怕再找個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把做我秘書當成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女人。”
  習絳綾微笑不語,人稱“黎三多”的黎家三少的確有這個魅力。為什麽叫他“黎三多”?就是因為他身家多,車子多,女朋友多。後兩多都來自於前一多,人一有錢,就有了絕對的吸引力,黎勝霆的條件擺在那裏,無怪乎有不少女孩子做著灰姑娘夢,想穿上水晶鞋走進黎家的皇宮變成公主。
  黎勝霆說:“六年——隻怕我的女朋友都換了有二十個了吧。”
  她回答他:“是二十六個。”
  他嗤笑:“你比我清楚多了。”
  “副總您說過,‘大約’、‘仿佛’、‘可能’、‘也許’……這一類的詞都是秘書禁語,絕對不能在回答您提問時使用。”
  他斜睨了她一眼,深遂的雙眸中掠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他這個樣子真可以迷死天下所有的灰姑娘,可惜她在他身邊實在太久,練成了金鋼不壞之身。他問:“你這是在指責我對你要求過高?”
  習絳綾在心裏歎了口氣,其實在長源的員工中,他另外有個外號叫“黎三高”,是說他個子高、智商高、要求高。要求高不僅是他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對員工也是如此,幾乎達到挑剔的地步,她在六年裏,不知吃了他多少苦頭,才熬到今天。他自身太優秀,生就是如些優越的條件,便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樣聰明能幹。
  她說:“副總,我不敢。”
  他咄咄逼人:“不敢?那就還是認為是事實,但隻是不敢承認嘍?”
  她不怕死的捋了一下虎須:“那麽,副總,你是要我說敢才滿意?”
  他笑了,撇開話題:“今天中午老爺子隻找我一個人吃飯?”
  “靳先生剛剛從美國回來了,我想應該也有他。”
  他和靳經理之間一向都是淡淡的,沒辦法,她想太優秀的人之間總是相斥的。果然,他揚起半邊眉毛,問:“靳家仁回來了?”
  “是的。昨天晚上到的。”
  他站起來:“我們回公司去。”她認命的跟著他往外走,這就是老板,他叫你站著死,你就絕對不可以坐下來後再自殺。
  到長源寫字樓時還不到九點鍾,稀稀朗朗的大堂裏隻有詢問處已經上班了,見到他們,詢問處的漂亮小姐慌忙站起來:“副總,早!”
  “早!”
  黎勝霆有些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習絳綾趕在他前頭到電梯門口,按下按鈕,等他走進去,自己跟進去,再按下樓層。
  他並沒有說要去幾樓,習絳綾卻知道他們是要去頂層,因為總裁在那裏吃早餐,跟了他這麽久,總算摸到一點他的心思,他就欣賞她這一點,因為別人都猜不來他的思路,他又受不了別人的猜不來。
  陪著他走進總裁的專用餐廳,他一下子就換了個人一樣,平常的鋒芒畢露全都收斂了,一幅絕對無害的乖寶寶樣子,連聲調都變得輕快起來:“爸爸早!”
  黎長源臉上的皺紋都要笑成一朵花了:“勝霆?早!”忽然的又板起臉來,肯定是想起今天早報的新聞了,父子兩個都是這個樣子,變臉比翻書還快。
  果然,他說:“你今天晚上早點回家,我有話對你說,哼,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今天晚上我有應酬。”
  “應酬完了你就回去!”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黎勝霆聳了聳肩,未置可否。看他有坐下來的意思,習絳綾連忙替他拖開一把椅子。
  黎長源問:“沒吃早飯?”
  “是呀。”黎勝霆沒精打采的說:“看了報紙,就知道你要罵我,哪還吃得進去?”
  “那也不能不吃飯啊。”老爺子心疼起來了,對一旁的侍者說:“快去給三官做一份,雞蛋煎嫩一點,他喜歡吃嫩的。”
  早餐很快的送上來,他早在俱樂部裏吃過了,所以拿了筷子,隻在那裏挾著稀飯裏的米粒,挾上來一顆,送到嘴裏,再去挾。黎長源眼睜睜看著,習絳綾知道副總的苦肉計要起作用了。果然,黎長源歎了口氣,說:“勝霆,不是爸爸喜歡說你,你自己想想……”
  黎勝霆把筷子放下來,黎長源一看,後頭的話全咽回去了,連忙問:“怎麽了?”
  “吃飽了。”
  黎長源舉了白旗:“好!好!我不說你了,你吃飯吧。”
  這時,一直在一旁埋頭吃飯的黎鬱把頭一抬,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誰犯了天條都要打下凡間,隻有我們的三少爺,犯了一百條天條也沒事。”
  黎勝霆裝作沒聽見,倒是黎長源道:“黎鬱!大清早的說什麽?”看了習絳綾一眼,嘀咕:“當著下屬的麵……”
  黎鬱將頭一揚:“爸爸,你不知道嗎?習小姐可不是長源一般的員工,黎勝霆是您的心肝寶貝,她習絳綾可是黎勝霆的心肝寶貝呢!我們黎副總到哪裏不帶著她?”
  習絳綾不吭聲,反正這樣的話耳朵都要聽出繭來了,清者自清,由她說去。
  黎勝霆也不吭聲,黎鬱卻冷笑著說:“您呀,成天擔心我們三少爺娶個娛樂圈的明星回來,我倒是擔心,我們黎家未來的女主人是這位習絳綾小姐呢!”
  黎勝霆終於發話了:“二姐,有什麽事衝著我來,不要拿我的下屬出氣,他們是公司花錢請回來工作的,不是讓你當出氣筒的。”
  “公司?我正要問呢,長源還是不是我們黎家的公司。昨天我打電話給你,這位習小姐居然敢掛掉,她是什麽東西?誰給了她這麽大的權力?”
  看來今天她是早有準備,不肯放過副總和她了。習絳綾在心裏喟歎著,這就是高級行政人員的悲哀,會一不小心就牽扯到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去。她向她解釋:“黎小姐,昨天我一接到電話就告訴過您了,副總在和張議員談話,吩咐過任何事都不要打擾他;而且,您自己也承認,並不是有要緊的公事要找副總。所以,我過濾掉您的電話也是公事公辦,無可奈何的事。”
  “我看你是故意耍威風!能幹啦,副總裁的首席秘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還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
  “夠了!”老爺子生氣了,他到底是黎長源,商業帝國長源關係企業的創始人,政商兩界所向披靡的黎長源,一動起怒來,一張國字臉一沉,令人不由自主的屏息靜氣。
  “黎鬱,你少在這裏故意和你弟弟過不去。連習小姐的碴兒你都找?你是不是做得太過份了一些?習小姐,我代她向你道歉,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一個好的秘書,就應該這樣。”
  習絳綾連忙說:“不,總裁,沒什麽,是我沒有向黎小姐解釋清楚。”
  黎長源轉過臉去:“勝霆,你們走吧,我有話和黎鬱說。”
  走出餐廳,黎勝霆問習絳綾:“沒事吧?二姐不敢對我怎麽樣,所以隻好翻來覆去的烤你這條池魚。”
  習絳綾“嗤”的笑出來,她說:“家常便飯了,副總,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現在覺得你付給我的薪水很值得了吧。”
  他笑了一下,他們一起下樓去辦公室。其實也難怪別人說三道四,習絳綾的薪水在“高薪養才”的長源仍然算很高了,比一般的經理都要高出幾萬塊來,和別的公司同級的秘書比起來,更加嚇人,所以關於習絳綾與黎勝霆關係的謠言不斷。當年他從七百個應聘者中挑出她來,大跌眾人的眼鏡,因為習絳綾頂多算“秀外惠中”,無論如何比不上他的女朋友們那樣姹紫嫣紅。即使這樣,整個長源還傳說黎勝霆對習絳綾一見鍾情,才選中她做他的秘書,再加上既然是他的秘書,自然就老跟在他身邊,他的脾氣又是喜歡人“一呼即應”,所以人人以為她和他關係曖昧,出雙入對。經過了幾年時間,這謠言才漸漸的淡了,可是仍有人疑神疑鬼,上個禮拜天她帶從美國回來度假的小外甥寶寶上街,在快餐店裏遇上長源的一幫同事,也沒有打招呼,第二天居然秘書室就有人來問她:“習小姐……昨天你是不是帶了個小孩子上街?”
  “是啊,”她根本沒在意:“你怎麽知道的?”
  “全長源都在議論呢,說你昨天帶了一個好漂亮的小孩子在快餐店,不當心讓我們同事看到了,心虛得連忙躲開了。他們個個都發誓說那個孩子長得和副總簡直是一模一樣!”
  習絳綾差一點沒有淑女風度的捧腹狂笑,後來告訴了黎勝霆,他也是大笑,說:“我是說怎麽回事呢——昨天回家吃晚飯,媽媽兜著圈子和我說什麽小孩子,叫我不要怕,爸爸生氣有她呢,可是孩子都幾歲了,總得帶回家去讓她瞧瞧。說得我一頭霧水,簡直不知所雲,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到今天,這件烏龍事還是長源流言蜚語排行榜的榜首第一號新聞,仍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沒辦法,這麽大的公司,這麽大的一幢寫字樓,總得有個話題讓他們在茶水間閑聊時可以討論吧。
  一進副總室,一天的忙碌就開始了。秘書室的同事們正陸續的在打卡上班,見到他們都紛紛的打招呼:“副總早!習小姐早!”
  黎勝霆答應著:“早!”就進了他的辦公室,習絳綾有獨立的辦公室,正好設置於秘書室與他的辦公室之間,從她的辦公室既可以進入副總辦公室,又可以進入秘書室,很方便適合她的工作。習絳綾卻沒有進自己的辦公室,就留在了秘書室:“今天誰值班?”
  “是李秀芹。”
  “秀芹,”習絳綾走過去叮囑她:“財務部。”
  習絳綾隻說了沒頭沒腦的三個字,她們個個也是被她一手訓練出來的,自然心領神會,她是在叮囑她們注意財務部的來往卷宗簽呈和電話。黎鬱是財務部主管,今天一早就碰了一個大釘子,照她那暴燥的脾氣還了得,沒準會尋她們秘書室什麽晦氣。
  “咱們的二小姐還沒有鬧夠啊!”有人在不滿的嘀咕。
  習絳綾將臉色一正:“少說話,多做事。”
  沒人吭聲了,各自忙起了手頭的公事。
  習絳綾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上班就要開董事局會議,按規定這種會議都是她親自做速記的,她把手頭的資料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內線燈就亮了:“習小姐,請你進來一下。”
  習絳綾連忙把掌上電腦拿起,走到副總室外,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她在黎勝霆的辦公桌前站定,職業習慣的拿好了電子筆準備速記。
  “給德國的那家電子廠打個電話,詢問談判時間,再把他們的訂單翻出來我看看。另外,是誰在負責和日本東銀的聯絡?”
  “資管的陳經理。”
  “那叫他上來見我。”
  習絳綾答應著,就在他的辦公桌上打了內線電話:“資管部嗎?我是副總室,副總請陳經理上來一趟。”
  剛放下電話,他又說:“還有,把陽明山那塊地的企劃案盡快敲定,企劃部在做什麽,弄個CASE像過年,半個月了還沒做好?!”
  “是。”
  “待會兒記得提醒我,會上我要告訴總裁關於美國市場的問題。”
  “是。”雖然答應了“是”,可是習絳綾忍不住插嘴:“副總,今天的機會不太合適吧?”
  他掃了她一眼:“有什麽不合適?跟誰學的,多管閑事!”
  習絳綾碰了個釘子,隻得勉強笑一笑。也是,她真是喜歡多管閑事,理他們黎家人怎麽勾心鬥角,反正她薪水有得領不就行了?
  “好了,沒事出去吧。”
  一走出去,辦了他交待的幾件事,李秀芹的桌子上堆著一大堆的信件請柬,都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她正一封封的過濾,習絳綾說:“馬上我和副總就要開會去了,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你們都知道該怎麽做。”
  她們答應了,她看了看手表,時間到了,正要打個電話進去提醒正和陳經理談話的黎勝霆,一抬頭看到陳經理已經出來了,習絳綾連忙拿了該帶的東西,陪黎勝霆去會議室。
  會議開了半個多小時,會議室裏的氣氛已是一觸即燃的樣子,黎勝霆是咄咄逼人慣了,公事上頭向來不給人情麵,一連串的質問問得靳家仁下不來台,習絳綾反正剛剛在辦公室已經勸過了,還碰了個釘子,所以悶聲不響低著頭做記錄。
  正在尷尬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來,總裁的首席秘書萬太太站起來去聽,隻聽了一句就叫她:“習小姐。”
  找她的?
  全會議室的人都看著她,畢竟開會時的電話少得如同鳳毛麟角,因為不是緊急的情況總機不會接進來。
  習絳綾有些忐忑不安的拿起電話:“我是習絳綾。”
  “習小姐,我們剛剛發現一封信,請你過來看一下好嗎?”
  習絳綾的心一沉,雖然李秀芹沒有說什麽,可是這樣說肯定不會是什麽好消息,而且可能是十分緊急的狀況,不然也不會把電話打到會議室裏來。
  她走到黎勝霆身邊,附耳告訴他:“秘書室出了一點狀況,我去看一下。”
  他點了點頭,會議還在繼續,習絳綾盡量輕手輕腳的走出了會議室。一路小跑穿過走廊乘電梯下樓,一進秘書室,就看到秘書們都聚在一堆,見了她,李秀芹說:“習小姐,我們覺得這個要注意一下。”
  習絳綾接過那卦信來,留心到信上沒有郵票郵戳,隻有一行打印的字:“黎勝霆先生親啟”,看來並不是寄來的,而是直接放進長源的專用郵筒的。
  信李秀芹已經拆開了,習絳綾抽出裏頭那張白紙,上頭也是打印的一句話:“準備五千萬美金,不然你就再也見不著你的寶貝了。”
  典型的一封勒索信,長源名聲太大,黎勝霆的風頭又太盛,隔兩年總要遇上一次這樣的情形。習絳綾說:“交給保全部處理吧。”
  李秀芹卻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慌亂的問:“就這樣?”
  “那當然,我們是秘書室,又不是警察局。”口裏這樣說,她心裏也在奇怪,這不像是一封普通的勒索信,以前收到的幾封,都是威脅信,這一封倒像是電視裏常見的所謂綁票信似的。如果真是綁票信,那誰被綁架了,難不成是黎勝霆的女朋友?綁匪胃口也太大了吧,認定風流成性的黎勝霆會為了一個女人付五千萬美金?
  有秘書去給保全部打電話,有秘書去接響個不停的電話,有秘書去打文稿……秘書室裏恢複了緊張有序的工作。打字時鍵盤的“劈叭”聲,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
  習絳綾轉身向外走去,準備回會議室。還沒走出門口,突然一位秘書小姐叫住她:“習小姐,外二線電話。”
  她走回來接,職業性的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習絳綾。”
  “習小姐!”對方驚惶失措的聲音一下子就把習絳綾嚇住了,她聽出來她是她雇的鍾點工人劉太太,每天上她的公寓打掃衛生並且負責臨時看管寶寶,那孩子皮得很,沒有人看住他根本不行。
  習絳綾急忙問:“是寶寶出什麽事了嗎?”
  “習小姐,”她更驚慌了:“我今天來晚了半個鍾頭,寶寶不在家裏啊!”
  習絳綾懵了!
  寶寶!
  劉太太的聲音遠得像是從月球上傳來的:“門開著,我也覺得奇怪,進去一看寶寶不在,我以為他自己開門溜出去玩了,就下樓去找,四處沒看見,才給你打電話……”
  天旋地轉,習絳綾完完全全呆了!她走之前他還睡得很香,她是和往常一樣反鎖上門走的,劉太太才有鑰匙可以開門!門怎麽會大開著?!
  寶寶!
  孩子上哪裏去了?!
  習絳綾簡直要抓狂了!
  總機小姐的聲音插進來:“習小姐,有一個找副總的電話在外二線。”
  習絳綾心亂如麻,舉止無措,對劉太太說:“你不要掛了,我聽個電話馬上再和你說。”
  劉太太連聲答應著,習絳綾深深吸了口氣,商家講究“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她現在還在辦公室,現在是上班時間,什麽都不可以影響到她的工作。
  她按下外線鍵,聲音已平靜如常:“你好,長源副總秘書室,請問是哪一位找黎勝霆先生?”
  “這裏是商銀賀右輝先生辦公室。”
  “哦,副總在開會,請你轉告賀總經理,請他過一會兒再打來好嗎?如果有什麽急事請留言,我可以代為轉達。”
  對方問:“你是……”
  “我是他的首席秘書習絳綾。”
  電話裏突然換了個男人的聲音:“習小姐?哈哈,那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習絳綾疑雲大起,這不是商銀的賀右輝總經理的聲音,他的聲音她聽得出來。她仍保持了職業的禮貌:“先生貴姓?”
  “廢話少說,五千萬美金進帳,我們就放了你和黎勝霆的心肝寶貝!”
  習絳綾腦中突然有根弦“錚”的斷了似的,他說什麽?!
  他說:“你放心,我們絕對講信用,先讓你驗個貨好放心吧。”
  電話裏傳出寶寶的哭聲:“小姨!小姨!……”
  習絳綾呆了,寶寶!
  是寶寶!
  她大急:“寶寶!”
  “習小姐,你放心,我們對他可好啦,有吃有喝。隻要黎勝霆送錢及時,我保證他一根頭發也不會少!我給你們一天時間籌錢,明天我再打電話來,別玩花樣,別報警!不然的話你們的寶貝恐怕就會被大卸八塊,然後裝在禮盒裏送到長源的寫字樓去!”
  習絳綾失聲尖叫:“不,不是!他……他是我外甥……”
  不等她把話說完,電話“嗒”的掛了,習絳綾站在那裏,呆若木雞。
  寶寶被綁架了?他們敲詐五千萬美金?天!五千萬美金?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保全部的人正好上來,她抓住那封信,語無倫次:“我知道是誰寫這封信來……他們敲詐副總……不!他們綁架了寶寶……天哪!我上哪去弄五千萬美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完全是懵了。
  秘書們有人替她倒了杯茶來,有人讓她坐下來,可是她根本冷靜不下來了,她完全亂了陣腳……他們要把孩子大卸八塊!天哪!她真的要昏過去了……
  習絳綾突然跳起來,就往會議室跑去。她不能眼睜睜的不想一點辦法。
  她推開會議室的門,裏頭的會議還在繼續,她一闖進去,人人都錯愕的回過頭來。黎勝霆不悅的揚起眉來。她知道,她是徹底的失態。在這種場合,在黎家人基本到齊的情況下,她這樣闖進來,簡直是給他丟臉!
