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來不及說我愛你

(2008-12-13 10:02:24) 下一個
  引子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徐徐駛入永新車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風中彌漫開來,車廂裏的人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因為車門沒有像尋常一樣及時打開。永新曆來是軍事重鎮,承軍的南大營便駐防在此地,此時站台上星羅密布的崗哨,因著局勢緊張,亦算是司空見慣,隻是那樣整肅的荷槍實彈,無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車門終於打開了,卻不許人走動,荷槍實彈的衛兵把持住了各個車廂口,車廂裏的人不由驚恐地瞧著這些人,他們與站台上的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製戎裝,靴上的馬刺鋥亮,手中槍尖上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光芒。他們沉默而冷淡地守望著車廂,拾翠心裏一陣發緊,知道這是承軍的衛戍近侍,按常理不應該在這永新城裏,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
  領頭的是位便衣男子,從車廂那頭緩緩踱過,目光卻從所有年輕女子的臉上掃過,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拾翠與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徑直走過來,口氣雖然很客氣,話裏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獨斷:“這位小姐,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拾翠不知是何事,臉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麽?”
  那人依舊是冷淡的口氣,對他置若罔聞,隻看著拾翠:“麻煩你跟我們回去。”
  拾翠雖然見慣了承軍,心裏也七上八下的。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音質問:“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下公然搶人?”
  那人受過嚴誡不得動粗,心裏怒極,卻隻是皮笑肉不笑,說:“王法自然是有的,這是軍事機密,你既然不肯識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麽叫王法。”
  他將頭一偏,後麵的衛戍侍從便將槍栓一拉,瞄準了兩人,車廂裏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拾翠忙道:“我跟你們去。”
  家祉還要說話,她在他手上按了一按,示意他不要再爭,家祉明知拾翠與承軍中人頗有淵源,倒是不怕。好在那些人還算客氣,並不推攘,也不斥罵,隻是黑洞洞的槍口下,任誰也不敢反抗。
  站台上早就有幾部車子等著,拾翠這才發覺,和自己一同被逼著下車來的,還有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命運,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那些荷槍實彈的崗哨。
  拾翠和另三個年輕女子被命令上了後一部車子,汽車一路駛出車站,她的心怦怦亂跳,永新城裏街市倒還很繁華,但因為承穎兩軍連年交戰,街市間也布有崗哨,隻是此時比平日更顯戒備森嚴,她們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一路暢通無阻。
  拾翠一抬頭,看見對麵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著窗外,雙手緊緊捏握著,那白皙纖柔的手上,細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她自己雖也有幾分忐忑,但見女子這樣驚恐絕望,忍不住輕聲安慰她:“放心,應該不會有事的。”其實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絲微笑,可是那笑意裏也隻是無邊的恐懼。車子走了不久即轉入一個院落,院門口照例有崗哨,一見了車子,立正上槍行禮。
  拾翠見車子駛入大門,路兩側都是極高大的樹木,冬日晴好湛藍的天空下,那些樹木的脈絡,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紋,陽光射下來,卻沒有一絲暖意。
  車子停下來,她們一起被送進宅子裏。那宅子是舊式西洋小樓,從側門進去,屋子是簡潔而時髦的西式布置,墨綠色的沙發,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瓶折枝菊花,暖氣管子烘著,散出幽幽一縷暗香。送她們進來的那人雖是一身的戎裝,說話倒也還客氣,“請諸位小姐在這裏稍候。”
  他既然用了請字,她們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緩和,那人言畢就退了出去,隻剩了她們七八個人呆在屋子裏,麵麵相覷。
  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卻是個傭女模樣的人,端著茶盤給眾人沏上了茶,她們卻沒有人敢喝,隻端著杯子站在那裏,仍舊是驚恐地互視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裏的暖氣管子燒得極暖,隻一小會兒,整個人麻木的血脈都像是活過來一樣。
  拾翠捧著那隻玻璃杯子,手足終於暖和過來了,一轉過臉,卻瞧見適才在車上坐在對麵的女子,虛弱而無力地半倚在牆角,身子在微微發抖。
  她心生憐憫,走近去才瞧見她臉上全是虛汗,不由問:“你怎麽了?”
  那女子隻是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拾翠見她已然搖搖欲墜,連忙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其餘的人也留意到了她們,隻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瞧著。拾翠見她手心裏全是膩膩的冷汗,不由問:“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舊是搖頭,拾翠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隻無力地攥著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發抖。她本是看護,見她如此虛弱,不由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替她披上,那女子這才輕聲說:“謝謝。”
  終究手上無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來,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說:“我姓尹。”
  拾翠道:“我叫嚴拾翠。”
  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時,忽聽走廊傳來皮鞋踏地的聲音,顯然是有人往這邊來了,屋子裏的人都驚恐萬分眼睜睜瞧著那兩扇門。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門終於被人打開,一個文雅儒秀的男子走進來,雖隻是便衣,那目光卻極是銳利,拾翠冷泠泠又打了個寒戰,隻見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卻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點笑意,話裏也透著溫和的客氣:“尹小姐,總算是接到您了——請您隨我來。”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來,微微一動,竟似再也沒有氣力一樣。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蒼白渺弱如一枝殘菊,呼吸急促而無力,隻緊緊攥著沙發扶手上罩著的抽紗蕾絲,仿佛那裏積蓄著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顫抖著。就在此時,走廊上又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裝,隻沒有戴軍帽,烏黑濃密的發線,襯出清俊英氣的一張麵孔,年紀隻在二十七八歲上下,眉宇間卻有著一種冽然之氣。先前那人一見他進來,叫了聲:“六少!”
  拾翠腦中嗡的一響,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見著慕容灃,因在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曉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從慕容宸死後,便是他任著承州督軍的職務,成了實質上的承軍統帥,怪不得永新城中這樣警戒,原來是他從承州的督軍行轅過來南大營中。慕容灃卻緊緊盯著縮在沙發角落裏的那位尹小姐,過了片刻,方一字一字沉聲吐出:“尹靜琬。”
  縮在沙發深處的尹靜琬低垂著頭,恍若未聞。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幾步就將她拽起來,她本就虛弱,輕飄飄像個紙人一樣,軟弱無力地瞧著他,視線模糊裏隻有他衣上鋥亮的肩章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的聲音如夏日悶雷,隆隆滾過,咬牙切齒:“你告訴我……”
  他全身都散發著森冷之意,屋子裏的人都驚恐萬分地盯著他,他那樣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獸,眼裏仿佛要噴出火來:“你將孩子怎麽樣了?”
  她虛弱而急促地呼吸著,因為讓他的手掐得透不過氣來,旁邊那人擔心地叫:“六少!”
  慕容灃驀地回過頭來:“都他媽給我閉嘴!”
  那人原是慕容灃的心腹慕僚何敘安,他甚知這位主子的脾氣,當下便緘默不語,慕容灃卻隻惡狠狠盯著尹靜琬:“快說!”
  那尹靜琬孱弱得就像是一縷輕煙,隻嗬口氣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羸弱的麵孔上,仿佛綻開奇異的花朵,她吐字極輕,字字卻如同雷霆萬鈞:“你永遠也別妄想了。”
  他勃然大怒,額頭上青筋迸起,眼裏除了怒不可抑,還漸漸滲出一縷驚痛似的絕望,掐住她頸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攏,她透不過氣來,臉上的笑意卻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笑出聲來。
  拾翠隻覺得這情形又詭異又恐怖,慕容灃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眼裏隻有瀕死一樣的絕望,忽然就鬆開了手,尹靜琬本就虛弱到了極點,蹌踉著扶著沙發猶未站穩,他忽然一掌就摑上去,“啪”一聲又狠又重,她像隻無力的紙偶,軟軟倒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地伏在了那裏,慕容灃絕望一樣地暴怒著,回手就拔出腰間的佩槍,“哢嚓”一聲子彈上膛,對準了她的頭。
  旁邊那人見勢不對,忙勸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來問清楚再處置不遲,請六少三思。”
  慕容灃扣在扳機上的中指,隻是微微發抖。她的長發淩亂地散陳於地毯上,像是疾風吹亂的渦雲,她伏在那裏,便如死了一樣,毫無生氣。他想起適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樣,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隻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森冷而漠然的絕望,看著他時,就如同虛無縹緲,不曾存在一樣。這虛無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擊,方才有這樣的效力。
  他胸腔裏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裏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這樣無望的深淵。
  他漠然望著地毯上連呼吸都已經微不可聞的女子,她伏在那裏,弱到不堪一擊,可是她適才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生生將他推入無間地獄,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煉獄裏陪著他,受這永生永世無止境的煎熬。他慢慢鬆開扳機,緩緩垂下了槍口。
  他緩聲道:“將這些人送走,叫醫生來。”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帶了那幾名女子出去。拾翠本走在最後,大著膽子回頭一瞥,卻見慕容灃躬身打橫抱起尹靜琬,那尹靜琬已經暈迷不省人事,如瀑的長發從他臂彎間滑落,慘白的臉上卻隱約有著淚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

  兩年前承穎鐵路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裏吹進來,茜色長裙簇起精致的蕾絲,便如風中的花蕊般招搖不定,長發也吹得亂了,卻不舍得關上窗子。車窗外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朦朧裏的原野、房舍、遠山一掠而過,隆隆的車輪聲因已經聽得習慣,反倒不覺得吵鬧了。
  喧嘩聲漸起,尹靜琬不由回過頭去看包廂的門,跟著出門的長隨福叔說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
  福叔辦事最持重,這一去卻去了很久沒回來,給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說:“這個福叔,做事總是拖拖拉拉的,這半晌都不回來。這是在火車上,他難道去看大戲了不成?”
  尹靜琬“哧”地一笑,說:“看大戲也不能撇下咱們啊。”
  過了一會兒,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這才有些著急,她頭一次出遠門,明香又隻是個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心裏害怕出事,對明香道:“咱們去找找福叔吧。”
  她們包著頭等車廂裏兩個包廂,掌車自是殷勤奉承,一見她們出來,馬上從過道那頭迎上來:“小姐,穎軍的人正在查車呢,您還是先回包廂裏去吧。”
  明香撅著嘴說:“自從火車出了暨原城,他們就查來查去,梳子一樣梳了七八遍,就算是隻虱子也早叫他們給捏出來了,還查什麽查啊?”
  尹靜琬怕生事端,說:“明香,少在這裏多嘴。”
  那掌車的笑道:“總不過是查什麽要犯吧,聽說三等車廂裏都查了十來遍了,一個一個拉出來看,也沒將人找出來。”
  明香“哎呀”了一聲,說:“趕情是找人啊,我還以為找什麽金子寶貝呢。”
  那掌車的說漏了嘴,也就賠笑說下去:“也隻是猜他們在找人罷了——這樣的事誰知道呢。”尹靜琬對明香說:“那咱們還是回去吧。”又對掌車的說:“若見了我們那夥計福叔,叫他快回來。”一邊說,一邊使個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塊錢給那掌車的,掌車的接在手裏,自然喜不自勝,連聲答應:“小姐放心。”
  她們回到包廂裏,又過了一會兒,福叔才回來,關上包廂的門,這才略顯出憂色,對尹靜琬壓低了聲音,說:“大小姐,瞧這情形不對。”
  尹靜琬向明香使個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廂門口,福叔道:“穎軍的人不知在找什麽要緊人物,一節一節車廂搜了這麽多遍,如今隻差這頭等車廂沒搜了。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搜到絕不罷休似的,隻怕咱們遲早躲不過。”
  尹靜琬道:“現在還沒出穎軍的地界,我們有特別派司,應該不會有紕漏,隻願別節外生枝才好。”
  她年紀雖不大,福叔見她冷靜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聽見掌車在過道間搖著銅鈴,正是用餐的訊號,便問:“大小姐是去餐車吃飯,還是叫人送進來吃?”尹靜琬道:“去餐車吃,在這包廂裏悶著,總歸要悶出毛病來。”到底年輕,還有點小孩子心性,隻坐了一天的火車就覺得悶乏,於是福叔留下看著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車。
  餐車裏其實一樣的悶,所有的窗子都隻開了一線,因為火車走動,風勢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揚起,像隻無形的手拍著,又重新落下。
  火車上的菜自然沒什麽吃頭,她從國外留學回來,吃膩了西菜,隻就著那甜菜湯,吃了兩片餅幹,等明香也吃過,另叫了一份去給福叔。
  明香性子活潑,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前頭去了,她一出餐車,忽然見著車廂那頭湧進幾個人來,當先二人先把住了車廂門,另一人將掌車的叫到一邊去說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著車廂裏四處打量。
  這頭等車廂裏自然皆是非富即貴,那些人與掌車的還在交涉,尹靜琬事不關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廂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廂裏送吃的了,她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書來,忽然聽見包廂門被人推開,抬頭一瞧,是極英挺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餘歲,見著她歉意地一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包廂了。”
  她見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剛從俄國回來?”
  她悚然一驚,目光下垂,見那書的封麵上自己寫著一行俄文,這才微鬆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搭訕的方法並不高明。”
  他並沒有絲毫窘態,反倒很從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從俄國回來,所以才想跟你搭訕。”
  她不覺微笑,正要說話,忽聽車廂那頭大聲喧嘩起來,她不由起身走至門畔,原來是穎軍的那些人與掌車的交涉不攏,兩個人將掌車的逼在一旁,其餘的人開始一間間搜查起包廂來,她瞧著那些人將些孤身的男客皆請出了包廂,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忽聽身畔人細微如耳語,卻是用俄文說:“Помогите мне(幫助我)。”
  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經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衝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麽人?
  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親切熟悉。查車的人已經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隻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麽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已經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順勢拉她坐在床邊,並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幹什麽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麵急鼓,他卻是十分鎮定,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
  他知道再也躲不過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隻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裏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地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麽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裏?”
  一麵說,一麵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
  緩緩向外退去,目光卻依舊狐疑地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門卻虛掩著,留了一線縫隙。
  她背心裏早已經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猝然吻上來。
  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湧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地掙紮,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
  她從未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般無可逃避。
  她覺得自己被卷入颶風中,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覺隻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鬆,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落鎖,這才明白過來,隻是氣憤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隻聽清脆一聲,已經狠狠摑在他臉上。
  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隻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隻是微笑,說:“謝謝你。”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
  真是鬼迷心竅,才會鬼使神差地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她璨然一笑:“這麽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隻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她見他眉宇間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
  她年紀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挨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
  他見她如此聰明靈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麵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餘家口才肯下車。”
  她一邊說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餘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但雙方皆在餘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餘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有陌生人,機靈地並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麵那張床上閉目養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餘家口,他卻並沒有下車,她心裏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到了淩晨三四點鍾,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個盹,恍惚間突然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停了,隻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麵卻是燈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崗哨。
  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裏靜靜地凝望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掉頭離去了。
  整列火車的人都睡著了,仿佛隻有她獨自醒著,四下裏一片死寂,隻聽站台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雜遝的腳步聲、汽車的引擎聲……夾著一種單調的嘀嗒聲,過了許久,她才發覺那單調的聲音原來是從自己枕畔發出的,怪不得覺得這樣近。
  伸出手去,借著窗中透進站台上明滅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隻精巧的金懷表,細密的表鏈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聽那表嘀嗒嘀嗒地走著,沉甸甸的像顆不安分的心,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晌午時分火車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後卻久久不啟動,福叔去打聽了回來,說:“車站的人說有專列過來,所以要先等著。”好在並沒有等多久,專列就過去了。下午終於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進站,隻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車,尹靜琬隱約覺得情勢不對,但事已至此,隻得隨遇而安。乘客從渠江下了車,這裏並沒有汽車,好在離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輪車進城去。
  進了城更覺得事情有異,承州為承軍的根本之地,督軍行轅便設在此處,城中警備森嚴,所有的商肆正在上著鋪板,汽車來去,人馬調動,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邊商家一問,氣籲籲地跑回來告訴尹靜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帥病重,六少趕回來下的令,全城戒嚴,隻怕又要打仗了。”
  尹靜琬心中一緊,說:“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心中隱約覺得不好,承州督軍慕容宸的獨子慕容灃,承軍衛戍與嫡係的部將都稱他為“六少”,因他前頭有五個姐姐,慕容宸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麽一個兒子,自然珍愛得跟眼珠子一樣,他既然趕了回來,又下令全城戒嚴,那麽慕容宸的病勢,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由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隻怕走貨不方便。”
  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
  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承州全城戒嚴加上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裏,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便和明香在屋子裏玩牌。那慕容灃果然行事決斷毅然,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隻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便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都物華天寶,市麵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隻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作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隻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司機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
  上房裏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麵上房卻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裏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
  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
  愛憐地牽著她的手,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地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隻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地說:“能出什麽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裏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隻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麵前緘口不談,隻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
  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慣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麽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上好的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
  叫人將最大的兩隻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裏頭一隻錦盒,隨手打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支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別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
  尹靜琬笑盈盈地說:“我不過帶了一支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
  尹太太慈愛地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麽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
  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麽。”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
  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過來吃飯。”
  進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靜琬的臥室,吳媽已經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台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隻金懷表放在妝台上,表蓋上細碎的鑽石在燈下流光溢彩。
  她知道這隻Patek 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方覺這隻表精巧至極,借著燈光,隻見裏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在哪裏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
  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裏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裏陪尹楚樊說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裏開著壁燈,靜琬看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她心裏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地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裏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晚飯預備得怎麽樣了。”
  她起身去看傭人收拾餐廳,尹靜琬見尹楚樊也借故走開,於是含笑對許建彰說:“我替你帶了一盒雪茄。”
  許建彰見她換了西式的衣服,極淡的煙霞色,讓那燈光一映,嫋嫋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聲反問:“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煙麽?”
  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在路上一直想著,其實煙草的氣味,也是極好聞的。”
  他聽到她如此說,也禁不住一笑。
  許尹兩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許建彰在這裏吃過飯,一直談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見靜琬已經起來,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靜琬匆匆忙忙地答:“許大哥約我去看花市。”
  尹太太知這雙小兒女小別重逢,必有他們的去處,也隻是含笑不問。
  許建彰自己開了汽車過來接她,一上車就問她:“你吃了早飯沒有?”
  靜琬說:“還沒有呢。”
  許建彰說:“我就知道沒有——你這樣愛睡,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定然來不及吃早飯。”
  靜琬道:“不是問吃就是說我愛睡,你當我是什麽啊?”
  許建彰見她薄嗔淺怒,眸光流轉,自有一種動人,笑道:“我給你賠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帶你去吃一樣東西,保管你沒有吃過。”
  汽車順著長街往南,後來又折往西開了許久,從小街裏穿過去,最後在胡同口停下來,許建彰說:“這裏離花市也不遠了,咱們走過去吧,順路吃早飯。”
  靜琬跟他下了車,其實時候還是很早,胡同裏靜悄悄的,胡同口有兩株老槐樹,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細碎無聲。許建彰走在前頭,靜琬忽然叫了他一聲:“建彰。”
  他轉過臉來,那朝陽正照在他臉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風拂過,隻是清清軟軟,他已經伸出手來,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風略有涼意,卻有著馥鬱的槐花香氣。
  從胡同穿出去,是一條斜街,街上有家小館子,賣雲南過橋米線。她從來沒有到這樣的館子裏吃過東西,果然覺得新奇,見著米線上來,又有四碟切得極薄的肉片、魚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聽建彰道:“小心燙。”
  幸得他這樣叫了一聲,不然她還真被燙到了,沒想到一絲熱氣也沒有的湯,會是那樣的燙,她將那小碟裏的肉片、魚片一一涮熟了來吃,不一會兒,臉上已經微有薄汗,取出手絹拭過,見建彰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便伸手將手絹遞給他,他接過去隻是微笑。外頭太陽正好,極遠處清道夫拿著大竹掃帚,刷刷地掃著街,聲音斷續傳來,像是有人拿羽毛輕輕掃著耳下,癢癢的舒坦,看那太陽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對麵人家的白牆上,隻覺四下裏皆是安靜,流光無聲一樣。
  春天裏花市本是極熱鬧,到了這個季節,他們去得又早,倒覺得有點冷清。許多攤主都才搬了花盆子出來,他們順著街往前走,一路看過,下山蘭過了季節,沒有什麽品種了,滿花市都是應景的石榴花,有一種千葉重瓣石榴,翠綠的葉間簇著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紅絨結子一樣鼓鼓囊囊,花開時想必如萬點紅焰燃起,還有賣西洋菊的,水晶樣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麗。
  許建彰知道她愛熱鬧,與她看過芍藥,又買了一盆重瓣石榴,說:“這個雖小巧,擱在你那屋子裏正好,等花開了必定好看。”
  她自己也喜孜孜地挑了一盆茶花,許建彰不由好笑:“咱們兩個真有一點傻氣,放著家裏花匠種的那樣多的花,偏偏還要另買回去。”
  她也好笑,說:“跟你在一塊兒,就老是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從花市出來,又往崎玉齋看古玩字畫,許建彰本是常客,崎玉齋的夥計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來,先沏上上好的茶來,又裝上四碟點心,方才含笑道:“許少爺來得真巧,剛有一方極好的硯。”又說:“尹小姐可有日子沒來照應小號了。”
  又問了府上好,極是周到有禮。夥計先取了幾樣東西來給許建彰看著,靜琬喝了半碗茶,因見櫃上的夥計正檢點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紅色的珠子,彤豔潤澤,隱隱若有光華流轉,不由十分注目。夥計見狀,忙拿過來給她細瞧。她拿在手裏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瑪瑙,原來是紅珊瑚珠子。
  夥計見她喜愛,在旁邊說道:“尹小姐好眼力,這樣東西原是從宮裏出來的,輾轉至今,價錢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緣。”
  許建彰見她頗有幾分喜歡的樣子,便對夥計道:“你說個實價,回頭到賬上取錢吧。”
  夥計答應一聲,自去問櫃上了。靜琬是大小姐脾氣,聽說是宮裏出來的東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實在是喜歡,倒也不問是多少錢,喜孜孜地先取來試。對著桌上那隻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妝奩鏡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櫻桃紅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領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襯得肌膚如雪,珠光晶瑩,對著鏡子看了,更是歡喜。忽聽許建彰在耳畔說:“像不像紅豆?”
  她本來不覺得,聽了他的話翻心一想,隻如蜜甜,但見鏡中兩張笑盈盈的臉龐,其間似有春風流轉無限。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後才回去,靜琬到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鍾。尹家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鍾回來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接過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裏還亮著電燈,問道:“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裏去,果然見西廳裏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麵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麽?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裏,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小東西,專會胡說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臉突然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麽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聽建彰說,他們櫃上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麽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係。”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隻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難道舍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被查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麽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麽能這樣比,你是一個女孩子。”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裏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須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隻能跟她講道理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多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地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麽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閑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賠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裏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麵院子裏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賬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裏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麽話?”
  尹楚樊說:“不是說建彰來了嗎?我出去招呼一聲。”
  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麽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裏吃點心。
  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鬥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待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隻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得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親事,我隻含糊過去了。”
  尹楚樊將煙鬥在那煙缸裏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一個這樣確切的答複,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這樣地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曆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定在五月裏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準備的事務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采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裏裏外外的屋子。
  許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這個時候,許建彰會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裏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麽差錯,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雖依依不舍,終究是不曾攔阻。
  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裏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很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做聲,隻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
  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粒一粒地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飯後,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隻是不喝,隻望著茶杯裏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
  靜琬說道:“我怎麽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
  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
  客廳裏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朱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隻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剌剌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站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裏隻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冒犯她。今日這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隻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隻覺得像是夢裏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隻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了手,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隻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寥寥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沉悶,花瓶裏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裏卻仿佛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裏,四麵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裏隻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裏也有幾分害怕。
  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麽不理我?”
