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蘭:微雨燕雙飛

(2008-12-09 08:02:12) 下一個

   (一)歸來
  機場裏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思岩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臉。思境終於回來了,漂泊五年的他終於回來了!
  思境推著行李車越走越近,步伐穩健而自信,神情倔強而桀驁。五年了,他終於結束了在普林斯頓的求學生涯,回到了這片熟悉而厚重的土地。他的臉上染滿了風霜,那是歲月劃過的痕跡,他的笑容明亮而舒暢,似乎暗示著他已經從兩年前那場愛情風暴中複活過來了。
  “哥,我回家了。”思境走到了思岩的麵前,給了他一個有力的擁抱,所有的思念牽掛都溶解在這一個擁抱之中。從小到大,他們的感情就固若金湯,兄友弟恭令人豔羨。
  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像一個樹根分出的兩個樹杈,即使分支再遠總有根緊緊相連,思岩常常會這樣想。
  “抱夠了沒,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聊吧。”佑婷在一旁淺笑。
  思境將行李交給家裏的司機,他們三人便一起到了藍楓咖啡屋。窗外暮色蒼蒼,窗內卻暖意融融。暖暖的乳白色燈光打在他們的臉上,他們麵部的輪廓顯得柔和而朦朧。
  “童欣沒和你一起來?”思境坐下,抬頭問思岩。
  “哦,她的店沒有人照應,是我讓她別來的。不過她正在家裏做飯想給你接風洗塵呢。”思岩急忙解釋。
  “到什麽地方不能吃飯?還是佑婷姐夠朋友。”思境的臉上飄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不知道嗎,你哥心疼女朋友是出了名的。讓我們這些局外人看著眼紅呢。”佑婷抿了一口咖啡,接過話來,眼中有暗影浮過。
  “佑婷,你又打趣我。還是說說你們律師行的事吧,聽說你又接了幾件棘手的case。”思岩對佑婷笑道,他的笑透露著他和她之間的一種默契,一種交心的默契。
  “說來確實棘手,我那幾個同事,一遇到難辦的事情就讓我出馬了。”佑婷笑著,優雅地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思境早就聽聞佑婷“冰山美人”的封號,不管是在法庭上還是生活裏,她都是一幅冰冷理性的模樣,讓那些有心覬覦的男人望而卻步,但在他們兄弟倆的麵前,她卻有溫柔的一麵,也許她的溫柔永遠隻對一個人綻放。
  “我認為很應該啊,能者多勞嘛。”思境一笑。
  佑婷也還他一笑,一雙黑眸明晰而清澈。她還是那樣幹練而充滿誘惑力,思境在心裏暗暗思忱。
  多少年前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嫂子,事實上這也是很多人的想法。佑婷和思岩相交多年,她獨立自信而不失嬌柔,思境以為這樣的女人對思岩而言——對於他眼裏近乎完美的哥哥才是最般配的。盡管也知道感情沒有應該或不應該,但他始終覺得他的哥哥命裏注定應該娶一位公主,因為他自己就是獨一無二的王子。然而,事情並沒有這樣“想當然”。
  “天晚了,咱們走吧,我還要去接童遙一趟。她在Dr.Stephen那裏做理療,我得接她回家。”不知過了多久,思岩掐滅手中的煙,站起身來。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思境,坐我的車好嗎?”佑婷問。
  “嗯,還是算了吧,很久沒見我哥了,還想和他敘敘舊。”
  “真受不了你們,你們前世肯定不是兄弟,是情人。那我先走了。bye!”佑婷笑著搖搖頭,打開了自己的車門。
  看著佑婷那修長的背影和輕盈而有節奏的步伐,思境禁不住回頭問道:“哥,像這樣一個女人,你怎麽能放走她呢?”
  “不是所有出色的女人我都得喜歡吧!”
  “你能說對她毫無感覺嗎?”思境並不鬆口。
  思岩看了看車窗外的如水夜色,不做回答,應該說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吧,如果不是童欣的出現,他和佑婷會怎麽樣呢,佑婷眼中若有若無的憂傷又是為了誰?他不敢去深究,不管怎樣,他選擇了童欣,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童欣,這一點從始至終他都並不後悔。
  思境瞟了車裏的音響一眼,放的是柴科夫斯基的交響曲,這麽多年,大哥的愛好一點也沒變呢。月光的淡淡清輝流瀉在暗紫色的車窗上,思境的頎長手指隨著旋律在玻窗上輕盈舞動,這輛豪華的蓮花跑車也有幾年的曆史了,卻還是嶄新如昨。大哥是個守舊的人,並且,他很有保養東西的能力。還記得大哥十八歲生日時,他送給他一個精致的滑雪板,那個滑雪板至今還在家裏保存著,不染一絲纖塵。
  “嘿,銀盾酒吧!還是那麽氣派,看上去一點都沒變化呢。”思境坐直了身子,頗有興致地打量著不遠處金碧輝煌的銀盾酒吧,張揚的璀璨的霓虹燈光染亮了那一方墨黑的天際。思岩卻在這一刻恍惚失神。
  銀盾酒吧,是他的夢開始的地方。
  還是時常會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和朋友在銀盾酒吧把酒言歡。那時的他剛剛接管方氏集團,正是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是商壇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顆新星,也代表著最有潛質的新生代力量,更是無數名媛淑女心儀的理想伴侶。他和朋友們談笑風生,觥籌交錯,酒波杯光把他們的酒桌映照得格外光亮。
  不遠處傳來爭執的聲音,一群紈絝子弟圍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那個纖弱得近乎病態的女生正可憐巴巴的在地上摸索著什麽,旁邊的服務員都肅然而立,鴉雀無聲。
  “他媽的,讓你陪我坐坐委屈你了嗎?摸你兩下不行嗎?給老子起來,你裝什麽聾啊?”
  思岩有些看不下去,他正欲拔刀相助,另一個女子風風火火的趕在了他的前麵。
  思岩始終記得她當時的模樣:長長的黑色仔褲,紅色的無袖T-shirt,秀發齊肩,雙眸如水,雖不加雕飾卻透露出一種渾然天成的美,她一把把地上的女孩拉到身後,冷冷地直視著圍哄的那幫人。
  “你們想做什麽?欺負一個女人做什麽?”她戒備的眼光環視著四周甚至把趕過去的思岩也包括在內。
  “喲,還有人幫腔,沒什麽,老子讓她陪我喝喝酒,怎麽啦,犯法啦?”那為首的人初時一愣隨即又恢複了囂張。
  “你想喝什麽,我陪你喝!”女孩拿過桌上一瓶未開的啤酒,用牙咬掉瓶蓋,然後一口氣喝了下去,周圍一片沉寂,那群搗亂的人都有些惶惶然。女孩猛地把瓶子往旁邊的桌上一摔,握著剩下的半個酒瓶,用參差不起的玻璃尖指著為首那人的鼻尖:“你還想怎麽喝!”
  “得,得,我認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咱們走。”那群人正要訕訕地離開。
  “等等——”女孩叫住他們,“把地上的助聽器撿起來!”那為首的人恨了她一眼,但也被她的陣勢給鎮住了,隻有乖乖從命。
  一場風波就這麽過去,思岩也頗為驚訝。他沒有急於離開,而是溫柔地問那個怯怯的女孩:“沒事吧?”她們這才明白他和他們不是一夥的,麵色逐漸緩和。
  “沒事。”那個女孩淚眼婆娑地躲在紅衣女子的懷裏。
  這時,酒吧經理才匆匆趕來。“童欣啊,童欣,你看你闖了多大的禍,我答應了放你一晚上假,你偏說讓你妹妹來頂班。我早就說了,她耳朵不好使腿腳又不靈活你還不服氣,你看吧,出事了吧。唉,我看你明天起就別來上班了。”
  “誰說不讓她來上班?”思岩開了口。
  經理這才注意到站在旁邊的他。“方董事長……,您也在?”經理的小眼睛骨碌骨碌一轉。“哦,童欣啊,下回可要注意,這次就算了啊,回去休息休息,以後一定親自來上班啊。”方氏集團在這個片區乃至全市都是說一不二的巨頭,思岩的一句話自然也極有分量。
  “不用了,經理,我不會在這裏呆下去了,謝謝。”童欣淡然地說,她扶著妹妹離開,在經過思岩身旁的那一刹那,她抬眼給了他一個感激的眼神。她的雙眸如秋水一般清澈,那清澈裏卻含著一種淡淡的令人心疼的憂鬱。就是這樣一個眼神,讓他的心怦然而動,讓他可以放棄一切隻為拂去那絲淡淡的憂鬱。
  “哥,你在想什麽呢?”思境打斷了思岩的回憶。
  “沒什麽。”
  “哥,”思境略有些遲疑,離開這好幾年,他對大哥的事知道得並不完全,隻不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斷,正是這些片斷在他的心裏堆積出種種疑問。“你真的愛童欣嗎,你真的愛她嗎,還是——因為你的內疚?”
  思岩扶著方向盤的手略略一顫,“不,我和她在一起是因為愛。”他的聲音果斷而堅決。
  思境從反光鏡裏窺看了思岩一眼,每當思岩不高興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蹙蹙眉,盡管他已經習慣不把喜怒寫在臉上,但這個小動作總會暴露他內心的活動。
  思岩當然也記得後來發生的一切。
  他承認自己被這個特別的女子吸引住了,尤其當她不露痕跡的拒絕了他的幫助的時候,他有一點微微的沮喪,畢竟能夠拒絕他的女生並不多。但他並不放棄,因為他確信她就是自己生命裏的另一半,是他在茫茫人海中要尋找的唯一之靈魂伴侶。
  他不是一個情場高手,他開始了對她的追求,幾乎是以一種最原始的方式。他很笨拙地製造了一個個看似巧合的相遇,給她送花約她看戲,做著戀愛中的人應該做的功課。
  許久以後思岩也會問自己:他和她在那段時間裏究竟算不算是戀愛呢,雖然她從來沒給過他任何的許諾,可那畢竟是他們之間唯一一段單純的時光啊。
  他很清楚他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出身世家,而他自身的出色並不遜於他顯貴的身份。外表俊朗,性格溫和,事業有成,他還擁有很多象征著身份的專長,他的鋼琴他的書法他的高爾夫無一不是最棒,可以說他簡直就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但他自己卻不喜歡自己,不喜歡這個循規蹈矩的自己。
  作為方家的長子,他注定不自由,他享受著方氏家族的榮光也就必然要用他的一生來維持和發揚這個家的祖業。他必須承擔這一切,他也自然而然地承擔了這一切。
  這對於思境來說就是一種解脫了,大哥的這種承擔讓他有了選擇的餘地,他不必再為家族的興旺而犧牲個人的愛好,所以他堅持了自己的所愛——建築學。
  童欣卻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她的家在一個古樸的小鎮上,父母隻是普普通通的知識份子,生活簡單而清貧。上天似乎想要給她更多的考驗,十五歲那年的一場大火奪走了她僅有的一切,父母死了,家沒了,隻留下一個左半身深度燒傷的妹妹——到後來思岩才知道還有一個賦閑在家的弟弟。她隻能用柔弱的雙肩來承擔一切,靠著打工和親戚的資助來維持生計、扶養弟妹。但她從不抱怨,不管在什麽樣的逆境下,她總是樂觀和執著,從不放棄希望,在艱苦的生活中甘之如飴。她努力地工作,開心地生活,並且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別人的施舍。她就像是生在山崖邊石縫中的一朵小花,不管命運怎樣壓著她的頭,她還是固執的散發著自己的芬芳,不乞求半絲同情。
  思岩歎了口氣,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他追求她的那段日子裏該多麽好,那時的他有一點靦腆和稚嫩,而那時的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秀麗而清純。
  一切都在一個雨夜徹底改變。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夜深,說不清為什麽突然很想見見她,他想那或許就是愛的魔力吧,令他這樣一個沉穩的人也變得狂熱,他似乎能聽到自己血管裏的血流澎湃的聲音。
  他驅車來到她住的公寓下麵。
  那是一棟六層高的小樓,樓的年代久遠,還是那種紅磚砌成的牆壁,而那紅色早已蛻變成為土灰色。風雨中那棟樓顯得格外破朽,樓裏沒有電梯,電燈顯然也質量欠佳,那幽黃的燈光時明時暗。童欣的家就在最頂樓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思岩在樓梯上走著,心想如果不是童欣的執意不允,他老早就送他們一套上好的公寓了。
  他在幽暗的樓梯上走了很久,突然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迎麵而來。來人走得很急,魯莽地碰到了他的身上也不說聲抱歉,思岩蹙蹙眉看了那人一眼。隻是一眼,他立刻感覺到很麵熟,那帶著些野性的帥氣的臉、長長的頭發和一點不羈的神情——那是很讓女人著迷的一張臉呢。啊,他忽然記起這幾日在童欣工作的地方和這人打過招麵。他當時就已懷疑他和童欣的關係,但童欣不提他也不問。可是——他這麽晚了會來做什麽呢,心下有些狐疑。
  他從來不想用調查的手段去探知童欣的過去,盡管那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他希望他們的交往能夠像普通的戀愛男女,他希望童欣能夠親自告訴他關於她的過去。實際上童欣對他所說的總不那麽完全,她始終有所隱瞞,盡管他不知道她隱瞞的究竟是哪一段。不過,他仍然固執地相信總有一天她會親口告訴他一切。
  他是相信她的,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判斷。雖然童欣在形形色色的地方混過,可他確信童欣是一個清高的女子,有著清白的過去。
  但那個陰森的夜晚,不知何故,他心裏始終湧動著一股蠢蠢欲動的醋意,或許他太在乎她了,比他自己所知道得更加在乎。他有一種直覺:這個男人和童欣有著不簡單的關係。
  敲開童欣的家門,童欣的神情有些驚異,臉上殘留著兩行淚痕。
  “你怎麽來了,這麽晚,童遙都睡了。”那帶著些不悅的口吻使思岩的心裏更加不是滋味。晚嗎?對剛才那個男人她也會說晚嗎?妒火越燒越烈,空氣中逐漸有了一種備戰的氣息。他定定地看著她的臉,看著那張靜美出塵的讓他朝思暮想的臉,臉的背後藏著多少故事?他究竟讀懂過那張臉嗎?
  “你到底愛不愛我?”這句話脫口而出。
  童欣有些不明所以:“你……你怎麽了,喝酒了?”
  他本來可以讓氣氛不這麽尷尬的,真的可以,但在那一刻他確實方寸大亂:“不要逃避我的問題好嗎,童欣,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短了。我怎麽對你你不知道嗎?為什麽你對我從來沒有一句承諾,你連一句喜歡我都從來沒有說過!”
  童欣的神情更加迷惑,不知道回答他的質問。“你希望我對你說什麽呢?像你我這樣的身份,你希望我對你說什麽?”
  思岩一把拉過童欣的手,“你對每個男人都是這麽搪塞的嗎?”他在商場上的冷靜和睿智全都消失殆盡。
  “放開我,你把我弄疼了!方思岩,你別無理取鬧好嗎。我們本來什麽都沒發生過。”童欣的神情有些疲憊,也對他的舉動感到生氣。
  “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們相處了這麽久,難道隻是朋友?你還有別的男人嗎?那你把我當什麽?”他的力道越來越大,但童欣卻不再掙紮,她的臉上有了那種無奈卻疏遠的神情,那神情是最令思岩恐懼和心寒的。
  一陣沉默,他們在沉默中僵持。
  “如果之前我讓你有什麽誤會,我道歉。你先回去好嗎?我心情不好,真的不好。我們都冷靜冷靜吧。”
  思岩努力的使自己平複了下來,鬆開手去,心裏仍不是滋味,他負氣離去。
  他憤怒地開動了車,在她的心裏他究竟是什麽呢?隻是一個配角嗎?隻覺得街道上的彩色霓虹似乎都成了嘲笑的眼睛,忍不住拚命地踩了一腳油門,卻突然有一個人叼著一支煙從街角走了出來——竟然是剛才那個男人!思岩和他同時吃了一驚,思岩急忙踩住刹車,那人也往後一閃,卻被從他背後駛來的一輛急速的桑塔納衝了出去。思岩的腦子裏瞬間空白,殘留在記憶中的隻有當時那殷紅的血和飄飛的細雨——飄忽不定、繾繾卷卷的漫天細雨。
  “哥!你又在做什麽,幹嘛無緣無故踩刹車啊!”思境不由埋怨。
  思岩抹了抹頭上的汗,碎雨般的往事一絲絲翻飛入他的腦海。其實他反複地問過自己,如果他遇到的那個人換成別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呢?也許他完全可以把方向盤擰向一邊的,這樣的話那人就不會急著往後躲閃,一切也都可以避免了。是不是他的潛意識裏並不想竭盡全力來避免這個悲劇呢?
  事後才知道這個男人叫童非,是童欣的弟弟。
  思岩幾近崩潰,他做了些什麽啊?他間接的葬送了她的弟弟!他愛她,他的愛卻給了她無法彌補的傷害。他是個罪人,也應該懺悔。他終究對童欣坦白了自己當時內心的所想,不是不害怕永遠的失去童欣,而是他不能不坦白。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個有擔當的人,更因為他不能隱藏著這種罪惡去麵對她。他是痛苦而絕望的,一個人做錯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父親從小就這樣教育他,這一次,他的代價就是永遠失去她。
  但事實卻出人意料,在那段時間裏,童欣就像呆了一樣,沒有責怪也不拒絕他幫助料理童非的後事。她隻是常常獨坐在窗前,時而喃喃地說“遙遙,我隻剩下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後來,他們都不再提起這件事。
  再後來,她成為了他的女朋友。
  很久以後,當他再提起童非的時候,童欣隻是淡淡地說“不要自責了,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你那樣做也是本能反應,別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了。”
  思岩竟為了這幾句話濕了眼眶,他覺得上天對自己到底是垂愛的。為了她的原諒,他可以用一生去補償。童欣終於接受了他的幫助——而在這之前她是從來也不願意對他有所虧欠的。而他對她最大的幫助就是治遼童遙的病,多年來他們一直都在為她的病而操勞著,不放過任何的希望。
  “哥,是在中安醫院嗎?Dr.Stephen也是看你的麵子才在國內逗留的吧?”
  “對。你隻在照片上看過童遙吧,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嗬嗬,這世界上可愛的女孩多了嘛。你的每封e-mail都會把她們兩姐妹的瑣事嘮叨個沒完,我對她們不知道有多熟悉。對了,你有沒有對他們提過我啊?”
  “你說呢?下車吧!”

  (二)初識
  一個女孩在醫院的大門口靜靜的佇立,晚風吹著她的白色裙擺,她就像風中的纖纖楊柳,看起來纖細而柔弱。
  “思岩哥,”她澀澀地微笑,思岩旁邊的那個人對她而言是陌生的,“理療已經做完了,我對Dr.Stephen說在門口等你。”顯然她和思岩已經很熟稔了。
  思境承認她比照片上的看起來更漂亮,當然漂亮對於方家這兩兄弟來說並不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在他們結識的女孩子當中,漂亮的實在太多了。不過思境仍然會想或許思岩是很樂於接受這個漂亮包袱的,如若換成一個不那麽漂亮的,可就有麻煩囉。
  “童遙,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思境。”
  “你好,方思境。”思境伸出手去,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是帶著手套的,於是他就用雙手捧住了她白皙而柔軟的右手。童遙低頭一笑,臉上有些泛紅。
  真是可愛,或許隻有從貧寒家庭走出來的女孩才有這種不造作的羞澀吧,這比起那些故作矜持高雅的淑女來說是難得多了。思境的心裏突然閃過另一張臉,那也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她也曾略帶靦腆地對自己一笑,那一笑讓自己魂牽夢縈,但那一笑又讓自己痛徹心扉。
  “書妤,你現在還好嗎?”思境在心裏默念著,心情突然間黯淡。
  “思岩哥,姐姐沒和你一起去機場嗎?那我們可要快點回去啊,她一定等不及想見你和思境哥了。”童遙和思境同坐在後座上,她偷偷看了思境一眼,思境有些恍惚臉上早已沒有了笑意。
  車慢慢地向前方駛去。
  門鈴聲響起,門後映現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
  這個女子,嗯,應該有二十六七歲了,她並不過於打扮自己,隻把頭發輕輕的鬆鬆的束起來,臉上也不施粉黛,但這更突出了她無可隱藏的美麗,她是清新脫俗的,也是略帶憂鬱的,雖然不是那種驚豔的感覺,但她的清麗就像是一陣秋日的和風,就像是一池幽靜的春水,寧靜而婉約,越看越動人心魄。像未經雕琢的璞玉,像生於幽穀的芝蘭。
  “回來了?”她平靜地說,然後自然地接過思境脫下的外套。思境有些不慣,他心目中的嫂子不應該是一個家庭主婦,無論她是多麽稱職。
  他們四人一起品嚐著童欣特意熬的藕湯,思岩不斷誇著她的廚藝日益精湛。
  “這湯很好喝嗎?”思境不解,他們方家可是從來不缺少傭人的,他的哥哥應該有的是一個能在事業上輔佐他、誌同道合的女人,而不是一個保姆或是廚娘。
  思境在心中輕歎,多少年了,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是一個完美的化身,從外表氣質到學業事業,這個大他三歲的哥哥樣樣都無可挑剔,而他自己,在本質上是那麽放浪形骸,他向往著自由和獨立,他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所以他忤逆了父親的旨意沒有從商或是從政。總有人說哥哥繼承了母親的穩重踏實,而他卻流著一種不安分的血液,像極了年輕時的父親,哦,父親,他威嚴的父親,也曾是他痛苦的淵源的父親,此刻應該在家裏等著他吧。
  思境隨意地打量著這套三室兩廳的公寓,這對她們兩姐妹而言有些太大了吧:“你們——一直住在這裏?”
  “不是,三年前搬過來的。”童欣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安,這房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屬於方家的。
  哦,三年前,對於三年前那場車禍思境也略有所聞,或許是因為那個叫童非的人的死,才使哥哥對著她們充滿了愧疚,才買了這屋,對她們關懷備至,甚至連他自己也都一並賠上。
  “聽大哥說,他幫你開了家小店。自己想做生意?”
