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人:仿若歸來

(2008-12-09 10:42:07) 下一個
  在機場,我撥通了何書傑的電話。究竟是朋友,臨行前,應該知會他一聲。
  "小嫻,你在哪裏?"電話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何書傑焦急的聲音。
  "我在機場。"喧鬧聲中,聲音越發顯得微弱。
  "機場?你要去什麽地方?"
  "法蘭克福。"我的眼神越過擁擠的人群,穿過潔淨明亮的玻璃窗,望向遠方。"你還是放不下杜維宇。"
  我輕笑一聲,不作回答。
  "我是勸不住你了?"
  "嗯。"
  "我從來都留不住你。"他低歎一聲,而後道,"那你一個人珍重。"
  "你也是。我放在莊亞妮家的仙客來,替我囑她照顧好。"
  "我會的。"
  "希望再回來時,我可以自己養活它。"
  仙客來,是我的生日花,她的花語為:內向。我擁有的那一株,是去年生日時,杜維宇從近郊農業大學的交易市場買回送我的。
  放下電話,我又是孤單一個了。手裏提著輕便的行李,走在人潮湧動的機場大廳。辦完手續後,就已到登機時間。
  坐在屬於我的座位上,瞧了瞧身旁的空位,感覺無限淒涼。原本,應該有一個人,與我相擁而坐;原本,此行不會是我孤單一人。
  事情一發生,就不可能再有原本。我閉上眼,勉強控製住將要滑落的淚水,在心裏小聲對自己說,傅永嫻,你要堅強,你要堅強。
  再沒人疼,唯有自己堅強。
  黑暗中,感覺有人在我身側坐下,他的身體不小心輕輕觸到我的左手。我本能地縮回手,用右手撫摸著這隻手上的傷痕。
  一年多了,左手上的傷口已然愈合,隻有認真、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撫摸它時,才能感覺到那一道些微凸起的傷疤。是啊,表麵上看去,這隻手已經算是完好如初了。但是,她的內傷呢?外人無法看清,就如同這顆心,如常般跳動著,卻已經在喘息。
  飛機在良久後起飛,我睜開眼睛望向窗外。一陣眩暈後,終於看清窗外的雲彩,一簇簇,由近及遠,盡是白色,沒有七彩雲。
  記得多年前,我與杜維宇一起看《大話西遊》時,他說過,總有一天,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也會踏著七彩祥雲來救我,而我,隻需像紫霞仙子般,充滿憧憬地等待。
  那隻是年少時的一句戲言,到如今,也是戲言。窗外沒有七彩祥雲,也不會有杜維宇。
  踏著七彩祥雲的至尊寶與騎著白馬的王子,於現時現刻的我,都是童話書中的故事,那樣的不真實,那樣的遙不可及。
  再不忍看窗外的雲彩,正過頭,目視前方的椅背,眼神,卻沒有焦點。
  "小姐,您的百合花茶。"半晌後,空中小姐端一杯茶放在我麵前。
  百合花茶?我有要過嗎?這世上除了我以外,隻有杜維宇知道,在我心神不寧時,最需要百合花茶的安撫。難道是他?我站起身子,環視整個機艙,這個艙裏,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怎麽會是他?不會是他了!他已經遠遠地遺棄了我,再不會回來。
  我頹然坐低,握著那杯熱氣騰騰的百合花茶,鼻端一酸,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百合花茶有安神的作用,喝一些,對你會有幫助。"身側忽然有人說話。
  "是你替我要的?"我側過頭去,打量身側的男人。約摸三十七八歲,有著鮮明的輪廓與明朗的雙眸,眉目之間,能讓人感覺出他的與眾不同。
  他微微點頭,一個溫暖的笑容泛開在臉上。
  他的回答確定了我的肯定。
  "誰要你這麽做?"我忽然有些惱他。
  "你的臉色非常蒼白,我以為你會需要。"他向我解釋清楚,而後側過頭去,翻看手裏厚厚的不知是什麽語言著成的書,再不理會我。
  待冷靜下來,才醒悟自己的無禮,想要說抱歉,卻不知如何開口。
  自杜維宇離開後,我的情緒偶爾會有些失控,何書傑曾勸我去看心理醫生,我卻堅持不去。
  手上的傷是因為杜維宇,情緒失控也是因為他,手上的傷口已然慢慢恢複,若再醫好此病,杜維宇留給我的一切會慢慢地抹去。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異常可笑,但是一年多的獨處,使我習慣胡思亂想,並且偏執。
  長達十二小時的長途飛行,因為時差的關係,抵達法蘭克福美因機場時,才不過當地時間下午六點二刻。歐洲屈指可數的大機場,在冬日的夜霧中燈火通明。
  我把手表向前調整七個鍾頭,時間前移一天。
  追回逝去的一天容易,隻需乘飛機越過換日線。可是,要追回逝去的一年甚至幾年呢?甚是艱難!
  而我,來到此地的目的,不正是要追回逝去的時光。
  這是一個約定,杜維宇無法遵守了,我卻要。沿著我們曾經相約的浪漫之路,一直走下去,或許,或許可以有個意外的驚喜。
  機場距市區僅九公裏,乘達近郊電車至列車總站,而後去事先預定的飯店。
  一切處理完畢,倚在窗前,觀望這個城市的夜色,看高樓大廈在繁華中落寞。
  杜維宇,我如約來了,你呢?你在何方。
  室內的熱氣聚在窗上,冷凝,變了水珠一顆顆滴落下來,像極傷心人的眼淚。
  推開窗,把手伸出窗外,空空抓了一陣,抓不住任何東西,隻是感覺到冷。
  從未想過,我們曾向往的城市,是這麽的寒冷。然而,即便再冰冷一些,也凍不住我潮湧的情愫。
  披上外套,去廣場附近閑逛。快到聖誕節,這裏的夜晚提前充溢著節日的喜慶。中央的旋轉木馬蕩漾著歡笑。那麽近的就在眼前,我卻無法融入其中。
  歡笑,是別人的,我恍若夢中。
  但卻不是夢,我的夢中,應該有杜維宇。
  繞過市政廳,在街角的餐廳要了一瓶蘋果酒,略酸,微苦,卻是我要的感覺。小口啜著酒,思緒一片空白。
  與其心痛地思念一個人,不如讓它空白。
  一曲鋼琴曲從餐廳的盡頭慢慢響起,熟悉的旋律讓我坐直了身子仔細聆聽。是"月光",曾經千百回縈繞在我與杜維宇之間的《月光奏鳴曲》,在這異鄉的都市,居然又被人奏起。
  這是貝多芬出生的國度,有人奏響這位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並不稀奇。
  我壓抑著對往事的回憶,認真地聽著。從些微的差別中判斷是不是那雙熟悉而修長的手在彈奏。
  結果不是,不同的兩個人的彈奏,是不一樣的。何況,這首鋼琴曲,已經注入了我的靈魂。
  怎麽會是他呢?我自嘲地笑了笑。一年前,他不曾回來,現在難道還會有希望?另一個聲音卻告訴我,會的,他會回來,你們不是早就有約定,在浪漫之路上相互依攜?
  琴聲漸弱,直至止住,換另一首莫紮特的A小調鋼琴奏鳴曲來奏。
  此刻,我才緩過神來,放下手裏的酒杯,緩步向琴聲的來源走去。
  "月光",重逢"月光"。
  來到三角鋼琴前,撫摸著黑亮的琴身,久違的感覺又一次無情地襲擊著我,使我神情慘淡。過去的多少個日子裏,我也是這樣佇立在鋼琴前,嘴角帶笑,聆聽一曲曲愛的演奏。
  眼前,仿佛又顯現出杜維宇的笑容,那麽燦爛,卻又那麽地模糊。
  一曲終了,陶醉在音樂世界的彈琴人才發現鋼琴旁多出了一個默然的我,他撫了撫額前卷曲的棕發,仰起頭,麵帶笑意地用英文問我:
  "小姐,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能不能再彈一遍'月光'。"我的聲音止不住顫抖。
  "為什麽不能呢?"
  他微微頷首後,重又把雙手放在琴鍵上,隨著手指的跳躍,一個個音符如流水般慢慢滑過。
  我閉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月光",我重逢了"月光",可是,要等到何時,才能重逢那位與我共浴"月光"的男人?
  合著"月光"的柔美,悄然轉身離開。
  廣場上依舊是旋轉木馬的歡笑聲,而我的耳畔,卻隻靜謐地流淌著已久違一年的"月光"。
  仰起頭,看漫漫夜空,今夜,空中沒有灑下月光。
  "Hi,月光小姐。"遠遠地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月光小姐,曾經杜維宇也這樣叫過我。我側過頭去,發現是剛才在餐廳裏的彈琴人,而他的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身上。
  "你好。"我笑著回應。
  "請問小姐是中國人嗎?"德國男人走近身旁,用非常誠懇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點點頭。
  "那太好了。"他忽然換成中文與我對話,雖然不純正,但卻勉強能聽懂。
  我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是這樣的,我非常向往古老的東方文明,想請小姐作我的中文老師。"
  "可我是來旅行的。"我委婉回絕。
  其實,我是來赴約的--赴一個永不可能實現的一個人的約會。
  "那太好了,我可以做你的向導。"
  "很抱歉,我沒有餘錢請向導。"
  "沒關係,不要錢。"他一緊張,恢複滿口的德文。
  我擺擺手,示意無法聽懂。
  他咧嘴一笑,"我的意思是,隻要你願當我的老師,我不介意向導費用。"
  "我並不是一個好老師。"
  "可我是個好學生。"
  "那你的那份工作不做了嗎?"
  他聳聳肩,灑脫地說,"有何不可。"
  我頹然一笑,是啊,有何不可?沒了杜維宇,與什麽人同行,都是無所謂的。
  第二日,我便與德國男人一起踏上旅程。他的中文名叫愛中國,據說是他同樣向往東方文明的父親取給他的。
  "不知令尊的中文名是否叫'愛亞洲'?"坐在他不知從何處弄來的一輛舊吉普車上,我問他。
  "令尊是什麽?"
  "令尊就是你父親的意思。"
  "令尊的中文名,並不叫愛亞洲,叫愛黃河。"他很認真地回答。
  話畢,我差點笑出眼淚。
  "月光小姐,你應該多笑,看你笑起來多漂亮!"
  除了杜維宇,還沒有另外一個男人叫過我月光小姐,這樣直白地誇過我漂亮。這些,都是杜維宇的專利。
  "你們歐洲人說話,都是這麽直接?"
  他點點頭。
  "東方人講究含蓄,像你們,把愛中國、愛黃河掛在嘴邊成天叫,實在太直白。"
  "可是,我們愛一件東西,就要讓全世界知道,包括愛一個人。"
  我搖搖頭,懶得與他爭執,扭過頭去,貪婪地觀賞車窗外的風景。這外麵如童話般籠罩在茫茫白雪中的景致,原本要用兩雙眼看的,如今杜維宇不能來了,我要替他看個夠。
  "你生氣了嗎?"見我半晌不搭話,他小心地問。
  "沒有,隻不過在想一些事情。"
  "你如果不開心,可以替我改個中文名,但是令尊的中文名,是不能改的。"
  我又被他奇怪的中文惹得輕笑,怕他以為我在生氣,便從背包裏拿出一副紙筆,在上麵寫道:艾忠國。
  "你看怎麽樣?"我把紙拿到他麵前。
  他放慢車速,一字一頓地讀道,"艾--忠--國。"接著側頭問我,"有什麽區別嗎?還不是愛中國。"
  "當然有區別。"
  "有什麽區別?"
  我張口想為他解釋,可動了動唇,才發現要跟他解釋清楚異常困難,稍頓,告訴他,"區別就是區別,我是老師,或者你是?"
  他撇了撇嘴,小聲咕噥,"獨裁。"
  "中文詞語用得極到位。"我讚他。
  他無可奈何地看我一眼,搖了搖頭,專心開車,不再說話。
  沿途遊覽,我認真地記下每一寸土地每一方風景,為的是倘若有一天,能在夢中重逢杜維宇,好說給他聽。
  黃昏,行至訥德林根,在一個家族經營的小飯店住下。這是浪漫之路上的一個普通小鎮,完全保留中世紀的建築風格,置身其中,像是走進童話世界。
  "真是美麗。"漫步於紅頂白牆的小屋之間,我由衷讚歎。
  "對我們來說,這樣的小鎮太多太多。"艾忠國不以為然。
  "所謂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你可知道,這是多少人的夢想之路。"
  記得當初,我尚在T大讀大三,杜維宇剛從T大藝術學院畢業,那個時候的我們,眼巴巴看著旅行社關於浪漫之路的宣傳單,多麽渴望有一天,能在中世紀的古鎮上,奏響我們共同的"月光"。
  "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艾忠國把我的話重複一遍,似乎並不理解。
  我淒哀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你不懂的。"
  是啊,他怎能明白此時此刻我的心情,置身於如夢似詩的景致裏,心卻如撕裂般絞痛。
  他不懂,甚至連杜維宇也不會懂。
  杜維宇若是能懂我,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棄我一個在此赴約?
  忽然,縹緲的琴聲,自夜空中傳來,漸漸地清晰。
  "你聽見了嗎?"我張皇地問。
  "聽見什麽?"艾忠國凝神傾聽,稍後卻白癡般搖著腦袋。
  "月光,《月光奏鳴曲》。"我一邊奔跑著尋找,一邊仔細聆聽。
  "好像聲音是從這條巷子裏傳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也聽出琴聲的所在。
  我與艾忠國順著琴聲追尋,終於在一家餐館外找到琴聲來源。然而,就在此刻,琴聲戛然而止。
  "我能感覺到是他在彈奏。"我撫了撫心口,喘著氣說。
  "他是誰?"
  "我的男友。"
  將要推門進去,我的手卻又縮了回來。
  "可是,如果不是他怎麽辦?"
  "你們約好了嗎?"
  我點點頭,"我們早就約好今年冬天,遊覽浪漫之路,不過,不知道他能不能赴約。"
  "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艾忠國伸出一隻大手,替我推開厚重的大門。
  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和著小鎮風格的中世紀餐廳,靠左的一方,擺著一架古董鋼琴,鋼琴前,卻空無一人。
  "之前彈琴的人去哪裏了。"我指著鋼琴的所在,問餐館的侍者。一時心急,用了中文。
  侍者茫然地立在那裏,擺了擺手,示意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我換了英文再問,他仍舊聽不懂。
  此刻,艾忠國按著我的肩,叫我不用緊張,接著用德語轉述我的意思。
  一陣對話後,他拉著我從餐廳的後門走出去。
  "怎麽,他告訴你他去哪裏了嗎?"
  "侍者告訴我,他已經從後門離開。"
  我隨著艾忠國一道順著後門的小巷追去,行至岔路口,望著前方三條略顯空曠的小巷,不免頹然。
  "他還是走了,甚至不願見我一麵。"
  "他並不知道你在這裏。"艾忠國安慰我。
  "戀人之間,不是應該有心電感應嗎?"我強詞奪理。
  "也許並不是他。"
  "一定是他,我能聽出他所彈奏的琴聲與別人的不同,特別是這曲'月光'。"
  "或者他有要事要辦。"
  "還有什麽事比我更重要?"我突然哭了起來,積蓄多時的淚水,一刻之間傾瀉而出。
  艾忠國詞窮,一時找不出合適的中文詞語安慰我,愣在那裏,手足無措,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別哭別哭。"
  半晌,我才止住淚水,向他說抱歉。
  "對不起,我的情緒有時會失控。"
  "你很想念他嗎?"艾忠國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很認真地點點頭,天知道,我有多麽掛念他。為了他,在過去的一年裏,我封閉自己,困住自己。若不是想起還有這個口頭之約,我此刻尚在家中守著回憶過日子。
  "那我陪你去找他,這個鎮並不大,也不過兩萬多的人口。"
  "找不到他的,他不在這個小鎮了。"我望著夜空上高懸的月亮,輕輕地說。
  "你知道他會去哪裏?"
  "新天鵝堡,他曾對我說過,最想見的,就是路德維希二世與偉大音樂家瓦格納友誼的見證。"
  "可我卻寧可相信,新天鵝堡,是路德維希二世為他尊貴的表姐--茜茜公主所建。"
  "你是個浪漫的人。"我擦幹眼淚。
  "也隻有浪漫的人,才肯陪你披星戴月前往新天鵝堡。"艾忠國麵含笑意地說。
  "那裏遠嗎?"我問他。
  關於新天鵝堡,我與杜維宇,僅隻是在旅行手冊上見過,那是一個夢幻般的城堡,修建此堡的路德維希二世,是個憂鬱而英俊的國王,為了逃避不能掌控的政權,一生傾心於音樂與建築。
  他孤單一輩子,唯一的知己,便是遠嫁奧匈帝國的美麗皇後茜茜。
  "並不遠,在富森近郊。"艾忠國屈指計算,"天亮之前,便可趕到。"
  "還是待到明天再去。"
  "那也可以。"
  "我想回到剛才的那家餐廳。"我疲倦地說。
  "嗯,我陪你。"
  回到餐廳,我癡癡地立在那架古董鋼琴前,望著已經斑駁的琴身,想象杜維宇曾經在此彈琴的模樣。一時之間,時光交錯,仿佛又回到一年多前那個永生難忘的場景。
  那時的我,端一杯咖啡從餐廳走出,行至琴房的玻璃門外,看見杜維宇在鋼琴前痛苦掙紮,我猛力推門,卻怎麽也推不開,隻有用力地拍打,最後拾起過道上的花架重重向玻璃門砸去,一次又一次。門終於開了,我的左手被玻璃刺傷,血迅速湧出來,可杜維宇,卻也伏在鋼琴上,一動也不動了。
  藥在離他一步之遙的位置,我隻不過遲了片刻,他卻永遠地走了。
  生命終結前,他所彈奏的曲子,就是"月光",他曾說過要一生為我而奏的"月光"。
  我傷心地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臉,不住地嗚咽。那一刻,給我終生的悔恨,使我永生難忘。為什麽我明知他患有心髒病,卻在離開琴房時不小心鎖上房門,為什麽我的行動不能再迅速一點,為什麽我要看著杜維宇的生命,在我麵前一點點地流逝。
  一年的時間,在悲傷中戚哀度過,杜維宇卻沒有一次與我夢中相會。他是怨我嗎?怨我沒有及時去挽救他的生命。
  何書傑曾告訴我,"那隻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
  "若不是怨我,為何我夜夜乞求夢見他,他卻不肯與我相會?"我反問。
  何書傑無言以對。
  我知道,杜維宇是在怨我,事過境遷,一年多了,他讓我感受到他在世間的某個角落存在著,卻永遠不肯見我一麵,甚至今天,也是如此。
  "去那邊坐坐吧。"待我情緒稍定,艾忠國扶著我的肩向對麵餐桌走去。
  "也許我隻是在自欺欺人。"我悲哀地說,"他不會回來了,也永遠不會赴這個約會,那首'月光'更不可能是他彈奏。"
  "之前,你不是很肯定曲子是他彈奏的嗎?"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怎麽能奏響'月光'?"我冷冷嘲笑自己先前的失態。
  艾忠國神色一怔,許是未曾料到,他口口聲聲要陪我去尋的人,居然已經不存在於世間。略作思考後,他的身子前傾,"你相信鬼魂靈異方麵的事嗎?我知道你們中國有本書,叫《聊齋誌異》,專門講這方麵的事。"
  "他就算變成鬼怪,也不會理我。"
  "為什麽?"
  "因為他一定怨恨我,當時,我隻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去,無能為力。"
  "你有他的照片嗎?"
  "有。"我拿出隨身的錢夾,翻開後,最裏麵的一層,夾著杜維宇與我的合照。
  這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拿到學位那一天,在T大草坪上留下的。那個時候,尚不知道杜維宇患有心髒病,我們愉快地笑著,仿佛擁有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那一天,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杜維宇於我,遠得更如我們曾經擁有的幸福。
  艾忠國拿過照片,向一旁直立著的侍者招招手。
  經過對那張照片的指指點點與一大段我聽不懂的對白後,艾忠國慎重地望著我。
  "侍者說,剛才彈琴的人,與照片中的他,長得一模一樣。"
  我露出不太置信的神情,"不要因為我聽不懂德語,就可編造故事欺騙我。"
  艾忠國並不與我爭辯,頓了頓,又道,"他進入餐廳後,付了錢卻什麽也沒吃,隻是請求要用餐廳內的鋼琴彈奏一曲'月光'。當時,侍者問他為什麽這樣……"
  "他怎麽說?"我睜大眼睛問艾忠國。如果這是他編造出的一個謊言,那麽,我寧願被騙。
  "他說,他也不知道,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約定。"
  是啊,當初我與杜維宇,的確有過這樣的約定,無論是誰,隻要踏上浪漫之路,不管另一個人在何方,都要奏響這曲"月光"送給對方。
  可是,死者已矣,他還能回來奏響"月光"送我嗎?
  "謝謝你造出這樣一個故事安慰我。"我淒然一笑,由衷感激麵前這位異國男人。
  "我並沒有胡編亂造。"
  "可我親眼看見他被火化,他的一部分骨灰,甚至還裝在我胸前的小瓶子裏。"
  我順著脖子上的紅線,拖出一直貼胸而戴的小瓶,裏麵的白色粉末,就是我的杜維宇。
  "他在這裏。"我搖了搖手中的小瓶,告訴艾忠國。
  "小姐,你的做法真是太不可思議!"他大驚。
  "有時候,我也認為自己有必要去看心理醫生。"我苦笑著說。
  "雖然行為怪異,但你卻是一位純真的東方女孩。"
  "謝謝誇獎。"我收回骨灰瓶,稍後對他說,"我相信你的話,打算遵守與杜維宇的約定,奏一曲'月光'給他。"
  "你也會彈鋼琴?"艾忠國萬分吃驚。
  我微微頷首,陷入兒時的回憶中。"記得當初,與杜維宇初相遇,就是因為鋼琴。
  "那一年,我十歲,被母親拉著去老師那裏學鋼琴。你可知道,我非常不願意一坐數小時地練琴,去鋼琴班的路上,尚覺十分委屈,止不住地掉眼淚。哭著走進琴房,看見一個男孩子坐在鋼琴前彈奏。當時並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麽曲子,隻覺非常動聽,使我漸漸忘記哭泣。直到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曲'月光'。"
  "那個男孩,就是杜維宇?"
  "嗯,那一年,他十一歲,長得高高大大。最難得的是他的琴聲,那麽曼妙,使我陶醉。之後的日子,我一天比一天渴望學琴,就連母親也覺得奇怪。"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艾忠國說。
  "對,我是想見他。"我笑著點點頭,忽而像是想起某件事地道,"艾忠國,你的漢語水平似乎比我要高,居然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多謝老師誇獎。"艾忠國摸了摸頭發,做出十分害羞的模樣,"後來呢?你的琴技一定十分了得。"
  "恰巧相反,我沒有杜維宇那樣的天賦,若不是他一直鼓勵,甚至無法堅持到現在。"
  "他一定是位很棒的男人。"
  "嗯,他是我的戀人、朋友、老師,隻不過,已經遠去,再也回不來了。"我的神情又恢複黯淡。
  艾忠國拍了拍我緊握的手,輕聲道,"也許剛才的那曲'月光',就是他遵守約定,回來彈奏送你的。你要相信,你的彈奏,他也會在另一個世界聽見。"
  "嗯。"我點點頭。
  待艾忠國與侍者交涉後,我坐上琴台,雙手撫著琴鍵,腦裏卻一片空白。"月光",我所熟悉的"月光",第一個音符,要從何奏起?
  近一年的懈怠,居然讓我忘記,如何奏響"月光"。
  腦裏忽地飄過一些交錯的畫麵,杜維宇平伏的身體,我的左手不住的流血,玻璃門碎開的聲音……
  一切的一切,從記憶深處襲來,越來越近,近得就像在眼前。
  我抗拒著這如潮般上湧的回憶,將雙手放在琴鍵上,幾個音符不合節拍地響起,我仍是不能靈活控製曾經受傷的左手。
  "對不起,我無法彈奏,我真的無法彈奏。"我在鋼琴前喃喃自語,用手捂住臉,痛苦萬分。
  "怎麽了?"艾忠國低下身子問我。
  "你能替我彈奏一曲'月光'給杜維宇嗎?"我抬起頭問他。
  他點點頭。
  一曲"月光"隨著艾忠國跳躍的手指流淌出來,漸漸地盤旋在整個中世紀餐館的上空。
  杜維宇,你能聽見嗎,縱我再不能用一雙手親自奏響"月光"贈你,亦但願思念你的一顆心,能被你感應到。如此強烈,一如此曲。
  我要了一瓶蘋果酒,和著琴聲,慢慢品嚐,微酸、略苦,一如思念的味道。
  第二日,我決定動身去新天鵝堡,那裏,就算沒有杜維宇,也有他的靈魂。
  "你的中文已經如此之好,我教不了你什麽了。"啟程前,我對艾忠國說。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你不需要再陪我了。"
  "我的中文能有多好?你看看,我根本未聽懂你的潛台詞。"
  "你是裝傻。"隻不過一天多的相處,我卻已了解到,艾忠國的中文,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而我,又怎能平白讓他隨我一同瘋?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依舊死皮賴臉與我同路。
  直到抵達富森,我們才獲知,新天鵝堡僅四至十月開放。現在,已經過了開放的季節。
  "你身為德國人,居然不知道新天鵝堡的開放時間?"我有些氣他。
  "中國人難道就知道有關中國的一切?"