  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凶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隻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醒過來,隻覺四下裏寂無人聲,屋子裏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臥室裏,隻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鍾,嘀嗒嘀嗒地走著,才知道原來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裏怦怦亂跳著,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隻是冰涼。她想著夢裏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隻是做夢,幸好隻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裏捏著一份電報,一臉的焦灼,隻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裏。
  原來西藥曆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誌,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至下,將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裏,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靜琬會哭,不料她並沒哭泣,眼裏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許伯母知道了嗎?”
  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隻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裏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地“噢”了一聲,問:“爸爸怎麽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就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做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隻怕在六少麵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隻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關禁的事,隻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須,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複,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隻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利害關係,隻是默不做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裏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做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隻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台上放著一份數日前的舊報紙,上麵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之後,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隻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而建彰撞在這槍口上,隻怕是凶多吉少。

  慕容沛林少年英雄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耄老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動,隻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倒像在哪裏見過,隻記不起來,坐在那裏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所有的抽屜都一一拉開來,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找到了那隻金懷表,打開來看,裏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裏已經有了計較,隻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試一試。
  靜琬從頭又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裏的汽車送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是舊式的大宅門,時候本來已經是黃昏,晚春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裏已經開了電燈,許太太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在黃色燈光的映襯下,臉上更顯焦黃的憔悴之色。靜琬看在眼裏,心裏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隻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像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隻說:“這可怎麽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樣。”
  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還可以幫得上忙。”
  許太太說:“外麵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隻有廖先生知道。”
  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
  許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裏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賬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裏頭,可以幫得上忙。”
  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
  靜琬問:“那麽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隻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麵,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地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閑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麵,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麽用?”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隻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隻怕不容易見麵,若是能見著麵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
  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
  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麵的事,隻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
  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隻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餘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
  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說明了利害關係,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地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
  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盡全力。”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
  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
  尹太太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
  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曆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
  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病急亂投醫。”
  靜琬不知為什麽,輕聲叫了聲:“媽。”
  尹太太無限憐愛地瞧著她,說:“你看看你,隻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
  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第二天一大早,靜琬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裏,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隻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自己雇車回來了。”
  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又想或許是在同學那裏,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台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厥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隻是痛悔不及。
  這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完全拉擾,一線窄窄的縫隙裏,正見著那一勾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淺淺的一枚。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那一彎月總是在那個地方,她迷糊睡去,心裏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那隻懷表,細細地摸索著上麵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麽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裏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隻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麽這麽多崗哨,是出什麽事了嗎?”
  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
  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麽人犯?”
  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
  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鍾,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隻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麽會處置得這樣重?”
  那車夫答:“那可不曉得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裏,自有隨從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裏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餘師長定然十分清楚。”
  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讚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
  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連連搖頭說:“隻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裏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
  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
  靜琬一顆心隻欲要跳出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
  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曆。”
  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裏頓時一鬆,人也虛弱得似站立不穩了,心裏隻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隻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製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製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麵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製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麵下過這樣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隻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裏其實不服氣,他為著壓製部將,斷不得有半分差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分上,亦是騎虎難下,隻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餘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
  那餘師長數年來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這件事自己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地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一連幾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就是我就帶你進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裏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
  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裏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餘師長叫了餘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麵招待,餘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麵還有宏偉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裏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妍,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台下那些太太小姐們看戲的看戲,說話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台上的絲竹聲裏,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曆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餘太太見她看戲台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板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
  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餘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裏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麵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麵小樓裏嘩啦嘩啦的聲音。
  餘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裏?拜壽的人來了呢。”
  屋子裏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餘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
  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聲:“三小姐。”
  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又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
  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餘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地察言觀色,拚著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麽牌,她就打什麽牌,八圈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餘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顏開地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隻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
  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地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麵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隻金懷表取出來,看了看時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製的那隻金表,隻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裏。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留念了,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麽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隻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
  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隻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裏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麵心裏盤算,一麵打牌,等到外麵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裏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熱鬧處,忽然一個模樣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麵用茶。”
  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進了一扇小紅門,裏麵是十分幽靜的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
  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裏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卻突然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那人一直走進屋子裏來,叫了兩聲“玉眉”,問:“玉眉,是不是你?別藏著啦。”
  她聽見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灃,一顆心幾欲要從口裏跳出來,在那裏一動不動。卻聽那人說:“好啦,別玩啦,快出來吧。我好容易脫身過來,回頭他們不見了我,又要來尋。”
  靜琬心思雜亂,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隻聽他說:“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
  她遲疑著沒有動彈,隻聽他說:“玉眉,你真不出來,那我可真走了。”
  過了一會兒,就聽腳步聲漸去漸遠,四下裏重又安靜,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為何籲了一口長氣,慢慢從那帳幔之後走出來,見廳中寂無一人,心下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從後頭將她攔腰抱起,她嚇得失聲驚呼,人已經天旋地轉,被人撲倒在那軟榻上,暖暖熱氣嗬在耳下,那一種又酥又癢,令她既驚且怕。卻聽著適才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近在咫尺,原來那人隻是故意裝作走開,此時出其不意將她按住,哈哈大笑,說:“你這促狹的東西,總是這樣調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
  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夾雜著陌生男子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硝味嗆入鼻中,她拚命地掙紮,他一手壓製著她的反抗,一手撥開她的亂發,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經看清她的臉龐,不由怔住了。
  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複雜難以言喻的窘態,不過一刹那,那窘態已經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麽來一樣。她也極力地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並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地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麵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
  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起身,忽聽門外腳步聲雜遝,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的人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隻聽一個破鑼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麵子了。”
  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做聲。”
  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頭示意領會,他才鬆開了手。
  忽聽外麵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製不在前麵吃酒,跑到後麵來做什麽?”
  先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借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裏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下已經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說:“這裏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統製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六少定然也不在這裏,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
  那關統製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了話,不好掃主人麵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
  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鑽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
  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
  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了一聲,隻聽那關統製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
  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製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裏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隻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麵鎖上了房門。那關統製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裏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裏是一間閑房,想來裏麵也沒擱什麽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製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
  靜琬在屋子裏聽他們去得遠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裏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錯人了,多有冒犯。”
  她隻說:“哪裏。”
  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裏隻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裏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擎在雨意空濛裏一般。他忽然心裏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麽緣分,怎麽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
  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裏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地胡鬧。”
  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
  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念一想,便去將屋子裏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裏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著自己,眼波流轉,明淨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麵大宴廳裏,陪著那幾位統製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地裏伸過一隻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統製,咧著嘴嗬嗬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麽?”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
  關統製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裏,隻怕比坐在這裏被我們灌酒要快活許多。”
  陶端仁嘿地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麽關著可像什麽話?”
  另一位周統製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
  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裏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麵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念一想,這樣被關在這裏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麽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著小姐的麵失禮。”
  她說:“事從權宜,這有何失禮。”
  他聽她答得爽快,心裏想那幫統製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在這裏一夜,成何體統?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過窗台輕巧無聲地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裏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
  靜琬見他轉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麵,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
  見窗下書案前一隻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隻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隻聽“嚓”一聲,那旗袍的開岔處已被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台,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並不理會,順著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後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隻是弓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隻是心中異樣,隻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隻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
  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
  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
  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地握在掌心裏,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後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裏去。從那院子裏出去,順著抄手遊廊轉了好幾個彎,又經過許多重院子,後麵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杆上,如詩如畫。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景,慕容灃進了樓裏,叫了一聲:“三姐。”
  原來這裏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時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裏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防她竟真的在這裏,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隻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
  那樓下廳裏天花板上,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地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
  叫傭人領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
  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哧”地一笑,拍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
  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隻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
  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隻有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裏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裏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裏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躊躇怎麽樣開口,他已經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是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並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於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
  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麽話請但說無妨。”
  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助我於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得一幹二淨,眼裏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麽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他雖與她隻是寥寥幾個照麵,但已經覺得麵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裏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
  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
  一時間屋子裏隻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
  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
  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製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裏,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
  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
  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隻是想當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隻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
  慕容灃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裏倒像是若有所動,過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遠道而來,總要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明天我想請尹小姐到舍下吃頓便飯,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賞光?”
  靜琬推辭了兩句,也就答應了下來。慕容灃又問:“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處,明天我好派人去接。”
  靜琬就將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說:“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華,這間旅館隻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與尹小姐頗為投緣,家姐也頗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移趾於此?”
  靜琬聽他說到要請自己住到陶府裏,心裏自然略覺得異樣,略一遲疑,見他目光炯炯,一雙眼睛瞧著自己,那眼裏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她頃刻間就有了決斷,說道:“隻怕打擾了三小姐,十分過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說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麵說著,一麵就按鈴叫人,因知道是他在這裏,所以並不是陶府的聽差,而是他自己的侍從進來聽候差遣,他便將旅館地址告訴侍從,吩咐說:“去取尹小姐的行李來。”又說:“告訴三小姐一聲,說我有事請她過來。”
  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後,慕容灃實際就是家長,三小姐雖較他年長,但聽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會兒就來了。慕容灃便告訴她說:“三姐,我替你邀請了尹小姐住在這裏。”
  三小姐略覺意外,旋即馬上笑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太好了。”
  親熱地牽了靜琬的手,說:“我隻怕尹小姐會嫌我這裏悶呢。”又說:“尹小姐若是不嫌棄,就住在西麵的那幢樓好不好?地方雖小了一點,但是樓上樓下,四麵都是花園,很幽靜的,而且前麵就有一道門,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繞老遠的路從大門出去。”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閑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親自陪了靜琬去看屋子,那一種殷勤,又與初見時不同。那幢樓雖是空著,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掃,收拾得纖塵不染。樓下是客廳與兩間小廳,並一間小餐室,樓上是幾間睡房,當中一間極是寬敞,一式的西洋陳設。三小姐吩咐上房當差的一個丫頭蘭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鋪在那西洋彈簧床上,說:“這都是極潔淨的,尹小姐盡管放心。”又指著蘭琴說:“這妮子還算聽話,尹小姐這次沒帶人來,就叫她先聽著尹小姐差使吧。”
  靜琬自然連聲道謝,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長窗,推開了出去,原來是露台。滿天的璀璨星鬥,照在那樹陰深處,疏疏的幾縷星輝。風吹過,枝葉搖曳,她瞧見不遠處牆外是一條街,對麵便又是水磨磚砌的高牆,一眼望去樹木森森,隱約可見連綿不斷的屋子,並有幾幢高高的樓頂,瞧那樣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極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氣路燈,極是明亮,照著對麵院牆上牽著的電網,電網上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著尖銳的玻璃片。街角拐彎處正有一盞路燈,底下是一個警察的崗哨,那牆下隔不遠就有衛兵,背著長槍來回走動,分明那院牆之內,是個極要緊的所在。她不由問:“那是什麽地方?”
  三小姐抿嘴一笑,說:“那是督軍行轅。”
  靜琬不由“噢”了一聲,才知道那就是人稱“大帥府”的九省巡閱使督軍行轅,原來這幢樓與帥府隻是一街之隔,怪不得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灃就派人來接她。來人雖然是一身的戎裝,人卻是十分斯文和氣,見了靜琬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衛戍隊長沈家平,六少派我來接尹小姐。”
  她雖然早有預備,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膽色過人,坐在汽車上,終於也鎮定下來。陶府與帥府本來就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汽車一直開進去,又走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早有聽差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原來汽車停在一幢十分宏偉的青磚樓房前,樓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時值春末,花葉葳蕤繁盛,十分好看。聽差引著她進樓裏去,一路穿過殿堂一樣的大廳,從走廊過去,是一間花廳,陳設倒是西式的,鋪著整塊的地毯,踏上去綿軟無聲,地毯上兩朵極大芙蓉花,一圈兒沙發就如簇在那花蕊裏一般。她剛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來。
  她吃著茶等了一會兒,忽聽隔扇外有人一麵說話一麵走進來:“真是抱歉,讓尹小姐久等了。”
  正是慕容灃,他在家中穿了長衫,英氣盡斂,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嫋嫋婷婷地站起來,他見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長裙,越發顯得身姿娉婷,見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忙與她握了手,說:“本該親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臨時有一點急事,所以來遲,請尹小姐見諒。”
  靜琬說:“六少身係九省軍政,日理萬機,倒是我一再打擾,十分冒昧。”
  慕容灃坐下來與她閑談些承州風物,過不了許久,就有聽差來說:“廚房請示六少,已經都預備好了。”
  慕容灃說:“那就先吃飯吧。”起身忽然一笑,說:“請尹小姐寬坐,我去去就來。”
  過不一會兒,慕容灃換了一身西裝來了,含笑說:“今天請尹小姐試一試家裏西餐廚子的手藝。”
  靜琬見他換了西裝,更是顯得倜儻風流,想著這個人雖然是九省巡閱使,但畢竟年輕,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樣愛慕時髦。又聽他說吃西菜,於是說:“六少太客氣了。”
  慕容府上的廚子,自然是非同等閑,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雖然隻有兩個人吃飯,但有一大幫聽差侍候著,招呼得十分殷勤。剛剛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聽差突然來稟告:“六少,常師長求見。”
  慕容灃說:“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聽差就引了那位常師長進來,靜琬見此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模樣極是威武,一開口聲若洪鍾,先叫了一聲:“六少。”
那常師長見著靜琬,暗暗詫異,一雙眼睛隻管打量著。慕容灃因他是慕容宸的舊部,向來稱呼他為“常叔”,問:“常叔想必還未吃飯,坐下來隨意用些。”
  那常師長本來氣衝衝地前來,因有外人在場,一肚子的火氣忍住了不發作,悶聲道:“謝六少,我吃過了。六少能不能單獨聽我說兩句話?”
  慕容灃說:“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尹小姐不是外人。”
  他因為未曾結婚,所以向來不在家裏招待女客,常師長一想,覺得這位尹小姐定是特別之人,他是跟著慕容宸征戰多年的舊部,許多時候都是在慕容宸的煙榻前請示軍機,慕容宸晚年最偏寵的一位四姨太太總是在一側替慕容宸燒煙,他們向來隻當視而不見——現下便也視靜琬而不見,開口說道:“六少答應調撥的軍糧,到現在還沒有到尚河。”
  慕容灃說:“眼下軍糧短缺,你是知道的。”
  常師長問:“那為何六少卻撥給劉子山一千多袋白麵?”
  慕容灃說:“劉子山領兵駐守滄海,與穎軍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穩前線的軍心。”
  常師長大聲反問:“難道我常德貴就不是在領兵與穎軍對峙?六少為什麽調軍糧給滄海,卻不肯給我們尚河?”
  慕容灃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常叔別急,等這一批軍糧運到,我馬上給常叔調撥過去。”
  常德貴哼了一聲,說:“六少這樣厚此薄彼,偏袒劉子山,真叫我們這些老兄弟們寒心。”
  慕容灃淡淡地說:“常叔多心了,都是一軍同袍,我怎麽會厚此薄彼?”
  常德貴又哼了一聲,說:“六少從外國回來,喜歡些洋玩意兒,劉子山會些洋框框,六少就對他另眼相看。洋人的東西,花裏胡哨,隻是花頭好看。打仗還是一槍一彈,真拚實幹才能贏。六少一味聽著他們胡亂教唆,遲早有一日後悔莫及!”
  慕容灃說:“常叔何必動氣,你隻是要糧,等軍糧一到,我就給你運過去就是了。”
  那常德貴“哼”了一聲,說:“那我可等著。”說了這句,就說:“六少慢用,我先告辭。”

  東城監獄
  他走了之後,靜琬聽著慕容灃那餐刀劃在銀盤之上,極清晰的一聲,他就將刀叉都放下了。他見她看著自己,笑了一笑說:“他們都是領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說話就是這樣子,叫尹小姐見笑了。”
  靜琬輕聲道:“六少既然將我視做朋友,何必這樣見外?”
  慕容灃說:“總歸是十分失禮,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塵,誰知道這樣掃興。”又說:“晚上國光大戲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給個麵子,權當我借花獻佛,借魏老板的好戲,向小姐賠禮。”
  他說得這樣客氣,靜琬不好拒絕,說:“隻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許建彰。”
  慕容灃說:“這個是人之常情,怎麽說是不情之請呢,此事我可以安排。”
  馬上叫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餐桌上匆匆寫了一個手令,又叫人備車,吩咐說:“好生護送尹小姐去東城監獄。”
  東城監獄就在城外,坐在汽車裏,兩側的樹木不斷後退,她仍是覺得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時候是春天,路兩旁平疇漠漠,綠意如織,她也沒心思看風景。好不容易看到監獄的高牆,心裏越發難過起來。
  監獄長看到慕容灃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將她讓在自己辦公事的那間屋子裏,又親自沏上茶來,才吩咐人去傳喚許建彰出來。靜琬哪裏有心思喝茶,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心裏早就亂了。隻聽門“咿呀”一聲,兩名獄卒帶著許建彰進來,身上的衣服還算整潔,隻是沒有刮胡子,那臉上憔悴得隻有焦黃之色,兩個顴骨都高高地露了出來。不想幾日沒見,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階下囚,靜琬搶上一步握著他的手,想要說話,嘴角微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淚就簌簌落下來。
  監獄長見到這情形,就和兩名獄卒都退出去了。靜琬隻覺得一腔委屈,難以言表,怎麽也止不住那眼淚,許建彰也極是難過,過了好一會子,勉強開口說:“你別哭啊。”
  靜琬這才慢慢收了眼淚,拿出手絹來拭著眼角,說:“你暫且再忍耐幾日,我正在極力地想法子。剛才我已經請監獄長替你換間好一點的屋子,多多照應你。”
  許建彰這才問:“你怎麽來了?”
  靜琬怕他擔心,說:“爸爸過來找門路,我非要同他一起來。”
  許建彰聽她有父親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靜琬又將帶來的一些衣物交給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現錢,說:“你在這裏用錢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夠,就叫人帶信,我再給你送來。”
  許建彰說:“難為你了。”又擔心她著急,強顏歡笑,說:“其實這裏的人還算關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擔心,看看你的樣子,都瘦了。”
  靜琬本來已經稍稍安定,聽他這樣一說,眼圈一紅,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來。”
  他們兩個乍然重逢,都是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講起,靜琬見門外送自己來的侍從與獄卒偶然向室中張望,很多話都不方便說,自己又怕許建彰無謂擔心,隻說已經找到得力的人,有開釋的希望,讓許建彰安心罷了。
  她從監獄裏出來,回到帥府時,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汽車照例一直開到裏麵才停下來。她下了汽車,本來四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暮色漸起,朦朧一點晚霞餘暉照在那枝葉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種愁悵。帥府的聽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貴客,哪個不巴結?殷勤賠笑說:“尹小姐先到花廳裏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麵開會,過一會兒必然就會過來。”
  她在花廳裏喝了茶,方坐了一會兒,忽聽門外有女子嬌柔的聲音叫了聲:“哥哥。”
  她回頭一看,是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樣貌雖然並不十分美麗,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極聰慧的小姐。這女子見花廳裏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靜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稱呼,隻好笑了笑,含糊打了個招呼。正在猶豫的時候,聽到走廊上皮鞋的聲音,正是慕容灃來了。
  那女子一見了他,就叫了聲:“六哥。”
  靜琬心下詫異,竟沒聽說過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慕容灃已經給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那女子是慕容灃的表妹趙姝凝,慕容灃的舅舅故世極早,慕容夫人就將這個甥女撫養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後,慕容灃感念母親,對這位表妹視若同胞,所以趙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長大。
  當下慕容灃問:“姝凝,晚上我請尹小姐聽戲,你去不去?”
  姝凝笑道:“瞧這樣子,六哥是要大請客啦,晚上我約了朋友去看電影,不能去呢。”
  說話之際,眼睛就忍不住向靜琬打量,慕容灃問:“是什麽好電影,你連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聽,要去看它?”
  姝凝答:“是部外國的愛情片,叫什麽《錯到底》,聽說拍得很好的。”
  慕容灃就忍不住笑:“這個名目倒古怪,總像是在哪裏聽說過。”
  她既不去聽戲,飯後依舊是慕容灃與靜琬兩個人一路坐汽車去國光。那國光大戲院是北地最豪華的戲園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戲院毫不遜色。因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戲迷、票友,並些愛聽戲的達官貴人,老早就候在園子裏了,隻見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慕容灃在國光大戲院自有包廂,衛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攜靜琬一上樓,所有的衛戍近侍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同悶雷,連樓板都似震了三震,兩側包廂裏原本坐著不少承軍中的部將,見他進來,全都“呼”一聲起立,紛紛行禮。靜琬隻覺得樓上樓下,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她雖然落落大方,也覺得別扭,心下微微懊悔,沒想到這戲院裏有如此多的承軍將領。
  他們在包廂中坐定,承軍中幾位要人又特意過來與慕容灃見禮,雖然都是便衣,依舊行了軍禮,慕容灃笑道:“得啦,都回去聽戲吧,我難得來聽一回戲,你們就這樣鬧虛文,還讓不讓人家魏老板唱呢?”
  那戲台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地響起來,靜琬雖然聽說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動天下,但她是有滿腹心事的人,哪裏聽得進去?眼睛瞧著戲台上,心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灃,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
  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
  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往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
  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發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麽?”
  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後的圓滿。”
  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後,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準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喝彩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裏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杆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餞、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
  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地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裏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麽時候來的?”
  靜琬早就站了起來,隻見那貴婦大約三十來歲,容貌極其豔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似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裏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麽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裏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
  四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裏,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裏,所以進來看一看。”
  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
  四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
  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隻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
  那四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裏討人厭了。”
  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隻是默不做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台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四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鍾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裏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裏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鍾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裏,隻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鍾,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麽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裏預備了牛乳和蛋糕。”
  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隻聽屋子裏電話響起來,她心裏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
  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麵汽車裏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裏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豔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
  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
  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得堡時有騎術課,我也隻是學了一點花架子。”
  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裏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裏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隻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係的結子鬆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隻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麽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裏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
  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裏,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製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麵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麵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裏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當叮當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裏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隻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裏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裏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光景,上房裏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麽時候吃飯呢。”
  三小姐抬頭看牆上掛的那隻鍾,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
  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
  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裏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製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
  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
  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
  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麽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
  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
  李媽答:“回來了。”
  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麽了?”
  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
  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
  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裏說得清楚呢?”
  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裏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裏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隻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裏,四麵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牆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
  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隻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
  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
  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坐力極大,手裏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
  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
  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
  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
  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麽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
  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餘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
  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
  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布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
  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麽,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
  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
  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於是欠身告辭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隻答應了一聲。徐治平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裏。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
  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隻聽門外有人笑道:“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裏打麻將,隻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
  徐治平本來不抽煙,隻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
  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麽說?”
  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到寧昌至桂安之間。”
  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從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麽多的錢去辦什麽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隻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裏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帥若是地下有靈……”
  他說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鬥,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家夥放在眼裏。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遲早得出事。”
  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幾個老人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
  常德貴一聽,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釺……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大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杆槍答應不答應!”
  說完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
  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麽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裏?咱們明裏暗裏,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麵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登鼻子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裏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徐治平回望州之後,將三個旅布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布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交極深的將領密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密電,每日雖隻是寥寥數語,但是承州城裏的動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依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為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
  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製為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裏。幾位統製夫人與慕容府的女眷向來都走動得密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裏打牌。
  上房裏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徐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鍾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麽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她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
  靜琬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著說:“已經五點鍾啦,等這四圈打完吧。”
  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
  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少說他有事呢。”
  劉太太無意間一抬頭,哧地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
  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她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
  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叫她請六少吃飯,咱們叨光做個陪客好了。”
  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少吃飯,咱們這些閑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
  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嗎要請他?”