  可是她心急如焚,根本沒有心思顧忌到任何問題。她徑直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在他耳畔輕聲說:“副總,您可以出來一下嗎?”
  他反應過來是出事了,不然她不會這個樣子。他一言不發,做了個手勢。她當然領會,先走出去等著,過了不到一分鍾,他就走出來:“出什麽事了?”
  習絳綾已經冷靜多了,說話也有了一些條理:“有人綁架了我的外甥寶寶,向您勒索五千萬美金。”
  他沒反應過來:“向我勒索?”
  她吃力的吞下一口口水:“他們以為寶寶是你的兒子。”
  他一臉的莫名其妙:“我又不認識你姐姐——”話沒說完就想到了:“我和你?!”
  習絳綾懂他的意思,她點了點頭。他拍了拍額頭:“天哪!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這樣荒謬的流言也有人信!”
  “報警吧。”他建議。
  “不!”習絳綾尖叫了一聲,嚇了他一跳,她又語無倫次了:“孩子……他們威脅不能報警的……對不起……我……”
  他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說:“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這樣吧,現在起你算休假,快回家去看看有什麽線索。”
  習絳綾喃喃的道謝,忽然又想起來:“他們說明天還要打電話到長源來,也許今天又會打來,您可不可以暫時替我聽一下,敷衍一下他們?”她可憐兮兮的哀求的望著他,他點了點頭。她欣喜的道謝,向著電梯飛奔而去。
  他在身後叫:“習小姐!”
  習絳綾倉皇的回頭,他說:“我會盡量幫你的。”
  習絳綾開了車跑回家去,劉太太還在客廳裏哭,她問了她幾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心慌意亂的打電話給洛杉磯的姐姐,結果是電話錄音回答她,她想起來了,姐姐姐夫一起去非洲探險遊去了,不然他們也不會把寶寶送到她這裏來度假。
  她真是急糊塗了,劉太太隻知道哭,習絳綾反過來安慰她:“不關你的事,劉太太,這是綁架,幸好你不在這裏,不然他們那樣的亡命之徒,一定會傷害你的。”
  劉太太嚇著了:“綁架?那快報警啊!”
  “我不敢。”她從來沒這麽絕望過,她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寶寶還隻是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她不敢往下想。
  電話響起來了,習絳綾又嚇了一大跳。她撲過去搶起電話,也許又是綁匪打來,他們既然知道這裏是她的家,就一定有她的電話號碼。
  “喂!”習絳綾喘著氣,上帝保佑,她一定要和他們講清楚,她一定要告訴他們弄錯了,寶寶隻是她的外甥。她沒有五千萬美金,可是隻要她能力所及,傾家蕩產她也願意把小寶寶贖回來!
  “習小姐?”
  習絳綾聽出來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副總。”
  “剛剛綁匪又打電話來了。”
  習絳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放心,電話我接了,我答應他們盡快籌贖金。”
  習絳綾的心沉下去,沉下去……
  “你答應他們?”
  “他們威脅說撕票,我想如果告訴他們弄錯了,小孩子可能就很危險了。他們一氣之下也許會殺人滅口。”
  他說的有道理,剛剛她沒想到過這個。一旦知道弄錯了人,寶寶就沒有利用價值,惱羞成怒的綁匪可能真的對寶寶不利。
  “我看他們還會繼續打電話到公司來,我已經叫保全部的人監聽總機電話了,隻要他們再打來,他們盡量會追蹤電話。”
  習絳綾稍稍放了點心,她說:“我看我還是回公司來守著電話,對不起,副總,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這種事誰也不想的,你不要著急,他們要的隻是錢,目前不會對小孩子怎麽樣。”
  對!他們要的隻是錢。他們要的隻是五千萬美金!
  一個鍾頭後,習絳綾又返回了副總室,臉色慘白的坐在沙發上。
  “喝杯咖啡會好一些。”黎勝霆高大的身影在她頭頂形成一片陰影,習絳綾有些發呆的望著他手中熱氣騰騰的咖啡杯。
  “謝謝。”
  他把咖啡放在她麵前:“不用客氣,平常都是你替我倒,今天我不過為你倒了一次而已。”
  他仔細的看著習絳綾的臉:“你不會是要哭吧?”
  他不說還好一些,他一說她可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唰”的就掉了下來,一開了頭,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嗚咽著說:“對不起。”他拿來麵紙給她,可是她越哭越厲害,她從來沒有這麽無助過,她抽抽答答的哭著說:“他……他才四歲……昨天晚上……他還叫我講屠龍勇士的故事給他聽……今天早上我走……他還在睡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安慰她:“這怎麽能怪你呢,都是我不好才對,要不是我這個‘傳說中的爸爸’,他們也不會打他的主意了。”
  他是在逗她笑,可是她哭得更厲害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以前公事出了錯他罵她再凶,她也沒有哭過,以前黎家人給了她最大的難堪,她也沒哭過。他說過她是他見過的最硬氣的女子,可是今天她在像個孩子一樣大哭……
  她想她是哭得很厲害,因為他有些不安起來,他很少有這種表情的,因為他習慣事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最後他哄起她來了:“好啦別哭啦,再哭的話整個長源都會聽到了,人家還以為我欺侮了你呢。”
  習絳綾知道,這裏是辦公室,他和她都還有許多的公事要辦。她不應該這樣子哭得一踏糊塗,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眼淚往下淌。
  最後他說:“好吧,也許你哭出來會舒服一點。”
  這一句話真是說到習絳綾的心上去了,她伏在沙發的扶手上哭得抬不起頭來,他還是努力想安慰她,他問:“要不要把我的肩膀借你用一下,不要錢的哦。”
  她其實已經哭得精疲力竭了,她抽泣著斷續說:“我……才不要呢,白送我也不要……”
  他笑了:“好了,會說這種刻薄話了,我相信你是暫時沒事了。”
  習絳綾突然本能的坐起來,看了一下表,倒吸了一口涼氣:“開會遲到了!第四會議室,快去!”
  他安慰她:“別急,我把今天的會議都取消了。”
  “取消?”習絳綾呆呆的看著他,他是公司的工作狂之首,有同事講笑話說就算台風登陸副總的會議也會照開不誤。
  他解釋說:“綁匪再打電話來,我能親自接聽好一點,他們以為我的孩子的父親,你想,如果丟了孩子,我還會有心思做別的嗎?我們要做到完全合情合理,不能讓他們起疑心。”
  習絳綾用麵紙擦擦眼淚:“謝謝。”
  他正要說什麽,電話響起來,他按下接聽,是李秀芹緊張的聲音:“副總,他們又打電話來了。”他看了她一眼,習絳綾連忙過來,他說:“接進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辦公室裏回響起來:“黎副總,錢你籌到了嗎?”
  他很鎮靜的說:“我在努力,你要現鈔太困難了,我上哪兒去弄那麽多的美金現鈔?你們的要求要合理才行,我直接劃到你們帳戶好不好?”
  對方猙獰的笑著:“黎勝霆,別妄想玩花樣。我管你有沒有辦法,總之明天我們收不到錢,你就等著給兒子收屍!”
  習絳綾全身都在發抖,他看了她一眼,說:“我要和孩子說話。”
  “可以。”
  寶寶的哭聲由遠及近,她肝腸寸斷!
  “小姨!我要小姨!”
  習絳綾哽咽著喃喃自語:“小姨在這裏,小姨在這裏……”
  黎勝霆十分的沉著,他耐心的哄著寶寶:“寶寶,知道我是誰嗎?是我,我是PAPA呀。”
  習絳綾吃驚的看著他。
  “乖孩子不哭,他們打你了嗎?還是不給你飯吃?”
  寶寶“哇”的哭得更大聲了:“PAPA!我要PAPA!他們綁著我,還嚇我……PAPA你在哪兒……小姨……”
  電話被對方掛斷了,習絳綾踉蹌了一步。黎勝霆卻按下一個鍵,她聽到他問:“查到對方的號碼沒有?”
  “副總,對方很專業,在三分鍾的最後一秒鍾就掛斷了。”
  黎勝霆望著習絳綾,她也看著他。他的演技真好,可是寶寶一直在叫她“小姨”,他們會不會起疑心?
  ——保全部插手進來了,他們真會有辦法嗎……
  習絳綾憂心仲仲的看著他,他說:“你放心,孩子一定可以平安無事的。”她的眼睛熱了,她又要哭了,她連忙的扭過頭去。
  他們在他的辦公室裏吃了便當——叫餐廳送上來的,習絳綾根本吃不下去,可是他逼著她吃:“我可不想看到你在我的辦公室裏昏過去,傳出去很難聽的。”
  習絳綾如同嚼蠟的吃了一半,正巧總裁室打電話來說是總裁叫黎勝霆上去,她乘機把剩下的都扔在了垃圾桶裏,坐到沙發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
  電話又響了,她連忙去接。
  “習小姐?總裁請你上來一下。”
  黎長源找她?定然是知道寶寶的事了,把她叫去安慰她幾句。
  習絳綾心事沉沉的踏進總裁室,黎長源和黎勝霆都站在那裏,黎勝霆在向她使著眼色,她還沒有弄懂他的意思,黎長源突然一下子抱住她,嚇了她一大跳,可是他像個慈父一樣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她:“絳綾,別著急,我有辦法!哼!他們真是活膩了,我就算掘地三丈,也要把寶寶找出來!”
  他說什麽?習絳綾呆呆的望著黎勝霆,他還在向她使眼色,可是她頭昏昏的,思維遲鈍,半點也不能像平常那樣領會到他的意思。黎長源說:“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勝霆……這混帳小子,真是氣死我了!你別著急,我已經打過電話,你放心,黑白兩道,能想的辦法我都會想的。”
  他到底在說什麽?
  黎長源還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一臉的怒容:“太歲頭上動土,我要他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電話響起來了,萬太太的聲音說:“總裁,遲先生回電話了。”
  黎長源說:“接進來。”
  習絳綾不知道這位遲先生是何方神聖,公司的客戶嗎?隻聽他一口不甚好聽的國語:“黎先生,火燒眉毛一樣的找我,出了什麽事了?”
  黎長源頓足痛心:“還問我出了什麽事?有人綁架了我的孫子!”
  習絳綾比那位遲先生還要大吃一驚,她完全是呆了,黎勝霆走過來,習絳綾抬起頭看著他。他乘著黎長源不備,就在她耳邊說:“他問我,我就順水推舟的承認了。”
  天!
  習絳綾瞪著他,怪不得黎長源像割了心頭肉一樣著急難過,以後揭穿了……
  習絳綾不敢往下想!
  “那是我們黎家的長孫子!我連一麵都還沒有見過!你要是不能把他給我平平安安的送回來,我這條老命去了一大半了,你更不用活了!”
  話說到這一地步,那位遲先生連連答應:“黎先生放心,隻要人在台北,我們一定有辦法翻出來。”電話裏都聽得到他稍遠一點,似乎在對身邊人說話:“王八蛋!是哪個瞎了眼的混賬東西這麽不給老子麵子,膽子夠黑,去動黎家老爺子的心肝寶貝?快點去告訴他們……”
  又將電話拿近了些,連連說:“黎先生,不要著急,我叫齊了各堂口的弟兄們一問便知,就算不是道上的兄弟們做的,多少有一點風聲可以傳到我們耳朵裏,隻要有一點線索,我擔保把小少爺找到。”
  “我不管你那些。”黎長源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反正我要我的孫子。”
  “二十四小時,我保證把小少爺給您翻出來。”
  電話掛斷了,黎長源鬆了一口氣似的,習絳綾心裏的大石卻壓上了更大的一塊。他出麵找孩子,一定有辦法,可是……
  “別呆呆站著,坐下來啊。”黎長源的聲音放柔和了:“勝霆,叫絳綾坐下來吧,可憐的孩子……臉都嚇白了……唉,寶寶丟了我比你還要著急,你看,我們是在想辦法了,你可別急出病來。”瞪了黎勝霆一眼:“混賬東西!寶寶都有四歲了,你一絲風也沒讓人聽到,你瞞得好啊!這回要不是寶寶丟了,你還想瞞到幾時去?等把寶寶找回來,我再揭你的皮!”
  習絳綾亂了陣腳:“總裁,不關副總的事……寶寶……我……”
  “乖孩子,你不用替他說話,我替你和寶寶做主!我知道他的花花腸子,今天一個,明天一個,朝三暮四,喜新厭舊,就怕結了婚拘束了他,所以到這個年紀還不肯結婚。你看他平常交往的那些人,都是些妖裏妖氣的狐狸精,這回好了,有家有室了,我看他還能怎麽樣。”
  習絳綾哭都哭不出來了,到時候真相大白,黎長源會不會揭了副總和她的皮?
  一走出總裁室,習絳綾就對黎勝霆說:“副總,你用不著這樣陷害我吧?!”
  他說:“這辦法最有用,你看,老爺子拚了老命的要把寶寶找回來。你不要擔心,先把孩子救回來再說,出了事有我呢,老爺子發脾氣就像打雷,‘轟隆’一聲就過去了。”
  聽他說的這樣輕鬆,習絳綾隻有苦笑。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不敢想像該怎麽收場。
  習絳綾不知道自己後來的十幾個小時是怎麽過的,反正是在副總辦公室裏等著消息。黎勝霆處理了一些緊急的公事,她在沙發上發著呆,李秀芹臨時接替了她的大部分工作,還好很多事黎勝霆都延期處理,就是這樣,李秀芹還忙了個手忙腳亂。
  “笨!笨!笨!”黎勝霆又在發脾氣,李秀芹讓他說得手足無措,習絳綾打起了精神,問:“什麽事?”
  “這些文件,怎麽弄得一踏糊塗!”
  “我來吧。”習絳綾接過文件去,黎勝霆說:“不用了,到時候離了你我還真不活了呢,你休息一下吧。”
  “沒事。”她振作了一下:“不找點事情做,老坐在這裏胡思亂想,心裏更難受。”對李秀芹說:“你出去吧,這個我來理。”
  李秀芹出去了,習絳綾坐到一邊去理卷宗,做起事情,不再想東想西,心裏真的好過了不少。事情發生已經六七個小時了,她慢慢的可以冷靜一些了,總裁既然以為寶寶是他的孫子,那麽肯定可以發動他所有的社會關係去找,黑白兩道,他黎長源的關係如同天羅地網,一定會有消息的。
  可是……那些人肯定是亡命之徙,萬一他們不買帳怎麽辦?萬一還沒有找到寶寶,他們已經把寶寶怎麽樣……
  習絳綾打了一個寒噤,趕快低頭做事,仿佛是老天聽到了她的祈禱,綁匪又打電話來了,這次他們是提出了付款要求:“你黎勝霆一個人開車送錢來,記住,是一個人,要是帶了別人或者警察,哼……”
  “到什麽地方?”
  “明天再通知你!”
  就這樣就掛掉了,她哀哀的看著他,他說:“沒事,明天父親那邊還沒有消息的話,我就開車去他們指定的地點穩住他們。”
  “五千萬美金……”她的聲音在打著顫。
  他笑了:“別說五千萬,現在就是要老爺子拿出五億美金來贖人,他也拿得出來。”
  “可是……”
  “真要付贖金就再說吧。”
  天黑了,可是怕綁匪再打電話來,黎勝霆沒有下班,她當然更不願意回家了。
  淩晨四點多鍾,她正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的打著盹,突然聽到一陣喧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別的嘈雜。
  辦公室外還有幾個保全部的同事陪在這裏,一下子都驚醒了,在另一張沙發上的黎勝霆也驚醒了。
  “副總!副總!”是保全部李經理的聲音,在靜悄悄的走廊裏回蕩著。
  她隱隱似乎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她一下子跳了起來,衝出了辦公室,好多人……前呼後擁的簇擁著黎長源,在黎長源懷裏是……是寶寶!
  “寶寶!”她撲過去。
  寶寶認出了習絳綾,哭得更厲害了,她連忙接過來,抱著哄著:“寶寶不哭,乖!嚇著寶寶了,是不是?”她親著他濕濕的小臉,才二十幾個小時沒有見,差一點就是生離死別,她的眼淚也掉下來,寶寶使勁的往她懷裏鑽,陌生的環境令他不停的哭鬧著,她拍著他哄著他:“好了,寶寶,好了,沒事了,我們回家去。”
  黎勝霆也迎出來了,也在一旁湊著熱鬧:“對啦,寶寶別哭,沒事了。”
  黎長源笑咪咪的說:“差點把我的老命都嚇掉了一半,還好他們把寶貝找回來了,乖寶寶,別哭啦,以後爺爺疼你。瞧你這小臉兒,長得和你爸爸小時候是一模一樣!乖孫!”瞪了一眼黎勝霆:“好容易一家團圓了,孩子哭成這樣,也不抱一抱?”
  習絳綾的心陟然一寒,一家團圓?天!她差點忘了,一場災難才開始呢!
  黎勝霆隻得伸出手來:“來,給我抱抱。”
  習絳綾心懷鬼胎,硬著頭皮將孩子遞給他,隻怕寶寶會大哭起來,萬一鬧著要他父母,他們該怎麽收場?
  還好,孩子折騰了一天一夜,又驚又餓又困,已經是迷迷糊糊的了,黎勝霆接過去,並沒有哭鬧,揪著他的領帶,睡在他懷裏,習絳綾的心真是提到了嗓子眼了,黎勝霆遲疑了一下,在孩子額頭上吻了一下:“寶寶。”
  孩子突然一下子抽搐著大哭起來,習絳綾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孩子卻哭哭涕涕的說:“PAPA,痛……”
  他叫他什麽?
  他說什麽?
  黎家父子卻都慌了,黎長源連忙問:“哪裏痛?寶寶你哪裏痛?”
  黎勝霆也脫口說:“告訴PAPA,是哪裏痛?”
