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川:新·歡

(2008-12-09 10:16:28) 下一個

  楊楊貌不出眾,他敢追求當時的大美人宋啟珊已經有人笑他想吃天鵝肉,但他居然吃到了所有人都大跌眼鏡。他同她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但是奇怪的是他說的話她都同意,雖然用的是不一樣的語言,但最後的意見總是一至,這也許是啟珊的隨和也許是楊楊的聰明,楊楊是個聰明人,好在他的聰明並不用在壞處。
  楊楊人才並不算出眾,但他有一股傲慢氣,相信自己是最好的,並且努力讓別人也這樣認為。結果他往往真的會成為最好的。
  初在一起時,楊楊不過是個小廠的服裝設計師,一個月領不了幾張紅色主席像,而且住著啟珊的房子,被啟珊的父母反對著。
  那麽辛苦的日子也過去了,楊楊成功了,設計的服裝得獎,合資企業來找他做設計師。後來又有了自己的牌子自己的公司。忽然間他們的婚姻卻出了問題。
  楊楊說:“她懷了我的孩子。”宋啟珊坐下,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她最痛的地方下刀子,是她最親的人。
  沉默、沉默。
  沒什麽可說的。
  楊楊說離婚,就離婚。被人當頭就是一拳,怎麽辦?還能苦苦哀求同他共同生活?
  啟珊問:“記得那時你出差,我抓緊你衣角,一次次叫你不要走嗎?”
  啟珊還喜歡貼在他後背,抱住他的腰,跟著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啟珊說:“我是你身上的瘤子。”
  楊楊做飯時,啟珊坐在小凳上一邊說話,眼睛跟著他走來走去。
  啟珊問:“你真的把我當個瘤子般割下來?”也是痛的吧?長在身上那麽久了,就算真的是瘤,割下來也會痛的吧?為什麽呢?忍著那樣的疼痛割了下來?為了什麽?
  啟珊微笑:“我曾經那麽愛你。”
  但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苦笑。
  說不出話來。
  楊楊呆了,真的會痛吧?後背上總是粘著一個人,做什麽事都礙手礙腳的,但是後背那溫暖柔軟的一個人,那依賴那纏綿,忽然丟棄了去,會不會痛?現在不痛,現在打了麻醉,以後呢?夜裏,沒有人在他睡著時會過來吻他了?沒人會打擾他睡覺了,但是也沒有會過來吻他一下當一天的最後節目了。楊楊會不會在夢中驚醒,然後痛得驚叫起來?
  啟珊微笑著,淚水已經幹在臉上:“放心,為了不讓你走,我可以做任何事,但是,不是哭著哀求你不要走。”
  啟珊站起來,她說:“放心,我會努力去愛別人的,我會活得很好,損失的是你,沒有人會比我愛你更多。”
  啟珊說:“我是你身上的瘤子。”
  楊楊問:“是惡性的嗎?”
  啟珊說:“是好瘤子。”
  楊楊失笑:“瘤子哪有好的?把你割掉。”
  啟珊象孩子般煩惱地:“不割不割不割!”
  楊楊笑:“不割你還留著你?”
  啟珊扭得象聲扭股糖般:“留著留著留著。”
  楊楊隻得笑:“好好好,留著你。”
  幼稚嗎?但是當日他們從中得到快樂,現在,這回憶還能讓他們哭。
  那種痛,沒經過的人不會知道,精神的痛苦為什麽會讓人恨不得用頭去撞牆呢?好象肉體真的在受酷刑一樣。而且,真的會精疲力盡。
  啟珊做在椅子裏,眼望窗外,想象著一頭撞碎窗子,然後跳下樓去。那時那刻,那種念頭是那樣誘惑,沒人知道製止那樣的念頭需要多大的力氣,啟珊用盡精力,在二年內,沒有力氣露一個笑容出來。
  沒有大哭大叫,沒有哭訴,啟珊沒向任何人傾訴,如果你被人削去半邊身體,你是不能向別人展示傷口的,太可怖,太惡心,會嚇壞人,自己也會覺得羞愧。獨自找個地方獨自舔你的傷口好了,恐怕別人還奇怪你為何成天麵無歡容,明明衣食無缺,為何麵無歡容?一定是自身的錯。
  啟珊常想:“我是一塊被人丟棄等待腐爛的爛肉。”
  許久之後,還會在一個人的夜裏無緣無故地流下淚來。那傷痕是不可磨滅的了。
  張社請她吃飯,很欣慰她還有胃口,啟珊笑笑說:“如今隻有美味同新的男人能安慰我了。”
  張社道:“不值為別人傷害自己。”
  啟珊道:“本來以為已經是一個人了,人家卻要分手,對人家來說不過是分開兩個人,對我,是將我一劈兩半,我不是在傷害自己,我是在忍痛。”
  啟珊很快就胖了,在忍痛的過程中吃了不少東西,啟珊說:“這樣才有力氣,才過得下去。”
  張社握住她手,痛心:“啟珊。”
  啟珊掙出手來,在他手上拍一拍,說:“發乎情止乎禮。”
  張社啼笑皆非。
  張社問:“是不是能抱仇會好過些?”
  啟珊笑著搖頭:“我不知道,別問我。而且最好不要再談那個問題,張社我們隻是朋友,你收斂點。”
  人家別的女人,年紀大了更會耍花腔,所謂人老奸,啟珊不同,越老了越倚老賣老地不肯用心思,說話全是實話,隻有張社,不知為什麽喜歡她這實打實的話。
  啟珊也想過報複,比如啟珊可以在他的帳務上做手腳,啟珊一直是楊揚的會計師,要楊揚破財不是難事,但啟珊有她自己的事業,圖一時之快,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太看得起楊揚了,什麽人值得她傷害自己?
  其實啟珊巴不得楊楊下地獄,哪怕要啟珊同他一起下地獄,因為啟珊此時已經在地獄裏了,但是啟珊的堅強讓她選擇冷漠。
  情感上是痛的,她恨他恨得不想聽見他的名字,但她順從理智,什麽也沒做,相信不久之後就可以把受的重傷當做僅僅是離婚而已。
  如果不是啟珊有張社這樣有本事的朋友,本來她也沒有別的選擇,但張某給她另一選擇,少有人在誘惑麵前可以止步,啟珊不是笨人也不是聖人,於是,一切就那麽發生了。
  張社勸啟珊:“那麽大方就幹脆再厚道點,收他公司的股份吧。”
  啟珊抬眼看他一眼:“你替他說話?他托你?”
  張社笑笑:“他會托我嗎?他一直不原諒我,雖然受害的是我,是他從我的婚禮上將你搶走,但是他不原諒我。”
  啟珊問:“我為什麽要那麽大方?有什麽好處?我不願意。”
  張社道:“你以為他現在手頭沒有現金,所以給你股份,是吃虧了?我同你說,這是個大便宜。他的公司很有發展,聽我的,你決不會後悔,將來他會付十倍價格買回去。”
  啟珊笑笑:“我不信。”
  張社道:“你此時難為他又有什麽意思?大不了他賣了房子,車子住到公司裏,過兩年再買一處還不是一樣,收了他的股份,收益多不說,還可以……”
  張社笑而不言了,啟珊皺眉:“不,我不想同他打交道。”
  張社道:“你還真笨,這是什麽打交道,孫悟空在妖怪腸子上拴了一根繩,這是交道嗎?這是報複。”
  啟珊不語,不是不受誘惑的,憑什麽人家在她臉上吐一口濃痰,她要啐麵自幹?
  啟珊也是小公司的副經理,並不比楊揚差多少,但是她擁有的楊揚不需要,楊揚自己也有,楊揚要雙十年華的少女,要明亮的雙眼和粉紅色的雙頰。
  楊揚的少女有一頭柔亮飄逸的長發,那雙眼睛,啟珊想,這不就是人們常說的兩點寒星嗎?楊揚算運氣,好多象楊揚這樣有個小公司的人還找不到這樣美麗有氣質的少女,他自然是因為半個藝術家的頭銜,占了些便宜。
  啟珊不恨那女子,她同她又沒有承諾,山盟海誓的是楊揚,她都沒把楊揚怎麽樣,又怎麽會把氣出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那一天,啟珊在公司加班,電話打進來,啟珊接起來,以接線生般彬彬有禮的聲音:“你好,這裏是某公司。”
  那邊說:“啟珊?我是楊揚。”
  啟珊很想把電話扔掉,但她隻是說:“你好。”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突然沒有力氣把想做的事做出來,因為知道,扔了電話無非是再接一個。
  楊揚說:“你還這樣忙。”啟珊沒有回答,楊揚問:“能不能約個時間出來,談談?”
  啟珊道:“我住單位的宿舍,車子我也用不到,財產任你處理,我接受你的股份,還有別的事嗎?”
  楊揚哽住,良久才道:“對不起,啟珊,我不會虧待你。”
  啟珊道:“把你的協議寄來 ,好嗎?”
  她不想見他,楊揚仿佛柔腸百轉,不肯放下電話,又無話可說,啟珊問:“喂?”楊揚隻得道:“再見。”啟珊道:“再見。”
  她再不想見他,但還是見到他,他同他的女人,在電視上,T形舞台上一對對如花似玉走完,最後出來就是他同她,挽著手,相視一笑然後向台下招手,她搖曳生香,而那位得獎設計師不羈地穿牛仔褲,白T恤,也是長發,平日隻讓人覺得邋遢,此時倒變成一種風格,一種傲然不群的氣質。啟珊想:也難怪,這麽多年不知道他原來如此出色,此時他成名了,自然該讓出去給仰視他的人。
  楊揚這些年也受夠了來自她的壓力,此時揚眉吐氣,他的離去使她不必體驗他當時所身受的。啟珊想:我這些年來,沒做過一次象樣的飯菜,最多煮麵條,要吃好的,就求楊揚下廚,一個女人何德何能享受這樣的好丈夫,也該出讓給受得起的女人了。
  楊揚煮一手好菜,啟珊想:“再找這樣會做菜又肯天天做的男人真是比海底撈針還難了。這個小女子不知肯不肯讓他下廚,真是可惜了他的好手藝。“也不知那小女子會不會象啟珊那樣貪吃,啟珊嫁了之後,立時長了二十斤的肉,以後不得不控製自己的胃口。啟珊即時撥電話給張社:“看見了嗎?”
  張社一開始沒明白:“什麽?”
  然後立刻知道了,她同他一樣在看電視:“哦,是。衣服是不錯。”
  啟珊道:“那女人很美。”
  張社道:“那個年紀的女孩都一樣,每個人都年輕過,不能算一項優點吧?”
  啟珊回答:“因為每個人的年輕都不會再回來。”
  張社沉默一會兒,說:“啟珊你在我眼中你永遠年輕。”
  啟珊笑了:“需要接受這種恭維一定是已經不年輕了。”
  哈哈笑。張社說:“咳,你這個人。”
  不象以前總是說:“啟珊你看不起我。”
  如今張社也有點自信了,相信隻是他不適合啟珊,而不是啟珊看不起他。自然這自信是從別的女人處培養來的。對一個帶著金勞表開著寶馬車的單身男人,很少女人會不看他一眼。然後張社問:“有沒有節目?不如出來一起吃點東西。”
  啟珊道:“出來吃,倒底不如在家吃。”
  張社笑道:“我不信你在家有什麽可吃的,你隻會做方便麵。來吧,不帶你去酒店,我一個朋友,排骨羅卜湯做得一流。”
  啟珊咽一下口水:“真的?”
  張社哈哈笑:“我去接你。”
  要不是有張社這樣的朋友,保不準啟珊會一個人戚戚哀哀哭個不停,然後受不了孤苦去找上楊揚,最後連一點尊重都得不到。
  啟珊著一身米白色大衣長褲,內裏是白色的高領毛衣。張社直望著她,啟珊笑:“快恭維我,不然我沒信心了。”
  張社道:“你是我見過的最高貴的女人。”
  啟珊道:“十幾年職業生崖,不象潑婦就不錯了,還高貴呢。隻有公主才有權高貴,說我穿著得體就是最大的恭維了,張社。”
  張社笑道:“你在我眼中永遠高貴。”
  打開車門,啟珊做進去道:“說到高貴,當初我見到你倒是想過,這人的態度多麽高貴,雖然落難,倒真象個貴族。”
  張社道:“當初我不是落難,我是打回原形。”
  啟珊問:“這麽多年一直沒問你,為什麽同妻子離婚?”
  張社道:“當時我二十歲,別人大好前程,我卻已同一個鄉下人結了婚。身上一股土坑的味,這是不可能的事。啟珊要你去嫁一個鄉下人你也會逃,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我隻能顧我自己,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啟珊笑:“男人都一樣。”
  張社道:“女人也一樣,否則,就是因為懦弱。”
  啟珊道:“你這口氣象尼采的信徒。”
  張社道:“你這人總賣弄專有名詞,和一些生僻人名,無聊。”
  啟珊笑:“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憑什麽說尼采是個生僻的人名?”
  張社道:“憑我不知道。”
  啟珊大笑。
  兩人到了一個小區,啟珊問:“什麽人?我認不認識?”
  張社道:“當然你認識,是洛冬。”
  啟珊要想一想,才知道:“洛冬?那不是?我聽說過他。”
  張社道:“是汪馨媚的前夫,如今我們合作一個生意,他的小女友是個了不起的廚子。”
  啟珊久聞此人大名,真的要見麵倒有點不安:“怎麽想起來到這兒?張社你怎麽同他打起交道來?”
  張社笑道:“他為了那個老婦,使出美人計,我將計就計同他和解。”
  啟珊張大嘴:“他肯同你和解?”
  張社笑:“為了生意,我也有回報啊。”
  啟珊問:“什麽回報?”
  張社道:“投桃報李。回他個美人計,這個美人如今就是此間的小主婦,可見我的計比他的計好用。”
  啟珊道:“隻說明洛冬比你厚道罷了。”
  張社怒吼:“喂,你是哪一邊的?”
  是間好房子,紅牆爬滿綠藤,屋前大片草地,開著不知名的花,花間蝴蝶飛舞。啟珊也見過二層小別墅,都不如這間房子舒服,全部米白色,同啟珊的一身衣裳絕配,男女主人都在門口迎接,女子絕不是少女了,但有一種優雅的書卷氣,所以顯得年輕,男人有一個寬厚肩膀和堅定的麵孔。男主人見了啟珊立刻說:“當日我還懷疑你怎麽肯將黃萱這樣的女人介紹給我,原來是曾經滄海,宋小姐歡迎。”
  啟珊不由得笑了:“洛先生一定是跟張社學壞的,特別肯給女人麵子。”
  洛冬笑,張社也笑,黃萱過來領啟珊去做在沙發上,張社道:“啟珊笨得不得了,什麽菜也不會做,又饞,嘴巴又刁,不肯去飯店,聽說嫂子做一手好飯,特地來解饞的。”
  啟珊笑。洛冬手一揮:“去去,黃萱,做你最拿手的排骨湯來。”
  又回過頭:“我是不是又胖了?”
  張社笑:“找個會做飯的老婆才有福氣呢。”
  那黃萱真是有一手,隻見她去了一會便又端了鮮榨的果汁來,笑微微地:“湯燉上了,先喝點果汁吧。”
  說著話,那張社三下兩下又拐到生意上,洛冬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啟珊隻覺得這個中年男子真是可愛,同時更為汪女士不值。怎麽會為了張社而離開這個男人呢?這個男人分明品格高貴,又是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
  黃萱也不多話,隻是照顧客人,有一種陪的感覺,談話卻從不冷場,而且她聲線低柔,十分動聽。啟珊忍不住想:“呀,原來楊揚亦沒有找到頂尖的貨色,頂尖的女子在此處。楊揚的女人不是不美,但美的江湖氣,同這個一比就不行了。”
  啟珊問黃萱做什麽工作,黃萱老老實實回答:“是張老板的手下。”
  洛冬憐愛地:“有時到後半夜呢,也很辛苦,不叫她做,又怕她悶。”
  黃萱但笑不語。再談下去,啟珊才知道這個黃萱並不是拿工作來玩的人,有幾個十分出名的項目就是她的手筆,黃萱笑道:“不覺辛苦,喜歡就不辛苦。”
  說著話,羅卜湯已出鍋,保姆端上來,原來女主人隻是監監工,一開蓋,並沒有熱氣與香味,要盛到碗裏,用匙一攪,上麵的油皮破了才香氣四溢,實在是好湯。除了湯再沒有肉菜,放在盤子裏紅的紅綠的綠都是些清清脆脆的拌菜,好香的白米飯,主人也沒客客氣氣地說“沒有什麽好招待的”之類的話。大家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飽飯,啟珊立時就同人約定每個月要來做一次客,洛冬表示歡迎:“啟珊是個好人,黃萱其實很寂寞,不加班的日子不知怎麽過,你要是能來,她一定高興。”
  黃萱笑笑地拉著啟珊手:“什麽時候?哪天來?下星期日好不好?”
告辭出門,張社問:“是不是個好地方?”
  啟珊道:“也有人能做到家庭事業兩不誤,但不是我。也有人智慧美貌雙全,也不是我。”
  張社道:“誰說的,啟珊你半點不比人差,隻是年紀大了,要早打主意。”
  啟珊被諷刺得難過,忍不住口出惡言:“放心,我不會打你的主意。”
  張社沉默一會兒,啟珊以為得罪了老朋友,不由得有點發慌,這些日子全靠這個人逗她開心,他惱了她不成了孤家寡人了嗎?卻隻聽張社開口道:“啟珊,事到如今,不管是誰,隻要能讓你開心,我就可接受,而且愛屋及烏。”
  啟珊要呆一會兒,才明白張社的話,張社從不標榜自己有博大的胸懷,這一次,想必是真話。啟珊默默無語,許久才說:“你看,沒有楊揚,我連頓好飯都吃不上,你見過這麽沒用的女人嗎?”
  張社在江邊停了車:“機會有許多,天底下會做飯的男人絕對比會賺錢的女人多,你放心。”
  啟珊笑:“又要戀愛了嗎?我老了,經不起折騰了。不如找個男傭算了。”
  張社道:“那麽肯將就,不如將就我。”
  啟珊道:“你又圖什麽?錢你自己有,漂亮青春的女人有的是,你瘋了嗎?”
  張社道:“我喜歡你。”
  啟珊拍拍他肩:“不行了,這麽多年,已經是好朋友了突然嫁給好朋友,我會覺得怪異。”
  張社道:“你的意思是你這麽多年沒把我當男人。”
  啟珊笑:“中性,中性。”
  因為有張社在,啟珊的離婚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苦,痛苦的倒是楊揚。所有的老朋友都說楊揚有點精神錯亂,三十幾歲就開始換老婆,要換到哪一年是頭?況且啟珊又不老,相貌端正,為人成熟大方,換個小女子未必如原配。楊揚也不出聲,啟珊倒忍不住對張社說:“關別人什麽事?那麽有正義感?楊揚照顧我這些年也夠累的,已經熬出頭還不許他享受享受?”
  張社道:“你還幫他?他要累早不說累?這會功成名就了說累。”
  啟珊瞪住他:“張社,這是你說的?”
  張社想起自己來,自己何嚐不是身份地位一變立刻易妻,他歎口氣:“你說的是,男人都一樣。你要是不怪他,別人自沒什麽可說的。”
  啟珊道:“他沒傷害我的利益,但他欠我一份情感,怎麽可以頭天還說愛,轉頭立刻就不愛了呢?”
  張社道:“這個問題的討論到此結束。”
  下車,張社送啟珊上樓,正有人下樓,兩人說說笑笑並沒在意,但啟珊直覺有什麽不對,有時女人的直覺非常厲害,下樓的黑衣人走到拐角處時啟珊的餘光看見他懷裏取出一件黝黑的東西,啟珊將張社一推,張社踉蹌一步,耳邊聽見輕微的“噗”的一聲,隻聽啟珊叫道:“住手!”
  張社這才看見那戴著大墨鏡的黑衣人用烏黑的槍口對著他,身後一大塊牆皮“啪”地落下來,張社一隻手握住啟珊,他的手冰冷且全是汗水,隻見啟珊緩緩擋在他身前,低聲道:“我們認識吧?”
  黑衣人冷冷地:“閃開!”
  槍口對著她,啟珊問:“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他同你有什麽過節?如果可以,兩相抵過。”
  張社這才聽見那黑衣人說話:“他是你的朋友?”
  啟珊道:“是!”
  黑衣人慢慢收起槍:“他不配做你的朋友。”
  然後他走了。
  啟珊坐在沙發裏喘氣,張社撥電話,啟珊猛撲過去按住電話:“你幹什麽?”
  張社道:“報警!”
  啟珊厲聲:“你不想活了!”
  張社雙手發抖:“你認識這個人,可以抓住他!”
  啟珊道:“抓住他幹什麽?他已放過你了!張社你這個小人!你也算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卻不住給人拉皮條!你不覺得自己卑鄙無恥嗎?今天逃過一命算你幸運,你不自己反省,早晚被人一槍打死!”
  張社呆了半晌,才怒吼:“你說什麽?我利用女人?這是什麽時代?萬惡的舊社會?我要利用女人也得女人肯被利用,她們一個個都是自願的,就差沒跪下來謝我引薦之恩,我憑什麽要死在人手裏還不敢出聲?”
  兩個人對峙著,啟珊放手:“好,我已經勸過你了,我隻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作主。”
  張社舉著電話過了一會兒,放下:“謝謝你救我一命。”
  啟珊道:“我不過是對生命無甚謄戀。”
  張社道:“謝謝你。對不起,你說的是,我象個皮條客。”
  啟珊道:“不,張社,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張社道:“你這樣說是因為早知道楊楊的事吧?”
  啟珊疲倦地:“我什麽都不想知道,張社,別因我救你一命就對我坦白你做的事,到時你良心安穩,卻讓我痛苦難堪。”
  張社道:“難堪的是我!你什麽都知道,我還自作聰明,象個小醜!”
  啟珊苦笑:“你一定要告訴我那個女人是你介紹給楊楊的?”
  張社道:“對不起!”
  啟珊抬手指門:“滾出去!我永不要見你!”
  張社道:“即使不是我也有別人!”
  啟珊道:“你怎麽知道會有別人?就算別人,也許不是那個人,不在那個時候,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隻有你這樣的朋友,知道楊楊的品性,知道我們間有了問題,我們把你當朋友,不防你,你也沒有白白放過這大好時機!我不過是要生活下去!並沒想嫁一個完人,並沒想要完美的愛情!誰要你來試驗我們的感情?你滾!”
張社沒有滾,啟珊這樣惡的脾氣,早兩年他已知道,他也知道啟珊需要五分鍾的時間冷靜。;
  啟珊深深悲哀:“楊楊這樣一而再地背叛,不能說我沒有錯吧?”
&  張社道:“狗改不了吃屎,你有什麽錯。”
  啟珊道:“我嫁了這條狗啊。”
  張社無語,然後他問:“那個男人是誰?”
  啟珊道:“那個黃萱,我以前見過,當時她同他在一起。”
  張社道:“但是,我認識黃萱時,她是一個人。”
  啟珊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次你惹上麻煩,那人為了你的美人計不惜槍殺你!”
  張社道:“我從不勉強別人,你是知道的。”
  啟珊累了:“我知道,隻是這次你遇到對頭,以無賴對無賴倒也是一種解決辦法。”
  張社半天才道:“你是說我活該。”
  啟珊道:“上得山多必遇虎,張社,你總是這樣,總有一次會遇到麻煩。”
  張社問:“他是誰?”
  啟珊道:“那是夏梓行,你要告他嗎?”
  張社退一步,坐在凳上,半天才問:“你認識他?能不能代我說項?”
  啟珊找到梓行:“怪到張社頭上了,什麽叫遷怒於人?我今兒才知道。”
  梓行默默,過了一會兒,笑了:“你又救我一命。”
  啟珊道:“你也知道張社不值得你出手。”
  梓行苦笑:“那個張社,象個皮條客。但,他沒有逼迫任何人。”
  良久,啟珊道:“忘了過去的事吧。”
  梓行問:“你呢?你能忘嗎?”
  啟珊仰頭笑了:“說得對,我不能,沒人能,那麽,我們努力將來吧。”
  啟珊笑道:“要是有哪個男人做得一手好菜,又肯天天做,我立刻嫁他。”
  梓行笑了:“這要求並不高。”他打舵往郊外。
  啟珊問:“這是幹什麽?”
  梓行笑道:“你放心,我還能把你怎麽樣,劫財,相信我,我現在用不著這種方法。劫色,啟珊,你不至於拒絕我吧?”
  啟珊側頭看了梓行一會兒:“不錯,我不會拒絕你。”
  然後她笑了:“你看,我已經到了不用擔心自己安全的年紀,這可真是,我還沒覺得。”
  梓行握住她手:“你並不老,不過你是個豁達的人,你又不討厭我,離婚又這麽久了,你大可不必裝做是聖人。”
  啟珊笑笑地:“你不是邀請我吧?”
  梓行道:“不是,不過要是你想做什麽,我也不會拒絕。”
  啟珊又不是聖人,離婚這麽久了,沒被男人擁抱過,身體象長滿了嘴巴,每一張嘴都在叫:“渴渴渴。”啟珊動了歪腦筋,想象自己強暴美男子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
  梓行問:“在笑什麽?”
  啟珊笑:“為了美好的前景。”
  梓行也笑了。
  張社告訴啟珊:“楊楊的公司要開股東會。”
  啟珊的肩膀一下塌下來,麵皮也掛下來:“不想去。”
  張社笑:“為什麽不去?”
  啟珊說:“不想見那個人。”
  張社道:“不想出口氣?”
  啟珊笑:“不,張社,打人沒有不受還擊的,我隻想自己過好日子,這口氣,我留在腔子裏,咽了吧。”
  張社笑不語。
  啟珊忽然明白:“張社,你又動什麽手腳?”
  張社道:“你要是願意,可以取代他成為董事長及總經理。”
  啟珊半晌道:“別忘了,楊楊在你失學後,曾收留你很長一段日子。”
  張社道:“他收留我是看你的麵子,如今他傷害你,我站在你這邊。”
  啟珊慢慢取出雪茄,剪去頭尾,點燃,吸一口,吐出去,長長出一口氣:“不,讓過去的過去吧。張社,別太熱心我的生活。”
  張社笑:“嗬,叫我離你遠點。”
  啟珊做個妖媚的姿態,拋個眼風過去,又徐徐吐出煙圈以沙啞低沉聲音道:“來呀,靠近我。”
  張社大笑,過來擁抱啟珊:“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啟珊推他:“媽的,你靠得太近了。”
  第二日下午,啟珊正在公司辦公室內玩電子遊戲,門“咚”的一聲被踢開,嚇得啟珊手一抖,連鼠標都滑到桌子底下去,抬起頭,看見楊楊踢開門,正用手指著她鼻子:“宋啟珊,你太卑鄙了!”
啟珊還沒來得及回話,隻見門外進來兩個身著保安製服的家夥,拎著楊楊的衣服、脖子,“嗖”的一聲,將楊楊扔了出去。
  啟珊張大嘴,半天才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她不得不向助理求證:“怎麽回事?這兩個人哪來的?”