  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隻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少,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身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
  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情,偏偏矯情得又叫人討厭不起來。”
  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她們打牌,就往後麵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
  她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
  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
  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她隻說換衣服,也就往後麵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她住的小樓來,她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裏吸煙,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隱約聞見薄荷煙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親切的麵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麵,見著她進來,叫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身子,說:“尹小姐請坐。”
  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少客氣了。”
  她坐到對麵沙發裏去,慕容灃見她隻穿了一件銀紅灑朱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成雞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頸,頸中係著一串紅色珊瑚珠子。她見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粉紅金剛鑽,直耀得人眼花,她說:“你送我的在這裏呢。”
  他見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動就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她們怎麽說?”
  靜琬笑道:“還能怎麽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豔羨。”
   她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鏈再賣弄一下,包管她們又要讚歎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麽這樣高興?”
  靜琬忍俊不禁,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摸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
  她喜滋滋地講著,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動,她的頭發極多,有一縷碎發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根垂在臉畔,他隻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隻能坐在那裏不動,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聽她講著打牌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她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戀戀不舍。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
  她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色也凝重起來,慢慢地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
  他“嗯”了一聲,說:“事情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得很周密,預備得也很齊備。”他抬起眼來瞧著她,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
  他本來是很幹脆的人,說到這裏,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隻輕輕歎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她一會兒,終究隻是說:“假若事情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動身回乾平去,一分鍾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脫。”
  靜琬道:“六少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
  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順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沒法子保證。”
  靜琬看著他,目光中卻有一種灼熱:“六少,我雖然是個女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少也以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雖然成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灃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裏錯綜複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裏安靜下來,她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粉紅鑽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叫他想起極幼的時候,上房裏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地抽出裏麵的蕊——不能抽斷,便成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隻十餘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嬉笑,拍著手叫他看:“六少爺,六少爺……”
  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台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係著玄色鐵絲紗裙,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裏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身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做聲,隨手拿起花瓶裏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忽然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
  她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害怕起來,可是她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抬起眼來,柔聲說道:“靜琬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六少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
  她說道:“我與六少,雖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少為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少結拜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裏,四麵的空氣都似井裏的水,冰冷而無絲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麽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小妹妹。”
  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叫了一聲:“大哥。”
  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麵禮。”
  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
  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
  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
  說完起身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隻西洋水晶酒杯裏倒,一杯斟得極少,遞了給她,說:“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點。”
  她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了一聲:“幹杯。”
  與她碰一碰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裏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但見靜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們兩個人之間出了什麽問題。
  吃過了晚飯之後,慕容灃還有公事,就先回帥府去了。沈家平本來就有幾分擔心,偏偏晚上那個會議開得極長,好容易等到散會,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光景,他見慕容灃略有幾分倦意,於是問:“六少,要不要叫廚房預備一點消夜?”
  慕容灃說:“我不餓。”
  沈家平看他的樣子像是在生氣,忍不住說:“尹小姐她……”
  話猶未完,慕容灃已經抽出佩槍,揚手就是兩槍,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將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地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衝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撞開房門,端著槍一擁而入,慕容灃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笑道:“沒什麽事,都下去吧。”
  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魚貫退出。慕容灃對沈家平說:“我像是喝高了,還是睡覺吧。”
  沈家平便接過他手裏的那支特製勃朗寧手槍,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這才說:“六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道:“既然是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了。”
  沈家平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裏,慕容灃看到他張口結舌的窘態,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講吧,講吧。”
  沈家平說:“雖然現在是民主平等的時代了,可是凡事隻求結果,在這北地九省裏頭,哪樣東西不是攥在您手心裏?再說,大帥的例子在那裏呢。”
  原來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過人的,慕容宸的脾氣,看上後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著那夫家寫了休書,硬是娶了過來。慕容灃聽他講起這件往事,不由搖了搖頭,說:“不成,強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寧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說:“這樁事情不許你自作聰明,那姓許的若是在監獄裏少了一根頭發,我就惟你是問。”
  沈家平碰了一鼻灰,隻得應了一聲“是”。
  慕容灃布置替靜琬做生日的事,雖非十分張揚,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麵前的紅人,那些承軍部屬,哪個人不巴結?靜琬本來膽子很大,但事到臨頭,心裏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天一早,慕容灃就來見她,因這陣子他忙,他們難得私下裏見麵,她一見到他的神態十分鎮定,心裏不由也安靜下來。他向來不曾空著手來,今天身後的侍從捧著一隻花籃,裏麵全是她喜歡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說法說了聲:“生辰快樂。”親手又遞給她一隻錦盒,說:“這個回頭你自己打開來看。”
  等侍從們全退出去,他才對她說:“待會兒我若是不回來……”
  靜琬搶著說:“不會的,我等你回來吃麵。”
  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氣來,說:“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
  她隻覺得他眼底裏無限憐惜,夾著一縷複雜的依戀,不敢再看,說:“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來吃麵。”
  又將他那隻金懷表取出來,說:“我在這裏等著你,你十二點鍾準會回來入席,對不對?”
  他見她手指瑩白如玉,拿捏著那金表,表上鑲著細密的鑽石,與她柔荑交相輝映。她的手指朦朧地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籠著小小的一簇火苗。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走了之後,靜琬心裏雖然極力鎮定,還是覺得兩頰滾燙,像是在發燒一樣。她去洗了一把臉,重新細細地補了妝,這才去打開他送她的錦盒。原來裏麵竟是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雖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裏麵滿匣的子彈。槍下壓著一個信封,裏麵是在外國銀行以她的名字開戶存的十萬元現款的存單,另有一張午後十二點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車票。她心中怦怦亂跳,一時心緒繁雜,半倚在那長條沙發之上,隻理不出思緒來。

  錦上添花
  本來隻是早上九點鍾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裏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麵委托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鍾,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裏,專做司機的生意,半條街上都隻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隻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麵,哎喲,這條項鏈……”
  隻是嘖嘖讚歎,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鑽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隻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
  靜琬笑吟吟地問:“怎麽沒見著徐統製?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板來唱堂會,徐統製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
  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
  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
  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麽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麵了。
  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裏,撲通撲通地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鍾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
  靜琬聽見說隻差二十分鍾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裏人聲鼎沸,四麵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裏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裏太熱。”
  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裏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麵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豔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麵去招待客人了,這裏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隻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
  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
  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
  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麵小小一間會客室裏去。那會客室裏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裏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裏,可是晦暗的光線裏,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地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隻是本能地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
  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
  許建彰緊緊地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鍾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裏來。”
  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隻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裏,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麵喝下酒去,眼裏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裏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麽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麵子?”
  又問:“這裏是哪裏?”
  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隻簡短地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裏,我再告訴你詳情。”
  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隻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
  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麽?”
  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
  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
  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麵有人這樣照應你。”
  今日突然被釋,本是滿腹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候,屋子裏那座一人來高的大鍾當當當地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鍾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隻是怔怔地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
  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鍾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
  靜琬“嗯”了一聲,隻是聽著前麵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隻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可是那腳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會客室裏來,她認出是陶府上房裏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鍾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鍾再開席。”
  靜琬心裏一陣發虛,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
  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你在這裏做什麽?”
  靜琬說道:“這裏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裏。”
  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
  靜琬輕輕地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麽?”
  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麵謝謝他。”
  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麽認識六少的,他又怎麽肯將我放出來?”
  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
  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麽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懷疑。”
  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
  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
  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
  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麽?”
  靜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
  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麽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麽肯救你?你心裏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麽不明白說出來?”
  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麵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係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
  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裏清理。隻是一徑地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
  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時鍾,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麽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隻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
  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裏陪著許先生。”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麽?”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
  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
  許建彰見她眼中隻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裏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裏,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隻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裏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麽這時候還沒過來?”
  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裏,親自請一請六少。”
  三小姐含笑道:“也好。”
  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裏便如有一百麵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鍾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麵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麵開會呢。”
  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裏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地道:“尹小姐好。”
  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
  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製,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
  一麵說,一麵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麵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麵往裏走,一麵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麽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借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隻怕他會生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忡忡。見著她進來,板著麵孔道:“你來做什麽?我這裏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裏。”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
  她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製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
  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製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
  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隻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麵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刹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
  兩邊走廊下埋伏著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擁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衝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外就解下了佩槍,不想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隻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了下來,正微鬆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裏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隻聽“砰砰砰”連著三響,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隻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上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裏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隻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裏?”
  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裏的靜琬麵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裏的困獸一般,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隻來得及叫了聲:“六少!”
  槍口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裏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發狂般跌跌撞撞抱著她往後疾奔。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裏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隻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隻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台上的鑼鼓聲、喧嘩笑聲,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鍾,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回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隻聽那座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裏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鍾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裏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裏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裝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句。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回。”
  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
  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隻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回到帥府,隻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裏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裏一驚,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裏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
  他親自在前麵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裏,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的套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裏麵。
  屋子裏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裏,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麽,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地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隻是被子彈擦傷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鬆了口氣。他正欲說話,隻聽慕容灃十分簡單地說了兩個字:“讓開!”
  他忙側身一讓,回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地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她一張臉上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地盯著靜琬蒼白的麵孔,心裏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準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容樂觀,那顆子彈很深,隻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
  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做聲,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沉默良久,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回來時起居室裏卻沒有人,裏麵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台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
  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台上吸煙。露台上本來放著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地坐在那裏,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那些青白淡嫋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有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裏,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
  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
  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於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製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製,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撥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辭,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焉,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
  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
  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製,諒徐、常二部不敢輕舉妄動。”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撥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麽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立刻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樹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
  陶府裏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的鐵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麽沒見著尹小姐?”
  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
  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四太太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
  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
  常太太道:“四太太還沒來,怎麽能夠開席呢?”
  四太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
  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裏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
  四太太“哧”地一笑,說道:“我從家裏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裏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
  四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隻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
  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麽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
  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地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裏,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麵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
  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麽喜事?”
  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
  許建彰不由一呆,重複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
  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樣,請表少爺不要客氣。”
  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裏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
  周媽答:“是啊。”
  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麽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回來了嗎?”
  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回來了。”
  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麵?”
  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裏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麵去,就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
  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裏麵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釀鴨湯。許建彰哪裏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一大碗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
  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隻聽前麵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間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
  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
  兩個人一麵說,一麵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為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地守在電報房裏,一直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鬆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麵去向慕容灃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台上抽著香煙,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彈落煙灰,問:“怎麽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
  慕容灃這才說:“那麽再過幾個鍾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裏情形怎麽樣?”
  何敘安答:“眼下還好。”
  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布,絕不能出亂子。”
  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麵有陶軍長親自布置,裏麵有四太太。”
  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裏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的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裏鮮血裹著的一顆彈頭,才覺得鬆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淨了,她依舊昏睡在那裏。他本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地傳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回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鍾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製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就要亮了,都回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
  慕容灃點了點頭,說:“今後還得仰仗諸位。”
  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消夜吧。”
  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裏有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鍾叫我起來。”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腳下卻不知不覺往後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
  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裏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
  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麵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裏,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力過去,她才能夠蘇醒。”
  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麽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麵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製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
  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裏隻說休息一下,可是這一整天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隻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裏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呻吟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的體溫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媽……”
  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
  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
  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
  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裏,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兩個字,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來,去到外麵起居室裏。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裏,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
  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
  慕容灃怒道:“有什麽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陶府裏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裏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裏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裏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躺下起來,隻盼著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麵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
  他吃了一驚:“六少?”
  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麽要見自己這個閑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隻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裏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耶……”
  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隻聽一聲聲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發忐忑。
  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裏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得筆直,四下裏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一間十分豪華的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隻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裏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裏七上八下,隻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鍾頭的樣子,外麵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著,他心裏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淩亂,隻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裏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
  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
  說完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地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
  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
  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隻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
  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裏,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碧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麵起居室裏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裏間的門,裏間本來隻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隻覺得害怕,心裏那片陰影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隻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床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著她微弱地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隻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麽樣?”
  護士隻答:“很嚴重。”
  他問:“是怎麽受的傷?”
  護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
  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隻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地垂著,外麵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裏,隻如無知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裏,身體漸漸發僵,可是腦子裏仿佛什麽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極為寬敞,東麵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類。他呆滯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服雖隻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裏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裏有胃口,隻是搖頭。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靜琬偶爾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量血壓、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裏,隻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麽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隻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麽樣了?”
  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
  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隻見是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裏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地叫了聲:“四夫人。”
  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與許建彰握手,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裏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自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
  說完叫過外麵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裏,為什麽不請到後麵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
  四太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麽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裏當成家裏就是了,有什麽事隻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麵,隻得起身去吃飯。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裏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裏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隻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裏去,走廊裏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廊上,見著他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裏去,沈家平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裏無端端一驚,隻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間有種從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他隻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地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麽,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隻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仿佛多餘一樣。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第二日靜琬仍未蘇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裏接過隻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隻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裏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這些個東西,是人家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遝禮單,上麵所列,大都是些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麽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遝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手上一直灼痛到心裏去。
  待得靜琬漸漸蘇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隻在人叢中逡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
  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於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
  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
  慕容灃心中會意,說:“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裏,怎麽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裏。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隻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裏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回避。餘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麵給許建彰布菜,一麵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裏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
  許建彰歎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
  餘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他們敢不盡心盡力?”
  餘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餘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餘師長對餘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粱酒叫人拿來。”
  餘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餘太太,心裏越發不安,直愣愣地盯著他。餘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歎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者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隻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餘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說出來也該打嘴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衝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大拇哥兒,讚上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餘師長又歎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麽嫌疑,一直與六少舉止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隻有一街之隔。”
  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支支吾吾說不清六少的去處,叫我在花廳裏等了足足大半個鍾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麵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借著酒勁逮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嬉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麽‘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哄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裏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摑子扇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裏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餘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隻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餘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麽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裏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麽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隻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靜琬畢竟傷後體弱,隻說了兩句話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縫隙裏露出青灰的一線光,四下裏仍舊是靜悄悄的,慕容灃坐在床前一張椅子上,仰麵睡著,因為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身上斜蓋著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為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動窗簾,他的碎發淩亂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動,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淩人氣勢,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隻是他的唇極薄,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動彈,牽動傷口,不禁“哎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她:“怎麽了?”
  她見他神色溫柔關切,眼底猶有血絲,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裏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動,輕聲說:“沒事。”
  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隻說在這裏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
  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
  望著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
  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
  慕容灃於是叫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少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裏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
  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不過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麽,我叫他們預備去。”
  靜琬雖然沒有什麽胃口,可是見他殷殷望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粳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鹹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餓了。”
  蘭琴本來正在為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裏的聽差就問:“六少是在這邊洗漱?”
  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裏去洗臉刷牙,這裏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裏毛巾牙刷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動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毛巾,正幫忙洗漱,隻聽外麵聽差說:“許少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
  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欲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裏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麵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情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衣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鍾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
  靜琬道:“大哥請自便。”
  她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的臉色,隻見他神色已經頗為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精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靜琬望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少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
  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複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
  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愛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嘴角微微發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望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隻覺心猛然一沉,她本來傷後失血,臉上就沒有多少血色,現在臉色更是慘白:“為什麽?”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為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裏沒有什麽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麽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她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情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為了救你,才答應六少與他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她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她為了救自己,不惜賠上她自己的名聲,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就將利害關係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望著自己,幾乎就要動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她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裏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栗。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地說不出話來,隻指了指站在床前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裏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顏麵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少的關係,我們許家,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隻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裏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憤急怒,無以言喻,隻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
  許建彰隻不做聲,她眼前一陣陣地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她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為這個不要我了?”
  他緊緊抿著嘴,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麽話來一樣。她臉色慘白,隻是盯著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
  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脫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
  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麽,隻見她絕望地看著自己,他麵如死灰,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她的唇角哆嗦著,終於漸漸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淒清的笑:“好,好,我竟然看錯了你。”
  她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透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她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叫“來人”,護士們都急忙進來。亂哄哄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亂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麽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處。
  醫生給她打了鎮靜劑,她迷迷糊糊地睡在那裏,隻是傷心欲絕,隱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麽?”然後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地答了一句什麽,靜琬聽不清楚,隻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仿佛有東西堵在那裏一樣,透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她醒了,俯身輕聲喚了她一聲:“靜琬。”
  她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叫人去找許建彰來。”她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湧,隻是極力地忍住,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她,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她。
  她那樣地為了他,為了他連性命都差點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名聲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不過為著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她流淚,不由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麽樣,我立時叫人去辦。”
  她哽咽著搖頭,她什麽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成了笑話。她舉手想去拭眼淚,她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著,原來以為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她這樣要強,到頭來卻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本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她心中大慟,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惟一的浮木。他見她嘴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靜琬……”
  她隻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叫他回來,我怎麽樣也將他給你找來。”
  她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地剜入五髒六腑。慕容灃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手上虎口處有握槍磨出的繭,粗糙地硌著她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軟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她隻覺得渾身冰冷,惟獨從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茫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絲貪戀。她心裏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她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隻是傷心地不願去想,她用力地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處北地,本就氣候幹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隻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也吹入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藉裏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裏透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麽不叫廚房弄這個?”蘭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少怕廚房裏弄得不幹淨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閑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麵的雨:“還在下雨。”
  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個樣子,叫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采辦的軍糧。”
  姝凝因見床前擱著一隻花籃,裏麵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豔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
  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
  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
  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絲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床前編起繡球,靜琬見她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編成了,拿絲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床頭,好不好?”
  靜琬素來愛這樣熱鬧的顏色,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
  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得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少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隻曉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麵的人進來,先叫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地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
  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少多大了?”
  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杆子高。”
  蘭琴笑吟吟地說:“上房裏有好多六少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
  不等靜琬說什麽,就走出去了。
  靜琬雖與姝凝不過幾日相處,但覺得她人斯文溫和,此時看她靜靜地坐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手裏拿了一朵石榴花,卻將那火紅的花瓣,一瓣瓣揪下來,隻紛紛揚揚地落在地毯上。蘭琴已經回來了,拿著許多的相片,一張一張攤在床上給她瞧:“這個是原來還在望州的時候,這個是大帥和六少在一塊兒,這個是太太與六少……”
  靜琬拿起那張相片,大約是慕容灃十來歲的時候拍的,正中坐著位麵目清秀的婦人,慕容灃侍立於椅側,一臉的稚氣未脫,明明還是個驕縱的孩子。正猶自出神,忽聽外麵腳步聲,跟著是侍衛行禮的聲音,那皮鞋走路的聲音她已經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灃回來了。
  他是每日都要來看她幾趟的,此時像是剛從外麵回來,一身的戎裝都沒有換,走進來才摘下帽子,蘭琴忙接了過去,姝凝也站了起來。他先望了望靜琬的臉色,笑著說:“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過飯了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他說:“我派車去接一位貴客了,這位貴客,你一定很高興見著。”
  看床上攤著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覺笑逐顏開:“怎麽想起來看這個?”
  俯身揀了張自己幼時的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口中說:“前兒有家報社來訪問我,給我拍了兩張極好的半身照,回頭我拿來給你看看。”
  靜琬笑了一笑,問:“是什麽貴客要來?”
  慕容灃心情甚好,說:“現在不告訴你,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
  這才留意到趙姝凝也在這裏,於是問:“四太太那邊開飯了嗎?”
  姝凝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不知道呢。”
  頓了頓,說:“我也該回去吃飯了,尹小姐,明天我再過來看你。”
  靜琬知道他們家裏的規矩,連長輩的姨娘們都是很敬畏慕容灃的,所以並不挽留她。
  慕容灃打了這麽一個啞謎,靜琬也並未放在心上,慕容灃與她說了幾句閑話,外麵的人就進來通報說:“六少,尹老先生已經到了。”
  靜琬又驚又喜,恍如夢境一般,隻見聽差引著一個人進來,果然正是尹楚樊,靜琬叫了一聲:“爸爸。”
  那眼淚盈然欲落,尹楚樊搶上幾步來握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閃動:“靜琬,你怎麽樣,我和你媽媽急得都要瘋了。”
  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又是歉疚,雖然滿眶熱淚,可是強自笑道:“爸爸……我……我還好。”
  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隻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麽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隻得在家裏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裏。”
  靜琬聽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麽了?要不要緊?”
  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要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麽。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隻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裏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
  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
  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隻說:“後來去拜會了餘師長,才知道你在這裏養病,你怎麽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裏,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於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鬥膽留了尹小姐在這裏養病。”
  尹楚樊本來滿腹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隻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複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傷勢大有起色,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功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進房裏去。四下裏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裏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含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依稀就聽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地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於隻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隻是不願去深想,隻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
  屋子裏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卻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
  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隻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裏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原來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麵都是玻璃牆,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指著麵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
  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琅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盆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記在心裏,叫人費盡心機地布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麽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株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候不宜,隻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
  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盆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隻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隻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聽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隻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關係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裏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裏就站著數名聽差,見了他都恭敬地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隻聽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
  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手裏卻拎著一隻籠子。靜琬見那籠子裏睡著一隻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掬。她不由笑道:“好大一隻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
  見她伸手,忙道:“小心,這可是老虎。”
  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
  那幼虎在籠子裏齜著牙,不住地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舔著籠子,直舔得那鐵齒格格作響。靜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它雪白柔軟的肚皮,方未觸到,慕容灃突然“嘿”的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於是很客氣地叫了聲:“尹老先生。”
  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
  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
  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麽事情,不必見外,隻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裏,就摸出煙鬥來,因為聽護士說過這裏不能吸煙,所以隻是習慣性地含在口中,並不點燃。靜琬瞧著那幼虎伸長了爪子,從籠隙間伸出撓那地毯上的花紋,撓得地毯嗤啦啦地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鬥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於是叫了聲:“爸爸……”
  尹楚樊歎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聽到父親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裏去了。”
  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隻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多年相交,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麽,聽到父親這樣說,隻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麽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隻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
  尹楚樊咬著煙鬥,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
  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決絕,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地尋著機會,隻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於是說:“聽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麽一對,很貴重呢。”
  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聽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支,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睛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幹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幹什麽,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誇六哥有誌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趙姝凝見靜琬凝望自己,麵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囉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隻怕尹小姐聽了不耐煩。”
  靜琬道:“不,我很愛聽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
  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
  靜琬笑盈盈地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麽我叫您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
  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
  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靜琬哪裏不明白,隻是裝作糊塗:“我年輕糊塗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麽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餘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隻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得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消夜來。”
  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麵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麵,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
  蘭琴笑嘻嘻地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麵又糊了。”
  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麵,笑著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麽,愛喝什麽,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
  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麵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隻笑著問:“你怎麽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麽不說了?”
  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裏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
  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連,隻聽“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支筷子斜斜地飛出去,另一支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睛如能噬人,隻是咄咄地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隻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隻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紮,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地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地攀附在他的臂彎裏,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於鬆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地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慌亂到了極點,隻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
  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熱烈,聲音卻壓抑而喑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隻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隻是恍惚地找最不相幹的話來問:“為什麽要打仗?”
  他的眼裏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在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做打算,惟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薑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你真是瘋了。”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忡,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 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麽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外麵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地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簌簌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裏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裏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裏,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裏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隻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隻會格格地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地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裏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裏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裏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隻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裏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他回過頭來望住她,衝她微微一笑。
  她心裏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裏,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安穩閑逸地度過後半生,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甫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隻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裏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髒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裏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地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麽?”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
  她的心裏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麽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利害關係,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隻覺得無與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地說出來,眼裏隻是一種絕望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
  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隻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麽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黯淡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麽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隻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
  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借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隻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麵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麽?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他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
  她心裏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
  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地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製,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裏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過後,會有怎麽樣的入髓之痛,隻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地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地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麵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裏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仿佛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地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得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麵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已,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忡,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麽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惟有這一刻,叫他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麽,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裏,隻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地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羅的旗袍上,綺雲羅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地貼在他的手臂上,惟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隻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裏去了,在那裏迸發出無可抑製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隻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裏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裏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曆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地卷著旋渦,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衝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的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氣喘籲籲地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服還是被雨濡濕了大片,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麽,隻問:“怎麽樣?”
