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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楠:就要賴著你

(2008-12-09 09:20:53) 下一個

  遇見
  程開是冰天雪地裏生下的孩子,比我大一年零四個月,老人說,這個年齡差距比較適合夫妻。程開是雙魚座,我是巨蟹座,書上說,這兩個星座是最般配的。程開屬馬,我屬羊,黃曆上說,這兩個屬相最相配。程開一米八,我一米七,年輕人說,這樣的身高最般配。
  我小學畢業那會兒,還是流行小虎隊譚詠麟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市剛剛取消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製度,變成按地址劃分學校,我是第一批,於是,我以優異的小學畢業成績被分到了一所想當年名震全區的三流初中。
  我不是沒機會上重點中學的,隻是當時惟一可以考的重點中學隻能學俄語。我這種有著極高英語天分的孩子怎麽可能去學那天寒地凍地兒的話呢?那不是耽擱以後我go to美利堅的大好前途麽?於是,我放棄了那次考試的機會,晃晃蕩蕩地在初中開始報到的第一天走進了學校。
  我們學校在我上初中的兩年前是護士學校,還沒等我跟同學混熟,就已經聽見有人在說我們班的那個教室原來是停屍間,嚇得我身邊的女孩花容失色。當坐在我前邊的男孩等著我一樣花容失色的時候——盡管我沒有“花容”,但仍然是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失色”的——我撇撇嘴說:“護士學校哪來的停屍間?你以為屍體是誰想解剖就解的?那得醫大才有!”我小姨在醫院當大夫,這麽點小常識我還是有的。
  那男生驚異地看著我,張著嘴,那樣子傻得要命。
  後來班主任來了,點名。當時我們班的名單是按照小學畢業考試成績排的學號,我排第二,有個叫程開的排第一。老師點名,剛才說停屍間的男孩站了起來。我又撇撇嘴。
  這就是我跟程開認識的過程。所以,就我跟程開的入學成績而言,我們學校到了中考的時候隻有我和他考進了那個城市數一數二的高中,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奇怪在於,我們倆進了一個學校並且被分在了一個班。
  按照通俗的說法兒,我和程開那叫有緣。可我不愛這麽說,我覺得酸。程開不,程開總是把我跟他有緣這件事掛在嘴邊上。我提意見他也不搭理,當我是透明的一樣,目光從我的頭頂越過,望著剛剛從宿舍樓門口走過的一位穿著短裙的長發美女。
  我不覺得我早戀,我覺得我初二就喜歡上程開那是少女心事的正常心態。
  我還覺得不管我喜歡不喜歡程開,隻要我把學習弄好,就不會有人有什麽意見。
  中考的時候程開是全校第一,我第二。他數學是滿分,化學是滿分,物理還是滿分。我比他少十三分,可我還是全校第二。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程開比我多考了十三分,可他仍然委屈地跟我坐在了一個教室裏。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老覺得這個學校沒有親切感,一個二個的學生全都高高在上以為自己是道菜。切,能怎麽著啊?誰以前念初中的時候還不是鶴立雞群的啊?
  那時候深切地感受到了競爭的壓力——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明白什麽叫虛偽和明爭暗鬥。
  照我初中同學豆子的話說,重點高中就是一破地兒,一天到晚為了學習成績勾心鬥角,多累啊。我說我們這幫人沒有一技之長,除了念書沒別的能耐,本來就挺苦惱的,你們這些社會中流砥柱就不應該老拿話打擊我們了。豆子就說我不值得教育,浪費他寶貴的唾沫星子。
  豆子是程開在初中最好的朋友,比程開整整矮了一個頭。初中畢業的時候,程開一米七八,豆子一米六。
  別看豆子其貌不揚,女朋友倒是不少。程開倒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程開從來沒有女朋友——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承認過誰誰是他女朋友。要我說,也就我樂意搭理他,不然他就無人問津了。
  哦,忘了自我介紹這件最最重要的事兒了。像我這種人,如果不自我介紹一下的話極有可能被人當成男生看待。所以,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張小樹,別誤會,我跟馮鞏先生主演的《沒事偷著樂》裏頭的毛頭小子沒有任何關聯,我爸也不是張大民,雖然我爸也姓張。
  之所以要這麽說,是因為若幹年以後我上了大學,在北京城一所大學裏邊自我介紹的時候,曾經有人問我:“哎,你是天津的?不對啊,我記得那個張小樹是男的啊!”我狂汗。
  我生於七十年代末某一個炎熱的夏日,現在寫高中生活以及那時候青澀的愛情有點遙遠,可能現在上高中的弟弟妹妹看起來都覺得土。可我真的特想寫,因為我太喜歡程開了,喜歡得我沒有辦法表達自己,隻好把過去所有的記得的事情寫下來紀念我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
  豆子一直不讚成我喜歡程開,因為豆子覺得程開應該找一個更漂亮點兒的女孩才對。奶奶的,豆子這家夥一直覺得我比他還其貌不揚,弄得我一丁點兒女孩子的自信心都沒有了。
  豆子念的是一所中專,學財會的,我和程開都說他這種人學財會簡直是為國家培養金融係統的蛀蟲,可豆子說,大米要是沒有蛀蟲就不是好大米,金融係統若是沒有他這種人,就代表祖國的金融業沒有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程開聽了動了動嘴,沒說什麽——程開特斯文,一句髒話也不會說。所以這時候我沒有從他嘴裏聽到普通男生必然會說的“靠”。
  我們學校的樓是小日本蓋的還是蘇聯人蓋的我記不得了,這座城市還有另外一所一模一樣的樓,連學校的牌子都是郭沫若一個人寫的,隻差了一個字。
  教室挺小,沒有後門,所有的東西都是木頭的,老師說以後每個星期要給地板打蠟,我由此開始了膩歪這個學校的生涯。
  在我的印象裏程開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是我拿著他十三歲時候的照片和他十六歲的樣子一比,才知道他變化真是很大。有人說,你不會覺察到身邊人的變化,是因為你太過注意他。這話真有道理。
  我不太會描述別人的外表,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程開是什麽樣兒,我隻能說,他屬於極端斯文的那種男生,怎麽瞅怎麽都是念書的材料,你看見他會覺得什麽樣不好聽的話都不可能從他嘴裏說出來。
  上高一的時候程開說:“我會考要拿九個A,我要讓學校保送我。”
  我當時沒當一回事。後來程開真的在我們焦頭爛額的高考之前悠哉遊哉地走在教室的過道裏拿他手裏的保送表格當扇子扇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他高一時候說過的話。
  我知道程開要去北京了,於是我所有的高考誌願一律是北京。當然,最後我也去了北京,而且我的學校離程開的學校很近。大學裏程開學化學,我學計算機。後來在大學裏我跟程開之間發生了很多亂七八糟類似於香港電視劇情節似的事情,我覺得人長大了就會變得煩惱多起來,所以直到現在,我仍然懷念高中時候的那段日子。現在我們都大學畢業好久了,我在上海一個名叫陸家嘴的地方每天穿著套裝進出一座寫字樓,程開在複旦大學念他心血來潮跑去念的MBA。
  程開是冰天雪地裏生下的孩子,比我大一年零四個月,老人說,這個年齡差距比較適合夫妻。程開是雙魚座,我是巨蟹座,書上說,這兩個星座是最般配的。程開屬馬,我屬羊,黃曆上說,這兩個屬相最相配。程開一米八,我一米七,年輕人說,這樣的身高最般配。
  總而言之,從各種方麵講,我和程開都是天生的一對,可我就是沒辦法把這些天經地義的道理說給程開聽。
  高一開學一個月就考了一次物理,我們當物理老師的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把程開滿分的卷子拿出來表揚。那次我考了67分,全班四十七個人我排第三十五。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卑的,因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學習不好了。
  我在高一第一學期期中考試之前的生活都是平淡無奇的,後來發生了一件名為“火狐狸事件”的事情,我的高中生涯才開始多姿多彩起來。

  你的樣子
  “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時代最激動人心最刺激的事兒,到了現在同學聚會還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來就一群人興奮不已,好像剛撞了大樓的恐怖分子那麽興奮。
  高一的時候程開住校,我不住,我家離得近,我天天回家。
  住校的學生一般都留下來上晚自習上到很晚,我以家近為借口,一個星期有五天跟程開一起放學。
  別看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可我喜歡程開的曆史已經快有兩年了。當時我覺得,程開這樣的男孩子誰見了都會喜歡——許多許多年以後,事實證明了我這句話的真理性。
  豆子說得也不對,他覺得我眼睛太小,肯定不會有人待見,可我同桌喜歡我,豆子經常說我同桌無眼無珠。
  我同桌是我們班上惟一一個比程開學習好的人,他會畫漫畫,愛看軍事雜誌,還會寫科幻小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他高並且帥。隻是他不愛說話,並且不太注重穿著打扮。
  我的同桌叫江南,區委書記的公子。
  江南喜歡我的時間比我喜歡程開的時間短兩年,我們三個我愛著他他愛著我折騰到現在仍然毫無結果,在我看來,這都怨程開。
  有時候我覺得程開應該再喜歡一個別的女生,或者他變成gay喜歡豆子我也不管,變成一個倍兒有曲折性的四角戀愛,那樣兒多轟轟烈烈啊!
  又扯遠了,我這人最愛岔開話題,說著說著就不知道說哪兒去了。還是接著說“火狐狸”吧。
  “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時代最激動人心最刺激的事兒,到了現在同學聚會還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來就一群人興奮不已,好像剛撞了大樓的恐怖分子那麽興奮。
  自從物理測驗考了六十七分以後,我一直悶悶不樂,我忽然覺得自己到了這裏就變成差生了。我一向貪玩,不肯花時間在學習上,這一點令程開困惑不已。不光是程開,連豆子也奇怪,我這種對學習深惡痛絕的人怎會去考重點高中之後考大學。
  所以,我對待高中時代第一次期中考試的革命感情便可想而知了。程開教導我說,第一次考試是樹立信心的關鍵,所以一定要考好——對他來說,每次考試都能成為某某的關鍵,我才懶得聽他胡扯——而我是知道我不可能考好的,尤其是我那倒黴的化學。
  期中考試之前,學校被派做考場兩天,那似乎是一場類似於成人高考的考試,我記不得具體是個什麽考試了。我們抱著書桌裏無數的書本轉移陣地,我和程開用桌布包著一大堆書啊本啊塞進車筐裏,把自行車扔在路邊,鑽到一家叫“小紅帽”的小吃鋪狂吃了一頓麻辣燙。
  我記得倍兒清楚,期中考試是十一月九號,那場考試結束那天是十一月六號。六號那天我帶著轉移出去的書又衝回學校,發現校園裏多了許多神色詭秘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他們看見陸續走進校門的學生,無不睜大眼睛恨不能把我們腦袋上幾根頭發都看清楚,那瞪起來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早晨我媽給我切開的鹹鴨蛋的蛋黃。
  “哎,這幫人幹嘛的?”程開用桌布兜著他的書書本本從後麵走過來,用胳膊肘頂了我肩膀一下——他又長高了,初二時候還跟我差不多高呢,這才一年的功夫他就比我高半個頭了。
  “抓你來了,說不定上次你在老師茶杯裏放蜜蜂的事兒泄漏了。”我鎖上自行車,從車筐裏費力地拽出了我那比舊社會三座大山還要沉重的書包。
  我跟程開並排走進教學樓,頓時聞到一陣煙熏火燎過的味道。“靠,是不是啊?誰大白天的燒紙啊?”前麵有個男孩嬉笑著叫。
  等我們倆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傻了——教室的門、窗、地板、書桌、椅子、黑板統統燒光,多虧了外國人建造房子的堅強防火結構,隔壁班的教室才免遭浩劫。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隻知道我的桌子沒了,而那張桌子上刻著我的心事,本來我打算拉程開去看的,就等期中考試之後。可是我的桌子沒了,成灰燼了。
  我是用圓規把字刻在桌子上的,字在桌布底下桌子的角上,密密地好多行,題頭一個“開”字,是我心裏程開斯斯文文的笑容。
  我扔下書包就要衝進教室裏找我的桌子,卻被一旁的體育老師一把抓住,跟提小雞崽兒似的把我拎到了實驗樓,看著我眼淚汪汪的眼睛,體育老師好心地問我:“咋了?啥玩意兒丟了?”
  我一抹臉,抽了抽鼻子:“沒啥。”
  高一·三班從此開始了在實驗樓借用教室的為期兩個月的生涯,全校的學生見到每節課從實驗樓出來溜達的我們,都會說:“瞧,那是高一·三的,教室讓人一把火燒了。”
  後來我聽說,燒我們班教室的人號稱“火狐狸”,據說是在我們班教室裏考試而被我們學校某位老師發現作弊而趕出去的大齡青年。他在我們學校的告示板上聲稱,這個教室隻是個小意思,如果學校不在十一月九號之前命令所有人撤出,那麽他火狐狸就不保證全體師生的人身安全。
  我恨死這個火狐狸了,你說他上哪個學校考試不好偏得上我們學校啊?他在哪個教室考不好偏得在我們教室啊?你樂意燒個教室就燒唄,可你別燒我們班啊!我可不是心疼國家財產,我是心疼我辛辛苦苦用三年學來的篆刻功夫刻在桌上的字。我最心疼的就是那個漂亮的“開”字,在十五歲的我心裏,那就是我對程開所有的感情。
  程開不理解我為什麽為了教室傷心那麽久,我跟他說其實我挺高興的,要是十一月九號全都撤出去了,就省得期中考試了。
  程開不信,他說我肯定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留在書桌裏沒拿走,所以心疼成那副德行。他說沒準兒上廢墟裏找找能找到呢。我說:“你瞅瞅咱學校的教室,門框窗框地板桌椅全是木頭的,連黑板框都是木頭的,你瞅,連玻璃都讓那火狐狸化的溜幹淨,你還打算給我找東西?我估摸著除了一堆鐵釘子你啥也找不著!”
  那幾天我們學校裏多了好多陌生的麵孔,老師說,那是我們必須要尊敬的人民警察。他們沒穿製服,香港叫CID,咱中國大陸叫便衣警察。
  我心裏暗暗歎氣,既然警察叔叔來了,那麽火狐狸肯定不敢來了。火狐狸要是不來,那我的桌子就白燒了,我也沒地方找人算賬去了。火狐狸來不了,那期中考試就得照常進行;期中考試照常進行,我就必然要麵臨自信心嚴重受挫的打擊。
  這一係列的煩惱在程開絮絮叨叨的時間裏越來越深,程開教育我抓緊時間複習,尤其是化學。我搖頭,說我實在看不上這個老師。說起來我還是化學科代表呢,中考我化學還是滿分。我這人學習情緒化,不喜歡老師就不喜歡這個科目,我們這個化學小老師剛從學校畢業,除了照著書念就不會別的了。我是她的科代表,給她取了個外號:小摩爾。高一化學第一章講的是《摩爾》,我們學校為了顯示重點高中與其他學校的不同而用了加深教材,剛畢業的小化學老師費心費力地講課,因為她眉清目秀且有一頭長發,所以我們沒有叫她“小試管”而叫她“小摩爾”——好歹也是個化學單位,比試管那個玻璃器皿生動多了。
  程開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說:“你學習也不是為了老師,你是為了自個兒,因為她學不好,犯得上麽?你說你,初中化學學得多好啊!”
  我白了他一眼,“初中化學周老師多帥啊,現在要是有那麽一帥哥老師教我,我還能回回滿分。”
  我帶著火狐狸留給我的鬱悶心情參加了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試。考試成績在一個星期之後出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學習成績的打擊:語文110,數學120,英語113,物理78,化學67,總分488,排名全班第三十七。那是我十五年來最最丟臉的一次,我恨不能從實驗樓上跳下去。可我知道我是摔不壞的,因為實驗樓外是煤堆,我跳出去,除了一身黑不溜秋之外,可能還要賠償學校公有財產損失。
  程開那次考了全班第一,成功地樹立了他在這所著名高中學習的自信心,而我不,開學才兩個多月,我已經開始討厭這裏了。自從我的心事被那個什麽火狐狸一把火燒光之後,我再也沒了在課桌上搞篆刻藝術的閑情逸致,但我是打算試探試探程開是不是也一樣喜歡我的。我今天還在想,如果不是後來那件事,可能我跟程開在情竇初開那會兒就變成革命同誌了。
  我有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叫陸璐,是我爸大學同學的女兒,我倆從上幼兒園開始就特好,可惜一直沒機會在一個學校讀書,直到讀高中了,我倆才為了一個偉大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陸璐在七班,跟我們班相隔千山萬水,可我倆終於有機會在課間手拉手繞著操場一邊兒溜達一邊兒聊天了,我倆都挺高興的。陸璐長得漂亮,才入學一個月就有男生給她寫情書了。有人說陸璐長得像吳倩蓮,可我覺著陸璐比吳倩蓮好看,至少眼睛比吳倩蓮的大。而且陸璐身高一米六九,三圍屬於高水平標準,比吳倩蓮不是好看多了?
  期中考試結束以後當天,陸璐到我家玩,我上廁所的功夫來了個電話,我喊:“陸璐你接一下!”
  “喂?請問找哪位?”我在衛生間裏隻聽見陸璐說這麽一句話,後邊的就聽不見了。我以為是陸璐她媽打來找她的,要不然不能就那麽聊起來了吧?
  等我從衛生間出來,看見陸璐正坐在沙發上發呆,臉還紅撲撲的。“怎麽了你?又是哪個追求者找你啊?”
  陸璐抬起她仍舊紅撲撲的美麗臉蛋兒望著我,之後溫柔地問:“你們班有個叫程開的?是你初中同學還是現在的同學?”
  “都是啊,咋了?你也認識他?”
  陸璐笑,“剛才他打電話找你,說想問問你考試考得怎麽樣兒。哎,你有他照片兒麽?長啥樣兒啊?”
  我迷惑地坐在陸璐旁邊,“你幹嘛呀?怎麽忽然對程開有興趣了?以前你認識他啊?”
  陸璐更加嫵媚地笑。“嫵媚”這個詞是我現在才想到的,當時隻覺得陸璐笑得很讓人心動,是個男生就沒跑兒。“他說話聲兒真好聽。”
  十年過去了,到現在我也一直在問自己,當初把程開介紹給陸璐認識是對還是錯?陸璐聽到程開聲音的那一天,我就應該看出女孩子心底萌動的情愫了。可當時我才十五歲,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什麽都沒看出來。

  同桌的你
  豆子真夠意思,他居然為了我沒有在陳冰冰麵前暴露他和程開的兄弟關係,還經常給我這樣那樣的情報。
  我本性愛說愛笑,生活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人物,本來我的生活可以很簡單的:程開、豆子、陸璐。如果那樣的話,我也就不用費勁寫什麽回憶錄了,因為這麽幾個人就是再折騰也折騰不出一本書的故事來。我的生活裏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人。
  因為我們學校出名,所以有很多高高在上的領導把他們的下一代送來讀書,我們班上就有一位這樣的千金小姐,姓陳名冰冰。這位陳小姐於軍訓結束的時候姍姍來遲,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看上了程開,並且展開了激烈地追求。我當時真懷疑她是來讀書還是來找男朋友的。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我們學校組織去參觀市博物館,我和陸璐走在一起,程開和江南走在我們前邊,博物館裏人本來就少,那次參觀還是采取自願製度,所以就更沒什麽人了。在一個什麽展廳裏,隻有我們四個人加上陳冰冰,陳冰冰彎著腰,趴在一麵玻璃櫥窗前看一隻漢代的碗和碗裏金色的裝飾珠子,並且在程開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用她甜甜的聲音天真地叫:“這個蠶豆為什麽是金色的呢?”
  程開側了一下頭,我猜他一定在反光的玻璃裏看見了陳冰冰精雕細琢的臉。江南麵無表情地從陳冰冰身邊走過,程開向上挑了挑嘴角,“蠶豆?嗬嗬。”他微微笑著,笑裏的溫柔讓我心裏一陣緊張。
  說到這裏還得順便帶一句,我們班當時是一排一排換座位的,而不是通常的兩排兩排,所以每個人有兩個同桌,我也有兩個同桌,一個是前邊說起過的江南,另外一個就是程開。我和程開是同桌跟緣分毫無關係,我們成為同桌是因為開學以來采取自願就座製度,而當時的班上,我隻認識程開一個人,程開也隻認識我一個人。故此我倆成了同桌,在我和程開看來,這件事就像月亮是圓的桌子是四條腿的那麽天經地義。
  從博物館回來第二天的外語課上,程開收到了從教室前半部分的某一個座位傳過來的一張紙條——我和程開個子都高,所以坐在倒數第二排。我瞟了一眼字條上的字,非常清秀非常工整,密密麻麻寫滿了那張不大的紙,讓我想起了前段時間被燒掉的我的課桌。
  程開看完了字條,重新拿起了外語書和圓珠筆,把字條遞給了我。我拿過字條看,“程開,可能你對我的印象並不深,這也沒什麽,我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女孩。開學這麽久了,還從來沒有跟你說過話,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不太容易接近的人。昨天在博物館見到了你的笑,才明白原來你並不是我所想象的那麽冷漠。那麽,你願意跟我做個朋友麽?”落款非常深情款款也非常俏皮——小蠶豆。
  陳冰冰也真夠厲害的,她會不引人注目?我覺得她比陸璐差不到哪裏去。隻不過她臉上修飾的痕跡太重,穿著也不像一個高中生,一看就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可是我得承認,她的字跡很吸引人,就好像她甜美的嗓音和天真的樣子一樣容易俘虜男孩。最令我佩服的就是她那個落款——小蠶豆,太浪漫了。我懷疑她是不是真的隻有十六歲,心機好深啊。不過我再傻也能看出來那天她是故意的,挺大的人會認為博物館裏頭的漢代展品是蠶豆?也就程開這種沒見過可愛女孩的人才真的相信她天真爛漫。
  我把那張紙條放到桌子上,拿起筆寫:“不給人家回信?”我是故意的,因為我知道陳冰冰的字跡再清秀也算不得漂亮,比不上我練了多年的書法。我賭氣跟她比試,盡管我沒她漂亮沒她可愛,期中考試的成績也不比她好到哪裏去,可至少我的字比她的好看。
  程開把紙條翻過來,也寫:“她什麽意思?”
  “她喜歡你吧?”
  看見我這句話,程開側頭看了我一眼,之後在紙上寫下三個字:“不可能。”想了想,他又接著寫:“別胡說。”
  豆子用他無所不在的情報係統探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並且寫信來告訴了我。豆子說,陳冰冰的父親是省委裏的誰誰,家裏譜兒大得要命。她之所以看上程開是因為運動會上程開的出色表現。
  運動會?哦,想起來了,運動會的時候程開一個人報了兩項長跑:三千米和五千米。程開從打初一開始跟著他爸每天跑五千米,訓練有素,學校這點比賽根本不在話下。第一天跑三千米,程開用一個標準速度跑完了全程,到了終點的時候,落了第二名一圈。第二天跑五千米,程開仍然用著一個速度跑完,到了終點,落下第二名兩圈半。
  這種情況下,像程開這種長相斯文並且高高大大的男生是不可能不被女生們注意的。那時候,隻要是稍微有點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全部都知道高一·三班有個長跑健將名叫程開,長得還挺帥。
  要是因為這個,陳冰冰看上程開就一點也不奇怪了。他在運動會上有著這麽出色的表現,成績又好,陳冰冰喜歡他是理所應當的了。
  這時候我又想,為什麽陸璐沒發現程開這個人才呢?她居然連程開長什麽樣兒都不知道,難不成她沒參加運動會麽?後來陸璐告訴我,她才不在乎這種嘩眾取寵的外在表現呢,她在乎的是內涵。
  豆子說他見過陳冰冰。豆子他爸也是省委的,和陳冰冰他爸是名分上的好朋友。豆子說他覺得陳冰冰挺好的,漂亮又會撒嬌,除了嬌生慣養之外沒看出來啥別的缺點。我威脅豆子說如果他敢建議程開交下這個女朋友我就跟他沒完。豆子還是在乎我這個朋友的,所以他真的沒敢。
  陳冰冰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一直在不停地給程開傳紙條,隻是後來的紙越變越大,紙的質量也越變越好,寫的話也越來越多,落款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小蠶豆”變成了“你的小蠶豆”。
  程開不是無動於衷的,他一開始接到陳冰冰的字條看完扭頭就給我,後來就不給了,自己收起來,有時候看著看著他還會笑,很溫柔的那種笑,就像那天在博物館裏頭的笑一樣。
  新年之前的一天,程開給陳冰冰回信了——我不能再管那些玩意兒叫紙條了,那比我寫過的最長的信還長。信是寫在一張簡單的卡片上的,短短一句話:“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程開是給我看了的,所以我知道那封信什麽也不能說明。隻是後來豆子來信說程開在那張卡片裏夾了一張紙,紙上寫了很多話,都是我不知道的。
  豆子真夠意思,他居然為了我沒有在陳冰冰麵前暴露他和程開的兄弟關係,還經常給我這樣那樣的情報。
  上高中第一次新年晚會在極度無聊的氣氛中渡過,我甚至無聊到數自己吃了多少顆瓜子。可程開那天似乎挺高興的,陳冰冰一直在笑,笑得幾乎全班的男生都在望著她美麗的臉發呆。問題在於,陳冰冰是坐在程開旁邊的。而更大的問題在於,陳冰冰笑是因為程開的緣故。
  “你聽過那個故事麽?有兩個精神病患者一起去郊外爬樹,一個吊在樹上,蕩了幾下之後跳到地上,還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了一會兒,他抬頭問他的朋友說:‘你怎麽還不下來啊?’他的朋友在樹上對他說:‘我不能下來,我還沒有熟。’”程開說。陳冰冰笑,笑聲銀鈴一樣悅耳。
  “還有一個故事。有一個老婦人,晚年的時候得了精神病,每天穿著一身黑衣服打著一把黑傘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不動也不說話。有一個醫生決定治好她,但又怕嚇著她,於是也打了一把傘站在她身邊,也不動不說話。這麽站了一個星期,老太太終於說話了。你猜她說什麽?”程開望著陳冰冰。
  “說什麽?說什麽了?”陳冰冰拽著程開的袖子,快樂地哀求。
  “她說:‘請問,你也是香菇麽?’”
  陳冰冰笑得更厲害了,手捂著肚子,白淨的臉蛋上春意盎然。
  我認識程開三年多了,他從來沒給我講過什麽笑話。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他這麽有幽默細胞。全班同學都看見程開逗陳冰冰笑了,全班同學都看見他倆的開心了,所以我也看見了。
  人家都說女孩子心事一多就容易走神兒,一走神兒就容易不好好學習,一不好好學習就前途無光了。這種說法真的比較正確。因為高一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我考得比期中考試還要慘。家長會之前,我大義凜然地用“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英勇氣概把我全班倒數第五的成績單拿給了我爸。
  我爸說他從來沒覺得參加家長會是那麽困難的一件事兒。也是的,難為我爸了,在那以前我爸都是雄赳赳地去參加我學校裏的家長會的,因為那以前我樣樣優秀,我爸特為我自豪。現在不成了,我變成差生了,都倒數第五了,化學還不及格,一百五滿分我隻考了六十五分,你說我爸能不生氣麽?
  可我爸後來還是去參加我的家長會了,會上碰到了程開他爸,拿著程開第三名的成績羨慕了一陣子便被我們班主任找去談話了。
  我的化學科代表早在期中考試以後就被撤換了,所以現在化學考那麽低的分數我不覺得像期中考試時候那麽丟人。可我爸覺得這件事不能這麽辦,我的化學分數實在是太低了。
  被老師找去談話之後,我爸決定給我請一個家庭教師,專門教導我該如何愛上沒有帥哥老師任課的化學課。我強烈抗議,堅決反對找家庭教師。因為在我看來,隻有差學生才要請家教,而我不能算差生,好歹我也是省會城市最好高中的學生,這個人我丟不起。可我的抗議是無效的,我爸到底找來了一個大學生教我化學,說是我們學校前年的畢業生,現在念的是上海交大化工係。
  寒假第二天我就被關在房間裏不準出門,等著那個不倫不類的老師來我家騙我爸付給他的一小時十五塊錢的工資。
  別看我小,瓊瑤的小說可全看過,我就喜歡帥哥,尤其是學習好風度翩翩的帥哥。江南應該算帥,學習也夠好,可是那時候他連話都不怎麽跟我說,我沒辦法注意他。程開是帥,可並不算英俊,隻能算端正,現在還有那麽多人搶他,我可不樂意趟這個混水了。
  綜合這所有的念頭,當我們家的門被推開的時候,看見我的大學生老師,我才有點發愣——來的人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羽絨夾克,黑色西褲黑色皮鞋,肩膀上背一個簡單的書包,秀眉秀眼好不英俊。“你好,你就是張小樹吧?我叫徐誌,是你爸爸同事的兒子,張叔叔叫我來教你化學的。”
  我拿了一雙拖鞋給徐誌,請他進屋,並且懂事地給他倒了一杯水,“你是前年畢業的?那你是74年生的?”
  徐誌放下書包脫下外套,“我是75年的,應該比你大三歲。”
  “你也早上一年學呀?我也是,我比你小四歲。”我說。
  徐誌從十點鍾開始給我上課,曆時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我合上書本,在心裏宣布:我的化學從此又要翻身做主人揚眉吐氣了。
 
  雙手的溫柔
  豆子和程開的友情就這樣被我分裂了。豆子不喜歡陳冰冰的原因在於她的嬌生慣養,比起我跟著我媽練就的一手燒菜的功夫,豆子自然更偏向我——盡管豆子也不讚成他的好兄弟程開找一個像我眼睛這麽小的女生當女朋友。
  徐誌隔一天來給我上一次課,每次兩個小時,當我爸把兩百塊錢交到他手裏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化學水平已經不次於初中時候帥哥老師那個得意門生張小樹了。可我不願意承認我的化學被徐誌教好了,我懷著私心糟蹋我爸的血汗錢——我想多留徐誌一些時候,可能就是因為他長得帥。
  徐誌給我上第二節課之前,程開打電話來問我寒假準備幹什麽,我說我準備閉門思過,一定要在下學期一雪前恥。程開又問我怎麽雪恥,我說我正師從一位上海交大的帥哥刻苦攻讀化學,程開特別柔和地笑了一下,說:“你別開玩笑了。”這時候我心裏真的揪了一下,陸璐說得真對,程開的聲音太好聽了,好聽得像要把人融化似的。哎,奇怪了,我認識程開這麽久了,為什麽從來沒發現這一點呢?
  我正想著,門鈴響了。“不跟你說了,我的帥哥老師來了,我得上課去了,拜拜!”沒等程開說話我就掛了電話,奔向門口給徐誌開門。
  徐誌在兩小時之外的非收費時間也會跟我聊天,他會跟我說起大學裏的一些事情和從前上高中時候的事,讓我在那一段時間對上海交大心有戚戚焉。在上了幾節課之後,徐誌說:“我覺著你的基礎挺好的,現在差不多已經把落下的課都補上了,你挺聰明。”徐誌在外上學一年多,說話的口音已經不再是我們這裏的方言,而是比較標準的普通話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身邊的人講普通話,覺得新鮮又好聽。
  “聰明什麽呀,一百五滿分我能考六十五,你就知道我有多差了。”對於徐誌誇我聰明我還是很開心的,哪個女孩子都有虛榮心,既然我不漂亮,但聰明也是可以的嘛。“哎,你說我要考交大,得在年級裏排多少名?”
  徐誌愣了一下,之後萬分爽朗地笑了,“你先別想這些了,時間還長著呢,但首先你要考進年級前一百名,這才能保證你百分之百地考進重點大學。”說完他望著我,“沒事兒,你肯定行的,你這麽聰明,別太在意這次考試成績。”
  我聰明麽?我也不知道聰明是什麽概念。不過後來的某一天我和程開一起參加了一個什麽智商測驗,程開的智商是142,我的是134。事實證明,我還是沒有程開聰明。
  寒假的時候陸璐來找我,要去了程開的電話號碼,陸璐毫不掩飾地跟我宣布說她喜歡上了程開的聲音,她說她一聽見程開的聲音就覺得渾身都不能動了,很陶醉。“沒準兒以後也喜歡上他這個人了呢!”陸璐說。當時我心想,追求陸璐的那一遝男生要是聽說這個消息,非得把程開拆了不可。
  二月十四號早晨陸璐打電話給我,問我今天有什麽安排,我說:“上課啊!”
  “今天你的帥哥老師還來給你上課?今天可是二月十四號啊。”
  我一頭霧水,“二月十四號怎麽了?”
  “情人節啊!”
  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盛傳已久的情人節就是今天啊,多虧打電話來的是陸璐,如果是豆子,肯定要被他嘲笑我土了。不過當時我心裏還是偷偷高興了一下,因為徐誌今天沒有安排證明他沒有女朋友。
  十點鍾,徐誌來了,穿著他雪白的羽絨夾克。其實你別看三十歲的男人和二十六歲的女人之間沒有任何隔閡,可十九歲的男孩和十五歲的女孩之間肯定有代溝一類的東西存在。十五歲的女孩會覺得十九歲的男孩是個什麽都懂的大人,而十九歲的男孩會覺得十五歲的女孩是個太小的小姑娘。人最初的成熟就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徐誌已經走過去了,我還沒有。所以,徐誌把我當很小很小的孩子看待,我並不奇怪。
  這天上課過後,徐誌說:“我覺得我以後不用來了,你已經把我會的都學去了。”他望著我笑,那笑非常非常的純淨。那種純淨……該怎麽形容呢?就好像……好像是在電話裏聽到程開聲音的時候感受到的那種純淨。
  “沒有啊,我還沒都學會呢!我要是都學會了,那我現在不也能去交大了?”我強烈抗議道。
  徐誌合上我的練習冊,隨後又拿起來翻了翻,“你的字寫得這麽好,從前練過書法吧?”
  “嗯,是啊,六歲就開始學了。”
  “那要是讓你寫我的名字,你怎麽寫?”徐誌推給我一張寫滿了化學方程式的草稿紙,讓我在上麵寫他的名字。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徐誌的名字,徐誌看了看,“嗯,不錯,好看。”他說,“以後你就不是我的學生了,我該教你的都已經教完了。”
  我想我一定是目瞪口呆來著,因為我覺得我留不住徐誌了。可令我沒想到的是,徐誌又接著說:“但我還是很願意和你做朋友的,下午一起出去玩兒吧,我請你吃麻辣燙,用你爸的錢。”徐誌衝我眨眨眼睛,逗得我開懷地笑。
  我發誓我沒有聯想到那天是情人節這類的事情,我覺得徐誌也沒有,可程開不這麽想。
  徐誌帶我去“中街”,在滿大街的玫瑰花叢裏找到了他覺得最好吃的一家麻辣燙,我抱著碗正準備吃的時候,在對麵的羊肉串攤邊兒上看到了程開,並且絲毫不意外地在程開身邊發現了陳冰冰美麗的笑臉。我有點兒生氣了,因為今天是情人節,而程開身邊的女孩居然是陳冰冰,這明顯就是在告訴全世界陳冰冰是他女朋友嘛!我沒有仔細想想,在情人節這天,我身邊的人也是個男生,而且是個帥氣的大男生。
  徐誌也許是太出眾了,出眾到陳冰冰一眼就看到了他並且捉到了他身邊的我。“小樹!小樹!!”陳冰冰喊我,歡快地奔向我,“程開你快點兒,小樹在那邊兒呐!”我就納悶兒了,我跟陳冰冰的關係什麽時候到了她稱呼我“小樹”這種親密程度的?沒有啊,我不記得我和她有這麽深的接觸啊。
  “你不是在家上課麽?”程開瞅瞅我,拿著手裏的一把羊肉串遞到我麵前,“吃點兒。”
  我搖頭,“出來吃麻辣燙,老師請客。”我指著徐誌跟程開解釋,讓他明白那是我的老師而不是別人。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給程開解釋,他是我什麽人呐?!
  程開看了看徐誌,禮貌地點了點頭。陳冰冰甜美地笑著,甜美地說:“怎麽稱呼啊?”
  “徐誌。”徐誌說,露出他整齊的白牙齒,留給陳冰冰一個純淨的笑。
  “我叫陳冰冰,他是程開,我們是小樹的好朋友。”陳冰冰未經程開允許便自我介紹,還擅自用了一個讓我惱火的“我們”來稱呼她和程開的關係。
  我一生氣,想起看過的言情小說裏的情節,昂起我十五歲的有著白皙皮膚沒有青春痘的不美麗的臉,右手勾進了徐誌的手臂,站起來拉起徐誌就走。說實話,我的的確確是模仿我看過的小說電視劇裏的情景,我隻是估計著程開和陳冰冰那邊會有什麽反應,可我並不知道他倆具體會怎麽想。令我驚訝的是,徐誌並沒有反抗,而是拿起他的書包順從地跟著我走了,自自然然地讓我挽著他的手臂,那麽理所當然地和我重新走在了玫瑰花叢裏。
  從此,程開和陳冰冰便認為我有了一個男朋友,這個男朋友叫徐誌。
  春節的時候我爸請徐誌全家吃飯,說謝謝徐誌把我調教得又像個學生的樣兒了,徐誌聽了仍然笑,那笑裏的純淨仍然讓我想起程開的聲音。
  如果說程開認為我有了一個叫徐誌的男朋友,那麽我早就認為他有了一個叫陳冰冰的女朋友,這個女朋友是他的“小蠶豆”,程開會給她說笑話,程開會給她補課,程開還會望著她溫柔地笑。可程開從來沒這麽對過我,我不會的題目去問他他從來都不理我,直到最後我自己想出答案他才說:“對,就是這麽做。”
  開學之後,我會在某一些日子裏收到裝在印著“上海交通大學”字樣信封裏的信,信上是徐誌不太好看不太工整的字,他叫我“小樹”,落款是“徐誌老師”。我也給徐誌寫信,我叫他“徐誌”,落款是“弟子小樹”。這期間,陳冰冰給程開的信也從來沒斷過,每天一封,清秀的字跡寫在精致的信紙上,裝在秀氣可愛的信封裏,一封一封收在了程開的書包裏。我猜程開家裏一定有一個專門放這些信的抽屜,年月日都編排好了放在一起,有事沒事拿出來看看。我沒看見過程開給陳冰冰寫信,但我知道他是寫了的。豆子告訴我的,豆子說程開給陳冰冰寫的信可長了,隻是陳冰冰寫信的時候稱呼程開一個“開”字,而程開的落款從來都是兩個字:程開。
  豆子和程開的友情就這樣被我分裂了。豆子不喜歡陳冰冰的原因在於她的嬌生慣養,比起我跟著我媽練就的一手燒菜的功夫,豆子自然更偏向我——盡管豆子也不讚成他的好兄弟程開找一個像我眼睛這麽小的女生當女朋友。
  豆子和程開的友情始於初二。那年豆子去旱冰場溜冰,有門不走非得翻牆,結果一頭從牆上摔下去,右手骨折了。豆子的右手打了石膏,不能寫字,所以豆子有了不交作業的良好借口。程開當時是學習委員,在老師的派遣下幫豆子抄筆記,一來二去的兩人就成了哥兒們,豆子自從胳膊摔斷之後學習成績居然好了很多,這都多虧了程開的兢兢業業。
  豆子跟我的友情開始得就早多了,因為豆子是我上初中的第一個同桌。豆子小學的時候是學跆拳道的,那時候看我細胳膊細腿兒的,豆子就說要教我防身術。我不愛念書,豆子也不愛念書,所以我倆臭味相投,沒兩天就開始稱兄道弟了。我跟豆子交朋友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看足球,並且十幾年如一日地做起了鐵杆球迷。那天豆子問我:“你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不?”
  我搖頭。
  “靠,那馬拉多納你總知道吧?”
  我點頭。
  “嗯,馬拉多納就是那兒出來的。你看球麽?”
  我又搖頭。
  “靠,你怎麽可以不看球呢?我告訴你,最酷的是馬拉多納,其次就是巴斯滕了。”豆子說著拿出了地理圖冊,翻開歐洲和南美洲的地圖開始給我滔滔不絕地講解哪個城市有哪個球隊,哪個球隊有哪個球星。那以後的地理課我和豆子便都不聽了,我入迷地聽他講足球,豆子口沫橫飛,在地理老師數次警告下繼續著他的演說。結果,豆子成功地把我同化成了球迷,在’94世界杯的時候,豆子多了一個起早貪黑看足球第二天打著哈欠卻仍然興高采烈的同道中人。
  而至於我跟程開的友情,開始得便沒有什麽特殊的理由了。我們倆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是因為初中二、三年級一直坐在一起,而坐在一起的理由也絕非什麽緣分,而是因為班主任老師決定按照學習成績排座位,我的成績從來沒有高過程開的,所以就一直坐在他身邊。
  豆子告訴我,其實陳冰冰還不能算程開的女朋友,因為陳冰冰跟豆子說,程開連她的手都沒牽過呢。可是陳冰冰確信程開是喜歡她的,陳冰冰還給豆子看過程開寫給她的一封信,豆子說信上是這麽說的:“小蠶豆,今天身邊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寢室裏仍然是亂糟糟的,老師說,我們寢室的幾個人要是再不老實就會被趕出宿舍了。你說你要出國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可聽說這個消息心裏還是有點奇怪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舍不得你……其實在國內讀書也不錯,為什麽一定要出國呢?至少應該把高中讀完吧?……但這始終都是你自己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決定,我隻希望你一切順利。程開。”
  豆子問我,要是一個男生寫這麽一封信給我我會不會覺得他喜歡自己,我哀怨地望著豆子,說肯定會的。“哎,你那個交大的白馬王子呢?我瞅著他比程開好啊。”
  “去你的,什麽白馬王子啊,我跟他可是純潔的革命同誌關係啊,你別瞎說!”
  豆子啃著一個蘋果,翻著白眼跟我說:“我也覺得他肯定看不上一個十六歲不到的丫頭片子。”
  徐誌在某個周末之後寄來了他在西湖照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穿著一件純白的襯衫,袖子整齊地卷起,那襯衣的純淨一如他的笑容。我也一如既往地想到了程開的聲音。
  我把那張照片從信封裏抽出來便被前座的男孩搶去,大叫這就是張小樹那位在交大的白馬王子,之後徐誌的照片便在全班傳開,我聽見陳冰冰銀鈴般的聲音在說:“情人節那天我和程開在中街看見小樹和他了呢!”
  我一直佩服陳冰冰的老謀深算——盡管她隻比我大一歲,但大一歲也算比我老——今天她的這句話又讓我佩服她了。她居然能輕而易舉地用一句話表達出“我是程開的女朋友”和“張小樹和照片上的人關係不一般”這兩條信息。真是讓我佩服得比滔滔江水還滔滔江水。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豆子開導我說,陳冰冰他爸久經沙場,陳冰冰從小耳濡目染,不會也會了。
  我心裏知道,徐誌是拿我當小孩子,要不然他不會對我這麽嗬護。可是不管我怎麽解釋,我的同學們就是不信,結果全年級隻要認識我的都知道我有個在交大上學的男朋友,還是我們的學長。我渾身是嘴也辯解不清,心裏怪自己那天一時衝動勾住了徐誌的手臂。
  我隻有十五歲多一點,再有兩個多月我才十六歲,我哪裏明白什麽叫愛情呢?雖然我不喜歡讀書,可我仍然知道孰輕孰重的,我知道我進這所學校幹嘛來了,我始終記得徐誌跟我說的:“要想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進重點大學,就一定要考進年級前一百名。”
  後來我就發現江南喜歡我了,那種感覺非常奇怪,是一種讓我瞠目結舌的驚訝。也就是那個時候,程開再一次成了全年級女生心目中的典範男生。那之後陸璐跟我宣布她正式喜歡上了程開,而陳冰冰跟全世界正式宣布程開是他的人。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都是因為一次足球賽。