  助理詫異地:“不是你同意的嗎?張總介紹來的。”
  啟珊不記得,但,提到張總,她也明白個大概。
  楊楊一邊小心翼翼爬起來,一邊往後退一邊威脅:“你等著,我跟你沒完!”
  啟珊笑了:“回來,倒底什麽事?”
  楊楊本來要走,但啟珊既然說回來,他也就立刻被揪了回來,楊楊臉上的表情有後悔有恐慌還有任人宰割的無辜眼神。
  啟珊駭笑:“你們兩個,哪來的回哪去,誰讓你們把我的朋友揪來揪去的?”
  保安退後,啟珊才對楊楊說話:“要沒人保護,這會兒,該挨你兩個嘴巴了。”
  楊楊氣乎乎地:“你憑良心說,這些年我有動過你一根指頭嗎?”
  沒有,有,也是啟珊揍他。
  啟珊無限婉惜地:“都過去了,不要再提過去了。”
  楊楊有一刹那兒的失神,真的,都是過去了,那些時光,好的與不好的,都永不再現了。
  啟珊笑了:“怎麽了?我什麽地方又得罪你了?是因為我被閣下甩了居然沒躺下死掉嗎?“
  楊楊道:“你是知道我的,啟珊,我不會希望你痛苦。”
  啟珊微笑:“我活得很好,這樣,你的良心好過了?”
  楊楊說:“你過得很好,還不夠嗎?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啟珊道:“你說清楚。”
  楊楊道:“你現在是我公司的總經理。你知道這公司是我一手創造,比我的性命還重要,啟珊,我們有這麽大仇恨嗎?”
  啟珊愣了,半天:“我?總經理?”
  楊楊眼睛望天,然後瞪啟珊:“別說你不知道,你派去的人自行其事。”
  啟珊再說一次:“我?”
  楊楊道:“若你沒授權他們做這些事,他們怎麽敢做?”
  啟珊抬起手,張開嘴,想說點什麽,想罵人,但是,就象茶壺裏的餃子,想說的太多,一時擠在出口,堵住了。
  啟珊隻得苦笑著:“好好好,算我知道,是真的嗎?怎麽可能呢?楊楊,你為什麽不小心點?怎麽把事情搞到這地步?”
  楊楊道:“你真的不知道?那麽,我們可以起訴那兩個人。”
  啟珊苦笑:“我們?不,我們不再是一體了,永不要將我同你放到一起,說我們了。”又說:“我不能起訴他們,他們是我的朋友。”
  楊楊沉默地看著啟珊,最後問:“你想怎麽樣?”
  啟珊攤開手:“我不知道,要是我真想怎麽樣你,也不會告訴你,是不是?”
  楊楊再次問:“我離開你,要我死?”
  楊楊說:“陳世美離開秦湘蓮,被判死罪,因為那時女子生活無依,拋棄她等於判她死刑,還有,陳世美之所以被判死刑是因為欺君,不是休妻或重婚罪。我同你離婚,對你有什麽損害呢?不少你一分錢,你依舊錦衣玉食,我不在了立刻有人填上空,你什麽都不缺,有我沒我有什麽區別,啟珊,什麽讓你這樣恨我?自尊心受傷?我罪不至死吧?”
啟珊微笑:“你言重了。我不會要你的命。說到古時候,我就說古語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對你,象衣服嗎?或是比手足還重要點?”
  楊楊道:“比手足還重要。”
  啟珊笑:“可是這手腳卻要自動離開我,楊楊,要是有人砍下你的手腳,你會不會恨這個人?至於要你的命,楊楊,看開點,名同利,都是身外之物。”
  楊楊半晌道:“你利用了我的信任。”
  啟珊轉過身:“不,你判斷錯誤,我恨你!”
  楊楊對著她的後背,半晌,離開。
  啟珊立刻撥電話給張社:“張社,你為什麽這樣多管閑事?”
  張社大言不慚地:“因為我愛你。因為你當初差點做了我的新娘。”
  啟珊想罵人,但是天知道,她現在好好地活在這兒,能夠有說有笑,全因為她有張社這樣一個朋友,啟珊苦笑了:“張社!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張社道:“但是我的愛不是過去時。”
  啟珊被糾纏得瘋掉,對著電話幹脆地說:“我不希罕你的愛,我隻想楊楊愛我。”
  張社道:“你這樣說,隻是因為楊楊不要你了。”
  啟珊怒了:“你別再管我!別再把你的爪子伸到我的生活裏來!”
  張社沉默一會兒:“怎麽可能?我欠你良多。”
  啟珊苦笑:“你懂得什麽叫尊重嗎?尊重我的選擇可好?”
  張社道:“我關心你就象關心我自己。”
  啟珊道:“所以你愛吃辣,我得整天吃川菜?”
  張社再一次沉默,然後低頭:“對不起。”
  啟珊道:“對不起有個屁用,去給我挽回你做的事!”
  張社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啟珊想問候他母親,一時出不了口。
  啟珊是總經理,再不願意,總也要去兩次楊楊的雲帆製衣。
  那時楊楊為公司的名字著急,啟珊出主意:“直掛雲帆濟滄海。”於是叫雲帆製衣。
  後來啟珊說:“應該叫霓裳羽衣。”
  楊楊回答:“什麽雨衣?我不設計雨衣。”
  這是啟珊講一百次笑一百次的笑話。現在提起來都是眼淚了。
  楊楊事先得到通知,所以當日他得了感冒。
  楊楊手下的助手伶俐地跑過來伺候,小子年輕,不過二十二歲,肩膀瘦嫩,身子單薄,一雙眼睛卻似笑非笑地清亮亮中帶幾個漣漪。
  啟珊詫異地看著年輕小子,心裏想:“多麽幹淨的孩子!”
  對,就是幹淨這個詞。
  那年輕小子的麵孔真是幹淨,白的皮膚同黑的眉毛頭發,白的眼白同黑的眸子,白的牙齒同紅的唇。
  年輕真好,什麽都一清二白,涇渭分明的,不象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整張麵孔模模糊糊,連瞳孔都是昏黃的。
  那雙眼睛閃啊閃地,啟珊忽然不覺得這次應酬很難堪了。
  好象大雨打開窗子放進一般潮濕的清新空氣一樣,身心俱暢。
  啟珊輕撫自己的手臂,光潔柔軟,有一點鬆,象用舊了的羊皮鞋,舒適,但老舊了。那隻胳膊,曾經整日溫潤如玉,飽滿地圓漲著,象吸足了水的嫩芽,現在,隻是張老羊皮了。
  難怪楊楊夠了,那麽多個共渡的日夜,一聲夠了,恩斷義絕。啟珊的這隻饑渴的手臂會自動回憶起楊楊滾熱的手掌,絕望地,用一隻手去敷衍另一隻手,卻欺騙不了自己的心靈。
  在心底,啟珊多少次跪倒在楊楊腳前,哭訴:“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能沒有你。”
  她垂下眼,臉上一絲慘笑,怎麽說怎麽做,她都是那無故被捅了一刀的人,她堅強地站在那兒微笑,她也是被捅了一刀的那個人,什麽都不能改變她受傷的事實。
  如果有機會,啟珊會不會捅楊楊一刀?
  會!隻要不犯法,啟珊咬著牙:“如果不是太愛我自己,我會殺了你的。”
  那伶俐的年輕人看著啟珊麵孔上寫滿故事,立刻笑問:“累了嗎?”半邊頰有一個可愛的酒渦。
  啟珊回過神來:“累?啊,是累了。”
  年輕人微微有些失望:“啊,本來還想請宋總看兩件設計……”他停下來,充滿期望地看著宋啟珊。
  啟珊竟一時不忍回絕他:“還沒累到那個地步,拿來吧。”
  是兩條裙子,是流行式樣,啟珊問:“你的設計?”
  那年輕人答:“是。”
  啟珊直說:“有點眼熟。”
  年輕人並不氣餒:“眼熟不要緊,要緊的是有沒有人買,是不是?”
  說的有點意思!啟珊點點頭:“有道理,這兩個設計,我拿回去看看,你幹脆做個樣子給我看看。”
  年輕人道:“好。”
  啟珊要走,才想起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笑,臉上的酒渦又時隱時現:“淩雲飛。”
  啟珊點點頭:“好名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宋啟珊看完公司報表,看設計圖,奇怪的是,那兩條眼熟的裙子,是公司銷量最好的設計之一,對比完楊楊的設計與淩雲飛的設計,宋啟珊明白,要是她選,她也會買淩雲飛的設計。
  俗是俗點,緊跟潮流,樣子簡單大方。楊楊的精靈設計,在圖紙是極好的,甚至穿到模特身上也是極美的,但是……,宋啟珊喃喃道:“這是人穿的嗎?”怪就怪在,隻有這樣才能得獎。
  回頭再看淩雲飛的設計,很普通啊,滿街都是,怎麽會這麽好賣?
  宋啟珊是常血拚衣服的人,一看設計圖就在算計:“這件衣服總要一二百元吧?”一看單價:“380元”不禁失笑,開什麽玩笑,還真有冤大頭啊。
  原因在哪裏呢?
  以宋啟珊的理解,楊楊的公司要倒閉了才合理,把設計放到一邊,去陽台透口氣。宋啟珊手裏一杯克魯格香檳,那種亦舒女士經常提起的昂貴香檳,宋啟珊喝得起,是因為她有個好處,沾酒就醉,要是大家一起喝茅台,她聞聞臉就紅了,坐久了,不喝都會醉得胡說八道,所以,每天夜深一杯香檳,就跟人家一杯紅方黑方差不多效果。
  宋啟珊常說:“我現在賺的錢剛剛好,夠花。”
  宋啟珊看天邊無盡彩霞,低下頭來,看見一個小子手捧玫瑰正抬頭上望。
  那小子的眼睛對住啟珊的眼睛,從四樓宋啟珊都能看見他臉紅了。
  宋啟珊在陽台上很不淑女地喊:“嘿,小子,你女朋友也住這兒嗎?”
  那小子的臉更紅了。
  宋啟珊朗聲大笑,然後問:“要不要上來坐坐?”
  啟珊想不到那個會臉紅的靦腆小子居然真的打算上來坐坐,所以聽到門鈴聲時還穿著粉紫緞子的睡衣,啟珊一時不知所措,自己罵自己,他媽的,我都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這麽不穩重啊?
  那小子叫什麽來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劉青雲呼?不對,什麽風雲?
  不對,要不這樣,啟珊隔門笑問:“誰?”
  淩雲飛回答:“淩雲飛!”
  對了,是叫淩雲飛嗎!
  傍晚時分,單身女子讓單身男子進自己的屋,不算是自重,可是自重並不能令一個女子快樂。
  淩雲飛自打開的門裏看見一個身著粉紫色睡衣的女子,美好的身材在剪裁得當的衣服下麵若隱若現,那女子不施脂粉,麵孔卻白皙,嘴巴上有一點口紅,臉上有一點粉紅色的酒意,頭發鬆鬆地挽在頭上,年紀是不小,但風韻尤存。
  有意思的是,她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淩雲飛笑了,將玫瑰遞過去:“送你。”
啟珊露個驚喜的表情:“我?怎麽?女朋友不要你同你的玫瑰了?”
  淩雲飛隻是笑。
  啟珊道:“應該送我康乃馨才對。”
  淩雲飛問:“為什麽?”
  啟珊笑:“今天不是母親節嗎!”
  淩雲飛想不到宋啟珊占他便宜,一時間哭笑不得。
  啟珊將玫瑰插到花瓶裏,回頭看見淩雲飛手上的圖紙,微笑:“楊楊不欣賞你的作品?你來曲線救國?”
  淩雲飛笑。
  啟珊打開圖紙,是中年人的款式,啟珊道:“我們公司不是針對年輕人的嗎?”
  淩雲飛道:“年紀稍長的,更注重穿著,也更有經濟實力。”
  啟珊笑,感慨,楊楊這麽大時,一字不肯提錢,現在的孩子,張嘴市場,閉嘴經濟。可是楊楊成功了,這年輕人也可能成功,成功講求運氣與實力,與方式方法無關。
  運氣最重要。有人說是金子總會發光,這是屁話,到底是發掘出來的金子多,還是埋在地底下的金子多?多數金子是終生不會發光的,發光的隻是少數幾個幸運的金子,當然,如果你是一塊煤,再幸運也不能發光。
  啟珊合上圖紙:“楊楊怎麽說?”
  淩雲飛想了一會兒,那張俏生生的臉上有一點羞憤與委屈,多少年輕的臉啊,上嘴唇有一點點突起,象鳥喙或是象嬰兒的嘴巴一樣。半晌,他回答:“他說,庸俗。”
  啟珊點點頭,然後笑道:“楊楊說庸俗的東西,大抵是可以賺點錢的。”
  淩雲飛幾乎沒破啼為笑,立刻投訴道:“倒底是給人穿的衣服,總要設計得讓人穿得出去才行吧?光是空靈飄逸,前露胸後露臀的算什麽?”
  啟珊聽他形容得生動,忍不住笑出來:“好,圖紙留我這兒,我會同楊楊說,給你個機會。”
  淩雲飛欲述還休,看起來,他想得到的比宋啟珊答應的要多。
  啟珊微笑起身,做個送客的暗示,第一次登門,送一束花就要求那麽多,是不行的。
  啟珊看著年輕小子的背影,心想,我真是老了,忍不住地想,這個人到我這裏來要什麽,我可以給他什麽,然後他可以回報我什麽。
  想當初,張社找上門來時,啟珊完全沒想過那個長她二歲的學弟是有求而來的。
  對,張社這樣念念不忘啟珊,因為啟珊曾在他困苦中伸出手,那時他又年輕,還能被感動,所以他懂得欣賞啟珊的善良,而別人的善良,對他來說,不過是機會。
  啟珊想:這小孩子可以回報我什麽呢?不,啟珊在意的不是銷售額,真不幸,啟珊在意的不是銷售額。
  這樣說好了,如果年輕小子真的抱一束花上來,是示愛的,啟珊也不會拒絕。
  啟珊想:我為什麽變得這樣齷齪?因為偉大靈魂居住的地方是這具可憐的肉體,這具可憐的肉體需要愛情,如果沒有愛情,它需要愛撫。
  如果這年輕人真的隻是上來要求一個好職位呢?賣身求榮的人有的是,啟珊不至於難為任何人。不過,要用一個微笑,一束花來換取額外的好處,那好處是有限的。
  張社笑道:“我聽人說你同個年輕男孩兒來往。”
  啟珊道:“可不是,老馬偏愛嫩草。”
  張社道:“難怪我失寵了。”
  啟珊道:“我何曾寵幸過你。”立刻驚悟失言,自己掌嘴:“亂講。”
  張社大笑:“你要是幸過我,我是不會讓你始亂終棄的。”
  啟珊笑罵:“閉上你的嘴。”
  張社道:“喂,行事小心些,寡婦門前是非多。”
  啟珊叉腰:“誰是寡婦?你說誰是寡婦?”
  一下就謠言四起了,要是在意,那一定氣死了,要是不在意,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啟珊叫秘書來:“把這兩個設計送給楊楊,請他考慮采用。”
  秘書回來說:“楊總把圖紙撕了。”
  啟珊愣了愣,想不到楊楊還是那種脾氣,一時倒讓她有點下不來台:這算什麽?
  啟珊正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楊楊,秘書又進來:“外麵有個淩先生要見你。”
  啟珊還沒回答,門已經推開,啟珊隻得請秘書先出去,然後倒水給年輕小子,那小子怒道:“為什麽開除我?”
  啟珊看著那張年輕的怒氣衝衝的臉,不知為什麽,這樣年輕的漂亮的臉上的怒火隻讓她覺得有趣,她笑了:“誰開除你?”
  淩雲飛道:“楊楊說,我被開除了。”
  啟珊道:“我還沒說話呢。”
  淩雲飛微微平了氣:“我沒做錯事,憑什麽開除我。”
  啟珊道:“我會問楊楊的。”
  淩雲飛遲疑著,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啟珊道:“回去等我消息?”
  啟珊打電話給楊楊:“開除淩雲飛,為什麽?”
  楊楊冷冷地:“我換助手,要請示你嗎?”
  啟珊再問:“撕了那圖紙,為什麽?”
  楊楊道:“即使我不是總經理,我依舊是總設計師,你管你的銷售,我管我的設計。你少插手設計室的事。”
  啟珊道:“我們心平氣和地處理公事比較好。”
  楊楊怒道:“狗屁公事,你大約是看中姓淩的那個小白臉了!”
  啟珊忍不住笑起來:“是是是,我同你一樣,老夫聊發少年狂。”
  楊楊一時語塞,半晌道:“你真覺得他的設計好?”
  啟珊道:“我看了上兩季的銷售明細,我覺得他的作品銷售的還可以,當然,是在你的盛名之下。你看呢。”
  楊楊道:“那種庸俗的設計。”
  啟珊笑:“下裏巴人,一呼百應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再笑:“楊楊你開的是公司,可不是博物館。”
  楊楊怒道:“呸,你才開博物館。”把電話摔了。
  多麽奇怪啊,啟珊想:“現在,我還能同他有說有笑,且最後摔了電話的不是我。我真是一個怪人。”
  開博物館,有人看沒人買,這可是對楊楊最大的侮辱!
  楊楊叉著腰,氣乎乎地站在地當中,四顧一房間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在模特身上,希奇古怪的,不是不象博物館,楊楊由不得笑了。
  也隻有宋啟珊說得出這樣刻薄的話。
  隻有宋啟珊會說這麽刻薄的話,聽得不受用,讓你氣讓你笑。
  這麽多年來,楊楊聽夠了宋啟珊的嘲弄,可是一旦聽不到了,心口竟會隱隱作痛。
  楊楊喃喃地:“宋啟珊,你這張鳥嘴。”無限惆悵。
  楊楊不給淩雲飛好臉色,但是待淩雲飛來上班,也沒再說你被開除了之類的話。淩雲飛那兩張圖紙,楊楊倒是又粘起來看了,看了之後,改了扣子,又掐窄了腰身,一樣是白襯衫,楊楊設計完就似給妖姬穿的,然後找模特來試身,真是美麗。那高瘦寬肩細腰的美女穿上,無限妖嬈。唯一可惜的是,不知有幾個女人身高一米八又腰圍一尺七。
  淩雲飛肚子裏暗罵:“穿上似流鶯!”
  可流鶯最吸引男人。
  楊楊的終極目標就是:把模特打扮得穿著衣服就能迷住自己。
  啟珊喜歡楊楊的設計,但是她從未穿過楊楊的設計,因為她的腰不夠細個不夠高肩不夠寬腿不夠長。啟珊那時說:“楊楊,替我設計一件。”
  楊楊拍著啟珊的頭頂:“乖,等你長大,我就替你設計。我不設計童裝。”
  楊楊要設計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那種,他不要給160厘米的女人設計衣服。後來啟珊手裏拎著雞毛撣子請求楊楊設計了一件,那一件衣服穿上,真是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啟珊第一次發現,自己除了肚子以外,別處也有曲線,但是那一件完美的衣服卻不能坐下,坐下後,前胸後背,一道一道全部打上橫褶。啟珊笑稱那件衣服是迎賓服,必需站立服務。
  啟珊這麽大年紀了,人也嫁出去了,正要輕鬆輕鬆,倒要服侍起一件衣服來。那衣服,隻出過一次風頭,就長門永巷了。
  長門永巷,啟珊打開衣櫥,拿出那件衣服,不禁想起:“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啟珊對著那件衣服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隻是,我不喜歡你了,去,你找別人去吧。”那件衣服不走,風來,微微抖動。
  啟珊慢慢將那件衣服貼在臉上,臉上有淚如傾。
  對,有時,一件衣服,一隻水杯都會讓人落淚,堅強地讓他走,很容易,麵對楊楊微笑,也很容易,難的隻是那一回首,那些曾經有過的笑容與溫暖會讓你落淚。那些曾經與你有的夢,如今又對誰述說。
  再回首,淚眼朦朧。
  外麵有人敲門,啟珊不想見人但也隻得暫時放下衣服與悲哀去開門,什麽人不經預約,直接來敲門呢?此時此地,啟珊的年紀,斷然不會是驚喜或幸運女神。
  啟珊猜想是收什麽費用或推銷的。
  開了門,卻是一叢蝴蝶蘭。
  居然,還真是一個驚喜——可以算是驚喜了吧?還能奢望更高嗎?
  白色的脆弱翅膀與滴血般的紅心,美麗的蝴蝶蘭。
  當然,蝴蝶蘭的後麵,是一個人,蝴蝶蘭是不會一個人走到啟珊門前的。
  啟珊看到淩雲飛手捧一盆蝴蝶蘭站在她門前,不禁笑了。
  啟珊一開口,就不那麽有靈魂了,她問:“你幹什麽?小子?”
  淩雲飛往身後望望:“誰?誰是小子?是說我嗎?”
  啟珊笑,這小子還有點幽默感,她打開門,放他進來,問:“不是玫瑰了?”
  淩雲飛溫柔地:“怕嚇到你。”那雙大眼睛溫柔地圍著一圈長長的睫毛,啟珊看著那美麗的眼睛對著她含笑,一時間鬱悶全無,這才知道豔色天下重。
  一雙美麗的眼睛勝過良藥無數。
  美麗的眼睛會給你快樂,且無副作且,唯一糟糕的是,它同所有毒品一樣,是會上癮的。
  啟珊笑:“你不會嚇到我,你到我這年紀就知道了,小孩子所想所做的事已經不會嚇到我了。”
  淩雲飛趨向前:“要是我吻你呢?”
  啟珊失笑,心想:你倒是吻呀,我等著呢。
  淩雲飛見她笑,知道問錯了,應該直接過去擁抱接吻才對,但是啟珊笑得對,他沒那個勇氣,因為他隻是有一點非份之想,他還沒有愛她,隻有愛情才會令一個男人忘乎所以,去吻一個大自己十歲的女人,而且那女人是他頂頭上司。
  淩雲飛對著宋啟珊,這個三十三歲的女人,有一張精致的麵孔,皮肉雖然有些鬆馳,但依舊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她的嘴巴依舊倔強,她的鼻子依舊直且挺。因為是最後一抹夕陽紅,所以特別美麗。
  淩雲飛說:“你,”他想說你很美,但是,開口之後他發現他還真沒那個勇氣,淩雲飛苦笑了,他改口說:“你的眼睛紅了。”
  啟珊笑答:“進了砂子。”
  淩雲飛笑了一下,沒出聲,然後他看見椅子上一件淺灰色裙子,職業習慣,他拿起來看一下:“楊老大設計的吧?穿上不會很舒服。”
  啟珊將衣服收起來,她此時不想聽到關於楊楊及這件衣服的評論。
  淩雲飛道:“我會為你設計一件更好的,你喜歡什麽顏色?”
  啟珊想了想,回答:“正紅。”
  淩雲飛愣了愣:“紅?”
  啟珊道:“紅到盡時便成灰。”
  淩雲飛喃喃道:“倒是有點難度,不過,應該沒問題。”
  搞文藝的就是這點好,反正關於藝術見人見智,人人都可以認為自己是最好的,沒有標準,沒有公論。
  淩雲飛又提起精神:“喂,周未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啟珊笑問:“玩什麽?”
  淩雲飛道:“遊泳去,好不好?”
  啟珊倒是一愣:“遊泳?”已有多年沒去遊泳了,因為啟珊的狗爮很不上檔次,而且遊泳這種肉體與肉體直麵相見的活動,好象不太適合一男一女初次約會吧?
  啟珊笑道:“我這個年紀是不會同約會我的男孩子赤裸相見的。”
  淩雲飛道:“你看上去,也隻有二十多。”
  啟珊道:“那倒是,可是你看上去好似隻有十八歲。”
  淩雲飛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約你嗎?”
  啟珊道:“想我支持你參加全國服裝設計大賽?”
  淩雲飛倒是一呆,想不到啟珊完全明白,他見啟珊一派興高采烈的樣子,以為啟珊尚餘一片天真呢。
  淩雲飛的臉,慢慢變紅了。
  是,他還會臉紅。
  啟珊看見他的麵孔紅起來,直紅到耳朵上去,立刻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開玩笑。”
  淩雲飛呼出一口氣,快,借這個台階下台吧,要不還能怎麽樣?一甩袖子轉身離去嗎?還不是得再回來:“不,我隻是嫌鑽石不夠大。”
  淩雲飛笑了:“你會支持我的,我是你的員工啊。”
  啟珊道:“你同楊楊隻能去一個。”
  淩雲飛等著,他沉默地看著啟珊。
  啟珊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笑了:“怪了,難道我同楊楊還有什麽恩義可言?”
  啟珊笑著拍拍淩雲飛的肩膀:“別讓我失望,記得,機會隻有一個,你抓不住,下一次不知要輪候到哪一年。”
  淩雲飛點點頭:“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
  啟珊回想起自己拿出所有私房錢支持楊楊去參賽的情形,楊楊也說是這句話:“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
  啟珊忍不住對淩雲飛道:“你失敗了,並不會讓我失望,隻會讓你自己失望。”在心底,啟珊自己同自己說:“你成功了,才會讓我失望,連帶令我對人性失望。”
  淩雲飛那漂亮的麵孔靠過來,離啟珊很近,近得看得見黑白分明的淩的瞳孔裏啟珊那微微悲哀的麵孔,淩雲飛說:“我不會讓你失望,若我成功,我就娶你,若我失敗,我就做你的小玩意。”
啟珊微微一呆,這男孩子許諾呢。
  即使知道,許諾同實踐是兩回事,但,聽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信誓旦旦地說著天長地久的誓言,依舊讓人感動並快樂。
  對,楊楊也說過:“我會永遠愛你。”
  對,啟珊現在已經不會再相信這種話。
  但,啟珊依舊願聽。
  即使是假的,即使說的那個人並不是她所愛的那個人,啟珊依舊願意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至一千遍一萬遍。
  啟珊隻是個女人。
  啟珊微笑:“我不會把別人當小玩意,年紀小是一回事,沒有人是小玩意。”
  淩雲飛在啟珊臉上看到尊重與真誠,他也感動了。
  這個女人知道他是一隻想要肉骨頭的狗,並沒將肉骨頭拋到地上,讓他奔過去爭搶取樂,而是將肉骨頭放在碗裏,端到他麵前,說:“請慢用。”
  即使是一條狗,也會懂得感動的吧?
  第二天,淩雲飛倒底過來帶啟珊去遊泳。
  不是市裏的遊泳館,淩雲飛說:“我們窮人不去那種地方,你跟我來。”
  到了江邊,啟珊道:“江水是臭的,我是不會在這種水裏遊泳的。”
  淩雲飛道:“過了江,那邊有清水。”
  過江,啟珊驚叫:“什麽?從江橋上走過去?”
