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暉蘭:請叫我孩子

(2008-12-09 09:32:18) 下一個

  第一章
  你喜歡什麽樣的讚美?
  美麗?溫柔?當然,男人要的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還有呢?聰明穩重?心地善良?
  在我的字典裏,最喜歡的形容詞是“可愛”,最痛恨的兩個字是“成熟”。
  我從小就比同齡人長得快。智力開發的早,上學早,個子高,發育也早,十二歲已經可以穿媽媽的工作套裝。
  一切都發生在我初中畢業那年。十五歲,最叛逆的年紀。
  炎熱的暑假,我把閣樓的空調開到最大,然後抱了一堆漫畫鑽進棉被。正看到精彩處,母親突然推門進來,盯著我橫躺在床上的模樣皺眉。
  “這麽大的人了,整天看漫畫像什麽樣子?給你買那麽多參考書,你看了多少?你要上的可是全國最好的高中,競爭有多激烈你知道嗎?也不想想父母的辛苦!我們賺錢可不是為了養一隻米蟲在家裏……”
  我放下漫畫,打了個嗬欠。
  母親硬是從床上拉起我。“你張阿姨來了,快去倒茶。”
  原來這才是母親的目的。我無奈的跟她下樓,在廚房調了兩杯冰茶端進客廳。張阿姨是我家的牌搭子,此刻正和母親熱絡的聊著,一見我就讚不絕口。
  “小舒又漂亮啦!這才幾天沒見啊?小舒今年十八了吧?果然是十八姑娘一朵花……”
  “張阿姨,我今年十五。”
  “才十五嗎?不像不像。彩萍你好福氣啊……”張阿姨轉向母親。“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又穩重,跟個大人似的。哪像我家那丫頭,就是長不大!說她什麽都不聽,就知道在外麵瘋……”
  我看母親一眼,看到她眼底光芒萬丈的自豪。
  這樣的情景我見怪不怪,也早已習慣於成全母親的樂趣和驕傲。但今天,我突然覺得惡心。我不想繼續坐在這兒被人評頭論足。我是人,不是展示品。我也不是大人,我才十五歲!
  我驀地站起來,在四道愕然的目光裏走上樓,“碰——”的把門甩上。
  打開衣櫃,我把最鮮豔的衣服拿出來扔在床上,對著鏡子換了一件又一件。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穿著咖啡色牛仔短褲和一件鮮黃色無袖襯衫,襯衫下擺在腰上打了個結,露出肚臍。
  “你這孩子今天怎麽回事?”母親氣得瞪我。
  “借的書到期了,我不想被罰款。”我拎起背包和母親擦肩而過。仿佛聽到母親在身後又說了些什麽,可能是抱怨,可能是叮嚀,對我而言都是噪音。
  從鞋櫃裏找出一雙淺褐色皮靴套在腳上,兩寸半的鞋跟讓我有種高高在上的快感。跨出大門的那一刻,我扯下綁頭發的頭繩,讓蓬鬆的長發獲得它們該有的自由。
  每個人都說我像大人。像大人是吧?很好。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我想我有權嚐試成人世界裏的一切。是的,一切。
  從化妝品店走出來,我聞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一瓶香水,一盒粉餅,一支口紅,一支睫毛膏,花光了我一個月的零用錢,但我覺得過癮。走過Cuppage Terrace的露天咖啡座,幾聲響亮的口哨追隨在我身後。一群笨蛋……
  戲院正在放二十一禁的片子,海報上赫然寫著“最新日本色情恐怖電影,奸淫恐懼、誘惑、刺激……”。買票進場,沒半個人攔我。可惜的是,我看到一半跑了出來。女主角被強暴的鏡頭還沒什麽,但她把一個男人搗成肉醬的場麵我受不了,衝進廁所大吐特吐。
  太陽落山,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酒吧的霓虹眩惑了我的眼,我忘了自己身上隻剩十塊錢,一腳邁進那個五彩繽紛的大門。
  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我翹起長長的腿,看著舞池裏重重晃動的人影。
  煙霧彌漫。震耳欲聾的音樂。瘋狂的喊叫和空洞的笑。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輕哼一聲。不過如此……
  “小姐,一個人嗎?”
  我扭頭,看到兩個打扮和聲音一樣輕浮的男人,沒三十也有二十九。這兩個叔叔想釣我呢……
  “可以請小姐喝一杯嗎?”叔叔甲笑得諂諂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我托著下巴,聽見自己甜美的聲音——“我要最貴的。”
  “沒問題沒問題。”叔叔乙立刻對酒保說出一串我從沒聽過的名字。我看到他黃黃的牙齒,一陣惡心。
  酒來了,紅紅綠綠的很好看,杯口還插著把小傘。我喝下一小口,隻覺甜中有辣,並不似我想象中那麽恐怖。
  “小姐芳名?”兩個叔叔繼續向我搭訕,一左一右夾在我身旁,揮發著令人作嘔的體臭和煙味。
  “猜中我的年齡就告訴你們。”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叔叔甲盯著我胸部猛瞧,試探著問:“……二十三?”
  我忍著爆笑的衝動睨了叔叔乙一眼。“你猜呢?”
  “二十四?”他邊說邊抹掉嘴邊的口水。
  “去死吧你們!”我把整杯調酒潑在他們身上,衝出這個讓人窒息的成人世界。
  時間還不晚。如果我花六塊錢去看午夜場電影,便沒錢打車回家。正煩著,一種陌生的存在感從身後逼近。回頭一看,是他們,那兩個想泡我的人。酒漬還留在他們的花襯衫上。
  “小姐,別這麽不上道。”叔叔甲過來攬我的肩,被我閃開。風很涼,一絲絲吹在臉上,也幫我看清了那兩雙眼裏的猙獰。
  我雖然討厭這個虛假的世界,卻沒愚蠢到糟蹋自己。於是我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我撐著牆喘氣,兩寸半的鞋跟在此時是一種折磨。
  什麽聲音?腳步?我驀地轉身,沒看到任何人。就在我鬆了口氣的時候,脖子突然被人從後麵勒緊,我被拖進陰暗的小巷。一隻粗糙的大手捂在我嘴上,我發不出聲音,掙紮的動作也立刻被男人的力量壓住。
  我聽到布料被撕破的聲音,那是我的襯衫。我頭一次覺得危險離自己如此之近。如果叛逆要受到懲罰,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不隻一隻手在我身上亂摸,胸罩也被扯開,我惡心得想吐。
  然後,我聽到一個聲音,一把來自天堂和地獄交界處的聲音——
  “你們在幹什麽?”
  “小子,別多管閑事。我們可以考慮分你點兒甜頭。”
  “……我要先看貨色。”
  第三個黑影出現在我上方。他蹲下來,用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從我的臉看到身體。他沒有碰我,我卻感到他的視線從皮膚上滑過。
  “很不錯。”他彈了個響指。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子,幫我壓著她,我們幹完再讓你上。我非讓這娘們嚐嚐老子的……你……你想怎樣?”一把匕首抵在他頸上,反射著冰冷的月光。
  “我改主意了。”幽幽的笑聲回蕩在黑暗中。“這麽好的貨色跟人分不是太可惜了?你們走吧,我今天不想見血。”
  “臭小子——”
  “我數三下。你們可以選擇離開,或是永遠消失。一、二……”
  我感到身上的力量鬆了,壓在我臉上的手在發抖。
  “小子……不要以為我們怕了你……”
  “下次遇見給你好看……”
  我可以想象他們逃走的狼狽,一定是連滾帶爬的。
  “你想躺到什麽時候?”
  我現在可以確定,這把聲音是來自天堂的。
  費力的撐起身子,我重新扣好胸罩,可破碎的衣料根本遮不住身子。我縮著身體,用眼神向他求助。一件有體溫的夾克罩在我身上。
  眼淚,就這麽湧出眼眶,一發不可收拾。
  遲來的恐懼,委屈,無助……還有種比這一切都陌生的情緒充斥了我。我聽到他問我住哪裏,要送我回家,可我不想回答。我隻是哭,不停的哭。
  最後,他有些粗魯的攙起我,連拉帶拽的將我塞進計程車,自己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對司機說了個地址。
  我沒見過這麽亂的公寓。其實,單身男人的公寓我是第一次見,或許都差不多。
  靠牆的單人床,被單沒有疊,一半耷拉到地上;小小的寫字台上堆滿搖搖欲墜的舊雜誌,裏麵夾著幾本花花公子;桌子底下有泡麵,餅幹,和豐富的罐頭食品;一根長長的繩子從房間一頭拉到另一頭,掛著T恤、襪子、內褲……隻有角落的玻璃櫃是整齊的,我注意到裏麵的相機和鏡頭。
  我坐在床邊,身上披著他的夾克。哭過後,我覺得好累。
  “喝咖啡麽?”他突然打破沉默。
  我搖頭。
  “啤酒?”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
  他從冰櫥裏取出兩罐Tiger,將其中一罐扔給我。我伸手去接,夾克卻從肩上滑了下去。他怔了怔,突然轉向牆壁,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是做什麽的?”我問那個背對著我的人。
  “酒保。”
  “你不是黑幫老大麽?”
  “我是酒保。”
  “你用刀的時候很酷……”
  “我是那間夜店的酒保!”
  “哪間?”
  “就是你招惹男人的那間!”他聽上去有點兒氣急敗壞。“你以為自己運氣很好嗎?告訴你,不是每個女人被強暴之前都會有人英雄救美!穿這種衣服在外麵晃,出了事也是自找的!要不是我一直盯著那兩個色鬼,你現在早就……”
  “我叫範舒彤。”我打斷他,將那串不怎麽中聽的碎碎念自動摒除在耳外。“你叫什麽名字?”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我走到他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湊近他耳邊悄悄的問:“你有沒有保險套?”
  這套對白是我從電視裏學來的,八點檔的肥皂劇,舉一反三後用在救命恩人身上,感覺很不錯。
  他轉過來,雙手抓著我肩上的夾克。他是想幫我把衣服穿好呢?還是幹脆扯掉?
  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有機會這麽近的看他。他比我高,但沒有高太多,因為我本來就不矮,又穿著兩寸半的高跟鞋。他的五官輪廓很深,尤其是眉骨,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卻沒有遮住那雙清澈的眼睛。星子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這樣一個健美而粗獷的男人,不去混黑道可惜了。
  “我這裏沒有那種東西。”他突然幫我把夾克拉好。這個決定讓我有些失望,我想他下一個動作多半是要推開我了。
  “沒關係,今天是安全期。”我鍥而不舍的撲到他身上,瞄準他的嘴又是親又是啃……接下來怎麽回事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主動的不再是我。
  夾克掉在地上,胸罩也掉在地上。他從我的頸項一路吻下去,然後抱我上床。
  很自豪。我成功誘惑了一個好男人耶!可我很快就自豪不起來了……因為我不知道天殺的有這麽痛!痛得我直想哭……
  他發現我流了血,動作一下子由粗魯變得溫柔,仿佛能把人融化的溫柔。疼痛中漸漸摻入陌生的感覺,一波接一波的,我禁不住叫了一聲。那是我的聲音麽?好奇怪……我睜開眼睛,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目光在我眼底停留一瞬,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然後,他把臉埋進我胸前最柔軟的地方……遲來的害羞讓我臉頰滾燙,意識模糊,而身體也仿佛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
  高潮平息後,我累得枕在他胳膊上睡了一會兒,睡得並不踏實。突然醒過來,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麽了?”我忍不住問。
  “你是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我皺著眉說。“早知道這麽痛我就不做了!”
  “嗬,你很孩子氣。”
  “真的嗎!?”我興奮莫名,也很高興看到他嘴角勾起的笑容。這次他真的在笑,很好看。“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你很孩子氣?”
  “啊,感覺真好……”我輕歎一聲,從未有過的滿足。“終於有人承認我是孩子了……”
  他突然坐起來,也把我拉起來,將被單密實的裹在我身上。我們麵對麵坐在床上,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對視良久,他用幹澀的聲音問:“你多大?”
  “十五。”我眨眨眼。
  “開什麽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跳下床,從背包裏摸出學生證給他。
  他看著手裏的證據,突然雙手抱頭慘叫:“天啊,我居然強暴了未成年少女……”
  “喂,你沒事吧?”我拿過桌上的麵紙替他擦冷汗。
  “我強暴了未成年少女……”他喃喃自語,神誌不清的抓著頭發。
  “你沒有強暴我。”我糾正他。“是我先誘惑你的。”
  “我強暴了……”
  “好啦!”我受不了的大叫,雙手捧住他的頭,逼他正視眼前的我。“我再說一遍,我們隻是一起做了回床上運動,你沒有強暴我!”
  因為動作太大,身上的被單滑到地上,他手忙腳亂的幫我重新裹好,像在裹粽子。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愛。
  “我會負責。”他突然說。
  我仿佛聽見自己的笑聲。“你怎麽負責?我才十五歲,我不會嫁你的。”
  “等你長大後我娶你。”
  “等我長大你早娶別人了。”
  “我不會娶別人!”
  “我管你娶誰?我要回家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留下你的地址和電話。”
  我托著下巴想了想。“留下電話你會借我衣服穿嗎?”
  十五分鍾後,我穿著他的T恤走出這間亂糟糟的公寓。他堅持送到我家附近的路口,看著我走進去。進門前我瞄了眼街口,那個影子還在。街燈從他身後照過來,修長的剪影立在道路中央,一動不動。
  我突然改了主意。
  關上已經開了一半的大門,我跑回他麵前。
  “剛才……剛才給你的電話是假的。”
  他並不驚訝。“我猜到是這樣,所以送你回來。”
  “你打算天天堵在我家門口麽?不怕我父母報警?”
  “我要對你負責。”
  “負責的事可不可以先放下?我並不討厭你……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抬頭看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見他不回答,我又問一次。“可以嗎?”
  他伸手按住我肩頭。力道不輕,抓得我有些痛。我沒有問第三遍,就這麽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我不懂什麽叫精神交流心電感應,可那一瞬間我好像了解他心裏在想什麽。
  他突然放開了手。“把電話給我。”
  我知道他答應了。
  那一年,我十五歲,最叛逆的年紀。
  我認識了陸濤,一個二十二歲的好青年。

  第二章
  我第二次留給陸濤的電話是真的。這麽做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雖然我是中學生而他是大人,可他也是好人。可難得有個“大好人”願意和我做朋友,如果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從此分道揚鑣不是太可惜了麽?盡管和大人做朋友並不簡單,比如他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帶你去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客廳的電話響了幾次,每次都隻有一聲,然後斷掉。
  爹娘都出門了,我一個人窩在沙發裏看綜藝節目,正有些無聊。
  電話又響了一聲,斷掉。
  腦海裏靈光一閃,我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溜煙衝到大門外。街口果然有人站著。是陸濤。我衝他招招手,叫他過來。他明明看見了卻不動地方,反倒向我勾勾手。我沒轍,隻好回去拿鑰匙,把門鎖了再出來。
  這是他送我回來後第一次見麵。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感覺卻好像很久了。太陽底下,他臉上少了些暗影,多了點陽光的味道。
  “你怎麽來了?”我見他拿著手機。“電話是你打的吧?”
  他“嗯”了一聲,然後塞給我一隻頭盔。我這才看到牆邊停著一台機車。我雖然不懂,但看得出不是什麽高級鐵馬,或許是傳說中不到100CC的小綿羊。我抱著頭盔沒動。
  “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不要,我得知道上哪兒才決定去不去。”
  他吞吞吐吐。“你……那個……來了沒?”
  我一愣,然後會意過來,一時尷尬到極點。“你……你幹嗎問我這個?”
  “到底來了沒?”
  見他堅持,我隻好回答:“這個月還沒……怎麽了?”見他聽我說“還沒”之後臉色一垮,我不懂發生了什麽。
  他拉起我的胳膊往機車那邊去。
  “跟我去醫院!”
  “為什麽啊?”
  “檢查!”口氣強硬,不容我拒絕。
  我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沒什麽自信的支吾道:“我說過是安全期的……”
  “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你才十五,萬一懷孕怎麽辦!?你說,你要怎麽辦?!”
  氣勢一邊倒的結果,我戴上頭盔,上了他的機車。
  醫院。婦產科。
  陸濤幫我掛的號,謊報了年齡。他陪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左右都是大著肚子的媽媽們,時不時用好奇的眼光看我們倆。我想多半是因為陸濤長得好看。
  右邊的媽媽向他搭訕。
  “年輕人啊,別緊張。是不是第一次當爸爸?”
  不等陸濤開口,我搶著澄清:“阿姨,他是我哥。”
  那個媽媽臉一垮,不出聲了。我不明所以,扯扯陸濤的衣角。小聲問:“她怎麽不高興了?”
  “你剛才喊她什麽?”
  阿姨?對哦……我恍然。雖然我才十五,可別人不知道啊。又是坐在婦產科裏,誰會相信你是個孩子?管三十來歲的人叫阿姨,人家當然不爽。
  我抬頭看陸濤一眼,他的臉色也不好看。
  “你怎麽也不高興了?”
  “……沒有。”
  “騙人,你明明就不高興。”
  “……你剛剛喊我什麽?”
  “我說你是我哥,所以你不高興了?”我拿手肘輕輕頂他一下。“我們不是說好,做朋友麽?”
  “要是你有了呢?”
  “那個……到時候再說……”我決心把鴕鳥精神貫徹到底。
  我聽到護士喊我的名字,趕緊起身,跟在護士身後進了化驗室。
  檢查比我想象中簡單,醫生也很和氣,仔細的問我問題,認真聽我回答……結束後,我拿著一紙化驗單回到走廊。化驗結果是陰性,我沒有懷孕。謝天謝地……
  陸濤迎向我,拉著我走向角落,避開那一群媽媽們發亮的視線。我猜他大概被盤問的很慘。
  “怎麽樣?”他貌似鎮定,但我聽得出他在緊張。
  我想著是該實話實說,還是吊一吊他的胃口。就這麽一猶豫,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接著自己作出判斷。
  “你真的有了?是真的嗎?”
  我抿著嘴,一言不發。我有些好奇,假如我真的成了十五歲的準媽媽,他有什麽打算?
  陸濤一把拉起我的胳膊。
  “沒辦法了,我們走。”
  “去哪兒?”
  “去你家。”
  “去我家做什麽?”
  “去跟你父母說,我們結婚。”
  “等一下!”我扒住走廊的牆壁不肯動。“我才十五,我不要結婚!”
  陸濤生氣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不結也得結!”
  我也生氣了。“男人這時候不是該帶女人去墮胎嗎?為什麽你非要結婚不可?”
  “你、說、什、麽?”他惡狠狠的瞪著我,瞪得我心裏發毛。
  “我說……通常,這種時候……男人應該勸女人……把孩子拿掉……不是嗎?”
  “你從哪兒學來的?”
  “電……電視……”
  “去他見鬼的電視!”他眼裏冒火。“那不是物品,是一個孩子!聽懂了?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怎麽可以拿掉!?”
  我沒想到他會發這麽大的火。十五年來,就連父母也沒對我這麽凶過。
  我被他蠻橫的拉出醫院,拉到他停車的地方。他命令我上車。
  “陸濤……”
  “上車!”
  “陸濤,其實我……”
  “上車!”
  “我沒有懷孕啦!”
  我喊出真相後閉上眼睛,縮起肩膀,準備承接下一波火山爆發。可預期中的怒火卻遲遲沒有來。我睜開眼,迎接我的是陸濤的目光,還有質疑。
  “你真的沒有懷孕?”
  “是真的……我,我不是故意不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我有些怕,也有些鬱悶。撒過一次謊的小孩就這麽不被信任麽?狼來了的故事也不是沒聽過……我這是不是自找的?
  他突然擁我入懷,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一聲溫熱的歎息從耳邊飄過。“太好了……”
  對他突然的轉變,我不知所措。我更不明白,他的“太好了”究竟指的是什麽?被人這樣緊緊抱住而快要窒息死掉的時候,喪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也不算丟臉吧?是,我知道這麽想很鴕鳥,可我不討厭這樣被他抱著。我們還是朋友嗎?唔,太難的問題,以後再說……
  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們之間這種微妙的關係倒也一直維持了下來。
  我們……應該還是朋友吧?關係很好很好的那種?
  不管他是如何定義我的,但他是我吐苦水的對象,最有效的壓力安全閘。他的破公寓被我瓜分了一半主權,那是我翹家時暫避風雨的窩。他給了我一把鑰匙,方便我進出。我偶爾會幫他收拾一下房間,掃掃地洗洗衣什麽的。我不太會下廚,因此充其量是幫他打包海鮮炒飯當消夜。
  他去郊外攝影時常會帶上我,讓我做他的模特。他會騎著那台90CC的小綿羊帶我去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每當我吐完苦水後,他會給我買一個巧克力香草冰激淩,滿滿兩球,讓我充分享受孩子應有的特權。他陪我辦了手機,說這樣可以隨時找我,我也可以隨時找他,雖然隻夠錢買最便宜的,黑白屏那種。
  我也聽他講了不少關於自己的事。比如他父母都在馬來西亞,他十三歲一個人來新加坡半工半讀,立誌做一名攝影師。比如他同時在酒吧和攝影棚打工,隻為多賺點錢保養更新那些昂貴的攝影器材。比如他打工時遇過怎樣奇怪的客人,聽過怎樣有趣的故事。再比如他本名叫陸平安,他覺得太沒個性,於是給自己改了名字。
  唯一讓我頭痛的是,他時不時就把娶我這件事掛在嘴邊。初一十五說一次,逢年過節說一次,聽到我耳朵長繭。
  上大學後,他有時會來學校接我,事先從不跟我說一聲。每當我看到馬路對麵斜倚著圍牆的修長身影,哪怕隔天有考試我都感到說不出的愉快。不曉得這是不是我天天穿長褲而不穿裙子的主因,但我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感覺。看帥哥啊,誰不賞心悅目呢?更何況這帥哥是我的好朋友,除了長相之外還有才華,外加一顆誠懇的心。
  有一次他又來載我,說要去海邊,還特地帶我回家換裙子。
  “去海邊當然要穿裙子!”謬論都被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隻好側坐在後座上,比平時更緊的抱住他的腰,心裏罵了好幾遍“小人”。
  到了海邊,我們坐在礁石上,邊吹海風邊吃他買來的鹵味。
  “小彤,你到十八沒有?”他突然問。
  “你忘了我下個月生日嗎?”我有點兒生氣。
  “過完生日嫁我吧?”又來了,原來他在這兒等著我。
  “不嫁。”我抓起一隻雞翅膀拚命啃。
  他也習慣了這個答案,不以為意的笑笑。“對了,我今天正式升為雷蒙特的助手。”
  “你也不小了,大器晚成哦。”我心裏替他高興,卻故意這麽說。
  攝影這條路他走得並不順,所以二十五歲還在當助手。我看過他拍的照片,每張感覺都不錯,卻總是不被業界認可,至今隻在一本不出名的雜誌上發表過幾張作品。
  “想不想參觀雷蒙特的攝影棚?”
  “新達城那間嗎?好啊好啊!”
  “你生日那天我帶你去。”他邊說邊從紙包裏摸走最後一隻雞翅膀,等我發現時他已經啃了一半,不禁扼腕。
  我端詳著他的側麵。從這個角度看,他的五官像歐洲人一樣立體,讓人好想摸一下。這幾年他留長了頭發,很隨意的綁在腦後,雖然常被我笑成兔子尾巴,卻越來越有藝術家的味道。
  “小彤,到沙灘上去。”他突然說。
  “為什麽?”
  “別多問,到沙灘上去。”他催促道,從背包裏取出相機和閃光燈。
  “不會吧?這麽暗你也要拍?”我不情不願的跳下礁石,走到沙灘上站好。已經不是第一次當他的模特,隻怕又要擺什麽怪姿勢。
  “躺下。裙子拉高一點兒。”
  “你色狼啊!?”我吼道。
  “羅嗦,我還不是早看過了?”
  討厭,每次都被他用這句堵死……我故意躺成大字形,很不淑女。
  他沒有下一步指示,也沒有按下快門。我突然發現今晚的夜空很美。在這個光汙染日益嚴重的熱帶島國,有這麽多星星的夜空是十分少見的。我很快找到了獵戶座的腰帶,那三顆連在一起的星星。如果我有相機,我就會把這三顆星圈在小框框裏,然後“喀嚓”一下……
  “啪——”白光一閃,我“撲騰”坐起來,瞪著礁石上的陸濤。
  “你又這樣!”莫名其妙就把我拍下來,簡直是浪費底片。
  “你那個動作很好啊。”
  “很傻好不好!”
  “很可愛。”
  “……是嗎?”聽到“可愛”二字,我有些動搖。
  “很可愛,像個孩子。”
  我想他可能捉住了我唯一的弱點,但我就是喜歡聽他這麽說。可愛耶……還像個孩子……感覺太好了!
  “舒彤,上次那個帥哥是不是你男朋友?”穎臻悄悄問我。
  中午十二點。人潮洶湧的學生餐廳。
  “哪次?”我端著餐盤看她一眼,側身擠過人與人之間的狹小縫隙。“你說陸濤嗎?”
  “他叫陸濤?好有個性的名字!”穎臻屬於那種一驚一詐的性格,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讓她兩眼放光。
  “不是男朋友,他是我街上揀來的‘大哥’。”盡管這是我單方麵的定義,上床結拜的方式也很不正常。
  “你們站在一起很配哦!”
  “那是因為我長得老。”我心不在焉的說。終於找到空位坐下,鬆了口氣。
  穎臻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輕歎一聲。“舒彤,你不要不知足了。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娃娃臉希望自己變成熟一點?”
  視線掃過四周的人,最後落在她身上。“除了你還有誰?”
  “還有很多!”穎臻泄憤似的狠狠切下一塊牛排,扔進嘴裏大嚼。
  “娃娃臉有什麽不好?”我想要還沒有呢。
  “老被人當小孩子看的感覺糟透了!”
  “老被人當大人看的感覺也好不到哪兒去。”
  “至少你可以一步到位,跳過大學裏這些不成熟的毛頭小子,直接交到那種好男人,大學一畢業就可以嫁人……”
  “我說了,他隻是我‘大哥’。”我懷疑穎臻到底聽進去多少,也許她根本就有妄想症。
  “你確定你們將來不會有私情嗎?”
  我白她一眼,懶得回答。如果她指的“私情”是那回事,用不著等將來,三年前就有過了,就那麽一次。盡管我曾因為好奇想再做一次,可陸濤不答應,還惡狠狠的警告我不許找別人試。我隻得放棄。
  “舒彤,放學陪我去逛街吧?那個Gucci的包包我早就想買了……”
  “今天不行。”
  “為什麽啊?”
  因為今天是我生日,陸濤要帶我參觀攝影棚。但我不會告訴穎臻實情。事實上,除了父母和陸濤,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
  “我有別的事。”
  “真是的,我們的友誼究竟以什麽為基礎?”
  “反正不會是一個Gucci的皮包,我還有小組討論,你慢吃。”我邊說邊站起來,轉身時不小心撞上恰好從後麵經過的人。
  “Sorry, madam……”道歉聲不絕於耳。穎臻在後麵偷笑。
  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注:madam一般用於稱呼略為年長的女性,尤其是在社會上打滾多年的職業女性。)
  討論會比我想象中結束的早,因為該來的六個組員缺席了三分之二。看過他們一個接一個用手機發來的五花八門的理由,我當機立斷把討論推遲到下星期。
  買了杯冰咖啡邊走邊喝,不知不覺就走出了校門。一眼看到剛進站的巴士,我決定不等陸濤來接我,直接去攝影棚找他。很想看看他大吃一驚的模樣。
  等巴士的人多,下車的人也不少。我仗著人高腿長敏捷上車,幸運的占到座位。二樓,車尾,靠窗。巴士開動,一股熱風湧進窗口,吹散了我的頭發。隻聽旁邊“呀”的一聲,我扭頭一看,原來飛起的發稍正打在鄰座男生臉上。
  “抱歉抱歉。”我趕緊將頭發攏到耳後,扯下手腕上的皮筋束好。動作太大,手肘重重的頂了他肩膀一下。“真是抱……”“歉”字還沒出來,巴士突然一個急轉彎,身處二樓兼車尾的我可遭了殃,整個人甩倒在男生身上。他也沒好到哪兒去,半個身子跌出座位,太陽穴險些撞在扶手上,千鈞一發。
  最先坐正的是我。不但坐正,還往窗邊擠了擠,這種糗事再來一次我可受不了。接著男生也坐直了,且順理成章的接收了我努力騰出的那一點空當……我隻好盯著窗外,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
  “剛才真危險。”
  “嗯?”我扭頭看他一眼。是在跟我說話麽?
  “我說剛才真危險。”男生側身看著我,對上我的視線。“你ok嗎?”
  “哦沒事,一切正常。”我順口答道。
  “你是信息工程科的吧?我好像見過你。”
  “我才大一,還沒選科。”
  “是麽,那是我記錯了……我叫羅傑,信息工程三年級。”
  這是搭訕?還是單純的自我介紹?我盯著那張無甚特色卻也不難看的臉多瞧了幾眼,然後報上自己的名字。
  “範舒彤,工程係新生。”
  “很高興認識你。”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很高興’認識我啊?”我刻意強調那三個字。
  羅傑愣了一下,然後揚聲大笑,惹得前排的人都回頭看我們。
  “本來沒別的意思,”他笑著說,“現在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了。”
  我依然不懂。
  “為什麽?”
  “因為我想認識你。”羅傑說。“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在一個危險的急轉彎之後,我突然想認識一下這個坐在我旁邊又撞了我好幾下的女生……”
  他的聲音爽朗,笑容愉悅而坦率。我開始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剛好這女生還是個美女,所以我很高興。”
  唔……幽默差強人意。如果陸濤是一百分,這個叫羅傑的頂多七十。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不曾有過那樣的遭遇,假如我和陸濤不曾有過那樣的交集。當我們坐上同一輛巴士,或是在街頭巷尾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是否會停下腳步多看他一眼?我是否會主動和他說話?我心裏,會不會突然冒出想認識他的念頭呢?
  在新達城底層問出“雷蒙特”攝影棚的位置,我搭電梯來到十一樓。一走出電梯就撞上一個身材惹火的紅衣女郎。紅絲巾,紅裙子,紅皮鞋,紅皮夾……實在太像個紅包了,讓人無法不留意她。難聽的磨牙聲中迸出幾句咒罵,那一身火紅消失在電梯門後。
  我沿著走廊尋找“雷蒙特”。
  找到了,但有點兒奇怪。我彎腰撿起掉在地毯上的東西——一片鮮紅色的假指甲。玻璃門裏黑漆漆的,我大著膽子走進去。咦?好像踩到什麽?撿起來仔細看……這不是陸濤的皮帶麽?如果我再往裏走,會不會發現更多東西?
  好奇心蠢蠢欲動,我甩開大步……
  “哇——碰!噢……”通往光明的第一步就被電線絆倒,我趴在地上哀嚎。
  燈光驟亮。
  “小彤!?”不知從什麽地方出現的陸濤扶起我。“你怎麽自己跑來了?”
  “我想讓你大吃一驚……”我揉著膝蓋上的淤青,呲牙咧嘴的說。“不過現在大吃一驚的好像是我。”
  我同情的看著他被撕破的白T恤,拉鏈掉了一半的牛仔褲,還有臉上的口紅印,大紅色的。“你該不會被那女人吃了吧?”
  “……別瞎說。”
  “喏,皮帶。”我把皮帶掛在他肩上,安撫的拍了兩下。“想開點兒,其實你也沒損失什麽……”
  他突然狠狠抓住我的手腕,兩簇黑色的火焰在瞳孔裏燃燒。
  “聽清楚了,我沒碰她!”
  “沒有嗎?可她身材那麽好……”
  “她身材好關我什麽事!?”
  我突然想起那女人的懊惱和憤怒。她罵的好像是……“混蛋”,還有……“性無能”?我眨眨眼,瞪著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男人。
  “你是說……你對她沒反應?”
  他眯起眼睛。“還不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幾乎尖叫。我又想起他拒絕跟我再做一次時的堅定不移。他該不會是……那個意思?