  “是啊。多虧了你哥的資助。”童欣也客氣的回答,隱隱有些不悅,她本不願意受任何人的施舍,她也從來不願意承認,她的住所,她的小店竟全是別人贈與她的,隻是沒有人會在她麵前提到這一點,她也就放任自己把這一點淡忘,可現在,這個人卻突兀的把一切揭開來,令她無處可藏。
  思岩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他不敢確定聰明的弟弟是否是故意提到這些,他也自然地把話題岔開:“童遙,你明天還要去複診嗎?這幾天思境剛回來反正也是閑著,就讓他陪陪你吧。思境,你有問題嗎?”
  “沒,當然沒!”思境點點頭,童遙的臉上又浮起淡淡的紅暈。
  “遙遙,去陪思境哥到客廳坐坐。”童欣拿著碗碟走進了廚房,她的態度很是隨意和淡然,並沒有絲毫的刻意討好。思境覺得有些意外,他發現她的美麗中有那麽一點冷冷的情緒,猛然間他就不知所以的回想起書妤的千嬌百媚,怎麽會,怎麽會勾起這樣的回憶,她們根本就是絕然不同的兩種風格,而他則一直很少注意到這樣靜如一池春水的女子,或者說他的生活圈裏很少能見到這樣的女子。
  童欣靜靜地洗著碗,思岩就在一旁幫忙擦碗。童欣的動作很是平緩和安詳,仿佛在無人之境。其實她做什麽事都是那樣一幅神態,不緊不慢,自然平和,像是極不在意,不在意到近乎慵懶,又像是極在意,在意到像在完成一幅工藝品。思境覺得她那種神態有種說不出的奇怪。她額前的一絲頭發不經意的垂下,擋住了她的明眸,思岩很溫柔地用手幫她撩到耳後,這幅場景,竟像是對老夫老妻了。
  思境收回目光來,把注意力投到童遙的身上。
  “嘿,”他湊到了她的頸項處,“香水味道不錯。”
  童遙的臉立刻紅霞滿天。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知怎麽化解這尷尬,隻覺得自己也想跟著臉紅了。這個清純如雪卻有種殘缺美的女孩原來那麽單純,自己如此莽撞一定嚇壞她了。
  “你去過比利時嗎?”他的目光落在書櫃裏一個小於連的銅像。
  “沒有啊。”
  “我一直以為小於連的銅像很大,沒想到隻是那麽小小的一座。在布魯塞爾的一個小巷子裏。”他的手在空中比比劃劃。
  童遙認真地聽著,神情專注,眼中充滿了好奇和崇拜。那神情讓思境覺得很有意思,他也開始侃侃而談。
  “欣,不開心了嗎?”思岩一邊擦著碗一邊問。
  “怎麽會?我怎麽會不開心?”童欣微笑著反問,她最怕思岩為了她的喜憂而擔憂,更何況一點小事罷了對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也不必為了不重要的事情而傷神。
  屋裏傳來銀鈴般的笑聲,童欣驚訝,童遙竟會這樣咯咯地笑!她可是很久都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童遙透過玻璃看了一眼客廳裏的兩人,思境也在笑著,那笑容綻放在他略顯滄桑的臉上寬闊而溫和。
  那笑容……的確很有感染力呢,她這樣想著,正巧和抬起頭來的思境對視了一眼,她的嘴角就順勢拉出一個弧度,思境也還了她一個客氣的微笑。
  第二天,思境載著童遙去了中安醫院。
  當他在治療室看到童遙那滿是疤痕的左手左臂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她的左腿也有些畸形,走起路來還有些一拐一拐,自己昨晚卻沒有發現,或者是她的美麗掩蓋了這些缺陷,又或者是自己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你今天要再做一個理療嗎?多做一次吧。”他很快發現自己比思岩更心疼更可憐這個女孩,他恨不能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理療哪有總做的?”童遙笑了,神情可愛。“好多年了,姐姐和思岩哥一直在找不同的醫生,希望我的狀況能有些改善,其實無所謂的,我早就習慣了。”童遙的臉上看起來有一種安詳的表情,仿佛說的是與己無關的話題。應該是吧,時間是個很神奇的東西,經過三年五年就能把原本記憶深刻的東西統統遺忘,那麽經過了十多年還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習慣的呢?
  “你的耳朵——,究竟怎麽出現問題的?”
  “醫生也診斷不清楚,可能是當時傷了腦神經,也可能是一些精神因素,不過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有時候不用助聽器也能聽見。”
  從醫院出來,他們兩人就沿著江邊散步。
  和風陣陣,思境心裏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此風此景已經久未親近了,原來故鄉的一切還令他有著最深的感動。曾經,為了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不顧一切地奔向大洋彼岸,像是掙脫絲線束縛的風箏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飛去。五年的離鄉背井,五年的漂泊不定,如今他終於回來了,回到這片讓他覺得安穩平靜的土地。在這裏,他心裏的傷痕也一定會慢慢被撫平被遺忘的。
  他沉默良久才想起身旁的童遙,她正低著頭一言不發靜靜地陪著他走,果然是很懂事很招人喜歡呢。他注意到她穿的仍是一條白色長裙,裙邊有鏤空的花邊,如她這個人一般純潔。他承認她是個楚楚動人的女孩,能滿足很多男人想給與女人保護的欲望。隻不過,她還小,不管在年齡上還是心靈上,她都是個小孩,這很可能與童欣的過度嗬護有關。
  “那場大火,究竟是怎麽發生的?你和你父母都出了事,可你哥哥姐姐卻幸免於難。”
  童遙搖搖頭,臉上閃過一絲痛苦:“我當時隻有九歲,記不太清楚,當時哥已經沒和我們住在一起了,我隻記得爸媽一直把我往電梯裏推,說那條通道還可以用,但是我滑下去之後就有火柱倒下來,當時,真的好可怕。”
  思境拍拍她的肩頭,世界上有些事情的發生是沒有道理的,也很難事事追究出個因果來,當災難降臨到你頭上的時候就隻有認命罷了。
  “我沒事的,這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你現在在做什麽呢?還在讀書嗎?”他把話題岔開。
  “是啊,其實我讀書也不怎麽好,但是姐姐一直希望我能夠多讀些書。她是很不容易的,以前她每天打好幾份工,就為了給我治病供我讀書。後來我高考沒考上,在家休息,那時候正好碰上思岩哥,第二年他就送我去讀大專,我現在學服裝設計,你相信嗎,我也可以很靈活地剪裁衣服哦。”思境細細打量她的神情,她臉上帶著一點自豪和一種小孩才有的得意表情。
  “那你姐呢,一直沒讀書?”
  “她也讀啊,我們家情況穩定之後,她就去讀夜校。反正……她總說一切要靠我們自己,不能依賴別人。”
  思境低頭不語,童欣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子呢?雖然在思岩的描述中他對她已經很熟悉了,可他不敢輕言了解。在思岩的來信中,童欣是一個看不清的背影,像一個跳動的白色的背影,隱藏在一片水霧之中,時而很近時而很遠,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他知道她的生日她的愛好她最喜歡的顏色最喜歡的季節……可是其他呢?在他們相識之前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他看不懂的空白。
  轉眼就到了中午,思境把童遙送到樓下。
  “思境哥,你上去坐一會兒吧。麻煩你這麽久,我和姐姐都要謝謝你。”她低著頭說著客套的話,手擺弄著鏤空的裙邊。
  “不用了,下次吧。”思境抬頭看了看她們的陽台,沒有人影,隻有一盆寂寞的紫羅蘭在窗台上招搖。不知怎麽的,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和童欣打照麵,所以他立刻開車走了。
  童欣走上陽台,正好看見思境駕著思岩的車疾馳而去,那輛熟悉的Lotus看上去格外有氣勢,和思岩沉穩的風格截然不同。她呆呆地看著,直到那黑色的車身消失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很早就知道在大洋的彼岸有這麽一個人,從思岩無數次的敘述中,她早已勾勒出思境的形象,她知道他在國外發生的點點滴滴,知道他的嗜好習氣,可是,真正見到他的時候感覺還是充滿新奇。抬頭看看天,是午後很好的陽光。她拿起花盆旁的剪子,驀然發現那紫羅蘭又發出了一朵新的小花。花開花謝是不由人主宰的,就好像她的生命裏突然多出這樣一個人來也是不由人主宰的,期待或是失落,欣喜或是悲傷也全都充滿被動。她剪去了一片枯黃的葉子,身後是童遙開門的聲音。
  “姐,你對思境哥了解多嗎?”
  童欣的筷子在空中停住,抬頭來看了妹妹一眼:“不算太多。”
  “我總覺得他不是很快樂。”
  “可能吧,兩年前,他的女朋友離開了他。”
  “我有印象,當時思岩哥還趕去美國看他對吧?”
  “是啊。”
  “他真是快絕種的男人了,那麽帥又那麽癡情,他女朋友怎麽能離開他呢?怎麽會呢?”
  “好好吃飯吧。”童欣說著,心裏卻很是不安。從那天童遙開懷大笑開始,她就有一種不好的直覺。她一直想保護好這個妹妹,這可能也使得童遙總像個小孩,沒經曆什麽大風大雨人情世故,在愛情方麵更是一片空白,她希望妹妹的愛情能夠簡單一些平凡一些。可是不管她怎麽努力,童遙也不能停在那個小女孩的階段,她總會長大,會有女生的心思,在這種時候思境當然很容易就能闖入她的心扉,他渾身充滿蠱惑,童遙自然不能對他免疫。可思境絕對不是一個合適的對象,他太引人注目,他有太多故事,而童遙這個簡單的女孩不可能駕馭住像野馬似的他。
  童欣慢慢的盛著湯,擔憂地看了看童遙那閃爍著光彩的臉,應該讓她在這個美夢裏沉淪嗎,又或者應該讓她的美夢早些破滅嗎?
  回國後兩個月了,思境終於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和他的好友祝之宇合辦了“思宇”工作室。思宇,既是他們名字的合稱,對他而言,又有著別的含義。思宇,思妤,是為了紀念離去的愛人,為了憑吊他已經消逝的愛情。
  思境的第一個任務是代表“思宇”參加全市最新的機場的規劃,這個新機場在規模上是全國領先的,由於方氏集團占有很大的股份,工程被命名為方輝工程。
  思境對這個工程有著很大的期待,甚至連他自己也對自己的衝動和激情感到意外,盡管在歐美也參加了不少大型的設計工程,但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國土上發揮自己的專長,於是也帶著許多複雜的情愫。
  “我發現,其實我挺愛國的。”他對之宇打趣地說。
  之宇隻好給他一個白眼:“那就為了我們的偉大的祖國好好奮鬥吧!”
  回國以來,思境迷上了一個叫“燕雙飛”的書吧。
  書吧坐落在相對僻靜的街區,環境很是清幽,書架錯落有致的擺放在牆的四周,中間有兩三排書桌讓讀者可以悠然而坐品茗賞書,思境喜歡在那樣的氛圍裏享受一點讀書的樂趣。
  在國外的那段日子裏自己倒是很久沒有接觸東方文化了,父母都說他的中文需要惡補。他發現那裏的書很合自己的口味。有意思的是,他每次買一本書都會收到一枚精致的書簽,而且那書簽看起來似乎是手工做的。他記得有一次在書簽的背麵有一句話——“人們妥協,再妥協,總有一天會因為受傷害太多而隻好讓自己徹底腐爛。”自己當時就愣了,因為他上一次買的書是吉儒的《總統軼事》,這句話正是裏麵的經典之言。他驚歎於書店主人的細心,這讓人如沐春風,仿佛這書店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給人溫暖,賺錢盈利倒成了其次。
  思境不止一次地猜想書屋的主人是怎樣一個格調高雅而又心細如塵的人,而謎底很快就揭開了並且令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拿了一本《平凡的世界》細細的研讀起來,裏麵描寫礦區生活的那一段雖然離自己很遙遠但卻令人震撼。
  一杯碧螺春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身旁,他方從書中的世界抽身而出,抬頭一看竟是童欣。
  “你……?”
  “這是我的書吧。”
  思境有一點意外,原以為她借著大哥的資助會開一家首飾店或是服裝店之類的店鋪,閑得無聊的時候可以去逛逛,那也是不少富豪之家的少奶奶們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沒想到她卻經營的是這樣一家格調高雅的書吧。
  “這裏環境很不錯。”他由衷地說。
  “是嗎,謝謝。”
  他感覺到她話裏的客氣,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不過,名字太普通了吧,類似這樣的名字已經泛濫了。”
  “可我喜歡這個名字,也不會因為它的普通而刻意不用。”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於是笑笑,“方輝工程,聽起來也毫無特色。”
  “嗬嗬,你的信息倒是更新很快啊。”思境也笑了起來。
  “你喜歡這本書?”童欣問。
  “唔,你說這本啊,開始看著封麵覺得有意思才拿來看看,誰知道一看就入了迷。坦白說我對中國現代文學並不怎麽了解,不過這本書確實不錯。”
  “你的品位不錯啊,這本書得過茅盾文學獎。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喜歡看這種作品的。我最喜歡裏邊描寫礦區生活的那部分,礦區生活是一種財富。”
  “真巧,我也喜歡。礦區的生活很乏味、枯燥、艱辛,在裏麵生活需要勇氣需要忍耐。”
  “還需要一顆充滿陽光的心,自己的心能夠發光了才不會懼怕黑暗。”
  思境用欣賞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在這個充滿陽光的午後,他覺得他和她之間的那層隔閡開始化解,是自己一開始就豎起了這道牆,而現在自己又搖起白旗,想要拆掉這道牆。憑心說,他一直覺得童欣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難以言喻,而那一天,當他看著童欣佇立於書叢之間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或許那種氣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書卷氣。
  童欣抱著一摞書向書架走去,思境跟在她的後麵。她踮起腳有些費力地把書放到最高的一層書架上,一本書不小心散開來,一枚書簽從書裏落處,直飄到地上。
  他附身去拾起,書簽的背後用工整的小楷寫著那首《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遊從之,其道且長,溯回從之,宛在水中央。”
  他拿著書簽抬起頭來,心裏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童欣的影子,一直以來那個白色的影子就仿佛在水的中央,水麵有水霧縈繞,迷離著他的雙眼。
  “你什麽時候關門,我送你回去?”他把書簽遞還給她。
  “不用了,思岩一會兒過來。”
  “那我先走了。”思境離去的時候恰好看見哥哥驅車而來,於是他在對麵的街口稍作停留,直到看著童欣和思岩說笑著上了車漸漸遠去。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又變得強烈起來。
  “今天有什麽特別的事嗎?”思岩輕輕地把一隻手覆蓋在童欣的手背上。
  “沒有啊,每天都差不多。”童欣用另一隻手把額前的碎發理了理。
  “下周是爸爸的生日,但是他不想搞大的宴會。他說這一次難得思境也在家不如就一家人聚一聚,你帶著童遙過來吧。”
  “好啊。”童欣低聲答應了,臉上毫無表情。思岩看出了她的被動,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我沒事,你知道我並不喜歡應酬,而且每次到你家我總覺得局促,童遙也一樣總是不知所措。”
  “這怎麽能算應酬。你們總之會進方家的門,爸媽對你們也很好不是嗎?”
  童欣從車頭鏡裏看了一眼思岩,“我知道。什麽時候去選選禮物吧。”她的語氣溫和起來,她也同樣用力握了握思岩的手,算是一種默契的表示。

  (三)童非
  思境和童欣的關係變得逐漸融洽,如果不是那一個下午,如果不是他看到的事情,或許他們會以更加友好的方式相處下去。
  那天他正在書吧悠閑地看書,手邊放著童欣為他準備的碧螺春。很巧,最近他到書吧的時候總能夠碰到童欣,也或許是過去童欣刻意地避而不見。他常常看著她整理那些或新或舊的書籍,態度認真得近乎虔誠,而她的舉止也是那麽優雅。他總想,如果她也是一本書的話,應該是一首容若的詞,一篇小山的散文。
  可是,不一會兒他看到童欣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他下意識的轉過頭去。門外有幾個著裝怪異的男人聚在一起,為首的那人額前的一綹頭發染成了白色,他帶著墨鏡叼著煙,一看到童欣就咧開嘴曖昧地笑笑。童欣不但不驚訝,似乎還認識他們!
  思境放下手中的書想去看個究竟,但童欣和他對視了一眼,神色有些異樣,她立刻把這群人帶到一旁去。
  “……童非死了倒死得幹淨,他欠的一屁股債怎麽辦。整整三年了,我們也沒來麻煩你,最近好不容易知道你在這兒,大哥就來看望看望你。如果不是手裏太緊,我也不好意思來向你開這個口。嗬嗬,童非那愣小子,別的沒什麽專長,偏就能讓你們這些女人死心塌地。我們也算老相識了,童非和你那些事我清楚的很,我也就能管你開口了,他別的馬子,我也沒興趣去找,再說了,她們也沒你這麽見過世麵。十萬塊,就當是對過去的事有個了斷了,以後我絕對不再來騷擾你,也不騷擾別人。”
  童欣的眉頭緊鎖:“龍哥,以前阿非受了多少苦你最清楚,他為了誰才背黑鍋的?他死了那麽久了,你也不必總把過去的帳翻出來。”
  “你現在傍上大款了,還在乎那點錢?我保證,隻要拿到了錢,我從此以後再也不給你們童家添任何麻煩。”
  “行了行了,別把你那一套再搬出來啦。我不需要你的保證。”童欣別過頭去,露出一種厭倦的神色。“你走吧,別來煩我了。”
  “哼,好,我不煩你。如果你不介意範小鴛和他兒子的死活,你隻管過你的神仙日子去!”
  童欣好像被什麽鎮住了,盯著他足足有一分鍾:“好,十萬塊!你隻要記住你今天的話就行,不要騷擾我,也不要騷擾別人!”她一字一頓地說完最後幾個字,果斷地撕給了他一張支票。
  思境遠遠地觀看,但他聽不清楚他們在交談些什麽。心裏的那團疑雲慢慢地擴散開來,起初對童欣的那點好感又漸漸褪去。這到底是個怎麽樣的女人呢?或許自己不該去管,這畢竟是大哥的事,可他還是放心不下,他不能讓這個背景複雜的女人進入方家不管她有多麽美多麽好多麽迷人,他不希望大哥重蹈自己的覆轍,被一個女人苦苦地欺騙。
  “三天以內,我要關於她的一切資料!”思境關上了手提,心裏卻有些不寧,或者他並不應該這麽莽撞的插手大哥的私事,不該這樣冒昧地去探查關於童欣的過去,但當他拿到私家偵探拿來的資料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舉動是正確的。
  “嗯?水痕軒咖啡館?哦。”童欣接到思境的電話時有些意外,她想不到他約她出去會是什麽事。可是他的語氣有些霸道,而她竟絲毫沒有對他說“不”的能力。
  當她走進咖啡館的時候,思境已經在那裏坐了好一陣了。
  他麵前的咖啡幽幽地冒著熱氣,但似乎他一口也沒有喝過。他充滿英氣的眉頭緊緊交鎖在一起,神色嚴峻,仿佛在思考著怎麽進行這場交談。她坐到他的對麵,安靜的等他開口。
  終於,一個鼓鼓的公文帶推到了她的麵前:“你看看這裏的資料吧。”
  童欣有點詫異地接過袋子,打開來,全部是關於童家的資料。她有點困惑有點惱怒,但很快又恢複了慣有的平靜,一件一件地翻看裏麵的資料。
  “不錯啊,資料很齊全。”她放下最後一頁紙,抬起頭來漠然地看著思境,為什麽,他要探究她的過去?他在懷疑什麽,他想要知道什麽?她心裏有些顫抖,有些秘密是她準備帶進墳墓的啊。
  “那麽,這些資料屬實嗎?”思境坐直了身子,“童非他走私毒品,即使那晚不死,他還是會被通緝,他還是得死,隻不過是死在監獄裏,對不對?”
  童欣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也許可以這麽說。”
  “什麽意思?”
  “他幫別人走私的是光碟,自己並不知道那裏麵有毒品。他隻不過是幫別人背了黑鍋。”
  “是嗎?有人能夠證實嗎?道上的人都知道他一向不敢幹什麽大事,偏偏這一回卻做了趟大的,結果還失了手……可是他居然逃掉了,逃回了家。”
  “也許在法庭上他洗不掉身上的罪名,但實際上,他確確實實沒有販毒!”
  “童非他死於車禍或者比在監獄裏更好過一些吧,可是我哥卻在為他做的事日日夜夜懺悔。”
  童欣皺皺眉,有點不悅:“你怎麽能夠這樣說?這是兩碼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不,這當然很有關係。我哥他知道真相嗎,這幾年來他一直在為這件事不安,他以為他葬送了你的好弟弟,他以為是他一個人的錯。”
  童欣良久方道:“思岩他知道一切。從來沒有人讓他自責,他的自責是為了自己的良心。並且我再說一次,我弟弟是清白的,沒有人可以為他定罪,沒有人有權利說他該生或是該死。”
  “你那麽確定?為什麽?”思境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身子微微後傾靠回座椅上,他仔細的打量著童欣,想捕捉她的每一個神情。
  “因為他是我弟弟!”
  “他真的是你的弟弟嗎?”
  “你什麽意思?”童欣睜大了眼,聲音微微顫抖。
  “你不懂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說,也許他並不姓童,也不是你的弟弟,你們的關係或許不是姐弟這麽簡單吧。”
  思境想起了自己的滿腹狐疑:資料上寫著,童非在七歲時被一個姓遊的男人接走了,此後一度更名為遊非。那個小混混的話也回響在耳邊:“說是姐弟,誰知道呢,道上的人都說她是他馬子。他每次有點什麽事,都是她攬下來。那小子就是命好,交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死心塌地。”他還去找過童遙,童遙的話也是不清不楚:“家裏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太多,小的時候哥確實離開過家很長一段時間,有親戚說我們三個人不是親兄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要知道這些呢?”
  童欣的眼神變得很奇怪:“誰告訴你的?”
  “這很重要嗎?”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她的臉:“童遙告訴我的。你無法否認了?”