  要走十五分鍾不說,那條江橋,鐵的,是專為過火車設計的,火車道兩邊有五十厘米的一塊塊鐵板鋪的道,你站在江橋上可以清楚看到濤濤江水在你腳下。
  宋啟珊以三十幾歲的高齡初次登上這座橋,雙腿軟軟的,走到一半時,哭喪著臉往身後看,考慮到往前走與往後走路程可能差不多,隻得咬咬牙,向前行。(此情此景,譬如人生)
  淩雲飛氣定神閑地,對著宋啟珊微笑。
  宋啟珊道:“我要是掉到江裏,一定拉著你。”
  淩雲飛詫異:“拉著我幹什麽?你掉下去,我一定會跳下去救你的。”
  宋啟珊謹慎地:“你學過救人嗎?在水裏遊泳同救人可是兩回事!”
  淩雲飛拍著胸膛:“我救你沒問題。”才怪!
  宋啟珊笑笑,當他是說真的。
  忽然“嗚”的一聲巨響,宋啟珊麵無人色地看見一列火車開過來,鐵橋即時隨著火車的節奏“轟嚓嚓轟嚓嚓”地晃起來。
  啟珊平時的大膽,這下子都化為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了。
  淩雲飛笑著過來抱住她肩膀。
  拉手、擁抱、接吻甚至上床,都要好的時機好的情境恰當的心情呢,此時此地的擁抱,比較容易接受。
  說一句放開懷抱,接受新人新生活,很容易嗎?
  陌生的男人,一隻手搭過來,一隻胳膊擁過來,不是原來那隻,不是原來的感覺。
  原來的那隻手那個人,抱過來,立刻讓人安下一顆心,覺得溫暖、覺得安然、覺得幸福。那隻手的溫度,那個人的味道,那雙眼睛裏麵的情誼,象癮君子的藥。
  新的人新的手,搭過來,先是一驚,然後是反感:你是誰?
  整個身體似乎都認得舊人,每一個汗毛孔都在喊:不對,不是那個人!不要,我要原來那個人!不,我寧願死在原來那個人懷裏,我不要認識新人!
  你以為隻有你的腦子有記憶?才怪,每一個細胞都記得那個人。
  啟珊苦笑:楊楊。
  男人,會不會也有同感?
  或者,隻是女人才有此種幻覺?
  淩雲飛感覺到手臂裏環著的那個柔軟的身體裏的僵硬在慢慢地溶化。
  他憐惜地放開手臂,可憐的人,得給她時間,讓她慢慢學習,學習依靠新的人,從新的人身上得到樂趣。
  可憐的女人。
  男人從來不用,男人享受新的人,而且可以隻享受那種新的感覺。
  長長的火車呼嘯著從他們身邊過去,宋啟珊被火車聲震得魂飛魄散。淩雲飛笑:“你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
  啟珊出一口氣,這才一笑:“是你做泰山的時候了,我嚇到腿軟。”
  淩雲飛背過身伏低身子。
  啟珊問:“做什麽?”
  淩雲飛道:“背你走。”
  原來這孩子也有寬厚的肩膀,伏在他肩上的感覺也是溫熱可靠的。
  男人的好肩膀,總給女人可靠的錯覺。
  可男人總會讓女人明白,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自己那雙手。
  在淩雲飛背上,看濤濤江水,更加可怖,宋啟珊忍不住道:“你小心點走。”
  淩雲飛幹脆跑起來,宋啟珊一路尖叫,引無數路人回頭觀看,然後躲閃嘲笑。
  這座江橋,十分有趣的地方就是,在它的鐵柵欄上,每過一塊,就有人寫著:某某愛某某。或某某恨某某。
  愛比恨多,有的,還祈求能相守一生。
  這是一座願望橋。
  過了橋,啟珊這口氣鬆下來,終於看到難得一見的沙灘。
  淩雲飛將她扔到地上,啟珊坐在沙灘上,抬頭看見淩雲飛那年輕的胸膛在起伏,年輕的麵孔上有星星點點的汗珠。年輕真好,出了汗,也不臭,要是中年人出了汗,你想想那是什麽情形,什麽味道。
  啟珊微笑:“我終於知道楊楊為什麽要離開。”
  淩雲飛詫異地低頭看啟珊,啟珊示意他坐下,然後給他擦擦汗:“年輕真好。”
  淩雲飛回答:“每個人都年輕過。”
  啟現說:“所以每個人都知道年輕真好,除了正在年輕著的年輕人。”
  淩雲飛笑了:“隨你說吧,我們去遊泳。”
  楊楊去財務室預支設計費用,管財務的張清清看了一眼單子,想了想說:“這一項,淩雲飛已經領走了。”
  楊楊呆了一下:“領走?淩雲飛領走了?他有什麽權利領這筆錢?”
  張清清道:“是宋經理批的。”
  楊楊半晌才道:“這是什麽意思?”
  張清清吞吞吐吐地:“您去問問淩雲飛吧。”
  楊楊在工作室找到淩雲飛,淩雲飛拿著一張圖過來:“楊楊,你來看這個設計。”
  楊楊接過來,一把二把三把,將圖撕個粉碎:“我看個屁!”
  淩雲飛倒也寵辱不驚,隻靜靜等著。
  楊楊喝問:“參加比賽的設計費呢?”
  淩雲飛道:“宋經理讓我去參加這次比賽。”
  楊楊道:“你,你憑什麽去?你以為參賽象吃軟飯一樣容易?”
  淩雲飛微笑:“我不知道,這倒要請教師父您了。”
  楊楊握緊拳頭,淩雲飛笑道:“打仗,我可是不會輸的。”
  楊楊握拳良久,竟沒有動手。
  淩雲飛道:“要我說,你早該離開公司了,宋啟珊買下這個公司是為了什麽,你難道不明白?你不過欺她良善,利用她的不忍。你打人家的臉,現在,人家贏了,你欺人家良善,不好意思打還你。楊楊,真可恥。”
楊楊伸出手來指著淩雲飛:“啟珊都是受了你們這些人的唆使……”
  淩雲飛問:“啟珊那麽好,你為什麽不要她?”
  楊楊的手指顫抖,半晌,自己默然離開。
  次日,宋啟珊同張社一起午餐,接到張清清的電話:“楊楊辭職,信在我這裏。”
  宋啟珊一時有點不知所措,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然後默然。
  張社問:“什麽事?”
  宋啟珊道:“楊楊走了。”
  張社笑道:“才走嗎?早該走了。”
  啟珊道:“是不是太過了?”
  張社道:“當年他讓你走路時,有沒有想是否太過?”
  啟珊道:“我覺得……”
  張社道:“啟珊,你是那種人家拿臭雞蛋扔你臉上,你還以為人家送雞蛋給你吃,隻是一時失手,送錯地方的人。”
  啟珊沉默一會兒:“楊楊當年……”沒說完,當年如何的好,都當不得最後那一句:“我要同你離婚。”吧?雖然啟珊覺得事情已有些不妥,但是,如果別人找楊楊的麻煩,讓啟珊伸手阻止,實在是難了點。
  啟珊搖搖頭,沉默了。
  張社問:“你還愛他?”
  啟珊象被熱水燙一下似的:“不!怎麽會!”
  怎麽會?一個人愛別一個人,會因一件事一句話而改變嗎?多少年來,她等他回家。什麽也不為,他回到家裏,她就覺得喜樂,聽見他的聲音,她就高興,她習慣了他的味道他的擁抱他的手。
  所有的痛苦來自何處?來自他的絕情嗎?不,來自她的愛與依戀。
  醒來時的孤枕,房間裏清新的空氣,是的清新的空氣,如果房間裏沒有男人,那空氣真是太清新了,清新得讓你覺得孤寒。還有那一時忘記了,伸出去已經撥打電話到一半的手,在按下電話的一瞬間,是多麽痛多麽痛。
  她愛他嗎?
  真愛不是會到永遠嗎?
  即使楊楊的愛是假的,啟珊的愛卻是真的。
  那個人陪伴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你同一個人十年都睡在一個床上,那麽你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即使你恨他,你能說你不再愛他嗎?
  張社以為報複會讓啟珊出一口惡氣,然後她的心平了,然後她的傷,也就不痛了。
  不!啟珊看到楊楊落泊,心裏的感覺,依舊是難過,或至少是惆悵。痛快出氣?
  不!
  我手指上的傷,即使在你身上回報更深更重的傷,也不會不痛不留痕。傷了,就是傷了,就得忍痛,讓傷口自己慢慢愈合,沒有別的法子,瘋狂地去打人踢人,並不能讓傷口不痛。
  啟珊慢慢地回答張社:“我隻是懷念楊楊做的豆豉蒸肉,再沒吃過那麽好吃的家常菜了。”
  張社呆了一呆,苦笑。這個女人敢是瘋了,男人可以有一千種本事,但不可能什麽本事都會,張社有錢英俊細心關懷,可是這女人通通不在意,楊楊有一萬個不是,且不忠,她隻想念他做的菜。
  楊楊走了,啟珊隻得親自現身,處理帳本現金支票。
  張清清一邊拿來帳本,一邊輕聲歎口氣。
  宋啟珊隨口問:“怎麽了?”
  張清清漲紅了臉,急道:“沒什麽,沒什麽。”
  宋啟珊看看她,笑了。
  張清清無意中歎這口氣,歎得不是時候,讓宋總經理以為她對楊楊的離去不滿,所以她不得不解釋:“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擔心楊楊這塊牌子,不知怎麽辦好。”
  宋啟珊微笑,聽著。
  張清清道:“有多少人是衝著楊楊當初得過金獎,衝著楊楊這塊牌子來的,設計的好不好,各有各的看法,隻有得過獎這個事實,是大家公認的,楊楊這塊牌子要是倒了,至要緊的,倒是快豎一個新牌子。”
宋啟珊想起淩雲飛那件三百多元的裙子,為什麽一件普通裙子值那個價錢?因為它掛著楊楊的牌子。
  張清清半晌,又說:“淩雲飛這個人……,倒是很聰明,也很肯幹,但是,設計這回事,不是埋頭苦幹就能出成就的。中等上還可以靠努力,再往上,非天才不可。”
  宋啟珊笑了:“我明白。”
  張清清道:“我愛亂說話,您別介意。”
  宋啟珊道:“金玉良言,多講些給我聽才好。”
  張清清笑,言多必失,誰敢多話。
  對,楊楊是個天才,楊楊從未挑燈夜戰,或大汗淋漓,如果有,那也是楊楊一時興之所致,不是為了努力而努力,隻是因為他願意。
  他運氣好,遇到機會,但你不能否認,他是個天才,一塊布到他手裏,繞幾下,就能婀娜,象是活了一樣,象是有靈魂一樣。
  天才就是天才。
  就象楊楊做的燉肉,一樣的東西材料,到楊楊手裏就是極品,別人做的,隻是菜。
  楊楊。
  象一道傷,不碰則隱隱做痛,碰了,痛徹心肺。什麽時候才能傷愈?傷愈後,那道疤,會不會在下雨天,奇癢入骨?
  楊楊,你這樣傷害一個你曾愛過的女人,你得到天堂了嗎?
  為什麽你望向那個你曾愛過的女人時,眼裏有一絲悵然呢?
  犧牲那麽大,雖然隻是犧牲別人,卻並沒有得到幸福,其實這世上,本沒有幸福,五秒鍾的快樂,已經不容易。
  是否幸福隻是一個傳說,我永遠找不到。
  曲玲站在T形台上,音樂一響,一擺頭,走回去,兩腳落在一條線上,重心放腰上,雙肩自然擺動。
  都是一樣的動作要領,有人做出來特別有味道,有人做出來,特別的生硬做作。
  曲玲表情冷冷,但有一股脫離塵世的清逸,她是個好模特。
  曲玲對於自己成為第三者這件事,無法置評。
  楊楊比她大十歲,楊楊有自己的公司,楊楊是個有名的設計師。楊楊不算她最好的選擇,但也是不錯的選擇。
  還能找什麽樣的呢?鑒於二十歲年輕有為的男子都在讀書,她,年輕貌美多金,總不能找個男朋友倒貼他吧?成功的男子多在三十歲以上,所以,曲玲之成為第三者,有她的必然性,所以,曲玲對此,不感到抱歉,搶得走的,就不是你的。價高者得嘛。
  讓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並不難,男人天生就是愛女人的嘛。
  難是讓一個男人一輩子都愛一個女人,男人天生是喜親厭舊的嘛。(女人也一樣,女人隻是缺乏換的資本或勇氣)
  基於以上兩點,曲玲遇到楊楊,並讓楊楊愛上她,幾乎是必然的。
  我不必說,那些花前月下,或燭光晚餐,他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或她在他耳上輕輕一啄,然後笑著跑開。
  那些愛與溫存之後,楊楊還是個有擔當的男人,願意奉子離婚,不然,曲玲這一注可押得錯大了。
  但曲玲沒想到楊楊是一個那樣有良心的男人。
  他拿了車子,因為公司業務需要,他願付一半車款給前妻。
  他要了房,因為他同她得有地方住,他願付一半房款給前妻。
  他的公司,他一手創辦的公司,他願同他的前妻分享!
  曲玲詫異地看著楊楊變賣所有奢侈品,支付了所有現金,然後還要將公司的一半股份送給前妻。曲玲不得不同楊楊談談:“為什麽?”
  楊楊詫異地:“因為公司的原始資本根本全部是啟珊出的。”
  曲玲問:“她有說是借你,還是入股嗎?”
  楊楊看她一眼,半晌問:“要是我向你借錢開公司,你是要借條還是要做我的合夥人?”
  曲玲沉默一會兒,回答:“我不會借錢給男人開公司。有錢,自己會開公司,靠人不如靠已。”
  楊楊同她站在那對視良久,楊楊終於道:“練得百毒不侵了,好,新女性,一代比一代厲害。”
  然後又笑:“看,我們已經有代溝了。”
  曲玲再說下去,怕是兩人就都沒有好話了。
  曲玲沉默了。
  楊楊問:“你想讓我怎麽樣呢?”
  曲玲雖然生氣,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你給她一半股份,你對公司的控製權會有危險。”
  楊楊說:“啟珊不是那種人!”
  曲玲看著楊楊良久,歎口氣,無話可說。
  所以那一天,曲玲回到家,發現楊楊已睡過一覺,不禁大驚:“你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楊楊回答:“我辭職了。”
  曲玲駭異:“你的公司,你辭什麽職?”
  楊楊答:“那已經是宋啟珊的公司了。”
  曲玲道:“你在那公司裏有股份,你辭什麽職?”
  楊楊道:“她若願留我,自會出聲挽留,她若不肯留我,我留在那裏也沒意思。”
  曲玲發現自己終於開始聽不懂楊楊的說話了。她二話沒說,收拾細軟。
  楊楊站在門口看她收拾東西,並沒有阻攔,曲玲越收拾越覺心寒,不禁落下淚來。
  楊楊終於歎息:“你不必走,你若是不想看到我,我走。”
  楊楊一個人倒在車裏睡覺,他現在沒錢沒妻子沒房子沒工作。
  有人在外麵敲他窗子,楊楊睡眼朦朧地抬頭看,原來是張社,這個鳥人,有什麽事?
  楊楊開車門,張社疑問地:“怎麽睡這兒?”
  楊楊揉眼睛,揉了一會兒,終於醒過神來,懶洋洋道:“幹你屁事?”
  張社問:“喝多了,找不到家是不是?”
  楊楊嗬一口氣:“有酒味嗎?”
  張社罵:“有口臭!那你這是幹什麽?”
  楊楊歎一聲:“無家可歸。”
  張社這才知道,楊大少爺一定是又同新歡鬧別扭,本著教育人挽救人的目地,張社說:“跟我來。”
  楊楊很沒骨氣地,就跟著張社做上他的白色寶馬,去到張社的家。
  楊楊在張社家裏,自在梳洗打扮,這個人就是這樣好,臉皮厚,到哪裏都象在自己家一樣。
  打扮好了,打開張社的酒櫃,倒一杯紅方,一口氣喝下大半杯,身子立時暖洋洋,楊楊窩進沙發裏,舒服地脫鞋將腳放在茶幾上。
  然後,不再出聲,張社以為楊楊睡著了,但是不,楊楊一點點接著喝他的酒,眼裏卻無限悲哀。
  張社終於忍不住問:“楊楊,為什麽會拋棄結發妻?”
  楊楊半晌回答:“因為愛情來了。”
  張社已經咧開半個嘴巴,打算嗤笑冷笑嘲笑了,可是楊楊的表情那樣哀慟真摯。張社忽然想起,楊楊的感情雖然誇張可笑,卻一直是真摯誠實的。想必他是太過驕傲,固以為,自己所有情感無需他人讚同,也就不必偽飾。
  楊楊說,是因為愛情,那麽,即使別人覺得可笑可恨可恥,也一定,真的是因為愛情來了。
  張社覺得,如果是那樣,整件事,即不可笑也不可恨,隻是可悲,三十五歲的已婚男士的愛情,隻是可悲。
  張社問:“後來呢?”
  楊楊道:“愛情過去了。”
  張社呆了,他從來不知道,始亂終棄四個字可以解釋得這樣輕鬆:愛情過去了。
  張社半晌道:“你口中的愛情可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好象先讓你發瘋,又讓你發情,然後季節過去了,一切恢複正常了,隻不過,你已經找不到原來的生活了,可是?若是,那愛情真是你放任自私的一個好借口。”
楊楊坦然地:“我努力控製過,我沒有辦法。”
  張社道:“象你這種在法律上有民事能力的行為人,我看不出有什麽是你本想控製卻無法控製的行為。”
  楊楊道:“沒愛過的人永遠不會明白。”
  張社道:“我並不是沒有愛過。”
  楊楊淡淡地:“你愛啟珊嗎?未必。當年,你並沒有為啟珊的離去落淚,如果愛人要走,卻不能令你哭,怎麽好算一場戀愛呢?”
  張社被他那肯定的語氣迷惑了,一時間,不禁自問,一場不能讓他落淚的戀愛是否真的是一場戀愛?
  張社真的迷糊了,他本以為他是正義的,他要斥責一個朝三暮四始亂終棄道德敗壞的混蛋,結果,因為那個混蛋一臉真誠與坦蕩,他倒懷疑起自己來。
  聰明人往往三省自身,也往往會不那麽自信。
  張社站在楊楊的立場上一考慮問題,立刻迷糊起來。
  半晌,張社才掙紮著問:“那麽,啟珊呢?”
  楊楊道:“早已不愛了。”
  張社當下呆在當地:“早已不愛了?可是,可是那個妖女沒出現之前,你們一直是很好的啊。”
  楊楊道:“那是另外一種感情,那種感情也會令我在危險時擋在啟珊身前,但,那是一種比較溫和理智的情感,那是親情,那不是愛情。”
  張社覺得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象個剛進城的鄉下孩子,麵對鋪天蓋地的人潮和車來車往,驚奇而駭異:“那麽,你告訴我,倒底什麽是愛情?”
  楊楊想了一會兒:“就象飛蛾撲火,明知不可以,卻一邊恐懼著一邊快樂著撲過去。”
  張社半晌道:“下次你再覺得戀愛時,我建議你去進行精神治療。”
  楊楊歎息著,睡了。
  夢裏,是啟珊來給他蓋上被子,好象還踢了他一腳:“滾到床上睡去。”一貫的嬌憨與刁蠻姿態。
  楊楊笑笑:“好老婆,別理我。”睡去。
  曾經那樣溫馨的過去,竟不能再。
  啟珊的關心,表現出來的比較少,向來隻限於讓楊楊滾到床上去睡。在內心裏,對楊楊受的挫折與傷害,她比楊楊還痛,但她從未表達。看著楊楊困頓,一邊為楊楊心痛,一邊對楊楊呼喝以掩示內心的痛楚。
  楊楊對啟珊的關懷卻無微不至到給她準備坐車的零錢。
  所以啟珊對楊楊無限懷念。
  而楊楊,可以拿起腳來,離開啟珊。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個人表達出來的愛越多,留在心裏的愛意反而越少。
  或者,人家努力澆灌你的愛意,而你沒有回報,固此,人家離開了。如果真的愛,應該:說出來說出來說出來。
  那一天,啟珊偶爾去做公交車,無人售票,啟珊搜遍全身找不到百元以下的零錢,司機同誌說:“找不開。”
  啟珊要交上百元大鈔,司機臭損她:“算了吧。下次記得帶零錢,別拿一百元鈔票當月票使。”
  啟珊哭笑不得,滿麵通紅。並且想起從前:
  每次出門,楊楊都會問:“鉗匙?零錢?”如果啟珊拍拍兜,兜裏沒動靜,楊楊就跑去找鉗匙,並將幾個鋼鏰放到啟珊口袋裏。
  啟珊的生活被楊楊照顧得那樣妥貼。
  下車時,啟珊走在路上,想到那樣的日子永遠不再,不禁淚流滿麵。
  心痛,痛得啟珊渴望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想:“我不如一頭撲過去,痛一次就完了。”
  象有磁石吸引一般,啟珊不由自主地向車來車往的路上走過去。
  一輛出租車發出刺耳的刹車聲,司機打開車門,暴罵:“你他媽瞎啊!”
  啟珊站在那兒,聽見自己心髒:“咚咚咚咚。”不住地狂跳。
  她自問:“我這是怎麽了?瘋了嗎?”
  後怕,差一點死掉,要是手腳再靈俐點,性情再剛烈點,這會兒已經去天上見我們仁慈的主了。
  啟珊揀回一條命,急急跑到蛋糕房裏,要一杯咖啡,加糖加糖再加糖,再加塊起司蛋糕,香濃甜蜜下肚,立刻覺得眼前一亮,世間還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在——胃部飽滿,世界美好,百試不爽的真理。
  為了加強自己的對世界美好的信心,啟珊拿起電話,找給淩雲飛:“小淩,有空嗎?出來聊聊。”
  一連聲的:“有空有空。”真讓人舒服。
  淩雲飛撲過來時,見那三十歲的漂亮女人,嘴邊還有一抹奶油,見到他,半邊眉毛挑一挑,象是個欲述還體的媚眼,可她臉上又有一絲自嘲一絲苦笑,這樣年紀的女人,無論做事,還是一個姿勢一個表情都較年輕女孩子複雜,喜歡的,覺得是一種風情,一種味道,不喜歡的,覺得累。
  淩雲飛是年輕小子,有無限精力與信心,特別喜歡與眾不同的人與事,特別標榜個性與風格,看到這種風景,當然沉醉。
  當下,這年輕美麗的小生過去:“假以時日,我一定會愛上你。”
  講得這樣克製。
  啟珊笑笑,不來電。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男孩子明明漂亮得讓人心酸,可是,那種來電的感覺卻再也不會有。
  那時候,啟珊見到楊楊,不過是略微平頭整臉的楊楊,會感到“滋”的一下,好象全身通電,胃抽成一團,半睡眠狀態會清醒,清醒狀態會興奮,興奮狀態會開始漲紅臉結巴。
  他向她微笑,她一天都好心情。
  他同她說話,她快樂一周。
  年紀大了,連說一千遍“我愛你”,唯一的感覺是:真的假的?
  漂亮男孩兒的“假以時日”,隻讓啟珊笑笑,溫和地:“笨人才會戀愛,你看起來很聰明,好象不會犯那種錯誤,也沒那個幸運享受戀愛。”
  淩雲飛深深地注視她,說:“讓時間同事實來說話吧。”
  啟珊笑著側開頭,完了,照這個樣子下去,永遠不會再戀愛了,再年輕漂亮的小子,隻能讓她微笑,而微笑是清醒的。一定要順著眉順著眼,一往情深,兩眼迷茫才能享受真愛,象被人注射了一針麻醉劑般,那才是戀愛。微笑著等著人家將戀愛的感覺送上來,注定失敗。
  啟珊的電話響,是張社:“在哪裏?”
  啟珊問:“何事?”
  張社道:“無聊,一起找節目。”
  啟珊笑道:“我已經找到節目,你自己解決吧。”
  張社有一時間的失落:“什麽?這麽快就不用我了?”
  啟珊微笑:“朋友一生一世,戀愛隻有十八個月。”
  張社道:“胡扯,我一直愛你,十幾年了。”
  啟珊道:“那不是戀愛,那是習慣。”
  張社道:“不論如何,你要對我負責,現在我無聊,你不能拋棄我。”
  啟珊笑道:“晚上去大門酒吧喝酒吧。”
  張社答應。
  淩雲飛有一時的失落。
  那個女子,年紀是大了,但是完全看不出來她臉上的滄桑,她也創過業離過婚,但那一切不知為何,沒有在她臉上流下苦與痛的痕跡,嘴角的微笑,不錯是有點澀,不象少女“哈哈哈”去到那麽盡,但眼睛裏的通透還是有一絲俏皮。
  淩雲飛忍不住問:“那個張社,他愛你嗎?”
  啟珊要想一下才能回答:“應該算是愛吧?”
  淩雲飛道:“那麽,你愛他嗎?”
  啟珊回答:“不愛。”
  那麽幹脆利落,淩雲飛不由得詫異:“為了什麽?”
  啟珊半晌答:“他做事沒有原則,沒有道德底線。”
  淩雲飛想不到會得到這樣毫不留情的答案,張社為啟珊癡迷,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想不到在啟珊眼裏,張社如此不堪。
  啟珊看到淩雲飛眼裏的詫異,她立刻後悔了,真的張社是她的朋友,雖然張社本性確是如此,但張社對她好,這就夠了,她為什麽要對著一個年輕的男孩數落張社呢?
  是悶在心裏太久了吧?
  原來她對張社不是沒有怨憤的,那怨憤埋在心裏,象個膿瘡般,已經腫漲冒頭,隻要輕輕一碰,立刻破裂湧出膿血。
  啟珊低下頭,沉默。
  淩雲飛呆了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
  這個女人,這樣大的年紀,還這樣愛憎分明,還這樣固執,要求自己甚至要求朋友活著要活得有原則。
  這樣天真。
  因為天真,所以可愛吧。
  淩雲飛終於看到啟珊的弱點,他忍不住伸手去撫了撫啟珊的直發:“可是,你還當他是朋友。”
  啟珊笑:“楊楊同我說,一個人是好人壞人不重要,隻要對你好,已經夠了。”
  再笑:“你看,都什麽時候了,我還在背楊楊語錄呢。”
  淩雲飛道:“楊楊是瞎子。”
  啟珊道:“知道人為什麽會得雪盲嗎?眼睛缺乏刺激,會失明。楊楊是藝術家,生活若無刺激,他會死掉。”笑。
  淩雲飛沒見過那樣的笑,如同一杯香濃的咖啡,苦是有點苦的,但加足了糖與奶,苦,隻會更有味道,更可口。
  淩雲飛在這一刹那愛上了啟珊,她那樣天真,又那樣從容淡定,她好象什麽都明白,卻又堅定地守著自己的一點點癡妄一點點固執。
  啟珊捧著頭:“一個下午,怎麽打發呢?”
  淩雲飛想了想,啟珊是有錢人,去到哪裏玩不得,想是也玩夠了,再說,他是個窮小子,也實在陪不起有錢的大姐去玩錢,於是笑道:“乒乓球會嗎?”
  啟珊笑道:“你呢?你會嗎?”