  何敘安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並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製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麵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麵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凶急,我隻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直嚇得連聲應諾。慕容灃也並不理睬,隻說:“回去。”

  沒有新娘的婚禮
  慕容灃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他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裏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裏,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麽事繃著臉,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
  沈家平將嘴一努,臉衝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說六少怎麽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麽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別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裏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麵,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岔,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訂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麽算了?”
  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
  正在這個時候,隻見上房裏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隻見上房裏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裏,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裏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麵,他也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隻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麵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地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寥寥。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裏,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麵,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隻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隻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裏,沈家平的人早將站台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麽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裏,就坐在那裏,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
  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
  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隻是望著車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心中隻是劃過一縷異樣痛楚。他的雄心萬裏,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隻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裏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裏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地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麵。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地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麽,他也隻是恍若未聞,隻是仰麵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麽。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地叫了聲:“孩子。”
  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台也看不見了,天地間隻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隻是咬牙忍著。等終於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隻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站台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的,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裏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裏的司機一直接到他們,也才鬆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隻覺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隻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裏,從車上一下來,忽然就像有了力氣,疾步往客廳裏一路奔去:“媽!媽!”
  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裏,像個小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隻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都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隻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地抽泣著說:“媽,我錯了。”
  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隻有你。”
  她的眼淚不可抑止地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隻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裏也隻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地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麽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隻揀些不相幹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地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隻覺得心裏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
  靜琬坐在那裏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
  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
  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裏卻隻有黯然。
  她心裏隻是錯綜複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
  她沒有做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刮著沙發上的絨麵,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隻是向你賠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裏,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麵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地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麽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地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裏隻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裏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他又叫了一聲:“靜琬。”
  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麽能夠怪你。”
  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站在那裏,隻是有幾分悲哀地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麽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隻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麽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裏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隻是絕望地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複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可以輕易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裏隱約有絲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裏。他緊緊摟著她,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歎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隻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地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鍾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得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麽,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
  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裏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麽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鍾,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麽意思。”
  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裏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裏,已經是快十二點鍾了。這天是禮拜天,明明軒裏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麵笑容地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拚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眯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
  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麵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裏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裏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地說著什麽,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地張望,西崽匆匆地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麽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麽,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
  靜琬也漸漸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
  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裏拿著的叉子,已將麵前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叉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
  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
  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合約,回頭就對穎軍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
  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地往耳裏鑽。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
  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陰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裏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船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裏的汗濡濕,綿軟而柔韌,她緊緊地攥著餐巾。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麵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鳴,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裏隻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牆上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隻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souvenirs d'enfance》,很清晰的鋼琴聲,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裏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緩慢的聲音:“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布置起來,也不算費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對婚姻大事,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麽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鑽戒。
  本來洋行裏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裏隻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裏,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鑽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裏還有裸鑽,可以訂做戒托。”
  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鑽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鑽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裏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鑽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鑽,更是罕見。”
  一麵說,一麵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鑽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隻手鐲,密密匝匝地鑲了金剛鑽,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麽一刹那的功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鑽石,燈光下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隻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隻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誌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鑽石鐲子,很是讚歎。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賈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鑽石光芒,心直直地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卷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卻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鑽,看著暗暗的,沒有尋常鑽石出色。”
  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裏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鑽嗎?”
  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鑽,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
  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鑽石,鑲嵌得十分精致,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
  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麽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賠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鑽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鑽、粉紅鑽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國內粉紅鑽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隻是時間要多久呢?”
  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鑽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
  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鑽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隻聽那夥計招呼說:“程先生。”
  建彰見是這麽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說:“既然兩位急著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
  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說:“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閑。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說:“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薑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的。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數省的士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隻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是極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說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的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隻是時局動蕩,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藉,隻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鬥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麽下去,隻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麽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
  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
  尹太太聽他這麽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麽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隻怕還沒那麽容易。”
  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麽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
  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地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不敢想,隻是全神貫注地削著蘋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裏,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裏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隻好坐在那裏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裏裏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仆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的。院子裏花木極是繁盛,日光灑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裏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紐扣,精致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隨手將花又摘了下來。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裏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拋頭露麵,所以靜琬獨自在樓上。
  她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地煩躁,抱膝坐在床上,隻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麽。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地擠在視野裏,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隻懷表靜靜地躺在盒子裏。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地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地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裏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忪,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外那樣燈火通明的站台,有雜遝的腳步聲。他為什麽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麽?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幹的,是不會有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
  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表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麽事?”
  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
  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麵隻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吳媽的手腕:“送信的人呢?”
  吳媽隻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
  靜琬一顆心隻差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
  她對著鏡子理一理頭發,隻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
  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麽?”
  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麵花廳裏等著我。”
  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竭力地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
  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
  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裏麵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
  那人雖隻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麽事?”
  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麵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
  那人恭恭敬敬地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
  靜琬說:“不用。”
  她並不說旁的話,隻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
  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麵。”
  吳媽知道她的性子,隻好取了她的鬥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裏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麵小鼓,隻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裏?”
  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
  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裏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隻看見白色的屋宇、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裏隻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麽一樣。隻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隱約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的西式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裏和乾山其他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隻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麵引路,洋樓裏布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隻見客廳裏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又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地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麵,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
  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危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麽忙?”
  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歎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麽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隻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隻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隻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裏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麽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裏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卷入呼嘯的旋渦。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裏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仿佛電影裏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目光中有不可抑製的灼熱與執狂。她癡了一樣站在那裏。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裏,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喜歡著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說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著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著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隻要你跟我走。”
  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飄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裏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麵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麵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隻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
  他直直地盯著她:“靜琬,這輩子你隻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
  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虛弱地抬起臉來,他的眼裏隻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地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
  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紮:“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眼裏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
  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搖著頭,他猛然狂亂地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惟有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裏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麽久……仿佛已經與他分別這麽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地渴望著,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毀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裏,哪裏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著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扣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著自己的衣領,仿佛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她隻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裏,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製,她想到建彰。隻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麽,她從來都可以鎮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著她,眼中隻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裏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著澀:“你不愛我?”
  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蘊含著可怕的怒氣:“你仍舊隻對我說這麽一句?聽見說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地到這裏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說這麽一句?”
  她固執地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嗬,我不愛你。”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樣說,我也沒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
  他說了兩遍,終究沒有將後頭的話說出來,隻是轉過臉去。
  外麵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裏,玻璃上隻有樹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裏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裏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地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得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鍾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盡快離開這裏,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麽,他那樣望著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裏,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裏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著隻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悅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隻餘了潔白精致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地在沙發那端坐下,隻是望著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著,仿佛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
  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
  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
  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
  到底將花輕輕地替她插入發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因為在山裏,日光淡白如銀,窗外隻有沉沉的風聲,滾過鬆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說:“我倒餓了。”
  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麵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麽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布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裏隻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麽,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
  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裏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讚的別墅,廚房裏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
  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裏慢慢地撬。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惟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麵是很平整的青磚,牆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幾淨,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裏切蘿卜,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發落在她臉側,外麵的風聲嗚咽,屋裏隻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卜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皙,隱約的血脈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淩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
  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裏,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曆,以後也不會有經曆,隻有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裏去,就在廚房裏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隻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說:“不要緊,喝不完給我。”
  她將剩下的半碗湯倒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麵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地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隻見刀劈斧削一般,麵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靄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郭,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麵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隻有那輪落日,熠熠地照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麽都能看見。”
  她卻隻是長長歎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地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地闖入她的生命裏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地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地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地、無可逆挽地沉淪下去。。
  他手中擎著隻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麽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見麵的機會隻怕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
  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地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豔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
  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隻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麽?”
  她心下惻然,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
  那項鏈是西式的,他低著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裏,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輕輕擦著他的下巴,微癢酸澀,不可抑製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她隻是拚命搖頭,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裏,她的根在這裏,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裏,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裏。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地愛著他,因為她已經這樣地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隻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司機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隻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司機:“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
  司機答:“起碼得一個鍾頭吧。”
  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了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隻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隻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停下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麽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司機,輕輕“咦”了一聲,那司機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說了幾句什麽。。
  靜琬隻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隻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
  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車裏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地照在那人臉上,她隻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隻是默不做聲,好在汽車開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地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十分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護送她。。
  家裏大門外依舊停著七八部汽車,一重重的燈一直亮到院子裏麵去,看樣子客人都還沒有走,那姓嚴的侍衛遠遠就下了車,見無人留意,低聲告訴她:“這陣子我都會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號找我。”
  靜琬點了點頭,她本來怕回家晚了,父親要發脾氣會節外生枝,客人果然都還沒有走,上房裏像是有好幾桌麻將,老遠就聽到嘩嘩的洗牌聲。父親正陪幾位叔伯打牌,見她回來,隻問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嗎?”
  她胡亂點了點頭,借口累了就回自己房裏去,她本來就是心力交瘁,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往床上一躺,隻說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蒙矓裏像是已經到了婚禮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紅色的喜紗,穿了紅色的嫁衣,站在廣闊的禮堂裏,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在那裏說著笑著,可是自己心裏卻是難過到了頂點。聽著讚禮官唱:“一鞠躬、二鞠躬……”
  身邊的許建彰躬身行禮,她卻無論如何不願彎下腰去,心裏隻在想,難道真這樣嫁了他,難道真的嫁給他?
  她一驚就醒了,隻覺得手臂酸麻,身上卻搭著薄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那顆“玥”,下意識地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隻想:珠子到哪裏去了??
  她一著急,連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惟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連吳媽都很驚詫,說:“小姐怎麽起得這樣早?”
  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地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隻怕半夜裏就得起來預備,到時候很累人的。”
  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隻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焉,於是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著了吧。”
  靜琬隻是隨口敷衍著母親,隻想著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著,福伯來通報說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著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裏去。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說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地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曆,隻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隻顧想著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隻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說道:“舍妹對於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隻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鬆,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
  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惟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戴,才是相映生輝。”
  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裏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地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餘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隻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占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隻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裏出神,明香忙接過報紙,又給她倒了一盞熱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須眉,時時關心國事新聞,隻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
  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麽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隻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準得一敗塗地。”
  隻聽“咣當”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
  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
  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嘴裏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
  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囉嗦。”
  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裏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麵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裏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裏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台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鍾,鍾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仿佛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鍾,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裏,怔怔地發著呆。尹太太愛憐地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麽,臉怎麽這樣紅?”
  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鬢發,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
  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麽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
  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裏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裏,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得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了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
  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麽對不起媽媽的,隻要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
  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麽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裏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地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麵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建彰隻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
  他問:“怎麽了?”
  聽筒裏隻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麽,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麵了。”
  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麵搭了戲台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隻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麵聽戲,她悄悄地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隻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裏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麵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
  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隻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裏的老李坐在藤椅裏,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裏,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隻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裏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
  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隻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隻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
  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
  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麽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裏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裏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車裏,心中隻懷著一種不可抑製的熱切。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馬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裏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
  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隻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得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地出來,隻有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地迎出來,這裏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鬆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隻瞧見屋子裏收拾得很潔淨,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裏屋的簾子,裏麵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隻怕還要委屈小姐。”
  他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裏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隻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製的了。隻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隻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寥寥數麵,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隻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發全圍了起來,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認蹬上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地側坐在了鞍上,這才鬆了口氣。
  那騾子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爾山彎裏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父母,不時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隻得硬生生拋開,隻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裏都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隻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地問他話,幾歲了,家裏有什麽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裏去過哪裏……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裏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麽都覺得稀罕,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經不住她問這個是什麽樹,那個是什麽花,也漸漸地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係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係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世昌對靜琬已是極為敬佩,說:“小姐當真是不讓須眉。”
  靜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然有幾分瞧不起我。”
  嚴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地一笑,說:“你別老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並不是我的下屬。”
  嚴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小姐,所以眼下就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諾諾,我可要罰你了。”
  嚴世昌脫口又應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
  嚴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於槍林彈雨裏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幹雲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隻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並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幹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並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前所未有地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
  嚴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隻得唱了一首家鄉小調:“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
  他嗓子粗啞,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真地聽著,於是一句接一句地唱下去:“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裏塞,手裏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處驚起幾隻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麽是在槍底刀頭上舐血,要麽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麽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得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
  嚴世昌手中一條軟藤鞭子,早叫手心裏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秒鍾,笑道:“六少嗓子那才叫好,偶然聽他叫一聲板,比名角兒都響亮。”
  靜琬笑吟吟地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隨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嚴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麽這樣不經使?’上房裏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
  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嚴世昌隻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後來呢?”
  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麽一躊躇的時候,隻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
  這麽一聲輕歎,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裏與旗風嶺隻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遊兵散勇隻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麽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麽樣到旗風嶺。”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三個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
  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福慧雙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地見到六少。”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家,因為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麽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裏的雨,時斷時續,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後雨勢漸弱,於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鬥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隻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十裏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濕又重,內裏的衣服也濡濕了大半,濕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衝裏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裏像一幅煙雲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可算是要到了。”
  山路彎彎曲曲,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為天下雨,隻有路人寥寥。他們並沒有進鎮子,就在鎮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幹糧。
  嚴世昌戴著鬥笠,穿著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平靖,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嚴世昌問:“堡裏不是有安民團嗎?”
  老板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防過來了,也就是這麽聽說,山裏那麽大,誰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裏。”
  嚴世昌心中憂慮,抱著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裏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地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裏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惟有嘩嘩的雨聲,四周隻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著嘴唇,並不吭一聲。嚴世昌手裏的一盞馬燈,隻能照見不過丈餘遠,白白的一團光暈裏,無數雨柱似乎直向著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於是對靜琬說:“現在就算折回鎮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麵有座關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裏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靜琬隻覺得濕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
  他們冒雨又走了裏許,才見著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為往來路人經常歇腳,廟堂中倒還幹淨,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幹淨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隻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牆邊堆著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為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隻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已經凍得烏紫,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他隻擔心她再穿著濕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著一絲僥幸,覺得這樣的大雨夜裏,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於是抱了一堆枯枝過來,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濕,叫火烘著,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為暖和起來,人也漸漸地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著濕衣,一邊靠在牆上就打起盹來。外麵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
  靜琬微笑說:“但願如此吧。”
  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地就站起來,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
  靜琬嚇了一跳,見他臉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她努力地去聽,也隻能聽到雨打在廟外樹木枝葉間,細密的簌簌有聲。嚴世昌突然轉過身來,捧了土就往火堆中擲去,靜琬這才回過神來,忙幫忙捧土蓋火。火焰熄滅,廟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靜琬隻聽到嚴世昌輕微的呼吸之聲,兩匹騾子原本係在廟堂中間的柱子上,此時突然有匹騾子打了個噴鼻,她心中害怕,卻聽嚴世昌低聲喚:“剩兒?”
  剩兒一驚就醒了,隻聽嚴世昌低聲說:“你曉得下山的路嗎?”
  剩兒低聲說:“曉得。”
  靜琬努力地睜大眼睛,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過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見嚴世昌的身影,他靜靜站在那裏,可是她聽不出外麵有什麽不對。他突然伸手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硬物,低聲說:“來不及了,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前後包抄,六少曾經教過小姐槍法,這支槍小姐拿著防身。””
  他手中另有一支短槍,黑暗裏泛著幽藍的光,她害怕到了極點,隻覺得手中的槍沉得叫人舉不起來。這時才仿佛聽見外麵依稀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蹄聲雜遝,顯然不止一人一騎,隱約聽著馬嘶,似乎是大隊的人馬。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屏息靜氣,聽那人馬越走越近,靜琬一顆心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外麵有人道:“剛才遠遠還看著有火光,現在熄了。”跟著有人說:“進去看!”
  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手心裏已經攥出汗來,聽著密集的腳步聲急亂地擁過來,接著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數盞馬燈一擁而入,那驟然的明亮令靜琬眼睛都睜不開來,隻聽有人喝問:“是什麽人?放下槍!”
  緊接著聽到嘩啦啦一片亂響,都是拉槍栓的聲音,她知道反抗徒勞無宜,慢慢地將手垂下去,腦中念頭如閃電一亮:完了!她怕到了極點,隻想,如果受辱於亂兵,還不如就此去死。正是恨不如死時,忽聽身側嚴世昌的聲音響起,又驚又喜罵道:“祝老三,小兔崽子!原來是你們!嚇死老子了!”
  慕容灃在睡意蒙矓裏,依稀聽到仿佛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布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
  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
  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了,天陰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仿佛天剛蒙蒙亮的樣子,天是一種陰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炮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表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鍾,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鍾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心浮氣躁的焦慮。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床來,就拿那架子上搭著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麽事?”
  汪子京含著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蒙在鼓裏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炮兵還在牽製。”
  汪子京很從容地說,“幾乎要將曆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著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著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地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出好戲,叫他們好生瞧著,什麽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裏,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鍾頭之後。慕容灃心情頗好,笑著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著他從屋子裏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黃色,慢慢西沉,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為是江州統製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的黑色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
  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
  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著:“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仿佛猶未聽清楚:“什麽?”
  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裏,隻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嫋嫋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製地生出一種狂喜來,仿佛小小的鐵屑見著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著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台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著,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緊緊摟著她,隻覺得恍若夢境般不真實,仿佛惟有這樣用手臂緊緊地箍著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製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她隻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地旋轉,耳邊呼呼有聲,卻隻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眾人麵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裏。
  靜琬的笑從心裏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才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著數人,都笑嘻嘻地瞧著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情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為情,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著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麽一樣,將臉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隻得上前一步:“在。”
  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著擔心,本來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地瞧著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肴也算是豐盛了,隻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精?一邊吃飯,一邊互相交換著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麽都這麽快,我還沒吃飽呢。”
  何敘安首先笑嘻嘻地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裏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
  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
  還有一人道:“李統製還等著回電呢。”
  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慕容灃心中還惦記著靜琬琬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哄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裏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為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仆仆,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裏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隻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醉紅海棠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地籠著,那長長的下擺一直落到腳麵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發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隻用毛巾擦得半幹,發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鑽。
  靜琬因為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訕訕地解釋說:“沒有電吹風,所以頭發隻好這樣披著。”
  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幹去,手上的皮膚發了緊,一分一分地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布置起來的,但外麵這間屋子裏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走進裏麵房間,屋子那頭放著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銅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帶大玻璃鏡子的梳妝台。梳妝台上擱著一隻細瓷花瓶,裏麵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轅裏,一切都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麽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豔,十分引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著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菊花已經開了。”
  停了一停又說:“回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裏也擱這麽一瓶。”
  靜琬隨手將那菊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裏。”
  她隨口這麽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於是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麽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
  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
  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著哪裏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地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奸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皮來,慕容灃含笑望著她,隻覺得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著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麵,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麽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但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隻得起身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長旗袍拂在腳麵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著一朵朵海棠,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豔豔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上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麽遠的路,終於見著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有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卜,但終究是見著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
  離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幹燥的煙草香氣,混著薄荷的清淡、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隻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
  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隻聽“哢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般地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隻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地掙紮:“不,不行……”
  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麽都不顧了,惟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跡樣奪了回來。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她的身體抵在他的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菊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菊花酒,那樣醇的酒裏,浸上幹的黃山貢菊,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地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前線最後的戰報到下午時分才呈達。承軍佯敗之後,穎軍果然中計入伏。此時經過晝夜的激戰,承軍重新奪回餘家口,並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線則攻克彰德,奪得對承穎鐵路的控製權。穎軍既失奉明關,隻得後撤數十裏,退守晉華。此時戰局急轉直下,承軍乘勝追擊,越過老明山進逼晉華,而晉華後的防線即是軍事重鎮阜順,阜順乃乾平門戶,所以這一仗已經動搖到穎軍的根本。立時中外震動,連外國的艦艇都從北灣港南下,遠遠遊弋觀察戰局。
  慕容灃拿到大捷的戰報,倒也並沒有喜出望外,因為這一次布置周詳,曆時良久,而且東西夾擊,與護國軍合圍聚殲,實在沒有敗的道理。秘書們忙著各種受降、安置俘虜、繳獲軍械輜重事宜的安排。雖然依舊忙碌,隻是這種忙碌裏頭,已經有了一種胸有成竹的從容。
  慕容灃開完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西線的戰報又陸續到來,所以先在那裏看著。何敘安雖然隻是他的私人秘書,但參與軍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時聽聞一件要事,所以趕過來見他,他有滿腹的話要說,見慕容灃低頭注視桌子上鋪的一大張軍事地圖,於是先隻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嗯”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來,何敘安知道他的脾氣,不敢開門見山,遠遠先兜了個圈子:“如果戰事順利,最遲下個月,我軍便可以輕取穎州,彼時這江北十六省,皆入六少囊中。”
  慕容灃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說:“想說什麽就說吧。”
  何敘安道:“六少難道真的打算與昌鄴政府劃江而治,隻安於這半壁天下?””
  慕容灃道:“永江天險難逾,再說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我們的元氣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昌鄴政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我討價還價。”
  頓了頓又道:“當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談判時,我就答應過他,會遵守立憲,承認昌鄴政府,接受昌鄴政府的授銜。這表麵的文章,唱戲還得唱足。”
  何敘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麽昌鄴內閣其實形同虛設。”
  慕容灃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賈,程充之又是再滑頭不過,最會算計利益得失,豈肯棄昌鄴而就我?”
  何敘安心中有著計劃,但素知慕容灃年輕氣盛,又最愛麵子,向來吃軟不吃硬,所以又將話先扯開去,兩個人講了一會兒局勢,轉又商議戰時物資的供給。他正漸漸地設法往那話題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門進來,對慕容灃附耳低語了一句什麽。慕容灃就問:“怎麽回事?”
  沈家平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慕容灃明知他亦是無可奈何,起身從那文件櫃裏取了一卷文書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敘安見機不對,忙道:“六少,我還有話說。”
  慕容灃已匆匆走到門口,遠遠回頭說:“等我回來再說。”
  何敘安追上幾步,道:“六少,請留步,敘安有幾句要緊話說與六少聽。”
  慕容灃揮一揮手,示意他回頭再說,人已經由侍衛們簇擁著去得遠了。何敘安隻得立在了當地,扯住沈家平問:“是不是尹小姐那裏有事?”
  沈家平笑道:“可不是。”
  何敘安心中本來就有一篇文章,現在見了這種情形,隻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慕容灃走進屋子裏,隻見外間的茶幾上放著一隻紅漆食盒,裏麵幾樣飯菜都是紋絲未動,裏間的房間門卻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走進去,隻見靜琬依舊和早晨一樣,蒙頭向裏睡在那裏,一動未動,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他放輕了腳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她卻將臉一偏躲了過去,他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她恍若未聞,依舊躺在那裏,他便坐在床側,伸手輕輕將她一推:“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氣了,別的不說,飯總是應該吃的。”
  她脊背繃得發緊,仍舊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麽神明在上,我若負了你,就叫我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她待要不理他,可是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領兵打仗的人,怎麽不知道半分忌諱。”
  口氣雖然依舊冷淡,慕容灃卻笑起來:“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睬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靜琬怒道:“你還說,你還說。””
  他卻笑逐顏開:“原來你還是怕我死的。”
  靜琬被他這一激,惱上心頭,將臉一揚:“誰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幹我的事。”
  他笑道:“我可舍不得死,我死了你怎麽辦?”
  靜琬哼了一聲,說:“厚顏無恥。”
  他依舊笑道:“對著你嘛,我寧可無恥一點。”
  他這麽一老實承認,靜琬出於意外,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說:“呸,也不怕別人聽見。”
  他攬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誰敢聽見?”
  靜琬極力地繃著臉,慕容灃道:“忍不住就笑出來嘛,為什麽要憋得這樣辛苦?”
  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說:“誰說我想笑?”