  童欣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才又恢複了過來:“真的是她告訴你的?她真的這麽說?她還說過些什麽?”見他不回答,她才歎了口氣:“你要這麽想隨你,我也不否認。”
  思境把手裏的煙狠狠地掐滅。“我哥知道嗎?他知道你和童非的關係嗎,他知道你一直在欺騙他嗎?”
  “既然你能知道,或許你們方家的人都有辦法知道。”
  他聽出了她話裏的諷刺,但他並不退讓:“你為什麽還要接近我哥,他害死了你的男人,你為什麽還接受他?難道……你要報複?!”
  “夠了,不要把你的故事套在別人身上。我和你哥之間的事還不用你來過問。”
  她毫不留情地刺到了他的痛處,他愣住,心裏那道傷痕又滲出血來。書妤的笑靨纏繞在眼前,頭疼痛欲裂,他有些不能自持:“對,對,是我多管閑事。你也盡可以嘲笑我,但是你不能欺騙大哥!”他的手枕著桌子,許久才令自己平穩下來,“我警告你,如果你不願意告訴他實情的話,或者我可以替你說。”
  思境起身欲走,童欣的話從身後飄來:“有的時候你看到的聽到的並不一定就是真的。你哥不是小孩子,有些事他不知道是因為他不想知道。”
  思境回頭看了看她,看著那張靜美出塵的臉:“但是愛情裏是不應該有欺騙的。”
  他的身影漸漸遠去,童欣才把目光收了回來。望望窗外,天上開始飄起小雨,南方的六月總是這麽陰雨綿綿。她覺得手心很冷,於是她端起麵前的瓷杯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但這不加糖的苦咖啡一直是她的最愛。
  其實思境的質問並不令她生氣,相反,她不明白為什麽思岩從來都不這樣和她敞開了談——即使是有這樣的爭執。他什麽都不問,他總是對她小心翼翼,於是他們之間就總是隔著些什麽,也許隻是那麽一小步但也許是天涯海角,像是永遠也走不到彼此的心裏。思境,這個率直而固執的人又把往事重提了起來,童欣又想起童非出事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細雨紛飛如泣如訴,可惜物是人非斯人已逝。
  “欣,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跟我過去?發生什麽事了嗎?”思岩站在童欣的門外,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把他勻稱的身材襯托地更加完美。他是那樣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還有他卓爾不凡的氣度,像遠山一樣筆直而清傲,不知道吸引過多少女性的目光。
  “你和遙遙一起過去吧,我不舒服。”童欣拉開了門,她的臉有一點蒼白,思岩隻能歎氣“那我先送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我隻想睡一睡。你快和遙遙走吧,不然就趕不上時間了。”
  思岩無可奈何地帶著童遙離開。
  童欣坐到窗邊,看看窗外黃昏的天色,靜靜的發呆。她不想去方家,其實也沒有太多的理由,她隻是不想和思境打照麵,實在是不想。她扯過一張紙來,胡亂的寫著些傷情的詞句“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方家正是燈火通明,方家這座帶著歐式風格的豪宅,即使不加張羅仍然顯露著雍容華貴大方堂皇的氣度,能夠包容一切的氣度。
  方毅舫和冷子莛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高高在上的名流貴族。但是,童欣和童遙偏偏和他們極為投緣。子莛拉著童遙詢問著她們姐妹倆的近況。
  “欣兒還好嗎?上次讓她幫我找一本書,不知道她找到了沒?”子莛替童遙理了理頭發,“遙遙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這話使思岩思境都把目光投過來,童遙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爸,童欣有些不舒服不能過來。這個玉硯台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童欣親自挑的,爸爸看可和心意?”
  思境的心裏有點不安,她是生病了還是生氣了。他也湊到毅舫的身旁細細的端詳那個玉硯台,碧綠剔透,巧斧神功。有著這樣品位和情趣的女子又怎麽會藏著陰險的心思呢,難道一個人的表麵和內心可以相差那麽遠嗎。思境突然覺得心有點顫動,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思境哥,好久不見你了,最近很忙嗎?”童遙坐到他的身邊。
  “工程剛起步,確實挺忙。你姐姐……她還好吧,生的是什麽病啊?”思境小心試探。
  “姐姐沒事,就是頭疼。其實她一向不太願意過來這邊,總說方家的光太亮了會晃了眼睛,還是呆在家裏踏實。”
  “哦。頭疼也不是小毛病呢。”思境品了一口茶,無心聽童遙的閑談,自顧自的進了書房。隻有思岩還和父親母親談笑風生。
  幾天之後,童欣在網球場上和思境不期而遇。她回頭看了一眼思岩,想起他最近常常提起想要增進她和思境的交流,難道是他特意約來了思境?思岩卻聳聳肩作出一幅不幹己事的樣子。
  “Hello.”思境主動地打了招呼,童欣隻是對他點了點頭。
  “哥,這麽巧?”
  “是啊,真巧。”兄弟倆寒暄著,說著些可有可無的廢話。
  “這位是Christing——最近認識的朋友。”思境介紹著他帶來的女子。
  童欣和思岩都和她握了握手,這是一個很現代的女子,一身紅色緊身運動裝把她的曲線勾勒得凹凸有致,思境時而和她耳語幾句,一幅曖昧的樣子。早聽說他回國不久就換了好幾個女朋友,這種男人真是女人的禍害呢,童欣在心裏想。
  “怎麽,咱們雙打一局吧?”思岩提議。
  “來啊,讓你領教一下什麽叫高手。”思境揮揮拍,像個大男孩一般躍躍欲試。
  思岩側過頭看了看童欣,給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無所謂。”
  童欣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裝,頭發高高地束起,看起來嫵媚又不失清純。四人拉開了陣勢,但童欣並不怎麽投入,她自己也參不透自己的心情,她好像仍然不願意搭理思境,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賭氣,她自己也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為什麽會氣他呢,真是中了邪。
  正當她兀自出神的時候,網球不期然落到她的肩頭。
  “呀”——她失去重心跌到地上。
  “你沒事吧?”思岩關切的伸出手來。
  “沒事。”她站了起來。
  思境也急急地從網那邊跑了過來,看她沒事才鬆了口氣。“嗬嗬,哥,我以前打網球可是一直輸給你的哦,今天也讓你常常兵敗滑鐵盧的滋味。”Christing也走到他身邊,軟軟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身上,他伸過手去攬住她的腰,曖昧地笑了笑。
  “童小姐是不常打球吧?” Christing客氣地問道,童欣來不及回話就被思境搶過了話頭:“那當然,童小姐是才女,不像你,整天都不安分。”思境捏捏她的臉。
  “咱們繼續吧。”童欣對著思岩說。
  “你行嗎?”
  “當然。”童欣拾起地上的一個球,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其餘三人對視了一眼,也都歸了位。
  童欣的球拍在空中劃了一個優雅的弧線,球輕輕鬆鬆的飛了過來。
  思境不能不說他從沒見到過這樣完美的發球,想必她之前是無心戀戰才敷衍著他們。她的身影隨著球靈活地移動,動作看似溫柔優雅卻帶著一股剛勁,她和思岩也有著說不出的默契,很快他們就扭轉了劣勢反敗為勝。這才有挑戰性!思境覺得自己的熱情也被激發了起來,也更加投入地打著球。
  球飛過網來,速度極大,思境跳了起來,嫻熟的揮拍過去,他有點得意地看了童欣一眼,他料定童欣一定不能接起這個高難度的球。童欣也看他一眼,對準角度用力地反抽一拍,球硬硬地被擋了回去,急速地彈到了Christing身上,“哎喲——”她也被球重重地擊倒在地。
  思岩不解的看了童欣一眼,一向謹慎的她怎麽會這樣魯莽的接球?甚至,她可能已經料到球會傷到別人。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以她與世無爭的性格不會因為剛才的事而記仇,那麽,她是在和思境鬥氣?他們之間莫非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
  “欣,你用力太大了。”思岩的語氣裏有一點埋怨。
  “他打過來的時候力氣就大。”童欣說了這麽句話,並不帶著辯解的口吻,她走向思境和Christing,道了聲歉,就拿著毛巾下了場。
  思岩看了看思境,仿佛在詢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思境撇撇嘴,心想還是說穿好了。

  (四)小小
  童欣走進了那個四四方方的院落,一眼就看見了小鴛帶著小小在院子裏玩。這一帶快要拆遷了。誰也想不到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裏還有這樣原始的房屋,木窗泥牆,地麵是濕濕的黑土,陽光隻能從高高的木窗射進去,於是整個屋子就顯得很陰暗。但畢竟,還有著那一束陽光,童欣總愛看著從窗戶射進來的那束陽光,很明亮很柔和很溫暖,把空氣中的塵埃都照得一清二楚。
  小小已經三歲了,長得可愛極了,那眉眼之間全是童非的影子。他一看到童欣就笑眯了眼:“姑姑,姑姑來了。”童欣抱著他,狠狠的親了一口。
  “姑姑,姑姑,為什麽隻有睡著了才能做夢呢?”
  “小小夢到什麽了?”童欣也和他一樣爹聲爹氣地說話。
  “爸爸,小小夢到爸爸了。如果醒著也可以做夢,小小就能一直見到爸爸了?”小小眨眨眼,眼裏閃爍著期待的光彩。
  童欣說不出話來,驀然就想起了童非。童非也是這樣卷卷的頭發,長長的眼,一笑起來嘴總會輕輕的撅一撅。童欣始終不能相信那個鮮活的生命,本來還那麽真切地在自己的身邊,頃刻之間就消失不見了,那種心痛是她多年來都躲避不了的折磨。
  也許命運還垂憐著她,三年前她失去了一個至親的人,幾個月後才知道童非居然還有骨肉留在人間。隻是,童非,到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做了父親,並且也無緣再看看這個可人的小寶貝了。
  “欣姐,你又過來啦?我這段時間身體不好,又請了很長時間假。這些年若不是你的接濟,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到現在。”
  童欣抬頭看看她,這個女孩,曾和童非有過山盟海誓的愛情。可是,童非給不起她幸福,甚至不能給她許下一個未來,她離開了,是出於對現實的考慮,又或者是為了童非——愛之所至她不希望用孩子來牽絆他束縛他給他壓力。
  “何必這麽說呢,我們之間還用得著客氣嗎。你找我來,還是為了上回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
  範小鴛的臉上有了一種憂鬱的神色:“欣姐,我真的沒有辦法,三年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麽樣堅持下去。Joe真的對我很好,他說了我隨時可以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亞,隻要我放棄小小。”
  “小鴛,我知道你對童非有情有義,一個女人很少能有你這麽大的勇氣,即使是換作了我我也做不到。可是,既然當初選擇了這樣的路,就要這樣中途放棄嗎?小小能離開你嗎,或者說你能離開他嗎?你會不會太高估了我,我是替代不了你的啊。”
  小鴛的臉上落下淚來:“我知道我很無能,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這種想法。但我真得太累了,如果童非還活著,我還有依靠,我想著他就會有力量。可現在,我能怎麽生存呢,我以前隻不過是個秘書,除了打打字也沒別的一技之長,這個社會真的太殘酷了,沒有人會同情弱者的。縱然我能把小小養大,我也給不了他好的生存環境,不能好好培養他……”
  “你不是還有我嗎,我能夠幫助你啊。”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收養他啊。我知道你會視他如己出的。”
  “小鴛,”童欣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容易,我們都一樣,但是我一直堅信,自己選擇的路就該自己走下去,不管有多難多苦。當然,這都是我的想法,不能強加於人。可我始終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的辦法,我說過,我不能替代你去做他的母親。”
  小鴛不再說話,隻是幽幽地看著在院子裏玩耍的小小。
  “後悔嗎?後悔愛上童非嗎?”童欣突然問。
  “不,沒有。我從沒有後悔過。我隻是不能再堅持,我很怕,真的很怕。”
  童欣拍拍她的手背“人生總是會有希望的。隻要想活,就不會被環境逼死。”童欣也注視著小小,那個小東西是那麽有靈氣。“離簽證的時間不是還遠嗎,你再考慮考慮好嗎,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但我想,我們都應該守住自己的初衷啊,就算我把小小撫養長大,對他來說未必是幸福。我們家也曾經有過很好的例子啊。”童欣把目光抬了起來,望向遠方,她想起多年前也有那樣一個柔弱的女子,把一個同樣柔弱的嬰孩送到了童家,多年後,那個嬰孩得到了幸福了嗎?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其實你並不了解,連我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我自己。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生活在夢境裏,我總覺得童非還活著,或在某一個地方,離開的是我,是我離開了他,隻要我決定回去就一定能找到他。”她開始抽泣起來,“我恨我自己,我為什麽要走呢,我怎麽能在他坐牢的時候走呢,其實我當時一點都不怪他啊,我隻是以為我走了會對彼此都好,我想我要把孩子撫養長大這才是真的愛他。我以為我可以忘了他全心全意開始新的生活為了把我們的孩子好好養大,其實我根本忘不了,離開之後才知道那種想念更加刻骨銘心,我還是那麽愛他,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他,想著他寬寬的肩膀、潔白的襯衣、不染一絲纖塵的笑容。不管經過多少事他在我心裏還是最開始那個純淨正直的男孩,所以我才會帶著孩子回來,我還以為會給他一個驚喜。誰知道他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再看我一眼再看小小一眼,我恨我自己,我為什麽不早一點回來,即使是早幾個月,有我在他身邊我會勸著他不讓他再去走私水貨的。我為什麽那麽傻!”小鴛痛哭起來,童欣也情不自禁的哭了起來,“不,小鴛,你不要這樣,這不能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要怪隻能怪我,如果不是為了我,為了遙遙,阿非怎麽會死。”小小趴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大人們哭泣,他乖乖的呆在一邊,懂事的不弄出一點聲響。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麽,也許,是怕自己真正的清醒,怕童非真的離開,我忍受不了那種孤獨,很可怕的一種孤獨。隻剩下我一個人,隻有我一個人在那裏,不管我怎麽找也找不到阿非,我找不到他。”
  童欣伸出手去摟住了小鴛,這兩個女人就那麽痛快地哭了起來,像是要把多年的悲傷通通哭出來似的。
  童欣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為童非哭過,她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震驚,或許她和小鴛是一樣的,從來不相信童非已經死去。在她的心裏麵,那個略帶著靦腆但又勇敢堅強的阿非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他總是那樣忘記鑰匙放在哪裏卻從來不曾忘記她和童遙的生日,總是不舍得為自己買點什麽卻總是給她和童遙買許多的東西,總是不抱怨工作的辛苦而總是逗她們開心。她一直都那麽覺得,也許有一天,會再有人敲她的門,然後,她會聽到那熟悉的一聲“姐,我回來了。”
  本來早已決意不再回顧,可是在回家的公車上,童欣再也無法抗拒那早已支離破碎的記憶一片片向她襲來。
  還記得三歲的他,抱著她最心愛的玩具走到她的跟前說“姐姐,別哭了,阿非永遠保護你。”
  還記得七歲的他,跟著那個男人一步步的走遠,卻倔強地不流一滴眼淚:“姐我一定會回來。”
  還記得十七歲的他,帶著小男生的羞澀和靦腆悄悄對她說“姐,我談戀愛了。”那雙純淨而清澈的眼眸裏裝著無限的溫柔和希冀。
  還記得他受傷了,生病了,卻從來不肯倒下,不管多少的傷痕和痛苦都一個人默默地背負,從不讓她和童遙有半點的擔憂。
  還記得最後那個夜晚,他們倆躲在小樓裏忐忑不安。“姐,怎麽辦,怎麽辦,那是毒品啊,那怎麽會是毒品呢。”他們是那麽手足無措,那麽坐立不安,他們隻能相對而泣。“自首嗎?我去自首吧?”可是她拉住了他,她好害怕永遠失去他:“躲一躲,咱們先躲一躲。”其實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但她感覺到了他手中的冰涼,一種徹骨的冰涼,把他的恐懼和害怕傳遞給了她。她好想保護他,想一生一世嗬護他嗬護這個孤寂卻又脆弱的弟弟,可是她根本沒有能力,甚至連一點溫暖都無法傳遞給他。直到多年以後,她仍然痛恨自己的無能,在那個飄雨的夜晚,她和他竟已陰陽兩隔用不能相見。那種痛和悔讓她久久地煎熬,仿佛自己也停留在那個雨夜被雨久久地澆灑著猶如被封入了冰冷的寒窖,再也看不到一縷陽光。
  此刻,同樣也飄起了小雨,童欣扭頭朝向車窗外,在那漫天的雨幕裏仿佛出現了童非的眼,那雙清澈如水晶,又帶著憂悒的眼睛,正溫柔的看著她,“姐,你還好嗎?”
  “思境,還要加班嗎?”祝之宇來到他的桌前。看著他滿桌的稿紙,不由露出讚賞的神色。“不錯,很有你的風範。不過,自從書妤走了以後,你的作品總是有些沉鬱。”
  思境的眉頭稍微一皺。“能不能不提以前?”
  之宇意識到了他的不開心,“好了好了,不說了。其實自從書妤走了以後,你真的越來越酷了。”話一出口,他才發現了自己的愚笨,怪不得中國有句老話說言多必失,果然是話不能多啊。他等著思境的臉晴轉多雲,誰之思境竟站起了身說:“去酒吧嗎?一起吧。”
  既然說錯了話,隻好任人宰割了,之宇訕訕地跟著思境走了出去,心裏盤算著回家怎麽跟嬌妻交待。
  他們坐在酒吧裏喝著酒,說著一些無聊的話題。不時有美女過來搭訕,思境卻沒有心情搭理。
  “喂,怎麽今天這麽酷?”之宇說著,“這幾天為了方輝的設計,咱們都沒空過來,很多人都惦記著你噢。”
  “是嗎?”思境轉著酒杯,心不在焉地說。
  “當然。誰不知道你回國之後已經被無數雙眼睛盯上了,咱們市的鑽石王老五排行榜上你可是第一。”
  思境冷冷地笑笑。
  “還是找個女朋友吧。”之宇突然嚴肅地說。
  “這樣不好嗎?隻要有感覺就在一起,一天也好,兩天也好,互不幹涉,互不虧欠。”
  “你的感情呢?天天對著那些無聊的女人,做著無聊的事,不覺得沒意思嗎?”
  “可是畢竟消磨了時間。”他抬起頭來,看了之宇一眼,那一眼裏隻剩下無奈和哀愁。

  (五)伊人
  維亞斯歌劇院裏。
  燈光已經暗了,童欣坐在座位上,不知道思岩為什麽遲遲未到。終於,身邊有人坐了下來,她和那人對視了一眼,愣了一下,居然是思境,而他顯然也沒有想到。
  “哦,哥說他有事,一定讓我來。”他像解釋似的說著,但童欣似乎並不怎麽在意。
  他想她不會搭理他,他想她還在為上次那不歡而散的談話而耿耿於懷,而她卻是一副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仍然對他客氣的保持著禮節。這使他更加感到不舒服。
  他想起思岩把門票交給他時的神情,那場網球賽後他告訴了思岩自己與童欣的那次交談,沒想到大哥的口徑和童欣如出一轍“我和童欣之間的事不用你來過問,我知道如何處理。關於她的傳言我聽得比你多,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實在太魯莽了,以她的脾氣是很少和人生氣的,沒想到……”原來思岩是想製造機會讓他們和解,也許大哥是比自己成熟,又或許是和自己當年一樣愚昧呢,他不知道,他實在是不知道,也許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多餘的。
  “你喜歡看歌劇?”
  “不太喜歡。”
  “今天是莫紮特的《魔笛》?”
  “對啊。”
  “喜歡這一段嗎?帕米娜詠歎調--歡樂的時刻永不再來。”
  “嗯。”
  思境不再說話,他偷偷瞥了瞥童欣,她也是一個內斂的人,她的神情隨著舞台上劇情的發展而微微變化,但臉上始終是那樣的不溫不火的神情,她穿著黑色的晚禮服,很符合她自身的氣質,他突然覺得童欣和思岩在本質上是相像的,都是那麽穩重而成熟的,但這樣會不會造成兩個人的相處變得過於理性呢。童欣也偶爾抬眼看看思境,他和思岩有相似之處,冷靜而沉穩,但他的身上還有一種熱情和直率,他的表情隨著劇情或悲或喜毫不掩飾,經過再多考驗和波折他還是保持著那份天真那份真性情,相比之下,思岩就顯得過於謹慎和深沉了。
  突然,童欣的手機嘟嘟地響了起來,“喂?……”
  原來是小鴛,這一陣陰雨連綿的天氣令廚房的屋頂漏起水來。童欣要馬上趕去。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的走。”
  “還在生我氣?為什麽不要我送你?連爸爸的生日你也不來參加?”
  “嗬,我怎麽會和你生氣,這是我自己的私事。隻怕你又會深究下去,讓我不能招架了。”
  “這還不算生氣嗎?也不知道是誰讓誰不能招架了。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幹涉你和我哥的事,我知道我做得再多也是自討沒趣罷了。我並不想和你對立,真的……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親自去了解你嗎?”
  童欣不說什麽。其實她是從來不介意別人的看法的,即使是方家的人。
  思境終於見到了小鴛和小小。他想他這人運其果然不錯,回國後認識的女人都是美女,這個叫範小鴛的女子長得很標致,雖然沒有童欣的超凡氣質但她確實是美女——那種標準的美女,看著她臉上的幽怨和身邊的小孩,他突然就想起了穆念慈,對,這個女子很像穆念慈,不知道她有沒有故事,故事裏是否也有一個楊康呢。
  他站在門口打量四周,他對這個舊式的院落感到好奇,這一帶估計也快拆遷了吧,以後也見不到這樣帶著古典色彩的房屋了。
  夜色如水。院落的中央長著各種不知名的植物,鬱鬱蔥蔥透露著旺盛的生命力,皎潔的月光慷慨的灑落在院子裏,投照出一片片斑駁的樹影,空氣中和著夏日的躁動和煩悶的氣息,思境突然聞到一陣夜來香的味道,時而濃鬱時而清幽,充滿了神秘的味道。
  回頭看看屋內,他驚訝於童欣的幹練,她利落地搭著凳子靠攏屋頂,不知道在怎麽折騰,汙水時而滴在她白皙的臉上,她卻不為所動,仍然熟練的擺弄著手裏的家什。他突然覺得這個景象很奇特,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女人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裏修著屋頂,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那麽缺乏風度,這本來應該是男人做的工作啊,他正想去幫忙,不料童欣已經擺弄好了。
  “欣姐,如果我像你那麽能幹該多好。”
  童欣洗著臉,輕輕的說:“被生活逼出來了而已。你是母親,你比我偉大多了。”
  “不是的,”小鴛自嘲地笑笑,“我是一個俗人,我隻會對生活妥協。你不一樣,不管發生多少事,你都那麽堅強。”她笑了笑,又說到:“所以童非,他一直是非常崇拜你的,盡管我想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他其實不善於表達自己。”
  思境有些不明白了,鬧不清這個女人和童家又有怎麽樣的聯係,難道她和童非也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想起旁人說童非“那小子就是命好,交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死心塌地”,思境心裏一驚:眼前這兩個人難道是情敵?