  江南
  我在一張紙上畫了一隻抱著胡蘿卜的兔子,之後寫:“我知道你是優秀的男孩,可是感情是要講緣分的,我們仍然做好朋友,好麽?”我把這張紙交給我的同桌江南,江南什麽都沒說,把這張紙收起來,打開一本數學習題開始狂做。
  在徐誌一個寒假的諄諄教導之後,我的化學成績一日千裏地往上狂飆,比納斯達克指數升得還快。一次化學測驗之後,程開拿著我的卷子陰陽怪氣地說:“有個帥哥老師教就是不一樣啊。”
  我一把搶過卷子,“你的小蠶豆最近成績也不錯嘛。”程開不說話了,幹脆連理都不理我了。
  我這個人空間想象能力一般,立體幾何學得挺爛的,靠著代數成績好才沒讓數學成績太丟人。有一天陳冰冰笑盈盈地遞給我一隻EMS特快專遞的大信封,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程開聽到的聲音說:“小樹,交大又來信了。”
  “謝了。”我接過信,扭頭看了看程開,程開根本頭都沒抬,埋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鑽研他的《世界軍事》。信裏是一本舊的筆記本,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的是高中的立體幾何。是徐誌。徐誌把他高中時候的數學筆記寄給我了,因為我告訴他我的立體幾何學不好。
  “嗬嗬,徐誌真體貼,還是特快專遞給你的。”陳冰冰溫柔地說著。
  程開往我這邊看了一眼,“精神力量還是比較有用的,上麵寫的東西有沒有用是無所謂了。”
  我氣壞了,因為他倆一唱一和地,我覺得那是在諷刺我。
  “這個老師不錯,下次讓他也收我當徒弟吧。”一向少言寡語的江南忽然說話了,還故意加重了“老師”這兩個字的語氣。這個時候我真是感激江南啊,他是在替我辯解麽?“我知道這個徐誌,當年他是咱們田老師的學生,學習特好,高考時候好像考的全校第三,有他給你當老師,你有福氣了。”江南忽然衝我一笑,嚇了我一跳——那是我認識江南以來第一次見他笑,那以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呢。
  這件事以後,我氣得好幾天沒跟程開說話,都是江南在中間穿和。江南跟程開關係很好,一是因為他倆有共同語言——軍事和科幻,二是因為他倆住一個寢室。不過在外人看來這兩個男生本來就該是好朋友——成績一樣好,模樣一樣好。
  後來因為足球比賽,我才又和程開說話。
  學校組織了高一年級的足球賽,分組賽、複賽然後決賽,弄得挺正式的。體委召集全班男生開擴大會議,把自願參加比賽的人分成兩個隊,一場練習賽之後確定了主力和替補陣容。我看了名單,程開是後衛。“怎麽不讓你守門呐?”我拿著名單問程開。程開以前是我們初中校隊的守門員,他小時候似乎受過某位專業人士的指點,守門技術很有一點水準。
  “你舍得跟我說話啦?”程開撇了撇嘴。
  “我問你呢,你怎麽不去守門啊?”我不搭理程開這個讓我尷尬的問題,繼續窮追不舍。
  程開伸了伸手臂,彎下腰換上一雙球鞋,“要真有點球,我再去守也來得及,要不沒人踢後衛,我聽說一班那個前鋒挺厲害的。”說著他站起來,在曾經受過傷的左膝上套上一個護膝,朝我擺擺手,“訓練去了,拿個冠軍回來給你看。”
  我聽人說,真正聰明的人在成績好得讓人羨慕之餘,任何玩的項目也會熟練得讓人羨慕。這所學校裏有很多這種人,使我覺得原來自我感覺良好的判斷是非常錯誤的。
  可是,程開絕對是優秀的,別的不說,他的足球踢得確實很好。當然了,我們班一路闖進決賽也不是光靠程開一個人,我們班體委的中場組織得特別好,後來他被大家投票評為最佳球員。
  決賽是我們和七班,兩個班的所有人加上外班的一些人都來看比賽,女孩子幾乎喊破了嗓子,誰拿到球她們就高喊那個人的名字,我想拿球的那個人一定心花怒放地覺得那些女孩子都是他的崇拜者。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這些高喊隊員名字的女孩裏麵,真正懂得足球規則的不超過十個。哦,不對,十個太多了,不超過五個——比賽之前,我試圖給陸璐講解什麽是越位,可是我終於在陸璐屢次迷茫的眼神裏放棄了這種努力。我想,其他女生對足球的領會能力不會比陸璐好到哪裏去。
  比賽踢到了九十分鍾,0 0。加時,還是0 0。最後隻能點球決勝,我看’94世界杯決賽的時候都沒這麽緊張,緊張得我心都快跳出來了。
  程開穿著一條草綠色運動長褲,仍然在左膝上套上護膝,戴上守門手套,端端正正站在球門麵前,那斯斯文文的樣子,和他的裝束以及他周圍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
  運動界有一個說法:不管是什麽運動,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和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人的水平是不可能在同一個檔次上的。程開就是那種“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他守住了三個點球,我們贏七班5:2。我們班同學嗓子全部喊啞了,那歡呼一點兒不比巴西拿了世界杯冠軍時候的差。程開成了我們的英雄,陳冰冰衝上去就給了程開一個擁抱——這樣的時候,我們做出任何舉動老師都不會覺得奇怪,我們實在是太高興了。
  轉過一個星期的周一,升旗儀式以後舉行頒獎儀式,冠軍的獎勵是一個足球和一副羽毛球拍,我們班體委因為要領“最佳球員獎”而把前麵這個領獎的機會讓給了程開,程開穿著我們那套像鐵路工作人員似的校服走上領操台,我聽見旁邊四班的人小聲在說:“那個就是撲出來三個點球兒那位,一點兒看不出來啊,這麽斯文。”
  程開比半年多以前運動會時候更出名了,陸璐沒有記程開奪走了她們班冠軍的仇,反而更加迷戀他了。“小樹,”陸璐一本正經鄭重其事地跟我說,“我想我喜歡上程開了。”
  “程開有女朋友。”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是落寞的,因為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陳冰冰是吧?你覺得我比她差?”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陳冰冰衝上去抱住程開了,傻瓜才看不出來他們倆什麽關係。
  “不,”我說,“可是她也不比你差。而且,”我又嚴肅地說,“她比你近水樓台。”我都奇怪十六歲還不到的我從哪兒學來的“近水樓台”這種極度專業的愛情術語,我估摸著是電視劇看多了,受了不良影響的緣故。
  陸璐說她不管,她就是喜歡程開,別人她不會喜歡的。她一定要找機會接近程開,還讓我給她牽線搭橋。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告訴陸璐,初中時候我整天掛在嘴邊上那個我很喜歡的男孩,就是程開。
  足球比賽不久,江南大病一場,三天沒來上課。程開整理了筆記要給江南送去,我忽然心血來潮給江南寫了一張字條,上書“早日康複”,還畫了一隻兔子——江南說我長得像兔子,所以他一直叫我“兔子”。程開把這種字條帶給了江南,江南第二天就出現在了教室裏。
  “我把鞋洗過了。”江南說。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踢決賽那天我跟江南說過一句:“你的鞋帶兒髒了,該洗了。”江南穿的是一雙新的“阿迪達斯”跑鞋,鞋帶髒了特別明顯,我好心提醒一句,他還真往心裏去了。
  若幹天之後江南告訴我,他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說的那句話。他說他在那一瞬間覺得我特別可愛特別溫柔。“可愛”的話,我還可以勉強同意,可是“溫柔”我就不敢苟同了。我覺得“溫柔”這樣的字眼兒放在我身上一定會被人笑掉大牙的。
  江南還說,他其實病都沒好利索,因為我給他寫了那張字條他才來的。我趕緊聲明說我寫那張字條決無其他意思,讓他千萬別誤會。
  江南是個帥哥,可是這個帥哥和程開不一樣,程開有女孩子喜歡,比如陳冰冰,比如陸璐。可江南沒有女孩喜歡——至少我不知道有女孩喜歡他。江南不太愛說話,性格比較內向,所以就算是他成績好人帥也沒有女孩子敢招惹他。程開就不,程開斯文又和氣,很招人喜歡。
  可是江南喜歡我還是讓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我非常非常(非常>N)驚訝,還有點兒小女孩的沾沾自喜。我曾想把這件事告訴程開,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我怕程開笑話我。我還想過,如果喜歡我的這個人是程開該多好呢。我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徐誌了,我在信裏把江南的各種條件和表現以及他喜歡上我的奇怪理由都——羅列,等著徐誌給我回信。徐誌在一個星期之後回信給我,信上說:“你們仍然處於一個懵懂的階段,對於感情的理解並不深刻,可是你們都會覺得現在所經曆的感情就是一輩子最深刻的。以後的日子你們會明白,那是錯誤的。……喜歡一個人並沒有什麽不對,隻是在付諸行動之前,要考慮清楚這是不是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小樹,你還小,還不明白感情是什麽,等你長大一點,就會知道了。……”
  徐誌這封信寫得很長很長,有四張紙,那是我收到過的最長的一封信。當時我真是佩服死徐誌了,我覺得他特深奧,要知道,我連“懵懂”的“懵”字還是不久前才認識的。
  其實徐誌說得對,十六七歲的時候,盡管學業壓力很大,可我們心底最渴望最在乎的永遠都不是學習成績。或者是心愛的一套衣服,或者是非常想要得到的一套模型,又或者,是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懵懂的愛情永遠是美麗的,沒有任何一個少男少女會懷疑自己感情的真誠,他們會覺得,這時候經曆的感情絕對是這輩子最純潔最深刻的。那時候我也是這麽認為。我覺得,我喜歡程開,這種喜歡是可以和愛媲美的。因為我必須承認,我也同樣喜歡徐誌,可這兩種喜歡是不同的。
  在高考中折騰出來的人都會明白,高中三年是最難忘的時候,而每當我們回憶那段生活的時候,最容易談起最容易懷念的不是純潔的初戀便是無憂無慮地瘋玩,我還沒遇到過哪個回憶高中生活的人最喜歡懷念的是壓力巨大的學習經曆。
  學習是一種過程,一種成長的過程。而愛情和遊戲卻是生活,在這個成長過程中的生活。某種程度上而言,生活是要比過程重要的。
  我考進這所學校當然是去學習而不是去談什麽愛情的,可我對那種朦朧的心動是渴望的。前麵不是說過麽?那個年紀的我們,心底最在乎的,永遠都是學習之外的東西。
  我問徐誌為什麽江南會因為那麽奇怪的理由喜歡我,徐誌說:“這種理由並不奇怪,喜歡一個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你需要的僅僅是一個適當的時機,讓你明白你是喜歡這個人的。也許他很早就開始喜歡你了,隻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天你的那一句話就好像一個導火索,把他心底所有的感覺都點燃了……”徐誌的信是詩情畫意的,那一年徐誌二十歲整。我現在想想,徐誌真的是很細致很深刻的一個人,他寫給我的信和跟我說過的話,很多我十五六歲看起來聽起來很深奧的東西,現在我仍然覺得很深奧。
  我在一張紙上畫了一隻抱著胡蘿卜的兔子,之後寫:“我知道你是優秀的男孩,可是感情是要講緣分的,我們仍然做好朋友,好麽?”我把這張紙交給我的同桌江南,江南什麽都沒說,把這張紙收起來,打開一本數學習題開始狂做。我看著他一口氣做了三十道選擇題,對答案的時候,居然隻錯了一道題。當時我心裏想,這就是優秀的人了,他能拿得起放得下。
  江南做完三十道數學選擇題,在紙上寫字給我:“你的可愛在於你的單純,我想我還是會喜歡你的。”寫完之後江南再不理我,好像程開那天埋頭鑽研《世界軍事》的架勢,隻不過江南鑽研的是北京四中出的數學習題罷了。
  馬上就期中考試了,我早在寒假便下決心一雪前恥,這次決不能給我敬愛的老爸和我的帥哥老師徐誌丟臉。我的目標是前二十名。從打初中時候我就從未有過超過程開的指望,程開的數學和物理永遠都是滿分或者隻差一兩分滿分,我比不上他。這次又多了一個江南,我身邊兩個同桌,居然是班上前三名其中的兩個,真讓我鬱悶。
  程開問我這次期中考試我有多少把握,我說我不知道,但化學和語文我是可以保證在前十名裏的。“你的英語也應該有這個保證。”程開說,“我打賭,這次你的英語可以考進前十名。”
  “我不行。”我說。從前我是很自信的,可自從到了這所倒黴的重點高中之後我就開始缺乏自信了,我開始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我贏了你請我吃一個禮拜麻辣燙。”
  “一言為定!”如果我英語能考那麽好的話,請他一個月我都樂意啊。
  期中考試結束之後,江南第一,程開第二,我的化學、語文和英語果然如程開所言都進了前十名,而總成績排在了第十四。我興高采烈地把成績單複印了一份寄給上海的徐誌,告訴他,我終於揚起眉毛吐了氣了。
  我遵守諾言請程開吃了一個禮拜的麻辣燙,程開說:“你的帥哥老師寄給你的數學筆記沒派上啥用場嘛,啥時候你數學也考個全班第四啊?”程開一直對我的化學成績飛速飆升耿耿於懷,因為我說過我初中時候喜歡學化學是因為老師帥,現在我化學又學好了,還是因為老師帥。程開說我心術不正,所以他要端正我的學習態度。
  “你的小蠶豆這次成績也不錯,都虧了你。”我白了程開一眼,回敬道。程開柔和地一笑,沒有回嘴。那個笑,差一點兒就讓我化掉了。

  我喜歡
  我大笑著跟程開說:“陳冰冰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們以後的路還長呢,這麽小的年紀你著什麽急啊?!哎,哎,程開你別不好意思啊。
  高二要分文理科了,其實我是喜歡文科的,因為我喜歡曆史和文學,以後我想當個記者或者編輯什麽的,如果我幸運,我還能讀完了中文係出一本自己的書。可我知道,程開是一定學理的,他的理科成績那麽好,不學理白瞎了材料,他就是再喜歡文學也不會去學文。所以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該在夢想和程開之間選擇誰。我回家跟我爸我媽商量該學文還是學理,當然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是因為程開才矛盾的,我隻是羅列了我優異的理科成績和崇高的文學夢想作為我矛盾重重的重要理由。誰知道我爸我媽想都沒想便異口同聲地說:“你自個兒決定吧。”他倆還真把我當大人了,可是我連十六歲生日還沒過呐!我還小著呐,他們憑什麽就不管我了啊?要說這孩子也真奇怪,家長把你當小孩兒似的天天管著吧,你嫌煩;家長把你當大人了什麽都讓你自己決定了,你又覺著缺少關懷沒人理了。
  我矛盾了半天,後來決定不去想了,反正期末考試還沒考,離分班還有好幾個月呢。
  外麵盛傳我們學校的聲譽多麽多麽好,其實普通高中裏發生的事兒我們學校都有,我甚至覺得,我們學校談戀愛的比別的學校都多。
  陸璐她們班主任姓胡,教英語的,特級教師。萬幸,我們班的英語課也是他教。胡老師可真是個好老師,上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不光是這,胡老師還特幽默,動不動來一句語錄,逗得我們笑得不行。比如他會說:“你們這群人,簡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兩天不踢,搬牆啃泥’。”程開他們幾個總結出了一套《Mr.胡語錄》,愣是總結出了三百多句,你就能想象出胡老師平時的教學風格了。
  胡老師有個外號叫“胡說老師”,並不是因為他喜歡胡說,而是因為他的口頭禪是“胡說!”每當他叫誰回答問題回答錯了,胡老師就是一句氣鎮山河威風凜凜的:“胡說!”一開始我們都挺害怕的,後來就沒人怕了,因為胡老師說完“胡說”之後,會給你解釋你為什麽是“胡說”,那語氣就和善多了。
  有一次英語課,程開偷偷看科幻小說,胡老師在講台上忽然喊:“程開!你幹嘛呢?低頭思故鄉呐?!你說,這道題選什麽?”程開一節課沒聽了,連什麽題目都不知道,他哪兒能答上來啊?我們的規矩是,不會這個問題,要說一句“I m sorry.”,那天程開已經是第二次沒答上來問題了,他心虛,便說:“I m very sorry.”我猜胡老師知道他開小差,可胡老師喜歡程開這樣兒的聰明孩子,也就沒說他,可他一堂課都沒聽課,也忒不給胡老師麵子了。胡老師沒過來沒收程開的小說,也沒說他不注意聽課,隻說:“你隻說一個very就夠了?”程開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說:“I m very very very very sorry.”全班同學都大笑起來,胡老師沒笑,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下課以後到我辦公室接著very,四個也是不夠的。”
  有一回我寫了一個什麽關於期中英語考試的總結,交上去給胡老師看,其實我都忘了寫的什麽了,因為我覺著那些東西都是應付老師的,他們也不見得有時間看。總結交上去第二天,胡老師來了。他拿著那篇總結,站在講台上說:“張小樹這篇總結,給了老師當頭一棒啊!老師年紀大了,經不住打。那你一棒子我一棒子,不把老師打死了麽?!”胡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要是笑嗬嗬地也就完了,他偏偏是繃著一張臉說的,結果我們笑也不敢笑,不笑還憋得慌,一屋子人全趴在了桌子上。
  話扯遠了。本來我想說的是胡老師嚴格要求他們班的同學,一發現某男和某女有了相互吸引的苗頭便把兩個人分別找去談話,我們經常能看到在他們班的走廊裏,胡老師麵前恭順地站著一個男生或者一個女生,認真虛心地聽胡老師的諄諄教導。可惜的是,胡老師的這種苦口婆心並沒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效果,甚至加快了他們同學互相吸引的速度——本來兩人還沒感覺或者心裏對對方什麽感覺沒底,結果胡老師一問:“你跟誰誰不要跨越朋友的界限啊。”好了,這下子兩人心裏都知道了:哦,原來他(她)也是喜歡我的啊。得,這下子又成了一對兒。
  七班是我們年級裏談戀愛最多的一個班,每當我看見胡老師又在門口跟誰談話的時候,我就會對陸璐說:“你們班的早戀隊伍又要擴大了。”
  胡老師不光是管他們班的事情,還特別喜歡管我們班的事情,好像他們班幾十個人讓他管起來不過癮似的。程開就被他找去談過好幾次話。胡老師說:“程開呀,你要專心學習啊,以後你不想上清華麽?你現在怎麽可以談戀愛呢?”
  程開說:“老師,我沒談戀愛,我學習挺專心的。”
  胡老師好像沒聽見似的,接著說:“你看看江南,學習多認真呐,你要是認真點兒,你能學不過江南?你看看上次期中考試,你錯的都是不該錯的題。陳冰冰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們以後的路還長呢,這麽小的年紀你著什麽急啊?”
  胡老師跟程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躲在胡老師背後偷聽,程開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也沒把我瞪跑。聽到胡老師數這句話我差點兒笑出來,一出聲兒,胡老師發現我了。“張小樹,你幹嘛呢?過來!”
  我乖乖走過去,“胡老師,我下樓。”
  “你期中考試怎麽回事兒?你怎麽連被動語態都能變錯?”接著又跟程開說:“你們兩個,好好跟江南學學,多用點兒心,什麽時候也考個第一。”我在心裏撇撇嘴,心說您要是知道了江南那些歪心思不得哭了啊?
  胡老師終於放我們走了,我大笑著跟程開說:“陳冰冰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們以後的路還長呢,這麽小的年紀你著什麽急啊?!哎,哎,程開你別不好意思啊。你說說,咱胡老師多可愛啊!用常理推斷,咱班也能多一對兒了吧?七班他們可是誰被找去談話誰就能開始談戀愛,胡老師比小摩爾做實驗拿那催化劑還厲害呢!”
  程開真的不好意思了,扭過臉去要回教室,“胡說什麽呀你,我和她是好朋友。”
  偏巧這會兒陳冰冰回來,聽見程開這麽說,立刻搭茬兒說:“你和誰是好朋友啊?”
  程開有點兒發愣,我說:“江南。”
  “哦。”陳冰冰從兜裏掏出一包當時流行的“小浣熊幹脆麵”遞給程開,“你早晨不是沒吃飯麽?給你。”
  是啊,程開沒吃早飯啊,他跟江南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也在場,為什麽我就沒想到給他買點東西吃呢?看樣子我是不如人家陳冰冰討人喜歡,沒人家漂亮不說,還沒人家體貼。唉,程開選擇陳冰冰是對的,我一點兒都沒有抱怨的必要。
  第二節下課做課間操,我一直看著站在我斜前方的程開,他長得特別直,已經快要一米八了也不見他彎腰走路。寬寬的肩膀,有點清瘦的身材,也許在大人眼裏他還很單薄,可在我眼裏他已經是個挺拔英俊的男人了。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江南。江南跟程開差不多高,江南比程開帥,江南比程開成績好。老師們都圍著江南轉,因為江南他爸是我們那個區的一把手,這跟他們圍著陳冰冰轉是一個道理。可我就是喜歡程開。徐誌說得對,你也許是一直都喜歡一個人的,隻不過你需要一個適當的時機來點燃這種熱情。我發現我喜歡程開也是一件特別小特別奇怪的事兒。
  初二的時候,豆子約我出去玩,加上程開和豆子當時的女朋友,一共四個人。我們先去溜冰場,豆子跟他的女朋友手牽手在前麵,我和程開在後麵。程開不太會溜冰,我就說:“我帶著你好了。”於是我伸出手,程開把他的手交給我,我這輩子第一次牽手就這麽被糟蹋了。
  由於程開的溜冰技術實在太差,我因為沒有那麽大的力氣一直扶住他一個大男生,結果被摔了若幹次之後,我堅決不肯再滑下去了,因為除了被摔在冰上渾身酸痛之外,我的衣服都被沾著的冰沫弄濕了。“下回你趁早兒換球刀啊,不會滑還穿什麽速滑刀啊?”我一邊拍身上的冰沫一邊拿眼睛斜程開,看他一臉愧疚的表情。
  “咋了?怎麽不滑了?”豆子滑過來。
  “我不滑了,你看他那水平,我陪著他摔多少跤了啊?你這不是害我殘廢麽?萬一我摔了有人穿著冰鞋從我臉上滑過去呐?”
  豆子嘿嘿笑,“就你?滑不滑的都差不多。”
  我腳下一使勁兒,蹬著冰一加速,伸手就要抓豆子,豆子知道他說完這句話是什麽效果,早就“預備跑”了。於是我和豆子在偌大的冰場上展開了追逐,豆子比我滑得還好一點,他能倒著滑,所以他可以一邊在前麵滑一邊回頭跟我做鬼臉。後來我追累了,回到程開和豆子女朋友身邊,不動了。
  豆子為了哄我,說他請客去打桌球,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桌球是社會混混的運動,那會兒我可不知道什麽“斯諾克”,我也不知道男人打桌球的樣子挺瀟灑。這都是因為我家旁邊煙霧繚繞的桌球室和裏頭不倫不類穿著奇怪的年輕男人。
  後來我還是跟著豆子去打桌球了,程開也會打,他說他是跟豆子學的。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程開的,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打桌球的樣子好看,而是因為他用的是左手。這個理由太奇怪了,比江南喜歡我的理由還要奇怪。我喜歡程開就是因為他是左撇子,而我也是左撇子。就這麽簡單。
  後來豆子知道我喜歡程開之後,對那天帶我們去打桌球後悔不迭,他覺得是他害了自己的兄弟,居然讓我喜歡上他了。我不跟豆子計較這些,因為豆子也是我兄弟。豆子說程開也許是喜歡我的,因為初三時候放學很晚,程開每天都會繞遠送我回家,之後自己才回家。豆子說,他要是不喜歡一個女孩絕對不會每天為她做這些事。我反過來問豆子,如果程開不送我,那麽他會不會送我?豆子想都沒想就說:“會啊,當然會,怎麽能讓你一個女孩兒自個兒回家呢?”我說:“那不就完了?你也喜歡我?不能吧?”豆子啞口無言。
  豆子是不可能喜歡我的,所以,程開也是不可能喜歡我的。這兩件事似乎沒有因果關係,可是在我看來,是存在著必然聯係的。
  很明顯,現在程開喜歡的是陳冰冰,我就是再遲鈍,也是看得出這一點的。

  揮著翅膀的女孩
  我長到十六歲,還是頭一次得到男生如此直接如此熱烈的讚揚,我狂喜,臉紅一陣白一陣,我不知道我在男生眼睛裏原來這麽好。
  我記得小時候看《十六歲的花季》,對十六歲以及高中生活簡直是向往到了極點,我想著有一天我也到了十六歲,我也進了高中,會不會也有《十六歲的花季》裏麵的生活呢?那時候覺得十六歲已經很大了,可以發生那麽多事情。等我到了高中,我才發現,原來那是電視劇,現實生活的十六歲沒有那麽多姿多彩,而我們也並不是像電視裏演的那麽成熟那麽複雜。我始終記得《十六歲的花季》開頭一段獨白的最後一句:“因為,十六歲的花,隻開一季。”
  我馬上就要到十六歲了。十五歲的時候我喜歡的明星是溫兆倫,我夢想著我有朝一日能有一個溫兆倫那樣的男朋友。陸璐喜歡的明星是張國榮,她曾因為我們班的數學老師長得像張國榮而每天數學課下課之前都站在我們班門口等著老師出去。陸璐覺得程開長得也像張國榮,陸璐說程開有軟軟的頭發和寬寬的額頭,還有張國榮式的陽光燦爛的笑容。那會兒我還那麽小,除了用“陽光燦爛”來形容男孩子的笑容之外,就不知道別的詞了。
  我也不知道十六歲了我會喜歡什麽樣的人,不知道十六歲了夢想的男朋友是什麽樣的。在我看來,十六歲和十五歲是有著本質區別的,十五歲可以是孩子,十六歲就該是大人了。我覺得我應該在十六歲的時候成長起來,哦,不對,應該是成熟起來。
  我把這些想法寫信告訴了徐誌,徐誌說:“成熟與否並不在於年紀大小,而在於你經曆過什麽。”
  從前我每年生日,豆子和程開每人都會送我一張生日卡,可我覺得十六歲生日是個大日子,應該有點什麽別的表示吧?比如程開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我送給他一支鋼筆。那支鋼筆他一直都在用,說挺好寫的。
  徐誌的祝福是最先到的,不過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跟他說起過我的生日。徐誌的禮物是一張生日卡,生日卡上有一隻大頭小眼睛的卡通小綿羊,徐誌說:“祝我的小羊生日快樂,在十六歲的每一天都開心愉快。徐誌哥哥。”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徐誌的落款從“徐誌老師”變成了“徐誌哥哥”,不過在我看來這沒什麽區別。
  陸璐送我的是一隻音樂盒,音樂盒裏的音樂是《天鵝湖》,形狀是一隻玻璃做的天鵝,美麗極了。
  豆子的禮物是一隻玩具熊,特別大的那種,我可以用來當枕頭。豆子說:“我認識那禮品店的老板,他給我打折,要不太貴,我才不給你買!”豆子就是這樣,嘴硬。豆子還說,他本來想送我一個破了的西瓜或者南瓜或者黃瓜,因為他聽說,古人有說法,女孩子十六歲叫“破瓜之年”。我聽了大罵他淺薄,我說:“人家古人那個‘破瓜’不是破西瓜,你瞎理解什麽呀?!”也虧了豆子能想得出來,居然能把“破瓜之年”做這種解釋,也算一絕了。但這個名兒的確不好聽,豆子就是豆子,怎麽也深奧不起來。人家徐誌就知道跟我說:“女子二八為碧玉”這種好聽的話。本來嘛,我也知道女孩子十六歲叫“碧玉之年”,比豆子那個好聽多了。
  輪到程開了。程開送給我的是一幅字,竹子編的一個條幅,上麵瀟灑的行書:“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那是我會背的惟一一首《詩經》裏的詩,因為我曾經看過瓊瑤的《在水一方》。我也不太明白這首詩說的是什麽意思,似乎說的是一個男子見不到自己的心上人,飽受相思之苦時候做的詩。所以我就更不明白程開為什麽送這樣一副字給我,我不敢問程開,便跑去問豆子,豆子說:“靠,沒意思啊,這幅字是我陪他買的,他說你喜歡書法,肯定喜歡這字兒上的行書,就買了。上邊兒寫的什麽我估計他也不知道吧?”我聽了,很是失落。不管怎麽說,我是喜歡程開的,不管他是不是喜歡陳冰冰,我都是希望他心裏有我的。可是豆子這麽一說,似乎一點希望都沒了,我能不失望麽?
  回到家,我把條幅掛在房間門上,若是有人第一次上我家門,一眼就能看見我房間的門上掛著這副字,之後他們就會說:“小樹的字越寫越好了啊!”再之後他們又說:“哦,原來不是小樹寫的啊,小樹,要努力啊!”我聽得多了,就沒感覺了。但我開心的是他們都有注意到這麽一副字。這副字是程開送給我的,在我十六歲的第一天。
  我開始給徐誌寫信吐露我的少女心事。我不能跟陸璐說,因為陸璐可能比我還喜歡程開,我要是跟她說了,恐怕我跟陸璐就沒法再繼續做朋友了。我也不能跟江南說,因為江南喜歡我,我跟他說了他跟程開的朋友也沒的做了。我更沒法跟豆子說,因為豆子什麽都知道,事實證明,他根本幫不到我什麽,甚至連一個好的安慰都沒有。所以,我隻能跟徐誌說了。
  我當然不好意思告訴徐誌我喜歡的人就是程開,我隻跟他說我有個喜歡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非常優秀非常英俊,可他並不喜歡我,我很苦惱,我想是因為我不漂亮吧。這是十六七歲女孩子最最通常的一種心態,我也不知道徐誌看了我這封信會不會覺得我幼稚。
  徐誌給我回信了,那封信令我欣喜若狂。“小樹,你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女孩子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氣質,你的氣質就非常好。更何況,你也很漂亮啊!不相信的話,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眼睛和你的嘴,看看你身邊有哪個女孩子的眼睛比你的眼睛更明亮,看看你身邊有哪個女孩子的嘴唇有你的嘴唇那麽紅潤飽滿。……感情看的是緣分,你還小,不要著急,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我的意見是,你不要刻意地去要求什麽,首先要把書讀好。你不是說要考交大麽?可是你現在連你們班前十名還沒進,怎麽考進交大?小姑娘,用心讀書,我在交大等著你。”
  我長到十六歲,還是頭一次得到男生如此直接如此熱烈的讚揚,我狂喜,臉紅一陣白一陣,我不知道我在男生眼睛裏原來這麽好。我沒有考慮徐誌是不是為了安慰我這個他眼睛裏的小姑娘才說的這些話。我隻是非常歡喜,因為有一個那麽優秀的男生用了那麽多動聽的話來誇讚我。我感到萬分的滿足,我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我從未像現在這麽自信過,雖然徐誌的話不能讓我認為自己比陸璐或者陳冰冰漂亮,但他的話已經足以讓我自信到我並不比任何人差。這些對於十六歲的我來說,已經足夠足夠了。
  對於十六歲的人來說,精神力量有時候大得驚人,徐誌不斷的鼓勵讓我異常自信起來,連對讀書的興趣也變得空前濃厚,我居然開始主動做習題了。
  “你怎麽忽然變了?”自習課上,程開推給我一張寫著一句話的草稿紙。
  “我要是再不學習就來不及了。我還沒想好學文學理。”我寫。
  程開揮動著我送給他的鋼筆寫了好大一段話:“我覺得你是適合學文的,你應該去學新聞或者中文,你的性格也很適合。不過我又覺得你的腦子不去學理科可惜了。你現在用功讀書是對的,你用心一點肯定能得到比現在更好的成績,初中時候如果你肯用心,就不見得比我學的差。”哎?程開今天是怎麽了?他從前可從來舍不得誇我啊,今兒怎麽了?居然誇我聰明了?
  “你的小蠶豆學文學理?”
  “她成績不行,我估計她學文。”程開在這句話的末尾惡狠狠地加了一句:“她不是我的小蠶豆。”程開在“我的”兩個字下麵畫了兩個重重的著重號。
  我拉了拉程開的袖子,程開扭頭看我,我對著他做了一個鬼臉,隨即不理他,繼續做習題去了。下課鈴一響,我拉住站起來要出去的程開,指著一道立體幾何題目,說:“哎,程開你先別出去,給我講講這道題!”
  “自己想!”程開就是這副德行,從來不肯幫助我這種後進學生。
  我朝著程開的背影大叫:“那你告訴我輔助線怎麽做也行啊!”
  “AE和AD。”江南在我身邊輕聲說,之後合上他的書本,拿了一罐“統一”冰紅茶站起來出去了。
  我有點兒發愣地望著江南,心想他怎麽愛喝冰紅茶呢?太甜了。我就愛喝冰綠茶,有點兒苦,有點兒甘醇,多好喝啊。低頭看看那道題目,連了AD和AE兩條輔助線,果然順利地把那道我想了半節課的該死的題目做出來了。
  我做完題目程開剛好回來,他伸長脖子看了看我的習題集,“這不是挺對的麽?你看看你,自己什麽都能想出來,幹嘛非得問別人呐?就是懶,不愛動腦子,不逼著你你什麽都不學!”
  我也不知道是程開這種理論對還是江南的理論對,反正我認為適當幫助一下後進學生是對的,沒人點撥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呢?誰也不是神仙。
  我在程開這種強壓政策之下屈辱地生活著,忽然不願意高一那麽快過去,因為我怕分班之後我和程開就不能坐在一起了。
  江南還是那個樣子,不太說話,閑暇時間會畫漫畫,畫的最多的是卡通兔子。期末考試之前江南有一天忽然戴上眼鏡了,銀白色鏡框的眼鏡。江南說,他近視已經快要二百度,他已經不太能看清胡老師密密麻麻的板書了,所以不得不配眼鏡。江南肯定總是在家裏對著電腦打遊戲,要不然他才不會近視呢。看程開,火眼金睛5.0的眼睛,真不知道他怎麽把書讀得那麽好的。
  江南隻有上課看不清黑板的時候才戴眼鏡,平時從來不戴,可能他覺得他戴眼鏡的樣子不好看吧。我有個想法但沒敢跟江南說,我怕江南誤會——我覺得江南戴眼鏡的樣子好極了,文氣得要命,那副眼鏡在他臉上平添了許多柔和,讓他看起來不那麽冷冰冰的了。
  有一天江南和程開被數學老師叫到黑板前麵做兩道數學題,他們倆幾乎同時做完,轉身回座位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江南戴著眼鏡所顯現出來的斯文氣質居然有些像程開。
  我總算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江南戴眼鏡的樣子了。