  雖然這樣說,到底那笑意已經從眼中漫出來了,隻將他一推:“走開去,看見你就討人厭。”
  慕容灃笑道:“我這樣忙還抽空來瞧你,你還嫌我討厭——我倒打算一輩子讓你討厭下去呢。”
  靜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調,我可真要惱了。”
  他笑道:“我可是說正經的。”
  他將那卷紙打開來給她瞧,原來竟是一式兩份的結婚證書。上麵證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裏幾位德高望重的父執輩將領,下麵男方簽名處,他也已簽字用印,隻有女方簽字的地方,還留著空白。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的,緊緊攥著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給她聽:“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他念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那聲音裏漫著一種喜悅,她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聽清楚,隻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惟有軟弱地依靠著他。而他緊緊用手臂環著她,似乎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向來覺得這樣的粉色很俗豔,但今天這粉色柔和得如同霞光一樣,朦朧裏透出一種溫暖光亮,她心裏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感受,歡喜到了極處,反倒有一種悲愴,總覺得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實。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裏惟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麽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地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麽久,這麽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麽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
  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他哪裏舍得去多想。一顆心安逸踏實,因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這一生一世,她都會是他的。她的笑顏那樣甜美,黝黑純淨的瞳仁裏,惟有他臉龐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氣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給你最盛大的婚禮,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兩個有多幸福。”
  何敘安本來性格極沉著,今天不知為何,隻是坐立不安,負著手在屋子裏徘徊,走了好幾趟來回,又看看牆上掛著的鍾。這間大的辦公室是慕容灃日常處理軍務的地方,牆上掛了好幾幅軍事地圖,桌子上堆著小山一樣的軍報、電報、往來文書,另外還擱著好幾部電話。那種雜亂無章的擺設,更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又踱了幾步,聽著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心裏越發煩躁。想了一想,終於走出去,順著走廊一直往後。後麵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裏小小一個花園,園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裏哼著小曲兒剝花生米吃,見著他打了個招呼,何敘安往後望去,後麵又是一重院落,門口的崗哨站在那裏,隱約可以看見裏麵巡邏的侍衛走動。他問沈家平:“這麽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說:“才剛吃了晚飯,說是過一會兒要陪尹小姐上街買東西。看來這年內,真的會辦喜事了。”
  何敘安聽了這句話,不禁深有感觸,長長歎了口氣,用手將那花生的殼子,一隻隻按著,哢嚓哢嚓,按得癟平。最後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說:“沒想到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
  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幾位老姨太太總是念叨,隻是他不耐煩聽。上次去乾平見程家的人,那樣危險的境地,卻非得要見一見尹小姐,你不就說六少是認真鬧戀愛嗎?”
  何敘安笑道:“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這是兩碼事。”
  沈家平哈哈一笑,說:“按照法律,他們已經算是結婚了啊。”
  何敘安隨口道:“現在是民主社會,法律嘛當然是要講的。”
  他本來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現在像是突然有了點精神:“尹小姐來了也好,六少起居本來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細,比成班的侍衛都要強。大帥當日不總是誇四太太是‘隨軍夫人’嗎?再說六少平日總是惦記她,現下終於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為慕容灃脾氣不好,而近來軍務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衛們老是挨罵,自從靜琬來了之後,沈家平還真覺得鬆了口氣一樣。何況靜琬雖然是女流之輩,但在軍中絲毫沒有驕矜之氣,常常穿男裝伴隨慕容灃左右。承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自是十分艱苦,而她隨著慕容灃輾轉各行轅,千裏奔波,矢林箭雨中不離不棄,所以慕容灃身邊的不少將領先是側目,而後狐疑,到了後來,一提到“夫人”,總忍不住讚一聲,欽佩不已。連外國的記者,也在西文報紙上刊登慕容灃與她的合影,稱讚“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麽事,在那裏掉眼淚呢。”
  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麽會哭!”
  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沉毅堅強,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是為什麽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裏。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裏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麽,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裏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性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麽一說,心裏還真有幾分惴惴不安。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麽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裏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征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精致。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菊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裏,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裏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強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隻是侍衛隊長,許多事情都不好過分追問,隻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麽事,可以交給家平去辦。”
  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麽時候可以攻克乾平?”
  沈家平聽她這麽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情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隻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麵上極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係之聲明”,他一目十行,隻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又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係……””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淒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
  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候六少可以出麵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麽值得去解釋?””
  慕容灃因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家具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裏寂無人聲,外麵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菊花火鍋,已經燒得快幹了,湯在鍋底嗞嗞地響著,下麵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裏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裏麵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麽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
  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
  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
  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髻微鬆,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地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麽,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
  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裏,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鬥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
  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鍾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
  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
  將那鬥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裏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
  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
  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裏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絲絲地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回過頭去隻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去哪裏?””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回去吧。”
  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隻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瘁,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
  他因為開著車,沒有回過頭來,隻問她:“醒了?冷不冷?”
  她說:“不冷。這是在哪裏?”
  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鍾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麽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
  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地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她的臉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溫柔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隻有你了。”
  他吻著她的發,他的呼吸溫暖地拂著她的臉。他說:“我也隻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望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地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光似乎都漸漸遠去,惟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仿佛整個世界隻餘了他們這一部汽車,隻餘了他與她。。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牆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
  將自己的鬥篷給他,他開了這麽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鬥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幹淨,高高地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卜。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隻管望著她。她衝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隻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麵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隻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地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呀吱呀地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回頭衝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裏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麽一濾,更隻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時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地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
  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地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裏呢。”
  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回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裏,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
  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隻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發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歎。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她心中隻有一種悵然,說:“這麽遠趕回來隻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
  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地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隻用一隻手去扶。”
  早晨路上車輛稀疏,惟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裏,晨靄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地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粱秸稈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裏的孩子牽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閑,所以心裏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亂了套。”
  他笑著說:“管它呢,反正已經盡力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囉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麵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直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製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
  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
  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裏等候,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隻在這裏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受他一番教訓。”
  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分。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分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呼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裏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
  心裏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衝動,隻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隻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裏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地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麵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麽事?穎軍克複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
  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到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
  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麵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司機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麵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隻覺得累極了,洗過澡隻說晾頭發,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裏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鍾,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她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隻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麵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海碗黑沉沉的湯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的打鹵麵,就是將麵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裏麵除了雞脯絲、裏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隻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隻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海碗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地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麽一折騰,最後隻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麵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裏淨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隻是心疼,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麵輕輕叫道:“夫人。”
  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台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隻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麽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
  她答:“是何先生來了。”
  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裏麵去。不曉得為什麽,她隻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地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地收拾,那熨鬥燒得燙熱,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鬥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麵聽見她驚叫,幾步就衝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連聲問:“怎麽了?”
  她手上劇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
  他捧起她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
  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
  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
  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麵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
  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囉嗦,你比我還囉嗦。”
  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麽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因為入了冬,戰事越發地緊迫起來。承軍雖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為外國政府出麵,所以不得不暫緩開戰,隻是圍住了乾平,由外國政府調停,開始談判。慕容灃因為那一國的友邦轉為支持昌鄴政府,十分頭痛,所以談判的局勢就僵在了那裏。雖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卻因為受了內外的挾持,動彈不得。不僅南線如此,北線與俄國的戰事,也因為有數國威脅要派出聯軍,不得不忌憚三分。。
  所以不僅是慕容灃,連同一幫幕僚們心裏都十分焦急,這天會議結束之後,秘書們都去各忙各的,惟有何敘安與朱舉綸沒有走。慕容灃本來就不耐久坐,此時半躺半窩在那沙發裏,將腳擱在茶幾上,隻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支煙抽不到一半就掐掉,過不一會兒又點一支,不一會兒那隻水晶的煙灰缸裏,就堆起了滿滿的煙頭。何敘安咳嗽了一聲說:“六少,敘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說道:“我看這幾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麽事?”
  何敘安道:“如今雖然形勢並不見得怎麽壞,可是老這麽僵下去,實在於我們無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還得聽昌鄴政府節製,實在是無味得很。”
  慕容灃“嗯”了一聲,說:“昌鄴內閣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們積怨已久,如今隻怕在幸災樂禍。”
  他心中不耐煩,直用腳去踢那茶幾上的白緞繡花罩子,他腳上一雙小牛皮的軍靴已經被緞子擦得鋥亮,緞子卻汙了一大塊黑烏,連同底下綴的杏色流蘇,也成了一種灰赭之色。朱舉綸是個老煙槍,坐在一側隻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並不做聲。
  何敘安道:“內閣雖然是李重年的內閣,可離了錢糧,他也寸步難行。假若壅南程家肯為六少所用,不僅眼前的危機解了,日後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腳上使勁,將茶幾蹬得“哢咯”一響:“別兜圈子了,你能有什麽法子,遊說程允之投向我?”
  何敘安身子微微前傾,眼裏卻隱約浮起奇異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閨中,聽說雖然自幼在國外長大,可是人品樣貌皆是一流,更頗具才幹,程家雖有兄弟四個,程允之竟稱許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為程家一傑……”
  他話猶未完,隻覺得慕容灃目光淩厲,如冰似雪一樣蓋過來,但他並未遲疑,說道:“六少,聯姻為眼下最簡捷的手段,如果與程家聯姻,這天下何愁不盡歸六少?”
  慕容灃嘴角微沉:“我慕容灃若以此婦人裙帶進階,豈不為天下人恥笑。”
  他語氣已經極重,何敘安並無絲毫遲疑:“此為權宜之計,大丈夫識時務為俊傑,六少素來不是迂腐之輩,今日何出此言?”慕容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權宜之計?你這不過是欲蓋彌彰。”
  何敘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隻聽“咚”一聲,卻是慕容灃一腳將茶幾踹得移出好幾寸遠:“這怎麽是小節,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來做此等交易,萬萬不能。”
  何敘安到底年輕,何況素來與慕容灃公私都極其相與,雖然見他大發雷霆,仍舊硬著頭皮道:“六少說這是交易,不錯,此為天字一號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勢,我們雖有把握贏得穎軍這一仗,可是北方對俄戰爭已是膠著,李重年的昌鄴政府又是國際上合法承認的。即使解決了北線的戰事,宋太祖曾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難道六少真的甘心與昌鄴劃江而治?如若再對昌鄴用兵,一來沒有適當的借口機遇,不免落外國諸友邦口實,說不定反生變故。二來此一戰之後,數年內我軍無實力與昌鄴對壘,數年之後,焉知又是何等局麵?三來兵者不吉,如今國內國外,都在呼籲和平,避免戰爭,六少素來愛兵如子,忍見這數十萬子弟兵再去赴湯蹈火,陷於沙場?”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頓了頓又道:“程允之精明過人,必然能領悟六少的苦心,六少與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戰端,天下蒼生何幸?”
  慕容灃默然不語,何敘安見他不做聲,覺得把握又大了幾分,於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達理,而尹小姐那裏,所失不過是個名分,六少以後就算對她偏愛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體諒。””
  慕容灃隻覺得太陽穴處青筋迸起,突突亂跳,隻是頭痛欲裂,說:“我要想一想。”
  何敘安起身道:“那敘安先告退。”
  屋子裏雖然開著數盞電燈,青青的一點光照著偌大的屋子,沙發是紫絨的,鋪了厚厚的錦墊,那錦墊也是紫色平金繡花,蒼白的燈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樣,連平金這樣熱鬧的繡花樣子,也像是蒙著一層細灰。慕容灃本來心煩意亂,隻將那銀質的煙盒“啪”一聲彈開,然後關上,再過一會兒,又“啪”一聲彈開來。朱舉綸適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仍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槍,慕容灃終究耐不住,將煙盒往茶幾上一扔,在屋子裏負手踱起步子來。朱舉綸這才慢吞吞地將煙鍋磕了兩下,說道:“天下已經唾手可得,六少怎麽反倒猶豫起來了?””
  慕容灃臉上的神色複雜莫測,停住腳站在那裏,過了許久,隻是歎了一口氣。
  靜琬素來貪睡,這兩天因為精神倦怠,所以不過十點鍾就上床休息了。本來睡得極沉,迷迷糊糊覺得溫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噴在頸中極是酥癢,不由身子一縮:“別鬧。”
  他卻不罷不休纏綿地吻下去,她隻得惺忪地睜開眼:“今天晚上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慕容灃“嗯”了一聲,溫聲道:“我明天沒有事情,陪你去看紅葉好不好?聽說月還山的紅葉都已經紅透了。”
  靜琬笑道:“無事獻殷勤。”
  他哈哈大笑,隔著被子將她攬入懷中:“那麽我肯定是想著頭一樣。”
  她睡得極暖,雙頰上微微烘出暈紅,雖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閃,如水光瀲灩,他忘情地吻下去,唇齒間隻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漸漸紊亂,隻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終於放開她,他已經換了睡衣,頭發也微微淩亂,他甚少有這種溫和平靜,叫她生了一種奇異的安逸。他撐起身子專注地端詳著她,倒仿佛好幾日沒有見過她,又仿佛想要仔細地瞧出她與往日有什麽不同來一樣。
  絲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發熱,嗔道:“怎麽這樣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樣。難得這麽早回來,還不早點睡。”
  慕容灃笑起來:“我不習慣這麽早睡。”
  靜琬將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
  慕容灃道:“那我也睡了。”
  靜琬雖然攥著被子,禁不住被他扯開來,她“噯”了一聲:“你睡你的那床被子……”
  後麵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灼熱的吻裏。他緊緊地箍著她,仿佛想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去一樣,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啃齧著她細膩的肌膚,情欲裏似有一種無可抑製的爆發,他弄痛了她,她含糊地低呼了一聲,他卻恍若未聞,隻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癲狂,將她整個地吞噬。
  夜靜到了極點,遠處牆外崗哨的腳步聲隱約都能聽見,遙遙人家有一兩聲犬吠。近在咫尺輕微的嘀嗒聲熟悉而親切,他醒來時恍惚了一下,才聽出原來是自己的那塊懷表。後來那懷表給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帶在身上,她習慣將那塊懷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來看看時間,觸手卻是冰冷的金屬,原來是自己的手槍。他將槍推回枕下,這麽一伸手,不意間觸到她的長發,光滑而細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發水的香氣。。
  她睡得極沉,如無知無識的嬰兒一樣,隻是酣然睡著,呼吸平穩而勻和。他支起身子看她,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潔的肩,溫膩如玉。他慢慢地吻上她的肩頸之間,他下巴上已經微生了胡碴,刺得她微微一動,她這樣怕癢,所以最怕他拿胡子紮她。極遠傳來一聲雞啼,天已經要亮了。
  他這天沒有辦公,所以睡到很晚才起來,和靜琬吃過了午飯,就去月還山看紅葉。本來早上天氣就是陰沉沉的,到了近午時分天色依舊晦暗得如同黃昏。上山隻有一條碎石路,汽車開到半山,他們才下了車。山上風大,吹得靜琬獺皮大衣領子的風毛拂在臉上,癢癢的惹她用手去撥。崗哨早就布置了出去,蜿蜒山路兩側背槍的近侍,遠的那些已經看不清了,都是一個一個模糊的黑點。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四處都像是要燃起來一般火紅得明豔,楓樹與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積葉,踏上去綿軟無聲。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往前走,侍衛們自然十分識趣,隻是遠遠跟著。山路之側有一株極大的銀杏樹,黃絹樣的小扇子落得滿地皆是,她彎腰去拾了幾片,又仰起頭來看那參天的樹冠。他說:“倒沒瞧見白果。”
  她說:“這是雄樹啊,當然沒有白果。”
  環顧四周,皆是豔豔的滿樹紅葉,惟有這一株銀杏樹,不禁悵然道:“這麽一棵雄樹孤零零地在這裏,真是可憐。”
  慕容灃本來不覺得有什麽,忽然聽到她說這麽一句話,隻覺得心中一慟,轉過臉去望向山上:“那裏是不是一座廟?”
  靜琬見一角粉黃色的牆隱約從山上樹木間露出來,說:“看樣子是一座廟,咱們去瞧瞧。”
  她雖然穿了一雙平底的鞋子,但隻走了一會兒,就覺得邁不動步子了,一步懶似一步,隻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他看著她走得吃力,說:“我背你吧。”
  她嗔道:“那像什麽話。”
  他笑道:“豬八戒還不是背媳婦。”
  她笑逐顏開:“你既然樂意當豬八戒,我可不能攔著你。”
  他也忍俊不禁:“你這壞東西,一句話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
  他已經蹲下來:“來吧。”
  她遲疑了一下,前麵的侍衛已經趕到廟裏去了,後麵的侍衛還在山路下麵,林中隻聞鳥啼婉轉,遠處隱約閃過崗哨的身影,她本來就貪玩,笑著就伏到他背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階彎彎曲曲地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中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都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麵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並沒有出家人住持,隻是山中人家逢節前來燒香罷了。侍衛們查過廟裏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裏,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地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在突然有點想信了。”
  他問:“那你許了什麽願,到時候我好來陪你還願。”
  她臉上又是一紅,說:“我不告訴你。”
  他“嗯”了一聲,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
  她暈潮滿麵,無限嬌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
  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麽?”
  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的。”
  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於是就在那塵埃裏跪下去,方俯首一叩,隻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來:“願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
  地上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麽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
  他說:“我不冷。”
  蹲身下去,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
  廟後是青石砌的平台,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台階下石縫裏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隻聽鬆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香幽幽,氤氳在他衣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麽事?”忽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發上吻了一吻,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隻要北線穩固下來,昌鄴隻是遲早的問題。”
  她明知他的抱負,雖然擔心不已,可是並不出言相勸,隻轉過臉去,看那雪無聲地落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
  她不假思索地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塊兒。”
  他的手冰冷,幾乎沒有什麽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地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地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穩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
  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後他要麵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裏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淩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裏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
  她知道慕容府裏是舊式人家,規矩多,是非也多,自己並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地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舍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可是你要先答應我一樁事情。”
  他心中一緊,脫口問:“什麽事情?”
  她微笑道:“今天你得唱首歌我聽。”
  他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裏卻隻有一種淒惶的神色:“我不會唱啊。”
她心中最柔軟處劃過一絲痛楚。他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竟掩不住別離在即的無望,此後萬種艱險,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放心。她強顏歡笑,輕輕搖動他的手臂:“我不管,你今天就得唱首歌我聽。”
  他聽那雪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隻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冽然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微笑裏惟有動人。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裏惟有藥香,隻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裏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
  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
  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裏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風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
  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哪樣你不來……”
  風聲裏,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是緊緊地摟著她,靜琬眼中淚光盈然,說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不忍臨別前讓他更生牽掛,隻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如果沒有你你
  靜琬因為走時匆忙,隻帶了一些隨身的行李,不過衣物之類。饒是如此,依舊由何敘安親自率人護送,從阜順掛了專列直赴輕車港,然後從輕車港乘了小火輪南下前去惠港換乘海輪。那海輪是外國公司的豪華郵輪,往返於惠港與扶桑之間,靜琬一行人訂了數間特別包間,隨行的除了侍衛之外,還有慕容灃拍電報給承州家中,由四太太遣來的兩名女傭。其中一個就是蘭琴,她本來在承州時就曾侍候過靜琬,人又機靈,自然諸事都十分妥當。
  何敘安親自去查看了房間,又安排了行李,最後才來見靜琬。靜琬因路上勞頓,略有倦意,坐在沙發上,看舷窗之外碼頭上熙熙攘攘,皆是來送親友的人。她近來微微發福,略顯珠圓玉潤,此時穿了件暗菱花的黑青雲霞緞旗袍,那黑色的緞子,越發襯出膚若凝脂,白皙如玉的臉龐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冽照人。何敘安素來鎮定,此次不知為何,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告訴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電報,乾平已經克複了。”
  靜琬慢慢地“哦”了一聲,像是漸漸地回過神來,也瞧不出是喜是憂,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何敘安道:“夫人請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會委屈了夫人的家人。”
  靜琬心底苦澀,過了好一會子,才說:“家嚴上了年紀,對於……對於我的任性……”
  她隻說了半句,就再說不下去。何敘安見她眼中隱約淚光閃動,忙道:“六少素來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會薄待老先生。何況軍紀嚴明,從來不會騷擾地方,夫人府上,更會給予特別的保護。”
  靜琬想到父親脾氣倔強,隻怕他一年半載之內,絕不會原諒自己,而慕容灃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會命人特別關照,隻怕父母不肯見情,反倒會鬧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國去,不然自己隨軍與慕容灃同入乾平,更加令父親難堪。隻願自己在國外住上數月,待父親氣消,再行相見。她這麽一想,心事紛亂,隻是愁腸百結。。
  何敘安道:“夫人若有什麽事情,請盡管吩咐敘安。敘安回去之後,必會一一轉告六少。”
  靜琬搖一搖頭:“我也並沒有什麽事情,你隻叫他不要擔心我就是了。”
  何敘安見她無甚吩咐,退出來之後,又將侍衛中領班的孫敬儀叫至一旁,密密地叮囑了一番,直到郵輪開船前數分鍾,方才向靜琬告辭下船去。
  因為天氣晴好,郵輪走了兩天,已經到了公海上。靜琬因為有些暈船,而且近來身體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時間是在船艙的房間裏休息,更因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顯赫,所以靜琬不愛拋頭露麵,怕在船上招惹麻煩。惟有到了黃昏時分,才由蘭琴陪著,偶而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剛吃過早飯,孫敬儀每天這個時候,都要來靜琬房間中請示,看這一天有無特別的事情交代。剛剛說了兩句話,忽聽到船上廣播,原來船上的蒸汽機出了故障,目前隻能勉強行駛,要立刻返航。孫敬儀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麽臉色就微微一變。靜琬隻覺得耽擱行程,見孫敬儀像是很焦急的樣子,不由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緊,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們搭美國那艘傑希卡號走是一樣的。”
  她並不知道孫敬儀的心事,隻以為是擔心安全或是其他。她此次出來,慕容灃給了她二十萬元的旅費,又另外給了她十萬元零花,以此之數,不論在國內還是在扶桑,已經可以置下相當豪富的產業了,因而作廢數百元的船票,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何況像這種情形,一般船務公司會給予賠償,所以她絲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自然減速慢了下來,在海上又走了四天,才返回惠港。船入碼頭立刻被拖去船塢進行檢修,船上的客人由船務公司安排到旅館住宿。像靜琬這樣頭等艙特別包間的貴賓,特意安排到外國人開的惠港飯店。孫敬儀到了如今地步,隻得硬著頭皮,先隨侍靜琬到飯店裏安置下來,立刻派人去向慕容灃發電報。。
  靜琬在船上一個禮拜,差不多什麽東西都沒吃下去,精神已經是極差,在飯店裏洗了一個熱水澡,又安穩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真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吃過了午飯之後,就叫蘭琴:“飯店怎麽沒有送報紙來?咱們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點時事都不曉得了。”
  蘭琴聽見她問報紙,心裏不由打了一個突,麵上堆笑:“我去問問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借故走出來,馬上就去找孫敬儀,誰知孫敬儀好容易要通了往烏池的長途電話,正講電話去了,蘭琴隻得在他房間裏等了一會兒。
  靜琬見蘭琴去了十餘分鍾仍未回來,就對另一名使女小娟說:“你去看看蘭琴,若是今天的報紙沒有就算了,叫她回來。”小娟答應著去了,靜琬一個人在屋子裏,因為汽水管子燒得極暖,總讓她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從窗子裏望了望天色,拿了大衣穿了,走下去到花園裏散步。
  天氣很冷,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壓在半天裏,低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北風雖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過來,令人覺得寒意侵骨,她雖然穿了大衣,仍舊不由打了個寒噤。剛轉過假山,看到小池畔有一張露椅,因為假山擋住了北風,這裏很幽靜,又很暖和。靜琬見露椅上有一份報紙攤開鋪在那裏,於是隨手拿起報紙,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塵,正待要坐下去,忽見那報紙上所登頭條,套著紅色的標題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中來:“慕容灃啟事”,她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諸友對於沛林家事,多有質詢者,因未及遍複,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隨軍之際權宜所納,本無婚約,現已與沛林脫離關係。今沛林並無妻室,惟傳聞失真,易生混惑,專此布告。”
  她隻覺得報紙上的字一個個都似浮動起來,耳中惟有尖銳的嘯音,像是無數的聲音衝撞進來,又像是成千上萬隻的黑鳥扇動著雙翼向她直直地衝過來,四麵都隻剩了氣流噝噝的回音。報紙從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覺,隻曉得木頭一樣地釘在那裏,她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東西深深地硌到手心裏,手心裏這一絲疼痛終於喚醒她。
  她仿佛噩夢醒來一樣心悸,心像是被抽緊一樣,隻是一縮一縮,胸口處一陣陣往上湧著腥甜,她彎下腰去,體內最深處抽搐著劇痛,她的手無力地垂下去。這竟然不是噩夢,而是真的,她竟然沒有半分力氣挪動雙腿,這一切竟是真的。身後粗糲的山石抵著她的背心,她恍惚地扶著那山石,才有氣力站穩,攤開手心來,方知道自己緊緊攥著的是慕容灃留給自己的那塊懷表,兀自嘀嗒嘀嗒地走著。
  蘭琴遠遠就看到她站在這裏,三步兩步趕上來:“夫人,您怎麽了?”