  “小鴛,別總說自己不能或是不行,如今這個時代有多少女人能像你這樣犧牲。我隻知道,不管生活怎麽對待我我都拒絕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和適應。我也相信你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不會輕易妥協的。不是一直在堅持嗎,不要輕易說放棄。”
  小鴛不再說話,她默默地送童欣和思境走了出去。
  “欣姐,”她突然叫住了正拉開車門的童心,她的眼裏泛著淚光“我會把小小撫養成人的,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割舍掉他的——他是阿非給我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沒了他我不可能活下去。Joe不能接受小小,就等於不能接受我的全部,我跟著他離開心裏也會忐忑,說不定哪天他會發現自己找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女人,或者那時候我會更慘更無路可退。”
  童欣握握她的手,然後離開了。
  她坐在車上,微閉著眼睛,心裏坦然了許多。“你怎麽突然這麽沉默,不像你的作風啊。”她突然問思境。
  “難道我看起來很八卦嗎?我可不是什麽閑事都管的。”
  她撇撇嘴,表示否定。“你不想知道她和這個孩子的事嗎?”
  “那要看你想不想說了。”
  “你又要占取主動了。”童欣坐直了身子,“這件事,我對遙遙和思岩都沒有親口說過。剛才那個小男孩也姓童,叫小小,是童非的兒子。”思境扭過頭來瞪著她,滿臉驚異。
  “很驚訝?其實也沒什麽故事。阿非以前確實走過不少彎路,但他真的是被迫的,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心甘情願地墮落。阿非他真的很好,是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好情人。如果他還活著也會是一個好爸爸。他是小鴛——就是剛才那個女孩的男友。以前他們總是分分合合,拌嘴慪氣,實際上呢,誰也不知道愛得有多深。直到有一次,阿非幫人跑水貨要蹲三個月牢房,小鴛提出了分手,阿非以為她是對他死了心不再相信他了,所以連原因也沒問、也沒有開口挽留。他不知道小鴛實際上已經有了孩子,她是為了孩子才離開的,當時我也不知道。等小鴛再回來的時候,小小已經出世了,阿非也已經不在了。”
  思境覺得很奇怪,女人真的很奇怪,述說著自己的愛人和別的女人的愛情故事,竟可以這麽安然和平和,難道她不會吃醋嗎?
  “你一直在接濟這母子倆人?”
  “可以這麽說吧,我很佩服小鴛會把小小生出來,真的,換作是我也許也做不到。她付出得太多了,吃了太多的苦。”
  “你一點也不嫉妒嗎?還是愛屋及烏過頭了?”
  “你說什麽?”童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不會真地以為我和阿非是……”
  “不是嗎?”思境愣頭愣腦的問了一句。
  “嗬嗬,”童欣俏皮的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並不想把我的家事講給別人聽,但有的時候又不想自己一個人憋著,我知道你不會把這些事告訴別人的。”
  “這麽說是表示不生我氣了?”
  “我何時生過你的氣?我從來不為無謂的人生氣。”
  “你還說?我想你網球場上那一拍本來是想抽到我身上的吧,現在可好,你害得我和Christing一拍兩散了。”
  “正好啊,你可以換換新的女朋友。”她閉上了眼睛,仿佛是要睡了。
  思境看看她,她就像是一朵睡蓮靜靜地獨立池塘中央,她喜她悲都別有風情,思境突然覺得她和哥哥並不是相配的一對,哥哥也太靜太內斂,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必然會少了些漣漪。他突然有一種高興的感覺,因為她對他似乎多了一份信任,因為範小鴛是她和他之間的秘密,他們之間會因為這個共同的秘密而更加親近。
  車突然停住,童欣睜開眼來。“怎麽了?”
  “拋錨了。”
  “怎麽會?那要怎麽辦?”童欣有點焦急,不僅僅是因為耽誤了行程,這輛Lotus是思岩的最愛,他曾說這車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寶貝。
  “當然是修車啦。”他挽起袖口,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說,“你不是很擅長修理東西嗎?要不要試試?”
  童欣白了他一眼,跟著他來到車旁。
  “不行嗎?”她問。
  “好像是。”他一幅大事不妙的表情。
  “怎麽辦?要叫車行的人來嗎?”
  “隻好這樣了。”思境站起了身,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童欣大概意識到了他的玩笑,便說:“那我先走了。我打車回家。”
  “那我怎麽辦?”他攤開雙手,“我身上根本沒帶人民幣,美元倒還有一些。”
  “那就走回去唄。”童欣輕快的向前走去。
  “喂,你不會這麽狠吧?”他在身後喊著,“真是最毒婦人心。”
  童欣卻越走越快,他隻能訕訕地開車追上來:“上車吧,狠毒的女人。”
  童欣笑了,燈光打在她的臉上,映出了她如花的笑靨。

  (六)風波
  正是初秋時分,這一陣子是大家最忙的時候。
  童欣正為思岩收拾著衣物。思岩則從後麵環抱住了她的腰,他的手頎長而她的腰細而柔軟。
  “別鬧了。”童欣佯裝惱怒的對他笑道。
  “有什麽關係,又沒有外人。”思岩的臉上露出一種孩子氣。“我在法國的時候會想我嗎?”
  “會啦。”
  “有多想?”
  “想你到茶飯不思,好了吧?”
  思岩把臉輕輕貼在她的耳邊,感覺她耳邊的頭發曾在自己的臉上,柔柔的,輕輕的,還有一種莫名的香味。
  “聽說,佑婷和你們公司一起去?”
  思岩鬆開了手,坐到床邊,帶著點狡黠的看著她的表情。
  “吃醋了?”
  童欣用一件外套蓋住他的臉,“我哪有?”思岩抓住了她的手,順勢把她拉入懷中,“幹嘛不吃醋啊?不能為我吃一次醋嗎,我最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
  “哦?你有看過嗎?”
  “難道不該吃下醋嗎?像我長得這麽……”
  “長得這麽讓人有安全感。”童欣笑了,她靜靜躺在思岩的旁邊,感覺到他溫柔的呼吸就那麽吹在自己的臉頰上。
  “她是我們的法律顧問。”思岩還是解釋著。
  “聘請她做你的生活顧問我也不介意啊。”童欣又笑了。“要保重,知道嗎?”
  “嗯,你也是。”思岩更用力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即使我不在身邊,我也每時每刻都想著你,記掛著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並且有著那麽一種深情。“要好好吃飯,睡覺,不要總是半夜起來做文檔,你知不知道你常常都有兩個黑眼圈。”
  “越來越婆媽了!方大嫂。”童欣剛想起身,思岩又把她拉回身邊,他的唇輕輕地碰著她的眉心,她感到一股暖流從心底流過。
  這一季,童遙也結束了學業開始去應征她的第一份工作。
  “姐,我能找到工作嗎?”
  “當然可以啊,傻丫頭。”
  “我想去思岩哥的公司,好不好?”
  “好啊。”童欣並不抬頭,不管童遙是怎樣的決定,她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她,甚至於不避諱讓她去思岩的公司。為了童遙的前途,她可以放下自己的自尊,也許別人會說她走關係仗著是方家大兒媳的身份把自己的妹妹領進公司,但她可以不在乎,隻要童遙能夠快快樂樂的工作,能夠信心十足的開始新的生活,她可以把尊嚴暫時擱下,她可以無畏那些閑言閑語。果然,童遙很輕鬆地進入了方氏集團旗下的一個小小的子公司,而這張人情牌並不是她打出的,是思境帶著童遙進入了公司。
  思境、童欣、童遙坐在一家西式餐廳裏,是童謠提議請思境吃頓飯來答謝他的引薦之恩。
  童遙的興致很高,“我們喝杯酒吧,祝賀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好不好?”她的臉上綻放著欣喜的光彩,表情單純而可愛。
  “也祝賀我找到一份工作!”童欣也舉起酒杯。
  思境的手在半空中停住,那杯紅葡萄酒就在半空中蕩漾著波光。童遙也愣住了。“姐,怎麽沒聽你提過。”
  “今天上午才接到回複。起初也沒想到能那麽順利啊,所以一直想有了音信再和你們說。是華美酒店,去做前廳經理。”
  思境的神色突然有些嚴肅了。“我哥知道嗎?”
  “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怎麽不到方氏來做?不是更加方便些嗎?”
  “我覺得差不多啊,都是工作嘛,到什麽地方都一樣。”
  思境沉思了一會兒,仿佛不知道應該怎樣來措辭。“其實,應該先和哥說一聲,好像,太突兀了。”他在想她真是不知道方家的背景,以方家那樣一個聲名顯赫的家族,怎麽會讓自己的兒媳到別的企業去做事,不管怎麽說是方家的人,即使不像在家過少奶奶的生活也理所當然應該為家族打點企業,畢竟這幾年下來,方氏集團的企業日益龐大,光靠方毅舫和思岩、元植去管理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這樣的舉動父母也會認為她不識大體。但他很讚賞她這樣的舉動,獨立,自我是一個女人真正的魅力所在。
  童欣輕輕的抿了一口酒,她很喜歡這種暗紅的顏色,那種紅,無以複加的紅,在酒杯的中央沉澱起來就顯出了一種暗暗的顏色,神秘、香醇、誘惑。
  其實她知道思境在想些什麽,因為這早已是她想過了的問題。可是她不想被方家的名號牢牢地束縛著,是的她缺錢,可她不想依附在思岩的身上,這種感覺已經讓她覺得窒息,甚至她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不再依附而作出這樣的舉動,她知道該如何去應對。
  “親自和哥說嗎?”
  “當然。”
  “Cheers”他有點俏皮地用酒杯在她的酒杯上碰一碰,她展顏一笑,他的心也跟著舒展起來。
  她仍然沒想到思岩的反應會有那麽強烈:“你為什麽要去華美?方氏集團旗下那麽多家企業,你隨便挑哪一家不好,為什麽要去華美?你的書店經營得不好嗎?怎麽突然要去當經理呢?”
  “沒什麽,我學工商管理那麽多年,隻是想試試自己到底能不能行,去哪家公司也是隨意選的,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你總不希望我一輩子攀附於你,攀附在方家吧?”童欣並不敢說她是缺錢,盡管一張十萬元的支票已經挖空了她的所有家底,可她仍然不想讓他知道她是為了錢而奔波。
  “這又是什麽意思?你要和方家劃清界限了嗎?童遙不也是到方氏旗下來了嗎,你們和方家是不可能隔離開來的。”
  “你不要再說服我了,這是我的決定,我不是童遙。我知道我們家是欠著你們的,可就當是給我一點點殘缺的自尊把,讓我離開你的保護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吧。”
  “我出國才幾個星期你就冒冒然做些怪事。將來你嫁過門來,不也該為方家幫忙嗎怎麽反倒去幫外人打天下呢?”思岩的話剛出口,電話兩端的人都有些發楞。結婚?他們倆可是從來也未曾提過這件事啊。
  半晌,思岩才又說“我得讓思境好好盯著你,工作上有什麽事多讓他幫幫你吧,我會盡快回國來的。”
  “恩。”
  “你不開心了?”
  “沒有。你呢?”
  “沒有。”
  “我可以把工作辭掉。”
  “不,不。你想怎麽做就去做吧。”思岩的聲音恢複到一種平靜,但童欣卻能感覺到這平靜之後的忍耐。或許她真的不該這麽做。
  “怎麽了?”佑婷遞過一杯香檳,是VCP Yellow Label,有一點酸酸的味道,他平素並不喜歡這樣的風格,他喜歡Moet & Chandon那種柔細的泡沫中帶有絲絲微甜的口感,可是在這個時候,他覺得VCP Yellow Label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這種香檳不是那麽的中庸。
  “發生什麽事了?”
  “童欣到華美工作。”思岩從不對佑婷隱瞞什麽,他覺得他對她本來就沒有什麽可以隱藏的,十年的相交使他們那麽熟稔,她是他真正的知己。即使在別人麵前他是那麽雷厲風行沉穩果敢,他總是要帶著一副強者的麵具,可是在她的麵前,他可以顯示出真我,把自己的性格袒露出來,無需虛飾無需偽裝。
  “你不開心?”
  “對,我不開心。”
  “問過她原因嗎?”
  “沒有,根本不需要問。因為她不想欠我。”
  “噢?她是這麽想的嗎,你們之間還能分出欠不欠嗎?”
  “不能。我知道,她也知道,可是她還是不想欠我,也許是潛意識裏的。越是分不清,就越想分清楚,直到真的分不清楚。”
  “那現在怎麽樣呢?你會趕回去?”
  “不用。已經解決了,我不會幹涉她的決定。”
  “你總是這麽寵她。”佑婷抿了一口酒,嘴唇上似乎有一種酸酸的餘味,“真讓人嫉妒。”
  “陪我喝酒吧。”
  “好啊。”
  思岩換上一瓶COGNAC BRANDY,她知道他想要醉了。
  入夜了,夜色很涼。佑婷站在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巴黎的夜景,那種深沉的夜色仿佛在訴說著一種寂寞一種憂傷,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思岩正躺在身後的沙發上,他睡著了,也許是醉了也許是倦怠了。佑婷輕輕的走過去,把一件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她細細的打量他,看著他冷峻的輪廓,看著他筆挺的鼻梁,看著他細膩的雙唇,十年了,十年來她就是這麽站在他的身旁,注視著他守候著他,甚至為了他塵封起自己的心。
  她還記得大學校園裏的第一個秋季,她捧著一大堆複印的文稿奔跑在圖書館前。秋風一吹,麵上的兩三頁稿紙就被卷的老高,像在風中舞動的蝴蝶,她想抓卻抓不到反而越吹越遠吹到了她的身後,她轉過身去,隻見稿紙撲到迎麵而來的他的臉上,他輕輕用手拿下了稿紙交還給了她,而他那張俊朗帥氣的臉和臉上那柔和溫暖的笑容就深深的烙印在了她的心裏,多少年來就那樣的刻在了她的心裏,絲毫不褪色。他們之間的情誼也與日俱增,她曾經以為可以得到他的愛情,可是她失望了,他對她從不超過好友的界限。她先認識他又怎麽樣,她再優秀又怎麽樣,她還是輸給了童欣,童欣才是他的公主,而她隻能是一個過客。其實她從未見過童欣,但她是那麽的羨慕她。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一切從來,他從來都沒有在她的麵前出現過,可是不行,她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反對著,如果生命裏沒有他,也許她根本就不懂得快樂的含義。她願意成全他的幸福,可是卻把自己放進一個永遠走不出的迷宮裏,她甚至不再對他提起自己的愛,她不願意成為他的包袱,不願意去博得他的同情或是垂憐。她隻是為他守候著,在他的身邊默默的守候著。可是她的心裏關於愛情的一切夢想都不再存在,她始終不能再愛上別人,即使是元植,也不能夠代替他。她不知道為什麽,整整十年都無法從他的身邊逃開去,她始終那麽眷戀著他,甚至放縱自己在他的每個微笑後麵去回味這種澀澀的幸福,在一種寂寞的痛苦中去品嚐那種守候的快樂,她根本理智不起來,根本舍不得離開,就像那撲火的飛蛾,有著誓死不回的倔強。
  “我是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來等待的。”她突然想起《十八春》裏的這句話,可是連這句話對她來講都是奢侈的,因為對曼楨來說,還有著世均的愛,還有可等可待之物,然而對她而言,愛情是那麽遙不可及,所以她的等待本就是一個絕望的過程。但她並不後悔——如果他可以幸福的話。
  “思岩,我不希望你不快樂。”她用手輕輕的撥開了他額前的一綹頭發。她握著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她把臉輕輕的靠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臉頰清涼,如水般清涼,而他的手背卻有著適宜的溫度。她的淚水靜靜的滑落了,滑落在他的手背上,很鹹很苦。
  思岩的心突然也莫名的糾結起來,自己是醉了嗎?可是自己仿佛還清醒著,清醒地聽到一個牽掛的聲音,而自己的手背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好象,是眼淚的溫度。

  (七)海邊
  “遙遙,你在做什麽?”
  “姐!你怎麽進來也不敲門,嚇死我了。”童遙好像被嚇了一跳,略帶埋怨地瞪了童欣一眼,然後又轉過身去護住身前的寶貝。
  “小東西,”童欣走過去捏一把她的小臉,“有什麽秘密瞞著我不成?給你自首的機會。”
  “知道是秘密了還問,告訴你了還是秘密麽?”
  “鬼丫頭!”童欣輕笑,“圍巾?織給誰的?”
  童欣從童遙手裏接過那半截天藍色的圍巾,心裏突然一沉,難道是織給思境的?童遙,似乎還在自己的春夢裏暢想呢。她突然就有一種擔憂,這段時間,隻顧著去華美工作的事,根本來不及過問童遙和思境的事,她看看童遙那粉撲撲的小臉和眼中的光彩,知道那就是一種戀愛的訊號。
  “織給思境哥的。你說他會喜歡嗎?”童遙抬起頭來,帶著期待的眼神。
  “……”童欣愣著,不知道該怎麽說。
  “很沒創意對吧?其實我也知道啊,女生都織圍巾送圍巾,已經很俗啦,可是我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東西送他啊,我隻希望他帶著這圍巾能夠很溫暖,溫暖的時候就會想起我。”
  “童遙,你是不是……”
  “是的。我很喜歡他。”
  童欣愣住了,她沒想到童遙會有那樣堅定的表情,那種直白令她覺得陌生。
  “不好嗎?是我配不上他嗎?”童遙仍然仰著頭看著她。
  “不,不,不是。”童欣連忙否認。
  “他這一段時間很不快樂。”童遙微微垂下了眼,仿佛自己也沾染上了那種不快樂的氣息“他的工程不順利,我聽說的。他最近都不怎麽來看我了,來看我的時候神情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雖然還是笑,可是笑得很不自然,如果他是為了讓別人不擔心才那麽勉強地笑,那我寧願他不再對我笑。我不知道能為他做什麽,我想送他一點什麽我想支持他。他也支持過我的不是嗎,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好,能夠工作,能夠快樂的工作。”
  童欣呆呆地看著她,看她臉上那種幸福的閃爍著光芒的神色。對她而言童遙的快樂甚過她自己的快樂,她根本不舍得抹去她的快樂,可是……,愛情會讓人中毒,尤其是像思境這樣充滿誘惑的男人,更像一杯毒藥一個陷阱,如果對他而言童遙隻是和他其他的女朋友一樣,是一杯喝過就忘的酒,那麽童遙怎麽辦,從未戀愛過也從未失戀過的童遙。她絕對不會讓別人傷害她的妹妹!
  “你知不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童欣還是開了口。
  “我知道。”童遙成熟的口吻又讓童欣感到了陌生,她突然覺得好像根本不了解這個相依為命那麽多年的妹妹——她竟然可以那麽平和,那麽理性地說著這些話:“我也知道,他對她們都不是真心的。那些女人,再性感又怎麽樣,再妖冶又怎麽樣,他不會喜歡她們,他根本不喜歡她們,他隻是寂寞了,受傷了,才會去找她們,用她們來掩飾來麻痹自己的真心……姐,你怎麽了?”童遙拉拉她的衣袖,童欣才轉過神來。
  “沒,沒事。我才想起,我得馬上去書吧一趟。本來就是來和你告別的。”
  “噢,那好。Byebye”
  “嗯。Byebye”
  “對了,姐,你說他喜歡天藍色嗎?”
  童欣在門口轉過身來,“可能吧。”
  午後的陽光懶懶地射進來,童欣的身上就披了那一身金光,可是她並沒有感覺到一點暖意,秋日的陽光,總是帶著一點陰冷的氣息,改變不了這一季的蕭殺。
  “喂!”思境把臉湊到了她的跟前。“你發呆很久了,在想我哥?”
  童欣回過神來,有點嗔怒,“哪有?”
  “這是什麽,書簽?又是送給客人的?”思境拿過童欣手上幾幀精美的書簽,“這種事還要老板娘親力親為嗎?”
  “不是,這幾張不是給客人的,是自己的。”
  “說真的,你們真的很細心,每個客人都能對上號嗎?都記得他們看過什麽書,書裏有什麽話?”
  “也不是,常來的能記住。”
  “哦?比如說我?”
  “你?你第一次來我就知道啦。故意給你優待的!”
  “這是什麽?”思境發現了一枚特別的書簽,那是用樹葉製成的,葉肉已經被除去,隻剩下清晰的葉脈,看起來年份已經很久遠了,那一條條清晰的葉脈,看起來好像也沾染了歲月的風塵,殘缺著,滄桑著,美麗著。思境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觸動了,多麽像一枚歲月的標記,寂寞地記載著一切蒼涼的往事。
  “哦。那是我父親留下的,小的時候他親手教我做的。”
  “很特別。”思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心裏,輾轉地看著,用一種複雜的眼神。
  “送給你吧。如果你喜歡的話。”
  “舍得嗎?”