  二分之一的幸福
  這個家夥,該不會是為了我才去學文的吧?他這不是找死麽?江南的成績江南的腦袋,應該去最好的大學最好的係才對,讓他去學他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簡直糟蹋了。
  不管怎麽說,我們這群被很多人羨慕著的重點高中的學生仍然是在乎學習的,我們在乎成績單上自己的名字靠前還是靠後,我們在乎學校前一百名的大榜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我們還在乎單科成績是不是平均……有關學習的東西我們在乎很多,那個時候,我們是為了學習成績活著的。每個人來這裏的目的隻有一個:考大學。而每個人都想考進好的大學。徐誌說,要想考進重點大學,首先要考進年級前一百名。徐誌的這個“重點大學”的概念決不是普遍意義上的重點大學,他定這個概念的標準是他的上海交大,所以,他對我的要求也不僅僅是能上第一批錄取的分數線了。
  我從來不覺得我笨,加上徐誌給我的信心,我居然有點開始喜歡考試了。我喜歡這種一步一步走向輝煌的感覺——如果成績好算是輝煌的話。胡老師表揚我,說我進步速度快,還說我應該再努力一點。我努力了,我比從前愛讀書了,我現在每天會自覺自願地學習很長時間,並且從裏麵體會到了某種成就感。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會。所以,期末考試我考到了第十名,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我甚至極端臭美地覺得,我還可以考得再好一點。
  程開超過江南考了第一,江南的名次滑到了第五,我心虛地覺得那是我的責任。
  臨放假之前大家要決定學文還是學理,我左右為難了好久,結果又跑去問我爸我媽,我爸說:“你現在成績不錯,還是學理吧,以後再提高一下成績,說不準能考進什麽學校呢。”我爸是某大學機械係畢業的,他是多麽希望我能繼承他的理科腦袋變成一個大有前途的女機械工程師啊。可惜,我對機械沒興趣。我媽說:“你那麽喜歡文學,還是學文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考複旦新聞係麽?”我媽是個文學愛好者,她希望我有朝一日成為一個作家或者名記者。
  我爸我媽的意見不統一,沒有參考價值。我又去問陸璐。陸璐說:“你學文吧,我肯定學文,到時候咱倆能一個班,多好啊!再說你不是也喜歡文科麽?猶豫什麽呀?”陸璐這個理由倒是很讓我心動的,我一直都想跟陸璐在一個班讀書,那樣多好啊,可以每天在一起,說說悄悄話,能親密無間地手拉手一起出門一起回教室。真是個有誘惑力的理由呢。嗯,可以考慮。
  可是還是缺點什麽。我去問豆子。豆子說:“我可不知道你們那些什麽文科理科,要我說,你要是想讓程開喜歡你,你趁早學理,留在他身邊兒看著他,省得他讓別人搶跑了。”豆子這句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猶豫的理由,並且直截了當地給了我意見,我覺得豆子說得很對。
  這時候如果不是徐誌來信,我就決定學理跟著程開了。
  徐誌在學期結束之前來了一封信,要不是那幾天又是收拾教室又是分班的,我就收不到他的信了。他在信上說,暑假他會晚一點回家,他帶了一個小禮物給我,當是補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徐誌說:“知道你們要分文理科了,我不知道你是選文還是選理,我想你應該會為難吧?因為你說過,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子是學理科的。但是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的夢想是文學。小姑娘,不要為了任何事放棄自己的夢想,那樣的話,到了什麽時候你都會覺得不值得。即使是你學了文科,你還是可以繼續喜歡那個男孩子,我相信他也是喜歡你的,不是麽?你這麽可愛。但是如果你去學了理科,你就要放棄你的夢想了,等你長大以後,你會後悔的。”徐誌在信的末尾說:“我聽張叔叔說,你很想考去複旦,那麽考吧,來上海,我想你會和你喜歡的男孩子在一起。又及:期末考試考得怎麽樣?我猜一定比期中考試成績還要好吧?等我回去看看你的成績單。”
  奇怪,徐誌怎麽知道程開想考複旦的呢?程開一直在想,他是考清華去北京還是考去上海,我說當然是北京啊,那可有全國頭牌兒的學校啊。程開說其實他還是更喜歡上海,他覺得那個地方機會多一點。我覺得程開在這一點上比我成熟,他居然已經開始注意到“機會”這種東西了,而我連高二會發生些什麽事都沒去想過。我沒記得我跟徐誌說起過這些啊?難道是某一次心血來潮跟他說了自己忘記了?就好像我沒記得我告訴過徐誌我的生日一樣,我不知道我在心血來潮的時候到底跟徐誌說了多少自己覺得不應該說的話。
  我說了,徐誌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自信,這足以證明徐誌對我的影響有多大。這封信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我看完這封信當時就決定去學文,我堅信徐誌的那句話:“不能為了任何事放棄自己的夢想。”
  老師問我學文還是學理的時候,我看著她在我們期末考試成績單上剛剛在程開名字旁邊寫的一個“理”字,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學文。”班主任老師有點驚訝,“你學文啊?你理科成績那麽好,為什麽學文?”
  “我想學新聞。”我說。看著程開目不斜視的臉,我有點兒心虛也有點兒舍不得。
  輪到江南了,江南說:“學文。”
  班主任老師這次可是真的驚訝了,“你也學文?!”
  江南簡練地回答:“我想學法律。”
  在我和江南的名字旁邊寫了兩個“文”字之後,班主任老師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說:“這個還不是最後的決定,你們還可以考慮考慮。”
  老師走後,程開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江南看了兩分鍾,想說什麽卻沒說。
  不大一會兒,胡老師來了,點名把我和江南叫出了門。“你們兩個怎麽回事兒?怎麽都要去學文呢?這麽好的成績。”我知道老師們怎麽想,通常情況下,去學文的孩子理科成績是不好的,沒辦法才去學文。他們願意把成績好的學生留在理科班,可以增加學校重點大學的升學率,畢竟文科的分數要求比理科高多了。
  我和江南把剛才的理由說了一遍,我越想越覺得奇怪,江南為什麽要學文啊?他最討厭的就是政治曆史那些東西了,還說要學法律?那不是胡扯麽?!而且江南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的這個學文的念頭,倒是我,經常有意無意地跟他念叨我打算學文的心思。這個家夥,該不會是為了我才去學文的吧?他這不是找死麽?江南的成績江南的腦袋,應該去最好的大學最好的係才對,讓他去學他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簡直糟蹋了。
  這會兒我忽然間改變了我的決定——我要去學理。徐誌說得沒錯,我不能為了任何事放棄我的夢想。而我的夢想除了文學之外還有程開,對於我來說,程開比文學要重要。這個啟示是江南給我的,我知道江南喜歡我,既然他真的可以為了跟我在一起去學文科,為什麽我不能為了跟程開在一起而去學理科呢?我至少不像江南討厭政治曆史那樣討厭物理化學。江南的文科不可能好過他的理科,而我的理科至少可以不比我的文科差。
  “胡老師,我學理,改。”我堅決地說。胡老師嚇了一跳,我估摸著他肯定奇怪怎麽他一句話就能讓我改變決定。我不能告訴他,程開是我的夢想,而我不能為了任何事放棄我的夢想。這是徐誌教我的。
  “決定了?”胡老師疑惑重重地問。
  我點頭。“決定了。”
  “你呢?”胡老師又問江南。
  江南扭過頭看了我幾秒鍾,之後仍然用他毫無溫度的冷冰冰的語氣說:“我也改,學理。”
  就這麽著,我和江南的文理誌願在一刻鍾之內被更改,弄得我們的兩位老師莫名其妙。而莫名其妙的不隻是我們的老師,還有程開。這次他沒有欲言又止,他問江南:“你幹嘛呀?誌願改來改去的?還有你,你怎麽回事兒?”他又把矛頭指向我。
  “不能放棄夢想,就這麽回事兒。”我說。
  “你得了吧,”程開說,“你的夢想不是複旦新聞學院麽?”
  “現在改了。我用得著什麽都跟你匯報?”我揚起下巴望著程開,一點兒也不示弱。
  “那你呢?你是怎麽回事兒?怎麽忽然想起來學文了?”
  “我爸本來想讓我學法律,你知道,我這人最聽我爸的。”江南說。他隻有跟程開說話的時候,語氣裏才有那麽點兒溫度。
  “那後來幹嘛改?”程開幾乎有點氣急敗壞了,我極少見到他失去風度的樣子。
  “為了夢想唄。”江南說,心不在焉。
  程開歎了口氣,“我覺著我身邊兒的人都不正常了。”
  放學之後,我和程開一起出校門,豆子已經等在門口了。我們早就說好了今天放了學一起去遊泳的,豆子把東西帶齊了等著我倆,我倆一放學就跟著他走。豆子現在沒女朋友,真是難得。豆子說他們學校沒有能讓他心動的,可惜了他的大好青春年華。豆子長高了,從初中畢業時候的一米六長到了一米七,程開沒長太多,從一米七八長到了一米八。
  我正開車鎖,身後陸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小樹!小樹,你學文還是學理?”這會兒陸璐一眼看見了程開,臉紅了。
  “學理啊,不是跟你說了麽?”那之前我的確是告訴陸璐我學理的,因為我當時無論如何還是舍不下程開,我怕我跟程開離得遠了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唉,可惜又不能和你一個班了。”說著她又問程開,“你肯定也學理吧?”
  程開禮貌斯文地笑笑,“是啊,你肯定學文吧?”
  陸璐的笑美麗得像陽光裏的嫩芙蓉,“是啊,你怎麽知道?”
  “你說起過的。”程開柔和地沒有波動地說,聲線平和柔順,聽見他的笑,我感覺像是在撫摸一匹黑色的金絲絨。
  寒暄了幾句,陸璐很遺憾她沒帶遊泳衣而不能跟我們一起去玩,程開以為她是客氣,可我知道她是真的遺憾,她真的非常想找機會跟程開在一起。誰料豆子忽然說:“你家離得要是不遠,我們跟你回去拿好了。”
  陸璐高興得小鹿一般,“好啊,我去取車,等我啊!”陸璐感激地看了豆子一眼,可她甚至連豆子是誰還不知道呢!
  我們在陸璐家樓下等她的時候,豆子滿臉向往地對我說:“小樹,你太不夠哥兒們意思了,這種美女都不介紹給我認識,害得我平白無故單身了一年。”
  “你不是看上陸璐了吧?不行!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把她往火坑裏推!”我強烈抗議。
  “靠,你這是什麽話啊!程開,你說說她,她老這麽貶低你兄弟。”
  程開笑,“我可不說,我覺著她說得對,你別害人家陸璐,人家是好姑娘。”
  我歪頭看了程開一眼,對於他對陸璐的這句並不過分的讚揚不滿起來。
  豆子歎了一口氣,“我終於知道什麽叫一見鍾情了!”
  豆子這句話逗得我和程開亂笑一陣,誰也不肯相信他是認真的。那會兒我覺得,程開開懷大笑的樣子不如他微笑的樣子,盡管那種笑聲仍然很好聽。

  灰姑娘
  徐誌是渴了,他一口氣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著他的汗水和著礦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順著他古銅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來,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徐誌回來了,帶了一個無錫產的泥娃娃給我,他看了我的成績單很高興,隻是聽說我選擇了理科之後皺起了眉頭,“為什麽?”
  “為了夢想啊,是你說的。”我拿著那個小泥娃娃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很是喜歡。
  “夢想?你的夢想不是文學麽?”徐誌今天穿他寄給我照片上的那件白襯衫,袖子整齊地卷起來,下身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還有一雙淺色的“耐克”籃球鞋。徐誌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這麽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就好像他的笑,就好像程開的聲音。
  我繼續研究那個可愛的泥娃娃,沒有抬頭看徐誌,“我喜歡的人也是我的夢想。”
  徐誌蹲在我麵前,從下麵往上望著我,“你確定麽?”
  我終於舍得把視線從泥娃娃那邊轉移到徐誌英俊的臉上,“當然啊!”
  徐誌低下頭,隨即又抬起來,滿眼是我看不清楚的東西,“那麽,等你考上大學實現你夢想的時候,你會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吧?”徐誌說,用好聽的普通話。
  “當然啊!”想了想,我又覺得不對,於是改口說:“我要是能實現我就告訴你。”
  徐誌笑了,幹淨爽潔,“你肯定行的,我不是說了麽?我相信那個男孩是喜歡你的。”
  我嘟囔著,“那可不一定。”我眼前總是晃動著程開望著陳冰冰時候溫柔的眼神,那眼神讓我嫉妒。
  徐誌說他要去看老師,我問他是不是去看我的班主任田老師,徐誌說不是,田老師他打算過些日子再去看,他要看的老師姓胡,教英語的。“哎?胡老師也教過你啊?”我叫起來。徐誌於是知道了我也是胡老師的弟子,所以他帶上我,一起進了胡老師的家門。
  生活裏的胡老師是個不拘小節的老頭兒,我們去的時候他正光著腳趿拉著一雙拖鞋搖著一把大扇子,一點兒知識分子的樣兒都沒有。我告訴胡老師,我的成績之所以提高這麽快,全都是因為徐誌。“他當過你的家教?”胡老師從藤椅上坐起來,驚訝地望著徐誌,而後神態恢複平靜,“張小樹啊,你挺聰明一個孩子,一定得好好念書啊,千萬別學他們,動不動就要談戀愛。要不是因為這些,程開的成績還能更好,他為什麽考不到年級第一?你說他是因為沒實力麽?就是沒把心思全用在學習上!你看徐誌,一直都是個好孩子。你們都這麽小,這種事不著急。”胡老師搖著大扇子,苦口婆心地批判著程開表揚著徐誌。
  開始的時候我心裏嚇了一跳,以為胡老師連我喜歡程開這件事都知道了。後來一聽他口氣不對,趕緊說:“胡老師,您別這麽說呀,弄得我好像犯了什麽錯誤似的,我不是沒犯錯誤嘛!”
  “給你打個預防針,你也不是省油的燈!”胡老師認真地對我說。“徐誌啊,”胡老師推了推眼鏡,“開學大三了吧?交女朋友沒?”
  徐誌笑,“老師,您剛教育完小樹不要談戀愛,怎麽到我這兒就換標準了?”
  胡老師慢條斯理地說:“你是大人了,都二十一了。她怎麽能一樣呢?她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呢!”
  “還沒有呢,”徐誌抿著嘴靦腆地說,“沒碰上合適的。”
  “你們這些孩子啊,不該談戀愛的彎門道洞地談,該談戀愛的又老說碰不上合適的,唉!”
  從胡老師家出來,徐誌告訴我,胡老師的兩個兒子都不找女朋友,胡老師盼著抱孫子盼得望眼欲穿,可兩個兒子無動於衷。
  “程開是不是我們上次在‘中街’碰上的那個男生?”徐誌在路邊的小賣鋪買了一瓶帶冰的礦泉水給我,自己拿了一罐“統一”冰綠茶。
  “嗯,是啊。”我心說徐誌的記性還挺好,這麽久了他居然還記得程開的名字。“你怎麽愛喝這個啊?”我盯著徐誌手裏的冰綠茶問。
  “是啊,你也喜歡?你喜歡給你。我不知道你愛喝什麽,所以給你買礦泉水,因為好像沒人對白開水忌口。”徐誌對著我笑,露出他整齊潔白的牙齒。他的笑也很好看,可是我沒有看見程開笑容的那種快要被融化的感覺。
  “不了,嗬嗬,我是君子,我不奪人所愛。”我擰開礦泉水瓶蓋,卻被徐誌搶了過去。
  徐誌說:“在我這兒,允許你當小人。”徐誌是渴了,他一口氣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著他的汗水和著礦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順著他古銅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來,莫名其妙地呆住了。“那個叫什麽冰冰的女孩兒是他女朋友?”徐誌蓋上瓶蓋,把水扔到自行車筐裏。
  “誰?”我沒反應過來。
  “程開。”
  我掏出車鑰匙插進車鎖,“算是吧,不過程開不承認。你覺得那女孩兒好看麽?”
  徐誌跨上他的山地車,回眸一笑,“好看,不過長得太精致了,我不喜歡。”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心說要是程開的眼光也跟徐誌一樣就好了。可惜,很少有男孩子不喜歡長得精致的女孩,像陳冰冰這種女孩子是男生的克星。
  陳冰冰學了文,以後她就不能整天粘著程開了,這讓我鬆了口氣。胡老師說,四班會被拆開,以後二班和四班是文科班,會有一部分人分到我們班去,班主任什麽的都不變,胡老師繼續教我們班的英語。我聽了更是鬆了一口氣——我又可以跟程開一個班了。胡老師告訴我,下學期江南會代表市裏參加省高中生數學競賽,還讓我跟江南好好學習,學習他用功的精神。“這孩子也奇怪,當初幹嘛非得學文呢?還好後來改過來了。”胡老師如是說。我當時大感自己的選擇萬分正確,就算是不為了跟程開在一起,為了江南的前途我也應該這麽做,否則我可就是國家的罪人呐——要是讓江南這種人學文,不是白白糟踐了一個當科學家的材料麽?
  我還從胡老師那裏得到了一個讓陸璐開心的消息,就是長得像張國榮的那位數學老師下學期開始教文科班的數學了。不過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陸璐的時候陸璐並沒有特別高興,陸璐反過來說我幼稚,她說:“我現在心裏有一個真實的喜歡著的人了,那些虛幻的偶像應該放下了。你呢?還喜歡溫兆倫嗎?”我暈!她什麽時候學會這麽深刻的?還虛幻的偶像,這麽酸的話也真虧了她能說出口,我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陸璐告訴我,自從豆子有了她家的電話號碼之後,就每天打電話給她,陸璐說:“你這個同學挺有意思的,比程開還會講笑話。”
  我一句話到嘴邊兒上沒說出口,我本來想說:“他那是想追你!”我不該出賣豆子,因為豆子為了我在陳冰冰身邊隱瞞了一年自己的身份,並且今後將繼續隱瞞下去。
  豆子在暑假裏除了頻頻約會陸璐之外,還替我密切注意程開跟陳冰冰的行蹤,豆子說陳冰冰正在辦出國,跑到一個什麽地方學英語去了,沒時間找程開。我問豆子程開整天都在幹嘛,豆子說:“等著你或者我閑下來的時候去找他玩兒。”
  “我?我整天有空兒啊!”我詫異。
  “你是整天有空兒,我知道,可程開不知道啊,他以為你跟你交大那位白馬王子天天在一塊兒呐!”
  我立馬攥著電話從沙發上蹦起來了,“哪兒啊?!什麽跟什麽呀?!”這會兒我才意識到,原來程開,哦,不光是程開,認識我的同學都認為徐誌是我男朋友,而這種情況已經不知不覺持續了一個學期了。
  我問徐誌,我整天這麽滿腦子風花雪月是不是不正常,徐誌說:“不是不正常,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是這樣的,隻不過你要懂得調整,你要清楚什麽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小樹,我指的不是你主觀認為的最重要的東西,而是客觀上的,你懂吧?”
  我好學生般地點頭,“懂,懂。你的意思就是說,我應該知道學習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盡管我主觀認為感情是最重要的。”
  “嗯,聰明。”
  我爸就願意讓我跟徐誌在一塊兒玩,因為他覺得是徐誌把我帶上了革命正確的道路,所以不管徐誌什麽時候來找我,我爸都跟歡送誌願軍過鴨綠江似的送我出門。徐誌暑假的事不多,他也懶得出去做家教,除了跟他的初中高中同學混,就是來找我玩了。我也願意跟徐誌在一起,因為我覺得徐誌身上有一種東西讓人情不自禁地喜歡,之後情不自禁地接近他,毫無戒備。
  我彈吉他就是徐誌在那個暑假教我的。
  以前我隻在電視上看見過別人彈吉他,就好像徐誌的普通話一樣,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徐誌的吉他彈得不錯,他說我手指頭挺長,適合彈鋼琴,不過既然現在不能學鋼琴,學吉他也是可以的。他教我的第一支曲子是《青春》,校園民謠和弦最簡單的一首歌。我學累了,讓徐誌彈歌給我聽,徐誌想了想,一邊彈一邊唱了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
  “怎麽會迷上你呀,我的灰姑娘,我什麽都能放棄啊,竟然今天難離去。你並不美麗,可是你可愛至極,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徐誌告訴我,這首歌叫《灰姑娘》,是一個名叫鄭鈞的歌手唱的。“好聽麽?”徐誌問我。
  我拚命點頭。
  我從徐誌那裏認識了小虎隊張國榮之外的一些歌手,比如張楚,比如竇唯。徐誌說,聽他們的歌會有一種聽流行歌曲沒有的感覺,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我似懂非懂,可是我從此喜歡上了鄭鈞。
  我學吉他學得手指頭開始疼了,徐誌說:“渡過這一關就好了,你別怕,等到你手指上的皮膚磨出繭子,你就不疼了。你要是堅持不下去,那你的吉他永遠學不成。”望著我,徐誌又說:“放棄麽?”
  他不這麽問還好,一問我的牛脾氣便上來了,“不,決不放過它!”
  “好,”徐誌點點頭,“小樹,記住,不管做什麽事,都要有這麽一個勁頭兒,不放過它,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都不能放過。”
  等徐誌收拾行李準備回上海的時候,我已經記住一些簡單的和弦,還會彈幾首歌了。隻是我的手指力氣不夠,大橫按我總是按不住。《灰姑娘》我還沒學會,但是我學會《童年》了。徐誌說,我唱這首歌的時候滿臉的童年。我那時候不明白什麽叫“滿臉的童年”,直到二十歲才我明白徐誌的這個形容是什麽意思。我覺得,像徐誌這麽詩情畫意的男孩,真的應該去當一個藝術家或者作家。他總能說出很美麗很出人意料的句子。可徐誌說,雖然作家和藝術家都是詩情畫意的,可詩情畫意的人不見得都能當作家或者藝術家。“有的詩情畫意的人注定了要學化工。”徐誌跟我打趣說。

  放你在心裏
  我之所以覺得幸福,是因為我能夠在這種浪漫的氣氛裏牽著程開的手。我不知道程開後來有沒有牽過陳冰冰的手,可是程開說他喜歡陳冰冰,這是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程開不好意思地笑了,臉有些紅。我在那一瞬間堅信,若我愛著什麽人,那麽這個人一定是程開。一定是。
  豆子為了追求陸璐,在這個暑假使出了渾身解數,我沒有告訴陸璐不理豆子,因為我知道陸璐喜歡的人是程開,豆子再怎麽追求也不可能動搖陸璐這個信念。別看陸璐一直強調她在乎的是內在而不是外表,可我明白,如果兩個人她誰都不認識而讓她去挑,她鐵定挑程開而不是豆子,更何況她早就認識程開了,而且還在為他著迷呢!
  另外一方麵,我知道豆子這也是三分鍾熱度,豆子自己都說,他交過那麽多女朋友,其實都是小孩子在遊戲,他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感情。他交女朋友就是好玩兒,實際上他和他的女朋友最過分的動作也就是牽牽手,豆子在這方麵還是有分寸的。
  豆子約陸璐,陸璐全部都答應下來,條件是必須叫上我和程開。豆子照辦。程開以為陸璐是叫我作陪而怕我孤單才叫的他,豆子以為陸璐是怕他多想才叫上的我們,隻有我清楚,陸璐是找借口跟程開在一起,我和豆子全都是陪襯。不過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反正我有機會跟程開在一起玩,無所謂什麽理由。
  陸璐忽然說要去打桌球,我們去了。當時豆子手上有好多“夏宮”的招待券,我們就去了“夏宮”那個掛著“衣冠不整謝絕入內”牌子的桌球室,打本來是四十塊大洋一杆的桌球。
  我發現我得病了,我一看見程開拿起桌球杆就心跳加速,再看見他用左手擊球的時候,我的心簡直要跳出來了。豆子看出來我的心事,一直岔開話題不讓陸璐他們注意我的窘態。結果隻打了一會兒,我便落荒而逃,理由是我很想去嚐嚐夏天溜冰的滋味。
  我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充分,所以三個人都跟著我到了地下的冰場。冰場很小,可能因為貴,所以沒什麽人。那個冰場的冰鞋都是很好的鞋,而且都是花樣球刀。“這回你不用怕摔跤了。”我跟程開說。想來也真遙遠,上次我跟程開一起溜冰都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兒了,而我們一共才活了十六年。
  陸璐不太會溜冰,豆子趁這個機會在她麵前大肆表演了一番。程開還是小心翼翼地跟著我一起,隻不過這次我沒敢讓他牽著我的手——雖然我很想讓程開牽我的手,但我在這方麵比較敏感,我怕陸璐多心。
  直到陸璐摔了一跤之後,她允許滑冰技術高超的豆子牽住她的手,我才敢伸出手去對不敢離開欄杆的程開說:“要不要帶著你?”
  “你不怕我害你殘廢?”程開還記得兩年前我對他抱怨的那句話,真是小氣!
  “這是球刀,從臉上滑過去也不能破相。”我說,“要不要我教你啊?”程開伸出手,牽住我的,我開始帶著他在冰場上隨著豆子和陸璐在冰上的軌跡飛奔起來。
  “我總是學不好滑冰。”程開跟著我,搖搖擺擺地說。
  我看看他,“你重心太高,不奇怪。”我覺著程開這種人不可能什麽都好,否則他就十全十美了,而書上說,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與其不存在,還不如要一個有一些缺點的人。
  “你說,豆子是不是真喜歡陸璐啊?”程開望著在我們前方帶著尖叫的陸璐一路狂奔的豆子說。
  說實在的,我也覺得豆子是真的喜歡陸璐,他還從來沒在哪個女孩身上花過這麽多心思呢。我從來沒見過豆子對哪個女孩這麽百依百順,連她對自己笑一下都千恩萬謝的。“可能吧。”
  “我覺著他是真喜歡。”程開說,“豆子那人你還不知道麽?他什麽時候在一個月裏跟同一個女孩出去超過三次的?”豆子也是的,才十七歲多點兒就落下個“花花公子”的名分,自個兒還以為多光榮呐!
  我扭頭瞅瞅程開,“你知道什麽叫‘真的喜歡’麽?”
  程開愣了愣,“我想我知道吧。”
  我撅起嘴,“就像你喜歡陳冰冰那樣兒的麽?”
  “我說了,我跟她是好朋友。”
  我生氣了,語氣不善,“我跟你還是好朋友呢,怎麽從來沒見你對我那麽好啊?你這個‘好朋友’的概念也太廣了吧?!”
  “是啊,我是喜歡她。”程開淡然地說著,“她挺可愛的。”程開說完這句話,我就感覺天旋地轉得快要暈倒了。我完了,盡管這之前我知道程開跟陳冰冰的關係不一般,但程開從未承認過,我便可以學習阿Q不去理這件事,而程開今天跟我承認了,我就必須去麵對了。“你呢?你和你的帥哥老師怎麽樣兒了?”程開見我不說話,又追問了一句。
  “跟你沒關係。”我鬆開程開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氣在不大的冰場上狂奔,把程開一個人留在了冰場中央,看他手足無措地等著人來領他回到場地周圍的欄杆邊上。
  我滑累了,走出冰場的玻璃圍牆,坐在椅子上,豆子早就跟陸璐一塊兒坐下了,程開坐在他們對麵。豆子瞅著我,“行啊小樹,水平見長啊,怎麽樣,等會兒比一比?”
  “我不跟你比。”我說,“我沒勁兒了。”
  夏天溜冰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幾個人穿著短衣短褲從三十幾度的溫度走進冰場,本來就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兒,我們還能穿上冰鞋在人造出來的冰天雪地裏瘋玩兒,真是幸福。而我之所以覺得幸福,是因為我能夠在這種浪漫的氣氛裏牽著程開的手。我不知道程開後來有沒有牽過陳冰冰的手,可是程開說他喜歡陳冰冰,這是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從“夏宮”出來以後,我們幾個騎車回家,一路上我一直悶悶不樂,陸璐問我怎麽了,我說沒什麽。“得了吧!你有事兒還能瞞得住我?到底怎麽了?”陸璐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著我,卻沒有洞察到前麵的紅燈,我趕緊把她的車把抓住,讓她及時地停下來。
  “你……你還喜歡程開麽?”
  陸璐一臉莫名其妙,“喜歡呐,怎麽了?”
  “你還是別喜歡了吧,”我傻乎乎地說,“程開挺喜歡陳冰冰的,他自個兒說的。”
  陸璐抬手理了理頭發,“哦,我知道。這有什麽的?”陸璐的表情就好像程開已經應承了她什麽東西而她早已有恃無恐了一樣。漂亮的女孩就是自信,對待自己中意的男孩永遠有著誌在必得的豪邁。
  我不再說話了。對於從未受過任何打擊的陸璐來說,我說什麽她都是聽不進去的。我也不知道是陸璐太自信還是我太自卑,反正我就是覺得程開和陳冰冰是不可分割的,我永遠也沒機會了。嗬嗬,十六歲的年紀,已經開始考慮“永遠”了,這不是天真是什麽呢?
  那是那個暑假我們最後一次出去玩,幾天之後,開學了。
  我在開學第一天走進教室的時候,沒開燈,教室裏不太熱,我看到了講台前麵正開窗戶的程開。程開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翻領T恤,下身一條火紅色運動長褲,腳上一雙白色的“銳步”跑鞋,讓人見了立刻眼前一亮。我發現我還是放不下程開的。你看,我是為了程開才學理的,現在我是理科班的學生已經是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了。既然如此,我怎麽可能放下程開呢?我想起了書上說過的一句話:“愛情是無奈的。”我知道我還太小,我也知道我沒資格談愛情,可我還是覺得我對程開的感情很無奈,無奈到明知道他喜歡別人還放不下他。
  我們班有十幾個人學文,被拆開的四班分到我們班十個人。我以為我們會重新編排座位,那樣我就必須和程開分開了,為此我忐忑了很久。結果座位是重新排了,可我的兩個同桌還是沒變——我知道,我要守著班上兩個成績最好的男生過完我的高中時代了。
  陸璐和陳冰冰被分在了一個班,她們的班主任是教曆史的。陸璐他們班將近五十個人隻有十三個男生,豆子羨慕得直流口水,我說:“程開你就應該去學文,陳冰冰有你的幫助沒準兒還能上個北大什麽的呢。”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學會諷刺程開了,我覺著我自個兒特小肚雞腸,忘記了自己當年考倒數第五的光輝曆史,現在厚著臉皮去取笑別人不好的成績。
  “我不像你,我在文科沒有夢想。”程開說。我心裏忽然一疼,頓時沒話了。
  開學第一天的語文課上,我沒心思聽講,抱著新書把感興趣的課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臨下課的時候,語文老師說讓我們寫篇作文,用秋天做題材,八百字以上,體裁不限。我最愛寫作文了,天馬行空地寫什麽都行,記敘文是如此,議論文我也會寫,因為我懂得怎麽拐彎抹角地罵人。我記得有一回我寫了一篇議論文是說加密電視的,程開看完了就說:“你這種人,不去當記者真是可惜了,這麽小的年紀就會指桑罵槐。”老師說,議論文分立論和駁論,而我就隻會寫駁論的。我的理論在於,我隻會罵人而不會講道理。
  程開的作文寫得也挺好,不過我老覺得他寫的作文太死板,讓人看了一遍就不愛看第二遍了。
  我寫了一篇題目是《秋》的散文,把我能想到的形容詞全都堆上去了,從天描寫到地,從樹葉描寫到心情,反正應有盡有——不是我全麵,而是為了湊字數。程開也寫完了,他不給我看,他說每次我看完他的作文都會笑話他寫得做作。而我偏要看,對我的這種與生俱來的霸道,程開一直都沒辦法。不得已,程開把他的作文拿給我,我看了題目:《秋葉殘棋》。看完程開那篇作文我哭了,那還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看別人的文章掉眼淚。我被程開這篇作文感動哭了,我自己驚訝得要命。
  程開寫的是他和他的外婆下棋的故事。他說他小時候沒有玩伴,外婆帶他長大,外婆並不識字,不能教他讀書。其實外婆也不會下棋,隻因為那時候院子裏有一張石頭桌子,桌子上刻著一張棋盤。外婆便拾了石子來當棋子,和他下自己發明的棋。祖孫兩人下得很開心,直到外婆去世。文章結尾寫:“多年以後,我已漸漸長大,石桌仍在,棋子仍在,隻是那盤秋夜裏未下完的殘棋,從始至終都是我心中無法抹去的遺憾。”
  我從來不知道程開有這樣一段經曆,而我毫不懷疑程開這篇文章的真實性——那字裏行間的感情是假不了的,那是多偉大的作家都無法編造出來的真情。
  看完程開這篇文章,我把自己剛寫完的那篇散文揉成了一團扔進垃圾桶,拿出鋼筆重新開始寫一篇記敘文。
  “怎麽不要了?你從來都不對自己寫的作文不滿意啊。”程開撿起被我扔掉的作文,展平,仔細讀上麵的字。
  “因為我寫得假。程開,”我真誠地說,“我看人家寫的東西還從來沒哭過呢。”
  程開不好意思地笑了,臉有些紅。我在那一瞬間堅信,若我愛著什麽人,那麽這個人一定是程開。一定是。
  “很多人說秋天是蕭索的季節,我卻是極喜歡秋天的,因為我總以為,秋天是碩果累累的季節,甚至空氣裏都有收獲的味道……”這是我那篇新作文的開頭,我的作文題目是《秋思》,老師看來是“思索”的“思”,而其實我寫的是“思念”的“思”。我思念的人是程開。我夢裏的程開。我愛著的程開。

  那些花兒
  “愛情是一種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形容的話,便是你在用一個水晶的瓶子往一隻水晶的杯子裏麵倒白開水的感覺。小樹,你明白那種感覺麽?”
  高二我們需要為學校做的第一件事是拔草。我記得高一時候這活兒就是我們做的,怎麽到了高二還是我們呐?我最煩拔草了,這些事兒應該讓那些剛入學的高一新生幹,好讓他們感受感受咱學校的親密氣氛。
  大課間的時候,我們班的人被領到了操場邊上,老師指著瘋長了一個暑假的野草對我們說:“每人一塊。”我心說要是每人一根多好啊。
  大家一邊兒幹活一邊兒聊天。大家在議論過些日子的運動會和再過些日子的學生會競選,女生們在討論現任的學生會主席。我知道那個男孩,高三·六班的一個男生,身高足有一米九,梳著男生最最普通的學生頭,平和樸素。他總是在各種活動之前或者之後出來說幾句話,學校的什麽大型活動他也是主持人。女生們說這個帥帥的學生會主席以後會去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你不能不佩服女孩子們的癡心,她們連這些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女孩子們還在議論,下一屆的學生會主席的將會是誰?她們希望還是一個帥哥。我在那個時候沒有來由地想到了程開。
  而男孩子們的話題則是籃球比賽。他們得冠軍得上癮了,高一得了足球冠軍之後,還打算再拿一個籃球冠軍。男孩子們還說,運動會之後的校藝術節會有現代舞比賽,到時候咱班也排一個現代舞吧。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我想到的仍然是程開。
  後來有人說:“哎,看過《大話西遊》麽?那裏頭那唐僧笑死我了。”程開低著頭使勁兒拔一把草,慢條斯理地說:“悟空啊,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亂丟東西,不要說砸到小朋友,就是砸到花花草草的也不好嘛!再說,月光寶盒是寶物,會汙染環境的。”周圍的同學“哄”地笑開了,我也跟著笑。在那之前我從來沒看過《大話西遊》,也不知道有個那麽著名的人物叫唐僧。後來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我們形容一個人婆婆媽媽的時候,會說:“你怎麽那麽唐僧啊?”每當有人說起這句話,我就會想起高二時候程開慢條斯理的語氣和那句搞笑的台詞。
  我們學校操場邊上種著許多槐樹,我很喜歡這些槐樹,到了夏天的時候,會開很多很多白色的銀鈴一樣的小花,那些花香甜而且美麗,並不招搖,卻很可愛。夏天我們坐在教室裏上課的時候,樹葉真的會像書上描寫似的“沙沙”作響,讓人覺得很安全。現在我在拔草,看著對麵那些樹和樹上馬上就要凋謝的白色小花,驀地覺得自己長大了。
  如果說喜歡上一個人是一瞬間的事,那麽長大也是一瞬間的事。我覺得成長跟愛情是一個道理:你需要一個適當的時機。而我的時機,就是我們學校操場上的那些槐樹。
  “徐誌,我覺得自己長大了,沒有什麽理由,隻是覺得自己長大了。我似乎變得比從前沉靜了……可是還是覺得沒有資格去談愛情。你說過,人的成熟不在於年紀而在於他經曆了什麽。我經曆的還太少,我還是沒有資格談論愛情。你說呢?”我在第一時間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徐誌,因為我覺得隻有他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我覺得我寫文章的風格一直有些受徐誌影響,十六七歲時候就能寫出一些同齡人寫不出來的句子,這不是我有什麽天分,我沒有天分,我是受徐誌那些細致柔和的信的影響。
  徐誌回信說:“愛情是一種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形容的話,便是你在用一個水晶的瓶子往一隻水晶的杯子裏麵倒白開水的感覺。小樹,你明白那種感覺麽?”我閉上眼睛想了想,我明白徐誌說的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是:透明的、純淨的、一塵不染的,是流動的,並且無聲無息的。——當然,這些形容詞都是我真正長大以後想出來的,十六歲的時候我說不出來這些,那時候我隻是明白這種感覺而表達不出來。
  我在我的日記裏有這麽一句話:“我知道徐誌說的那種感覺,可是我形容不出來,我隻知道,那種感覺跟我聽到程開聲音時候的感覺似乎有點像。”這就是十六歲時候我對徐誌這句話惟一的感受——程開。
  離運動會還有一段時間,我為了能跟程開的距離更小一些,開始拚命鑽研我的弱項——解析幾何。“你首先要培養空間想象能力,當初你學立體幾何的時候就缺少這點。”程開說,“你要做到不用筆畫就能在腦子裏想出來圖形的空間形狀,這樣兒你才能把幾何學好。”對於程開來說也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對我來說就比較難了。我隻能依靠“熟能生巧”“笨鳥先飛”的道理逼自己學習,解析幾何剛開課,還沒學多少,我就開始翻出高一時候沒做完的立體幾何習題來做,那一個多星期別的沒幹,立體幾何題做得我是昏天黑地不知白天黑夜。終於,我在一個星期的辛苦之後有了一點點程開說起的那種“空間想象能力”,天知道這種能力對於以後我在大學裏啃線性代數的時候多麽有用。
  程開給我看了陳冰冰在高二給他寫的第一封信,那封信用了一張白底蘭花的漂亮信紙,信上說:“文科班人很多,可是沒有你。”滿紙真真切切的憂愁。
  我在開學之初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馬上拿來和陸璐分享。我們那時候流行用數字說話,比如521就是“我愛你”,1314就是“一生一世”,3344就是“生生世世”,單說起4的話,就是“死了”,不吉利。那天我騎車上學,看見我前麵一個男孩的自行車上掛著我們學校的車牌,號碼居然是“94444”,我到了學校就找到陸璐,說本來我們是94級的就夠不吉利了,她們班還是四班,更不吉利,她們班居然有個家夥的學號是44號,也算得上一絕了。陸璐說這個車牌真是不吉利啊,翻譯過來就是“就死,死!死!死!”想不死都不成了,不一定哪回考試就掛了。後來陸璐跟這個同學說了這件事,這個同學聽了大驚失色,連忙摘了車牌到總務處掛失重新辦了一個,脫離了94444的厄運。關於車牌的笑話不隻這一個,比如我們曾看見高一一個男孩子的車牌是“95438”,幾個人看到笑得差了氣——那會兒看港片,大家全都知道“三八”是什麽意思,這位老兄的車牌上公然寫著“就我是三八”,你說能不招人笑麽?
  江南在開學不久參加了省裏的數學競賽,拿了一等獎,學校大肆表揚了一番。我知道江南高考的分數裏可以無償添上十分了。
  而我,在我們語文老師的推薦下把暑假作業裏的一篇影評送到市裏參加“高中生影評大賽”,得了一等獎,獎品是一張獎狀和一本帶鎖的日記本外加一支質量不太好的鋼筆。我拿著這些東西心裏有些愧疚,因為我覺得我寫作文沒有程開寫文章的那種真情。
  運動會的時候剛好輪到我們班值周(我不知道你們學校這個詞是什麽概念,我們學校這個詞的概念就是,一個星期不上課,為學校以及全校師生服務),真是倒了黴了,所有運動場地的布置和運動器材的維護都落到了我們班頭上,在拔草之後,我們居然又被派到跑道上清理石子。
  我正蹲著琢磨地上到底有多少塊石頭,我們體委過來了,“張小樹,你跳高去吧。”
  我抬起頭張著嘴,“啥?!”
  “哎呀,跳高還差一個人呢,你去吧,得不得名次無所謂,你那麽高的個兒,閑著也是閑著。”
  我不幹了,站起來對著他指指點點,“我不是報了一個一千五了麽?你怎麽還讓我報啊?我不會跳高!不行,我不去!”
  體委拿著表格看了看,“要麽你跑四乘四,要麽你跳高。”
  我蹦起來了,“憑什麽呀?!我憑什麽呀?我不去不去!”
  “他不是找不著人了麽?你就幫個忙唄,反正跳高也不用多少力氣,不像長跑那麽累。”程開站在體委身後幫著他說話。他倆一個寢室的,關係當然好了,合起夥來欺負人。
  可是我沒有辦法拒絕程開,他讓我這麽做我就得這麽做,一丁點兒脾氣都沒有。“那你怎麽報答我啊?請我吃羊肉串吧。”我妥協了,自己都覺得無奈。
  體委樂了,“行啊,就這麽定了!”轉身的時候他笑著感謝程開,“就你對她有辦法兒,咱班誰也說不了她。”
  程開聽了一愣,隨即朝我笑笑,“這麽給我麵子啊?”
  “我是看在那羊肉串兒的份兒上,”我又重新蹲下,“誰讓我個兒高了,今兒我不答應過兩天田老師肯定也來找我談話,我才不費那事兒呐!”我心虛地給自己找借口,程開體貼地沒有跟我爭辯。
  我參加的跳高比賽無功而返,這不奇怪,我壓根兒就不會跳高。可是一千五百米我是有把握的,過最後一個彎道的時候我聽見我們班同學有節奏地喊“張小樹!張小樹!!”經過我們班時我扭頭看了看,程開坐在一個很明顯的位置,朝我招招手。於是我又來了力氣,一口氣衝到了終點,得了個第二。
  程開的三千米五千米就更別說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五千米十二圈半,多長的時間呐?可隻要程開經過我們班方陣,全班同學就都使勁兒地節奏統一地喊他的名字,結果全校都回響著一個聲音:“程—開!程—開!”
  程開用這兩個項目成功地給我們班賺了十二點積分,我們班的總成績在全年級九個班裏名列第二,全班四十三個人沒有一個服氣的。我們全都覺得,我們該得第一。我們認為我們沒有得第一的原因在於男子四乘四接力最後一棒的男孩跑到了最後腿抽筋了,不然我們就不會比九班差那麽三分屈居第二。班主任田老師安慰我們:“第二可以了,你們留著力氣趕明兒考完期中考打籃球兒去吧。”
  運動會積分第二,我們班得了一個排球的獎勵。
  運動會之後學校裏組織去看了一場電影,那場驚心動魄的電影之後,我認識了兩個好萊塢明星:桑德拉·布洛克和奇諾·裏維斯。電影叫《生死時速》,看得我是心潮澎湃啊。程開和江南坐在我後麵,電影沒開始之前,我裝作無意回頭看了看他倆,江南剛把眼鏡戴上,他倆真的有那麽一點像,至少臉上那種不自覺體現出來的柔和很像。
  電影結束後,陸璐跑過來找我,“你說他倆以後能在一起麽?”
  “能吧。”我說,“不是說生死相依過的兩個人肯定能天長地久麽?”
  “嗯,”陸璐表示同意,“他倆真配。”正說著,程開和江南從身後走過來,陸璐看見程開,甜美地笑了笑。
  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其實真的還沒有,因為我認為那部電影裏的兩個人可以天長地久。後來我念了大學,去看《TITANIC》之後,我說:“她之所以一輩子都想著Jack是因為他們倆從來沒在一起,如果這種三天下來的感情在一起的話,未必見得有幸福。”那個時候,我才恍然覺得,我是真的長大了。
  那天我還注意到了陳冰冰。開學之後我很久沒見過陳冰冰了,她比暑假之前更迷人了,我不自覺地發現,她的某些女孩子的特點已經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了,已經穿上了我在街上連多一眼都不好意思看的內衣。現在想想,其實內衣有什麽的呢?可那時候我就是覺得那是個讓人害羞的東西,不肯穿,直到十七歲讀了高三才不得不穿上了——我媽說,再不穿就會泄漏秘密了。
  秋天了,天氣開始漸漸涼起來。我們那邊冷得很早,有時候十月份就下雪。而我喜歡冬天勝過秋天,我喜歡下雪,喜歡在雪地裏跑著笑著叫著的感覺。我始終記得程開在他的《秋夜殘棋》裏說:“我是被一場大雪帶來人間的孩子。”所以,我更加熱愛雪天。
  陳冰冰真的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她比陸璐甜美,這就好像是麥格·瑞恩和尼可·基德曼之間的區別。或者這個比方不太合適?那麽換一個好了。陳冰冰和陸璐盡管都漂亮,但一個甜美一個冷豔,這就好像是巧克力和薄荷糖之間的區別。
  我沒嫉妒過陳冰冰的可愛和美麗,可是我嫉妒她能讓程開喜歡。後來,我開始恨她了——因為陳冰冰,程開差一點兒就惹出了一場大禍。