  淩雲飛道:“略玩過幾次。”
  啟珊摩拳擦掌:“好,就去玩乒乓球。”
  一個閃電般的下旋球幾乎擦網又幾乎擦邊,嗚的一聲落在地上,淩雲飛還沒來得及站穩,被這球一嚇,還沒反應過來,以為隻是啟珊運氣好罷了。結果接下來的二十一分,不是正手擦邊就是反手擦邊,差不多每個球都落在淩雲飛左右兩邊的桌角上,一半接不到,一半接到了卻以奇怪的軌跡,忽地斜斜飛出,忽地滾在台子上。
  淩雲飛這才知道自己遇到高手,十比零時,他還不服氣地想追上來,後來隻希望自己不要輸得那麽慘,被個女人剃光頭那多難看。
  這一局,二十一比一結束,那個一,是因為啟珊發球不過網。
  淩雲飛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年輕小孩子,喘著氣:“過一個月咱們再比。”
  啟珊笑笑:“一個月?我打了十年了,你正經要練幾年呢。”
  兩個人在體育館門口買了汽水喝,身上都有汗味了,啟珊不禁笑道:“讓我想起從前,上學時,同楊楊買一瓶汽水喝。”
  啟珊歎口氣:“這手球,還是楊楊教的呢。”
  淩雲飛忽然明白,啟珊生命中綴滿了對楊楊的回憶,如果他不出聲阻止,兩個人的約會,會成為楊楊紀念大會,淩雲飛微微笑道:“讓楊楊歇一會兒,他已經打了不少噴涕了。”
啟珊笑,知道小淩的意思,閉上了嘴。
  傍晚時,淩雲飛告辭。
  啟珊坐車去大門酒吧。
  燈光昏暗,大廳中央的探照燈緩緩地劃過來劃過去,啟珊坐在吧台,要一杯鏍絲起子,喝一口,酸甜,落下肚,卻火熱。
  啟珊轉過頭來,看見一個人,那一瞬,真是萬種滋味在心頭,那一杯鏍絲起子,打開了五味瓶。
  是楊楊。
  楊楊就坐在不遠的吧台一角,正舉起杯,向她微笑。
  啟珊苦笑,是巧合?還是張社又來安排她的命運?
  楊楊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張社一會兒就來。”
  果然是張社。
  啟珊苦笑:“你呢?你怎麽來這兒?”
  楊楊道:“張社說帶我出來散散心。”
  啟珊笑問:“怎麽?你悶嗎?”
  楊楊看著啟珊:“啟珊,若我後悔,你能允我回頭嗎?”
  那一個“能”字,差些沒衝口而出。
  真的,回來吧,啟珊可以閉上眼睛,假裝一切沒有發生,既使內心永遠不原諒,但啟珊可以閉上眼睛,假裝楊楊從未離開,假裝楊楊一直愛她,既使他與她之間會永生永世有一種吃飯吃到砂子的牙砑的感覺,啟珊可以忍受,因為深夜孤燈一盞,來來回回屋子裏隻有自己的腳步聲踏來踏去的感覺太淒涼了,隻要可以結束這種生活,什麽代價都值得
  是一種想哭的衝動阻止了啟珊。
  因為眼淚馬上就要流下來,而啟珊不想讓楊楊知道她的委屈。
  她一開口,淚水就會流下來。
  所以啟珊默默地扭開頭,沒有出聲。
  楊楊喃喃地:“我變成了一個可笑的人。好象是離家出去玩的孩子,走過了路,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家,無限淒惶,在別人眼裏,卻隻是活該。”
  啟珊的理智慢慢回頭,鏍絲起子的效力慢慢消退,啟珊回過頭,問:“那麽,曲玲呢?曲玲的孩子呢?”
  楊楊喃喃:“孩子……?”
  楊楊的臉上露出迷茫,是的,孩子,這下子,楊楊真的再也回不了家,因為有一個孩子需要他來撐起一個家。
  啟珊道:“楊楊,回公司來吧,別鬧義氣,你回來,對公司,對你,都好。”
  楊楊無語,坐了一會兒,他說:“啟珊,即使我不再愛你,我會永遠記得你,懷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啟珊答:“我也是。”
  楊楊離開。
  愛或者可以象煦日,溫暖舒適,卻不會象空氣永恒存在。若你滿足曾經擁有,那很好,愛就象煦日;若你會驀然回首,追憶似水年華,那麽,愛是一把鈍刀。
  但是,不論結果如何,愛過,在相愛的時候,愛著的感覺是美好的美妙的,天下之大,別的事物,別的好感覺,無出其左。
  張社趕來,見啟珊獨坐無相親,已知楊楊碰了釘子,立刻過來陪笑:“楊楊煩到你了?”
  啟珊挑起一隻眉毛:“你這算什麽意思?”
  張社道:“我見楊楊有悔意,你又那樣留戀同他在一起的日子。”
  啟珊諷刺他:“做小型上帝的感覺真好。”
  張社問:“你拒絕了他?”
  啟珊黯然:“不,他並不真的想回頭。”
  張社問:“他沒背根棍子,跪在地上請罪嗎?”
  啟珊笑了:“他隻是把棍子收起來,問我‘要是我不打你,你會謝我嗎?’”
  張社說:“靠。”
  酒過三巡,啟珊大著舌頭:“我要回家了。”
  張社道:“我送你。”他還清醒。
  啟珊說:“不用。”一邊走了個奇妙的之字形,並且自知出醜,停下來看著張社笑了。
  張社過去扶她:“笑,多難過,也隻是笑笑。”
  不,當年不是的,當年同楊楊在一起,將一輩子沒流過的眼淚全流出來,總是大哭,受了委屈就大哭出來,仗著楊楊的寵愛,大聲哭,發泄所有不滿,對楊楊,對別人,對生命對世界,所有受的氣都出在楊楊身上,讓楊楊哄。啟珊笑笑,她隻是笑笑,因為她麵對的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隻有楊楊能讓她哭。
  一早清醒,頭疼。
  醉不僅不解決問題,還增添問題,下次再喝,不如自己掌嘴,據說疼痛能使身體分泌內啡肽,一樣過癮。
  醒,是因為電話響,雖然啟珊聽見電話響,並被驚醒,那並不等於她會去接電話。電話上留下的來電顯示,是她不認識的號碼,所以,她安心地去吃她的早餐。
  二十分鍾後,傳來敲門聲,啟珊一邊喃喃咒罵,一邊套上家居衣褲,從貓眼看到是兩個警察。
  啟珊的第一個反應是:張社這個小子出事了?
  第二個反應是:我的公司漏稅了?
  第三個反應:是真警察嗎?
  啟珊問:“找誰?“
  警察同誌回答:“宋啟珊吧?”
  啟珊半遲疑地:“可以給我看一下證件嗎?”
  證件舉在貓眼前,啟珊打開門:“找我?什麽事?”
  高一點的警察說:“昨晚八點,有人在AB大廈跳樓,我們從他的身上發現這個信用卡,你認得嗎?”
  啟珊接過來看,淡藍色的小小卡片,翻過來,背麵紙條上寫著“楊楊”二字。
  啟珊抬起頭:“是楊楊的?”她笑:“是楊楊?開玩笑?”那種奇異的笑聲,象從顫抖的喉嚨裏被生生擠出來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啟珊捂住嘴,半晌又說:“你們在開玩笑!”聲音已沉靜不少。
  警察說:“楊楊在本市沒別的親人,你是他前妻,能否同我們去辨認一下屍體?”
  啟珊無助地看著兩個警察,不知該做何反應。
  怎麽會?昨天,楊楊還來到她麵前,要求回頭。怎麽會?死了?雖然她說過再也不想看到楊楊了,但是真的再也看不到楊楊了?
  從今以後,再也看不到楊楊了?
  眼淚“唰”的一下落下來。
  啟珊點點頭,一邊用手指不住地圍追堵截失控的淚水。
  上帝啊,這不是真的。
  警察等著。
  啟珊慢慢地收幹她的淚,輕聲道:“我去換件衣服。”
  再出來時,人已沉靜。
  靜靜地說:“楊楊已另有結婚對象,不過她有孕在身,還是我去吧。”
  蓋著白布的人,眉毛上結著一層霜。
  啟珊直覺反應是:“他會不會冷?”
  走近去,一時間啟珊竟鬆了口氣,這個人怎麽會是楊楊?那種發灰的臉色,那種陷下去的兩腮,還有半張著的嘴。
  啟珊搖搖頭:“不,不是楊楊,一定是拿錯了信用卡。”
  啟珊回頭去看,別的人卻隻是默默,半晌有人說:“再看看。”
  啟珊再看,半張的嘴裏隱隱能看見一顆補過的牙齒,啟珊伸出手想去撥開他的嘴唇看仔細,指甲一觸那冰一冷的肌膚,立刻一個寒顫縮了回來。
  那顆牙齒,是啟珊陪他去補的,騎車子不小心摔在地上,牙齒磕在車把上,掉了半邊,當時血如泉湧,啟珊嚇得手軟。
  鼻梁上有一道橫紋,楊楊做鬼臉氣人時喜歡禁一下鼻子,鼻梁上有道橫紋,啟珊曾替他揉了又揉,希望能撫平歲月的痕跡。
  那麽,這個躺在停屍房裏,一坨凍肉般醜怪的東西,真的是楊楊?
  啟珊慢慢自那具屍身上看到楊楊的影子。
  啟珊想握住楊楊的手,讓淚水傾泄衝刷她所有的悲痛,楊楊那隻手,卻冰冷冰冷,好象剛從冰箱裏取出來的凍豬肉一般。
  啟珊的悲哀,硬生生硌在心口,她後退一步又一步,終於推開門出去,慢慢坐在外麵的椅子上。
  不好描述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不完全是悲痛,倒象是手指剛被機器壓扁,全無感覺的麻木。
  不痛,隻是一種不真實感,隻是覺得怪異,隻是覺得惡心。
  有人過來問話,啟珊一一回答。
  人走盡,最後一句問話是:“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啟珊搖搖頭:“我沒事。我坐一會兒。”
  然後胃開始慢慢地痛。
  象是胃裏硌了塊石頭一樣的痛,有什麽東西生硬地硌在那兒,無法消化。然後胃部開始絞痛,器官扭在一起,一陣陣地痛。
  啟珊慢慢縮成一團,然後冷汗不住冒出來。
  會不會痛到昏倒?會嗎?不會,隻是痛,一陣又一陣地襲來,讓人一次又一次地用盡力氣來忍痛,不是忍受不了的痛,隻是力氣一次比一次少,忍耐力一次比一次差,終於崩潰到狂燥地想大喊大叫,卻終於因為有別人的眼睛在,而不能發作甚至不能流淚。
  啟珊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走出去。
  那種想用頭去撞牆的感覺又重回到她的身體裏。
  那是當她知道楊楊會離她而去,她卻隻能微笑著掩飾傷痛時的感覺。想撞牆,想傷害自已的身體以平息精神之痛。
  曾經有一段時間,顛茄片成了啟珊的家常備用藥,當一個人把本應狂喊狂叫倒地痛哭的苦痛無聲無息地咽下去時,胃就會消化不了這些塊磊,而抽搐著扭成一團。
  啟珊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顛茄片用熱水衝下肚,十幾分鍾後,胃部會慢慢平息,進而整個人都會放鬆,雖然還有一點悲哀,但這個世界已經可以忍受。
  啟珊叫輛車回家,取出顛茄片服下,然後倒到床上忍痛。
  楊楊的音容笑貌又一點點回來,象一隻小小的銳利的貓爪,一次又一次有意無意地撩在啟珊的傷口上,那一下一下的刺痛讓啟珊緊張,讓啟珊焦燥,讓啟珊失聲痛哭。
  外麵傳來敲門聲,啟珊不理,想必是張社又來了,啟珊知道張社滿口金玉良言,但是此時,她寧願沉淪。
  門外敲了又敲,終於停止。
  啟珊在沉靜中正要更痛快地沉於悲傷之中,一聲巨響,嚇得啟珊從床上跳了起來,什麽事?飛機撞大樓了?
  沒有,不過是玻璃被打破,一地的碎片,碎片當中還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有人用石頭砸啟珊家的玻璃,啟珊自問沒有做過什麽讓人來砸她家玻璃的事,她打開窗戶向下看,淩雲飛站在樓下。
  啟珊當時就想用那塊石頭打破他的頭,但淩雲飛一臉關心,他問:“為什麽不開門?”
  啟珊哭笑不得,這年輕小子,比張社更過份,簡直不知道什麽叫保持距離。
  啟珊無言,做個手勢讓他上來,然後打開門。
  淩雲飛進來:“啟珊,你還好吧?”
  啟珊微笑:“我沒事。”傷心到死,也不至在後生小子麵前失態,那種微笑,包含太多滄桑在裏麵,即使一切過去了,即使公主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生活,那些滄桑會留在身體上留在靈魂中,永遠永遠不會消失。
  淩雲飛忽然覺得有點吃力,象啟珊這樣的人,不是他明白了解的,不是他能安慰照顧的,那麽,他倒底用什麽來愛啟珊呢?
  即使用一生來愛一個人,那個人也未見得會把他放在心上。
  淩雲飛可能是在這一刻愛上了啟珊,同時,也在這一刻死了心。他半低著頭:“啟珊,即使你把我當做普通朋友,我仍希望能同你在一起,一起渡過這個難關,希望多少能幫到你一點。”
啟珊的手握住他手臂,輕輕地握一握:“我明白。”
  淩雲飛苦笑,竟成了啟珊安慰他。他隻得道:“你不用理我,我給你準備點飯菜去。”
  啟珊一個人做在客廳看電視,看喜劇,嘴角也帶一絲微笑,可是,那雙眼睛象看不見底的深淵,黑暗,除了黑暗,你在裏麵什麽也看不到。黑夜會有星光,啟珊眼裏的深淵,是全黑的。
  電視裏還珠格格發出清脆的笑聲,啟珊想:“我殺了一個人。我必須對一個人的死亡負責,而那個人,是我愛了十幾年,依舊愛著的人。”
  啟珊想:“我依舊愛著他!原來,我依舊愛著他!他問我能否回頭,我為什麽不哭出來,然後一連聲地說‘能能能能能能’,我希望我說的是‘能’我希望楊楊能再站在我麵前,讓我說一千次能能能。我的那點自尊,我的那點驕傲,算什麽?我不介意把我的自尊放在腳下踩上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那不會比現在更痛。絕不會。”
  為什麽有些女人在丈夫出軌後不能斷然離去?誰沒有自尊?誰不知道自尊是個好東西?誰喜歡讓人家放在腳底下踩,踩得高興還嘲笑被踩者沒有氣節,誰不知道轉身無言離去是一種高貴的選擇。
  痛哪?離開愛了十年的人,是一種什麽樣的痛!
  就象讓吸毒的人戒毒一樣,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痛苦?沒有經過的人不會理解,同樣,沒經曆分離之痛的人也不會理解為什麽女人拚命維護一段出了差錯的婚姻。
  切掉一條手臂,沒什麽,即使不打麻藥,能痛多久呢?
  隻是你永遠不再擁有常人都有的你也曾有的雙臂,那種痛,會讓你落淚多次。
  落淚多次。
  啟珊看著小燕子亂用成語,她的嘴角掛著一絲笑。
  門鈴響,啟珊去開門,這回是張社,他頭發微微有點淩亂,看見啟珊鬆口氣,然後問:“怎麽搞的?笑得象個白癡?”
  啟珊轉過臉,看鏡子才發現自己臉上竟掛了個麵具似可怕的笑容,她看著鏡子,慢慢沉下臉來,整張臉掛了下來。
  張社道:“這樣雖然難看,倒底正常多了。”
  又問:“玻璃怎麽了?”
  啟珊苦笑。
  張社立刻打電話叫人來修。
  啟珊做個手勢請他坐,問:“介意我去睡會兒嗎?”
  張社立刻去給啟珊倒水,然後手裏拿著安定藥片過來。
  啟珊苦笑:“不至於吧?”
  張社道:“吃一次兩次,過這一關,沒有壞處。”
  啟珊就著他的手,吃藥喝水。
  很快就睡著了,夢裏依稀,依稀有淚光。
  淩雲飛聽見門鈴聲,出來看一眼,見是張社,倒也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又去煮他的菜。
  張社見年輕男人從廚房裏出來,倒也沒什麽妒忌,隻是覺得討厭,怎麽?又來一個專門服侍女人會做菜的男人嗎?為什麽天底下肯低聲下氣的男人這麽多,而啟珊又偏吃他們這一套呢?
  淩雲飛做好了飯,啟珊也睡著了,他將飯溫著,菜關了火放著。進到客廳拿自己的衣服。
  張社笑問:“走?不在這兒陪著了?”
  淩雲飛從來不是善類,微笑道:“還沒得到過夜的權利,你呢?”
  張社笑笑沒回答,他總不能說:“我也是。”也不能說:“我可以。”淩雲飛的嘴巴利害,張社有更大智慧。
  張社並不計較被人反諷,想了想問:“警察找過你嗎?”
  淩雲飛抬起頭:“找我?”
  張社苦笑:“他們認為楊楊自殺的理由不充分,懷疑有謀殺的可能,要問問誰有殺他的動機。”
  淩雲飛問:“跟我有關係嗎?”
  張社笑了:“如果楊楊死了,公司的主設計師就是你了,而且,你正在追求楊楊的前妻,楊楊的前妻偏對前夫舊情未了,你說,跟你有沒有關係?”
  淩雲飛一時倒愣了:“我?”
  張社微笑。
  淩雲飛半晌才回過神來:“這麽好笑嗎?警察不是先找的你?”
  張社笑道:“我已經說明,若是我,早十年就動手了,用不著等到現在,而且,他們已離婚,對我來說足夠了,還不能得到啟珊,那麽楊楊死了,我仍舊得不到啟珊。況且,同啟珊來往的不是我一個,啟珊現有新歡,不信,可以派人守在啟珊門口。”
  淩雲飛再機靈,這時也忍不住看看窗外,有沒有人守在門口?
  不是他,不關他事,可是扯上人命關司,不是好玩的。
  張社說:“再來,可要小心了,被人抓到,不是好玩的,單是問你話,一問幾天幾夜,怎麽熬呢?”
  淩雲飛已開始盤算用不用躲兩天。
  張社又說:“要是從此不登門呢?又讓人家以為是做賊心虛,到時更說不清了。怎麽辦?要不慢慢地象好朋友一樣少來幾次?或是幹脆另結新歡?”
  張社又笑問:“那天夜裏九點二十你在哪?有人證嗎?”
  淩雲飛麵色難看地站起來,也沒說聲再見,就離開了。
  張社過去看看熟睡的啟珊,歎息:“又要花很長時間來療傷了,那種無聊小子,我替你打發了吧。”
  張社打電話給他的老相識:“高傑,找兩個手下替我嚇嚇那小子。”
  高傑不耐煩:“我正經事還忙不過來!”
  張社笑道:“我讚助你手下的先進分子七日豪華旅遊。”
  那邊想了想:“好,我派兩個人去問問話。”
  張社關機,笑。
  小淩這種孩子,用來傷害楊楊是有餘的,對於張社,他不過是隻蒼蠅,沒空,放他在屋裏嗡嗡嗡,有空了,‘啪’的一聲就打死了。
  啟珊在夢中無聲地做著悲哀的哭泣的表情。
  張社在外麵的沙發上睡著了。
  半夜,啟珊為噩夢驚醒,瞪大眼睛看著窗外慘淡的月光。
  門外傳來呼嚕聲,啟珊驚得半邊身子蘇麻,是誰?是什麽?是楊楊的鬼魂回來了嗎?
  半晌,啟珊緩過來,慢慢起身,打開門,看見躺在沙發上的張社。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啟珊慢慢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這個張社!
  張社倒成了她灰暗人生中悄悄的一線光。
  啟珊過去給張社加張毯子,張社反倒驚醒,一時夢裏不身是客,看見啟珊一愣,無限迷茫地望著啟珊。
  啟珊見他醒了,忍不住蹲下身子,在他麵前問:“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一直不結婚?”
  張社心裏一酸,不是他不想結,隻是他再沒見過象啟珊那麽蠢的人,而他又不想娶個聰明人,所以蹉跎至今。
  現在他最愛的人就在麵前,殷殷垂詢,又是香閨又是良辰,他不禁伸出手去,想擁她入懷,深情一吻。
  啟珊一感到後背那隻手臂的企圖,立刻霍地起身:“不不不!張社!”
  張社坐起來:“為什麽?啟珊,為什麽?”
  啟珊一時失言:“楊楊屍骨未寒!”
  張社怒了:“他屍骨未寒同你有什麽關係?你是他什麽人?妻子嗎?難道你還是他妻子嗎?”
  啟珊雙唇微微顫抖,半晌道:“不幹楊楊的事,我同你是沒可能的。”
  張社問:“永不?”
  啟珊回答:“永不!永不!永不!”
  沉默。
  沉默。
  張社忽然笑一聲,然後說:“好,這下你可以回去安心睡覺了。”
  張社溫柔地:“這下子,我死心了。去吧,啟珊,回去睡個好覺。”
  啟珊呆在那兒,以為張社會拂袖而去,以為張社會象上次那樣憤怒地質問她。
  但是不,張社已不是當年的張社,他有他的自信與胸襟,還有楊楊沒有的一往情深。隻不過一往情深這四個字隻能用在沒得到對方時,得到了,不知是不是第二個楊楊。
  楊楊的不忠令啟珊懷疑天下所有男人,其實不隻是男人,所有人,自從忠孝仁義被批為封建以來,都不再可信了。
  如果對妻子或對丈夫不忠都被原諒,還有什麽禁忌呢?社會允許我們背棄我們最親密的人,給予自由的同時,我們不再擁有所謂的天長地久了,也不再有無怨無悔的癡情與驚天動地的愛情。
  隻留下一份合同,上寫:合則聚,不合則去。
  那樣高貴與冷淡的現代世情中,張社的安慰讓啟珊有流淚的衝動,如果不是她已經沒有眼淚的話,她一定會流淚的。
  張社說:“啟珊。”
  啟珊回過頭:“我沒事,我去睡了。”那樣性感沙啞的聲音,那孤獨無助的語調,啟珊不知道她這樣說話,對男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勾引。
  張社不語,這個他愛的女人,笨女人。
  那個堅強的宋啟珊,在丈夫同她離婚後仍能談笑的宋啟珊,終於沉默了。
  楊楊死亡之初,她還能強擠出個笑容,直到那一天,曲玲來找她,笑容終於自她臉上消失。
  那一天,同每一天一樣,啟珊仍上班,下班回到家,埋頭上到四樓,快到家了,啟珊低頭掏鉗匙,忽然覺得有人影一閃,她一抬頭,人影已到麵前,啟珊本能地要後退一步,但人家已衝到她麵前,隻聽一聲嬌喝,耳畔一聲巨響,啟珊挨了結結實實一記耳光,在亂冒的金星中,啟珊看到一個篷著頭的瘦高年輕女子,衝她尖叫:“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啟珊認得她,雖然她同她從未見麵,她依然認得她,她就是曲玲。啟珊也完全明白曲玲嘴裏被她殺掉的‘他’指的是誰,一時間,啟珊心灰意冷,無法反抗,她呆站在那兒,隻差沒把右臉也送上去請人打。
  曲玲還要撲上去打,忽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拉開,曲玲個子高大,發瘋用力時,一般男人很難製服她,此時被人家一隻手拎住,竟不能掙開,她不禁有點驚怕,隻聽那男人問:“啟珊,怎麽回事?”
  啟珊這才清醒過來,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臉,麻蘇蘇的,象摸一片橡皮般,但是,這一切不能激起啟珊的鬥誌,她覺得這一巴掌打碎了她蒙上眼強用擠出的笑臉裝扮起來的天下太平,有人指著她的鼻子,說出了她一直深埋心底的痛,她,是一個凶手,她殺了人,她殺了她最愛的人。
  啟珊嘴唇顫抖,半晌才說一聲:“我沒事,讓她走吧。”
  那男人回過頭看曲玲,他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扭著曲玲的手臂,讓曲玲的掙紮十分無力,但曲玲一直在掙紮,直到看見他看過來的眼神,那是一種冷冷的,帶著野獸般危險氣息的眼神,曲玲呆呆地回望他,他細細打量曲玲,那眼神讓曲玲驚惶,然後,他說:“別再來搔擾宋女士,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他說得很慢,同時曲玲可以感覺到手臂隨著他慢慢吐出的每個字的每一下劇痛,她幾乎以為自己的手臂快要斷掉了,她隻希望快一點離開。
  曲玲幾乎是逃跑的。;
  那個救啟珊的男人回過頭來看啟珊,卻變得溫和寬厚起來:“沒事吧?小事情,是不是?”
  啟珊沒有哭,她疲倦地,慢慢地說:“梓行,我的靈魂,已經流盡最後一滴血了。”
  對,那個救了啟珊的男人,不是張社,而是梓行。
  梓行此時聽了啟珊的這句話,竟笑了:“那你多幸運,而我,可以確實,在未來的日子裏還要不斷地受傷流血,直到死亡來臨。啟珊,人生的痛苦是沒有止境的,你把現在的情況估計得太壞,又把未來估計得太好。”
啟珊打開門,請梓行進屋,一邊歎氣:“你這是安慰我嗎?我聽了感覺好多了。”
  梓行笑了,至少啟珊現在還懂得諷刺與自嘲。
  啟珊打開窗子通氣,望著窗外,她問:“人生總是痛苦多歡樂少,為什麽人們總是貪戀活著的每一分鍾呢?”
  梓行道:“同死亡相比,活著隻是一瞬間,所以不用著急結束生命,生命自會結束。”
  啟珊沒有反應,半晌才回過頭,看見梓行倒象是嚇了一跳的樣子,然後才想起來剛剛發生過什麽事,啟珊的心口又一陣刺痛,她的恍惚不過是為了忘記自己做過什麽,發生了什麽,人家又說了什麽,若一定要神誌清醒過來,那種痛,會令她雙手顫抖,額頭冒汗。
  要是一直恍惚下去,會怎麽樣?
  大家都知道,那就是瘋了。
  啟珊並起四個手指,揉搓額角,她對自己說:“天哪,我不要瘋!我不要瘋,我寧可忍痛,我可以忍受的,我能忍受。人的命很賤,都如狗尾草般強韌,不!我不是一朵牡丹,也不是水蓮花,我不會瘋掉的,我隻是會在無數個夜裏輾轉反側,在無數個夜裏痛不欲生,然後,所有的一切,會漸漸地淡去,象桌布上的舊茶漬,隻留個影子,證明我曾經受傷,那樣血淋淋的傷口,最終也是會痊愈的。”
梓行本來有事,看啟珊這種情形,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啟珊倒抬起頭來,微笑:“有事嗎?”
  梓行問:“黃萱好嗎?”
  啟珊道:“很好。”
  梓行笑笑:“過來辦點事,在路上看到她。”梓行要告辭,啟珊看著,欲言又止。
  梓行見啟珊有話說,也不出聲,隻靜靜等著。
  啟珊兩手握在一起,半晌才道:“梓行,能幫我查一件事嗎?”
  梓行點點頭:“什麽事?”