  在一片混亂裏,寶寶被送到了醫院急診室,習絳綾精疲力竭,竟然沒有一絲氣力去思考即將來臨的驚濤駭浪,她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她合起手來祈禱著:主啊,你既然平安讓寶寶回到我的身邊,就不要再殘忍的奪走他吧……他從小就多病多災,我們才給他取了這樣一個乳名,你保佑了他四年了,就請您一直仁慈的保佑下去吧……
  黎勝霆在她麵前走來走去的踱著步子,最後,他停下步子,看了一眼在休息室裏一枝接一枝吸煙的黎長源,輕聲問她:“孩子不會有事吧。”
  習絳綾忍住歎息的欲望,答非所問:“我們現在算不算騎虎難下?你還是勸總裁回去休息吧。”
  “他怎麽會肯回去?”他苦笑了一下:“明天我和父親談。”頓了一下:“今天就不要說了,他老人家擔驚受怕了一夜,我再惹他大發雷霆,那真是太不孝了。”
  習絳綾沉默著,急診室的門一開,一個護士走出來了:“哪一位是孩子家長?”
  黎長源忙答:“我是他爺爺!”
  “檢查結果出來了,脾髒破裂,馬上要動手術。這孩子是AB-RH陰型血,我們血庫裏隻有200CC這種稀少血型的血漿了,恐怕不夠手術使用。”
  習絳綾扶著牆壁搖搖欲墜,主啊!你為什麽這麽殘忍!
  黎長源卻並不慌張,十分鎮定的說:“這個沒關係,我們家族遺傳都是這個血型。抽我的,抽他爸爸的都可以,如果還不夠的話我打電話給我的侄兒們,把他們都叫來。”
  黎勝霆回過頭來看她,他的臉色在廊燈下是慘白的,習絳綾打了個寒噤,他掉過頭去,對護士說:“抽我的吧,我是孩子的父親。”
  “那請你在這份手術單上簽字,請跟我過來。”
  手術動了一個多小時,醫生說情況十分順利。寶寶被送進了加護病房,累了一夜的黎長源讓黎勝霆連勸帶哄叫司機送回家去了。
  習絳綾和黎勝霆站在醫院的大門前目送黎長源的車子離開,車子一從他們的視野消失,黎勝霆就陰沉沉的對她說:“你跟我來。”
  習絳綾跟在他身後進了醫院專門為這間特等病房準備的休息室,他關上了門,她心驚膽寒的站在門邊。他的臉色真白,大約是剛剛抽了400CC血的緣故,可是……
  “你過來。”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麽來,她遲疑的走過去,也許,一切隻是她太緊張,也許一切都隻是杞人憂天……
  還沒有等她自欺欺人完畢,他的聲音就冷冷的響了起來:“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習絳綾有些吃力的說:“什麽事?”
  他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你是不是要我去驗DNA?”
  他從來不說髒話,她跟了他六年多了,這是第一次聽到,他是氣到了,她知道,在他盛怒的時候,還是順著他好一點。
  她吃力的說:“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的外甥?你的外甥!”他氣糊塗了:“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我的確一直把他放在美國姐姐家裏,他也一直叫我小姨……”
  這話又得罪他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過來:“你叫我兒子去認別人做爸爸?!”
  “我……”
  他的樣子太凶,她隻好把話咽回去。他問:“為什麽五年前不告訴我?”
  習絳綾扭過臉去。
  “你說話呀!”他吼起來,像隻困獸一樣在屋子裏踱起步來。他暴燥的在屋子裏轉著圈,似乎隨時想跳過來將她撕成碎片。
  她怯怯的看著他:“那晚你喝醉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我想……對你太不公平了……而且……”
  他咆哮:“現在對我就很公平了嗎?”
  習絳綾嚇得往後縮,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連孩子被綁架了你都沒打算告訴我真相,要不是我心血來潮決定幫你一把,告訴爸爸這是我的兒子,你打算上哪兒去弄五千萬美金贖他?”
  習絳綾倒吸了一口氣,他吼:“不許哭!”
  電視劇裏未婚媽媽讓孩子的爸爸逮個正著,也差不多是這種場麵了,父親在一旁大吼大叫,母親在一旁曆數因為誤會而分手的前因後果,最後糾出當年破壞兩人戀情的真凶,再一家團圓,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
  他們又沒有談過戀愛,又沒有因為誤會而分手……所有錯誤的源頭是五年多前的一個晚上……
  她剛做他秘書才一年時間,跟他陪客戶吃飯,那位日本銀行家的酒量實在是驚人,他喝多了,她也喝多了,不知怎麽兩個人就糊裏糊塗回了她的公寓。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尷尬透了的早上,她想他當時甚至是想給她一大筆錢辭掉她,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那麽做,因為她有她的難得,他說過的,他再也找不到她這樣的好秘書。所以他還是讓她留了下來,當然,主要原因也是因為她的若無其事。於是兩個人都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上班去,這件事就成了風過無痕,他們兩個人似乎都再也沒有想過,再也沒有提過了。連她都自動將這一段從記憶裏刪掉,他更是不用說。
  他仍在憤怒的咆哮著:“我是說五年前你好端端的申請到美國進修做什麽,你……你實在是……無可理喻!”
  她囁嚅:“副總……”
  “不要叫我!”他還是像一團火藥一樣,惡狠狠的瞪著她:“你天天在我身邊,一天起碼有十七八個小時和我在一起,五年來,你有兩萬多個小時的時間隨時可以向我坦白,你竟然瞞我這麽久!”
  “副總,”習絳綾有些悲哀的說:“我總不能在辦公室裏和您說……”
  “私下裏怎麽不行?早上在會所,中午在餐廳,晚上別人下班以後……”他盯著她:“我真懷疑你還向我隱瞞了什麽!我那麽信任你,公私事務全交給你打理,你就這樣欺騙我!”
  “副總……”
  “不要叫我!”
  他們兩個人終於都沉默下來了,他咻咻的生著氣,她低著頭站在那裏,她知道總有這麽一天的,事情會鬧穿了,可那也許是十年二十年後,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突然。
  他在休息室裏生悶氣,習絳綾隻好也離他遠遠的坐著,他們就這樣呆坐了好幾個小時,眼睜睜看著上班時間過了,他不開口,她也隻得忍住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黎長源來了。
  陪他來的還有黎長源的夫人,習絳綾以前見過這位黎太太,今天她更是格外親切:“絳綾,看你眼睛都哭紅了,唉,你不要太著急,醫生不是說一切都很好嗎?孩子會好起來的。”隔著大玻璃看了看病床上的寶寶,說:“可憐的小模樣,和勝霆小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媽!”黎勝霆悶悶的說:“他是我兒子!”
  “我聽你爸爸說過了。”黎太太不以為意,回頭對他說:“你爸爸說要揭你的皮呢!孩子都這麽大了,你們兩個也太糊塗了,不結婚還等什麽?”
  “對!”黎長源一迭聲的說:“等寶寶一好起來,馬上給我補辦婚禮,我孫子不要做私生子!”
  習絳綾怯怯的開口:“不要……”
  黎家父子同時望向她,黎勝霆的眼裏是警告,而黎長源則是安慰,說:“別怕,我替你和寶寶做主。看這臭小子敢說個‘不’字。”
  等他們走後,習絳綾和黎勝霆又單獨談了一次話,這次他的情緒穩定多了,他淡淡的說:“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必須嫁給我。”
  習絳綾在心裏苦笑,這算求婚嗎?
  “反正我的年紀也該結婚了,你也求之不得,是吧?”
  “副……”
  他伸出一隻手,她懂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打斷他的話,可是……
  “我已經決定了。”
  斬釘截鐵,決無寰轉的餘地,就好象平時在辦公室裏說公事一樣。她是下屬,所以絕無反對的權力。可是……她鼓足了勇氣,說:“不。”
  他眯起眼來,上上下下打量她。她心驚膽寒,但閉了嘴不再作聲。過了大約五分鍾,他才問:“你到底要怎麽樣?”他又開始生氣了,他越生氣,語氣反而是越平靜。她無端端打了個寒噤,她清楚他的手段。六年來他扶搖直上,絕不僅僅因為他是黎長源的兒子。他的唇邊浮著一縷詭異的笑容,聲調倒是尋常:“習小姐,你肯將孩子生下來,卻不肯跟我結婚?”
  結婚?兩個不相愛的人結婚,怕不是一場災難?她搖頭:“副總,這樣勉強的婚姻不是我要的,而且,當然也不是您想要的。”
  “勉強?”他唇際的笑更詭異了:“突然發現自己有個四歲的兒子,你不覺得你令我更勉強?”
  千錯萬錯,她錯在頭裏,所以隻能吃虧。她悶不作聲,他的表情懶洋洋的,但她知道他蓄勢待發,表麵上的不以為意不過是掩護罷了。果不然,他淡淡的道:“你不想與我上法庭爭撫養權,對吧?”
  她隱忍的咬著下唇,他居然威脅她。他微笑:“咱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給孩子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
  幸福正常?如果他肯高抬貴手,放過她們母子二人的話,一切都是幸福正常的了。可是,他不會。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最恨被人騙。而她這樣算計了他,將他蒙在鼓裏這麽多年,在他看來,肯定是十惡不赦!
  她隻得試圖與他講道理,雖然這更困難,可她到底要試一試:“副總,我很願意給孩子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但是你認為我們結婚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嗎?如果要在孩子麵前演戲,那麽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我認為等他大一點之後,可以告訴他真相。也許你將來的太太會很寬容,到時候孩子可以像許多單親家庭的孩子一樣,幸福正常的生活在兩個家庭裏。”
  他望著她,問:“你還打算跟別人結婚?”
  她有啼笑皆非的感覺,隻得說:“是啊,副總,我總是要結婚的吧。如果遇上合適的對象……”他不耐的打斷:“那你的意思是你有合適的對象了?”
  她歎了口氣,每天跟著他十六七個小時,有時候加起班來更是沒日沒夜,她哪裏來的那麽多閑功夫與時間精力談戀愛。不過,這個時候撒個小謊或許可以達成目的?她微微有點心虛的低下頭去,說:“目前還不能這麽說,不過……我希望可以……”她突然錯愕的發現他已離她很近,近得令她的目光已調不出合適的焦距。她微微有些不安的將頭向後仰,他看得她更加心虛,隻得垂下眼去。
  足足有十秒鍾,她連大氣也不敢喘。終於,他沉沉的開了口:“既然這樣,好,我考慮一下。”
  他終於退開,她大大的鬆了口氣。他卻抬腕看表:“九點四十,習小姐,你害我遲到了今天的會議。”他揚起臉,看不出是什麽表情:“你在這裏照顧寶寶,我去開會。”
  未來的幾日內他並未再提過這方麵的問題,但是每天下班再晚他都會出現在醫院裏。孩子一天天康複,黎長源更是疼得無以複加。一刻看不到就失了心肝寶貝似的。連黎勝霆都笑:“我是徹底失寵啦。”黎長源道:“哼,你還敢說俏皮話,要不是看在寶寶麵子上,看我怎麽收拾你。”黎太太更是溺愛,恨不得將四年時光倒轉去,至於玩具那更是堆山填海的買來,黎太太隻是說:“快快去注冊,再快快給寶寶生個弟弟或妹妹,寶寶太孤單了。”
  習絳綾隻得微笑,黎勝霆抱著寶寶,隻是說:“那麽生個妹妹吧,女孩子多可愛。”寶寶卻一本正經:“不要,叫小姨生個小弟弟好了,女孩子不好,會哭。”他改不了口,還是叫她小姨,可是他肯叫黎勝霆PAPA,一見了他便粘著他問東問西,要他陪著玩。屋裏的人都笑起來,連護士小姐都說:“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幸福——才怪!
  眼看寶寶可以出院了,黎勝霆說:“媽說了,接寶寶去大宅裏。”算是通知她了,她忍下一口氣,才道:“副總,老人家的心情我理解,可是這樣不行。”
  他看著她,她解釋:“孩子太溺愛了並不好。”話隻能說到這樣,以她的身份立場,難得他肯聽,點一點頭,說:“我也覺得是,這樣吧,孩子接我那邊去,他們常常可以看到,比較方便。”
  他有公寓在外頭。她醞釀著措詞:“副總,那樣太麻煩了,而且你那裏沒有人照顧。孩子還是暫且跟我住好了。”
  他說:“我正要跟你談這個,孩子出院了,你打算上班?那麽誰來照顧他?你請的鍾點工好象不怎麽樣,而且,你那裏不安全。”
  “他一直很安全,是因為你的原因,才有人打他的主意。”
  他嗤笑:“說來其實我該謝謝那幫綁匪。”她懂得他的意思,若不是這樣,他到今天還不知道真相。可這真相未必是好事,她不由歎了口氣。他卻問:“你很不高興?”
  她哪裏高興得起來,她的人生全盤打亂,到現在前途未卜。他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她茫然看著他,他隱忍的問:“為什麽這樣做?你不見得是為了錢,為了我——你又不肯嫁給我,連以退為進欲擒故縱都不像。”
  太多女人算計他,所到他從來這樣警惕。她不禁又歎了口氣。到底他還知道她是真的不願嫁給他,總算沒有將她想得太不堪。她垂下頭去:“沒有為什麽。”
  “那麽,”他問:“你為什麽不願意嫁給我?”
  鑽石王老五問出這句話來,看來真是自尊心受挫。她長長歎了口氣:“副總,你條件太好,可是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樣的婚姻,要來有什麽意思?”做他的秘書已是她能力的極至,做他的太太更吃力,她應付不來。偷瞥一眼他的臉色,還好,於是大著膽子說:“副總,我想我不太適合繼續在長源工作下去。”
  他點了點頭,他向來公私分明,以她目前如此尷尬的身份,成天在他身邊,確實不太合適。
  她大著膽子說:“既然您同意,那麽辭職以後我會出國,這樣對大家都好。”
  他問:“那孩子呢?”
  果然,她不可能妄想蒙混過關,她隻得答:“孩子當然和我一起。”
  “不可能。”他斷然反對:“你休想。”
  三個字便是僵局,他又開始生氣。他最近這樣常常生氣,一定老得很快。他就鬧不懂她是怎麽回事,旁的女人聽到他求婚,大約當場就喜極而泣了,可是她……呼……他突然發現自己六年來其實對她極其陌生,她是最好的秘書,他需要時永遠第一時間出現在眼前,可是……除了公事外他對她竟一無所知!包括孩子。想到這個一張臉就不由自主的揪起來。
  習絳綾看著他嘴角微微往下一沉,就知道他在思忖著什麽。或許是自己的目的,可是他永遠也想不到,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所謂目的。但惴惴的,仍是有絲擔心,他或許會一怒之下真的將她告上法庭,官司她贏不了,他要的東西從來是手到擒來。她不想跟一個律師團打監護權官司。
  他突然開口,嚇了她一跳:“不,習小姐,你不用辭職。你還是繼續工作好了,就這樣。”
  這回輪到她陣腳大亂了,她問:“為什麽?”
  “為什麽?”他輕鬆的說:“你是需要這份工作的,對嗎?你得活下去,拿薪水吃飯,還有,你還有個孩子要撫養。長源開給你的薪水一直是很可觀的。當然,目前的情形,在長源工作可能對你有一定的壓力。可是,習小姐,我記得你是不害怕壓力的,對不對?”
  事情隱隱有點不太對頭,他決定了什麽?他做出了什麽結論?不過,他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叫她張口結舌。
  他異樣的輕鬆:“明天孩子出院,你明天上班。至於誰來照顧寶寶,我會請專門的育兒專家。”
  不等她反對,便說:“你休假已經一個多月了,先打電話給秘書室問問情況吧,我可不想明天早上在辦公室裏看到你手忙腳亂。”
  不許辭職?她硬著頭皮的想,那意味著什麽?他是什麽意思?將她擺在身邊以防她帶著孩子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可能他是這樣想的,她讓他催促不過,隻得打電話到秘書室去,秘書室聽說她要銷假上班,整個秘書室都似大大鬆了口氣:“太好了,習小姐,那你明天回來?”
  或許,情形不像她想得那麽難堪,她安慰著自己。 再次踏入長源大廈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人人含笑裏有一縷意味深長,個個以為她好手段,以後便是穩穩當當穿水晶鞋嫁入豪門。聽聞她要回來上班,三姑甲便說:“咦,平日裏看她倒是裝模作樣,沒想到手裏有這麽一招撒手鐧,怪不得她往常連黎二小姐都不放在眼裏。咱們副總也是真轉了性了,他從來不把自己的女人擺在身邊。”六婆乙不以為然:“你們知道什麽,這個不尋常,這個是挾太子以令天子,有兒子這張王牌,黎勝霆當然另眼相看。”路人丙便插話:“那她還回來上班做什麽?要是我,早樂得一邊去偷笑了。”路人丁便道:“要不然人家怎麽能套住副總,你卻不行了,笨蛋了吧?人家這是關鍵時刻,不在公司看牢了副總,萬一殺出個程咬金來,豈不功虧一簀?”七嘴八舌,天花亂墜。
  習絳綾卻是暈頭轉向,積下的大堆公事隻忙得她恨不得三頭六臂。而辦公室裏的黎勝霆——做老板的人到底是好命,排山倒海一樣的公事統統交給她們,他很有閑心的帶了兒子來參觀寫字樓,還支使了一位秘書去買寶寶要吃的兒童套餐。總算讓她稍稍理出點頭緒出來,抱著大疊的文件進去讓他簽字,寶寶正吃薯條看電腦,見到她很是高興:“小姨,PAPA說過兩天他陪我去迪斯奈。”
  原來孩子肯叫他,都是這樣收買來的。她說:“副總,你這一陣子日程很緊,不要隨意對小孩子許願。”他卻輕鬆的很:“誰說我隨便許願了,我從來說話算話。兩個星期內你替我排三天空閑出來,我帶孩子去日本玩迪斯奈。”
  她氣結,出來後調出他安排得滿滿當當的日程表來,無處下手,隻在那裏發呆。門口突然傳來喧嘩,接著有人闖進來。是鄒清瑤,一張顛倒眾生的秀臉繃得緊緊的,對她說:“勝霆呢?”
  她應付慣了,起立微笑:“鄒小姐,你好。今天怎麽有空上來?黎先生在會客,您是等一等,還是回頭我請他給您電話?”
  “你少在這裏裝腔作勢!”大美人咬牙切齒:“怪不得他最近不理我了,我總算知道了,原來你才是最不要臉的一個!狐狸精!”
  狐狸精?看來是來興師問罪的嘍?天曉得黎公子最近為什麽不理會她了。大約是有了新的興趣,他對女人隻是兩三個月,新鮮勁一過便揚長而去。她見得多了,可是到底要好好打發麵前的大美人,萬一她大發嬌嗔一掌摑上來,自己可冤枉。於是微笑:“鄒小姐,我想你誤會了。副總最近工作有點忙。”
  “你還這裏花言巧語!”大美人怒目相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哪兒弄出個野種來,騙得他團團轉?”