  被他一反問,我無話可說,人之於茫茫蒼穹,是會顯得異常無知。可是,千裏迢迢,我來了,卻因為身體的負擔,不能追隨杜維宇的腳步一直前行。
  "那怎麽辦?"我沮喪地問,"他沒有身子羈絆,一定飛去了,現在也許正在觀賞新天鵝堡內壁上有關瓦格納歌劇的繪畫,看抱擁美人歸的華爾特、來去自如的羅恩格林……"
  "但我們可以去山腳,大聲喊他出來。"艾忠國笑嘻嘻地說。
  "他會聽到我的呼喚嗎?"
  艾忠國肯定地點點頭,"能,一定能!你不是說過,相愛的人之間會有感應?"
  約摸十幾公裏的車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來到位於波拉特瀑布附近的新天鵝堡。早已過了遊覽的季節,隻看見童話般的城堡孤獨傲然地屹立在皚皚白雪中,勝似仙境。
  "杜維宇一定在裏麵。"我說。
  "你大聲把他叫出來。"
  "杜維宇,你出來!"我大聲喊道。
  艾忠國搖搖頭,"親愛的中國女孩,不要太含蓄,大聲一些。"
  我猛吸一口氣,更大聲地喊出來。而後,隻聽見自己淒烈的聲音在山穀裏回轉,彼端,沒有任何回應。
  "他聽不見,他與我已經不在一個世界了。"我悲哀地說。
  "不不不,你閉上眼睛,仔細聆聽,他來了,環繞在你身邊,現在,他的衣衫正慢慢拂過你的臉。"
  我閉上眼睛,照著艾忠國的話去做,用心去感受。
  "他正注視著你,一雙眼睛含情脈脈,他想告訴你,那次的事,是個意外,並不是你的錯。他說,雖然已是殊途,但他會一直在你身邊,默默地看著你,保護你。"
  聽著這樣的句子,想象杜維宇說這話的神情,不經然,兩行淚從眼眶中湧出。
  許久後,我睜開雙眼,看到艾忠國的一雙眼,正滿懷溫柔注視著自己。
  "謝謝你。"我對他說。
  回到法蘭克福,艾忠國盛邀我隨他去當初相遇的餐廳。
  "你逃工幾日,老板不找你算賬嗎?"
  他搖搖頭,"沒事,你放心。"
  "那裏的蘋果酒味道不錯,美中不足就是稍帶苦澀。"
  "蘋果酒的味道會苦?"艾忠國皺了皺眉,以示不信。
  "也許是我的心苦。"我苦笑著說。
  來到那家餐館,尚是清晨,店裏的員工正在打掃衛生,看見艾忠國進去,都微笑著打招呼。
  "看來你的人緣不錯。"
  "那是當然。"
  安頓我坐下後,他便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頃刻之間,換了一身侍者的製服走出來,手裏端著一杯淡黃色、純清透明的液體。
  "小姐,請嚐嚐不會感覺到苦澀的蘋果酒。"
  我接過杯子,淺嚐一口,真的沒有一點苦澀的味道。
  "你是怎麽弄出來的?"我好奇地問他。
  "這是秘密。"他驕傲地說。
  一大杯蘋果酒,被我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杯子放在他麵前,吩咐侍者模樣的他再去換一杯。
  一直到換第四杯時,他終於忍不住道,"再好喝的東西,也不能這樣喝。"
  我笑著說,"你若不告訴我製作方法,我就把你的酒全部喝完,用肚子裝回國去。"
  "你的肚子容量不夠。"他非常嚴肅地告訴我。
  "如果有些東西,注定以後不能享用,是不是要一次享用個夠?"
  比如蘋果酒,比如愛情。與其在無法尋回時,緬懷憑吊,不如在擁有時,沉溺至死。
  "親愛的中國女孩,隻要你光臨本店,我會永遠為你調製。"
  "永遠是多遠?"
  "一輩子。"艾忠國鄭重地說。
  "親愛的德國男人,謝謝你。"我模仿他的語調,與他說笑。心底,卻升起為離別而生的悵然。
  我怎麽可能有一輩子的時間光臨這家小店,稍後,我就要踏上歸途,與他作別。可是,我的內心,卻由衷地感謝他,並不是為了他允諾要一輩子為我調製不會嚐出苦澀的蘋果酒,而是謝謝他這幾天來,用一個正常人的心理,陪我做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我曾經的朋友,包括與我和杜維宇一起長大的何書傑,隻會正常而理智地告訴我,杜維宇已經死掉,你親眼看著他被火化,他再也回不來了。
  沒有人像艾忠國這樣,從來沒有。
  離別,很快就來臨,與艾忠國一起駕車去機場,剛抵達時,手機在他懷裏響起。
  一陣我聽不懂的對白後,艾忠國神色緊張地對我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你了。"
  "出什麽事了嗎?"
  "我的父親,他的身體一向不怎麽好。"
  他把行李放在我手上,道一聲珍重,就開車離去。沒行多遠,卻又停下車,從車窗裏探出頭向我大力招手。我小跑幾步,走至他身邊。
  "回國後,記得打電話給我。"
  "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把手給我。"
  我伸出手去,讓他握著我的右手,在手心上寫下一連串的數字。
  "一定記得要打給我。"他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我對著他點點頭,目送著他與他那輛破舊的吉普車在車流中慢慢消失,一陣為離別而生的悵然即刻湧上心頭。
  一路好運,我在心裏默默祝福這位陪伴了我幾天的善良的德國男人。
  飛機準點起飛,坐在機艙內,我能感覺到與這座異國都市的距離越拉越遠,越拉越遠,直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Hi!真巧!"身旁的男人與我打招呼。
  我側過頭去,發現是他--那位來時與我同座的男人,隻不過此刻,換了方向坐在我右邊。他的膝上,仍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依然是那種我看不懂的文字。
  "是很巧。"想著當日我的無禮,臉上的笑容,不能自然。
  他笑了笑後,依舊埋下頭去看書,很認真地做筆記。
  "那天的事,非常抱歉。"我輕聲對他說。
  "什麽事?"他合上書,問我。
  "那杯百合花茶,你忘了嗎?"
  "對,我已經忘了。"他略作思索後,笑著說。
  "你真會把握時間。"為了免除尷尬,我指了指他膝上的書說。
  "到了我這個年齡,你也會明白時間的寶貴。"
  "你年齡很大嗎?"那日他給我的感覺,也不過三十七八歲,何況今日的他,著一身淺色係的衣服,看上去更年輕。
  "我的實際年齡,要比我看上去老許多。"
  "最多不過四十。"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男人越老越有內涵。"我告訴他。
  "謝謝,這是至今為止我聽過的最好的一句安慰。"
  "男人也介意自己的年齡嗎?"
  "介意年齡,不是女人的專利。"頓了頓,他道,"相對幾天前,你的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
  "是嗎?"我摸了摸臉。
  也許吧,當一個人把一樁心願了結,放下背負的許多事,心情是會轉好。
  終於回國,回到這座我所眷戀著,卻又不忍多看一眼的城市。
  走出機場大廳,一抹冬日和煦的陽光投射在身上。我能感覺到,這座城市,比我離開的時候,要溫暖了許多,甚至連握著行李的手心,也禁不住冒汗。
  溫暖的,也許不是天氣,而是此時此刻的心情。
  回到家裏,仍舊是我離開前的樣子,琴房的玻璃門被緊鎖著,因為長久沒有人打掃的緣故,透過玻璃看過去,視線是模糊的,一架鋼琴孤零零地擺在琴房正中央,離它不遠處的桌子上,放著治療杜維宇心髒病的藥。
  一切都是老樣子,與一年多前一樣,隻是少了杜維宇與我的歡笑。
  玻璃房門的鑰匙在何書傑手上,杜維宇去世後不久,這扇門的鑰匙就被他拿走了。
  那時,他另找了一套寓所讓我搬離此處,而我,又怎忍舍棄與杜維宇相依攜的地方?我的固執使他讓步,隻是請人換了新的玻璃門,拿走鑰匙由他保管,說是怕我觸景傷情。
  他不明白,真正的傷情,又何須觸景?
  搬了一張椅子坐在玻璃門前,在德國訥德林根所聽到的"月光"又一次回響在我耳邊,蒙矓中,仿佛看見西裝筆挺的杜維宇坐在鋼琴前,輕輕地奏響那熟悉的旋律。
  訥德林根的彈琴人是你嗎?是你遵守我們的約定,在為我演奏嗎?
  臨睡前,接到何書傑的電話。
  "你怎麽知道我回國了?"我問他。
  他並不回答,隻是問,"走這一趟後,心情是否好了許多?"
  "不至於愁雲密布罷了。"
  "那我就放心了,好好睡一覺,明天下午,我載你去亞妮那裏拿花。"
  "謝謝你。"
  "我們之間需要這麽客氣嗎?"
  是啊,我、杜維宇還有他,自小熟識,一起學琴。雖然因為他年長我們六歲,心智早熟,有時不屑與我和杜維宇一起胡鬧,但危難時刻,總是盡力幫助我們。比如說一年前,杜維宇的突然亡故,從未遭遇此事的我隻知道一個勁兒地號哭,如果沒有他,也許我都不能給杜維宇一個像樣的葬禮。
  "我總是拖累你。"想起往事,隻化作一聲歎息。
  "不要這樣說。"他頓了頓,道,"早點睡,晚安。"
  "晚安。"
  放下電話,我忽然驚覺似的看了看右手心,上麵有艾忠國留給我的電話號碼。
  可是,為時已晚,上床前的一個熱浴,衝走了所有的痕跡,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數字。
  我憑著腦海裏的記憶,努力回想臨別前艾忠國拖著我的右手,寫下電話號碼的情景。但最終,隻記得他的手溫暖而寬大,除此之外,了無印象。
  我抱著電話,想試著撥通一組號碼查詢,但拿起電話的手卻頹然放下。怎麽查詢?我不知道艾忠國的原名,也無法記起他工作的那家餐廳的名稱。
  我歎了一口氣,在人潮中,又失去一個朋友--雖然相處僅數日,卻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也許,人正是要經曆離別,才能獲知相處的可貴,比如我與艾忠國,更比如我與杜維宇。
  夜裏,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抱著杜維宇的遺像入眠,仿若他還在我身邊,他溫柔的笑語還在耳畔,從不曾離去。
  莊亞妮是我的高中同學,亦是何書傑的現任女友。
  兩年前的一天,莊亞妮與我結伴去參加何書傑公司的派對,那麽巧,她對在派對上發言的他一見鍾情,事後屢屢在言談中提及他,要麽打聽他的私事,要麽回憶派對上遇見他的情形。
  "你是不是對我這位大哥感興趣?"那個時候,我非常直白地問她。
  她含羞點頭。
  何書傑大學畢業以來一直忙於家族生意,無心照顧私事,有這樣一個好機會,我與杜維宇樂得做媒人。況且莊亞妮乃醫學院高材生,身材高挑,相貌端莊,配何書傑,料不比生意場上使慣手腕的女子要差。
  於是以後隻要有機會與何書傑聚會,我們都會帶上莊亞妮。一來二往,何書傑是聰明人,也漸漸明白我們的意圖,最後不知何時,他們居然開始戀愛。
  我坐在副駕上側過頭打量何書傑,雖然那麽近的在眼前,雖然相交十數年,雖然我與杜維宇每每遇到困難,他都會第一時間來到身邊伸出援助之手,雖然我們相處是那麽的融洽,但我從未曾真的了解過他。
  也許是因為他年長我六年的緣故,更也許是因為我們倆互不相愛。
  不相愛時,年齡會是一種很長的距離,阻撓著對方滲入彼此的生命。
  "盯著我幹什麽?"紅燈時,何書傑側過頭問我。
  "看你開車時認真的模樣。"我放低撐著頭的左手,笑著說。
  "我幹什麽事都認真。"
  "嗯,談戀愛也認真!"我俏皮一笑,指了指後座上的香水百合,"是送給亞妮的嗎?"
  他遲疑地點了點頭。
  "很漂亮,但據我所知,她喜歡的是白玫瑰。"
  "是嗎?"
  "原來你不知道?下次再送花可要記得。"我從包包裏拿出記事簿,在上麵寫道:送花要送白玫瑰,緊接著畫了三個大大的感歎號,然後撕下這一頁,放進何書傑的外套裏。
  "你在幹什麽?"
  "你公事繁忙,不寫下你怎會記得要送白玫瑰而不是香水百合?"我吐了吐舌頭說。
  "調皮!"
  "說正經的,打算什麽時候與莊亞妮結婚?"
  "還不知道她肯不肯下嫁於我。"
  "你從不問又怎會知道,她一定肯的。"
  "再過一段時間吧。"
  "一年前,你也是這樣回答的。"
  何書傑微微一笑,"你呢,在家裏呆了約摸一整年,打算什麽時候重新工作?"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曾經的我,是一所私立中學的兼職鋼琴教師。
  "不能彈琴就意味著不能再教鋼琴,我也不知道今後能幹什麽。"
  "你可以到我的公司來上班。"
  "可我除了彈琴,什麽都不會。"
  "二月末,公司公開招聘,有一個職位是中心秘書,還有幾十天的時間,你可以學。"頓了一會兒他道,"放心,我不會徇私,你要憑你的本事應聘。"
  "那不是要我永遠放棄彈琴?"我撫摸著左手上的傷痕問他。自從杜維宇死後,何書傑一直反對我再彈琴,一小部分是因為我手上的傷痛不允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怕我因為琴而想起情。
  "某些時候,放棄豈不也是一種得到?"
  放棄豈不也是一種得到,我在心裏默默念著何書傑告訴我的這句話,眼睛盯著左手上的傷疤。我是該放棄,還是永遠地記得?
  莊亞妮住在市一醫院附近的一棟商住兩用大廈裏,從我所住的綠源水坊過去,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因為是下班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抵達的時候,已是夜幕降臨。
  乘電梯至十五樓,還未敲門,鐵門就已被打開。
  "你們終於來了。"莊亞妮接過何書傑手上的花,抱在懷裏一臉的幸福。
  這使我憶起讀中學時,一位男生在校門口等足兩個小時,送她一束香水百合的情形。彼時,她接過花,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就扔進街邊的垃圾筒裏。
  "不知道我喜歡什麽花,居然也敢追我。"那個時候,莊亞妮是高傲的。
  "那你喜歡什麽?"我心痛地看著躺在垃圾筒裏的百合花問她。
  "白玫瑰。"響亮而幹脆的回答。
  中學時代的莊亞妮,喜愛張愛玲小說裏的那句話:"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她喜歡白玫瑰的因由在此,她曾信誓旦旦地說,"我要成為男人床前那一道明月光。"
  然而,此情此景卻告訴我,原來女人在乎的,不是花,而是贈花人是誰。人對了,即便是送一棵狗尾巴草,她也會很滿足。
  我開始後悔放那張字條在何書傑的外套裏,何書傑對莊亞妮來說,就是那個送一棵狗尾巴草也能讓她幸福歡笑的人。
  莊亞妮也許更寧願當他胸前沾著的一粒飯黏子,而不是床前的明月光。
  "小嫻看上去氣色好多了。"在欣賞完手中的百合後,她終於注意到還有一個多日未見的朋友。
  何書傑仔細打量我的臉,隨後向莊亞妮點點頭,並不多話。
  "這是我第二次聽人說這句話了。"
  "還有誰比我們更早發現?"莊亞妮問。
  "一個在飛機上相遇的男人,很巧合,我在往返途中都遇見他,並且每次他都坐在我身邊。"
  "也許這就叫緣分。"莊亞妮說。
  我淒然一笑,"可是,屬於我的上一份緣,還沒有完結。"
  "小嫻,杜維宇已經離開一年多了。"何書傑提醒我。
  "可我在德國曾聽見他為我演奏'月光',甚至我還感受到他的衣角輕輕拂過我的臉。"我閉上眼睛,夢想再一次體驗那樣的感覺。
  "杜維宇已經死了。"何書傑直視我,殘忍地說,不顧莊亞妮在一旁拉他的衣袖。
  我睜開眼,從眼裏滑落出兩顆淚珠。
  是啊,他是死了,可是為什麽就沒有人肯委屈自己的執著,唯心騙騙我,告訴我,他還活著?
  一瞬間,艾忠國的笑容浮現在我腦海裏。那樣的一個朋友,我卻把他弄丟了。
  何書傑抽了幾張紙巾放在我手裏,而後一副不忍多看的模樣去了陽台,背對著我們,站在那裏。隔著一扇玻璃門,我仿佛都能聽見他的一聲歎息,似乎無盡的沉重。
  "不要哭了。"莊亞妮坐過來拍拍我的肩,"看看你的生日花吧,聽書傑說,你打算拿回去自己養。"
  我邊擦淚邊點頭。
  在莊亞妮書房的窗台上,我見到我的生日花,開得比我走之前,要燦爛。
  "不知我能不能將它養活。"
  "仙客來其實很好養活,隻要有充足的水分與足夠的溫度。"
  仙客來代表每一年二月七日出生的人,這一天出生的人仿若這花,隻要有足夠的溫暖,就能幸福地生活。
  我是二月七日出生,隻不過,屬於我的溫暖已經遠去。
  返家途中,我坐在副駕上,撫著懷裏的仙客來,並不多話。
  "你生氣了?"
  "沒有,為什麽要生氣?"我賭氣地說。
  "從小到大,你都藏不住任何心事,有什麽都會寫在臉上。"何書傑憐愛地看著我,"方才,我的語氣是重了一點,但你應該知道,我希望你永遠幸福快樂,盡量忘掉不該留在記憶裏的事。"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想到他難過。"我抿抿嘴道,"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他緩緩點頭,"我明白,但是逝者已矣,你已經封閉了自己一整年,今後的歲月,還需要自己去麵對。你若總這樣,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你可以不理我。"
  "我怎麽能不理你?"
  "冥冥之中,會有一個人默默保佑我照顧我,他不會讓我受到傷害。"念及杜維宇,淚水又控製不住滑落下來,滴在仙客來開得絢爛的花瓣上,最後墜入泥土中,隱沒。
  淚水能夠這樣迅速消失,可情不會,思念不會。
  何書傑長歎一聲,拿出手帕遞給我擦淚。從小便是如此,我若遇上什麽事傷心落淚,他隻是沉默著遞給我紙巾或手帕擦幹眼淚。
  此刻,若身邊人換了是杜維宇,他一定會說,"小嫻,快把懷裏的花拿開,知不知道你的淚水會把寶貝花淹死。"
  聽見這樣的話,再傷心的我,也會用歡顏代替淚臉。
  我擦幹淚,吸了吸鼻子。
  "其實你應該多陪陪亞妮,讓我自己搭乘公車回家。"
  "這麽晚了,我不放心你。"
  "以前我怕走夜路,但是現在不怕了,所以你也不要不放心。"我撫著左手上的傷疤輕輕地說,"我甚至希望出點什麽事,如此一來,隱藏在某個角落裏的杜維宇也許就會現身救我,就像靈異小說裏經常出現的情節那樣。"
  "上次亞妮介紹你看的心理醫生,你有去看嗎?"何書傑皺了皺眉頭問我,呆了一會兒不見我回答,道,"你一定沒去。"
  "我隻是特別地想念一個人,並沒有病,無須看心理醫生。"
  "等你想通了再去看吧。"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望著車窗外的夜景,忍不住唏噓。曾經多少次,與杜維宇在夜色中攜手共遊,曾經多少次,路邊的街燈見證了我們的歡顏。
  街景越來越熟悉,再繞過去就是本市出名的酒吧餐飲一條街,街尾的有間茶舍,曾經是我與杜維宇經常光顧的地方。
  有間茶舍裏的百合花茶,是我心愛的飲品,每次,我都要叫上一大壺。
  我們鍾情於這間茶舍,隻是因為一次路過時,聽見這間茶舍裏在播放"月光"。印象中,鮮有茶舍播放鋼琴曲。然而,也就是因為這首鋼琴曲,年少的我們固執地以為,這間茶舍是為我們而開設。
  私底下,我們叫它"月光茶舍"。
  那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在杜維宇逝去之後,我才心痛地發現,這間茶舍原來並不屬於我們。當我們的愛消亡了,當我愛的人逝去了,它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矗立在那裏,接待著一對對相擁而至的情侶。
  如今的我,再也不願一個人踏進這裏,隻是每次路過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聆聽從茶舍裏飄出來的"月光"。唯有這"月光"能夠提醒我,我曾經多麽幸福地挽著一個男人的臂膀出入此處,但是,也正是這反反複複播放的"月光",它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那個男人已經不在,我的身側已然空無。
  每到夜間,這條路就非常熱鬧,以至車行緩慢,十數分鍾還未能行至街尾,但漸漸地,就能看見有間茶舍,在昏暗的路燈照射下,茶舍的招牌發出淡淡的光亮,仿若夢境。
  忽然,我發現路燈下,斜倚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仿佛穿著我買給杜維宇的那件黑色風衣,正用打火機點燃一根煙,然後輕輕地吐出一個個煙圈。
  是他,杜維宇!
  我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身影,害怕稍一眨眼,他就會如一年前一樣消失無蹤。
  "停車,停車。"我突然大叫道。
  "怎麽了?這裏不能停車。"
  "停車!"我幾乎是哭著喊出來,"杜維宇在那邊,再不停車,他就又會消失掉。"
  "杜維宇?"何書傑一時無法反應。
  我來不及向他解釋,放開仙客來自顧著打開車門跳下去。雖然車行緩慢,但由於慣性的作用,我仍是一下車就摔了一跤。顧不得行人的側目,趕緊爬起來,可是,當我抬頭再向有間茶舍前的路燈望去時,杜維宇已經不見。
  路燈下空無一人,仿佛從未曾有人斜倚在那裏一般,仿若那隻是我的一個夢境。
  我站在街心,無所適從,茫然地看著前方,不相信杜維宇的出現隻是一個幻影。一刹那,耳邊響起刺耳的喇叭聲,緊急刹車聲,還有司機探出頭的咒罵聲。
  一隻寬厚的手將我的胳膊握住,難道是杜維宇嗎?我欣喜地轉過頭去,卻發現站在我身後的是何書傑。笑容與淚水在我臉上凝固。
  "是你啊?"我有氣無力地說。
  何書傑拉著我走到路邊,重重地抓著我的雙肩,直視我的眼睛,擔心地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樣很危險?杜維宇已經死了!你不要再犯傻了好不好?"
  "我方才明明看見他,在那盞路燈下。"我指了指有間茶舍外那盞孤獨的路燈,急切地說。
  "那隻不過是你的幻影。"
  "不是。"
  眼淚在頃刻間又湧出來,杜維宇,我的杜維宇怎麽可能隻是一個幻影?可回望過去,那裏的確空無一人。
  "好,我證明給你看。"何書傑心痛地說。
  他拉著我走進有間茶舍,尋靠窗的位置一個個問過去。
  所有的人都茫然搖頭,表示沒有看見路燈下曾經立著一個著黑色風衣,在夜色中點燃一根香煙的男子。這樣的回答,讓我幾乎絕望,剛才那一幕,真的隻是我的幻覺嗎?
  "你應該相信了吧?那不是杜維宇。"何書傑用手帕替我抹去臉上殘留的淚水。
  望著他眉頭微皺的臉,我忽然想起艾忠國,若換作是他,他一定立刻陪我去尋找杜維宇,就算眼前是無窮的黑暗,他閃爍的雙眸也會為我照亮前方。
  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在身邊,那該多好。
  他不會要我刻意去遺忘,隻會教我甜蜜而幸福地記得。
  對一段無法尋回的感情,記得曾經的幸福美好,是不是要比痛苦而刻意地遺忘,要好許多?
  為什麽生活在我周遭的這些朋友們,沒一個明白?
  "不久前,窗外那盞路燈下的確站著一個男子。"坐在角落的一位女子突然開口。
  "真的。"我衝到她麵前,望著她,尋求再一次的肯定。
  女子點點頭,撫了撫額前垂下來的卷發,一張精致而美麗的臉呈現在我麵前。
  我從錢夾中抽出那張與杜維宇的合影,遞到她麵前,"你能幫我看看,是這個人嗎?"
  女子迎著燭光,仔細打量那張照片,臉色微變,皺了皺眉反問道,"你是他什麽人?"