  啟珊道:“我想知道某月某日午夜時到黎明,張社在哪裏。”
  梓行點點頭:“是楊楊死的時侯,張社是否在現場。”
  啟珊聲音低微:“不要讓別人知道。”
  梓行道:“我明白。”
  啟珊問:“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梓行擺擺手:“沒事,看看老朋友。不打擾了,再見。”
  啟珊送他出門。
  啟珊心裏不安,應該這樣對待朋友嗎?不應該。啟珊為什麽要查張社?因為那天張社同淩雲飛對話她都聽到了,讓她起疑的是張社為什麽說九點二十?警察說是九點半左右,為什麽張社說的是確切的時間?
  女人如果沒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失了戀守了寡,便隻得碧海青天夜夜心了,幸而啟珊有一份甚至兩份工作要做,如果想偷懶,當然可以日日以淚洗麵,就此沉淪下去,如果還想好好活下去,那就必須打起精神,應對瑣事,一個人的精神是有限的,放在工作上,就不會放在悲秋上,於是啟珊還沒有死。
  每天看見案頭堆起來的公文就是一喜,那麽忙,想必不用擔心如何殺死時間,如果不能殺死時間,那多出來的時間,說不定會把啟珊殺死。;
  累到回家倒頭就睡,於是又過了一日,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可以說:“感謝主,又活過了一天。”終有一日,會忘記自己為了什麽這樣拚命工作,說不定以為自己天生工作狂。
  還是活下去了,雖然過得很艱辛,每一天身心俱疲,還是活了下來。
  啟珊是個勇敢的女人。
  每天早上,啟珊手裏拿著一杯咖啡,望著窗外,嘴裏喃喃地:“又是新的一天了。”想到楊楊從樓頂跳了下去,啟珊有時忍不住說:“楊楊,我也想跟你去算了。”但是沒有,她曾經一隻腳踏上窗台,然後便止住了,不,不能,不能,再等等吧,會過去的,到時會有別的人別的事來傷她的心,舊傷口會隻留下一道疤,一切都會過去的。
  有時無端地,發一會兒呆,然後就落下淚來。
  多數時侯,啟珊在忙,幸而總是有事可忙。
  象招試裝模特這樣的小事,啟珊也親自到場,張清清意外地看著她:“經理,這是小事,讓小淩自己定就行了。”
  啟珊翻開設計圖:“淩雲飛在忙什麽?大賽作品準備得怎麽樣了?”
  張清清遲疑一會兒:“我覺得,小淩好象遇到點難題,成日關在設計室裏,馬上大賽開始了,也不見他有什麽動靜,這樣下去,怕趕不急了。”
  啟珊半晌,慢慢合上設計圖:“楊楊生前,有兩件設計很有創意,你拿去給他看看。”
  張清清沉默一會兒:“好吧。”抄襲死人的作品,這種設計師要來幹什麽?
  啟珊知道她不讚成,低聲解釋:“楊楊創建的公司,總不能眼看著這個牌子倒了。”
  張清清眼睛有點紅,點點頭。
  啟珊這才發現,原來楊楊在公司裏是滿有人緣的。啟珊的左臉又有一種麻蘇蘇的感覺,好象又被人打了一記耳光般,啟珊苦笑。
  不好的男人不值得愛,好男人,愛他的人又太多。
  美女與俊男穿梭而過,啟珊眼花聊亂,過了一會兒,便開始頭痛,真虧楊楊這些年,在美人堆裏混得這樣開心。
  啟珊的苦笑,被張清清看見了,張微笑:“嗨,一定要有興趣,才能做得好啊。”
  啟珊抬起眉頭:“什麽?”
  張清清笑曰:“一定要感興趣,一定要覺有意思,才會選出最好的人選來,才會選出最美的設計來。”
  啟珊這才明白,副手是在責備自己走神,隻得笑了。
  張清清道:“要是無聊了,就當給自己挑男朋友一樣,看看這些男模,看中的就留下來,一定是好的。”
  啟珊駭笑:“什麽?”
  張清清道:“他這些年來,還不是這麽幹的!”
  那個他,又是那個他。
  不過啟珊以挑男友的態度,不,挑情人的態度來挑男模,果然沒有剛才那麽無聊了。隻不過,那些個人因為知道自己在被挑選,所以有意要顯出自己最好的樣子來,所以態度特作做,啟珊歎氣,個個象都象花旦,如何選擇?
  門“砰”地開了,一個穿著白汗衫與牛仔褲的年輕人闖進來:“是這裏招男模嗎?”
  張清清掛下一張晚娘臉:“你遲到了!我們不需要遲到的員工!”
  年輕人走幾步到桌前,俯下身,麵對張清清:“我剛剛才看到啟事,看看我頭上的汗,我這麽有誠意,給個機會吧?”微笑的麵孔。
  張清清還要說話,卻忽然間張大了嘴。
  門口陽光從背後射來,難免看不清人臉,隻覺得是個秀氣的男孩子,一米九十幾還讓人覺得是個秀氣的男孩子。
  男孩兒走近來,才看見那一張完美的臉。
  額頭是半個小圓弧,臉頰是半個大圓弧,漂亮得驚人的大眼睛,他身上有一種看上去象清泉一般的氣質。
  而且他的氣質並不需用心體會,隻要一個照麵,已經讓人驚豔驚得呆在那兒。
  啟珊笑笑推了張清清一把:“拜托,你也是吃過豬肉的人!”
  張清清揮揮手:“去去去,上台去!”
  那男孩兒大喜,丟了一個感謝的眼神給兩位女士。
  啟珊給張清清手帕:“口水!”
  張清清笑罵:“說我,你不也眼睛一亮!”
  啟珊笑道:“這個男孩兒,長得真好。”
  背影都那麽動人,還用上台,隻走三步,就可以知道結果。
  張清清笑道:“就是他吧,一個月付他三五千元,讓他陪著說笑都值那價錢。”
  啟珊點頭:“英雌(不是錯別字,是雌不是雄)所見略同。”
  傾城之容顏。
  淩雲飛在設計室裏發呆,他不是在考慮比賽的事,他在想啟珊,那個他好象愛上了的女人,那個女人對他的人生倒底有多重要?有沒有重要到讓他為她冒險,有沒有重要到,讓他真的愛上她,讓他娶她?他是不是真的愛她?你以為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他自己一定會知道嗎?
  恐怕不一定,淩雲飛就一直不停地問自己:“我愛她嗎?我是不是真的愛她?如果見到她會覺得一股暖流流向心田,那是不是就是愛情?這種愛情又是不是地老天荒不變,能不能給他帶來值得他付出的幸福生活?”
  想得多的人,生活得會比較好,但幸福與快樂不見得更多。
  張清清敲門,聽淩雲飛說一聲請時,進去將圖紙放在淩雲飛麵前的桌子上:“宋姐讓我拿來給你看看這個。”
  淩雲飛打開圖紙問:“這是什麽?誰的?”
  張清清還記得淩雲飛趕走楊楊時的刻薄,所以她笑道:“宋姐認為你可能需要參考一下別人的作品。”
  淩雲飛那張白皙如奶油的麵孔一下子火燒般通紅,打到一半的圖紙發出“蘇蘇”的顫抖聲,淩雲飛氣得手抖,半晌他惡狠狠地回答:“替我向宋總經理說謝謝。”
  張清清揚揚眉:“總設計師不是人人都能幹的吧?”
  淩雲飛把圖紙擲到張清清臉上,怒喝:“滾出去!”
  張清清滾了出去,向宋啟珊說:“小淩把圖紙扔出來,讓我滾。”
  宋啟珊揉著太陽穴,歎氣。
  張清清問:“這些圖紙呢?”
  啟珊道:“先拿去製版吧,總得有第二手準備。”
  張清清欣然而去。
  啟珊點一支雪茄,夜裏睡不著,服用過量安定,白天疲倦不堪再吸大量雪茄,如果不是懶,啟珊願意去搞一點更有力的麻醉品,但啟珊太累了,對付不了那麽麻煩的交易。
  啟珊左手邊擺著合同,右手邊是圖紙,她很忙,但悲傷依舊會在她一抬頭,一凝神間留駐在她心頭,即使什麽也不想,隻是工作工作工作,悲傷的影子也會留在那兒,讓笑容變淡,讓快樂不完滿,讓世界若有若無地綴著一點灰藍,灰藍色的天空,灰藍色的雨絲,灰藍色的你與癡。
  忽然間電話響,梓行約啟珊晚餐。
  啟珊點了一點兒沙拉,梓行笑道:“象喂鳥一樣。”
  啟珊苦笑。
  梓行問:“你希望從內疚中解脫出來嗎?”
  啟珊抬起頭。
  梓行說:“那天,那個時刻,張社在現場,他的車停在那棟樓的附近,楊楊跳樓後,他才開車離開,停車場的人,說他沒交停車費,並撞壞了一點欄杆。”
  啟珊瞪著梓行:“不!”
  梓行拿出一個錄音機,交給啟珊:“談話記錄。”
  啟珊打開,問話的並不是梓行,梓行當然不會親自去調查,一個男人問另一個年紀大點的男人:“你認得這輛車?”
  :“認得,我記得這個號碼,很特別的號。他在我這兒停車,沒交錢。”
  :“那是什麽時候?”
  :“哪天,我忘了,就是有人從這樓上跳下來那天!”
  :“什麽時間?”
  :“人跳下來了,我們都去那邊看,然後我聽到聲,他車把我椅子撞倒了,又刮了這邊的欄杆,我喊他,他沒理我,走了。”
  :“車裏的人,你還能認得嗎?”
  :“那可是夠嗆了。”
  梓行說:“還不能肯定是張社,如果你不想送他進監獄,查到這兒,就該住手了。”
  啟珊握著錄音機的手在抖,許久,她拿起麵前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用手撐住眩暈的頭,良久,啟珊說:“送我回去。”聲音低弱,好象就要哭了,但是堅強的啟珊決定今生今世不再流淚。
  梓行送啟珊回家,啟珊終於決定:“梓行,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梓行微笑:“便宜他了。”
  啟珊看著梓行的笑容,不禁想:“讓梓行去查這件事,也許並不是個好主意,可是在當時,她又能托誰呢?啟珊再次詢問:“你不會告訴別人,是嗎?”
  梓行點點頭:“我言而有信。”
  送走梓行,啟珊關上門,一轉身仿佛被萬種滋味湧上心頭,她真想痛叫起來,但心底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喜悅地說:“不是我,不是我,原來不是我!”盡管啟珊知道不應該,那個小小的聲音仍然不懈地笑著說:“我沒有殺人,不是我的責任!”然後一件沉重的枷鎖“嘩”地解開來,啟珊覺得肩頭一輕,她倒在床上放鬆身體,直到不得不喘一口氣,才抬起頭來。然後淚流滿麵:楊楊,幸虧不是因為我,不然,我下半生如何渡過。
  楊楊!
  即使如此,啟珊依舊後悔沒有在那晚答應楊楊回頭,管別的女人怎麽樣,管別的女人生的孩子有沒有父親,那同她有什麽關係?
  啟珊將臉埋在被子裏痛嚎:“楊楊!”
  楊楊,啟珊當晚做夢,夢裏楊楊與啟珊尚未離婚,啟珊內心卻知道將有不好的事發生,所以特別的珍惜與留戀,她一次次看楊楊的臉,楊楊的眼睛,手指撫過楊楊的頭發,那一頭柔順的長發,長發裏洗發水的香味,她埋進楊楊懷裏深嗅楊楊的味道,曾經愛與被愛的味道。醒來,那氣味好似還在鼻端,這樣真切的夢,啟珊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月光,月光霜般冷,啟珊知道這一夜又不能入眠了,她一動不動,淚水仿佛自有生命一樣,長大,然後爬出主人的眼角,自顧自向黑鴉鴉的頭發森林裏去探險。
  啟珊慢慢用手掩住臉,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的挫折與疼楚,不停地不停地侵襲,讓啟珊那襲華麗的生命之長袍綴滿蟲眼。
  淩雲飛推門進來:“啟珊。”
  啟珊笑笑:“坐,什麽事?”
  淩雲飛送上一個紙袋,啟珊打開,正紅色的絲絨,裏麵一點點撒著金絲,啟珊伸手撫摸,如嬰兒麵孔般,打開來是一襲長裙,露肩,但到腳踝,西洋風格卻是旗袍式箭裁,胸前裝飾是水波般傾瀉而下的布料。
  啟珊欣喜:“我還以為你成日發呆呢,原來已經準備好了,這一件設計,就算不得獎,也會讓那些人問一聲‘誰的設計’,好,太好了。”
  淩雲飛道:“穿上試試。”
  啟珊瞪大眼睛:“誰?我?”
  淩雲飛點點頭。
  啟珊不肯:“不是有試裝的模特?”
  淩雲飛微笑:“傻子,你忘了,這是你要的正紅的裙子,是為你設計的。”
  啟珊這才想起來,若幹天前,她曾向淩雲飛要一件正紅的衣服,那是多久前的事?恍如隔生。
  啟珊去裏間換上那件紅裙子,太招搖了,美是美的,太招搖了,啟珊歎氣:“我今生今世怕隻得襯灰色了。穿紅的年紀已過去了。”
  然後又說:“這件快趕出來,去參加比賽,幹脆做一個係列,叫紅好了。”
  淩雲飛淡淡地:“我不準備參加比賽了。”
  啟珊呆在當地:“什麽?”
  淩雲飛道:“我不願被你看輕,去參加比賽,好象占了你的便宜,從此在你麵前抬不起頭來,不值得。”
  啟珊的快樂再一次慢慢慢慢地縮回頭,悲傷漫延開來,他要她認真對待他,他要她的尊重與愛,啟珊按住自己的心髒:“小淩,我沒有力氣。”
  愛是無法控製,自然產生的,不需要力氣,需力氣的隻是遊戲。
  淩雲飛呆了一會兒:“我一直希望我能安慰你保護你,至少給你一個可以靠著的肩膀,現在看來,我永遠不能達到你的可以容忍的標準。”
  啟珊沉默著,她從未說過愛字,但還是遭到抱怨了。在這個時候。
  淩雲飛好象打算離去,不知為什麽他又轉回來擁抱啟珊。
  啟珊的皮膚感受到淩雲飛呼出的熱氣,她以為他要吻她。
  結果嘴唇一陣劇痛,啟珊忍不住叫了一聲。
  淩雲飛咬著她的唇,眼睛很近地看著她的眼睛,雖然痛,啟珊在那樣近的距離看見男孩子的眼睛,還是忍不住笑一聲。
  淩雲飛鬆開她,他沒有笑,他看著宋啟珊,認真地說:“讓你記住我。”
  記住什麽?那種年輕生澀同時脆弱的愛情?記住那種愛情會咬痛你的嘴嗎?
  年輕時啟珊渴望過那種痛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愛情,那種會要了人命的愛情。現在不行了,老了,她隻想坐下來時有人用一雙溫熱的大手拍拍她的肩。
  啟珊微笑,對淩雲飛說:“記得參加比賽,別讓公司少個出名的機會。”
  淩雲飛道:“拿楊楊那兩件作品參賽好了,我的這件,是給你的。”
  小淩走了,啟珊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果然,啟珊當日即收到辭呈,啟珊苦笑,同下屬有感情糾葛就有這點壞處,失戀時即失卻一名幹將。好在啟珊也習慣了。
  公司當即開始招主設計師,一時應聘者眾。
  設計作品乏善足陳,要找象楊楊那樣已成名的設計師,要價天高。
  啟珊同張清清說:“要不咱們也報個名去夜大學設計?”
  張清清笑:“怕是來不及呢,不過我們最近這批大訂單,倒是用不著國手出馬,小淩的助手就能搞定。”
  啟珊又打開看那批出口訂單:“人家指定樣式,隻要工藝認真,質量一絲不拘,就可以。”
  張清清說:“利潤好得不得了,光是出口退稅一塊,已經是15%的利。”
  啟珊道:“原創不討好,抄襲比原創利潤大,不如讓那幾個剛畢業的孩子先抄著。”
  張清清笑:“左邊的帶子改在右邊,紅的改綠的,套裝改外套,哈哈哈。”
  啟珊也笑,張清清又說:“還記得前些天來應聘的漂亮男孩嗎?”
  啟珊笑起來:“看看能不能補了小淩的缺?”
  張清清“嗤”一聲:“小淩!大家出來混飯吃,誰不使盡十八般武藝?他不過笑得略好看一點,倒想人財兩得呢。”
  啟珊苦笑:“就是這點糟糕,男人連妓女都能娶,可女人,就是沒法嫁給自己不敬重的人。這也是封建殘餘啊。”
  張清清道:“嫁?”
  張清清彎成一彎嘴角笑:“女人總是想嫁一個可靠的男人,可是象董事長你這樣,還用靠男人嗎?不如靠自己,男人,當個玩意兒,當個伴都行,就是不能用來靠著。”
啟珊苦笑一會,無限淒涼地:“靠自己?年輕時候說起來是豪情壯誌,現在說起來,隻有無限淒涼了。”
  啟珊描述:“我還是喜歡寬大的肩膀,溫暖的胸膛,粗糙滾熱的大手,還有厚厚的嘴唇。”
  張清清唉地歎了口氣:“連楊楊都不是那種型的。”
  啟珊道:“那些個男孩子或男人,都不如你有趣。”
  張清清笑道:“我賣藝不賣身。”
  啟珊問:“你怎麽,一直沒遇到喜歡的人嗎?”
  張清清半晌答:“剛入公司時,我仰慕楊楊的才華與性情,可是楊楊做事卻令我失望,連他都那個樣子,他以下的男人都不用考慮了。”
  啟珊笑笑,居然還有人為楊楊誤了終身。
  敲門,新人來了,新來的男模姓周,周道。
  周道英俊到極,拍片子試衣服,並不十分熱心,但也不是懶散,他並不懶散,也沒任何惡習,隻憑空讓人覺得他對工作的並不太在意。
  休息時歪在沙發裏,嘴角刁一支煙,常常歪著嘴笑看女模們補妝。
  試新衣時,啟珊在一邊看著,周道向啟珊微笑:“芭比,是不?”
  啟珊想不到這俊美的男模居然頗有靈魂地發牢騷,一時嘴角半揚,也笑了:“更漂亮,比芭比更漂亮。”
  周道笑:“你心裏說,他哪配發牢騷,他根本沒有靈魂。”
  啟珊被他說中心事,倒不反駁,隻是微笑。
  周道說:“不解釋嗎?我會失落。”
  啟珊回答:“美如天使,據說天使都是沒有心事的。”
  周道答:“不幸墜落人間,奈何?”
  啟珊不信他會說“奈何”二字,一時間真不會措詞。
  周道又回過頭去不再說話。
  望著窗外,周道那高大的背影令人傾慕,有什麽道理呢?一個長著寬肩與細腰窄臀的男人會令女人覺得:“啊,多麽正直多麽強壯,多麽令人仰慕。”
  啟珊腦子裏閃過一個衝動,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大約是不會拒絕的吧?啟珊苦笑:“我真是瘋了。”但她仍過去他背後:“用奈何造個句子給我聽。”她不信他懂得奈何的意思,奈何在人生中的意思。
  周道回答:“無可奈何花落去,良辰美景奈何天。”
  嗬嗬,原來還真小看了他。
  啟珊笑問:“周道周道,你從哪學來的?”
  周道回答:“除了紅樓夢還有哪?”
  啟珊剛要說:“失敬失敬,原來你對紅樓還有研究。”就聽周道說:“紅樓夢那幾首歌唱得真好聽。”原來,周某人的文學知識來自電視連續劇。
  可是誰管,反正他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誰管他怎麽知道的。
  啟珊微笑,周道自窗中看到啟珊的笑容,回過頭對啟珊輕輕眨眨眼。
  有一種不一樣的類似於微甜的感覺,在啟珊心底泛起,久違了的感覺。
  甜,久違了。
  過年了,啟珊要回到老家去,張社毛遂自薦要陪她回家,啟珊搖頭,笑:“我媽媽看見該問‘咦,怎麽又同張社在一起了?’”
  張社問:“我有什麽不好?”
  啟珊笑:“你沒什麽不好,不過,我們已經結了一次婚了,再走到一起,難免成為笑談。”不管結局是喜是悲,被人笑著談論,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張社道:“啟珊,如果真的背後有更豐美的水草,好馬可不可以回頭?如果再往前,便是沙漠,好馬可不可以回頭?”
  啟珊微笑:“張社,我生活有著落,因為有你這樣的朋友,日子過得也不寂寞,所以,如果我要再婚,我還是要嫁一個我愛的人。”
  張社罵一句髒話,然後說:“愛情!”他真是不明白,但他可以感覺到啟珊所說的愛情同楊楊所說的愛情有相似之處,而同他的愛情,大有區別。
  周道見啟珊同張清清說了半個點沒說完,走過去,笑問:“安排後事?”
  啟珊愣了一下,大大地“呸”一口:“臭嘴,等一下我要坐飛機你敢亂講。”
  周道自己輕輕掌嘴:“真要走?去哪裏?”
  啟珊道:“回家過年。”
  周道豎著眉毛:“回家?”
  啟珊微笑道:“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周道微笑道,將這一句唱出來:“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且唱且行,走遠了。
  張清清歎道:“要是別的小男人這個樣子,一定象流氓,可是周道,周道是多麽漂亮的小流氓啊。”
  說他象天使還差不多。
  啟珊臨行前,張社再一次努力:“我陪你吧。”
  啟珊微笑:“你的公司需要你,你要是沒了你的公司,就更不可愛了。”
  張社氣得:“咄!”
  堅持送上機場,代啟珊辦了所有手續,隻餘登機了,張社說:“要是我有了別的女人,你會後悔!”
  啟珊握著他的手:“我們還會是朋友的。”
  張社道:“沒人再貼身服侍你。”
  啟珊答:“小朋友總是找得到的,大事,還是有你。”
  張社被她氣笑:“你當我是什麽?我會忘了你是誰。”
  啟珊回答:“友情長存,愛情才短暫呢。”
  張社苦苦地解釋:“啟珊,我對你,是愛情不是友情啊!!”
  啟珊苦惱地:“啊,那太糟了,那就不值錢了!”
  張社坐倒在機場的塑料長椅上,冰涼地,說不出話來。
  啟珊上了飛機,還記是張社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禁一笑。
  她不相信張社對她還有愛情,這麽多年來,一直照顧她,被拒絕一千次也不在意,總有勇氣再提出他的愛來,要是真的愛,怕不這麽容易說出口吧?
  坐下來,拿出暈機的藥來,剛要按鈴,邊上已有人先按了,並側過臉來微笑:“要水,可是?”
  啟珊眼前一亮,據說漂亮的人會讓人瞳孔放大:“周道!”
  周道對空中小姐道:“礦泉水。”
  啟珊看見空姐年輕的眼睛一亮,然後,整個麵孔發出淡淡的光來,啟珊歎口氣:“周道,這麽巧?”
  周道微笑:“聽說滑雪很有意思。”
  啟珊道:“春節是一年中最冷的,有一次南方一個同學去滑雪,整個指甲凍成黑色,全部掉下去後,才長出新指甲來。”
  周道笑:“嚇,我不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啟珊笑。
  如今東北也沒有虎了,都在虎園呢,都是囚獸。
  他喜歡她,為了什麽喜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的東西可以到手,而付出的必是她付得起的。
  啟珊喜歡什麽?愛情?不,那隻是對張社說的,啟珊還說完,啟珊不會結婚,因為她不信自己這輩子還會戀愛,還會嗎?
  冬天的冰,如果用舌頭去舔,太冷的天氣裏,會將舌頭凍在冰上,掙紮,會活活扯下一層皮去,如果你曾被活活扯下一層皮去,你會不會再試一次?
  那麽痛,再大的好處,也不值得再試一次。
  何況,戀愛結婚,並沒有什麽好處。
  溫柔的懷抱,熟悉的味道,緊緊相擁,結婚十年,仍如初識一樣,會緊緊相擁,聽那一聲:“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那一個愛字,那樣溫柔地,蕩氣回腸地在空氣中千折百轉,一顆心不住地說:“我寧願這一刻死掉。”
  事隔多日,啟珊仍冷笑:“我寧願那一日死掉,生命雖短,卻幸福與幸運。”可是生命這樣長。
  啟珊看著外麵山一樣的巨大雲朵,飛機的翅膀劃過輕紗似的霧,現在就算飛機掉下去,她與楊楊在天國裏相見,怕也不能破鏡重圓。
  破了的鏡子,是破了的鏡子。
  周道無聲,啟珊回頭去看,他在讀書,難得:“讀什麽?”
  :“小王子。”
  :“啊,我也喜歡小王子的故事。”細一看,:“咦,是法文版?”啟珊瞪圓了眼,仿佛看到一頭怪獸般。
  周道眨眨眼:“我不配懂得法文?我知道你有偏見,想不到你的偏見到這個地步。”
  啟珊半天才能出聲:“哪裏學的法文?”
  周道:“巴黎。”
  啟珊目瞪口呆地:“巴黎?”
  周道:“初中就幾乎念不下去,高中勉強畢業,被家人送到巴黎去學美術,一直沒畢業。”
  啟珊幾乎尖叫起來:“在巴黎學美術?那是什麽價錢?”
  周道懶懶地笑。
  啟珊勢利地問:“令尊是哪一位?”
  周道苦笑:“他已經被人民政府槍決了,一起死的,還有我那自幼品學兼優的哥哥。”
  啟珊立刻想起一個人來:“你,你是他的兒子?”臉色都變了。
  周道笑:“喂,我被證明無能無罪,你不用這個臉色吧?”
  啟珊年紀大了,立刻開始算計,原來這個孩子不是她想象的那種人,那麽,她有什麽可以換給這個漂亮孩子的呢?錢?
  這孩子是見過大世麵的,她的那點錢給他零花也不夠;安慰?家破人亡的人需要什麽安慰?他需要埋葬過去,需要療傷,而她,也是個療傷中的人,她有什麽能力安慰他?溫柔體貼?
  她寧可留給自己;愛情?她還有愛嗎?既然沒什麽可給這個孩子的,那麽,她也不打算接受這個孩子給予她的快樂。
  免費的東西,從來都是最貴的。
  啟珊笑問:“打算去哪裏滑雪?”
  周道問:“你不打算招待我了嗎?”
  啟珊道:“一定盡地主之誼。”
  周道看了啟珊一會兒:“我還是年輕了一點,太冒失了。”
  啟珊被責備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周道……”
  周道奸笑:“你總得陪我去滑雪吧?”
  啟珊回答:“當然當然。”猶豫一會兒,終於問:“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周道看看啟珊:“什麽也不用,借你的肩膀給我歇歇。”
  啟珊揚揚眉:“嗬,我也累了,也想找個地方歇歇腳。”
  飛機落地,有人接站,一塊牌上寫著“宋啟珊”,啟珊過去笑道:“老李,你敢是不認得我了,還寫這麽大塊牌子!”
  老李笑道:“老大讓我來接你,小的怕您貴人多忘事,外一沒留神接不到你,死罪一條。”
  啟珊笑:“老李,你越來越會講話,夏梓行竟派你這樣重要人物來接我,如何擔當得起?”