  勇氣
  男孩怒了,指著豆子的鼻子告訴豆子不準插手這件事,否則後果自負。豆子也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不準去我們學校惹事,程開少了一根頭發惟他是問。
  我早就說過,陳冰冰這樣的女孩極少有男孩不喜歡——本來我想說“沒有男孩會不喜歡”,後來想起徐誌說他是不喜歡的,於是改口——我曾親眼見過一個男孩子送了一隻他自己做的木頭箱子給陳冰冰。那隻木頭箱子沒什麽出奇,就是一隻十公分見方的普通木箱,刷了天藍色的油漆,箱子蓋上用金色的圖釘拚出了兩顆連在一起的心形。我有意提起這件事是因為這裏麵有一個非常浪漫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豆子告訴我的。
  送木箱給陳冰冰的這個男孩比我們大三歲,是陳冰冰初中的學長,在陳冰冰很小的時候他就開始喜歡她了,一直在等著她長大。陳冰冰十六歲那年,這個男孩子跟著一個旅遊團出去玩,旅遊車在深山裏翻了,全車人僅有那個男孩活了下來。男孩被抬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搶救了好久才保住了一條命,昏迷數日之後醒來,上身的右麵半邊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男孩做了那隻木箱給陳冰冰,那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那差不多是我身邊最最浪漫最最感人的故事了。
  我覺得,陳冰冰有這樣的魅力並不奇怪,因為她真的太可愛了。不管什麽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麽漂亮那麽得體,不管她梳什麽樣的發型都那麽可愛那麽合適,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嘴角向上翹著,特別親切特別俏皮,我就奇怪,徐誌為什麽會不喜歡這種精致呢?
  當然,喜歡陳冰冰的不隻這個木箱男孩和程開兩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這其中有陳冰冰的一個初中同學,現在跟豆子在一所學校讀書的男孩。
  豆子說,這個男孩初中時候就一直惦記陳冰冰,可陳冰冰沒搭理過他,他沒有一直糾纏陳冰冰是因為陳冰冰一直沒有男朋友。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就知道陳冰冰有男朋友了,還知道這個人是程開,於是這個男孩就去找程開,問他跟陳冰冰到底什麽關係。程開很幹脆地回答他:“好朋友。”那男孩當時沒找程開的麻煩,因為程開根本不承認跟陳冰冰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豆子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是高興的。
  後來豆子又說了。豆子說那男孩去找陳冰冰,讓陳冰冰跟他在一起,陳冰冰不肯,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那男孩就說他已經找過程開,程開說他們隻是朋友關係。陳冰冰就哭了,說程開不負責任,兩人在一起那麽久了怎麽可以不承認她是他女朋友呢?那男孩一看陳冰冰哭了,火兒了,說什麽要找一幫兄弟收拾程開一頓不可。陳冰冰不讓,說:“你不能打我男朋友。”不說還好,這麽一說那男孩子更火兒了,丟下陳冰冰就回學校招集兄弟去了。
  男孩找到了豆子頭上,把事情大概給豆子講了一下,豆子一聽我們學校的名字,便問:“你要打誰啊?”
  “一個叫程開的。”
  “程開?!”豆子先沒有驚動那個男孩,讓他原原本本把事情說了一遍,這時豆子才說:“不行,這個忙我不能幫你。”
  “不是吧?你是我哥兒們啊,這種事兒你怎麽能不去呢?”
  “不行,”豆子說,“程開是我四年多的哥兒們,我不可能跟著你去打他。你最好也別去,我不會讓你動他的。”
  男孩怒了,指著豆子的鼻子告訴豆子不準插手這件事,否則後果自負。豆子也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不準去我們學校惹事,程開少了一根頭發惟他是問。
  你瞧,多像港台片的情節啊?那時候的孩子就是《古惑仔》看多了,動不動就要打架,一個一個囂張得要命,其實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你瞧豆子和他這個同學之間的對話,你看了肯定會覺得,這要不是拍電影就是十六七歲的半大男孩子之間的對話。
  我有點著急了,豆子說沒事,那男孩子肯定得準備幾天,到時候他也會找一幫人的。“程開知道麽?”我問。
  “知道。”豆子說,“他不在乎,他說他們不能把他怎麽樣。”
  我一著急一生氣,聲音發顫了,“裝什麽英雄啊?還為了愛情犧牲一切了呐!他跟陳冰冰什麽感情啊?!”
  豆子趕緊安慰我說:“我不是跟你說了麽?程開被人那麽威脅都說自個兒跟陳冰冰是好朋友呐。”
  “那陳冰冰還說他不負責任呢……這種事兒總是一個人一個道理。”我抹了一下鼻子,委屈地想起了高一時候刻滿我心事的那張被燒掉的課桌。
  那幾天我在放學以後都不怎麽離開程開,直到他回宿舍我才回家。豆子每天來接我放學送我回家,他怕我出事。
  有一天晚自習休息的時候,我跟陸璐正在操場上溜達,就看見我們班體委往外狂跑,身後跟著我們班的幾個男生。當時我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程開出事了。我腦袋裏“嗡”地一聲,一秒鍾之內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丟下陸璐,發瘋似地衝向校門,等我氣喘籲籲地在學校圍牆外一個最背靜的地方找到程開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打得頭上流血了,那群外校來的男孩旁邊站著我們班體委和幾個男生,顯然他們不是對手,根本不敢動手。“程開!!”我眼前一陣眩暈,衝過去護在程開麵前,全然不知道我周圍到底有多少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
  這會兒我們班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有的懷裏還揣著板凳條,來挑釁的那幫人不動手了,兩幫人對峙著,幾十顆年輕人的心髒在狂跳。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跑到教導處去報了信,教導處孫主任領著幾個男老師來了。不管是多橫的學生,見了老師都是心虛的,不是自己學校的老師也包括在內。來鬧事的男孩子們一哄而散,幾個男老師一人一個抓住了幾個沒來得及跑的,拎著就往教導處走。
  “你們都回教室去!”孫主任厲聲喝道。本來他是想發脾氣的,可他看到了被打的人是程開,手裏捏著板凳條最惡狠狠的一個人是江南,他就沒說太多。
  我和江南陪著程開去醫務室把傷口處理了一下,擦了一些碘酒,貼了一塊膠布。程開的手臂也被劃傷了,觸目驚心的一道血印,看得我心裏一陣痛。
  我們三個人默默地回教室,我和江南走在兩邊,程開走在中間。路上,程開忽然用他受傷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渾身一顫。
  晚上放學,豆子照例來接我,我告訴豆子:“沒事兒了,你不用怕我出事兒了,程開已經讓人打完了。”
  “什麽?!”豆子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繃出來了,“媽的,這幫人耍我!不行,這事兒不能就這麽完了!”
  我默默地騎車,“你就別惹事兒了,今兒程開讓我們主任逮個正著兒,沒準兒還得處分呢,你還折騰?不想讓程開考大學了?”
  豆子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事兒你別管了。”
  我急了,“我告訴你啊豆子,程開今兒受傷了,你別鬧騰了,他要是真受處分怎麽辦呐?耽誤了他前途你陪得起麽?!”我從來沒跟豆子犯過急,那是頭一次。我是心疼程開,我寧可他頭上手上的傷是在我自己身上的。真的,這是我真真實實的感受。
  “我保證,我不找人鬧事兒了還不行麽?你別急啊!”豆子這麽說,我才不言語了。
  晚上回家,我沒睡好覺,我手上一直殘留著程開手上的溫度,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是感謝我為他擔心麽?還是別的什麽?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程開就被找到教導處去談話了,我聽人說,昨晚在教導處,我們年級的幾個男老師把抓來的幾個男孩暴扁了一頓,直到他們肯說以後再也不到我們學校鬧事了為止。“以後上數學課別亂說話了啊,靠,我才知道他那麽狠。”幾個男孩在一起議論我們數學老師昨晚在教導處的英勇行為,我開始喜歡這個從前不喜歡的老師了,因為我覺得他給程開出了一口氣。
  程開還沒回來,江南也被叫去了,連著我們班的體委。最後的結果讓我感動得想哭——我們班的男生異口同聲地說這件事本來就跟程開無關,是別人來挑釁的。他們是自願幫助程開而不是程開召集他們打群架。要處分一起處分,他們是高二·三班的兄弟。
  盡管他們說的是事實,可這個結果仍然是激動人心的。一群多麽可愛的男孩子啊,不管那種風險存在不存在,隻要他們肯去為了朋友冒這種風險,就是高尚的。我開始熱愛這個學校了,因為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被人稱作人情冷漠的重點高中裏有溫暖的人情。
  當然,學校是不可能一次處分三十個人的。所以,程開沒事。謝天謝地。
  可是程開和陳冰冰正在談戀愛的事還是鬧得滿城風雨,凡是教程開的老師都會找機會跟程開談話,談話的內容無非就是讓他好好學習不要把心用在別的地方一類的話。而程開的回答隻有一個:“老師,我跟陳冰冰隻是朋友。”
  豆子想要幫程開出氣這個念頭始終沒有斷過,最後豆子找到了他爸。
  事情是這樣的,豆子在他們學校打籃球的時候故意惹怒了追求陳冰冰的那個男孩子,並且不依不饒地讓他給自己賠禮道歉,那個男孩子本性難改,又要招人收拾豆子了。豆子就盼著這一招呢,晚上回家豆子就跟他爸訴苦,說有人在學校裏揚言要廢了他。豆子他爸就豆子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兒子有這種危險那還了得?結果豆子他爸第二天就找到了學校,學校領導哪敢怠慢豆子他爸啊?找來了若幹證人,證實了確實是那個男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揚言要廢了豆子,學校點頭哈腰地答應豆子他爸一定處分這個不聽話的學生,豆子他爸才離開學校。那個男孩子後來被留校查看,豆子拉著我出去吃了一頓羊肉串。

  美麗的插曲
  就在我們有恃無恐地等著歡慶勝利的時候,體委告訴我們,他落選了,當選的是八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男孩。我們體委的選票並不少,問題出在老師評委裏麵。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八班那個男孩是學校某位領導的孩子。
  人家都說,高二是高中時代最有意思的一年,因為高一時候剛入學,太小,高三時候要畢業,太忙。隻有高二年級的學生們是不緊不慢享受高中生活的一群人。我們亦是如此。
  在程開和陳冰冰愛情故事的各種版本傳遍全校之後,校學生會競選開始了。我們的帥哥學生會主席在他任期的最後一項任務,便是在他眾多優秀的學弟學妹之中挑選出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我也不知道競選該是個什麽程序,反正看電視裏頭演的這類事兒都挺複雜,又是演說又是拉選票的。不過我們學校倒是沒那麽複雜,說是演說之後由上一屆的學生會幹部和一些老師定奪。我們大感沒勁,這麽有意思的競選活動居然沒有我們老百姓的事兒。在若幹次強烈請願之後,學校網開一麵,終於同意集體投票了。但工作量便大起來,已經高三的老學生會成員是不願意做這些事的,於是又有了許多誌願者,大部分是高二年級各個班的班幹部。
  在後來上大學之後,我才覺得,原來學生會和學生會之間也是有區別的。比如高中的學生會就完全不同於大學學生會。高中的學生會幹部還是一群孩子,他們在做著老師認為對自己也不認為錯的事情;而大學學生會幹部往往走兩個極端——不是在做老師認為對自己認為錯的事情,便是在做老師認為錯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這裏麵的全部原因在於,他們已經長大了。
  我鼓動我身邊的兩個優秀的男孩去競選。我跟江南說:“你去競選學習部長吧,肯定行,就憑你前段時間拿的那個獎,你就沒跑兒。”我知道江南要是去競選肯定能行,因為我知道江南他爸是幹嘛的。江南他爸肯定不是我們學校地位最高的家長,可作為一個區的一把手,對我們學校的生殺予奪褒貶獎懲以及各種地方性的事務總是有著極大權利,老師們是辛勤的園丁沒錯兒,可是他們也要生活,不可能不在乎這些外界的因素。當初參加數學競賽,明明程開也是夠資格的,為什麽沒讓他去?還不是因為程開沒有個好爸爸麽?!
  江南隻給了我兩個字的回答:“不去。”
  我又去鼓動程開去競選主席。我跟程開說:“你去競選主席吧,全校的人都盼著有個小白馬王子接大白馬王子的班兒,你這麽英俊瀟灑才華橫溢威名遠播,肯定行。”我把剛從周星馳電影裏學來的台詞用上了,說得還挺溜。
  其實我沒說錯啊,就憑程開這學習成績,肯定能在老師們中間得到全票通過;就憑程開這模樣,肯定能在女同學中樹立威信;就憑程開在運動會和足球賽上的表現,肯定能在體育愛好者中得到支持;就憑程開這麽好的脾氣和人緣,肯定能在他所有的朋友裏獲得選票。隻是有一點,就憑程開跟陳冰冰不明不白的關係,所有對陳冰冰有意的男生肯定都會唾棄程開,並且會發動他們的朋友共同唾棄程開。麻煩的是,我們學校對陳冰冰有意的男生實在是太多了。
  程開給我的回答比江南給我的還要幹脆,隻有一個字:“不。”
  我繼續鼓動,“哎呀,程開,你現在已經出名兒了,靠這個再賺點兒名聲多好啊,你想啊,以後你上了大學,想進學生會也容易嘛!”程開可真的是出名了,因為他挨打這件事。全校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高二·三班的程開為了陳冰冰挨了一頓打。各種各樣的版本在學校裏流傳著。有人說,程開不肯承認陳冰冰是他女朋友,陳冰冰找了一群人報複程開的不負責任;有人說,有個喜歡陳冰冰的男孩子威脅程開讓他把陳冰冰讓出來,程開說什麽也不肯,於是才挨了打;還有人說,程開和陳冰冰兩個人好得不得了,兩情相悅遭人嫉妒……說法很多,大抵是這三種。可是說的最多的是第二種,由此可見程開平時在群眾中打下了多麽深厚的情感基礎。
  “我對那些玩意兒沒興趣。”程開悶頭看書,“你願意去你去,你書法那麽好,當個宣傳部長挺好的。”
  “我才不去呐!我從小連個小隊長都沒當過,我可不是當官兒的料。”
  我鼓動兩個優秀男士參加競選都沒成功,比較鬱悶。其實誰當學生會幹部跟我根本沒關係,我鼓動他倆去參加競選一是因為我閑著沒事兒幹,二是因為學生會幹部多多少少有點兒權利,至少我可以在空閑的時候去廣播室隨意聽我喜歡的歌——你們瞧,我才十六歲就學會趨炎附勢了,真是不可救藥,是吧?
  陸璐從小跟我一起學書法和篆刻,小學的時候就是大隊長,上了初中當班長,現在還是宣傳委員,不去當宣傳部長真是可惜了。所以陸璐沒讓我失望,還沒等我去鼓動她她就自己報名參加競選了。
  我們班體委要去競選體育部長,他說如果他當了體育部長,一定把籃球賽搞得紅紅火火,以後說不定再來一場足球賽,咱班還拿冠軍。
  江南和程開該幹嘛幹嘛,好像這件事跟他們沒關係一樣。我估摸著江南是看他爸當官當得太累,對這些事兒過敏,可程開為什麽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呢?我還以為十六七歲的年紀,任誰都喜歡湊湊熱鬧呢。
  我們班隻有體委一個人參加競選,所以大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我們都以為他肯定能當選,因為他連著兩屆運動會都是三級跳和跳遠的冠軍,足球賽還得了個“最佳球員獎”,沒理由不給他這個職位的。就在我們有恃無恐地等著歡慶勝利的時候,體委告訴我們,他落選了,當選的是八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男孩。我們體委的選票並不少,問題出在老師評委裏麵。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八班那個男孩是學校某位領導的孩子。
  那年我高二,十六歲,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權利。
  我們抗議和生氣都是沒用的,因為學校規定了老師評委有著很大的權利。其實回過頭想想,對於生活而言,那又算得了什麽呢?可對於十六七歲的我們而言,這些就太重要了,幾乎是我們生活的全部。當時我們感覺我們被欺騙了,可我們沒辦法。若幹年之後,我們明白,原來那種感覺叫無可奈何。
  陸璐順利當上了宣傳部長,還好沒有哪個領導家的誰誰想要這個職位。帥哥學生會主席的接班人是七班的班長,據說他的競選演說相當精彩,台風也特好。那男孩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多女孩說他帥,可我覺得他太漂亮了,漂亮得過分——男的一漂亮,就不能算帥了。
  學生會競選結束之後,高三的哥哥姐姐們開始了他們痛苦的備考,而我們和高一的弟弟妹妹們一起,準備迎接那該死的期中考試。
  說實在的,一提期中考試我就能想起高一那年在我們學校鬧事的“火狐狸”,因為直到現在我還在心疼我那張課桌。我記不太清楚我都在桌子上刻著什麽了,反正是那時候所能想到的所有隱晦矜持能表達少女情愫的詞句。我在這些詞句旁邊刻了一個繁體的“開”字,我在前麵說了,那是我對程開所有的感情。真的,我學篆刻學了好多年了,那個繁體的“開”字是我認為我刻出最漂亮的一個字。
  現在我不再擔心我的學習成績會丟人現眼讓我爸不敢來開家長會了,我隻是擔心我的名字會不會被擠出前十名。與此同時,我還在擔心程開會不會被從榜首的位置拉下來。大人們一直都說,早戀影響學習,盡管我並不那麽認為,可我還是為程開擔心的——他每天都能收到陳冰冰從四班傳過來的信,信紙精美,字跡清秀。幾個月來,從未間斷過。
  我們那會兒有本青少年雜誌叫《人生十六七》,在我們這群高中生中間特火,我幾乎每期都看。這本雜誌最後一頁是一個征友性質的欄目,就是你自我介紹一句,之後留下通訊地址,大部分人都能通過這種方式結交很多很多的朋友。
  有一天我又拿了一本《人生十六七》在看,翻到最後一頁,習慣性地找我念過學校的名字,結果一眼看到了現在就讀高中的大號,後麵跟著的赫赫然是:“高二·三班程開”。“喲嗬,程開你還嫌你朋友少啊?還整這事兒呐?!”我把雜誌伸到程開眼皮底下,對於他的這種行為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不滿和不屑一顧。
  程開把視線定在了那兩行字上,“這怎麽回事兒?!”
  “不是你啊?”我驚訝。
  “不,不是。我哪兒能那麽無聊啊!”
  後來豆子主動承認錯誤說,是他幹的。因為他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想弄這麽個遊戲玩玩,又不想留自己的名字,又不敢拿我開涮,隻好借用他好兄弟程開的名字了。豆子還振振有詞地說:“程開,你這名兒特別,女生一看就喜歡。”程開有點兒生氣,可他這人脾氣好,從來不會甩手走人或者不理豆子,豆子就是吃準了他這一點才開這個玩笑的。
  這件事程開沒有追究,隻可惜,程開被我日日取笑的痛苦曆程由此開始了。

  可不可以不勇敢
  這條廣告一登出去就激發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開在第一個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來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種字體各種風格,我們周圍的人拿著那些信拆得不亦樂乎,連平時對任何事都愛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樣。
  豆子說的沒錯,程開這個名字很獨特很好聽,加上我們學校響當當的名號,這條廣告一登出去就激發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開在第一個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來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種字體各種風格,我們周圍的人拿著那些信拆得不亦樂乎,連平時對任何事都愛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樣。要不怎麽說程開高尚呢?他這麽一奉獻,我們的生活就充滿樂趣了。
  我挑了一封從豆子他們中專寫來的信,一看就是女孩子寫的,開篇就說:“程開,你這個名字真好聽啊,是真名麽?你在那裏讀書,成績肯定很好吧?你願意跟我交個朋友麽?我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我一邊看一邊大罵豆子這下子把程開坑了,因為豆子說他們學校一個長得順眼的女生都沒有。
  更誇張的是,有人第一封信就給程開寄來了照片,還是藝術照,欲說還休的羞澀表情,拿著這張照片,我們幾個差點兒笑背過氣去。
  程開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這些信,不知道該怎麽辦。以他的善良,讓他把這些熱情洋溢的信棄之不顧是不太可能的,可是讓他一一回複,那還不得累死啊?光往信封上貼郵票都受不了。“程開,咱們好兄弟,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這些信給大家分了,一人幫你回幾封,一人幫你交幾個朋友,看看以後效果怎麽樣,你看行麽?”聽我這麽說,程開幾乎千恩萬謝了。他趕緊把那些信拿給我們,讓我們自己挑。我挑了兩封其他城市的,還把豆子他們學校來的那封信拿出來,準備讓豆子玩兒。
  說起來我這個主意也夠損的,人家好端端的寫信來交朋友,偏偏讓我們把這些信全看了,還冒充有著好聽名字和優秀成績的帥哥程開明目張膽地跟這些“美眉”打情罵俏,問心無愧地破壞著程開清白的名譽。
  接下來的日子裏,程開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信,最多時候十幾封,最少時候也有兩三封。我們班的信箱永遠都不是空的,這都多虧了程開的奉獻。為了這件事,程開還被胡老師找去談話了。
  胡老師找程開談話的時候我又躲在了旁邊,所以全聽見了——其實我不是喜歡偷聽,我是關心程開罷了。
  胡老師說:“程開呀,你這麽好的成績,再努把力,上清華是完全有希望的嘛,整天幹那些沒用的事兒幹什麽呀?”
  程開以為胡老師又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不要跟陳冰冰談戀愛了,趕緊說:“胡老師,我跟陳冰冰真的是朋友關係,沒別的。”
  胡老師搖頭,“那件事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們年輕人真是想什麽幹什麽,一個兒一個兒的脾氣還都挺倔!我說的是你最近登了個什麽征友啟示啊?一天收十來封信?你說你整這事兒幹啥?”
  程開立馬大喊冤枉,“老師,老師,這事兒我不知道,是我一個初中同學跟我開的玩笑。我哪兒能幹這事兒啊?”
  你說胡老師能信這事兒不是程開自己幹的麽?不管程開怎麽辯解,胡老師認定了程開死不悔改,愣是教育了程開半個小時,結果大課間程開的足球也沒踢成,剛從胡老師的關懷中逃出來,晚自習就上課了。
  我像上次偷聽胡老師訓程開之後一樣拉住程開,學著胡老師的語氣說:“你說你整這事兒幹啥?”說完我大笑。
  程開苦著臉望著我,“這下豆子可把我害慘了!”
  我覺得那時候老師們對程開和陳冰冰的關係已經默認了,因為沒人再為了這件事找程開或者陳冰冰談話了。老師們的基本原則是,隻要你不影響學習,怎麽都行。程開的學習成績沒的說,陳冰冰聽說馬上要出國了,又是金枝玉葉,老師們懶得管了。我猜老師們對程開和陳冰冰那些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故事也有了一些觸動,也許他們以為少年人的感情不應該扼殺也說不定。
  加上這些因素,程開在同學們裏的形象更加高大了,程開和陳冰冰的愛情故事在同學們心裏更加浪漫了。而我始終記得程開反複強調的一句話:“我跟陳冰冰隻是朋友。”
  期中考試之前的日子裏,我們一幫人除了備考之外就是給程開那些沒見過麵的崇拜者寫信,程開自己也回信,被他挑中的那些來信者算是幸運的,因為程開盡管不算熱情但是也不算冷淡。可被我們回信的人可就慘了,我們用程開的名字大肆行騙,弄得對方都以為程開是個才華橫溢的情場浪子。
  江南也加入到了這件事裏麵,可他似乎並不像我們其他幾個人那樣玩笑開得很大,我見過他寫的信,很含蓄很得體,跟程開寫的那些回信基本上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這不能怪江南,他本來就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他也不喜歡這種遊戲,能夠加入進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們幾個從女孩子那邊騙來了好多照片,之後拿給程開看,那架勢讓我想起了《末代皇帝》裏皇妃們拿著一大堆貴族小姐的照片給溥儀看的情景。你還別說,那些女孩子裏頭真有漂亮的,念的學校離我們學校都不算太遠。我們鼓動程開去見見人家,程開大驚失色地說:“你們玩兒也就算了,別把我扯進去啊!”
  有那麽一天,程開的麻煩來了。
  那是期中考試前一天,到了大課間的時候,我準備給自己放假不學習了,就拿著程開新收到的幾封信仔細研究,這時候坐在靠門位置的同學朝我們這邊喊:“程開,有人找!”
  我和程開一起往門口看,沒看見人。我沒在意,因為我以為是陳冰冰。程開站起來出去了,老半天沒回來。我心裏又開始生氣了,因為程開口口聲聲說他跟陳冰冰是好朋友,可每次陳冰冰找他出去他都老半天不回來。我心裏很悶,決定找陸璐散心去。剛走到門口,就看見程開正滿頭大汗地麵對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生,那女生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身上穿著豆子他們學校的校服。
  完蛋了,這下子程開徹底完蛋了。我把那封信給豆子玩兒去了,每次回信也都交到豆子手裏,還不知道豆子怎麽通過書信敗壞程開的名聲呢!沒準兒就在信裏給程開定下個女朋友了,要不然那女孩怎麽能那麽含情脈脈地瞅著程開呢?她肯定是沒想到程開這麽帥——在很多人眼裏,一般重點高中的男生都是書呆子。
  看著程開滿頭大汗發窘的樣子,我有點兒覺得過意不去了,因為畢竟主意是我出的,程開這些麻煩多多少少都有我的責任。於是我走過去,“程開,你朋友啊?”
  程開見到了救星一般,“我不知道我該怎麽給你解釋,給你的那些信真的不是我寫的,這是我同桌,她可以證明我從來都沒收到過從你們學校寄來的信。”
  我趕緊順水推舟地說:“是沒有,我沒印象。我們學校的信都放在外麵,可能有人看見是你寫來的就拿去了呢?”
  那女孩兒真好騙,我這麽蹩腳的理由她都能相信。她很失望地站在那裏,還是沒有走的意思。程開是真善良啊,他是真看不得有人這麽難過。於是他口不擇言地說了一句話,讓那個女孩更難過了。程開說:“我有喜歡的人,真的。”
  程開的這句話令那個女孩有多難過我不知道,可是這句話讓我有多難過我很清楚。我甚至沒有停留半秒鍾,轉身就走了。轉身以後我聽到那女孩對程開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晚自習臨上課之前程開有點生氣地問我:“那封信是不是你回的?你怎麽可以隨便給我找女朋友呢?不是告訴你不能亂說話麽?”
  我本來就心情不好,現在程開這麽一說,我立刻委屈極了,“我都說了不是我,你沒問清楚幹嘛說是我啊?!那麽多人看你的信回你的信你不找,幹嘛找我啊?!”
  程開小聲嘟囔著,“就你鬼主意多唄。”
  我這個氣啊,不為別的,就為程開跟女孩說的那一句:“我有喜歡的人了,真的。”這個人肯定是陳冰冰啊,他親口跟我說的他喜歡陳冰冰。這會兒他居然為了陳冰冰埋怨起我來了,你說我能不生氣麽?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現在,我想我笑笑也就過去了,可那時候我才十六歲,十六歲少女的眼睛裏,愛情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她們把愛看得很單純,單純到為了一點點小事便可以醋意大發。
  我一生氣,眼淚就在眼圈裏打轉兒了,這下子程開可慌了,他認識我這麽多年,除了上次看他的作文掉了幾滴眼淚之外,他還沒見我哭過呢。“哎,我也沒說你什麽呀,不是你就不是你唄。我錯了還不行麽?我問問他們信是誰寫的。”
  程開不說話還好,他這麽一哄我,我更難受了,看見他手足無措的溫柔樣子我就難過,因為他不知道這麽對陳冰冰多少次了呢!於是我眼淚從眼圈裏滑出來了,越來越傷心,結果最後趴在桌上哭起來了。
  這會兒江南進來了,“怎麽回事兒?”他的語氣不善,我想因為他看見程開正在試圖哄我便推斷出是程開把我弄哭的。
  程開把事情原原本本給江南講了一遍,然後說:“我也不知道她這麽容易委屈,以前怎麽說她都沒事兒。”
  我剛想起來指著程開說“你以為我是誰?想怨就怨想罵就罵麽”,還沒等我說江南就說話了,“哦,那個啊,那信是我寫的。最多以後不這麽寫了,你犯不上這麽著急。”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不哭了。偷偷擦幹眼淚,從桌上爬起來定定望著江南,“是你寫的?!不能吧?”江南忽然間笑了,“我怎麽就不能寫?在你眼睛裏我就不能會開玩笑了?你可別哭了,再哭真變兔子了啊!”
  程開看見我不哭了,也鬆了一口氣,“好了好了,我承認錯誤了,明兒請你吃炒麵。”
  這件事就這麽了了,當天晚上放學之前,我跟江南說:“那封信不是你寫的,我知道。”
  江南說:“多大點兒事兒啊,無所謂。”
  我沒再繼續說什麽,當時我心裏的感覺很複雜,我是第一次仔細考慮江南喜歡我這個問題,而我真的怎麽也想不通江南這種男生為什麽會喜歡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我在第二天午飯的時候告訴程開,那封信是豆子回的,我的確多多少少有責任。程開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那江南幹嘛說是他寫的?”
  “我不知道。”我說。
  程開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什麽都沒說。

  在一水方
  我和程開下課的時候輪流去探望這兩個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陸璐,而程開找的是陳冰冰。我知道,這兩個美女申請來我們班門前執勤的目的是同一個——程開。
  期中考試考了兩天,我把最後一張卷子交上去之後,心情一下子變好了,因為我覺得我又可以無憂無慮地玩上幾個月了。我這人一向沒有憂患意識,像我們班好多人已經開始考慮高考的事兒了,書上的說法,那叫“未雨綢繆”。可對於我來說,高考還是一件特遙遠的事情呢,目前為止,高考跟我的生活沒關係。
  程開還是能陸陸續續地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信,我真納悶那期《人生十六七》到底發行了多少本到底賣了多長時間,怎麽到現在還有人給程開寫信呢?自從上次的事兒之後,我不想再玩了,我告訴豆子也別再玩了,因為我忽然良心發現這麽做是不道德的,我在殘忍地摧殘好多女孩情竇初開的感情,不管她們是不是認真的,我都不應該跟她們開那樣的玩笑。
  像所有十六歲的孩子一樣,我過著一種有規律的生活。我每天六點二十分起床,用我“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洗漱穿衣吃早飯,六點三刻下樓,到車庫拿我的自行車,用十分鍾的時間騎車到學校,趕在七點鍾早自習鈴聲響起之前在我的座位上坐好。平時除了讀書我會看各種雜誌,會和男孩子搶《體壇周報》看,會用省下來的零花錢買原版引進八塊錢一盤的磁帶,會寫日記,還會在每晚睡覺前聽一會兒電台一個叫《千千闕歌今夜唱》的節目。那個節目的主持人叫韓鬆,有著清爽柔和的嗓音,我喜歡他的聲音,喜歡在黑暗裏聽著他讀手裏的故事,那是一種極為寧靜極為安全的感覺,聽著聽著,我便會睡著了。
  可能是陸璐的緣故,我覺得程開的聲音也很好聽,他的聲音給我的感覺跟韓鬆的差不多,都是那麽寧靜那麽安全,似乎能穿透一切進入到人心裏似的。但那時候程開還是個大男孩,嗓音便是再柔和也有著大男孩無法避免的纖細。我那時候就想,等程開長大了,是不是也會有韓鬆那樣動人的嗓子。多年以後,我對程開說:“其實你真的可以去電台做DJ,保證一大串兒小姑娘崇拜你。”
  期末考試之前有兩件大事:藝術節和籃球賽。我們班分了兩班人馬,體委帶著一群人每天訓練準備籃球賽,班長帶著另外一群人準備藝術節。我屬於準備藝術節的那類人,當然程開也是,別看他足球踢得不錯,籃球打得可真是爛,白瞎了他一米八的個頭兒。
  班長派給我的任務有兩個,一是一張書法作品,一是一篇征文比賽的文章。自從上了高中,學習緊張起來之後,我就很少再動毛筆了,如今讓我再寫,還真是有點困難。我知道我們學校好多能人,我這點兒本事在原來初中還能蒙人,在這裏,哪怕是打一點兒馬虎眼就得露怯。為了這個艱巨的任務,我還真認真練習了一陣子,藝術節的時候交上去了一張豎寫的條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我寫的行書一直不上檔次,楷書還行,於是我把這副字寫成了楷書。
  藝術節期間,我的這幅字和其他十幾件作品被一起懸掛在教學樓的一樓大廳裏,程開站在我的那幅字前麵,說:“這幾句話不是當初我送你生日禮物上頭的麽?你怎麽不寫行書呢?行書好看。”我說:“我的行書不好意思拿出來獻醜。”當時我心裏一陣緊張,因為我忽然發現程開並不是如豆子所說根本不知道那幅字上寫的什麽話的。當然,我不應該自作多情地以為程開送我這幅字有什麽動機,豆子不是說了麽?程開當時隻是看上了這幅字上麵漂亮的書法才買給我的。可我仍然總是情不自禁地覺得這幾句話裏暗藏著什麽玄機,隻不過我從來沒有去問過程開而已。我不是不好意思問,我是怕問了之後受打擊。
  至於征文,我可真的不知道該寫些什麽了。以我的本意,我想學學那些作家姐姐寫點兒煽情的愛情故事,可我知道我要是真寫了這種文章交上去,寫十篇就得被槍斃十篇。你讓我寫點兒虛情假意的東西,還不如不寫。後來我問程開,“程開,你說征文我寫點兒什麽呀?他們說什麽都不限製,隨便兒寫,可我真隨便兒寫了恐怕胡老師又要找我談話了。”
  程開擺弄著他壞掉的一支圓珠筆,說:“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唄,諷刺諷刺這年頭兒的教學製度,說我們都被壓榨得不成人樣兒了。”
  江南在一旁搭話說:“她要真的那麽寫,找他談話的就不隻是胡老師了。”
  我對著江南點頭,深表同意。
  程開問我本來想寫個什麽故事,我說我想寫愛情故事。程開又問我想寫個什麽樣兒的愛情故事,我說我還沒想好,但我聽過一個特別好的愛情故事,很想把我的故事也寫成那種風格。程開說:“那你講講吧。”
  於是我把我頭天晚上剛剛從韓鬆那裏聽來的一個故事講給程開跟江南聽。那個故事其實是一篇小說,是蘇童寫的。故事說的是在一個小鎮上,有一對夫妻,女的高挑漂亮,男的卻其貌不揚,人們都覺得他們倆不般配,可是他們卻特別特別恩愛。有一天,妻子生病去世了,丈夫並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悲痛欲絕,他隻是萬分平靜地說:“她走了,我便也活不過今天。”當夜,丈夫毫無先兆地去了,時間是零點整。
  故事並不複雜,結果卻是令人震撼的。尤其是配上韓鬆的嗓音,不動人是不可能的。我覺得這個故事美極了,我若是能寫出這種小說來,自己都會奉自己為天才。許多許多年以後,當我也開始寫字賺錢的時候,我才明白,能寫出那樣故事的人,這世上本就沒有幾個。
  程開聽完這個故事微微笑了,“韓鬆昨兒晚上剛講的你就想盜用啊?”
  我傻愣愣地張著嘴望著程開,“你也聽廣播啊?”
  江南的左臂撐在桌子上,左手托著下巴,“他天天聽廣播,弄得我天天睡不好覺。”
  我還以為隻有女孩子喜歡那種半夜裏談心的節目,因為韓鬆每次讀聽眾來信都是女孩子的信,相當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寫信給韓鬆,跟他傾訴自己喜歡上了班上的誰誰,跟他傾訴自己有多麽煩惱雲雲。韓鬆麵對這些來信從來都是用帶笑的溫柔聲音回答:“你還如此年輕,還不能完全認識到愛情的全部含義,等到你有一天真正成熟起來,真正明白愛情的時候,你便會忽然發現,現在的這些,不過都是年少懵懂的心事而已。”
  韓鬆說起“懵懂”這個詞,我立刻想到了遠在上海的徐誌。因為有徐誌,所以我不必把自己的心事跟素不相識的韓鬆去訴說,我覺得徐誌懂得一點兒都不比韓鬆少,有時候徐誌說出的話比韓鬆還要有深度。隻不過徐誌沒有韓鬆那樣美妙的聲音罷了。
  說來說去,我是萬萬沒有想到程開也會如我一樣每天晚上在黑暗裏聽韓鬆講故事的,我估計這要是換成別的女孩肯定會覺得程開女氣,可我不,我在覺得程開一定很細膩並且一定柔情似水。
  “你要是真的寫了這種故事,還是拿去投稿吧,學校藝術節你還是別去招惹。”程開說著,繼續修理他那支破圓珠筆。
  “你可以寫寫親情什麽的,像程開上次寫的作文兒似的,肯定能挺好。”江南給我的這個建議倒是極為不錯的,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寫出程開的那種能讓人流淚的款款深情。
  後來我真的寫了一篇關於親情的文章,這篇文章在藝術節上得了最高獎,據程開說,他看了之後覺得特別感動。我不知道真的還是假的。
  我那篇文章題目叫《玻璃脆》,寫的是我爺爺奶奶。程開說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裏麵的一句話:“忽然又看到了爺爺蒼老的背影在那株‘玻璃脆’前徘徊,我在一瞬間明白了爺爺為何如此鍾愛這美麗而脆弱的花兒,也在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麽那花兒隻有在爺爺的照料下才能完好無損。那是奶奶年輕的生命變成的花兒,用自己最燦爛的笑容,來報答爺爺一生一世永不改變的刻骨深情。”
  “說到底,”程開說,“你寫的其實還是愛情,可隻要不那麽明目張膽地寫,老師就能給你麵子,因為你寫的太好了。”不知道為什麽,程開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周身都感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顫抖著的溫暖,我努力回想,才想起這種溫暖的來由——上一次程開受傷之後在走廊裏忽然握了我的手。
  藝術節的時候輪到四班值周,陸璐和陳冰冰被派到了我們班所在的走廊裏——你知道那種製度麽?值周期間,每層樓的走廊兩側都放著一張雙人桌子,桌子後麵坐著兩個女孩子,一邊學習一邊東張西望,每天早晨幫著老師辦公室打熱水,全天候地等候老師們的差遣——她們倆不偏不正地正好坐在了我們班門口,兩個美女讓我們班這幫男生飽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眼福。
  我和程開下課的時候輪流去探望這兩個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陸璐,而程開找的是陳冰冰。我知道,這兩個美女申請來我們班門前執勤的目的是同一個——程開。
  我看著陸璐拿著曆史書背那些年代,有點羨慕地說:“我也挺愛學曆史的,可惜我們高考不考。”
  陸璐立即對我指指點點地數落開了,“我就不明白當初你為啥學理,你學文多好啊?興趣和天賦都在這兒,還愁以後考不上好大學怎麽的?”
  我看著陸璐美麗純淨的臉,一句話衝口而出:“我喜歡的人是學理的。”
  本來我以為陸璐會驚訝並且追問我喜歡的人到底是誰,可誰知道陸璐卻善解人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學理的原因不是為了什麽夢想!”見我發愣,陸璐拍了我的頭一下,“卡拉OK比賽你參加不參加啊?不用提前報名,到時候去參加的時候報名就行。”
  我回過神,“哦,我不參加。”
  “那,”陸璐的臉稍稍一紅,我知道她又要問關於程開的事兒了。果然,她問:“那程開呢?”
  “程開去。”我說,“我聽說他要唱《大約在冬季》。”