  她緊緊抿著嘴,目光如同麵前小池裏的水麵一樣,浮著一層薄冰,散發出森冷的寒意:“孫敬儀呢?叫他來見我。”
  蘭琴一眼瞥見地上扔的報紙,心不由一緊,賠笑道:“這裏風大,夫人還是回房去叫孫侍衛來說話吧。”
  靜琬不言不語,任由她攙扶著自己回房間去,孫敬儀聽到這個消息,真如五雷轟頂一樣,隻得硬著頭皮來見她。
  靜琬並不責備他,語聲極是輕微:“如今你們六少在哪裏?”
  孫敬儀見事情敗露,隻得道:“聽說六少現在在烏池。”
  烏池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會,乃是國內最繁華的城市,素有“天上瓊樓,地上烏池”的美稱。靜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們也去烏池。”
  孫敬儀說:“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已。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難道沒有體會?”
  靜琬將臉微微一揚:“他不得已,那麽是誰逼著他?他登出這樣的啟事來,是為了什麽?”
  孫敬儀道:“求夫人體恤六少,如今局勢凶險,六少讓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煩擾。”
  靜琬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微笑:“那麽你老實告訴我,他要娶誰?”
  她雖然像是笑著,那眼底隱約閃過的惟有一絲淒楚,更有一種絕望般的寒意。孫敬儀囁嚅不語,靜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護,他既登報申明與我脫離關係,顛倒黑白,視我們的婚姻為無物,如此撇清自己,難道不是為了另娶他人?”
  孫敬儀支吾了半晌,才說:“請夫人顧全大局。”
  靜琬冷笑一聲,霍然起立,回手推開窗子:“孫敬儀,事已至此,我尹靜琬死也要死個明白,你若不讓我去向慕容灃問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時縱身一躍,你家六少未必不遷怒於你。”
  孫敬儀方寸大亂,素知她性子耿烈,說到做到,而如果自己執意不讓她去烏池,她激憤之下真的尋了短見,自己在慕容灃麵前如何交代?這樣一個棘手難題,左右為難,隻得搓著手道:“請夫人千萬別起這樣的念頭,容敬儀去請示。””
  靜琬亦知沒有慕容灃的命令,他斷不敢讓自己去見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給你家六少掛電話,就說如今我隻要見他一麵,當麵問個清楚明白,此後必然再不糾纏於他。”
  慕容灃接到孫敬儀的電話,心裏先是一沉,竟然有幾分驚懼。可是轉念一想,靜琬既然已經知情,如果自己當麵向她剖析利害,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如果避而不見,她的性情剛烈,說不定真的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大為光火,急怒之下大罵孫敬儀無用,孫敬儀聽著他的訓斥,也隻是垂頭喪氣。慕容灃雖然發了一頓脾氣,最後還是說:“既然她想要見我,你好生護送她回承州,我此間事一了結,馬上趕回承州。”
  他掛上電話之後,一腔怒火,無處發作,隨手抓起電話旁的煙灰缸,就往地上一摜。侍衛們見他大發雷霆,皆是屏息靜氣。沈家平硬著頭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約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六少還是先換衣服吧。”
  慕容灃怒道:“換什麽衣服,穿長衫難道見不了人嗎?”
  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氣,隻得滿臉堆笑道:“今天有好幾位女客,六少素來雅達……”
  慕容灃不耐煩再聽他囉嗦,起身去換西裝。
  程家在烏池置有產業,就在烏池的愛達路,前後都有大片的花園,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為“稚園”,因為烏池冬季溫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烏池的稚園避寒。花園掩映著數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築,就是程家兩位小姐日常在烏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她躡手躡腳走到姐姐謹之的房間裏來,見謹之坐在法式的沙發榻上聽外國廣播,幾本英文雜誌拋在一旁,於是問:“阿姊怎麽還不換衣服啊?”
  謹之沒提防,被她嚇了一跳:“你這小東西,走路和貓兒似的。”
  惜之笑嘻嘻地道:“因為你在出神,才被我嚇了一跳,難道你是在想著……”
  謹之不容她說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回國不過半個月,就將國人的惡習學到了。”
  惜之道:“我都沒說完,是你自己對號入座。”
  謹之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什麽惡習,你難道不是自己對號入座?”
  惜之扮了個鬼臉,正欲說話,隻聽傭人說:“大少奶奶來了。”
  程家雖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爺小姐全都是在國外長大,可是因為程氏主母去世得早,這位長嫂主持家務,所以幾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謹之與惜之皆站了起來,見大少奶奶進來,都笑著叫了聲:“大姐。””
  原來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為兩家有通家之誼,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所以這位穆伊漾過門之後,程家的幾個弟妹都沒改過口來,仍舊叫她姐姐,反而親切。此時穆伊漾笑盈盈地道:“守時是國王的美德,謹之怎麽還沒換衣服?”
  謹之自幼在國外長大,本來就落落大方:“我就穿這個不行嗎?”
  她素來都愛西式的洋裝,此時穿了一件銀色閃緞小福字的織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詳道:“就這樣也極好,我們謹之穿什麽都好看。”
  惜之陪著謹之,穆伊漾就先下樓去。程允之本來坐在樓下客廳裏吸煙,他是西洋派的紳士,見著太太下樓,馬上就將煙熄掉了,問:“謹之準備好了嗎?”
  穆伊漾說:“她就下來。”又道:“你這麽熱心,真叫人看不過去。”
  程允之苦笑一聲:“太太,如今連你也這麽說?外麵的人都說我用妹妹去巴結慕容灃,我真是哭笑不得。”
  穆伊漾道:“我看你是從心裏都快笑出來了,要不然慕容灃一來提親,你就忙不迭地答應?”
  程允之說道:“我哪裏有你形容的這樣,我不過對他說,我們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還得看謹之自己的意思,是謹之自己點頭同意,這件事情才算是確定下來啊。”
  穆伊漾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勸謹之。”頓了頓輕聲道:“反正這樁婚事,我持保留意見。””
  程允之笑了一聲:“謹之又不傻,像這種如意郎君,天下哪兒找得出第二個來。除了家世差了一點,才幹相貌年紀,樣樣都叫人無可挑剔……”
  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後前途更是無可限量,他來向謹之求婚,你當然千肯萬肯。我是替謹之著想,聽說這個人頗多內寵,我怕到時委屈了謹之。”
  程允之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謹之雖然不卑不亢,惟獨要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夠顯出謹之的手段來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讓他登報與那位姓尹的夫人脫離關係嗎?就是因為他答應謹之,肯發這樣的啟事,我才覺得寒心。姑且不論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糟糠之妻,隻是隨軍之妾,但她隨在軍中,到底算是與他共患難,而且我聽說這位尹小姐為了他離家去國,連後路都絕了,他這樣薄幸,真令人齒寒。這樣的男子,怎麽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時無法辯駁,隻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婦人之仁,你這是婦人之見。”
  穆伊漾道:“我們這樣有情有義的婦人之見,比起你們無情無義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
  程允之素來對自己的夫人頗有幾分敬畏,聽她如此說,怕惹她生氣,笑道:“現在是民主的新社會,隻要謹之自己覺得好,我們做兄長的,還能有什麽說的呢?”
  穆伊漾道:“謹之素來有大誌,我倒不擔心她會吃虧。唉,隻是謹之年輕,此時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後想要的。””
  吃過晚餐之後,慕容灃與程氏兄妹們一塊去國際飯店跳舞。謹之自中學時代就是女校的校花,像這樣時髦的玩意自然十分精通,慕容灃也十分擅長,兩個人自然吸引了舞池裏許多人的目光。惜之坐在一旁喝果子露,對程信之說:“四哥你瞧,阿姊和慕容六少多麽相配。”
  程信之見著一對璧人翩翩如蝶,也不禁麵露微笑。那一曲舞曲完了之後,慕容灃與程謹之並沒有回座位上來,隻見慕容灃引了程謹之走到露台上去了。他往國際飯店來,早有大隊的侍衛穿了便衣隨侍左右,此時那些便衣的侍衛,就有四個人跟隨過去。兩個人把住了往露台的門,另兩個人則在走廊裏踱來踱去,隔上片刻,就向露台上不住張望。
  惜之見到這樣的情形,忽然“撲哧”一笑,對穆伊漾說:“大嫂,他們兩個談戀愛,後麵偏偏總跟著人,隻怕一句私房話都講不成,阿姊一定覺得怪難為情的。”
  程允之道:“這有什麽難為情的,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那西式的露台上,四麵都是玻璃窗,因為時值初冬,窗子都關上了,汽水管子的暖氣正上來,露台上的玫瑰一簇簇馥鬱地綻放著。謹之在沙發上坐下來,慕容灃隨手折了一枝玫瑰,將它簪到她的發間去,她微笑著望著他:“你今天晚上怎麽有點心不在焉?”
  他說:“北線還沒有停戰,陸陸續續的戰報過來,軍情時好時壞,所以我想訂婚儀式一結束,就立刻回承州去。”
  謹之道:“你有正事要忙,那也是應當。”
  她本來平常並不與他特別親密,今天卻像是尋常小女子一樣,與他商量訂婚時的各種細節。酒宴、衣服、賓客、禮物……種種不一而足。慕容灃隻得耐著性子聽著,她因為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常常一時想不出中文詞匯,脫口而出的英文說得反而更流利。她的國語微帶南方口音,夾雜著英語娓娓道來,那聲音甚是嫵媚。因為她衣襟上用白金別針簪著一朵意大利蘭,他一時突然恍惚,仿佛有茉莉的幽香襲人而來,可是明明是冬天裏。他回過神來,笑著對她說:“隻要你高興,怎麽樣都行。”
  謹之仍舊是微笑著:“你這個人,不像是這樣千依百順的性格,兩個人的訂婚禮,你為什麽說隻要我高興,你難道不高興?”
  慕容灃說:“我自然高興,難道我順著你,你也不樂意?”
  謹之不知為何,隱隱覺得有一絲失望,下意識轉過臉去。露台之下就是最繁華的街道,靠著飯店這側的路旁,停著一溜黑色的小汽車,一直排到街口去,皆是慕容灃帶來的侍從車輛。飯店這附近的道路兩側,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除了慕容灃帶來的衛戍近侍,還有烏池市政警察局派出的大批警力。路上的閑人與尋常的車輛,早在街道那端就被攔阻在外,她見了這樣無以複加的浩蕩排場,不由自主就微笑起來:“我當然樂意。”
  雖然訂婚禮雙方從簡,並沒有大宴賓客,隻是宴請了最密切的一些親朋。但因為這聯姻著實轟動,所以全國大小報紙,無一不以頭版頭條刊出消息,言道是“南北聯姻”。
  慕容灃乘了專機回承州,承州機場剛剛建起來不久,一切都是簇新的。他本來就不習慣坐飛機,下了飛機後臉色十分不好。何敘安來機場接他,先簡明扼要地報告了北線的最新戰局,慕容灃問過了一些軍政大事,最後方問:“夫人呢?”
  何敘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指靜琬,於是道:“夫人由孫敬儀護送,前天已經上了火車,明天下午就應該到承州。我已經叫人安排下住處,就在雙井飯店。”
  慕容灃道:“不用另外安排什麽住處,等她一到,就接她回家。”
  他說的家,自然就是指大帥府。何敘安微微一驚,說:“六少,隻怕程家那方麵知道了,不太好吧……”
  慕容灃道:“程家要我發的啟事我也發了,可她到底是我的人,我總不能拋下她不管。”
  何敘安道:“六少,事情已到了如今地步,何苦功虧一簣?”
  慕容灃本來脾氣就不好,又旅途勞累,更兼一想到靜琬,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臉色一沉,陪他同機回來的朱舉綸見機不對,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素來肯給這位半師半友三分薄麵,強捺下性子:“這是我的家事,諸位不必操心。”
  朱舉綸道:“六少的家事,我們的確不宜幹涉。可是事關與程氏的聯姻,六少自然能明白輕重緩急。話說回來,程家要求啟事中外,簡直就是給六少下馬威,咱們還點顏色給他們瞧瞧,倒也不妨。”
  頓了一頓,說道:“至於如何安置尹小姐,還請六少三思。”
  靜琬隻迷迷糊糊蒙矓睡著了片刻,旋即又醒來。背心裏有涔涔的冷汗,火車還在隆隆地行進,單調的鐵軌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車窗上垂著窗簾,她坐起來摸索著掀開窗簾,外麵隻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蘭琴就在她床對麵的沙發上打盹,聽到聲音輕輕叫了聲:“夫人。”
  這個稱呼異常地刺耳,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蘭琴沒有聽到回應,以為她睡著了,便不再出聲。她重新躺下去,在黑暗中睜大著雙眼,那塊懷表還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聲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她心上。這火車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沉沉的夜。
  她蜷著身子,雖然有厚厚的被褥,仍舊覺到侵骨的寒意。夜色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火車沉悶的轟隆聲就像從頭上碾過去一樣,皮膚一分分地發緊,緊得像繃著的一支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啟事,一個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權宜所納……他將她釘在這樣的恥辱架上,他這樣逼著她,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去。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恨如同萬千蟲蟻,在她心間齧噬,令她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隻有一個執意若狂的念頭,她隻要他親口說一句話。。
  火車在黃昏時分抵達承州,天零零星星飄著小雪。雪寂寂無聲地落在站台上,觸地即融,水門汀濕漉漉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幾部汽車停在站台上,車上極薄的一層積雪,正不停地融成水淌下來。所有的旅客都暫時未被允許下車,他們這包廂的門提前打開,蘭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地伸手欲攙扶她,她推開蘭琴的手,火車的鐵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鐵鏽氣,近乎於血腥的氣味。數日來,她的嗓眼裏隻有這種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似乎隨時隨地會反胃吐出來。何敘安親自率人來接她,見她下車立即上前數步,神色依舊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專機趕回來,此時正在下處等著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聲聲地稱呼我夫人,你們六少在各大報紙所刊啟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何敘安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仍舊微笑應了個“是”,親自扶了車門,讓靜琬上車。汽車風馳電掣,進了城之後駛到一條僻靜的斜街,轉向一座極大的宅院,他們的汽車隻按了一下喇叭,號房裏就出來人開了大鐵門,讓他們將車一直駛進去。那花園極大,汽車拐了好幾個彎,才停在一幢洋樓前。何敘安下車替靜琬開了車門。雖然是冬天,花園裏高大的鬆柏蒼翠欲滴,進口的草皮也仍舊綠茵茵如絨毯。她哪有心思看風景,何敘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這裏可還合意?這是六少專門為尹小姐安排的住處,雖然時間倉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靜琬隻問:“慕容灃呢?”
  何敘安說:“六少在樓上。”
  遂引著她走進樓中。一樓大客廳裏四處都是金碧輝煌的裝飾,落地窗全部垂著華麗的天鵝絨窗簾,用金色的流蘇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具,曆經歲月的櫻桃木泛著紅潤如玉的光澤,那沙發上都是堆金錦繡,地上厚厚的地毯直讓人陷到腳踝,布置竟不比大帥府遜色多少。何敘安有意道:“六少說尹小姐喜歡法國家具,這樣倉促的時間,我們很費了一點功夫才弄到。”
  靜琬連眼角也不曾將那些富麗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樓去,何敘安緊隨在左後,輕聲道:“尹小姐有話好說,六少是情非得已。”
  靜琬回過頭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本來還想先鋪墊上幾句話,此時覺得她目光一掃,竟似嚴霜玄冰一樣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凜,直覺此事不易善罷甘休,此時已經到了主臥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隨,止住了步子。
  慕容灃心情煩躁,負手在那裏踱著步子,隻聽外麵的沈家平叫了聲:“六少”,靜琬已經徑直走進來,她數日未眠,一雙大眼睛深深地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身上那件黑絲絨繡梅花旗袍的下擺如水波般輕漾。他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麽,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靜琬上前兩步,將手中緊緊攥著的一紙文書往他臉上一摔,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慕容灃!””
  他伸手抓住那張紙,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與她的婚書。他本能般伸手緊緊抓住她的右腕:“靜琬,你聽我說。”
  她並不掙紮,隻是冷冷瞧著他。他睥睨天下,二十餘年來都是予取予求,可是這麽一刹那,他竟被她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種近乎害怕的感覺,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幾乎要亂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鬧,隻是那樣決絕地看著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唇邊,可是竟然說得那樣艱難:“靜琬……你要體諒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是愛你的,隻是眼下不得已要顧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讓你傷心。”
  她唇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侍妾尹氏,權宜所納。慕容灃,原來你就是這樣愛我?”
  他煩亂而不安:“靜琬,你不能不講道理。我對你怎麽樣,你心裏難道不清楚?你給我三五年時間,現在和程家聯姻,乃是權宜之計,等我穩定了局麵,我馬上給你應有的名分。靜琬,我說過,要將這天下送到你麵前來。”
  她全身都在發抖:“你這樣的天下我不稀罕,我隻問你一句話,我們的婚約你如今矢口否認,是不是?””
  他緊緊攥著那紙婚書,並不答話,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輕輕一捏就會碎掉:“靜琬,我隻要你給我三五年時間,到時我一定離婚娶你。”
  她將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邊的笑意漸漸四散開來,那笑容漸次在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與程小姐白頭偕老。”
  她眼中的疏離令他從心底生出寒意來,他用力想將她摟入懷中:“靜琬。”
  她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微微一動,終究是不避不躲,隻聽 “啪” 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她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向前撲去。他緊緊扶住她的臉:“靜琬。”
  他的唇狂亂而熱烈,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她隻有一種厭惡到極點的惡心,拚命地躲閃。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掙不開,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終於抬起臉,她趁機向他頸中抓去,他隻用一隻手就壓製住了她的雙臂。她敵不過他的力氣,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厭憎到了極點,隻有一種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悶哼了一聲,向旁邊一閃。她的手觸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他腰際皮帶上的佩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外一抽,“哢嚓”一聲打開了保險,對準了他。
  他的身體僵在那裏,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反而鎮定下來,慢慢地說:“你今天就一槍打死我得了。靜琬,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沒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裏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從前的一切轟然倒塌,那樣多的事情,那樣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千辛萬苦,卻原來都是枉然。他說過要愛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竟然到了現在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來,扶著她的槍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發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開槍,我們一了百了。”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的嘴角在發抖,喉嚨裏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裏隻有她的臉龐,依稀眷戀地看著她,索性將槍口又用力往前一扯:“開槍!”
  冰冷的眼淚淌下來,她哽咽:“你這個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轟然擊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臉上迷惘得像是沒有聽懂,那眼裏起初隻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愛憐、關切、哀傷、懊惱、遲疑……複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麽。他伸手握住那管槍,她的手上再沒有半分力氣,任由他將槍拿開去。他默默地看著她,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她胡亂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後一縮:“走開。””
  他嘴角微動,終於還是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隻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她的臉深深地埋在雙臂間,仿佛惟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自己。他心亂如麻,她的姿勢仍舊是抗拒的,他強迫地將她攬入懷中。她掙紮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裏幾乎是哀求了。她素來好強,從來沒有這樣瞧著他,他的心一軟,那種細密的抽痛一波波襲來,如同蠶絲成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他的骨肉血脈——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這才是世上最要緊的,甚至比江山萬裏更要緊……他嘴角微微一動,幾乎就要脫口答應她。
  他與她的孩子,他們共同血脈的延續,他的心裏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從此後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們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地圖上,那用紅色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無盡河山。就這麽遲疑的一刹那,她已經盡看在眼裏,她打了個寒噤,最後一絲希望便如風中殘燭,微芒一閃,卻兀自燃成了灰燼。她的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室內的汽水管子燒得這樣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
  她突然反應過來,起身就向門外奔去,剛剛奔出三四步,他已經追上來緊緊箍住她:“靜琬,你聽我說,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程謹之不過有個虛名,你先住在這裏,等時機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體發僵,她幾乎是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轉過臉來,舌頭也像是發麻,她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慕容灃,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嬌,那我現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生下來。”
  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你若是敢動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後悔一輩子。”
  她的眼裏恍惚閃過迷離的笑意,她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一輩子……”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間,大片的落葉從頭頂跌落下來,亂紅如雨,無數的紅葉紛紛揚揚地跌落下來,像是無數絞碎的紅色綾羅。“宮葉滿階紅不掃”,當時她念頭隻是一閃,忘了這句詩的出處。她緊緊地摟著他的頸子。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寬廣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負她直到永遠,他說:“我背著你一輩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長歌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忘了,最後一句原來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後是這樣一句。
  臉上的淚還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樣的冷。“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那樣信誓旦旦的誓言,哪裏抵得過事過境遷的滿目瘡痍?她的一顆心已經徹底地冷了,死了,“宛轉娥眉馬前死”,她亦是死了,對他的一顆心,死了。
  她鄙夷地看著他:“你所謂的一輩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麵的雪變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亂地迸開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撲過去打開插銷,森冷透骨的寒風呼一聲撲在身上,直割得人臉上火辣辣地作痛。風挾著無數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開的雪,下麵是深不可測的黑暗,無限誘惑著她。她未來得及向那無盡的黑暗投去,他已經撲上來抓住了她,將她從窗前拖開。她狂亂地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氣湧入口中,他全身繃得緊緊的,可是無論如何就是不放手。溫熱的血順著齒間滲入,她再也無法忍受,別過臉去劇烈地嘔吐著。
  她本來就沒吃什麽東西,搜腸刮肚地嘔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他的手垂著,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濺開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她幾乎將全身最後的力氣都吐光了,喘息而無力地半伏半撐著身體,他用力將她的臉扳起,她的眼裏隻有絕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靜琬,你要是敢再做這樣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給你陪葬!”