  老李笑道:“老大讓我同你說,他實在出不了門,請你擔待些。”
  啟珊問:“他怎麽了?”
  老李道:“眼睛差些沒讓梓為打瞎,做了手術,不能出門。”
  啟珊半張著嘴,目瞪口呆,老李微笑:“想不到梓為真下得去手,他大哥把他養到這麽大,大到他有能力咬人了,他就真的咬人了。”
  啟珊道:“老李,梓為不是那樣的人!”
  老李“哼”了一聲:“那是我老眼昏花了,二步遠就看不清那小子是不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梓為了!”
  啟珊道:“就算是梓為,梓為一定是有原因的,老李,你真是把他從小看到大,他是什麽樣人,你不知道?”
  老李悶聲不響。
  啟珊這才回頭介紹周道:“我的同事,小朋友周道。”又同周道說:“老李,叫李哥。”
  周道伸出手來,老李一隻手握了一下子:“不敢當,我就是司機老李。”
  上了車,啟珊說:“先送周道去找個住處,我去看看梓行。”
  老李自倒後鏡看啟珊一眼:“老大吩咐,你要是需要的話,他有現成收拾好的房子。”
  周道也不推辭,笑嘻嘻地看著啟珊,啟珊隻得苦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老李將周道送去一棟高層的頂層,然後送啟珊:“那小子,我為什麽看著眼熟?”
  啟珊苦笑:“別提了。”
  老李道:“看著不象好人。”
  啟珊笑道:“他長得好,不是他的錯。”
  老李道:“男人要是靠臉吃飯,一定是錯了。”
  啟珊道:“麵孔與智慧都是父母給的,懂得善加利用,沒什麽錯。”
  老李辨不過啟珊,隻得象老父親一樣羅嗦兩句:“小心別吃了虧。”啟珊笑。
  可愛的老李。
  看望過梓行,啟珊回家,給周道給個電話問侯他:“怎麽樣?住得還好?”
  周道懶懶地:“還好。不過,我認得你那個司機。”
  啟珊一愣:“誰?”
  周道說:“你那個傲慢的司機,有一次,我去找我大哥,看見他在外麵等,吃過一頓飯回來,他還在等。現在他倒不屑於同我握手呢。”懶懶地笑。
  啟珊“哦”了一聲,笑他:“舊時王榭堂前燕……”
  周道回答:“不,啟珊,我是同你說,這個人,如果同我大哥扯上關係,就是個危險人物,且他本身也麵臨危險,明白嗎?啟珊?”
  啟珊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知道。”
  周道微笑:“嗨,知道?早知道,是嗎?且交情深厚?”
  啟珊忽然問:“周道,你同夏梓行可有什麽過節?”
  周道沉默一會兒說:“你多心了,我不過是擔心,我大哥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啟珊歎息:“周道,不知該如何安慰你,周道,忘了吧。”
  周道回答:“統共同跟我沒關係,我什麽也不知道,更好,沒什麽可忘的。你知道忘記一件事,比知道一件事可難多了。”
  啟珊回答:“周道,你有大智慧。”
  周道笑。
  飲了一杯苦藥後的笑容,是什麽樣的?
  啟珊沒有邀請周道與她回家共渡春節,本來周道做為小朋友也不會被邀請,知道他貴為公子之後,啟珊就更不會邀請他了。有幾個人伺侯得起落難公子?這位公子品位想必不低,他要從她身上找什麽?她不再青春美麗,也沒有足夠的權勢財力,啟珊嗅到陰謀的味道,那不是她喜歡的味道。
  過了初三,梓行要為啟珊接風,著啟珊帶著小朋友前來。
  啟珊自梓行處借了車來開,去接周道。
  周道正無聊地坐在床上看電視,聽啟珊說有人請吃,不禁眼前一亮,笑問:“什麽人請?有美女坐陪否?”
  啟珊道:“我的老朋友,美女沒有,隻有千年老妖宋啟珊。”
  周道嘻笑:“妖精一向是最美的,且迷人。”
  啟珊微笑:“你這孩子,誰敢在你麵前自認最美,那不是瘋了?快給我站起來走吧。成日懶懶的。”
  周道跳起來,一個華爾茲舞步滑到衣櫥前,找到楊楊設計的小腰身男西服,穿戴起來。
  說起楊楊,他的男裝設計很少,可是同女裝一樣,設計得極妖豔,對穿的人身材要求極高,可是那樣一件瘦瘦的衣服穿在周道身上,也富富有餘,怪的是,啟珊並不覺得周道瘦,周道那平直的肩,讓人有種可以靠一靠的錯覺,實際上,有著那樣大的,一雙嬰兒般的眼睛的男人,怎麽是可以靠的呢?誰忍心去靠一個這麽漂亮的人呢?當然是巴不得當他是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裏,久而久之,從沒被靠過的男人也就不可靠了。
  穿上深青色西裝的周道,高貴如王子,王子都是不可靠的,連查爾斯那麽醜的王子都不可靠。
  兩人一起出了門,啟珊開車。
  啟珊覺得不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周道,周道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種稱心如意的表情。
  啟珊一邊開車一邊想,什麽事讓周道如意了呢?她什麽也沒答應過周道,自從她告訴自己要當心,自從她知道周道是誰之後,她一直很小心地不做任何承諾,那麽,倒底是為了什麽呢?
  周道好象早上還懶懶地,是聽到自己說,梓行請他們兩個吃他才這樣高興的。
  啟珊一下領悟,周道跟著她來的目地,就是見梓行,他同梓行不知有什麽樣的糾葛,他要見梓行,卻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他不惜給人一種吃軟飯的印象,而且看起來,他也毫不介意同一個老女人假戲真做,那麽,這個男人同梓行間有什麽事呢?
  啟珊突然停下了車,周道問:“怎麽了?”
  啟珊撐住頭:“有點頭暈,我們下車歇一會兒吧。”
  周道問:“要不要緊?來,我扶你。”
  啟珊輕輕推開他的手,下車,鎖車,往商店裏走。周道奇怪:“你到哪裏去?”
  啟珊道:“去喝點東西。”
  周道說:“我去買給你好了。”
  啟珊笑了,做個請便的手勢,周道有點疑惑地看著啟珊那古怪的表情,卻想不出為什麽,隻得問一聲:“喝什麽?”
  啟珊答:“礦泉水。”
  周道應聲得令而去。
  啟珊回身上車,發動走人。
  周道在商店門口再次回身時發現啟珊已無蹤影,不由得恨罵一聲,哭笑不得。
  周道隻得打電話給啟珊:“喂,這算什麽?玩遊戲嗎?”
  啟珊笑道:“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幾句重要的話要對夏梓行說,帶著你不方便,你自己找樂子去吧。”
  周道笑:“宋啟珊!”終於說不出那句誇講來:“你真機靈。”
  啟珊進到飯店裏,夏梓行已經在等,一邊等一邊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聽老李叫一聲:“啟珊來了。”才睜開眼,笑著迎上來:“啟珊。”
  啟珊脫下大衣,問:“吃什麽?”
  夏梓行說:“隻要了點螃蟹,別的等你點。”
  啟珊笑道:“我最愛吃螃蟹,別的什麽都行。”
  夏梓行問:“你的小朋友呢?”
  啟珊的笑容淡了:“梓行,我行事太大意,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那個小朋友名叫周道,你可有印象?”
  老李說:“這個人有點麵熟。”
  梓行揚一揚眉:“姓周……!”
  啟珊道:“他的哥哥,叫……”
  梓行已點頭:“啊,是他。原來是他!你怎麽遇到他的?”
  啟珊道:“他到我公司來做模特。”
  梓行笑一聲:“什麽?周大公子的弟弟,周小公子做模特?”笑聲裏多少有一點悲涼,倒不是為周道感到悲涼,可能是為世事吧,人世間的變幻,滄海桑田,做為一個隻存活一百年,個體占地不足一平方的靈長類動物來說,有一點無力感是很自然的事。
  啟珊道:“這次我回鄉,在飛機上遇到他。現在看來,他不象隻是到冰城來滑滑雪那麽簡單。”
  梓行沉默一會兒:“他要見我嗎?”
  啟珊答:“他沒說過,但是,他聽說今天能見到你,好象很高興。”
  梓行凝視半空,過了一會兒,他問:“老李,我們手頭有多少現金?”
  老李看他一眼,想了想,;回答:“二三十萬。”
  梓行瞪起眼睛,看了老李一眼:“嗯?”
  老李隻得道:“還有二十來萬是這個月的工資。”
  梓行瞪他:“別費話,我問你有多少馬上可以拿來用的現金。”
  老李恨一聲:“一百多萬,過兩天還有工程款回來,可是老大,憑白無故提這些現金,怎麽走帳?”
  梓行點點頭,問啟珊:“周道在哪裏?我讓老李過去接他。”
  老李罵道:“他現在不過是個……”
  梓行同老李說:“人難免有落難的一天,都希望落難了,仍有朋友。”
  老李閉上嘴。
  周道笑嘻嘻地進來:“啟珊姐,夏大哥。”
  梓行站起來:“不敢當,叫我夏梓行,請坐。”
  周道坐到啟珊身邊,見眾人酒杯都空著,立刻站起來,要給大家倒酒,梓行伸手攔住:“讓服務員倒吧。”
  周道笑笑坐下。
  周道的笑容裏,有一種讓梓行不安的東西。
  他可以苦笑冷笑譏笑,驕傲地笑或卑微地笑,為了曾經的輝煌或是現時的慘淡,梓行都可以接受,可是這個英俊的男人卻笑得如此的正常,經大變故卻若無其事,為了什麽?
  約有二分鍾,無人開口,周道仍是笑著。
  梓行終於問:“周先生還習慣我們這裏的天氣?”
  周道笑答:“還好啦,叫我小周好了。”
  梓行問:“去滑雪了嗎?”
  周道說:“還好。”
  梓行抬抬手,讓服務員出去,他說:“我同你大哥,以前生意上有一點往來,我這裏還欠著他一筆錢。”
  周道笑了:“我想夏大哥,一定不欠我哥私人的錢,要是欠他公司的錢,他的公司已經清算了,不存在了,這筆債,也就不存在了。”
  梓行道:“他的公司或許不在了,這筆欠款,還是存在的。老李,把支票給周先生。”
  周道將支票推回去:“我聽我哥說,欠他錢的人不少,但是不包括夏大哥你,大哥,你是想把我打發走吧?”
  夏梓行的臉沉了下來,然後又微笑起來,問:“我有把柄在你手裏嗎?”
  周道說:“沒有。”
  夏梓行問:“我欠你們周家人情嗎?”
  周道說:“不欠。”
  夏梓行把支票收起來,微微笑道:“所以,你對我提的任何要求,我的回答是,不!”
  周道終於不笑了,那張漂亮的臉,有點失措地沒有表情地看看梓行,看看啟珊,那股藏不住的彷徨與強裝出來的從容讓人心痛
  可是,周小公子提出的要求,也許是借他們的人頭一用呢,誰敢答應。
  終於,周道又微笑起來:“我不過是想跟夏大哥,打聽兩個人。”
  夏梓行道:“你不認識的人,最好不要去認識。”
  周道回答:“我一定要。你不會不幫我這個忙!”
  夏梓行說:“不,我幫不了!”
  周道聲音忽然大起來:“你不用怕成那個樣子!就算我死了,也不會連累你!”
  夏梓行“嗤”地冷笑起來:“周公子!”
  周道沉著臉:“以前或者還有周公子,現在哪還有周公子?我大哥說可以信任你,看來,他是看錯了,那也沒什麽,他看錯的反正不隻你一個人。”
  夏梓行說:“我很佩服你大哥,他很有學識,為人也不錯,不過我們之間,並沒有交情,他對我的看法,是對還是錯,我不關心。我不能幫你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隻想打聽那幾個人的情況,我當然可以告訴你,不過,那等於要你去送死,我同你大哥相識一場,我不能送你去死。”
  周道蒼白著麵孔,沒再開口。
  夏梓行說:“如果是你大哥要你來找我,是為了這個,他就是蠢,隻剩下一個弟弟了,不想他好好活下去,倒要他去送死!你最好拿著錢走人,好好在外麵躲兩年再回來,否則,我就先打斷你的腿,讓你老實點!”
  周道沉默一會兒,站起身來:“好吧,是我冒昧了,夏大哥,對不起。”
  周道黯然而去。
  啟珊慢慢往嘴巴裏填東西,梓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李看看梓行,決定默不作聲地吃。
  沉默了一會兒,啟珊問:“怎麽回事?”
  梓行說:“我是欠周家一個人情,不過,這個人情不值我把人頭奉上。”
  啟珊半晌問:“他要什麽?”
  梓行道:“他要將當年的案子查下去,把棄卒保車的人抓出來。我連周家都惹不起。”
  啟珊用手支住頭:“可憐的周道。”
  梓行說:“又不是拍電影,我也不是小馬哥。那筆錢,我想通過你公司轉一下帳,請你交給周道,我相信他需要這筆錢辦事,不會拒絕的。”
  啟珊苦笑:“包在我身上。”
  周道坐在個角落裏,陽光打在他腳下的地麵,那樣燦爛的日子,周道卻置身於陰影中,陽光從地麵上反映上來,令他的臉上映著淡黃色的光。
  啟珊進來:“周道。”
  周道抬起頭,啟珊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哀慟,一時呆住。
  周道微笑:“我這個坐享其成的人,原來什麽事也做不了。”
  啟珊道:“周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有自己的人生。”
  周道微笑:“過去,過去…小時候,我大哥輔導我功課,最愛說,真笨真笨。他十幾歲就被當大人看待,家父愛同他討論,總說周道你還小,你不懂,去一邊玩去。出了事,我還不知道,過了許久,才從別的同學口中得知。一個沒用的人。以前我總是不服氣,覺得我有我的生活方式,現在才知道,我確實是個沒用的人。”
  又是疲憊的聲音,又是疲憊的笑容,天空仿佛開始變成灰色,從什麽時候起,傷心的話不能再嚎啕著說出來?
  微笑說:“原來,我真的是個沒用的人。””
  啟珊覺得惻然。
  失去一個親人,已經那麽痛,何況周道是失去所有親人。
  那種痛,總要找個發泄的途徑吧?
  那種讓人想殺人的痛,那種夜半輾轉不能成眠的痛楚,一定要找個方式疏導,不然,生不如死。
  所以周道選擇複仇,選擇讓他人的生命與鮮血來平複他的無法停止的痛楚,一定要用人命,才能平複的傷,如果不是他人的生命,他寧可用自己的生命來平複這傷口吧?
  不是蠢,是痛不可忍。
  啟珊沉默,周道說:“對不起,我利用了你。”
  啟珊苦笑:“蒼蠅不叮無縫蛋。”
  那樣悲苦,也不得不笑出來:“啟珊。”
  啟珊重整笑容,做個殷勤的笑臉:“我的榮幸。”
  周道同啟珊說:“我真的隻是想知道點消息,我沒有奢望還有人會為周家出頭。”
  啟珊道:“相信我,梓行比你想象的好,他確是不想你去送死。”
  周道回答:“生命對我已不重要。”
  啟珊道:“胡說,生命對每個人都重要,即使有再大痛楚也希望能生存下去,這是人的本能,如果你不是這樣,請去看心理醫生並服用抗抑鬱藥品。”
  周道苦笑,做個“被你打敗” 的表情和姿勢,笑說:“我應該每日吸食大麻海洛茵。”
  啟珊道:“每天來點伏特加已經夠墮落了。”
  周道笑問:“啟珊,因何你這樣堅強?”
  啟珊詫異:“我?堅強?”
  周道說:“你的故事已廣為流傳。”
  啟珊恨道:“長舌。”
  周道笑:“很難見到象你這樣若無其事的棄婦。”
  啟珊沉默一會兒:“其實一樣痛苦,不過不想當著人落淚而矣。周道,你掩飾得也很好。你應當知道這個世界上,自私與膽怯的人會活得長久,貪婪吝嗇的人會發財,忘恩負義的人輕鬆自得,用情不專的人不會為情所困,所謂求仁得仁,你何必要自苦?”
  周道微笑:“我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啟珊苦笑,無言。
  周道勉強振作:“我們去滑雪吧!”
  啟珊點頭。
  若不能戰勝命運,至少可以戰勝自己的悲哀,我們去滑雪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風裏,體會一下生命是多麽脆弱,生存又是多麽艱難,知道生命是痛苦的,反而容易接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苦難。
  啟珊同周道去滑雪山莊,路上啟珊說:“夏梓行要我把錢給你。”
  周道搖搖頭:“我不需要,我要這些錢幹什麽?吃喝又用不了這些錢,做別的事又不夠。”
  啟珊忍不住一隻手覆在周道手上:“周道,不要做別的事,拿著錢,隻管吃喝玩樂吧!要不,去法國,把課程學完,好嗎?”
  周道笑了,低聲道:“你說話象我媽媽。”一語未了,忽然淚如雨下,周道的媽媽不久前自殺了。啟珊眼看著別處,默默。
  從雪道上滑下來,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吹在熱辣辣的臉上,真是爽快。呼嘯而過,再一起坐著纜車慢上山,望著無邊無際的銀白色,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周道說:“這個白色的世界,象無憂國。”
  啟珊點點頭,一切黑暗與肮髒都被掩埋在雪底下。不過當人對一切無能為力時,看不見也是好的。
  周道說:“我們留在這裏吧,玩到雪化再走。”
  啟珊苦笑:“好。”雪總會化的。
  周道說:“我喜歡你,你身上有一股安然與從容的味道。”
  啟珊輕輕撫弄周道頸後的短發,周道的頭發軟軟細細的,象嬰兒的頭發,皮膚也象嬰兒般細嫩,他天生應該是受人寵愛的,他的皮膚象是為了給人撫摸才長成這個樣子的。
  兩人回到旅館,雪一化,衣衫盡濕,拿出去洗,周道穿著睡衣在屋裏把空調打到盡頭。啟珊穿著家常衣服,從浴室出來,看見周道竟然站在空調下,不禁駭笑:“幹嘛,烘幹呢?”
  周道酸溜溜地:“讓暖風烘幹我濕淋淋的心。”
  啟珊笑,被周道抓住:“你也來。”
  啟珊拒絕:“不要,我的老心會幹裂,碎掉。”
  周道微笑,低頭,在啟珊頸後吻一下:“我們可以成立一個破碎的心俱樂部。”
  嬰兒一樣溫軟的雙唇,啟珊的身子微微一僵,周道感覺到,微笑,把她抱得更緊:“嗨,怕什麽?怕我?”
  啟珊歎息:“周道……。”
  周道把頭埋在啟珊頸間:“天寒地凍的,隻有你同我,啟珊,我們靠緊一點吧,也許會暖和一點。”
  盅惑,那樣漂亮的一個人,那樣動人的低柔聲音,那無助軟弱的語氣,簡直是一種盅惑。
  啟珊再次歎息:“周道,我幫不到你。”
  周道喃喃地:“我知道,沒人能幫到我,不要緊,我需要一個擁抱。”
  啟珊說:“外麵有大把年輕美麗的女子,等你勾一下手指。”
  周道說:“年輕女子會同我討論衣飾,年輕女子不懂沉默,年輕女子說的笑話不好笑。白開水或白糖水,不適合我。”
  啟珊問:“我適合你嗎,周道?”
  周道扳過啟珊的臉,盯住啟珊的眼睛:“一定要說明白嗎?”
  啟珊說:“我這種笨人,太笨了,所以不喜歡猜迷。”
  周道說:“我這個沒有未來的人,有什麽好說的?”
  啟珊慢慢回身抱住周道,那張漂亮的麵孔近在眼前,那憂鬱的漂亮眼睛,那嬰兒似的微微翹著的紅唇,啟珊輕輕撫過那漂亮的額頭,麵頰與下頜,這麽美,美到讓人崇拜的地步,啟珊說:“周道,你有一張天使麵孔。”
周道微笑:“我知道。”
  啟珊道:“同你太接近,怕是會受傷的。”
  周道喃喃:“是啊,電火煤氣,通通傷人,連住樓房都極端危險。”
  當那樣美麗的嘴唇接近,嘴裏還說著理智的話,頭腦卻已亂了,心早軟了,如同幼兒麵對糖果:“隻吃一粒,隻再吃一粒。”
  嘴唇輕吻在年輕的肌膚上,可以嗅到清新氣息,手指撫過光潔的身體,仿佛能觸到生命與活力。
  啟珊喃喃道:“周道周道,愛上你並不難。”
  周道用那種低柔的,卻清晰的耳語說:“我知道,愛上一個路人,是容易的,我從你生命裏路過,你不必太在意,也不必勉強自己。”
  那年輕的手指撫過身軀,讓人忍不住全身顫栗,血液仿佛著了火,脈博與心髒變成了洶湧的第九交響曲。
  是什麽在身體深處爆裂,又是什麽象一支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飄落。
  即使靈魂不再貪圖一個靈魂,可是肉體依舊貪圖另一個肉體。
  人是這樣孤獨,又這樣渴望逃離孤獨的感覺,什麽代價都可以付,隻要那一刻,有一種相擁的感覺,象冰天雪地裏相擁的兩個孩子,世界雖大,隻有你我,你隻有我,我隻有你。
  如果你不能屬於我,那麽,讓我屬於你吧,什麽都給你,一切,將靈魂交給你,隻要你同時拿走那份孤獨的感覺。一個人,一個人的感覺是多麽可怕,赤手空拳立於這個無助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想要的,不過是有五分鍾忘掉這個事實,並不敢希圖改變。
  五分鍾。
  周道的頭搭在啟珊肩上,閉著眼,一動不動。仿佛所以力氣都用盡了,已經昏迷了一樣。
  啟珊梳著他柔軟的頭發,感覺手底下仿佛伏著一隻受傷的小貓。
  周道在啟珊耳邊輕輕吹氣,他說:“水。”
  簡單的命令出自那溫柔的嘴,啟珊微笑著滿足小夥伴菲薄的小願望,至少有五分鍾,她忘記自己的孤單。
  人生的歡娛,不過是落日在水麵上留下的餘暉,點點滴滴,浮光掠影。真實存在還是幻覺?
  所以,這一刻感覺到,便要這一刻享受,千萬不要留待明日回味,回味出來的歡娛,都是酸的。
  電話響,啟珊後悔沒關掉電話,什麽時候手機也可以有留言功能就好了。啟珊接電話。
  居然是張社:“啟珊,休息得好嗎?”
  啟珊呻吟一聲:“什麽事啊,晨昏定省不成?”
  張社“呸”一聲:“你給我請安還差不多。”
  啟珊歎息:“長話短說,春宵一刻值千金。”
  張社“切”一聲:“你,春宵得兩個人才值錢,小姐。”
  啟珊把電話放周道嘴邊:“周道,出一聲給他聽聽。”
  周道:“嗯?”了一聲,啟珊收回電話:“聽到沒?”
  張社那邊沉默足有五秒鍾,終於喃喃道:“啟珊,你不至淪落到召妓吧?”
  啟珊打個嗬欠:“我有生理需求。”
  張社叫道:“我可以幫你解決。”
  啟珊道:“不,你太老了!”
  張社氣結:“你還想老馬吃嫩草。”
  啟珊歎道:“唉,跟你們這些老男人一樣。”
  張社氣得跺腳:“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啟珊笑:“你打的是移動電話,我是移動著接的,你知道我在哪兒啊?”
  張社怒道:“你在哪兒?快告訴我。”
  啟珊笑道:“我豈有那麽蠢,讓你壞我的好事?”
  張社怒道:“你還在那兒逍遙,曲玲起訴你,你可知道!”
  啟珊一愣,坐起來:“她告我什麽?”
  張社道:“她要楊楊的錢。”
  啟珊道:“她又沒同楊楊結婚。”
  張社道:“可是她有張社的孩子。”
  啟珊沉默,歎息:“我不管,楊楊的錢也不在我這裏。”
  張社道:“楊楊幾年前有遺囑,把錢留給你,所以,我已經幫你把股份轉到你名下。”
  啟珊呆了一會兒:“你可以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做這種事嗎?”
  張社怒道:“是你把楊楊的後事都交給我,授權我全權處理的。”
  啟珊搔搔頭,有這回事:“那把錢還她好了。”
  張社歎息:“你這個笨蛋,你別管這件事了,我現在需要你再次授權給我處理這件事。”
  啟珊道:“好好好,我寫授權書給你。”
  電話打完,周道依過來,重新在啟珊身上找到舒服的放他的大頭的地方,喃喃地抱怨:“驚醒我了,把電話摔了。”
  啟珊把電話交給他:“摔吧摔吧。”
  周道一揚手,電話劃個弧線飛到周道背後的紙簍裏,啟珊詫異:“這麽準?”
  周道回頭看看:“可不是,我在家經常練習投藍。”
  電話又響,周道說:“不要接,又是那皮條客。”
  啟珊禁不住微笑:“你怎知他是皮條客?”
  周道“哼”一聲:“大名鼎鼎,誰不知道。”
  啟珊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到這種評價,呆了一會兒:“張社名聲這樣壞?”
  周道重把臉埋到啟珊身上:“壞嗎?比我好得多,我是著名的吃軟飯的。”
  啟珊笑:“你還吃過誰?”
  周道象個孩子一樣摟住啟珊脖子,對著啟珊耳朵小聲一:“商業秘密。”
  真吃過,怕是又不許人提一個字了。
  啟珊還是起身去紙簍裏揀起電話,是梓行的電話:“你還好嗎?”
  啟珊笑道:“怎麽不好,我滑雪呢。”
  梓行啊了一聲:“難怪有時打不通,再不通,我就要趕過去找你了。”
  啟珊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梓行說:“我怕那個人會對你不利。”
  啟珊愣了一會兒:“梓行,他不會那樣的,你放心。”
  梓行哦了一聲,又問:“幾時回來?”
  啟珊笑道:“玩夠了就回來。”
  梓行頓了一會兒,叮囑一聲:“早點回來。”結束通話。
  啟珊發了一會兒呆,他們都對周道不放心。
  年紀大的女人同年輕男子是不被祝福的。連同啟珊所想要的也不是祝福,她不過是尋歡作樂罷了。就當做一件珍寶,不能收藏,把玩一會兒也是好的,反正一百年後世間一切皆需放手。生命是個幻覺,一切價值不過體現在曾經擁有。
  周道窩在床上,“嗤嗤”笑:“我耳朵癢。”
  啟珊抬頭:“什麽?”
  周道自被子裏探出半個頭,露出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促狹地笑:“我聽見不住有人講我壞話,所以耳朵癢得要命。”
  啟珊不由得笑起來:“同你無關,周道,男人們見不得棄婦還敢找開心。”
  周道笑問:“你還覺得自己是棄婦嗎?”