  第三章
  我翻遍了醫學雜誌和百科全書,然後跑去醫學院找我的高中同學Yuki,是個難得的美女兼才女。她聽了我的問題後思索良久,突然激動的拍拍我肩膀。
  “很有研究價值,可惜我不主修神經官能學,但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問誰?”她的回答給了我一線希望。
  “我認識一個學長。”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嫵媚。“他這學期在校醫院實習,也許能給我們一些指點。放心,他是很熱心的人。”
  於是我們雙雙來到校醫院精神科,見到了這位熱心的學長。Yuki送上她自製的小餅幹做見麵禮,然後聊了一陣實習分配的事,又聊了一陣暑假旅遊的事,見她打算把話題引到下學期選課和購買二手課本上去,我終於忍不住插嘴道:“學長,我有問題!”
  “哦?請問。”學長轉向我。
  “請問男人會不會因為發現自己的做愛對象是未成年少女而從此不舉?假如真是這樣,要怎麽治才好?”
  盡管學長維持著彬彬有禮的微笑,我還是瞄到他額角有滴冷汗悄悄滑落。不管他是否被嚇到,我隻要他快點兒回答我“是”或“不是”。
  “這個嘛……如果他原本是正常的……”
  “絕對正常。”
  我發現說漏嘴時已經遲了。學長和Yuki同時盯著我看。尤其是Yuki,閃著一雙發現新大陸的眼睛,臉上掛起一副對聯——上聯“八卦偵察庭”,下聯“狗仔考察團”,橫批四個字——“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把頭轉向另一邊,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哼起流行歌曲。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範舒彤——”
  “嗯?什麽事?”我裝傻。
  “你以為唱歌就可以蒙混過去了?”Yuki雙手插進口袋,輕咳一聲。“你不是想知道這種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怎麽治麽?你想幫誰?和你什麽關係?我認不認識?”
  “你說什麽?我不懂。你別瞎猜哦……”我繼續裝傻,卻暗暗記住了一個詞——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
  別看我表麵嘻嘻哈哈,其實心裏挺沉重的。我在雜誌上讀過這種病,比如下肢完好卻因某種刺激導致不能行走,聲帶健康卻不能說話什麽的。有的治好了,有的治不好,有的沒治卻自己好了……假如陸濤真的得了這種病……我是說假如……那有的治嗎?萬一沒的治,我豈不是要對他負起道義上的責任?這種問題又不好當麵求證。不是問不出口,而是怕他麵子上掛不住。男人不是都忌諱這方麵不行的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個月,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剛從連續兩周的考試中解放,好像一根繃得過緊的皮筋突然失去了拉扯的力量,全身的骨頭都懶散下來。
  陸濤好一陣沒向我求婚了,也沒主動和我聯係,可能是怕影響我考試。對此我感到慶幸。倘若再被問一次,我還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像從前那樣回絕他。道義上的責任啊……唉,一想到就頭痛。
  中午接到穎臻的電話,說富士冰宮翻修完畢,她手上有打折券,問我要不要去玩。我想,讓冷氣把鬆弛的神經凍一凍也好,就答應了她。
  沒想到會在那裏看到陸濤。
  整個冰場被雷蒙特包了下來,入口處掛著“禁止入內”的牌子。穎臻氣得跳腳,我倒覺得無所謂。玻璃牆外已經圍了不少人,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撤退,已經被穎臻拖著一口一聲“Excuse me”擠了進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舉著反光板的陸濤。
  穎臻在我耳邊大叫:“天啊!是Jennifer Smith和Charles Lynch!”
  “誰啊?”我揉著被震痛的耳朵。
  “那對風靡歐洲的冰上情侶啊!沒想到他們居然來新加坡了!天啊,Charles比照片上還要帥!”
  我這才注意到冰場中央的男女。很眩的兩個人,拉丁美女配金發帥哥,合作無間的花式動作美得像一幅畫。欣賞了一會兒,我的視線又飄向冰場角落。
  陸濤站在那裏,穿著件銀灰色夾克。他的兔子尾巴大概有幾個月沒剪了,這個懶蟲。
  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來是那個站在首席戴了頂棒球帽的攝影師,四十來歲,帽簷下壓著兩條濃濃的掃帚眉。
  這一定是雷蒙特的當家,我想。因為陸濤對他的態度很恭敬。他對陸濤說了些什麽,然後退開一步。陸濤走到三角架前的位置站好,雙手扶穩相機,調整鏡頭和光圈,修長的指按下快門……我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屏息了很久。
  如果人的眼睛是相機,我想我已捕捉到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留下穎臻獨自對著冰上情侶尖叫,我悄悄鑽出人群,帶著滿足的笑。
  我買了五個漢堡六隻雞腿外加一打啤酒,全部堆在陸濤的寫字台上。
  這間公寓和三年前一樣,一樣的亂。疊好被單後,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攝影雜誌扔回書架上。洗手間的燈被罩了層紅玻璃紙,那是陸濤的暗房,洗照片用的。我第一次進去時嚇了一跳,以為進了鬼屋,現在卻習慣了那朦朦朧朧的紅色,堅持不讓陸濤把玻璃紙拿下來。
  洗了手,我跪在寫字台前的凳子上,拿出一個漢堡大嚼,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影集翻看。這些影集我看過很多次了,但每翻一次感覺還是那麽好。陸濤從不拍什麽唯美的藝術照,他的作品裏隻有兩個字——真實。
  我喜歡他的真實,盡管這種真實偶爾也讓我鬱悶,比如我在照片中看到自己的時候。看照片和照鏡子不同,你會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而我的樣子,三年來就不曾變過。我原以為他會把我拍得更像小孩一點兒,可事實並非如此。
  輕歎一聲,我開始吃第二個漢堡。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陸濤還沒回來。我有些困,打著嗬欠爬上床,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我向來睡得很沉,也不常做夢,一般的動靜吵不醒我。陸濤說我這種睡法像某種動物,我起初腦筋沒轉過來,後來才明白他說我像豬,氣得兩個星期沒理他。可今天有些不尋常,我仿佛聽到什麽聲音,驀地睜開眼睛。
  “吵醒你了?”陸濤坐在床邊。屋裏隻亮著一盞台燈,昏黃的光在他臉上打出一片陰影。
  “你回來了?”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夢見他了。
  “嗯,回來了。”他放下那個超大的雙肩背包,捏了捏我的臉。嗯,會痛。
  我突然坐起來勒住他的脖子,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背上。“老大,你今天很帥!很帥很帥!”
  “今天?”他勉強轉過頭來,碰到我的臉。“你在哪兒看到我?”
  “在富士冰宮啊!我看到你在首席攝影師的位置拍照!太帥了!那個掃帚眉大叔是不是雷蒙特老大?他是不是很欣賞你?啊?是不是?”
  我聽到一聲低沉的笑。陸濤的笑聲很好聽,讓人著迷。
  “本想遲些告訴你。”
  “什麽什麽?快說!”
  “我下星期開始獨立作業,已經接了兩份委托,雖然不是什麽大case……”
  “你當上正牌攝影師了?”
  他點點頭。
  “哇塞!太酷了!”我跳下床拉著他在屋裏轉圈圈,突然被他一把抱住。
  “小彤……”
  “嗯?”他抱得很緊,我有些喘不過氣。
  “我當上攝影師了,你嫁我吧?”
  “……哎?”
  這是什麽因果關係?那個說慣了的“不”字在喉嚨裏卡住。我想到那個困擾我多時的問題,那要命的道義上的責任……
  “你不反對?”他顯然誤會了我的沉默。“不反對,就是答應了?”
  我的沉默像一種鼓勵,他更加抱緊我,熱燙的呼吸噴在我耳邊,一隻手摸進我的T恤下擺,在我腰上摩擦,弄得我很癢。有些熟悉的熱和酥麻從他撫過的地方向周身蔓延,讓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晚。
  “……你在色誘我嗎?”這樣下去我會在神誌不清的時候答應他。
  他不回答,低頭吻我,吻得我頭發昏……好像……有什麽硬硬的頂上來……
  “等等!”我驀地一推,目光落在下麵某處——“你……你有反應!?”
  陸濤哭笑不得。“有問題嗎?我是個正常的男人。”
  “你沒有陽痿?我以為你有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我瞪著他的重點部位,然後……親眼目睹凸起的牛仔褲塌了下去。
  “範舒彤,你可真會給男人潑冷水……”他狠狠刮了下我的後腦勺,從冰箱裏取出啤酒,大口大口的喝。
  我把他這種行為解釋為沮喪。很顯然,是因為我。
  “陸濤……”我小聲叫他。“我不是故意的……”
  他繼續背對著我喝啤酒,一聲不吭。
  我走過去,輕輕扯住他的衣角。“剛才的問題……可不可以等我畢業再說?”
  他轉身。“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嫁我麽?”
  “我……”
  “算了,我不會再逼你。”他走到寫字台前,看到桌上的漢堡和雞腿。“你買的?”
  我點點頭。
  “那我吃了。”
  那個晚上,陸濤吃光了三個漢堡和六隻雞腿,也喝光了那一打啤酒。我離開的時候,他醉倒在床上,喃喃的說著夢話。
  “該送他什麽好呢?”我咬著筷子,食不下咽。
  出於愧疚,或是補償心理,或是別的什麽心理,我想送陸濤件禮物,祝賀他當上雷蒙特的正牌攝影師。相簿早送過好幾本,相機配件我又不懂,也買不起……原以為兩百塊可以買個不錯的鏡頭了,上網一查才曉得,兩百塊隻夠買個好品牌的鏡頭蓋!
  這難題困擾了我一個禮拜,害我消夜隻能吃下半份炒飯,不加雞翅膀。
  我幾乎天天拉著穎臻往市區跑。幾條購物街走遍了,幾座商城也轉完了,卻總也找不到中意的東西。穎臻問我究竟想買什麽,我答不出,換來她一記白眼。
  “心裏沒數送什麽禮?還不如包個紅包省事!”
  “又不是結婚,送什麽紅包……”
  “那送巧克力。”
  “又不是情人節……”
  “送花。”
  “會死掉的不行,不吉利。”
  “有了!”穎臻在我肩上一拍。“送仙人掌,保證長命。”
  我輕歎一聲,把頭別向一旁。就這麽一扭頭,我看見了我要買的東西。
  櫥窗裏擺著一雙鞋。隻有一雙。那是雙登山鞋,鞋底厚極了,翻皮鞋麵上勾勒著紅色和黑色的條紋。穎臻說像火,我卻覺得像紅色的海浪。不知為什麽,看到這雙鞋我就想起了陸濤,然後固執的相信他一定會喜歡,也會需要這雙鞋。
  櫥窗裏沒有標價,隻有一塊“New Arrival”的牌子。我不顧穎臻勸阻,一腳踏進店裏。然後我立刻明白了穎臻為什麽攔我——這根本不是那種給平民百姓進的店。
  偌大的櫥窗隻放一雙鞋,夠排場了吧?和店內的裝潢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一道三公尺高的水幕將店麵一分為二,藍紫兩色的燈光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打上去,一片流光溢彩。水幕前的空間很大,五公尺長的衣架大概可以放二十個,可那兒一個衣架也沒有,隻有模特。我走近幾步,視線從那些模特身上一一掃過。那不是普通的塑膠模特,倒像是博物館裏表情生動的人形蠟像。加上張力十足的肢體,一套平凡的短夾克配牛仔褲也像是藝術品了。
  我低頭尋找我要的鞋,終於在最角落的位置找到。
  那是個坐在圓凳上閉目沉思的模特,單手托著下巴,手肘支著左腿,左腿搭著右膝。白色棉布襯衫配深藍色直裁牛仔褲,褲腳有些長,把鞋腰遮住大半。我忍不住伸手把那過長的褲腳卷起一折,讓鞋腰多露出一些來。嗯,還是這樣好看……
  “喂——”
  “嚇!?”模特居然會說話?
  “小姐,你在做什麽?”
  “呃……看鞋?”我終於意識到坐在這裏的不是模特,而是個實實在在的人。
  “咦,是你。”模特揉揉眼睛站起來,指著自己的臉問,“還記得我麽?”
  這麽說來,好像是有些麵善……
  “哦!”我驀地記起。“是巴士上的……”
  “羅傑。”他又一次報上大名。見我依然困惑,他解釋道:“我在打工,幫朋友看店。”
  “這店是你朋友的?”那有沒有打折?我差點兒脫口問出來。“你腳上這雙鞋,多少錢?”
  “這雙嗎?”他低頭看一眼。“這雙是新品,要七百九。”
  雖然做過心理建設,我還是被這數字嚇了一跳。
  “七百九……新幣麽?”
  “是的。”他笑得有些抱歉。
  七百九……直接說八百不就好了?玩什麽文字遊戲啊?八百大洋……可以買四雙NIKE了。可我還是想要這雙。怎麽辦,我隻有兩百塊,剩下那五百九上哪兒找去?穎臻是不用指望,典型的“月光族”,荷包不會比我滿多少。
  “你說你在這兒打工?”
  “是的。”
  打工……也隻有這條路了。
  對大學生而言,打工的機會其實不少。隻要你不太挑揀,一個月賺足六百塊並非難事,比如同時兼三份家教。但隻教一個月便抽身而退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不想長期做下去,也不想誤人子弟。那麽,去便利店和速食店應征呢?時薪微薄,不曉得要攢多久才夠……衡量再三,我接受了羅傑的提議。
  他的提議很簡單——櫥窗模特,每天一小時,時薪一百。
  “總不會讓你隻穿內衣往櫥窗裏站。”羅傑保證道。
  有了這樣的保證,我答應他做一個禮拜,而他會幫我留著那雙鞋。
  穎臻說我瘋了。
  “也太大膽了吧?站在櫥窗裏給人看!?”
  “你不覺得很有創意麽?”我往好處想。“況且不動的時候,和塑膠模特沒兩樣。”
  “一個小時都不動?”
  “每分鍾換一次姿勢。”
  “那還不是一樣!”穎臻氣結。“你父母不會答應的。”
  我笑道:“他們不答應的事我沒少做。”
  “那陸濤呢?陸濤也不會答應的。”
  我一把按住穎臻肩膀,半警告半威脅的說:“你要保密!否則作業不借你抄,測驗也不給你打pass!”
  “好嘛……”穎臻不情不願的點頭。
  “你發誓!”
  “芝麻大的事情,發什麽誓啊……”
  “不發誓作業不借你抄,測驗不給你打pass!”
  “我發誓,我發誓還不行麽?”穎臻苦著臉說。“假如我把你做模特的事泄露給陸濤,讓我以後考試都不及格……”
  “你不是常常不及格麽?”
  “範舒彤,你別太過分!”
  “好啦,那就這樣吧。”我聳肩,寬宏大量的說。
  
  第四章
  按照約定,我在第二天下午報到,開始了為期一周的打工生涯。
  工作時間是六點到七點,每十分鍾換一次衣服,一共五套,換裝時間不超過兩分鍾。我報到時依然隻見羅傑,不見店主。
  “她出國旅行了,下個月才回來。”羅傑解釋道。“這期間店裏的事我全權代理,絕不會欠你薪水。”
  我告訴他我不擔心這個,然後拿了他給的衣服去換。可能因為是第一天,五套衣服都不是太誇張的設計,剪裁清爽利落,顏色不紮眼,也不暴露,更沒有那種日韓係多層次的,否則換起來可不止兩分鍾。我不禁佩服羅傑考慮周到。
  換好第一套衣服,我正要進櫥窗時被羅傑喊住。
  “等等,你沒化妝?”
  “那個……我有塗口紅。”我覺得沒麵子。其實早該告訴他我不喜歡也不擅長化妝,隨身的包包裏隻有十五歲那年買的唇膏和粉餅(睫毛膏弄丟了),一直用到現在,過沒過期都不知道。我怕失去這份兼職而沒說出口。現在被問起,更是尷尬。
  羅傑看出我的尷尬,不在意的笑道:“沒關係,我幫你。”
  “你幫我?”我傻傻的重複。他不是信息工程係的高材生麽?我沒記錯吧?
  我臉上的問號大概十分明顯,羅傑“嗬嗬”一笑。“別介意,業餘愛好而已。”
  直到我坐在化妝鏡前,閉上眼睛的時候,我仍在懷疑。可睜開眼睛之後,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哪是化妝,簡直是變魔術啊!活了十八年,我從來、從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相信過自己是個美女!換言之,我化不化妝居然差這麽多……
  我帶著複雜的心情步入櫥窗,下意識看了看那雙鞋的位置。鞋已經被羅傑撤掉,剩下個空台,可以當凳子坐。我看的隻是那個位置。
  六點鍾,正是放工的時候。櫥窗外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有多少人會放慢腳步,把注意力分給櫥窗裏的我呢?管他呢……我發現自己並不在乎這個答案。我在乎的,隻是一次新鮮刺激的體驗,即將進入荷包的銀子,還有那雙鞋。那雙我要送給陸濤的鞋。
  我在那個空台上坐下,翹起長腿,單手托著下巴,眼眸低垂。這是第一個pose,跟羅傑學的。擺pose並不難。店裏那麽多人形模特,那麽多樣本,還怕沒pose可擺麽?
  櫥窗側門拉開一條縫。我用餘光看見,一隻手伸了進來,手裏拎著一個迷你音響。然後,柔和的旋律飄滿整個櫥窗。
  那一定是羅傑,我想。
  有了音樂,我可以更自如的坐,更自如的站,更自如的微笑。我可以把肢體盡情舒展而不覺一絲一毫的尷尬。側門打開時,我不相信十分鍾就這樣過去了。羅傑站在那裏,示意我換裝。
  我換上第二套服裝,接著第三套,第四套……櫥窗外漸漸有了圍觀的人。人越聚越多,有人單純的觀望,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拿出手機拍照。他們或許不知道,當他們看我的時候,我又何嚐沒有在觀察他們?衣著,發型,膚色,身材,五官,站立的姿勢,習慣的小動作,眼底流動的情緒……有快樂,有苦悶,也有麻木不仁。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人是相同的。
  工作結束後,羅傑付給我一百塊薪水。
  “你做的非常好。”他說。
  “可人們隻是看,並沒有進到店裏來。”
  “這隻是開始,以後會不一樣的。”
  “是麽?”我聳聳肩,揮掉剛剛萌生的那一點不安。隻是一個禮拜,不會有什麽事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圍觀的人比昨天多出一倍。
  第三天,櫥窗外發生交通阻塞。便道中央架起攝影機,電視台的記者親臨現場,也不知從哪兒得的消息。
  晚上,穎臻打電話給我,說我上電視了,九點新聞,明天的午間新聞沒準也會播。隔天中午,我守在電視機前,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段新聞。不到十五秒的報道,鏡頭一帶而過。穎臻知道我打工的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換了別人可未必。於是我安心去打第四天的工。
  還剩三天。還剩三天我就可以買下那雙鞋,送給陸濤了。我快樂的想。
  和往日一樣,我提前半小時到店裏,發現櫥窗外已經聚了不少人。
  今天走的是嬉皮風,金屬亮色的刺花和亮片,帶流蘇的皮衣,反折的褲管和華麗的腰帶……有點張揚,有點叛逆的頹廢。這讓我想起自己十五歲的那一場體驗。我用自己的年少張狂做賭注,闖入大人的世界。正是那一次的冒險,讓我認識了陸濤。陸濤……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羅傑認真的幫我化了妝,做了造型。
  選CD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有沒有做明星的感覺?”
  “有一點。”我照實說,看著鏡中的自己舍不得移開視線。這樣的裝扮在以前是絕不敢想的,今後也不會穿了走在街上。不趁現在多看兩眼,以後就沒機會了。
  “你要是喜歡,再多做一個禮拜如何?”
  “不了,我隻做七天。”
  走進櫥窗,我發現地上多了幾盞閃爍不定的小燈。回頭看羅傑一眼,他衝我聳聳肩,打開音響後把門關上。音樂和燈光明滅的節奏剛好吻合。果然又是他玩的新花樣啊,這人點子真多。
  我照樣擺我的pose。因為換了音樂,我不再單純的坐著或站著。我從櫥窗一端步向另一端,然後走回,每一個定點都踩著重音。偶爾甩一下頭,長發飛揚。我喜歡這種感覺。
  不知是第幾次甩動長發,我驀地停下腳步。櫥窗外,在所有圍觀客的最前麵站著一個人。陸濤。這時羅傑打開了側門,十分鍾到了。我故作鎮定的走出櫥窗,卻逃也似的衝進更衣室,關門落鎖。
  陸濤看見了。不管他是怎麽知道的,怎麽來的,反正他是看見了,也認出我了。然後呢?我該怎麽辦?我該如何麵對他的怒火呢?不對……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憑什麽發火?我為什麽要怕他?對,我沒做錯事,用不著怕他。
  心理建設完畢,我開門出來,身上已換好第二套衣服。
  更衣室外站著兩個人,羅傑和陸濤。羅傑手裏拿著一頂帽子,和衣服一套的。我走過去,要把帽子接過來,伸出的手被陸濤一把捉住。
  “你到底在做什麽?”
  “你看到了,我在打工。”
  “為什麽打工?”
  我不想告訴他,於是反唇相譏:“我是十八歲的大學生,打工又不犯法!”
  “為什麽不跟我說?”
  “因為……因為你忙啊。”胡諏的理由連我自己聽著都假。“何況我都十八了……不想……老被你管著……”越說越沒底氣。
  “我怎麽管著你了?”
  “不管我,就讓我打工啊……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工作!”
  一陣難熬的沉默後,我仿佛聽見他說:“好,我不管你。”
  陸濤走了。我突然覺得難受。胸口像被一柄大錘重重敲下,鈍痛難當。這樣的陸濤,比火山爆發的陸濤更讓我恐懼。他說他不管我,然後走了……他再也不管我了麽?我沒那個意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啊……我究竟是在怕他,還是怕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呢?我怕他離開我麽?我為什麽怕他離開我呢?為什麽呢?
  羅傑來到我麵前,將那頂灰色的寬邊圓帽扣在我頭上。
  “還能繼續嗎?用不著勉強。”
  “誰勉強了?”我咬著嘴唇,從齒縫間擠出一句。
  “你這樣唇彩會花掉的。”羅傑說。“舒彤,你真的ok嗎?”
  “我ok啊。”
  “介不介意我問,他是你什麽人?”
  “他是……朋友。”
  “哦——是朋友。”羅傑點點頭,又搖搖頭。“為什麽我覺得不像呢?”
  “他是……大哥,街上撿來的。”我搬出敷衍穎臻的說辭,不確定能否應付得了羅傑。他的神情,仿佛早已看穿什麽似的。
  “反正是你親近的人,對不對?”
  我低頭不語。
  “給你一個小忠告吧,”他說,“不要意氣用事,不要對你親近的人說違心的話,他會受傷。”
  “知道了……”我邁步要走,卻被他喊住。
  “還有——”他繼續說,委婉平和聲音透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曆練和洞悉。“也不要把他的氣話當真,你會受傷。”
  我繼續向前走,沒有回頭。
  最後一天打工日,我在家裏接到羅傑的電話。他告訴我,今天有人來拍專題照,剛好預約在我站櫥窗的時段。他問我介不介意,假如我不想去也沒什麽,反正已經做了六天,加上我自己的兩百塊,已經賺夠了買鞋的錢。我告訴他我會去,而且不會遲到。
  “既然答應做七天,就不能半途而廢。”
  “範舒彤,你有一種單純的固執。”羅傑掛電話前這樣說。
  來到店裏,我發現水幕後的空間被布置成攝影棚的樣子。幾個模特已經換好了衣服等著上鏡,可作業人員中卻不見攝影師的蹤影。有人大聲講著電話。
  “Thomas,老大弄傷了手,現在去了醫院,Ken又不在,你趕緊過來頂一下!……還猶豫什麽?你知道這個case很重要!……十分鍾內立刻過來!”
  我找到羅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說本來預約的攝影師弄傷了手,但問題不大,雷蒙特會再派人過來。
  心跳突然變得難以掌握。我問羅傑:“新加坡有幾個雷蒙特?”
  “隻有一個,怎麽了?”
  “不,沒什麽。”
  換好衣服出來,羅傑正等著我,手裏提著化妝箱。
  “你這麽忙,還要幫我化妝?”
  “那當然,櫥窗可是一家店的門麵。”
  “既然那麽重要,你就不怕被我砸了招牌?好歹該請專業模特才是。”
  “專業模特?”羅傑順著我的視線,瞧了眼攝影棚的方向。“我不覺得你比她們差,你又何必看輕了自己?”
  “嗬,謝謝誇獎。”我笑著坐進那張他每次幫我化妝用的椅子。“那就把我化成絕世美女吧,大師!”
  閉上眼,等了很久都不見動靜。我狐疑的把眼睜開,看見一隻粉底刷停在離自己鼻尖不到兩公分的地方。羅傑看著店門口,眼神耐人尋味。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陸濤氣喘籲籲的站在那兒,懷裏抱著頭盔。
  有人從攝影棚衝出來,接過他的頭盔,拉著他的胳膊往裏走。我認出是剛才講電話的人。
  “Thomas,你來的真快!時間剛好來得及……”
  陸濤就這麽被人連拉帶拽的從我身後經過,甚至沒多看我一眼。他經過的瞬間,我聞到陌生的古龍水味,那不是屬於陸濤的味道,一點也不襯他……他身上應該隻有綠茶洗發精的味道。
  “舒彤,你ok嗎?”羅傑這樣問我。
  “我ok。”我邊說邊閉上眼睛。“記得,一定要把我化成絕世美女!”
  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很差。我覺得很對不起羅傑。
  櫥窗外人影重重,在我眼中連成一片,空洞而模糊。我無法維持笑容,無法抑製看表的衝動。每個十分鍾都過得那樣漫長。音樂的節奏讓我心浮氣躁,狹窄的櫥窗讓我窒息。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天了……然後忍不住再一次看表。
  每到換裝的時候,我刻意放慢腳步,用平常兩倍的時間走進更衣室。可我依然看不到陸濤的臉,隻有他工作的背影。他端著相機,或蹲或站,指示模特擺出這樣那樣的pose——自然一點,對,就是這樣,放鬆,笑得自然一點……
  終於熬完了最後一個十分鍾,我走下櫥窗,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
  羅傑就站在門邊等我,手裏拎著兩個紙袋。
  “舒彤,你ok嗎?”他問。他總是問我相同的問題,仿佛成了習慣。
  “你怎麽總是瞧不起人呢?”我強打精神,揚起一個笑容。“我ok,一切正常。”
  “真的ok就好。”羅傑笑笑,把兩個紙袋遞給我。“這是你的衣服,還有那雙鞋……要現在給他嗎?還是以後再說?”他朝水幕後的燈光一聳肩。
  我不禁愣住。“你怎麽知道……”
  “我有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他衝我擠擠眼睛。
  “其實我……”我張了張口,卻怎麽也接不下去。
  羅傑湊近我耳邊,小聲說:“別擔心,隻要記得我的忠告,就不會失去你最親近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好奇的問:“你真是信息工程係的?”說他是化妝師,我信。說他是心理谘詢師,我信。說他說廣告創意設計師,我信。可是信息工程……真的搭不上啊……
  羅傑“嗬嗬”一笑,說:“如假包換……隻要能順利畢業的話。”
  我被他逗笑了。
  看了看水幕後的燈光,我說:“我要現在給他。不用幫忙,我ok的。”
  換回洗白的牛仔褲和長T恤,我提著裝有那雙鞋的紙袋站在工作區外圍,越過一些人的肩頭看著聚光燈下的陸濤。我不曉得工作還要多久才結束,但我願意等。腳酸了,就坐下歇會兒,然後站起來繼續等。羅傑說,我有一種單純的固執,我想他說的沒錯。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車流稀了,行人也少了。陸濤終於完成了他的工作。我聽見他對拿反光板的助手說——收工。人群瞬間散開,各自收拾自己份內的器材。陸濤蹲在地上,把取下的鏡頭放進一隻黑色的背包。
  我走過去,在他跟前站定。陸濤仰起臉,麵無表情的看著我。他怎麽可以用那樣疏離的眼神看我呢?我難受的想。驀地,耳畔仿佛響起羅傑的聲音——不要意氣用事,不要對你親近的人說違心的話,他會受傷……
  或許,我們都受傷了……我傷他在先,然後傷了自己。
  我伸出手,將那隻紙袋放在他的黑包旁邊。
  “這個……給你。”
  “知道了。”他低頭繼續收拾相機。
  “我隻想告訴你,我打工是為了買這個……終於當上攝影師了,恭喜你。”
  陸濤驀地抬頭,我沒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
  我還想說什麽,卻聽到他的同事叫他——
  “該走了,Thomas!今天可能要通宵呢!待會兒還要去探望老大……”
  我扯出一個笑容。“你忙吧,我先回家了。”
  “等一下,小彤——”
  “Thomas,你還在磨蹭什麽?”
  “我走了。”
  我奔出店外,跳上一輛剛剛到站的巴士。去哪裏並不重要,我隻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地方。
  不能說是被電話吵醒的,因為我一直睡不踏實。
  進大學後,父母在我的房間裝了分機,號碼我隻給過兩個人——穎臻和陸濤。
  看看鬧鍾,時針指在三和四之間。電話響了停,停了又響。我拿起聽筒放到耳邊,一聲不吭的等著。
  “小彤……”這是陸濤的聲音。隻有他會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叫我。等了很久,聽筒裏又飄來兩個字——“謝謝。”
  眼淚就這麽流了出來,忍也忍不住。
  “對不起……陸濤,對不起……”我邊哭邊說,顫抖著縮在床頭。我並不冷,我隻是害怕,盡管我並不清楚自己在怕什麽。“我不該任性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對不起……”
  “小彤,不要哭……就算任性也不要緊,沒關係的,你不要哭。”
  “真的?真的沒關係?”
  “真的,你還是孩子麽……你可以對我任性,對我發脾氣,都不要緊。”
  “陸濤……我還是孩子麽?”
  “是的,你還是個孩子。”
  “陸濤,對不起……”
  “沒關係。”
  那個十八歲的晚上,我一夜無眠。陸濤的聲音陪伴著我,還有窗外那漸漸發亮的天空。那是我們相識以來講過最久的一次電話,也是最後一次。
  