  千千闕歌
  你瞅他們班跳舞的這四個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著一身白衣服,連皮鞋都是白的,瀟灑帥氣得要死要活的。四個人中間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褲的女孩。
  卡拉OK比賽那天,電化教室裏麵座無虛席,我從來沒見我們學校哪項活動,自願參加的來過這麽多人——上回組織自願參加的活動是高一時候參觀博物館,結果門可羅雀。偌大一個階梯教室,到了最後連門口和走廊裏都站滿了人,學生會明顯估計不足,沒想到這群小書呆子們會有這麽大的熱情支持學校的活動。
  教導處的一位女老師拿著一支筆坐在門口,想要報名的都去她那裏,報上自己的姓名班級參賽曲目。反正我們這幫人是不可能去唱這位老師中意的革命歌曲的,我們所會的,都是現時流行的港台樂。我站在老師背後看了一眼那張表格,上頭大都是什麽《一千個傷心的理由》啊,什麽《容易受傷的女人》啊,除了受傷就是受傷,那位女老師一邊寫一邊皺眉頭,好像是古時候私塾先生看見了大逆不道的學生犯錯誤一樣。後來有個女孩來報名,說要唱一首《追夢人》,那女老師不客氣地抬起頭瞪著她說:“你這是不是愛情歌曲?要是愛情歌曲就別唱了!”那女孩委屈地看著女老師已經快要變形的臉,退到了人群裏看不見了。
  我不明白,怎麽不管多年輕的人,一旦當上了老師就會跟學生有極大的代溝呢?我們這位女老師不過三十五歲吧?跟我小舅舅的年紀差不多,我們喜歡聽的這些歌喜歡做的這些事我小舅舅一樣喜歡聽喜歡做,她就算是不喜歡,也不至於那麽老套地反對吧?還非得讓我們這幫十六七歲的孩子在號稱自由的學校裏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她才滿意麽?你要是不喜歡也行,幹嘛還非得舉行這麽一次比賽呢?你舉行這次比賽也行,你幹嘛不給我們規定曲目呢?你不給我們規定曲目也行,你幹嘛非得來湊熱鬧呢?這麽大點兒一件事,還非得你來把關呐?我們唱這種你所謂的“靡靡之音”就真的能影響心靈健康影響前途?真是奇了怪了!!
  人還在源源不斷地來,比賽已經開始了。要說十六七歲的年紀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全都自信得一塌糊塗,什麽樣兒的嗓子都敢上台比劃比劃。有一個高一的男孩唱張學友的《吻別》,那個調跑的,說他五音不全都抬舉他了,我覺著他隻有一個音。可是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氣,因為他竟然很自我陶醉地唱完了,放下麥克風的時候,我們給了這個男孩子一番熱烈的掌聲來表彰他的勇氣和慶祝我們終於解放了我們可憐的耳朵。
  後來上台的是高三的一個女孩,和《平凡的世界》裏頭女主角是一個名字。她唱的是我們那位教導處女老師惟一不太反感的歌,那首歌好老啊,我連名字都不知道了。不過那女孩唱得真好,隻唱了一句就得到了我們的滿堂彩,後來她一口氣沒喘勻停了一下,居然還有人在唱,這會兒我們才發現,原來伴奏帶的原聲沒有消去,這下子滿堂彩變成滿堂倒彩了。女孩不好意思極了,趕緊拿出了帶子清唱。嗓子好就是嗓子好,唱到最後她還是贏回了她的滿堂彩。評委們當場定下了讓她在藝術節匯演上來一個獨唱。
  輪到程開了,他真的如他之前所說地唱了一首《大約在冬季》。我早就說過程開的嗓子很好,很柔和很細致,他唱齊秦的歌最合適不過了。可程開的嗓音不夠高,唱到最後明顯唱不上去有了破音,可他仍然是在一陣一陣的尖叫聲裏走下台的——開頭的那幾句,唱的跟齊秦實在是太像了。雖然後來越來越不像,但這些已經足以讓我們為他尖叫了。
  我也不知道那次比賽程開到底得了什麽獎,反正他最後也在匯演上得了一個獨唱的節目,也就是聽他在那個正兒八經的舞台上唱歌的時候,我抓緊了陸璐的手,說出了我不應該說的一些話。
  那天的藝術節匯演非常精彩,我們學校有才的人真是太多了,各種各樣的表演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得喝彩最多的是九班的現代舞,看著跟電視上的基本上沒什麽區別。也不知道我們學校怎麽編的班,全年級又高又帥的男生幾乎都在九班了。你瞅他們班跳舞的這四個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著一身白衣服,連皮鞋都是白的,瀟灑帥氣得要死要活的。四個人中間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褲的女孩,那女孩我認識,聽說從前學過芭蕾。五個人一上來就擺了一個巨酷的姿勢,那架勢,像梅豔芳出場似的。那支舞跳得簡直沒治了,背景音樂是麥克爾·傑克遜的《打擊》,五個人四白一黑,本來就感覺特別好,舞步編排得又精彩,想不喝彩都不行了。後來大家評選當天最精彩的節目,這個現代舞是眾望所歸地得了獎。
  程開那天也算刻意打扮了一下吧,他穿了一條深色的西裝褲和皮鞋,上身一件白襯衫,很簡單也很幹淨。我以為他還會唱《大約在冬季》,可他沒有,他唱的甚至不是齊秦的歌。他唱的是《獅子王》的主題歌:《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我跟陸璐坐在一起,望著台上的程開,黑暗裏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在狂跳。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做程開的女朋友,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他驕傲。我是個沒有音樂細胞的人,我聽不出人家唱歌用了多少感情,我也想不通為什麽唱歌要用感情。可我就是覺得程開唱這首歌的時候用了感情,而且用了很多很多的感情。管他的這種感情是為了陳冰冰也好,是為了陸璐也罷,總之他是用了很多感情了,一個能在全校一千多人麵前袒露感情的男孩,該是個多麽浪漫的人啊!如果能夠成為這個男孩的女朋友,如果能告訴全世界我和這個男孩互相吸引,我該多麽幸福多麽自豪啊!那比我考了第一名還要讓我興奮,第一名能讓我滿足,可是程開能讓我幸福得渾身發抖。
  我自顧自地產生了許多浪漫遐想。比如說,程開在唱歌的時候一直在望著我,證明他唱的這首歌是獻給我的;比如說,他柔情萬種地告訴所有的人,他喜歡的人是張小樹;比如說,他會走下台來站在我的麵前,牽住我的手……當然了,這些都是不可能發生的,隻能存在於我的幻想中罷了。我的這些幻想都是沒用的,如果說有那麽一點點用處的話,就是可以證明兩件事:一是我真的很喜歡程開,二是我小說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當時我有點兒喝醉了的感覺——你知道喝醉了是什麽感覺麽?我是到二十一歲才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人一旦受了酒精的刺激,便會做一些平時想做不敢做的事,會說一些想說不敢說的話,盡管他知道這些事這些話他不該做不該說,但他還是去做去說了,這都是酒精的作用。——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我覺得我的嘴巴不聽使喚了。我攥著陸璐的手,激動地說:“陸璐,我喜歡程開。”
  說出口我立刻後悔了,因為陸璐瞪著一雙秀眼驚異地望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該怎麽給她解釋呢?我該怎麽告訴她我喜歡程開比她多兩年呢?我看了很多電視劇,都說如果兩個好朋友同時喜歡上一個男孩,那兩個人就沒法再繼續做朋友了。我害怕失去陸璐這個朋友,所以我一直都沒告訴她我喜歡程開這件事。
  “我還以為你喜歡的是徐誌呢!”陸璐說,“我還以為你是為了徐誌才學的理呢!”陸璐又說,“原來你初二時候告訴我你喜歡的男孩子就是程開啊!”
  我驚恐地望著恍然大悟的陸璐,忘記了給已經唱完歌的程開鼓掌。
  陸璐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趴在我的耳朵上說:“既然你跟我說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陸璐沒有生我的氣,陸璐沒有以為我要奪走她喜歡的人,她還是願意跟我做朋友的。沒等我這口氣鬆完,陸璐拉住我的耳朵告訴我:“我有男朋友了。”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咳嗽起來,我怕極了,我怕她說起的這個“男朋友”是程開。那樣的話,我就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因為如果程開的女朋友是陳冰冰,我還有可能不擇手段地橫刀奪愛,可如果程開的女朋友是陸璐,那我就隻有眼巴巴地看著他倆幸福甜蜜而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你能猜到是誰麽?”
  我惶恐地搖頭,想知道又怕她說出答案。因為除了程開,我不知道陸璐還會喜歡哪個男孩,還會接受哪個男孩做她的男朋友。
  “豆子。”陸璐說。我聽了,差點兒一個跟頭摔到椅子下邊去。
  偏偏喜歡你
  陳冰冰去簽證了,聽說她要去美國。我問程開,有沒有舍不得她,程開說有。程開還說:“要是你去美國,我一樣會舍不得。”
  豆子這小子什麽時候陰謀得逞的啊?這密保得也忒嚴實了吧?我是陸璐最好的朋友,程開是豆子最好的朋友,豆子和陸璐談起戀愛來了,我跟程開愣是什麽都不知道!這也太誇張了吧?!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喜歡一個人隻需要一個適當的時機,”文藝匯演之後電影開始之前,陸璐跟我說,“我就是通過這麽一個時機知道我喜歡他的。”
  我迷惑不解地看著陸璐,“什麽時機啊?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倆有什麽接觸啊。”
  陸璐給我講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她所說的那個“適當的時機”。陸璐說豆子自從高一暑假開始就對她挺好的,她身邊的男孩子很多,所以她知道豆子是想追求她。陸璐並不在意多一個追求自己的男孩子,反正都是無所謂的。後來跟豆子接觸越來越多,陸璐覺得豆子是個挺有思想挺幽默的人,漸漸就把一些原本在程開身上的注意力轉移到豆子身上了。期中考試之後的某一天,忽然間降溫,我們身上的毛褲已經擋不住寒風,晚自習的時候,還下著雨加雪。放學的時候,陸璐走到校門外,看到了豆子跨在自行車上,一隻腳著地,懷裏抱著一把紅色的雨傘。豆子告訴陸璐,他已經在校門口等了她一節課的功夫了,本來是給她送雨傘的,可是中途雨停了,他就索性不回去,等陸璐出來打個招呼再走。
  “那你為什麽不晚點來啊?天這麽冷。”陸璐問豆子。
  豆子笑笑,說:“我哪兒知道你們幾點下課啊,還以為你們是高一呢!無所謂,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我一個男生,不怕。”
  陸璐說,她在路燈底下看到了豆子的牛仔褲是濕的,那裏麵的毛褲肯定也濕了。豆子穿著濕了的毛褲在零下好幾度的氣溫裏等了陸璐一個半小時,陸璐望著那把紅色的雨傘,當時就感動哭了。陸璐說,追她的男生那麽多,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這麽細心過,也從來沒有一個人為她這麽付出過。
  我聽了也挺受感動的,豆子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深情款款呐?連這麽浪漫的事兒都能做得出來,看樣子不佩服他是不行了。可是陸璐畢竟不如我了解豆子,陸璐覺得豆子對她一往情深,我卻吃不準豆子會不會像從前一樣三分鍾熱度,幾個月甚至隻幾個星期之後就把陸璐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過我還是暗自慶幸陸璐不再喜歡程開了的,至少我不用再為了兩個朋友喜歡上同一個男孩子的事兒忐忑不安。而且,程開少了一個喜歡他的人,這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是個好消息。這個想法相當自私,可我說的是實話,我控製不住自己。
  我把陸璐已經是豆子女朋友這件事當成新聞告訴程開的時候,程開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隻是特平淡地說了一句“哦,是麽”就完了。我以為他早就知道了,跟豆子和陸璐合起來瞞著我一個人,於是我不高興了,噘嘴說:“還說是哥兒們呐,有什麽事兒就我一人不知道!”
  程開說:“不是瞞著你一個人,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麽一點兒都不奇怪啊?當時我聽見這事兒的時候差點兒嚇死了。”
  程開笑笑,“有什麽可奇怪的?豆子追的女孩兒什麽時候跑掉過了?不過,”程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陸璐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希望豆子這回認真一點兒吧。”果然,程開在跟我擔心同樣的事情,他也擔心豆子本性不改,到頭來傷害了陸璐。
  說真的,陸璐跟豆子走在一起並不般配。陸璐又高挑又苗條,一張俏臉蛋兒漂亮得任誰都想多看幾眼,可豆子呢?身高不過一米七,臉上還有好多沒褪下去的青春痘,說什麽也算不上英俊。以前陸璐跟我說她喜歡程開,我倒不是很驚訝,因為我覺著陸璐要是跟程開站在一起,肯定是金童玉女一樣的組合。如今豆子不一樣,陸璐看上豆子什麽了呢?
  我問起豆子,陸璐到底看上他哪點兒了?豆子得意洋洋地說:“咱這叫有內秀!”
  “我呸!”我正式警告豆子,這次不準他像從前一樣三分鍾熱度,陸璐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女孩,從前從來沒交過男朋友,我說什麽也不答應豆子傷害她。
  豆子用少見的認真態度跟我說:“這回我不是玩玩的。”看著豆子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了前段時間聽到韓鬆講起的那個故事,蘇童筆下的小說。也許愛情就是這樣吧,外人是永遠看不懂的,隻要他們兩個開心,我們做朋友的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十六七歲的年紀,大家都太容易把自己當作大人看待,總以為自己已經成熟了、長大了,可以做一切大人們做的事情。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都以為自己多愁善感,把自己的重重心事當成現階段除了學習以外最重要的任務,這就和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全都以為自己新長出來的胡子代表成熟是一個道理。
  所以說,像豆子和陸璐這樣的少年戀情在我們中間並不少見,可我們的老師並不覺得這是正常的,他們覺得這是早戀,是學習成績的最大天敵。故此,對待這種感情,老師們不知道便罷,若是給他們知道了就一定打擊到底,決不留情——程開和陳冰冰除外,因為她倆實在是太驚天地泣鬼神了,感天動地得連老師們都不管他倆了。
  藝術節之後,我得了若幹本敲了我們學校大紅印章的筆記本,程開也有幾本,各種名分的都有,最漂亮的那本是獎勵他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我看著那筆記本,想起來那天程開站在台上深情的模樣,忽然很想知道那時候他心裏想的是誰。
  陳冰冰去簽證了,聽說她要去美國。我問程開,有沒有舍不得她,程開說有。程開還說:“要是你去美國,我一樣會舍不得。”
  我看了陳冰冰去簽證之前寫給程開的信,信上說:“開,我要走了,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須要走了,為了我的前途。我不知道美國會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我在那裏將要麵對什麽,可是我不害怕。我走了,你仍然會想我的,是麽?……”
  那封信不是程開給我看的,是我偷偷看的。我也說不好我的心理,我就是想知道他倆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就是想知道他們倆到底是什麽關係。我看過的書不少,我也知道我這是不道德的做法,書上說,這叫“窺探隱私”。但是書上還說,愛情是自私的。那麽,我自私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我對程開的感情算得上愛情的話。
  我知道陳冰冰的學習成績很一般,在文科班的名次並不好,我猜她會以為出國之後就能輕鬆自在地學習了,因為我們普遍認為美國的書要比中國好念,就是花錢多點而已。我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出國,國內難道不好麽?為什麽一定要到國外去呢?孤身一人闖蕩天地肯定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何況我們還都是沒長大的孩子呢!我把這些想法跟程開說過,程開臉上酸溜溜的表情讓我覺得有些嫉妒——他就從來沒為我有過這種表情,他心裏肯定是在乎陳冰冰多過在乎我的。
  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段時間,這中間還有一場籃球賽。我對籃球沒什麽大興趣,所以還是決定在這段時間裏把落下的功課複習一下,免得期末考試考不好又讓我爸不好意思來開家長會。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得了學校的一個什麽表彰,說是什麽“學習進步獎”,是給上一屆高一學習進步最快的同學的。我心裏可真一點兒都沒覺得光榮,因為校長在廣播裏說出了我高一上學期和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老天爺,我高一上學期可是全班倒數第五啊,在全年級倒數五十名之內的人呐我可是!我進步再大也不能掩飾這一點,讓我怎麽光榮啊?!你說你要表揚就在高一時候表揚啊,現在又來了一幫弟弟妹妹,這不是讓我在他們麵前現眼麽?我看著校長,心說您可千千萬萬別讓我上台去領獎,要不然我可真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謝天謝地,沒有叫我上台領獎。還好,跟我一起得這個獎的還有別人,衝淡了我這個普通名字在群眾中的印象,我鬆了口氣。
  我爸我媽問我對以後考什麽大學有什麽打算,我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明白,我想去程開去的大學。就算是我考不上他去的大學,那麽能夠和他離得近一些也是可以的。我有那麽點私心,因為我知道就算陳冰冰不出國她也不太可能考去北京或者上海。有時候想想我真是小心眼,幹嘛一直盯著人家的成績不放手呢?我不就這麽點兒地方比人家強麽?剩下的我還哪點兒比得過人家了?我是有人家漂亮還是有人家溫柔了?我憑什麽讓程開不去喜歡她而來喜歡我呢?仔細考慮一下,其實我真不應該在這上頭浪費時間,我就應該一心一意地學習,沒準兒我還能發奮圖強考進前五呢!我不學習我上這兒來幹嘛呀?嗯,對,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就應該認真學習。
  我這麽自己勸自己勸了一陣子,真的一心一意學習了好幾天,抱著各種習題集狂做,連被理科班當作副科的曆史知識都從頭到底背了一遍。
  那幾天連胡老師都驚訝了,我拿著一大本習題問了他半節課問題之後,胡老師問我:“張小樹,你終於肯好好學習了?”我大叫冤枉,“胡老師,我什麽時候不好好學習了?前兩天您也聽見了,連校長都給我發‘學習進步獎’了。”胡老師摸摸他已經沒有頭發的頭頂,慢條斯理地說:“嗯,好好學習吧,你還能再得個進步獎!”後來有一天,我發現我又不能一心一意隻想學習了。
  那天陳冰冰又給程開捎來了一封信,程開看完信,表情複雜地告訴我,陳冰冰被拒簽了。我瞅著程開,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其實我知道他是怎麽想的,這會兒他肯定是百感交集。於是我說:“程開你是不是特矛盾呐?還希望她實現自個兒的願望,還不希望她離開你,所以特百感交集,是吧?”
  程開慢慢把那封信折起來又拆開,拆開又折起來,“算是吧。還是你了解我。”
  我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你為了她挨了一頓打,還為了她百感交集,程開,看樣子你是真喜歡她。” 程開看著我,挺認真地說:“你也聽韓鬆的節目,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他說過,‘喜歡’這個詞包涵的意義其實很廣的,比如你喜歡一本書,還比如你喜歡吃一種東西,或者你喜歡一個人,這都叫喜歡,隻不過程度不一樣,你就可以把這個詞做不同的解釋。”
  我記得韓鬆說過的這句話,韓鬆當時還說,“喜歡”有時候可以是一種很正式的說法,有時候則是一種很平常的表述。可我不明白程開想說什麽。“你什麽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程開把他手裏的一本《世界軍事》卷成一個筒,“我喜歡這本書,”他拿著那本書朝我晃了晃,“我也挺喜歡陳冰冰。”

  從現在開始
  “張小樹!不許說話!”奶奶的,我可真是倒黴啊!整個早自習一共說了兩句話,全被老師逮著了!ok,ok,我不說話了還不行麽!我一氣之下,決定一整天都不說話。
  快要期末考試之前,我和程開幾乎在同時接到了一個邀請,是原來初中的班主任打來的電話,班主任老師說,讓我倆在這個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抽幾個小時時間到初中跑一趟,給現在初三的孩子們做做動員報告做做榜樣,好讓他們向我倆學習考到我們學校來。
  這個電話把我嚇了一跳。做什麽報告啊?別看我這人平時愛說愛笑的,一上講台我就打怵,說話就結巴。要我在學弟學妹們麵前丟這個人,我才不呢!幹脆讓程開去,他這樣兒的,肯定受弟弟妹妹歡迎。於是,在接到這個電話的第二天早自習,我偷偷對程開說:“回初中沒問題,但做報告我堅決不去,要做你做。”
  程開麵有難色,“我也不會啊!”
  “於老師求到你了,你還能不答應?”我忽略了於老師也同樣給我打過電話這一點,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程開頭上。“大不了我給你寫發言稿嘛!行了,就這麽定了!”沒等程開反對,我就擅自決定了這件事。剛剛在為自己的小聰明竊喜,就聽胡老師在教室門口大喝:“張小樹!你幹嘛呢?出來!”完蛋了,老師們明令規定上自習不準講話,這下子我被胡老師逮個正著,想不挨訓也不行了。
  “張小樹,剛誇完你你就不好好表現了。我可不是頭一次看見你上自習說話了。你說你,有那個時間多做兩道題多好啊!”我真懷疑胡老師是不是特想給我們班當班主任,怎麽他在我們班呆的時間比在七班都多啊?怎麽他們班的學生不用他管麽?要說胡老師也真夠忙的了,陳冰冰不是要出國了麽?胡老師還給陳冰冰當家庭教師幫她補習英語呢,真虧了老頭兒還有精神頭兒一天到晚幫著我們田老師盯著我們班,還真叫一個熱心咧!
  “胡老師,我跟程開討論問題呢!”我狡辯。
  胡老師不客氣地白了我一眼,“你會跟程開討論問題?你是跟他討論陳冰冰吧!”胡老師這一句話可把我嚇得不輕,看樣子這幫老師還真是什麽都知道呢!拋開我和程開今天有沒有討論陳冰冰不談,單就他們知道我和程開的這種好朋友關係就不簡單。“張小樹啊,你要好好學習,程開人家成績比你好,人家有資本,你得趕上來才行呀!”胡老師這話說得不明不白,說的好像是我跟程開在談戀愛似的。
  “胡老師,我知道了。”
  “嗯,行了,回去吧。”
  我點點頭,落荒而逃。回到座位我往門口看了看,見沒有老師在,趕緊偷空跟程開說:“今兒我倒黴,再讓老師抓一回我都不奇怪。”還沒等我把個句號說完,就聽門口我們班主任田老師喊:“張小樹!不許說話!”奶奶的,我可真是倒黴啊!整個早自習一共說了兩句話,全被老師逮著了!ok,ok,我不說話了還不行麽!我一氣之下,決定一整天都不說話。
  那個周末,我和程開應約去了我們原來念的初中,進了我們初中班主任的辦公室。
  “哎呀,來來,坐下。”於老師見著我倆親熱得不行。當年中考結束之後,於老師得了學校好一頓表彰呢,因為她帶出來我和程開這兩個爭氣的學生。其實我倒是覺得,不是我和程開爭氣,而是我們學校實在太差了,因為沒有好學生,所以顯得我這種人也優秀起來了。“怎麽樣兒啊你們倆?在那兒念書念得好麽?”
  我盯著於老師辦公桌玻璃板底下我們班的畢業照說:“程開念書念得好,我就不成了。於老師,您這位得意門生在我們那兒還是全班第一啊!”
  程開不好意思了,“就考過一次,這回不是又下來了麽?”
  “好歹考過呐!”我誇張地叫,“像我,能進前十名就上帝保佑了。”
  於老師樂得合不攏嘴,“行,你們倆都是好孩子。”
  這會兒我們初中的化學老師進來了,還是那麽帥氣,我趕緊站起來,“周老師好啊!”要說起我們這位化學老師,那可真是名震全區啊。別看我們學校是三流初中,可到了初三我們班的化學平均分可是全區最高的,多虧了我們這位帥哥老師呐!我記得中考結束之後,我們班的化學平均分是75.3,同誌們呐,我們那時候化學滿分可是80分呐!這個成績多麽值得我們驕傲啊!
  “喲!你們來啦?”帥哥老師看見我和程開笑,一邊兒對他的現任女朋友加未婚妻的英語老師說,“認識不?94屆三班的倆高材生。”轉頭又跟我們說:“你們倆準備得怎麽樣兒了?”
  我趕緊一撥拉程開,“他去講,我負責寫演講稿兒。”
  “那不行啊!”於老師不幹了,“叫你們倆來就得都說說啊。”
  我苦著臉,“於老師,您就饒了我吧,您也不是不知道,以前我在班會上說幾句話都結巴,您讓我在一百多人麵前談什麽學習經驗,不是要我的命麽?再說了,我哪兒有程開學習好哇?他的那才叫經驗,我那些隻能叫投機取巧,把您的學生教壞了咋辦呐?”
  周老師被我說得亂笑,指著我說:“就你這張嘴,還說不會講話?別逗了你!”
  程開體貼地替我擋了下來,“反正稿子是她寫的,我說也是一樣。在什麽地方?”
  “電化教室。”於老師說。
  我和程開去了電化教室,我站在門口往裏一看,好家夥,黑壓壓全是人,就好像我們學校那回卡拉OK比賽似的。於老師說,這不是初三全部的學生,隻是名次靠前的一批,其中有一些是有希望上重點中學的。 教導主任把我和程開介紹給那些初三學生,還沒等我抗議就把我推上了講台,我當時汗就下來了。沒辦法,也不能下來啊,那多丟人呐!說實話,我是真的不會演講,一上講台就結巴,這會兒逼上梁山,不說話也不行了。我沒做好準備,隻好有什麽說什麽了。
  我說:“同學們,你們中間肯定有於老師的學生,我當初也是於老師的學生。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老師說的話是不能不聽的,所以我必須來。其實我是沒什麽學習經驗可以談的,真正學習優秀的是這位程開同學,我把我有限的一點點學習體會寫在了紙上,讓程開同學配合著他豐富的學習經驗介紹給你們吧!”我聽著自己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心裏愈發害怕,手直發抖。
  我剛想讓大家鼓掌歡迎程開上台,就有一個男孩站起來說:“你說你沒有任何經驗可談,你是怎麽考上那麽好的高中的?”
  我驚訝地看著那個站起來的個子不高的男孩,心裏立即把他罵了一千次——這不是讓我下不來台麽!這是誰家的孩子來著?這麽不懂事!我看了看程開,程開低著頭咬著嘴唇偷笑不理我。我尷尬地停住了往講台下走的腳步,重新對著麥克風說:“我運氣比較好。”
  “學習是能靠運氣的麽?”那男孩不依不饒地問。
  “這位同學,”我對這個男孩讓我這麽下不來台很是惱火,這麽一惱火,竟然忘了自己是在一百多人麵前,開始展示出平時在朋友中間的口才來了。“這位同學,”我說,“你以後是不是打算學文科?”
  “嗯?”男孩一愣。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接著說:“學了文科好考新聞係,考了新聞係就可以當記者了。你這麽會提問題,肯定是個當記者的好材料。”幾個在座的老師全笑了,下邊的學生也笑了。男孩很不好意思地坐下,我小肚雞腸地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們要是還有什麽問題就問這位程開哥哥好了,他是名至實歸的好學生,就在前一段時間的期中考試,他剛剛得了第三名。”
  一陣掌聲之後,程開終於把我從講台上替換了下來,我手腳冰涼滿頭大汗地坐在周老師旁邊,周老師笑話我說:“十七八歲了都,怎麽還那麽害羞啊?還得理不饒人!沒準兒剛才那孩子能成你學弟呐,他是年級第一名。”
  我一邊擦汗一邊說:“鬧了半天還是你的學生啊?讓我那麽下不來台,我這輩子頭一次上台對著這麽多人說話!”
  程開坐在麥克風後麵侃侃而談,基本上沒怎麽看我給他寫的演講稿,講的時候他的右手手肘拄在桌子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彎曲著頂住下巴,就好像平時他思考問題時候一樣的姿勢。我定定地望著程開,忘記了身邊的一百多個比我小的學生,忘記了身邊教過我和沒教過我的好幾位老師。
  “要給自己定下目標,不能太高,你首先要認清自己的能力。”程開說,“學習要一步一步來,不能急於求成。另外還要跟上老師的複習進度,有一個詳細的學習計劃,這樣才能知道自己每天該去做些什麽,才能把時間充分利用。”有人問起語文怎麽學好的時候,程開終於拿起了我給他寫的稿子,“關於語文的事我是不懂的,得看看張小樹同學的經驗了。”說著他笑,一如既往柔和溫順的笑。接著程開念我寫的稿子,“書本知識是首位的,要熟讀課文。但不能忽略的是課外知識,如果沒有太多的時間,至少要看一下你能夠接觸到的課外讀物,這樣對寫好作文有很大幫助……”其實我是瞎寫,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學語文,我覺著我考語文都是靠感覺。說實在的,初中三年除了文言文的課,語文課我就從來沒聽過。虧了程開還就挑語文這塊念,這不是誤人子弟麽?
  程開回答了好些問題,我瞅著那些比我們成熟得還早的男孩女孩,再瞅著程開,忽然有點兒大人的感覺。我發現有些小女孩看程開的眼神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了,切,長得帥就是麻煩多!
  說到最後,程開說:“既然大家沒什麽問題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希望你們中考都能考出好成績,我和小樹會在那裏等著你們!”
  掌聲熱烈。我為程開的那句“我和小樹”激動不已。
  剛要散場,有人高喊:“留個通信地址吧!”
  我和程開站住,看著於老師,於老師回頭說:“他們倆都是高二·三班的。”學生們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班級上自習去了。
  周老師和於老師都表揚程開今天表現出色,尤其是結束語,很有大家風範。程開拿出我寫的演講稿,指著最後一句說:“是小樹寫的。”
  周老師瞅瞅程開手裏的那張紙,“小樹寫的明明是‘我在那裏等著你們’,沒寫‘我和小樹在那裏等著你們’啊!”
  程開一愣,周老師哈哈大笑著拍程開的肩膀,“程開,這下子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學妹拚命學習要考到你的學校去了。”周老師比我們大不到十歲,朝氣蓬勃,如今我們在他眼睛裏已經變成大孩子,他居然開始跟我們開起這種玩笑來了!可以想象等到我們真的長大了,周老師會跟我說出怎樣的話來了。
  我站在我們初三時的教室門口,看著我和程開坐過的位子,想著程開那時候的樣子,想著自己那時候的樣子,覺得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般親近。真快啊,過了今年,我就十七歲了,程開就十八歲了。十八歲是個什麽概念呢?法律上而言,已經成年了。我想起豆子跟我說過的一句話:“香港都要回歸了,還不許咱長大成人啊!”