  啟珊點點頭:“我是,周道,不管我被拋棄後是從樓上跳下去,還是笑嘻嘻活下去,我都是被楊楊拋棄的人。這是事實,不是我的個人意誌或態度可以改變的。”
  周道點點頭:“楊楊這個該死的家夥。”
  啟珊苦笑:“即使為他人造成再大的痛苦,可是當事是有權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你看競技場上,所有失敗的人都會傷心,但是不能譴責勝利者。人應該先為自己打算。”
  周道伸手輕揉啟珊的眉頭:“我不會傷害你。”
  啟珊笑:“我如果愛你,就一定會受傷。如果不愛,你就傷不到我。未來世界,應該有一種藥,吃下去就清醒了,不明白當初為何迷戀沉淪。”
  周道道:“七情六欲都取消,成了機器人了。”
  啟珊想了想,覺得好笑,這個世界存在,就是因為當初上帝說一聲:“要有光。”
  當天滑過雪,梓行已在住處等他們。
  啟珊笑一聲:“周道周道,看來到了雪化的時候了。”
  周道苦笑。
  梓行迎上前:“我要同周道談談。”
  啟珊問:“同我有關嗎?若同我有關,請同我當麵談。”
  梓行沉默一會兒:“對你會有影響,啟珊,但這件事裏,你沒有決定權,我不過是想為周公子提供一個小消息,周公子聽了這個消息後,也許會選擇提早離開這個地方。”
  啟珊想了一下,終於說:“周道是我的朋友。”
  梓行點點頭。
  啟珊拍拍周道的肩,坐到一邊的咖啡座去等。
  聽不到雙方在說什麽,隻看見嘴在動,兩個男人的臉上有一種非常相似的表情。
  那種獅子的表情。
  啟珊在梓行臉上見慣了那種從容威嚴而凶狠的表情,想不到在一個天使臉上也會看到這種神色,而且這種神情漸漸變得越來越凶狠,如果啟珊單獨麵對這個男孩子怕是會讓他嚇住,但梓行依舊淡漠地陳述。
  梓行說完,周道並沒有開口,隻是用那種可怕的神情一直盯著他。
  過了一會兒,周道的臉色緩和,忽然間他的嘴角一彎,一個諷刺的笑鬼影一般浮上他的臉,然後那惡意的笑漫延著,直到周道大笑起來,周道伸出雙手,與梓行相握,然後他說:“好,你說得對,謝謝,謝謝你。”
  周道摟著啟珊的肩:“雪快化了,春宵苦短,我們回房間吧。”
  啟珊隨他起身,向梓行遞個問詢的眼神,梓行微微欠身,轉身離開。
  關上房門,周道擁抱啟珊,將他年輕的頭放在啟珊肩上,他說:“夏梓行是個王八蛋!”
  啟珊推開他,問他:“他怎麽你了?”
  周道苦笑,眼角似有淚花,啟珊驚駭:“周道!你哭了?”
  周道含淚而笑:“沒有,我高興。”
  啟珊不解地望著周道,周道說:“你的朋友,讓我離你遠點。所以,既然我想找死,他就指一條明路給我。”
  啟珊覺得涼,周道想做的事,絕對沒有光明的路,啟珊想起一個電影名來:《無間道》,周道想走的,是無間地獄之路。
  周道說:“他會將他所知全告訴我,但是我若想成功,隻是拚命是不夠,夏梓行說,因為別人流血流汗時,我在吃喝玩樂,所以我的狗命不值錢,不是我拚了我的命就什麽都可以做到。還必須犧牲別的,夏梓行說,他不管我犧牲什麽,犧牲誰,隻要我不碰他的朋友就不關他事。他說一個人如果不要命又不要臉,心狠手辣,加上一點小聰明加上一點運氣,大約還是可以做成一點事的。”
  啟珊問:“他要你去做什麽?”
  周道苦笑:“不是他要,是我要。”
  啟珊呆呆地看著周道,原來隻是這兩天,還是培養出感情來,她不願眼看著這孩子滄落:“別去,周道,別去。”
  周道微微笑著:“讓我馬上就離開你,他說,即使我不想傷你,但好比養一條狗,養久了也會有感情,感情自會傷人的,讓我馬上走,不然就對付我。”
  啟珊呆了半晌,苦笑:“這種棒打鴛鴦的事居然也會出現,真夠滑稽的。”
  周道說:“可是夏梓行說得對,我早晚是要走的,早走比晚走好。”
  啟珊“嘿”一聲:“我並不後悔遇見你。”
  周道點點頭:“人生每點歡娛都需付代價。可是若一點快樂都沒有,人生有何意義。”
  啟珊說:“不要去做危險的事。”
  周道微笑:“不危險。有這樣的結局,已經不錯。”
  啟珊黯然,成年人必須在痛苦時告訴自己:有這樣的結局,已經不錯。
  周道問:“你恨夏梓行嗎?”
  啟珊苦笑搖頭,她可以選擇不顧一切留下周道,可是不肯留下的是周道。她恨周道嗎?她一早知道周道是不會留下的。
  周道說:“夏梓行很重視你。”
  啟珊點點頭。
  那樣真切的擁抱與偎依,事後回想也不過如浮雲掠影。
  曾經存在過。
  連養一條狗都會讓人傷懷,讓人怎麽敢再開始新的戀情?
  周道在公司辭職,真把張清清氣壞了:“辭職?!你當初苦苦哀求要我們收留你,兩天就不幹了,你有沒有職業道德?”
  周道懶懶地笑:“我陪你工資。”
  張清清罵:“你有個屁工資!”
  周道笑說:“那怎麽辦?要不,我陪你吃飯喝酒午夜聊天。”
  張清清再次沒出息地紅了臉:“我呸,你快滾滾滾。”
  啟珊笑道:“周道,真沒誌氣,動不動就以身相許。”
  周道愣了一下,眼睛有點直地望了啟珊一會兒,自嘲地笑一下,過去擁抱一下啟珊:“你是好老板,我會想念你的。”
  啟珊推他:“走吧走吧,攔不住你這蠢才,你自求多福吧。”
  周道笑笑離去。
  張清清遺憾地:“為什麽我沒有擁抱?真是不公平。”
  啟珊笑:“來來來,我擁抱你。”
  張清清拒絕:“不要,人家會以為我賣身求榮。”
  啟珊笑:“啐,你姿色尚不足令人誤會。”
  張清清不饒她,過去搔癢,啟珊大笑。
  張社帶律師來,麵上有自得之色,啟珊一見律師就混身不自在:“怎麽了?又有什麽事?”
  張社笑道:“同你匯報官司。”
  啟珊問:“打完了?”
  張社道:“快了。”
  啟珊掩耳:“我不要聽,打完再同我說。”
  張社無奈:“啟珊,沒有我你怎麽辦?”
  啟珊歎氣:“是啊,現在好律師多那難找。”
  張社被她氣死:“看你一直嘴硬到哪一天。”
  張社剛走,門外一片喧嘩,啟珊站起來去開門,門已被推開,一個高壯,頭發蓬亂的女子闖了進來,啟珊本要叫保安,但見那女子一手抱個幼兒,便止住來拉扯她的職員,問:“你找誰?”
那女子忽然將孩子舉到啟珊麵前:“這孩子長得象誰?你看看,這孩子長得象誰?”
  啟珊愕然,這是什麽意思?她看了那嬰兒一眼,象誰?
  象誰關她什麽事?
  但啟珊象是忽然被人打中脊梁一樣,痛得差些沒彎下腰去,啟珊再仔細去看那嬰兒的母親,這才認出是曲玲。
  在嬰兒的小小麵孔上看見楊楊的影子,啟珊不由得雙手顫抖,說不出話來,張清清已趕過來,身後帶著保安:“啟珊姐,你沒事吧?”
  啟珊揮揮手,讓他們先出去,請曲玲坐,她問:“你要什麽?”
  曲玲站在那兒:“我要什麽?你是白癡嗎?問我要什麽!你看清了,這是不是楊楊的孩子?是不是?用不用做親子鑒定?你跟一個孩子爭他父親的遺產,真是不要臉!不要臉!虧楊楊生前對你那麽好,你竟這樣對待他的兒子!”
  啟珊蒼白著臉,無力地:“你要解決問題就不要罵人,否則,請出去同律師與法官談。”
  曲玲道:“我不會放過你,我爭取到底。”
  啟珊道:“讓我看看孩子。”
  曲玲一愣,不知啟珊何意,反而將孩子抱緊。
  啟珊道:“外麵冷,你不該抱他出來。”伸出手:“讓我看看。”
  曲玲料想她不敢把孩子怎麽樣,遲疑一下,把孩子送過去。
  啟珊懷裏抱個小東西,那柔軟溫熱的小東西,她說:“嗬,寶寶!”
  曲玲問:“你說他不是楊楊的孩子?”
  啟珊落淚:“他當然是。”
  楊楊的孩子。
  曲玲再強悍,看到對手落淚也吃了一驚,不再開口了。
  眼淚不住地流下來,這個小型的楊楊,讓啟珊再無法止住她的悲傷,這個小人,是楊楊生命的延續。
  楊楊竟已去了那麽久。
  在楊楊活著時,她已失去了他,可是,記憶無法抹去,那些曾經相愛的日子,那些相守的日子。
  楊楊。
  在曲玲眼裏,啟珊一直是女鐵人,永恒從容自若。最近一段時間,曲玲甚至認為啟珊是個惡魔,她逼死楊楊,她謀奪孩子的財產,她專同些不三不四的年輕男人鬼混。
  可是麵前的這個女子,對著楊楊的孩子卻淚如雨下,曲玲第一次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是傷害過這個被她奪走了丈夫的女子。
  啟珊默默將孩子還給曲玲,轉過身平靜心情,擦幹眼淚。
  往事已隨風而逝,再愛的人,麵容也會在記憶中漸漸模糊。
  啟珊打電話給張社:“你同你的律師還在嗎?”
  張社答:“我正往回走,什麽事?”
  啟珊答:“把楊楊那件遺囑燒掉,把股份過給曲玲。”
  張社那邊沉默,簡直可以想見張社此時已經如一隻豪豬般全身箭刺倒豎,半晌,張社道:“你瘋了?”
  啟珊歎息:“張社,錢夠用已經足夠。”
  張社道:“放屁,錢就是權利,你沒有控股權,就隻能任人宰割!”
  啟珊長歎一聲:“張社,我願意任人宰割!”
  張社怒吼:“你敢,你敢這樣做,就永遠別來見我!”
  啟珊說:“張社,你聽著,那是楊楊的孩子!”
  張社喘息,半晌:“你要那孩子承受遺產是不是?”
  啟珊答:“是。”
  張社道:“聽著,讓我來處理這件事,我會把遺產交還給你前夫的孩子,但是,你聽著,這件事你不要再理,讓曲玲來找我,我會同她談判,定下幾個限製條款,你不想後半生分紅與否都受製於搶走你丈夫的第三者,是吧?”
  啟珊遲疑,回過頭去,看那個因生育而肥醜了的一米八十高的女子,一個清秀的女子,不再清秀之後,好似更難讓啟珊原諒。
  楊楊,請看,你為之背棄了我的美女,如今也紅顏老去,所有的紅顏都會老去,你卻為之將十幾年甘苦與共的感情一筆抹殺。
  是的,啟珊依舊無法原諒那個女人,她歎口氣:“好的,張社,由你處理。”
  張社道:“讓她等著,我馬上到。“
  啟珊回過頭:“曲玲,張社願意同你討論這件事,你在這兒等一下,他馬上會來。”
  啟珊要走,曲玲有一絲不安:“你不在這兒?”她本能地知道張社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有啟珊在會比較有利。
  啟珊苦笑:“我累了,原諒我先行一步。”
  曲玲垂下眼,終於說:“對不起。”
  啟珊搖搖頭。不相幹,是楊楊的選擇。
  是楊楊的選擇,所以讓人心碎。
  一日午睡,聽見敲門聲,啟珊抬頭,門已打開,高大且漂亮的周道走進來,啟珊驚愕:“不是走了嗎?怎麽又跑回來?”
  周道俯身將就啟珊的矮個子,微笑:“你瘦了,是不是想我想的?”
  啟珊微笑:“不是,是減肥呢。”
  周道微笑:“我也想你呢,所以來看看你。”他側過頭來,啟珊看到他頭上一個圓圓的洞,正股股地流出血來,啟珊驚叫。
  啟珊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可見緊張成什麽樣子。
  啟珊掩著自己的胸口,心髒還在“嘭嘭”跳,那麽可怕那麽清晰的夢。啟珊覺得恐怖,同時心裏有一點驚慌,周道該不會真的遇到什麽不測吧?那情形,頗象是來辭行的。
  啟珊握著手,半晌,終於決定打個電話給周道,電話通了:“周道?”
  那邊做驚喜狀:“啟珊,你還記得我?”
  聽到那一貫嘻笑的聲音,啟珊放下心來,同時也生自己的氣,亂做人才噩夢,莫名其妙地。
  啟珊問:“過得還好嗎?”
  周道回答:“錦衣玉食。”
  啟珊笑一聲:“錢還夠用?”
  周道笑:“一百萬總可以花上幾個月。”
  啟珊罵一聲:“口氣那麽大,會折壽。”
  周道笑。
  啟珊說:“沒事了,再見。”
  周道沉默一會兒:“再見。”
  掛了電話,啟珊一手扶著頭,笑自己,人家還認得你是誰已經不錯,還指望死了靈魂會來找你,真是癡妄。
  癡癡地想著以前的人,象啟珊這樣的人,真是連條狗都不能養,養死了,會痛不欲生。
  可是,人倒底是人,是會忘懷的。從什麽時候起,入夢來的男子變成了周道?
  楊楊呢?
  楊楊的麵目為什何模糊了?原來不僅照片會變黃褪色,連人的記憶也會褪色。
  人活著,再深的傷痕,也會平複吧?
  留下可怕的傷疤,可是,已經不痛不癢了。
  想起楊楊,不再痛徹心肺。楊楊再也不能令她半夜從夢中驚醒,撫摸自己刺痛的心髒。
  想起楊楊,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象看見那個酷似楊楊的孩子,她會落淚。但是已經能流出眼淚來,並且過後不再隱隱做痛。
  好了,傷疤雖在,但傷口已愈合。
  夢裏魂牽夢係的,換了他人。
  後來的事:
  張清清笑問:“又要招模特了,宋總要不要看看去?”
  宋啟珊笑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再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回我想明白了,換小朋友還得換員工,多麻煩。”
  張清清微笑:“也不是次次都能遇上那樣的員工。”
  宋啟珊伸個懶腰:“該換換口味了,總同孩子們在一起,滿辛苦的。”
  張清清詫異:“要換老頭子了嗎?”
  宋啟珊鬼笑:“不,換成女人。張清清,我現在對你,是越看越順眼了。”
  張清清慘叫一聲,落荒而逃。
  宋啟珊正要打開文件,開始一天的工作,忽然聽到張清清貨真價實的一聲尖叫。
  什麽事能令成熟穩重的張清清尖叫?
  宋啟珊開門一看,也不禁驚叫一聲,走廊上撲過來一個血人,身後十幾步還有三個手拿砍刀的人,宋啟珊大叫:“保安保安!報警,快報警!”
  那血人抬頭,天哪,不是別人,是周道!
  宋啟珊扶起周道,進到自己辦公室,將門關上,門外幾乎立刻傳來砸門聲。宋啟珊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手挽住周道,一手正要打電話報警,周道忽然腿一軟,帶著宋啟珊向一邊倒去。然後就聽到外麵腳步聲,想必是整幢樓的保安都來了,砸門聲止。
  然後,等到聽見張清清叫:“啟珊姐,他們走了。”
  宋啟珊看看倒在自己懷裏的周道,胸前背後都是血,慘白著一張臉,氣息微弱,嘴角卻有一絲嘲弄的笑。
  啟珊想起自己的噩夢,手腳冰冷地想:“難道這一天真的來了?”
  張清清敲門,啟珊放下周道,去打開門,然後指揮眾人將周道抬上車。
  啟珊把車交給司機,自己打電話給張社:“張社,你還記得周道嗎?”
  張社愣了一下:“記得。”
  啟珊道:“他受了傷,我正送他去醫院。”
  張社緊張地:“怎麽受的傷?”
  啟珊答:“有人拿刀砍他。”
  張社倒吸一口氣,半晌才道:“一定要你送他去醫院嗎?啟珊,他是你什麽樣的朋友?他不是離開你了嗎?這件事非常危險,不值得為普通朋友冒這種險。”
  啟珊沉默,回過頭,看那個安安靜靜地閉口躺著,身上卻不斷流血的天使。臉色那麽難看,也還是象天使一樣。
  象落難的天使。
  啟珊苦笑:“張社,我做不到的。”
  張社歎息:“我知道,告訴我哪個醫院。”
  啟珊道:“你不用來,幫我打聽一下原委。”
  張社“嗯”一聲,掛機。
  啟珊想:“要不要報警?要不要?不知道發生的是什麽事,不知道周道在這件事裏扮演什麽角色。”她決定先去醫院。
  包紮完畢的周道,象被割去翅膀的天使,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著啟珊。宋啟珊火了:“周道,你倒底做了什麽?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驚險的鏡頭!你還笑。”
  周道笑:“遇到人追殺,居然隻傷了皮肉,還不笑?”
  但是胸前與背後都縫了幾十針,宋啟珊說:“唉,破相了。”
  周道笑:“隻會更性感。”
  宋啟珊做個嘔吐的表情,問:“告訴我,怎麽回事?”
  周道溫柔地說:“你不用知道那麽多。”
  宋啟珊大怒:“那你為什麽來找我?為什麽不死在外麵?”
  周道回答:“因為我知道你會救我啊。”
  宋啟珊道:“你竟對救命恩人隱瞞實情!”
  周道眨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長睫毛乎閃乎閃地,誠懇地說:“我是為了你好。”
  宋啟珊對著他這張奶油麵孔直啐過去:“我呸!我活了這把年紀,用得著你為我好?你不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你有什麽資格為我好?”
  周道苦笑,卻閉緊嘴,隻是對著啟珊笑。
  過了一會兒,張社過來,問候一番,湊過去低聲道:“某某馬上過來,我們先避一下。”
  周道點頭。
  張社拉啟珊走,兩人到醫院外麵的仙蹤林吃冷飲。
  啟珊莫名其妙:“他的朋友來,為什麽我們要避開?”
  張社回答:“他的女朋友。”
  啟珊呆了一下:“女朋友?”
  張社道:“你以為這樣一個公子哥,懂得自力更生嗎?”
  啟珊心裏尖叫:“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周道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做那種人!他有那樣高貴的麵孔。
  但張社的消息想必是準的,啟珊問:“你同他的女朋友很熟?”
  張社愣了一下,皺眉,然後扭開頭去看別處,沉默。
  啟珊忽然甩開張社的手:“你真會成人之美!”
  張社默然。
  啟珊問:“為什麽?你也有正當生意,注冊資產都上千萬,為什麽還要這樣不擇手段?”
  張社半晌道:“我做熟做慣了。”
  啟珊良久問:“什麽都肯出賣,沒有底線沒有原則。張社,你真可怕。”
  張社忽然火了:“是,你說得對,我什麽都肯出賣,不過,我是有底線有原則的,我這些年是怎麽對你的?你是不是有必要一定要指著我鼻子叫我皮條客,一次又一次?我問你!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從農村來的,無權無勢無根基,我想成功想成名,想過好日子,我應該怎麽做?我沒殺人沒放火,我出賣自己的東西,沒有傷害別人!凡是肯同我合作的,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如果他們不想出售自己,我有什麽能力強迫?”
  啟珊衝口而出:“可是你殺了楊楊!”
  張社愣了:“我!我?”
  張社詫異地看著宋啟珊,又好笑又好氣:“我為什麽呢?有什麽是我非要殺掉他才能得到的?”
  啟珊看了張社半晌,終於承認:“我不知道。不過,有人看到,你從楊楊自殺的現場,倉惶出逃。”
  張社詫異:“有人看到?什麽人看到?你又是從哪兒聽來的這種奇談怪論?”
  啟珊問:“那麽,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又為什麽逃走?”
  張社駭笑:“你找人調查我?啟珊,我相識這些年,你還不了解我?你找人調查我?我他媽抽你!”
  啟珊苦笑:正是因為她了解他,所以才沒法信任他。
  張社點點頭:“我承認我不是好人,你不相信我是有原因的,不過,啟珊,你也了解我,我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絕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去毀滅別人的生命,進而危脅到自己的生命的。”
  啟珊此時心中也疑惑了:“可不是,張社,象你這樣自愛的人應該不會去做那種會危脅到你自己生命的事。可是,你到那兒去幹什麽呢?或者這些年,你同楊楊另有了什麽我不知道的恩怨?”
  張社苦笑:“不,啟珊,我同楊楊除了因為你而成為情敵之外,可以說是惺惺相惜的。實際上,他被曲玲掃地出門的那段日子,一直是住在我家的,當日楊楊同我在酒吧喝醉,不肯上我的車,我怕他出事,跟在他後麵。後來他遇見一個女人,兩人吵起來,楊楊在前麵走,那女人跟在後麵,楊楊避到那幢樓去,我不想理他們的事,想走又擔心楊楊找不到家,一直在下麵等,然後,楊楊就從天台上摔下來,這就是我在現場的原因。”
啟珊愣了一會兒:“你會那麽好心?”
  張社再次苦笑:“我也會內疚,會內疚的不止你一個人。想當年,我被學校開除,隻有你同楊楊收留我,後來你同楊楊生隙,我其實應該祝福你們,而不是插上一腿,我也有我的報應,你還是回到楊楊那裏去,你們繼續相愛,拿我當花絮。其實你應該嫁給我,知道嗎?你同楊楊都有點藝術家氣質,兩個神經質的人怎麽能處得好?早晚要出問題的。”
  啟珊說:“放狗屁!”又黯然,讓張社說對了,他們早晚會出問題的。
  啟珊振作一下,問:“那女人是誰?楊楊為什麽要跑到八層平台上去同她說話?又是怎麽摔下來的?你為什麽不對警察提起那個女人?””
  張社嘲笑:“審我?那女人是曲雪,曲玲的姐姐。我著急開車走,就是為了她。我看見楊楊摔下來,然後看見她從樓門口出來,我當然會去追上她,問問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追上她,還沒開口,她就摔到我身上,下身流血。嚇得我,急忙去開車,送她去醫院,原來,她是流產了。我沒跟警察說的原因是,她說她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隻記得遇到楊楊,然後,看到楊楊摔下來,嚇得她流了產,然後她看見我從楊楊摔下來的那個樓裏出來。如果我願意,她不介意說是在別處遇到我的,否則,隨便我怎麽解釋我為什麽會在楊楊死亡的現場。”
  張社聳聳肩:“我不想多生枝節,破案是警察的事,不是我的事。”
  啟珊呆住:“真的嗎?”
  張社道:“我編故事不會編這麽快吧?”
  啟珊問:“曲雪現在在哪裏?”
  張社道:“好象是去了深圳。”
  啟珊沉默。
  張社笑道:“你要找她當麵問清?啟珊,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釋放你自己吧。”
  啟珊苦笑:“我還不算心寬的?人家王寶釧,苦守寒窯一十八載,那是什麽毅力。”
  張社忍不住道:“王寶釧也被辜負了。”
  啟珊沉默。
  張社忽然站起來說:“她出來了。”
  啟珊好奇:“哪一個?”
  張社沉默,啟珊忍不住微笑一下,原來他還有職業道德,要為雇主保密。然後啟珊就看見了那個女人,啟珊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實在太意外了,怎麽會?怎麽可能?竟然是那麽有名的一個女人!她竟會在這個地方,看到那樣有名的一個女人!
  啟珊疑惑地回頭看張社,張社眼光也正注視那女子,知道啟珊回頭,他隻扁扁嘴,意思是:“可不是嘛,你一點也沒看錯。”
  那是一個那樣有名的女子,年紀是比較大了,歲月沒有饒過她,她的臉上留著滄海桑田,她的身材已走樣,可是她那天生貴胄的氣勢讓人在她麵前,不敢大口出氣。
  啟珊倒吸一口氣,如果周道搭上這樣一個女人,那麽他的複仇,倒真是有指望的,隻不過,同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在這個女人沒有生厭之前,周道怕是無法脫身,這女人的權勢,可能會一直延續到七十歲八十歲,除非周道真的愛她,否則,那麽長久的日子,讓人如何忍受?
  五十多歲的喜寶陪勖存姿過九十歲生日,想一想,就會讓人發瘋。
  可憐的周道,即使報了複,怕也無法脫身了。
  無間道,真是無間道。
  難怪周道說夏梓行是王八蛋,難道夏梓行出的是這樣的主意?
  啟珊搖搖頭,她知道的夏梓行決不是這樣的人。夏梓行有他狠辣的一麵,但是他對普通人,還是一向與人為善的,象周道一開始向他打聽仇家的情況,他不說,決不會是他怕受牽連,梓行是不願讓年輕的周道去走那條不歸路,但是,後來夏梓行為什麽要改主意呢?
  為什麽?
  再同張社回去看周道。
  啟珊掩飾不住眼裏的黯然,周道隻是微笑。
  啟珊問:“傷口不痛嗎?”
  周道笑著回答:“痛啊。”
  :“還笑?”
  :“不笑也不會不痛啊!”
  啟珊苦笑:“你說得是。”
  張社忙,先告辭了。
  啟珊默默,周道有朋友了,她應該是不方便在這裏了,可是周道那個有名氣的朋友,怎麽能照顧周道呢?這個時候,總是有一個相知相熟的人在身邊的好,啟珊留下來。
  周道在床上輕輕哼著歌,側坐在床上,眼睛望著窗外,他的表情,象墮落人間的天使,那雙望向窗外的眼睛,裏麵不知在渴望什麽。
  啟珊勸他:“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
  周道縮著身子,回過眼來看她,笑微微地:“不睡,怕做噩夢。”
  啟珊道:“怕什麽,噩夢是會醒的。”
  周道笑,忽然說:“喂,吻我一下。”
  啟珊駭笑:“什麽?你當我是什麽了?”
  周道道:“當做好事,施舍一個吻給我吧。”
  啟珊伸手揉揉他的頭發:“周道,我們是好朋友。”
  周道閉上眼睛:“我要一個吻,一個擁抱,一滴眼淚。”
  啟珊笑,輕輕在他額上啄了一下。
  周道叫起來:“這怎麽能算!”跳起來,強拉住啟珊吻在她嘴上。
  啟珊吃了一驚,不禁有點生氣,用力推開周道,周道傷口痛,不禁叫一聲,退開。
  胸前的紗布,又滲出血痕。
  啟珊氣得:“周道,你再這樣胡鬧,我就不來見你了。”
  周道慢慢坐回床上去,低著頭,慢慢地退回去,倚著床頭。
  啟珊豎著眉頭:“幹嘛呢?你不是這麽容易被得罪的吧?”探過頭去看,周道側身躲開,扭開頭去。
  隻是驚鴻一蔑,啟珊仿佛見到周道臉上的淚光。
  還是哭了。
  為什麽哭?
  啟珊不想知道。若他不準備回頭,啟珊不想知道他為什麽哭。不想知道他經曆過什麽忍受過什麽,也不打算抱住他安慰他。
  不是啟珊生性好潔,也不是啟珊忍心,更不是怪他怨他,隻是啟珊也有一個軟弱的靈魂,除了承擔自身苦難外,實再盛不下更多他人的痛楚。
  有一點自私吧?