  第五章
  陸濤一天比一天忙。因為忙碌,時間也仿佛比從前更快的從指縫間溜走。一眨眼,我也該準備畢業論文了。
  選專題的時候,我和穎臻分到同一組。看她興奮的樣子,我不禁懷疑她是否故意要和我搭檔。後來穎臻向我坦白,舉出一大串和我同組的理由。
  “第一,你成績那麽出色,這次的論文題目肯定難不倒你。第二,萬一真遇上什麽困難,由你出麵請教,教授們肯定傾囊相授。第三,答辯的時候有你站在台上,我們的印象分絕對低不了。第四,我們朋友一場,合作起來有默契。第五,我對這個專題也的確有那麽一點兒興趣啦……”
  原來她的興趣隻排最後,而我們的友情倒數第二。對她前三個理由,我不置可否。從我自己的立場來看,這些都無所謂。這紙大學文憑不過是我不得不拿到的一樣東西,一如我必須接受的十二年教育。
  大二選科後,我進了機械工程學院,主修產品設計,畢業論文涉及到產品包裝和三維折疊。當論文大綱基本成形的時候,我發現需要一組實物照片。
  “這好辦,找你‘大哥’幫忙嘍!”
  我花了兩年時間讓穎臻接受陸濤是我“大哥”的說法,現在她一提“大哥”就興奮,仿佛那也是她的大哥。我有些猶豫。不是沒想過請陸濤幫我,而是他太忙了。事實上,我已經有一個月沒和他聯絡。
  這幾年,他在雷蒙特打響了知名度,接的case越來越大,什麽平麵廣告、雜誌封麵、寫真集……各式各樣的委托人都有。有時來不及告訴我就往國外飛,幾天幾個禮拜不見人影,然後突然帶著禮物出現在我麵前。以前,他送我的是相框,鑰匙扣,馬克杯。現在,他送的是手表,香水,和鑲了碎鑽的漂亮胸針。他要買最新款的彩屏手機給我,我卻堅持不肯,說舊的還能用,其實是舍不得丟掉。
  大約六個月前,他搬出那個狹窄的小公寓,租下林敦區的一幢兩層小樓。他已經不再需要我幫他打掃房間了,鍾點女傭會做好一切。
  他的名字漸漸出現在時尚雜誌和攝影雜誌上。不是陸濤,是Thomas Lu,縮寫倒是沒變,一樣都是T.L.。我偶爾也會在八卦雜誌上看到他和某某名模這樣或那樣的傳聞,因為Thomas Lu是當今攝影界的一顆新星,二十八歲的英俊男人,未婚。
  出於種種顧忌,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頻繁的找他。他不再是六年前的陸濤,我也不再是十五歲的範舒彤。是的,我已經不是孩子,雖然我多麽不想……
  接到陸濤電話的時候,我毫不掩飾驚訝。
  “大忙人,在白天聽到你的聲音簡直是個奇跡!”
  “再忙也不會忘了你的生日。”
  怎麽說得好像廣告詞?我輕笑。不管怎樣,我很開心他記得。
  “說吧,想要什麽禮物?”這問題他每年問一次,我每次都要他陪我吃頓大餐,從沒要求過別的。或許今年可以要點兒不一樣的?一低頭,我看到桌上折了一半的紙板模型。
  “幫我拍組照片吧,不多,二十張就夠。”
  陸濤低沉的笑聲從聽筒裏傳來。“別說二十張,二百張也沒問題。你自己來攝影棚嗎?還是我去接你?”
  “我自己去,後天下午方便嗎?你們幾點放工?”
  “我可以打發全部人在五點前離開。”
  聽聽,已經是掌門大哥的口氣了……
  “那後天五點見。”我輕輕放下電話,繼續折未完成的模型。
  到了約定那天,我抱著裝滿模型的大紙箱來到雷蒙特攝影棚。自從三年前撞見陸濤被模特非禮的慘案,他沒再邀請我參觀攝影棚,我也沒主動提過。
  這次學乖了,我進去之前先敲敲玻璃門,扯開嗓子喊:“喂,有人嗎?有人說一聲,沒人也說一聲!”
  陸濤很快出現在我麵前,手裏提著件酒紅色的晚禮服。
  “愣著幹嗎?還不去換衣服?”他拉起我的胳膊就往裏走。我被動的跟在他身後,直到被推進試衣間。
  “等一下,我為什麽要換衣服?”
  “拍照,先換這件。”他把晚禮服遞過來。“或者你想先拍泳裝?”
  我“噗——”的笑出來。“我什麽時候說要拍自己的?”
  我打開紙箱,讓他看清楚裏麵的東西。“每個模型拍兩張立體相,一張平麵展開圖,一共十八張。這才是我要的生日禮物。”
  陸濤沉默的站在陰影裏,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模型?”
  我點點頭。
  “不是你?”
  我再點點頭。
  “換衣服。”他仍是把禮服塞給我,抱起紙箱就走。
  “喂——”我在後麵喊他。“我都說了不是我……”
  “你要我親自動手?”
  “不必了。”我立刻拉起試衣間的布簾,明白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瞧著手裏的禮服,我覺得頭痛。這種隻在雜誌上看過的東西該怎麽穿?
  “要幫忙嗎?”陸濤的頭突然伸進來,嚇得我“呀”的叫了一聲。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用力把那顆頭推出去,重新拉好布簾。
  “內衣也要脫掉!”擾人的聲音鑽進耳朵,我對著布簾翻白眼,確定外麵沒動靜了才去解襯衫扣子。
  陸濤的提醒是對的。這是件太過貼身的禮服,雙肩完全裸露,連吊帶都沒有,我不得不脫了胸罩。幸好手夠長,勉強係好背上的拉鏈。我提著過長的裙擺走出試衣間,冷氣一吹,凍得直打哆嗦。
  陸濤並不在外麵,我聽到隔壁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躡手躡腳的繞過隔板(這裏沒有門,隻有這些隔板),一眼就看到那些擺在聚光燈下的紙板模型。陸濤正專注的為它們拍特寫。
  很久沒看他工作了呢……我找了張椅子坐下,用拇指和食指比成矩形的小框框,將那個熟悉的背影圈進眼底。他不是那種漂亮男人,但真的很有型,不論哪個角度都好看,難怪這半年來花邊新聞不斷。狗仔隊是不會放過這種才色兼備的好男人的……
  “阿嚏——”
  一個毫無預警的噴嚏暴露了我的位置。陸濤轉身看到我。我揉著鼻子衝他笑笑,比了個手勢讓他繼續。他盯著我瞧了好一陣,突然大步走到我麵前,將一件和禮服同樣麵料的酒紅色披肩蓋在我身上。
  “不冷了吧?”
  “嗯……還好。”接觸到他閃亮的目光,我有些怔忡。
  “平麵圖要怎麽拍?”他突然問。
  “這麽快?”我站起來,才邁開一步就被裙擺絆到,險些撞到他身上。我扶著他的胳膊恨聲道:“討厭,為什麽我非得穿成這樣子不可?”
  “因為今天是你二十一歲生日。”
  “好了好了,不用刻意提到我的年齡。”我提起裙擺朝那些模型走去。拆模型比折模型省事,這和砍樹比種樹快是一個道理。
  “可以拍了。”我把展開的紙板放在鋪了藍布的地板上,站到燈光外等著。
  可陸濤沒有拿相機,反而悠閑的往地上一坐,唇邊浮著一抹笑。
  “你在看什麽?”
  “看你。”他的笑容加深。
  “看了六年不膩嗎?”我沒好氣的撇嘴。
  “你今天很不一樣。”
  “是衣服不一樣吧?”我原地轉了一圈,雙手叉腰。“看夠了嗎?是不是可以開工了?”
  “你餓不餓?”
  “……哎?”
  不說不覺得,他這麽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中午隻吃了兩個三明治,一時饑腸轆轆。“趕快拍啦!拍完去吃飯。”
  “我選地方嗎?”
  “隨便你。”
  “很好。”陸濤站起來,笑得格外開懷。
  十分鍾後,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我的腰包、短袖衫和牛仔褲呢?”我質問現場唯一的嫌疑犯。
  “我幫你收起來了。”陸濤坦承自己的罪行。“你暫時不需要那些。走吧,我們去吃飯。”
  他紳士一樣挽著我的手,將我帶進電梯。在停車場等候的不是我熟悉的機車,而是輛嶄新的蓮花跑車,那鮮豔奪目的黃色讓我聯想到芒果。我想我坐進車裏的模樣一定像個木偶,所以他才突然在我臉上捏了一把。
  “會痛嗎?”
  我揉著臉點點頭。
  “那就不是做夢了。”他幫我係好安全帶,將跑車駛進燈火輝煌的夜色。
  誰能告訴我為什麽大排檔會變成法國餐廳的燭光晚餐?
  在過去的二十一年裏,我隻在中學的禮儀課上規規矩矩吃過一頓西餐……不,隻有半頓。當老師給我打了分並走到下一桌的時候,我已徹底將那些繁瑣的規矩從記憶裏消除,風卷殘雲一般把剩下的半塊牛排送進胃裏。我討厭西餐,我要吃雞飯,我要吃肉骨茶,我要吃沙鍋魚頭……
  “這裏沒有沙鍋魚頭。”陸濤打斷我無意識的喃喃自語,遞給我Menu。“開胃菜想吃點兒什麽?”
  “牛排!”我不假思索的說。
  “那是主菜。”陸濤招過侍者,要了兩份沙拉和一瓶紅酒。
  “開胃酒嗎?”我記得當初考核時因為沒有成年而跳過了這一項。
  陸濤並不答我,隻是看著我微笑。他笑臉在燭光下朦朦朧朧的,有些陌生。
  侍者把酒送上來,我學陸濤的樣子用手指夾著細細的杯底托起酒杯,輕輕搖動。真不曉得是誰發明了這些無聊的動作……
  “手的溫度可以使紅酒散發香味。”陸濤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幹笑一聲,酒杯湊近唇邊,淺嚐一口後將杯子放回原位。接下來的蔬菜沙拉,我隻吃了一半,因為用不慣叉子。喝過玉米濃湯後,我等候多時的牛排終於上桌。一刀切下去,我突然受不了的把盤子推開。
  “怎麽了?”陸濤關切的問。“七分熟不夠麽?我叫他們換九分熟的……”
  “不用了。”我攔住他。“我不想吃頓飯也這麽麻煩,你吃就好。”
  “還有最後的甜點……”
  “我已經飽了。”不小心看到牛肉切口上的血絲,胃裏又是一陣翻騰。我捂著嘴站起來。“去一下洗手間……”
  幹嘔了一陣,我用冷水洗臉,感覺舒服了些。抬起頭,鏡子裏沒有血色的臉正在苦笑。隻是塊不熟的牛排罷了,怎麽會聯想到……不,不去想,堅決不去想……唔,假裝大人去看二十一禁的片子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走出洗手間,陸濤居然在外麵等著我。
  “沒事吧?”他過來扶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又給你叫了個熱湯……”
  我緊緊拉著披肩,體內像有個搖晃著的天平,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回到餐桌前,我看到原先的牛排已經撤掉,換上一碗濃湯。碗口飄著熱氣,我卻一點兒食欲都沒有。而侍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等我入座。
  我悄悄拉住陸濤的衣袖。“我們去別處吃好不好?”
  “別耍孩子脾氣。”他說。“聽話,把湯喝了。等一下還有甜點……”
  我被動的坐下,身體僵硬。是我太敏感嗎?仿佛有很多視線,從身後,從四麵八方包圍著我,勒緊我的呼吸,穿透我的皮膚。我飛快的把湯喝完,隻希望盡早結束這一切。
  陸濤向侍者打了個奇怪的手勢。是要上甜點了麽?
  四周突然安靜了,隻剩下若有若無的音樂飄在空中。陸濤走到我身旁,扶我起身。順著他的視線,我看到……
  一個巨大的蛋糕。
  推車停在我麵前,燭火映紅了我的臉。不用數我也知道,蛋糕上有二十一根蠟燭。蛋糕是心形的,粉紅色,讓人心跳加速的粉紅色。
  “生日快樂。”一束豔麗的紅玫瑰出現在眼前。
  我看看花,再看看捧花的人。這是我認識的陸濤麽?
  “好……好特別的甜點……”這是我在說話,卻不像我的聲音。
  不知是誰開始鼓掌。有第一個人帶頭就立刻有第二個,第三個……如潮的掌聲從四方湧來,像是要將我沒頂。
  他們為什麽鼓掌?為了這個動人的場麵?不錯,很動人,並且唯美,美得像一幀毫無瑕疵的藝術照……美得讓我窒息。如果我收下這束花,接下來的會是什麽?戒指嗎?求婚嗎?然後……是不是我又一次習慣性的拒絕?
  我不禁倒退一步,大腿撞到桌角,痛得我皺眉。
  “小彤,我……”
  “停停停!”我拚命揮手,邊揮手邊倒退。“你別說話,什麽也別說!有什麽話下次說也可以……對,我們下次再商量……”
  退到門口,我提起裙擺就跑,才衝出餐廳就被一片白光眩花了眼。有人衝到我麵前,像是在問我問題,但我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不想聽。
  推開包圍的人群,我攔下一輛計程車,落荒而逃。
  “家門不幸……”
  母親的嘮叨在繞梁三日後繼續刺激著我的耳膜。
  “為什麽我會生出你這種女兒?大學還沒畢業呢,居然學那些個藝人明星們鬧什麽緋聞!還登上八卦雜誌的封麵!?你給我說清楚,哪兒來的這種衣服?那個男人又是怎麽回事……”
  我用枕頭壓住耳朵,在床上翻了個身。吵死了,想睡都睡不了。
  母親大概是說累了,丟下手裏的八卦雜誌下樓補充水份。我又翻了個身,盯著地上的雜誌封麵,那是我跑出餐廳時的怪模樣——裙擺提得高高的,露出腳上的白色運動鞋。就因為穿著運動鞋我才能溜得那麽快。
  唉,要是遮住臉就好了。說實話……拍得好差。
  人都有不上相的一麵,我是側麵。因為鼻梁上有一小塊凸出的骨頭,正麵看不明顯,一拍側麵就很難看。這也是母親大人一眼就認出她寶貝女兒的原因。
  封麵上用紅色粗體字印著——“知名攝影師Thomas Lu新歡曝光,浪漫法國餐廳為神秘女郎慶生,詳見23-27頁。”
  乖乖,居然占了五頁篇幅?陸濤什麽時候那麽紅了?我突然來了興致,撿起雜誌翻開,找到關於我們的那篇報道。
  第一頁,陸濤獨自走出餐廳的全身特寫,角落有我們一起用餐的照片,不怎麽清楚,可能是在餐廳外用長鏡頭偷拍的。旁邊又是一行粗體字——“Thomas Lu對記者保持緘默,拒絕透露女友身份。”
  接下來的四頁,一半用來介紹Thomas Lu以往的花邊新聞,另一半寫滿了對“神秘女友”的猜測。一會兒猜我是某經濟公司新進的模特,一會兒猜我是某企業的千金,最離譜的是有人曾“目睹”我們在某某酒店留宿,直到天亮才離開。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八卦雜誌。我搖著頭嘖嘖稱奇。除了豐富的想象力,還要懂得顛倒黑白搬弄是非,沒的說成有的,死的說成活的。看來這本雜誌做的不錯。
  很奇怪是不是?我有理由生氣的,可現在卻好像在讀別人的故事,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和那個被燭光點亮的夜晚一樣,不像真的。
  在家歇了三天,我也該去趟學校了。
  換上洗白的牛仔褲和趴趴熊T恤,我把頭發束成高高的馬尾,再找出很久沒戴過的淺藍色太陽眼鏡架在鼻梁上。這副打扮應該不會被認出來了吧?我樂觀的想。
  過分樂觀的結果是被穎臻拉到無人的教室裏接受審問。她手裏也拿著那本雜誌。
  “範舒彤,這是怎麽回事?別說這是你的雙胞胎妹妹,我不會相信的!”
  “好吧,那是我。”我摘下太陽眼鏡對她坦白。這種蹩腳的改裝騙陌生人還可以,想逃過朋友的法眼卻是妄想。
  穎臻很生氣。“你果然和你‘大哥’……”
  “他隻是幫我慶生。”
  “可你們一起去酒店……”
  “沒這回事。八卦雜誌亂寫的東西你也信?”
  “因為有照片!”
  “照片照到我們去酒店了?”
  “那個是沒有,可是……”
  “你氣我不把生日告訴你嗎?你知道我不向任何人透露生日。”
  “可陸濤知道。”
  “我十五歲就認識他了,他看過我的身份證。”
  “你都沒給我看過!”
  “那現在給你看。”我邊說邊掏錢包,驀地想起錢包並不在身上,隻好抱歉的對穎臻笑笑。“忘在他那兒了,下次再給你看。”
  “我看你身份證做什麽啊!?”穎臻突然抓狂的大叫。“我喜歡你大哥那麽久了,你看不出來嗎!?”
  呃……說真的,並非完全看不出來,隻不過……
  “我以為隻要是帥哥你都喜歡?”
  “才不是!你大哥不一樣!他有才華!”
  嗯,這我知道。“還有呢?”
  “還有……”穎臻突然一跺腳。“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
  “所以……如果你真的和你大哥沒什麽……就……就介紹我們認識啊!”
  “好啊。”
  穎臻愣住。她沒料到我會答應得這麽痛快。我自己也沒想到。可說出的話就要負責,給了承諾就要兌現。我看看表,推著穎臻走出教室。
  “我待會兒去他那兒取照片,你要的話可以跟著一起來。快走吧,還有兩節課呢。”
  陸濤的新家我隻來過兩回。頭一次是幫他搬家,第二次是心血來潮想試用一下那幾把嶄新的鑰匙。結果男主人不在,倒撞上幫他打掃的鍾點女傭。我一個人樓上樓下的轉了兩圈後覺得很沒意思,不等他回來就走了。臨走時留了張字條,告訴他冰箱裏有我帶來的蛋塔。今天是第三次。因為太久沒來,我險些闖到隔壁去,也怪這裏的小樓都蓋成一個模樣。
  打開門上的鐵將軍,我把穎臻領進院子。院子不大,草坪上有個小小的花圃和水池。花圃裏種滿了紫紅的九重葛,水池裏有座漂亮的假山,涓涓細流從石縫裏流過,像一眼清澈的泉。
  穎臻從踏進院子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呱呱”叫,像隻剛覓得食物的鳥。
  “好漂亮的水池!好漂亮的假山!好漂亮的草坪!好漂亮的花!”她說的那麽上口,我不禁懷疑她是否早在家裏練好了這套口白。
  “等陸濤回來你再誇吧,跟我說沒用的。”我邊說邊推門進屋,有些疲倦的倒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視線落在牆上的巨幅照片上。
  我大約記得,這是讓陸濤一夕成名的平麵廣告——由當紅女星Yvonne Moore代言的HUGO香水“深紅”與“深藍”。也是因為這幅照片,Thomas Lu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八卦雜誌上,和Yvonne Moore並排寫在一起,盡管隻有很小一段,名副其實的“花邊”新聞。
  “深紅”與“深藍”,兩種撞擊著視覺的強烈色彩。在我眼中,它們融合出一個開始,交錯成一道邊界……誰和誰?我和陸濤?還是我和這個世界?
  穎臻瞧夠了院子,也進到屋裏。她盯著滿牆的照片合不攏嘴。
  “天啊,這是LINK的名表係列!天啊,這是MAC的彩妝係列!天啊,這是TIFFANY的情侶鑽戒!天啊,這是最新款的蓮花跑車……”
  蓮花跑車?我順著她的聲音望過去,熟悉的車形和顏色映入眼簾。是那輛沒錯。我仿佛想到了什麽,卻又無法看破那層朦朧的網。
  我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沒有喝,隻是握著。冰涼的觸感讓我覺得好受些。
  耳邊傳來引擎的轟鳴,是陸濤回來了吧?剛想把杯子放下,就見穎臻衝進廚房躲在我身後。
  “你這是做什麽?”我納悶的問。
  “他他他……他回來了。”
  “你躲起來幹嗎?我也沒胖到可以把你擋住。”
  “我我我……我緊張。”
  “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別藏了,我介紹你們認識。”我拉著她走到落地窗前,衝著正在泊車的陸濤喊了聲“嗨”。見他沒聽到,我又敲了敲玻璃。
  陸濤看到窗後的我,摘下墨鏡。
  穎臻在我身後小聲說:“你大哥太酷了,都不笑的。”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他會笑,笑容裏總有讓人懷念的溫暖和清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也笑,卻隻是勾起薄薄的唇,唇邊的線條像石頭一樣堅硬。
  “這是穎臻,我的同學。她來陪我取照片。”我一麵介紹一麵輕輕推了穎臻一下。
  “陸陸陸……陸大哥,很很很……很高興認識你。”
  “她崇拜你很久了。”我補充道。
  “舒彤!你你你……你別這麽說……我我我……我隻是……”
  我不禁失笑。穎臻結巴起來還蠻可愛的。
  陸濤不作聲的看著我們,像是在等我繼續。我想了想,將他拉到旁邊小聲問:“那些模型和照片在哪兒?還有我的衣服?”
  “……二樓臥室,我去拿。”陸濤做勢要走,我一把攔住。
  “我去拿,你陪穎臻說話。”不給他反對的機會,我轉身上樓,走進他的臥室把門關上。應該沒問題吧?我靠在門上,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
  這間臥室很寬敞,采光也好,整麵玻璃牆直通到一樓餐廳。我推開一扇窗,柔柔的暖風湧進室內,卷起斜陽下的塵埃。模型放在茶幾上,窗前的藤椅上有隻大紙袋,是我要的東西。照片拍得很好,很清晰,完全沒有多餘的陰影。
  將紙袋擱在地上,我躺進藤椅,盯著天花板上的水銀燈發呆。我想起以前在小公寓裏等陸濤回來的日子,想起他在床邊將我叫醒,捏我的臉……隻過了六個月,卻好像半個世紀那麽漫長……
  突然覺得夕陽有些刺眼,我翻了個身。一眼瞥到床下的某樣東西,像個舊紙箱,和室內的光鮮整潔有些格格不入。因為好奇,我將紙箱拉出來,被飛起的灰塵嗆得直咳。當我看清紙箱裏的東西,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狠狠紮進心裏又拔出來,留下一個淌血的空洞。
  是那些舊相冊。我曾跪在小小的寫字台前,一本接一本的看,從不覺得厭倦。是這些再真實不過的照片讓我喜歡著他,依賴著他,信任著他……
  一滴透明的液體落在照片上,我慌得用手去抹,卻抹了一手的灰,黑黑的印子留在掌心,漸漸在視野中模糊……
  “小彤?”
  我觸電似的跳起來,抱緊懷中的相冊。隔著一層淚水,他的臉是模糊的,我什麽也看不清。閃過他探向我臉龐的手,我一路衝下樓,衝出客廳。穎臻喊我,我沒有停。他開車追上來,刺耳的煞車聲中,我被困在跑車和圍牆的夾角裏。
  “範舒彤,你發什麽神經?!”
  我一動不動的望著他。
  “別光看我,說話啊!你給我解釋清楚!”
  “解釋……媽媽要我解釋,穎臻要我解釋,現在你也要我解釋……解釋什麽呢?我不知道啊!”我蹲下去,歇斯底裏的喊。“我真的不知道啊!為什麽要逼我……”
  天完全黑了,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照在我們身上,在地麵繪出兩條長長的影子。影子末端向不同的方向叉開,沒有交集,越分越遠。
  最後,是他先放棄了僵持。
  “範舒彤,你也該長大了。”
  他留下這句話,離開了我。看著蓮花跑車絕塵而去的影子,我感到比三年前更加難以承受的恐懼和疼痛。
  
  第六章
  穎臻把那個大紙袋交給我。“你大哥讓我帶來的。”
  我取出照片和錢包,將紙袋連同手裏的文件夾一起推回她麵前。“這些是我整理的論文資料,你先看一遍,有什麽不夠的可以補充。”
  “舒彤……”穎臻看我一眼,又閃開視線。
  “怎麽了?你不想動筆的話我來也可以。”
  “不是這個問題。”她急急的說。“其實……是你大哥……要我幫他帶句話。”
  我輕輕挑眉,等著她繼續。
  “你承諾他的事,時限快到了……還算不算數?”
  心裏“咯噔”一下。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深吸一口氣……
  “穎臻,你告訴他,我還有四個月才畢業,在那之前我什麽也不會想。”
  “舒彤啊……”穎臻可憐兮兮的抬起頭來。“你自己去說好不好?”
  她這種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沒見他昨天那副樣子,嚇死我了。”
  我仿佛聽到一聲心跳。“他怎麽了?”
  “他回來以後,我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沒把你追回來,結果他衝進客廳把牆上的海報一張張扯下來,撕得亂七八糟。我嚇得想溜,他大吼一聲叫我等著,然後塞給我這個紙袋,一臉凶狠的讓我傳話……範舒彤!你還笑!?”
  “抱歉抱歉,我也不知自己怎麽了……”我捂著嘴,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總之我不要再給你們傳話了!心髒負荷不了……”
  “你要放棄他了?”
  “這麽可怕的人我躲都來不及了!”
  “你不是喜歡他的酷麽?”
  “從現在開始我喜歡陽光型的。”
  “他有才華。”
  “有才華的人多了!”
  這話倒是在理,有才華的人何止千萬……
  “舒彤……”穎臻突然湊近我,壓低聲音。“看在我幫忙傳話的份上,告訴我實話吧?你和你大哥到底怎麽回事?我怎麽看都不覺得他把你當妹妹……”
  “八婆。”我罵道。
  “喂,我們是朋友耶!”
  “朋友就必須坦白一切?抱歉,我做不到。”
  “小氣!”
  “你自己沒有秘密麽?”我收起笑容,提著紙袋起身。“下次窺探別人之前,先問問自己。每個人的底線不同,越過這道底線,我們便不再是朋友。”
  從幹洗店拿回那件禮服,我決定把東西還回去。畢竟陸濤不曾說過這件禮服也是我的生日禮物。
  我特地選了他工作的時間,下午三點左右來到他家,看到車庫裏的蓮花跑車時不禁一愣,沒想到他在。猶豫片刻,我直接用鑰匙打開鐵門,盡量不發出聲響。本打算放下禮服就走,卻不小心聽到客廳裏的對話。
  “……你最近很忙啊?”一把粗啞的聲音問。
  我悄悄摸到落地窗邊,側著身向客廳裏張望。沙發上坐著兩個人,麵向窗口的是陸濤,背對我的是個頭發有些稀疏的男人,抽著煙。
  陸濤“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男人把煙蒂擰熄在煙灰缸裏,站起來。見他轉身,我慌忙躲到一旁,緊挨著牆壁。男人走到窗邊,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幾個大客戶的應酬都推掉了……你這樣我很難做人啊!”
  “我沒時間。”
  “沒時間應酬,有時間鬧緋聞?而且到現在也不給媒體一個交代?”
  “……她是圈外人。”
  “啪!”
  我一哆嗦,確信這是巴掌抽在皮膚上的聲音。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向窗口望去——陸濤的頭偏向一邊,臉上除了一片微紅的掌印外沒有任何表情。
  “你什麽時候學會跟我對著幹了!?”男人怒吼。“忘恩負義的家夥,你以為你現在的名聲是怎麽來的?是我!沒有我給你鋪路,你不過是個搬道具的無名小卒!”
  我驀地記起,這個男人……雖然和三年前有些不同,但那雙突出的掃帚眉我不會認錯。
  “我們不過各取所需。”陸濤說。
  “Thomas,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男人揪起陸濤的衣領。“創造或毀滅一個新人,對我而言易如反掌。我今天可以讓Thomas Lu紅透半邊天,明天也能讓你接不到任何一份工作!除了服從我,你沒的選擇。”
  我盯著僵持中的兩個人,很難看出究竟誰占上風……
  “你想我怎麽做?”陸濤問。
  沒有溫度……如果不是看著他開口,我不會相信這是他的聲音。
  男人鬆了手,安撫似的整了整陸濤的衣領。隻聽那把粗啞的聲音說:“別再玩無謂的把戲,聽我的安排,我會讓你比現在更紅。你不是想在國藝開影展麽?我給你開。你想去巴黎進修,我讓你去。我還可以讓你在年度評選中勝出。前提是,你要聽我的。”
  “……我知道了。”
  “很好,下周的日程我會讓Steven交給你……”
  我聽著這一切,身體因冒汗而冰冷,胸口隱隱作痛。
  客廳裏又繼續了怎樣的交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在牆邊站了很久,力量和時間一起流失,雙腳的麻木漸漸蔓延到全身。男人戴上墨鏡走了,他沒有看到我。但顯然我藏得並不夠好,因為陸濤發現了我。
  “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沉默不語。
  “……你聽到多少?”
  我抬頭看他。“聽到多少……重要嗎?”
  “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
  我咬著嘴唇,希望減輕胸口的疼痛。
  “那你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你的成功不是交易,是你的真本事……現在就告訴我啊!”
  他的沉默像一道咒符,封印了我的眼淚。
  “還給你!”我把禮服擲向他,他沒有接,任禮服掉在地上。
  “你好陌生……”我的聲音顫抖。“我認識的陸濤不是這樣的……”
  “夠了!”他突然暴躁的吼叫,雙手扒著頭發,鼻音濃重。“你懂什麽?你以為這個世界永遠那麽單純?這是成人的世界!明白嗎?沒有人可以天真一輩子,這個世界會逼你長大!”
  望著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我流下淚來。
  “連你也這麽說?我以為你是不同的,隻有你會縱容我的孩子氣……現在連你也逼我……為什麽非要麵對那些醜陋的東西不可?為什麽不能活得更真實些?我們從前不也很快樂嗎?為什麽不能回到過去那幾年……”
  “已經過去了!”他緊緊捉著我的肩膀,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為什麽不看看現在的我?我現在擁有的比以前多得多。我有名氣,我拍最完美的照片,我可以給你最好的……”
  “你當然可以給我最好的……”我喃喃的說,肩頭的疼痛仿佛無法傳到心裏。“可為了什麽呢?我有說過什麽嗎?我跟你要過什麽嗎?你究竟為什麽攝影,為了什麽而努力到現在?難道,隻是為了給我最好的嗎?”
  他沒能回答我,藏在眉骨下的雙眼變得茫然。
  “你忘了,是不是?”我輕輕撥開他的手,不費絲毫力氣。“在你想到答案之前,我不會再來了。”
  “小彤……”
  “不要這麽叫我!”我閃過他身旁。發麻的腳邁不出穩健的步子,但我沒有回頭。“我會長大,用我自己的方式。就算被說天真也好,愚蠢也好,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堅持!……再見。”
  走出大門的時候,我將鑰匙投進信箱。金屬碰撞的墜落聲,像一句道別,將我推離那個鮮明卻沒有溫度的世界。
  成長究竟是個怎樣的過程?
  早上醒來,忍不住問自己——今天要做個大人,還是孩子?其實是沒有選擇的吧?成長是一個必然。命運的力量,冥冥中推動每一個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那個屬於我的齒輪,也從未停止轉動。不論我如何捂緊雙耳,那一聲聲摩擦和碰撞,仍會鑽入腦際,融進血液……當我學會坦然接受這一切的時候,是否意味著,我真的長大了?
  任何一種成長都是有代價的。不隻是我,每個人都在摸索,在抗拒中接受現實的無奈。唯一能做的,隻是將某些不願舍棄的東西藏在心底,想哭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抹淨灰塵,擁入懷中,然後抬起頭來,對自己的人生微笑……
  我拉開抽屜,將日記放在那本陪了我大半年的相冊上。
  從離開陸濤的那一天起,我開始寫日記。我發現寫日記是一個和自己對話的過程。我向自己發問,然後回答。沒有對或錯的答案,隻有想說或不想說,勇敢或懦弱的麵對自己。我漸漸開始懂了,自己怕的究竟是什麽。
  三個月前,我一身輕鬆的走出考場,為四年大學生活劃下句點。衣櫥裏掛著學士服和方帽子,距畢業典禮還有兩個小時,我該準備出門了。
  明亮的晨光透過窗紗,在牆上繪出模糊的花紋。我換上襯衫和短裙,將學士服和方帽子放進專用的提袋。走到門口,我突然轉身回到書桌前,從抽屜裏翻出一支口紅塞進背包。我不能把自己化成絕世美女,但至少要光彩照人。
  禮堂前人山人海,滿眼的藍袍和方帽子,到處有人拍照。
  穎臻說在門口碰頭,不過我好像來早了。站在太陽底下,我每隔半分鍾看一次表,希望這遲到成性的女人快點兒出現。
  一個男生目不斜視的從我麵前經過。我微微皺眉。沒記錯的話,這是第四次了。當他又一次走過的時候,我重重咳了一聲。
  他停住腳步,左右張望了一陣,動作有些誇張。我盯著那張帽簷下的臉,隱約覺得在哪裏見過。
  “你……叫我嗎?”雖假裝若無其事,但演技拙劣。
  “我是不介意你在這裏晃來晃去,不過……”我的視線落在他手裏的數碼相機上。“你的偷拍技術實在不怎麽高明。現在藏已經晚了,拿來——”
  也許是我強勢的態度占了上風,他乖乖將相機交給我。
  我一張張倒回去。“為什麽每張都沒有頭?”
  “就因為沒拍到頭才走這麽多趟……”
  我覺得好氣又好笑。他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垂著頭等我發落。因為這張泛紅的臉,記憶中驀地冒出一個名字。
  “你是鄭初陽?在繪圖室弄壞六支炭筆的那個?”
  “是……是我……”他的臉更紅了,下意識去抓頭發,卻碰歪了學士帽。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見我笑,自己也笑,傻乎乎的。
  “你是不是想跟我合影?”
  “想——那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舒彤!抱歉我來晚了……”穎臻頭一次出現的這麽是時候。我把數碼相機塞進她手裏,拉著鄭初陽的袍袖後退兩步。
  “穎臻,幫我們拍一張……你要全身還是半身?喂?”我推了推身旁那個仍在發愣的人。
  “啊……半身,半身就好。”他仿佛此刻才清醒過來,對著鏡頭咧開嘴。
  “等等,你帽子還是歪的。”我伸手幫他把帽子扶正,才對穎臻比出“V”的手勢。“可以拍了。”
  “你們站的也太分開了吧……”穎臻說。
  我扭頭一看,鄭初陽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挪開了半步。
  “我有電嗎?”我好笑的問他。
  “不……不是這個意思……”
  我故意收起笑容。“那就站過來!”
  “是!”他聽話的橫跨一步,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直直的站在我身旁。
  穎臻這才按下快門。
  “以後不要再偷拍了,會被抓的。”我把相機還給他的時候說。
  他臉上的紅潮加重,泛濫成災。
  “回見了。”我拉著穎臻走到樹蔭下,摘下帽子。
  穎臻一聲不吭的盯著我瞧。
  “好啦,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受不了她那麽坦白的表情。“隻是拍張合影而已。他太害羞,在我麵前走來走去卻不肯開口問一聲。”
  “他暗戀你吧?”穎臻的沉默破功,盡顯雞婆本性。
  “我怎麽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所以說是‘暗戀’啊!”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可你不怕陸濤吃醋嗎?”
  “……”
  沒想到我仍被這個名字影響著。七個月的時間似乎沒有改變什麽。穎臻明白這是我的禁忌,可為什麽今天……
  “我看到他了。”穎臻說。
  我聽到胸口那一聲怦然的跳動,久久回蕩。
  站在畢業生隊列中,我靜靜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出。五個男生排在我前麵,我是第一個女生。台下坐著我的雙親。所謂最榮耀的時刻,是我的,也是他們的。
  一步步走上台階,時間在無休止的掌聲中流過。但我感受到某種異樣的注視,並非來自台下千百雙眼睛,而是另一個方向……
  一抹漆黑的人影站在二樓中央通道上,踩著和我相似的節奏走下階梯。距離很遠,但我知道那是誰。走到盡頭,他扶著護欄除下墨鏡,盯著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我,難以琢磨的目光在眼底流動。
  後麵的人突然推我一把。“喂,該你了……”
  猛然回神,我說了句“sorry”,走向紅毯另一端的校長。
  “祝賀你。”校長說。
  “謝謝。”我接過證書,微笑,握手。再簡單不過的儀式,隻要三秒鍾……
  “範——舒——彤——!!!”
  我的名字突然在空中炸響。不隻是我,校長、司儀、等待登台的學士們,還有台下幾千名觀禮的人,同時向二樓望去。
  他瘋了嗎?這麽做有什麽意義?看著他手裏那支銀閃閃的麥克風,我很想逃走,雙腳卻不聽使喚。
  “恭喜你順利畢業!”他的聲音被電波放大,夾著模糊的雜音,在突然靜下來的禮堂上空飄蕩。
  “好久不見……也許你不覺得吧?你有你的生活,像我這種人也不值得你去想念吧?沒關係,我隻想臨走前再見你一麵……”
  臨走前?我隻怔了半秒就衝到麥克風前,將發愣的司儀一把推開。
  “你說什麽呢?什麽臨走前?!”
  “我要去旅行。”
  “可你的工作……”
  “我辭掉了。”他的聲音繼續在空中回響。“除了道別,我也要完成一份期待了很多年的工作,雖然和當初的構想有些出入。”
  他把麥克風擱在一旁,從背包裏取出相機,熟練的裝上鏡頭。
  “往前走幾步好麽?站到中間來……對,就是這樣。”
  沒有多餘的要求,他任我站在空曠的舞台上,有節奏的快門聲透過麥克風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表情。有那麽一瞬,我甚至想把臉擋住,因為我是如此赤裸的暴露在他的鏡頭前……但我又確實渴望看到這些照片中的自己……人就是這麽矛盾。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下相機。
  “你問過我,我究竟為什麽攝影,為了什麽而努力到現在……我很抱歉,因為我不能立刻給你答案,但我會去尋找,雖然我不知道會用多少時間。”
  我發不出聲音,隻是望著高處的他,幾十公尺的距離是那麽遙不可及。
  “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已經有了男朋友,記得讓我知道,我會祝福你們。如果他對你不好,記得讓我知道,我會幫你教訓他。如果你根本已經忘了我……”他在這裏停住,久久的沉默像是要將我吞噬。
  “如果你忘了我……我也不會打擾你的生活。我想你是對的,即使沒有我,你也一樣會長大,以你自己的方式。”
  連句“再見”都沒有,他扔掉麥克風,眨眼間消失在通道盡頭。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腳上的那雙鞋。
  我衝下台。帽子掉在地上,我顧不得撿。用力推開沉重的木門,我衝出大廳,衝到禮堂外明媚的陽光下,卻已尋不到他的身影。
  “混蛋……”我踢著樹幹罵道。“卑鄙!陰險!奸詐!小人!……”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用這種誇張的方式退場,我怎麽可能忘掉?他明知道我忘不掉,哪怕是洗腦,我也不可能忘掉……他隻是想耍酷,隻是想讓我哭罷了!討厭的家夥,他明知道我會哭的……
  九月的暖風中,我用一場暢快淋漓的大哭為剛剛走完的一段人生畫上句點。嶄新而未知的日子,又將從哪裏開始呢?
  