  “也不是隻有這一枚了。什麽東西都要有人欣賞才有它自己的價值。”
  思境反複地看著這枚書簽,就像是找到了什麽期待已久的東西。在那懶懶的陽光裏,他就那樣呆呆地立著,那一刻,她離他很近,突然覺得他的表情是那麽的熟悉,啊,她猛然間想起了父親,父親在欣賞著書簽的時候也有著那樣的神色,好像在想著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隻是眼角眉尖都掛著那樣一種情緒,叫做落寞。
  “聽說你的工程最近進展的不順利。”童欣換了個話題,她怕自己也被他那種落寞的情緒所感染。
  思境很小心的收拾起了書簽。然後又恢複了他自在的笑容:“你的眼線很多啊。”
  “對啊,而且素質都不錯。”
  “是啊,確實很不順利。”方輝工程進行得不如人意,一大批海內外知名的設計師都參與了這個浩大的工程,思境設計的方案在初步審批中就被淘汰掉了,當他廢寢忘食趕出第二份圖稿的時候,仍然沒有得到其他權威人士的認同。“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指責過,他們說我憑著後台吃飯,目中無人。哼。”他冷冷的笑了,可是她卻看出了他笑裏的自嘲和沮喪。本來,她還想著和他好好談談關於童遙的事,現在看來根本不是時候。
  “下午有空嗎?”他看起來變得煩躁,語氣中竟然帶著點霸道,“陪我去買車。”
  “買車??”她感到意外,不知道為什麽,她根本無力去拒絕他。
  她不是不了解方家的財大氣粗,可是當他當場買下一輛銀色YAMAHA的時候,她還是有點意外。
  “上車吧。”
  “嗯?”她瞪大了眼。
  “去兜風。”他已經騎上了摩托,然後把銀色的頭盔扔給她。“怎麽了?不敢了?”
  “嗬嗬。”她把頭轉向一邊,似笑非笑。她想說她學會彪車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個貴族學校乖乖念書呢。
  車跑得很快,風把他的頭發吹起,那柔軟而飄逸的頭發在她的麵前舞動著,迷亂了她的雙眼。她覺得很奇怪,隔著頭盔她仿佛還能聞到他頭發那清爽的香味。風把他白白的襯衫吹得鼓鼓的,讓他愈發俊逸,像風一樣的男子,說的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穿那麽少他不會冷嗎,她在心裏思忱著,但當她的手環抱著他的腰的時候,她卻能感到他健碩結實的身軀是火熱的,讓她的手她的心也火熱起來,她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有點眩惑了,好像是做夢一般,好像一點都不真實,但她很喜歡這種眩惑的感覺。
  他把車停在海邊的沙灘上,他好像忘了她的存在,自己靠著車在海邊獨立著,她卻絲毫也不惱怒,她就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幅風景。那一輪殘陽如血,把遠方的天空染得紅紅的,把天空中的晚霞染得紅紅的,也把他的身上染滿了紅紅的色彩,他略顯淩亂的頭發似乎也泛著金黃的光輝,他白白的襯衣映得緋紅,而他的臉顯出了一種古銅色。她發現他的側麵很美,像一座古希臘的美少年雕塑,天生的細致的線條卻帶著一種不調和,那就是他的臉,俊美卻又不失粗獷。她最欣賞的是他的唇,微厚的唇,有一點點翹起,顯得很性感,也顯出了他的倔強。他是野性的,可是他的身影又是那麽孤獨和寂寞,仿佛是一隻受過傷的野獸,雖然外表看起來還是那麽勇猛,可是他根本不懂得怎麽處理自己的傷痕,也許那傷痕還在隱隱的滲著血。
  她發出了一聲輕歎,可這聲輕歎卻使他回過了頭來,她反而有點始料未及。
  原來已經夜幕初降了,可他們竟都渾然不覺。在暮色的籠罩下,她和他就沿著海邊慢慢地散步。好久沒有看過海了,她感受到一種鹹鹹的味道,那是海水的味道,她很喜歡這樣依偎著大海,海是那麽博大那麽包容,在海邊她可以忘掉一切的不愉悅。那麽他呢,他也會嗎?
  “你喜歡海嗎?”她理了理被海風吹亂的秀發,這樣問他。
  “喜歡。在海的麵前所有的煩惱都變得微不足道。”
  原來他也有一樣的心境,於是她自己偷偷地笑了。
  “你傻笑什麽?”他有點不知所以。
  “Nothing,nothing.”笑容在她的臉上蕩漾開去,她也說不清為什麽,但她就這樣開懷地笑了,於是他也跟著放肆地笑了起來。
  這一夜,漫天的繁星像一雙雙眼睛,滿含著笑意的眼睛。
  他躺在沙灘上,張開雙臂張開雙腿,躺在了沙灘上。她就坐在他的旁邊。
  “你知道我哥小時候的糗事嗎?”他微眯著眼問著她。
  “不知道。”
  “千萬別被他現在的樣子蒙蔽了哦。他小時候笨死了。知道圓周率嗎,他總是背不對,每次算題他總是記錯,記成3.41,你知道嗎,他現在還會把它記錯,一個人把一個數字記錯二十幾年,是不是也是一種奇跡啊。”
  “嗬嗬。他真的是很笨。我記得他第一次送花給我,送我的是康乃馨。他說本來想送玫瑰又怕太唐突,怕嚇著我。我說這樣我不是更害怕嗎,今天又不是母親節。”童欣輕輕地笑了,仿佛時間又回到了他剛認識她的時候,他們之間是那麽純潔和透明,還帶著一點青澀,他的眼裏隻有她,隻要她笑著他就會覺得幸福,可是那段甜蜜的時光卻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把她甜蜜的笑容映照的更加明顯。他在一旁愣住了,他看著她美麗的臉,突然就愣住了。一直覺得她的美是一種清冷的孤高的美,可是此刻的她卻仿佛一朵剛剛盛開的白蓮,清純柔美嬌豔,能讓整個世間都為之停住呼吸。幸福的女人才是最美麗的。
  “走嗎?”她好像從回憶裏走了出來,輕輕問他。
  他還愣在那裏,傻傻地盯著她。她用手在他麵前揮了揮,可她卻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種異樣的光彩,她的心有點慌,於是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沙塵,想掩飾自己的這陣慌亂。“不走嗎?起來吧,快點起來。快把鑰匙給我。”
  “給你?”他也站起了身,好奇的看著她。
  她似笑非笑,隻是徑直走到摩托前,熟練地跨上了車。“來吧,讓你見識一下什麽叫開車。”
  她的車技真的很棒。他們像一支離弦的箭在風中穿行。兩旁是高高的路燈,那昏暗的燈光光怪陸離,周圍建築的陰影投射在臉上,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幽靈,在他的眼前交錯。突然感到頭很暈, “Hooray,Hooray……”隻覺得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仿佛忽然又回到了新澤西州,他和她坐在同一輛摩托上,和周圍那些金發碧眼的人比賽著車技。她穿著一件黑色束腰T-shirt,一條黑色牛仔,風姿颯爽,她堅持要開車,於是他隻好坐在後坐上,揮動著坎肩,向被甩在身後的那些同伴們示威吆喝。
  他癱軟在她的背後。
  “你怎麽了?”童欣嚇了一跳,急忙停下了車。
  他在路邊瘋狂的嘔吐著,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痛苦,腦袋像要砸開了一樣,他抱著自己的頭蜷縮了下去,“書妤,書妤,書妤……”。
  “思境,你怎麽了,啊?不舒服嗎?”童欣很驚恐,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
  “你別管我,你先走!我求求你先走。”他推開了她,他甚至要向她怒吼起來。她隻能離開,下意識裏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慢慢地離開了他的身邊,她走到馬路的中央,回過頭去,他還趴在路邊,她從沒想到他會這樣痛苦和狼狽。她轉過頭去,靜靜地走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思境才站起身來,翻江倒海地吐了很久,似乎才輕鬆了一些,渾身無力,有一種虛脫的感覺。頭還是很亂,分不清一切。他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他不能回家,不能回公寓,不能躺下,他怕一躺下,過去的一切又會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在銀盾喝得爛醉,胃更加難受起來,他的眉頭開始絞結。
  一個思岩的下屬發現了他。“方先生,你沒事吧,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送我回公寓。”
  他終於被送到了門前。
  “走吧,你走吧。”他揮揮手打發走那個下屬。自己摸索著想要打開門,可是鑰匙也像是和他作怪,總也插不進去。“哐——”整串鑰匙滑落到地上,他扶著牆努力使自己站穩一點,剛想俯下身去拾掇那串鑰匙,可是整個人就軟綿綿的坍塌了下去。
  可是他沒有倒下,一雙溫暖而纖細的手扶起了他。
  童欣,原來一直守在他的門外。
  她扶著他走進了屋子,就著他的廚房熬了一杯濃茶,又用濕毛巾給他擦了擦臉。他的頭發很淩亂,身上有些汙穢。她細心地幫他整理著,給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皺著眉頭,仿佛想起了些什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思境好像安靜了一些,他蜷縮著身子,痛苦地咬著自己的嘴唇,那嘴唇,早就沒有了血色。她知道他是很難受的,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著糾結起來,她忍不住坐到床邊,伸出手去抱著他的頭,他也似乎是找到了避風港,他把頭藏在她的懷裏,仿佛那樣是最安全的,他慢慢平靜了下來,臉上痛苦的表情也漸漸緩和。
  “書妤,書妤”思境的手開始摸索,他仿佛記起了另一個女人懷裏的溫度。他覺得頭很昏很沉,但是卻腦海裏清晰地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他突然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書妤,你別走。”

  (八)追憶
  那是他進入普林斯頓的第一年。
  初夏的午後,他在圖書館裏翻閱著圖書,全神貫注。這時卻有一個玲瓏曼妙的身影從身旁走過,穿著雪青色的長裙——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色調,那人不小心把他的一本圖譜拂到了地上,她一回頭,略帶靦腆地笑笑。
  “Sorry.”她說。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整個人如電擊般地呆住了。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淪陷在她的笑靨裏,無可救藥,那一刻他終於知道回眸一笑百媚生說的是怎樣一種境界。
  在普林斯頓遇到另一個華人本來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一個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聰穎靈巧的女人。他開始了他刻骨銘心的戀愛,一次與他過去那種逢場作戲的遊戲全然不同的戀愛。
  “快來啊,快點來追我啊。嗬嗬嗬嗬……”她銀鈴般的笑聲灑落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她穿著白色碎花長裙在草地上奔跑,就像每一個童話裏最純潔的公主,吸引著他追逐的腳步。
  “Stupid!你怎麽不用高斯方程去解!”她翹起紅紅的小嘴,霸道地把厚厚的字典砸在他的頭上。
  “你愛我嗎?愛我就吻我啊。”她大膽地把她的雙唇送到他的唇邊,她纖細的腰身,她瀑布般的長發,她充滿誘惑的體香……她就像一匹性感的獵豹——他的腦海裏一直有這個奇怪的比喻——把他蠱惑了,征服了。
  “好吃嗎?新澤西州很難買到這麽好的人參哦。”她可以把頭發盤起,圍著圍裙,在廚房裏呆上幾個小時給他熬出最好的參湯。
  邢書妤,這就是邢書妤,時而純情時而成熟,時而溫婉時而野性,她就像上帝創造的尤物,完美的讓人感覺不到真實。
  他感到他捉摸不透她,也許正因為這捉摸不透才使他對她更為迷戀和傾心。在他過去放蕩不羈的日子裏,見過的女人不少,但都很單一很乏味,她們都對他顯出一種言聽計從的溫順脾氣,一幅一成不變的諂媚的姿態。
  唯獨她,她可以駕馭他,她甚至有那麽一點不在乎他,若即若離。這更使他欲罷不能,在原始的愛戀當中他還產生了一種征服的欲望,他希望她是全心全意地愛他、離不開他——就像他對她那樣。
  那一次,他和Paul大打出手,因為他不能容忍她和Paul的親吻。那一段衝動而又熱情似火的歲月啊,他那顆年輕而叛逆的心就糾纏在她的身上,他所作的那些幼稚而不安分的行為至今還保留在他的檔案上,如果不是因為導師的寵愛,他或許已經因為打假鬥毆而開除了學籍。
  “你幹什麽,你這個瘋子。你為什麽打他!”她似乎體會不到他的感情。
  “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你說你和他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我親他了,又怎麽樣。你搞清楚,這是我的自由。”她轉身欲走。
  “你不能有別的男人。”他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臂,使她掙脫不了。
  “你憑什麽?”她憤怒的想要掙脫開去。
  “因為你是我的。”他狠狠地吻住了她,那麽野蠻那麽有力,暴風驟雨般,幾乎讓她窒息。她像一頭憤怒的獵豹,她想逃開,她想狠狠地抽他一個耳光,可是她卻漸漸的平息了下來,她的嘴唇開始顫抖,甚至她開始回吻他,他們瘋狂擁吻起來,仿佛要把彼此都熔化了,要把彼此都燃燒為灰燼。
  他們開始同居,在湖畔上的一處小屋裏,那是他親自設計的小屋。他們每日每夜地粘在一起,有時候就像兩個孤獨的嬰孩,彼此都在尋找著對方,他們彼此需要,很多時候他們就那樣擁抱在一起,仿佛那樣就能夠感覺到安全。他們也瘋狂的做愛,他總是覺得和她做愛的感覺很奇怪,她很性感很放縱也很老道,可是每當她在他的身下喘息的時候表情卻是一種異樣的痛苦,每次達到高潮的時候,她的表情——好像要抱著他一起死去,好像要和他一起毀滅。隱隱地,他有時候會有一點點恐懼,莫名的恐懼。
  可是,在他們最恩愛的那段時間裏,在他們愛的小屋裏,他竟然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她和Paul糾纏在一起,糾纏在他們唯一的那張大床上,一絲不掛。 他止不住的憤怒,他想他差一點就會把Paul殺死,就差那麽一點點。可她竟然無動於衷,她可以冷眼看著他魔鬼般地毆打Paul,她甚至可以點著煙去看他的表演,竟然還有著很輕鬆的表情。
  他決定離開她了,他怕自己終有一天會瘋狂。
  可是她卻不放手了。“不要離開我,我是瘋了,我當時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境,我不能沒有你……”她哭著求他,她發了瘋一樣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她用他吸過的香煙灼燒著自己的前胸。她懺悔,哭泣,然後再一次地把他軟化,她用一把溫柔地刀再一次把他征服。
  這樣的日子就一天天的過去。他實在摸不清她的內心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她既是天使也是魔鬼,他能夠感覺到她對他的愛,可她卻一次又一次的要傷害他。
  終於有一天,他發現她在更改他存放在電腦裏的設計圖,他簡直不明所以,那份圖稿對他來說是那麽重要,關係著他的學位,他的前途。他傻傻地站在門口,他在那一刻發現他簡直不懂她,根本從未了解過她。
  當她看見推門而入的他,臉上的表情就不斷的變化,從吃驚到惶恐從憤恨到痛苦,然後她就捂住自己的腦袋絕望的嚎叫起來……
  他不得以地把她送進了精神治療中心。
  “神經分裂症,”最權威的醫生給了他這樣的答複,“目前還說不清楚具體的誘因,要等病人清醒之後再作進一步的觀察。看得出,她背負的心理負擔很重,她很疲憊,我想這個病根已經很久了……”
  他隔著玻窗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她,頃刻之間,她就顯得那樣的蒼老,簡直判若兩人,她憔悴不堪,臉蒼白的沒有半點血色,蒼白得仿佛已經死去。他想起武俠小說裏那些耗盡內功的人,就會這樣瞬間地蒼老。他突然很怕,怕她一夜白頭,怕她一睡不醒。病床前的液體還在一滴一滴的流著,流進她的體內,他的心好像也就那樣一拍一拍的跳動,如果她真的死了,那麽他也會同樣地死去。“醒來吧,你想改那份圖稿,你就改吧,什麽都給你,什麽都讓你改。”有生第一次,他淚流滿麵。
  她在國內唯一的親人是一個中年男子,據說是一個在華經商的日本男子。那男子,四十開外,微胖禿頂,但是看起來一幅溫厚的模樣。
  “您好。我是邢小靈的未婚夫。”
  邢小靈?由始至終,他連她真實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聽說小靈一直很受你的照顧,謝謝你。”
  他詫異的看著這個男子,愚蠢嗎?他難道相信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子如此長時間生活在一起隻是對她表示照顧?但他很快又醒悟了過來,原來一直不明白的人是自己。
  “……我們訂婚已經三年了,本來打算和她一起來美國,可是小靈不肯。沒有辦法,你也知道她是一個強脾氣的人……雖然每個月都寄過來生活費,還是不敢確定她生活得好不好,謝謝你的照顧。”原來是他資助了她出國留學的所有費用。
  “不用客氣。”思境也想他鞠了個躬,以表示客氣。
  “不過以後,就讓我親自照顧小靈吧。多謝您對小靈的關心,以後就不必勞煩了。”他看著他對身邊兩個黑衣男子耳語幾句,那些人都是他的隨從。他知道一切都變了,這個人已經明確的告訴他,書妤是他的,這個人就是要在他的麵前宣布他對書妤的所有權。
  可是他仍然不理會,他要守著她,守著她一點一點好起來。他還是每日不改地去看她。
  “您不能進去。”那兩個黑衣隨從總是這麽攔住他,他並不在乎這樣的架勢,他不怕,“請您止步,您不能見她。”而他也確實不能見到她,整整半年,她就在病床上度過,她有時候是清醒的,隻是不能見到他,她一見到他就會歇斯底裏起來。
  思境不知道自己在這場戲中到底扮演得什麽樣的角色,他仍然守候著,隻等待她能夠完全清醒過來給他一個答案,那段等待的時間對他來說就像是無限漫長的煎熬,他變得不言不語不修邊幅,他不再搭理周圍的人和事,甚至也和家裏斷了聯係,他整天埋在他和她共同居住過的小屋裏,無休無止地擺弄著他的設計圖,此外就是回憶他和她的一點一滴,他想找出一個根源來,可是這個難題對他而言似乎無解,他始終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的淵源,越是思索越是讓自己頭痛和心痛。
  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也得了神經分裂症,因為這個女人和她帶給他的一切都慢慢變得模糊變得遙遠,他甚至懷疑過去的一切是否隻是一場夢,他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虛幻。
  這是一種痛苦的感覺,這是他二十幾年來從未體驗過的煎熬,其實在他的反複思索中,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麽,而他的這個感覺終於在半年後得到了證實。
  那一次並不是他特地去治療中心看她,而是她主動約了他,她已經基本康複了。
  在那個下午,他一打開門,就看到她消瘦的背影,她正在收拾床上的衣物。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長裙,頭發散在背後,一場大病過後她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光彩,但看起來多了些楚楚動人的氣質,並且她收起了以往的野性和媚態,就像是一個高高進校的大學生,還未脫掉一身的稚氣。
  他們倆都彼此對望著,直到眼裏都慢慢盈出淚來——對方都變得那麽憔悴和蒼老,仿佛這半年就是半生的時間。
  她終於開始解開這個謎底。
  十二年前,方氏集團就像初生的猛虎,蓄勢待發,要占取全市金融界的絕對優勢,它開始了一次類似大殖民的行動,收購了整個北城區的中小企業,很多小廠紛紛倒閉,誰堅持到最後誰就傷得最重。有一個叫邢健的商人,他白手起家,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建設起屬於自己的一家工廠,他不認同方氏壟斷式的管理方式,也不願意把自己的企業拱手相讓——甚至拒絕了繼續留任總經理的厚待,他不惜從銀行貸款想要抵製住方氏的收購行動,很不幸,他失敗了,接著,他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來終結他的這場努力——他跳樓自殺了。他死後一年,他們家已一貧如洗,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用來抵押銀行的貸款,他的妻子忍受不了終身負債的命運,也打開煤氣了解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家唯一的幸存者,那就是我。因為還未成年,所以不必再擔負其餘的債務,可是,我失去了父親、母親和我的家。我被送到收養所,我生命中的一切全變了,我變得一無所有。
  “於是我決定要報複,用我自己的能力。我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事業上擊倒方氏集團,所以我把目標鎖定在你的身上,我要通過打擊你來毀滅整個方家。我和唐本剛訂了婚,他大我20歲,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供我讀書,供我到普林斯頓讀書……
  “其實一開始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對你簡直了若指掌,你可能永遠不會想到,我在圖書館邂逅你——穿著你最喜歡的顏色的衣服,那都是預先設計好的。我也嚐到過報複的快感,你為我發狂,為我吃醋,為我打架,被我甩掉之後痛不欲生,這都是我所滿意的。可是,我還是輸了,因為我愛上了你。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令我痛苦,我就好像看到了兩個自己天天在一起打架,一個‘我’說一定要讓方家付出代價,一個‘我’說忘掉過去的仇恨,讓我重生吧。
  “這種折磨實在太痛苦了,我真的寧願死去。到最後我決定逃開這一切逃回中國去不再複仇了——這對我來說已經太不容易了,可惜的是我竟然做不到!我離不開你,我竟然不能見不到你,於是我還是在這個結裏掙紮著,直到自己徹底地崩潰……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會和他一起去日本,然後結婚。我並不想說對不起,雖然我帶給你的一切都是陰謀都是傷害,但我不想請求原諒,我隻是希望能夠沒有遺憾地走,所以我要告訴你真相,這樣對你我才算公平。”
  他在心裏想到過這個可能,這才能使一切得以解釋,但他竟然不恨她,甚至在心裏原諒她,他還是那麽愛她。
  他們在那一刻緊緊地相擁。
  “不要走,讓我們忘了過去吧,我們可以留在美國,或者去別的地方,去法國,去澳大利亞,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離一切遠遠的,我們重新開始!”