  夏天的微笑
  陸璐說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放學時候在校門口看見豆子在等她,她覺得豆子是她的依靠,很安全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因為程開從來沒給過我這種幸福。
  我們班並未在籃球比賽上取得太好的名次,隻得了第三。第三第四決賽,我們又冤家路窄地碰到了七班,結果又是我們班贏了,七班的人把我們班恨得牙癢癢。我跟陸璐說過,七班的人太小氣,當初我們足球賽贏了他們,他們把準備慶祝勝利的一瓶香檳酒摔在了我們班窗根兒底下,“嘭”地一聲,特別響。這回好了,我們高二,上了二樓,看他們還拿什麽摔我們班!
  籃球賽結束後,田老師說:“好啦,現在藝術節也完了,籃球賽也完了,你們該收心學習了啊!馬上期末考試了,大家都自覺點兒!”
  人長大了時間就會過得特別快。我記得我上小學那會兒總是一上學就盼著放學,一到星期一就盼著星期天,一天一天過得特慢。可是現在就不,一天一晃兒就過去了,還沒等我幹什麽呢天就黑了。我曾經以為這是因為現在我們一周休息兩天而小時候一周隻休息一天的緣故,可後來想想,不是這樣的。徐誌說,我有這種感覺,說明我長大了。
  我們的政治曆史還都沒有結業,所以還是要算成績考試的,隻不過我們有兩張成績單,一張是沒有副科成績的,一張是所有成績加在一塊兒的。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加上副科成績的那張成績單排名第四。唉,曆史政治學得好沒用啊,高考不考。就好像陸璐的物理化學考得再好也沒用,年級排名才不看你這些成績呢!
  雖然是這樣,我還是不能像別人一樣丟下曆史政治不看,因為我的興趣還是在那裏。在程開和江南做理科習題的時候,我便在背“威廉二世1888年繼位,鐵血宰相俾斯麥漸漸失勢”。這時候江南便會偶爾感歎一句:“你真該去學文。”我覺得這時候再談我該學文還是學理已經毫無意義了,我不後悔這個選擇,我覺得我現在很開心。如果我為了自己的理想去學文,身邊沒有程開,恐怕我就不會這麽開心了。這也許是女孩子的天性,也許是我的本質,誰知道呢?
  我問陸璐,她和豆子在一起有沒有影響學習,陸璐說沒有,她覺得現在她特別開心,做什麽都勁頭十足,以前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陸璐說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放學時候在校門口看見豆子在等她,她覺得豆子是她的依靠,很安全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因為程開從來沒給過我這種幸福。
  說心裏話,早戀這回事是不可能不影響學習的。我自己知道,如果我沒有喜歡程開,如果我把喜歡程開那些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我不見得就一定得不到第一,至少希望是有的。陸璐也一樣,她如果沒有跟豆子談朋友,成績肯定比現在好。至於我們那些“絕對不會影響學習”的言論,都是用來騙老師家長騙自己的,根本不現實。
  期末考試到了,我們掏空了書桌,一人兩個位子,算題目塗答題卡,在一門考試之後互相核對答案,之後大喊:“糟了!本來該選D啊!我怎麽就選了C呐?完了完了,一道題四分兒啊!”或者“最後兩道題我連看都沒看,這回主觀題能答三十分兒就不錯了!”
  我的考試策略一向是不貪多,我跟程開和江南不一樣,他倆是隻要不毛躁不緊張且時間充裕,就什麽題目都能做出來。我不一樣,我學東西不如他倆那麽紮實,有的題目就算是給我一天我也不見得能想出答案來,加上我這個人比較急躁,容易馬虎,所以不認真就很容易把本來會的題目也答錯。綜上所述,我便得出了我的考試策略:穩、準、狠——這是某個偉人說的,我借鑒一下而已。
  除開語文考試之外,其他所有考試我都是以選擇題為主,尤其是理科,三道選擇題的分數跟一道大題的分數一樣,我把三道選擇題答對了比算清楚一道大題容易一些。算明白這筆賬,答起題目來就不緊不慢了。一場考試下來,我經常是六道大題隻做四道,後麵兩道分數最多的題目基本上每次都沒時間做,甚至連讀一遍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我每次考試的主卷分數都頗慘不忍睹,可是客觀題和填空題我基本上是不丟分的。程開曾經誇讚過我的這種考試策略,並且責怪我沒有傳給初中那些學弟學妹們。我說這些是投機取巧的壞經驗,不能誤人子弟。
  成績出來,江南第一,程開第二,我第十一。加上曆史政治,江南第四,程開第二,我第三。唉,要是高考考這些多好哇,沒準兒我也能上清華呐!現在是沒希望了,我現在這種成績,連清華的邊兒都挨不上。
  假期要上一段時間的課,到春節之前結束。我在假期裏也體會到了陸璐說起的那種開心和驚喜,隻可惜,給我這種驚喜的不是我心裏麵喜歡著的程開。
  我們學校出了一個特讓人鬱悶的招兒,他們把各個年級前五十名的大名單寫在紅紙上掛在了校門口,讓所有路過的人們參觀。其實這種做法並不能激勵我們,反而會挫傷我們的自尊心。你想啊,榜上無名的人首先就會覺得自己沒麵子了,榜上有名的人有的會覺得自己這次沒發揮好落在榜尾,還是覺得自己沒麵子。因為我們班的平均成績在年級是第一,所以我也擠進了前五十,可我也沒覺得有麵子。別說是我了,江南的名字在榜首,他仍然是鄙視這種做法鄙視得最厲害的一個。還好學校沒有把年級最後五十名的名單貼出來,否則我們就要集體遊行抗議了。
  其實,我們這個年紀最害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到傷害。尤其是我們這幫在初中都是佼佼者的學生,到了這種重點高中最在乎的就是成績,如果你拿了誰不好的成績出來公開,那麽就是最大限度地挫傷這個人的自尊心,任誰也受不了。就好像我吧,高一那會兒我考了倒數第五,我爸要給我找家庭教師,我當時氣得臉都白了,我怨恨我爸把我的這種醜事告訴了別人,我覺得自己的尊嚴受損了。連我這種不太在乎學習成績的人都是如此,更何況別人了?
  假期補課跟平時上課沒什麽區別,仍然講新課,仍然有單元測驗,區別是學校裏的人少了,放學早了。
  補課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遠遠看到了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看我們的紅榜,我覺得那人的身影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程開走在我旁邊,順著我的眼神望過去,嘴角立即向上挑了挑,“哎,那不徐誌麽?來接你的?”
  哦!徐誌!我說的瞅著怎麽那麽眼熟呐!程開記性還真好,隻見過一麵他就一眼能認出來,連我都沒認出來呐!“哎!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走到徐誌背後拍了他一下,他嚇了一跳。
  “放學了?”徐誌轉過身看到我,笑了,“你好。”他跟程開打招呼。
  “你好,”程開衝徐誌點點頭,“你們聊,我先走了。”程開背著書包去拿自行車,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又問徐誌:“怎麽想起來找我了?”
  “哦,剛回來,想給你個驚喜。哎,你的成績不錯嘛,三十八?”
  我擺擺手,一臉厭惡地把徐誌從那張紅榜前麵拉開,“你說多難聽啊!三八三八的!”
  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出來了,見我跟徐誌站在一起,有人衝我笑的,也有人竊竊私語的。我得承認,那一刻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因為我知道徐誌是多麽英俊。
  反正我不在乎了,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在上海交大的白馬王子,跟我熟的還知道這個人叫徐誌。這都怨徐誌,因為有一次他沒用印著他們學校名字的信封給我寄信,而是用了一個普通信封,所以在“寄件人地址”那一欄裏麵他寫了“上交大109信箱 徐誌”,幫我拿信的人知道了他叫徐誌,所以跟我熟識的人就都認識他了。
  徐誌有點變化,可我說不出來是變化在哪裏。他的頭發很黑很軟,帶一點自然卷,很柔和的感覺,像他的笑,像程開的聲音。可能是他的頭發變短了?不對。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徐誌的變化在哪裏,沒怎麽說話。
  “你怎麽了啊?今兒話怎麽這麽少?”徐誌等了半天也不見我說話,終於開始問了。
  “沒有啊,我覺著你哪兒跟以前不一樣,就是想不起來。”我說,並且繼續盯著他看。
  徐誌大笑起來,一抬手,從臉上摘下一副眼鏡,“這回跟以前一樣兒了麽?”哦!原來他今天沒戴隱形眼鏡而戴的一副無框眼鏡,我說的——哪兒那麽別扭呐!“你可真夠粗心的,看了這麽半天都沒看出來我臉上多了一副眼鏡兒,服了你了。”
  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自己粗心。我在想,如果換成程開,我肯定一下子就能知道他變化在哪裏。
  “你現在這個成績不錯,但要考交大還得加把勁兒。”徐誌重新戴上眼鏡。
  交大?誰說我要考交大來著?我還不知道程開要上哪兒呐!一想到這些我就鬱悶,因為我未見得能和程開進一個學校。“我也不知道能考哪兒,到時候再說吧,你也知道我,不太為未來打算。”我說,“我們好些同學出國了,那個陳冰冰前些日子剛被美國拒簽。”
  “你也想出去了?”
  “不,”我說,“我上初中的時候想過,因為那會兒我爸剛在美國工作了一年回來。可是現在我不想了,我覺得這兒挺好的,沒必要出國啊!哎,你們交大出國的是不是也特多啊?我聽說清華好些學生都出國,一個係能走掉一半兒。”
  徐誌把領口往上拉了拉,“挺多的。不過我沒想過,我想呆在國內。”說著徐誌扭頭看著我,“忘了告訴你,我保研了,你要是能來交大,我繼續當你的學長。”
  我拉著徐誌白色的羽絨夾克大叫:“恭喜恭喜!!不行,今兒你得請客!我給我媽打個電話,說我跟你出去吃飯了。”沒等徐誌答話我就跑到一個小賣鋪,抄起電話告訴我媽徐誌保研了,他答應今晚請我大吃一頓。我媽連聲答應,並且叮囑我一定要讓徐誌送我回家,因為現在天短,很快就黑天了。
  我放下電話回到徐誌身邊,他哭笑不得地望著我說:“你說說你,什麽時候能長大呢?”

  對不起,不是你
  “反正……我跟陳冰冰就跟你倆差不多。”程開小聲嘟囔,比蚊子打噴嚏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我噘嘴,“你跟陳冰冰什麽關係關我什麽事兒啊!”
  我們那裏的冬天從來都不是蕭瑟的,我一直覺得我們那個城市最有味道的就是冬天。我們那兒冬天會下很大很大的雪,白皚皚的雪地裏,你可以抬頭看湛藍湛藍的天,天上一朵雲彩都沒有。如果你喜歡,手裏還可以拿一串火紅火紅的冰糖葫蘆,就著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咬一口,就算是被硬硬的冰糖劃破了嘴唇,也會快樂得像嘴裏的山楂一樣紅豔豔的。你一笑,麵前便會立即出現一團小小的薄霧。那個季節裏,街上到處都是這種一團一團的薄霧,因為太冷,所以嘴裏呼出的熱氣都在空氣裏凝結成了小水滴。那種情景,仿佛你能看見人們說出的話一般。一團一團霧氣升騰在街上,熱熱鬧鬧,一點兒都不寂寞。
  程開約我一起去圖書城買書,就是在一個這樣的冬天裏。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路上還有很多冰雪沒有清除,我們不敢騎車出去,公共汽車像是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我抱怨:“程開你說你真是的,哪兒有大年三十兒出來買書的啊?!”我們是年二十九才放假的,可當天下了好大一場雪,我們不得不扛著鐵鍬去掃了一下午的雪,結果假期又推遲了一天。
  “哎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程開站在我旁邊,用他一米八零的身高護著我,防止我被人擠到。
  下了車,我在車站旁邊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你吃麽?”我問程開,程開搖頭,我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程開笑,“你說說你,什麽時候能長大呢?”哎?這話聽著真耳熟啊,怎麽男生都喜歡這麽說女孩子麽?
  大年三十了,圖書城裏沒有太多的人,我跟程開去挑書,買了幾本教學參考書之後我就要上樓看小說去,程開說我又不務正業,我說:“學校發那些習題你還嫌不夠哇?還自己買?有病麽?!”真的,我們學校發的習題和做的測驗太多了,別說做,就連全都看一遍我都沒時間。
  程開說:“自己挑的題目做起來才有興趣。”
  “那你自己在這兒挑吧,我上樓。”我丟下程開,到收款處把手裏的幾本書結賬,上樓找喜歡的小說去了。我所知道的那點兒世界名著都是課堂上老師提起過的,別看我平時裝模做樣寫作文寫的挺起勁兒的,其實我看書看得特別少,看過的世界名著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我跑到“外國文學”書櫃,挑了兩套書:《三個火槍手》和《基督山伯爵》,這兩套書花光了我有限的積蓄,也由此讓我開始了鍾愛大仲馬的經曆。
  等我拿著這套書回到樓下,程開還在挑習題集,他手裏已經有了一摞了。我拿手撥拉撥拉那堆書,“程開,你盯上北京四中了怎麽的?幹嘛全都買他們的題目啊?你這叫盲目崇拜!”
  “皇城根兒嘛,他們知道出高考題目的人什麽心理,要不為什麽哪年他們學校的上清華北大最多?”程開又放了一本書在他那一堆書上。
  “切!”我一撇嘴,不搭理程開了。他挑書的功夫,我也買了兩本化學習題——買學習用的書我媽我爸掏錢。
  買完了書從圖書城出來,已經快要中午了。程開說他請我吃飯,我倆就進了圖書城對麵的一家抻麵館。這家的抻麵出了名的量大,我跟程開說,你要一個大碗的就夠我倆吃了。程開買了一份大碗抻麵,找了個小碗來撥出一少半來給我,我拿起辣椒罐子,把麵前那一份抻麵染得通紅,程開瞅著眼睛都藍了,“你這麽能吃辣的啊?!”
  我吃得過癮,沒顧上答話,隻是點頭。
  “怪不得脾氣那麽倔。”程開嘟囔著,掰開方便筷子也開始吃了。
  “她簽證下來了。”程開忽然說。
  “誰?”我把嘴裏的麵胡亂吞下去,“陳冰冰?”
  “嗯。”
  “哦……”我想了想詞,還是想不出來該怎麽跟程開說些安慰的話。“什麽時候走?”
  “還有一個多月吧。”程開放下筷子,盯著麵前的碗發愣,“你說,美國有多遠來著?”
  我虛情假意地笑,“這年頭兒交通這麽便利,坐飛機說回來就回來了。沒準兒,以後你也出國了呐!”
  程開皺皺眉頭,“不是,小樹,你沒明白我說什麽。”他頓了頓,又說,“就好像,好像徐誌要出國走了,你能舍得麽?”沒等我反應過來程開又反悔了,“不對,不是,我對陳冰冰和你對徐誌的感覺肯定不一樣,這個比喻不對。哦,這麽說吧,江南要是走了,你能舍得麽?”
  徐誌?關徐誌什麽事兒了?江南??也虧了他能想的起這兩個人來了!不過仔細想想也對,江南要是這會兒跟我說他要走了,我可能還真會有點舍不得。畢竟這麽久同學了,他還對我那麽好——等等,程開在告訴我什麽?他在告訴我他跟陳冰冰其實沒有愛情這回事麽?他在告訴我他們倆本來就是清清白白不像大家傳說的那麽浪漫麽?
  “你是說……你是說……”我結巴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程開見我“說”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急了,“我是說,陳冰冰不是我女朋友,你別老瞎聯想。別人這麽說也就完了,你跟我這種關係也這麽說!”
  我當時真是傻了,要是不傻我也不能問程開“我跟你什麽關係”這種蠢話。
  程開頓時臉紅了,也開始結巴,“我、我的意思、意思是說,你跟豆子一樣,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我做恍然大悟狀,隨即馬上掐了自己一把,這個疼啊!你說我好端端的問程開這些幹嘛呀?好了,他現在跟我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一點兒餘地也沒了!我又捧著腦袋想了想,還是沒想明白。難道程開知道江南喜歡我麽?我肯定沒跟程開說過,那麽是江南說的?不能吧?江南那個人少言寡語的,我們連他是不是獨生子還不知道呢,他怎麽可能把這種事跟程開說呢?程開最多知道我跟江南是好朋友關係啊,那他怎麽說他跟陳冰冰和我跟江南的關係是一樣的呢?就他跟陳冰冰那樣兒,怎麽看怎麽都不像是好朋友啊。那他是什麽意思啊?我糊塗了,捧著腦袋不說話,忘記了還沒吃完的“辣椒抻麵”。
  “你別想了,”程開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江南喜歡你。”
  我被嚇了一跳——程開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了解我的?連我想什麽他都知道?
  “在這個學校裏,江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呢?”
  我張著嘴,瞪著程開。
  程開“嗬嗬”笑了,那笑真好看。“你張著嘴的樣子真傻,挺可愛的。”
  這時候我才有了知覺,一擺手,說:“去你的!你嘴裏也能說出這麽酸的話?這話要是豆子說的我早就一腳踹過去了,看你這麽斯文,我饒了你。”說完我把臉湊到程開跟前,地下黨接頭似地小聲問他:“你給我老實交待,江南的事兒你怎麽知道的?”
  程開低頭輕笑,之後抬起頭,用一雙不近視沒砂眼外帶雙眼皮的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鄭重其事地說出了一句廢話:“我看出來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從裏頭發出一種類似於怒火的東西,並且配上咬牙切齒的聲音:“廢話!我也知道你是看出來的,怎麽看出來的啊?!”
  “你還記得那回豆子他們學校有個女孩兒來找我那件事兒麽?江南看見你哭了,立馬把責任全擔過去了,也不怕我跟他翻臉,他要是不喜歡你,能那麽幹?你也知道他,平時全世界的事兒都跟他沒關係,你什麽時候見他管過閑事兒了?”
  我又聽愣了,嘴巴又不自覺地張開來,樣子傻得要命。
  程開看見我那樣子又樂了,可幾秒鍾之後他收起笑,特正式地跟我說:“其實在那之前我就有點兒感覺了。小樹,就江南那超級聰明的理科腦袋,為啥非得去學文呐?”
  我用手做了一個“STOP”的動作,“打住打住啊!這事兒別提了,ok?”我特怕有人看出來這事兒,特怕有人提,因為每次我想起這件事兒都後怕,我怕我真的一糊塗去學了文科,江南也跟著我去了,我就犯下天大的錯誤了。不過江南從來沒跟我說起過他當初是為了我才要去學文的,沒準兒這是我自作多情呢!所以我就更不去想了,這件事既然沒發生就讓它過去好了,程開真煩人,還跟我提!
  “反正……我跟陳冰冰就跟你倆差不多。”程開小聲嘟囔,比蚊子打噴嚏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我噘嘴,“你跟陳冰冰什麽關係關我什麽事兒啊!”
  “小樹!”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頭,看見了徐誌那張粲然得可以把陽光比下去的笑容。“給你家裏打電話,阿姨說你出來買書了。”
  我拉出椅子給他坐下,笑,“那你該去圖書城找我啊,怎麽找飯店來了?”
  徐誌也笑,露出他整齊的白牙齒,“圖書城下午關門,我上這兒吃點東西,碰巧碰上你了。”
  “你不是真特意上這兒來找我的吧?”
  “差不多,”徐誌說,“過幾天我就走了,可能沒時間找你了,來跟你拜個年告個別。”
  我心裏立刻想到了一個月以後就要出國的陳冰冰,想起程開剛才跟我說的“徐誌要是走了你會不會舍不得”。我頓時感到舍不得徐誌了。“你要上哪兒啊?”
  “回上海唄,我還能上哪兒啊?學校那邊有點事兒,下回再見可能就要暑假了。”
  還好,還好,不是出國。要說國外說遠也不遠,坐飛機去美國還不如坐火車去上海時間長呢,可就是距離遙遠得讓人覺得看不到摸不著,那種感覺肯定非常不爽。我連徐誌都舍不得,別說程開對陳冰冰了。
  “哎,程開,陳冰冰要走了你不送她點兒什麽東西啊?”我忽然替程開想到了這件事。我很少這麽體貼細心,可能一看見徐誌我所有女孩兒的細膩全給他勾起來了。
  “想送,可是不知道送什麽。”
  徐誌端了一碗麵走過來,剛好聽見我們倆說的話。徐誌說:“送風鈴吧,方便帶走,還有意義。”
  “什麽意義?”程開抬起頭看徐誌,目光又隨著徐誌坐下回到平視。
  徐誌掰開方便筷子,把麵拌了拌,看著程開,大人對孩子般地說:“風鈴代表分別。”
  我一下子想起了昨兒晚上我聽韓鬆的節目聽說的一種說法,於是我興奮地拉著程開的袖子說:“哎,哎,程開,昨兒你聽韓鬆的節目了沒?他說如果送禮物,可以把花風幹,然後裝起來送給別人。我知道有一種紫色的小花叫‘勿忘我’的,你做了幹花兒送給陳冰冰吧。”
  “什麽‘勿忘我’?什麽意思?”
  我拍了程開一下,嗔怪地說:“真笨!虧你還喜歡文言文呢!就是‘不要忘記我’嘛!”
  徐誌聽我這麽說,一邊吃麵一邊笑了,笑得特開心,把麵咽下去的時候還直搖頭。
  程開沒言語。等徐誌吃完了麵,程開叫上我們兩個陪著他給陳冰冰挑了一串特別精致的陶製風鈴,對於我從花瓶裏興高采烈地拿出的一束紫色“勿忘我”花視而不見。真是的,我的主意多好多浪漫呐!他居然都不采用!
  程開走後,徐誌送我回家。路上,徐誌說:“我看程開是打算讓那女孩忘掉自己了,你剛才是給他添亂。”
  “啊?!”我張著嘴。
  “嗬嗬,”徐誌笑,“你這張著嘴的傻樣兒倒是挺可愛的。”

  祝我生日快樂
  隻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程開。那是我十六年以來第一次看懂了一個人的眼神,那種溫柔的依依不舍,那種深深的傷感離情,都被我看見了。
  我問程開,陳冰冰走他會不會去送,程開說他不去。我又問他會不會哭,程開說他不會。豆子說陳冰冰已經開始瘋狂采購了,準備把她喜歡的東西都帶到美國去。我跟豆子說,程開買了一串特好看的風鈴給陳冰冰,豆子則說,陳冰冰折了一千隻紙鶴,裝在一個很大的玻璃罐裏頭,準備送給程開。媽呀,一千隻啊!那得折多長時間呐?豆子說,陳冰冰折這些紙鶴用了好幾年,不是一下子折完的,她老早就說,等她找到真命天子就把這些紙鶴送給他。
  聽到這個消息我鬱悶了半天,因為我知道陳冰冰真的非常非常喜歡程開,可能比我還喜歡。比如我就不知道折一千隻紙鶴給程開。
  春節以後,陳冰冰要走了,程開在陳冰冰臨走前一天打電話給我說,讓我跟他一起去送陳冰冰。我沒問為什麽,答應下來了。
  去送陳冰冰的除了她爸爸媽媽、我跟程開之外,還有陳冰冰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我們坐在陳冰冰她爸爸單位的兩輛黑色“奧迪”上,一起去了機場。
  陳冰冰入關之前跟大家一一告別,我看的出她是興奮的,因為她擁抱她爸爸媽媽的時候,盡管眼圈紅了,可表情並沒有特別難過。但她擁抱她兩個好朋友的時候,確實很難過,我看出來了。輪到我,陳冰冰象征性地擁抱了一下,說實話,我在那一瞬間感動了一下,突然間有了點依依不舍。看來人真的容易受環境影響。
  輪到程開,陳冰冰不能擁抱了。她走到程開麵前,背對著她的父母,從兜裏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遞給程開,之後傷心欲絕地哭開了。程開接過信,看見陳冰冰哭成那個樣子,立即手忙腳亂,嘴裏也不知道在胡亂叨咕些什麽。陳冰冰的媽媽一看女兒哭了,再也忍不住,也抹開了眼淚,就這麽著,一群人都哭了,我都差點兒被這種氣氛感動哭了。
  末了,程開對陳冰冰說:“你保重,我會給你寫信的。”
  陳冰冰拉著行李箱一步一回頭地過了安檢門,她的爸爸媽媽以為她舍不得家人,她的兩個朋友以為她舍不得朋友,程開以為她舍不得中國,隻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程開。那是我十六年以來第一次看懂了一個人的眼神,那種溫柔的依依不舍,那種深深的傷感離情,都被我看見了。
  陳冰冰的父母把我們送回家,我跟程開說我不想回家,我問他我能不能去他家坐坐。其實我是想陪陪他,我知道這會兒他心情肯定不好。程開說:“好,反正這麽多年你還從來沒去過我家呢。”
  程開家不算太大,但是很幹淨很舒服,程開的房間是正方形,一張床、一個壁櫥、一張桌子和一個書架,很簡單,跟我的房間差不多。我看見他寫字台上平放著一個相架,走過去一看,是陳冰冰穿著晚禮服的藝術照。“哎,真好看呐!”我把那照片拿起來,“你幹嘛不擺起來?這麽放著多浪費啊!”我順手把那相架豎著擺在程開的書桌上。不過說真的,陳冰冰這麽一化妝真不如她平時那個樣子好看,平時多自然多清純呐!
  程開把相架拿過來,看了一眼,拉開抽屜放進去,“照片兒也能隨便兒擺的?我還沒到擺女朋友照片兒的時候呐。再說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我有點兒不樂意了,“你說程開你幹嘛老強調這一點呐?別不承認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你還不承認,還說跟我是好朋友呐,不夠意思!”眼見著程開要說話,我又說:“陳冰冰沒給你一千隻紙鶴?你收下了就得對人家負責任。豆子說,那是她折給她的真命天子的,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程開說,“所以我沒收。”
  我蹦起來了,“你沒收?!”
  “嗯,我沒收。”程開坐在椅子上,“我都送她風鈴了,怎麽可能還收下她那麽重的禮物?”
  我迷糊了,“這跟風鈴有什麽關係啊?”
  程開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徐誌不是說風鈴代表分別麽?”
  我想起來了,徐誌跟我說過,程開打算讓陳冰冰忘記他了,所以才對我給他的建議不理不睬,難道是真的?“你打算讓陳冰冰忘記你啊?”
  “嗯,是啊,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可是她不太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我覺著她這麽一走對她倒是好事兒,省得她總是因為我心煩了。”
  我有點兒糊塗。程開當初跟我說過他喜歡陳冰冰啊,怎麽現在又不了麽?哦,對了,程開還說過他喜歡《世界軍事》呐!程開這人真煩人,說什麽話都拐彎抹角讓人猜,你說誰能有那麽些精神猜他的話啊?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的,到底想怎麽著啊?就他跟陳冰冰之間鬧出那些事兒,誰能相信陳冰冰不是他女朋友啊?!不過也是的,除了我幾個好朋友,也沒人相信徐誌不是我男朋友。唉,這世界亂了套了。
  程開在開學前兩天過十八歲生日,我和豆子加上陸璐請程開吃了一頓飯,之後玩兒了一整天。豆子和陸璐送了程開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我送給程開的是一本帶鎖的日記本,那是我初中時候某次作文比賽的獎品。
  日記本上是我從1995年2月28日程開十七歲生日開始寫的東西。自然,這些東西是跟日記不一樣的,我寫一些身邊發生的事情,大多數是程開知道的,有些是程開不知道的。我每天抄一首古詩詞在末尾,說是要幫著程開記憶高考必考的名家名句。每一天我都寫得不太多,最多一頁,可我每天都寫,堅持了一年。 後來我們結束了聚會,豆子送陸璐回家,程開送我回家,路上我叫程開打開這份禮物,程開看了,半天沒說出話。最後,他說:“你這禮物能給我當字帖了。”
  這禮物裏沒有我的心事,我沒有在上麵記下我喜歡程開、江南喜歡我這些事,我也沒在上麵寫陸璐當初有多麽迷戀程開的聲音,但我寫了我看得出陳冰冰有多麽喜歡程開。
  1996年2月23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正月初五,陳冰冰動身去美國,昨晚程開約我一起去送她,我沒有拒絕。其實我跟陳冰冰並不熟悉,我也不知道程開為什麽叫我一起去送她。
  在機場陳冰冰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一個女孩哭得那麽傷心。我知道她是為了程開。我不太懂什麽叫愛情,可我在那個時候忽然覺得陳冰冰是愛著程開的。電視裏經常演,這種時候,男主角隻要說一句“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女主角便會立即丟下機票撲進他的懷抱。可是程開沒有挽留陳冰冰,隻是對她說:“你保重,我會給你寫信,”我不知道陳冰冰會是個什麽心情,但既然她這麽舍不得程開,為什麽還要那麽拚命地出國呢?
  1996年2月28日,星期五,多雲
  今天是程開十八歲生日。人們都說,十八歲就成年了。我也不知道程開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反正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小時候覺得十八歲已經很大很大了,我記得讀小學的時候見到十八歲的男孩要叫叔叔,可是現在要是有個讀小學的孩子叫程開叔叔,我肯定會覺得特別扭。
  等一會兒我和豆子他們會幫程開慶祝生日,這個日記本會送給程開當生日禮物,這篇也是這個日記本上我的最後一篇日記了。程開,希望你在十八歲以後的每一天都開心快樂,希望你在新的學期裏一切順利。算下來,我們認識也有五年了,這樣的祝福以後年年會有,但願能夠更加持久。
  最後一篇日記的後麵,我抄下了第365篇詩詞,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其實我本不該在程開的生日寫什麽“生”呀“死”的,可我真的很喜歡這首詞,我覺得寫得動人極了,盡管那時候我並不能完全理解裏麵的意思,可我還是覺得特別動人。我在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在他長大成人的時候,送他這麽一首情意綿綿的詞,也算是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意吧。
  那年是閏年,29號那天我陪著我堂妹過了她四年才有機會過一次的生日。我一直搞不懂,是不是2月29日生的人就四年長一歲?我媽說不是,他們也跟我一樣,每年長一歲。我就覺得不公平了,既然每年長一歲就要每年都過生日,但如果不能每年都過生日就要四年才長一歲。我媽說我胡思亂想,徐誌說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開學伊始,程開收到了從美國某個燈火繁華的大城市寄來的信,信中夾著陳冰冰在帝國大廈樓前照的照片,笑眯眯的,還是那麽可愛。信寫得很厚,字裏行間滿滿當當的都是思念——這回我沒偷看,是程開看見我好奇的眼神主動拿給我看的。就好像我怎麽也想不通江南為什麽喜歡我一樣,我同樣怎麽也想不通程開幹嘛不喜歡陳冰冰。如果說男生都喜歡漂亮的、溫柔的女孩,那陳冰冰都夠格啊,程開為什麽不喜歡呢?我問徐誌,徐誌說愛情是靠感覺的。我不懂什麽叫感覺,我就是不明白程開為什麽不喜歡陳冰冰。徐誌說:“有的男生就喜歡傻丫頭,比如你那個同桌江南。”我不言語了。
  我一直覺得盡管我不是乖乖女,但我仍然算得上是個好孩子。我的成績雖然不夠好,但也不算壞,這麽保持下去的話,怎麽也能混上個一批重點。雖然我也調皮搗蛋,可我從來不幹什麽過格的事兒,最多就是上課睡覺、跟江南一起在教科書上亂畫漫畫罷了,我連考試時候跟別人偷偷傳遞答案這事兒都沒幹過,真的,我發誓。
  所以,我基本上算是一個好孩子,像是被校長找去談話啦,被教導處通報批評啦,一向都跟我沒關係。再說了,我們學校這種精英薈萃的地兒,十年也不帶出一個受處分的人來的。
  遺憾的是,我這種所有人眼裏的好孩子,所有的好名聲都毀在了一次考試裏。

  斷點
  我接過準考證一看,上頭居然是我的一寸照片!我拿著準考證的手直哆嗦,“高峰,高峰!你忒不是東西了,你怎麽能這麽害我呐?!”
  期中考試之後,我因為又進了前十名樂顛兒樂顛兒地拿著成績單自我陶醉,豆子來找我了。豆子倒是常來我們學校,可他來十次有九次是來找陸璐,剩下的一次也是找程開,特地來找我的時候根本沒有過。今兒他居然是來找我的,讓我受寵若驚。
  “小樹,我有事兒找你幫忙。”
  豆子很少這麽吞吞吐吐,我一瞅就樂了,“得啦豆子,咱倆多少年的朋友了啊?你用得著這麽見外麽?說吧,是不是跟陸璐吵架了找我當和事老啊?”
  豆子開始拿眼睛白我了,“哪兒能啊!我自個兒的女朋友我還能擺不平麽?誰用得著你當和事老啊?”仔細想想,豆子這回可能真的是認真的了,他和陸璐在一起居然有半年多了。奇跡奇跡,終於有個女孩子能治得住豆子了。
  “那你什麽事兒啊?說吧,我能幫忙肯定幫。”
  “那什麽,”豆子緊張地摸了摸鼻子,“我有個朋友,今年參加成人高考,可她學習不行,想找個人幫忙,你看……你看……你能不能……”
  我插在校服口袋裏的手立馬抽出來指著豆子的鼻子說:“你讓我替考?!”
  豆子見我急了,又開始吞吞吐吐,“我這不是沒轍了才來找你的麽……”
  “你沒轍我就有了?替考這玩意兒抓到了就是三年不準參加高考你知道麽?你這不是坑我麽?”說著說著我火氣就上來了,“幹嘛找我呀?你知道有危險還來找我?你怎麽不找陸璐啊?你心疼你自個兒女朋友就不心疼我了?!”我對著豆子一頓數落,豆子一句話不敢說。“這種事兒我說什麽也不能幹,”我平靜了一下,跟豆子說話的語氣稍稍緩了緩,“豆子,你不是不知道,這事兒風險太大了,我不能拿自個兒的前程開玩笑。”
  豆子猶豫了一下,從兜裏掏出一張準考證來,“你看,不會有事兒的。”
  我接過準考證一看,上頭居然是我的一寸照片!我拿著準考證的手直哆嗦,“高峰,高峰!你忒不是東西了,你怎麽能這麽害我呐?!”高峰是豆子的大名兒,自從我和豆子做了兄弟之後我就沒叫過,今兒要不是我氣急了我還是不能這麽喊他的名字。
  “小樹,咱倆認識五六年了,我什麽時候求過你來著?你就幫我這一回,這位姐姐的要求我真拒絕不了,我要不是真沒辦法了就不能來找你。小樹,我知道是我不好,沒等你答應就把這事兒應下來了,你說吧,怎麽罰我都行。”
  我的臉都氣綠了,“行,高峰,你行!越來越有出息了啊!你說,要是真出事兒了你叫我怎麽辦?我要是不能考大學了怎麽辦?你擔得起這個責任麽你?!我告訴你豆子,你別跟我講你那些什麽江湖道義,我不知道這個什麽什麽……”我低頭看了一眼準考證上的名字,“金霞跟你有什麽過兒,無非就是她或者她男朋友在打架的時候幫你擋過一棒子什麽的,你犯得上用我的前途報恩麽?我還是那句話,豆子,你怎麽舍不得讓你的陸璐去呐?忒不夠意思了你!”我氣壞了,不是氣豆子擅自答應我去替考,而是氣他保護陸璐而絲毫不顧我的感受。
  豆子咬著嘴唇,看著亂發脾氣的我,好半天也不說話。好一會兒,豆子才說:“小樹,你也知道我小時候我爸我媽都沒怎麽管過我,我是跟我奶奶長大的,這點跟程開挺像。”豆子一提程開,我的火氣立馬小了不少。豆子還真懂得抓住女孩子的弱點。
  “金霞是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的,我奶奶身體不好,金霞比我大三歲,一直都是她帶著我,有一回,我大概三四歲吧,我跟金霞去一個挺偏的地兒玩兒,我爬樹從樹上摔下來了,頭朝下摔下來的,當時就暈了,頭破血流的,金霞那時候也就六七歲,也沒回家叫大人,背起我就往路邊兒跑,她一個女孩子,我都不知道她怎麽把我背過去的。到了人多的地方大人們看見一個小女孩兒背著一個比她還小的小男孩兒,才把我倆都送到醫院去了。”豆子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小樹,要不是金霞,我就死了。這不是我瞎編的,是我媽聽大夫說的。金霞當時要是害怕了回家去叫大人,我肯定死在那兒了。小樹,我是頭朝下摔下來的呀!”
  我這人心軟,本來豆子是我好朋友,他又講了這麽一個感人的故事,我想不心軟也不行了。我知道豆子這人表麵上大大咧咧的,其實他是挺深沉的一個人,我就知道他跟他奶奶感情特別好,跟他爸媽的感情相對而言比較淡一些,至於為什麽豆子從來沒說過。
  “小樹,我知道這回是我不對,我不敢跟陸璐說這事兒,我怕她瞧不起我,因為她是我女朋友。你是我哥兒們,除了你我不知道該找誰了。金霞姐從來沒求過我,要不然我也不能幹這事兒。”見我開始猶豫了,豆子趕緊趁熱打鐵地說:“沒事兒,你看照片都換成你的了,誰也看不出來。我打聽過了,考點兒也不在你們學校,放心,沒人認識你。你成績那麽好,隨便答一答就交卷兒,速戰速決,肯定沒事兒。”
  我拿起那張貼了我照片的準考證看了看,思想鬥爭了一分鍾,權衡了所有的利害關係和我跟豆子之間堅不可摧的友情,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你先別給我扣帽子,先讓我考慮考慮吧。”
  “好。”豆子說,“隻是,這事兒你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對你不好。”末了,豆子說,“尤其是程開。”
  豆子要是不說的話,我肯定去問程開該怎麽辦了。現在想想,真的不能跟程開說,程開是鐵定反對的,他認為什麽事兒都不能夠影響前途,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高考,影響高考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幹。
  豆子走了,我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室。正是大課間,大家有的在吃飯有的在聊天,我聽見有人在聊成人高考的事,就拿了一包話梅湊過去聽。“替考的挺多的,一般都抓不著。”有人說,“參加成人高考的大多數都是不太學習的人,不找人替考怎麽過關呐?我估計那些老師也都明白,都不抓。”
  “可是有抓到的,處分挺嚴重的,不能參加高考了。”
  我聽見這句話,心裏一虛,嚇了一跳。
  “哎呀,抓不著,也沒什麽人抓。你說,準考證兒上的照片一換,誰知道誰呀?你就是查也查不出來。被抓到的是功夫沒做到,你不換照片兒傻子也能把你抓到啊!”
  …………
  我把那包話梅留在了談話者中間,開始回憶我跟豆子這些年的友情。我覺著豆子不是有意在害我,他是真的沒辦法了。這種事兒,誰都有私心,要是換成我我也不能讓自個兒的女朋友去幹,所以我不能怪他。豆子對我真挺好的,《古惑仔》裏頭說:“兄弟是用來出賣的。”豆子當我是兄弟,可他從來沒出賣過我,為了我他做了許多事,他甚至用心良苦地在陳冰冰麵前隱藏了自己跟程開的關係隱藏了快兩年。而且豆子這人知恩圖報,特別講義氣。就拿上回程開挨打這件事兒來說吧,他為了程開跟自己的同學翻臉,還每天大晚上地來送程開回宿舍接我放學……這不都是情意麽?豆子說得對,我們認識五六年了,他從來沒求過我辦事兒,就連初中時候考試他都沒要求過我給他傳答案,他寧可自己拿爛得要命的英語水平考試,寧可自己不及格,也要維護我的清白。這回,他是為了別人求我的,我不幫他,是不是太不義氣了?
  我的思想鬥爭從來沒像現在這麽激烈過,好像生死抉擇那麽難。操場上,男生們在踢球。我看見程開,朝他招手。程開跑過來,“怎麽了?有事兒啊?”
  “程開,”我幫他拿掉肩膀上的一個線頭,“你說,要是豆子找你幫個忙,你幫不幫?”
  “廢話,當然幫啊!”程開抬手擦額頭上的汗水。我看著他,覺得他那張斯斯文文的臉上實在不應該有汗水的。
  “什麽忙都幫?”
  程開想了想,說:“隻要我有能力我就幫。”
  我點點頭,“行,你去踢球吧。”
  程開沒走,低著頭看我的臉,“豆子找你幫什麽忙啊?”
  我裝出一個笑臉,“還不是他和陸璐的事兒。”
  程開大笑,“我還當什麽事兒呐,那你就幫唄!我走了啊!”他又跑回去踢球了。我站在操場邊上看著程開,想著他剛才說的話,決心去幫豆子這個忙。
  晚上,我給豆子打電話,我說:“豆子,我去幫你,但是就這一次,以後你要是再幹這種事兒我就跟你翻臉。”
  豆子在電話那頭興奮得直蹦高,“小樹,小樹,太謝謝你了,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幫我,我就知道……”
  掛了電話,我躺下睡覺。那一夜我沒睡好,做了一夜的夢,我夢見我去參加成人高考被抓住了,學校給我記了一次大過,我不能參加高考了。夢到最後還夢到高考,程開考到了一個什麽大學,我站在那所大學門口大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靠近
  我站起來走到玄關門口,看見程開正拎著豆子外套的領子喘粗氣,我從來沒見程開那麽生氣過,氣得他臉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見了,我差點兒就認不出他來了。
  成人高考的時候,我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的,盡量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二十歲的女孩子。可不管我怎麽打扮,都覺得自己不像,豆子說那是我心裏發虛,沒事兒,隻要我不害怕就不會有人懷疑。“廢話,我能不害怕麽?!”我嘟囔了一句。
  考場在三中,豆子跟我一起去,金霞等在校門口,拉著我的手謝了我好一陣子,誇了我好一陣子,我沒心思聽,我是為了我的兄弟豆子,而不是為了什麽金霞。
  考試的題目不難,加上我著急交卷,全部答完最多也就用了一個小時。每場考試之前老師檢查準考證的時候我都害怕得要命,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我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盡量使自己不緊張,可我辦不到。其實我沒什麽好害怕的,準考證上的照片是我,連報名表上的照片都是我,隻要老師不去查原始檔案,我就沒問題。要說豆子這招兒真夠高的,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拿走我那麽多報名照的。
  就這麽順順當當考到了最後一科,進考場之前豆子和金霞說,等考完了去吃飯,吃我愛吃的燒烤。我說免了吧,考完了讓我回家睡覺就行了,膽顫心驚地過了好幾天了。
  我進了考場,已經不再那麽害怕了,因為考了那麽多場都沒事。我覺得考場裏有好多人都神色詭秘,還有一些人明顯跟我是同齡人,似乎都是來替考的,我甚至在隔壁考場裏見到了陸璐她們班的一個男孩,大家心知肚明,互相笑笑也就完了。
  監考老師照例來查準考證,對著我的臉看了看,放下走了。我心裏長長鬆了一口氣:上帝啊,我終於過關了!我一定在四十分鍾內答完那該死的卷子,然後收拾東西回家,以後誰再跟我提成人高考我跟誰翻臉!
  卷子發下來了,我一看,不難,剛把金霞的名字和準考證號碼寫上去,剛才檢查我準考證的那位老師走到我麵前,低聲說:“你出來一下。”
  我懵了,冷汗頓時漫了一臉。我看著那個老師,並無印象,三中跟我毫無關係,我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一個老師任何一個人,這甚至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來三中。沒事沒事,他找我出去不見得就是發現了什麽,沒事沒事。我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往外走,腿都軟了。
  到了走廊裏,那位老師站定,看著我說:“你是叫張小樹對吧?”
  完了!我徹底傻了。這個老師是怎麽認識我的呢?!“老……老師,您認錯了,我叫金霞。”
  老師微微笑了笑,“我沒想到你這麽聰明伶俐的孩子也會撒謊,你不給你們學校丟臉麽?”
  “老師……”我都要哭出來了,怎麽努力舌頭也不聽使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學期你參加市裏的英語競賽了是不是?我當時就是你的監考老師,對你漂亮的字印象很深,你不記得我,可我記得你。”
  我真希望當時我能暈倒,那樣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我該怎麽辦呐?我該怎麽辦呐?我不能就這麽完了呀!我還有一年多就參加高考了,我還有大好前程呐!老天爺呀,我該怎麽辦呐?!
  “老師……老師,您千萬別跟我們學校說,我錯了,我再也不了,老師,您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明年就高考了……”
  那個看起來挺和氣的男老師看了我一會兒,對我說:“你現在收拾東西走吧,這件事兒我可以不讓教委知道,但是必須通知你們學校。”
  “老師……”我眼淚下來了,我知道我的前途毀了,我對不起我爸爸對不起我媽媽,我對不起喜歡我的江南,我更對不起我喜歡著的程開。我不該講哥兒們義氣到這兒來,我毀了自己的前程,我該怎麽跟我的家人交待呢?我該怎麽辦呢??
  “你別說了,回去吧,我不往上報已經是給你留情麵了,要不是看你是個好學生,我就不給你這個機會了。以後不許再這樣兒了,聽到沒有?”
  我跟著老師回教室,默默地收拾了東西,走出門口以後,教室的門在我身後“嘭”地一聲關上,就好像大學的門永遠對我關閉一樣。我心裏翻江倒海地疼起來,蹲在走廊裏,抱著書包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我站起來走出三中大門,豆子和金霞看見我出來了,高興地迎上來,“這麽快啊?半個小時就交卷兒了?走走,吃飯去,給你慶功!”
  我甩開豆子拉著我的手,“高峰,你把我害慘了。”說完我騎車就走,不理豆子。我決定這輩子都不理豆子了。
  豆子在一秒鍾內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趕緊騎車追上來,“小樹,小樹你別怕,沒事兒,啊,我幫你想辦法。”
  我頭也不回地衝他喊:“以後你少來找我!!我的事兒你別管!”豆子又追上來,我拿要殺人的眼神看著他,“高峰我告訴你,你要是再跟著我我就騎到汽車輪子底下去!”豆子看我真氣急了,再也不敢靠我太近,直到把我送到家門口他才走。
  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放聲痛哭,我還不敢讓我爸媽知道,他們知道了會怎麽想啊?他們該多失望多傷心啊?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天也黑了,我爸我媽去給我爺爺過生日,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呆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陣陣寒意從心裏直逼上來,我害怕極了,不知道何去何從。我看到了床頭上的電話,拿起聽筒,下意識地撥了一串號碼,電話被接起的時候,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程開。”便又哭起來。
  程開聽我哭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有點慌,“小樹?是你麽?你怎麽了?哭什麽呀?你現在在哪兒呢?喂??小樹?你說話呀,你先別哭,你先告訴我你在哪兒呢,小樹??”
  我抽抽搭搭斷斷續續地跟程開說:“豆子,豆子讓、讓我幫他一個朋友參加、參加、參加成人高、高考,我讓人抓住了!程開,程開,我不、不能考、考大學了!”
  程開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鍾那麽久,“小樹,小樹你先別哭,你在哪兒?是在家裏麽?”
  “……是……”
  “你哪兒也別去,聽見了麽?別著急,也許沒你想得那麽嚴重。聽話,小樹,哪兒也別去,我半個小時就到。聽話啊!”說完程開掛了電話,我耳邊沒了程開的聲音,哭得愈發厲害了。
  過了一陣子,門鈴響了,我歪歪扭扭地去開門,頭昏腦脹。打開門,我一看見程開,才止住的眼淚又“嘩嘩”地湧出來了。
  “小樹,你別哭,你把詳細情況跟我說說,也許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呢!”程開脫鞋進屋,“肯定有辦法的,你別著急,別哭啊,你別哭了好不好?”那是程開第一次用那麽溫柔的語氣跟我說話,溫柔得快要把人融化掉。
  這時候我家門鈴又響了,程開站起來去開門,我不知道是誰,隻聽見程開見到那個人就罵開了:“你他媽的怎麽辦事兒的?有你這麽害朋友的麽?你說這事兒怎麽辦?明知道有風險你還讓她去?”我知道來的人是豆子。那是我認識程開五年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說髒話。
  我站起來走到玄關門口,看見程開正拎著豆子外套的領子喘粗氣,我從來沒見程開那麽生氣過,氣得他臉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見了,我差點兒就認不出他來了。
  豆子看見我,眼圈立馬紅了,孩子就是孩子,碰到事情就不知如何是好。“小樹,對不起,對不起啊小樹。我會想辦法。”
  我不知道豆子能想出來什麽辦法,隻是知道這件事一旦讓學校知道我就不能參加高考了。我隻顧著哭,什麽都不說。
  程開看著我,對豆子說:“要不你找找你爸吧,我看這事兒除了他也沒人能管。”
  豆子搖搖頭,“我爸那人原則性太強了,這事兒是錯的,要是給他知道了還不得打斷我的腿呀?我不是沒想過,可是我爸肯定不會管。”
  我一聽豆子這話,最後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哭得更加厲害,哭到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程開坐在我身邊,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急得滿頭大汗。
  這功夫我爸我媽回來了,還給我帶回來爺爺的生日蛋糕。我爸看見程開、豆子和正在哭的我,有點兒愣神,“怎麽了這是?”
  我可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站起來撲進我爸懷裏繼續哭。豆子低著頭承認了錯誤,把事情大概講了一遍,程開在一旁數落豆子,把所有一切的責任都推到了豆子頭上,不斷為我開脫,就怕我爸我媽責怪我。我爸我媽肯定氣壞了,可是他倆總不能揍豆子一頓吧?隻說這事兒再想辦法,讓豆子和程開先回去。
  豆子和程開走後,我爸我媽把我安頓睡下,兩個人麵對著麵發起愁來了。也難為他倆,本來以為女兒長大了,日後考上大學就什麽都不用操心了,可怎麽想到會出這麽大的事兒啊?他倆還不能罵我,就算是我不對也不能罵,至少不能現在罵,否則我悲傷過度有可能從我家七樓窗戶跳出去。
  第二天早晨我說我不舒服,不去上學了。我爸我媽說不行,一定要去,至少要知道學校是什麽態度,這樣他們才知道該具體疏通什麽人。我被我爸硬拉到了學校,眼睛還是腫的。程開早就坐在了教室裏,看見我紅腫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似水柔情。
  升旗儀式之前,我下樓的時候被教導主任叫住了,“張小樹!你過來一下。”
  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我還是害怕極了,腳下一軟,差一點兒從樓梯上摔下去。“孫主任。”我低著頭叫。
  “跟我上教導處。”孫主任走在前頭,我走在後頭。我感覺身後有人看著我,回頭一看,程開站在樓梯上遠遠看著我,我一下子沒那麽害怕了。
  教導處裏坐著校長和另外兩個主任,使我充分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張小樹,你是好學生,你怎麽能做那種事呢?”
  “張小樹,老師平時是怎麽教你的?你怎麽能給學校抹黑呢?”
  “張小樹,從前你為學校爭了那麽多光,現在為什麽就分不清楚是非了呢?”
  “張小樹,你說學校該怎麽處分你?”
  …… ……
  我知道我完了,這下子我徹底完了。
  校長和主任足足教訓了我一節課,他們一邊教訓我我一邊流眼淚,聽見外頭國歌奏起的時候我更加難過了。我覺得我對不起全國人民。這不是說笑話,是真心話。我沒什麽指望了,隻求學校快點給我一個處分,好早早了斷。
  “張小樹,你要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校長說,“你成績優異,得過那麽多競賽的那麽多獎,犯了這樣的錯誤,多可惜啊!”校長記錯了吧?我得過什麽競賽的什麽獎了?好像除了上學期那次英語競賽三等獎之外我得的獎就全都是作文獎了。校長是不是把江南得的那些獎都安在我頭上了啊?
  “校長,我知道我錯了,下次我再也不了。學校怎麽處分我我都認罰,可是,”我一說到這兒,又傷心了,眼淚又“劈裏啪啦”地掉下來,“我想考大學啊,校長,您給我個機會吧……”我估計我當時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校長和主任見了都直歎氣。
  這時候孫主任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幾句把電話交給校長,校長接電話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放下電話,校長對我說:“你先回去吧,等著學校處理。”