  她撐著身子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她緊緊咬著唇,幾乎就要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聲地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遠遠的,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見,趕忙過來。慕容灃向窗子一指:“叫人將窗子全部釘死。”目光冷冷地掃過她:“給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頭發,我就惟你是問。”
  沈家平見到這種情形,已經明白了幾分,連聲應“是”。慕容灃又轉過臉來,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掉頭摔門而去,沈家平為難而遲疑地叫了聲:“夫人。”
  靜琬伏在那裏,她的嘴角還有他的血,她伸出手來拭去,又一陣惡心翻上來,摸索著扶著床柱子,軟弱得幾乎站不起來。沈家平見狀,覺得十分不便,便叫蘭琴來將她扶起。她臉上還洇著不健康的潮紅,可心裏那種不聞不問的狂熱已經隱退,她漸漸清醒過來。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將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蘭琴打來水給她洗臉,她任由蘭琴用滾燙的毛巾按在她額上。毛巾的熱給她一點溫暖,她用發抖的手接過毛巾去,慢慢地拭淨臉上的淚痕。蘭琴拿了粉盒與法國香膏來,說:“還是撲一點粉吧,您的臉色這樣不好。”
  她無意識地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樣,更像是失了靈魂的空殼。她將那毛巾又重重地按在臉上,連最後一點熱氣都沒有了,微涼的,濕重的。不,她絕不會就這樣。
  侍衛們已經拿了錘釘之類的東西進來,砰砰地釘著窗子。外麵夜色深重,隻聽見北風如吼,雪嘶嘶地下著。。
  因為屋子裏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裏,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麵。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麵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麵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裏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裏有風進來。”
  又賠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
  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台,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裏太安靜,無線電裏又正在播放歌劇,隻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誌,她隨手翻開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地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麵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麵可真是冷,你這裏倒暖和。”
  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裏麵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麽,我叫人從家裏拿來。”
  見靜琬坐在那裏,隻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
  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
  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裏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喲”了一聲,笑道:“怎麽這樣見外?還是和原先一樣,叫我一聲三姐吧。”
  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麽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
  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
  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
  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
  正說著話,外麵已經收拾了餐桌,廚房送上數樣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和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地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地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
  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鯗,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麽吃頭。”
  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麵子,嚐上一筷子罷。”
  一麵說,一麵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隻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
  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
  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麵子嘛。”
  靜琬淡淡地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裏的。”
  三小姐哧地一笑,說:“你呀,淨說這樣的氣話。”
  她們兩個人盡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
  見靜琬並不做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裏,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經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裏,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忙於年下瑣事,隻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
  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隻怕幾天都不會停。”
  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
  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隻好睡六七個鍾頭,這麽下去怎麽好?”
  靜琬恍惚地一笑,說:“還能怎麽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
  姝凝說:“怎麽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隻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
  靜琬輕輕地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麽治的?”
  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
  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
  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
  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麽藥。”
  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
  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麽,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裏隻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裏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幾次見到慕容灃,想要告訴他,最後不知為何,終究將話咽了下去。她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隻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麽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隻用一半的劑量。”
  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台抽屜裏,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因為隱約猜到一兩分,心裏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
  姝凝忙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
  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麽今天這麽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
  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的,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
  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裏一縮,冷冷地道:“走開。”
  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
  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裏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眼淚冰冷地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裏還有半分顏麵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麵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裏有臉去見母親?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
  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裏卻隻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裏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地呼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麽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紮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
  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
  慕容灃笑逐顏開:“當然是你啊。”
  靜琬精疲力竭,隻是狠狠地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麽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
  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藉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麽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麵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惟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灼熱,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呼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他們兩個人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地抵著他的胸口,現在隻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隻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台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色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隻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裏麵的角落裏,聲音低而微:“你走。”
  他欲語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裏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裏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刺痛,仿佛那裏堵著什麽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隱隱的痛。。
  外麵有拘謹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少。”
  他問:“什麽事?”
  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麵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縷亂發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隻是長長歎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自從這天後,他每天必然都要過來看靜琬。轉眼到了二十三過小年。這天一直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戶戶過年的爆竹聲遠遠傳來。大帥府中自然有團圓家宴,待得酒宴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沈家平原本預備慕容灃不再出去了,沒想到慕容灃仍舊叫他安排汽車。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汽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鍾頭才到。
  靜琬這裏靜悄悄的,樓下連一個人也沒有。慕容灃上樓之後,進了起居室才看到蘭琴坐在壁爐前織圍巾,見著他十分意外:“六少?”
  慕容灃問:“靜琬呢?”
  蘭琴說:“小姐一個人吃了飯,孤零零地坐一會兒,我怕她又傷心,早早就勸她去睡了。”
  慕容灃聽說靜琬睡了,放輕腳步走進臥室裏,一眼就見到床上並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靜琬抱膝坐在窗台上,怔怔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說:“怎麽坐在那裏?當心著涼。”
  靜琬聽到他的聲音,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震,卻坐在那裏並沒有動彈。
  慕容灃看到窗台上擱著一隻水晶酒杯,裏麵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麽能喝洋酒!”
  她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
  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裏麵陳列了許多洋酒。他看酒瓶裏隻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麵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隻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
  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發微鬆,許多紛揚的短發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麽?”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
  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地道:“六少這麽說,我怎麽敢當。”
  他說:“靜琬……”
  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
  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做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消夜。
  廚房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素喜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了清湯細麵,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裏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幹。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給你盛麵條好不好?”
  說著拿起筷子,為她挑了一碗麵條在碗裏,又將雞湯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終於接過麵去,默不做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和,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
  餐桌旁擱著靜琬沒喝完的半杯洋酒,她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合著喝這個得了。”
  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於是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
  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裏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
  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突突地跳著,隻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撥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麽?”
  他心裏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麵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麵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
  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麽,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
  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
  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
  靜琬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的臉上隻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
  靜琬心中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隻差要落下淚來。隻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要將他放在軍隊裏,好好地磨煉,將來必成大器。”
  靜琬再也忍不住,隻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咽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五姐比我隻大三個月,我四五歲的時候,有次在院子裏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麽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周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
  他“哧”地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
  停了一停,聲音更加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隻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隻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唇,仿佛隻有藉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製心裏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地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淒楚難言,隻是不願再麵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彎彎曲曲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裏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
  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裏,一幕幕地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地凋謝。惟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貼在她的心口,緊緊的,從裏麵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糾纏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纏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裏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麵隻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地隻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地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到了淩晨兩三點鍾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麵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地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勻,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
  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
  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誌上看到說鎮靜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裏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地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慢而有力,她慢慢地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地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麵。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裏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遝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遝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裏,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裏麵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地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裏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裏麵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台前,從暗格裏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
  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嗬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裏,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隻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裏。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裏,外麵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地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隻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地回過頭去,借著雪光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地攏在那裏,仿佛要攏住什麽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廊裏的光疏疏地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裏。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躡手躡腳走出去,然後輕輕地闔上門。走廊裏鋪的都是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裏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裏,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裏猶如揣著一麵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撥著火盆裏的炭,她三步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麵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裏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隻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隻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堵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麵前,牆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銳利的光芒,她極力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裏也設了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的一把大大的銅製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裏,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隻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的一響。
  號房裏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隻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麵。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麵,提著馬燈慢慢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地屏住呼吸,可是耳中隻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惟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裏狂亂地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麵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地坐倒在雪地裏,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隻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裏,無數的雪花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她像是隻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顫抖著。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裏,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餘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裏隻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裏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他的眼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麽樣,隻是驚恐萬分地盯著他。
  號房裏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麽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
  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
  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裏的人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回頭撅你一跟頭。”
  屋裏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地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
  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外麵是黑沉沉的夜,寂靜得如同古墓。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裏,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裏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麵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地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麵隻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隻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發紛亂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發足往前奔去,長發在風裏糾纏著,無數的寒冷夾雜著雪花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紮著,隻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鍾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裏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隻怕要出事。”
  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已經凍得臉色鐵青,身子搖搖欲墜,兀自咬牙強忍著保持僵直的站姿。朱舉綸瞧在眼裏,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裏去,隻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裏,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麽怒容來,朱舉綸卻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向慕容灃低聲說什麽,隻聽慕容灃高聲道:“凍死他們才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
  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抬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麵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
  他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裏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做主,還要請六少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
  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專擅。”
  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代,朱某在床前侍疾,大帥隻狠命地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托。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的。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為,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為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做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為了尹小姐大動幹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幹係,擺明了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隻怕她想不開……”
  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接口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為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隻怕來不及了。”
  朱舉綸道:“大隱隱於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裏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
  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為沈家平被停職,副隊長舒東緒正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他人。””
  慕容灃冷冷地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鬆北駐防。”
  鬆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
  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麽?”
  朱舉綸在旁邊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
  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扈子口去。”
  朱舉綸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警察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緊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隻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係,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得雞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為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就到了承州,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副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望。。
  陸次雲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處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麵轟響,比雷聲都要驚天動地,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壓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溜停到了三條街之外。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陸次雲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官過來報告:“陸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裏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
  陸次雲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是隻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為意:“你去處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
  那副官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女人先關起來。”
   陸次雲忽然又叫住他:“慢著,那女人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子?”
  那副官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
   陸次雲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處看熱鬧的人太多,擁擠得崗哨難以維持。他著急怕出事,要立刻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官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地縮成一團蜷在那裏。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幾日來她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裏,除了火炕,屋子裏隻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裏水燒開了,哧哧地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紮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麵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劈劈啪啪地此起彼伏,比大年夜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幾十部汽車,看不到頭也望不見尾。我在這承州城裏,從來沒見過這麽齊整的車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發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副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身上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為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地痛,似要一寸一寸地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髒六腑全都要滲透,存在胃裏隻是難受,不到一個鍾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隻聽前麵一陣喧嘩,緊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擁而入,闖到天井裏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在她麵前,總是以禮相待,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而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製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隻在眾房客中瞄來瞄去。

  花團錦簇中的喜事
  她心裏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裏,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裏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多關照些。”
  那人接了錢在手裏,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麽。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隻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惡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隻吃了半碗麵條,剛才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隻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麽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
  靜琬病中無力,哪裏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隻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占她便宜,隻是笑嘻嘻在旁邊起哄:“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隻聽“啪”一聲,竟被她扇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哪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隻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隻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逼近前來,她額上隻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娘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
  另幾個隻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隻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隻得掙紮著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
  那老李接在手裏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
  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麵鈐著朱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兩個篆字。那老李因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隻覺得一波波地天旋地轉,靠在那裏,微微喘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
  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裏的其他客人,都像瞧著怪物一樣瞧著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裏去,牙齒已經將嘴唇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隻怕出事,心裏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著,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裏,答應著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的士兵忽然又去而複返。一見了她就厲聲命令:“將通行證交出來。”
  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
  靜琬死死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著鬢角一滴滴滑落,隻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隻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
  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隻聽旁邊有人說:“陸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著頭發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裏用力一推,她蹌踉著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當”一聲鎖上了門。
  大帥府中因為辦喜事,連各處樹木都掛滿了彩旗,妝點得十分漂亮。禮堂之後本來有一座戲台,因為地方不夠大,所以幹脆搭起臨時的彩棚,然後牽了暖氣管子進來,彩棚四周圍了數百盆怒放的牡丹花,那棚中暖氣正起,春意融融,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在戲台上的絲竹悠揚聲裏,名副其實的花團錦簇。。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麵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招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麽吩咐?”
  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麵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
  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隻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麽還特意地這樣說。”
  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裏有數。”
  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板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
  隻聽戲台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
  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
  王道義賠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聽說紀老板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劉司令點了這出,他是大老粗,隻圖這青衣唱得好,哪裏懂得什麽。”
  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裏,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隻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麵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裏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支,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看那煙燃著,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麽,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
  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盡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
  遙遙聽見前麵戲台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鍾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於一台。魏霜河隻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台下已經是掌聲如雷,喝起門簾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麽大半天功夫,隻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台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
  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嚐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的,並且不吝於冒險。”
  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麵有人找您。”
  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司機,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複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
  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
  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
  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麽朋友?”
  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
  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三點鍾了,什麽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地去奔走?”
  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隻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麵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司機:“去治安公所,快!”
  他素來脾氣平和,司機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隻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製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牆下黑影裏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
  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隻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鬆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托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
  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地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
  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黴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裏,黑洞洞的,隻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隻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
  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裏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裏麵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裏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
  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遝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
  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麵:“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喲嗬”了一聲,笑嘻嘻地說:“那謝過四爺。”
  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牆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
  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地往前撲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隻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準是嚇著了,我來。”
  伸手狠命地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地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在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
  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麵,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
  靜琬的眼淚刷地全湧出來,可是麵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地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幹淨,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像溢彩的流星劃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裏,她虛弱得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
  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隻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麵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
  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司機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隻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了地道出利害關係,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地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裏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仿佛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利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隻說有位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那房子是二進二出的小宅院,隻有一對老夫妻在那裏看房子,因為日常灑掃,一切家具又都是現成的,所以取了鋪蓋出來,立刻就安排好了。程信之見那臥室雖小,但窗子都關得緊緊的,並不漏風。牆上用白紙糊得很幹淨,天花板上也並無蛛網之類的灰吊子。雖然屋子裏隻擺了一個白漆木床,但鋪蓋都是簇新的。那看房子的老媽子提了爐子進來,一會兒功夫屋子裏就十分暖和了。
  靜琬到現在一口氣才似鬆懈下來,隻覺得腹中劇痛難耐,整個人都沒了支撐似的,扶著那床架子,慢慢地坐了下去。程信之見她的臉在燈光下半分血色也無,不由道:“尹小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靜琬慢慢地搖頭:“我就是累了。”
  程信之說:“這裏簡陋了一些,可是很安全,尹小姐先休息,萬一我明天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我對他們說你姓林,是我母親那邊的表親。”
  她一雙眸子在燈光下依舊盈盈若秋水,輕聲說:“程先生,謝謝你。””
  程信之微覺歉疚,道:“我並非古道熱腸的君子。”
  靜琬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你肯這麽老實地說出來,已經是君子了。”
  她轉過臉去,隻聽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一直要刮得人心底都生出無望的寒意來。
  程信之走後,程允之一個人坐在那裏聽戲,更是無聊,戲台上的一段西皮唱完,許多人站起來拍著巴掌拚命叫好。他一轉過臉去,正巧瞧見一名侍衛匆匆過來,對舒東緒耳語了好一陣功夫,舒東緒立刻彎下腰去,湊在慕容灃耳畔低聲說了兩句什麽。隻見慕容灃臉色微變,霍然起立,轉身就往外走。。
  他這麽一走,侍衛們自然前呼後擁地尾隨而去,賓客們不由紛紛側目。何敘安搶上幾步,低聲相詢,慕容灃連腳步都未放慢,還是舒東緒對何敘安匆匆說了一句什麽,就幾步追上去,緊緊跟著慕容灃走出去了。何敘安含笑回過頭來,說:“大家不用擔心,隻是友邦派了一位重要的代表來祝賀,專列這個時候才趕到,六少親自去迎接了,請大家繼續聽戲。”
  賓客們不由嗡嗡地議論,有人說是俄國派來的特使,有人說是扶桑來的特使,因為戲台上正唱到緊要處,過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差不多回到了戲文上。
  慕容灃一直出了穿廳,才對舒東緒說:“拿來我瞧。”
  舒東緒遞上那張短箋,他接過去,那字跡仿得有七八分像,乍然一看,竟十分類似他的親筆。再一看後頭的印章,不由緊緊捏著那張紙:“一定是她,這印是真的,定是她趁我不備偷蓋的,她仿過我的字,除了她,再沒旁人。”
  舒東緒道:“陸司令說雖然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模樣並不十分像尹小姐。”
  慕容灃十分幹脆地說:“叫他們將車開出來,我去治安公所。”
  舒東緒並不做聲,慕容灃怒道:“聾了不成?快去要車!”
  舒東緒道:“不如先叫人去看看,如果真是,再安排車去接也不遲。”
  慕容灃嘴角一沉,轉身就往大門外走,舒東緒著了急,幾步追上去,說:“已經三點鍾了,六少,這樣晚了,今天是您大喜,洞房花燭夜……”
  慕容灃回過頭來,狠狠地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舒東緒見他大發雷霆,隻好立刻派人去要車,一邊派人去告訴何敘安。何敘安知道了之後,“嗐”了一聲,叫過一名女仆,細細地叮囑她一番,叫她先到後麵去告訴程謹之。。
  程謹之聽到前麵堂會散了,賓客漸去,喧嘩的聲音漸漸地靜下去。而畫堂之上一對紅燭,也已經燃去了大半,正在隱約疑惑時,一名女仆走來,滿臉堆笑地說:“前麵的何秘書叫我來告訴夫人,六少臨時有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所以會晚一點進來。”
  謹之“哦”了一聲,因為看桌上的合巹酒,伸手摸了摸壺身已經是觸手冰冷,於是說:“那將這酒再拿去溫一溫吧。”
  自有人答應著去了,她重新坐下來,但見豔豔紅燭,焰光跳躍,那玫瑰紫色的窗簾之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因為有路燈,車窗玻璃上映出影子,慕容灃心緒煩亂,隻望著車窗外出神。承州取消了宵禁,可是這樣三更半夜,路上什麽行人都沒有,惟有他們的汽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到了治安公所,陸次雲早就趕了過來,慕容灃一見他就問:“人呢?””
  陸次雲道:“在這邊辦公室裏。”
  引著慕容灃走過短短一個過道,推開了門。慕容灃眼見一個女子麵向裏垂首而坐,穿著一件鬆香色棉旗袍,瘦削的雙肩孱弱得似不堪一擊,他的心驟然一緊,脫口叫了聲:“靜琬。”
  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他一顆心直直地落下去,隻是失望到了頂點,窗外北風嗚咽,那寒意一直滲到心底最深處去。。
  本來客人散時,已經是三點鍾光景,冬天夜長,到七點鍾時天還是灰蒙蒙的。程謹之雖然受的是西式教育,可是天底下沒有新娘子睡懶覺的道理,何況慕容灃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和衣睡了兩三個鍾頭,就起床了。侍候她的木蓮是她從壅南帶來的,見她起來,忙替她放好洗臉水,預備好牙膏。她洗漱之後,照例要花兩個鍾頭梳頭化妝,因為今天是過門頭一天,特意穿了一件霞影色織錦旗袍,梳了中式的發髻,發髻之中橫綰一支如意釵。她的更衣室裏,四麵都鑲滿了鏡子,方在那兩麵鏡子之間,看前影後影,忽然聽到外麵說:“六少回來了。”
  木蓮手裏還拿著一麵小鏡子,替她照著後麵的發型,她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確實上上下下,一絲不苟處處妥帖了,方才走出去。慕容灃已經換過了衣裳,本來昨天穿的是大禮服,後來換的長衫也極華麗,今天穿了戎裝,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她見他神色倦怠,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之色,不由問:“出了什麽事嗎?”
  慕容灃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麽事,就是昨天酒喝多了,直鬧到快六點鍾,我想還是不要進來吵醒你了,所以才在外麵打了個盹。”
  程謹之微笑不語,慕容灃就說:“怎麽這麽早就起來呢?其實還可以睡一會兒。”
  程謹之說:“再過一會兒客人就要來了。”
  慕容灃雖然和她講著話,但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恰好這個時候門外人影一晃,緊接著似是舒東緒在外頭咳嗽了一聲。因為他不方便進來,程謹之知道定然是有事,果然慕容灃對她說:“我在樓下等你吃早飯。”
  匆匆忙忙就走出去了。
  程謹之心裏疑惑,過了一會兒,很多的客人都到了,雖然有四太太幫著招呼,但她是正經的女主人,自然得要出麵。程允之看她周旋在賓客間,眾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而謹之言笑晏晏,儀態穩重,他心裏著實得意這門親事。謹之應酬了旁人片刻,走過來叫了“大哥”,又問:“四哥呢?””
  程允之道:“他臨時有點事情,過一會兒就來。”
  原來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靜琬了,甫一進門就聽老媽子講:“昨天夜裏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騰了半宿都沒有睡。”
  程信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走至臥室門前猶豫了一下,卻聽見靜琬低低呻吟了一聲,雖然聲音很低,但聽上去極痛苦。他心中擔心,隔著簾子叫了聲:“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聲說:“是程先生?麻煩在外麵坐一坐,我就出來。”
  緊接著聽到衣聲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兒,靜琬才掀起簾子,慢慢走了出來。程信之見她衣飾整潔,可是神色蒼白憔悴,唇上連半分血色也無。不由問:“林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靜琬走出來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著桌子,說:“我就是……就是……受了些風寒……”
  一語未完,隻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程信之吃了一驚,連忙叫了那老媽子進來,幫忙將靜琬攙扶回房間裏去,方將靜琬攙到床上躺下,忽聽那老媽子失聲道:“哎喲,血。”
  程信之低頭一看,隻見靜琬那紫絨旗袍的下擺上,那血跡一直蜿蜒到腳踝上去。他雖然未曾結婚,可是常年居於國外,起碼的醫學常識都約略知道,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腦海裏竟是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對那老媽子說:“你守在這裏,我去請醫生。”
  他一走出來,上了自己的汽車,就對司機說:“去聖慈醫院。”
  司機聽他語氣急迫,連聲答應,連忙發動了車子向聖慈醫院疾馳而去,心裏隻在納悶,自家這位少爺向來從容,這兩天行事竟然這樣火急火燎,實在叫人罕異。
  那聖慈醫院的院長斯蒂芬大夫原在烏池一間教會醫院任職,從前一直與程家人來往密切。所以他一到醫院找到斯蒂芬大夫,即刻就請他親自出診,連同護士一起,就坐了他的汽車,匆匆忙忙趕回去。誰知老遠就看到那老媽子站在大門外,向著大路上焦急張望,程信之一下車就問:“你怎麽在這裏,不在裏麵照料病人?”
  那老媽子哭喪著臉說:“程先生,林小姐走了。”
  程信之脫口道:“什麽?””
  那老媽子怕擔幹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麽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麽叫都叫不住……”
  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麽能走掉?”
  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周到。他站在那裏,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麽念頭,隻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裏良久,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這麽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地肆意鬧酒,席間熱鬧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裏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麵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裏麵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裏隻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
  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
  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地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隻是微笑,她今天一身濃豔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隻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
  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
  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麵禮堂裏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隻是在那裏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唧唧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隻是隨口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
   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做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麵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裏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麵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裏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布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養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豔。但見謹之立在那裏,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四少爺來了。”
  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
  那聽差已經退出去,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麽?”
  信之默不做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盡盡,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麽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麽手腳?”
  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別怪四哥。”
  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
  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
  程允之道:“怎麽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
  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隻當平常。如果隻是在外麵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麽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
  見信之默不做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溫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
  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裏休息去了。”
  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裏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麵的樓中去,那裏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裏,於是推門進去。外麵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裏間的門半掩著,隻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至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鬧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去……”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哢噠”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裏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隻見慕容灃已經仰麵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地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裏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裏,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仿佛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裏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鍾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
  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開!”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
  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麽了?”
  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
  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裏找到的?”
  舒東緒硬著頭皮道:“剛才聖慈醫院的斯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操起茶幾上的那隻成化窯花瓶,“咣當”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裏充填海綿,分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
  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盡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

  兄妹手足之情情
  扈子口監獄原本是羈押軍事重犯的地方,嚴世昌被關進來數日,不吃不喝,整個人幾乎已經要垮了下去。他躺在硬木板的床上,隻要一闔上眼睛,似乎馬上就回到那個寒冷徹骨的冬夜:無數的雪花從天而降,一朵朵輕盈地落下,而她慘白的一張臉,沒有半分血色。他覺得寒風呼呼地往口鼻裏灌,那風刀子一樣,割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大口大口喘氣,立時就醒了,冬日慘淡的陽光從高高的小方窗裏照進來,薄薄的日光映在地上,淡得幾乎看不見。走道那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獄卒手裏拿著大串的鑰匙,走起路來咣啷咣啷地響。那獄卒開門進來,見粗瓷碗裏的糙米飯依舊紋絲未動,不由搖了搖頭,說:“嚴隊長,你這又是何苦。”又說:“有人來看你了。”
  嚴世昌有氣無力地站起來,隨著獄卒出去。有一間屋子,是專給犯人會親屬用的,裏頭雖然生了火盆,依舊冷得人直嗬手。嚴世昌一走進去,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苦笑:“拾翠,你們怎麽來了?”