  "我叫傅永嫻,他叫杜維宇,他是我的男朋友。"
  女子略作思考,然後嫣然一笑,"那你一定認錯人了,剛剛站在路燈下的男子,是我的朋友,他叫武思其,也許我們看見的,不是同一個人。"
  "你確定?"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為何不能確定。"
  "他在哪裏,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自我見著的那個身影消失後,那盞路燈下再未出現過別的人。我著實不能相信,那位穿著我送給杜維宇的風衣的男子,那位無論身形、拿煙的姿勢一如杜維宇的男子,居然不叫杜維宇。
  女子不再給我答案,自顧著從包裏抽出一本書來閱讀。在昏暗的燭光下,我瞧見書上的文字都是我不懂的,卻又仿佛在何處見過。
  "走吧。"何書傑拍拍我的肩。
  "那是杜維宇,那一定是杜維宇。"我喃喃自語。
  "小嫻,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杜維宇被火化。你應該記得,他還有一小部分骨灰,墜在你的胸前。"
  我通過脖子上懸掛的絲線,慢慢拉出那個小玻璃瓶,裏麵白色的粉末是我的杜維宇。當初將杜維宇的一部分骨灰裝進瓶裏隨身攜帶,其一是為了懷念,其二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杜維宇已經離去。隻不過第二個原因,連我自己也不願承認。
  裝有骨灰的小玻璃瓶如真理般告訴我,路燈下的男子,不可能是杜維宇。
  "打擾了。"我站起身子,離開有間茶舍。
  何書傑跟在我身後,沉默不語。
  出了有間茶舍,我放緩腳步,輕聲對何書傑說,"對不起。"
  如他所說,我的所作所為,全是犯傻,一個我親眼見著被火葬的人,怎麽會存留在人間?那些靈異誌怪小說,也不過隻是小說而已。
  "你剛剛跌傷的地方,還痛嗎?"
  經他提醒,我才憶起下車時那重重的一跤,挽高褲角向膝蓋望去,蹭破皮的地方已經滲出血來,可是,我居然不知道痛。
  當一處痛勝過另一處痛時,輕微的那處痛,會被掩蓋,會被忽視。
  就像我如今,心痛勝過身痛。
  "我何嚐不希望杜維宇還活著,可是,他死了,這是事實。你若沒辦法接受,就永遠無法開心。"何書傑扶著我,邊走邊道。
  "我知道他死了,隻是不願相信罷了。相識十幾年,有太多的快樂悲傷與他共度,怎麽能說沒了就突然沒了呢?"
  "要讓自己將來活得開心,就要學會忘掉曾經的開心,小嫻,你懂嗎?"
  我緩緩點頭,這道理我何嚐不懂。但忘掉一個深愛的人,談何容易?如若能輕易忘掉,那還算曾經深愛過嗎?
  何書傑一直送我回家,叮囑我早點休息後,才轉身離去。
  可我又如何能夠這麽早入眠?放一張魯賓斯坦所奏的"月光"在碟機裏,我靜默地伏在窗台上,遙望窗外。
  這張CD,是在得知杜維宇有心髒病後,我陪他一起去音像店買的。
  彼時,杜維宇告訴我,魯賓斯坦曾在九十一歲高齡,在雙眼近乎失明,右耳漸漸喪失聽力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一個鋼琴演奏家,他的記憶僅僅存在於手指、耳朵和眼睛這三個地方。而且隻有眼睛的記憶,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在我這九十一年的人生當中,現在才是我進入到無限的視野當中的時候,它不被時間和場所所限製,而且對於未來更是處於一種向前邁進的階段。我的音樂正是我的人生,今後我的人生將會更加開闊,我的音樂也將更加能體現出其深層的含義。"
  "他在如此惡劣的身體狀況下還能保持這樣的信心與活力,我為何不能呢?"當日,聽著這張CD裏播放的"月光",杜維宇如此安慰我。
  我隻是不爭氣地在"月光"中流淚,他被診斷出患了一種隨時會離世的疾病,卻還能夠反過來笑著安慰我。
  "音樂不止,生命無盡。"杜維宇一直用這句話鼓勵自己。
  可如今,音樂還在奏響,杜維宇的生命,卻已經消逝。
  窗台上,置放著那缽仙客來與杜維宇的遺像,照片裏,杜維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可是,那麽年輕的生命,那麽燦爛的笑容,現今隻能印在照片上了。
  相框旁邊,斜倚著兩個款式一模一樣的手機。這兩個舊款的手機,一個是杜維宇的,一個是我的,它們的來電響鈴,是杜維宇自編的鈴聲--"月光"。當日杜維宇提著兩個盒子回到家裏,把其中一個放在我手裏,告訴我,"這是屬於我們倆的專有通訊工具,隻要這對手機奏響'月光',就表示我們在思念彼此,隻要這對手機永不欠費,我們也不會在人海中走散。"
  一年來,不論再怎麽沮喪,我都沒有忘記給這對牽連著我們的手機繳費,但即便手機永不欠費又怎樣,我們其中的一個已經不在服務區。
  收回目光,止不住低歎。
  路燈下那個斜倚的身影,究竟是誰?若不是你,為何能帶給我如此熟悉的震撼;可若是你,你又怎舍得再一次棄我而去,忍心讓我如此尋尋覓覓?
  我披上外套,向門外走去,久違一年的有間茶舍,我需要一杯百合花茶安撫心神。
  經過那盞路燈,駐足而望,夜色中,仿佛一縷薄煙旋繞著升上高空。
  推開有間茶舍厚重的大門,立刻有侍者迎上前來。
  "傅小姐,久違了。"
  仔細一看,原來是阿成,他是T大的學生,算起來,還是我的學弟。一年多未見,我差點忘記他的模樣。
  "是啊,許久沒來了。你呢,還沒攢夠錢買一枚鑽戒?"他曾經告訴我,來此打工的目的,就是為心愛的女友買一枚她一直想要的鑽戒。
  "還沒攢夠一半的錢,女友就棄我而去了。"阿成悲哀地說。
  "為什麽?"
  "因為另一個男人可以很輕鬆地為她買無數枚鑽戒。"
  "是她不懂得珍惜你,她會後悔的。"
  "不用安慰我,事隔半年,我已經想通了。"阿成露出一個微笑,"仍然是一杯百合花茶?"
  我點點頭。
  看著阿成忙碌的身影,我多希望能如他一般,一句"我已經想通了",放下背負的感情,開始新的人生。可是,這對我來說,何等困難。
  也許,我的放不下,是因為杜維宇從未離棄我,而我,也時時刻刻感覺到他就在我身邊。
  側頭向窗邊看去,剛剛那名卷發女子坐過的地方,現時現刻坐了一對情侶,他們用兩根吸管同喝一杯飲料,無比濃情蜜意。
  "我能在這裏坐下嗎?"一名男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回過神望去,一臉的訝異。
  "是你?"
  眼前的男子,居然是在飛機往返途中都遇見的那位。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不期而遇。
  "我們真有緣。"男人也在同一時間認出我,伸出手與我相握,"穆若權。"
  "傅永嫻。"我向他微微頷首,"請坐吧。"
  阿成在此刻端上我的百合花茶,將轉身離去時,我叫住了他。
  "今晚你有見過杜先生嗎?"
  "你是指一年前經常與你一同光顧的那位先生?"
  我點點頭,"對,就是他。"
  阿成思索片刻道,"杜先生仿佛也有一年多沒光顧了。"
  "你再仔細想想,今天晚上他有沒有來過?約摸兩個小時前。"我急切地問,害怕見他又一次搖頭。
  "兩個小時前不是我當班,但是我可以幫你問問。"
  "那謝謝你了。"我抄下自己的電話給他,要他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你在尋找一個人?"穆若權問我。
  "嗯。"我點點頭,隨後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我尋找的隻是回憶,隻是幻影。"
  "為何這樣說?"
  "你不會明白。"我喝掉一大口百合花茶,借此安撫心神。
  "有回憶的人,應該是幸福的。"
  "擁有回憶,有何幸福?無論是悲傷的還是幸福的回憶,最終隻能帶給我們痛苦。"
  "幸福的回憶也能帶來痛苦?"
  我點點頭。
  回憶,原本就是痛的流露。於悲傷的過往,憶起一次,誠然會傷心一次,而對於快樂,回憶何嚐不帶給我們無盡悵惘。因為,回憶,即意味著已經回不去。
  "你等的那個人,是你的愛人嗎?"
  "嗯。"
  "你很愛他?"
  "當然,否則我不會在這裏等待。"
  "他也很愛你,是嗎?"
  杜維宇愛我,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是,如果他能回來,能重新在這個世界上開開心心地生活,我寧願他不那麽愛我,甚至忘了我。
  "我寧願用他對我的愛,換回他生活在這個城市。"
  "他不在這個城市?"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望著窗外的那盞路燈,卻未發現穆若權眼底流露出來的擔憂。
  周末的下午,莊亞妮約我逛街。在約定見麵的地方,我見到著一襲粉紅色羊絨外套的她,令我驚異的是,她居然將一頭烏黑的秀發剪短。
  "怎麽舍得將頭發剪掉?"比了比她的頭發,幾乎與我的一樣短。
  "多年來,一直留長發,突然想改變發型。"她嫣然一笑,在我身側轉了一個圈,"你覺得怎麽樣?好看嗎?"
  "好看,但是第一眼總覺不習慣,多年來,看慣了你留長發。"我挽住她的手,指著櫥窗中反映的人影說,"不過這樣也好,你看看,我們更像兩姐妹了。"
  櫥窗裏的兩個人影,差不多一樣的發型,肩並肩站著,笑得燦爛。
  "不知道書傑會不會介意我將頭發剪成這樣。"過了一會兒,莊亞妮有些擔憂地說。
  "應該不會。"
  "為什麽?"
  "記得很早以前,我、杜維宇還有他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影片裏兩個女主角一個長發,一個短發。當時,我問過他們喜歡長發還是短發。"
  "他們怎麽說?"
  "你關心的是何書傑怎麽說吧?"我眨眨眼故意逗她。
  "當然,你快告訴我。"莊亞妮從不掩飾她對何書傑的關注與在乎。
  "他說這個問題幼稚,不願作答。"
  "我還以為他會說喜歡短發。"莊亞妮一臉的失望。
  "最後,在我再三逼問下,他告訴了我你所猜測的答案。"
  "那他一定會喜歡我的新發型。"莊亞妮欣喜地撫了撫自己的短發,隨後又埋怨我說,"你應該早一些告訴我,這樣,我就可以在剛認識他時,將頭發剪短。"
  "為了他,你真是什麽都肯做。"
  "命都可以不要,何況是頭發。"莊亞妮誇張地說。
  看著她誇張的神情,我不由得迷惑了,這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驕傲的女人嗎?我與她隻不過錯過了一年的時光,未料到她居然變成這樣。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記得她喜愛的女作家曾寫過這樣一段話送給愛人,她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此刻的莊亞妮,就是低到塵埃裏的那個她。而我,又何嚐不是。隻是我與她不同的是,我已經不能歡喜地從塵埃裏開出花來了。
  "那個時候你留著短發嗎?"莊亞妮突然問我。
  "你應該知道,我不太會紮辮子,頭發又嚴重地自然卷,一直以來,都是齊耳的小卷發。"
  "嗯,對,我怎麽忘了。"莊亞妮長籲一口氣,頓了頓,她告訴我,"聽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一場大雪。"
  "這個城市許久沒有下雪了。"我望了望慘白的天空,悵然地說,"上一次下雪,杜維宇還在我身邊。我記得我們在大廈前麵的空地上,堆了一個正在彈鋼琴的雪人。"
  "你還是無法忘記他?"
  我輕笑一聲,"這個問題,永遠隻有一個答案。"
  "上次我跟你提過的心理醫生,你有去看嗎?"
  "我沒有去看醫生的必要。"
  "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有這必要,但去看看,對你會有幫助,書傑也是這樣認為的。何況我們醫院聘請的這位來自德國的心理專家享有盛名,許多有嚴重心理困擾的人,在與他交談之後,症狀減輕了許多。"
  "何書傑說對,你就不會說錯。"我不滿地說。
  "小嫻,我們這是為你好。"
  "他是否還告訴你,那天我在有間茶舍外看見杜維宇。"
  "他說那隻是你的一個幻覺。"
  "可那天,我是真的見到杜維宇,他倚在路燈下,吸一口煙後,抬頭遙望夜空。以前約會時,他就是這個樣子站在遠處等我。"
  "那隻是你腦海中特別深刻的記憶,因為思念太深,所以會顯現在眼前。有些場景,反複多想幾次,你就分不清哪些是你的想象,哪些屬於你真實的記憶。"
  "怎麽可能隻是我的想象,他曾那麽真實地出現在我麵前。"
  "你也許真的要去看醫生,我們親眼目睹杜維宇的離去,你所描述的那番情景,不會出現。"
  "你們為什麽都不信我?"
  腦海中,又浮現出艾忠國的身影,他的燦爛的微笑,蹩腳的中文,甚至他聳聳肩灑脫的樣子。
  神情突然變得黯淡,傷感一時間聚滿心頭。
  莊亞妮輕歎一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從包裏抽出一張名片放進我的大衣口袋。
  "這是那位心理醫生的名片,你何時想通,就去找他聊聊。預約的時候,告訴助理是我介紹的。"
  我將手伸進口袋裏,掂著這張名片,沒有搖頭,亦沒有點頭。
  如果點頭答應去看心理醫生,是不是就意味著連我自己也承認,那路燈下落寞的身影不屬於杜維宇?更為難受的是,心理專家會讓我無時無刻不清楚地意識到,杜維宇已經死去,永不會回來。
  我害怕這樣的清醒,也無法麵對,就像近一年來從不敢去正視杜維宇位於西山的墳墓,情願自己活在半醒半夢中!
  與莊亞妮作別後,我來到有間茶舍。這些天的晚上,我常常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一杯百合花茶,目視窗外。但許多天過去,窗外的路燈下,並沒有因為我的企盼而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傅小姐,又來等杜先生?"
  阿成每天都要這樣問我,而我,也總是點點頭。他並不知道杜維宇已經亡故,我的所作所為在他看來,無比正常,仿佛一個癡情的女子等待夜歸的情郎。
  今天的有間茶舍並沒有太多人,也許是因為天氣吧!窗外如鵝毛般的雪花片片飄落,如非必要,誰願意在這樣的天氣出門?
  "看來今天並不算忙碌。"
  阿成笑了笑,"都怪這氣溫下降得太厲害。"
  "我喜歡下雪。"
  "下雪後天氣會變很冷,一般的女孩子都因為怕冷而不喜歡。"阿成望著窗外的飛雪說,"我以前的女友很怕下雪,每每遇上這樣的天氣,回宿舍的路上,她都會把手伸進我的懷裏取暖。"
  "能有一個懷抱取暖,是女人的幸福。"我望了望窗外那盞路燈。我的那個懷抱,已經不在。
  "能讓心愛的女人取暖,更是男人的幸福。"阿成歎了一口氣說。
  "你仍是沒能忘記她?"
  "有些記憶不能奢望完全忘懷,我們隻能盡量做到回憶時不那麽悲傷。"
  我笑了笑,其實,我也是怕下雪怕冷的女子,隻不過因為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也在下雪,那該多好。積雪鋪在地上厚厚的一層,若是那樣,杜維宇就算消失,我也擁有印在雪上的腳印,即便立刻會融化,卻也能證明,那個身影不是我的幻影,他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大明還沒有回來?"我問阿成。
  阿成微微搖頭,"我並不知道他已經請了假第二天回鄉探親,真不好意思。"
  我口中的大明,是指阿成的同事--那個在我看見杜維宇的夜晚,在有間咖啡當班領座的侍者。
  "沒關係。"我笑了笑,隱匿住失望。
  "情人節之前他會趕回來的,那一天,是全年之中最繁忙的幾天之一。"
  "希望如此。"
  《月光奏鳴曲》一次又一次地輪回播放,冷冷清清的茶舍因為此曲而變得溫情。為何這裏總是播放著這首鋼琴曲?難道也有這樣的一個人,擁有著因此曲而維係的一段往事?
  我忍著好奇沒有詢問阿成。
  同樣一首曲子,在每個人的心中,訴說著不一樣的心情,我又何必去探求?
  沉思間,聽見有人叫我。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何書傑坐在我的對麵。
  他招招手,向侍者要了一壺普洱。
  "這麽晚了,還要一大壺茶,喝了會失眠的。"
  "你也知道很晚了?怎麽不回家?"麵對我的他,總像一個長者。
  "你是刻意來找我的嗎?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要找總是能找到。"他微微一笑。
  "要找總是能找到。"我輕輕重複何書傑的這句話,難過地想,要找總是找得到,那麽我尋尋覓覓這麽久,為何還是不能找到杜維宇?
  那麽他呢?那個曾斜倚在路燈下的身影,他又可曾尋找過我。
  因為擔心他找不著我,我不願搬家,不遠萬裏飛去我們曾相約的地方,重複著往日走過的路線,甚至長時間流連於我們曾經經常光顧的茶舍。可他,為什麽還是不能找到我。
  是找不到,還是從未尋找過?
  "你在想什麽?"何書傑問我。
  "沒,沒什麽。"我緩過神來,對他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微笑,指著侍者剛端上來的一壺普洱問他,"為什麽你總是喝普洱,並且十幾年來總也喝不厭倦?"
  "因為它越陳越香,越是極品茶味越淡薄。"
  "喝茶不正是喝一點茶味嗎?"
  "品茶與戀愛一樣,並不一定要太濃的味道,淡而長久也許才是最好的。"
  "你與莊亞妮的愛情,是不是像普洱?"
  "我隻是打個比方,並沒有說自己。"他為自己再斟上一杯茶,"你要試試普洱的味道嗎?"
  "不要,我還是比較喜歡自己這杯。"
  "你那杯已經涼了,為什麽不試著換換口味?"
  "那你能不喝普洱嗎?"
  何書傑突然笑了,無奈地搖搖頭,以示對我沒有辦法。
  "你看,我們都是執著且不輕易妥協的人。"
  "這樣的人活著會很累。"
  "是啊。"如果我能換一種口味,那該多好!不那麽執著,就能夠輕易地放下一段已經逝去的感情。
  "聽亞妮說,你報了秘書的培訓課程?"
  "嗯,已經上了一段時間的課了,你又不肯徇私,我若不把技術學好,如何去你的公司混飯吃?"
  何書傑被我的話逗笑。
  "會開玩笑,這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又問,"是夜間課程?"
  "周一至周五夜間,有什麽問題?"
  "晚上回家太晚,會害怕嗎?記得小時候,你最怕夜裏一個人回家。"
  "我已經不是十幾歲時的傅永嫻了。"
  "可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何書傑握著我的手說。
  我也多麽希望,能夠永遠活在十幾歲的年歲裏,從在鋼琴班第一眼看見杜維宇開始,直到他離開的前一天。終我一生,反反複複過這十幾個年頭,我也不會覺得厭倦。
  或者,隻給我重活一次的機會,若是那樣,我就可以在一年多前提醒自己不要鎖上琴房的門,讓自己能即時將杜維宇的生命挽留。
  "你有想過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改變什麽嗎?"我問何書傑。
  我以為他會回答說沒有,像他這樣成功的人,會想改變什麽?事業、愛情,一個男人該有的,他全有了。不料,他卻點了點頭。
  "你想改變什麽?"
  "這個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你想改變的事不能見光嗎?"
  "嗯。"他居然肯定地點點頭,"你呢?你想改變的又是什麽?"
  "我也不會告訴你。"
  也許每個人,即使看起來再幸福,也會有人生的缺憾,也有想過回到過去將它更正。可是真實的人生,又如何能夠更正,假使能夠回去,也許終究要遲上一步。就像我與杜維宇一同看過的那部影片,至尊寶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月光寶盒回到過去,以求能挽回愛人的生命,但最終,隻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我們無法回到過去,能做的,隻能企盼將來。
  而將來,能否從有間茶舍的大明那裏獲得一個肯定的答複?我能否等到杜維宇?
  某天下課後,接到阿成的電話,他告訴我大明提前回來了。
  "他在哪裏?"我飛速趕到有間茶舍,氣喘籲籲地問阿成。
  "在裏麵換製服,一會兒就出來。"
  話落,我就瞧見有一個人朝著我們走過來。
  "他就是大明。"阿成為我們介紹,"這是我對你提過的傅小姐,這些天她天天來這裏等你。"
  大明是個精瘦的小夥子,一雙眼眸流轉著靈動,他接過我遞給他的相片,皺著眉頭略作思索後搖了搖頭。
  "對不起,傅小姐,那天晚上我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你再仔細瞧瞧。"我急切地央求,從包包裏拿出許多杜維宇的照片攤在桌上,"也許這張照片不像他,你看看這些。"
  "我的記性出了名地好,沒見過就是沒見過。"大明驕傲而篤定地說。
  "對,大明擁有一顆很好用的頭腦,客人的外貌與喜好,他都能記得很清楚。他說沒有見過,就一定沒見過。"阿成接著道,"我不知道你與杜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他若真心要見你,一定會去找你的。"
  "難道真的不是他?"我茫然地看著那盞街燈,那個身影,隻是浮現在我眼前的一個記憶幻影嗎?
  "對不起,幫不了你。"大明歉然一笑。
  "沒關係。"
  正如阿成所說,如果杜維宇真心要見我,又何須我如此尋覓,他即便隻剩下魂魄,也不會忘記歸家的路。
  也許,我認為他存在,隻是在造夢,造一個虛假的能完成自己心願的夢,包括琴聲,包括曾經見過的身影。可是,世事的真真假假,誰又分得那麽清楚明白?
  現在回想,包括曾經與杜維宇的相處,包括月餘前相遇艾忠國,甚至包括留有餘味的蘋果酒,都像是曾經的一個夢,隻不過是來得更真切些。
  什麽是真實,什麽是夢,一定要分那麽清?
  我們都活在自己造的夢中,隻是不自知罷了。
  
  第三章同病相憐的思念
  二月末,我成功地進入何書傑的公司,成為新業務中心的秘書。如之前許下的承諾,他沒有給我任何幫助,公司裏也無人知曉我與他之間的關係。
  "我真羨慕你。"莊亞妮在吃飯的時候對我說。
  "羨慕我什麽?"
  "羨慕你能與書傑朝夕相處,你知道嗎?我與書傑已經三天沒通電話,五天沒見麵,七天沒有一起吃飯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忘掉他究竟長什麽模樣。"
  "你絕對不會忘記他的樣子。"我肯定地說。
  "可是我擔心他會忘記我的樣子。"莊亞妮有些沮喪。
  "那你為什麽不主動聯絡他?"
  "我怕打擾他的工作。"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不過他的確很忙,最近公司開拓新業務,他是決策者,自然要在初期多耗精神。"我安慰著莊亞妮,"等一切都上了軌道,他放心將事情交由手下處理了,情況自然會好轉。"
  "不知要等多久,我怕時間太長,他會忘記我。"
  "怎麽會。"
  "為什麽不會,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動物。"
  "何書傑不會。"
  "可他也是男人。"
  "但他是喜歡喝普洱的男人。他曾告訴我,普洱是一種越陳越香的茶。而你,是他的普洱茶。"
  "他是這樣說的嗎?"莊亞妮充滿期待地問。
  "嗯……是。"遲疑片刻,我還是點了點頭。記得何書傑告訴我喜愛普洱的緣由時,我問過他這個問題,那個時候,他沒有作任何正麵回答。
  也許男人都是不善於表達自己情感的動物,對於情感的傾訴,永遠沒有女人直接而有力。
  就如同女人可以輕易地對喜歡的人說我愛你,而男人卻不願將我愛你三個字掛在嘴邊,他們寧願用行動來表示這三個字裏隱含的情意。
  我在心裏找了一大堆理由說服自己,剛才的謊言並不是一個謊言,那隻是一個遲到的事實。
  再次遇見何書傑時,我試圖將這個謊言變成事實。
  "我上次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我對他說。
  "什麽問題?"
  "莊亞妮會是你的普洱嗎?"
  麵對這個怪問題,何書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思量了半晌,他才猛然醒悟我所指何事。
  "怎麽突然又提到這個問題?"
  我將之前與莊亞妮的對話轉述給他。
  "我並不想欺騙亞妮,所以需要你肯定地答複。"
  "你覺得是還是不是?"
  "當然是的,據我所知在莊亞妮之前,你沒有別的女友,她應該是你最早的愛人。你對莊亞妮,會像對普洱那樣,一直鍾愛,始終不變,是嗎?"我再一次向他尋求確認。
  "你說是就是吧。"他的回答,像是在敷衍,也許是覺得這些問題太幼稚。
  "怎麽說得好像是我在逼你?"我不滿地說。
  "誰都逼不了我。"他苦笑。
  "你對莊亞妮應該多一點甜言蜜語,每天至少一次地告訴她你有多愛她。女人都愛聽,你知道嗎?"頓了一會兒,我說,"你還要抽空多陪陪她。"
  在我一大段接一大段告訴何書傑愛情真理的時候,他非常沉默地聽著。
  我錯以為何書傑不懂得怎樣戀愛,以為他需要我的教導,卻不知,人天生就是會戀愛的動物,如同哺乳動物天生就知道如何去吸吮母親的奶汁。
  情話誰都會說,關鍵是那個人是否願意說以及對誰說。
  而我,為什麽會擔心何書傑與莊亞妮的愛情,是潛意識裏,我已經察覺到他們的愛情出現了危機?