  出口傷人,那她就不用給黎勝霆麵子了,於是閑閑的道:“鄒小姐,我奉勸你說話好聽一些。叫副總聽到了,越發不理你那才叫得不償失。”
  大美人怒不可遏,撲上來就想給她一耳光,幸好她早有準備,一把擋住大美人的凝雪皓腕,道:“鄒小姐,請自重,我不想叫保全人員送您出去,那太丟副總的麵子。”大美人恨得幾乎眼裏要冒出火來:“你這個狐狸精!勝霆遲早有一天會看清你的真麵目。”
  “是啊是啊。”她微笑,快刀斬亂麻,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她,自己好忙堆積如山的公事。所以隻管笑靨如花:“可惜他現在被我迷倒了呢!你再在這裏與我鬧,我保證吃虧的是你。”
  大美人氣得真的要吐血了,泫然欲泣一頓足終於掩麵而去。她嗤之以鼻,幼稚!黎勝霆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收伏得了的?他的品味真是越來越糟糕,之前的數位紅顏知已,那樣知進知退,一旦分手,拿了大筆的補償費灑脫而去,最近這幾位,都是一副死纏爛打的樣子,怪不得他興趣缺缺。
  一轉臉,突然看到他倚在門邊,不知出來多久了,一臉剛看完好戲的興味盎然。不知為何,她無端端有些心虛。隻得勉強微笑:“副總……”
  “你平常都是這樣對付我的女朋友?”
  她垂首靜聽。卻聽他說:“你剛才說得不錯。”
  不錯?她剛才說了什麽,他認為不錯?或許是讚她當機立斷,替他打發了這個麻煩?他卻徑直朝她走過來,她隻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有什麽不好的預感。她是不是該掉頭逃走?來不及了,視野裏已滿滿是他,他的臉,他的眼,這樣近,迫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副總……”
  “噓……”他的聲音低低的,他的鼻息曖曖的:“我喜歡你剛剛的樣子,鋒芒畢露。你平常太藏拙了。”
  藏拙?是誇她嗎?可是他離她這樣近,她真有點恍惚。冷氣機的聲音嗡嗡的輕響,太冷了,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他卻離她更近了,近得她呼吸窘迫。隻一秒,她的呼吸驟停——他吻她,他居然吻她……大腦一片空白,接近窒息的眩暈。他做什麽?她出不了氣,身體發軟,若不是他摟著她,她一定會倒下去。可是……他再不停下來,她一定會真的暈倒的……
  “啪!”辦公室那頭傳來一聲響。
  他終於放開她,揚起眉。她轉過臉,天哪!她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一位秘書手裏的厚厚的文件夾掉在地上,散了一地。卻隻是呆在那裏怔怔的看著他們兩個,連文件也忘了去撿。而其它幾位秘書好奇的眼睛正努力越過視線障礙望著這邊,那頭他的辦公室門也大開著,寶寶一雙烏幽幽的眸子正牢牢盯著她與他。
  天哪!她從來沒有這麽窘過,恨不得真找個地洞鑽進去。這種場麵居然讓下屬與兒子同時當觀眾,她怎麽這麽倒黴?
  他微笑,接著寶寶也微笑。父子兩個都一副開心的樣子,大約樂於看到她鮮見的氣急敗壞。而秘書室的那幾雙眼,立刻若無其事的低下去。可是,她知道自己是完蛋了。完美好秘書頓時變成心懷叵測的狐狸精不說,連上班時間都不放過……傳出去太太太太太難聽了。
  他抱起兒子進辦公室去,突然又轉過身來:“絳綾。”
  他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叫得她又一次毛骨悚然。他卻是問:“你為什麽不問我認為你哪句話說得沒錯?”
  她還沒有從窘態中反應過來,隻是呆呆的像鸚鵡一樣重複:“我哪句話說得沒錯?”
  他揚眉,笑得真是燦爛:“就是那句——我被你迷倒了。”
  他說什麽?她倒吸一口涼氣。他在報複她對他的女友出言不遜?還是在報複她瞞他五年?電影電視裏都有得教,花花公子們這樣甜言蜜語,隻為叫你上當受騙。她不該騙  他,可是他也不能這樣報複她吧。
  第二天這件事便是添油加醋的頭條談資。長源上下皆知黎副總此次真的被女秘書迷惑得暈頭轉向,還在辦公室裏熱吻。開始有人打賭她嫁入豪門的日期。另一票人卻不以為然,說道黎勝霆縱橫花叢這麽多年,沒理由這麽輕易洗手金盆。她習絳綾雖手握王牌,結果如何說不定還是功敗垂成。
  這種情形下,她還能夠正常上班,也算是修煉得刀槍不入了。所謂正常,也不過是她充耳不聞那些閑言閑語,除了公事,不進他的辦公室。與他說話時,打開辦公室的門。不到半天,他就抱怨:“你防著我。”
  她鎮定自若的微笑:“副總,您說笑了,我為什麽要防著您?”
  他嗤笑:“算了,咱們不要來言不由衷那一套。昨天是我欠思量,給你造成了困擾,可是你不能將賬全算在我頭上。”
  是,她錯在前頭。當年她一時心軟,將孩子生下來,簡直是大錯特錯。因此而惹到他——言情小說到這一步,女主角都是乖乖嫁入豪門去相夫教子了,或許她的堅持才令他覺得異樣有挑戰性。原來真是自己錯了,一個念頭轉過來,便想,或許自己應該表現出“正常”的一麵,才會教他避之不及方肯放手?
  或許,可以試一試。
  於是似是不經意的問:“副總,上次你說要和我結婚。”
  “是啊。”他望著她,眼裏又是那種興味盎然的神色:“我頭一次向人求婚呢,沒想到就碰釘子。”
  她垂下眼簾,仿佛害羞:“那我現在答應,還來得及嗎?”
  沉默,是什麽意思?半晌不見他作聲,悄悄的抬起頭來,他正若無其事的在看手頭的資料。這是什麽意思,不想再提,或者上次脫口而出現在後悔不迭?
  她轉身出去,忽聽到他的聲音:“有誠意的話,晚上咱們談。”
  誠意?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假,可是隻得歡欣鼓舞,一派財迷心竅的花癡模樣:“我當然是有誠意的呢,副總。”出得門來,故意的頤氣指使:“美蘭,打電話到華凱訂個位置。”擺出一副準老板娘的架式,嚇也嚇得他退避三舍。
  未到華凱便已知道自己失策。他打電話叫保姆送了寶寶過來。於是,在下班高峰時刻,幾乎是全長源員工的目送下,“一家三口”幸福的離開寫字樓,去餐廳吃晚餐團聚。
  寶寶倒是很高興和他們一起,這天他一天都在黎家大宅裏,黎太太得了這樣一個心肝寶貝,自然是要大大的炫耀一番。若不是親戚們好多在海外,恨不得一個個全召回來瞧瞧她的孫子。饒是如此,聞訊而至的女眷們仍是將小小的孩子吵得不安。他苦著一張小臉:“好多阿姨將我抱來抱去,就象抱小狗。”
  她的心裏頓時柔柔劃過刺痛。應付不來,她們母子二人都隻是凡人,應付不來那樣盛大的場麵,她們隻適合平凡普通的生活。她隻能親親孩子的麵頰,說:“寶寶,阿姨們隻是喜歡你。奶奶也是喜歡你。”
  一餐飯吃得很沉默,隻偶然聽寶寶說話。孩子是機敏的,看得出她有心事,而黎勝霆也似乎有心事。吃完飯正是華燈初上,寶寶打著哈欠,真的是累了。不一會兒就伏在她懷裏睡著了。這時他才說:“對不起。”
  他從來不說這三個字,因為向來他是上司,隻有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也似精疲力竭,兩旁的街景如飛後退,從頭再讓她選,她也許真會後悔。她應該早早告訴他,孩子他亦有份,她擅自的做了主,這一切便全成了她的責任。
  送到她家樓下,他抱孩子上去。不大的公寓裏四處放著孩子的玩具,連床上都放著部小小汽車。她忽然垂淚。
  他竟似懂得,隻握著孩子的手,默默無聲。她輕輕啜泣,她以為自己那樣無堅不摧,可是竟見不得他小小的委屈。她這樣殘忍,將他放在太平洋那頭,每年見一次或是兩次。四年來唯有此番相處得最久,可是她太不合格,一無是處。什麽都給不了,連平安自由都給不了。
  黎勝霆終於說:“也許你是對的。”語氣淡然,而她淚光模糊——隻聽他說下去:“這樣太累了。”
  他終究明了幾分,旁人羨慕不已的榮華富貴,其實卻是沉甸甸的負累。他語氣堅定:“你放心,我會解決這件事情。”
  解決的結果,是他將手頭一套公寓鑰匙交給她:“家裏人都不知道這套房子,你帶寶寶先住過去。”
  她啼笑皆非:“副總,這不是辦法。”
  他揚眉:“我知道,我正在逐一解決問題,你公寓環境太差。還有,私下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稱呼我副總?寶寶聽著很別扭。”
  寶寶叫他PAPA,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他收買利誘,可是孩子卻叫她小姨。心裏沒有一絲酸是假,她答:“我的房子雖然小,但是也並不是很差。”
  他語氣誠懇:“為了寶寶,行不行?”這是從未有過的商量語氣,從來是他下命令她執行,難得他這樣客氣,她低頭無語。
  寶寶聽說搬家自然是大大的興奮,尤其聽到說自己不僅有單獨的睡房,亦有單獨的遊戲室更是歡欣鼓舞,在偌大的房子裏奔跑來去,笑逐顏開:“小姨,我們以後住這裏?”
  以後?以後太久遠,她無力把握。一旦他開始“給予”,她就渾身不自在,仿佛當年的決定真的是別有居心。本能的驕傲令她反感。可是麵對寶寶一張向日葵似的笑臉,她隻得輕輕點點頭:“以後我們住這裏。”
  寶寶回過頭去看遠在遊戲室裏安裝迷你籃球框的黎勝霆,一臉的期盼:“那PAPA呢?”
  她隻得蹲下來:“PAPA很忙,他有空會過來看寶寶的。”
  “哦……”寶寶垂下眼去,他的眼睫毛很長,像女孩子一樣。這也是像黎勝霆,不高興時愛垂下眼去,讓人看不到他的目光。這個孩子,讓她注定了與黎勝霆糾葛不清。他的世界太複雜,她不該踏進來。尤其還連累了這樣小小無辜。
  寶寶倏得抬起眼:“小姨你和PAPA結婚吧,這樣我們三個人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習絳綾一時語塞,寶寶一雙黑黝黝的眼,專注的望著她:“小姨,PAPA說其實你才是我媽咪,對不對?那你為什麽不和PAPA結婚?還是,你們原來結過婚最後又離了婚,就像小美的爸爸媽媽一樣。”
  一句比一句更叫她難答,有些自欺欺人的轉過頭去,他正好走出來:“寶寶。”孩子飛奔向他撲去:“PAPA我替你向小姨求婚呢!”
  他哈哈大笑,將寶寶一把抱起來:“那小姨答應沒有?”
  “沒有。”無限沮喪無限惋惜的口吻:“PAPA你要努力啊。我小姨很漂亮的,你不能讓別人搶走她。”
  黎勝霆卻笑容可掬:“寶寶,有空PAPA介紹位阿姨給你認識,她比小姨更漂亮。”
  寶寶興高采烈:“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轉臉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大家認識一下也好。”
  什麽?去哪裏?聽聞他最近和一位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蘇小姐走得很近,她還沒有那般不識趣。微微仰起臉,對寶寶說:“來,PAPA要走了,和他說再見。”
  “PAPA再見”戀戀不舍又叮上一句:“明天要來看我們哦。”
  不知道他用什麽方法擺平了黎家那群親戚,反正寶寶暫時得到了安寧,在這上頭,她是有幾分感激他的,他的工作生活都逐漸正常。她與他終於重返有默契的時代。令旁人大跌眼鏡,長源上下立時傳聞黎勝霆不肯承認孩子是他親生骨肉,又對出身名門的新女友認了真。習絳綾功虧一簀,終於全盤皆輸。
  未嚐,不是好的方式。起碼她頓時耳根清靜,人人都是悲天憫人的態度對她。連黎鬱都不似平日裏咄咄逼人,看起來真的是躲一邊偷笑她去了。至於那位蘇小姐,她有幸見過一次,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溫和斯文。上辦公室來,習絳綾倒了咖啡給她,她還向她道謝。難得黎勝霆有女友如斯,她竟似鬆了口氣。
  假若,他與蘇小姐認真交往的話,就會放過自己一馬,這才是重點吧。
  無端端的,寶寶開始熱心的替她物色對象:"小姨,八樓有位叔叔很帥哦。"她伸手替他拭去唇邊的番茄醬,微笑問:"哦,真的嗎?"大根薯條吞下去,小嘴一撇:"還有,PAPA新來的助理齊叔叔人最好了,又很喜歡小姨。"
  她啼笑皆非:"寶寶怎麽知道他喜歡小姨?"
  小小的眉頭一揚,連表情都如此酷似黎勝霆。仰起臉來笑著說:"他每次和小姨說話,眼睛都不敢看你。"
  哦?她還真未留心。或許自己最近讓公事私事攪昏了頭。黎勝霆計劃休假,打亂了安排好的日程,忙得整個秘書室都喘不過氣來。他向來不按理出牌,可是對孩子的疼愛卻是真的,臨行前一切妥當,負責庶務的秘書方敏珍將機票取來,她拿進去給他:"副總,這是去日本的機票。酒店也已經訂好了。"
  他走後,也許她可以真正靜下來考慮一些問題了。
  他沒有接過去,隻點了點頭:"你收著吧,還有你和孩子的護照,別忘了帶。"
  她意外的反問:"我和孩子的護照?"幾天前他吩咐訂三個人的機票,他向來喜歡帶女朋友出去玩,她一直以為另一個人是蘇小姐。他將臉一揚:"你當然一起去,不然孩子怎麽辦?"
  她垂下頭去:"副總,你可以讓保姆一起去。"他隱忍的看著她:"不要讓我生氣。"最近他脾氣不太好,或許那位蘇小姐又不中他的意?和他在一起的女人一定很累,他要求太高,要美麗,又不要招搖,要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又不要太粘人。要懂得情趣,又不要試圖左右他。中間稍稍有差池,他便不耐煩。
  伴君如伴虎,陪他渡假一定度日如年,他為什麽要求她一起去?雖然她向來對他都是言聽計從,因為她是秘書。即使萬不得已,也得婉轉:"副總,我去不合適。"
  他嘴角微微一沉:"你怕外頭的傳聞?"她若真的去了,長源上下肯定又有了頭號談資。但她在意的並不是這個,她在意的隻是……
  她微微歎口氣,聲音雖輕,但他卻不悅的揚起眉:"習小姐,我知道你正在和齊宇峰談戀愛,這個時候你肯定不願跟我出國。但是你到底是孩子的母親。"
  齊宇峰?她啼笑皆非,誰告訴他她正和齊宇峰談戀愛?她與新來的齊助理不過因為公事談過幾次話,還有就是昨天湊巧在餐廳裏遇上,所以一起吃了午飯。這麽快流言就傳到他耳朵裏去了?
  黎勝霆說:"寶寶要你去。"
  這才是最大的理由,足以說服他,當然,也足以說服她。
  她不認為日本之行是愉快的旅行,雖然寶寶在迪斯奈玩得十分痛快,可是黎勝霆不見得有多高興。雖然他對她很客氣,其實離開了辦公室,他對任何人都是有禮貌的。尤其是女人,他向來有風度,行程中很是照顧她與孩子。但她未曾試過這樣與他長時間純粹的私人相處,老是覺得別扭。
  何況,天公又不作美,一直在下雨。
  寶寶在玩旋轉木馬,他與她在圍欄外,他看她大半衣服都要淋濕了,於是說:"你站過來點。"她本能的答了聲:"是"。隻這一聲,卻莫明其妙的引起他的脾氣來:"習絳綾,你能不能忘掉我是你上司?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唯唯喏喏的口氣?"
  她呆在那裏,他別過臉去。她並不是怕他,隻是習慣不逾越本份。所以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是上司她是秘書。原來他就最欣賞她這一點,現在他為什麽又生氣?她還算了解他的,卻不知為何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或者跟他出來就根本是個錯誤,她與他隻適合在公事上頭相處。他的女人向來都是小鳥依人的解語花,可以忘憂可以解乏,她卻是辦公室裏的咖啡,日常的滋味,大概隻可以用來提神。
  寶寶快樂的在大笑,他卻扭過頭去。很少看到他有這樣煩惱的表情,她確實不該插到他生活裏來,他向來是揮灑如意,如今卻添了個孩子在旁邊羈絆,都是她的錯。
  回酒店去也沒有見他有好臉色,雖然對孩子還是很耐心,教他吃魚生,替他分麵條。她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是走在吊橋上,那一頭是濃霧看不到方向,腳下卻又是萬丈深淵,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
  雖然,他家常的一麵很好看。特別當他專注看著孩子時,笑容會令人覺得那樣溫暖。令人……怦然心動。
  孩子玩了一天,累得早早睡了。他離開回自己的房間去,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問她:"要不要去喝咖啡?"
  酒店裏的咖啡廳,寬敞明亮,大盆的植物與大瓶的鮮花,空氣裏氤氳著芳香。還是無所適從,隻要在他麵前,總是這樣的感覺。她開始懷念出事之前的時光,僅僅隻在公事上頭對著他,多好。
  一杯咖啡已冷透,他還沒有說話的意思。她隻好先開口:"黎先生,我們什麽時候回去?"他不願聽她叫副總,她隻好改口,改口他卻也並不見得愛聽。神色冷淡的揚了揚眉:"你很想回去?"
  三個人在一起,孩子雖然快樂,她卻不見得輕鬆。背景音樂潺潺如流水,冷氣吹得人手臂微涼,她又有歎息的欲望。
  他卻歎了口氣。
  令她微微一驚,他從來不歎氣,起碼她沒有聽到過。什麽事情他都是無往不利,天之驕子的眼裏,任何事物都是手到擒來。他向來不矯情,任何問題他認為都有最好的解決方案。他為什麽歎氣?