  第七章
  “範老師,幫我把這些玩具拿去儲藏室好嗎?”
  我答應一聲,拍拍小Kevin的頭,告訴他要乖乖把曲奇餅吃完。
  喊我幫忙的是幼稚園同事Susanna,孩子們都叫她蘇珊阿姨。
  不錯,我現在是一所社區幼稚園的老師,還有半個月就滿一年了。
  當初的決定不是沒有掀起波瀾。母親當然是反對的,念了我十幾天。想想也是,哪家的孩子會捧著榮譽學位的文憑去當幼稚園老師呢?如此任意妄為,被罵被嘲笑也是正常的吧?
  “我隻想找回一些東西。”我告訴母親,記憶中仿佛頭一次認真與她交談。“過去失落的,現在去找還來得及。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有遺憾。”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明白我的堅持,但她終於做出讓步,這就夠了。
  自從畢業典禮事件後,母親嘮叨依舊,但似乎默許了我一些以往沒有的自由。這是種微妙的改變,是兩代人之間在某一時期特殊的化學反應。好比我們哪天突然看到到父母鬢邊的白發,是一個道理。
  來這間幼稚園麵試的時候,我很忐忑,不知道園長是否會接受一個毫無教育經驗背景的大學畢業生。我甚至沒有拿出我的學位證書,我擔心這會讓整件事更加可笑。但園長的人很好,她隻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喜歡小孩子嗎?
  我不知道如果立刻說“喜歡”會是怎樣的結果,因為我沒有這樣回答。幾乎沒有思考,我已經決定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喜歡小孩,因為我完全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從小我就比同年的孩子們顯得年長,大人喜歡用‘成熟’‘懂事’‘乖巧’這樣的字眼形容我。我知道這些都是讚美的詞匯,常因為被誇獎而沾沾自喜。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也不曾擁有多數孩子該有的生活。他們的快樂,不快樂,笑容和眼淚,都是我長久以來最好奇和渴望的東西。我知道自己無法回到過去,但至少可以嚐試生活在一群真正的孩子身邊……這就是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我已經很久沒遇見你這樣的年輕人了。”園長摘下老花鏡,慈祥的笑著。“歡迎你成為‘陽光幼稚園’的一份子。”
  我的身份就這樣改變了。由一個剛剛走出校園的畢業生變成了“範老師”,一群小孩子的大朋友。陪他們遊戲,教他們剪紙、貼畫、用雙手折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
  除了我和蘇珊之外,還有另外三個老師,分別負責算數、語言、幼兒電腦等基礎課程。園長自己並不教課,但她經常帶著獎品和糖果出現在課堂上,是孩子們最期待的愛心大使。
  我很快便知道,這裏是適合我的地方。就算沒有加班費,我也自願留下照顧那些等父母來接的孩子。今天就是這樣的情況。
  小Kevin被他父親接走的時候,時針剛好指在七和八中間。我已經讓蘇珊先走了,因為她自己也有個上小學的兒子要照顧,太遲回家不好。
  鎖上大門,我走進幼稚園對麵的社區公園。這是我的習慣,每天如此。
  新加坡是個熱帶島國,但晚風總會隨著落山的太陽而清涼起來,為晚歸的人們舒活筋骨,吹去一身疲勞。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從背包裏取出手機,等著。
  這支N70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禮物,從荷蘭寄來的包裹。雖然沒有寄件人姓名,但我用腳趾頭也能猜到這是誰的傑作。果不其然,手機在午夜十二點響起來,不是電話,是彩信。我收到一張照片,二十二支蠟燭仿佛在畫麵中跳動。
  那則彩信我一直留著,舍不得刪掉。
  果然是奸詐的家夥啊……害我大哭一場,卻又用這種方式留在我身旁。我哪裏還有機會忘掉他?他根本就不許我忘記……
  八點整,手機響了。我笑得有些無奈。從來都不是電話,隻有照片,偶爾會附一條亂碼似的文字,我也無從查起。
  不讓我見他,不讓我聽他的聲音,卻要我透過他的眼睛看世界……
  這次寄來的又是什麽呢?
  打開圖片,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看到一隻眼睛。漂亮而憂鬱的眼睛,不屬於人類,也不像貓狗……什麽動物會有這麽長而濃密的睫毛?仿佛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伸伸胳膊,肩關節處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按理說,整天和孩子們玩在一起,不該缺乏運動的。莫非是坐得太久,骨頭硬了?幹脆走回家吧,反正搭巴士隻要二十分鍾,吹吹風也好。
  拎著背包走出公園,沒幾步就出了社區,也一眼看到麥當勞醒目的招牌,一時饑腸轆轆。從中午到現在隻和小Kevin一起吃了幾片曲奇,會餓也是正常的。買了份套餐端到窗邊,我幾口將漢堡啃掉,然後吸著可樂,沒什麽焦距的望著窗外,分不清自己是在看街上的人,還是玻璃上的倒影。
  旁邊突然響起快樂無比的笑聲,占據了我的聽覺。
  “我們真的要去埃及嗎?沒騙我吧?”
  “當然是真的,旅行路線我都計劃好了。這本雜誌介紹得很清楚。”
  “給我看看……照片照得好清楚啊!哈,這駱駝的表情好可愛……”
  我不禁望向那對熱烈討論中的男女。雜誌攤開在桌上,一張駱駝的麵部特寫夾在幾張沙漠風情的圖片當中。心裏驀地一動,我突然起身,一步跨到臨桌旁。
  “借看一下。”不等他們回答,我抓起雜誌盯著那張駱駝的特寫仔細端詳……沒錯,是這隻眼睛。原來是駱駝……
  不經意瞥到右下角的署名。是個縮寫——L.T.……L.T.?當然,L.T.有數不清的拚法,我此刻想到的隻是其中之一。
  道謝後,我回到窗邊,從包裏取出手機,打開剛才收到的彩信。
  駱駝的眼睛……是巧合嗎?雖說駱駝長得都差不多,在我們人類的眼中……可怎麽看都覺得很像啊!
  驀地放下可樂杯,我拎起背包衝出店外,一路跑到車站旁的報刊亭。我喘著氣對賣報大叔說出那本雜誌的名字,大叔指了指看板上的通知,告訴我這個月的已經售空。我用力搖了下頭。
  “我想找舊的,隨便幾月號都可以。拜托了!”
  盡管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大叔還是彎下腰去,從攤位下拖出一個紙箱。
  “舊雜誌都在這兒,你自己找吧。”
  借著不算明亮的路燈,我在紙箱裏一本一本的翻。隻找到三本,七月號、五月號和二月號。付了錢,我抱著它們搭上回家的巴士,一路都能聽到自己不規則的心跳。
  回到家,我立刻打開電腦,將圖庫調出。這個文件夾從我生日那天起,以每天一張的速度增長,時至今日已存了兩百多張。他寄來的照片,我全用日期編號存檔,一張也舍不得丟。
  翻開二月號雜誌,我很快找到署名L.T.的攝影作品,那是一組荷蘭的民俗風情照——風車,木屐,狂歡的人群,栽滿鬱金香的花圃……
  我在圖庫中搜索,為散落一地的拚圖尋找歸宿。很久很久,我丟開雜誌倒在床上。不用再找了,我已經可以確定,是他。
  眼睛酸痛,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隻是輕輕一眨,就順著眼角滑落,留下兩道濕漉漉的痕跡。
  一直都知道他在很遠的地方,可距離是模糊的。他仿佛隨時會出現,微笑著對我說——嗨,我回來了。可我現在知道了,他在荷蘭,在埃及,在上萬公裏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和距離同時降落在心底的……是孤單。
  突然好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一個人旅行,他住哪裏?靠什麽生活?漫長的旅程中,他遇過哪些人?經曆過什麽事?他……找到答案了嗎?
  加班的日子,外麵下著雨,教室裏又隻剩小Kevin一個。每次都是Kevin的父親來接他,一個斯文有禮的男人,典型的上班族。大約五點我接到他的電話,略帶歉意的聲音拜托我照顧Kevin,他會盡量在八點前趕來。
  嚴格來說,我與Kevin父親之間似乎比老師和家長的關係多了點兒什麽。我偶爾會透過小Kevin看到過去的自己……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Kevin是個乖巧的孩子,人多的時候不愛說話。但他並非孤僻,集體遊戲也能和大家玩得很好,隻是比別的孩子少了那麽一點……稚氣。像極了兒時的我……
  “嗶——”的一聲,電水壺喚回了我的失神。泡好營養麥片,我端著Kevin的專用碗回到遊樂室。Kevin正趴在小矮桌前翻看……啊,我的雜誌?是那本五月號,我這幾天一直帶在身上,下午空閑時曾拿出來看了會兒,沒想到落在遊樂室了。
  “Kevin,來吃麥片。”我想把雜誌從他手邊拿開,不料他卻用小手緊緊壓住,目不轉睛的盯著彩頁。這篇《西班牙風情之旅》已經快被我翻爛了,就因為有一組署名L.T.的照片。
  我忍不住問這個似乎很懂得審美的孩子:“Kevin,看什麽呢?”
  “看美女。”他頭也不抬的說。
  “是哦……那個跳西班牙舞的?”顧及他的自尊,我強忍著沒笑出來。
  Kevin抬頭看看我,再看看照片,再看看我……突然一臉認真的開口:
  “她胸部太大了,還是老師好看。”
  我險些跌倒。
  “Kevin……你從哪兒學來這些的?”
  “在家啊。”
  “你爸爸教你的?”我不禁皺眉。看來我得和Kevin父親談談,怎麽可以向五歲的孩子灌輸這些……
  “是電視,爸爸沒時間管我的。”Kevin衝我咧開嘴,這孩子笑起來很漂亮。“好香啊!我可以開動嗎?範老師?”
  “哦,當然,趁熱吃……”我把碗推過去,有些失神的看著他津津有味的吃相。真是個容易知足的孩子,一碗好吃的也可以讓他如此快樂……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孩子的一切。
  “Kevin……你媽媽呢?”我問得小心翼翼。
  “媽媽在照片裏,照片被爸爸藏起來了。不過我和媽媽長得很像。”
  “你爸爸說的?”
  “爸爸喝醉以後說的。我記憶力很好,所以聽一次就記住了。”Kevin說一句吃一口麥片,仿佛並不懂得自己所講的是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
  見他臉上沾了麥片,我掏出紙巾幫他擦幹淨。做老師這麽久,我頭一次有如此心疼的感覺。和Kevin比起來,我還有什麽理由抱怨自己的童年?我根本幸福太多了。那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落,又算得了什麽?
  “爸爸喝醉的樣子很醜。”Kevin繼續說著。“臉紅得像番茄一樣,所以我每次吃番茄的時候都閉著眼睛,不去想爸爸的臉。”
  我微微笑了。
  “範老師,你笑的樣子真好看。”Kevin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的臉。“我好~~~喜歡範老師!”
  “老師也喜歡Kevin啊!”我開心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親完才發現這孩子的臉紅紅的。
  “要是範老師能住到我家來就好了。那樣我就不用被送到鄰居家……”
  我聽了一愣。“送到鄰居家?為什麽?”
  “爸爸要出差,這個周末不在家。”那張小臉微微皺著,極不甘願的樣子。“每次爸爸出差都送我去隔壁,可我不喜歡那個阿姨。她隻知道用玩具哄我,而且她的笑聲很恐怖,每次都有白粉從臉上掉下來……”
  “Kevin來老師家好不好?”
  也許有些衝動,可一看到那張瞬間燦爛起來的笑臉,我決定暫時忘掉母親的嘮叨。
  “如果Kevin願意的話,待會兒老師可以和Kevin爸爸商量。”
  “真的嗎?”Kevin眨眨眼。
  “當然是真的!”我豪邁的保證。“這個周末來老師家住,Kevin想去哪裏玩?老師帶你去!”
  “我要去動物園!”
  “好,我們就去動物園!”
  “範老師,我可以親你嗎?”
  “當然可以……啊!不是現在!噢……”躲閃不及,臉上留下一口黏呼呼的吻痕。始作俑者坐在我腿上,笑得天真無邪。
  可氣又可愛啊……這就是孩子。
  周先生,也就是Kevin的父親,來接兒子的時候我正和Kevin一起玩拚圖。我聽到身後有聲音,一回頭就看到站在遊樂室門口的男人。他提著公事包和雨傘,不隻褲腿濕了,眼鏡上也沾著雨水。
  “周先生。”我迎到門外,走近才發現他比我想象中濕得厲害。“我給您拿條毛巾吧?”
  “不用了,我這就接Kevin回家。”他客氣的說,視線落在兒子身上。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關於Kevin的。”感覺到他突然的警覺和緊張,我補充道:“放心,Kevin很乖,他沒闖禍。借一步說話好嗎?”
  他沉默著和我來到走廊。窗外,天地一片漆黑,隱約聽到風雨的呼聲,玻璃上的水霧將世界隔為鮮明的內與外,明與暗。我遞給他一條毛巾。
  “先擦擦吧,著涼就不好了。”
  “真不好意思……”他任我將雨傘和公事包接過去,擦了把臉。
  “周先生,您好像常常加班?”
  “是,工作性質的關係。”
  “請原諒我的唐突,您是做哪一行的?”
  “……進出口貿易。”
  “忙到連陪孩子的時間也沒有麽?”看著他的沉默,我輕輕搖頭。“周先生,小孩子的心理是很微妙的。我知道您不容易,但Kevin是個敏感的孩子,他比你想象中需要更多關愛。”
  他仍不開口,一遍又一遍的擦著臉和頭發。我決定暫時放棄,畢竟還有更要緊的事。“我聽Kevin說,您這個周末要出差?”
  他微微一愣。“是的……去檳城。”
  “您不在的時候都把Kevin寄放在鄰居家麽?”
  “哦,是的。”
  “即使Kevin並不喜歡這種安排?”
  “我以為……”他隻說了這三個字,仿佛突然被魚骨卡住。
  “如果您信得過我,這個周末讓Kevin來我家吧?”
  “這……”
  “隻是一個周末,您不放心可以給Kevin打電話。”
  “我不是不放心,隻是……會不會太麻煩……”
  “如果我說不麻煩,您就算答應了?”
  他倒沒怎麽堅持,考慮片刻後微微點頭。“Kevin就拜托了。”
  回到遊樂室,桌上的拚圖還差幾塊就完整了。我走過去,拍了拍專心拚圖的男孩。“Kevin,你爸爸來接你了。”
  Kevin抬頭看看我,又看看他老爸,湊到我耳邊悄悄的問:“範老師,你問過我爸爸了嗎?”
  我也學他的樣子湊到他耳邊:“你爸爸答應了,你周末可以來老師家住。”
  Kevin“咯咯”的笑,當著他老爸的麵給了我今天第二個純純的吻。這次倒是沒有麥片,卻成功在我臉上留下一抹口水。我拿他沒轍,也氣不起來,隻有輕輕捏一下他胖乎乎的小臉。
  我知道這一切都看在Kevin父親眼裏。至於這個擅長沉默的男人心裏做何感想,我就不知道了。
  禮拜六下午,我領著小Kevin回家,順路買了不少菜。雖然我不擅長下廚,但也沒差到把廚房燒了的地步,一些家常小菜還是會弄的。
  我告訴小Kevin這些菜是我們明天的便當,他興奮得在我身邊跳來跳去,引來不少路人側目。我左手拎著超市的塑料袋,右手牽著Kevin,看在旁人眼裏,會不會把我們當作一對母子呢?
  推開家門,母親正坐在客廳,茶幾上擺著幾盤點心,儼然在等我們回來。記得兩天前向母親報備時,她一反常態的沒有嘮叨,害我心裏惴惴的。不過現在我大約了解了母親的心態,由她對小Kevin的親熱態度可見一般。
  更年期,想抱孫子了。想到這個我就有逃跑的衝動。
  小Kevin乖巧的坐在沙發上,一口一聲“Auntie”(注:Auntie的意思與阿姨接近,泛指中老年女性),叫得母親心花怒放,糖果點心一個勁兒的往Kevin手裏塞,恨不得把這孩子疼到心裏去。我實在看不過去,皺著眉把那堆小山似的零食拿開。
  “媽,你想讓Kevin待會兒吃不下飯嗎?”
  母親完全不把我的話當回事,變本加厲的將Kevin摟進懷裏。“這有什麽?小孩子長身體嘛。你小時候不也老在飯前吃零食?照樣被我養得好好的。”
  “我哪有?”
  “有照片,你別想賴!Kevin啊,Auntie給你看照片好不好?”
  “好!”
  二比一,沒我反對的餘地。
  相冊很快被拿來。對這本相冊,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因為是母親一直收著。封皮有些舊了,但很幹淨。母親和Kevin湊在相冊前,我倒成了局外人。
  記憶在此刻倒流,竟不再如我以為的那般蒼白。
  “Kevin看哦,這就是你範老師小時候。”母親指著一張照片說。“瞧瞧,多貪吃!胖得像小豬。”
  “咯咯咯……”Kevin笑個不停。似乎所有的孩子笑起來都像小母雞一樣。
  我很不爽。誰小時候沒有點兒嬰兒肥的?瘦巴巴的又好看到哪裏去了?何況我一上小學就瘦下去一圈,不僅嬰兒肥沒了,個頭也拔得飛快。現在想想,我“早熟”的人生便是從那時開始……
  “範老師在吃什麽?”Kevin突然抬頭,不是問母親,而是問我。
  看著照片,我一時答不上來。“那可能是……”
  “鳳梨酥。”母親插嘴。“你忘了你小時候整天吵著鬧著就為吃一口鳳梨酥?還偏愛你大伯從台灣帶回來的那種?”
  我不禁愣住。我小時候是那樣的麽?我也曾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為了一口點心哭鬧?我忘了,但母親記得。我以為……
  腦海中的聲音在一瞬間停頓,卡住了。
  “以為”是讓人迷惑的兩個字。
  我們以為今天不會下雨,以為晚一點兒起床不會遲到,以為少穿件外套不會著涼,以為橫穿馬路的時候不會有車突然從拐角衝出來……我們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對方會了解我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以為自己不該對某些事負責因為錯的是別人……
  一葉障目。並非所有的“以為”都判斷錯誤,畢竟我們也有好運的時候。錯的,是“以為”本身……
  “範老師,你在想什麽?”小Kevin拉拉我的手。
  “沒什麽……”
  “老師你不開心嗎?”
  我摸著他的頭,露出淡淡的笑。孩子的心思果然是透明的,像水晶一樣映出你每一分最細微的感受。
  “不,老師沒有不開心。”我隻是在太短的瞬間想到了太多的事,我需要時間理清這一切。
  打起精神,我捏捏Kevin的臉。“要不要和老師一起做便當?”
  “好!”Kevin又一次響亮的回答。“老師會教我用香腸做章魚嗎?”
  “會的。”我笑著說。
  星期天的天氣不錯,是個郊遊的好日子。若不是母親臨時被社區的人叫去開會,今天的動物園之遊可能會變成三代同行。
  因為要玩一天,我找出最舒服的T恤和七分褲穿上,也幫Kevin換了身可愛的水兵服。
  坐在巴士上,Kevin突然問我:“範老師……今天能不能不叫你老師?”
  “那你想叫老師什麽?姐姐嗎?”我笑著反問。
  “唔……我不知道老師叫什麽……”
  “Kevin想知道嗎?老師可以告訴你。”我從背包裏掏出備忘錄,翻開空白頁寫下“範舒彤”三個字。“這就是老師的名字。跟老師一起念,範——舒——彤——”
  “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呢?”Kevin指著“舒”和“彤”問。
  “‘舒’是舒服的‘舒’,‘彤’嘛……”我想了想。“‘彤’就是紅色,很明亮很溫暖的紅色。”
  “嗯,Kevin記住了。”
  小孩子一旦認真起來是很可愛的。我才想笑就聽Kevin接著說:“我好開心第一次約會是和舒彤一起。”
  雖不是頭一次從這孩子口中聽到驚人之語,我還是差點兒從座位上滑下去。
  “呃……Kevin,你不能這麽叫老師的。”
  “為什麽?”Kevin仰著頭,一臉認真。
  “因為……”我絞盡腦汁,總算想到一個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為老師比你大很多,算是你的長輩。對長輩直呼姓名是不禮貌的。”
  “老師覺得Kevin不禮貌嗎?”
  “呃……也不完全是……”我的舌頭又開始打結。
  “那我要叫你姐姐嗎?”
  “沒錯……”
  “好吧,舒彤姐姐。”
  才鬆了口氣,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呃……Kevin怎麽會認為和老師去動物園是……約會?”
  “電視上演的。”Kevin理所當然的點著頭。“男生和喜歡的女生一起出去玩就叫約會。”
  電視果然是害人的東西……我頭痛的揉著太陽穴,已無力再糾正什麽了。
  “舒彤姐姐,我們是不是到了?”Kevin扯扯我的T恤袖子。
  我驀地回神,動物園的標誌牌正好從窗口掠過。我拉著Kevin的手起身,隔壁的一對老夫老妻也在此時離開座位。下車後,那個胖胖的Auntie笑著問我是不是帶兒子來玩,小孩今年幾歲……
  “才不是!”Kevin突然揮著小拳頭擋在我前麵。“我和舒彤姐姐是來約會的!不要妨礙我們!”
  我立刻拉著Kevin從現場逃遁。
  值得慶幸的是,當我們進了動物園後,Kevin變得比較正常了。所謂正常,就是用孩子特有的精力到處竄,看到什麽都興奮得呱呱叫,拉著我問東問西。
  “舒彤姐姐,這是什麽?”
  “是火烈鳥。”
  “舒彤姐姐,那是什麽?”
  “是長臂猿。”
  “舒彤姐姐,為什麽這個獅子和畫冊裏的不一樣?獅子不是有很多毛的嗎?”
  “Kevin說的是公獅,這一頭是母獅。”
  “舒彤姐姐,那個人好奇怪,他舉著奇怪的東西在水池邊站很久了,動都不動一下。”
  “那是……”
  我想告訴Kevin水池裏的是河馬,卻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聲音。
  站在水池邊的人……Kevin口中奇怪的人……手持相機一動不動的人……那束紮在頸後好像兔子尾巴的黑發,還有那雙鞋……不會的,怎麽可能?他應該在埃及的某個金字塔裏,而不是站在新加坡的動物園裏拍河馬!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Kevin的叫聲驚動了他。他轉過身,就這麽對上我的視線。一抹像驚訝又像喜悅的光亮在黑眸中閃過。隻是那麽一瞬,薄薄的唇勾起弧度。
  “嗨,我回來了。”
  
  第八章
  正午的陽光下,久別重逢的兩個人站在水池邊,誰也不想拉近那不足兩米的距離,仿佛一個最微小的動作也會壞了這份驚喜後的寧靜。河馬從水中冒出頭來,那句曾經出現在夢中的對白伴著河馬的嗬欠飄過耳際……
  “嗨,我回來了。”
  陸濤……他曬黑了,頭發也長了,隻用橡皮筋在腦後胡亂綁成一束,像是一整年都不曾修剪過。相機還是從前那個,機身已經磨損了很多地方,但鏡頭是新的。還有半舊的牛仔褲和黑T恤,最外麵套了件灰坎肩,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我忍不住去猜哪個口袋裏是膠卷,哪個又放著濾光片……
  很想給自己一拳,如果一拳就能讓我清醒的話。明明有很多話要問,也常在夢中描繪重逢的一幕,可當他真的出現在眼前……除了以微笑回應他的微笑,我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Kevin突然扯著我的褲腿喊:“舒彤姐姐,河馬又在打嗬欠了!”
  “啊……是麽?”我望過去。
  而陸濤用比我更快的動作按下快門。放下相機後他露出輕鬆的笑。
  “你……為這個鏡頭等多久了?”其實我想問“你幾時回來的”、“為什麽不和我聯絡”……可溜出口的卻這種無關痛癢的問題。
  “還好,不到半小時。”他蓋上鏡頭蓋,用手臂抹了下滿頭的汗。
  我遞過去一包紙巾。“擦擦吧,在太陽底下站半小時也不是好玩的。”
  “舒彤姐姐,我餓了!”小Kevin突然鑽進我們中間,抱著我的腿搖晃。“我們去吃便當好不好?”
  “好,我們去涼亭裏吃……呃,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問陸濤。
  “如果這位小帥哥歡迎我的話。”他彎下腰,讓Kevin可以平視他的臉。“嗨,我叫陸濤。你叫什麽?”
  Kevin把頭一扭,縮進我懷裏一聲不吭。
  “Kevin?”我知道這孩子又鬧別扭了,於是在他頭頂輕拍一下。“Kevin聽話,見著長輩應該怎麽叫?”
  Kevin抬頭看看我,又看看陸濤,不情不願的憋出一句——
  “Uncle……”(注:Uncle的意思與叔叔接近,泛指中老年男性)
  “我沒那麽老吧?”陸濤笑著伸出手。“叫哥哥就成了。”
  Kevin對那隻示好的手視而不見,理直氣壯的問:“明明是Uncle,為什麽要叫哥哥?”
  我“噗——”的笑出來,有點兒幸災樂禍。
  “這位Uncle……”我輕推陸濤一下。“如不嫌棄,就一起來吧,但不保證合你胃口,因為都是Kevin喜歡的菜。”
  Kevin拉著我的手點頭附和:“沒錯,都是‘我’喜歡的。”而那雙瞪圓的眼睛卻傳達了這樣的訊息——你不來最好,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陸濤仍微笑著,但我捕捉到一個挑眉,很輕微的一下。
  涼亭裏已有一些正在用餐的人,有老有少,很像是幾代同堂的一家子。我們三個來到角落,Kevin執意要坐中間。
  我從背包裏取出大中小三個飯盒。小飯盒當然是Kevin的,中號飯盒裏是多備下的炒飯。我暗自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把大飯盒和方便筷子遞給那個多出來的人。
  “將就一下吧,也沒什麽好東西。”
  陸濤打開飯盒就笑了。“我從不知道你會做這些……蠻可愛的嘛!”他夾起一段切作章魚形狀的香腸,舉到眼前仔細端詳。
  “不許吃!”Kevin突然大叫。“那是我做給舒彤姐姐的!”
  “Kevin!”
  “可那是我……”Kevin委屈的垂下頭。
  我正想說些什麽,擱在膝上的炒飯突然被奪走,取而代之的是那隻大而豐盛的便當盒。
  “你……”
  “Kevin做給你的,我不能搶。”他衝我笑笑,將一勺炒飯送進嘴裏。“不錯嘛,也是你做的?”
  我點點頭。
  “為什麽我以前沒這個福氣?”
  我答不上來。
  “算了,我不逼你。”
  他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我仿佛聽到一聲來自回憶的歎息。
  眼看他的飯盒見底,我覺得很過意不去。漢堡都可以連吃五個的人,這點炒飯哪裏會飽?我看看Kevin,猶豫著該如何把菜偷渡給他又不讓小鬼發現。
  他突然伸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這個多年前的動作讓我大腦一片空白,呆呆的瞧著他放下飯盒,從口袋裏掏出一條巧克力,又從背包裏取出一壺水。
  “你就這麽解決正餐?經常這樣嗎?”我忍不住問。記憶中的他並不愛吃零食,而如今太過自然的動作讓我有理由質疑他的飲食習慣。
  “偶爾。”他笑著回答,想用輕鬆的口氣蒙混過關。
  “慢著!”我一把壓住他擰瓶蓋的手。“怎麽可以剛吃完飯就灌涼水?三十歲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
  Kevin抬頭瞄一眼又把頭低下,嘴裏嘀咕:“都三十歲了還不承認自己是Uncle……”
  “飯盒拿來!”我命令道,硬是將自己那份蛋餅、火腿、炸蝦、魚丸和生菜沙拉……每樣撥給他一半,最後把保溫壺遞過去。“咖啡,自己倒。”
  “舒彤姐姐……”Kevin小小聲的叫我。
  “Kevin也要嗎?”
  “舒彤姐姐不要生氣好不好?”
  “生氣?沒有啦,老師哪兒有生氣?”我揉揉Kevin的頭發,有點兒後悔自己的浮躁。
  “我喂姐姐吃香腸!”Kevin用叉子把“章魚”送到我嘴邊。
  同時伸過來的還有一雙筷子,筷頭上夾著一片火腿。
  這是什麽狀況啊?我好氣又好笑的瞧著眼前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可以這麽說嗎?
  想了想,我左手握住筷子,右手抓住叉子,硬是將香腸火腿一起塞進嘴裏。
  滿意了嗎?我用眼神問他。回答我的是一串肆無忌憚的大笑。
  “喂!”我用力推他一把。“別笑了好不好?”
  “好,我不笑了,我吃。”他端起飯盒,用手肘頂了頂Kevin。“小帥哥,我要吃了。”
  Kevin輕哼一聲,扭過頭去。
  難得片刻的安靜,我長長籲了口氣。
  用餐時間過了,遊客漸漸多起來,三三兩兩的從涼亭外經過。有大人,有小孩,有老夫老妻,也有十幾歲的小情人。每個人臉上都漾著同一種笑容——是快樂,也是幸福。
  我呢?在旁人眼中,我是否也在用心享受這快樂幸福的一刻?看著身旁埋頭苦吃的大小帥哥,我微微笑了。要不是那股暗藏的硝煙味,這將是多麽溫馨的畫麵……
  “我吃飽了!”小帥哥突然舉起空空的飯盒,將一個頗為“不屑”的眼神甩向大帥哥,八成又是從電視裏學來的。
  “我先吃完,姐姐怎麽獎勵我?”
  “Kevin想要什麽獎勵?”我一邊問一邊用紙巾擦掉他嘴角的飯粒。
  “我要親親!”
  大帥哥發出類似噴飯的聲音。我有些壞心的看他一眼,低頭在Kevin臉上親了親。蜻蜓點水的一下成了火山爆發的引線。
  “你居然真的親這小子!?”
  “小帥哥”變成了“這小子”……
  Kevin“咯咯”的笑,像個勝利者似的抬高下巴。“你認輸吧,舒彤姐姐經常這樣親我的!”
  “你這小鬼……”陸濤一把拎起Kevin的水兵服後領。
  我嚇一跳,慌忙撲上去搶救,卻被他輕鬆擋住。
  “你做什麽?Kevin隻是個孩子!”
  “我想和這家夥獨處一會兒。”他將Kevin拎高,鼻尖對鼻尖,藏在眉骨下的黑眸微微眯著。“小鬼,想不想去廁所?”
  “去就去!”Kevin漲紅了臉,不肯示弱。
  “有骨氣,就是欠教訓。”
  陸濤拎著Kevin走出涼亭,我慌忙收拾好東西,提著大包小包在後麵追。一路追到男廁所外麵……他們進去了,我隻有提心吊膽的在外麵候著。
  等啊等……有個男人從廁所裏出來,用奇怪的目光瞄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又過了十分鍾,陸濤和Kevin終於一起出現在廁所門口,手牽著手……手牽著手!?我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兩人來到我麵前,陸濤把Kevin塞回我手裏,鄭重得有些詭異。
  我瞧瞧大的,又看看小的。“誰能告訴我廁所裏發生了什麽?”
  “秘密。”陸濤說,低頭看了Kevin一眼。
  Kevin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兩個人的視線碰在一處,迸射著我不理解的火花。這種感覺……唔,不怎麽好。
  “我還有其它工作。”陸濤拍拍肩上的包。“不能繼續陪你們了。”
  什麽意思?他要走了嗎?我痛恨自己那一刻的遲鈍。
  有些孤單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在人群裏消失不見。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想起,最重要的問題我竟然忘了問——他重回這片土地,是不是意味著……找到答案了?
  我拿著巧克力在Kevin麵前晃。
  “Kevin乖,告訴老師你們在廁所裏究竟說了些什麽?”
  “不能說。”Kevin抿著嘴,一臉嚴肅。“那是男人的約定。”
  我幾乎趴到矮桌上。已經第二十次了,仍以失敗告終。沒想到這小鬼倔起來像頭牛,軟硬不吃,長大了八成是第二個陸濤……
  想到這個名字我就來氣,渾然不覺手裏的巧克力已經斷成兩截。什麽意思嘛?這家夥……
  自從那天碰麵後,原本一天一張的照片也沒有了。手機安安靜靜的躺在背包裏,已經好幾天不曾響過。Kevin倒還正常,除了時不時像個小大人似的說些驚人之語也沒有更古怪的動作。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扭頭一看,是蘇珊。她示意我不要出聲,神神秘秘的看了正在搭積木的Kevin一眼,拉著我悄悄離開遊樂室。
  “有事嗎?”
  蘇珊將遊樂室的門關上才回答我:“有人找你,在會客室。”
  是陸濤嗎?尚未完整的猜測被蘇珊接下來的話打斷。
  “是Kevin的父親。”她探究的看我一眼。“範老師,你好像很失望?”
  “啊?沒有。怎麽會呢?”我笑著搖搖手。“我立刻帶Kevin過去……”
  “不用。”蘇珊攔著我。“他要見的是你。”
  “我?”
  “沒錯,他說不必讓Kevin知道。”
  向蘇珊道謝後,我來到會客室門口,猶豫了一下才把門推開。周先生坐在沙發上,見到我時微微欠身,禮貌的笑了笑。我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
  “周先生,您找我有事?”
  “是這樣的,Kevin這些日子常在我麵前提起你。這孩子以前不愛說話,因為你的照顧才變開朗許多……”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不太習慣被如此感謝,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這很唐突,也很失禮……”周先生突然正襟危坐,目不轉睛的望著我。“但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我們交往的可能。”
  我想我一定是老了,所以才會有這種幻聽。
  “周先生……”我笑得十分尷尬。“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我們交往的可能。”他一字不差的重複。“我的意思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
  我想告訴他“這玩笑開大了”。
  “希望你考慮。”他又一次搶在我之前開口,那種認真讓我有些慌。
  “周先生……我不明白……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為人……”
  “你是個富有愛心的人,細心體貼,樂於助人……”他像念報告一樣數著我的優點,刻板而滑稽。“……更重要的是,Kevin喜歡你。”
  聽過他這番話,我反而一瞬間冷靜下來。
  “周先生,你真的想結婚嗎?還隻是給Kevin找個母親?”
  “範老師你誤會了。”他十指交握在一起。我知道有些人緊張時會有這樣的動作,不知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是?
  “也許我的請求太直接,但我是認真考慮過的。”他緩慢的說。“我承認Kevin是很重要的原因,但並非唯一的因素。我已經獨身多年,若不是真的有了衝動,也不會做再婚的打算。Kevin需要你,我也是。”
  “如果隻是衝動和需要……很抱歉。”
  “並不是馬上結婚,我們可以從交往開始。隻要相處一段時間……”
  “周先生。”我打斷他,問了一個問題。“您覺得我今年幾歲?”
  他微微愣住。“這,猜測女士的年齡是不禮貌的……”
  “沒關係,您盡管猜。”
  “……二十六嗎?”
  “周先生,我還不到二十三歲。哦不,您不用道歉。”我努力讓自己笑得平淡又不失禮。“很多人都對我的年齡有所誤會,您不是第一個。雖然年齡並不能說明一切,但我的確不是您理想中的成熟女性。至少,我還沒有足夠的自信扮演一個好妻子和好媽媽。”
  “連考慮的餘地都沒有麽?”
  “很抱歉……”
  “我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周先生說。“我願意給你時間。”
  我想,這個男人在某方麵和我是有些像的。雖不善言辭,個性中卻有一種溫暾的固執。
  送走周先生後,我打了個電話給羅傑。相識這些年,除了當初打工的那幾日,我們幾乎沒見過麵,也不常通電話。離開陸濤時,我打過電話給他。畢業典禮後,我又打給他。我需要一個聽我傾訴的人,穎臻太過接近我的生活,而他不是。作為聽眾,他是個比穎臻更好的選擇。他總是安靜的聽我述說,然後問我——舒彤,你ok嗎?
  這一次,我告訴他——那個曾經與我最親近的人回來了。
  “你們見麵了?”
  “是的,很偶然的機會。”
  “那,然後呢?”
  “……今天,有人向我求婚。”
  “他特地回來向你求婚?”
  “不是他,是幼稚園孩子的父親。”
  我仿佛聽到電話那頭噴飯的聲音。
  “他是個喪偶的男人,儒雅斯文,工作忙碌,有房有車,孩子今年五歲。我讓他猜我的年齡,結果他猜我二十六。”
  “那可不是他的錯。”
  明知他看不到,我還是瞪了手機一眼。
  “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當他問我願不願意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時候,我幾乎立刻就拒絕了。我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警告我——你不能嫁給他,絕對不能嫁給他……是不是很奇怪?”
  “我不覺得有什麽奇怪,那是你心裏的聲音。”
  “什麽?”
  “因為你牽掛著別人。”
  “牽掛麽……我想是的。”
  “舒彤,你ok嗎?”
  “是的,我ok。”
  回到辦公室,我給自己倒了杯茶。望著杯口的熱氣,我突然有了某種了悟。
  我知道自己為什麽拒絕周先生。因為我的心有了缺口,因為我所有的情感早從這個缺口奔湧而出,難以逆流。
  有這麽一個人,他早早走入我的生命,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有這麽一個人,他總是牽動我的喜怒哀樂,充斥著我的白天和黑夜;有這麽一個人,他擅自離開我所在的土地,走過千山萬水,卻任性的霸占了我的思念;有這麽一個人,在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後出現在我麵前,讓我為他一如往昔的神采動容,讓我意識到……他其實從未離開過我的心。
  我想他,牽掛他,除了那種比喜歡更為深刻的感情,我已找不到別的解釋。
  我愛他,那個叫陸濤的家夥,那個見鬼的竟敢給我玩失蹤的臭男人!
  也許上帝聽到了我的聲音,背包裏傳來“嗶——”的一聲。沉默了三天,這支手機響得真是時候。
  打開彩信,我看到彎曲的石子路,一條長椅,幾叢矮樹……這不是幼稚園對麵的社區公園麽?顧不得脫掉圍裙,我一口氣衝出幼稚園,跑到公園門口才稍微放緩腳步。我不願讓他取笑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
  遠遠的,我看到了他。黑T恤,灰坎肩,洗白的牛仔褲,隨意綁起的馬尾和捧著相機的手……隻是三天不見,重逢的感覺依然那麽鮮明。是的,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重逢。
  深吸一口氣,我活動一下腳腕。預備……助跑……衝——
  “哪裏逃!?”我整個人撲到他背上,用力勒住他脖子。“看你這次能跑哪兒去!再玩失蹤別怪我不客氣……”
  被攻擊的人發出一連串幹咳,好像很痛苦。我卻不肯輕易放過他。
  “老實交代,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回來多久了?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你和Kevin做了什麽交易?什麽叫‘男人的約定’?你一件件都給我解釋清楚!”
  他扳開我的胳膊轉身,我終於又看到了他的臉,還有那雙漆黑的眸子。揪著他的衣服不鬆手,能夠這麽近,這麽真實的接觸到他……有種幸福的感覺呢。
  看著我,他輕輕笑了,笑得雲淡風輕。“你翹班吧,我們去吃飯。”
  “才幾點啊就去吃飯?”
  “你不想聽我講故事麽?”
  “附近有家不錯的泰式餐館。”我當即改口,笑眯眯的。
  “帶路。”他攬著我的肩走出樹蔭。
  陽光灑落在眼皮上,我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
  這不是做夢,他真的回來了……
  “我在印度停留了一段日子,大部分時間住在孟買。之後飛往土耳其,到過伊斯坦布爾和安卡拉,還有一些不出名的小城市。後來經過希臘、意大利、德國……二月初到了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月。荷蘭的交通很便利,很多人騎腳踏車,我也買了輛二手的,後來以原價轉賣了出去。在歐洲轉過一圈後我又回到希臘,坐船到克裏特島,然後南下埃及。那段海上的生活很有意思……”
  聽著一個個地名,我覺得不可思議,好像天方夜譚。
  “記不記得我給你發過一張海豚的照片?就是那時拍的。”
  我點點頭。那些照片是這一年來我們唯一的聯係,我怎麽可能忘記?
  “對了,那些亂碼是怎麽回事?”我突然想到。
  “亂碼?”
  “就是附在圖片後的字符串啊,一些亂七八糟的字母,但不是每次都有,一共十來條吧。”
  一陣沉默。他仿佛陷入某種遙遠的思緒。
  “怎麽了?該不會你自己也不記得發過些什麽吧?”
  嘴角微微一抽,他搖頭說:“的確記不得了,我想應該沒什麽重要的。”
  “真的嗎?”我皺眉。直覺告訴我,他必定隱瞞了什麽。
  “嗬,騙你有錢拿麽?”
  “那你實話告訴我,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不是揣著幾千塊存款就可以在亞非歐三大洲旅行一年的。他走了這麽多地方,靠什麽生活?
  陸濤笑了,笑我問了個傻問題。
  “即使不偷不搶,活下來的方法也有很多。”
  “比如?”
  “比如我從前在夜店兼職的時候學過調酒。”
  “又不是走到哪兒都有酒吧讓你打工!”
  “所以我會在有打工機會的地方多住幾天,賺夠旅費再走。”
  聽上去毫無破綻,可我忘不了他用巧克力解決午餐的一幕。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怪不舒服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心疼?
  他突然捏住我的臉,但沒捏痛我。
  “別問了,快吃吧!”他將一隻蟹腿夾進我盤裏,自己也夾過去一隻。“餐館是你介紹的,招牌菜也是你點的,這個泰式拚盤是不是要先淋醬汁……哎,你怎麽哭了?”
  哭?我這才發覺自己流淚了。
  “是……熱氣熏的。”我吸吸鼻子,把責任推給那碗泰式酸辣湯。
  “快擦擦,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欺負你。”他用紙巾抹掉我臉上的潮濕,微微搖頭。“一點兒沒變,還跟個孩子似的,動不動就哭。”
  長久以來,他都是唯一一個叫我孩子的人。我曾為他的一句“孩子”欣喜莫名,仿佛那是全宇宙最棒的讚美。而此刻聽來,為什麽有種悲傷的味道?成長真的如此困難?還是我對自己期望太高?這樣的重逢……似乎和我期待的不同。捫心自問,我又渴望從他那兒聽到什麽呢?
  驀地抬頭。“你不會再走了吧?”
  他看著我,一陣沉默。我忘了呼吸,心髒因他的沉默而劇烈跳動,仿佛要跳出胸口一般。
  “你已經找到答案了,不是嗎?”
  “是的,找到了。”
  “可你卻不肯告訴我!”我因害怕而拔高了聲音。“你當初不和我商量,自以為走得多瀟灑!現在你回來了,還是什麽都不跟我說嗎?”
  “我以為……”
  “沒什麽好‘以為’的!”我知道自己眼睛又紅了。
  逃不過啊,隻有他每次都會害我哭。
  “我也曾不隻一次的‘以為’過,可我發現自己錯了。‘以為’是最可怕的兩個字,害自己也害別人……有什麽話不能坦白說出來,偏要去‘以為’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突然覺得狼狽不堪。不知他在顧忌著什麽,不想也不敢去猜。我隻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懦弱的,懦弱得連可以賭上的勇氣都沒有……
  或許,有太多奢望和留戀的其實是我?
  