  每天有規律地上下班,花大部分精力處理工作上的紛繁瑣事,我以為我已經逐漸忘掉了杜維宇。
  就連何書傑也這樣認為,那天下班後,他將一串鑰匙放在我手裏。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琴房玻璃門的鑰匙。
  "你已經不需要我替你保管了,不是嗎?"
  我將鑰匙收進包包裏。
  "是不是總監告訴你,我的工作表現不錯,所以你用這個來獎勵我?"
  "他向我誇過你,說你是他的得力助手。"
  "他平日樣子很凶,未料到會在背後表揚我。"
  "他是個麵惡心慈的人,記得我剛接手公司時與他一起去看《泰坦尼克號》,在傑克死的時候,他居然流下眼淚。"
  "不會吧。"我想起那個滿臉絡腮胡的中心總監,平日不苟言笑的他,會為了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而落淚?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非常柔弱的地方,那個地方,是不能觸碰的,一碰,就會流淚。
  "這是他難以啟齒的往事,也是他的秘密。"
  "為了回報你,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公司裏許多女孩子暗戀你。"
  何書傑笑了笑,對我這個秘密仿佛並不感興趣。也許從小到大,暗戀他的人太多,他已經麻木。
  在我的記憶裏,何書傑從未追求過女孩子,也從未欠缺過女孩子的追求。家境外貌品學都如此出眾,還能像理查德·克萊德曼那樣彈一首首浪漫鋼琴曲,這樣的男生,放在哪裏都會是女生爭先恐後暗戀的對象。
  自我認識他起,總是有許多女生打聽到我與他的關係,於是用一些小玩意兒賄賂我請我替她們鴻雁傳書。
  那時的我太小,而那些大姐姐們給我的東西總是太招人喜歡,所以,我經常為了幾塊錢的東西出賣何書傑。
  記得有一次,一個身材高挑,相貌出眾的女孩子將一隻手編的手帶戴在我手腕上,然後遞給我一個畫滿紅心的信封,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何書傑。
  "你能教我怎麽編這種手帶嗎?"我將信收好後,叫住了打算離開的她。
  這種用彩色絲帶編成的手帶,叫做幸運手帶,那個時候,學校裏非常流行編織這個。據說將幸運手帶戴在手腕上,就可以得到上天的賜福。我一直想親手編一個幸運手帶,送給杜維宇。
  女孩聽聞我有事求她,立刻與我談條件。
  "如果何書傑同意與我約會,我就教你。"
  "可我怎麽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你會有辦法的。"女孩子拋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放學後,我在高中部教學大樓前等待何書傑。那個時候,何書傑讀高三,已經很少去老師那裏學彈鋼琴了,我與杜維宇如果有事找他,多半會在這裏等。半個多小時後,我終於看見斜挎著書包的他。而他,也在第一時間看見站在門口向他招手的我。
  "小嫻,你找我有事?"他幾大步走到我麵前。
  我將那封信放在他手裏,他看見信封上畫滿的紅心,甚至未拆開,就將信扔進身旁的垃圾筒裏。
  "你又不看?"我已經見慣他處理情書的方式。
  "沒有必要看。"他低下頭,笑著說,"杜維宇呢,怎麽沒與你一起來?"
  "他去學琴了。"我皺著眉,在心裏盤算怎樣向連情書都不會拆看的何書傑提出那個過分的請求。
  "有什麽事嗎?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何書傑問我。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你先答應了我再說。"
  "嗯。你說吧。"
  "我想請你答應與寫這封情書的女孩約會。"我指了指垃圾筒,小聲對他說。
  "先是傳情書,而後是要我答應約會,以後會是什麽?"何書傑皺了皺眉頭。
  "我隻是想學怎樣編幸運手帶,僅此一次。"
  "幸運手帶?"
  我將我想學編幸運手帶送給杜維宇的事告訴他,然後拉著他的衣袖低聲哀求,就像小孩在大人麵前撒嬌,越求越覺得自己可憐,淚花在眼裏打轉。
  看見我流淚,何書傑極不情願地點頭,"好好好,我去,下不為例。"
  那一次,是何書傑在中學時期唯一一次與女生約會,結果如何我不得而知,但那個女生在約會後的第二天,不但不教我編手帶,連見到我都不與我打招呼了。
  我不知道她與何書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唯一遺憾的是,不能替杜維宇親手編一隻幸運手帶。
  事隔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編了一隻幸運手帶為杜維宇戴上,上天是不是就會賜福給他,不會那麽早奪去他的生命?
  花了周末一整天的時間,我將琴房徹底清理出來,積了一年的灰塵,被清掃得幹幹淨淨。可壓在我心頭的那一段情感往事呢?能隨著灰塵的消失,而杳無蹤跡嗎?
  然而有些往事,是注定不會如煙散去的,我們以為已將它遺忘掉,那是因為我們自己不願意再想起。但它還是永遠存在於心底,會因為一件不經意的事,或某個與之相關聯的物體,重新入侵你的心靈。那麽濃烈而迅速,使人不可抗拒。
  琴房一角置放著的紙盒子,就盛載這樣的往事。
  這個盒子裏麵,裝著曆年來杜維宇送給我的禮物。這裏麵,也盛著我曾經無數個"好開心"。
  紙盒一角立著的,是一個洋娃娃,這是當時價格最便宜的那種,穿著布紋裙子,紮著兩個很普通的羊角辮,土裏土氣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在家裏已經擁有很多個更漂亮精致的洋娃娃,所以收到這個禮物時,並沒有非常興奮。
  我甚至記得在我接過禮物時,杜維宇明亮的眸子在那一刻變得黯淡,那時的他已經很在乎我是否喜歡他送的禮物。
  後來,我才知道,這份在我眼裏土氣的禮物,居然是杜維宇省下學琴時孤兒院老師給他的午餐錢為我買的。
  我已經遺忘掉當時有怎樣的怔驚,但自此以後,與小區裏的孩子們一起玩家家酒時,我都帶著這個娃娃。夥伴懷裏擁著的娃娃都比我的要美,甚至有一個小女孩指著我的娃娃對我說,"傅永嫻,你再帶著這個醜娃娃,我們就不要你玩了。"
  自然,我沒有放下我的"醜娃娃",我的選擇是,不再與她們一起玩耍。
  它怎麽會是醜娃娃?她隻是沒變成公主的灰姑娘!而杜維宇,是那個王子--我把懷裏的娃娃,當成了自己。
  洋娃娃的身旁,是一雙白襪子。這雙襪子,已經被縫補過許多回。
  得到這雙襪子的前一天,我與杜維宇計劃去琴房隔壁的果園偷橙子吃。這個計劃當天就被我們付之行動。我們摘了許多香甜的橙子抱回來,唯一遺憾的是我損失了一雙襪子--新買的襪子被堅硬的樹枝鉤了一個大洞,虛了邊,再高超的手藝也縫不好了。
  記得當時,我非常傷心,橙子吃在嘴裏都覺得沒有甜味。
  第二天,杜維宇從參加少年鋼琴大賽所獲得的獎金裏,拿出少許錢買了這雙白襪子,偷偷塞進我的書包裏。
  那段年少的歲月,我經常穿著這雙白襪子,破了補上還接著穿,直到最後害怕再穿破就無法補好,於是洗幹淨收進紙盒子裏。
  我拿著這雙襪子,往腳上套去,可惜我的腳已經長大,隻能套進去一半。
  但,即便隻套進一半,那溫暖的觸感,依舊從腳心傳到心髒。
  盒子最上麵的一厚摞琴譜,是杜維宇用手抄寫的,比平常的琴譜,字要大許多。送我這份禮物的緣由是一場失敗的鋼琴過級考試。
  沒能通過考試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傷心地躲在琴房裏哭泣。杜維宇坐在我的身旁,安慰對彈琴已經失去信心的我。
  他說,"以你平日的成績應該能過,這次隻不過是發揮失常。"
  "我已經很正常地發揮了。"
  "那一定是練琴時什麽東西影響了你。"
  "怎麽會?我們是一起練琴的,那些東西怎麽不影響你?"我反駁他。
  "那……"杜維宇從未如此安慰過人,一時語結。
  十幾歲時的杜維宇,擁有"鋼琴神童"的稱號,在台上表演的他,受萬人矚目,神情孤傲,在鋼琴前揮灑自如。可是此時此刻,他卻低聲下氣,站在我麵前不知如何應對。
  我擦幹淚抬起頭,瞧著他一副緊張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不是正難過著,怎麽又笑了?"
  "因為我知道是什麽影響了我。"
  "什麽?"
  "是琴譜。"我指著鋼琴上放著的一堆琴譜告訴他,"琴譜上的字太小了,我練琴的時候看不清楚。"
  這是一個太牽強的理由,我也隻是隨口說說,沒有想到幾天之後,杜維宇將一厚摞手抄的大一號琴譜放在我麵前。
  "這樣就沒有什麽影響你了。"他說。
  當然,在擁有這份琴譜後,我依舊沒有通過過級考試。
  彈琴,是要靠天分的。
  聰明如杜維宇何嚐不知,隻不過他雖對人孤傲對我卻一味地縱容。
  …………
  太多的東西勾起我的回憶,我幸福地將所有的禮物攤在地板上,一個個排開,然後自己睡在中間。或開心,或落淚,再一次溫習與杜維宇走過的日子。
  忽然,我聽見"月光"奏響,那不是鋼琴聲,而是手機鈴聲。來不及穿上鞋子,跑進臥室裏,從包包中掏出正在清脆響鈴的手機,拿在耳邊著急地喂了幾聲,隨後才發現,居然忘記按下接通鍵。再次將手機放在耳邊,對方卻已經掛斷。
  對著毫無聲訊的電話,我淒楚地問,"杜維宇,是你嗎?"
  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個私秘的電話號碼,我固執地以為這不是撥錯號,而是杜維宇對我的召喚。
  可是為什麽每次我們都隻能擦肩而過,他的身影,他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忽而讓我充滿希望,但更多的時候,卻讓我失望。
  我去電信公司查詢來電顯示中的電話號碼,最後發現,這個號碼,屬於有間茶舍對麵的磁卡電話。
  這一定不是巧合!
  寒風中,我找到那個電話,拿起話筒,撥通我的手機。
  "月光"又一次奏響,手機的訊號燈一閃一閃,我仿佛看見杜維宇站在這裏按下號碼的情景。
  杜維宇,你究竟在哪裏,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呐喊。如果戀人的心,是有心電感應的,那麽,你能聽見我的召喚,能感受到此時此刻思念帶給我的煎熬嗎?
  接下來的日子裏,每天下班後我都會去那個磁卡電話亭,站在那裏,一等數個鍾頭。雖然已是初春,但室外的氣溫還是很低,我穿著薄薄的毛衫,立在冷風中。
  一旁書報亭的老伯看不過去了,拿著一件大衣走到我身旁。
  "姑娘,你是在等一個人嗎?天這麽寒,披上這件衣服再等吧。"
  我搖了搖頭,拒絕老伯的好意。
  "何苦呢?"他搖了搖頭,緩緩走開。
  他不知道,我是在存心折磨自己!
  我始終相信,杜維宇就在附近,他隻是躲在某個角落裏,不肯現身見我。而我這樣瑟縮在風中,他終有一天會不忍,會走過來將我擁進他溫暖的懷抱裏。
  然而,在我還未等到杜維宇的懷抱時,卻患了重感冒。嚴重的流涕、喉痛與頭暈。
  但我依舊在下班後站在那裏,麵對空空的路麵,迎著凜冽的寒風,等待。雖然這是多麽渺無的希望,卻是一個希望。
  再小的希望,都比絕望要好。
  終於有一天,我的頭一陣眩暈,兩眼一黑,扶著磁卡電話,隻感覺身體慢慢下滑,然後知覺全失。
  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的床上,何書傑沉著臉坐在床邊。一定是路人從我的電話簿裏找到他的電話號碼,然後打電話通知他來。
  "你來了?"我虛弱地向他笑了笑。
  "書報亭的老伯把這些天的事都告訴我了,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我還以為你已經放下所有的事,以為你決定開始新的人生,未料到你還是這樣自己糟蹋自己。你為什麽總是要人擔心?要讓周圍的人為你費心費力?"他的語氣嚴厲至極。
  我從未見過何書傑如此生氣,即便是在公司,下屬犯了再大的錯誤,他也沒有這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不可能時時刻刻有人扶著你走,不可能每一次在你危難的時候都會有人在你身邊幫助你。你需要做的是振作起來,自己照顧好自己。"頓了一會兒,他又道,"再這樣下去,杜維宇泉下有知,也難心安!"
  這是第一次,何書傑如此嚴厲地指責我,也是近一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向我提及杜維宇,未料到卻是用這樣一種方式。
  "你可以不管我。"我噙著淚水委屈地說。
  "隻要你說你不用我管,我以後就再也不管你。"何書傑有些激動,他站起身來直視著我的臉,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這使我有些擔心,他真的不再理我了嗎?
  我不敢凝視他的眼睛,抓著被子蒙住自己的臉,在黑暗中嗚咽。
  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一個已經用死亡的方式離開了我,另一個難道也要就此棄我而去?在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何書傑在我心中有多麽重要,我竟是如此害怕失去他。
  片刻之後,有人輕拍我的被子,接著莊亞妮柔和的聲音傳來。
  "小嫻,起來喝點稀粥。"
  我揭開被子,環視整個病房,何書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
  "我從沒見他發那麽大的脾氣。"莊亞妮說。
  我一口接一口吃著莊亞妮喂我的稀粥,眼淚不斷湧出來。
  "他也從來沒這樣罵過我。"
  "他罵你是因為他擔心你,恨你不懂得照顧自己。你沒看見你還在昏迷中時,他心痛的神情。"莊亞妮放下碗,抽一張紙巾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汙漬,"他從來都沒有如此緊張過我,若不是我們三人之間如此特殊而深厚的感情,我真的要懷疑他愛的人是你。"
  "怎麽會,他怎麽可能喜歡我。"
  "你也不會愛上他,對嗎?"莊亞妮注視著我,很認真地問。
  我點點頭。
  "剛剛我買粥回來,無意間聽到你們的對話,書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莊亞妮歎了一口氣說,"事情過去這麽久了,你應該試著調整自己的情緒,周圍的朋友再關心你,也分身乏術。比如今天,書傑為了送你來醫院,缺席了一個重要的會議。"
  "亞妮,你也在怨我嗎?"
  "沒有人怨你,隻是認為你可以讓自己活得更開心一點,少讓我們為你擔心。"依舊是溫柔的聲音,但我分明從語調中,聽出一點點埋怨。
  是我病糊塗了嗎,還是我的錯覺?
  莊亞妮離開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數著針管裏一滴滴落下的藥水,拒絕去想任何事,但一個個念頭還是從腦海裏冒了出來,根本不由我控製。
  或許我真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把心裏糾纏多時的結解開。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何書傑提著一個大口袋出現在我麵前。
  "方才我拿了你家的鑰匙,替你回去拿了些東西。"他走至床邊,將袋子裏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在床頭櫃上。那些東西包括仙客來、一件外套還有一些日常用品。
  "也不知道你要在這裏呆多久,所以將它也帶來了。花是最嬌貴的東西,若沒有人的照顧,會枯萎的。"他將那缽仙客來放在窗台上,然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我。
  看著他那麽周全地為我考慮,我的鼻端忍不住發酸。以前我不知道還覺得沒什麽,自從進入公司後才發現,何書傑的工作是那麽地繁忙。在公司裏號令群雄的人物,卻在這裏替我收拾雜物,為我生活上的瑣事而操心。
  "你不是不理我了嗎?"我問他。
  "我說過要一直照顧你。"
  "可你也說過再也不管我了。"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不知是傷心,還是因為感動。
  "那隻是氣話。"他拿出手帕遞給我。
  "對不起。"我輕聲向他道歉。
  "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你隻是對不起自己。"他心痛地說,"不要胡思亂想了,早點睡,我會替你向人事部請假。"
  "你也早點回去吧,我知道公司最近很忙。"
  "你睡熟了我再走。"他擔心我一個人在病房裏會怕黑。
  我立即閉上雙眼,逼迫自己入睡,但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著。我將眼睛眯成一條線打量床邊的何書傑。他看上去非常疲憊,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可他還是堅持在這裏陪我。
  他是真的擔心我,興許他罵了我,他的內心比我還要難過。
  而我,又怎忍心一次又一次地讓他為我操心?那一刻,我下定決心在出院後的第一時間去看心理醫生。我隱隱感覺到,如果我不盡快變回昔日的傅永嫻,我失去的將不是何書傑,而是莊亞妮。
  雖然頭一直痛著,但我卻清楚地記得莊亞妮語氣裏的埋怨。
  再要好的友情,也是有避諱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願意自己所愛的男人,長期照顧與牽掛另一個女人。
  何書傑以為我已經睡熟,輕輕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他伸手撫順我額上紛亂的頭發,然後悄悄地離開。門在我的眼前被關緊,卻沒發出一點點聲音。他原是如此體貼!
  估計到他走遠後,我睜開眼睛。
  窗邊的那缽仙客來在夜色中盛放,生命力如此強健,而我,卻隻能對昔日的贈花人輕輕說再見。杜維宇,為了身邊關心我的人,我必須將你忘記。
  兩行淚水從眼眶裏滑落出來,這一刻,似乎才是真的永別。
  我從何書傑帶給我的日常用品裏拿出紙巾擦拭眼淚,卻忽然發現他捎給我的東西裏麵,居然有一包衛生棉,並且是我從未用過的牌子。
  是何書傑去超市替我買的嗎?
  他一定擔心我不方便時還沒有病愈,無法自己去超市購買,於是細心周到卻又勉為其難地自己去超市買了一包給我。
  可是,他對我的照顧,卻讓我於心難安,這樣細心周到的後麵,又隱藏了怎樣的情義。
  而我,又能用什麽回報?
  感冒痊愈後,我向公司續了一天假,我曾在心裏許下諾言,在出院的第一時間裏去看心理醫生。打電話去預約時間,聲音甜美的助理小姐告訴我下午兩點就診。
  我有一個上午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最終決定出去逛逛。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呼吸過新鮮空氣。
  在超市的貨架上,我看見何書傑為我買的衛生棉,那是最昂貴的品牌,比我平日用的衛生棉要貴出一倍。他不知道怎樣選購,所以買了最貴的一種給我。
  但,何書傑買給我的衛生棉我曾拆開用過一片,並沒有平日使用的那個品牌舒適。
  衛生棉太貼近女人的身體,所以女人會輕易地感覺到它是否合適,最貴的那一種,往往不一定適合自己。而愛情,也因為太貼近女人的心髒,所以沒有一個標準能夠衡量。
  我在地下商城買了一個體積龐大的心形抱枕,這個抱枕是用紅色絨布縫製的,心的兩端各自縫著一隻大大的手,最為特別的是,中間那紅心,隻要插上電源,就可以持續加溫,像電熱水袋那樣。
  櫃台的服務員告訴我,這個抱枕有一個溫暖的名字,叫做:心的擁抱。
  我抱著這樣一個抱枕走在街上,街邊的人都感到好奇,甚至還有人問我在哪裏可以買到。
  是啊,有手的抱枕,怎能不讓人側目。不僅可以抱著它取暖,還可以得到它的擁抱。而如今的我,是多麽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哪怕這個擁抱是虛假的,是需要我用全部力量去完成的。
  因為抱枕太過龐大,走在街上要偏著頭才能看清前麵的路。
  "讓一讓,讓一讓。"忽然聽到前方有焦急的聲音傳來。
  正當我想要移動抱枕的位置,看看究竟發生什麽事情時,卻被人撞了一個趔趄。那個肇事者甚至沒有說一聲對不起,就匆匆離開。
  我轉過身去,望向那個背影,隱隱覺著這個身影仿佛在哪裏見過。黑衣黑褲,一頭卷發。
  忽然,我回想起來,這人是那晚我在有間茶舍裏遇到的黑衣女子,彼時,我被她告知認錯人,她告訴我那盞路燈下斜倚的男人叫武思其。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收回目光。
  回眸間,卻發現迎麵走來一個麵容相熟的男人,他步履匆匆,張望著前方。
  "穆若權。"我脫口而出。
  他被我的叫聲驚住,停下腳步,"不好意思,居然沒有看見你。"
  "沒關係,一定是我的抱枕太過龐大。"
  "我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抱枕。"
  "你是在找什麽嗎?"
  "找一個人。"他對我抱歉一笑,"現在有點急事,改天聊,再見。"
  目送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自嘲地笑了笑,"為何大家都這般忙碌?"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穆若權如此匆忙去追尋的那個人,就是之前撞到我的黑衣女子,我更無法預料到的是,他們會因為同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與我產生聯係。
  我抱著這樣一個長著雙手的抱枕推開就診室的大門,剛進門就四處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放下懷裏的龐然大物,當我終於在靠牆的沙發上將它安置好後,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是第一個抱著抱枕來就診的病人。"
  我回過身望去,看見一張熟悉而親切的笑臉。
  "艾忠國,怎麽會是你?"
  他真的是艾忠國,卷曲的棕發,明亮的雙眸,溫暖的笑容。唯一改變的是,他的身上套了一件白大褂。
  "親愛的中國女孩,我們再一次相逢了。"
  "你怎麽變成心理醫生了?"我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將他從座椅裏拉起來上下打量,然後我注意到他胸前的工作牌上寫著:HansMueller。
  "這是你的德文名?"我指著那一串字母問他。
  "對,但我還是喜歡你叫我艾忠國。"他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名片,遞到我麵前,"這是我新印的名片,你看我有多喜歡你為我取的名字。"
  我看見名片上印著三個大大的中文字:艾忠國。
  "對不起,我把你的電話號碼弄丟了,所以一直沒有聯係你。"
  "有什麽關係?我們現在不是又見麵了嗎?"
  "說得也對。"我拉著他的白大褂,不太相信此刻的重逢是真實的。過了一會兒,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後問他,"會痛嗎?"
  "當然會痛。"他一臉的無辜。
  "那我就不是做夢了。"
  "病人欺負醫生,天下奇聞。"他不滿地說。
  "老師教訓學生,天經地義。"我得意地眨眨眼,"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當醫生,你不是應該在德國那家餐館彈鋼琴嗎?"
  我念念不忘初見麵時,他彈奏鋼琴的模樣。
  "我本來就是一位心理專家,遇見你之前就是。早在去年年初,我就從你的朋友那裏得到你的資料,也在她那裏見過你們的照片。"
  "我的朋友,你是指莊亞妮?"我差點忘記,他們是同一所醫院的同事。
  "嗯,那個時候她很擔心你的精神狀況,所以未經你允許,就將你的部分情況告訴我,向我谘詢怎樣可以幫助你。"
  "你的意思是,在第一眼見到我時,你就認出我了?"
  他點點頭。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居然在我麵前裝傻充愣,你不去演戲真是屈才。"我生氣地說。虧我一直當他是朋友,而他,卻隻把我當作需要治療的病人。
  "我並不是存心騙你。"
  "每一個騙人的人都會說他不是存心的。"
  "對不起,我隻是想幫助你。"他苦著臉向我道歉,過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又說,"你若不開心,可以再替我改個中文名,但是令尊的中文名,是不能改的。"
  一句昔日的玩笑話,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是啊,如果他隻是把我當作一個普通的病人,又怎會不遠千裏陪我在浪漫之路上發瘋,又怎會費盡心思哄我開心。
  原來,我在意的並不是他欺瞞了我,而是他是否把我當作朋友,一個交心的朋友。
  "如果你誠心懺悔,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
  "我不要在就診室裏與你聊天,也不願對著穿白大褂的你,更不願自己看上去像個病人。"
  "那你說我們去哪裏?"這一刻,他真像個虛心的學生。
  "你抱著這個東西,跟我來。"我將那個"心的擁抱"放在他懷中。他的身型比我要高大,所以抱枕被他擁在懷裏並不覺誇張。
  與他坐計程車來到有間茶舍,尋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午後的茶舍,並沒有幾個人,所以顯得特別安靜,隻有那首《月光奏鳴曲》,在每一個角落裏,輕輕地奏響。
  "還記得我們在訥德林根聽到的那曲月光嗎?"我突然問他。
  "記得。"
  "那個時候,我認為是杜維宇在彈奏,所以循聲而去。"
  "可他已經離世,就連你自己也是這樣認為,而一個已經故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奏響月光的。"
  "所以我懷疑他還活著。"
  "什麽原因使你這樣認為?他的骨灰不是裝在你胸前的小瓶子裏嗎?"
  "我之後又親眼見過他,就在這間茶舍外麵的路燈下,他穿著我送給他的衣服,倚靠在那裏,手裏夾著一根煙。如果說那是幻影,但為何那麽地真實,我甚至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他吐出的一個個煙圈。"
  "你說的是真的?"