  不等她想出頭緒,他便說:"既然你想,那麽我們盡快回去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習絳綾覺得更難過,她向來對他能略知一二,此次出來卻老是猜不到他的心思,連寶寶都看出來了,悄悄對她說:"小姨,PAPA不高興。"
  明天就要回去了,她在房間裏收拾行李,聽到寶寶這樣說,手裏不由慢了一拍,問:"寶寶怎麽知道?"
  "PAPA吸煙,他不高興才吸煙。"寶寶的眉頭微皺:"小姨你和他吵架了?"
  她哪裏敢去惹他,惶論吵架?何況除了三個人一起出去,他很少往她們母子的房間裏來。難不成國內的蘇小姐聽到什麽不堪的謠言,打電話來與他起了矛盾?看來他此番確實是認了真。
  晚飯後寶寶吵著要遊水,三個人去酒店的泳池。孩子在水裏玩得高興,她坐在池沿,特意留心他的表情。果然眉目間有幾分淡淡的失落。等到他上來喝果汁,習絳綾想了一想,繞了老大的圈子,小心翼翼的說:"明天就要走了,是不是替蘇小姐買份禮物?"他連頭都沒抬,隻問:"你知道她喜歡什麽?"
  她答:"上次珠寶行送目錄過去,蘇小姐挑了一串南珠,想來蘇小姐應該喜歡日本養珠。"
  他將手中的杯子一擱,直直看著她:"那你呢?"
  她有點莫名其妙:"我?"
  "對,你喜歡什麽?"
  他目光犀利,她突然害怕起來,低下頭說:"我不喜歡什麽。"
  他語氣尖刻:"依我看,你最喜歡惹我生氣。"
  她已經很小心很小心了,他為什麽還是生氣?或許不願意她提及蘇小姐?還是……
  錯愕,因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他握著她的手,令她更加錯愕。
  他語氣平靜下來:“對不起,絳綾。”
  他說什麽?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卻十分認真的說:“給我個機會。”
  她心亂如麻,什麽也想不到,什麽也想不懂。隻聽他說:“我想……”他遲疑了一下,說:“我真的被你迷到了。”
  這是什麽意思?他放開了她的手,而她心裏一片茫然。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她仰臉看著他,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令她微微眩暈,仿佛透不過來氣。他是說真的?還是被她氣糊塗了?或者,自己令他有什麽錯誤的判斷?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語氣誠摯:“連我自己都不確定,可是我希望你能給我個機會。”
  她聲音發澀:“什麽機會?”
  他說:“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女友。”
  她微微往後一縮,本能的說:“不。”她做不來,真的做不來。他要求太高,隻這幾日的私下相處已是相當吃力,做他的女友,朝夕相對?她想都不敢想像。何況,她太清楚他對女人的態度。
  唇角的笑容便是略略的苦:“你不是被我迷到了,你隻是迷惑我的態度,一旦我像別人一樣粘著你,處心積慮的要和你在一起,你就會放心的放棄了。”
  他無語,她慢慢抽回手:“黎先生,我隻是個尋常的女人,你並不是愛我,你隻是困惑我不愛你。其實,這根本不算什麽。”他幾乎網盡了天下芳心,放棄她這一顆漏網,還不肯甘心麽?
  計劃回國的行程耽擱了下來,因為寶寶感冒了。他在泳池裏玩得太久,結果下半夜開始發燒,她隻得去敲開隔壁黎勝霆的房間,叫醒他之後一起送孩子去醫院。從醫院回來已經是中午,孩子折騰了大半夜,退了燒就沉沉睡去了。習絳綾也是又困又餓,斜倚在床頭就睡著了。
  黎勝霆打電話叫送餐,進房間時,母子兩人都已睡得香甜。寶寶長長的睫毛合著,像小小一雙翅。如天使般恬靜。他輕吻孩子的額頭,體溫已經正常了。回頭看習絳綾,因為半夜起得倉促,並沒有化妝,很幹淨的一張臉,此時睡著了,那麵色幾乎是透明的,他見過的女人,鮮有不化妝的,連她平日也是精致無瑕的彩妝相對。可是她睡得真好,像寶寶一樣酣沉,刹那間著魔一樣,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直起身來,對麵正是鏡子,見到自己唇角竟有一絲微笑。連自己都駭異——為什麽——為什麽這樣貪戀這一刻,貪戀孩子與她這樣安靜這樣恬然的睡在他麵前,就像他生活中最最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孩子——妻子——
  他大大的震動了。
  事態發展多少有點詭異,一上班就接到最新的人事任命,調任她做黎勝霆的特別助理。他已有兩位助理,完美分擔工作,不知要她這特別助理做什麽。接下來的事情更令她意外,陪他參加會議,赫然發現竟是招聘麵試——他要找新的首席秘書。
  不知為何命令她也參加,結果眼花繚亂看美女如雲。
  其實早已進行了不止一日,或許從他們渡假歸來的那一天他便已安排著手這件事。這已是麵試後的複試。會議桌後頭的黎勝霆,照例是不動聲色的表情。
  歎口氣,繼續看過三關斬六將,數道考驗後方能進入複試的姹紫嫣紅。
  會議結束後是交換意見,人事部不過走個過場,隻問:“副總比較中意哪一個?”
  好像是選妃,隻等金口玉言的皇帝下聖旨。真無趣,他偏偏轉過頭問她:“習小姐,你認為呢?”
  公是公,私是私。老板發話,打起十分精神來予他以最佳參考答案:“我個人比較傾向林小姐。”名牌大學雙學位,舉止得體反應敏捷,而且心細如絲,應該是最佳秘書人選。
  黎勝霆卻點了點頭,說:“我倒是覺得方小姐不錯。”
  不知他什麽時候改了品味,他向來不喜歡找美人來做秘書,抱怨說:養眼固然養眼,但自恃美人,難免會有非份之想。所以秘書室以她為首,清一色隻是算得上清秀。可是這一回他挑中侯選者中最美豔四射的一個。但照樣無人反對,人事經理立刻道:“那麽,就是方笑雪方小姐了?”
  方笑雪。
  她若無其事的低下頭去,身旁的人事經理已抽出那本簡曆,另外擱至一旁。
  高效率是長源一貫引以為傲的,第二日方笑雪就前來報到,辦理交接。習絳綾從原先的辦公室裏搬出去,至隔壁的特別助理室上班。單人單間,或許以後的工作會更單純?交接整整花去半天日子,事無巨細一一要講到。方笑雪很少發問,總是靜靜傾聽的神色。總算說完了公事,最後才問:“副總私事方麵,有無特別要注意的事項?”
  於是將近來他的女友芳名愛好習慣禁忌一一娓娓道來。剩下的事情,就隻能待她自己去慢慢應付了。
  原來是接不完的電話,耳根一下子清淨下來,多少有點不習慣。坐在偌大的辦公室裏不由微微發愣。至今並無公事交待下來,特別助理四個字難道意味完全架空?思緒一轉,就想到了適才辦公室裏亭亭玉立的方笑雪。近十年了吧,校花畢竟是校花,仿佛永不凋謝的玫瑰,香豔撩人。她既沒有提及往事,她自然更不會。沒想到美人至今還是單身,那麽,原來陸沉於她隻是一個過客。
  陸沉,兩個字,前塵往事統統撲麵而來。
  初戀……太無所事事,而方笑雪的出現更是突兀,所以她才在這裏緬懷初戀吧。學生時代的戀愛,青蘋果一樣的酸酸甜甜。五味陳雜往事如煙,無端端忽視室中有人出現。
  她在想什麽?六年來從未見過她臉上出現過類似表情,竟是柔情似水才能形容。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這一麵,她在想什麽?
  辦公台後的人終於回神,隻差嚇一大跳,慌忙起立:“副總。”
  從來是他有事隻打電話叫人去他辦公室,三言兩語交待完畢。今天怎麽有閑心進下屬辦公室來?害得她猝不防及,臉上還氤著回憶的潮紅。
  “到我辦公室來。”
  丟下這句話,黎副總揚長而去。隻是來說這句話?為什麽不簡單的撥個電話叫她?他近來越來越叫人摸不準。職業習慣的拿了速記去他辦公室。
  大堆公事,她沒想到抱回小山一樣的簽呈文件。他不是有兩位助理嗎?怎麽派給她這麽多事?她原來隻是秘書,基本不參預公司決策,他卻將她放置特別助理的位置上,而且真正當成助理來用。欲哭無淚,向他言明:“副總,我怕我沒有能力做好。”
  他不冷不熱:“你少在辦公室裏想心事,自然就做得好了。”他不高興,她隻得忍氣吞聲勉強一試。他的兩位助理都是國外名校的MBA出身,其中齊宇峰還有工商管理的博士學位,她望塵莫及隻好臨時抱佛腳。
  勤能補拙嗎?她完全失望,加班至晚上十一時,小山一樣的文件依然沉重如山般壓在她案頭。雙眼澀至難以睜開,她需要惡補的東西太多,無從下手,挫敗感令人隻剩下歎氣的氣力。
  搭電梯下樓去,意外遇上齊宇峰。他微笑打招呼:“習小姐現在才下班?”她微笑:“你不也是?”
  他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留在公司是處理突發狀況,公司有批貨櫃在菲律賓被海關扣押,現在已經擺平了。老實說她還是蠻看好這位齊助理,雖然不像黎勝霆那樣鋒芒畢露霸氣十足,但是是內斂的儒雅男子,而且氣質沉靜。見夜色已深,堅持送她回去。
  到了公寓樓前她下車向他道謝,他隻是微笑:“習小姐太客氣,順路,而且晚上獨自搭計程車不安全。”
  目送他的車徐徐離開,另一部車正好駛進來。花園小道隻堪堪錯車,車燈雪亮得令她舉起手來蓋住眼睛。等車停下方才放下手,最拉風不過的新款林寶堅尼,全球限量一百部,國內恐怕就是這獨一無二。她忽然歎了口氣。
  他正下車,長腿跨出車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你好象很不樂意看到我?”
  她勉強掛出一個微笑:“怎麽這麽晚了還有空過來?”微笑是掩飾她確實不樂意看到他,他在,她時時刻刻如芒在背。
  他臉色沉沉的,答:“寶寶打電話給我,說你現在仍然沒有回家,原來是約會去了。”大有興帥問罪之意。她正要解釋,忽然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浴露清香。他洗過澡了,這麽早洗過澡,那麽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她口氣裏不由自主帶了一絲尖銳:“黎先生,我留在公司加班到現在,確實是個失職的母親,但請你不要用你的思維方式來看待我的晚歸。”
  他不悅的揚起眉:“你這是在責問我?你有什麽立場來責問我?生寶寶之前,你有沒有問我的意見?”
  夠了!每次都拿這個來噎她。她真的受夠了。今天她腦力早已透支體力也早已不繼,還得站在這裏麵對他的不悅。他怎麽能知道一個單身母親的苦處?不能見孩子,每天十幾個小時撲在公事上頭,樣樣要操心,再優渥的薪水,也隻夠買他身後限量名車的一隻輪胎。他自幼含金匙長大,事事有人打理得頭頭是道,天之驕子怎麽知道凡人要麵對的種種煩惱?
  她氣急敗壞:“黎勝霆,替你生孩子,真是我這輩子犯的最大錯誤!”
  他被激怒了,唇角的笑已然冷冽:“沒有人逼你那麽做。”
  “確實沒有人!”她氣得全身發抖:“要不是我……”她突然住口,張口結舌。她要說什麽?她竟然差點脫口而出。
  “要不是你什麽?”他問,眼神如鷹鷲一樣銳利,仿佛要看得她無所遁形。
  她很快站穩了陣腳,自欺欺人一樣扭過頭去:“要不是我一時糊塗。”
  “習絳綾”他咄咄逼人:“你跟我說實話,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心虛所以聲音也乏力:“我要上去看寶寶。”
  “你先給我說清楚,你到底還瞞著我什麽?”
  她招架不住了,今天她精疲力竭實在無力招架,所以倉皇的想逃走:“我要先上去。”
  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攫回來:“習絳綾,不說清楚你甭想上去。”
  她身後是冰冷滑膩的車身,她腕上是火熱滾燙他的手掌,視野全是他一張臉,滿滿當當。她虛弱的閉上眼睛:“你何必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她知道他的性格,她知道他的手腕,不達目的他絕不罷休。她的答案如果不能讓他滿意,她隻怕將永世不得安寧。她隻能艱難的開口:“陸沉。”
  “陸沉?”他疑惑的揚起眉。
  “你長得像陸沉。”夢囈一樣的聲音低下去:“尤其是微笑的時候。”
  他這樣極品聰明的人,不用問馬上明了前因後果。她這回是真正惹到他了,她竟然敢拿他來當替代品,他一向無以倫比的自尊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他現在一定恨她入骨。她知道。可是無可奈何,她說漏了嘴,隻好給他個合理解釋。這樣……也好,他從此恨她,好過他興味盎然的不肯放過她。
  果然,他的語氣平淡,可是字字尖銳:“真榮幸,我竟然還做了一回替代品。習小姐,怪不得你肯將孩子生下來,但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孩子身上看到舊情人的幾分影子?不然,你可真是得不償失!”
  擲下這幾句話,他上車絕塵而去。
  剩她獨自立在微涼的晚風裏,身後草坪裏蟲聲唧唧,她怔仲發了半晌呆,垂著頭拖著沉重的步子上樓。
  黎副總心情不好,基本上一會議室的人已隱約察覺到,雖然公事上頭他向來不給人麵子,但眾人都同情的望著習絳綾,她本來就算是新手,勉強努力的後果也抵不過他閑閑一句:“習小姐,公司花薪水請你,並不是要你做出這種垃圾報告。”
  她麵紅耳赤:“副總,我早就說過我沒有能力。”
  “我不要解釋,我隻要結果。全部重新做,下禮拜一董事會要討論。”
  當著她的麵,將她辛辛苦苦做出的報告“啪”一聲擲進字紙簍。她氣不可抑,站起來:“黎副總,你在人事方案調整前並無征詢我本人的意見,而調整後我也曾向你言明我沒有能力勝任,我已盡全力仍無法達到你的要求,所以我辭職,我不幹了。”
  她不幹了!她不幹了,她不要呆在這裏受他冷眼,受他挑釁,受他刁難。
  眾目睽睽,看最冷靜克製的習小姐竟然發飆,長源上下還無人敢這樣公然跟黎勝霆叫板,人人皆轉頭望向主席位上的黎副總。
  他唇角冷冽上揚:“習小姐,沒有這麽便宜,在你與長源的合約中早就注明,如果你要離職,須提前三個月通知人事部門。也就是說,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三個月裏你還得留在長源。”
  三個月?隻怕用不了三天,她就會死在他的怒火裏。
  歎了口氣,她最近似乎一下子老了三年,被黎勝霆感興趣固然很累,被他痛恨更累。總之當年一心考入長源真是大錯特錯。在員工餐廳吃午飯。今天是端午,餐廳有特別套餐。還供應有粽子,一不當心卻將細線扯成死結,解不開理還亂,又歎口氣放下粽子,抬頭正好看到方笑雪端著餐盤左右顧盼。
  進餐高峰,隻有她身旁有空位。她現在是長源頭號台風源,沒有多少人敢和她一齊吃飯,怕被台風尾掃到。
  真可笑。方笑雪卻徑直走過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
  無數暗戀眼神眼睜睜看大美人落坐台風旁,不知多少雄心起了英雄救美的念頭。
  挾起飯團,味同嚼蠟。耳中忽聽到方笑雪開口:“你為什麽不問?”
  嘎?問什麽。眼角的驚詫卻令方笑雪意外:“當然是陸沉。”
  “問來有什麽用?”她意興闌珊,蕭郎早就成了路人。她現在隻想躲避黎勝霆的怒火,旁的事一概顧不上。
  “他在國外,仍是單身。”
  就算是鑽石王老五也等閑不能招惹,比如黎勝霆。
  方笑雪說:“我以為你會驚喜。”
  驚喜?唇角的笑意漸漸無奈,有什麽好驚喜,他又不會回頭來找她,難道要她飛到彼岸去搖尾乞憐重拾舊歡。
  隻聽方笑雪說:“你變了。”
  當然變了,畢業之後職場打滾這麽多年,滿麵塵灰煙火色,隻差兩鬢蒼蒼十指黑。如果黎勝霆繼續不想讓她好過,那麽她離華發早生的日子也一定不遠了。短短十分鍾,她已經想了黎勝霆這名字五次,真是驚弓之鳥,畏之入骨。
  齊宇峰端著餐盤走過來:“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大美人巧笑倩兮,齊宇峰卻隻關切著習絳綾:“習小姐,副總要的那份報告,你遇上什麽問題了嗎?”
  當然有問題,而且是大問題。因為她根本無從下手。一想到這個就心煩意亂,將麵前的餐盤推開。齊宇峰說:“這樣吧,回頭我幫你先做個提綱,找找靈感。”
  靈感?又不是策劃書?但他的意思已很明顯,危難關頭難得有人肯伸手幫她一把,心底到底是感激:“怎麽好意思麻煩你。”
  他推推眼鏡,神色有些靦腆:“是公事嘛。”
  有內行幫忙果然不同,短短數小時她已抓住頭緒,剩下的事情隻需數據來證明,財務部卻遲遲不肯提供,她隻得下樓去財務部見黎鬱,黎鬱照例是愛理不理:“沒有。”
  “怎麽會沒有?”強打精神堆起笑,老天,她已經要累死了,不想再麵對任何一個黎家人,最好連黎這個姓氏都不要聽到。但公事大於天,怎麽也得周旋:“黎經理,財務帳應該保存二十年方可銷毀,我要的隻是十年來的數據。”
  黎鬱將臉一揚,神色冷淡,眉目間倒有三分似黎勝霆的倔傲:“這是公司重大機密,你還有三個月就要離職,我怎麽能告訴你?焉知你不會泄露給對手公司?”
  挫敗感油然而生,是嗬,何需太努力,她是太傻,換作旁人庸庸碌碌等閑混過這三個月去。但多年來的習慣卻仍是據理力爭:“我有我的道德,黎經理,就算你信不過我的人格,也應在公事上予以配合,我不想在這種小事上造成部門間的矛盾。”
  黎鬱冷笑一聲:“習絳綾,你省省吧。你也不看看今時今日你是什麽處境?你以為你還是黎勝霆的心肝寶貝?”