  第九章
  我是吃完那頓泰國餐才返回幼稚園的。
  我不是善於無理取鬧的人,言語上的發泄也隻是一時。默默的剝著蟹殼,我想起一些零散的過往。
  的確是不一樣了。過去,我隻會任性的黏在他身旁,依賴著他對我的好,卻從未想過那是種什麽樣的感情。現在,當我確定自己愛他後,卻發覺對麵的男人已經走得太遠……
  記得自己曾說——“沒有你我一樣會長大”——真是一句妄言。
  他見過我沒見過的世界,走過我沒走過的路。真正獨自生活下來的,是他,不是我。我長大了麽?有資格留在他身旁麽?現在的我,能否跟上他的腳步?會不會成為他的累贅?他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一頓飯,就在我反反複複的自問與自嘲中吃完了。
  他陪我走回幼稚園,卻沒有牽我的手。一路上又說了些旅途中發生的趣事和糗事。比如在荷蘭騎腳踏車撞翻了鄰居的花盆,在船上做雜工因為語言不通和船客雞同鴨講,攀上船舷拍照卻險些掉進海裏……臨別時,他吻了我的臉頰(是歐洲人的禮節嗎?),答應我會再聯絡,最後給了我一張名片。
  嗬,名片……曾幾何時我也需要他的名片了?名片背麵那串手寫的地址和數字倒讓我稍稍覺得安慰。畢竟我還得到這麽點兒特別待遇……
  走進庭院,很不幸的和正在撥弄花草的園長撞個正著。
  “範老師,你的圍裙怎麽了?”園長扶著老花鏡,視線落在我身上某一處。
  我低頭一看,發現白圍裙上沾了幾滴紅紅的醬汁,非常刺眼。一定是吃得太不專心才會這樣……生平第一次翹班的證據。
  “我立刻去洗幹淨……”
  “範老師——”園長突然叫住我。“出去見朋友了?”
  “……是的。”
  “私事?”
  “很抱歉,下次不會了。”
  園長笑了。“我不是在責備你,範老師。下午沒課了吧?有時間的話來我辦公室坐坐?”
  “哦,當然可以。”我答道。
  一刻鍾後,我來到園長辦公室門外。門開著,園長也是剛回來,正在擦老花鏡。
  “茶還是咖啡?”園長問。
  “茶……我自己來吧?”
  “範老師覺得我已經老到連這點事都做不了了麽?”
  “當然不是……”
  “那你就坐著。”
  園長把茶泡好端過來,遞給我一杯。她看著我微笑,每次看到她慈祥的笑容我都覺得很舒服。
  “你們年輕人是不會懂的,越是老骨頭越需要活動,什麽都不做隻會老得更快。”
  我喝了口茶,訝異的抬頭:“園長,這茶……怎麽是甜的?”
  園長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反問我:“茶怎麽不能是甜的?”
  “這是什麽茶?”
  “就是普通的綠茶茶包,我加了糖。”
  “加糖?”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要加糖?”
  園長端起茶杯聞了聞,“嗬嗬”一笑。“沒研究過,可不加糖就苦了。”
  我有些慚愧。其實我也不懂飲茶之道,既然不懂,問再多也隻會顯得造作。
  “範老師沒想到吧?一把年紀的人居然不能‘吃苦’。其實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我很好奇。
  “還不是因為以前吃不到。”園長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小時候家裏窮,吃不到糖果糕餅。後來自己賺了錢,喝什麽都喜歡加點兒糖,慢慢養成了習慣。也不用多加,有那麽一丁點甜味就很滿足。”
  我看著園長蒼老的臉,想象一個小女孩在糖果攤前狂吞口水的模樣。
  “範老師你呢?”
  “我什麽?”
  “每個人都有從過去帶來的習慣,範老師也不會例外。”園長望著我的目光有種深意。“因為我們心裏都有個孩子。”
  我覺得心底的某根弦被觸動了。為什麽我就沒想過呢?不單單是我,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不同的隻是人們對待這個孩子的方式。”園長接著說。“有些人看不到這個孩子的存在;有些人看到了卻忽視他的存在;也有人不在乎這些,走到哪裏也將孩子帶在身旁,一直到老——這種人我們稱之為老頑童。”
  難以察覺的笑意在我唇邊浮現。“園長,為什麽對我說這些呢?您覺得我是哪一種?”
  “範老師又認為自己是哪一種呢?”
  “我不清楚……我對童年的記憶非常模糊,好像一眨眼就變成了大人,可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曾長大過……”
  “有這種想法就說明你已經在成長了。”園長輕輕拍了拍我疊放在膝上的手。“範老師和我提過的三種人都不同。你很矛盾吧?既不能忽視心裏的孩子,也不願他自由的走出來……你因珍惜而保護著他。”
  “這樣做……錯了麽?”
  “珍惜本身沒有錯。”園長走到窗邊,招手叫我過去。“你看那些正在堆沙的孩子。他們玩得多開心,因為想堆什麽就堆什麽。範老師,你會因為他們弄髒了衣服,或是堆出奇怪的東西責罰他們麽?”
  “當然不會,他們還是孩子。”
  “就是這個道理。”園長調回視線,慈祥的望著我。“你愛他們,所以你體諒並且珍惜,你不會責怪他們的頑皮和天真。同樣,在真心關懷你的人麵前,是不需要隱藏的。愛你的人不會責怪,更不會傷害你心中的孩子。”
  我深深呼吸。今天的風似乎特別溫和,輕輕拂過我唇邊的微笑。
  我找出名片,撥了通電話給陸濤。
  “你在忙嗎?”電話裏傳來很多噪音,有音樂和人的談笑。
  “沒關係,你說吧。”他像是走出了那個吵鬧的環境,周圍漸漸靜下來。
  “你想不想觀摩一下我是如何照顧整班小鬼的?”
  他沉默良久才“嗯”了一聲,可能是覺得意外吧?
  “下個拜一,”我接著說,“我會帶我班的小鬼們去麥裏芝水庫野餐。你要不要來幫我?”
  他好像笑了。“說說看,我能幫你什麽?”
  “幫我們拍照啊!當老師這麽久,我還沒跟孩子們一起拍過照呢。”
  聽到電話那頭的“嗬嗬”聲,我確定他不打算隱藏自己的笑聲,雖然我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
  “別跟我說你要收費的……”
  “為什麽不?攝影是我的職業。”
  話是這麽說沒錯……“打對折可以嗎?”
  “如果給我版權我可以考慮免費。”
  “版權?”我沒聽明白。
  “就是給我底片的使用權。”他的聲音很清爽,不像在討價還價。
  “你要我和孩子們的照片做什麽?拿去賣?”這種東西會有人買麽?要是真能賣錢我可要自己留著,幫幼稚園籌些經費也好。
  他又在笑了,笑得比剛才更大聲。“你放心,我不會拿去賣的,更不會做什麽非法勾當。”
  我想他不會騙我。“好吧,那就給你版權。可你要給每個孩子都印一張!”
  “沒問題。”他爽快的答應了。
  野餐當天,我和蘇珊,還有二十個孩子,乘著幼稚園的娃娃車來到麥裏芝水庫。
  這裏空氣新鮮,有山有水,水裏還有烏龜,是個接近大自然的好地方。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領著小鬼們玩了幾個遊戲,時間已經不早,陸濤卻還沒來。意外的是,兩個很久不見的人倒一起出現在我麵前。
  穎臻和鄭初陽,那個畢業時偷拍失敗後與我合影的男生。
  緣分真是奇妙,他們倆居然走到一起了。
  穎臻還是一張娃娃臉,盡管化了妝,可仍不像二十幾歲的人。是她先發現了我,接著我就遭到尖叫、擁抱、再尖叫、再擁抱的連環攻擊。
  “你過得好嗎?工作好嗎?身體好嗎?一切都好嗎?”
  等她抱夠了我才回答:“一切都好。你呢?”
  問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鄭初陽。這個人倒是有些不一樣了,眉宇間的靦腆羞澀已不像記憶中那麽明顯。他對我笑笑,我也回他一個微笑,不覺得有什麽尷尬。
  “我們下星期出發去瑞典。”穎臻說,娃娃臉上洋溢著幸福。“公司調他去總部培訓一年,我陪他一起去。”
  “你口味又變啦?不是說過喜歡陽光型的麽?”
  穎臻臉一紅,嗔怪的推我一把。“你怎麽還記得?從今往後我都喜歡斯文型的不可以嗎?”
  “他有才華麽?”
  “怎麽沒有?他畫的設計圖很不錯呢!”
  腦海中不免浮出一個男生折斷六根炭筆後窘迫臉紅的模樣,我笑出聲來。穎臻顯然誤會了我的笑聲。
  “你別瞧不起他哦!我可是會生氣的。”娃娃臉立刻繃成一副努力捍衛愛人的小女人模樣。
  我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後的他,突然有張開雙臂擁抱她的衝動。事實上,我也的確這麽做了。穎臻被我的動作嚇到,因為我給她的印象從來都是平淡和無謂,哪怕對朋友也少有熱情的表示。
  “有什麽好消息別忘了通知我。”我衝發楞中的穎臻眨眨眼。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暗示,臉又紅了。“別光說我,說說你自己啊!陸濤回來多久了?你們也該好好計劃一下了吧?”
  我不禁一愣。“你怎麽知道他回來了?”
  “我看到他了嘛!”穎臻丟給我理所當然的一眼。
  “什麽時候?”
  “大概一小時前吧,在那邊的涼亭……你不知道嗎?”穎臻一拍額頭。“見鬼了,怎麽每次都是我比你先看見他啊?”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一小時前,他明明到了卻刻意回避著我,為什麽?
  穎臻又說了些什麽,我沒有留意。她和鄭初陽向我道別,我心不在焉的揮了揮手。蘇珊走過來問我怎麽了,我說沒事。她問我是不是讓孩子們自由活動半小時再午餐,我說好。
  坐在樹蔭下,我仿佛在盯著草地上玩耍的孩子們,其實是在發呆,直到一滴冰涼落在我臉上。抬起頭,我被黑壓壓的天色嚇了一跳。蘇珊正在招呼孩子們到涼亭裏避雨,忙得不可開交。我也趕忙起身,拉著草地上不知道躲雨的孩子衝進涼亭。
  來回幾趟,我和蘇珊總算招回了所有的孩子,涼亭外已是大雨滂沱。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靠著柱子休息。蘇珊點過人數後鬆了口氣。
  “還好,二十個都在。”她對我說。“範老師你也點一次吧,以防萬一。”
  我答應一聲,開始數人頭。
  “……十、十一、十二、十三……嗯?”我突然覺得不對勁兒,視線掃向剛剛點過的第十二號……“啊!怎麽是你!?”
  陸濤從孩子堆裏站起來,抓了抓剪短的頭發,神情無辜。“我一直都在這兒,是你們突然衝進來,所以……”
  可我顧不得聽他解釋,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蘇珊,你剛才數這家夥了嗎?”
  方才的輕鬆從蘇珊臉上褪去,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確定。我正要重點一次人數,一隻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低頭一看,是Miranda,平時很乖巧的一個女孩。
  “怎麽了,Miranda?”
  “範老師,你不要罵我……”Miranda像是快要哭出來了。我立刻蹲下摸摸她的頭,盡管自己的心跳也因緊張而加快許多。
  “老師不罵你,Miranda乖,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麽事?”
  “Kevin還沒回來……”
  我站在叢林區的入口處,穿著幼稚園的橙色雨衣。
  “這裏的確是捉迷藏的好地方。你確定那小子躲到裏麵去了?”陸濤問我。
  這家夥是自願跟來的,蘇珊把自己的雨衣借給他,因為必須有人留下來照顧孩子。
  我盡量把雨帽拉平,不讓視線被雨水模糊。
  “如果Kevin沒跑進去,我們不會現在還找不到。”我邊說邊走上林中的土徑。
  陸濤突然拉住我的手,默默的走在我身旁。實實在在的溫度由手掌傳進心裏,盡管風刮在臉上還是有些痛的……
  越是進入叢林深處,腳下的路越是泥濘,也越來越窄,繼續並肩而行有點困難。因為我執意要走前麵,陸濤隻好在後麵跟著。他很小心,始終不讓我們的距離拉開一步以上。
  我也並非逞強。以前念書的時候曾連續六年來這裏參加越野跑,所以不擔心迷路,盡管兩旁遮天蔽日的樹木此刻看來有種陰森的味道。說一點兒不怕,那是假的。
  我邊走邊喊Kevin的名字。
  “他會不會離開這條路了?是不是在樹林裏摔傷了?”遲遲不見Kevin的影子,我開始胡思亂想。“我要進樹林看看,這孩子也許被蛇咬了!”
  陸濤一把拉住我。“別衝動,Kevin不是那種不知道危險的孩子。”
  “他再懂事也隻有五歲啊!”我甩開他的手鑽進樹與樹之間的空隙。深一腳淺一腳,我不停的喊著Kevin。不小心嗆到,我難受的咳著,不知道臉上的雨水究竟攙了多少眼淚。
  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怕找不到Kevin,我怕這場雨,我怕這個藏匿了毒蛇猛獸的熱帶叢林……薄薄的雨衣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我的鞋子、襯衫、牛仔褲,全都濕透了。
  一個閃電打下來,我腳下一滑,慌忙扶著樹幹穩住身子。虛驚過後,手掌下似乎有些異樣的滑膩……
  “蛇!?”
  “轟隆隆——”遲來的雷聲蓋過了我的尖叫。
  我在下一刻向後倒去。不,我不是被咬到,隻是腿軟。幸運的是,我並沒有跌得滿身泥,因為陸濤及時抱住了我。
  “有蛇……”我發出無意識的低喃,恐懼的盯著樹幹上那條長長的,正在蠕動的,全身布滿紅白斑點的……
  “別怕,那是樹蛇,沒有攻擊性。”陸濤在我耳邊說。
  我卻仍被過度膨脹的恐懼所困,有些神誌不清。“Kevin一定是被咬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身體驀地被翻轉過來,停留在我眼中的不再是那條蛇,而是一張滿是雨水的臉,和一雙眼睛。
  “別慌!”他用力震了下我的肩頭。“別忘了你是老師,你不能慌!”
  又一個閃電劈下來,我緊閉雙眼的同時,哆嗦的身體被擁入一堵厚實的胸膛。盡管隔了兩層雨衣,我仍感覺到陣陣體溫。寒冷的時候,無助的時候,任何一種溫度都比平時更加鮮明。
  他用聲音,也用同樣清晰的心跳告訴我:“別怕,有我在。”
  像是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麵重疊……雨水仍是冰涼的,浸透身體,我卻不再顫抖。
  多傻啊,我居然懷疑這個人會離開我。從我們初識的那一刻開始,從他把我撿回家的那一刻開始……早該知道,他是不會丟下我的。
  “我愛你……”
  “轟隆隆——”又一響遲來的悶雷。
  “繼續找Kevin吧?”他拍拍我。
  我沒有追問他是否聽到那被雷聲覆蓋的三個字。應該是沒聽到吧?我想。
  走著走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空地中央堆著一些建築材料。除了一個立著的鐵桶外,還有好幾個空桶躺在地上,想必是被暴風吹倒的。
  心裏驀地一動,我突然衝向那唯一一個沒有倒下的……
  “Kevin!”我歡喜又心疼的看著鐵桶下縮成一團的男孩。
  扔掉鐵桶,我急忙脫下雨衣把已經凍僵的孩子裹進懷裏,不住的拍打他的臉:“Kevin醒醒!會生病的,不要睡!”
  Kevin張開眼睛,嘴唇似乎動了動,發出一些模糊的聲音。
  “Kevin不怕,老師立刻帶你去醫院!”我抱著Kevin站起來,卻被陸濤擋住。他不知什麽時候脫了自己的雨衣。
  “你……”
  “穿上。”他把雨衣塞給我,一伸手就把Kevin從我懷裏搶了去。“我來抱,你走到一半就會抱不動的。”
  “Kevin隻是個孩子,我可以……”
  “你也是個孩子。把雨衣穿上!”這一次幾乎是命令了。
  我乖乖穿好雨衣,跟在他身後走出樹林。
  
  第十章
  我從醫院打給蘇珊,告訴她Kevin已經送進急診室。
  “你先帶孩子們回去吧,我留在醫院照顧Kevin,他會沒事的。”
  這不單是說給蘇珊聽,也是說給自己聽。我需要有人對我保證,哪怕隻是我自己的聲音。
  放下電話,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急診室外。陸濤靠牆站著,衝我揚了揚手裏的毛巾。我走過去,任他將毛巾蓋在我頭上。
  “冷不冷?”他邊擦邊問。
  我微微靠向他,額頭抵在他胸前。
  “別擔心,那小子會長命百歲的。”他說,輕輕摟住我的雙肩。
  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個,哪怕隻是句沒有把握的安慰。感覺著他的體溫,我漸漸平靜,也不再跟自己的呼吸作對。
  他撫過我濕漉漉的頭發,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我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嬰兒。
  我想去看看情況。額頭才離開他胸口就被用力按回去。不但換了支點,還有些失了重心的靠在他身上。我聽見“怦怦”的心跳。
  “醫生會出來的,乖乖等著。”
  原來他知道我要做什麽……我放棄第二次嚐試,留在他懷裏等,很乖。
  不知過了多久,急診室的門開了,穿白袍的醫生走出來。我們立刻迎上去。
  “醫生……”
  “別擔心,幸好送醫及時,沒轉成肺炎。”
  聽醫生這麽說,我和陸濤都鬆了口氣。
  “你們是孩子的父母吧?”
  我這才想到應該通知Kevin的父親。沒等我解釋,醫生已經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孩子已經睡了,還有些低燒,最好留院觀察兩天。等一下護士會幫他轉移病房,你們現在可以去辦理住院手續。”醫生將情況交代清楚後轉身離去,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來,玩味的目光在我們之間徘徊了一陣,最後落在陸濤身上。“忘了告訴你們,孩子在說夢話。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是在叫爸爸。”
  等醫生走遠後,我轉身看了看陸濤。
  “我可不可以……”
  “可以。”他把毛巾搭在我肩上。
  “我還沒說完。”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他將我推往急診室的方向。“進去吧,聯絡和手續的事我幫你做。”
  “……謝謝。”
  將Kevin父親的電話留給他,我推開急診室的門。兩個護士正忙著收拾那些診療儀器。Kevin安靜的躺在移動病床上,隻有小腦袋露在白被單外,像個熟睡的天使。
  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我聽到一絲微弱的夢囈。
  “爸爸……”一隻小手從被單下伸出來,在床上摸啊摸的……
  我猶豫著伸手過去,才隻是觸碰到指尖就立刻被牢牢抓住。睡夢中的Kevin微微笑了,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喃——“爸爸……”
  一個護士走過來,告訴我該送Kevin去病房了。她注意到我被Kevin緊緊抓著的手,體諒的笑了笑。“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形了,你真是個好媽媽。”
  “您誤會了,我隻是這孩子的老師。”我解釋道。
  “在孩子眼裏是一樣的。”護士笑著說。
  她熟練的打開床腳的固定開關,將移動病床穩穩的推出急診室。我始終走在病床邊,不忍心把手抽回。
  護士將Kevin小心的抱進病房後,好心的替我挪過一張椅子。臨走時拍了拍我的肩,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麽。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心裏有些感動。
  看著Kevin熟睡的臉,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孩子此刻夢到了什麽?
  我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發現肩上多了件西裝外套。是陸濤嗎?他從哪兒找來的衣服?
  揉揉眼睛,突然發覺兩隻手都是自由的。Kevin還在睡。不知是不是燈光的關係,臉色比剛才好多了,而之前拉著我不放的手如今隻是微微握著。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還有些熱。再看看時間……已經兩個小時了麽?居然沒人叫醒我?陸濤不是替我通知周先生去了麽?怎麽還沒來呢?
  我起身走向門口。因為怕吵醒Kevin,我將腳步放得很慢也很輕,所以我聽到了門外的對話,握在門柄上的手及時停住。
  那是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是陸濤,另一個……我隻覺得有些耳熟,但加上少許猜測就能確定,是周先生。
  “請問……你是範老師的什麽人?”
  盡管問得客氣,我卻聽出藏在問號下的某種自居。這個周先生真的不是那種容易說服的人呢……我突然覺得慶幸,慶幸自己趕上了這個問題。我很想知道陸濤會如何回答這種……變相的質問。
  他不說話,隻是笑。我不懂他在笑什麽,相信周先生也不會懂。
  “陸先生,我不是在和你說笑,請你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沒想到陸濤竟笑得更大聲。
  “陸先生,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周先生的口氣已明顯有些不悅。我想他鏡片後的目光也不會太友善。
  “哦,抱歉。”陸濤終於說話了。“我隻是沒想到你們父子倆這麽像……”
  話才說一半,他又開始笑。我受不了的拉開房門。
  我的出現成功止住了陸濤的笑聲。
  “醒了?”他走過來,很自然的替我把垂到臉上的頭發撥到耳後。“是不是我太吵?”
  可能是剛睡醒的關係,我懶得分辯什麽,也沒有阻攔他的動作。“知道自己吵也不小聲些……衣服還你。”我把肩上的外套脫下來給他。
  他卻將我的胳膊推向另一邊。“你該謝謝周先生,外套是他的。”
  我“啊”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周先生默默接過外套,點點頭就進了病房。我都沒來得及說聲謝謝,病房的門就在我麵前合攏了。
  “想什麽呢?”陸濤捏捏我的臉。
  我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他將我拉到窗邊的長椅上坐下,若有所思的托著下巴。“讓我猜猜看,你在想三個男人中的哪一個……”
  “三個?”
  “我。還有裏麵那一大一小。”他指了指病房。
  “Kevin也算?”
  “別低估那小子。”陸濤拍拍我的頭。“男人的直覺有時也很準的。”
  “你是說我女人的直覺不準了?”
  “嗬嗬嗬……”
  “不許笑!”我用力捶他一下。“莫名其妙的……你剛才到底在笑什麽?我不覺得周先生問了多可笑的問題。”
  “你聽到了?不是被我吵醒的麽?”
  “這不重要!”
  “好好,我說。”也許是看我真有點兒急了,他終於不再顧左右而言它。“記不記得我和Kevin在動物園的廁所裏有過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
  “Kevin說那是‘男人的約定’。”一想到這個我就哭笑不得。
  “你猜他當時問我什麽?”
  “我哪兒猜的到?”
  “跟他老爸今天的問題一模一樣。嗬……”陸濤說到這兒又開始笑,看我一眼後勉強忍住。“所以我說他們父子倆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嗨,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我搖搖頭,不確定自己是否捉住了重點。他輕歎一聲,又一次捏住我的臉。
  “他們父子倆口味一樣,都愛上你了。懂了嗎?”
  “……我不認為你的直覺有多準。”我咬著嘴唇說。嘴裏發澀,好像苦杏仁的味道。第一次聽他說“愛”,卻是用在我和別人身上……
  “哪裏不準了?你看不出他們都依賴著你麽?”
  “Kevin是依賴我沒錯,可他才五歲。我相信他是把我當作……”因為突然的不確定,我稍微頓了頓。“可能是媽媽,也可能是姐姐……”
  陸濤唇邊帶著笑,並不反駁,隻是接著問:“那周先生呢?他對我的態度可有些敵意呢。”
  “那是因為你太不禮貌了……”
  “你確定隻是這樣?”
  “不然……還能怎樣……”接觸到他仿佛已經洞悉一切的目光,我越說越氣弱。唔,男人的直覺……
  “好吧,他曾經向我求婚。”我盯著他的眼睛,故意停了幾秒才繼續。“但我拒絕了。”
  “嗯。”
  該死的,居然隻有這種反應?連眉毛也不挑一下……早知道就騙他說我沒拒絕。
  “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他勾起唇角,拍了拍我的膝蓋。我不確定他想用這個動作表達什麽,剛想問,周先生從病房裏走了出來,手臂上掛著那件西裝外套。他直接走到我麵前,仿佛有話想說,我立刻站起來。
  “範老師,能不能單獨談談?”
  瞧一眼陸濤臉上“無所謂”的笑容,我和周先生來到走廊的拐角處。
  “這次又麻煩你了……”
  “您別這麽說,其實是我的疏忽……”一想到當時的情形,除了內疚,我還有些後怕。“如果我盯緊孩子們,或者不讓他們去樹林裏捉迷藏,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道歉的應該是我……”
  “範老師,你是用心去愛Kevin的。”
  突然聽他這麽說,我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吧?”周先生看著我,目光裏有某種期待。
  我努力讓自己笑得從容。“我不否認,因為我愛每一個孩子。”
  “我覺得你對Kevin是特別的。”
  “周先生,今天換做任何一個孩子出了事,我都不會少擔心一分一毫。”
  “可並不是每個孩子都像Kevin一樣需要你。”
  聽到“需要”二字,我沒來由的想到Kevin的夢囈……
  “那孩子真正需要的不是我,是你,周先生。”
  沒有我預期中的愕然,他隻是別開視線,沉默的盯著地麵。
  “您懂我的意思,是不是?”我感覺到某種契機,不禁追問。“是了,您進來過,我在床邊睡著的時候……您是不是也聽到了?那孩子做夢都在喊爸爸。不是媽媽,不是範老師,是爸爸。”
  “……我知道。”
  “您既然知道,還打算繼續現狀麽?如果隻給Kevin找個新媽媽,他需要的父愛又在哪兒?有了母愛,他的人生就完整了麽?您也是用心愛著Kevin的,我能感覺到,但Kevin能感覺到麽?”我有些激動,不自覺捉住他的手臂,用力搖了一下。“對一個孩子來說,親情是不需要拐彎抹角的。”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抬頭正視我的眼睛。“也許你是對的。”
  我露出釋然的笑,這才發覺自己仍拉著他的衣袖,慌忙把手鬆開。
  “抱歉,我……”
  “沒關係。”周先生笑得有些無奈。“說實話,範老師,雖然你上次拒絕了我的請求,可我還是覺得……”
  “哦,周先生——”我打手勢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就算您給我時間,我也不會改變答複。問題不在你,在我。”
  “是那個人麽?”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忍不住朝長椅的方向投去一瞥。陸濤仍坐在剛才的地方,托著下巴,仿佛在思索什麽。隻是這麽看著他,我便覺得心底某處緩緩融化了。
  調回視線的時候,我在微笑。
  “沒錯,就是他。”
  短暫的沉默後,我聽到周先生挫敗的聲音:“明白了,我放棄。”
  “周先生……”
  “就當我什麽都沒提過吧,今後Kevin還要拜托了。”
  “沒問題,呃……您現在要回公司麽?”
  “不,我已經請了假。”
  “您要留下照顧Kevin?”
  “Kevin需要我。”
  接觸到他目光裏的不再隱藏的柔和,我鬆了口氣。替Kevin,也替這個做父親的人感到高興。
  和陸濤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突然挽住他的胳膊。
  “想什麽呢?開心成這樣?”他問我。
  “沒什麽。”我看著斜陽下金色的草坪,還有同樣被染成金色的我們,笑著搖頭。“隻是覺得……雨過天晴的感覺真好。”
  “我們現在去哪兒?”
  “當然是回幼稚園了,蘇珊不是把你的東西一起拿回去了麽?”
  “然後呢?”
  “然後……去吃飯?”我跳過一灘積水,心不在焉的建議道。
  “小彤——”
  “嗯?”
  “來跟我一起住吧?”
  “嘩啦——”我重心不穩的踩進另一灘積水,濕淋淋的褲腿和鞋子仿佛在為這次失敗的跳躍默哀……
  他也不催我,很有耐心的樣子。我盯著他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剛才是不是說……”
  “來跟我一起住。”他重複。
  “為什麽不直接說同居?”
  “你喜歡同居?”
  “不是!”我大叫。
  他一把攬過我的肩,朝車站的方向走。我被動的跟著他的步子,心怦怦跳著。我不是孩子了,當然明白這個提議的……暗示。盡管這人的口吻是如此雲淡風輕。
  “同住和同居有區別的。”他說。
  “什麽區別?”
  “比如說……我會幫你準備一個房間。”
  我“嗯”一聲。“還有呢?”
  “再比如……我們可以約法三章,你的自由完全不受限製。”
  “我要付房租嗎?”
  “可以先欠著。”
  “我不喜歡欠人東西……”
  “那就幫我做飯好了。我要求不高,一天一道菜一個湯。周末放你假,我們可以叫外賣或者出去吃,不然隨便炒個飯煮個麵都可以……”
  “你就那麽信得過我?”我投給他懷疑的一瞥。“你隻吃過我一個炒飯便當而已,把胃吃壞可不要怪我。”
  他邊笑邊揉了揉我的頭發。“別傻了,我當然信得過你。”
  “你要我跟你一起住隻是為了這個?要我做飯?”
  “你要是想順便打掃衛生我也是非常歡迎的。還有問題麽?”
  有,有很多……可我該怎麽問?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懷念當初在小公寓的那段日子?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渴望天天見到他,天天聽到他的聲音……呃,這麽一說,好像我巴不得跟他“同居”似的……
  “怎麽樣?考慮好沒有?”
  “哪有這麽快?”立刻答應不會很沒麵子嗎?“我在家裏住得好好的,憑什麽非要去當你的煮飯婆不可?”
  “那多給你一天。”
  “一天?”
  “兩天也可以。”
  那種“一切好商量”的口吻讓我很不甘心。
  “一個禮拜!”我咬咬牙說,故意要跟他作對。
  很孩子氣,我知道。因為是他,我才甘願卸去一切偽裝,做回實實在在的自己。在他麵前,我本來就是孩子。
  Kevin在醫院住了兩天,又在家裏休息了一天。可要一個精力旺盛的孩子整日待在家裏養病畢竟是不切實際的。周先生和我商量過後,隔天就把活蹦亂跳的Kevin送回了幼稚園。
  我和蘇珊早把遊樂室布置得像過節一樣,準備了很多糖果點心,又讓班上的孩子們每人寫一張小卡片,翻過來可以拚成一幅漂亮的卡通圖畫。我想Kevin會喜歡這份禮物。
  兩天不見的Kevin比我記憶中活潑許多。話多了,也笑得更像個孩子。是因為周先生的關係吧?我悄悄猜測著。
  午休時,我有些疲倦的回到職員辦公室,取出一早放進冰箱的兩個火腿三明治。在微波爐裏熱一熱就好,很方便。火腿的香味兒漸漸飄出來,我本來不怎麽餓的,一聞到香味兒也有了食欲。
  難得清靜的午後,我邊吃三明治邊翻看幼稚園新買進的一批畫冊。突然覺得口幹,茶杯湊近嘴邊卻發現已經空了,隻好再去倒杯新的。才一轉身,我被身後的人嚇了一跳,茶杯險些脫手。
  “啊——Kevin……找老師有事嗎?”我摸摸他的頭,心想這孩子不是該在午睡的嗎,怎麽溜出來了?“是不是不舒服?老師幫你量一下體溫……”
  不料Kevin竟後退一步,閃開我要抱他的手,小腦袋微微垂著,嘴唇卻抿成一條直線。
  “Kevin?”我疑惑的在他麵前蹲下,想看清這孩子的臉。
  太奇怪了,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變臉比變天還快?
  “範老師……”
  “嗯?”
  “範老師——!”Kevin突然抬頭。
  “啊,是……”被這孩子一眨不眨的盯著,我居然有點兒緊張起來。
  “範老師,我……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原來是這樣……我笑了,在Kevin頭頂輕揉一把。
  “不錯嘛,有點兒男子漢的樣子。你的道歉老師接受了。”
  “我還想問老師一件事……”
  “什麽事?”
  “是Uncle陸抱我去醫院的嗎?”
  Uncle陸?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Kevin說的是陸濤。看來所謂“男人的約定”並未讓這大小兩個男人變成平輩……
  “範老師?是不是啊?”Kevin拉住我的手搖了搖。
  我點點頭,實話實說:“沒錯,是Uncle陸抱你去醫院的,老師搶不過他。”
  “那我不是欠他人情了?”小小的嘀咕聲有些不甘。“這樣還怎麽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
  “呀”的一聲,Kevin慌忙用手捂住嘴巴,投給我一個“不好,說漏嘴了”的眼神。
  扶著額頭幹笑兩聲,我知道再追問也是無用。
  “範老師……你喜歡Uncle陸還是喜歡Kevin?”男孩突然問。
  好像很嚴肅呢……我無聲的輕歎,拍拍這孩子的頭。
  “Kevin自己呢?喜歡Uncle陸嗎?”
  “不喜歡!可是……”斬釘截鐵的回答後跟著支支吾吾的聲音,“可是……也……也不怎麽討厭……”
  “隻是不討厭而已嗎?”我輕輕搖頭。“老師希望Kevin喜歡Uncle陸,就像Kevin喜歡老師一樣。”
  Kevin眨眨眼,好像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話。我想了想,拿過蘇珊桌上的幾個變型機械人擺在地上。
  “Kevin最喜歡哪一個?”
  男孩立刻舉起銀色盔甲的那個。“萊恩斯!他有四種變身,太酷了!”
  我接過機械人看了看。“老師覺得很普通啊。”
  “可萊恩斯已經是最新型的機械人了!”Kevin急忙示範給我看。“他可以折疊成這樣……還有這樣……還有……”
  我按住那雙忙個不停的小手。“Kevin喜歡萊恩斯,所以希望老師也喜歡,是不是?”
  Kevin一向是聰明的。隻是片刻沉默,我知道這孩子已經明白了我的用意。
  “範老師喜歡Uncle陸……就像Kevin喜歡萊恩斯一樣嗎?”
  “嗯……還要多一點。”
  “一點是多少?這麽多嗎?”Kevin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
  我笑著搖搖頭。“還要再多一點。”
  “那……這麽多嗎?”兩根指頭分開一點點。
  見我仍是搖頭,他隻好把兩隻手都張開,可憐兮兮的問:“這麽多還不夠嗎?”
  我忍住笑,將這個天真的孩子摟進懷裏。
  “等Kevin長大後就知道那‘一點’是多少了……”
  Kevin突然從我懷裏跳開,頭垂得低低的。
  “明白了,我放棄。”充滿挫敗的語氣竟和周先生一模一樣!我哭笑不得。這對父子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這是陸濤的原話。
  “範老師,我決定了。”
  “呃……Kevin決定什麽了?”
  “我決定追Miranda!” Kevin信誓旦旦的握緊小拳頭。“因為她和老師長得很像。”
  “碰——”
  這是我趴到地上的聲音。
  