  幸福深處
  我這才反應過來,給孫主任深深鞠了一躬,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孫主任,謝謝您,謝謝學校給我機會,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老師們對我的厚望。”
  我回到教室,心裏明白全班同學都知道這件事了,要不然他們看我的眼神不會充滿了同情和惋惜。我感覺渾身長刺了一般難受,低著頭迅速回到座位裏,趴在桌上開始新的一輪掉眼淚。
  江南搖了搖我的胳膊,我以為老師來了,趕緊抬起頭,江南趁著我把耳朵露出來的時候悄聲對我說:“學校處分你沒事兒,隻要不讓教育局知道,你就能高考。”
  我聽了眼睛一亮,立馬不哭了,扭頭看著江南,“真的?!”我記得抓住我那個老師說過,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教委的,隻要我們學校不上報就沒事。
  江南堅定地點點頭,“再說,學校也不見得就給你處分。”
  我又落寞了,“剛才校長和幾個主任輪流訓我,這麽大的事兒還能不處分我?通報批評已經是最輕的了,搞不好要留校查看。”就算是教育局不取消我的高考資格,我的檔案裏裝著這麽一份“代人考試”的“犯罪記錄”,跟法庭上的“藐視公堂”差不多是同等罪名了,哪個好大學敢要我啊?
  江南的眼睛裏絲毫沒有擔憂,“沒事兒,相信我。”
  我不知道他這種自信從何而來,隻能姑且相信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上課之前程開在草稿紙上寫:“好好上課,別去想那些事情,相信江南的話,你沒事。”我扭頭看程開,程開含笑望著我,眼神柔情似水。
  課間操的時候,我又被孫主任叫到教導處,這回校長沒在,別的主任也不在。孫主任坐下,我站在他辦公桌前麵,孫主任說:“張小樹啊,你要知道,學校處理你這件事兒是很為難的,你是好學生,學校也希望你有個好前途,不想毀了你的前程。”我一聽孫主任話裏有話,立馬雙眼放光,虔誠地望著孫主任,孫主任接著說:“學校決定給你個機會,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這件事兒就不往上報了,為了你的前途,學校也不給你什麽書麵處分了,你寫個檢討,明天交上來。回去吧。”
  什麽?!我犯了這麽大件事兒寫個檢討就完了?連通報批評都沒有?寫完檢討連在全校麵前宣讀也不用??不是吧?上回有人把某位老師的椅子拆了害得那位老師住了一個月的醫院還全校檢討來著呢,我這是原則問題啊,學校是不是有問題了?
  見我發愣,孫主任又說:“學校這是充分考慮到你的利益,張小樹,你可不能再讓學校失望了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給孫主任深深鞠了一躬,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孫主任,謝謝您,謝謝學校給我機會,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老師們對我的厚望。”這些套話我早就會了,隻不過以前都是寫在紙上的,現在說出來罷了。我從來沒覺得這些話這麽好聽這麽得體,現在說出來居然讓我很舒服。
  轉身要出門的時候,孫主任在我身後不經意地說:“給江書記問好啊。”
  我停住腳步,心說誰是江書記啊?江主席?不能啊,我哪兒認識他老人家啊!我回頭莫名其妙地望著孫主任,“江書記?”
  孫主任朝我笑笑,“小姑娘不要有那麽多心眼兒吧?回去上課吧。”
  我一肚子問號回去教室,程開關心地問我怎麽樣了,我告訴他孫主任讓我寫檢討,交上去就行,連念都不用念。“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呢,怎麽回事兒啊?”
  程開笑了,鬆口氣,“沒事兒就好啊,你還非得盼著學校給你記個大過啊?”
  “還有件事兒,”我跟程開說,“孫主任後來讓我給江書記問好,我不認識什麽江書記啊,誰啊?”說到這兒我一下子看見江南了,一下子想起來江南他爸是我們區委書記。我把身子湊在江南旁邊,“江南,是不是你爸幫我的?”
  江南扭頭看了我一眼,繼續做他的數學題。
  “江南,你說話呀!”
  “是他幫的忙。”程開說,“是我找的他。”
  我訝異地望著程開,“你?!”
  程開後來告訴我,他是實在沒辦法了,他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我毀了所有的前程,他知道我家裏沒有官場上的人,他家裏也沒有,豆子他爸幫不上忙,除了江南他不知道該找誰了。他知道江南喜歡我,他知道江南一定拚了命地幫我。“我知道這有點兒利用他的意思,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程開說。
  “你怎麽知道江南他爸不像豆子他爸那樣兒不肯幫忙呢?”
  “江南自幼喪母,父子倆相依為命,江南要什麽他爸給什麽,決不會不答應的。”
  我幾乎跳起來,“你早就知道的?!”我倒抽一口涼氣,我在那一瞬間覺得程開心機好深好深啊。
  “不是不是,”程開說,“這話是我跟江南說完這事兒之後他跟我說的,他說這事兒他能辦成,就是因為他爸對他一直百依百順,而他又基本上不問他爸要什麽東西。”
  “哦。”我這才放下心,還好我沒有看錯程開的為人。
  後來我又去找江南,我說我要謝謝他,要不是他爸爸,後果不堪設想。
  江南笑了笑,“這麽大的事兒你自己不來找我幹嘛要程開來找我?你早應該告訴我,就用不著擔驚受怕一晚上了。”
  我低下頭,“我不想……不想……”
  “我知道你想什麽。”江南說,“我不至於那麽小氣吧?嗬嗬,我們是好朋友,能幫的我總要幫,我能看著你受處分袖手旁觀麽?”
  我感激地抬起頭望著江南,差一點兒就握住他的手了。
  要說權利真是個好東西,你要是有權就什麽都能幹成。上回豆子收拾那個打程開的男孩子,還不是因為豆子他爸有權麽?如今我沒事兒,也是托了江南他爸的福了。要是這麽說,我還真該去學文,學點兒法律或者國際政治什麽的,沒準兒以後也能當官。
  這件事有驚無險地過去,我爸我媽終於放開喉嚨把我罵了一頓,既然我沒事,就由著他們罵了。我媽說我不分黑白,什麽事兒都敢幹;我爸說我不知輕重,什麽事兒都想幹。我就由著他們說我,一句話也不頂撞,隻是一個勁兒地承認錯誤。這回本來就是我不對,我爸我媽能忍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態度好,我爸媽說了我一會兒之後也就消氣了,畢竟總體上而言,他們這個女兒還是好孩子。反正也是有驚無險,罵幾句也就完了,警告一下以後不準再犯,事兒就過去了。
  我在第二天交了一份洋洋萬字的檢討書給孫主任,那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寫檢討,寫得是聲淚俱下痛心疾首,孫主任拿著厚厚一疊稿紙,說我態度誠懇,學校沒有看錯人。我當時差一點點就以為學校是疼惜我這個學生而不是看江南他爸的麵子了。不過程開跟我說,學校不是沒有猶豫的,要不然那天升旗儀式直接就給我處分了,不會找我談話。程開說,說到底他們還是替我可惜的,要不江南他爸連替我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盡管學校沒有給我任何處分,可這件事還是被我們年級的大部分人知道了,我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想來想去隻有陸璐他們班那個跟我一起替人考試的男孩了。唉,傳就傳吧,反正是我做錯了事,既然做錯了就不該怕人家說三道四。人長大了,就該學會承擔責任。
  豆子來找過我,我沒搭理他。程開沒替豆子說過一句話,因為程開認為這次豆子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跟他斷交都不為過。倒是陸璐來找過我好幾回,希望我能和豆子和好如初。陸璐說:“你們倆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喜歡的人,我不想看著你們倆這樣。”
  我不理,“陸璐啊,你那個喜歡的人害得我差一點兒前途盡毀啊!你還不許我埋怨他呀?”
  陸璐又說:“你去幫他不就是因為你們是好朋友麽?你們倆這麽多年感情都那麽好,反正你也沒事兒了,何必跟這麽多年的好朋友翻臉呢?”
  我還是不理。
  事情過去之後,我寫信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徐誌,並且問徐誌該不該原諒豆子。徐誌回信首先把我嚴厲地訓斥了一通,說我根本就不該冒那個風險。之後他說:“豆子是你多年的好朋友,你去為了他冒那麽大的險,就是因為這一點。現在事情過去了,你認為你可以原諒他麽?如果你覺得你可以不計較這件事仍然和他是好兄弟好朋友,那麽你就原諒他,不要為了麵子什麽的失去一個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同樣的,如果你覺得這件事始終是你們倆之間的隔閡,那麽你就不要原諒他。小樹,你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應該有自己的處事原則,做任何事都不能破壞原則,這是成熟的第一步。”
  看完徐誌的信,我去問程開,如果他是我,會不會原諒豆子,程開說:“我不是你,我不能幫你決定。不過,你要是覺得為了這事兒失去一個哥兒們不值得,你就原諒他,但是你要覺得這事兒破壞了你的原則,你就別原諒。”
  我看著程開,發呆。
  “你看我看什麽呀?我說得不對麽?”
  “不是,我覺得你說話很像一個人。”
  “像誰呀?”
  “徐誌。”
  程開把他的《世界軍事》放回書桌裏,脫下毛衣,套上運動服,站起來出門,“我可不像他,我誰也不像,我就是我。”
  我又看了一眼徐誌的信,嘟囔著:“不就是說你說話語氣像他麽?著什麽急呀?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兒……”

  開始懂了
  我送程開365篇日記,程開送我366顆星星,他一個大男生居然能去認認真真地折星星,真是有心。我幾乎以為程開是喜歡我的了,可那天他還是什麽都沒說,我當然不能自作多情了。
  六月二十三號開始的中考,我們學校是考場,我們得以放三天假,這三天我留在家裏讀書,準備過幾天的期末考試。我打算考得盡量好一點,這樣可以彌補我差一點兒受處分的心裏缺陷,另外也好給即將開始的高三打個好底子。
  這時候正是歐洲杯踢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偷偷摸摸看了幾場比賽,還是不過癮,隻能出去買《體壇周報》看。豆子負責給我講比賽實況——我最終還是原諒了豆子,因為我不想失去這麽一個相知相惜多年的好朋友——豆子每次講得眉飛色舞,我就急得要命,悔恨自己為什麽沒再偷偷摸摸看一場。
  我也馬上要過十七歲生日了,我琢磨著這回我那幫朋友會送我什麽禮物。
  那會兒我愛看書,雖然世界名著沒怎麽看過,各種各樣花裏胡哨的小說卻看了不少,尤其愛看青春校園的書,什麽《花季·雨季》,什麽《正是高三時》,我都看了好幾遍,因為這些我對高三生活既向往又害怕,跟當年看《十六歲的花季》時候差不多是一個心情。好像是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流行過一部電視劇叫《萬歲!高三·二》,挺好看的一部戲,我到了這個高中兩年,兩屆高三在運動會時候的標語都是這個電視劇的名字,我估計我們這屆升了高三以後,二班也照樣兒會用“萬歲高三·二”做他們班的宣傳語。
  那時候我特別佩服這些寫書的人,他們能把高中生活寫得那麽生動那麽令人向往,我猜如果我把我的高中生活寫下來一定沒有人喜歡看。也不能這麽說,至少我的高中同學們喜歡看,沒準兒從我們學校出去的校友們也喜歡看。
  中考結束,我們又回到學校上課,不過我沒把所有的書都搬回去,因為過幾天還要高考,我們學校還是考場。
  中考結束後我過生日,徐誌居然沒有來信,豆子和陸璐一起送給我一套《中國作家散文精選》,一套包裝和印刷都極其精美的書,一套十本,標價一百四十八。我在書架上找了一個最顯眼的位置把那套書擺上去,等著豆子給我講歐洲杯決賽。
  “捷克隊那叫一個勇猛啊,”豆子坐在我房間的地毯上,拿著一塊西瓜口沫橫飛,“他們的隊長,叫拉達……”
  “汽車啊?!”陸璐叫。
  我衝她揮揮手,“聽他胡說,人家叫‘拉塔爾’。”
  豆子不管我,繼續逗陸璐,“還有更厲害的呐,他們還有個後衛叫卡迪拉克呐!”
  我見陸璐喜歡受騙,也懶得跟她解釋其實人家叫“凱帝萊克”,翻譯的不一樣罷了。
  “那個拉達真厲害啊,有一個球,眼瞅著進球門兒了,拉達像個衝鋒槍似的衝到球門那邊兒,愣是給勾回來了,你說,要不是他,德國人就贏了!”
  “誰這麽笨呐?怎麽讓個後衛跑過去把必進的球兒給勾出來了啊?!”我是德國隊的鐵杆兒球迷,1991年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改變過。
  “哎呀,你別著急啊,”豆子咬了一口西瓜,“後來換人了,上來一個叫比埃霍夫的德國人,我跟你說,這個德國人太帥了,真應該去當模特兒去。”
  “你少廢話啊,趕緊講啊!”
  “他一上場,幾下子就把捷克人打傻了,克林斯曼下底傳中,比埃霍夫一個射門,進了!那可是曆史上第一個金球啊!”
  哎呀媽呀,我後悔死了啊,居然沒看到這場決賽,害得我沒看見我偶像克林斯曼領獎時候的英俊模樣。豆子安慰我說這場比賽還會重播,我說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這會兒程開來了,我吃不準他會送我什麽禮物,難不成又是一幅字?程開並沒有表現出要送我禮物的意思,我有點失望。我下廚給他們幾個做了幾個我會做的菜,他們吃到酒足飯飽,又聊了一會兒,豆子說要送陸璐回家了。其實我知道他倆打算再去什麽地方玩兒一會兒,反正陸璐她家裏知道我今天過生日。
  豆子他們走後,程開才拿起書包,打開拉鏈,拿出一隻玻璃瓶子給我,我看著那隻不算太大的玻璃瓶子,感動得差點兒哭了——那瓶子裏,裝了滿滿一瓶小手指甲那麽大的精致的幸運星。
  “我疊的,”程開說,“我手挺笨的,疊的不好看。一共三百六十六顆,今年是閏年。”
  “謝謝。”我說。
  我送程開365篇日記,程開送我366顆星星,他一個大男生居然能去認認真真地折星星,真是有心。我幾乎以為程開是喜歡我的了,可那天他還是什麽都沒說,我當然不能自作多情了。
  七月七、八、九三天之後,我們班黑板右上角多了一個紅色的數字:365。這正式宣告我們的高考備考生涯開始了。
  期末考試之後,我們有兩天的假期,之後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到高考複習中去了,我們無憂無慮的高二生活已經結束,高三開始了。
  我已經過得有些糊塗,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假期什麽時候是開學,所以當徐誌再一次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的時候我沒有反應過來。“我放假了,回來了。”徐誌對著一臉迷茫的我說,並且遞給我一個用白色包裝紙包著的盒子,上頭貼著一朵粉紅色的花兒。“補給你的生日禮物,我可沒記錯哦,不過是來不及送給你而已。”
  我晃晃那個盒子,沒聲音,“是什麽呀?日記本?相冊?磁帶?”
  徐誌笑,“別猜了,回家看看就知道了。先出去吃飯吧,說,想吃什麽?”
  我想知道徐誌的禮物是什麽,心癢難忍,根本沒心思吃飯,我拉著徐誌回家,說我媽想他了。徐誌一向拿我沒辦法,隻好跟我一起回家。
  回到家我叫我媽給我跟徐誌做飯,我坐在沙發上拆徐誌給我的生日禮物。盒子裏是四盤錄像帶,我拿著錄像帶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什麽呀?”
  徐誌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我,對著錄像機努努嘴,“看看。”
  我把第一盤錄像帶插進錄像機,是德國國家隊在這次歐洲杯上的第一場比賽。我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這下子我知道這兩盤錄像帶上是什麽東西了,我可以補上我在歐洲杯缺席的比賽了!我跳起來,抱住徐誌的脖子,“謝謝徐誌哥!”
  我媽這時候從廚房走出來,看見我摟著徐誌的脖子,嗔怪了一句:“小樹,幹嘛呐?”
  我笑嘻嘻地說:“徐誌哥給我錄了歐洲杯比賽啦!”
  我知道徐誌是不看球的,難為他天天半夜等著比賽錄下來給我,也不知道他怎麽辦到的,他們宿舍不是每天十二點停電麽?我是開心的興奮的,可是我沒感動,這和收到程開那一瓶星星的感覺截然不同。
  徐誌看著我開心的樣子,寵溺地笑了,“有你這麽個好妹妹,誰敢不好好疼啊?”
  那天晚上我媽跟我說,我已經是大姑娘了,跟男孩子再怎麽好也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又摟又抱,不成體統。我媽說我抱徐誌的時候徐誌臉都紅了,我不信,我說徐誌都是大學生了,妹妹抱一下又怎麽了?
  那天晚上我媽還讓我穿女士內衣,我說我不穿,我媽把我拉到鏡子前麵,讓我自己看已經發育成熟的身體,透過身上的薄紗襯衣和裏麵的兒童內衣,已經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女性的特征了。“你穿內衣對你身體有好處,否則會長變形的。小樹,你長大了,是大姑娘了,不能總是停留在小女孩兒的狀態,你看,你要是再不穿成年人的衣服,就都給人看去了。”
  我臉一紅,想著每天跟男孩子在一起說說笑笑,想著剛才還抱著徐誌的脖子大喊大叫,難為情得要命。
  我從那天開始穿內衣了,就是俗稱“胸罩”的那種內衣。第一天穿覺得好別扭好難受啊,好像全世界人都在盯著我看似的。後來到了學校,仔細觀察了一下身邊的女同學,才發現原來她們一直都穿著,隻有我一個人沒有穿。於是我不再難為情也不再難受,我想我從此再也不會抱著誰的脖子開心得大叫,媽媽說,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我們班的教室搬到了三樓,教室門口的玻璃牌子也換成了“高三·三班”。那個暑假來了好多新同學,都是其他高中來借讀的,我聽人家說,他們來我們學校念一年高三要一萬塊錢。一萬?還沒有學籍呐,真是狠,我們一個學期才交一百多。怪不得我們學校有那麽多錢又是裝修教學樓又是蓋新樓的。
  我們班的編製一下子由原來的四十幾個人變成了將近六十人,教室太小,第一排的桌子就頂到了講台上,坐在第一排的同學要仰著頭看老師,幾節課下來全都脖子痛。
  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大摞複習資料,下課的時候還去學校大門口買一些上屆高三學生的舊複習材料。我們學校門口賣書的上屆畢業生生意特別好,好多人來買,我就跟程開說,以後我們畢業了也來擺地攤,肯定能賺不少錢。程開說好啊,反正他有的是習題集。我說你應該把你高中三年的學習成績和你的高考成績都寫出來掛起來,那樣兒保證你的資料都被搶購一空。程開說我信口胡說,什麽時候也改不掉這個毛病。
  那個暑假我們會考,高一那年考了生物和地理,今年考曆史、政治、物理、化學,考完了我們理科班就徹底跟政治曆史拜拜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高一時候我生物是A,地理隻考了B,今年這四門我考得比較鬱悶,曆史政治都得了A,物理化學居然全是B,唉,似乎我們班隻有我這麽一個敗壞理科班名聲的人。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保送,得那麽多A幹嘛呀?江南比我好不到哪裏去,他高一時候也是在地理上得了一個B,保送頂尖的好學校肯定是沒戲了。不過我估計江南也不用保送,他自己考,隨便考哪兒都能考上。程開比我們都好,他考了六門都是A。
  快要開學的時候,高一新生來報道,我去小賣鋪買礦泉水,見到一個個子不高的男孩子衝我笑,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是誰,以為他認錯人了。後來我跟程開一起走的時候又看見他,他還是衝著我笑,而後還衝著程開笑,我問程開:“誰呀?你認識麽?”
  程開仔細看了看,想了一會兒,說:“哦!想起來了,這不是咱初中的小學弟嘛!還讓你難堪來著,你不記得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想起來了,這就是上回讓我差點兒下不來台的那個男孩子。周老師當初就跟我說,這個男孩很有可能成為我的學弟,他還真來了!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你還真考來啦?咱學校考來幾個?”
  男孩見我和程開認出他來了,挺高興,說:“就我一個。”
  “好好學習吧。”程開大哥哥似的說,“我倆都在三年三,你有什麽事兒需要幫助的就來找我們。”
  我和程開回教室上課,我說:“程開你什麽時候那麽喜歡助人為樂啊?那小學弟有事兒你去啊,我可沒你那麽善良。”
  程開笑,“當初讓人家臉紅的是你,你不對人家負責任?”
  我給了程開一拳,“少廢話你!什麽叫負責任呐?!要負責任也是你對給你寫信的那些小妹妹負責任。”我一提這事兒程開就沒電,百試百靈。

  一起吃苦的幸福
  你說說,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知道什麽叫“我愛你”呀?你姐姐我都快十八了還不明白什麽叫愛情呐!
  田老師在高三一開始就跟我們宣布了學校的政策:每月一次月考,五科成績全年級大排榜。高三下學期共有四次模擬考試,高考誌願在第四次模擬考試之後填報。田老師說,這是我們人生最關鍵的一年,讓我們好好把握機會,免得後悔終生。
  田老師的意思其實是,月考和模擬考隻是名稱上的不同,實際上並無本質區別,都是很重要的,都是學校考察你、你考察自己的機會。所以,現在開始就要玩兒命讀書了,因為第一次月考馬上就要來了。
  我看過太多有關高三的小說,也聽說過太多有關高三的事情,心裏覺得高三是可怕的一年,可是前輩們告訴我們,高三幾乎是你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年,等到你長大了,回頭看看,你會發現你記得高三這年發生的每一件事。高三是辛苦緊張的,可是高三是快樂的。
  第一次月考之前是運動會,那是我們高中時代最後一次運動會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現在想起高一剛入學第一次運動會時候的情景,還像昨天發生的一樣,轉眼我們就變成這個學校裏最老的學生了,會讓高一高二的弟弟妹妹指著說:“看,那就是高三的。”
  田老師說,讓我們在這次運動會上盡情發揮,因為過了這次運動會,我們所有的娛樂活動都被取消了,一切精力都用在學習上。
  程開還是報他的三千米和五千米長跑,我還是報我的一千五百米。運動會之前我跟程開說:“程開,你這回跑完長跑肯定有學弟學妹給你寫信,你信不信?”程開說不可能,我又說:“那咱倆打賭,你輸了請我吃羊肉串兒。”
  我說這些不是沒根據的。我覺得現在的孩子越來越早熟了。我們高一那會兒,要是覺著一個學長帥氣,最多也就是互相議論議論,多看兩眼,過分點兒的鼓起勇氣打個招呼,沒別的了。
  等我們下一屆的高一,就比我們膽子大一些了。舉個例子來說吧,高二那次籃球比賽上,九班那位學生會主席打前鋒,每次隻要他在場上,高一不知道哪個班的一群女孩子就會一起喊他的名字,全然不顧別人怎麽看她們。這種事換成我們是不敢的,我們怕羞。
  等到再下一屆的女孩子們就更可怕了,她們會直接給她們覺得帥氣優秀的男孩子寫信。我不是瞎說的,自從我和程開在我們原來的初中留下通訊地址後,程開收到了好幾封信,信寫得赤裸裸的讓人瞠目結舌。你說說,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知道什麽叫“我愛你”呀?你姐姐我都快十八了還不明白什麽叫愛情呐!
  運動會開始,我特意瞅了一眼二班的橫幅,果然不出我所料,上書:萬歲!高三·二!切,俗!瞅瞅我們班男生編的順口溜:“東風吹,戰鼓擂,高三·三班怕過誰?你一錘,我一錘,錘得誰都找不著北!”多牛啊,還一點兒都不俗。
  程開跑長跑的時候,我們班的同學還像從前一樣給他加油,我們不愁他得不到冠軍,我們要的是麵子。所以,隻要程開經過我們班,全校師生就能聽見我們班五十多人齊刷刷地喊:“程-開!程-開!!”程開真給我們爭麵子啊,他在跑道上,別人就隻能爭第二爭得你死我活了。
  我們班後來的那些同學裏頗有些運動高手,有個女孩子也跟程開似的是長跑健將,跟我一塊兒跑了一千五,之後又去跑了個三千米,兩項全是冠軍。這下子我們總算是超過了九班,圓了運動會的冠軍夢。
  運動會之後,我拿了班裏的信箱鑰匙每天去看信,看到第三天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一封沒貼郵票的信,是給程開的。我拿著那封信走進教室,朝程開晃晃,“程開,晚自習請我吃羊肉串吧。”
  程開抬頭,“什麽呀?”
  “你的仰慕者來信了。”我把信丟給程開,程開神經過敏地一躲。“嗬嗬,程開,你是不是高中三年被這些沒有來頭的信折騰怕了啊?我告訴你啊,以後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來,你別著急。”
  那封信程開連看都沒看,直接給我了。程開以前不這樣,他以前多善良啊,誰仰慕他他都想安慰安慰人家,現在可倒好,連人家情真意切給他寫的信他都不看了。
  第一次月考我考砸了,隻排到第二十,我要是再少考兩分就出了前二十名了,那樣的話,別說對我爸我媽,就連對我自己都沒法交待。我就知道我得被胡老師找去談話,因為我的英語隻考了103分。
  “張小樹你怎麽回事兒?是不是運動會玩兒得太瘋了?還是考試時候心不在焉?”胡老師拿著我的考試卷子,抱著胳膊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真話,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麽考成這樣。別說是英語了,就連我平時最拿手的語文這次也隻考了101分,我還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成績啊?
  “張小樹,你不能這樣,你要努力。都高三了,你要為以後想想啊。”
  “胡老師,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
  胡老師找完我,班主任又找我了,問我為什麽一下子退步那麽多,是不是到了高三心理壓力太大?我說我不知道,但我保證以後我會好好學習,恢複以前的成績。
  兩位老師找完我,程開又開始問我了。“小樹,你這次怎麽回事兒啊?”
  我煩了,跟程開沒好氣兒地說:“我本來就是這樣兒行了吧?一天之內兩個老師拷問完了,你又來煩我!考試這麽多,還不許我發揮失常一回呀?問什麽呀?!”
  我還從來沒跟程開這麽凶過呢,程開愣住了,顯然他沒想到我會發這麽大脾氣。我心情確實不好,到了高三壓力真的大起來了,第一回考試就考成這樣子,讓我拿什麽信心渡過這一年呢?
  程開愣了一陣子,然後笑了,說:“你什麽時候都是這樣兒,下回就好了,你看你高一頭一回考試不也考砸了麽?別著急,慢慢來。”
  程開可真會安慰人,一句話就把我哄好了。是啊,什麽狀態都是慢慢來的,我當年還考過倒數第五呐!怕什麽來著?!我朝程開笑了笑,程開朝我點點頭,我的心情豁然開朗。
  徐誌在我上高三之前就跟我說過,高三時代注定了要跟各種各樣的壓力各種各樣的成績變化打交道,你當然不可能不在乎,但你決不能太在乎,你不能讓成績和壓力左右你的心情和信心。徐誌說,考試無常,誰都有發揮不好的時候,常勝將軍那是不存在的,所以不管你考成什麽樣子,隻要堅定信心,就一定能走出陰影。
  徐誌教給我一個方法,他說:“你畫一張表格,把你每次月考和模擬考的成績、班級名次和年級名次都寫上去,到了最後畫一張曲線圖,對你報誌願很有幫助。”我照著徐誌的話畫了一張表格,在第一欄裏寫上了我這次的成績和名次,慘不忍睹。
  到了高三,我明顯感覺缺乏睡眠,我覺得每天最最幸福的時候就是晚上洗漱完畢躺在床上還沒睡著的時候,那個時候預示著我將擁有七個小時幸福的睡眠時間。每天最最痛苦的時候就是鬧鍾響了我要起床的時候,那個時候預示著我又將開始一天十四個小時在學校的時間。我每天九點鍾到家,吃完飯九點半,跟爸媽稍微聊一會兒,到十點,之後學習學到十一點半,洗漱睡覺。如此周而複始,每天每天。
  自從我覺得我缺乏睡眠之後,我下課基本上不出去了,我利用一切時間睡覺,連課間十分鍾也不放過。當然了,某一些正式課我要是有機會也照樣睡覺。如果那時候你在我們學校的某一個高三教室裏,見到一位教語文的老師在講台上侃侃而談,而下麵倒數第二排有一個人身上披著一件深藍色校服呼呼大睡,那個人九成九是我。語文老師也不說我,因為我語文成績還挺好的,從來沒給她丟過大人。
  所以,高三時候我養成了一個好習慣,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我的這個好習慣就是,我覺得全世界最最幸福最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蒙頭大睡。