  她的淚肆無忌憚的流在他的肩頭:“不,不。這不可能的,我忘不了過去,我忘不了,我也不能背叛剛,我曾經發誓報仇不惜任何代價,我賣了我自己,所以現在我必須承擔我要付出的代價。境,……如果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們該多麽幸福。”
  他更用力地抱著她,仿佛這樣她就不會離去:“你不能走,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我是因為愛你才必須離開你。一份長在仇恨裏的愛是灰暗的,我們都不可能和過去一刀兩斷,你應該去找一個比我更好更單純的女孩,你應該得到幸福。”
  “我怎麽去尋找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永遠隻有一個根源,那就是你。”
  “境,是我的錯,我痛恨我自己選擇這樣一種複仇的方式。忘了我吧,不要記著我,因為我很不堪,我是一個肮髒的女人。”
  “不,你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女人。”
  她抬起了她的淚眼,她深情地注視著他。她輕輕地吻上了他的眉間,那透露著英氣的眉間。
  “答應我,不要再讓別的女人親吻你的眉間,就把這一小塊地方留給我吧,永遠留給我。答應我……”
  “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他哽咽難言。
  “那麽就答應我,要永遠幸福,就算是為了我幸福。”
  “不要走……”他隻能從喉嚨裏吐出這幾個字。
  “如果真的有來世,”她的眼裏突然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仿佛憧憬著一個美妙的未來,“那就來找我吧,我一定把最純粹的最清白的我好好保留著,等著你來找我,來牽我的手,一輩子都牽著。”
  不要來世,我隻要今生。他在心裏喊著,卻是不能言語。他看著她決絕的走遠,他知道他無力挽留,他知道她會永遠的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不行,你不能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思境在痛苦地呻吟著,他的手緊緊地摟住了童欣。童欣用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她聽著他呼喚著書妤的名字,明白了他痛苦的根源,她就任由他抱著,她想這樣的話他也許會感到踏實一些。
  她的心在微微的顫動,她的手不斷的撫摸著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背,她就像抱著一個嬰孩一個屬於自己的嬰孩,一種久違的情感湧上了她的心頭,她一直以為這是一種幻覺,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心還會這樣地悸動,她緊緊地摟著他,他的呼吸使她的胸口感到一陣陣的熱浪,她閉上眼,感受著他滾燙的氣息。

  (九)舊夢
  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童欣站在餐桌前,把最後一碟早餐放上桌來。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可是夢醒了她的嘴角卻還蕩漾著一點笑意。思境睡著的時候好像個孩子,原來他的睫毛也是長長,但是一點也不柔軟,就像他固執的個性,他的嘴唇還是那樣微微的翹著,整個臉就顯得單純而可愛了。她的手突然觸到了桌麵,她這才驚醒了過來。要趕回去接電話,思岩總是在她上班前打來,免得她睡過了頭。她輕手輕腳的收拾好了東西,悄悄的走了出去,深怕吵醒了思境,他應該多睡一會,這一夜過後他實在是太累了。
  “姐,你怎麽才回來?”童遙的聲音有點抱怨有點擔憂。
  “哦。”她似是而非的應答著,“思岩來電話了嗎?”
  “怎麽沒有。已經快八點了誒,他早打過了。你昨晚是在書吧嗎?我聽見你打手機的時候吵吵的,像在公路上一樣。”
  “嗯,對阿。”她抬眼看了看她,她正在門口穿著鞋。“童遙——”她叫住了她,心裏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關於思境的情況。
  “怎麽了?有什麽事?”她停住,見童欣不說話,便披上了風衣,“我快遲到了!中午再說吧。”她飛快的跑了出去。才上班幾個星期,可是童遙整個人都像變了,變得開朗,積極,快樂。她的世界不再是這個小小的家,她開始麵對整個世界,在公司裏,她受到了大家的保護,因為她將是方家的親戚,也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單純美麗的小姑娘,單純的人總不至於讓人憎恨的。
  “嗯,路上小心。”
  今天不用上班,隻需要趕好幾個計劃。說實在的,在華美的工作讓她有些吃力,有些理論學起來的時候覺得都懂都很容易,可是一到實踐中就會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她坐在計算機麵前反複修改著那些Project,心裏很煩,說不出的煩,早知道這麽困難就不要去逞強了吧,可是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她不是一直都習慣去麵對挑戰的嗎。時間過得很快,快到中午了。她站起身來向廚房走去,那裏的天地才是她的擅長嘛。
  思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他隱約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事。看到餐桌上有準備好的早餐,心裏覺得有一絲暖意。雖然胃還隱隱作痛,麵前的早餐卻讓他不忍辜負,很簡單的式樣——就像童欣的風格。吃完了飯,他就坐在桌前點起了一根煙,幽幽地抽著。自從她走後,他就習慣了這樣抽煙,在這種煙霧繚繞之中讓自己的神經暫時的麻痹,讓自己分不清過去和現實。
  門鈴突然響起,是童欣。
  “剛起來嗎?早料定你不會自己做午飯了。”
  他看著她拿著一個大大的保溫瓶。“是什麽東西?”
  “蓮子粥。”
  他有點詫異,“這麽大一瓶?你打算讓我吃幾年啊?”
  “不能天天來照顧你,餓的時候就自己熱來吃吧。”她看見他手中的煙,皺了皺眉頭,然後就拿了過去把它掐滅在煙灰缸裏。她的動作有點專橫,仿佛這就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容他有什麽言語。她又從皮包裏拿出一兩瓶藥,西米替丁和胃弗安,“以後別喝那麽多酒了,本來胃也就不好,弄成胃潰瘍就不好辦了。”她繼續幫他整理著餐桌,他斜倚著門,默默地注視著她,看著她嫻熟的打理著一切。
  “為什麽對我那麽好?”他突然問。
  為什麽?因為你是思岩的弟弟。是這樣的嗎?她在心裏這樣想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是她心底真實的答案嗎。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擔心他關心他,想要保護他,保護這個內心滿是傷痕的他,這樣的關心難道不應該嗎?畢竟他是她的小叔啊。她正想理直氣壯的這麽說一句,卻發現他已經走到了客廳裏。
  “我昨晚……實在喝得太多了,很失態吧?是不是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又或者是不該做的事?”他的聲音突然露出了那種慣有的客氣。
  她也鬆了一口氣,“沒什麽,你一直抱著你的枕頭死不放手,然後叫一個女人的名字743次。”
  “有沒有這麽誇張,我可不是至尊寶。”思境笑了,笑容綻放在他仍舊憔悴的臉上 ,是一種讓人心疼的淒美。
  “別再想著過去了。人應該往前看的啊。”她一直在想應該怎樣的措辭,終於還是開了口,就算他說她多管閑事也好,她不希望他仍然陷在那個泥潭裏不能自拔。
  “我忘不了她,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她。”他的眼盯著遠方,麵無表情地說。
  “我知道。可是忘不了有什麽用呢,如果總這樣傷害自己,隻會關心你的人心疼。有些事,應該忘記才好。”
  “忘記?你根本沒有刻骨銘心的愛過經曆過,你怎麽會懂?”他的眼裏好像閃過一絲冷笑,但那笑卻是針對自己的靈魂,苦痛並且悲涼的笑。他竟然這樣說她,毫不留情地說她沒有刻骨銘心的愛過,仿佛把她看透了一般。她有點被激怒了,她想要說兩句話來反駁他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可是她發現自己竟沒有反駁的力量,然後她隻好繼續沉寂了。
  當你不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忘記。她和他不約而同的想起了這句話。對他來說這句話就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安慰。
  “不忘記並不代表著要時時去回顧去追悔去埋怨,並不代表著要停在原地止步不前。真正的記掛她就是把她放在心裏,為了她而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帶著幸福的心情去懷念過去的一切。既然都放開手了,為什麽不能放開自己的心呢。”
  “……”
  “要一輩子都這麽掙紮下去不能解脫了嗎,要一輩子都活在這個舊夢裏痛苦煎熬了嗎?如果知道是個夢就找個理由讓它破滅吧。”
  “你不了解。也許我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認準了一樣的東西就很難改變,即使有一百個人告訴我一百次應該放手,我還是會死抓著不放。我不能和過去揮揮手,一轉身就好像一切都可以重來。”他閉上了眼,聲音冰冷而疏離,空空洞洞的在空氣中穿過,聽不出一點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有點擔憂地握著他的手,她害怕他的冰冷和疏遠,“那是因為你一直都有那個心魔,性格也可以改變的啊。你應該向前看,不要回頭,如果不肯邁出一步,你怎麽知道前麵沒有更美好的風景呢。從頭再開始啊,難道沒有人教過你從頭再開始嗎?”
  “沒有人知道我的痛苦。”
  “因為你太善於偽裝。不願意別人看到你的悲哀不是嗎,不願意讓別人同情你不是嗎。為了不被人看透你的心事,就隱藏住了感情,不會覺得累嗎?”
  “累,但至少還能支撐著生活下去。我討厭同情。”
  “讓別人幫你吧,把自己釋放出來好嗎。思岩,一直是很關心你的,他很想幫你。”她又收回了手,“你應該重新談一場戀愛,一場輕鬆一點的戀愛。別總是去酒吧那種地方了,酒精沒有用,女人也沒有用。”她把頭轉向了一邊,“對身體也不好。”
  他心裏有一點感激。三年了,他壓抑了整整三年,他從不對人袒露自己的心聲,他習慣了偽裝,裝作什麽事也沒有。——他仿佛是一隻受過傷的野獸,雖然外表看起來還是那麽勇猛,可是他根本不懂得怎麽處理自己的傷痕,也許那傷痕還在隱隱的滲著血。這就是他的寫照,看起來再堅強再灑脫,心裏那道傷痕永遠是他致命的弱點,他笨拙地擺弄著那道傷痕,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療傷,而隻會讓繼續流血繼而腐爛。他看見她把目光停留在牆上的一幅畫上,嚴格地說,那是一幅工程圖,一座小巧玲瓏的小屋,清新的風格,匠心獨運的設計,拜占庭似的風格。小屋旁邊是悄悄流淌的小河,看著那河似乎還能聽到河水流動的潺潺聲。
  “那時我和她生活過的地方。我的第一份設計。”
  “哦?”她很專注的看著,帶著一點好奇猜想著屋裏會是怎樣的擺設。他也把目光定格在那幅畫上,不管在哪個季節,陽光總能從精致的窗欞中射進來不偏不倚的照在他們那張大大的床上,把乳白色的床單照成暖暖的金黃色,她總在晨起的時候去拉開純白的窗簾,而自己就成為了朝陽下最美麗的一幅風景,纖細的腰姿光潔的皮膚瀑布般的長發,還有那嫵媚的神態。那間小屋就是他的天堂,因為在那裏有她最燦爛的笑容。
  牆上的鍾嘀嗒嘀嗒的響著。
  “我要回去了。”她起身,他拉住了她的手。
  “你還會來嗎?我不習慣自己熱飯。”他仰著頭看著她,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可他坦率的無助的眼神卻有種讓她無法拒絕的魔力。
  “哦,會的。”
  她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麽,“喂,你喜歡天藍色嗎?”
  “嗯?”他好像愣了一下,不知所以,“不喜歡。我喜歡雪青色。”
  “哦。”她好像若有所思,然後就走了出去。
  其實他不喜歡喝蓮子粥,很苦的味道,但是當他打開蓋的時候卻第一次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清香,他慢慢的品嚐著那細細的粥粒發現這是一種過去從未體味過的滋味,原來苦中也能醞釀出這樣一種清香,這種香仿佛比一般的香味更多了一種誘人的味道,也許是因為它經過了苦的洗滌和煎熬。
  “遙遙”童欣走進了童遙的寢室,燈光下她還在織著那條天藍色的圍巾,已經快完成了。“還沒織好?”
  “快了。”她很開心,“越來越發現自己很偉大哦,等這件浩大的工程一完工,我一定會好好犒勞自己。”
  “怎麽選天藍色呢?”她突然問。
  “我喜歡啊。”
  “那他也喜歡嗎?”
  “應該喜歡。我相信我的感覺。”
  “可是……如果感覺錯了呢?”
  “不會的。姐,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哦,沒有。”
  童遙看著她,詢問的神色。
  “呃,你前幾天說有一個朋友有一批國畫想轉賣?”童欣岔開了話題。
  “對。就是公司的小王啊。你有興趣嗎?”
  “嗯,明天帶我去看看。早點睡。”她離開了童遙的房間,坐到了自己的窗前。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宿命論者,這也許是她偶爾心態消極的原因。她也是無意才問起他喜歡的顏色,或許在潛意識裏她想看看他和童遙是否會有一點心意相通,如果緣分天定他們應該心有靈犀知道彼此的喜好,這種感覺……她覺得很重要,如果感覺錯了,或許一切就都不那麽完美了。應該阻止童遙的這場美夢嗎?要怎麽樣的女人才能讓他心上的傷口愈合,不,不會是童遙,她簡直還是個小孩子。而他……突然他的那句話就在她耳邊炸響“忘記?你根本沒有刻骨銘心的愛過經曆過,你怎麽會懂!”他的表情冷漠,他的語氣也不重,仿佛並不是有意針對她而說,可是她的卻不由得寒顫了一下。他說話一直是那麽一幅冷淡的語氣好像事事都不關己,可是實際上常常都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他這句話並不是隨意說的,一定不是,或許他早已看她看到刻骨。她沒有刻骨銘心的愛過嗎?不,不要去想,一切不是很好嗎,一切本該是這樣的。她早就過了十八九歲情竇初開的年齡,她還期待什麽呢,難道還要轟轟烈烈要死要活地去愛一場嗎,難道還要追求激情或是浪漫,難道還要夜半在日記本上灑幾滴絕望的淚水嗎。她笑了,仿佛自己提了一個多麽可笑的問題,那種需要浪漫愛情的年齡早就已經過去了。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打算睡了,突然就看到眼前的窗簾在月色下泛著一種光輝,雪青色的光輝,腦子裏好像突然閃了電。
  他期待著她的到來。做一個病人很無聊,隻有她來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鬆,就連等待她來的心情也能把他的寂寞暫時地排開。她並不是一個很陽光的女生,但是她卻能讓他的屋子暖意融融。她不到三十歲,可是她的言語之間都透露著成熟,她的話常常都含著一種睿智,也許生活真的是一筆財富,是生活的磨練塑造出了她這樣的人格。
  當他拉開門的時候,詫異地發現她拎著一幅大大的壁畫。
  她摘下鮮紅的手套,放在餐桌上,然後走過去把那幅工程圖從牆上取了下來,“你愣著幹什麽?不幫我忙嗎?”
  他明白了她的用心,於是他就走過去幫她把那幅壁畫釘到牆上。
  “其實,你不用這麽做。”當他釘上最後一顆釘子的時候這樣對她說。
  “怎麽不用?有誰掛一幅工程圖在牆上的?不倫不類。”
  “你的品位真的很差,有點創意可以嗎?八駿圖??我天天對著這個作什麽?”
  “這個……”她有點語塞,“八駿圖不好嗎?多麽陶冶情操。”
  他笑了,“謝謝。”
  “不用。這幅圖讓我先幫你保管吧,等到有一天,你看到它也不會再有傷痛的時候我再還給你。”她的語氣很溫和,柔柔的聲音讓人覺得很舒服。
  “好。”他想他不應該辜負她的用心。是她開始打開他的心結,也許真的是一場舊夢吧,他始終在夢境中糾結,不能掙脫夢靨的束縛。早就應該重新開始的,可他卻始終停留在那裏,好像在一個黑暗的角落又像在一個寂靜的曠野,不知怎麽才能找到光明不知道怎麽才能重新出發。也許她說的很對,逃避也沒有用,如果不懂得邁出這一步,怎麽能看到更美的風景。
  他們一起坐著吃飯,這是一種家的感覺。很平靜,很溫馨。他沒有享受過這種靜逸的生活,和書妤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也有溫馨但更多的是激情是風暴。他忽然很羨慕思岩,對思岩而言這樣的日子應該是太多了,可於他卻是一種奢侈。所以他很想抓住這種短暫的溫馨,甚至寧願自己永遠病下去永遠有她在身邊照顧。
  “你最近看起來很忙。”他說。
  “對啊。其實你不知道,我很自不量力的,什麽時候都想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力不從心。”
  “你是指華美酒店的工作嗎?”
  她點頭。“可笑吧?我總是好高騖遠,還以為一切都很簡單,心想又不是沒讀過MBA,怕什麽呢,可是一接觸到具體的環節才發現什麽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樣,什麽都會出錯。”
  “你第一次接觸生意嘛,剛開始都是那樣的。”
  她白他一眼:“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你還不是一樣,隻會設計幾幅草圖。”
  他笑著繼續吃飯,不反駁她,但他眼中有一種複雜的情緒閃過,隻是在一刹那間。
  吃過飯,他把幾本書推到她的麵前。
  “《工商管理學》??你也看這個?”她看著眼前幾本厚厚的大部頭,“你怎麽會有這麽專業的書?這麽多?”
  “哦,”他不去迎視她的目光,“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挺感興趣。”
  “太厚了。”她一本一本地打量,如視珍寶,“這一本——你也能買到,還以為隻有國家圖書館才有。還有全英文的,嗬,看不懂可怎麽辦呢。”
  “再看一遍啊。”他有些俏皮地笑了。
  “好重!”她試了試重量,她瘦弱的胳膊簡直抬不起來,“怎麽才能搬回去呢。”
  “一會兒我送你啊。”
  “你?你那點三角貓的功夫,連坐車都——”她嘎然而止,仿佛說錯了什麽。“嗯,你最近看起來全恢複了,什麽時候回去上班啊。”
  “不知道。提起工作就頭大。”他抱著頭往沙發上躺下去。
  “不會不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吧。”
  “怎麽會?我那麽Professional”他笑,“我從來沒質疑過自己的工作能力。那些所謂的專家也沒什麽了不起,他們可未必比我強,資格老罷了。隻是有時候,缺少工作的心情,說真的,你有沒有這樣的時候,覺得一切都不順利,甚至想放棄?”
  “當然有啦,可我是永遠不能談放棄兩個字的。”童欣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我還記得我父母剛去世那段時間,全靠舅舅的廠房作抵押才能向銀行借到貸款給童遙作植皮手術的,我舅舅在外地一座小城,他唯一可以幫我的就隻有這些。我必須要拚命的賺錢,還錢。可是那段時間恰好是經濟低糜的時期,大街上擠滿了失業的人,我根本很難找到工作。我每天跑很多地方,被一個地方拒絕了,我就在日曆的旁邊畫一個叉,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畫了多少個叉……我曾經聽說一個故事,說是把一隻蚱蜢放在一個瓶子裏,用一塊石頭縫住瓶子的頂,蚱蜢就一直跳一直跳,可是每一次都碰得頭破血流,後來,當它跳到一百次的時候,當人們把石頭取開,那隻蚱蜢已經不會跳了。我就一直對自己說,我不是這隻蚱蜢,即使碰壁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能放棄,生活就像是我腳下的彈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跳下去。”
  “很難有人有你這樣的毅力,怪不得很多人都佩服你。”
  童欣搖搖頭,輕輕的聳聳肩:“那是環境使然,我做很多事情隻是因為我不得不那麽做。與毅力之類的無關。”
  “也包括你現在拚命的賺錢?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假如不考慮我哥的資助的話。其實你不用那麽堅持啊,我的意思是……”思境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明白的。我並不想對思岩說我缺錢,我知道我永遠欠著他,隻是欠多欠少的問題,人的一生能夠堅持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我唯一想堅持的就是欠他少一點、再少一點。”
  “我就不喜歡被生活牽著鼻子走,也許是因為我對生活的體會遠不如你吧。如果你不想欠我哥的錢,那我借給你啊。”
  “你?你現在這樣的境況,還不是隻能用你家的錢幫我?”
  他聳聳肩,作出無奈的神色。“其實,你並不知道,自從書妤走了之後,我就沒有設計出過一件真正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即使四處得獎,即使別人都稱讚我的那些作品,可是在我眼裏根本就是垃圾。也許沒人相信,不過這是真的,她走了,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他閉上了眼,很奇怪,此時的他已經可以徹底的放下那些包袱,平靜的述說著這些他從來不為人言的事,也可能,隻是對著她,他才願意這樣的述說。
  “我要走了。”
  “好。”
  當他關上門不久就又聽到了門鈴響起,忘拿東西了嗎?打開門,卻是童遙。
  “好久沒見啦。怎麽才告訴我你生病了呢,如果不是打電話直接去你公司,你恐怕還不會告訴我。沒吃飯吧,我帶了便當。”
  他沒有告訴她已經吃過了飯,他們倆就在茶幾一起吃著她帶來的便當。吃完飯,思境就自己一個人去洗碗,他早就知道童遙對他有很多的依戀,他從她對他的表情和眼神就清楚地知道她已經愛上了她,他也知道他不能給童遙任何的幻想,雖然不能不承認像這樣一個純潔而可憐的女子總能勾起他心底深處的憐愛之情,可是,那不是愛情。所以他總是竭力把他們的距離保持得剛剛好。童遙在客廳裏坐著,兩人卻好像沒有什麽話題可交談。
  “天很晚了。我先回去。”
  “我送你出去吧。”
  “哦,對了。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童遙小心翼翼的從包裏拿出一條天藍色的圍巾。“冬天快到了,希望它能夠給你溫暖。”她的臉上有粉粉的紅暈。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以幫你戴上嗎?”她的聲音小得幾乎不能聽見。
  “哦。”他有點茫然了,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著突如其來的禮物。現在,正是他心靈最脆弱的時候,隱隱的想起童欣說“你應該重新談一場戀愛,一場輕鬆一點的戀愛。”他有點惶惑,無力抗拒童遙的溫柔。她輕輕地幫他為上那條天藍色的圍巾,她的臉酡紅如醉,眼光有點迷離,就像一隻小兔在他的麵前羞澀而膽怯。他好像也有點臉紅,他看著她,有點愣愣地看著她。
  良久,她才說“那,我走了。”
  童遙微笑著轉過身去,她不小心碰倒了餐桌的邊上,一雙鮮紅色的手套就被拂落在地上。它躺在地上,很詫眼,也很熟悉。

  (十)秋歌
  “遙遙,怎麽才回來?”童欣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出來。“你一向不會回來這麽晚的。”
  “你也是。不過最近,你好像很晚。”童遙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思境哥最近生病了。”
  “哦。聽說了。”
  “你沒去看過他嗎?”