  第十一章
  一個星期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
  我有我的工作。雖不至於忙得昏天黑地,但也不允許一天二十四小時為愛情愁眉不展。當我終於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搬去陸濤那兒住的可行性時,已經是約定的倒數第二天了。
  的確要好好想想。雖說是“同住”而不是“同居”,聽在外人耳裏未必有多大分別。我總不能直接拎著行李箱站在家門口說——“爸,媽,我要去和男人一起住”——母親會輕易放過我才怪。至少也得找個說得通的理由。
  這些日子沒和陸濤見麵,隻通過兩次電話,一次在中午,一次在傍晚,都聽到背後一片嘈雜。猜他可能在忙,我便主動掛了電話。每次擱下聽筒才後悔為什麽不問問他在忙什麽,結果被好奇心折磨得半死。
  從皮夾裏抽出他給的名片,翻來覆去的看。除了那串手寫的地址和電話,印在上麵的幾個頭銜我也早已倒背如流。當初剛看到的時候還有些不信,沒想到他會同時兼任數份報刊的特約攝影師。被我無意中發現的旅遊指南隻是其中之一。
  他恢複名氣了嗎?不然怎麽會被“特約”?
  心底沉澱著一絲不安,我又從報刊亭搬回一整箱舊雜誌。如今我的床上,電腦桌上,地板上……到處都是雜誌。
  可以剪的,我剪下來貼在牆上;不方便剪的,我也故意把雜誌翻到那一頁,攤開來放在外麵。如此一來,每當我走進房間,總能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他眼中的世界。然後,不安的感覺漸漸淡去,仿佛那不可琢磨的距離又縮短了一些。
  食指在名片上輕輕一彈,我抓起背包走出家門。在搬家之前先參觀一下將來要住的地方,不會有人反對吧?
  地址是肯特區第五街。我完全沒來過這一帶,更沒想到在組屋區裏找一棟樓會如此麻煩。不知第幾次從同一個牌號下經過後,我挫敗的掏出手機,給陸濤打電話。
  鈴聲響了兩下後接通,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開炮——
  “老大,你給我的地址是不是錯了?這裏根本沒有大牌308!”
  電話那頭的人在笑,很悠閑的問:“熱不熱?”
  “熱死了!你趕快告訴我樓牌到底是……”
  “308。”
  “騙人!我都轉了五六圈了……”
  “我也正奇怪著,為什麽你從樓下經過那麽多趟卻不上來?”
  “哎!?”我抓著電話跳起來,緊張的東瞅瞅,西看看。“你在哪兒?能看到我嗎?怎麽不叫我一聲?在暗處窺視別人的行為是很猥瑣的……”
  “你往北看。”
  “欺負我沒有方向感嗎?說左右啦!”
  “嗬,後麵。”
  我立刻轉身。對麵是一棟樓,十一層的窗口有個人影在衝我招手。可是……
  “那明明是303!”
  “你走近些再看。”
  我跑到樓下,仰起頭仔細端詳樓牌……
  “油漆掉了?”
  “嗯,也許吧。”
  我氣得叫起來:“你該事先提醒我的!看我在下麵兜圈子很有趣嗎?”
  “別抱怨了,快上來。你想喝什麽?”
  “呃……冰咖啡?”
  “OK,待會兒見。”
  收線後,我在電梯裏對著手機發楞。為什麽他好像早知道我會來的樣子呢?
  我按了下門鈴,卻沒有聽到鈴聲。壞掉了嗎?“咚咚咚”敲了一陣,陸濤的聲音隔著門板飄出來:“進來吧,門沒鎖。”
  推開門,我走進一個小小的客廳。小,卻不狹窄。因為客廳是空的。除了正中央好像野餐似的鋪了一塊方方的地毯和幾個座墊,這裏沒有任何一樣客廳裏該有的東西。
  陸濤從裏麵走出來,手裏端著個托盤。
  “別站著發呆,坐下吧。”他經過我身旁時輕彈了我額頭一下。我看著他把托盤放在地毯上,然後盤腿坐下。
  “罐裝咖啡加冰。”他把玻璃杯稍稍推前。“我隻會弄這種冰咖啡。”
  “沒關係,你知道我不講究這些。”我邊說邊脫掉鞋子,赤腳踩著涼涼的地磚走過去。腳趾夾過一個座墊,在他對麵落座。
  陽台的門開著,水一樣柔軟的白窗紗被風吹起,又徐徐落下。
  “你就這麽點兒行李?”他指了指我的背包。
  “不是的。”我急忙否認。“我還沒跟家裏說,今天……隻是來看看。”
  “看我?”
  “看你住的地方。”
  “哦。”
  還真是言簡意賅啊……我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托盤。
  “你也是才搬進來吧?”問的時候,我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覺得這間客廳——如果可以稱之為客廳的話——實在“樸實”得太有個性。
  “打算添家具嗎?還是就這麽空著?”
  “你覺得呢?”他居然反問我。“你覺得還缺些什麽?”
  “比如……沙發?”
  “要沙發做什麽?”
  “當然是用來坐的。”
  他“嗬嗬”一笑。“我們現在不是坐著麽?”
  突然站起來,他在沒有任何障礙的空間裏隨意的踱著步子。“如果你需要,我明天就去買沙發。如果你不介意,我寧願這麽空著。”
  我微微皺眉。“我不介意不代表別的客人也喜歡這樣……”
  “那我就不請別的客人。”
  踱到牆邊隻要三步半,然後,他做了件讓我下巴跌落的事——倒立。
  “你真希望這裏多個沙發?”他雙手撐著地麵,輕鬆的問,完全不把這種上下顛倒的姿勢當回事。
  我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在耍寶啊!?”我瞪著那張因倒轉而變得有些奇怪的臉。
  “我是攝影師。”他笑,嘴角的弧度卻是向下彎,很滑稽。
  “攝影師要從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他說。
  我承認,這是句頗有哲理的話……
  “想看世界為什麽不到外麵去?”
  “因為有你的地方才是世界。”
  “……肉麻!”
  不自然的聲音泄漏了太多心事。我抓起一個抱枕,仿佛被刺到一樣跳起來。我想我的臉頰此刻除了酡紅不會有別的顏色。
  “我……我要看看臥室。”
  他用支在牆上的腳給我指方向。“門在那兒。”
  我立刻走過去,“刷——”的推開那扇門。
  這是…………?!
  抱枕掉在地上,我狠狠咬了下嘴唇,會痛,不是幻覺也不是夢。
  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我終於走進這個房間,走進一條隻屬於兩個人的時光隧道。
  靠牆的單人床,靠窗的書架和寫字台,台麵上的一本本雜誌,小小的台燈,還有立在牆角的幹燥箱……連位置都一模一樣呢,和七年前。而比這瞬間重疊的回憶更令我震動的,是那些貼滿牆壁,掛滿屋頂,像拉開在空中的幃幕,在我眼中印出重重倒影的——照片。
  時光的隧道啊……我伸出雙手,輕輕觸碰那張離自己最近的照片。那是隧道的起點,第一張回憶。
  “才十五歲呢,認識你那年……”我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喃喃自語。“是牛車水的夜市吧?我吃榴蓮糕的時候第一次被‘偷拍’。”
  然後他就拍上癮了。我發呆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看書的時候,聽音樂的時候,打盹的時候……也不知浪費了多少底片在我身上。
  我慢慢的走。每張照片都是一處回憶的落腳。每穿過一張照片,仿佛為記憶拭去一層塵土,曾經快要被遺忘的畫麵也再度清澈而鮮明起來。
  十五歲的我,十六歲的我,十七歲的我……
  然後,我在牆邊停下腳步。那是一張合影——十八歲的我爬到他背上,把他半長不短的頭發抓成一把洋蔥頭,對著鏡頭得意的笑。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揪痛他了?不然他怎麽呲牙咧嘴的?
  一雙手從後麵圈住我的腰。我並不驚訝,知道他一直在身後。
  “從認識你那天起,你一直都是個過分的小丫頭。”他的呼吸和回答一齊飄進我耳朵裏,癢癢的。
  “要我改嗎?”我在他臂彎裏轉身,望著他黑眸深處的一點亮光。“你希望我變成什麽樣子?”
  他笑著頂頂我的額頭。“不用,這樣就很好。”
  淚水湧出眼眶的時候,我們的唇碰到一起。
  我閉著眼睛,第一次用心去感受他的存在。他口中有罐裝咖啡淡淡的苦味和甜味,發梢上有我再熟悉不過的綠茶洗發精的味道。我在他耐心的引導和隱忍的糾纏中嚐到了愛憐和疼惜。唇齒相依,他是如此的珍惜著我,這個早在七年前深深進入我生命的人啊……
  一個突然的旋轉,我張開眼睛,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床邊。我坐在他腿上,雙手環在他頸後。那些被我們撞到的照片在頭頂微微晃著,讓我聯想起懸掛在嬰兒床上的風鈴。
  他拔掉我的發卡,將散下來的長發撥到我肩後,下一個目標是我襯衫上僅有的三粒扣子。我突然抓住他的手。
  “還會那麽疼嗎?”我的聲音和身體一樣緊張。
  他笑了。“應該不會的。”
  “應該?”我瞪著他,用極度不滿的表情告訴他這兩個字份量不夠。
  “我想不會。”他換個說法。
  “你想?”
  “我覺得……”
  “覺得?”
  “好吧,我保證不會。”
  “那就沒問題了!”
  我吻回他,舌尖挑開他的唇和牙齒。電流般的興奮竄過身體,燃燒了我,也燃燒了他。飄上雲端的一刻,我忘情的喊著他的名字。
  陸濤,陸濤……我愛你……陸濤……我終於知道了自己有多愛你……陸濤……你知道我有多愛你麽……
  和七年前一樣,我枕著他的胳膊。
  很疲倦,卻不想太快入睡。他的體溫和味道是最好的搖籃,讓人舍不得離開。我曾經多麽希望自己是個嬰兒,像嬰兒一樣被人抱著,被人嗬護,被人縱容。可一旦真的擁有了這個懷抱,我卻無法像嬰兒一樣坦然承受了……我真的擁有這個懷抱麽?我真的可以將他據為己有,在這溫柔的嗬護中棲身一輩子麽?
  半夢半醒時,我感覺他吻我的額頭,喃喃的說著什麽。
  “Ik hou van jou……”
  “你說什麽?”我聽見自己問。
  “Seni seviyorum……Jeg elsker dig……”
  “嗯?”逐漸模糊的意識讓我分不清這是夢或現實。
  他收緊臂彎。
  “沒什麽,睡吧。”溫柔的聲音和心跳輕輕飄過耳畔,像催眠曲一樣美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說過如果我需要沙發,你就會買的,對不對?”
  “對,我說過。你想要沙發?”
  “我要一張雙人床。”
  這是我沉入夢鄉前最後的記憶。
  我到底有沒有和陸濤同居呢?答案是“No”。
  為什麽?因為我還是想不出如何過母親那一關。最後我想了個折中的方法,那就是“半同居”。
  一個星期裏總有那麽幾天會在他那兒留到比較晚,但不能過夜。我可以編理由說和老同學去唱卡拉OK,可一旦遲過十二點就會很麻煩。
  買回雙人床的那天,我們不小心“試用”得過了頭,結果回到家已是淩晨兩點。我沒想到這麽晚了母親仍在等門。怎麽說呢,有一點小小的感動,但更多的是頭痛。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盤問,我總算讓母親相信自己和老同學聚會後不小心在最後一班地鐵上睡著,一路睡到樟宜機場,後來搭的計程車半路拋錨,在鳥不生蛋的地方等了半個多小時才又攔到車,結果司機是個路癡,繞了一大圈冤枉路,曆盡千辛萬苦後終於在淩晨兩點回到家門口。
  “下次記得出門前給手機充好電……不小了,別老讓我們替你擔心。”母親回房前叮嚀道。
  我連聲答應,鬆了口氣的同時暗暗發誓以後絕對要在十二點前進家門。
  然而,這個決定讓我那位本來已經很有意見的半同居人更加鬱悶。
  “我很可憐。”他從後麵抱住我。
  我正在洗碗,手騰不出來,隻好用肩頂頂身後的人。“剛吃飽喝足的人說自己可憐?你該去非洲拍幾組饑荒的照片。”
  “不一樣,我是心靈的貧瘠。”他突然低頭咬我脖子。我下意識的揚手,甩了他一臉水。摸了摸被咬到的地方,有些癢,可能留下痕跡了。
  “待會兒記得提醒我綁條絲巾再走……”我對身後的人說。
  “我要上訴。”他這回咬的是我最敏感的耳垂。我輕顫一下,知道自己肯定已經從脖子紅到耳根。
  “不要吧?才剛吃完飯而已……”
  “幫助消化。”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一隻手伸進我衣服裏麵。
  我禁不住輕哼一聲。“那個……碗……”
  “什麽?”
  “碗……還沒洗完……”
  “那個不急。”
  被抱到床上時,我身上套著圍裙,手還是濕淋淋的,幸好沒拿著洗碗巾,不然一定滑稽透了。
  一個個碎吻落在我臉上,滑過腮邊和頸項,連胸前的扣子都被咬開了,可他卻故意不碰我的唇。我也想像他吻我一樣去吻他,卻做不到,因為手腕被他扣得緊緊的,掙紮扭動的結果隻讓身體變得更熱。
  我不敢再亂動,頭昏沉沉的,也分不清到底是舒服還是不舒服。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呼吸從耳邊輕輕擦過——
  “小彤,嫁我吧?”
  “不嫁……”
  “……不嫁?”
  撐在我上方的身體突然不動了。我驀地清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非用封條封上這張嘴不可!該死的條件反射……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嗎?我想說些什麽,卻突然聽到他的笑聲。
  “嗬,我早知道你不會輕易答應。”
  “其實我……”
  “沒關係,不過是給失敗記錄多加一筆。”
  他俯身吻住我的唇。那雙不規矩的手在說,剛才沒做完的事還要繼續下去……
  “我去洗澡。”
  說這句話的是我。
  裹著被單起身,我伸手撥了撥頭頂的照片,已經是習慣動作了。望著那一串串不規則的晃動,我有時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仿佛在回憶與現實的夾縫裏遊蕩。
  “又在想什麽呢?”陸濤從後麵抱住我,捏起我一縷發稍。
  “為什麽說‘又’?”我小聲問。
  “你不專心,從剛才開始……”他用下巴輕輕蹭著我的肩,沒刮淨的胡渣刺得我發癢。
  突然察覺了他的企圖,我一把將他的頭推開,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衣服。
  “快十點了。”我提醒他。
  “所以?”他挑挑眉毛。
  “不夠時間再來一次。”
  對視良久,他套上長褲走到我麵前。
  “我想知道你不肯嫁我的原因。”
  聽著他沉沉的聲音,我胸口驀地緊縮,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嫁”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難道要我現在改口說,“剛才是口誤,口誤罷了,其實我巴不得明天就嫁給你”?不會太奇怪,太滑稽,太草率了麽?
  “為什麽不說話?”他輕輕撫摸我的臉,灼灼的目光卻有種逼人的味道。我稍微把頭偏向一邊,以為這樣就可以避開他的視線。
  “媽媽一定會反對的。”我胡亂抓起一個理由丟給他。
  “哦?為什麽?”
  “因為……她看過那本八卦雜誌,然後罵了我。”這是事實,可我還是莫名其妙的心虛。“雖然是兩年前的事,可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好……”
  他突然捧起我的臉。我以為他要吻我,因為距離那麽近,可他什麽也沒做,隻是一直看著我的眼睛,用目光穿透我的靈魂。
  我看見一個模糊的倒影。是我,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裏。
  “我是誰?”他突然問。
  “……陸濤?”明明是唯一的答案,我卻說得有些不確定。
  聽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對,我是陸濤。”
  我眼裏閃過困惑,不明白他為什麽笑。
  “那本雜誌裏寫的是誰?”他又問。
  “是……”
  我突然睜大眼睛,一瞬間頓悟。
  他輕輕吻我一下,擁我入懷。“明白了?那不是我。”
  靠著他溫暖的胸膛,我忍不住問:“你真的要徹底舍棄那個名字?”
  “那隻是一個名字。”他的聲音像是從回憶裏飄來,輕輕撞擊著我的心房。“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名字罷了……”
  陸濤沒有勉強我留宿。十一點左右,我下樓打車回家。
  計程車駛出肯特區不久,手機就響了。起初以為是媽媽或陸濤,可我猜錯了。打電話來的是羅傑。結束雇傭關係後,他主動打來還是頭一遭。
  “羅傑?有什麽事嗎?”我問。
  “沒事。”羅傑說。
  “沒事?”沒事為什麽打給我?
  “有時間嗎?我想見一麵。”
  “現在?”我稍一遲疑,看了看表。
  聽出我的猶豫,羅傑輕笑:“不是什麽大事,改天也可以。”
  他這樣說,反而叫我放心不下,於是答應道:“沒關係,可以見麵。在哪兒見呢?”
  “到我店裏來吧,還記得地方麽?”
  “當然記得。”
  不到二十分鍾,我來到那條不夜的繁華街市。羅傑的店很好認,哪個櫥窗被最多人圍著,多半就是了。我下了車,走向那群聚在櫥窗前的人。越過他們,我看到一個旋轉中的櫥窗。哦不,不是櫥窗在動,是輪盤,是做成半個摩天輪形狀的展示台。姿態各異的人形模特坐在吊椅上,輪番穿過凝聚的光環和人們有限的視野。
  這個羅傑,花樣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走進店裏,羅傑正坐在水幕前等我,手裏端著咖啡。
  “好久不見……剛煮好的,要不要喝?”
  “不了,我怕失眠。”我謝絕他的好意,視線從那些熟悉的人形模特上一一掃過。幾年沒來,這裏的變化倒是不大,包括羅傑在內。“怎麽,又是你一個人看店?老板呢?又出國旅行了?”
  他不理我的問題,反而指著櫥窗問:“你覺得那個怎麽樣?”
  “很好,很有創意,我很佩服。”我一連用了三個“很”以表明我的誠意。
  羅傑笑起來。“好啦,不說我,說說你吧。”
  “我?說我什麽?”
  “舒彤,你ok嗎?”
  我摸不著頭腦。“我很ok啊……為什麽這樣問?”
  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曆練和洞悉再一次出現在羅傑臉上。他看著我,一口一口的喝著咖啡。當他放下咖啡杯的時候,神情又恢複了平時的模樣。
  “或許是我多慮了。”他說。
  “到底有什麽事呢?”我問,受不了繼續這樣打啞謎。
  “沒什麽,隻是一份工作。”
  “櫥窗模特?”
  “不是給你,”羅傑打斷我。“我朋友需要些照片,於是我想到了你的朋友。他還做以前的工作麽?……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是最好的攝影師。”我答道。“永遠都是。”
  “那好,這是工作內容,你帶回去給他看。”羅傑遞給我一隻牛皮紙信封,補充道,“質量第一,酬勞可以再談,我朋友不是吝嗇的人。”
  我笑眯眯的接過信封,拍著胸脯作保:“你放心,陸濤絕不會讓你失望!”
  羅傑卻不像我笑得那樣開懷。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
  
  第十二章
  我沒想到陸濤會拒絕這份工作。
  我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那樣幹脆,連個理由都不給。
  我追著他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接呢?隻是幾張平麵廣告的素材照,對你來說一點也不難啊!”
  “我不想。”
  “為什麽不想呢?因為是羅傑拜托的嗎?你別亂想,羅傑隻是朋友,真的隻是朋友而已。”
  “我沒亂想。”
  “那你究竟在想什麽呢?我都答應人家了,總得給個回絕的理由啊!”
  “你跟他說……我手受傷了。”
  “明明就沒有嘛!騙人的話我可不說。”
  “那就說我工作太滿,抽不出時間。”
  “你工作太滿?”我狐疑的看他一眼。不是我多心,關於“工作量”這點我絕對有理由質疑。一周七天,至少有五天他會準備好晚餐等我出現,有時是買的,有時是自己做的。當初一菜一湯的“煮飯協議”內容依舊,隻是換了執行人。有一次我來早了,見他穿著圍裙在爐灶前擺弄鍋鏟,弄得滿廚房都是煙。說實話,感慨萬千。
  陸濤伸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好奇心這麽強,周末帶上你。”
  “真的?這個周末?去哪裏?要不要我做便當?”我雙眼發亮,像個在家裏悶久了終於可以出門的孩子,一瞬間將羅傑的委托拋諸腦後。
  周六一早,我將便當盒用棉布包好,放進背包底層,前往約定的地點等陸濤。雖然他叫我不要準備,我還是包了滿滿一盒紫菜卷,還有切成章魚狀的烤香腸。
  遠遠駛來一台小綿羊,看鞋就知道,那是陸濤。我衝他一伸手。
  “什麽?”
  “頭盔啊!”
  “要頭盔做什麽?”
  “不是說好帶我去的麽?”
  “到了,就是這兒。”他一指我身後的大廈。
  我抬頭往上看……再看……唔,好高。
  “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陸濤笑而不答,將一張名牌夾在我衣領上。
  “這是什麽?”
  “隱身符。”陸濤說。“有了這個,別人看不到你。隔壁就是銀行,你可以去搶搶看。”
  “哦……”
  “嗬嗬嗬——”
  “你拿我當孩子哄啊?”
  “哈哈哈——”
  “你還笑?”我氣得磨牙。
  陸濤止住笑聲,一刮我的後腦勺。
  “還愣著幹嘛?我們要遲到了,助手小姐。”
  “助手?”我低頭看看名牌,果然看到“Assistant”的字樣,心裏樂開了花。
  我今天是助手。不是路人甲,是助手呢!一恍神,才發覺陸濤已經走了,我趕緊追在他身後進了大廈。
  搭電梯來到十五樓,陸濤帶著我往深處走。走得很快,害我來不及多看周圍兩眼。幾個門牌一恍而過,都是小有名氣的雜誌。有時尚的,有時事的,也有八卦娛樂的。
  陸濤帶我來到最裏麵。這裏也有一間雜誌社,門麵卻明顯小了很多,隻用黑體字在A4紙上印著——《食在必行》——草草貼在門上。右下角沒粘牢,卷起一道黃邊,露出下麵灰戚戚的玻璃。
  我輕輕一扯陸濤的衣角,問:“這是什麽雜誌?”
  “你覺得呢?”
  “我覺得和吃有關……”
  “答對了,”陸濤拍拍我的頭,“待會兒請你吃好吃的。”
  “可我帶了……”我想告訴他我帶了便當,是我親手包的紫菜卷,卻被一聲震天的呼喝打斷話頭。
  “阿陸來啦?趕緊趕緊,肉骨茶快好了,馬上出照片我好截稿!啊——誰能告訴我為什麽這個月隻有三十天!?”
  哀嚎的是個蓄了落腮胡看不出年紀的大叔。頭發散亂,兩眼通紅,衣衫不整……
  陸濤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別怕,他叫阿年,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每逢月底都這樣,習慣了就好。”
  “他貴庚?”
  “二十九。”
  “比你還小一歲?”
  “嗯。”
  “保養得真是……看不出來呢。”
  陸濤拉著我在無數資料袋和文件夾堆成的小山中穿行。我數了數,總共四台電腦,六個人,十二隻黑眼圈……
  我聞到肉骨茶的香味,卻找不到香味的來源。這麽小的辦公室,總不會有廚房吧?答案在繞過阿年的電腦桌後揭曉。牆角被騰出兩公尺見方的空間,有鍋有鏟,有盆有碗,地上有電磁爐,爐台上有砂鍋,鍋蓋錯開一條縫,香氣四溢。
  我看傻了。直到陸濤叫我,才回過神來。
  “別愣著,來幫忙啊。”陸濤對我說。“別忘了你是助手。”
  看他的意思是要把一張桌子清空,讓我想起“愚公移山”來。
  我走過去,從他手裏接過一疊舊雜誌,轉身放在隔壁桌的文件堆上。如此反複N次,總算清了個七七八八。
  身後突然響起阿年的哀嚎——
  “阿陸你趕快拍啊!快拍啊!出了照片我好截稿!啊——誰能告訴我為什麽這個月隻有三十天……”
  我小聲對陸濤說:“他和剛才喊的一樣……”
  陸濤笑道:“聽多了就習慣了。”
  他找出一付隔溫手套給我戴好,接著叫我把砂鍋端到桌上,鍋蓋斜扣一邊,另一邊擺上雙紅木筷子做裝飾。
  “這樣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了。”
  我退到鏡頭之外,看著他工作。這是我第幾次看他工作呢?
  我想起富士冰宮的銀色舞台。隔著玻璃圍牆,我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捕捉他的身影。我將他每一個動作收進眼底,每一個神情印到心裏。
  我想起走下櫥窗的那個晚上。他站在聚光燈前,披一身璀璨的金芒。我踮著腳,越過人牆,穿過人與人的夾縫,努力尋找。可我看到的背影撲朔迷離,咫尺天涯。
  我想起過去一年每晚捧著手機等彩信照片的日子。我想象著他是如何在寒冷的淩晨等待日出,如何在陡峭的懸崖俯瞰世界……
  現在,他穿著我送給他的鞋,站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微弓著背,微聳著肩,雙手平穩的托著相機。在他的鏡頭下,是一鍋飄著熱氣的肉骨茶。四周並不安靜,我卻聽見按動快門的聲音,聽見鏡頭伸縮的聲音,聽見他調整角度時衣袖摩擦的聲音……而聽得最清晰的,是我自己的心跳。
  我沉溺於他的專注,無法自拔。
  鏡頭倏地指向我,“哢嚓”一聲。相機後露出一張得逞的笑臉。
  “幹嘛拍我?”我問。
  “剛才那個表情很好。”陸濤答非所問。
  “很傻好不好……”
  似曾相識的對白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居然記得……
  陸濤在我頭上一揉,轉身朝阿年走去,將數據線接上阿年的電腦。
  “你拍了多少?”阿年問。
  “三十二張。”
  “拍那麽多幹嘛?再怎麽拍還不都是肉骨茶?隨便選一張就行了!”
  我雖然站的遠,卻聽見那最後幾句,心裏很不是滋味。陸濤卻隻是笑,埋頭處理照片。我想走近些看,可轉念一想——就算走近了也幫不上忙,反而妨礙了他——隻好打消念頭遠遠的站著,隨手翻閱桌上的舊雜誌。
  工作完成後,阿年遞給陸濤一個地址,說是某個新開的糕餅屋,預約下午一點訪問,一點半拍照。
  “Ok,我有時間。”陸濤爽快的應下來,將地址塞進口袋。
  等電梯的時候,陸濤看出我有心事,問我怎麽了。
  我先是搖頭,然後抬頭看看他,忍不住開口:“他怎麽可以那樣對你?”
  “阿年?他不是讓我打包了麽?”陸濤拎起保溫筒在我眼前晃。
  我將保溫筒推開,賭氣說:“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他……他怎麽可以那樣說你?”
  “他說我什麽了?”
  “他抱怨你拍太多,還說什麽‘怎麽拍都是肉骨茶’……”
  “那當然,”陸濤笑道,“我可不會把肉骨茶拍成燕窩。”
  我疑惑的盯著他,企圖從那毫無異樣的笑容裏看出些端倪。
  “被人那樣講,你不生氣麽?”
  “他說的是事實,我為什麽要生氣?”陸濤又拎起保溫筒在我眼前晃。“餓不餓?我說過請你吃好吃的……”
  電梯來了。可能是從三十幾樓下來的關係,電梯內的空間所剩無幾。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發揮禮讓精神,下一秒就被陸濤攔腰抱著擠進人堆裏。
  我大叫一聲:“會超重——”結果電梯門好好的關上,半聲警鈴也沒聽見。
  陸濤湊到我耳邊說:“看來你不需要減肥。”
  我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電梯以龜速下降。陸濤無視周遭的視線,堅持這樣抱著我,無論我怎麽咳怎麽扭怎麽推也不鬆手。每下一層,我都在心裏把發明電梯的人詛咒千遍。
  不曉得到了哪一層,隻聽“叮——”的一聲,電梯門安靜的滑向兩旁。
  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站在外麵,咋舌道:“怎麽這麽多人?”
  我感覺陸濤抱著我的手緊了一下。
  見他沒有進來的意思,有人按下關門的鈕。電梯門緩緩合攏,關到一半又“刷——”的滑向兩旁。男人除下墨鏡,露出一雙略顯疲態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我和陸濤之間兜了一圈後,落在陸濤臉上。
  “嗨,Thomas。”
  我屏息看著陸濤。他笑容依舊,眼底卻漫起我看不懂的情緒。
  “嗨,Ken。”
  “好久不見,幾時回來的?”
  “前不久。”
  電梯裏揚起不滿的幹咳。男人卻依然按著升降鈕,沒有離手的意思。他也不多說什麽,隻是望著陸濤,眼光流露出某種堅持。就在我開始緊張的時候,陸濤突然將我放開,獨自踏出電梯。我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來不及叫他,隻能怔怔的看著電梯門在我眼前合攏,平滑如鏡的門上隻剩我一個人的倒影。
  我突然想到,除了雷蒙特的人,還有誰會叫他Thomas?
  電梯走得緩慢而平穩。我的心卻怦怦作響,伴著遲來的失重感提上胸口,又一路沉了下去。
  來到一樓,我收到陸濤的短信。他叫我在大堂等他。我也隻有等他。
  大堂盡頭有個休息區,並排放著幾張長沙發。我走到最裏麵,脫了鞋,讓整個身體沉進軟墊裏,疲倦的閉上眼睛。為什麽我會突然覺得這麽累呢?肚子“咕”的叫了一聲。是不是因為餓了?餓了,所以累了?我試圖用最單純的理由說服自己。
  打開背包,我取出那隻包了棉布的便當盒。我盯著盒蓋看了很久,終於沒有打開。我餓,但我什麽也不想吃。我將便當盒重新包好,塞回原來的地方。抱著背包,又一次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我聽到腳步聲,朝我的方向逐漸接近。我想多半是陸濤來了,於是繼續縮在那兒假寐,故意不把眼睛睜開。腳步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然後,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問號——
  “舒彤?”
  我睜開眼睛,抬頭往上看。
  “羅傑……是你?”
  “是我。”羅傑坐進沙發另一端,沒和我坐得太近。“我一出電梯就看見你了……你ok嗎?”
  我越過他看了看大堂的方向,電梯來了,我等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我ok,隻是有點累。”
  “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ok。”羅傑說。
  我衝他笑笑,將垂到臉上的發絲撥到耳後,說:“我在等人。”
  “等很久了?”
  “好像……很久。”我將懷中的背包抱得更緊,遲疑著說。“我沒看表。”
  “這樣對身體不好,你需要新鮮空氣。”羅傑站起來,向我伸出一隻手。“我們出去走走吧。”
  “可我在等人……”
  “你不在,他自然會等你,或者找你。你不想試試看麽?”
  “試試看……什麽?”
  “看他是等你,還是找你。”
  我不曉得是他的聲音蠱惑了我,還是這個提議本身充滿誘惑。我沒把自己的手給他,但我慢慢穿上鞋,跟著他走出大堂。
  穿過馬路,我回頭盯著交通燈上依然閃爍的綠色小人,忘了跟上羅傑的腳步。我清楚的知道,不管向左還是向右,都將離他愈來愈遠。那麽,我要如何得知,他是在等我,還是在找我?
  羅傑發現我還留在原地,停下腳步問:“你怎麽了?”
  交通燈在這時變了顏色,一度淤塞的車流又開始穿行。我看著逐漸加速的車輛從眼前經過,感覺熱燙的氣流吹過身體,卷起我的長發。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快進鏡頭中唯一不動的個體。像踩著激流中唯一一塊岩石,我驚惶無措,卻隻能眼睜睜看城市在腳下運行,世界在腳下轉動。
  身體突然被向後拉扯,我在一個踉蹌後穩住腳,耳畔同時響起一聲尖銳的嗬斥——
  “範舒彤,你幹嘛!?”
  我茫然的望著羅傑。“我怎麽了?”
  “你從路肩走下去,差點兒被車撞了!”他擰著眉,大聲數落我。“你眼睛長哪兒去了?沒看見紅燈嗎?!”
  是麽?可我完全不記得那危急的瞬間……我這是怎麽了?
  “舒彤,我想你該去看一下醫生。你的臉色很差。”
  “謝謝你,羅傑。但我不能走。”我眺望馬路對麵,大廈的鏡牆上映出天空的倒影,一片水藍。“我想知道,他是會等我,還是找我……”
  短暫的沉默後,羅傑轉身離去,我沒有留他。幾分鍾後,他卻從原路折回,遞給我一隻插著吸管的紙杯,自己手裏也有一杯。
  “這是什麽?”
  “冰咖啡。”他的口吻不再嚴厲。“我不能讓你在這裏昏倒。”
  我接過咖啡,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羅傑不再言語,隻是靜靜的陪我站在樹蔭下。偶爾吸一口咖啡,發出“蘇蘇”的聲音。
  羅傑……他隻是朋友,一個極少見麵,偶爾撥一通電話,算不得太熟的朋友。他沒有義務陪我等的……不是嗎?他為什麽這麽做呢?
  “羅傑,你是不是喜歡我?”
  