  拾翠見他形容憔悴,鼻子一酸,說:“家祉原來在德國人的醫院裏上班,現在威爾遜大夫到永新開醫院,一直很缺人手,發電報叫家祉來。我想著正好來見見你,誰知道來了一打聽,才曉得大哥你出了事。”
  嚴世昌見她眼圈都紅了,說:“哭啥,我又沒事。”
  他們兄妹自幼喪父,嚴世昌十四歲便去當兵吃糧,攢下軍餉來,供得拾翠在外國人開的看護學校裏念到畢業,兄妹手足之情甚篤。拾翠背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又問:“到底是為什麽事?舒大哥說得含含糊糊的,隻說是辦砸了差事,大哥,這麽多年,六少交代的事情,哪一樁你沒替他辦好?怎麽就將你下在大獄裏?”
  嚴世昌歎了口氣,說:“妹子,這事不怨旁人,是我自己不好。”
  拾翠道:“這回我倒有機緣,見著了六少一麵——果然是不講半分道理。”
  嚴世昌不愛聽人道慕容灃的不是,輕叱道:“胡說,你如何能見著六少?再說,六少隻是脾氣不好,待人上頭倒是不薄,你別聽旁人胡說八道。”
  拾翠爭辯道:“是我親眼瞧見的。”便將自己從火車上被迫下來,至永新行轅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嚴世昌聽到一半,臉上已然變色,待聽得那女子姓尹,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緊緊抿著嘴,他本來幾天水米未進,臉色焦黃得可怕,現在兩頰的肌肉不停地顫抖,那樣子更是駭人。拾翠見了,又急又怕,連聲問:“哥,你怎麽啦?怎麽啦?”
  嚴世昌過了好久,才問:“威爾遜醫生在永新?……早先還是我將他從烽火線上帶下來,後來還曾經給四太太看過病……”
  拾翠不防他問出句不相幹的話來,怔了一下。嚴世昌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拾翠,你得幫大哥一個忙。”
  拾翠看他神色那樣鄭重,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但想著他要做的事情,自己無論如何要幫他做到,輕聲道:“大哥,你說吧。””
  天色暗下來,屋子裏隻開了一盞燈,罩著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地從門口悄悄地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鬆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隻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代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地請他暫時回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裏,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鍾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支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支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麽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
  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地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
  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麽樣?”
  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地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看護忽然神色驚惶地進來,氣喘籲籲地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
   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麽,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裏,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裏擔心,叫了一聲:“六少。”
  他恍若未聞,舒東緒不敢再做聲,隻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地等候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裏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麽表情,隻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牆角裏的落地鍾,已經咣當咣當地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鍾。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隻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裏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麵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懷孕的幾率很低很低,隻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隻見他眼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全身都繃得緊緊的,惟有鼻翼微微地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裏……”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勃然大怒:“滾出去!”
  舒東緒不敢發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地掩上門。隻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麽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裏瞥去,隻見地上一片狼藉,桌上的台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麵上,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地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麵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地磕在桌麵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裏,一動不動,惟有肩頭輕微地抽動。
  因為屋裏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痹,就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
  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裏寂無人聲,惟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麵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護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竟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懦弱,隻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決絕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地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麽久,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已經由肉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刹那神思恍惚,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裏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地流失,她隻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惟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惟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地昏迷。
  看護聽到動靜,過來替她掖好被角,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迷迷糊糊,根本看不清楚那張麵龐,隻聽到看護的聲音忽遠忽近:“尹小姐,我是拾翠,嚴拾翠,還記得我嗎?”
  拾翠……嚴拾翠是誰……她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
  醫生與看護偶然來看她,屋子裏永遠暗沉沉的,太陽從西邊的窗子裏照進來,才讓人知道一天已經過去。她清醒過幾次,醫生的目光說明了一切。那樣慘痛的失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嗚咽著:“媽媽……”
  隻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在軟榻上打盹的英國看護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裏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表。看護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鑽石,流光溢彩,那英國看護不由“嗬”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地向著她衝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台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的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落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幹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英國看護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裏的,這樣名貴的懷表。”
  她出走之前,曾將這塊懷表放在他的枕下。就這麽幾日的功夫,世事已經渺遠得一如前世。金表躺在英國看護白皙柔軟的掌心裏,熠熠如新。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無知覺的昏睡中,看護問:“小姐,這是你的嗎?”
  她精疲力竭地閉上雙眼:“不是。”
  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任憑看護與醫生走來走去,屋子裏沉寂得沒有任何分別。太陽每天早晨會照在她床頭,冬天的陽光,淡得若有若無,到了下午,漸漸移向西窗。一天接著一天,她漸漸地複元,每天清醒的時間逐漸增多,而她茫然活著,柔軟得像繭中的蛹,無聲無息地感知時光荏苒。而光陰如同流水,從指縫間無聲淌去,惟有她躺在那裏,靜靜注視日光的潛移。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來打針的看護,直到聽到陌生的聲音:“尹小姐?”
  她睜開眼睛,她曾經見過報紙上刊登的大幅訂婚照片,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子,端莊秀麗的麵孔,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身後的使女端過椅子,她緩緩落座,目光仍舊凝望在靜琬臉上:“很抱歉前來打擾尹小姐,很早就想和尹小姐好好談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靜琬問:“慕容灃近幾日都不在?”
  程謹之微一頷首:“他去阡廊了。三四天之內回不來。關於未來的打算,尹小姐想必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十分樂意助尹小姐一臂之力。”
  靜琬道:“不論你是想叫我消失,還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親自前來已屬不智。慕容灃若知你來過,頭一個就會疑心你。”
  程謹之微笑道:“即使我不來,他頭一個疑心的依然是我,我何必怕擔那個虛名。”說完將臉微微一揚,她身後的使女默不做聲上前一步,將手袋裏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通行派司、護照、簽證、船票……”
  程謹之的聲音略帶南方口音,格外溫婉動人:“我聽說當時沛林給你三十萬,所以我依舊給你預備了三十萬。”
  靜琬問:“什麽時候可以走?””
  程謹之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我的四哥正好回美國,我托他順路照顧你。”她娉娉婷婷起立:“尹小姐,一路順風。”
  程謹之本來已經走至門邊,忽又轉過臉來說:“我知道,連你也認為我是多此一舉——可老實講,我實在不放心,尹小姐,哪怕如今你和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仍舊不放心。所以,你非走不可,請你放心,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企圖,我隻是想做出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
  靜琬有些厭倦地轉過臉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假若我死了,慕容灃這輩子都會永遠愛我,所以你斷不會讓我死。”
  程謹之嫣然一笑:“和尹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痛快。”
  靜琬淡然一笑:“夫人比靜琬更聰明,但願夫人心想事成。”
  程謹之笑道:“謝謝你的吉言。”
  靜琬“嗯”了一聲,說:“請夫人放心。”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由人攙扶著,順利地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裏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紮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裏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恢複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麽依舊吐什麽,負責在船上照顧她的中國看護十分盡心,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恍惚地看著那張秀氣的臉龐,覺得有幾分眼熟,那看護輕聲道:“我是拾翠,嚴拾翠,你想起來了嗎?”她虛弱地望著她,這個名字她不甚記得,那看護又低聲說:“嚴世昌是我哥哥。”靜琬吃力地問:“嚴大哥他……”拾翠含著淚笑道:“大哥很好,知道我可以陪著尹小姐,他很放心。”
  靜琬十分虛弱,“嗯”了一聲,昏昏沉沉又闔上眼睛。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隻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地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
  程信之隻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
  他正要吩咐那看護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麽一種感想,隻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感歎。隻見名叫拾翠的看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不由轉過臉去,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裏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向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地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隻是茫茫的海,惟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隻是孤零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遠都隻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

  八年後烏池稚園
  還是晚春天氣,下午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窗前大株的芭蕉上,舒展開來嫩綠欲滴的新葉子,那一種柔軟的碧色,仿佛連窗紗都要映成綠色了。階下草坪裏,不知是什麽新蟲,唧唧叫著。程允之手裏的一隻康熙窯青花茶碗,隻覺得滾燙得難以拿捏,碗中綠盈盈的雨前龍井,喝在嘴裏,也隻覺得又苦又澀。
  大少奶奶見他默不做聲,自己總歸要打個圓場,於是款款道:“這婚也結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別再做出惡聲惡氣的樣子來。”
  程允之從來脾氣好,尤其對著夫人,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這個時候卻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他此次行事,實在是過分,叫我們全家的臉麵往哪裏擱?”
  程信之卻說:“結婚是我私人的事情,大哥若是不肯祝福我們,我也不會勉強大哥。”
  程允之氣得幾乎發昏:“她是什麽人?她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清楚?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不肯為謹之想想?你竟然瞞著家裏結婚七年了,到今天才來告訴我。”
  程信之不卑不亢地道:“大哥,謹之並不會反對我的。””
  程允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隻是哆嗦,隻拿手指住信之:“你……你……”
  大少奶奶見狀,忙道:“有話好生說。”
  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你和尹靜琬結婚,就是不打算要這個家了,就是不打算姓程了,還有什麽話好說?”
  程信之依舊是不慍不火:“大哥雖然出生在壅南,可是七歲即隨父親母親赴美數十年,也是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多,我以為大哥已經接受了西方民主的觀點,不再被一些舊思想束縛。大哥既然如此拘泥於封建禮法,不肯給我的婚姻以祝福,我和靜琬明天就動身回美國去。”
  程允之大怒,說:“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好了!我拘泥?我食古不化?我是在替你打算,如今的慕容沛林遠非昨日——自從定都烏池以來,他行事日漸暴戾,向來不問情由,有時連謹之都拿他不住,他能容得下你?”
  大少奶奶緩緩道:“信之,你不在家,有許多事情不知道。年前謹之和總司令大鬧過一場,兩個人差一點要離婚,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謹之太草率了些。”
  程允之道:“那件事情怎麽能怪謹之?當時謹之正懷著孩子,慕容沛林還那樣氣她。”
  大少奶奶道:“生氣歸生氣,也不能下那樣的狠手,我聽人說,那女人最後死時,眼睛都沒有閉上。總司令知道之後,提了槍就去尋謹之,若不是身邊的人攔著,還不曉得要出什麽樣的事情呢!”
  程允之不耐地道:“太太,事情過去很久了,如今還說了做什麽。現在他們兩個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幾句嘴的?沛林是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動刀舞槍。”又轉過臉來對信之道:“老四,大哥不是要幹涉你,隻是你多少替家裏想一想。如今的局勢不比當年,慕容灃處處掣肘程氏,妄想過河拆橋。雖然議院仍可以受我們的影響,但他近年來性情大變,如何肯將就一二分?事情雖然已經過了這麽久,可是你娶了尹靜琬,原先的舊事一旦重提,不僅是慕容沛林與尹小姐難堪,你將置我們程家於何地?””
  程信之道:“結婚是我和靜琬兩個人的事情,大哥,如果你不能夠理解,我們回美國之後,再不回來就是了。”
  程允之氣得頓足道:“你……你……你簡直無可理喻!”
  程信之沉默不語,程允之咻咻地生著氣,忽聽聽差來報告:“大少爺,總司令來了。”程允之沒來由地悚然一驚,問道:“怎麽事先沒有電話?平常不都是要先戒嚴的嗎?”那聽差說道:“據侍從室的人說,總司令認為雖然明天才是正壽,大張旗鼓地來上壽,似乎對壽星公不敬,所以特意提前一天過來。”
  程允之問:“總司令人呢?”那聽差恭敬地答:“已經去後麵小書房了。”
  程允之微鬆一口氣,說:“那我馬上過去。”又轉過臉對程信之道:“我們回頭再說,你先去陪靜琬在房間裏休息一下。”程信之微微一笑:“謝謝大哥。”程允之哼了一聲,掉轉頭就往外走去了。
  所謂的小書房,其實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隻用來接待貴客。慕容灃偶然過來,便先至此處休息。這裏的一切布置都是古雅有致的,船廳中庭院落裏,疏疏種了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慕容灃負手慢慢踱過來,忽聽前麵的侍從官厲聲喝問:“什麽人?”抬頭一瞧,隻見船廳的窗子大開著,一個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正輕輕巧巧地從窗中翻出,落在地上,見著荷槍實彈的侍從官,頓時收斂了笑容,垂下手對著慕容灃規規矩矩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眉頭一皺,問:“你怎麽在這裏,你母親呢?”那半大小子正是慕容灃的長子慕容清渝,慕容灃向來教子嚴厲,侍從官見他這樣問,無不捏了把冷汗。慕容清渝猶未回答,忽聽窗內有小女孩子稚聲稚氣的聲音:“清渝,等等我。”緊接著紅影一閃,隻見一個小女孩翻上了窗台,不過六七歲的光景,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幾支五顏六色的羽毛,一張白淨甜美的小臉兒,倒被帽子遮去了大半。她將帽子一掀,隻見烏溜溜一雙眼睛,黑亮純淨如最深美的夜色。她本來騎在窗台上,就勢往下一溜,隻聽“嗤啦”一聲,卻是她那條豔麗火紅的蓬蓬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她站穩了,回手大大方方拿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露出左頰上深深一個小酒窩。
  慕容灃隻覺得心中怦地一跳,四麵春光暮色,無限溫軟的微風中,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惟餘那小小孩子烏黑的一雙眸子,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視。他不由自主溫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子捏著帽子,神色有幾分警惕地看著他。清渝擔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親,她叫兜兜。”
  慕容灃哈哈大笑:“怎麽叫這麽稀奇古怪一個名字?”
  兜兜撅起嘴來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媽媽說,是爹地給我取的名字,爹地說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銳銳,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這樣合起來,就叫兜銳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妹妹,就接著兜銳咪法梭拉西……”
  她那樣嬌軟的聲音,像是嫩黃鶯兒一樣婉婉轉轉,聽得一班侍從官們都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灃亦在微笑,他自懂事以來,甚少見父親有如此欣悅的表情。慕容灃“嗯”了一聲,問兜兜:“你爹地人呢?”
  兜兜小小的眉頭皺起來:“他在和大伯說話,大伯很好,給我糖吃。”
  突然又撅起嘴來:“媽咪不許我吃。”
  慕容灃見她纏七纏八講不清楚,於是問清渝:“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
  清渝說:“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兒。”
  慕容灃怔了一下,忽見兜兜伸出雙手,向著他身後撲去:“媽咪……媽咪……”
  隻聽見一個又焦急又擔心的聲音:“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媽媽四處找不到你,可急死了。”
  這個聲音一傳到他耳中去,他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地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隻聽到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裏。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回頭。。
  那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如此清晰,記憶裏的一切仿佛突然鮮活。如同誰撕開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隔了這麽多年,隔了這麽多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她鬢側細碎的散發,她下巴柔和的弧線,隔得這樣遠,依稀有茉莉的香氣,恍惚如夢,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才會如此清晰地看見她。
  靜琬蹲在那裏,隻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瞧你,臉上這都是什麽?”
   無限愛憐地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一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失殆盡,嘴角微微一動,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總司令。”
  慕容灃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麽短短一刹那,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驚訝、悔恨、尷尬、惆悵、憤怒……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湧入心間,他隻能站在那裏,手緊緊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渾然未覺。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忽然又轉向兜兜,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很快就鎮定下來,惟有一種警惕的戒備。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站在那裏一動未動,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你的女兒?””
  靜琬輕輕“嗯”了一聲,對孩子說:“叫大姑父。”
  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很聽話地叫了一聲:“大姑父。”
  慕容灃卻沒有答應,隻是望著她,靜琬平靜而無畏地對視著他,他的聲音竟有些吃力:“這孩子……真像你。幾歲了?”
  靜琬沒有答話,兜兜已經搶著說:“我今年已經六歲了。”
  一張小臉上滿是得意:“我上個月剛剛過了六歲生日,爹地給我買了好大一隻蛋糕。”
  靜琬隻是緊緊摟著女兒,手心裏竟出了冷汗,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轉過頭去,原來是程允之。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麵,隻覺得頭嗡地一響,脹得老大。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若無其事叫他的字:“守慎。”
  程允之笑道:“總司令今天過來,怎麽沒有事先打個招呼?”
  又對靜琬說:“四嬸嬸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靜琬抱了孩子,答應著就穿過月洞門走回去。她本來走路就很快,雖然抱著孩子,可是腦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忽然說:“媽咪,為什麽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
  靜琬說:“小姑父很忙。”
  兜兜做了個鬼臉,說:“小姑父凶巴巴的,清渝一看到他,就嚇得乖乖兒的,兜兜不喜歡小姑父。”
  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隻是走在那青石子鋪的小徑上,她本來穿著高跟鞋,隻是磕磕絆絆:“好孩子,以後見著小姑父,不要吵到他。”
  兜兜說:“我知道。”
  忽然揚手叫:“爹地,爹地!”
  靜琬抬頭一看,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她心裏不由自主就是一鬆,仿佛隻要能看到熟悉的麵龐,就會覺得鎮定安穩。信之遠遠伸出手來,接過兜兜去,說:“你這調皮的小東西,又跑到哪裏去了?”
  兜兜被他蹭得癢癢,咯咯亂笑:“兜兜和清渝玩躲迷藏,後來小姑父來了。”
  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輕聲說:“我沒事。”
  信之一手抱著女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溫和有力,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回複成尋常的從容安詳。隻聽兜兜嚷道:“爹地頂高高,頂高高。”
  靜琬嗔怪道:“這麽大了,怎麽還能頂高高?”
  兜兜將嘴一扁:“不嘛,我就要頂高高。”
  信之笑道:“好,爹地頂高高。”
  他將女兒頂在肩上,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碧油油的葉子裏,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花兒鮮紅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總也夠不著。
  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靜琬順手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那鞋頭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光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裏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青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裏都漫出一種歡喜,盈滿天與地。。
  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裏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靜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信之將兜兜高高舉起,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石榴花,咯咯笑著回過頭來:“媽咪,給你戴。”
  毛手毛腳地,非要給她簪到發間。靜琬隻好由著她將花插入發鬢,兜兜拍手笑著,靜琬溫柔地吻在女兒的臉頰上。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兜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如最美麗的霞光。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地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司機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
  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麵,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一直到了渡口,那幾部車子才隱成合圍之勢,緊緊跟在她的汽車左右,一起上了輪渡。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下了輪渡,又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隻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已。”
  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隻說:“太太……”
  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地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
  靜琬不卑不亢地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
  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
  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
  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冰雪可愛,聰明伶俐。”
  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
  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得是,鄙人不敢。”
  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隻是擎傘站在那裏。雨勢漸大,隻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裏,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靜琬的步子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兩棵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裏一樣,恍惚地聽著簷下的落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簷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隻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隻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地用手扶在廊柱上,簷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麵容。隔了八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隻是那雙眼睛,再不是從前。她心裏無限的辛酸,這麽多年,他也添了風霜之色。他慢慢地說:“如今說什麽,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隻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著夢裏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簌簌地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地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
   她慢慢地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麽意義?”
  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隻是……這樣的事情,我也隻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看到人群裏的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麽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裏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麽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麵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麽事都聽她的,什麽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地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麽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麽不快活?這麽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歎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麽。”
  他突然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麽——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麽,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地稀疏下去,簷頭的鐵馬丁零丁零地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麽久,她慢慢地說:“都已經過去了。”
  他並沒有做聲,疏落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隻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牆去。牆上種的淩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麽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八年了。”
  八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隻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
  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地重複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地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仿佛八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隻是說:“我送你回去。”
  他親自執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司機說:“你下來。”
  司機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麵,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
  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
  溫中熙大驚失色,隻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
  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地下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地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地已經闖過去,“謔謔”拚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隻是開車,靜琬從後麵隻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八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地從容麵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隻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鍾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遝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隻怕會有翻船的危險。”
  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遝,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麵,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郭越去越遠,四麵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麽都瞧不見,隻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麵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及防,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地被他緊緊拽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隻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裏,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紮他越用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麽多年,他隔了這麽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麵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裏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地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地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隻覺得天地之間,隻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麵上騰起霧氣,四麵都隻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裏隻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地鬆開手,一分一分地鬆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地說:“靜琬,我這一生,隻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
  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隻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些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裏早就不養任何花了。”
  他“嗯”了一聲,隻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麵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裏,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旋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卷著大雨,刷刷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八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地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裏,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地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台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麽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地靠近了,他靜靜地望著碼頭上荷槍實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裏,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隻叫了一聲:“總司令。”
  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裏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裏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地紮進去。大雨如注,隻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來,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寒意徹骨。
  何敘安又叫一聲:“總司令。””
  嘩嘩的大雨就像無數繩索在耳畔抽打,他慢慢地說:“叫顧伯軒來。”

  尾聲
  靜琬回到家中,衣裳已經半濕,老媽子連忙替她拿了衣裳來換,她換了衣裳,身子仍在微微發抖。信之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她捧著那杯茶,呷了一口,方鎮定下來。信之並不詢問她,神色間卻有一種了然,輕輕地按在她肩上,說:“不用怕,一切有我。”
  她想到慕容灃眼底裏的寒光,不由打了個寒噤,信之道:“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搭最快的船回美國去。”
  靜琬將臉貼在他的手上,信之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從容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也慢慢地鎮定下來。
  因為他們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所以連日都忙著收拾行裝。這天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
  兜兜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
  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
  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說:“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
  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去吧。”
  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
  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兼之兜兜即將回美國,餘下的這幾課,更是盡心盡力。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
  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你回家去吧,過會兒我送孩子去上課。”
  靜琬說:“你晚上不是有事?”
  信之道:“遲一會兒也不打緊的。”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
  兜兜道:“好看!”又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
  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裏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
  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靜琬滿口答應:“好,就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見她發辮微鬆,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裏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隻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惟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地織在天地間。。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
  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裏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裏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麵,拚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麽,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仿佛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裏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裏,然後攪動起來。
  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裏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麽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裏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纖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麽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裏。”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麵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仿佛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
  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
  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裏,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隻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
  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麽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麵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鬥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麽樣?”
  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
  司機聽她這樣說,於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
  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裏,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裏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淩亂的長發在風中翻飛。
  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裏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隻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裏。”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刹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裏,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
  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發,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
  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
  裏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隻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紮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
  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裏。”
  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裏敢還手,隻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
  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
  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隻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
  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裏的鬥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
  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鑲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隻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隻是緊緊摟住她。她掙紮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
  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拚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
  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癡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裏惟有藥香,隻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裏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
  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
  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裏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
  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裏,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隻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裏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裏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麵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裏,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麽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裏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隻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裏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隻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
  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隻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裏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隻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劈啪啪微響,而他坐在那裏,如同一尊塑像,隻是用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懷中的人,仿佛隻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隻是慘白月色裏,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麵無人色:“夫人!”
  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罩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隻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幹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開得滿天滿地惟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裏,她的臉上卻很幹淨,宛若熟睡著。他隻是珍愛萬分地攬著她,坐在那裏,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惟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地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麽多年啊,這麽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麽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麵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地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這就是報應,你竟然害死信之……你竟然喪心病狂害死信之。活該尹靜琬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裏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咣當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地道:“慕容灃,你隻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隻管坐在這裏。”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吃吃地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刷刷地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
  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裏,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隻手微抬,已經牢牢地擋住她,隻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我知道你發什麽瘋,靜琬最後說的話,才叫你這樣發瘋。那孩子今年六歲,根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她這樣騙你,就是想叫你發瘋。你害死信之,害死孩子,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來,好叫你痛悔一輩子。她最後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將你逼上絕路,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如今你想要怎麽樣我都不管,可是有一條,哪怕這世間萬事你都不想要了,我絕不會容你,因為清渝才是你的兒子。””
  他恍若未聞,任何人說什麽,他都不必聽見了,隻是垂首無限貪戀地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麽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隻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隻是緊緊摟住她。她掙紮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仿佛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模糊而柔軟的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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