  "為什麽要騙你?隻是別人都告訴我那隻是因為思念太深而產生的幻覺。"我喝了一口百合花茶,微微擺了擺手,"算了,就當那是一個幻覺吧!來看心理醫生,就是為了把這段往事放下,將他忘記。"
  說到"將他忘記"四個字時,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了出來,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忘記杜維宇。
  "聽說你一直不肯接受心理治療。"
  "嗯。"我擦著眼淚,點頭回答。
  "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
  "因為我不想讓周圍的人為我擔心,莊亞妮你認識的,還有他的男朋友,他們為了我,操心太多。我覺得,我甚至影響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莊亞妮的男友,是何書傑,對吧?"
  "你也認識他?"
  "我們一起聊過天。"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對我也很照顧。為了他們,我要重新振作起來。"
  "可你真的以為,在那盞路燈下看到的身影,隻是你的幻覺嗎?"艾忠國問。
  我緩緩搖了搖頭,那怎麽會是幻覺,他曾那麽真實地出現在眼前。
  "為了治療我的病症,我一定要逼自己相信,那隻是一個幻覺,不是嗎?"我看著他,眼淚又滾落出來。
  艾忠國正要開口安慰我時,阿成卻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們身邊,他叫了一聲傅小姐,歉疚地看著我,告訴我有話對我說。
  "你說吧。"
  "可是這位先生在這裏,不介意嗎?"他的意思是想與我單獨談談。
  "沒關係,他是我的心理醫生,我在他麵前已經毫無隱私可言了。"我擦幹眼淚,勉強開了一個並不可笑的玩笑。
  "那我就說了。"
  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其實那天,大明的確看見過杜先生。"
  "真的?"我瞪大眼睛,尋求再一次的確定。
  "嗯。"
  "可他當初為何要騙我說沒有看見?"
  "那是因為,杜先生當晚與一個女子在一起,他們神情親昵,仿佛是一對戀人。"阿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真相說出來,"當時的他,認為你知道後會更傷心,所以決定瞞著你說沒見過他。"
  "你怎麽知道?"
  "大明辭工時告訴我的。"
  "可你為什麽不繼續瞞下去?"
  "我不忍心看見你日日在這裏為一個負心的男人落淚。"
  負心的男人,杜維宇又怎麽可能是負心的男人?
  "謝謝你告訴我。"
  我忽然憶起當日坐在這裏的那位黑衣女子,那個與杜維宇在一起的女人,會是她嗎?
  "那個與杜先生在一起的女人,是不是一身黑衣?"我問阿成。
  "好像是,大明曾跟我提到過。"
  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所有的事情同時湧上心頭,雖然隱隱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卻又無法仔細道明究竟錯在哪裏。
  "傅小姐,請你不要過於傷心,我去忙了。"阿成安慰我一句後,轉身離去。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艾忠國也覺得怪異。
  "嗯,我現在心好亂。那個人會是杜維宇嗎?如果是他,為什麽他會與一個女子在一起,態度親昵?可如果不是他,那我與大明見到的那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又會是誰?"我像是詢問艾忠國,更多的卻像是自問。但我知道,無論問誰,這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那個人,會不會是杜維宇的孿生兄弟?"艾忠國大膽假設。
  "不會,杜維宇是個孤兒。"
  "孤兒?"艾忠國看上去非常震驚,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有什麽不對嗎?"我以為他想到了什麽。
  "沒有。"艾忠國茫然地笑了笑,"隻不過想到了一個朋友。"
  "你的那位朋友也是個孤兒?"
  "嗯。"
  "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杜維宇,我都要找到他,問清楚。"話雖這樣說,但在我內心裏,已經認定那人就是杜維宇。
  我曾祈求過老天讓杜維宇活過來,即便活過來的他再也不愛我,但隻要看見他在這世上健健康康地活著,隻要每次想他時可以去看他一眼,我就心滿意足。
  也許,老天聽到我的祈求,答應了,讓他回來過新的人生。
  但,無論如何,我要見他一麵,我要讓他知道,我是多麽地思念他。
  世事真的難料,每次在我決定要放棄我的執著,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時,就會出現一些事,使我退縮,使我收回我的決心。
  要知道,我是多麽艱難才決定去看心理醫生,決定將杜維宇忘掉。然而,最終的結果,卻讓我更加思念他。
  上班的時候,我不敢表現出一點點的失常,我害怕何書傑發現後又擔心我,甚至麵對莊亞妮,我也是把那份思念藏在心底。
  我再也不會告訴他們我會去有間茶舍,更不會讓他們知道,我仍在家裏一遍又一遍地聆聽"月光"。
  "小嫻,這些天你在忙什麽?"某天中午在餐廳遇見,何書傑問我。
  "沒,沒忙什麽。"
  我不願欺騙他,可我又怎能告訴他,這些天每天下班後,我總是與艾忠國一起等在那個磁卡電話旁。
  我們出沒在杜維宇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希望可以與他相遇。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他狐疑地問。
  "我能有什麽事瞞著你?"
  "沒有就好。"他點點頭,返回會議室主持一個會議。
  回到辦公室,我撥通艾忠國的電話。
  "何書傑仿佛不相信我已經將杜維宇忘掉。"我壓低聲音對他說。
  "你本來就沒有忘記他。"艾忠國口齒不清。
  "艾忠國,你在吃什麽嗎?"
  "吃棉花糖。"電話那端居然傳來咀嚼的聲音。
  "很少有男人喜歡吃棉花糖的。"我鄙視地說。
  "我用這種方式思念一個人。"
  "你也有思念的人?"我以為心理醫生不會有任何心理上的病症,包括思念。
  "難道隻能你有?"他反問。
  "她在哪裏?你為什麽不去找她?"
  "她去了天堂,可是我又沒有翅膀。"他輕聲回答。
  原來艾忠國與我有如此相似的經曆,我們掛念的人都去了我們去不了的地方。天堂一定很大吧,縱使我們生了一雙翅膀,又如何能找到心愛的人。
  用吃棉花糖來思念一個人,多麽奇怪!那個他思念的女人,一定很喜歡吃棉花糖。
  下班後,我繞道去地下商城,在賣抱枕的小店裏又買了一個"心的擁抱"。
  "小姐,我記得你曾經買過一個。"服務員的記性非常之好。
  "這一個我送給朋友。"
  在那個磁卡電話旁,我偏著頭看見焦急等待的艾忠國,他一邊看表,一邊張望著四周。因為抱枕擋住我大半個身子,我大搖大擺走近他身邊也未被他發現。
  "艾忠國。"我在他耳邊大叫一聲。
  他被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終於看見我。
  "你怎麽又把這個怪物抱出來了。"
  "它不叫怪物,它有名字的,叫做'心的擁抱'。"我將抱枕塞進他懷裏,"這一個是我特地買給你的。"
  "為什麽送我這樣一個怪物。"艾忠國擰著抱枕,仿佛不情願要。
  "你要這樣抱著它。"我從他手裏拿過抱枕放在他胸前,將抱枕的兩隻"手"夾在他的胳膊下,然後命令他伸出手來抱著抱枕的"身子"。
  "這個擁抱是不是很溫暖?"我笑眯眯地問他,"而且插上電源,它還可以自動加溫,溫度不會太高,三十幾度,就像人的體溫。"
  他木然搖搖頭,"你不覺得這個樣子站在大街上很奇怪?"
  "你連棉花糖都吃,應該沒有什麽不敢做的了。"
  "可是棉花糖是我買了偷偷在辦公室裏吃的。"他可憐兮兮地說。
  "這個抱枕,你也可以晚上躺在被窩裏再這樣抱著。"我拿過抱枕,拉開紅心上麵的拉鏈給他看,"這裏麵可以塞進你思念的人的照片,然後抱著它的時候,就像抱著你的愛人。"
  抱枕上的這條隱蔽的拉鏈,是我抱回家用了好幾天後才發現。發現之後,我將杜維宇的遺像從鏡框裏取出來,放進抱枕裏麵。
  這樣,晚上睡覺的時候抱著它,就像重回杜維宇的懷抱;這樣,當何書傑與莊亞妮光臨時,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著抱枕,他們不會知道我還在思念杜維宇。
  "聽起來好像很不錯的樣子。"他重新打量那個紅彤彤的抱枕,然後對我說,"謝謝你。"
  "不用謝,若不是念在同病相憐的份兒上,我才不會大老遠抱著這樣一個東西送給你。"
  就這樣,艾忠國抱著一個大紅色的抱枕,我站在他身旁,一邊說著話,一邊等著企盼中的人出現。
  時間一天天過去,雖然我等的人一直未出現,但因為有了身邊這個同病相憐的人,等待變得不孤單不寂寞,甚至還有著相互扶持的甜蜜。
  "我要參加一個交換醫生的活動,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這個城市。"莊亞妮拿了一包衛生棉放在推車裏。
  "交換醫生?"我不明白這個活動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同城市的醫生互換工作崗位,以便學術交流。"
  "何書傑知道嗎?"
  "知道。"
  "他不反對?"
  "他從來都不會反對我所做的任何決定。"說這句話的時候,莊亞妮的語氣裏透著淡淡的悲涼,仿佛外麵初春的天氣,總是籠罩在無邊際的薄霧中,讓人感到沉悶,無法開懷。
  也許,我們都渴望著離去時愛人的挽留,更希望能與愛人時不時有些輕微的爭執。雖然從不反對可以表示他對你的縱容,但更有可能意味著他的漠視。
  不在意,就是從不輕易地反對,也不舉雙手同意,就是淡淡地含著微笑如局外人一般地觀望。
  何書傑會是以這種觀望的姿態對待莊亞妮嗎?
  "你買這麽多日常用品,就是為了在旅途中使用?"我指著推車裏的東西問她。
  "嗯。"
  "要去多久?"
  "幾個月吧。"
  "那就好。"我鬆了一口氣,"雖然男人的耐性有限,但幾個月的時間,還是能夠等待的。"
  "有男人替你買過衛生棉嗎?"莊亞妮盯著貨架上五顏六色包裝著的衛生棉,很突然地問。
  "有。"在回答的同時,我忽然想起買衛生棉給我的男人是何書傑,隨即畫蛇添足地說,"你也知道那個男人是杜維宇。"
  莊亞妮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呢,有男人替你買過嗎?"
  "沒有,這一生我隻愛過何書傑,可他從未為我買過這些女性用品。"
  "也許是你沒有給他機會。"
  "可是如果有心,沒有機會也會製造機會,你說是嗎?"莊亞妮看著我說。
  "你可以要求他為你買。"
  "許是我愛他多一些,所以什麽要求都不敢提。"莊亞妮將推車推到收銀台前,很傷感地說,"這一次我答應作交換醫生,就是想試試看,我能不能少愛他一點,更想賭一把,看他有多愛我。"
  將離別作為愛情賭注的時候,算不算當了逃兵,承認自己已然輸了愛情?
  街邊的柳樹已經吐出嫩葉,在一年的輪回中,又一次開始新生,但人的感情呢?能不能在枯萎之後重新發芽,然後給我們一個新的希望。
  在機場,我與何書傑送別去南方城市當交換醫生的莊亞妮。臨別時,莊亞妮撲進何書傑的懷裏,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強忍著眼中的淚水,不讓它滑落。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要擔心我。"莊亞妮與我們說再見。
  在何書傑的麵前,她總是表現的那麽堅強,她害怕她多依賴他一些,她會成為他的包袱。
  她不明白,很多時候,男人喜歡被依賴的感覺。就像有間茶舍的阿成,喜歡女友將雙手伸進他的懷裏取暖,即便是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是懷念那一刻,她曾如此依賴他的懷抱。
  我們在候機室外的空地上,仰著頭,一直目送著莊亞妮乘坐的那架飛機升上高空,向南方那座遙遠的城市飛去。
  "莊亞妮其實舍不得你,你如果開口要她留下來,她一定不會走。"我對何書傑說。
  "可當交換醫生,對她的事業有好處。"
  "也許她要的並不是事業,而是愛情。"
  "她一直重視自己的事業。"
  "隻是你一廂情願地這樣認為。"
  人的一生中,除了愛情就是事業。對於女人來說,愛情往往比事業重要,但當她們在愛人那裏找不到一份安全感,或許就會牢牢抓住事業。這樣,就算愛情沒了,也不至於一無所有。
  "小嫻,你想說什麽?"何書傑低下頭來問我。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亞妮她並不開心。"
  "那你呢?你開心嗎?"
  我開心嗎?我在心裏問自己。這段日子,不斷地尋找杜維宇,卻不斷地失望,如果沒有艾忠國在身邊陪著我安慰我,我都不知如何度過。
  但這些,我都不能告訴何書傑,上次在病房中,莊亞妮略帶埋怨的語氣使我意識到,他不僅是我的兄長,也是莊亞妮的愛人。他最需要擔心的人,隻能是莊亞妮。
  我是多麽衷心地希望,幾個月後的重逢,會是他們的一個新開始,就像柳樹吐出新芽,彼時彼刻,莊亞妮不用再將事業當作安全感的基石。
  下班後,我依然與艾忠國徘徊於我們認為杜維宇可能出現的地方。
  "這樣陪著我,你會不會覺得無趣。"算起來,艾忠國已經陪了我一個多月了,每天下班匆匆吃完飯後,就陪我在這裏茫然地等待,風雨無阻。
  "怎麽會?與你說話,我可以將中文練得更純正一些。"艾忠國聳聳肩笑了笑,"再說,我是你的心理醫生。"
  "可是,你並沒有收取診療費。"
  "但你有請我吃飯。"
  "六元一碗的擔擔麵也算請吃飯?"
  "隻要喜歡吃,誰在乎價錢?"
  是啊,隻要心存喜歡,什麽都可以不在乎的。
  正當我們有一句沒一句談天的時候,我忽然看見街角出現一個黑衣黑褲的身影。我與這個身影曾經兩度會麵,一次是在有間茶舍,她篤定地告訴我,並不認識照片中的杜維宇,另一次是在街上,她撞了我後張皇離開。
  她就是那個黑衣女子,就是大明所說的與杜維宇在一起的女人。
  我立刻飛奔過去,伸開雙臂,擋住她的去路。
  "你要幹什麽?"那名女子吃驚地看著我。
  "他在哪裏?"我拿出杜維宇的照片問她,"你不要否定,我知道他與你在一起。"
  "我根本不認識他。"
  "胡說。"我的情緒有些激動,大明曾親眼目睹她與杜維宇在一起,態度親昵,她居然說不認識。
  "冷靜一點。"正當我抓著那名女子的肩膀想再一次追問時,艾忠國來到我的身邊。
  "你叫我怎麽冷靜。"我指著眼前的這個女人說,"她就是那日與杜維宇在一起的女人,但卻不肯告訴我杜維宇如今在何方。我找了他這麽多天,等了他這麽多天。"說到最後,我的聲音由憤怒變成嗚咽,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懇求的眼光,望向黑衣女子。
  "求你告訴我他在哪裏,好嗎?我隻想見見他。"
  黑衣女子的臉上現出悲哀的神情,動了動嘴,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這個時候,我聽見艾忠國喊道,"卓雅。"
  卓雅,他是在喊誰?為何他的聲音會有些發顫?我抬頭望去,看見艾忠國的目光聚焦在黑衣女子身上,上下打量,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你真是卓雅嗎?"他抓著她的手問。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黑衣女子甩開艾忠國的手,冷冷地說。
  "你還是喜歡吃棉花糖,不是卓雅又會是誰?"
  此刻,我才注意到,黑衣女子手裏捧著一大抱棉花糖。猛然醒悟,原來艾忠國思念的人,他用吃棉花糖去懷念的女人,就是眼前這名黑衣女子,她的名字叫卓雅。
  可是,她不是已經去了天堂了嗎?
  兩個本應該魂歸天國的人,竟先後出現在人世間,事情仿佛比我想象中的詭異。
  一瞬間,理智淩駕於感情。
  "艾忠國,你會不會認錯人了。"
  "我們相識這麽多年,怎麽會認錯?你會認錯杜維宇嗎?"他反問我。
  是啊,戀人之間有著獨特的氣息相連,就算閉上眼睛,我們也能嗅出彼此身上散發的味道,怎麽可能認錯?
  "會不會是孿生姐妹?"
  "不可能,她與杜維宇一樣,是個孤兒。"
  激動過後,艾忠國的神情有些茫然。以前他說他看《聊齋誌異》,相信鬼神之說,那隻不過是說說而已。他是心理醫生,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鬼神不存在於世間,隻存在於人的心中。
  這個世上,真的有鬼嗎?我口口聲聲說見到了杜維宇,卻總是回避去思考這個問題。
  也許,我們都是好龍的葉公,不能接受真正的龍出現在自己麵前。
  "你們認錯人了。"黑衣女子忽然轉身,打算從來時路上返回。
  "等等。"我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我感覺到一陣溫暖從掌心傳到心裏,她是有溫度的。
  "我真的不認識你要找的人。"黑衣女子緊皺著眉頭告訴我。
  "能讓我見見與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嗎?"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但有人親眼看見杜維宇與你在一起,你憑什麽不讓我見他。"我認定與她在一起的那名男子是杜維宇,再也沒有耐性去乞求,將聲音提高八度。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見杜維宇,要經由另一個女人的同意。
  黑衣女子忽然冷笑一聲,"有時候,親眼見到不一定是事實,你們人類真無知。"
  "難道你不是人類?"
  "我沒有必要與你糾纏。"黑衣女子甩開我緊握的手,轉身離去。
  我趨步向前,打算跟上她的步伐,艾忠國卻一把抓住我。
  "放開我!"我試圖掙脫他的手。
  "你這樣跟著她去,有用嗎?"
  "她不帶我去見杜維宇,我就日日夜夜跟著她。"我看著黑衣女子越來越模糊的身影,著急地說。
  "當你見到杜維宇,他也如同卓雅不認識我一樣認不出你,你該如何?你能接受嗎?"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怔住,回過神來隻是一個勁地否定。
  "杜維宇不可能忘記我。"
  "他若還記得你,為什麽不去找你?"
  "但他若忘記我,為什麽會去訥德林根奏響'月光',為什麽會再去買一件一模一樣的大衣穿在身上,為什麽會再度光顧有間茶舍,為什麽會用對麵那部磁卡電話撥通我的手機?"
  一個又一個的為什麽,像是論文裏的論據,證明著杜維宇沒有忘記我。
  杜維宇怎麽可能忘記我!
  我始終相信我與杜維宇之間的感情,深固到他即便是在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也不可能將我遺忘。
  每個人在戀愛時,都會認為自己的那段感情深刻,雋永,與眾不同。
  "你如果不願意去,可以在這裏等我。"丟下這句話,我追隨著黑衣女子而去。
  悄悄地跟在她身後,隨她沿一條安靜的小路直走,而後右轉,終於,她在一棟三層樓的別墅前停下腳步,伸出手按響門鈴。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一名男子出現在我的視野裏。隔著那麽遙遠的距離,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杜維宇。一年多未見,他沒有任何改變。可是,他卻把他的懷抱給了另一個女人。
  黑衣女子抬起頭親吻杜維宇的麵頰,而杜維宇,也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眼前的情形使我突然怔住,雖然阿成曾告訴我,杜維宇與另一名女子在一起,態度親昵。但聽見畢竟是聽見,遠不如看見那樣使人心痛。我站在那裏,忘了撲上前去,也忘了大聲呼喚,看著我的杜維宇擁著另一個女人走進別墅裏。
  許久之後,我才緩過神來,急步走至別墅前按響門鈴。
  等了仿若一個世紀,別墅的鐵門重新開啟,那個我魂牽夢繞的身影出現在麵前。
  我貪婪地看著他,濃黑的眉,明朗的雙眼,高挺的鼻子,這不是杜維宇還會是誰?在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皺著眉頭仔細打量我的臉,仿佛要從記憶中將我搜尋出來。
  我們就這樣麵對麵站著,時間一秒秒過去。
  "杜維宇,真的是你嗎?"我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問他。
  "你是……"他居然還沒有記起我是誰。
  "我是傅永嫻,你的小嫻啊。"淚水再一次浸潤眼眶,他真的無法記起我是誰。
  "傅永嫻,傅永嫻。"他皺著眉頭一遍又一遍念著我的名字,最後卻茫然搖了搖頭,"傅小姐,我應該不認識你。"
  他居然叫我傅小姐,這麽生疏的三個字,從他的嘴裏吐出來,讓我十分心酸。
  "你怎麽可能不認識我?"眼淚終於湧出來,一顆顆從臉上滑落。
  曾經的杜維宇,最怕見到我哭。即便是開玩笑時無意中使我生氣,一見到我落淚,心高氣傲的他就會馬上棄械投降,就算不是他的錯,他也會低頭賠不是。
  如果這是他與我開的一個玩笑,那麽見到我的淚水,他應該心軟,告訴我他不會忘記我。
  可是,杜維宇隻是愣在那裏,很茫然地看著我,宛如一尊雕像。
  "怎麽又是你?"黑衣女子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們身邊,挽著杜維宇的手臂,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杜維宇的肩膀,杜維宇的懷抱,曾經是我的棲息地,而今,卻被另一個女人強占。
  "杜維宇。"我再次呼喚心上人的名字。
  "久兒,她一定認錯人了,怪可憐的。"我聽見杜維宇對身邊的女人如是說。
  "她不叫久兒,她叫卓雅,她也擁有一個很愛她的男友叫艾忠國。"我試圖向杜維宇說明一切。
  "不,她叫久兒,而我,叫武思其。"
  武思其?曾經這名叫久兒的女子,在有間茶舍告訴我,她的朋友叫武思其,難道真的是我弄錯了?
  "你聽這個。"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從包包裏拿出手機,按響鈴聲,"月光"在春日的黃昏響起,"還記得這首'月光'嗎?是你一個音符一個音符親手為我輸入這個手機裏,這是屬於我們的'月光'。"
  杜維宇聽著手機鈴聲,仿佛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隨著"月光"的流逝,他的眉頭越發緊皺著不能舒展。
  "我的頭好痛。"忽然,他雙手捂住太陽穴,臉痛苦地痙攣著。
  "你怎麽了?"我急忙走到他身邊,伸出手去打算攙扶他。
  "你這女人究竟想幹什麽?"黑衣女子憤怒地看著我,伸手將手機從我手裏搶過去,重重地扔在水泥地上。隻聽見"啪"的一聲,零件散落一地。
  手機壞了,"月光"停止了,我的心也碎了。我傷心地看著地上躺著的手機零件,回過頭怨恨地盯著黑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氣,舉起右手,打算給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住手!"鈴聲停止後,杜維宇奇跡般地恢複,他大叫一聲,將我的手腕緊緊握住,然後向後一推。
  我未料到杜維宇會為了另一個女人推我,所以未曾想過要反抗。順著他的力道,我重重跌在水泥地上,與摔碎的手機躺在一起。
  我的手肘蹭破了皮,但流血的,卻是我的心。
  杜維宇,是她先摔碎了你送給我的手機,她要割斷我們之間的聯係。你怎麽能夠為了維護她,將我推倒在地?
  可是,那個曾經為了我不惜與別人打架的男人卻愣在那裏,他似乎未料到這樣的力度會將我推倒。半晌之後,他伸出手打算扶我起來,黑衣女子卻止住了他。
  "我們進去吧,她是個瘋子,不用理她。"
  杜維宇被女人拉著走進別墅裏,在關門的一瞬間,他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那一刹那,我感覺到,他看我的神情,分明就是杜維宇。
  這一定是我的錯覺!若他是杜維宇,怎麽會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摔碎他送給我的手機,若他是杜維宇,怎麽舍得將我推倒在地?
  我的眼裏再也沒有淚水,默默地脫下外套鋪在地上,將手機零件拾起放進去,然後將它們捧在懷裏,一步一步,向來時路走去。
  "小嫻。"艾忠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過了一會兒,他來到我身邊。
  看見艾忠國,我像見到親人般,終於哭了出來,約摸十幾分鍾後,才止住啜泣。
  "他們摔碎了我的手機。"我攤開懷裏的手機零件,傷心地說。
  "你見到他了?"
  "嗯。"
  "他是不是也記不起你是誰?"
  我點點頭,"他告訴我,他叫武思其,而你的卓雅,叫久兒。"
  艾忠國沉思半晌,然後對我說,"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
  "我不知道,我隻要杜維宇。"雖然我也知道事態發展越發詭異,但我不願去想,我隻要杜維宇再次回到我的身邊。
  "親愛的女孩。"艾忠國扶住我的肩,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我,"我知道你沒有任何心理上的毛病,你隻是拒絕接受某些事實,而我,也從未將你當作病人。你如果認真想想,就會發現,這件事的背後一定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而非卓雅不認識我,或者杜維宇不認識你那麽簡單。你再這樣與他們糾纏,會有危險。"
  "我不怕危險。"為了杜維宇,我可以放棄生命。
  "那會使關心你的人難過,比如何書傑、莊亞妮,還有我。"
  "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理智的那個我,早就意識到事情的不同尋常。
  "我也很想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卻毫無頭緒。"艾忠國認真地對我說,"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將整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嗯。"我點了點頭,將所有的信任都交給眼前這個男人。
  躺在床上,我關掉燈拉上窗簾,把頭埋進被窩裏,用手輕輕擁著那個"心的擁抱"。在漆黑的環境裏,我想象我是躺在杜維宇的懷裏。可是,縱使抱枕的設計者使這顆"心"有了溫度,有了雙手,可那畢竟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就算"心"的裏麵裝著杜維宇的照片,卻依然無法帶給我愛人的氣息。
  但我隻能擁著這個抱枕,蜷縮在被窩裏,默默地流淚。
  電話響鈴,我伸出手去,將電話拿進被窩裏。
  "小嫻,我是亞妮。"莊亞妮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哦,你在那邊還習慣嗎?"