  可是耶酥承擔全世界的苦難後,是死去了,而不是繼續活下來。
  啟珊沉默。
  有人敲門,啟珊開門,是一個留著寸頭,穿著黑皮夾克的青年男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圈刺青。
  啟珊心裏一震,卻聽周道笑道:“歡迎,貴人踏賤地啊。”
  既然周道認得這個人,啟珊隻得讓他進來,那人半仰著臉,垂著眼看周道,周道隻是象個天使一樣微笑。
  那人坐下,自己從桌上拿起水果,掏出刀來,利落地削水果。
  他削水果的手法,讓人害怕。水果皮一片片地飛下來,好象在做刀削麵。
  周道還是象個天使一樣笑。
  啟珊覺得寒冷,她站起來:“我去買瓶水。”
  啟珊去外麵走廊打電話:“張社,替我找兩個保鏢來。”
  張社遲疑一下:“用我們多此一舉嗎?”
  啟珊道:“我不知道別人有什麽安排,可是現在,周道就有危險!”
  張社道:“好,我馬上派人過去。”
  啟珊拎著礦泉水進門時,聽見周道微笑:“你的刀很好看啊,給我看看。”
  那人將一把刀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慢慢地在周道眼睛耍弄,一雙眼直勾勾閃著凶光盯著周道。
  啟珊不願意進去,正猶疑間,隻見周道忽然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向自己身邊一拉。
  仿佛時間靜止一般,周道與那個人都凝住不動。
  周道的嘴角仍有一絲嘲笑,眼神卻漸漸煥散。
  那人驚叫一聲,站起來後退,他伸開的五指上,全是鮮血。
  周道的腹部,插著那個人的刀。
  啟珊尖叫。
  護士過來看,那人一見有人來,後退幾步,轉身就跑。
  周道倒了下去。
  啟珊過去抱住周道:“天哪,你瘋了?”
  周道微笑,向她眨眨眼:“記著,是那個人要殺我。”
  啟珊抱著周道一手汗與血,她喃喃道:“你這麽執著,用在正地方,我們都該登陸火星了。”
  周道閉上眼睛,嘴巴微微蠕動,啟珊是聽不到了,他說:“火星同我有什麽關係?”
  :“有人要殺周道。”啟珊對任何人都這樣說,她不會說是周道自殺。
  但是張社疑惑地:“為什麽呢?他們為什麽要殺他?”
  然後疑心重重地看著啟珊:“你有什麽事瞞我?”
  啟珊心虛地不開口,張社不管做過什麽事,但沒有對不起過啟珊,啟珊此次卻明知會令張社牽連到一件複仇陷阱裏而不開口。
  啟珊問自己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不是,啟珊發現自己的良心被小周道給吃了。
  啟珊撫著自己手臂上驚起來的汗毛問張社:“你會不會有危險?”
  張社瞪她:“你要是瞞了我什麽,我就沒法提供準確判斷。”
  啟珊白他一眼,張社道:“我有沒有危險,要看小周怎麽做了,為什麽有人要周道死?啟珊,你知道他多少?”
  啟珊沉默,不能說,說了,張社百分百會出賣周道來摘清自己。可是不說,怕張社會遇到麻煩。
  張社說:“啟珊,我是你多少年的朋友?你不可重色輕友。”
  啟珊苦笑,可不是,她同周道有什麽交情?全是因為周道秀色可餐,女人貪起色來,同男人一樣會昏頭。
  啟珊道:“上得山多必遇虎。”
  張社道:“山上有虎,你不同我說?”
  啟珊道:“你上山時,我又不知道。”
  張社倒歎一口氣:“這麽說,這個周道真的有問題?”
  啟珊道:“不要問我,你又不是查不到。”
  張社“哼”一聲:“我自己當然查得到,不過,我算是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啟珊笑:“重色輕友也是人之常情。”
  張社歎口氣:“為什麽我總是被輕的那一個?”
  啟珊笑:“因為你眼睛不夠大。”
  張社一隻手抓著啟珊的後頸輕輕搖,象抓一隻貓般:“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然後歎息:“啟珊,嫁了我吧。”
  啟珊瞪大眼睛:“你明知我不愛你。”
  張社說:“我總要把你放在身邊才安心。”
  啟珊道:“你做個籠子給我?要不拿條狗鏈栓住住我。“
  張社道:“天底下再找不到象我這樣癡心的人。”
  啟珊道:“我怕你娶了我之後,就體會到年輕女人的好處。”
  張社道:“我久已知道年輕女人的好處。”
  啟珊道:“對,擁有時絕不希罕,到時隻許看不許吃,就該後悔了。”
  張社笑:“我要是想吃,是不會吃不到的。”
  啟珊白他一眼,要是嫁張社,他想出軌怎會讓她知道?他閱人無數,男女關係象喝涼開水一樣隨便,逢場作戲的高手,他會對誰有真情?倒是有個好處,在外麵怎麽亂來,他反正不會動心思同老婆離婚,可是,同這種沒貞潔觀的男人在一起,怎麽受得了。
  要是做朋友,隻感動於他的關心和愛護。
  要是做他妻子,看見他關心愛護別的女子,還不氣死。
  啟珊說:“我沒涵養,不適合做你的妻子。”
  張社笑:“我有就行了。”
  張社將啟珊送回家,啟珊打電話給梓行。
  啟珊不相信梓行是那種人,雖然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啟珊直覺中梓行同她是一樣的人,不會做那樣的事。
  梓行一點不意外,微笑:“啟珊,你愛管閑事的脾氣還沒改。”
  啟珊在梓行麵前不敢象對張社一樣放肆,沉默一會兒,不知如何開口,還是決定直說:“你讓周道去找張社?”
  梓行答:“是。”
  啟珊問:“為什麽?”
  梓行道:“周道想做的事,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啟珊道:“你完全沒有必要為他提供解決方法!”
  梓行道:“我有必要。”
  啟珊問:“為什麽?”
  梓行道:“我有我的原因。”
  啟珊道:“你一定要給我一個解釋!”
  梓行道:“有些事,我不能說!”
  啟珊沉默一會兒:“事情關聯到我,你不能說用一句你的隱私來打發我,梓行,不可以這樣對待朋友。”
  梓行道:“以他的條件,別的主意都會導致他的死亡。”
  啟珊氣道:“這同死了有多大分別。”
  梓行微笑,和氣地:“是生與死的分別。”
  啟珊道:“你可以阻止他!”
  梓行道:“一個成年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至親都不能令他改變,我有什麽能力阻止他?”
  梓行微笑問:“你不會以為如果我不幫他,天底下沒人能幫他吧?”
  啟珊賭氣:“我不原諒你,你現在同張社一樣,是個,是個……”啟珊最終還是不敢說出那句罵人話。
  梓行那邊沉默一會兒,笑了,他和氣地說:“宋啟珊,如果你在我麵前說這句話,我會抽你耳光。”
  啟珊怒道:“如果你不給我答案,我們就再不是朋友!”
  梓行沉默。
  奇怪,他不想對這個女人說:“請便。”
  梓行對女人一向客氣,但是不等於他的尊嚴可以被隨便侮辱,可是啟珊,確實與別的女人不同,這個女人,總是打算代表正義代表善良來同他交涉,而梓行總是向她的正義讓步,梓行歎口氣:“我怕說出來傷害你。”
  啟珊打個寒顫,果然同她有關係?
  梓行說:“你知道也好,啟珊,周道並不是一個值得的人,他聲稱,如果我不肯幫忙,他不會放過你。”
  啟珊沉默了。
  嘩,原來是為了這個。
  那兩日的纏綿,原來有這樣醜陋的動機。
  目光糾纏,姿態溫柔,原來是假裝的,為什麽不去演戲,這麽有天份。
  可憐的人,為了達到目地,似乎隨時準備同任何人上床。
  啟珊苦笑,周道其實不必獻身,他隻是微笑就可以將她留在身邊魚肉。
  無論如何,周道的表演值大價錢,啟珊什麽也沒失去,還賺了呢,憑白多了一段美好回憶。
  啟珊氣平,苦笑:“給你添麻煩了。”
  梓行道:“一點不麻煩,隻有好處。唯一吃虧的是周道,周道卻一意孤行,我已經盡了我的力,隻得盡可能讓周道的付出會有他想要的結果。”
  啟珊道:“唉,我知道你一向是好人。”
  梓行笑起來:“一向是好人?嗬,宋啟珊。”
  宋啟珊氣得改口:“你一向不是好人。”
  梓行溫和地:“這就對了,如果你說我是好人,我會覺得內疚,我沒有成心要欺騙你的感情。”
  啟珊絕倒。
  為什麽她會說他一向是好人呢?在她心中,一直當他是好人吧?那個奇怪的人,那個絕對不能稱之為好人的人,偏偏讓她覺得那是個好人。
  放下電話,啟珊決定去睡個好覺。象周道這麽聰明的人,不必他人擔心,萬一遇險,不過是他自己執意要最快地取得最大收益所不得不冒的風險而已,必須願賭服輸,別人無法援手。
  啟珊洗個澡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上探索正在播放手術實況,整個人開腸破肚,醫生將病人破碎的肝髒用一塊塑料布裹起來,看起來象屠夫在處理豬下水。啟珊關了電視,睡了。
  夢中,手術還在繼續,是周道在做手術,啟珊很自覺地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眼睛不敢看手術傷口,隻聽著剪子刀子“哢嗒哢嚓”,還有血落地的聲音,誇張的“滴嗒”聲,簡直要讓人發瘋,啟珊咬著嘴唇:“一定是個夢,快醒過來!”心裏尖叫著快醒過來,一邊覺得那血一直流一直流,直流到自己腳底下。
  啟珊狂掙一下醒過來,全身僵直酸痛,心髒跳得要掉出胸腔。
  啟珊摸索著打開燈,嚇死人!
  該死的周道,找個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安安靜靜地去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周道那樣無聲地消失了,啟珊仍會被自己的噩夢折磨。啟珊看看表,不過十二點鍾,已經夢成這個樣子,看起來,是真的把周道掛在心上。
  啟珊歎口氣,既然醒了,就為周道做點什麽吧,反正也睡不成了。
  啟珊再次打電話給夏梓行,這個時間,夏老大應該還沒有睡。
  梓行接電話:“又想起什麽了?”
  啟珊苦笑:“我現在成了雞婆婆了,咯咯嗒咯咯嗒的。”
  梓行問:“睡了?”
  啟珊道:“噩夢驚醒。”
  梓行在那遙遠的地方,聽見啟珊這幼稚的坦白,笑了。
  啟珊道:“夢見周道受重傷,在做手術,血流一地。”
  梓行沉默地等待。
  啟珊終於說:“我知道你說的對,那個漂亮小子不值得,但是,那孩子被人追殺,在醫院裏又被人刺了一刀!”
  梓行有點詫異:“在醫院裏被人刺一刀?什麽時候的事?”
  啟珊道:“今天下午。”
  梓行沉默一會兒:“你不用擔心,我替你留心周道的安全。”
  啟珊頓了一下,差點不相信事情可以這樣輕易解決,有個有力的朋友真是好,而且梓行決不羅嗦。
  梓行在那一邊微笑了:“你不用謝我,周道成功,對我有好處。”
  啟珊“啊”了一聲,鬆口氣,她不喜歡那種好象平空揀到錢包那樣的好運氣,凡事有個原故,她才覺比較可以接受。
  梓行再笑,從電話裏都能聽出來啟珊的意思,這個年紀不小了的女人,真是天真到可愛的地步。
  可是不涉及人際交往,她又精明得很,就是那種不通事故的聰明人吧?
  其實隔了那麽遠,梓行的手伸過來是有困難的,可是夏梓行答應了她。
  啟珊回到自己的被窩裏,慢慢地覺得空氣中有一股溫暖的氣流在緩緩舒卷,連這個孤獨寂寞的夜都變得有一點點溫馨了。
  半夢半醒中,啟珊忽然又想起,咦,為什麽梓行隻是奇怪周道在醫院裏受的那次傷呢?靈光一閃,莫不是前一次的襲擊是梓行安排給那位女高官看的?想得太多了,啟珊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了。
  睡吧。
  啟珊仍一大早起來就去看周道,可憐的家夥,這下子,真的傷重了,再一次做過手術後,臉色很蒼白,見到啟珊隻會無力地微笑,說一句:“你來了。”都要喘口氣。
  啟珊道:“當初黃蓋被打屁股,不知是不是也象你這麽慘。”
  逗得周道笑了,然後,那漂亮小子痛得閉上眼睛。
  啟珊後悔:“刀口痛吧?唉,忘了,這個時候講什麽笑話!”
  周道睜開眼,微微笑:“唱歌給我聽吧。”
  啟珊被點到死穴:“惡!不行,我跑調。”
  周道笑道:“我喜歡就行。”
  啟珊氣道:“你喜歡屎。”
  周道說:“我喜歡你。”
  啟珊氣笑了:“那你娶了我吧!”
  周道微笑說:“等我的事完了,我就娶你。”
  啟珊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半晌,歎口氣:“周道,你哥哥下場賭,當然知道會有這個結果。”
  周道不讓她說下去:“我知道,我知道,可他是我哥哥,我爸爸也是我爸爸。”
  啟珊無語。
  隻覺得悲涼,被人出賣也沒覺得這樣悲涼,啟珊竟為這個微笑著的小子的身世感同身受。為什麽?為了這個小子漂亮嗎?
  深雪說,隻是漂亮是沒有用的,可是別的什麽再加上漂亮就極有殺傷力了。周道除了漂亮,還有一點好處,他愛自己的家人。
  就這麽一點好,可是讓啟珊感動。
  周道用虛弱的聲音要求:“唱歌!”
  啟珊道:“去死!”
  周道微笑:“唱歌!”
  啟珊打開小收音機給周道聽,周道聽著小收音機輕哼,啟珊奇道:“唱的什麽?你爸爸是個混球?”
  周道笑而不言,啟珊隻得自嘲:“他媽的,我太老了,欣賞不了這種歌詞。”
  周道笑道:“這句話簡直可以做一句歌詞了。”
  啟珊道:“那林夕也該跳樓去了。”
  周道再笑。
  然後周道又唱,啟珊實在太驚奇了:“小賤人小賤人?是什麽意思?”
  周道這一次,真是笑到麵色慘白,痛出一頭汗來:“天,你要我死嗎?”
  啟珊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周道真的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她居然完全聽不懂周道在唱些什麽,當你開始聽不懂小孩子唱歌時,你就老了。
  中午啟珊出去吃飯,可憐的小周道還不能吃東西。
  吃完飯回來時,發現病房空了。
  啟珊推開門看見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一張空蕩蕩的床,這一驚非同小可,周道呢?周道出了什麽事?啟珊立刻覺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手裏出了一層汗,啟珊驚叫:“護士護士!”
護士跑過來:“8號房病人轉院了。”
  啟珊鼻子都冒出汗來:“誰給他轉的院?我怎麽不知道?”
  護士一臉驚奇地:“我們院長親自來給他辦的轉院,轉到某某院去了,那個貴得不得了的外資醫院。”
  啟珊呆了一呆,忽然醒悟,是那位大力女子出手了。
  要不要趕過去?
  現在還趕過去,是不是有點不識相?
  啟珊給周道打電話:“周道,你怎麽樣?”
  周道笑著報上病房號,溫柔地問:“不讓你過來看一眼,你是不會放心的吧?”
  啟珊道:“把門開著,我經過門口看一眼,可好?”
  周道笑罵:“說什麽呢?你是我朋友,大大方方進門坐下寒暄,幹什麽鬼頭鬼腦的?”
  啟珊應邀過去,發現門口居然有兩個便衣把守,那神色與那肢體動作,明顯不是普通人。啟珊差些沒被嚇住,進得房去,周道安然地在床上聽貝多芬的命運。
  啟珊吐出一口氣:“沒事,是不是?”
  周道點頭:“沒事了,放心。”
  啟珊問:“我不方便再來了吧?”
  周道笑一下:“你是我的朋友,什麽時候都方便。”
  啊,是朋友了,不是親密愛人了。
  哪有朋友上床的道理?
  寒暄兩句,啟珊告辭,周道也沒有留。
  啟珊明白,她再也不用出現在周道麵前了。
  不是沒有一點悲哀的。
  現代社會居然還有這樣身不由已的事。
  當愛已成往事,人還是要吃飯,啟珊回到自己的公司處理公事,感歎道:“幸虧有工作,否則,這麽長的一生怎麽過?”
  張清清進來通報:“那個女人又來了,我說你不在。”
  啟珊先是一愣:“哪個女人?”然後明白了,張清清一定是指曲玲,啟珊道:“哦,謝了。”
  然後聽到幼兒哭聲,一個女人哇啦哇啦的叫聲:“糟了糟了,怎麽辦怎麽辦?”
  聲音焦灼恐慌。
  啟珊忍不住同張清清出去看,不是別人,正是曲玲,走出門又走了回來,口裏嚷著:“糟糕,寶寶屙屎了!”
  還以為出人命關司了呢,原來是寶寶生產軟黃金了。啟珊笑道:“來,到我辦公室來!”
  曲玲看見啟珊一愣,然後瞪了張清清一眼。
  三個女人將幼兒帶到辦公室,打開紙尿褲,給小東西處理副產品,啟珊同張清清隻是駭笑,而曲玲神色自若地用濕巾擦擦手上的黃屎:“好了。”
  啟珊與張清清相顧而笑,生孩子真會讓一個女人成熟起來。
  曲玲咳一聲:“我不過是來謝謝你,那件事,多虧你,比我預期的好得多。”
  啟珊苦笑:“應該的,本來就應該如此。”
  曲玲問:“我想同孩子去掃墓,那地方,我不熟,如果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想去的話……”
  憑吊前夫,曲玲對啟珊並不是一個好夥伴,但是,那個曲玲懷裏不斷蠕動的小幼蟲一樣的東西,對啟珊有吸引力。
  啟珊接過孩子,抱了一會兒:“帶孩子去嗎?”
  曲玲點點頭:“讓楊楊看看孩子。”
  啟珊又有熱淚盈眶的感覺,她隻是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說:“好。”
  曲玲給啟珊留下名片:“聯係我。”
  張清清不滿:“為什麽要同那個女人打交道?”
  啟珊苦笑,不知道,她一看見那個小型楊楊,立刻就軟掉。
  張清清道:“你會吃虧的!”
  咄,吃虧!
  有張社在,啟珊怎麽會吃虧。
  曲玲也是個精明人,知道要多得些便宜,還要在啟珊身上做工夫,張社那裏,是滴水不漏的。就算沒什麽便宜,同啟珊一路,自有啟珊手下打理機票住宿,豈不省事。
  飛機上,幼兒大哭,啟珊急道:“是耳朵不好受吧?給他吃奶啊。”
  曲玲拿出奶瓶,小東西吃了幾哭,淚水止住。啟珊給小家夥擦去眼淚:“噓噓,小家夥,不怕不怕,我們飛呢,我們在天上飛呢。”
  曲玲微笑:“才幾個月就坐飛機,不知是幸運兒童還是不幸兒童。”
  啟珊道:“坐飛機雖然辛苦,但能坐上飛機也不算不幸了。”
  曲玲道:“我從未去過那麽偏遠的地方。”京城人士聲口。
  啟珊微笑不答。
  曲玲也覺出自己語病,笑著掩示:“一直想見識冰雪世界。”
  啟珊道:“我們倒見慣了,隻想去南邊玩。”
  曲玲道:“我喜歡上海。”
  啟珊回答:“雲南大理風光也不錯,昆明氣候宜人,麗江古城也很可愛。”
  曲玲歎道:“在雪山上拍照,那才冷哪。”
  啟珊笑了,原來曲玲不是不懂欣賞自然風光,隻是在自然風光中擺人工甫士,實在受罪。
  啟珊逗她:“不如我們什麽時候去黑河看極光。”
  曲玲有五秒鍾的向往,立刻拒絕:“聽說夜裏凍死人。”
  啟珊笑:“披著毯子烤火啊。”
  曲玲再次拒絕:“我老了,我隻去有空調的地方。”
  啟珊罵道:“這不是擠兌我這個老太太嗎?”
  兩人不待笑完,嬰兒已一口奶吐到曲玲身上,價值不菲的外套立刻報銷,啟珊替她抱過孩子,曲玲一邊收拾一邊道:“應該穿雨衣。”
  啟珊大笑,小楊楊努力地咳一下,又一口奶吐在啟珊身上。
  啟珊哇哇叫兩聲,忍不住笑了,曲玲在一邊笑著給啟珊擦衣服,一邊說:“慘,有沒有替換衣服?再吐,我們就隻有裸奔了。”
  抱小楊楊到楊楊墓前,不是沒有一點難堪的,楊楊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同時站立在墓前。
  曲玲落淚。
  啟珊苦笑:“你一直想要兒子,我總算沒虧待你的兒子。”
  如果楊楊在生,看到小小的楊楊,也一定會心軟,當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最牢的關係,莫過於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其他的愛戀,如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梁祝,激情過後,保不定他們會為誰洗碗誰做飯大打出手。
  隻有小東西,他需要兩個人攜手全力照顧,再苦再累不能放棄。
  楊楊看到這個小東西,雖然他是三十多歲的大“男孩兒”,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到了該承擔責任,做個男人的時候了。
  那些愛情來了愛情去了的話,大約不會再說了。
  可惜楊楊沒得到這個機會。
  回程中,啟珊閑閑地問:“家中還有什麽人?誰幫你照顧孩子?”
  曲玲述苦,她父母早逝,很早就隻有她與姐姐相依為命,去年,姐姐又去了深圳,一個人帶孩子,真是苦不可言。
  啟珊問:“你姐姐在深圳做什麽工作?”
  曲玲:“財會。”
  啟珊問:“會計師事務所工作?”
  曲玲:“不是,是一個A投資公司裏做會計。”
  啟珊問:“深圳的氣候過得慣嗎?”
  曲玲笑道:“過不慣也是活該,兩姐妹這麽多年在一起,她非要拋棄我,熱死也是活該。”
  從曲玲話中可知,兩姐妹相依為命,感情至深。
  當一個姐姐發覺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被一個已婚男人始亂終棄,可能會自然而然地蒙生殺機。
  啟珊沉默地轉頭望向窗外。
  楊楊這個倒黴蛋。
  我們評價我的們的親人時,不會因為他有種種的缺點而不愛他,當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年後,他們之間的感情隻能用親人來描述。啟珊無法因楊楊的過錯而漠然對待他的死亡。
  可是,她要不要去指證一個女人是殺手?她沒有證據,那女子或者隻是一時衝動。
  啟珊回到家,想了許久,決定去一趟深圳。
  查到A公司,打電話找財會部的曲雪,曲雪接電話,啟珊忽然語澀,半晌無言地放下電話。
  那個女人殺了楊楊。
  啟珊一時不知該以何種心情麵對,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決定找上門去。
  A公司的財務主管,有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啟珊敲門進去,曲雪抬起頭來,酷似曲玲的一張玲瓏麵孔,年紀大了,依舊有一種風情在,大眼睛裏的風霜令她有味道。啟珊覺得她比曲玲耐看。
  曲雪疑惑地:“您是……?”
  啟珊站在那兒,房間的空調讓她冷,麵對殺手的感覺讓她怕,可是,好象是楊楊的陰魂逼她一般,她不得不說:“我是楊楊的前妻!”
  曲雪在聽到楊楊兩個字時,一張臉變得慘白,並且整個麵孔僵硬起來,象個麵具一樣掛在臉上,半晌才用一個怪異的聲音回答:“我,我,我不認識你。”
  啟珊心裏涼涼的,看見這副表情,她已經明白:“可是你認識楊楊!”
  曲雪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她的喉嚨裏隻發出“噝”的一聲,她驚覺自己的失態,一時間也沉默了。
  兩個女人這樣對恃著,半晌,曲雪終於開口:“你想怎麽樣?”
  啟珊站在那兒,對,她想想怎麽樣?要不要送這個女人入獄?啟珊問:“你為什麽那麽做?”
  曲雪瞪著眼睛,半晌道:“他欺辱我妹妹!”
  啟珊道:“那就該死嗎?”
  曲雪道:“這種人渣!”
  啟珊沉默。
  曲玲有個好姐姐,可是曲玲並不是白雪公主,她意欲奪取別人的丈夫,沒有成功。可是在好姐姐的眼裏,隻是妹妹受人欺淩,被始亂終棄。
  啟珊轉身離去。
  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
  啟珊茫然走在繁華都市的繁華大街上,覺得蒼涼而孤獨。
  這樣接近這樣擁擠,可是每一顆心都那樣孤寂。
  隻有愛情能讓兩顆心接近,可是,有人說,愛情不過是個謊言。
  啟珊什麽也沒做就回到了她的城市,她驚覺自己的懦弱與自己對舊情的善忘。如果要繼續生活下去,必須要學會忘記舊情。
  啟珊默默:“楊楊,安息吧。死者已矣。”
  在以後平平常常的日子裏,啟珊一直想來一段溫和平淡的戀愛,可是溫和平淡的男人卻不能吸引她的目光。不,啟珊之所以婚姻失敗,隻因為她所喜歡的從來不是溫和的溫吞的,誠懇誠信但乏味的男子。
  她喜歡特別漂亮且不羈的男人,她喜歡幽默會調情的男人,她喜歡嘴巴甜巧懂得體貼的男人,隻是愛她是不夠的,還要肯忍讓,知道如何討好。要求這樣高,失望在所難免。
  啟珊托腮,同張社泡酒吧,一邊想:“張社是不錯的結婚對象,可是這個人啊,絕不會帶老婆出來喝酒聊天,老婆是要放在家裏收藏的,誰希罕做他的收藏品。”
  張社問她:“前段時間去哪玩了?”
  啟珊回答:“亂走。”
  張社問:“去深圳做什麽?”
  啟珊一驚,回頭望著張社:“我去了深圳?你怎麽知道?”
  張社道:“不知道,我不過詐詐你。”
  啟珊愕然:“詐我?”
  張社道:“曲玲的姐姐曲雪在公司賬上提了一百萬,攜款潛逃了,我想知道,同你有沒有關係。”
  啟珊半張著嘴,瞪著張社。
  張社聳聳肩:“看來我問錯了人,你不用這個表情吧?”
  啟珊半晌才回過神來:“曲雪?”
  張社點點頭:“是啊,真是奇怪啊,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一百萬好做什麽呢?怎麽會做這種蠢事?”
  啟珊沉默,她恨不能捂住自己的嘴:“什麽也不說,我什麽也不說!”
  真可怕,曲雪竟出此下策。
  她終於,還是為楊楊報了仇。
  楊楊,我同你,再無糾葛,讓我開始新生活吧。
  求求你,從我生命中消滅吧。
  我不要再見到更多的生老病死愛恨癡狂。
  每次要報上看到某某大案如何如何,宋啟珊會想,不知道這一個,是不是周道促成的那一個。
  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是否還在老女人身邊顧盼生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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