  “這是公事,黎小姐。”
  黎鬱嗤之以鼻:“少來,有本事你回頭向黎勝霆哭訴好了。別以為母以子貴,穩操勝券想嫁到我們黎家來,你少做這樣的春秋大夢。”
  彼我雙方完全缺乏溝通可能,她隻得上樓回辦公室去麵對電腦發呆。六年來第一次覺得寒意徹骨,槍林彈雨都經過了,不知為何今日的事卻分外令人乏力。
  精疲力竭的感覺又揮之不去的包圍上來,直至下班時分,進度完全為零。黎勝霆打電話通知她:“今天過節,媽要接寶寶去吃飯。”
  過節,一家團圓的大好日子,所以她有福氣下班後搭順風車回公寓,因為黎勝霆要去接寶寶。坐在後座上,他是什麽表情也看不到,反正沒有好臉色。自從那晚以後,除公事外他很少跟她說話,終於是恨她了吧。
  太累了,眼皮沉重的像有千斤重。不能睡不能睡……心裏警告抵不住睡意的誘惑,她將額頭抵在車窗上,一秒鍾,她隻合眼養神一秒鍾就好……
  她睡著了。
  本來是伸手想叫醒她,手指卻莫明其妙不聽使喚的滑上她的眉尖,仿佛想壓平那裏擰著的結。這幾日她的無奈他都看在眼裏,無動於衷,他真的也以為自己確實是無動於衷,可是,為什麽她會皺著眉?
  得不到所以才貪戀吧,如果她一上來就是尋常女子的手段,他或許早就沒了興趣。
  睡得真好,大概幾天來實在已透支精力。心底深處突然湧現一縷莫名的情緒,看不清抓不牢,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下車打了一個電話,發動車子掉頭離開。
  甜甜睡一覺真舒適,不願由惺鬆中醒來,戀著睡的無憂。忽然間想起來自己身處何地,在車上。仍是在車上,車早就熄火靜靜停泊,窗外是浩翰的燈海,像天上所有的星的倒影。這是在哪裏?自己睡了多久了?
  身上蓋著一件外套,她認出來,黎勝霆的。
  “醒了?”車門倏得打開,一麵對他,她就如芒在背。本能微微向後一縮:“黎先生。”
  他的怒氣又上來了,這女人真有惹怒他的本領:“我就這麽令你害怕?”
  是,如果她有膽承認的話,可是這裏是郊外山上,四下無人,她還不想屍骨無存,隻得牽動嘴角,仿佛微笑:“當然不是,黎先生。”
  口是心非得那樣明顯,他扭過頭去看燈海。真是美,萬點星光一樣的璀璨。她偏偏要來煞風景:“怎麽載我到這裏來了,不是說接寶寶?”
  “我打電話給媽,叫家裏司機接去了。”
  在辦公室之外,他又不生氣的時候,在這樣美好的夜色裏,他真是令人心醉的男子。天生翩然的風度,雖然偶爾有點霸氣在舉手投足間流露,但隻令人覺得卓然不凡。夜風吹來,將外套還給他:“你的衣服。”
  “你披著吧,才睡醒吹風會著涼。”
  外套上有他的味道,淡薄的古龍水,淡薄的煙草……她突然有點茫然失措。他轉過身來,目光令她更吃力,招架不住隻好低下頭去。他卻說:“看我。”
  什麽?
  六年來太習慣於言聽計從,本能立刻命令自己抬起頭,他的眼睛像海一樣深遂,仿佛有魔力一般,她竟再無力移開目光。
  “絳綾,”他的聲音也似有魔力,令她大腦有趨於罷工的傾向:“你真的不肯給我個機會?”
  “給你個機會?”她呆呆似鸚鵡學舌。
  “對,給我個機會。”他直望入她眼底深處,那目光似箭一樣致命:“做我的女友,好不好?”
  這一次“不”字沒有機會脫口而出,因為他猝然吻上來,淡薄的古龍水與剃須水的香氣,他身上特殊陌生的味道,他的唇猛烈灼熱,他的手有力的禁錮著她的腰。她兵敗如山倒,意亂情迷裏全身似乎燃在火焰中,隻剩了熱,熱得一顆心撲撲亂跳。
  “答應我……”他的聲音低低在耳畔旋繞:“絳綾,答應我。”耳垂酥酥麻麻,像有一千隻螞蟻在咬噬,她掙不開他的手,掙不開他的唇,掙不開他的一切。在那樣冷酷之後,突然這樣熱烈的一切。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就像眼前的燈海一樣繚亂。哦,她真的眩暈透不過氣來,天與地與燈連成一片,眼裏卻隻有他,耳中也隻有他的聲音。
  “答應我……好不好?”呢喃一樣的聲音是最無法抗拒的蠱惑,她無力抗拒的蠱惑,那個字終於不由自主的從唇間溜出:“好。”
  丟人!丟人!
  一路上腦子裏隻有這兩個字了,不過是一個吻,情場高手使出來就是所向無敵,她竟然意亂情迷丟盔棄甲不戰而降?丟人!真是丟人!
  可是,他為什麽還要求,在明知她不過是將他當成別人來愛?不敢問,怕答案太驚心動魄,或者太令人難堪。也許隻是她與眾不同,所以激起他的征服欲,電影電視裏都有講,男人喜歡麵對挑戰,並以征服為樂。又或許,她實在惹他太深,所以想擄獲她的心,再來肆意踐踏一番取樂,報複她挑釁他的自尊。
  幾乎是下意識裏轉過臉去,望向正開車的他,果然,唇角隱綽可見一縷微笑。他到底令她做出了最最錯誤的承諾。第一回合,他大獲全勝。
  不,她不會輸,隻要她小心謹慎,隻要她令他失望,他就會轉身離開,並且永遠再不看她一眼。她有決心一定做到,隻要能令他離開。
  和黎勝霆交往,她做夢也沒有想過這一天。從來是她替訂餐廳鮮花禮物安排妥當約會,女主角換了自已,多少有點怪怪的。
  一早收到大束玫瑰,掃一眼心裏就在想,定然是相熟那家花店送來,晚上約會吃大餐,禮物是一對耳墜,那樣招搖的祖母綠還鑲碎鑽,好像一對麻將牌。拿起來看一看就放下了,他忍不住問:“不喜歡?”
  “喜歡,”她略帶笑意:“隻是鑽石太小了。”他在這上頭從來慷慨:“回頭我叫她們送目錄來,你自己挑好了。”
  她語意含笑:“相熟那家金生珠寶?那麽結帳可以八折。”
  於是他也忍不住笑,說:“對不起。”
  她倒驚詫了:“對不起什麽?”
  他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對你,你是不同的。”
  不同?是因為她在他身邊太久,一招一試了然於心,令得效力大打折扣,所以他決定用不同尋常的方式來對付她?不過和鑽石王老五拍拖有種種好處,比如在這樣道地的餐廳吃飯,比如有名車可以蹭開。比如對方行動舉止都十分養眼,畢竟是高手,眉目間什麽都能領會。
  他沉得住氣,她更沉住氣。他知道她心裏有別人,越發是覺得是挑釁——黎三少魅力所向無敵,橫掃天下芳心,怎麽允許女人麵對著他,其實心裏愛別人?哪怕不愛他的人,至少也該愛他的錢吧?
  於是她順勢而下,婉轉向他提及房產,馬上公寓就過戶至她名下。痛快慷慨,怪不得他的曆任前女友即使分手後都對他頗多讚譽。而後,又對他的新車微露興趣,他的意見倒中肯:“這部車不適合你,喜歡的話我替你訂部蓮花?”
  玩得過份反會顯得假,她連忙打住:“不用了。”從來拜金女都是放長線鉤大魚,哪能如此心急?再說反正可以開了他的車招搖過市,名符其實招搖過市,不留神就讓小報記者拍到照片,香車美人,說她是“地下情人”。言之鑿鑿的將她的薪水與名車的價格做了對照,而後又查到車主其實是黎勝霆。他最近緋聞太少,所以一曝光便又是萬眾矚目。
  老套。她卻是十二萬分的投入,遇上記者跟蹤,故意拖他的手過街。他那樣聰明的人,自然察覺:“你做什麽?”
  “小聲,後頭有記者。”
  平日裏她不是這樣八爪章魚似的,今天偏偏要黏在他臂上一樣。他有點不悅:“有記者還拖著我?”
  正因為有記者才要給人家幾個鏡頭嘛。不然人家一路跟來,什麽都拍不到,多掃興。笑靨如花:“我喜歡在報紙上看到自己。”這一招是跟他前女友小明星戚婉芳學來的,唯恐天下不知她與黎勝霆在拍拖,有事無事故意向媒體露出蛛絲馬跡。所以不到一個月,黎勝霆就甩了她,但願他此番也是如此不耐。
  誰想黎勝霆站住腳,揚眉問:“那麽如果當封麵人物你豈不更高興?”
  嘎?什麽意思?
  下一秒鍾他已將她摟入懷中給她一個長長的深吻,吻得她身體發軟腦子一片空白,他做什麽?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這是街上,後頭有記者。
  如願以償,封麵人物。兩個人吻得火花四濺的照片,被某周刊作了封麵熱賣。她氣餒,拿著周刊問他:“你不怕我以此迫你結婚?”
  他漫不經心微笑:“這就能迫我結婚?太多女人試過,你嚐試新招吧,比如將寶寶身世捅給新聞界。”
  她不會,她永遠不會,他明知所以才會這樣說。
  上封麵反正於他是家常便飯,一年裏頭總有一兩次。於她終究是負擔,沒想到有一日做公眾人物。好在她不在娛樂圈裏討飯吃,不然遲早讓狗仔隊們纏死。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開始消極怠工,做事拖拖拉拉,完全不將他的交待放在眼裏,弄砸幾件CASE後,整個副總室對她都是敢怒不敢言。學狐狸精總算學出了點門道,仗勢欺人難度太高,她做不來,但恃寵而驕是經常耳聞目睹,多少學到點皮毛。
  挨到十點鍾去上班,開會時發呆不聽講話,片刻見不著他,就打電話。無事也要闖進副總室去,見著他就說甜言蜜語:“人家想你啊。”見不著就質問方笑雪:“不是說副總在開會?開什麽會?怎麽沒有通知我參加?”
  不過半個月,連秘書室都忍無可忍,黎勝霆卻不過扔下句淡淡的話:“演技太差,狐狸精也得有專業素質。”
  嗚呼,他以前見過的狐狸精著實太多,所以稍有差池都會被他識破。良苦用心最後是竹籃打水,害她白白犧牲自己形象,白白得罪大票同事,白白因連累昔日下屬而內疚多日。隻是到底差在哪裏?
  或許,差在上床?
  一想到這個就麵紅耳赤,他倒是有幾回暗示,也有幾次激吻至衣衫不整,可是每到緊要關頭她就全身僵硬無法繼續,他是紳士,自不會進一步強求。
  或許,隻是身體,隻要他得到她的身體,他就會乏味厭倦,將她視同之前所有女人。
  咬一咬牙,算不了什麽,一勞永逸。
  成心的製造機會,晚上寶寶睡著了,他從兒童房裏出來,與她道別。照例有晚安吻,她心裏惴惴的,他便問:“怎麽了?”聲音那樣低,近在耳畔呢喃一樣,她不答話,卻抬手勾住他的頸,這暗示太明顯,所以他放肆的吻下去,等她從吻的灼熱中回過神來,他已技巧的解開她的全部衣扣。
  僵硬的感覺又來了,冰冷從指尖竄至全身,額頭木木的,卻勉強自己去解他的領扣。呼吸的頻率漸漸紊亂,隨著兩人之間障礙的減少,僵硬生冷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受不了,想推開他。在這種情形之下,任何抗拒都成了挑逗。尖叫被他以吻封緘,惡心一波一波襲來,太遲了,來不及了。
  並非享受,於她,於他。
  她睡在那裏似一具木偶,而他在一切結束後進了浴室,至今還未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到他。麵色是微倦:“絳綾,對不起。”
  還是紳士的風度,但語意倦怠,可見糟到了什麽地步,她沒有太多經驗,無從比較,醉酒那一次太遙遠也太模糊,而他是高手,挫折感如此之深大約是史無前例,從未遇上她這樣的女人吧。
  他穿衣離去,臨別吻她的額,像吻寶寶:“晚安。”已不帶一絲熱度,終於是灰了心,對她。
  她失眠整夜,漸漸看窗上發白。城市醒來,夢境醒來,從此,她將回複正常的生活,沒有黎勝霆的生活。
  離職那日黎勝霆約她吃飯,她帶了寶寶一同去。三個人用餐,隻有寶寶一個人說話。敏感的孩子似知道他與她之間有某種尷尬。所以極力的興高采烈,講起幼稚園裏的笑話。他終於問:“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或許自己做生意。”
  頭痛,她最近常常失眠,所以老是隱隱頭痛。他電話響了,看了號碼才接,語氣溫和:“我和家人在吃飯,不,不用……”她便知是誰打來的電話。
  家人,真是溫馨的字眼。但隻是指寶寶,她今生無福消受了。無所事事扭頭去看窗外,落地玻璃窗,人來人往的街。寶寶小手按在她手上,忽然喚她一聲:“媽咪。”
  她一震,回過頭來,這一聲仿佛喚醒她靈魂深處的某些知覺,寶寶烏黑的眸子牢牢看著她:“你不高興嗎?”
  “不,媽咪高興死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哪怕她失去了一切,哪怕她失去了全部,她還有孩子,她還有寶寶。
  星期一早上可以睡到十點鍾起床,是很多年來的夢想之一。電話打來才吵醒睡眠,是獵頭公司,問她有沒有興趣重出江湖。這個詞令她有些啼笑皆非,想起武俠小說上的一句話:“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承蒙對方看得起,先道謝再婉拒。對方倒是十分客氣,隻說:“沒關係,哪天習小姐考慮好了,可以再與我們聯係。”心裏怕不是以為她尋著黎勝霆這位金主,撈夠了金山所以打算做米蟲安渡下半生?
  結果,星期一的中午,一個人無所事事呆在餐廳裏發呆,麵前一盤牛排完全食不知味。放下刀叉,看見侍者推出蛋糕,小提琴弦聲動人,正是“HAPPY BIRTHDAY”。窗外是大太陽,水一樣的印痕印在肘邊,微微的灼人,眼裏就發了熱。
  誰知道,侍者徑直向她走來,提琴也是,眾星拱月一樣將她圍在中間,太意外了,遠遠看到陌生卻熟悉的身影,徑直走過來,遞上大束她喜歡的海竽。多少年不見,一雙眼睛還是像有陽光傾泄一樣:“生日快樂!”
  嗤嗤的笑著,抬頭去擦眼淚:“好討厭!”
  招牌陽光笑容恍若當年,連語調也是當年的幽默:“哎呀,是這三個字?我還以為是另外三個字呢?”從餐車上雙手捧起蛋糕:“來,許願。”
  一口氣吹滅蠟燭,方才笑盈盈的問:“你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拖開椅子坐下:“什麽叫冒出來?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舊金山直飛航班,哎喲,坐得我腰酸背痛,真是老了。”骨碌碌的眼珠打量她:“不要感動得哭,我這西服可是名牌,本來在飛機上就揉得不成樣子了,你再撲上來哭的話,它恐怕真的要壽終正寢了。”
  她良久不知道說什麽好,麵前的人仿佛什麽都沒有變,又仿佛什麽都變了。當年的大男生現在是衣冠楚楚的男人,輕描淡寫一路的風塵撲撲,下巴上隱約的青印,笑起來卻像是向她借筆的男孩。半晌才問:“你怎麽回來了?”
  “提到這個就傷心欲絕,我失戀了,被金絲貓甩了,躲回來療傷。”忽然有點咄咄逼人看著她:“聽說你也是?”
  失戀?不算。戀都不曾,何來的失?
  他卻偏偏要問:“記不記得當年我替你過生日,你許什麽願?”
  許願?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他目光炯炯:“我看你還記得。”隨手抽起她肘邊的報紙,指著上頭大幅照片:“你當時許願,說一定要考進長源。”
  她有點虛弱的回應:“薪水很高。而且——是賭氣,氣不過就一定要去做,說要到最優秀的男人身邊。”他點點頭:“薪水確實很高,但也不值得。”哦……他說什麽?這裏是餐廳,他真的要她痛哭流涕才甘心?拿起餐刀切蛋糕,微笑重新回到臉上:“陸沉,一人一半?”
  俊臉上卻是破天荒地的認真:“絳綾,對不起。”又是這句,她最近怎麽聽到的都是這句?離開所以歉疚,不能所以慚愧。當年也是,現在也是。她揚起眉頭:“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當年並不是你見異思遷,而是我沒有魅力。”
  陽光又緩緩盛開在臉上:“你變了。”
  當然變了,變得牙尖嘴利鐵石心腸了吧。將脆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連自己都不能夠輕易觸及。
  “絳綾,你現在的樣子,真教人喜歡。”
  微笑也重新出現在臉上:“甜言蜜語可以留著應付你的金絲貓,我們是老友,用不著來口蜜腹劍這一套。”
  一口一口的吃完生日蛋糕。很多年前,那一天是生日第二天,麵前的這個人雙手捧來蛋糕,她吹熄蠟燭,他問:“許了什麽願?”
  她冷冷的答:“我要考進長源,到最優秀的男人身邊去。”
  她生日的當天,他陪方笑雪到烏來去了。第二日才補一隻蛋糕,她賭氣許下這願望,翻手就將蛋糕打爛。說到做到,奇跡一樣成功的實現願望。奇跡,或者某種意義上就是不幸。老天從來不會厚此薄彼,完成了你的願望,就要用你更多的來償還。
  開口問:“你到底為了什麽回來?”
  “公司決定拓展業務,派我回來站穩腳跟。”
  腦中閑置已久的職業敏感終於緩緩複蘇:“你做哪行的?”
  俊臉像挨了重重一拳似,誇張的皺成一團:“不會吧,這麽不關心我?連我這麽多年在做什麽都不知道?我對你這麽關心,知道你失戀馬上飛回來,要死要活趕上你的生日,你太沒有良心。”一下子氣氛重新輕鬆,遞過張名片,她鄭重其事的念出聲來:“亞洲區總監,嗯,這個職位真唬人。”
  還是笑,露出一口白牙。
  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永遠不會沉下嘴角,一個連微笑都似有嘲諷在裏頭。心裏一驚,她在想什麽。她已經決心忘記一切。
  他突然歎了口氣,她又是一驚,隻見他眼底掠過一絲莫名的情緒:“絳綾,你到底是愛上他了。”
  她差點跳起來,為他這樣突兀的歎息,為他這樣突兀的一句話。她勉強一笑:“你說什麽?”