  "還習慣,我在這邊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上班時非常忙碌。"
  "這樣就好,空閑太多,會使思念泛濫。"
  "你那邊氣溫怎麽樣?"莊亞妮問我。
  "不算冷但也不溫暖,白天穿一件毛衣最合適。"
  "具體是多少度?"
  我擰開燈,伸出頭去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溫度計,告訴莊亞妮上麵顯示的數字。
  "你知道我這邊的溫度有什麽用?"我不解地問。
  "這樣,我就可以把空調調到你所說的溫度,與何書傑享受一樣的氣溫。"
  她離開這座城市的本意,是想試試自己能否少愛何書傑一點點。但距離,卻使她對他的思念更深,愛更深,更加不能自拔。
  "你應該打電話去問他。"我對她說,"我的房子與他的一定會有溫差。"
  "再有溫差,距離也不會比我與他之間的大。"莊亞妮的話語模糊,使我難以聽懂她是指溫度,還是指愛情。
  忽然,我聽到莊亞妮在電話彼端大喊,"流星,天空中有流星,快許下願望。"
  我將頭伸出被窩,向窗邊望去,卻頹然發現窗簾被我拉上,屋裏一片漆黑,我看不見任何東西。
  有時候,並不是老天不給我們希望,而是我們回絕了它。這一刻,我用厚重的窗簾,阻擋住流星想要帶給我的希望。
  "許了什麽願望?"我問莊亞妮。
  "希望何書傑永遠愛我。"
  "他本來就愛你。"
  "是嗎?但能有多深,又可以維持多久,活著的人永遠無法保證永遠,所以我對著流星許下的願望僅隻是一個願望而已。"莊亞妮哀歎道。
  活著的人無法保證永遠,可當我們得到一份保證時,卻失去了深愛的人。愛情能給我們的選擇,總是讓我們左右為難。
  "你許了什麽願?"
  "快樂,平安。"我沒有告訴莊亞妮,我並未見到流星。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與莊亞妮生疏了,我不再告訴她我在做什麽想什麽,而她有些時候對我說話,也似乎話裏有話。
  我漸漸發現,我們之間的感情,橫著一層看不清摸不著的東西。
  掛上電話後,將被子蒙在頭上,逼迫自己入睡,可是腦中,卻浮出一個又一個畫麵。有關莊亞妮與何書傑,有關我與杜維宇,還有艾忠國與卓雅,一切都仿佛亂成一團糟,想理清楚,卻又找不到妥帖的方式。
  我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拿起電話打給艾忠國。
  "你在幹什麽。"電話接通後,我問。
  過了半晌,那邊才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
  "親愛的中國女孩,我並非在地球的另一半,你看看時間,這個時候,當然是躺在床上睡覺。"
  "有抱著我送你的那個抱枕嗎?"
  "你是指那個怪物?"艾忠國打了一個哈欠問。一直以來,他都把"心的擁抱"叫做怪物,我試圖糾正他時,他說,從沒見過長手的抱枕,不是怪物是什麽?
  "有沒有抱著它入眠。"
  "你深更半夜打電話來就是問我這個?"他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
  "我睡不著覺,你是我的心理醫生,應該幫助我。"
  "可是我並沒有收你的診療費。"
  "但我有請你吃擔擔麵。"
  "一碗六塊錢的麵能算數嗎?"之前所說的對白,對換了重新上演。
  "那你現在過來接我,我請你吃豪華大餐。"
  於是夜半兩點,我與艾忠國坐在美食街一家大排檔的帳篷裏,手裏抓著一串串麻辣燙啃著吃。
  "這就是你所謂的豪華大餐?"艾忠國覺得感情受了欺騙,他大半夜從暖和的被窩裏被我叫起來,居然吃兩塊錢一串的麻辣燙。
  "品種繁多,什麽都有,想吃就吃,難道不豪華?這麽大個鍋,還不叫大?"
  鍋的確是大,從中間隔成兩半,一半是清淡的鍋底,一半是麻辣的鍋底,也有人稱這個為鴛鴦涮。
  艾忠國氣得語結,低著頭悶聲啃一串鳳爪,我則從麻辣鍋底裏撈起一個個辣椒,放在嘴裏,嚼得津津有味。
  我們麵對麵坐著,隻顧著吃,仿佛真是隻為填飽肚子而來。
  忽然,我吃到一個非常辣的辣椒,這使我立刻喝下一大杯水還覺得連耳根都辣掉了。頃刻之間,眼淚流出來,一顆接一顆,怎麽也止不住。
  "不能吃辣就不要吃。"艾忠國將他的那杯水推到我麵前。
  我一口氣喝完水,卻仍是覺得辣,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到後來,就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辣而落下淚水,還是因為傷心。
  艾忠國拖著椅子坐到我身邊,抽了幾張餐巾紙放在我手裏。
  "我知道你很難過。"
  我接過紙巾擦拭臉上的淚水,非常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想在這個時候把你拉出來看我哭鼻子,但我是真的睡不著覺。我非常想給你足夠的時間讓你將整件事情弄明白,但我卻給不了自己時間不去思念杜維宇。
  "我將那個放有他照片的抱枕抱在懷裏,閉上眼睛逼自己相信這是他的懷抱。可是,抱枕怎麽能夠代替他,我隻不過是自欺。
  "以前想著他已經離去,還能控製住自己,可如今,我們近在咫尺,卻仿若遠隔天涯。我真的好想他。"
  半晌之後,我抬起頭,看見艾忠國非常心痛的樣子,這樣的神情,以前從未出現在他的臉上。
  "對不起,我的話是不是讓你想起卓雅?"
  "親愛的女孩,你和她,都讓我心痛。"
  可是,心痛歸心痛,我們改變不了什麽,也拯救不了什麽。
  由於好幾晚的失眠,白天工作時,精力無法集中,頻頻出現失誤。事態最嚴重的一次,我將一份客戶聯絡表單當成會議大綱複印十幾份,發到每一位與會者手裏。
  直到看見他們,包括何書傑在內的每個人緊皺著眉頭,我才發現自己又一次犯錯。
  這是一個關於拓展新業務的重要會議,與會者全是公司的高層,我作為新業務中心的秘書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使那位長滿絡腮胡的總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傅永嫻,你說你這幾天犯了多少個錯誤?我不管你是私人問題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公司發給你薪水,是要你為公司服務,而不是這樣接二連三地犯錯。"他終於忍不住當眾向我咆哮。
  我不覺得委屈,隻是低著頭,任由他責罵。
  "好了,你出去吧。"何書傑一句話給了我大赦。
  在臨轉身前,我偷瞄了一眼坐在會議桌最前端的何書傑,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望著兩側會議桌邊圍坐的眾人,用很平靜的聲音說,"現在我們開會。"
  一連好幾天,我盡量打起精神做事,害怕行差踏錯,再討來一身責罵。
  也許,我怕的不是總監給我的責罵,而是何書傑對我的失望。我曾經向他表示過,我會努力工作,然而我卻沒有做到。
  他一定對我非常失望。
  我把摔壞的手機拿去手機維修店,問維修師是否能將它修好。
  "小姐,你是不是曾經把這手機當球踢過。"年輕的維修師望著桌上的一堆零件、劃傷的手機外殼,好心地對我說,"修理的費用可以買一個當下最流行的手機了。"
  "能修好嗎?錢無所謂。"
  我不要新的手機,我隻要杜維宇送給我的這個舊款手機,我隻要聽它奏響的"月光"。
  "神仙也不可能將它修好。"維修師給了一個讓我絕望的答複。
  "真的嗎?是不是你的技術不行。"我抱著那堆零件打算離開。
  "我的技術是本城數一數二的,如果別的地方能將它修好,我願意為你出維修費用。"維修師不服氣地在我身後大聲說。
  一連走了好幾家手機維修店,沒有一家願意接下這筆生意,他們表示,再高的價錢也不可能將這部手機複原。
  頹喪地回到家裏,接到艾忠國撥來的電話。
  "是不是你查到了什麽?"我問他。
  "不是,我隻是想確認一下你是否在家。"
  "有什麽事嗎?"
  "你在家等我。"他神秘兮兮地說。
  一刻鍾之後,艾忠國出現在我麵前,令我驚奇的是,他的頭發居然變成黑色,並且不再卷曲。
  "你去做過頭發?"我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頭發。
  艾忠國點點頭,得意地說:"離子燙,怎麽樣?"
  "怪異!"
  從來隻聽說過中國人將黑發染成五顏六色,沒聽過老外將頭發染成黑色,並且用離子燙拉成直發。古往今來,艾忠國應該是第一個。
  他不理會我的評語,自己走進洗浴室,從裏麵拿出男士專用洗發水與沐浴露,在手裏揚了揚。
  "這是杜維宇用過的嗎?"
  "嗯。"我點點頭。
  這些的確是杜維宇用過的東西,有的也許已經過期,但我不舍得扔掉。想念他的氣息時,拿出來聞聞,閉著眼睛,仿佛他還在身邊。
  "你要幹什麽?"
  "你想念杜維宇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如若不想他,我不會每夜抱著那個抱枕,逼自己相信,那是他的懷抱。
  "那就行了。"
  話畢,艾忠國提著他帶來的大口袋,走進洗浴室,將門關上。過了一會兒,裏麵有水聲傳來,這家夥居然在我的洗浴室裏洗澡。
  "艾忠國,你在幹什麽,你家裏沒有熱水嗎?"
  我用力地拍打洗浴室的門,可是艾忠國在裏麵卻不回應。半晌之後,他終於開門出來,用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
  "你……"我正要開口教訓他時,卻發現他穿著一套杜維宇曾經穿過的衣服。
  他將毛巾放在桌上,走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擁進懷裏。
  "杜維宇的懷抱是這樣的嗎?"他溫柔地問我。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嗅著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臉輕觸著衣服柔軟的布料,仿佛真的回到杜維宇的懷抱,可是,當我抬起頭,眼前的那張臉卻不屬於杜維宇。
  我一把推開他,大聲叫道,"艾忠國,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很想念這樣一個懷抱嗎?"他聳聳肩說。
  "你們歐洲人的思維可真奇怪,你以為你買了與他一模一樣的衣服穿在身上,用他曾用過的沐浴露洗澡,甚至將頭發拉直染成黑色修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發型,就可以給我他曾給我的感覺嗎?你甚至連中國人都不是,怎麽能給我那種相同的感覺。"
  他為我做這麽多事,不惜將自己裝扮成杜維宇,其實我應該感動,但我卻無法使自己冷靜,因為,真有那麽一刻,我以為我重逢那個熟悉的懷抱,我居然感受到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變得鮮活。
  但是,這多不公平,無論對他,還是對我。
  艾忠國一時愣住,他沒有料到我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對不起,我以為這樣,你會開心。"
  "虧你還是個心理醫生。"
  "在你麵前,我從來都不是心理醫生。"他低聲說。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罵你,隻是……"頓了一會兒,我終於告訴他真心話,"我真的有一刹那的錯覺,以為是杜維宇抱著我。"
  艾忠國的眼睛一亮,張開他的雙臂。
  "我的懷抱永遠為你敞開。"
  我盯著那個為我敞開的懷抱,搖了搖頭。
  "這怎麽行?"
  "為何不行?"艾忠國重新將我擁進懷裏,"如果你是普通的病人,我會按照書上所學的知識教你一百種遺忘的方法,但是隻有我知道,那是騙人的。"
  "這對你太不公平。"
  "擁著你,我也可以想象我是擁著卓雅。"
  我差點忘了,艾忠國與我同病相憐。我期盼一個溫暖擁抱的同時,他也渴望著將愛人擁進懷裏。此時此刻,我們像兩條躺在沙灘上的魚,相濡以沫。
  不知何時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我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這是許多天,甚至可以說這一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床頭櫃上,留著一張字條,上麵寫有歪歪斜斜的中文字,一看便知是艾忠國的筆跡。
  "我走了,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覺,然後充滿激情地去生活。"
  將字條折疊好放進床頭櫃裏,我在心裏輕輕說,艾忠國,謝謝你。
  何書傑約我在有間茶舍見麵,記得已經好久我們沒有私下見麵。我不見他,是怕我思念杜維宇的心情被他看穿,怕他因為擔心我而忽略了莊亞妮。他不見我呢?也許是氣我前段時間在工作上犯了一個又一個的錯。
  趕過去的時候,何書傑早已坐在那裏,要了一壺普洱,獨飲。
  "你不生氣了嗎?"我在他對麵坐下來。
  "生什麽氣?"
  "我工作時犯了那麽多低級錯誤。"
  "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
  "你這麽久都不理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我怎麽會不理你?隻是恰巧這段時間有事要處理。"
  "什麽事?"
  這個時候,一個侍者走過來,問我要喝什麽。
  "百合花茶。"何書傑替我回答。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喝百合花茶?"我問他。好像隻有杜維宇與這裏的侍者阿成知道,我獨鍾愛百合花茶。
  "我還知道許多事情。"
  "比如呢?"
  "比如小時候,你們去琴房隔壁那片果園偷橙子,還將新買的襪子鉤破。"
  "我們偷橙子你也知道?"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一直以來,我以為那是屬於我與杜維宇的秘密,我們守著這些小秘密竊喜地度過童年。
  "我還知道你們總共去偷了三次。"何書傑突然笑了,似乎這些事也將他帶入回憶裏。
  "你全都知道?"我更為驚異,"當時的我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你們每次商量偷盜計劃的時候,我就已經知曉,不然你以為張老伯果園裏的狼狗是吃閑飯的?"
  "難道我們自以為偷來的橙子是你花錢買的?"
  他微微頷首。
  "為什麽瞞了我們這麽久?"
  "若然告訴你們,你們就沒有成就感了。"
  我突然笑了,"是啊,那時的我們真的很有成就感,洋洋得意於比琴技還高超的偷技,誰曾料到,原來是你的成全。"
  頓了一會兒,又道,"隻可惜,杜維宇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提到杜維宇,我的聲音又變得低沉。
  "小嫻,如果當初你第一次去鋼琴班,看見的彈琴人是我,你說現在會是什麽樣子?"他的雙眸如一汪深泓,我在裏麵隱隱發現了什麽。
  "不知道,也許會為你的琴聲而著迷吧。"不可否認,何書傑的琴技也是一流,隻不過後來因為家族生意放棄這門技藝,未免讓人覺得遺憾。
  但,感情的事誰又說得明白,不一定每個琴技出眾的人,我都欣賞、愛慕。
  "我隻不過遲到了半小時而已。"他自嘲地說。
  "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就像現在這樣,偶爾見見麵,聊聊天。"
  "那不同的。"他輕歎一聲。
  "於我來說,都是一樣。"
  何書傑望著我半晌,忽然低頭笑了,而後抬起頭來,對我說,"知道嗎,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很羨慕,甚至可以說嫉妒杜維宇。"
  "為什麽?他隻是個靠自己打天下的孤兒,而你,卻父母健在,家底殷厚。"
  "可他卻能與相愛的人在一起。"
  "莊亞妮也很愛你。"
  "我們已經分手了。"何書傑突然說
  "怎麽會?你為什麽要與她分手。"
  "是她提出來的,她說她喜歡上南方的那座城市,要在那裏定居。"
  "怎麽可能?"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如果他們要分手,一定是何書傑先提出。
  莊亞妮怎麽舍得離開何書傑?她去另一座城市,隻不過為了試試自己對他的愛能否少一點。就在她走後不久,還向我打聽這個城市的溫度,想與何書傑享受一樣的氣溫。
  她愛他至深,怎麽會用如此荒謬的理由提出分手?
  突然,我感到非常沮喪,為了何書傑與莊亞妮分手,更為發生這麽重大的事莊亞妮卻不告訴我。曾經的我們,無話不談,而如今,彼此之間卻隱藏了太多的心事。
  喝完茶,何書傑送我回家。
  "我能使用琴房那架鋼琴嗎?"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問我。
  在我的印象裏,自從何書傑為了家族產業放棄學琴後,就一直沒有碰過鋼琴。曾經在一次聚會時,杜維宇問過他,為什麽要做得那麽絕,偶爾彈彈也是可以的。
  "如果注定得不到,就要放棄,而放棄,就要絕決。"這是何書傑的答案,至今,我仍記得他說此話時堅定的表情,仿佛沒有一點不舍。
  卻不知為何,今日的何書傑突然要彈琴。
  我隨著他來到琴房,坐在一旁看他彈奏。
  他將琴蓋掀開,摸了摸琴鍵,而後雙手放在琴鍵上。琴鍵在他的手下跳躍,一個個音符從音箱裏傳出,在空氣裏連成一曲"月光"。
  曾經,何書傑的琴技與杜維宇不相上下,而他們,又隨同一位老師學琴。所以,他們所彈奏的"月光"竟是那麽地相似。
  可是,他怎麽會在此時此刻奏響一曲"月光"?是因為與莊亞妮分手,心情太過沮喪?
  一曲終了,何書傑蓋上琴蓋,從椅子上站起來。
  "小嫻,對不起,我知道這曲'月光'可能會使你想起一些往事,但彈奏一曲'月光'送給你,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心願?他為何會有這樣一個心願。
  終於,我拿起電話撥給莊亞妮,就算她不願告訴我為什麽要與何書傑分手,我也要問她。電話在響鈴許久後接通,我聽見彼端的聲音非常嘈雜。
  "喂。"是莊亞妮的聲音。
  "亞妮,我是小嫻。"
  那邊突然沒了聲音,等了仿佛一個世紀,莊亞妮的聲音才重新傳過來,周遭嘈雜的聲音突然全部消失。
  "方才在地下酒吧裏,太鬧,現在出來了。"
  "酒吧?"在我的記憶裏,莊亞妮喜歡清靜的地方。
  "是啊,與幾個朋友在那裏聚一聚,你找我有事嗎?"
  "聽何書傑說,你們分手了。"
  "嗯。"
  "是你提出的?"
  "對。"
  "為什麽要提出分手?你不是很愛他嗎?"
  彼端一片沉默,半晌才重新傳來聲音,"因為我突然發現,離開他的日子裏,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為什麽會弄成這樣?"我心痛地說,"前一陣子,你不是還關心這裏的溫度嗎?"
  "難道你沒有感覺嗎?一直以來,何書傑最愛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這一年多,我相信他愛我,那隻是自己騙自己。"
  "怎麽會?"
  "還記得臨走前,我問過你,有沒有男人替你買過衛生棉。那天之前,我在何書傑的口袋裏,發現超市購物清單,上麵居然有一種物品是衛生棉。我在你家裏曾經見過那種品牌的衛生棉,我也清楚地記得,你喜歡用的,並不是那種品牌。"
  "那包衛生棉的確是他替我買的,那個時候,我感冒住院,也許他擔心我會不方便,所以買給我。我騙你,隻是不想你誤會,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
  "也許你覺得沒什麽,可他是真的在乎你,在乎你的一言一行,在乎你的每一句話。"莊亞妮說,"還記得他每次送花給我,總是送香水百合,前一段時間,他終於買了我喜歡的白玫瑰給我。當時我非常高興,最後才發現,他記得送白玫瑰給我,是因為記得你寫的那張字條,並不是因為記得我喜歡。"
  "這都是你的揣測,怎麽能當真。"
  "知道他為什麽喜歡送香水百合嗎?前段時間我翻看你落在我那裏的高中作文本,才發現,當時你寫了一篇作文,裏麵提到過你非常喜歡香水百合。小嫻,女人的感覺是很靈敏的,特別是對著一個她在乎的男人。你記不記得前段時間我理了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發型?那是我在潛意識裏學你的妝扮。隻不過,之前的我,一直不敢麵對。"
  "亞妮。"莊亞妮已經將我說服,我喊著她的名字,不知道說什麽好。
  "小嫻,不用覺得內疚,雖然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有些怨你,但如今我已想通。他愛你,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的錯。"
  "那會是誰的錯?"我茫然地問。
  "也許是愛情的錯吧?"莊亞妮自嘲地說,"是愛情出了錯,所以我愛他,他卻不能愛我,他愛你,你卻無法愛他。我知道他已經很努力地去愛我了,但真心愛一個人,與逼自己去愛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你能完全放下這段感情?"我能想象莊亞妮在說這些話時,心有多痛。
  "說完全放得下,那是騙人。有時候想起他,還是會覺得心痛,但至少,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失去自我的莊亞妮。來到這座城市,交了許多新朋友,才發現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去追尋。"
  "真的已經決定當'床前明月光'?"我想起她在年少時那句玩笑似的誓言。
  "有時候,一個女人當'床前明月光'還是當'飯黏兒'由不得自己去選擇。"
  "你打算一直住在那兒,不回來了嗎?"
  "我會申請將在這邊留駐的時間延長。"莊亞妮非常坦白地說,"我沒有那麽大度,暫時不想回去麵對你們。"
  "我們還是朋友嗎?亞妮。"
  "是。待我真的放下這段感情時,我會再聯絡你。"
  莊亞妮忍受著失戀的煎熬,我的心情也不好受。雖然她說過不怨我,我卻無法不責怪自己。我一直覺得,是因為失去杜維宇的歲月裏,我太過依賴何書傑,才使他對我過分關心,從而愛上我。
  若是這樣,錯的並不是愛情,而是我。
  我急需找一個人傾訴,首先想到的是艾忠國,但撥去的電話,總是他的助理接聽。
  有一天我路過醫院,走進去找他。
  "對不起,艾醫生不在。"不知何時開始,艾忠國成為他正式的名字,就連助理也稱他為艾醫生,而不是那一長串的德文名。
  "他去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他最近經常不在醫院。"助理說,"你可以去他的寓所找他。"
  "你知道他住哪裏嗎?"相識這麽久,我居然不知道艾忠國住在哪裏。
  助理給了我一個否定的答複,也許並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因為這是員工的私人檔案,醫院要替他們保密。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到特別孤單,我失去了莊亞妮,也失去了何書傑,就連一直在我身邊陪我笑陪我鬧的艾忠國,此刻也不知去了何處。
  "傅永嫻。"忽然聽見有人喊我。
  循聲望去,馬路對麵站著的一個孕婦正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對那張麵孔卻沒有一點印象。
  "不記得我了嗎?"女子走近我身邊,指指手腕,"幸運手帶。"
  提到幸運手帶,我終於回想起來,她就是那個用幸運手帶換取一個約會的女孩。隻是昔日的女孩,已經變成今日的少婦。
  "幾個月了?"我摸了摸她的肚子。
  "六個月,今天去醫院婦產科做檢查,沒想到剛出醫院就看見你。"
  "你的記性真好,隔了這麽多年,居然能夠一眼就認出我。"
  "我的記性並不好,隻是因為你給我的印象太深。"她挺著大肚子走在我身邊,"當時你與何書傑經常在一起,許多喜歡他的女生都認識你。"
  "沒想到因為何書傑,我成了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還欠你一個編織幸運手帶的方法。"
  "對,當時你約會之後就不再理我了,我一直想問你,但你見到我總是冷冷的。"
  "那個時候太年輕,被喜歡的人拒絕,就連他身邊的人也一並恨上了。"
  "中學時,何書傑拒絕過太多女生的愛。"回想起那段日子,我經常將一封封精致的情書轉交到何書傑手裏,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將它們放進垃圾筒。
  "我並未奢求他的愛,我隻是想要他彈一首'月光'送給我。"
  "'月光'?"怎麽又是這首鋼琴曲。
  "其實我並不怎麽懂音樂,隻知道'月光'是貝多芬獻給愛人的禮物,所以希望他為我彈奏。"
  "何書傑沒有為你彈奏?"
  "對。他不但沒有為我彈奏,而且還告訴我,這世上隻有一個女孩值得他為她彈奏'月光'。"
  聽聞這句話,我不覺一驚。那日,何書傑在彈完"月光"後,曾告訴我那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難道早在他拒絕為眼前這名女子彈奏"月光",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了我?