  “沒有。最近很忙。早點睡吧。” 童欣的表情有一點不自然。
  “好啊。”童遙回答著,她的臉上有一種陰沉的神色。
  思境重新投入到方輝工程中去了,不出所料他這麽多天的曠工又被人指責成目中無人自由散漫。不過他並不介意,旁人的言語算什麽呢,重要的是把工程做到完美。“我不是這隻蚱蜢,即使碰壁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能放棄”,他常常想起這句話,自己也就常常覺得充滿了動力。不應該對命運認輸的,書妤真的帶走了他的全部嗎——他的靈氣,他的才氣,不,他打算重新開始,他要重新拾回失去的東西。
  一個周末的早晨。童欣正在書吧整理著一排排書籍,她聽見一陣摩托的聲音,然後那輛YAMAHA就出現在她的麵前了。思境穿著米黃色的休閑褲和同樣色調的外套,成熟而又充滿朝氣,一幅迷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和他前段時間的萎靡是那麽不一樣。
  “你怎麽了?看起來好像很不開心啊。”思境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緒。
  “沒有。隻是心煩。”她確實很不開心,因為她和童遙生平第一次吵架了,而且還是無緣無故地吵架。童遙想參加公司的嘉年會,她怎麽能參加呢,她的手她的腿,要穿怎麽樣的晚禮服才能遮住那些討厭的疤痕呢。可是童遙卻為此和她吵了起來,一反常態的和她吵了起來。她說過永遠不會和童遙生氣的,永遠會讓著她。可她竟也失控了,也許是童遙的言語太過挑釁,但也可能是她自己還不夠成熟。
  他從她的話裏看出了她並不想述說原由,他也就不繼續追問。
  “你說……我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她竟然很嚴肅地問他。
  他把手放在下巴下,沉思了半天,然後同樣嚴肅地附和她,“是啊,應該快到了。”見她還是發愣歎氣,思境就輕輕地彈了彈她的額頭。“不知道我哥是怎麽忍受你的。帶你去一個地方吧,絕對能讓你的心情好起來。”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他就拉著她跑了出去。
  原來是到小鴛家。這個地方果然神奇,童欣一進院子就一掃陰霾的心情,很快和小小粘在了一起。小鴛的氣色最近好了不少,思境就和她隨便地聊了起來。
  “小小,過來,叫方叔叔。”小鴛把小小抱到了身旁。
  “方叔叔?……”小小撓了撓頭,有一點迷惑,“你怎麽也是方叔叔啊?……”
  “小小!”小鴛瞪了他一眼,“小小忘了媽媽怎麽交你的了?要有禮貌,不許亂說話。”
  “他還小嘛。”童欣這才從院外走了過來。
  “你總是寵著他,千萬別把他寵壞了,我不依的。”小鴛假裝埋怨的瞪了童欣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瞧你。”童欣笑,“對了,馬上就要拆遷了是嗎?最近常到新房子那邊去看嗎,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一期付款的事,最近才剛好把錢準備妥當,過兩天我陪你一起過去把款給付了吧。”
  “哦,不用了。”小鴛的神情又變得很怪,仿佛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前幾天我已經把錢付清了。”
  “付清了?你怎麽會有那麽多錢?”童欣的茶杯舉到半空,忽又停住,滿腹狐疑。
  “……”小鴛有點為難,似乎在想著該怎麽找一個合適的回答。
  “是不是Joe?他又來找你了?”
  “哦,是的。”她好像豁然開朗,“他要去澳洲了,所以想買套房子給我。”
  “他沒有別的企圖嗎?隻是幫你付款嗎?他會這麽好嗎?”童欣很不放心,連連追問。
  “嗯。是啊,是這樣的。”她的表情有點閃躲。“畢竟和他在一起了那麽長時間,他也想有所表示。”小鴛異樣的神情全被思境看在眼裏,一個疑團在他心裏慢慢擴散開去,但他不知道是否值得去深究,他曾經說過他可不是什麽閑事都管的。
  “小鴛,一會兒我和童欣想帶小小出去玩一天,好嗎?”思境問。
  “好啊。”她很欣快地答應了,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天天氣不錯,秋高氣爽,涼風習習。銀色的YAMAHA在盤山公路上急馳,童欣抱著小小坐在後座上,沿途都是小小清脆的笑聲。
  他們來到龍潭山。龍潭山山勢挺拔,高峻而益顯巍峨,巍峨而不失俊俏,像一位仙子端坐雲霓,漫山遍野都是紅紅的楓葉,像日一樣絢爛,像血一樣奪目,像火一樣招搖地放肆地燃燒著。
  “記得有一首詩,有一句‘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像不像是眼前的景象?”思境問。
  “對啊,我倒是想起‘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說得也應該是這個情景。”
  “秋色這麽美好,為什麽古代詞人總會寫些悲情的句子,好像所有的惆悵都非要留到秋天來抒發不可。”
  “那也未必,曹操寫‘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半點悲字也看不到。”
  “那也是少數,‘悲乎哉,秋之為氣也’,這才是普遍規律。”
  “那還是和心情有關,因為心裏悲哀了,看到的秋色也才會顯得淒涼。”
  “也不是吧,據說人到秋天身體裏麵有種激素的分泌會改變,所以心情才會變化。‘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到夏季怕是沒有人會有這種感歎。”
  “……,不和你爭。還是小小乖。”童欣又在小小的臉上親一下。
  “你親他多少遍了。”思境笑著,“你還真是個好色女,連小男生也不放過。”
  “哼。”童欣扭過頭去逗小小玩,“小小,知道這座山為什麽要叫龍潭山嗎?”
  “不知道呀。”童欣最喜歡聽小小呀啊呀的說話,幼稚的童音可愛至極。
  “因為山上有一口龍潭啊,知道為什麽龍潭會叫作龍潭嗎?”
  “不知道呀。”
  “因為啊,山上本來住著一位仙女……”
  “就像姑姑一樣嗎?姑姑就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小馬屁精……”童欣笑眯了眼,又在那小臉上啃了一口。
  “小小不是馬屁精!”小小嘟起了嘴。童欣就抱著他躺在楓林下的草坪上。
  思境在一旁看著他們倆,心情也跟著亮堂起來。童欣很喜歡小孩,他也是。他還記得過去,他懷抱著書妤在她耳邊低語“為我生個小孩吧,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會寵著它。”而書妤總會一語不發地走開去。
  “以後,你希望生個男孩還是女孩?”他問童欣。
  “當然是男孩啊。”
  “哦?為什麽?”
  “小男生都會保護媽媽啊。這樣,在我身邊就有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一起愛我。”她煞有介事地說,帶著一點天真的表情。
  “臭美。”他推推身邊的楓樹,無數的紅葉就紛然飄落,像一隻隻火紅的蝴蝶,漫天飛舞,飄落在她和小小的身上。
  “好漂亮哦。”小小驚呼,童欣也在那漫天的紅葉裏綻放出了最美麗的笑容,如萬花叢中最嬌豔的那一朵,傾國傾城。
  思境走到童欣身邊坐下。
  “你在做什麽?”童欣看著他擺弄著一隻樹枝和那些楓葉。就如變戲法般,一個火紅的花環很快就在他手裏誕生了。他把花環往她頭上一扣。“送給你,仙女。”她扭頭笑了。
  思境把小小放在頭頂,拉著他的兩隻小手,在楓林裏跑著。
  “坐飛機了,坐飛機了……”小小開心地大笑。
  “你小心點。別把他跌了。”童欣在後麵追趕,可那兩個男孩越跑越歡,直到跑到一條小溪前。
  “我先過去,你把小小遞過來。”思境說著,他總是那樣果敢的語氣。
  童欣抱著小小一甩,“小豬豬過河囉。”思境便在那邊穩穩地接住。
  “喂,我怎麽辦?”童欣看著腳下潺潺細水,有點犯難。對麵兩個男生卻得意洋洋地看著她笑。“來吧”思境伸出了手,一隻有力而寬厚的大手。童欣沒有猶豫便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她用力一縱身,剛好撲到了他的懷裏。
  “大豬豬過河囉。”小小在一旁拍手。
  “小鬼!”童欣狠狠瞪了他一眼。
  “姑姑不許對小小凶。姑姑凶起來不好看。”他理直氣壯地反駁她。
  思境看見童欣哭笑不得的樣子覺得頗有意思,“對了,我聽Johnson說,你在酒店把一個職員訓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打趣地說。
  “你認識Johnson?”
  “大學同學。平時怎麽看你也不像會訓人的樣子啊。”
  “啊,這個Johnson,怪不得呢,長得就鬼鬼祟祟,原來是內奸。我看起來很溫柔麽?嘻嘻,看來我隱藏得很好嘛。”他們一人牽著小小的一隻手,在林蔭道上走著。
  “先生,可以幫我們拍張照嗎?”遠處走來一對情侶。那個女生長著一對小虎牙,旁邊的男生看起來呆頭呆腦的。
  “好啊。”思境欣然答應。
  “謝謝,謝謝。你兒子長得好可愛哦,長大了一定是個小帥哥。”“小虎牙”向思境道謝。
  “你太太真漂亮。”那男生也對思境說,立刻,他的小腿肚子就被狠狠踢了一腳。怪不得他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原來是被管教出來的。童欣在一旁暗笑。
  “咱們也拍張照吧。”當路過一處照相亭的時候,思境說。
  “嗯?哦,好啊。”童欣想了一想便答應了。
  於是他們在半山腰的瀑布旁合影,他隨意的站在她的身後,一手抱著小小,一手搭著她的肩。身後,一條銀龍直瀉而下,撞擊著參差的岩石,撞出一粒粒潔白的珍珠,山邊的楓林若隱若現,一抹抹紅色就嬌羞的點綴在挺拔的山巒上。他偉岸英挺,她清麗脫俗,小小則是憨態可掬。他們的臉上的表情都有著同一個名字,那就是幸福。
  “讓我來保管吧。”思境拿著相片,說道。
  “好啊。”童欣應允。
  那也是他和她之間唯一的一張合照。
  思境的YAMAHA停在樓下,童欣跳下了車,把銀色的頭盔掛在他的車前。
  “咦,等等。”他突然發現她的頭上沾著一根草,他伸出手去替她拿走那根草。那一刻他們的距離很近,他的下顎離她左側的臉頰不到一公分,他似乎能聽到她呼吸的聲音心跳的聲音,他發現她左側臉頰靠近發鬢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痣,在月光下顯得很清晰,很可愛地呆在那裏。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和欲望,於是他俯過身去,輕輕地在那顆痣的地方落下一個親吻。她也如著了魔般,定定地立在那裏,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她很清楚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吻,比羽毛更輕比月光更柔比泉水更清涼。
  思境把自己埋在浴缸裏,很冰涼的水,這樣才能讓自己心裏那股蠢蠢欲動的激情壓製下去。他是怎麽回事,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他一直把她當做嫂子來尊敬和關愛,可是顯然,他不能再自欺欺人,這並不是一個表示禮節的吻啊。毫無原因,在那一刻,他就是很想吻她,仿佛這種想法在他的體內已經埋藏了很久。並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把頭埋進了水裏,水讓他平靜和冷靜。他是不是把她當做了書妤,可是,在那一刻他的心裏根本沒有書妤的影子;他是不是最近太脆弱了,需要有人給他一點安慰和溫暖,可是剛才的他很清醒,他很想給予嗬護而不是尋求嗬護;那也許是因為男人的劣根性吧,每一個男人生性裏都是好色的,在月光下在那麽近的距離,誰也不能做個柳下惠吧。他猛然抬起頭,水花四濺,有水珠掛在他的發尖,他的鼻梁,他的唇上。不能再分析下去,不管怎麽樣,他隻是在一個特定的情景做了一件錯誤的事,他的目光逐漸堅定起來,慢慢地走出了浴池。
  “怎麽會這樣?”童欣在床上輾轉反側,他一定是無心的,他對很多女人不都有過這樣的親吻嗎。不知是哪部電影有這樣一句台詞:不要相信月光下的一切。也許明天早晨,他就會忘了今天的一切,她也會。可是,臉頰上仿佛還留著親吻的餘香。她的心還在狂跳不已,身體裏的血液好像也都在不安分的流淌著。她本以為她就像是一個修女,虔誠修著她的信仰,那就是為了思岩和童遙以及所有她愛的人做一切可為之事。本來隻是一個普通的吻,明天就該忘掉的吻,但對她來說仿佛是一種褻瀆,一種對她的信仰的褻瀆,因為在這個吻裏她帶著感情。她有點不安,每當她犯錯的時候就會有這種不安。
  “不要這樣。”她突然坐起身來,不管怎麽樣,她隻是在一個特定的情景做了一件錯誤的事,她會忘記這件事,一切還是會恢複平靜,一定會。思岩,為什麽思岩還不回來,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不知道巴黎是什麽時辰。但她撥響了他的手提。
  “喂?”電話裏傳來思岩渾厚而溫柔的聲音。
  “思岩,是我。”
  “欣?”他在電話那邊立刻緊張了起來,“怎麽了?現在已經很晚了吧?你不舒服嗎還是發生了什麽事?”
  “不,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覺得心裏有點踏實了,仿佛在水中飄蕩已久的浮萍終於找到了方向。
  “……”
  第二天,法國巴黎。
  思岩剛從樓上走來,遠遠的看見佑婷坐在大廳裏,優雅地喝著咖啡,旁邊不時有法國人和她搭訕,她總是能吸引男人的目光,但對於那些搭訕的人來說她永遠隻是一個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冰美人。
  “又在喝你的黑咖啡?”思岩問她,他對她的習氣是很了解的。
  “是啊。今天的咖啡不錯。”
  “童欣和你一個怪脾氣,喝咖啡從來不加糖的。”思岩說。
  她隻能在心裏苦笑,在他的心裏永遠隻是童欣的名字。
  “今天休息是嗎?”她問。
  “對啊。沒想到工程進展得這麽順利,下周就可以簽訂合約了。全靠你的幫忙。”
  “哪裏。職責所在罷了。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訂了下周的機票。”
  “那不是提前了一周嗎?那後期的工作……”她的咖啡杯在口邊停住。
  “有你頂著啊。我很放心。”
  “哦。”她有點失落,很難得,她可以有機會和他並肩作戰,而且遠離了家在這個浪漫之都。盡管隻有一個月,她也覺得很幸運,她看著他雷厲風行指揮若定,也覺得是一種幸福,為了輔助他順利完成任務,她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可是,工程進展得這麽順利,反而使他要先離去了。
  “今天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吧。”他溫柔的拿起了她的風衣,帶著詢問的眼神望著她。還需要問嗎?她從來不知道對他應該怎麽拒絕。
  他們在塞納河邊漫步。海明威在半個世紀前曾說:“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的時候呆過巴黎,那麽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筵席。” 法國人說,沒有巴黎就沒有法國;而巴黎人說,沒有塞納河就沒有巴黎——沒有塞納河,就沒有巴黎的興旺繁榮,沒有巴黎的濕潤氣候,沒有巴黎的滿目綠色,沒有巴黎的浪漫風情,沒有巴黎的文化底蘊,沒有巴黎的人氣指數。
  “如果能夠永遠住在塞納河邊,該多麽好。”佑婷由衷地感歎。
  “你也這麽想嗎?”思岩的眼神裏滿是欣喜仿佛找到了知音,“其實從沒對人說過,我內心一直都有這樣一個夢想,想在塞納河邊買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自己心愛的人在這裏一直到老。”
  “我也有這樣的夢想啊。”佑婷停住,望著他走遠的背影,在心裏想著,“如果我的房子的主人是你,我的一生絕不會再有別的奢望。”一滴晶瑩的淚從她的眼角孤獨地滑落。

  (十一)戒指
  自從那次親吻之後,童欣和思境就盡量減少了見麵的機會。畢竟,不能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如果要天天見麵又佯裝沒事來掩飾尷尬,還不如不見麵來得自然,在這一點上他們到又達成了一種默契。
  方輝工程終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最後的設計方案脫穎而出,是思境的第三稿設計。對思境來講,這是在意料之外但更在意料之中。這個結果應該和童欣一起分享,因為是她把他的靈感又還給了他。“這是多麽的應該啊”他在心裏這樣想著,終於鼓起勇氣準備去找她。當他趕到燕雙飛的時候,童欣正準備收拾離去。
  “這麽早?”思境問。
  “不早了,該關門了,不過你要來坐一會兒的話,可以例外。”於是她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又給他沏了一壺茶,兩人對坐著閑聊起來。
  “方輝工程的方案定下來了。”
  “是嗎?結果怎麽樣?”她的眼睛忽然閃著光,關切地問。
  “你猜呢?”
  “猜你第三次落選唄。”她狡黠地笑,從他的神情她早就猜到了結果。“怎麽樣,這稿設計你自己滿意嗎?達到最好的水平了嗎?”
  “不知道。”他連喝了兩口茶。確實,他沒有想過,今天的設計是否恢複到了書妤離開前的水平。以前,他心裏一直都相信他不可能回到最初的狀態,他永遠不會有那種噴湧欲出的靈感永遠不會再有那種自封為天才的狂妄,但如今,不管怎麽樣,麵對最後的一稿設計圖,他無比珍惜,就像看著自己孕育已久的嬰孩終於來到人間。這種感覺,激動的欣喜的自豪的感覺,充滿著他的內心。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那是不一樣的,我說不清楚,仿佛不能夠比較。”
  “嗯,我大概能夠體會到。當年的才情不管多麽出眾也隻是你一個階段的體現,而現在的你經曆了那麽多坎坷,這幅設計自然也就反映的是你現在的心態。”
  “嗬嗬,你這個人,總喜歡把別人當作小白鼠來分析,”思境笑了,笑容很溫暖,使他臉的輪廓也變得柔和起來。“對了,這麽久了,我還沒機會問過你為什麽給書屋起這麽個名字。”
  童欣抿一口茶才緩緩地道來:“我父親最喜歡的一首詞就是宴幾道的《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首詞真的很美!我也很喜歡,可能它對我父親而言還有更深的含義吧,他經常懷念一位故人。”
  “哦?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他是中學的語文老師。”
  “看來你的才氣是來自於他的遺傳了?”
  “我嗎?我不過濫竽充數罷了。”
  他們倆就這麽閑聊著,童欣的臉上掛著淡淡地笑,她看起來是那麽嫻靜和溫婉。不知道為什麽,不管在什麽時候,和他呆在一起總是那麽舒心那麽輕鬆,即使是在風暴和打擊之中。童欣覺得這種輕鬆讓人感到很愜意,她的目光不知不覺的移到門口,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思岩?!”
  不知何時,思岩已風塵仆仆地站在了門口。
  “哥?!”思境更是感到驚奇,他大步走過去,在思岩的肩上使勁一捶:“怎麽提前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離開了多久,我想死你了!”
  思岩脫下了風衣,他看起來剛下飛機,滿臉的風塵。但他的目光如炯,停留在童欣的身上,滿溢著思念和愛戀。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思境借口告辭。他在走到街對麵之後往回望了望,思岩和童欣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覺得像有什麽東西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心,狠狠地抓著一點也不放鬆,一種孤寂一種失望正漫卷而來,他拉了拉大衣的領子,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我好想你,每時每刻都想,想著快點回到你的身邊。”思岩用手撫摸著童欣的秀發,動情地說。“剛舉行完簽字儀式,我就趕了回來。我給你驚喜了嗎?”
  “是啊。我沒想到你提前了一個星期回來。你……還沒來得及回家吧。”
  “是啊。剛才我看到你和思境聊得很投機,很少見你這樣的輕鬆,我甚至怕打擾了你們。我離開才一個月的時間,你們……就好像至交似的,。”
  “哦,興之所至嘛,難得思境也能過來坐坐。”童欣盡量說得輕鬆。
  他們長時間的抱著。
  “童欣,我等了太久了,不想再等了,我們結婚吧。”
  童欣在他懷裏微微地顫動了一下。“結婚?怎麽突然想到結婚?你父母會答應嗎?”
  思岩鬆開手來,她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不應該嗎?你怎麽了,難道你沒考慮過嗎,你還不想結婚?”
  “不,不是。”童欣突然覺得心裏有一陣慌亂。
  “那麽,嫁給我好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嗯,你說嫁我就嫁。”
  她的語氣是那麽平靜,聽不出一點感情來。盡管這不是一個理想的答案,思岩還是抱住了她,抱住了這個他渴望已久的女人。他匆匆地從巴黎趕了回來,隻因為那一晚,那一晚她對他說“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他竟然會為了這句話激動不已,心潮蕩漾。他不想再繼續守望了,他決意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
  童欣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落了地,可心裏又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漸漸地遠去。她用手環住思岩的後背,這是她生命裏唯一的男人,也是最初帶給她愛情的幻想的男人,其實早知道有這樣的一天的,根本沒有任何的懸念,剛剛經曆的一個月隻不過是一段荒唐的插曲,可她的心卻有種失落的感覺,隱約中她感到那個親吻還停留在她的臉頰,一刻也沒有消失過。她抬眼看看屋頂的掛燈,眼前就眩暈了起來,她隻能閉上了眼,卻感到眼中有一點濕濕的感覺。
  “怎麽一個人在辦公室喝悶酒?”思岩走近了思境的辦公室。
  “你可以陪我喝一杯啊。”思境指著桌上的香檳說。“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在一起喝酒了。如果元植也在,我們真可以痛飲一番了。”
  “正想跟你說,元植下周就回國。”
  “是嗎?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要在俄國定居了麽?”