  “用你當年的話來說,那個最優秀的男人。”俊臉一本正經的湊近來:“雖然我不認為他優秀,他隻不過命好,又有幾分聰明,其它一無可取。”
  她答:“豈止一無可取,簡直叫人難以忍受。霸道、不擇手段、不講理、不考慮別人感受、花心、挑剔、我行我素。”
  他嗬嗬的笑:“真有這麽糟?說得我十分向往有朝一日可以認識他。”
  她歎了口氣:“有過之無不及,隻會比我形容得更糟。”
  他目光炯炯:“可是,你愛他。”
  “我不愛他。”
  他嗤笑著扔開餐巾:“可以瞞他,不必瞞我。”眼裏的太陽灼熱逼人:“你愛他,你提到他時眼睛就迅速的黯然下去。”
  “這麽文藝腔,可以賣給電視台。”
  “習絳綾。”他一雙眼注視著她:“既然你說你不愛他,那麽,請你愛我。”
  她好笑的低下頭去,說:“方笑雪在長源是他的首席秘書。依我看隻是工作關係,你不用來這一招玩複仇。”
  “我跟方笑雪分手很多年了。”
  “我們分手更多年了。”
  “我重新愛上你了。”
  她不知道怎樣答對,隻好微笑。那微笑也是職業習慣的,他突然又歎了口氣,抓住她的手:“絳綾,相信我,我才是最適合你的。”
  她笑得略帶苦澀:“如果,如果當年你沒有離開我,或許我們現在正過著幸福的生活。”
  幸福有很多種,舉案齊眉的平凡夫婦是一種,穿水晶鞋遇上王子的仙德瑞拉是一種,童話裏最多的就是後麵一種,嫁給王子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奢望,海市蜃樓的奢望。卻騙了大票女孩子喜歡,以為王子真的會舉著水晶鞋滿世界尋找他的仙德瑞拉。
  出門來,看見她開一部小小日本車,他忍不住笑:“黎公子沒有傳說中的大方。”她說:“這是我自己的車。”他卻打開車門:“我當司機,帶你去個地方。”
  結果跑到大肚山去看樹林。真是……白癡。陸沉立刻抗議:“這叫浪漫!”浪漫個鬼,餓得前胸貼後背,下山又開了幾個小時車才回到市區,尋間餐廳吃晚飯,他問:“怎麽樣?考慮好沒有?”
  她問:“考慮什麽?”
  “當然是破鏡重圓了。”
  懶得理他,舉杯:“喝酒吧。”
  兩個人喝掉一打Screwdriver,裏頭的伏特加酒勁上來,微微有點暈頭轉向。他笑話她:“這麽多年酒量都沒長進。”她還可以口齒清晰的還嘴:“我原諒你酒後沒有口德,我要先回去了。”抬腕看表,真的晚了,手機中午就沒有電池了,不知寶寶有沒有給自己打過電話。不過保姆在家裏,應該不要緊的。
  他說:“算了吧,我送你,你這樣子敢開車?”
  夜深了,路上車燈像流星劃過,電台裏唱情歌。任賢齊一聲聲迭聲的唱“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他睜大眼睛看信號燈,喃喃自語:“心太軟,才怪……女人心是天下最硬的東西,刀槍不入。”她哧哧的笑:“你真被金絲貓打擊慘了。”
  “我是被你打擊慘了。”
  一路鬥嘴回去她公寓,甫一下車,讓冷風一吹,隻覺得惡心難受,蹌踉著彎下腰,他攙住她抱怨:“你怎麽退步了?半打酒就喝成這樣。”
  空腹喝當然會這樣,她舌頭有點不聽使喚,所以懶得頂嘴,他說:“我送你上去,幾樓?”
  她推開他的手:“不好,不方便。”
  他笑容可掬:“不方便?你剛失戀,就又不方便?”
  說得她這麽不堪,反正寶寶也早睡了,由他跟著上電梯至門前,找鑰匙開門:“晚安。”
  “晚安。”轉過身正欲離開,她卻“咦”了一聲,他便問:“怎麽了?”
  “沒有電。”大門處的燈掣失了效果,屋子裏黑黑的什麽也看不到。他轉身走回來:“我替你看看,肯定是保險熔掉了。”他從明處進來,玄關處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正好絆在玄關階上,本能的伸手去抓,卻隻抓住她的手臂,去勢太猛,“啪”一聲兩個人一起跌倒。
  頭頂的吊燈突然大放光明,兩個人都睜不開眼睛。習絳綾昏頭漲腦,隻是好笑,扶著牆壁站起來,半晌才看清麵前人影,隻是一呆:“你怎麽在這裏。”
  黎勝霆的唇角若有若無一縷嘲諷般的笑容:“習小姐,抱歉打擾你了。”
  “絳綾,這就是你的不方便?”她身後的人唯恐天下不亂一樣笑逐顏開,上下打量:“久仰,你定然就是黎先生了。嗯,絳綾,他怎麽在這裏?”
  哦,她得想個法子,這情形太詭異了,空氣中似有火花正在四濺,確實,他怎麽會在這裏?突然壞掉的燈掣怎麽突然又好了?今天他有閑過來看寶寶嗎?怎麽這麽晚了還沒走?
  她想她是真喝多了,額上無緣無故竟在出汗,她為什麽有心虛的感覺?
  黎勝霆卻問:“這位先生貴姓?”
  不,不要說,她搶著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他揚起眉:“我知道你向來不願意看到我,但你也不必用這種質問的口氣。我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裏嗎?”
  酒真不是好東西,會亂性會失德,還會令人語無倫次,她到底要想個辦法,所以強調:“現在這房子是我名下。”
  簡直是在下逐客令了,不管了,隻要他肯走,隻要他不要再站在這裏,什麽都不重要。可是……她又惹到他了,他眼底分明有兩簇火苗:“習絳綾,我才不管你帶什麽男人回來!我為什麽在這裏?我腦子出了毛病才會在這裏!”
  一團糟,她腦子裏亂轟轟,理不出個頭緒,一個小小身影出現在走廊那頭,甜甜的童音令本就混亂的局麵更加不堪:“媽咪你回來了,我跟PAPA等你回來吃蛋糕。你怎麽老不回來,等得我都睡著了。”
  打個哈欠,大大的眼睛卻充滿疑惑的望著陌生人,為什麽這位叔叔一副見到鬼的表情?
  真是糟透了。習絳綾呻吟一聲,陸沉卻忍不住了:“絳綾,老天,這孩子……”
  習絳綾卻正在回神,吃蛋糕?客廳茶幾上確實有一隻精美的蛋糕,回過頭來再看黎勝霆的表情,活像她欠了他什麽似的。不就是一隻蛋糕?好似天大恩寵,她微笑:“秘書室代訂,相熟那間美美西餅?”六年裏她替他訂過十一隻蛋糕,有時是餐廳代送,有時是送至酒店套間,附配鮮花禮物,端看對方愛好。
  寶寶插話:“是PAPA開車帶我一起去買的,我挑了這個,好漂亮是不是?”
  親自買的,怪不得擺一張臭臉,她豈不應該感激泣零再謝主隆恩?她笑:“有沒有禮物?我要十克拉以上全美天皇巨鑽。”
  “你不要太過份!”
  過份?她悲哀的想,說句略帶諷意的話就是過份?臉上的笑容卻仍是絢麗如花:“黎先生,難得您紆尊降貴,隻是我太不識相,或者,我配不上全美天皇巨鑽?我累了,黎先生,你可以走了。”
  “我馬上就走,”他冷冰冰的說,轉臉對孩子,口氣明顯柔和下來:“寶寶,今晚跟PAPA回大宅,好不好?”
  她忍不住:“這麽晚了你帶他回大宅?他要睡了。”
  “現在記得你是母親了?”他眼神冽冷:“孩子從中午等你至整夜,你卻帶個男人回來。你打算當孩子麵留他過夜?無恥!”
  她的怒氣上來了,還口:“你憑什麽指責我?無恥?我帶男人回來叫無恥,那麽你呢?你倒是不當著孩子的麵,那些小報頭條期刊封麵,孩子難道不會看見?”
  他大怒,眉頭揚起:“你給孩子看那些東西?”
  “我永遠不會給孩子看那些東西,但總有一天他會長大,他會知道他父親是行為放蕩的花花公子。”
  “我行為放蕩,再放蕩也沒有你放蕩!一進家門就滾在地上,也不怕孩子看見,真有這麽饑不擇食?”
  偏偏還有人不怕死的捋虎須:“黎先生,應該說迫不及待比較切實,饑不擇食是形容沒得挑。”
  他講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他是存心來火上澆油。習絳綾暈頭漲腦,叫:“閉嘴!”黎勝霆卻冷冷道:“你給我閉嘴!”轉臉說:“這位先生,你最好馬上離開這裏。”
  他憑什麽叫她閉嘴?他憑什麽趕人?她說:“你沒權力趕我朋友走,這是我的家。”
  寶寶怯怯的仰麵看他:“PAPA,我怕。”
  該死!嚇著孩子了,他將寶寶抱起來,掉頭向外走去,寶寶叫:“媽咪也來。”
  他要將孩子帶走,帶到哪裏去?突然倉促得覺到了危險,他卻頭也不回。她追上去:“你放下孩子。”
  燈光下他的臉已冷如極地玄冰:“你根本不配做母親。我的孩子,不用你來過問。”
  他什麽意思?她臉色煞白,寶寶終於哇一聲哭出聲來,她叫:“黎勝霆,你帶孩子去哪兒?”
  他腿長步子快,進了電梯就按了關門,她隻趕得及手拍在電梯門上。前所未有的恐懼鋪天蓋地的襲來。
  她一晚上基本沒有睡,陸沉先是問,見她不答,倒猜到八九分。陪她發呆,陪她喝咖啡,最後陸沉走了,她還是睡不著。第二天一早就四處打電話,黎勝霆的公寓沒有人接聽,打去黎家大宅,下人很客氣的說:“三少昨天沒有回來。”打電話到公司去,值班秘書是一貫的不卑不亢:“副總還沒有來上班,習小姐,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可以留言。”
  她看表,七時剛過,他在哪裏?做秘書時,她永遠有辦法在第一時間聯絡到他。現在她沒有了這本事,她甚至不知道他近來最密切的女友是誰。
  捱至九時,到長源大廈去。秘書室擋駕:“副總現在沒有時間,對不起,習小姐,您沒有預約。”最後方笑雪親自出來見她:“習小姐,請不要為難我們。”
  她口氣堅定:“我一定要見黎勝霆,你們不用攔我。”在她們眼裏,與那些撒潑的女人有什麽分別?她顧不上了,直闖進去,黎勝霆正通電話,看見她,不悅的揚起眉,講完電話後才說:“給你五分鍾。”
  她問:“寶寶在哪兒?”
  “你不必知道。”他口氣冷淡:“周未你可以見他,每次兩小時,到時我通知你接他。”
  她動了怒氣:“黎勝霆,你什麽意思?”
  “有意見?有異議可以與我的律師商量,打監護權你贏不了。”
  她極力才壓下心裏的怒火:“孩子是我生的,你沒有權力搶走他。”
  他嗤笑:“你一個人生得出來嗎?”他頓一頓:“經過昨晚,我認為你沒有資格做母親。”
  他有什麽資格?他有什麽資格來認定她沒有資格?她極力的壓製眼底的水氣:“你沒有權力奪走他,除了金錢,你什麽也給不了他。”
  他針鋒相對:“你呢?你連金錢都給不了他。”
  哦,她真的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說出可怕的話來,眼淚已經忍不住了,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她無力的跌坐在沙發裏,抬手遮住自己的麵孔:“我求你,我求你不要這麽殘忍。”她連驕傲都沒有辦法保持,她連自尊都置之不理,他心裏劃過一絲刺痛,該死!他竟然在心疼。
  遲疑的伸出一隻手去,想輕撫她軟軟的長發,她伏在那裏,全身都因哭泣而抽搐,她在他麵前哭過兩次,一次是寶寶被綁架,另一次就是現在。她突然抬起頭來,他立刻下意識的縮回手。她抬起眼看他,那淚眼竟令他轉過臉去。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哭,可是為什麽她的眼淚會令他隻想……不戰而降?
  天大的笑話,縱橫情場這麽多年,絕不會敗在這女人手裏。不過是一時心軟罷了,他的臉驀得一冷:“我已經決定了。”
  她幾乎是歇斯底裏了:“我不要你決定!你不能決定我和寶寶。”
  他不睬她:“五分鍾到了,我要開會去了,你可以走了。”
  “我要孩子。”
  “沒可能,你冷靜一點,我不是不讓你見他,隻是不願意我們三個人像昨天那樣尷尬。變更監護權對你對我對孩子都好。還是那句話,有異議可以去和我的律師談,再見,習小姐。”他站起來,她幾乎要絕望了,他拿商場上那套來對付她,拿最絕情絕意的方式來對付她。她拭幹眼淚,聲音終於堅定清晰:“黎勝霆,你太小看我了,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會放棄,你等著接律師信好了,我們法庭上見!”
  明知是不敵,她仍要以卵擊石,她仍要拚盡全力一試。
  他揚起眉頭:“你贏不了。”
  她揚起臉:“現在說這話為時過早,黎先生,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情,有錢不等於有一切。”
  他盯著她:“上法庭勢必驚動新聞界。”
  她微笑:“你開會要遲到了,黎副總。”
  置之死地而後生,她賭,反正她早已一無所有,唯一隻剩孩子,他卻連孩子也要奪走。她孤注一擲,賭他不樂意上庭。
  他臉色陰沉沉的,他是太小覷麵前這女人了。他竟然走了眼,原來綿裏藏針,適才的脆弱隻不過是假相。翻了臉她才露出可怕的一麵,他一字一頓的問:“你有什麽陰謀?”
  “陰謀?”
  “你為什麽肯生這孩子,為什麽要監護權?”他突然了悟:“股份?家族慣例,寶寶是長孫,將來會有超過三成的股權。”
  她一掌摑上去,“啪!”一聲他臉上清晰浮現指印。他這輩子還沒有讓女人打過,那目光真能殺死人,她卻昂起頭:“黎勝霆,這一巴掌是替寶寶打的,你真是不配做他的父親。”她的聲音又快又急:“我是犯了大錯才會將孩子生下來,你和你的錢你的股份都下地獄去!我不稀罕,寶寶更不會稀罕!”
  他語氣譏誚:“當然,你稀罕的隻是孩子長得像不像陸沉。”
  她氣得渾身發抖,他卻繼續挖苦:“你的愛情真是感人,不過你一麵緬懷著舊情人,一麵卻帶男人回家,不知道你對那個陸沉的愛情,是不是真像你描繪的那樣,這麽多年來念念不忘。”
  她氣惱得連聲音都變了調:“我愛他,我到今天今時今分都還愛他,我帶別的男人回家,也改變不了我愛他。”
  他的目光冰冷:“你愛不愛他和我沒關係。”
  他說得對,和他沒關係。她苦澀的笑,和他沒關係。
  他起身要去開會,她突然絕望了,他這樣冷靜,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動他半分,她真的要絕望了。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湧上來,她一直堅強,或者說,她一直命令自己堅強,可是看到他的鐵石心腸,心底最深處仍然是可怕的恐懼。她突然害怕起來,她真的沒有把握贏官司,一旦上庭,即使贏了,她和寶寶也將永無寧日。最重要的是……她與他為敵,她要與他為敵。這念頭令她發瘋。她真的是瘋了,因為她竟伸出手去,牽住他的衣袖。
  她的舌頭也不聽使喚了,她聽到自己低低的聲音:“勝霆。”
  她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的名字,辦公室裏靜得連冷氣的輕嘶都聽得到,他有些怔仲的看著她的手,手指纖細柔長,她的麵孔蒼白。他警告著自己,這女人不過是硬來不成便試軟的,可是——他竟然悸動了,隻為她低低的喚他一聲名字,隻為她這樣悲哀的看著他。他想,她一旦開口,他說不定真會答應她——他準是要瘋了。那麽多的女人,或嬌或嗔,十八般招數皆使盡了,他從來巋然不動,可是現在他已自亂陣腳,要是她再這樣望著他,他真的會心軟,真的會讓她予取予求。
  他無聲的輕吸了口氣,她企求的看著他,他下了決心,將手用力抽回,一寸一寸的抽回。每抽回一分,她就離絕望更近一分,她癡心妄想,癡心妄想虛無飄渺的情份。她真是癡心妄想,他曾經對她表現出的興趣,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為著她的不同尋常。一旦牽涉到利益,一旦危及到他的自身,他就根本不屑一顧。
  冰涼的眼淚無聲滑落,她猝然鬆開手,站起來轉身離去。
  她一下午找了幾家律師行,一聽說要和長源的黎勝霆打官司,倒是興趣濃濃:“習小姐,你想告黎勝霆惡意遺棄?”
  她忍下歎息的欲望:“不是,我想與他爭孩子的監護權。”
  律師錯愕:“監護權?或者說希望我們出麵替你要求補償金額?”
  她聲音清晰:“我不要錢,我隻要孩子。”
  律師越發不解:“監護權當然要爭,為了取得恰當的補償費用。”
  這麽下去,她真的要崩潰了。
  見到陸沉,她隻說:“肩膀借我用用。”
  結果哭濕他整件西服,他輕拍她的背,她哽咽:“陸沉,你猜到了。”
  他輕歎:“我們是老友,我當然猜得到。”
  成串的眼淚掉下去,閉一閉眼,越發脆弱無力:“我愛他。”
  “我知道。”
  “我愛他,才將孩子生下來。”
  “我知道。”
  “我什麽都沒有,隻有孩子……隻有孩子,在我身邊,就像他也在我身邊。”
  “我知道。”
   “他永遠不會愛我,一旦他知道我愛他,隻會命令我離開他。他最討厭女人說愛他,第一天上班他就警告我,要知道本份。”
  她絕望的攀著他的衣領:“他那樣殘忍,我求他他都不肯,不肯將寶寶還我。”她仰起臉來,滿臉縱橫的淚痕:“陸沉,你肯不肯娶我?”
  “為什麽?”