  "還願意學編幸運手帶嗎?"她忽然問我,"前麵有個精品店,進去買些絲帶我教你編。"
  "好啊。"我扶著她走進精品店。
  我在店裏買了黑白兩種絲帶,一個小時後,一條幸運手帶成功誕生。可是,這條手帶會不會來得太遲?也許,如今的杜維宇已經不願接受我送給他的東西。
  回到我所住的綠源水坊,剛從電梯出來,就看見艾忠國斜倚在我家大門口。
  "你終於出現了。"我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看你,又忘了東方女性應有的矜持。"艾忠國的嘴裏,時不時會說出些非常書麵化的詞語,偶爾還會吟一兩句唐詩宋詞。若非他說中文時那種怪腔怪調,聽者甚至會以為他是位土生土長,大學修中文的中國人。
  "看見你高興嘛!"
  我使勁捏了捏他的手臂,正打算問他會不會痛,他卻搶先一步說話。
  "我會痛的,你不是在做夢。"頓了一會兒,又得意地問我,"是不是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誰跟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將他讓進房裏,"我遇見了一件不知如何麵對的事,想谘詢心理醫生。"
  "你說吧。"他自己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飲料,一口氣喝掉大半瓶。
  "艾忠國,這是我家還是你家,你怎麽這麽隨便。"
  "你谘詢心理醫生,不用付費嗎?我隻喝一瓶飲料,收費已經夠便宜的了。"他很委屈地說。
  "你這個樣子像心理醫生嗎?"我一直懷疑艾忠國是個冒牌貨,他怎麽會是莊亞妮介紹中的那個享有盛名,幫助許多心理病人的專家?
  "不鬧了,你究竟遇上了什麽麻煩?"
  考慮了一小會兒,我選擇開門見山地說出我心裏所想,麵對艾忠國,我何須遮掩?
  "我突然發現從小一起長大,我當作哥哥的男人喜歡我。"
  "你是指何書傑?"
  我點點頭,稍後才反應過來,艾忠國怎麽會知道那人就是何書傑。
  "你怎麽知道是他?"
  "我猜的。"
  "猜也應該想一會兒,不可能回答那麽快。"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聰明,反應敏捷。"
  "你騙我。"我仍舊將目光停留在他臉上。
  "算了算了,我投降,真不知道你是谘詢心理醫生還是審問犯人。"艾忠國沒好氣地看著我說,"是何書傑他自己告訴我的。"
  "他為什麽要告訴你?"
  "你忘了我是心理醫生?"
  "他去看心理醫生?"我從沒想過何書傑會需要心理醫生的治療,一直以來,他在我麵前都是那種遇事不驚,照顧他人的大哥哥。
  "這不奇怪,無論是誰,即便外表再堅強,麵對自己內心的時候都是脆弱的。"
  "他還對你說過什麽?"我想知道何書傑究竟承受了什麽樣的壓力。
  "基於職業道德,我不方便向你透露其他病人的資料。"
  "朋友也不能告訴?"
  "不能。"回答得斬釘截鐵。
  看著艾忠國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我決定放棄對他的逼供,隻是希望他在聽完我的傾訴後,能綜合所掌握的情況,教我一個解決這件事的方法。
  我將之前何書傑為我彈奏"月光",莊亞妮向我道明分手的原因,中學學姐對我說的那番話全都告訴艾忠國。
  一長段陳述後,我問他,"你說我需不需要辭職。"
  "沒有這麽嚴重,據我對何書傑的了解,他是一個懂得調整情緒的人,這麽多年他都能壓抑著情感度過,以後的日子,他也會掌握好分寸。"
  "可前不久他還問我,如果第一次去鋼琴班,我見到的彈琴人是他,而非杜維宇,現在會如何。我擔心我的態度一直不明朗,會使他誤會。"
  "他不會誤會,他做這個假設,正是因為他太清楚,你第一次去鋼琴班,見到的彈琴人是杜維宇,你一直愛著的人,也是杜維宇。很多人在知道事實無法改變的時候,都喜歡做一些無謂的假設,最普通的就是,如果時光能夠倒轉。"
  我忽然記起那日,我有問過何書傑,有沒有想過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改變什麽。那個時候我以為他沒有想要改變的事,可他卻告訴我他有。
  難道他一直想改變的事,就是在我第一次去鋼琴班的時候,代替杜維宇在那裏奏響一曲"月光"?
  所以他會說,彈奏一曲"月光"送給我,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給我的愛太悠長也太沉重,我無法麵對,更不知如何回報。
  當給不了等同的愛時,所有的回報,隻不過是虛無。
  "不要覺得無法麵對。"艾忠國拍拍我的肩安慰道,"根據你的描述,他在彈那首'月光'送給你的時候,已經下決心將你忘掉。"
  "真的嗎?"
  "相信我,我是個出色的心理專家。在決定放下你之後,何書傑一定會遇到一個愛他,他也愛的女人。"
  "可那個女人為什麽不是莊亞妮?"我一直對何書傑與莊亞妮分手的事耿耿於懷。
  "也許是他們相逢在一個錯誤的時間。"
  是啊,如果莊亞妮與何書傑晚兩年遇見,也許結果就會不一樣。
  難道真如莊亞妮所說,我們誰都沒有錯,隻是愛情出了錯?莊亞妮喜歡何書傑,何書傑卻不能回報等同的愛情給她,我一直不能忘懷杜維宇,杜維宇卻已記不起我是誰,就連作為心理醫生的艾忠國,也有一段無法釋懷的愛情往事。
  所有的愛與不愛,仿佛都得不到一個完美的成全。
  果真如艾忠國所料,何書傑已經下定決心忘記我。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會見,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約我見麵的頻率,也不過與普通朋友一樣。在他的眼中,我再也找不到異樣的深情。
  我知道,隻要他下定決心去做的事,一定會做到,包括遺忘一段感情。
  因為他曾說過:如果注定得不到,就要放棄,而放棄,就要絕決。
  可是,我卻無法如此絕決。
  雖然艾忠國曾警告過我,接近杜維宇與那名黑衣女子可能會有危險,但下班以後,我還是會繞道去那裏。
  在別墅的對麵,有一個角落,可以供我躲進去觀察街對麵的動靜。
  幾乎每天黃昏時分,我都會縮在那個陰暗的角落裏,看著黑衣女子挽著杜維宇的手從外麵歸來,他們手裏總是提著一大袋的蔬菜水果。如果不是其中那名男子是我的杜維宇,我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平凡的小夫妻,過著甜美而幸福的日子。
  事實上,他們的確非常幸福,從舉手投足,從一顰一笑,從他們注視著對方的眼神,都能夠看出來。
  可是,這樣的幸福曾經也那麽真切地屬於我。
  每一次看見他們親昵,我就告訴自己,明天一定不要再來了,但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縮在角落裏,遙望不屬於我的幸福。
  無數個寧靜的夜晚,從那裏回到寓所,我總會在碟機裏放一曲"月光",坐在沙發上抱著"心的擁抱"回想與杜維宇一起走過的日子,思念是那麽地濃烈。
  窗台上的那缽仙客來已經謝掉。在鮮花中,仙客來的花期算是比較長的,但,就算花期再長,也有凋謝的一天。可是,花凋謝了,還可以期待在新的一年裏重新盛開,愛情呢?我們能讓失去的愛情重來嗎?
  "你應該出去走走。"艾忠國對我的狀況感到非常擔心。
  以往的日子,我還會與他一起站在磁卡電話旁等待杜維宇,雖然日複一日在寒風中的等待使人身體疲憊,但心裏卻是充滿著希望。現如今,我卻縮在寓所裏,不願麵對外麵的世界。
  出去幹什麽呢?曾經我身邊最重要的人,都離棄了我,走在外麵也是孤單一個。
  "這個周末我有空,我們去郊外登山。"艾忠國向我建議。
  "不,我不喜歡登山。"
  "坐車去看海怎麽樣?"
  "也不要。"
  我像隻受傷的蝸牛,縮在殼中,舔舐一個二度受傷的傷口。
  "艾忠國,你想念卓雅嗎?"我問他。
  電話那端沉默了。
  "我知道,我忘不了杜維宇,你也忘不了卓雅,可是,為什麽他們會在一起,那麽的快樂,仿佛已然將我們忘記。"
  "待我將事情完全弄清楚後,我會告訴你為什麽。"艾忠國說。
  "也許真相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極有可能。"艾忠國的語氣有些沉重。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麽?"
  "再過一段時間,我大概就能告訴你整件事情的真相。"
  "艾忠國,謝謝你。"所幸此時此刻還有他在我身邊陪伴我,替我分擔。
  "不用謝,你忘了我們是同病相憐的人。"
  是啊,我們在同一天見到曾經故去的愛人,在同一天知道心中的至愛將我們遺忘,我們在等待中度過一日複一日,我們曾經相濡以沫。
  我們的確是同病相憐的人。
  一個聆聽"月光"的夜晚,門鈴被按響,我以為是送外賣的人,打開大門,卻看見杜維宇站在我的麵前。他看著我的神情,仍是茫然,像是努力要想起什麽,卻不得要領。
  "杜維宇。"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確信眼前並不是一個幻影,"你怎麽來了?"
  杜維宇回家,本應是多麽正常的一件事,可方才,我居然問他為什麽會來?許是多天目睹他與黑衣女子的生活,使我認為他早已不屬於我。
  "你叫傅永嫻?"他問我。
  "你記得我了?"我抓住他的手臂,一臉的驚喜。
  他看著我微微搖頭,"好像你曾告訴過我,你叫傅永嫻。"
  "哦,是這樣。"我失望地說。
  可是,他肯來找我,他記得這套位於綠源水坊F座十二樓的房子,是不是表示他的記憶有恢複的可能,我們的愛情會如仙客來一樣,能夠再度盛放?
  "你進來再說吧。"我拉著他的手,將他帶進客廳。
  這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直維持我們曾經在一起生活時的原貌,親愛的你,能夠在這裏回憶起過往的點點滴滴嗎?
  杜維宇環視著整間房屋,他的臉上始終維持著茫然的神情。他坐在沙發上,撫著白色的靠墊,接著他看見那個心形抱枕。
  "這真是個特別的玩意兒。"他將那個抱枕拿在手中,拉了拉抱枕上的小手。
  "沒有你的日子,我就抱著他,仿佛你擁我在懷裏。"我貪婪地看著他的臉,不願將目光移開。
  "我不是杜維宇。"他忽然對我說。
  "你若不是他,又怎麽會知道我住在這裏?"
  "我跟蹤你才知道的。"他說,"這段時間,你天天站在我家對麵看著我們,每天回家後站在二樓的窗戶前,我都可以看見你悄然離開。"
  原來,他每天都目送我離開,那他是否也看見我為他而落的淚水?
  "我這次來的目的,是想對你說,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了。"
  "為什麽不讓我去?"
  "因為我並不是你的杜維宇。"
  "是啊,你不是我的杜維宇了,你是久兒的杜維宇。"我傷心地說,"可是,你為什麽不在那裏告訴我,叫我不要再去,反而要跟蹤我,回到我們昔日的家再對我說?"
  他這樣做,是不是對我還有感覺?
  "我怕久兒知道後,又與你產生矛盾。上次她已經摔壞了你的手機。"
  他是怕他的久兒生氣,還是擔心我再受她的欺負?
  "另一個原因,是我想弄明白,為什麽每次見到你,我都會有心痛的感覺。"頓了一會兒,他指了指電視機下置放的碟機,"還有這首曲子,像是在夢裏曾經聽過。"
  "你仔細想想,一定會記起我是誰,也會想起這首曲子,是屬於你我的《月光奏鳴曲》。"我將抱枕擁在懷中,為什麽杜維宇就在我麵前,我卻還要擁著抱枕尋求溫暖。
  "每次我試圖去記起什麽的時候,頭就會很痛。"他苦笑著說。
  "你一定是失憶了。"
  "不,我沒有失憶,我清楚地記得我叫武思其,還有久兒,她是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戀人。"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被他反複的敘述弄糊塗了。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一段記憶植入我的腦海,也許是那個程序出了什麽錯。"看他的神情迷惑,不像是撒謊。
  "程序?什麽程序?"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你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裏嗎?"
  "沒有,是最近一年才過來的。"
  "你的家鄉在哪裏?"很有可能,身為孤兒的杜維宇,真的有一位孿生兄弟,而他們之間,在杜維宇逝世之後,開始有了心電感應。
  事到如今,仿佛隻有這個假設能夠成立。
  "在很遠的地方,遠得你無法想象。"
  很遠的地方,能有多遠?地球的另一端,還是世界的盡頭。
  "你去過德國的浪漫之路嗎?"
  他皺眉思考半晌後,緩緩搖頭。
  "沒有印象。"
  "訥德林根,那個中世紀的小鎮,你有在那裏彈過鋼琴嗎?"
  "我從來不會彈鋼琴?"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鍾,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再坐一會兒吧。"我痛心自己像挽留一個客人那樣挽留他。
  "不了,晚回去,久兒會擔心。"
  原來,他離我而去,是怕另一個女人擔心。
  "記得,不要再去找我。"臨別時,他對我說,"我不願久兒為了你生氣,亦不想因為看見你而感覺到心痛。"
  我站在門口,維持送別他時的姿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不願挪動。這個姿勢,讓我清楚地記得,他曾站在我的麵前對我說,他看見我會感覺到心痛。
  當不能乞求愛的時候,能收獲一點因憐憫而生的心痛也讓我眷戀。
  過了一會兒,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杜維宇居然走了回來。
  是不是離別,讓他回想起誰才是他的最愛?
  "對不起,我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我急切地問他。
  "你可以將那部摔壞的手機給我嗎?也許我可以替你將它修好。"
  "修不好了。"我傷心地說,"我問過本城大大小小的維修店鋪,他們告訴我維修這部手機還不如去買部新的。"
  "我能替你修好它。"他篤定地說。
  我回到臥室,從櫃子裏拿出裝有手機零件的紙袋,想了想,又將那天編好的幸運手帶從大衣口袋中拿出來。
  "手機零件全部在這個紙袋裏麵。"
  "修好了我會送過來給你。"
  "等一等。"在他抱著紙袋將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還有什麽事嗎?"
  "你能把右手伸出來嗎?"
  他遲疑了一下,伸出他的右手。
  我將幸運手帶拿出來,扣在他的手腕上。
  "這個是幸運手帶,原本是編給杜維宇的,雖然你口口聲聲說你並不是他,但我還是將這個送給你,願它保佑你一生幸運。"
  "謝謝你。"他向我展開一個溫暖的微笑。
  這個微笑,對我來說,是那麽的熟悉。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盼望著杜維宇送還修好的手機給我,可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的門前始終沒有出現那個身影。
  是不是他已經將替我修理手機的事忘掉了?那天,他說要替我修理手機,或許隻是隨口說說?
  可是,又怎麽會隻是隨口說說,他刻意返回拿走那袋手機零件,一定不會隻是隨口說說而已。雖然他否認自己是杜維宇,但因為那張酷似杜維宇的麵容,那個溫暖而讓我倍感熟悉的微笑,使我認為,他與杜維宇一樣,值得我給予全部的信任。
  一定是那部手機不容易維修,所以才花掉他那麽長的時間,我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
  終於,我的耐性被漫長的等待磨蝕,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決定再去那個他與艾忠國都曾勸我不要再去的地方。我告訴自己,我隻是去拿回那部手機。
  沿著安靜的小道直走,右拐,來到那棟別墅前,隔著鐵門,我能看見二樓的紗窗後,隱隱現出的兩個人影。
  這兩個身影,是他與他的久兒嗎?
  我推了推鐵門,發現門並沒有鎖上。
  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推門進去,輕輕地走進客廳。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客廳,陳設與一般家庭沒有任何區別。然而,當我向右望去的時候,卻發現在一道玻璃屏風後麵立著一架鋼琴。
  繞過玻璃屏風,走到那架鋼琴前。眼前的這架鋼琴無論品牌還是顏色,都與杜維宇以前使用的那架一模一樣。
  他不是說,他不會彈鋼琴,那為何他的住所,會有一架與我家一模一樣的鋼琴呢?
  我注意到鋼琴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厚遝花花綠綠的紙,仔細一看,原來是關於德國浪漫之路的介紹。我還記得早在我與杜維宇還在T大讀書時,就已經喜歡收集這樣的介紹。再往下翻,是一張飛往德國的機票,而時間,差不多正是我在德國的那段日子。
  訥德林根的彈琴人,應該是他,可他為什麽要騙我?
  正當我要轉身走出琴房,卻看見門後有一個掛衣架,而上麵掛著的衣服,與我送給杜維宇的那件一模一樣。
  有間茶舍外斜倚著的男人,也應該是他。
  如果屋子裏那名叫武思其的男子不是杜維宇,為什麽會有著如此多的巧合?這棟房子裏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我從衣架上取下衣服,將它貼在臉頰上,仿佛嗅到杜維宇的氣息,熟悉的沐浴露的氣息。
  他一定是杜維宇,一定是。可是,他若是杜維宇,為何又認不出我來?難道會是局部失憶?他記得我們相約的浪漫之路,記得他曾經彈過的鋼琴,記得我送給他的衣服,卻唯獨遺忘了我?
  可他為什麽要騙我說他不會彈琴,甚至說沒有去過浪漫之路?難道說記不得我,隻是另一個謊言?
  但他又怎麽會是杜維宇?我親眼看著杜維宇的遺體被火化,我胸前的瓶子裏,還裝著他的骨灰。
  回憶裏載著的與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我分不清孰真孰假,再想下去,感覺腦袋將要裂開來。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上有皮鞋踏在上麵的聲音,有人下樓了。我想找個地方躲避,卻無處可藏。無論藏在哪裏,那個人從樓梯上望下來,都會一覽無餘。
  正在我張皇失措之時,那個人已經出現在我眼前,令我驚異的是,他居然是穆若權。那個在飛往德國的往返途中都遇見的男人。
  彼時,他看見臉色蒼白的我,還替我叫了一杯百合花茶。
  他看見怔在那兒的我,眉頭微微一皺,走到我麵前,拉住我的手急步向外走去,直到走出鐵門外,才將我放開。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回過神後問他。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
  "我來找人。"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你怎麽知道?你與他們很熟嗎?"
  "你以後別再來了。"頓了一會兒,穆若權問我,"那位叫艾忠國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嗎?"
  "是的。"
  "你叫他也不要再查下去,知道事情的真相,對你們並沒有好處。"
  艾忠國曾答應我,替我將整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穆若權的警告,應該是針對這件事情。
  "你憑什麽警告我?"我抬起頭直視他。
  "我這是為你們好。"
  "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是不是?"我忽然想起那杯百合花茶,然後篤定地說,"屋子裏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喜歡喝百合花茶,也是他告訴你的,對不對?"
  "忘記一個本已死去的人,真的那麽困難嗎?"
  "他沒有死,我感覺到他還活著,還在我身邊。"
  "可是他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穆若權說。
  "不會的,他還記得去浪漫之路,還記得彈奏一曲'月光'送我。"我將懷抱裏的衣服攤開在手中,激動地說,"你看,他還會去買一件與我送他的一模一樣的衣服穿在身上。隻要我不斷地提醒他,陪他一起接受治療,他一定會想起我是誰。"
  "不會的。"穆若權不忍地看著我,"孩子,過了今天,他這些僅有的記憶,也會消失。"
  "你們對他做了什麽?"
  未等穆若權答複,我推開鐵門重又進入別墅,沿著樓梯向上跑去。直覺告訴我,杜維宇在二樓,就在方才我在樓下見到有兩個人影的那間房子裏。
  推開房門,隻看見杜維宇躺在床上,仿佛熟睡著,而床邊,坐著那名叫久兒的女子。她握著他的手,無限深情地望著他。
  "怎麽又是你。"久兒看見我,站起身來擋在床前。
  "不要擋著我,不要擋著我。"我試圖推開她,卻發現她的力氣驚人地大。
  這個時候,穆若權也走了進來。
  "久兒,藥給他吃了嗎?"他問。
  "已經吃了。"
  "不要擋著她,讓她過去吧。"
  久兒站在那裏,有點猶豫。
  "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就讓她再見見愛人的模樣。"
  擋在我麵前的久兒非常不情願地挪開腳步,那一刻,我幾乎撲在杜維宇的身上。
  我撫著杜維宇略帶蓬鬆的頭發,閉上眼睛後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朱紅的唇,他的手腕上,還係著我送他的幸運手帶。可是,他卻沉睡著,任我再怎麽呼喚,也不睜開那雙明亮的眼睛。
  "你們對他做過什麽?"我回過頭來問。
  "他吃了一顆藥,然後睡著了。"久兒說。
  "要睡多久?"
  "明天就會醒來。"
  "他醒來之後,是不是會將所有關於我們以前的記憶全都忘記?"我問穆若權。
  "嗯。"他點點頭。
  "你們為什麽這麽殘忍,那麽一點記憶也不留給我?"我望著杜維宇,仿佛有人將他從我麵前奪離。
  "你認為一個人擁有兩個完全不同的記憶,會開心嗎?"穆若權反問我。
  我憶起杜維宇茫然的神情,試圖回憶時頭痛欲裂的樣子。是啊,一個人擁有兩個人的記憶,又怎會開心?就像同時愛上兩個人,選擇一個,對另一個人又太不公平。
  可是,他為什麽會有兩個人的記憶,而他們為什麽強逼著他放棄關於我的記憶?
  "為什麽不幫他去除另一個記憶,愛著她的那個記憶。"我指著久兒問穆若權。
  "你的杜維宇已經死了,完完全全死了。現在躺在床上的人,是武思其。"久兒冷冷地對我說。
  我搖了搖頭,痛心地說,"怎麽會是這個樣子,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孩子,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要回家,我要在這裏守著他。"我拖著杜維宇的手,不願離開。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寧願用他對你的愛,換回他生活在這個城市。"
  是啊,曾經在有間茶舍,望著窗外那盞杜維宇曾倚靠過的路燈,我許下願望,若是杜維宇可以回來,我寧願他不再愛我,甚至已經忘記我。
  "這是你的手機,他替你修好了。"久兒走到我身邊,將紙袋丟還給我。
  我從紙袋裏拿出手機,打開手機的開關,的確,手機已經被修好,不僅外殼破裂處用萬用膠仔細粘好,不留一點痕跡,就連那曲"月光"也沒有丟失。
  清脆的"月光"在屋子裏奏響,躺在床上的杜維宇卻沒有任何反應。醒來後,他是否仍會覺得這曲"月光"曾經在夢中聽過?醒來後,他看見我,還會不會感到心痛。
  "為什麽會這樣?"我握著手機,低聲啜泣。
  "讓我送你回去,我會告訴你整件事情。"穆若權扶著我向外走去,臨別的時候,他叮囑黑衣女子,"久兒,看在我贈你藥的份兒上,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他們。"
  "嗯。"久兒點頭答應。
  "他們是誰?"坐在穆若權的車上,我問他。
  "他們是比我職位更高的人。"
  "你們是什麽樣的組織?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再次向穆若權詢問。
  "非常複雜,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下午兩點,我會告訴你事情的全部真相。"穆若權對我說,"你可以叫上那位名叫艾忠國的朋友,他再那樣查下去,驚動了他們,我也保不了他。"
  究竟是什麽樣的真相,能讓杜維宇活過來,又讓他同時擁有兩個人的記憶,又是什麽樣的技術,能將他腦裏殘留的關於我的記憶生生地剝離?而他們,又會是誰?是怎樣的一個組織?
  回到家裏,我給艾忠國去了一個電話,讓他明天下午到我家來。
  "有什麽事嗎?"
  "來了你就知道了。"
  放下電話,我覺得很累很累,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沒有料到,這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剛起床不久,就已到下午兩點,艾忠國準時到達。
  "今天你的精神看起來不錯。"他見到我說。
  "是嗎?"我對著鏡子摸摸自己的臉,的確,今天的我看上去容光煥發,精神也特別好。
  昨晚那一覺,大概是除了上次被艾忠國擁在懷裏以外,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找我來有什麽事?"艾忠國問我,"知道嗎,如果這個周末不浪費,估計下個星期,可以將整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你不用查了。"
  "為什麽?難道你不想知道杜維宇與卓雅為什麽會活過來,又為什麽失憶?"艾忠國不解地問。
  "因為今天有個人,會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
  "誰?"
  "穆若權。"
  "他是誰?他怎麽會知道整件事情。"
  "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包括之前在飛機上認識穆若權的過程,全部告訴艾忠國。
  說的時候,我也發現事情的不對勁,為什麽我會在去德國的往返途中,都遇見穆若權,那是一個巧合,還是他故意跟著我?
  艾忠國沉思半刻,抬起頭來對我說,"我大概已經清楚整件事情了。"
  "猜到什麽,你快告訴我。"
  "這件事情太奇怪,就算猜到,我也不覺得這是真的。"艾忠國抓了抓已染成黑色的頭發,抱歉一笑,"也許那隻是我荒謬的設想,還是等穆先生來告訴我們吧。"
  就在此時,門鈴被按響,打開門,穆若權走了進來。
  "對不起,臨時有點事情耽擱了。"他坐在左邊的單人沙發上,望著我說,"昨天一覺,一定睡得很香吧。"
  "你怎麽知道?"
  穆若權笑笑,沒有回答,將目光投向艾忠國。
  "你就是艾忠國?"