  第十三章
  交通燈變換顏色。紅了又綠,綠了又紅。一台機車呼嘯而過,將我的疑問吹散在風中。
  “你說什麽?”羅傑轉過頭來,咬著吸管問。
  我稍微抬高音量:“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白色的吸管從他口中滑出。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輕笑。
  “你在說什麽傻話?”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依舊淡漠,口吻雲淡風輕。叫人不禁懷疑,剛才將我扯離危險時出現的緊張和失控,假如那可以稱之為失控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許我真的說了傻話。
  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委托的工作,他拒絕了。對不起。”
  “沒有道歉的必要。”羅傑說。他看上去並不驚訝,仿佛早已料到會這樣。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我問。
  羅傑飛快的看我一眼。“我會知道什麽?”
  “我或許幼稚,但我不是傻子。”我定定的望著他。“假如你知道什麽,請告訴我。”
  羅傑將捏皺的紙杯扔向兩公尺外的垃圾桶。洞口很小,卻奇跡般的扔進了。他看看我,又發出一聲輕笑。
  “誰說你幼稚了?我隻說過,你有一種單純的固執。”
  “還不是一個意思……”
  “不是一個意思。”他說。“我不喜歡幼稚的人,更不會和幼稚的人做朋友。”
  話題似乎進入我不擅長的精神層麵,我決定放棄。
  “我隻希望你告訴我……”
  “你真的希望我告訴你,還是由他來告訴你?”
  我遲疑了。這是個我從沒想過的問題。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要相信他。”羅傑的口吻變得嚴肅而老氣橫秋,像是在說教。
  而我從來就不是個聆聽說教的人。
  我反問他:“如果他將你區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你是否還相信他愛你?”
  “我想我會懷疑,就像你一樣。”
  “可你仍然不想告訴我?”
  “是的,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
  “不為什麽。”
  “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幼稚!”我瞪他,換來一串愉悅的笑聲。看著羅傑竊笑的樣子,我突然不想再深究這個不算問題的問題。
  調回視線的刹那,我突然看到他的臉。他站在大廈門口,東張西望,滿臉焦急。我感覺到背包暗袋裏的震動。是了,我怕妨礙他工作,所以把手機調成震動模式,消去了鈴聲。震動持續很久,然後平息,接著又一輪震動,平息。如此反複。馬路對麵,他向左跑出幾十公尺,折回原地,向右,再折回……
  我感到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要相信他。因為他隻是隱瞞,卻沒有欺騙。”羅傑的聲音回蕩在耳畔,腳步漸行漸遠。
  我打開暗袋,摸出持續震動中的手機,飛快的按下接聽。然後,慢慢放到耳邊。
  “範舒彤!(沙沙沙……)你到哪兒去了?(沙沙沙……)為什麽不接電話!?”他是真的急了,才會喊出我的全名。斷續的雜音是他沉重的喘息。
  “陸濤……我在可以看見你的地方。”
  像是感應到我的存在,他朝馬路對麵看來。我們眼光接觸,在綠燈轉紅的一瞬間。灰色的身影衝下路肩,在一片轟然作響的車鳴和咒罵中奔向我。我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自己被他擁進懷裏,才驀地驚叫一聲,緊緊將他抱住。
  “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懷疑他,不該懷疑這個拚了命找尋我,牽掛著我的人啊……
  “別到處亂跑,”陸濤說,“你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他已經很久沒叫我孩子了。我抬起頭,看進他瞳孔深處。那裏有不容置疑的焦慮和深情,也有難以分辨的光簇和暗影,還有我,他一直看在眼裏,放進心裏的孩子。望著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我感到一絲酸楚的幸福。
  “下午的工作幾點開始?”我問他。
  “一點半。”陸濤說。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溫熱而潮濕。
  “陪我走走好麽?”
  我們走在沿街的樹蔭下。陽光穿透樹梢,在石磚路上撒下點點金色的圓斑。我拉著他的手,沉默的走在左邊。腳步自然合拍,卻總是不自覺落後半步。從遠處看,他好像牽著個有視障的人或是路癡。
  大廈斜對麵有一片草坪。早上路過時被柵欄和帆布圍著,遠遠的看不清裏麵有些什麽。現在好多人在那裏排隊。
  “他們在做什麽?”我問陸濤。
  “你沒看新聞麽?Helium Balloon Day——今天是熱氣球試放日。”
  “熱氣球?”
  “對,熱氣球。”他往天上一指。“就是上麵那個。”
  我抬頭看天,張開的嘴很久也沒合上。
  幾百公尺的上空,飄搖著一抹鮮豔的橙色,經由一條長長的鋼索與地麵相連。我想起《八十天環遊世界》裏的熱氣球,還有那個懸在氣球下藤條編織的籃子。
  “好高啊……”我喃喃道。“究竟有多大呢?”
  “據說載重一百七十公斤,可以乘二十人。”
  “有那麽大?”我又一次仰起臉,驚訝的張著嘴。
  “距離會讓視覺產生誤差。”陸濤說。“Parallax error。”
  “不曉得從上麵看是什麽感覺……”
  “想上去嗎?”陸濤問。
  我遲疑著點點頭。
  “那我們就去排隊。”他拉著我朝草坪走去,排在長長的隊伍尾端。
  隊伍時走時停,不過幾分鍾光景,我們身後又排出長長的人龍,有十幾公尺那麽長。移動的當兒,我不時抬頭看天。熱氣球似乎比剛才大了些……又大了些……是在降落嗎?好像是……真的是在降落呢……隨著距離的縮短,我漸漸看清了氣球的樣子,然後了解到parallex error的真正含義。
  比我想象中大太多了,不論是氣球本身,還是下麵……哪有什麽掛在氣球下的藤條籃子?那根本就是個大得無法估計的高空平台!鋼鐵做的骨架,纜繩做的圍網,外環中空,巨大的絞盤嘎嘎作響,十幾二十個黑點零星散布,好像麵包圈上的螞蟻。唔,我怎麽會想到麵包圈呢?
  平台落地,一批人下來,又一批人上去。絞盤轉動,將二十名乘客送向空中。看著那鮮豔的橙色在比鄰的高樓大廈中緩緩上升,我突然想到,要是絞盤壞了,該怎麽辦?要是鋼索斷了,該怎麽辦?要是沒了牽絆,這巨大的氣球會飛到哪兒去呢?
  一根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我回頭,陸濤舉著個冰激淩站在眼前。他是幾時去買的?我都沒察覺。巧克力香草冰激淩,滿滿兩球。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我站著沒動,直到冰涼的巧克力碰到我的鼻子。
  “你幹嘛?”我抹著鼻子質問現行犯。
  “誰叫你發呆?不吃給我。”
  “誰發呆了?我要吃……”
  接過冰激淩,我不再看天上,而是看著那些剛剛回到地麵,逐漸散去的人。
  “你說,他們還會乘第二次嗎?”我問陸濤。
  “可能會,可能不會。”陸濤邊說邊取出相機,開始拍攝上升中的氣球。
  我沉默的吃著冰激淩,不再幹擾他工作。
  排在我們前麵的是一家三口。排在我身後的也是一家三口。再往後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手裏牽的懷裏抱的,清一色的家庭總動員。擠在這樣的隊列裏,我和陸濤倒顯得不倫不類了。
  “範老師……範老師……”
  我聽見喊聲,卻始終沒意識到這是在叫我。陸濤買給我的冰激淩,讓我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個大人。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舒彤?我的名字?同名同姓?我尋聲望去,在隊列盡頭看見Kevin興奮的小臉和身穿T恤牛仔褲的周先生。少了那一身西裝革履和沉重的公事包,現在的周先生隻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普通的父親,一臉溫和而愉悅的笑容。我嘴裏含著冰激淩,隻能發出“啊”的一聲,朝他們揮了揮手。
  陸濤放下相機,低頭問我:“怎麽了?”
  我口齒不清的告訴他:“Kevin也來了。”
  “Kevin?”陸濤探出半個身子往隊尾瞧去,“嗬嗬”的笑了。
  “你笑什麽?”
  “那小子衝我揮拳頭。”
  “怎麽可能……”我看過去,隻見Kevin粘在周先生身旁,乖巧得很。
  “這小子,還是一樣滑頭。”陸濤將鏡頭瞄準十幾公尺外的父子檔,“哢嚓”一聲按下快門。
  我好笑的瞧著他。“Kevin滑頭?那躲在這兒偷拍的你又怎麽說?狡詐嗎?還是深藏不露?”
  “我敢打賭,這小子在十秒內會跑到你這兒來。九、八、七、六……”
  還沒數到五,一團白色的肉球“碰”的衝進懷裏,撞得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舒彤姐姐!爸爸帶我來坐熱氣球!坐熱氣球!”Kevin拉著我的胳膊又叫又跳,蘋果般的臉頰被興奮染得通紅。在我的印象中,這個五歲的男孩從未像現在這般快樂過。
  “舒彤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坐氣球!我們一起坐好不好?好不好?”
  我又怎能說不好呢?
  我抬起頭,和陸濤的目光碰個正著。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我笑,那神情像是在訴說相同的話——我怎會說不好呢?
  於是,我們走出隊列,在一些好奇的注視下來到隊尾。周先生主動讓出位置,仿佛已經觀望我們許久。
  “這麽巧啊,範老師。”
  “周先生,你好。”我邊走邊打招呼,順勢將靜不下來的Kevin往前推,滿意的看著牛皮糖重新粘回父親身上。
  周先生一手牽著Kevin,衝我點點頭,視線在我和陸濤之間兜了個來回。這樣的審視已不是第一次。我曾以微笑坦然相對,今天卻有意無意的把臉轉向一旁,錯開他目光裏的疑問。我想周先生可能察覺了什麽,這並不難,因為我從來都不是擅長掩飾的人。
  冰激淩還剩一半沒吃完,有些溶了。陸濤忽然從我手中搶走,說:“剩下的我幫你吃。”
  “我也要吃!”Kevin的小手高高舉起。
  周先生看我一眼。我立刻告訴他:“我就不用了。”
  很快,周先生買來Kevin喜歡吃的巧克力蛋卷。我看看Kevin的吃相,又看看陸濤的吃相……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範老師?”
  “哦,周先生……你不覺得這一大一小很像麽?好像兄弟……”
  “才不是!他那麽老……”
  “怎麽可能?他那麽小……”
  一“老”一“小”同時發出抗議,互瞪一眼,又把頭甩開。
  我笑彎了腰,悄悄用手背抹掉一滴笑出來的眼淚。
  十幾分鍾後,隨著又一批人進入閘口,我們也終於來到了售票的地方——二十六塊一張成人票,小孩半價,全程七分鍾的高空之旅。
  說實話,我沒想到門票這麽貴,也沒想到時間這麽短。以每秒兩公尺的速度計算,停在最高處的時間不過三分鍾罷了。
  檢了票,我們爬上扶梯,走上那個巨大的平台。周先生牽著Kevin,陸濤牽著我。
  寬敞的環狀空間,就算站滿五十人也不成問題。大家都急著占個好位置,透過四周的網格向外眺望,隻有我趴在內側的欄杆上,盯著正中央連接地麵的鋼索和絞盤。陸濤問我那東西有什麽好看,換來我一記白眼。
  “少瞧不起人,別忘了我是讀機械的。”
  陸濤倒退兩步,相機對著我,在絞盤啟動的一瞬間按下快門。
  “機械工程係才女到此一遊,留影存念。”他把照片回放給我看。“沒拍到正臉,不喜歡可以刪掉。”
  “不用,這樣挺好。”
  “我以為你不喜歡側麵相?”
  我摸摸鼻梁上那一小塊骨頭,笑道:“就算不喜歡,這也是我的標誌。”
  平台越升越高。我聽見Kevin雀躍的歡呼聲。果然是孩子,看什麽都新鮮,也不知道怕。反觀我們這些大人,離地麵遠了,腳下越搖越厲害,心裏也跟著怕了,手裏總想抓點什麽,沒勇氣像平時一樣昂首闊步的走。
  可是,也有例外。
  視線遊走一圈,最後落在陸濤身上。他正將鏡頭伸出網格之外,拍遠方的樓群,拍天際的流雲……專注的表情和平時無甚兩樣。拍幾張,挪到下一個空位,或是擠進人與人之間,再拍。晃動的平台似乎影響不了他。他很快轉完一圈,回到我身旁。
  “怎麽不動?”他問我。
  “不是還沒到麽?”我看看高度表,現在才一百二十公尺,還剩一半。
  “傻瓜,站著多無聊。”他硬是將我的手從欄杆上掰開,拉著我往前去。腳下驀地一晃,我反手抓緊,兩隻手同時將他的袖子扯住,捉得牢牢的。我要是跌倒,他也別想跑掉……
  陸濤回頭看我一眼,好笑的說:“膽小鬼,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萬一呢?”
  “不會有萬一。”
  我挑釁的問:“萬一氣球破了呢?萬一馬達壞了呢?萬一絞盤卡住呢?萬一鋼索斷了呢?萬一突然下雨刮台風呢?你又不是上帝,怎麽知道沒有萬一?”
  陸濤說:“這些都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那我該擔心什麽?”
  “你該擔心,萬一錯過了眼前的風景,該怎麽辦?”
  “你好像在主張及時行樂。”
  “那也分值不值得。”陸濤將我推到外側的欄杆前,從後麵圈住我的腰,帶著胡渣的下巴輕輕頂在我左肩上,有些刺癢。他湊近我耳邊問:“你看,值得嗎?”
  隔了很久,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值得。”
  透過網格的空隙,我看見腳下那塊被街道切成四方的巴掌大的綠色草坪,排隊的人龍還是很長,沿著道路蜿蜒而去。我看見一抹鮮橙色的倒影在對麵大廈的鏡牆上緩緩攀升,終於消失不見。我看見裝飾在大廈頂樓外側的人形雕像。我看見天台上的花圃和涼亭,有人穿著光鮮的製服坐在那裏喝茶談天……然後,我看見了大海。
  那是濱海灣的貨運港口。集裝箱整齊排列,在起重機的怪手下緩緩移動。更遠處,是橫過海麵的貨輪和零星散布的點點白帆。明知不可能,我卻仿佛聽見海浪和汽笛的鳴響。
  他溫熱的呼吸從耳邊飄過。
  “我沒有直升機,也沒錢在來佛士七十層的海景套房開房間,但我至少可以帶你在兩百多公尺的高空走一圈。七分鍾很短,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貴,不能浪費。”
  我不敢開口,怕他聽出我的哽咽。我不敢轉身,怕他看見我發紅的眼圈。我把頭埋得很低很低,以為這樣就能把難看的哭相藏起來了,不爭氣的眼淚卻一滴接一滴掉在他手上。
  在他麵前,我總是無所遁形。像新生的嬰兒,像缺少語言能力的孩子。隻有哭,才能釋放出最原始的感情和需要。
  我聽見自己濃重的鼻音——破碎,滑稽,不得不用盡全力把每個字念得清晰——“我要你發誓……以後再也不丟下我。”
  “好,我發誓。”
  “我要你保證,今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一走了之。”
  “好,我保證。”
  “我要你告訴我……我希望你告訴我……”我發顫的聲音在喉嚨卡住,因為我突然不曉得該如何表達那奢侈的願望。是的,奢侈。當我命令他,要求他對我保證的時候,我忘了自己其實是個對朋友底線分明的人。我忘了自己也是個有秘密,有隱私的人。這樣的我,難道不會太過分了麽?難道不會任性得令人討厭麽?
  他更緊的抱著我,幾乎要將我勒進身體裏去。我任由他這樣抱著,肋骨的疼痛讓我覺得安全。
  “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可你曾離開我,去了那麽遠的地方……我什麽也不知道,隻能等待。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不知道你幾時回來,甚至不知道你為什麽非走不可……你知道嗎?我等得好辛苦,好難過……”
  “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說。“等過些日子,我會告訴你一切。”
  “真的嗎?”
  “真的,相信我。”
  其實我很想知道,“過些日子”是多久。幾天?幾個月?還是更久?可我不能追問下去。因為我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他呢?
  轉過身,我看著那雙漆黑的,星子般的眼睛,看著那雙眼中自己朦朧的倒影。
  “陸濤……吻我好麽?”
  他先是一愣,然後輕輕親吻我的臉頰。
  “不是這樣!”我固執的拉下他的頸項,試圖將自己的唇印上他的。突來的氣流和顛簸致使瞄準途中一度出現大眼瞪小眼的狀況,讓陸濤成功笑場。我鬆開手,泄氣的說:“算了,我開玩笑的。”
  “我想到兩個成語。”陸濤說。
  “哪兩個?”
  “精神可嘉,經驗不足。”
  “這哪兒是……”
  我想說,這哪兒是成語啊!可嘴唇被他封住,所以隻說了一半。
  我忘了這是我要求的吻,兩隻手在他肩上一直捶,一直捶。可這樣的攻擊沒能持續多久,因為我開始腳軟,大腦瞬間空白。高空缺氧嗎?我昏昏沉沉的想。
  當陸濤放開我,我也終於能夠站穩,正常呼吸和思考的時候,我發覺一件怪事——欄杆外麵有人,還穿著工作服……已經著陸了嗎?難怪站得穩……
  工作人員架起扶梯,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乘客們站成一列,也在看著我,不知已經看了多久……原來我是那個離出口最近的人,交通阻塞的肇事者。噢,丟人丟到家了……我掩著臉跑下扶梯,就連迎麵吹來的風也仿佛散發著熱度,燒紅了我的臉頰。
  
  第十四章
  “真實”的含義是什麽?
  是一件可以觸摸的東西?是一種可以分辨的味道?是太陽升起時鋪滿天際的金黃?是羽毛和花瓣的柔軟?還是晚風和露水的清涼?
  也許,任何一種定義都無法完整的訴說真實。因為那不單是五感所能傳達的,而是自心底萌生,滲透每一個細胞,牽動每一分神經的訊息。
  誰說隻有孩子的眼睛最透明呢?其實每個人都可以。
  當我們學會坦然麵對昨天、今天和明天,我們看到的也將是一個透明而真實的世界。也許並不完美,但用心去體會的瞬間,我們是幸福的……
  點、點、點……我又一次用省略號為日記收尾,因為有太多想說而未說,懸在胸口卻難以落在筆端的東西。
  拉開抽屜,我取出那本和日記放在一起的相冊。快兩年了,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不讓它沾染半點灰塵。也許我一直知道,它會有回到主人身旁的一天。
  一早來到幼稚園,我時而發呆,時而托著臉露出傻傻的笑容,直到蘇珊過來問我是不是中了馬票。
  “從早上樂到現在了,到底有什麽好事?哎,這是什麽?”她盯著我掛在椅背上的特大號手提袋,很有興趣的樣子。
  “要還給朋友的東西。”我解釋說。“一本舊相冊。”
  “能看看嗎?”
  我笑著聳肩,把相冊取出來放在桌上。
  蘇珊翻開相冊,突然“喲”了一聲。“範老師這不是你嗎?在哪兒拍的?”
  “烏敏島。”我回答說。
  蘇珊一頁頁往後翻,邊看邊問:“照的不錯啊,什麽時候去的?”
  我想了想。“五年前?”不是很確定。好像是進大學之前,具體的日期已經記不得了。
  這本相冊裏大多是島嶼和街市的風景,還有一部分人物特寫,比如蘇珊剛剛翻到的這張——一個從海裏走上沙灘的小男孩。盡管腰上還掛著兒童泳圈,那抹得意的笑容卻仿佛在宣告世界——“我已經征服了大海!”
  “是個攝影師吧?這本相冊的主人。”蘇珊突然說。
  我抬起頭。“你怎麽看出來的?”
  “很明顯啊。”蘇珊把相冊推回我麵前。“說不上來的感覺,總覺得鏡頭後麵的人不單是為了拍照而拍照,而是為了……為了……哎,不管為什麽,反正不像外行人拍得那麽隨便啦。”
  他說過,遲早告訴我一切。是否也包括這個“為了什麽”的問題呢?
  下班後,我直奔肯特區的公寓。陸濤不在,多半是工作拖延了。我打開冰箱才想起忘了買菜,幸好還有兩盒冷凍披薩。
  回到臥室,我把書架上的二十幾本相冊搬下來,分三次運進客廳。我想知道,將這些舊照片全部重看一遍是什麽感覺。做飯?抱歉,沒時間。
  我很快發現相冊都被編了號,以前是沒有的。
  空空的客廳一下子變得很好用。我盤腿坐在地毯上,懷裏抱著軟軟的靠墊。二十幾本相冊在周圍攤了一圈,隨便想翻哪一本都很方便。
  拿起編號一,我注意到扉頁上的日期。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九×年開始攝影的。九×年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呢?一個不像小學生的小學生?
  我笑著搖了搖頭,有些感慨。人真的很難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呢……
  一本本翻下去。我坐著看,躺著看,趴著看……突然發現沒有編號十。是被我拿走的那本吧?我立刻爬起來,在合適的位置騰出一個空當。將那本沒有編號的相冊擺進去的時候,我長長籲了口氣,胸口仿佛一瞬間被填得滿滿。
  終於,終於是一個完整的圓了……
  陸濤回來的時候,我正趴在一堆靠墊上看編號二十一。最後這幾本都是我不曾看過的,比如那組畢業典禮的照片,整整二十張。
  原來我當時的表情這麽坦白啊,眼眶都紅了……會不會是角度和燈光的關係呢?我明明記得自己跑出禮堂後才哭的……
  想得太入神,我完全沒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又濕又冷的東西突然貼在臉上,我嚇得尖叫一聲,整個人翻向一邊,這才看清對麵蹲著的罪魁禍首。
  “做什麽呢?”他晃著手裏的啤酒罐,視線落在滿地的相冊上。
  我坐正身體,沒好氣的瞪著他。“你覺得呢?除了看照片我還像在做什麽?”
  “晚飯呢?”
  “沒做。”
  “哈,說的真幹脆……”他搖了搖頭,一隻手伸到我麵前。
  “做什麽?”
  “拉你起來。”他似乎沒什麽耐性,一把拽起我,害我險些失了平衡。
  我猜他可能是餓了。“冰箱裏有冷凍……”
  “我們出去吃。”他拉著我的胳膊走向門口。“我有話要對你說。”
  所謂“出去”吃,隻是走到隔壁樓下的小吃店。因為來過不少次,老板娘一見我們就主動過來招呼。
  “二位要不要來份特餐?我們剛請了個新師傅,最拿手美式黑胡椒牛排。今天還附送新鮮麥茶和水果拚盤……”
  “牛排就算了,麥茶給我們來兩杯,吃的待會兒再叫。”陸濤說完便拉著我來到角落的位子坐下。
  “為什麽不試試那個特餐?”
  “你能吃牛排?”他反問我。
  “啊,那個其實……”其實我過敏的不是牛排,而是夾在肉裏的血絲。但我沒機會把話說完。
  “用不著勉強自己。”他打斷我,拿起餐牌。“想吃什麽?”
  服務生這時送來兩杯麥茶,站在一旁等我們點菜。
  “再等等,我們現在還不餓。”
  見我把服務生打發走,對麵的人挑起眉毛。“你不餓?”
  “我餓。”我這次說了實話。“但我想先聽聽你要和我談什麽。”
  “不能邊吃邊說?”
  “我怕消化不良。”
  他笑了。“不用這麽緊張……”
  “說了再吃。”我堅持,兩隻手在桌下緊緊交握著。
  真是的,我怎麽可能不緊張?普通的小事有必要出來談嗎?這種場景,這種氣氛……我會胡思亂想也是正常的吧?陸濤,不論你打算和我商量什麽,或是告訴我什麽,過去的,眼下的,未來的,我都會用心去聽……
  他的食指在桌邊緩慢而有節奏的敲著,仿佛在思考什麽。突然將餐牌推到一邊,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信封。
  “我想訂個協議。”他說。
  “協議?”我對這兩個字感到意外,而且陌生。“和我嗎?”
  “這裏有一張邀請函。下個月的今天是年度攝影大獎的評選兼頒獎典禮,我希望你能到場。如果我在決選中勝出,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慢慢消化著自己聽到的一切。
  “年度……攝影大獎?”
  “是的。”
  “如果你勝出……我要答應你一件事?”
  “是的。”
  “這就是你說的協議?”
  “是的。”
  “沒有別的什麽要告訴我?”
  “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
  “……沒有。”
  “陸濤,你知不知道……”
  “什麽?”
  “你是全世界最可惡的笨蛋!”
  我頭也不回的衝出店外。好像有幾十幾百道目光追在身後,讓我無法停下奔跑的腳步,胸口因急促的呼吸隱隱作痛。
  笨蛋、笨蛋、笨蛋……什麽攝影大獎,什麽頒獎典禮……這麽重要的事,他怎麽可以一個人就決定了?然後丟給我一紙協議……我才不要什麽見鬼的協議!我本以為……我本以為……
  真可笑,又是“以為”。
  我以為自己等到了他不再有任何隱瞞的時候。
  我以為他即將告訴我他放棄一切遠走他鄉的真正理由。
  我以為他終於決定讓我分擔什麽,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我甚至以為會再從他口中聽到那五個字。不是大人孩子間的玩笑,不是男歡女愛時的衝動,而是清醒的、鄭重其事的的問我一次——小彤,嫁我吧?
  可我聽到了什麽呢?“如果我勝出,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大笨蛋,就算輸了又怎樣?他以為我愛他的什麽?如果我在乎他能不能得獎,如果我在乎他是不是出名,過去的爭執,一年多的等待,還有他舍棄的名字……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為什麽他不明白,我隻想愛一個實實在在、完完整整的他?!
  扶著膝蓋,我靠在牆邊劇烈的喘息,仿佛再多的氧氣也不夠填滿胸口那塊突然空出來的位置。
  跑不動了……這是哪兒?
  直起腰,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家購物中心附近。很多人從我身後經過,向購物中心前的廣場中央聚攏。噴水池前搭起一個圓台,像是有什麽活動。
  可能是哪個明星在做宣傳吧……我正想離開,迎麵飄來的幾句對話卻將我釘在原地。
  “你也拿到Steven Khoo的簽名啦?”
  “當然了,雷蒙特的新人啊,我的白馬王子……”
  雷蒙特?我望著人群湧動的方向,不知不覺走了過去。
  來到近處,我發現人們在排隊,而且手裏都拿著一本像雜誌又像畫冊的東西。我猶豫著要不要繞過去,卻不知被誰撞了一下,險些跌倒。重新站穩時發現自己正排在隊伍當中。隻一眨眼的工夫,身後的人龍已經又加長了一圈。
  視線越過前麵那個人的肩頭,我看清了,原來是本作品集。封麵隻有黑白紅三種顏色。除了一個男人的麵部特寫和雷蒙特醒目的標誌外,就是那個名字了。
  Steven Khoo……對這個名字並非完全陌生,因為他很出名,也很受狗仔的青睞。隨便翻開一本時尚雜誌都不可能輕易錯過這個迅速竄紅的名字。似曾相識的炒作方式,也許是雷蒙特新人的必經之路……
  身不由己的夾在隊伍當中,移動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沒幾分鍾,我已經踏上圓台旁的台階,也看清了那個正在為粉絲們簽名的Steven Khoo。
  有那麽一瞬,我以為自己看到了陸濤。
  不,他們一點兒都不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也許是照在他身上的燈光讓我有了錯覺……
  就快要走到跟前的時候,前麵突然傳來一陣爭論。
  “請回答我幾個問題!隻要三分鍾,不,兩分鍾就夠了!”
  “對不起,今天的宣傳隻包括簽名,不接受提問。”
  我張望了一下,發現引起騷動的是和我間隔四五個位置的年輕人。不顧那些過來拉扯他的保安,他固執的把袖珍型錄音機伸到Steven Khoo麵前。
  “請問你是否對本年度攝影大獎勢在必得?關於參賽作品的主題能不能透露一下?這次總決選的評審之一是你的恩師Raymond Teo,這是否會增加你勝出的幾率?”
  年度攝影大獎?我呼吸一窒。
  “對不起,無可奉告……”
  “沒關係,Steven……我來回答這個問題。”
  第三把聲音突然插入,這個沙啞的聲音是……心髒突然漏跳一拍,我越過前麵的肩頭望過去……啊,真的是那個人,那個有兩條掃帚眉,早就被我貼上“混蛋”標簽的雷蒙特老大!
  把別人當成傀儡一樣操控的家夥,不是混蛋是什麽?更何況,我忘不了他在陸濤臉上留下的手掌印。
  拳頭驀地縮緊……然後不情願的鬆開。我緩緩吐出一口氣,知道現在不是替陸濤討回那一巴掌的好時機。
  另一邊,Steven Khoo正從座位上站起來。
  “老師,您來了。”那種恭敬的態度我也曾在陸濤身上見過。
  拍拍Steven的肩,這個被稱作Raymond Teo的人轉而麵對因興奮而滿臉通紅的記者。
  “作為評審,我不會偏袒任何人。但是……”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迷一樣的笑容。“作為師父,我始終相信自己的徒弟是最好的。嗬嗬嗬……”
  隻有勝券在握的人才會發出這種笑聲……真是刺耳。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從隊列中跨出一步。一個工作人員立刻過來阻止我的離隊。
  “小姐,請按順序來。”
  “我不是要插隊!我隻是……”突然發覺周圍的人一個個看過來,我急忙壓低聲音。“我隻是想回去了,我原本就沒打算要什麽簽名……”
  “小姐,你都已經排到這裏了……”
  “是意外。”我把雙手攤開讓他看。“我連書都沒買,拿什麽讓他簽?”
  “如果你現在從台上下去我們會很困擾……”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要留在隊伍裏了?就算不要簽名也必須等前麵的人先下台?”
  “是的。”
  我隻好繼續等著。
  記者和Raymond Teo已經不在台上,一度阻塞住的隊伍又開始移動。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前麵那位終於簽完,寶貝似的抱著那本作品集和Steven Khoo握手。
  要溜就趁現在。我剛想繞過去,卻被一個聲音叫住。
  “這位小姐,我好像還沒給你簽名。”開口的居然是Steven Khoo。
  雖然台下的女性居多,此刻在台上能被稱作“小姐”的卻隻有我一個。
  “不用了,我隻是路過。”我想蒙混過去,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卻不禁微微愣住。這個Steven Khoo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可這是沒道理的,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好像沒買我的影集。”
  這是個陳述句。他猜的不錯,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有些搞不清狀況了。隻見他從旁邊的紙箱裏拿出一本已經簽好的作品集,遞給我。
  “送你一本。”他微笑著說。
  “……謝謝。”我有些猶豫的接過,發現他的手還停在空中。握手嗎?握就握吧,也不會少塊肉。
  “很高興見到你……”他握住我的手,微笑加深。“雖然我知道你並非來捧我的場。”
  什麽?我怔住的同時發覺有東西被塞進掌心,慌忙把手抽回。
  “希望有機會再見,範小姐。”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幾乎是逃到台下,一直跑到無人的角落才停下腳步。攤開手,平躺在掌心的是一張紙條。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於這次年度評選的細節,九點正在地下停車場第十三號車位等我。”
  ——紙條上是這麽寫的。
  九點正嗎?我把紙條攥在手裏,望著廣場中央的方向。
  都說好奇心可以殺死貓……我會比貓還笨麽?嗬,從某一方麵來說,也許是的。不管等著我的是什麽,如果不會一會這個Steven Khoo,我想我今天是別想睡好覺了。
  