  戀戀風塵
  可是這回我的預感錯了。高三年級出最大事兒的不是我們班,而是陸璐所在的四班。
  我很小的時候聽過一首歌,也是唱高三的。歌詞好像是這樣的:“我想唱歌卻不敢唱,小聲哼哼還得東張西望,高三啦還有閑情唱,媽媽聽了總是這麽講。”這首歌現在聽起來真老套,高三就不能唱歌了?憑什麽呀?高三的學生也是人呐,憑什麽不準我們唱歌呀?我們才不管,該怎麽著怎麽著。
  有一回化學課,老師遲到沒來,化學課代表找了好幾次也沒找到人,最後我們等煩了,男生們就開始唱歌,他們膽子也真夠大的,唱歌就唱歌吧,還專挑老師反感的歌唱。你聽聽這個歌詞吧:“春天裏那個百花兒鮮,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牽,妹妹的臉兒紅豔豔呀,就像那滿山的紅杜鵑……”大概是這個詞吧,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你想,這麽一首歌,全班三十多男生一起唱,那得什麽效果啊?結果把教導處孫主任唱來了。孫主任把班長叫出去狠狠一頓訓,我們班那周的紀律分數評選被取消了。
  不過我們都覺得挺光榮的,誰也不覺著丟人,隔壁班的人看見我們都會說:“你們忒牛了!”目光中充滿了羨慕。
  我們班是全年級成績最好的一個班,也是最令學校頭疼的一個班,因為我們班調皮搗蛋的人最多。打從高一我們班就不老實,總是惹事。高一時候足球比賽,我們贏了七班,七班在我們班窗戶根兒底下摔了一瓶香檳,我們班同學不幹了,非得找七班的人理論理論不可,結果差點兒打起來,還是胡老師出來勸解才和好的。高二時候發生的事兒我就不詳細說了,前麵都有寫,什麽程開挨打全班男生一起衝出去啊,什麽張小樹替考被抓住差點兒被留校查看啊,都是不小的事兒。我也不知道高三我們班還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兒讓我們班名揚全校,反正這個預感是有的。學校領導都做病了,94(三)班要是一段時間不鬧事他們就會合計:“這幫孩子是不是憋著什麽壞心眼兒準備幹什麽大壞事兒啊?”
  可是這回我的預感錯了。高三年級出最大事兒的不是我們班,而是陸璐所在的四班。
  到了今天,陸璐和豆子談戀愛已經談了一年多了,他倆的情投意合讓我和程開頗為驚訝,這下子我總算相信了豆子當初那句“我不是玩玩的”,也開始由衷地希望他倆今後能有個好結果了。豆子來找陸璐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多到我們學校認識陸璐的就都認識豆子了,比我們小的學弟有陸璐的追求者,陸璐就會給人家一句話:“我有男朋友。”那語氣,充滿了自豪和驕傲。這事兒後來被老師們知道了,陸璐開始三天兩頭地被老師叫去做思想工作。
  我勸過陸璐,我說:“你先妥協一下,然後高中畢業了再說唄,或者你別那麽明目張膽的,咱學校的老師你還不知道麽?你給他們承認承認錯誤也就完了,用不著真的分手。”陸璐不,陸璐說這是原則問題,決不能放棄。得,又一個決不放棄的原則。
  說實在的,我挺害怕陸璐這事兒鬧大的,陸璐他們班老師是教曆史的,什麽事兒上綱上線得厲害,這要是跟陸璐叫起勁來,那還有陸璐的好兒?可我怎麽勸陸璐也不聽,我又去找豆子。我怕我一個人說服不了豆子,還拉上了程開。
  我和程開跟豆子羅列了我們學校老師一係列的表現,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隻要陸璐肯稍微妥協一下,老師們是不會為難這個文科班的大才女的。豆子想了想,搖搖頭,“不行,這個話我不能跟她說。小樹你也知道,陸璐那人特倔,我要是說了這話她肯定跟我哭,說我不忠於愛情不忠於原則。不行,我不能說。”
  “廢話!我要是不了解陸璐就不來找你了!”我說,“我這不是說不了她麽?這事兒要是鬧大了,給陸璐她爸她媽知道了,你讓陸璐怎麽辦?我們學校那些動不動講道理的老師,要是真因為這事兒給陸璐個什麽處分,豆子,那陸璐背著處分怎麽考大學啊?”我這決不是危言聳聽,這不是不可能的。早戀是學校嚴厲打擊的事情之一,決不姑息的事情之一,被發現了還死不悔改,那是大罪。
  程開靠在窗台上,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說:“小樹說得對,你為了陸璐,跟她說說,這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處分背上了很難撤掉。”
  “你要不敢去我陪你去,”我拉起豆子,“這是為了她好,她自己應該知道。”
  豆子終於點點頭,“我試試看吧。”
  於是,我和程開跟著豆子一起去四班找陸璐,陸璐走出來,看見豆子,眼睛都是紅的。豆子一看,心疼了。“陸璐,要不,你跟老師說,說……說咱倆分開了吧,不是真的分開,是表麵上,我們見麵少一點兒,你也好安心學習……”豆子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了。
  不出豆子所料,陸璐的眼淚立馬下來了,“啪嗒啪嗒”哭得那叫一個委屈啊,嘴裏還叨咕著:“我為了這份感情付出了那麽多,你現在跟我說這些話?這是原則問題,說什麽也不能妥協,表麵上分開了總有一天也會真的分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啊?誰規定的高中生就不許談戀愛了?!”
  豆子無奈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看著程開。程開走過去,站在陸璐背後,說:“陸璐,我知道我說什麽都沒用,可我還是得說。你得為大局著想,你想想你爸爸媽媽,想想你自己的前途,你不能糊塗啊。你念了這麽多年的書不就是為了高考麽?感情的事暫時先放一放,一年之後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陸璐低著頭咬著嘴唇,輕柔卻堅定地說:“感情這東西是夢想,我決不放過它。”
  那一刻我幾乎被陸璐感動了,我記得她這句話,這句話是當初文理分班的時候我跟陸璐說的,那時候我說:“文學是夢想,我喜歡的人也是夢想,可我覺得,他比文學重要。”我知道陸璐倔,可我沒想到陸璐竟然對感情這麽執著,甚至為了愛情甘願冒自毀前途的風險。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換成是我,未見得能做到。
  程開顯然也被陸璐感染了,不再說什麽,轉身拉著我回教室,把剩下的一點時間留給陸璐和豆子。
  我和程開決定不再勸阻陸璐,隻是想著用什麽辦法才能幫助陸璐渡過難關。眼瞅著就第二次月考了,我擔心陸璐的成績會一落千丈。我去找陸璐,告訴她現在先把學習搞好,老師那邊愛怎麽著怎麽著。這會兒我忽然想起了我們初中的化學周老師,陸璐的班主任要是換成是他,決不會有這些事。老師們為什麽就不能多體諒體諒我們年輕人的心呢?如果溝通好一點,也不會有那麽多矛盾了。
  陸璐叫我放心,她決不會讓任何人看扁她陸璐的。
  第二次月考,我關心陸璐的成績比關心我自己的成績還多。年級大榜一貼出來我便跑去看文科班的那張,陸璐排名文科班年級第五,謝天謝地,陸璐還是陸璐。
  我終於又回到了前十名裏,胡老師表揚我了。趁著胡老師高興,我問胡老師怎麽看陸璐這件事兒的,胡老師說:“我就不明白陸璐怎麽想的,要找男朋友也找個好的啊,那個男生根本不配他嘛!”胡老師這句話可絕對出乎我的意料,他怎麽可能讚成自己的學生談戀愛呢?
  “那胡老師您說,陸璐會不會有什麽麻煩呐?”
  胡老師歎口氣,“那就看她自己了。唉,可惜了這麽個好孩子,好好學習多好。”胡老師又歎口氣,搖搖頭,走了。
  老師們還在繼續找陸璐談話,做她的思想工作,可陸璐堅決不肯妥協,最後四班班主任異常惱火,說讓陸璐退學回家,別在這裏給學校丟人現眼。陸璐二話沒說扭頭就走,回教室拿了書包頭也不回地騎車回家了,氣得她們班主任吹胡子瞪眼的。
  學校裏像炸了鍋似的傳陸璐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故事,比當年傳程開的事兒還要厲害。連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都知道這些了,順帶著也知道了程開當年的光榮曆史,說94級有兩段特別特別感人的愛情故事,弄得那些學弟學妹們都特崇拜我們。你說這叫什麽世界啊?孩子們崇拜學長學姐不是因為學習而是因為愛情,這就是我們跨世紀年輕人的世界觀麽?
  陸璐回家了,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麽完了啊。緊接著陸璐的爸爸媽媽被請到學校,接受了四班班主任的嚴厲批評。
  我和程開趕緊找豆子,問他打算怎麽辦,豆子說他現在煩死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給陸璐打電話,陸璐說學校要是不鬆口她就不回去,愛給什麽處分給什麽處分。我驚訝極了,不知道陸璐怎麽可能頂得住那麽大的壓力,她才十八歲啊!
  我問豆子:“豆子,陸璐這麽對你,你覺得幸福麽?”豆子被我這麽一問,眼淚出來了,“小樹,我以後肯定好好對陸璐,她要是願意,我就一輩子對她好!”
  我拍拍豆子的肩膀,下定決心支持陸璐到底,說什麽也要讓陸璐回到學校裏麵來。
  我有了一個打算,但是一個人做不了,我回去發動我兩個同桌幫著我辦。程開和江南特別支持我,他們和我的觀點驚人地一致。江南說他和程開負責高二高三,我在高一有個打過交道的小學弟,可以去找他。我們幾個立即行動,中途我們的行動被同班和四班的幾個同學發現,他們也自覺自願地加入進來。
  陸璐停課的第四天,一份全校半數以上學生簽名的請願書擺在了校長辦公桌上,高三·三班三個學生的大號寫在了第一行:程開,江南,張小樹。

  我要的幸福
  我做這些,不光是為了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光是為了豆子是我的好兄弟,我還為了陸璐那一句話:“愛情是夢想,我決不放過它!”
  你能想象那份請願書造成了怎樣的後果麽?三個高三的學生,還都是挺優秀的學生,居然發動全校的同學力保一個因為早戀而被停課在家的學生,這不是胡鬧麽?!校長氣得立即把田老師找到辦公室,問她是怎麽教育學生的。接著又把我們三個找去,大聲嗬斥了一頓,說我們三個唯恐天下不亂。
  我和程開、江南我們三個有我們的打算:學校最在乎的是升學率,要是陸璐真的是成績不好,可能危險還要大一些,但陸璐是好學生,學校等著她考北大或者複旦給學校添彩呢,就因為這,學校才左右為難。至於我們三個,江南和程開不用說了,學校說什麽也舍不得拿這兩個寶貝開刀。我嘛,我是無所謂的,反正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沒關係。
  本來程開說這事兒不讓我參與,程開說畢竟學校不太會動他和江南,我要是參與了,學校一旦拿我開刀就糟了。我不幹,我說:“我不就是沒你們倆成績好麽?憑什麽不讓我為陸璐做點事兒啊?”程開一看他傷我自尊心了,就不再提這件事。
  全校學生的注意力暫時都放在了這件事上,我也有點兒驚訝,怎麽這幫學生會這麽萬眾一心地簽名保護陸璐?我猜,肯定是少男少女心中那種最容易被激發的感情燃燒起來了,他們想拚死保護他們覺得最聖潔最純淨的青春戀情。高三的學生簽名的最多,我們班、四班和七班幾乎是全部同學都簽了名,有的人說他覺得應該支持陸璐,有的人說他認為學校這麽做是不對的,有的人隻是淡淡地笑笑,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可他們都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那張很有可能被當作罪證的紙上,沒有理會自己已經高三了經不起任何折騰的事實。
  這種現實是讓我們感動的,年輕人總是熱血沸騰的一群,他們會為了自己鍾愛的東西付出他們的熱情。
  我把這件事告訴陸璐,陸璐拿著電話哭了,陸璐說:“小樹,你替我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挺悲壯的,是吧?我寫到這兒的時候也有些激動,因為當時的情景確實挺悲壯的。程開、江南和我說是有自己的打算,可我們那也就是些孩子氣的小聰明,我們也不知道學校會不會一氣之下把我們三個全都開除。可我真的沒害怕過,不像上次替考事件時候那麽忐忑,因為這次我覺得我是對的,所以我問心無愧。我做這些,不光是為了陸璐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光是為了豆子是我的好兄弟,我還為了陸璐那一句話:“愛情是夢想,我決不放過它!”
  陸璐的父母對陸璐又是勸又是罵,全都無濟於事,陸璐就是不肯認錯,這件事已經拖了一個禮拜了,我們去看陸璐她爸媽也不準我們進門,說什麽時候陸璐想清楚了才可以見朋友。於是我在陸璐偷偷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跟她說,千萬不能丟下學習,下回月考的時候千萬不能給自己丟臉。陸璐有些傷感地說:“還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參加考試了。”我們是多麽憎恨考試的一群人呐,居然在這種特定條件下開始渴望考試了。所以,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當你失去的時候,就會明白原來那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我對陸璐說:“你一定可以再回來的,別失去信心啊!”沒等我再說話,陸璐把電話掛了,我想是她爸爸媽媽回來了。
  徐誌打電話來問我最近的考試成績,他說我已經很久沒給他寫信了,是怎麽回事?我背著爸媽把這件事講給徐誌聽,徐誌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後說:“小樹,你做得對,我支持你!”
  “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的!”我雀躍起來。
  “我佩服你這個朋友,”徐誌說,“如果換成是我,我想我沒有她那麽多勇氣。就算是我一開始能夠堅持,我也不可能堅持到這種程度還不妥協。我還佩服你,小樹,你也很了不起,能為了朋友犧牲這麽多。我同樣佩服江南和程開,他們倆為了你能做這麽多,很難得。”徐誌的語氣有些激動了,嘴不停地說:“我真可惜沒有晚生幾年,好跟你們做同學,那樣我的高中時代一定更值得回憶了。”說到最後,徐誌還沒忘記叮囑我:“小樹,你記住,不管你做什麽,都不可以影響你的學習,不管你做什麽,你都要記住一點:你是學生,高三的學生。”徐誌這回在電話裏說的話有點兒奇怪,我覺得他是太激動了。不然他說的話怎麽跟他平時寫在信上的那些差不多呢?有些話寫下來看著很舒服,說出來就有點別扭了。不過我聽到徐誌這些話還是很開心的,因為他跟我一樣熱血沸騰,跟我一樣覺得我現在做的事情是對的。
  雖然我們幾個一直把這件事背著家長,可好景不長,我們的家長還是被找去談話了。因為我們跟陸璐一樣,不管怎麽教育,就是死不悔改。
  我爸被找到了教導處,看見了那份請願書,表示願意回家跟我談談。當天晚上我放學回家,我爸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兒。”
  我一看躲不過去了,就原原本本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講給我爸聽。我爸是看著陸璐長大的,知道陸璐什麽脾氣,所以發生這件事他沒有太多的驚訝。而我是我爸生的,對於我能做出這種事來他就更不驚訝。
  我爸後來說:“小樹,原則上,你這件事沒有錯。你坐下!”我爸把馬上激動得要去擁抱他的我按下,“但是,這明顯和製度有衝突,人是活在製度下的,不管製度合理不合理,隻要不遵守,就要受到懲罰,這一點你懂麽?”
  我點頭。
  “你高三了,馬上要高考,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能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可是這會影響你的前途,孩子,以後你長大了會後悔的。”
  我看著我爸,特堅決地說:“爸,我不後悔。”
  我爸鎮靜地望著我,問:“把你開除了你也不後悔?”
  我想了想,猶豫了一下,瞬間想到了陸璐的那句話,瞬間想到了程開柔和的眼神,我用一種堅定得讓我自己都驚訝的語氣說:“不!”
  我爸站起來,摸了摸我的頭,“好,是我女兒!好好學習吧。”我爸帶上我的房間門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程開的爸爸也被找去了,不過程開沒我這麽幸運,他沒有我這麽一個跟女兒一樣熱血沸騰的老爸,程開的爸爸比較古板,對於程開的這種行為就是三個字:不!不!不!所以程開回家挨罵了,不光是挨罵,還挨打了。
  我看著程開手臂上的淤血,好一陣心疼。程開則對我笑,一邊笑一邊拉上剛才不經意拉起來的袖子,“沒事兒,大男生挨頓打算什麽呀?那是我親爸,還能把我打死?打完了也就完了,沒事兒。”看來,程開還是沒有妥協。
  至於江南,我就不說了吧,因為學校請不動江南他爸,也有可能是不敢去請。江南平安無事,我和程開總算鬆了一口氣。
  後來學校裏和各位老師又把參與這件事的學生們一個一個找去問話,威逼利誘,有好多人投降了,我覺得也正常,畢竟都還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畢竟陸璐跟他們毫無關係。但也有好多人堅持下來的,我問他們不怕麽?他們說:“反正這麽多人,要死一起死唄,再說,還有程開、江南兩個高材生陪著死,怎麽也值了。”是啊,最後堅持下來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我們高三的學生。
  我那個剛入學的初中學弟來找我,說他們老師也找他了,但是他沒有認錯,他說他覺得我和程開是對的。我看著他,問他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具體是怎麽回事?他說他不太清楚。“那你為什麽堅持不認錯?你不怕學校給你處分麽?”
  學弟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說:“我第一次在初中看見你和程開,就覺得你們倆特別優秀,當時我覺得你倆幹什麽都是對的,我覺得你們倆不會做錯事。”
  天呐,居然有一個孩子這麽看我和程開!如果我們倆這次真的犯錯,那會害了多少人呐!這時候我才真的有點害怕了,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了這些不知道內情又跟這件事毫無關係的同學們。
  我簡單問了問學弟的學習情況,學弟說還好,但這裏優秀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有點吃不消。我告訴他,我在他這個時候考過全班倒數第五,全年級倒數第三十。“你知道那是什麽概念麽?全年級將近四百五十個人,我是第四百二十名。”
  學弟黝黑的臉膛上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他說:“周老師和於老師都說,你和程開都是優秀的學生,以後準錯不了。”
  回去以後,我跟程開和江南說,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我們三個受處分沒關係,連累了那些本來跟這件事毫無關係的同學,我們怎麽辦?程開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那怎麽辦?去認錯?我是覺得我們堅持了這麽久,認錯太可惜了,何況我們又沒錯!”
  “那要是真的全部處分怎麽辦?”
  江南拿著一支圓珠筆飛快地轉,“不能,這麽多人他們處分得過來麽?我估計不能。先別急,看書吧,學校那邊沒動靜咱也別動,不好好學習下回考試考不好可就是自己的問題了。”
  江南不說我還真沒想起來,昨天和今天老師居然都沒找過我們,真是奇怪了。得了,還是好好念書吧,緊接著又要月考了。
  第三次月考,陸璐沒有參加,我、程開和江南的成績都有所下滑,我們班的第一名高中開始以來第一次落到了他們倆之外的人手裏,學校便又開始以此大做文章,說我們三個不務正業耽誤了正常的學習。於是程開就拿著成績單對校領導說,那個第一名的學生還是在請願書上簽過名字的人,並且他到了最後也沒有認錯的意思。程開的這種態度把學校激怒了,說要給他處分。程開就說:“當初就做好心理準備了。”我恨不能衝上去抱住程開親一口:他當時那個樣子酷斃了。
  程開是那種兩年多以來從來沒出過前三名的學生,程開是那種隻要參加競賽就會拿獎杯獎牌的學生,程開還是那種惹老師喜歡的學生,所以,程開怎麽可能是受處分的學生呢?好多老師都替程開求情,最後學校決定讓程開寫了檢討在校會上跟全校檢討錯誤。這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可程開居然不幹。
  “我不去,”程開說,“我沒錯。”
  我知道這下子程開麻煩了。
  我該怎麽辦呢?事情是我發起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程開受處分呐!我去了教導處,準備承認錯誤,以換取程開的清白。站在教導處門口,我剛想敲門,就聽見門裏麵傳出陸璐的聲音,她說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不希望連累別的朋友,她說程開是她的好朋友,程開是那麽優秀的學生,學校不應該讓他失去大好前程。陸璐最後說:“如果學校覺得開除我能平息這件事,那我認罰。”我聽到這兒沒敲門就衝進去了,“孫主任,別聽她的,都是我的錯,跟陸璐沒關係!”
  孫主任惱了,“你們在這兒充什麽英雄啊?都給我回去!聽候處理!”
  這個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孫主任大怒,“進來!!”
  門開了,進來的是江南,江南身後跟著一位我經常在地方新聞裏見到的中年男人,據說,這個男人也姓江。

  彩虹
  江南的誌願倒是簡單,我也沒見他研究什麽招生簡章,他的誌願表格上隻有程開被保送去的那個學校的名字,其他的全部都是空白。唉,學習成績好就是牛啊,連填寫高考誌願都可以這麽酷。
  我沒想到江南居然又去找他爸爸,本來我想這次說什麽也不能再去找他爸爸了,那得讓他爸爸怎麽看江南的這群朋友啊?整天惹是生非,還連累江南。這次要是非得一個家長來擺平這件事的話,我想也是豆子的爸爸。隻是豆子不敢把這件事跟他爸爸說,豆子的爸爸太過嚴厲。到了最後陸璐停課停了將近一個月,豆子憋不住了,終於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爸,豆子的爸爸大發雷霆,把豆子暴打了一頓,而後把他關在房間裏不準他出來,連我們都沒辦法見到豆子了。
  說起來真夠慚愧的,我在高中時代犯了兩次天大的錯誤,居然都是江南的爸爸幫我壓下來的,這要是擱古時候我還不得以身相許了啊?
  我估計這是孫主任頭一回見著江書記的真人,他整個人都不會動了。按說區委書記也不是什麽太大的官吧?犯得著嚇成這樣兒麽?可也是的,區委書記要是以一個家長的身份到了學校,也許就非同一般了。這個社會是權利和金錢的社會,由不得人們自命清高。
  江書記說他已經跟校長談過了,現在特地來請孫主任放人。這下子好了,程開的處分也沒了,陸璐的停課也取消了,我們沒危險了。
  從教導處出來以後,江南的父親站在了我身邊,“你就是張小樹?”
  我難為情極了,簡直沒臉見江南這個威嚴的父親。“是,江伯伯,我就是張小樹。”
  “上次你出事,是江南求我幫你說話,這次你出事,是我自己來的。”
  我聽了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愣愣地望著麵前的中年人,“您自己來的?!”
  江南的爸爸慈祥地笑,“江南回家把這件事兒講給我聽了,我還真沒想到,你是這麽一個敢做敢為的姑娘。江南交下的這兩個朋友都非常優秀,希望你們能成為一生一世的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差點摔倒了。“不過這樣的事兒以後還是不要做了,雖然你們認為你們是對的,但有些東西違反了社會準則和學校的校規,就是不對的。要好好讀書,記住了麽?”
  我連忙點頭,“江伯伯您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惹事了。”
  江南的爸爸又朝我笑了笑,我覺得他比電視上的帥多了,怪不得能生下江南這麽英俊的兒子。江南他爸上了轎車回區委了,我一屁股坐在大門口的花壇邊兒上,再也起不來了。
  這時候程開氣急敗壞地從教學樓裏衝出來,看見我就罵:“張小樹你說你怎麽回事兒啊?經過我同意了麽就把責任往自個兒身上攬?你說你還嫌上回折騰得不夠麽?你想讓誰擔心死你是怎麽著啊?!”程開一連串說了一大堆話,還用一隻手對著我指指點點的。
  江南笑著把他攔下來,“得了,得了,別生氣了,沒事兒了。”
  程開還餘怒未消,“什麽沒事兒了啊?等有事兒就晚了!”
  我像一個剛剛死裏逃生的遇難者,好不容易爬上了安全的地方,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所以我沒搭理程開,繼續坐在花壇邊兒上呼吸新鮮空氣。
  陸璐不太認識江南,他倆連話都沒怎麽說過,可陸璐總是要謝謝江南的,畢竟這次若不是他,我們幾個都是生死未卜。“謝謝你了江南。”陸璐說。
  江南搖搖頭,“沒什麽,我爸他是自個兒要來的,跟我沒關係。”
  我抬頭跟江南說:“江南,我覺著你爸跟我爸特像,我們家我爸聽說這事兒以後光說我有出息來著。”江南對著我“嗬嗬”地笑,程開仍然在一旁生他的氣。
  “你們幾個小混蛋,還沒鬧夠啊?還不給我回教室上課去!”田老師出來了,朝著我們幾個大喊。田老師為了保護我們幾個使出了渾身解數,包括胡老師在內,都差點兒讓校長給扣工資了。我們在心底裏感謝我們的老師。
  “馬上去了田老師!”我拉著程開和江南趕緊往教室跑,陸璐站在原地,感激萬分地望著我們三個。我很開心,因為陸璐又可以回到學校了。
  這場風波就這麽結束了,四班班主任毫無辦法地讓陸璐重新回來上課,陸璐的學習成績隻好不壞,誰也拿不到她任何把柄。隻是豆子自從跟他爸說了他跟陸璐的事兒以後便非常痛苦,他爸派了一個人整天跟著豆子,除了學校哪兒也不讓他去,他隻能和陸璐通通電話了。這樣也好,陸璐有更多的時間學習,等以後高考結束了他們倆再好好談戀愛也不算晚啊。
  風波過去之後,我們班在全學校的名聲愈發大了,甚至外校都知道我們這兒有個高三·三特傳奇,什麽膽大包天的事兒都能幹得出來。那次事件以後,第一名又重新回到了程開跟江南手裏,我的成績仍然是不好不壞不前不後,我們留在一個教室裏做著同樣的夢。
  高三寒假,又要會考了,這次考的是語文、數學和英語。我們基本上不用怎麽複習,因為本來就一直都在複習了,加上會考的題目不會很難,不怕。考試結果出來,我特別開心地拿到了三個A,江南和程開也拿到了三個A,這樣的話,程開就有九個A了。
  下學期開學之前的那次月考,學校用的是湖北黃岡的模擬題目,結果我們考出來的成績慘得是一塌糊塗,那些題目太難了,怪不得每年湖北省都能考出那麽變態的高分。
  高三下學期開學,開始第一次模擬考試,這就意味著我們進入最後的高考衝刺階段了。我照著徐誌給我的表格一次一次往上填寫成績,我的成績除開高三第一次月考以外,都是在十名左右晃蕩,雖然不夠好但也很穩定,應該就這樣了。
  四次模擬結束之後,我們要填寫誌願了。填寫誌願的東西令人驚訝地多。我爸在那之前參加了一個什麽招生大會,拿了一大堆印刷精美的招生簡章,我們老師還發給我們每人一份填寫誌願用的材料,我都分不清楚什麽是什麽了。學校這時候開始決定保送名額的歸屬,我聽說他們在程開這個問題上展開了非常激烈的爭論。
  有的老師說保送不保送應該單純看成績,有的老師則說好學生不光是要成績好還要人品正。這時候就有老師說,程開之所以做了那些事就是因為人品正,所以就立即有人反對了,說程開做的那些事都是大逆不道的,等等等等。
  最後還是投票通過保送程開去京城一所差不多全國最著名大學的化學材料係,因為他九個A的會考成績和三年以來次次名列前茅的考試成績。
  程開從此一身輕,不再有高考的壓力,可以無憂無慮地開始玩兒了。我則有了底,所有的誌願都盯上了北京。我爸我媽自然是尊重我的意見的,幫著我挑在北京的那些適合我的學校。江南的誌願倒是簡單,我也沒見他研究什麽招生簡章,他的誌願表格上隻有程開被保送去那個學校的名字,其他的全部都是空白。唉,學習成績好就是牛啊,連填寫高考誌願都可以這麽酷。
  程開去的那家學校我是考不上的,就算是超常發揮考上了也不可能進好的係。於是我報了一家以文科聞名於世的大學,報了那個學校的計算機係。我查過北京地圖,這個學校和程開未來要去的那所大學離得很近。那樣的話,我就能夠和程開離得近一些了。我的第二誌願是一間理工院校,離程開的大學也不遠——你看見了吧?其實我也是個能為愛情發瘋的人,不比陸璐差,要不怎麽說物以類聚呐!
  臨高考之前,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仍在上課,我收到了從上海寄來的生日卡和陸璐跟豆子一起送我的一隻加菲貓。程開說他的禮物等到畢業再給我,現在保密。課間的時候,我們下樓乘涼,高一高二的學生們在排練一支集體舞,要在六月三十號晚上篝火晚會的時候跳,因為香港要回歸了。
  高考之前我們學校每人發了一頂紅色的帽子,也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在帽子上簽名留念的方法,結果整個高三就都流傳開了。我在帽子裏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各位兄弟姐妹,請給我簽名留念。張小樹。”之後把帽子在我們班傳了一遍,又拿著這頂帽子去四班找原來高一的同學簽名,最後紅色的帽子上麵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黑色簽字筆簽的名字,我告訴程開,我要戴著這頂帽子去高考,肯定能考好,那是多少人的力量呐!
  高考第一天,我爸送我去考場。第一場考語文,我胸有成竹。可是那年語文題目太偏了,那麽多選擇題我就沒有一道是有把握的。作文題目也奇怪得很,是兩幅漫畫讓你選擇,題目是《截錯了》。這種怪異的題目讓好多人都紛紛落馬,我考出來也哭喪著臉不開心。我爸直告訴我別影響下午考的物理,先忘了再說。我則萬分惋惜沒有機會跟程開一起高考,不然就不會這麽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爸我媽一起去送我,英語和數學考得異常順利,我走出教學樓一眼看到了在鐵門外等著我的爸爸媽媽,跟他們微笑著做了一個“V”的手勢,我看見我爸我媽長長出了一口氣。
  第三天,最後一門化學,考完了我就解放了。我告訴自己,我要對得起我初中的帥哥周老師,我要對得起拯救我於水火之中的更帥的帥哥徐誌老師,所以,我一定要把化學考好。
  結果證明,我對得起我的兩個帥哥老師,而且是相當對得起。
  我終於考完了。交上化學卷子,我坐在座位上,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這麽結束了?我的高中時代?我轟轟烈烈的高中時代就這麽結束了麽?直到監考老師讓我們退出考場,我才反應過來,真的是結束了。我收拾東西走出考場,望著在大門口等待我的爸爸媽媽,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我的一九九七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腰酸背痛,這才想起來沒問程開要他許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撥了電話給程開,“程開,我的生日禮物呐?”
  經曆過高考的人都會明白那種感覺,高三的時候盼著高考趕快結束,打算高考以後怎麽怎麽玩兒怎麽怎麽瘋,而實際上高考真的結束了,你就不知道該怎麽玩兒怎麽瘋了,甚至會有一種很深的失落感。可能是高三忙得太厲害了,一下子輕鬆下來,就怎麽也適應不了了。
  七月十號那天,豆子和陸璐約了我和程開出去玩,我們仍然是去打桌球,看著程開左手擊球的樣子,我仍然心跳過速。豆子順利畢業,在一家銀行找到了工作,他現在成了大人,他爸不再反對他交女朋友了。陸璐的高考誌願在北京,然而他倆誰也不擔心感情會有變化,陸璐說,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以後沒什麽挺不過去的。這話有道理。
  那天是我高中三年玩兒得最無憂無慮的一天,上午我才去“真維斯”買了一套衣服——橙紅色的短袖T恤和白色A字短裙。下午就跟著他們出去玩兒了,我們在中山公園拍了好多照片,到了現在我的朋友看我照片的時候還是會說,那時候那些照片上我臉上的笑最純最真最完美。
  我們去打了桌球之後又去開卡丁車,那之前我隻玩兒過碰碰車。穿上一身連褲的紅色衣服,戴上了頭盔,我們一人坐進一輛車裏,我在直道的時候把車開到了150邁,等到拐彎的時候便躲閃不及,一下子撞在了輪胎牆上,撞的我五髒六腑都快飛出來了。不過太過癮了,我冒著五髒六腑真的會飛出來的危險又開了兩圈,興奮得連連尖叫。
  之後又去打保齡球,程開會打,他教我,讓我拿最輕的球。我是名師出高徒啊,打了一會兒之後我扔出去的球就不再落進溝裏了,居然還打過一次全中,真是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腰酸背痛,這才想起來沒問程開要他許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撥了電話給程開,“程開,我的生日禮物呐?”
  “在你書包裏。”程開說。
  我有時候真膩歪程開這一點,幹什麽事兒都神神秘秘地,多煩人呐你說!我掛了電話,打開書包,看見了一個日記本。哦,我記得這個本子,是程開在高二那年藝術節上得的,獎給他唱的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嗬嗬,這個家夥,學我,肯定是把去年我生日開始到今年發生的事情寫下來了。我打開,發現我猜錯了。
  1991年9月1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是中學生了。我們學校原來是護士學校,本來我想嚇唬嚇唬女孩子說我們班教室原來是停屍間,可是有個女孩居然不相信,還當場揭穿了我,真是沒麵子。後來我知道這個女孩小學畢業成績隻比我少零點五分,她叫張小樹。
  1992年4月7日 星期五 小雨
  我覺得我和豆子成了好朋友了,這讓我很開心。豆子是個很不錯的男孩,善良、講義氣,我希望我能和豆子成為兄弟般的朋友。
  …………
  1992年4月10日 星期一 多雲
  老師說要按學習成績排座位,那我以後的同桌就肯定是張小樹了,她每次的名次都是在我後麵,我倒是有點怕這個潑辣的女孩。
  …………
  1994年8月26日 星期一 晴
  小樹和我考到一個高中了,這本來就是一件挺開心的事,現在她居然跟我分在了一個班,更讓我開心。因為是自由就座,所以我又和小樹做同桌了。希望高中三年就這麽過去吧。
  …………
  1994年11月 6日 星期三 晴
  我們班的教室被燒了!今天開始我們要去實驗樓上兩個月的課。教室被燒得精光,什麽都沒剩下。小樹眼圈紅了,我猜她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留在課桌裏麵沒有帶出來。我要去給她找,她說找不到了。
  我記得小樹的課桌上好像有好多字,她刻上去的,我隻看見過一段:“我躲在繁花似錦的樹背後,偷偷望著你的背影,等待著,你牽起我的手,和我一起,隔著時間,叩響塵世。”
  我不知道那首詩是不是她寫的,如果是她寫的,那麽她是寫給誰的呢?
  …………
  1995年2月14日 星期四 晴
  陳冰冰一定要我出去,本來我是有事的。
  上街我才知道今天原來是情人節,希望我跟陳冰冰出來不會被她誤會才好。
  我居然在街上見到了小樹,她跟一個大男孩在一起,那男孩真的很英俊。我承認,那時候我心裏很不好受,我想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那種“吃醋”吧?真奇怪,我居然也開始關心起小樹跟誰誰在一起了。
  最後小樹勾起徐誌的胳膊走開的時候,我很不開心,我覺得小樹已經有男朋友了。
  …………
  1995年10月18日 星期一 多雲
  我挨了一頓打,因為陳冰冰。打我的人以為我是陳冰冰的男朋友。也難怪,誰都這麽以為,連小樹都這麽以為。
  但我這頓打沒有白挨,我看清楚了小樹的感情。
  小樹不顧一切地擋在我身前的時候,我真的很感動,那一刻我這輩子第一次有了抱住一個女孩子的衝動。看到我受傷,她心疼了,我在走廊上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顫抖。
  不光是小樹,我還看到了江南對我的友情和班上同學們對我的友情。
  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
  我就這麽一路看下去,直看到寫我們高三的時候。
  1996年2月28日 星期五 多雲
  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小樹送了我一件令我驚訝的生日禮物。她居然把從去年我生日開始到今天發生的每一件跟我們有關的事情記下來,還每天抄一首古詩詞給我。
  她在最後一篇的末尾抄了一首蘇軾的《江城子》,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詞。
  我知道小樹是喜歡我的。
  …………
  1996年11月5日 星期六 小雪
  我沒想到陸璐是一個那麽倔強那麽堅定的女孩子,我很感動於她對待感情的執著,我覺得豆子很有福氣能有她這個女朋友。都說我們這個年紀不懂得愛情,可我卻覺得,這個年紀的愛情才是最真最純的。
  這後麵還有更令我驚訝的事情。小樹居然能為了她的朋友犧牲那麽多,小樹說,她是為了夢想,而既然是為了夢想就不能夠放棄原則,決不放棄。我敬佩小樹這個女孩子。
  1996年11月9日 星期四 多雲
  我們交上了一份請願書,我把我自己的名字寫在了第一個,我希望如果受處分的話,我是第一個。本來不想讓小樹參與這件事,可她一定要參加,我拿她沒辦法。
  …………
  “1996年12月6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都沒事了。多虧了江南的父親。
  令我生氣的是小樹居然自己跑去承擔責任,還說不能讓我為了她挑起的事端毀了前程,真不知道她是什麽想法,我一個大男生,怎麽可以讓她一個小女孩替我擔待呢?!不過好在沒事了。
  其實我知道江南為什麽這麽做,他喜歡小樹。
  …………
  1997年6月30日 星期二 小雨
  小樹,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生日快樂。
  能夠跟你相識相知,真的是我這快要十九年的生命裏最快樂的一件事。從前我見過你嬉笑怒罵的樣子,見過你因為生氣發怒的樣子,還見過你爭風吃醋的樣子,小樹,你是喜歡我的麽?
  有些話我是不能對你說的,你知道,我不是個沒有原則的人。你也知道,我在高中裏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高考,而影響高考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會去做。可我一直認為,戀愛是影響學習的,我想你也是同樣的想法。
  小樹,之前你一直以為我喜歡陳冰冰,其實不是的。我很早就喜歡你了,大概初三開始吧。因為你的潑辣你的天真,尤其是你張著嘴的傻樣子,特別可愛。
  他們都說你有個男朋友在上海交大,名叫徐誌。隻有我知道不是的,你是喜歡我的。小樹,我說的沒錯吧?
  就要高考了,我希望你能考出一個好的成績,跟我一起到北京去。
  十八歲生日快樂。
  1997年7月9日 星期六 晴
  高考終於結束了,不知道小樹考得如何。她一直都不是最好的學生,可她是優秀的。我想她會考出一個滿意的成績來,送她去北京那個她想要去的地方。
  我把我六年以來的日記摘抄在這個本子上,用了很多的心思,我自然是不可能把我所有的日記都拿給小樹看的,但至少這些和她有關的心情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我猜想小樹記得這個本子,因為我猜想她記得我在高二藝術節上唱的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明天就要把這個本子交給小樹了,不知道她看了以後會有什麽想法。我想她一定覺得我太過自信了,居然自作多情地覺得她喜歡我。誰知道呢?我認識她六年了,還從未這麽忐忑過。
  小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一件禮物給她,現在我仍然覺得那件禮物上寫的話可以表述我的心情。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合上本子,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那是喜極而泣吧。
  程開並不知道,我高考之後,7月9號的晚上,徐誌打電話來問我考得如何,我說考得還可以,應該算是滿意。徐誌這時候問我,為什麽沒有去上海,我說我的夢想在北京。徐誌停頓了一陣子,問:“小樹,你還記得以前我教你的那句俄語麽?”徐誌高中是學俄語的,從前他在信裏教過我一句俄語,我記得。
  “記得,是不是‘壓、溜不溜、加比亞’?”
  “對,”徐誌說,“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
  “不知道啊,你說等我高中畢業了再告訴我的。”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我答應過徐誌我高考之後就告訴他我喜歡的人是誰的。於是我說:“徐誌,我答應過你我畢業了就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誰,你要聽麽?”
  徐誌在電話那頭笑笑,“不聽了吧,當初我猜錯了,是誰都已經沒關係了。”
  “那你的那句俄語什麽意思啊?”我有點失望,因為我不能跟徐誌分享我喜歡程開的幸福。
  “以後你就知道了。”徐誌那天非常落寞,我不知道為什麽。過後我問爸爸他有沒有同事懂俄語的,爸爸說沒有。這時候電視裏在放《十六歲的花季》,剛好趕上歐陽嚴嚴在跟他爸爸開玩笑,念的就是這句俄語:“壓、溜不溜、加比亞。”電視裏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愛你”。

  尾聲 總有一天等到你
  你說這個人怎麽這樣兒啊?你說我想聽你說什麽啊?!現在高考也完了,成績也出來了,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了,你還非得讓我一個女孩兒主動說給你當女朋友麽?
  本來我以為,程開既然告訴我他喜歡我,就會讓我做他的女朋友,我等啊等啊,直等到查分數的時候他也沒跟我說這句話。
  那天晚上零點,我們一家三口守著電話等著分數出來,我不敢聽,緊張得要命,我爸自告奮勇去查,把我的考號輸進去,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記。等我爸放下電話,我簡直快要瘋掉了,一把搶過我爸手裏的紙,一眼看見了上麵642分的總成績,“哇”地就哭開了……我發現自從替考事件之後我就變得愛哭了,弄得我一世英名全毀了。最讓我驚訝的是語文成績,看了答案估分之後,我還以為我不能及格呢,結果我的語文居然考了125分,真是上帝保佑!
  我第一個打電話告訴程開,我說我考得挺好,真的可以跟他一起去北京了。程開握著電話,一句話也不說。“程開,你說話呀!”
  “早點睡吧。”
  算了算了,今兒我高興,不跟他一般見識!我放下電話,又躺在床上幸福了好一陣子,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江南來電話問我考得如何,我告訴他我的分數,江南說他考了702,我說:“江南你這個瘋子!”江南笑了。江南這個分數,加上他在高中裏各種亂七八糟競賽的加分,進他誌願上麵那個大學是絕對沒問題的。這下子好了,江南和程開又可以做同學了。而如果我運氣好,則能和江南一起進計算機係,同學做不成,做同行也是可以的嘛。陸璐也拿到了好成績,我們幾個又可以在北京見麵了。
  徐誌這個暑假沒有回來,他忙著把東西搬到研究生宿舍去。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見到徐誌了,也許是大一暑假?也許吧。
  成績出來了,我和程開加上江南像一年前約定的一樣在校門口擺攤賣我們的舊書,我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賣了兩天就賣煩了,一定要出去玩。不過我們的生意實在是很好,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高中時代積累下來的卷子太多了,我光賣廢紙就賣了二十五塊錢——同誌們,你們知道廢紙多少錢一公斤麽?我可賣了二十五塊錢呐!你們可以想象,我高中三年做了多少習題啊!這還不算被人當寶貝似的要去的或者買去的那些高三複習的卷子。唉,命苦啊!
  我一直等到了放榜,一直等到了拿錄取通知書,程開還是沒有跟我說他該說的話。我終於忍無可忍,帶著錄取通知書進了程開的家門。
  “程開,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辦事太拖拉?有時候你幹什麽都讓別人猜來猜去的,人家很容易就煩了。”我不客氣地坐在程開對麵,並且搶下了他正要開始咬的一隻蘋果。
  程開又拿了一隻蘋果,“我不知道。”
  我急了,“那你是幹嘛呀?你送給我的日記本上寫的那些話還算不算數啊?!”
  程開咬著蘋果,望著我,“算啊。”
  我看著他那個慢條斯理的樣子,恨不能踹他一腳,這會兒我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程開忽然笑了,“你都跟我一起去北京了,還想聽我說什麽啊?”
  你說這個人怎麽這樣兒啊?你說我想聽你說什麽啊?!現在高考也完了,成績也出來了,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了,你還非得讓我一個女孩兒主動說給你當女朋友麽?當然了,這些話是我自己心裏想的,不能說出來。
  我摔門走了。反正我以後有的是時間跟程開糾纏,這叫有恃無恐。
  回家的路上我咬著那半個沒吃完的蘋果,惡狠狠地想:“你等著,程開,我決不放過你,不然我就不叫張小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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