  “律師說,假若我結婚,並且結婚對象有較好的經濟條件,勝算會大一些。”
  他凝視著她:“就為這個你要跟我結婚?”
  “你肯不肯幫我?”她急切的問:“你說你愛我——重新愛上我。那你,能不能跟我結婚?”
  他長長籲了口氣:“好,我幫你。”
  完全是食不知味,陸沉看著她將魚排切成細細碎啐,啞然失笑:“絳綾。”她有點恍惚的抬起頭,他問:“你有沒有看過今天的報紙?”
  她問:“報紙上有什麽?”
  “黎勝霆新女友”他遞過來一份娛樂報紙:“當紅女明星蘇眉眉,他早晨七時離開她的香閨讓記者拍到,風頭真勁。”
  她低下頭繼續切魚排:“你什麽時候肯看這種小報了?”
  “我替你看,也許可以派得上用場,法官一定對這花花公子沒好感。”
  她放下刀叉:“可是法官一定對長源有好感。”
  陸沉笑嘻嘻的,正要說什麽,突然臉色微微一變,習絳綾那樣心細的人,自然覺察,回頭向餐廳入口望去,見到熟悉的窈窕身影,方笑雪。
  她和長源的兩三同事一起,見到她微微一笑,看到她對麵的陸沉,臉色也變了。但隻是一秒之後,即若無其事的繼續微笑:“習小姐,陸先生。”長源的幾位同事也向她打招呼:“習小姐。”
  不過說了幾句寒喧的話就走開,她仔細觀察陸沉的神色:“你回來後還沒有見過方小姐?”
  他聳聳肩:“我見她做什麽?我見你就夠了。”
  她又低下頭去,聲音也低下去:“對不起。”
  他卻還是笑嘻嘻的:“對不起什麽?”她見他依然裝糊塗,也不點破。隻撇開話題道:“我答應獵頭公司那邊,昨天他們回話說,台實董事長秘書出缺,可能這幾天就要麵談。”
  台實是老派企業,以行事沉穩著稱。他講笑話:“真的?那你豈不是有望做終身員工,一輩子在台實待下去?”
  她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隻有你會挖苦。”
  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她依然睡不著,翻來覆去大半夜,眼睜睜看著天亮,隻得吃了一粒安眠藥。藥物作用起來,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了。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分,單調急促的鈴聲響著,密閉的窗簾遮住了陽光,室內光線晦暗。她定了定神,方才想起是門鈴聲,一定響了許久了,慌張下床去開門,忽然聽到門鎖開鎖聲。
  有鑰匙的沒有別人,她遲疑了一下,才想起來,連忙撈過睡袍披上,腳步聲已由遠及近,他推門進臥室來。見到她一怔,目光卻不由自主順著她白晰的頸往下,睡袍的領口很低,軟緞的料子倉促間滑下去,露出雪色的肩,溫膩的曲線隱綽顯出春光乍泄。
  他喉嚨有點發幹,他最近真是失常,明知這女人像木頭一樣乏味,而且他又不缺女人,可是心裏像有簇小小的火苗,正試圖熊熊的焚燒起來。
  她連忙揪住自己的衣領,不知為何有絲怯意:“黎先生。”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在。”他轉過臉去:“學校需要寶寶的證件,我過來拿。”
  悲哀的神色又重新浮現,她垂下頭去。忽然聽他說:“律師信我接到了,你動作很迅速。”她唇角幽幽浮上一個微笑:“有什麽話請直說。”
  明知他是專程來一趟,取東西這種小事哪裏能勞動黎副總親自過來?他的時間都是金錢,他勢必是找她來談判的。果然,他說:“很好,那我也不兜圈子了,事情雖然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並不是不能挽回。你我都不想讓這事情鬧大對不對?何況你並沒有勝算。”
  冷氣真涼,她揪著衣服,像揪著心一樣。半晌才出聲:“我要孩子。”
  “我並不是要奪走孩子,你依然可以見他。”
  她突然生了倦意,他永遠不會知道她要什麽——她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活該。
  可是,有點驚詫的發現他眼裏也有倦怠?或者他的新女友又令他不能滿意,蘇眉眉抑或又纏他太緊?他為什麽心浮氣燥?
  電話響起來,她去接,陸沉問她:“你要不要過來看看喜貼?”
  “你決定好了。”
  他笑起來:“是我們結婚,你怎麽事事要我定?”他特意強調“我們”兩個字,她歎了口氣:“我都聽你的。”
  “那好吧。”
  掛上電話才發現自己沒有穿鞋,地板冰得腳底寒颼颼的,拖鞋一隻在床前,一隻在床下,她走回去彎腰去拾鞋,一鬆手睡袍又順著肩滑了下去,真要命,簡直像是故意。
  蓄意,這樣的招數見得多了,他卻被蠱惑了——軟緞的料子滑不留手,輕輕一使力就將她攬入懷中。連他自己都不置信,上次的經驗糟透了,可是為什麽心裏卻是焚焚如火的渴望?她倒吸了一口氣,他在做什麽?細密而灼熱的吻烙在她頸上,微酥麻癢,她掙紮:“黎勝霆。”
  他卻以吻封緘,令她說不出話來。“不……黎勝霆……”事情怎麽突然演變成這樣?呼吸的頻率更加紊亂,他的手已滑入她衣內。他著了道,美人計,明知是美人計,她要孩子,所以才肯給他甜頭,可是他欲罷不能,他眼睜睜看著陷井而後一腳踩進去。停不下來,他要她,從來沒有這樣迫切。
  她想推開他:“不行。”他知道不行,確實不行,可是該死,他停不下來,他的吻纏綿挑逗,他的手像魚一樣遊走,睡袍的帶子鬆散了,惡心……依然是惡心……她用力推開他:“不要碰我,髒……”他的唇卻不由分說再次堵上來,她不要,太多女人,她隻覺得肮髒惡心。可是掙不開,他的手臂牢牢的禁錮著她。越是掙紮,越是挑起更激烈的情火。上次的失敗令他改了方式,他一徑吸吮在她最敏感的頸中,輕輕的咬齧誘惑。她根本不是對手,她在意亂情迷裏終於發出低低一聲呻吟,她的手終於情不自禁的抵在他胸前,排山倒海的眩暈迎麵襲來,地獄的火熱迎麵襲來,她永墮於萬劫不複。
  ……
  難以置信,真是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這樣混亂的局麵下,她竟然跟他上床?他會怎麽想?陸沉知道了會怎麽想?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想起更大的危險,連忙下床打開抽屜,沒有,再換下一隻抽屜,沒有……真糟糕。
  “你找什麽?”這女人真是無可理喻,自己更是無可理喻。事態完全失控,他是昏了頭了,才會栽在這女人手裏。無明火漸漸燃起,氣她,更氣自己。這樣拙劣的圈套,他竟然一頭就栽進來。可是——她到底在找什麽?
  她終於回答他:“避孕藥。”
  無明火終於摧枯拉朽騰騰而起,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生氣,話一出口就是譏誚:“確實,一錯豈可再錯。”
  她掉轉頭來看他,一錯再錯,那麽,他也認為是錯了?他也在後悔?他究意將她當成什麽?一時興起的床伴?想起適才的一切,無限的怒意與懊悔。
  她的臉色他看在眼裏,她確實是不想與他上床,哪怕剛才最親密最昵然的那一刻,她也不過是身體上的反應。
  “你怎麽連這個都沒有準備?”
  準備?她為什麽要準備?直起身來冷冷看著他:“黎勝霆,我不是你的任何一位女友,不知道黎三少會隨時寵幸,所以我沒有準備。”話裏的鋒芒令他本來就混亂的思緒越發混亂,他上了她的當,她還在這裏肆意嘲笑他,嘲笑他的失製。她是蓄意,蓄意誘惑他,成功之後再來踐踏他的自尊。
  “習絳綾,你也別太得意,不要以為和我上床就能代表什麽,你知道和我上床的女人多得很。”
  她的手握成拳,她氣得微微發抖:“我知道在你心裏將我當成什麽,我才不願意跟你上床,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給我見鬼去,黎勝霆!”
  心裏像是最柔軟的地方猝然被利器刺中,他本能的拒絕這種刺痛:“結婚?恭喜!不知是哪樣的人物,讓你會有結婚的想法,你不緬懷你的舊情人了嗎?或者,你還是想最後緬懷一次,才肯跟我上床,不知道我有沒有令你想起你的陸沉。”
  她竟然又拿他來做替代品,他竟然上她的當。氣不過的是自己,不能言喻的怒氣與憤恨橫噎在胸口,怪不得她迫不及待的找避孕藥,她害怕和自己再有什麽可能。他冷笑:“找到藥沒有?沒有下樓去買,我比你更擔心,一個寶寶就足夠了!”
  他的話戳中她心裏最痛楚的一麵,她站在那裏,不聲也不語,隻是冷冷看著他,那目光裏的恨意令他心裏越發的焦灼——她恨他,恨他提及孩子。孩子也不過是她對舊情人的懷念,她根本就不想替他生孩子,寶寶也隻是因為像陸沉,她愛的隻是陸沉。她壓根不稀罕他的孩子。一想到這個他就怒火中燒:“要不要我下樓替你買?或者我應該識趣一點快點離開?免得在這裏提醒你和你上床的不是陸沉。我今天真是有幸領略,上次你頭腦清醒,所以才像塊木頭一樣,這回你是將我當成陸沉了吧?所以才會有那種媚態迎和……”
  他的話一刀一刀剮在她心上,她尖叫:“你給我住口,我受夠你了,黎勝霆!我愛陸沉,我這一生一世都愛他,現在我就是和他結婚,我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今天的事是意外,你別妄想我跟你還有什麽糾纏不清。”
  他妄想,他妄想?從來沒有人將這詞用在他身上,這世上隻有他不屑一顧,絕無他得不到。陸沉,原來她要嫁的是陸沉。怪不得她會這樣歇斯底裏,他譏誚笑著:“那我真要恭喜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這麽多年來心機沒白費。你放心,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嫁給誰我都不關心,今天的事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和你的陸沉放心去進教堂吧!”
  他穿上衣服,摔門而去。
  她跌坐床上,渾身的力氣都似被掏空。最後的幾句話像一把很鈍很鈍的鋸子,緩緩鋸著她的心,他說:“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那麽,剛才的溫柔繾綣不過是逢場作戲,一時興起的逢場作戲。可笑,最親密的那一刹那,她還無能為力的沉溺下去,飛蛾撲火,下場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該死!該死!詛咒著莫名的失落,邁表上的指針已超過限速,隱約可以聽到車外的風聲,他卻一點也不想減下速度。心浮氣燥的感覺揮之不去,下意識的為自己尋求解脫,在下一個路口轉向。
  按門鈴,蘇眉眉一張美麗的麵孔呈現又驚又喜的嫵媚笑容,聲音也是愛嬌可人:“霆……怎麽沒打電話就過來了?”他惡狠狠的吻住後頭的話,籍由此甩開腦中混亂的思緒。
  疲倦之極,睡意湧上來,纖纖的手撥開他的額發,露出俊朗的額頭,朦朧間隻聽輕輕的歎息:“霆,我愛你。”無可奈何的溫婉,聲音低低的,仿佛是他最熟悉的聲音。
  幾乎是下意識的,臉偏向溫軟的素手,他在沉沉的睡意裏呢喃了一句話語……太困了,他睡著了。
  都市的早晨,並非美妙。窗外灰蒙蒙的天氣,陰天,一切都是曖昧不明的灰色,樓宇在視線裏像林立的枯木,等不到逢春的那一日。
  蘇眉眉望著窗前佇立的男人。傲人的外表依舊俊美,隻是,為什麽總覺得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疏離?她永遠不可能走入他的世界,但偶爾,會幸運的接近,比如昨晚。隻是明明感受得到他的怒氣與失落,卻永遠不會明了原因。外間傳說他永遠不會對誰動真心,這麽多年花花公子做下來,也沒見他為誰壞了道行。隻是——遞上一杯牛奶,溫柔的說:“吃了早餐再走吧。”
  他向來不會留下來過夜,昨天是例外。他接過杯子去,繼續望向窗外。她歎了口氣,並不應該,可是終究是忍不住,幽幽的問:“絳綾是誰?”
  那兩個字果然令他極快的回過頭來。她將心一橫,直直的與他對視:“你可以拒絕回答。”
  他那樣聰明,隻問:“我昨天說了什麽?”
  無奈的微笑浮上唇角,她即將永遠被放逐,而她無能為力,就像昨天乍聽到的那一刻,便已明知絕無生機。
  “你說……”她微笑著,慢慢的複述他臨睡前最後那一句話:“絳綾,我恨你。”
  這五個字不啻炸彈,大大的震動了他,他的目光裏錯綜複雜,她看不明了,正如她永遠無法接近。他渾身散發森冷而危險的氣氛,最後,他說:“你最好永遠忘掉我說過什麽。”
  他走了,窗外開始下雨,遠遠看見他的車子駛離,飛馳遠去,永遠離去。
  下雨了,習絳綾看著雨勢並不太大,所以沒有帶傘,結果短短路程,淋得薄薄的外套濕透了,貼在身上。在會客室裏一坐下來,空調吹得人不由打個寒噤。冷……也不完全是空調的原故,更大的成份是取決於對麵的他。
  他隻說了一句話:“寶寶在路上,馬上就到了。”便再不出聲,也不再看她,隻低頭看手頭的文件。兩個鍾頭的會麵,他還在一旁虎視耽耽。她隻覺得倦怠到了極點,如果可能,她隻選擇永遠不要再見他。
  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的目光也終於落在她濕淋淋的頭發與衣服上。他說:“去休息室,那裏有浴室。”
  “不用。”簡單的表明態度。
  無可理喻的感覺又湧上來,他最近這樣易怒,或者說,她總有辦法令他生氣。有意的將語氣放得冷淡:“我不是為你,我怕你感冒,再傳染給孩子。”
  結果,她隻去將頭發擦幹,衣服沒有辦法,冰冷的貼在身上。衣櫥裏隻有他的幾套備用衣服,不願再沾染他的氣息,她想也不想就關上櫥門。
  寶寶到了,幾乎是撲入她懷中:“媽咪!”
  她怕濕衣沾到孩子,才發覺適才真是太欠思量了,連忙說:“等一下,媽咪去換件衣服。”
  結果,還是穿了他一件襯衣,太大了,袖子折了兩折,寶寶倒是高興:“媽媽穿這個好可愛。”
  摟著孩子,像是隔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寶寶的小手撫上她的臉:“媽咪不哭啊。”眼淚忍回去:“媽咪不哭。”握著他的手,隻仔細的端詳,像是想將孩子的模樣刻在心裏。就像此前每年的機場分離,肝腸寸斷,無以為繼。
  望向沙發那頭遙遠的他:“我帶孩子出去走走。”
  “不行。”
  冷淡殘忍的聲音,提醒她不過是奢望。她輕輕吸了口氣,手也在微微顫抖。寶寶有絲怯意的回過頭去:“PAPA,媽媽要哭了。”
  他沒有放下文件,也沒有抬頭,似乎用盡心裏的自製才可以不去看她——明知見到滂沱的淚眼,也許就馬上心軟。可是不抬頭也仿佛能看到她的淚光,就像是一隻手揪著他的心。他心煩意亂的扔下文件,果不然,她楚楚可憐的企求般望著自己。
  該死!硬生生逼迫自己忽視她的無助。為了提醒她,更為了提醒自己,問:“不知道喜期是哪一天,我有沒有榮幸去喝喜酒。”
  她低下頭:“我不想和你吵。”
  還不如說,她是不屑了。氣氛莫名的冷凝,他沉沉的看著那母子兩個,她將孩子攬在懷裏,警惕而戒備的看著他。母子兩個都瞪著一雙清亮烏黑的眼睛,他說:“你又嚇著孩子了。”伸手就要去按寶寶。她本能的向後微微一縮,厭憎與嫌惡的表情寫在臉上:“別碰孩子,你答應兩小時。”
  揪心的痛,太陽穴突突亂跳,他忍不住:“習絳綾,我不是惡魔,我是孩子的父親。”
  她不想將寶貴的兩個小時浪費在與他的爭吵上頭,她已身心俱疲,隻說:“走開。”
  心隻是抽搐,難受,他從未知曉嚐試過的難受。仿佛有誰用一把匕首在那裏攪著,這女人——隻是因為麵前這女人,漸漸泛起鈍痛,她麵孔蒼白,身體孱弱,可是他竟然無法匹敵。一千遍一萬遍的詛咒,詛咒著自己的魔魘,他是著了魔。
  她安靜的抱著孩子坐在那裏,孩子也安靜下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眼裏的恨意與絕望越來越清晰,他無法忽略,,她要跟別人結婚了,太可笑,這麽多年來竟是她。他隻以為是一種習慣,直到麵臨失去才醒悟,可是太遲了,哪怕她就在他麵前,他也永遠不能觸及到了。她的恨意與絕望,令他陷入冰冷,令他也一分一分的絕望,他離她越來越遠,直至永遠失去。
  失去,心髒直直的向下墜去,墜向永無止境的絕望。
  時間到了,他說:“寶寶,過來。”
  留下孩子,才會有見她一麵的機會。哪怕她恨他,總好過……對他視而不見……總好過……見不到她。
  她緊緊抓著孩子的衣服,像是絕望了,眼裏早已沒有了眼淚,隻剩了寒意,刀鋒一樣銳利的寒意:“黎勝霆,我恨你。”
  他低聲答:“我知道。”
  又苦又澀的三個字,他忽然想起來,想起昨天夜裏,那聲低低的歎息一樣的聲音,因為輕,他幾乎以為是她的聲音,那聲音說:“霆,我愛你。”
  做夢,所以才以為是她,以為是她在身旁,他記得自己說:“絳綾,我愛你。”而後,安心的睡去。
  像是有人狠狠的撕裂開什麽,他用力推開她:“你可以走了。”
  她終於放了手,不哭也不鬧,安靜的看著他,那目光空洞而森冷,而後,戀戀不舍的望向孩子。闊大衣服裏削瘦的麵龐,隻有看孩子時,才會露出溫暖的神色。那孩子,也不過是為了別人——為了肖似別人。
  無窮無盡的痛楚與刻骨的絕望,他緊緊摟著孩子,仿佛隻有孩子才能證明他曾擁有過她,在她心裏占據過一席之地。而今天卻隻剩下敵對,她說:“黎勝霆,我恨你。”
  一字之差,他永遠也可望不可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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