  "對。"艾忠國站起身來,象征性地與穆若權握了握手。中國人的人際交往方式,他學得似模似樣。
  "久聞大名。"穆若權說。
  "我?"艾忠國張大嘴巴,有點不相信。
  "你是市一醫院高薪聘請的心理專家,也是第一個闖進我們實驗室的人。"
  "這樣說,那天我看見的一幕,不是在做夢?"
  "當然不是。"
  "那為何第二天清晨我再去的時候,發現那個所謂的實驗室根本不存在。"
  "因為我們知道有人闖入,所以搬走了。"
  "整間房子,如何搬走?"艾忠國問。
  "我們掌握的技術,比你想象中的要先進許多。"
  "你們究竟屬於哪個國家?據我所知,中國目前沒有這樣的技術,德國也沒有。"
  聽聞這句問話,穆若權忽然笑了,"你以為地球上的人類,能擁有如此先進的技術?"
  他們的對話,使我如墜五裏霧中,摸不清方向。
  "誰能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大聲問。
  "讓我從頭說起吧。"穆若權喝了一口茶,緩緩道來。
  "在宇宙中,有一個叫愛星的星球,愛星上生存的愛星人,已經是一種高級的生命形式,他們沒有身體,隻是一束腦電波,或者可以說,他們隻擁有思想,沒有肉體。"
  "可是,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孩子,聽我說下去。但凡有思想的地方,就會產生愛戀,所以在愛星上麵,也有著愛情。"
  "兩束腦電波談戀愛,那真是精神戀愛了。"艾忠國說。
  "對。"穆若權點點頭說,"他們一直享受著這樣的精神愛戀,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了地球。當第一批來地球旅行的愛星人看見地球上的愛人之間,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可以享受肉體上的歡娛,於是非常羨慕。愛星上一家實力雄厚的公司抓住這個機會,投入大量的人力,研究如何使愛星人也能享受地球人的肉體之歡。"
  "於是就有了那個實驗室?"艾忠國問。
  "是的,不過你看見的那個實驗室,隻是其中的一小間。這間實驗室由我主持,功能僅止於用來複製人體。在我這裏複製好完美的人體,然後送到另外的室驗室,經過多道工序,使愛星人入駐複製人體內。"
  "現在我看到的杜維宇,隻是一個複製人?"
  穆若權點點頭,"在真正的杜維宇死後,由我提取他身體內我們需要的東西複製而成。"
  "卓雅也是?"艾忠國問。
  "對。"
  "為什麽偏偏選中他們?"
  "我們選擇複製原型,有幾個條件,其一,那個人必須死亡,其二,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其三,形象俊美,符合愛星上顧客的需求。"
  是啊,杜維宇與卓雅,都是孤兒。
  "雖然愛星人有著非常先進的技術,但這項研究隻不過開始一百年。一百年的時間,對科學研究來說,畢竟太短。我們用一百年的時間做理論上的研究,直到兩年前才開始進入實驗階段。卓雅是我們的第一個複製人原型,她死於車禍後,我們將所需的東西從她身上取出來,培育複製人,直到第九個才成功,所以她現在的名字,叫九兒。身體是卓雅的,但思想已經被愛星人所占據。"
  穆若權的話,聽得我目瞪口呆,照這樣推斷下去,現在所見的杜維宇,也是經由這個過程產生。
  "杜維宇是符合條件的第二個原型,可是不知為何,我們用他培育出來的複製人卻一直不能成功,始終帶著原型的記憶。"
  用杜維宇複製的人始終帶著原型的記憶,是不是因為,他對我的愛太深太深,深到每一個細胞,所以經由他產生的複製品,也無法將我忘記?
  "武思其,武思其。"我喃喃念著,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武思其就是五十七,是杜維宇的第五十七個複製品?"
  "對,你很聰明。我們先後培育了五十六個,卻一直不成功,其實嚴格來說,第五十七號也沒有成功,我們本打算將他也銷毀。但久兒已經等不及與愛人重逢,他們在愛星上本來是一對愛侶,為了體驗地球上的擁抱、接吻,她一個人在地球上等了他一年多,最後,她闖進實驗室將尚帶著杜維宇部分記憶的武思其救走。"
  "那上次我在街上遇見匆匆而行的你……"
  "在街上遇見你的那次,我找的人是久兒,我們擔心武思其帶著人類的記憶,會出什麽狀況。上次去德國,我也是去找武思其,同時阻止你們見麵。"
  "你是說,武思其去過德國?可上次他來找我,為什麽會說他沒去過。"
  "因為我們找到他與久兒之後,一直給他服用No.136。"
  "No.136?那是什麽?"
  "是我們新研製的一種選擇性遺忘藥,他吃了之後,就會慢慢忘記屬於地球人的記憶。這種藥一個月為一個療程,用完一個療程,他就再也記不起地球人的前塵往事。"
  No.136?選擇性遺忘藥?如果我向穆若權要這種藥,他會給我一粒嗎?可是,即便他給我,我又會不會吃呢?吃完這種藥,誠然可以不必忍受思念的煎熬,但也會就此忘了以前的幸福點滴。
  原來,選擇遺忘,會使我如此不舍。
  那麽,武思其願意自動放棄另一段回憶嗎?他是自願服用,還是被迫的呢?算起來,上次他來找我之前,已經開始服用那種遺忘藥。
  "今天是療程的最後一天?"我問。
  "嗯。"
  得到肯定的答複,想到武思其,不,再生的杜維宇再也記不起我是誰,我的心裏一陣絞痛。
  在舍不得遺忘的同時,我竟又如此地舍不得被遺忘。
  "為什麽非要他忘記我?"我傷心地問。
  "因為擁有兩種記憶會使武思其腦部受損,痛不欲生,因為他腦裏關於杜維宇的那部分記憶是不完整的。"穆若權頓了一會兒道,"更因為,杜維宇的生命已經完結。"
  是啊,杜維宇的生命,已經畫上一個句號,雖然這個句號讓人覺得痛心,但畢竟是結束了。
  "你是愛星人嗎?"一直沉默著的艾忠國突然問。
  "不是。"
  "那你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穆若權輕歎一口氣道,"二十年前,年屆四十歲的我,是一位著名的醫生,在我手裏不知救活了多少病危的人。但是,正當我春風得意,有機會升做副院長時,卻突然被發現患了癌症。我救了那麽多人,卻救不了自己,你們可以想象我當時的心情。然而,在我對生命徹底絕望的時候,一個人找到了我,他說隻要我答應他一件事,他可以使我的癌症痊愈。"
  "你答應了。"我問。
  穆若權點點頭,"是人,隻要麵對死亡,都會答應那個要求。"
  "他的要求就是讓你替愛星人做事?"艾忠國問。
  "對,他甚至許諾,我隻要幫助他們,就可以得到永生,還可以得到愛星上先進的科學資源。"
  我打量穆若權,二十年前,他已經四十歲,這樣算起來,如今他應該有六十歲了,可是他,卻仿佛三十七八歲的模樣。難怪上次在飛機上,我說他年輕時,他會感歎,他的真實年齡比看上去,要老許多。
  是啊,愛星人可以發明遺忘藥影響人的思想,自然也能夠發明永生藥控製人的身體機能。也許對於他們那個星球上的人來說,這隻是小事一樁。他們的科學之先進,我們難以想象,所以武思其可以保證替我修好那個本城所有維修師都無法修好的手機,所以他們可以輕易地製造出一個個複製人,讓他們星球上的人入駐進去體驗地球人的生活。
  "多麽可笑,他們進入人的身體,就像是我們去另一個國家旅行。"我對艾忠國說。
  "不,不是這麽簡單。"穆若權搖了搖頭,"決定進入人的身體,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他們一旦與人的身體結合,就再難以脫離。"
  "你是說,他們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生命形式。"我問。
  "對,不能再回到他們自己的星球,無法來無影去無蹤,還要承受身體帶給他們的疼痛、勞累、饑餓等等不適的感覺。"
  "他們舍棄這麽多,隻是為了得到一個愛人的擁抱。"
  "凡事都是有得必有失。"
  有得必有失,我在心裏問自己,我會不會像久兒那樣,因為渴望一個擁抱,而放棄周遭熟悉的生活環境呢?也許不會吧,我沒有那麽大的勇氣。
  "所以久兒會害怕你與武思其接觸,怕武思其因為有著杜維宇的記憶而愛上你,因為她與武思其,是經過那麽大的周折磨難才重新在一起。她在地球上等了整整一年,才等到一個合適自己愛人的身體,正因為太急切,才將還沒有完全消除杜維宇記憶的武思其帶出實驗室,使他做出種種令你產生錯覺的事。"
  "愛星人這樣做,不會太自私嗎?存活在世上的人,在某一天,發現自己本已逝去的愛人或親人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這對人的心靈,是多大的一種折磨。"艾忠國的情緒有些激動。也許,他想到了卓雅,那個他用吃棉花糖去回憶的女人。
  "這也是我們所擔心的,所以我們尋找原型時,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個原型必須是孤兒。這樣,盡量可以將傷害減到最低。"
  "那隻是你們的自我安慰罷了。"艾忠國低聲說,神情頹然。
  艾忠國的神情,讓我覺得心痛,我拉了拉他的手,安慰他。
  "或者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思考,原本我一直以為杜維宇會怨我,在他生命終結時,我不能即時挽救,可是因為有了武思其延續他的記憶,使我知道,他並沒有怪我,他還記得我們在浪漫之路上的約定,記得在訥德林根為我彈一曲'月光',甚至用他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法將我忘懷。逝去的杜維宇,一直是愛我的。"
  麵對這麽紛繁複雜的事情真相,我卻比艾忠國平靜。也許是這樣吧,在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時,女人往往比男人容易接受。
  "你不覺得難過嗎?"艾忠國問我,"仿佛重新得到,卻突然又失去?"
  "心情有些複雜,但卻釋然。"我看著艾忠國道,"你呢,會因為久兒不是卓雅而心痛嗎?"
  "你都能釋然,我怎麽會心痛,看見他們的生命得到另外一種方式的延續,也許我們應該感到高興。"艾忠國揚揚眉毛說,"別忘了我是心理醫生。"
  "醫生能救人,但往往不能自救。"一旁的穆若權頗含深意地說,"好了,我也該走了。請你們記住一點,要對今天我所說的話保密,否則他們知道了,不知會產生什麽行動。"
  "他們會傷害地球人嗎?"我問。
  "隻要我們不侵犯他們,他們不屑於傷害我們,甚至還會保護我們,就如同我們保護稀有動物一樣。"
  這個比喻,使我作為地球人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可是,科技與生命形式如此先進的他們,卻需要我們地球人落後的身體。"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好與壞,也沒有絕對的先進與落後。"
  穆若權離去後,我與艾忠國在沙發上對望。
  "我一直以為這些是科幻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故事。"我對他說。
  "我一直以為《聊齋誌異》是最奇怪的一本書,未料到現實生活比小說還要讓人覺得怪異。"艾忠國念念不忘他的《聊齋誌異》。
  "你能陪我去做一件事嗎?"
  "能。"艾忠國拍了拍胸,"無論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會陪你。"
  "沒有那麽誇張,我隻要你陪我去看一看武思其。"
  聽完此話,艾忠國一臉的擔心。
  "你還是忘不了他。"
  "在我改口稱他為武思其時,就已經將他放下,我隻是想看看杜維宇的生命怎樣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我笑了笑說,"你看我多麽偉大,別人再善心隻不過是捐器官,而我,卻捐出了愛人的整個身體。"
  "會開玩笑就好。"艾忠國鬆了一口氣。
  來到那棟三層樓的別墅前,我猶豫半晌,按響門鈴。開門的是久兒,她看見我和艾忠國,神情十分不自在。
  "你們知道我是誰了?"她問。
  "穆若權已經將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
  "那你們還來這裏幹什麽?"
  "我想看看武思其。"
  "他已經不記得你了。"她皺了皺眉,側過頭去冷冷地對艾忠國說,"我也不記得你。"
  "我知道,我隻是想看看不再擁有杜維宇記憶的他,是否過得安好。"
  我以為她會拒絕,誰知道過了半晌,她卻點點頭,引領我們走進別墅。在客廳裏,我看見在玻璃屏風後擦拭那架黑色鋼琴的武思其。他被開門聲驚擾,放下手裏的活走了出來。
  "久兒,這是你的朋友?"他看了看我們問,仿佛從未見過我般。而曾經,在他臉上經常出現的茫然神情,現在也已消失。
  他似乎真的過得平凡而開心。
  雖然來之前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雖然已經說好要放下,但親眼見到,又是另一番心情。那顆編號為136的藥真是厲害,將我徹底從他的記憶裏根除。
  隻要他能活在這世上幸福開心,即便他忘了我,我也願意。這不正是我曾經向上天的乞求?
  "嗯,我在打球時認識的朋友。"麵對武思其的久兒,非常地溫柔。
  "你們坐,我倒水給你們。"愛屋及烏,得知是久兒的朋友,武思其對我們異常熱情。
  在他端著開水遞給我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右手腕上,仍戴著那個黑白相間的幸運手帶。
  "這個手帶……"我指了指他的右手腕。
  武思其笑了笑,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腕上的手帶。
  "久兒告訴我,是一個關心我的朋友送給我的。"
  我望向久兒,麵對我時,她的神情依舊是冷冷的。臨別時,她送我們至鐵門外,我低聲對她說,"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芥蒂消除。
  我知道,在今後的日子,她會替我照顧好杜維宇的身體,而我,也會衷心地祝福他們。
  "那個黑白相間像麻繩的手帶,是你編的?"艾忠國問我。
  "你怎麽知道?"
  "你忘了,我是心理專家。"艾忠國給我一個非常得意的笑容,"我陪你去見了武思其,你也陪我去見一個朋友。"
  "聽上去像是做買賣,等價交換!"
  "你去不去?"
  "去。"其實,我也可以為他做任何事,不問做什麽,也不問為什麽。長時間的相處,已經使我們可以彼此交付。
  艾忠國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讓我坐進去,接著他在我身邊坐下,對出租車司機說,"西山。"
  "西山?"我一直避而不去的西山,那裏埋藏著杜維宇的屍骨。
  "你不想去嗎?"
  "無論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會陪你。"我學著他的腔調說。
  杜維宇的生命,已經借由武思其來延續,若是這樣,那座墳墓,我又何須再害怕麵對?
  計程車一直向西駛去,在山腳停下。艾忠國帶我沿石階而上,然後左轉,來到一座墳前。這座墳的墓碑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令我意外的是,居然不是"卓雅"二字,而墓碑上嵌著的照片,也是一個男子笑得燦爛的臉。
  "他是誰?"我盯著墓碑上"柯雲飛"三個字問。
  "我在中國認識的一位很好的朋友。"艾忠國輕聲說,像是怕驚擾了地下的亡靈。
  風吹著他的頭發,立在墳前的艾忠國,顯得無限感傷。他與死者應該有著非常深刻的情感,而這一刻,也許我們都需要一個獨自麵對亡靈的空間。
  "我去上麵看杜維宇。"
  "需要我陪你嗎?"他問。
  我搖搖頭,"我還是一個人去,你多陪陪他。"
  "你可以嗎?"他擔心我一個人不能麵對。
  "你不是心理專家嗎?應該知道我可不可以。"
  雖然一直沒有來過西山,一直沒有見過那座埋藏愛人的冰冷墓穴,但,我卻清楚地知道如何抵達那個地方。沿石階上至最高點,右轉,直至路的盡頭,那一座麵向市區而立的墳塋,就是杜維宇的埋骨之處。
  我一步一步沿著心裏熟記的路線行走,行至杜維宇的墳前,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
  "你也在?"我與他打招呼。
  "你怎麽來了。"何書傑側過頭,一臉錯愕,他沒料到能在這個地方見到我。
  "這麽久了,我也該來看看他了。"我蹲下身子,撫摸著冰冷的墓碑,"謝謝這一年來,你替我照顧他。"
  "你終於能夠放下他了。"
  "不是放下,而是將他印在心底最深處。"我指著墓碑上杜維宇的照片,笑著對何書傑說,"你看,他笑得多開心。"
  "是啊,逝去的人,永遠沒有煩惱了。"何書傑看了看我,接著將目光移向遠方,似乎有無盡的感歎。
  他還是沒能忘掉我嗎?
  死了的人,的確沒有任何煩惱,可要活著的人,遺忘使他煩惱的事,他會願意嗎?我想起穆若權的No.136,吃了這種藥之後,就可以遺忘希望遺忘的事情。但,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舍不得遺忘。
  那麽何書傑呢,他舍得遺忘嗎?
  "如果有一種藥,吃了以後,會使你遺忘使你覺得痛苦的往事,你會吃嗎?"我問他。
  如果他願意吃,也許我會求穆若權送我一粒。若他忘掉我後,可以開心而平靜地生活,我情願被遺忘,雖然在舍不得遺忘的同時,我也舍不得被遺忘。
  "不會。"何書傑低下頭,輕笑一聲說,"也許有些人與事,會讓我們感覺到痛苦,但事過境遷,卻會驀然發現,原來痛苦,隻是幸福的一部分。我們遺忘了痛苦,也會淡忘幸福。"
  我們遺忘了痛苦,也會淡忘幸福。何書傑如是想,那麽莊亞妮呢?
  還有艾忠國,他會選擇遺忘卓雅嗎?雖然他鮮少表露對她的思念,但從偶爾的神情裏,我似乎又能捕捉到他淡淡的感傷。當穆若權告訴我們有一種選擇性遺忘藥的時刻,他並沒有要求他贈他一粒,他是否也在痛苦中牢記曾經的幸福,從而舍不得遺忘?
  有一首歌唱道,愛一個人,需要很大的勇氣。
  遺忘一個人,又何嚐不是?
  第六章放棄亦是得到
  隔了一個漫長的夏天,我終於接到莊亞妮撥來的電話。她曾說過,真的放下那段感情後,會再聯絡我。現在,她放下了嗎?
  "小嫻,我要回來了。"彼端傳來她輕快的聲音。
  "真的?"
  "一會兒就上飛機,晚八時抵達。"
  "我去接你。"
  "好的,晚上見。"
  在機場,我見到闊別幾乎半年的莊亞妮,她推著高高堆起的行李,在大廳的另一端向我招手。
  "終於回來了。"她閉著眼睛,猛吸一口氣說,"這座城市才有我熟悉的氣息。"
  "那就再也不要走了。"
  "嗯。"她笑著點點頭。
  "你怎麽會有這麽多行李。"我與她一道推著車向大門外走去。因為行李太多,兩個人推著都覺得非常重。這個時候,我開始後悔因為害怕莊亞妮難過,沒有叫上何書傑。
  如果再遇見何書傑,她會難過嗎?我側過頭,悄悄打量她,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已經放下。
  "你想問我是不是已經忘了何書傑,對嗎?"莊亞妮突然側過頭問我。
  我被她的突然問話怔住,條件反射地點點頭。
  "我如果說忘了,你會以為我在騙你;我如果說沒有,你會覺得內疚。"莊亞妮搖了搖頭,"怎麽回答都不合適,還是選擇沉默算了。"
  "對不起,亞妮。"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想對她說對不起。
  "你看,如果我保持沉默,你又要不停地說對不起,我還是告訴你實話吧。"莊亞妮拍拍我的肩說,"到了另一座城市,接觸了許多新朋友,其中不乏優秀的男士,雖然他們之中沒有我特別動心的,但我與他們卻相處開心,也因此明白,有時候,我們不能遺忘,隻是因為不給自己另外的機會。"
  此刻的莊亞妮,神采飛揚。雖然她沒有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我卻已然放下懸著的一顆心。這段時間,她應該過得不錯,許久不見的自信,又一次包裹了她。
  再不向男人妥協,再不去適應他的溫度。我仿佛又看見那個將香水百合丟到垃圾筒的小女孩,冷哼一聲道,"不知道我喜歡什麽花,居然也敢追我。"
  原來,女人的自信,不是來自美貌,不是來自財富,而是來自男人的追逐。
  以往的莊亞妮,眼裏隻有何書傑,她為他放棄了太多機會。
  "你在找誰?"我發現莊亞妮在四處張望。
  "來了,你看。"
  順著莊亞妮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卻意外地看見何書傑,在我望見他時,他也終於看見我們,加快步子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他怎麽來了?"
  "我叫的,戀人做不成了,當朋友也不錯。"莊亞妮對著身前的行李箱努了努嘴,"你忘了還有這麽大一堆東西,沒有男人怎麽行?"
  "不好意思,剛剛塞車。"何書傑從我們手中接過推車。
  然後,我在一旁聽他們詢問近況,談論時事,直至走出大廳,何書傑去停車場取車。
  看來,我隻是杞人憂天,我以為他們放不下,其實,自始至終放不下的,隻有我一個。
  艾忠國打電話問我,"晚上有空嗎?我又發現一個吃鴛鴦涮的好地方。"
  過去的這個夏天裏,艾忠國會帶我去各式各樣的地方吃鴛鴦涮。那些地點,或是他的病人介紹的,或是從美食雜誌上看來的。
  上次我帶他去吃鴛鴦涮,是因為思念杜維宇,那麽他呢,也因為一直不能忘懷卓雅,用吃鴛鴦涮去懷念鴛鴦成對的日子嗎?
  由於次數太頻繁,有時候我會問他,"你難道就不能一個人去吃?"
  "你有見過一個人去吃鴛鴦涮嗎?那豈不是太寂寞了。"他說,"親愛的女孩,在這個城市,我就你這麽一個朋友,你不陪我,我找誰去?"
  每次經他這樣一反問一哀求,我就會心軟,立刻提上包在樓下等他來接,享受一大頓美味後,由他護送回家。
  "可我已經約好莊亞妮去有間茶舍喝茶。"早在上周,我與莊亞妮就已經約好。自她回來後,我們還沒有單獨在一起好好聊過。
  "我可以過來等你喝完茶一起去。"他說。
  "那晚一點你再過來吧。"
  下班後,我早早地抵達有間茶舍,坐了許久,也沒等到莊亞妮。過了一會兒,接到她的電話,告訴我臨下班時她主治的病人出了點狀況,大概要晚半小時。
  我要了一杯百合花茶,發現端茶給我的人不是阿成,這個時段,應該他當班。
  "阿成呢?"我問這個生麵孔的侍者。
  "今天怎麽這麽多人打聽他?他不在這裏做了。"
  "還有誰打聽過他?"
  "那邊坐著的一個女孩。"
  順著侍者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見一個女孩獨自坐在角落裏,手撐著下巴望向窗外,麵前的一杯茶沒有冒熱氣,大概已經涼了,她應該在這裏坐了許久。
  當女孩轉過頭來時,我發現這張麵孔我在哪裏見過,慢慢在回憶中搜索,記起一年多前,我曾看見她挽著阿成的手走在街上。
  她應該是阿成以前的女友,下雪時將手伸進阿成懷裏取暖的女孩。
  女孩很年輕,但在她的臉上,卻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憂鬱。
  我端著百合花茶走過去,站在她所坐的桌子前。
  "我能在這裏坐下嗎?"
  "你與他有沒有可能?"莊亞妮反問我。
  "我們怎麽會有可能,你知道,我一直當他是哥哥。"
  "那我們也沒有可能,他也一直當我是朋友。"莊亞妮說。
  "可你們談過戀愛。"
  "正因為談過戀愛,才知道彼此不適合再談戀愛,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犯兩次錯誤。"莊亞妮道。
  "那隻能說遺憾了。"
  莊亞妮輕笑,"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失敗乃成功之母,遺憾是希望之父。"
  我被她的比喻逗笑。
  "聽說你最近與HansMueller走得很近。"
  "HansMueller?"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最後才記起,這是艾忠國工作牌上寫著的名字,是他的德文名。
  "我習慣叫他艾忠國。你知道嗎,早在你介紹我們認識之前,我們在德國就已經相逢。"
  "這麽巧?"莊亞妮有點不相信。
  "他還陪著我走過浪漫之路,去過新天鵝堡。"
  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莊亞妮重新抬起頭。
  "那次他休假回來後,他來我的辦公室要了那張我與你的合影,他告訴我他喜歡那張照片的風景。現在想來,有點不對勁,如果他喜歡那張照片的風景,應該在第一次看見時就找我討要,為何要等到從德國回來後?你說,他會不會愛上你了。"
  "怎麽會?"我想起卓雅,那個艾忠國用吃棉花糖去懷念的女人,"他有一個一直無法忘懷的戀人。"
  "我沒有聽說過。"
  "他一會兒過來,你問他吧。"
  艾忠國怎麽可能喜歡我?若他喜歡我,怎會陪我發瘋,日日與我站在風中等待他的情敵,若他喜歡我,又怎會甘心扮成杜維宇的模樣讓我擁抱?
  我們隻是好朋友,或許可以說,是有著特殊關係的好友,僅此而已。
  這個與莊亞妮談著愛與不愛的晚上,最終沒有等到艾忠國的出現。撥打他的手機,卻發現已經關機,寓所的電話也沒人接聽。
  他去哪裏了?我的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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