  第十五章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當腳步聲停止的時候,男人靠著車門,點起一隻煙。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兒。”
  我從柱子後探出頭來。“可以熄掉嗎?我對煙味敏感。”
  “既然是女士的要求,沒有不尊重的道理。”一點紅光消失在車內的煙灰缸裏。Steven Khoo衝我點點頭,拉開車門請我上車。
  “我不認識你。”我站著沒動,百分百肯定的對他說。“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送我簽名書,還要告訴我什麽評選細節?”
  他揚了揚手。“先不說這個,Thomas還好吧?”
  “Thomas?”這名字在我心裏刺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我盯著他問:“你認識陸濤?”
  “認識?”他捂著臉輕歎。“看來他完全不曾提過我呢……真讓人傷心。”
  “你們很熟?”
  “我比他晚兩年進雷蒙特,他出道的時候我還在打雜,按理叫他一聲師兄也是應該的。喂,他真的一次也沒提過我麽?”
  “……他誰也沒提過。”
  “這樣啊……他的保護欲還是那麽過分。”
  “保護?”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想追問,不爭氣的胃卻在這時發出一聲空鳴。
  他挑起一邊眉毛。“你還沒吃飯?”
  “……還沒。”
  “上車吧,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麽。”見我仍在猶豫,他不禁搖頭。“小姐,我該怎麽做你才肯相信我不是壞人?”
  “不是的……”
  我想解釋,又想問些什麽,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不爭氣的腦袋像一團漿糊,攪得我頭都疼了。
  Steven輕歎一聲,拉開車門:“你不想知道關於攝影大獎的細節了?”
  “當然想知道,可是……”
  “想不想知道Thomas為什麽離開雷蒙特?”
  “……”
  “想不想知道他為什麽回來?回來後又做了些什麽?”
  “……我上車。”
  黑色敞蓬跑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手裏托著一盒蘋果派。這家夥沒有食言,果然是“隨便”吃點什麽……
  “這樣談話不會危險嗎?”我大聲問,不讓自己的聲音被風吞沒。
  Steven Khoo看我一眼,沒有減速的意思。
  “我駕駛技術很好。”
  “剛才談到的……可不可以繼續?”
  “可以,你想從哪兒開始?”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不確定自己最想知道什麽。事實上,我什麽都想知道……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貪心了些。
  “我想你應該先對雷蒙特有個了解。”他替我做了決定。“比如我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Thomas沒對你提過吧?”
  我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他太保護你了。”
  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我忍不住問:“你說的‘保護’……是什麽意思?有誰會傷害我嗎?”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傷害’。”
  “他不跟我提這些,是為了保護我……免於哪種傷害?”
  “任何一種。”
  陸濤也說過,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可我依然不理解。我不是那個世界的人,對他的工作一無所知。有誰會傷害我?怎樣傷害我?為什麽要傷害我這個不相幹的人呢?
  “你有沒有聽過Raymond Teo這個名字?”Steven突然問。
  兩個小時之前是沒聽過的,但現在可以猜到一些。
  “你師父嗎?雷蒙特的當家?今天在台上幫你回答問題的人?我聽見你叫他老師。”
  “不錯嘛,都說中了。”
  我從反光鏡裏看到他的笑容,分不清是讚許還是嘲笑。
  不自覺捏緊手裏的紙盒,我咬著嘴唇說:“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怎麽可能?”Steven驚訝的望過來。
  “我見過他,但他沒看到我。”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因為我躲起來了。”
  “原來如此……”他像是鬆了口氣,突然又笑出來。“不過我倒真想看看Thomas抓狂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我漸漸捉住了重點。“如果你師父見到我……會發生什麽事?”
  “以他的作風,一切阻礙都是要被清除的,沒有例外。”
  “我是阻礙?”
  “在Thomas離開雷蒙特之前,是的。至於現在……”他又看我一眼,嘴角的笑似乎有片刻凝固。“……我還不確定。”
  我突然無名火起。
  “才不是你說的這樣!什麽叫阻礙?陸濤憑什麽非得留在雷蒙特當他的棋子?憑什麽非得服從他不可?他憑什麽……”
  “憑他是Raymond Teo。”Steven打斷我,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憑他在攝影界隻手遮天的影響力……想出名就要聽他的。現實就是這麽一回事。”
  “這樣得來的名聲,你甘心?”
  “我和Thomas不同。”他微微勾起唇角。“雖然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但我追求的東西更現實,也更容易得到……那就是名聲和金錢。而Thomas追求的……”
  “夠了!”我捂住耳朵。“陸濤追求什麽不需要你來告訴我!他早已不是Thomas Lu,他是陸濤!”
  “隨便你。”他聳聳肩,不怎麽在意。“我知道他不可能再使用Thomas Lu這個名字,那是他離開雷蒙特的條件之一。我想他不會對你說這些的。想聽聽另外幾個條件麽?你應該能猜到其中一個。”
  我驀地抬頭,難以置信的瞪著他。難道說……
  “看來你猜到了。”他點點頭。“是的,他必須離開本地一年。第三個條件是五年內不得從事任何有關時尚攝影和平麵廣告的工作。”
  怎麽會這樣……這種條件……所以他拒絕了羅傑的工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很卑鄙吧?”旁邊的男人代我說了出來。“不能使用已經打響的名字,不能留在本地發展,再失去收入最好的兩條途徑……很明顯是要斷了他的出路。但這種事對Raymond Teo來說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你現在明白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了?”
  “……他會遭報應的。”
  “嗯,也許。畢竟很少有人能一直得意到死那天。”他邊說邊把車開下高速公路,緩緩停在路邊。他轉身看著我。“可在那之前,他依舊是攝影界呼風喚雨的幕後黑手,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轉告Thomas……”他狀似無奈的聳肩。“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他要有心理準備才好。”
  我瞪著他。“陸濤的照片是最好的!”
  “也許。”他點頭表示讚同。“但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
  “遺憾你個頭!”
  我把那盒一口未動的蘋果派摔在他身上,伸手去開車門。一隻腳邁出車外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他的聲音。
  “好像還有件事忘了說……我為什麽會認識你。想知道嗎?”
  我很想就這麽甩門走掉,但還是忍了下來。幾聲輕笑從耳邊飄過。因為背對他,我看不到那張臉上的表情。
  “雖然Thomas追求的東西和我不同,但我們好歹也算兄弟一場。我曾以他為目標,他也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雖然拜金,卻不虛偽,所以我從不隱瞞自己入行的目的。他出國前把行李寄放在我這兒。我因而有機會看到他過去幾年的照片,也終於明白了他離開雷蒙特的原因……是你。”
  我不大相信。“怎麽可能隻從照片就……”
  “攝影師的眼睛可是很敏銳的。”他又發出一聲輕笑。“不要太小看我。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沉默片刻,我走下車,輕輕關上車門。
  “我相信你的技巧是一流的,看這個就知道。”
  我把那本簽名作品集扔在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隻覺得一陣悲哀。
  “光靠技巧就夠了麽?我不懂這些,但我知道沒有心的照片是冷的。再怎麽華麗,奪走的也隻是人的目光罷了。”
  “很有見地啊……”他伸手把書拿起。“真的不要這份禮物了?”
  我轉身走進夜色,不再理會身後的聲音。
  必須好好想想。
  是的,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麽。在了解了這許多後,要我置身事外?嗬,怎麽可能……
  我上了輛雙層巴士,開往肯特區方向的。
  雖然底層有空位,我還是來到樓上,因為視野開闊。車身的搖晃讓我有種坐在搖籃裏的錯覺。換做平時,可能靠著窗口就睡了,但今天不行。我看著窗外,讓沿街的燈火在眼中一一流過。
  耳邊響著Steven Khoo的聲音——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他說的都是事實,再怎麽不甘心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論表麵的競爭有多激烈,Steven Khoo的勝出隻會贏得掌聲而不會有任何異議。他會得到他想要的名聲和金錢,順理成章。
  這種比賽……這種被光環掩去一切肮髒和醜陋的……
  “你是笨蛋嗎?!”
  我被身後突然響起的罵聲嚇了一跳,不禁側耳聽了幾句。爭吵的是對中年夫婦,丈夫挨罵是因為背著妻子買了彩票。妻子怪丈夫把錢往水裏扔,丈夫卻爭辯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中獎。
  “才千分之一!你以為你那麽好命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
  心裏“咯噔”一下。不試試怎麽知道……
  如果真的有機會……哪怕隻是千分之一的機會……問題是,有嗎?
  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兩隻飯盒。
  “海鮮炒麵還是排骨飯?”陸濤托著飯盒讓我選,像個盡責的服務生。
  為什麽他一點兒都不生氣?不對我冷淡一些呢?我們明明傍晚才有過那樣的爭執……噢不,那根本不算爭執。回想起來,有哪一次不是我在任性,哪一次不是我硬要用盡孩子的特權?Take it for granted……我究竟要將他對我的好,揮霍到何種程度?
  “對不起……”我撲進他懷裏,淚水湧出眼眶。
  他被我撞得踉蹌一下。雙手都被飯盒占著,隻好用下巴頂頂我的頭。
  “有什麽好道歉的?如果是你罵我‘可惡’加‘笨蛋’然後拍桌子走人這件事,我已經忘了。”
  “你怎麽不罵我呢……”我邊哭邊扯起他的T恤袖子,眼淚鼻涕一起往上抹。
  陸濤輕咳一聲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嘛。”
  我抬起頭,看著這個正在對我微笑的男人。
  除了他,還有誰會這般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壞的,天真的,愚蠢的,頑固的……在付出那麽之後多卻不求我改變一分一毫?
  “我要吻你。”我大聲說,說完就吻上去。
  這一次我順利吻到了他,而且吻到了床上。但我沒想到肚子會在這時發出響聲,不隻我的,還有他的。擱在一旁的飯盒沒蓋好,海鮮炒麵的味道飄了出來。
  他捏捏我的鼻子。“你決定吧,先吃我還是先吃飯?”
  “……吃飯。”我紅著臉說。
  就這樣,事情演變成兩個餓極了的人一起坐在床上吃飯盒。
  我用兩條蝦換他一塊排骨,邊吃邊問:“我跑走以後你擔不擔心?”
  “你這不是回來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微微的笑。
  我籲了口氣,夾起一根青菜塞進他嘴裏。
  “要不要猜猜看我遇見誰了?你認識的。”我盯著他的表情,察覺到一絲轉瞬即逝的波動。“試試看嘛,你能猜到的。”
  “你也認識?”
  “本來不認識,可現在認識了。”
  他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Steven?”
  我把已經見底的飯盒放去一邊,點點頭說:“Bingo!怎麽猜到的?”
  “我知道他今天會到附近……”
  “啊,你果然知道。”我繼續點著頭。“你們是不是一直有聯絡?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這個多嘴的家夥……”他低聲說,有點兒詛咒的味道。
  “陸濤,看著我。”
  我捧住他的頭,直看進他瞳孔深處。那裏有我的倒影,很清晰。
  “你一直在保護我……是不是?不要用傻笑蒙混過去,沒用的。”
  陸濤拉下我的手,用自己的一雙大手包住。
  “誰讓你那麽愛哭呢?你說,我能不保護你麽?”
  “我愛哭,還不是因為你……哪次不是你害我哭的?當然,我也從沒忍住就是了……可我必須告訴你,你保護我的這種方式,實在是……太、過、分、了!為什麽一定要瞞著我不可?你經曆的,付出的,承受的……為什麽要一個外人來告訴我?為什麽你不肯親口說出來呢?!也許,在你眼中我還是個孩子,可孩子又怎麽了?孩子就不能和你一起成長,不能幫你分擔了嗎?不要小看我,我可以的!”
  他玩味的看著我。“當初是誰說過,要用自己的方式成長來著?”
  我有些臉紅。“是我,我承認。可是……”
  “可是?”
  “可是,一個人的成長就像走一條漫長的路而沒有同伴……很寂寞。”
  他吻了吻我的指尖。“看來道歉的應該是我了……對不起。”
  “然後呢?”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你不承諾我什麽嗎?比如今後什麽事都和我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之類的?”
  “好,我答應。”他笑著捏捏我的臉。“今後什麽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這次的比賽呢?”我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你知道這次的評審是誰嗎?是Raymond Teo!Steven說你不會有勝算的……這樣的比賽你還要參加?”
  “我知道,所以才要參加。”
  “什麽?”
  發愣的同時,我被擁入一堵寬闊的胸膛。他很平靜,不論是聲音還是心跳。
  “我參加,因為我要讓人們知道一件事。”
  “知道什麽?”
  “我要讓人們知道,我所放棄的東西,和我現在擁有的相比,是多麽微不足道。”他擁著我,手掌輕輕撫摸我的頭發。“評審一共有三個,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可能是Raymond Teo一個人說了算,但我總還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不是麽?”
  我的聲音又一次哽咽。“你和我訂的協議,就是要賭這千分之一的希望?”
  “算是吧。要和我一起賭麽?”
  無數畫麵從腦海中飛過,像連續劇的快進鏡頭,每個鏡頭都是他的臉,他的笑。那是印在心底的畫麵,比照片更清晰。
  “好。”我重重點頭。“不過我要修改協議。”
  “哦?”
  “如果你勝出,我會答應你一件事。倘若輸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低低的笑了。“很合理的條件,我接受。”
  
  第十六章
  又一個周末,我將擺滿紫菜卷的飯盒放進背包。
  自豪的說,我這個半吊子助手一天比一天稱職,吃苦耐勞,隨傳隨到。我要陸濤教我攝影,他塞給我一隻半舊的傻瓜型數碼相機,叫我自由發揮。
  “初級和專業的本質區別在於——”
  “快說!在於什麽?”我咄咄逼人的追問,氣他話講一半吊人胃口。
  “在於初學者隻拍十張就想選一張好的,攝影師卻要拍一千張。”
  我將信將疑。“你不是在哄我吧……”
  “信不信由你,拍足一千張我請你吃好吃的。”
  “又是肉骨茶嗎?”
  “偶爾也有藥材雞和紅燒蹄膀。”
  還不一樣是拍剩下的……我忿忿的舉起數碼相機,對著他左“哢嚓”一下,右“哢嚓”一下。
  陸濤好笑的看著我。“你這是幹嘛?”
  “被你偷拍那麽久,現在我要賺回來!”
  陸濤對著鏡頭比出勝利的手勢,咧嘴笑道:“V!”
  回放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臉一片模糊,不知是相機沒拿穩還是距離太近,照片上隻剩一口雪白的牙齒映在畫麵中央。
  陸濤悄悄湊過臉來。“拍的如何?給我看看。”
  我尖叫一聲將相機藏到身後。“一千張!等拍到一千張再給你看!”
  從那天起,我將相機擱在包裏,片刻也不離身。周末陪他工作的時候,他拍他的,我拍我的,他拍吃的,我拍人。晚上回家,我把照片傳到電腦上看,有時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抓癢的,伸懶腰的,打嗬欠的,打噴嚏的,翻白眼的……我終於知道,為自己喜歡的人拍照是件多麽開心的事。我要把這些照片存起來,等攢夠一千張,再讓陸濤好好看一看自己不設防的樣子。
  這樣就扯平了,我快樂的想。
  工作結束後,陸濤和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起吃紫菜卷和紅燒蹄膀。很奇怪的組合。他告訴我,待會兒要見一個人。
  “時間?地點?什麽人?男的女的?”我說著悍婦的台詞,卻不忘把紫菜卷往嘴裏塞。唔,噎到了!趕緊灌下一大口芒果汁。
  陸濤輕拍我的背。“瞧瞧,又沒人跟你搶,一點兒吃相都沒有。”
  我衝他扮鬼臉,逗得他“嗬嗬”直笑。
  “你不認識。”陸濤突然說。
  “什麽?”
  “我要見的人你不認識。”
  “那你是要我先回家還是……”
  “你要的話,可以一起來。”
  “要的要的!”我點頭如搗蒜。“我可以變裝,可以假裝不認識你,可以躲起來……”
  後腦被K了一下。“傻瓜,幹嘛要躲起來?”
  “我怕妨礙你工作……”
  “你不是我的助手嗎?”
  “咦?你終於承認了嗎?”我開心的摟住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談工作?”
  “當然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陸濤捏捏我的臉,說:“你要答應我,待會兒不論聽到什麽,都不能發火。”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斜睨著他。“你們該不會談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吧……”
  “怎麽會呢?你該知道我是個多麽善良,耿直,心地純潔的人。”
  我險些噴了果汁,喃喃道:“也不害臊……”
  一個小時後,陸濤帶著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小小的店麵,簡樸的裝潢,一塊陳舊的黑板立在門口,用白粉筆寫著當天的特餐。店裏采光不好,顯得有些陰暗,也沒什麽客人,老板倚在櫃台後打嗬欠……觀察完畢,我確定這是個交換商業情報的好地方。
  牆角的位置坐了一個人,身穿黑色外套,臉朝裏,背朝外。見陸濤朝那個方向走,我趕緊跟上。待我們在對麵的位置坐下,我抬頭一看,不禁“啊”的叫出來。
  “他不是那天……”
  “我隻說你不認識,沒說你沒見過。”陸濤介紹說,“這是阿Ken,以前的同行。按輩份算是師兄。”
  我抿著嘴,盯著對麵的眼光有些不善。
  陸濤湊近我耳邊悄聲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不就是不發火麽?又沒說不可以瞪人。我不睬陸濤,繼續瞪。
  陸濤無奈的笑笑,轉而對Ken說:“別介意,我們談我們的。”
  Ken麵前的咖啡杯已經空了,他舉手示意老板給他續杯。我發現他右手有一大片白色的傷痕,從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指尖。他留意到我的視線,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幹笑一聲。
  “上次沒時間細說,究竟是怎麽搞的?”陸濤問。
  “有人在暗房裏動了手腳。”Ken說。“不知道是誰。”
  “沒有報警?”
  “老大壓了下來,當意外處理了。”
  “怎麽這麽惡劣!?”我忿忿不平,音量不自覺抬高。
  陸濤拍拍我,接著問:“所以你離開了雷蒙特?幾時的事?”
  “你走之後,不到一個月。”Ken說。“養傷又是一個多月,那時老大已經打算讓Steven接替我的位置。雷蒙特是現實的,沒了你的位置,隻能離開。”
  “那你的手現在……?”
  “勉強能用,但沒有以前那樣靈活了。”Ken抬起頭,神情複雜的看著陸濤。“Thomas,我終於知道,你離開雷蒙特是多麽正確的選擇。”
  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後怕的感覺接踵而至,不由得在桌下緊緊抓住陸濤的手。假如他當初沒有離開,同樣的事會不會也發生在他身上?陸濤衝我笑了笑,將另一隻手蓋在我手上,輕輕的拍著。
  隻聽Ken繼續說:“Thomas,我上次提過的,我想跟你合作。”
  我驀地抬頭,警惕的盯著他。“合作”這個詞讓我緊張。不管他現在是不是雷蒙特的人,隻要曾經和雷蒙特扯上關係,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陸濤倒是一派沉著。他問Ken打算怎樣合作,接著就談起工作上的事。
  我漸漸聽明白,Ken因為手傷,已經不再攝影而改做自由編輯,為出版社和雜誌提供創意和片源。好在雷蒙特在他離開後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並沒有斬盡殺絕,也許是覺得沒那個必要。他靠著過去建立起的人脈,奔走於各個出版社,讚助商和自由業者之間。第一個談成的case是某食品公司的宣傳手冊,之後還有某生活雜誌的旅遊專欄,或是報紙上的時事攝影特輯等等,就這樣過了一年。現在,他打算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我聽得入了神,不自覺重複道:“工作室?什麽樣的工作室?”
  “當然不是雷蒙特那樣的。我隻想辦一間小規模的,貼近生活的工作室。”Ken說著轉向陸濤,將一隻牛皮紙信封放在桌麵上。“我從很早就注意到,你的照片中有與眾不同的視角。Thomas,我需要你這樣的夥伴。”
  陸濤拿過牛皮紙信封,抽出內容翻閱。
  我偷瞄幾眼,卻什麽也沒看清,於是抬高視線瞄陸濤的臉。從這個角度,我看不見他完整的表情。仿佛在笑,又仿佛不是。我很想知道,他是會答應?還是拒絕?
  陸濤突然說:“Thomas是不會加入的。”
  啊,他拒絕了……
  “……但陸濤會考慮看看。”
  咦?他答應了?哦不,是答應考慮……
  陸濤將正在發愣的我從座位上拉起,對Ken說:“請稍等,我要跟助理商量一下。”邊說邊拉著我走出咖啡館。
  在陰暗的地方坐久了,一出到外麵,立刻被陽光眩花了眼,眯了很久才適應過來。陸濤微笑著站在我麵前,披一身金色的光簇,仿佛來自天堂。
  我聽見自己問:“你為什麽要和我商量?”
  我聽見他回答:“因為我答應過你——今後什麽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唉,為什麽他說的話總能讓我感動得想掉眼淚呢?說實話,我是個挺容易知足的人。我並不想幹涉他的工作,也不在乎他的決定究竟是什麽。答應也好,拒絕也好。我要的隻是“商量”本身。他願意和我商量,願意在決定之前想到我,就足夠了。
  我聽見自己又問:“你確定Ken的工作室不會變得像雷蒙特一樣嗎?”
  陸濤說:“我確定。”
  “那你想加入他的工作室嗎?”
  “我想。”
  “那你就加入吧,我批準了。”我伸出右手小指和他拉鉤,然後用拇指蓋章。“恭喜恭喜!我是不是該給你買禮物?”
  陸濤看看拇指,又低頭看看腳上的鞋,發出一串“嗬嗬”的笑聲。“要是說出太貴的東西,你是不是又要打工攢錢?”
  “那可不一定。”我挑眉。“別小瞧人,我現在也是有薪階級。雖然賺的不多。”
  陸濤突然將我摟進懷裏,聲音無比溫柔:“謝謝,我有這雙鞋就夠了。”
  “那……等穿壞了,我再給你買雙新的?”
  “好,等穿壞了,你再給我買雙新的。”
  我聽著他的心跳,任由幸福的感覺將自己淹沒。
  之後的幾個禮拜,陸濤時常和Ken碰麵,商討工作室的啟動細節以及籌劃中的第一本專輯。
  陸濤告訴我,他給工作室想了個名字,叫做“童”,童年的童。他問我喜不喜歡。我說喜歡,喜歡極了。陸濤又告訴我,他希望第一本專輯的主題也是“童”。他想拍很多很多孩子的照片,做成一本每個人看了都會覺得幸福的書。Ken也認為這個概念很好,有時兩人帶著幾大本照片去見出版社的人,可進展似乎不如預期中順利。
  我問陸濤,萬一沒人願意出怎麽辦?他卻反過來安慰我說,沒關係,工作室才剛啟動,不可能一切順利,更何況給他多一點時間,收進專輯的照片隻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好。於是,不工作的時候,我們便一起出門,去育幼院,去社區活動中心,去遊樂場,去有滑梯,秋千和蹺蹺板的地方,去有沙堆的地方,去任何一個有孩子的地方。他拍他的,我拍我的。他拍孩子,我拍他。
  除此之外,我當然不會忘了那個最重要的日子。每過一天我都會在日曆上畫一個叉,然後傻傻的把剩下的天數再數一次。還剩五天……還剩四天……還剩三天……
  然後,仿佛隻是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決勝負的這天。
  我向幼稚園請了假,一早來到公寓,把那個仍在和周公約會的家夥從床上拖起來。
  “火腿和煎蛋做好了,我還在樓下買了豆花和九層糕,老板娘叫我代她問聲好。”
  “這麽早……”陸濤看看鬧鍾,又看看我。“有沒有咖啡?”
  “我這就去煮……”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讓我在床邊坐下。
  “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隻想讓你放輕鬆。”他的聲音裏有明顯的笑意。“你太緊張了,我不希望你弄傷自己。”
  被他一語道破,我悄悄藏起剛才煎蛋時燙到的手指頭。
  “沒理由不緊張吧?隻剩三個小時了……”
  “從這裏到新達城隻要四十分鍾吧?”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推他一下,沒好氣的說。
  “坐過來。”他突然說,指了指他懷裏的位置。
  這家夥又在打什麽主意了?一大早的……我盯著他唇邊那抹淡淡的笑,有些戒備的挪過去一點點。他低笑一聲,雙手按住我的肩膀。
  不過慢了半拍,鼻子已經撞在他胸口上,我痛得“哎喲”一聲。
  “聽見我的心跳沒有?”他問。
  我安靜了。他的心跳……也許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平靜的東西。
  “還緊張麽?”
  我搖搖頭,眷戀著這處太過溫柔的港灣。
  “對了……”他突然說。“我剛想起一件事。”
  “怎麽了?”
  “我好像和雜誌社的朋友約好提前一小時在會場見麵……”
  幾秒鍾後,公寓裏響起一聲咆哮——
  “你立刻給我起來!!!”
  快到新達城的時候,我讓陸濤拿出他的手機,將一個手機鏈小心翼翼的係上去。那是一顆透明的紫水晶,和手機一樣的顏色。
  “我查了你今天的幸運物……也不知道準不準,帶上總沒壞處。”
  “傻瓜。”他笑著敲了我額頭一下。
  會場設在二樓。因為時間還早,展區裏沒幾個人,偌大的頒獎台也隻是孤單的立在水銀燈下,和空蕩蕩的入口相互對望。
  剛走進展區,一個有些麵善的年輕人喊著陸濤的名字從遠處跑過來。當我看清他的臉時,不禁微微愣住。
  這不是那天采訪Steven Khoo和Raymond Teo的記者麽?
  陸濤替我介紹。“小宋,K周刊的記者。”
  “這位就是嫂子吧?”小宋用手肘頂頂陸濤。“終於肯讓我們見識了?”
  因為太過在意采訪的事,我沒聽清他對我的稱呼,隻留意到後麵那句。
  “‘我們’?”
  “啊,對了。”小宋一拍額頭。“咱們快過去吧,別讓他們等太久。”
  “‘他們’?”我越聽越頭大。
  陸濤給我一個安撫的笑。“都是我的朋友。有些你見過,有些沒有。待會兒慢慢給你介紹。”
  我“嗯”一聲,用力點頭。不自覺的微笑在唇邊擴大,再擴大……
  “他們”聚在陸濤的參賽作品前。我看到阿Ken,看到“食在必行”的阿年,看到很會煮肉骨茶的阿白,看到糕餅店的林師傅……也有很多我不認識的,有男有女,有記者也有編輯,一個個熱情的和我們打招呼,坦白而好奇的目光在我和牆上的照片之間來回移動。
  “很像耶……”
  “廢話,是本人啊!”
  “我就說嘛……”
  我呆呆的望著牆上的照片,不自覺將他寬厚溫熱的掌握得更緊。
  他一直沒告訴我參賽的作品是什麽,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從沒想過他會用我的照片……我,和一群可愛的孩子,在麥裏芝水庫的草坪上。
  “你那時就已經決定了?”
  “所以跟你討了版權。”
  “為什麽不印給我?你答應過的。”
  “我印了,每個孩子都有,一人一張。”
  “……奸詐。”
  “我願意受罰。”
  “為什麽標題是‘孩子’?明明除了孩子還有我……”
  “你不是也孩子麽?”
  “……奸詐!”
  “這個已經說過了。”
  身後響起吃吃的笑,是小宋。
  人漸漸多起來。大批記者湧到台前,隻為占個好位置。我知道,要開始了。
  看到緩步上台的掃帚眉和幾乎同時出現在台下的Steven Khoo時,我仿佛預感到了什麽。
  果然,沒有什麽千分之一的奇跡。
  Steven Khoo在一片閃耀的白光下接過獎杯。我猜他並沒有看到人群中的我們。當他被記者團團包圍的時候,我和陸濤一起走出展廳。
  “傻瓜,哭什麽?”
  “哪有?”我邊反駁邊用手背抹眼睛。
  會場外,有一票人正等著我們。
  “你們不需要采訪嗎?”我問小宋。
  “我們正準備采訪啊……”小宋抓抓頭,袖珍錄音機伸過來,“嗬嗬”一笑。“下麵請本次年度大獎得主陸濤先生發表一下得獎感言。”
  “別玩了。”陸濤推開錄音機。“回會場辦正事去。”
  小宋垮下臉。“老大,采訪裏麵那些人很無聊的。”
  附和聲四起。
  “是啊,那種新聞我閉著眼也能寫出二十篇。”
  “反正不能把真相寫出來,有什麽意思?”
  “現在也不可能擠進去的啦……”
  我推了推身旁默不做聲的男人。
  “就讓他們采訪吧……”
  “采訪什麽?勝出的又不是我。”
  “但他們相信是你贏了……我也是。”
  “榮幸之至。”他爽朗的笑起來,轉向小宋。“好吧,讓你們問三個問題。”
  “才三個?”
  “是的,還有兩個。”
  “哇!那樣也算一次?!”
  “對,現在隻剩一個了。”
  小宋慌忙捂著嘴退到夥伴當中,生怕連最後的機會也失去了。商量許久,他又一次把錄音機伸過來,小心翼翼的。
  “老大,這個問題是我們一致通過的,不要扁我……”
  我好奇的插嘴:“是什麽問題?”
  小宋故意咳嗽兩聲,正色道:“我們想知道,老大是怎麽走上攝影這條路的?”
  心裏“咯噔”一下。如何開始攝影,為什麽攝影……這不正是我一直想問的麽?我忘了呼吸,定定的望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為了很單純的一個原因。”他說,卻不是衝著小宋他們的方向。他回答的對象,是我。
  “把生活真實的記錄下來,就是這樣。”
  “能不能說得具體些?”我聽到小宋這樣問。
  “我想透過我的眼睛,用相機把自己的生活,自己周圍的一切記錄下來。有一天當我們老了,老得走不動了,翻開這些照片的時候,那些難忘的經曆依然真實的重現在眼前。即使照片陳舊發黃,感動也毫不褪色。”
  我淹沒在他溫暖而柔和的目光裏,就像是被下了蠱一般,再也移不開視線。仿佛置身隻有我們兩個人的空間,連呼吸都充滿他的氣息。
  “這個答案,還滿意嗎?”
  “……嗯。”
  我掐著手指,氣自己這一刻的沒用。感情澎湃到極點,反而無措得什麽也說不出……
  “傻丫頭,怎麽又哭了?”
  他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潮濕。我突然捉住那隻手,牢牢的攥在掌心。
  “怎麽了?”他問。
  “有一天,當我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你還會叫我孩子嗎?”
  “會的。”
  “當我老得連牙齒都脫落了,你還會像過去那樣為我拍照嗎?”
  “會的。”
  “當我們老得話也說不清楚的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答,輕輕擁我入懷。
  會嗎?會嗎?我在心底問著他,也問著自己。回想起來,他好像從未說過……
  “Ik hou van jou……”
  耳畔響起一句陌生的語言,卻又觸動了記憶中的某根神經,仿佛在哪裏聽過。
  “Seni seviyorum……”他繼續說著,每一句之後都有片刻停頓。“Jeg elsker dig……Ich liebe Dich……S‘ayapo……Je t‘aime……Mai tumse pyar karta hun……”
  等等,這難道是……那些彩信後麵的……?
  “接下來是你可以聽懂的語言了。”
  他的雙臂漸漸收緊。
  “I love you……”耳畔沉穩而清晰的聲音配合著我急促的呼吸,一聲聲傳入我心裏。“就算我們老得走不動了,牙齒脫落了,話也說不清了……我一樣會用屬於我們的方式讓你知道,我愛你。”
  天啊……我埋首於他胸前。淚水決堤,將可憐的襯衫浸得透濕。
  “我……我也是。”
  “你也是什麽?”
  “……我也愛你。”
  呼吸不順,我的聲音模糊,還夾著斷斷續續的哽咽。但這並不能阻止已經遲了太久的表白,盡管我笨拙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我愛你……雖然我不會那麽多種語言,也不知該怎麽證明……但我非常……非常愛你!相信我,我真的……”
  後麵的聲音在他的親吻中消失。我本想告訴他,我已經攢夠了一千張他的照片。我依然不夠專業,但我愛他在這一千張照片中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我本想告訴他我的願望……但那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因為機會還有很多。
  身後仿佛響起相機快門的聲音。是小宋他們吧?又在玩……算了,隨他們去吧。
  我幸福的閉上眼睛,不介意周遭的視線,還有籠罩我們的片片白光。
  我不介意讓全世界知道,我愛他!這個願意叫我孩子,守護我一生的人。
 
  尾聲
  醫院。婦產科。
  我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麵翻看膝上的畫冊,一麵等待產檢報告。
  懷孕四個月,小腹隻是微微隆起,也沒有孕吐。我想寶寶一定很乖。
  坐在左邊的媽媽向我搭訕:“看你有點兒緊張,是不是第一胎?”
  我紅著臉點點頭。
  “你老公呢?怎麽不來陪你?”
  “他工作忙,待會兒過來接我。”
  “哎?你這畫冊我也有,老公昨天買給我的。”
  我微笑的看著她從提包中抽出一本相同的畫冊,攤開在膝上。
  “真是看幾次都不覺得厭啊!哦喲喲,瞧這孩子,多可愛……啊喲,這麽頑皮啊……嗬,笑成這樣……”
  我唇邊的微笑逐漸加深,一點點蕩漾開去。
  “這個攝影師說,他要拍很多很多孩子的照片,做成一本讓每個人看了都覺得幸福的書。所以,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童》,童年的童。”
  “噢,這樣啊……咦?”她抬頭看看我,又低頭看那剛翻到的一頁。“這個女孩兒跟你挺像的……嗯,越看越像……”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一頁——我,和一群可愛的孩子,在麥裏芝水庫的草坪上。
  瞄見走廊盡頭出現的身影,我起身說:“我老公來接我了。”
  合起畫冊,午後的陽光從窗口傾瀉而入,照亮了封麵上醒目的“童”,還有旁邊那一行小字——
  送給我今生最摯愛的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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