  “你還不了解他麽?公事辦完了他就回來。”
  “也對,”思境會意地對思岩笑笑,“這裏到底有令他放不下的東西。我覺得最瀟灑的人就是他了,英國、澳洲、俄國……四處跑。所以媽總說他像一匹野馬,再牢固的馬鞍再犀利的韁繩也束縛不住他。”
  “不錯,你也是一匹野馬。所以元植跟你總比跟我更熟稔些。”
  “可是,野馬永遠找不到家。”思境似有深意的說。
  “他是我們的兄弟,最好的兄弟。”思岩抿了一口酒,“你現在喜歡喝烈酒了。以前不見你有這樣的嗜好。”
  “人也會變的嘛。”
  “對了,我和童欣打算去海竹寺玩。童遙也去,你也一起來吧。”
  “你和童欣去不就行了,我去幹嘛?”思境有點不滿地對思岩說,“我跟你說過,我和童遙……,這樣可能會讓她誤會。我不去。”
  “童欣希望你們能一起去,難得大家在一起玩玩嘛。我知道童遙對你有心,如果時機合適,你也可以和她說說清楚啊。”
  思境拿著酒杯,從落地窗往遠處看去,使她希望他去的嗎?他不再作聲,以表示一種默許。
  海竹寺不大,和普通的寺廟相比並沒有特別之處。但海竹寺很出名,它的出名和這裏的一個傳說有關。
  當他們下了車,走上那悠悠的盤山小徑時,童欣就突然想到了韋應物的詩:“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思岩一直拉著她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開,好像深怕她會跑掉。童欣覺得有些不自在,手心很快就滲出汗來。後麵童遙和思境也並肩而行,童遙登山的時候顯然有些費力,但思境並沒有主動去攙扶她,他在刻意地保持著距離。自從那一晚她送給他圍巾之後,他麵對她的時候就總有一點不自然,他不可能把她當做那些普通的向他獻殷勤的女人,他對她的情感也是有別於其他人的。但是,這感情最多也不能超過兄妹的界限,他不該給她幻想,可是他又不能貿貿然的拒絕她,這就成了他的一個難題,不知怎解!
  雖然已是深秋,滿山的參天古木仍舊鬱鬱蔥蔥,偶爾一兩聲禽鳴,更顯出了這裏的寧靜,這裏靜得仿佛能聽見葉尖的露珠墜地的聲音。“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他們繞到禪房,房前有一片開闊的空地,種滿了八月桂。風一吹,花瓣就迎麵撲來,童欣閉上眼,覺得好像能聞到那濃鬱花香和潮濕的泥土的味道,那一刻仿佛洗淨了鉛華,心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
  “姐,我們去求個護身符吧。”童遙拉著童欣的手說。
  “好啊。”
  於是思岩就在門口的石碑前等候,而思境則已不知去向了。
  思岩仔細看那有些風化的石碑,刻的是《信心銘》的一段: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
  能由境滅,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兩段,無是一空。
  一空同兩,齊含萬象。
  不見精粗,寧有偏覺。……
  夢幻空華,何勞把捉。
  得失是非,一時放卻。
  眼若不睡,諸夢自除。
  心若不異,萬法一如。……
  一切不留,無可記憶。
  虛明自照,不勞心力。
  非思量處,識情難測。
  真如法界,無他無自……”
  他斷斷續續讀了一小段,雖不能參悟其中的全部真諦,但心裏卻有一種悵悵然之感,仿佛這話他早就聽過,前世就已聽過,而如今又突然地撞入了他的心房。
  “姐,”童遙挽著童欣的手從廟堂裏走出來,手裏拿了一個金黃的小袋子。“那天和你發脾氣,是我的錯,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怎麽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其實我也控製得不好。這些小事,我怎麽會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去想它,我們都把它忘了。”
  “姐,你一定要原諒我,不要怪我。我真得不是故意的,這一點你永遠要相信,不管我做錯什麽,我都不是故意的。”
  “知道,我知道。你怎麽了,不要想那麽多。”童欣拍拍童遙的手,她想童遙最近真是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或許是有心事了、真的長大了。
  “童欣,你快來,快點。”不知道怎麽的,思境像個小孩似的拉著童欣的手飛奔到林間的一塊空地上。才喘過氣來,思境就帶著點得意地攤開手掌,童欣一看便驚呼了起來“你從哪兒找來的?”原來思境的手掌上赫然放著一枚翠綠色翡翠戒指,戒指的中央有兩隻並肩的雨燕,雨燕很小但卻雕琢得栩栩如生,乍一看像是一顆大的寶石,仔細尋味才感歎式樣的精巧。
  童欣仔細的打量著它,眼裏滿是欣喜。
  “喜歡吧?我也沒想到在這裏能夠碰到這樣的好東西。依我看這就是佛教所說的有緣,它和我們早就結了緣。快戴上試試!”思境催促著。
  童欣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僵住,欣喜也慢慢褪去,她緩緩地把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來,她無名指上的那顆鉑金鑽戒在陽光的折射下灼灼生輝,思境像是被光線刺了眼睛感到一陣炫目,他下意識的閉了閉眼,良久才露出了一個笑容:
  “恭喜你,嫂子!”
  “謝謝。”

  (十二)盛宴
  方家再一次燈火通明。思岩和童欣的訂婚典禮在家裏舉行。
  這是一場盛宴,偌大的客廳裏人頭攢動,幾百盞明燈發著刺眼的白光,把整個大廳映照得有如天堂。方宅,這座氣度非凡曆史悠久的豪宅像一位威嚴的老人冷眼看著世間發生的一切,也包容著一切。
  來往的人個個談吐高雅舉止得當,顯示著他們身份的顯貴。
  思岩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不必詢問,人人都能知道他是今晚的主角,因為他永遠都是那麽英挺沉穩散發著迷人的氣息。童欣穿一襲白色的長裙,並不怎麽修飾,卻是“清水出芙蓉”。她有點局促,因為她就像童話裏的Cinderella,在這個宮殿裏編織著自己的故事,但是打心眼裏她不喜歡這種排場和氣勢,她在本質上和這裏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她有些不安有些惴惴。不時有人過來微笑著向她敬酒:“恭喜你,童小姐。”她也就同樣露出一個高貴的笑來,為了始終保持微笑的姿態她臉上的肌肉都快僵硬了。
  她的目光不自覺的搜索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但是大廳裏沒有他。按理說,他不可能缺席的,但他不來或許會更好吧,她這樣想著,眼裏的光就黯淡了下來。
  思岩的父母也是今晚宴會的焦點。
  方毅舫已年屆六十,但仍舊保持著當年運籌帷幄的氣概,不怒自威,親而難犯。冷子莛雖五十有餘,看起來卻不滿四十的樣子,她的氣質高雅,和滿廳穿著豔麗的女賓相比,她就是一抹卓然不群的風景,不與群芳爭長短。這對夫婦今天很高興,因為方家很久沒有過這樣喜慶的日子。在別人看來,他們就是民主開通的典範,因為聲名如此顯赫的方家將會接納一位毫無身份背景的女子作為他們的大兒媳。除了感歎童欣的魅力無邊,大家最要感慨的就是方家的開明了。
  思境獨坐在天台上,他不快樂,他甚至不想參加今天的宴會。雖然他知道一切順理成章,但他根本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他受傷了。
  “思境哥。”童遙來到了他的身旁。
  他根本不想抬眼,他隻想好好品味手中這杯伏特加,這是一瓶上好的酒,是元植從俄國幫他帶回來的酒,這酒之所以名貴就因為它是最烈的酒,唯有烈酒才能被加冕為酒中極品——此刻的他這麽想著。
  他不說話,偶爾抬眼看看天上的星宇,眼光卻幽遠而淒楚。她也就陪著她不說話。
  “怎麽不進去坐?”他問。
  “哦,我不習慣那裏的氣氛。還是躲在天台來好。”
  他看了看她的裝束,心裏就體恤了一些。她穿著朱色的禮服,長袖,長裙,精致的手套。
  “我也不喜歡那裏的氣氛。嘈雜,喧鬧。”他附和著。
  他們聊了些尋常的話題,然後童遙從兜裏掏出一個金紅色的小帶來。
  “送給你!”童遙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來,連思境的眼睛也不敢直視一眼。
  “是什麽?”
  “是我從海竹寺求回來的一個護身符,已經開過光了,那裏的法師說可靈驗了,能夠保佑你一生平安。”
  思境把護身符拿捏在手中,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許久,才問到:“這麽珍貴的禮物,怎麽送給我呢?”
  童遙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他是希望她表白嗎?她紅著臉,喃喃地說:“因為,因為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希望你平安啊。”接著她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我一直很喜歡你。”
  這句話像是把思境的心給燙了一下,說實在的,他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坦白,他能想到像這樣一個有些自憐而有些靦腆的女孩子說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盡管他不愛她,盡管他一直把她當做妹妹看待,當他聽到童遙這麽向自己表白的時候還是有一些意亂神迷,換作別的女孩,他可能不會這樣,畢竟他經曆這種情形不止一兩次,可現在他還是覺得心裏在怦怦作響。他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頭,他感覺她向他靠攏來,她靠在他的肩上,他卻沒有拒絕,他就那麽任由她靠著,他閉著眼感受那片刻的溫存。他知道他不該這麽做的,但是此刻,他的心裏好像有一塊最薄弱的地方,他需要慰藉。
  屋裏傳來開香檳的聲音,他突然清醒過來——不能傷害這個女孩,不能給她一種虛幻的希望。他推開她,語無倫次地說著:“不,不行。我不能再愛別人了,童遙,原諒我,原諒我,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我的心不在這裏,我的心早就屬於別人了。你原諒我,一定要原諒我,如果我給過你誤解或是傷害,請你一定要原諒我。我並非故意。”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他隻記得自己說完後就落荒而逃甚至不敢看看她的反應也沒對她說出任何安慰的話。他知道這件事遲早需要麵對和解決,可他沒想到是用這樣的方式,一切都太突兀了。
  他跑到大廳,看著思岩和童欣正在切著那九層的大蛋糕。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童欣,不放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她的臉煥發著光彩,她的笑容明亮,完全是一個沉浸在愛河中的小女人。但是,他仍然能看到她的清澈如秋水般的雙瞳裏閃爍著一些不確定的和迷惘的愁緒。
  他痛苦的靠在了身旁的大理石石柱上。
  “嘿,你做什麽。思岩找了你半天。”原來是元植,也隻有他才有這樣悶聲悶氣的嗓音。
  賀元植是方家的常客。他是個孤兒,但是在方毅舫的資助下他在英國一所教會學校讀完了全部的課程。可是,他對方毅舫的感情很怪,看起來沒有半點的感激之情。他也是個引人注目的男子,高高的個子,健碩的肌肉,五官陽剛,棱角分明,雖然沒有思岩思鏡那樣精致的線條,卻是另一種氣質。然而,他的引人注目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外表,他在生意場上果敢精明的氣概和強悍手腕很像當年叱吒風雲的方毅舫,他是方氏集團除思岩外的另一員猛將。
  “哦,找我做什麽?”思境問。
  “給你敬酒。”他說話總是這樣直直的,不帶感情。
  “你在俄國呆得怎麽樣?工作順利嗎?”
  “工作順利,呆得不怎麽樣。”他總是不苟言笑。
  “哦?怎麽講?”
  “俄國的女人沒有風情。”
  “嗬嗬,”思境笑了,“那國內的女人怎麽樣?對你胃口了嗎?”
  “還行。”
  “有看上眼的?”
  “這屋裏就有一個。”
  “誰?”思境好奇。元植一撇嘴,思境順著那方向望過去,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女子獨坐在一個角落裏幽幽地喝著酒,眼裏寫滿失意。是佑婷。
  思境搖搖頭無奈地笑,“換個新鮮點的好不好?你又在打她的主意。你不是已經失敗很多次了嗎?”
  “我的字典裏沒有放棄兩個字。”
  “愛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你追不到她的。”思境的語氣變得很嚴肅。
  “何以見得?”
  “她的心始終在別人身上。”
  “可是別人不是已經在訂婚了嗎?”
  “你這可憐蟲,God bless you!”思境拍了拍他的肩頭,苦笑。
  “思境!元植!”思岩和童欣拿著酒杯走過來。誰都能看出來思岩很開心,因為這一個晚上他都在微笑,讓人動容的微笑。
  “還不快點祝福我!”思岩攀上思境的肩。
  “恭喜你,思岩,第一個告別單身生活。”元植不緊不慢地說,“也恭喜你,童欣,以後就改改稱嫂子了。如果以後思岩待你不好,我們絕對幫你做主。”
  思境癡癡地看著童欣,仿佛這一刻在這偌大的大廳中隻有他和她的存在。他的眼睛深邃,像不可見底的寒潭。他抿抿有點幹裂的嘴唇,想說句祝福的話,可是卻哽咽在嘴邊遲遲說不出口,半晌,他才說,“祝你幸福,嫂子。”接著,便把手中的伏特加一飲而盡。
  她不能麵對他的目光,她怕看見他眼裏蘊藏的感情,更不能去分析那感情。“謝謝。”她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很苦,很烈。
  這一晚,思境酩酊大醉。
  他從來不會這樣在重大的場合裏失去分寸,他從來不會在人前忘記自己的身份,他總會維護自己作為方家二少爺那顯貴的地位。生平第一次,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醉得一塌糊塗。他簡直癱軟如泥,不過卻是一句醉話也沒有說。
  “阿霞,送二少爺回房。”子莛的話鏗鏘有力。
  “讓我去吧。”元植拖著思境向樓上走去。作為好友他看出了思境的痛苦,除了感情應該沒有任何別的理由能讓一個成熟的男人變得如此狼狽。他把他安置在床上,輕輕歎了口氣——“以為你比我強,原來還不如我。”
  方毅舫和冷子莛都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思岩的臉上也隻有一片疑雲閃過,他很快又恢複了常態。但童欣卻在那一刻失了魂,他醉了,是為了她嗎?心莫名地痛,難道真的是為了她嗎,如果她對他的關懷有一天會變成對他最深的傷害,會不會一開始她就對他絕緣根本不去招惹他。周圍的人依舊在笑著交談著,一張張虛偽的臉多麽令人厭煩,好像要讓她窒息一般,身體越來越沒有氣力,她下意識地拉住了思岩的衣角。
  “你怎麽了?”思岩忙抱住她,看著她蒼白的臉色,他有點緊張。
  “沒事。”她強顏歡笑。
  “要不要休息一下。累了吧?”
  “嗯。”她點頭。
  “宴會快結束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怎麽能走開。”她定了定神,搖搖頭。
  “讓我陪姐姐回家吧。”不知什麽時候,童遙出現在童欣的身旁,她的臉色和平時不一樣,可是誰也說不出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不一樣,她的眼神,冰冷。
  “我讓司機送你們。”
  冷子莛上了樓來到思境的床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憐愛地看著他,這個最令全家人寵愛和擔心的小兒子。雖然人人都說思岩繼承了她的穩重踏實,而思境卻流著一種不安分的血液,像極了年輕時的方毅舫,但她心裏似乎更偏愛這個小兒子。她知道他的心一定很痛,她好心疼。但是心疼之外,她的心裏更有一種恐慌。她清晰地記得三十年前,也是這樣重大的排場,她和方毅舫的婚禮上,有一個美麗的女人酩酊大醉,癱軟如泥,倒在累成金字塔的水晶杯上,那驚心動魄的水晶破碎的聲音,至今還會回響在她的耳邊。那個美麗的女人有個同樣美麗的名字:洛雪,她是方毅舫青梅竹馬的愛人,而她,冷子莛,隻是被注定的他要娶的妻。
  也許看著愛人和別人一起走上紅地毯,才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難道思境也愛上了童欣?心突然怦怦直跳,這是一種女人的直覺,而女人的直覺常常準得令人害怕。

  (十三)元植
  宴會結束,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像冰山一般冷傲而美麗的女子悄悄地走出了方家這座豪宅。她不是今天的主角,不能夠在舞台的中央綻放靚麗的光彩。她隻能看著她的王子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向紅地毯走去,自己卻在無人的角落裏獨飲屬於自己的苦酒。“那杯苦酒是這樣盈滿,加上一滴就溢出邊緣”,她想起這句話,就自嘲的苦笑了一下。
  思境醉了,而她還清醒。烈酒一杯杯下肚,灼燒著她的心,頭腦卻愈發清醒。她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剛拉開車門,腳就有些癱軟。她搖搖欲墜,卻有一隻剛勁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我送你。”元植對她說。
  她並不拒絕,隨著他坐上了他黑色的法拉利。他的一切都沒有變,包括這輛法拉利。
  “什麽時候回來的?”佑婷漫不經心地問。
  “半個月前。”
  “俄國好嗎?不是說要在那裏定居了嗎”她冰冷的語氣中仍然有一絲關心。
  “沒有你的地方呆著也沒有意思。”
  她皺起了眉。
  “對不起,如果你不想聽,我可以不說。”他把車開得很平穩。
  “不要對我這麽好。”她冷冷地說。
  “我做不到。”
  “我不愛你,過去不愛現在不愛以後也不會愛你。”她顯得有些煩躁。
  “我知道。可是,和你一起在澳洲的半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也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日子。”她說著,心卻像被撕裂開了。她真是個絕情的女人,她不該對他這麽殘忍,對一個愛著她的人這麽殘忍。可是有什麽辦法,如果不能愛上他不就應該讓他死心嗎?最怕給人一個無法企及的幻想,與其讓他那樣半死不活的吊在山崖邊倒不如果斷地讓他摔下去,說不定,反而能有一條生路。
  “如果傷害我可以減輕你的痛苦,我寧願遍體鱗傷。”
  “賀元植!”她有點憤怒。
  他的車停了下來,停在公路的旁邊。他側過身來麵對著她:“他究竟有什麽好?”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會有今天的痛苦。”
  “問問你的心,沒有愛過我嗎?從來沒有愛過我嗎?”
  “我說過了:沒有!”
  他好像一隻受傷的鷹鷲。“要怎麽樣才能愛上我,怎麽樣才能夠把方思岩的名字從你心裏挖掉?”
  她突然很奇怪的也側過身來看著他,她的眼神帶著奇怪的光彩,她突然靠近了他,她的手挽過他的頭,然後她開始吻他,充滿激情地熱吻。他覺得很突兀,可是他不但不能抗拒反而被激起了欲望,他捧著她的頭瘋狂起來,他的吻鋪天蓋地的如雨點般打在她的眉她的臉她的唇上,她也溫順地配合著,她的纖細白皙的手撫上了他的腰,撩起了他的衣角,順著他的腰遊移而上。她的手冰涼,沒有一點溫度,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摸在他的脊骨上,透心地涼。他打了個寒顫,頭腦裏一下驚醒,他努力克製了自己,從那吻中抽身而出。
  她一點都不驚訝,反而帶著點輕蔑地笑了,“懦夫。”
  “你也是。”他的眼神堅定,絲毫也沒有退讓的意思。“逃避是嗎?要毀掉自己是嗎?你才是天底下最純粹最徹底的懦夫。”
  “那又怎麽樣?”
  是啊,又怎麽樣呢,他還是那麽愛她。他的目光又柔軟了。“我不能要求你忘掉他,就像我不能讓自己忘掉你一樣。可是,我真的希望你能給自己一個機會,也許你一生一世都愛著他想著他,可我,不介意退而求其次。甚至於……不介意當他的替身。我和他難道不像嗎,他們不都說我和他很像嗎?”
  她皺皺眉,她的心不能不軟下來,誰也拒絕不了這樣的柔情。他和思岩不像嗎?傳言中他是方毅舫的私生子,他也是她生命中除了思岩的唯一一個男人。她曾經和他在澳洲度過了半年的時光,盡管那時光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卻是他的全部。
  他的神情有點恍惚,往事又浮現眼前。
  他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三年而已,在她之前他根本不懂感情,他隻懂得經商,隻懂得商場上的規則和計謀。商場如戰場,在這個戰場上他絕對是一個令對方望而生畏的冷麵角色,他的手腕強硬,毫不留情。偏偏命運要安排,他對她一見鍾情。
  三年前,當他從英國回來度假的時候,在思岩的遊艇上碰到了她,那時的她穿一件無袖白色T恤,一條白色牛仔褲,帶著太陽鏡,優雅地伸出手來和他握手。他竟然丟了魂似的死盯著她,半晌才笨拙地伸出左手去握她的手,換來她一臉驚愕。從此以後,他就淪陷在她的魔力裏,無法自拔。可她很少給他好臉色,禮貌地請求他不要煩她。可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去“煩”她。
  直到後來,他在工地上為她擋住了一塊從高處落下的石塊,如果不是方毅舫傾盡全力請來專家為他會診,也許他的右手將全廢,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為了她而受傷。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在他的傷快要複原的時候,她隨他一起去了澳洲,在那裏的一座莊園定居。
  半年後,他對她說:“你走吧,半年的青春抵得上我的一隻手了。你根本沒有愛過我,根本沒有快樂過。”
  “那你呢?”她隻是淡淡地問。
  “我?我會很好地生活。”
  “你會回方家嗎?”
  “也許不會吧,也許會換個地方呆一呆。”
  “真的不回方家了嗎?”
  “嗯。”
  “那好吧。”
  她離去,他也離去。從此了無瓜葛。
  “你知道嗎?當時多麽不想放你走。”他歎了口氣,“永遠不能忘記你就在我臂彎的感覺,多希望一輩子那麽寵著你愛著你,看你哭看你笑,為你遮風為你擋雨,可惜你根本不需要。我可以為了你放棄自己的計劃,放棄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可你通通不需要。”
  她突然有點害怕,他的話有點奇怪,難道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心事?忽然間覺得車裏有點冷,仿佛車外的寒氣已悄悄地侵入。
  “你是一個聰明的人,可是你犯了一個聰明人的愛犯的毛病,那就是低估別人的智慧。”他淡淡地對她說。“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計劃對不對?和我在一起並不僅僅是為了報恩對嗎?”
  那股寒氣滲透了她的心,他的語氣多麽陌生,他的眼神陰寒。
  “不必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我說過,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放棄,在你麵前我變得不是我自己,變得像隻小貓,隻想跑到你的身邊讓你撫慰。”他歎了口氣,“可是,能不能告訴我,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了我的秘密?”
  她想了一想才開始說“從橋源房產收購方氏集團開始。”
  她的表情坦白,逐漸回憶起過去的情景。“方氏集團的股份受到那麽大的衝擊,連方毅舫都憂慮成疾,思岩也備受打擊——可是你,你卻像個局外人,甚至還有那麽一點喜悅。
  “我在方毅舫的病房碰見你,那天恰好隻有你一個人,你的眼神讓我很驚奇,你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時候,仿佛在嘲笑他——對待一個恩人,不應該有這樣的表情,所以我覺得事有蹊蹺。當然,那時的我忙著幫助思岩,根本無暇顧及你的事。
  “直到那一天,你約我去錢海釣魚,你讓我簡直很困惑,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麽會有釣魚的心情,思岩說你可能壓力太大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來緩解,他說其實你比誰都在意這件事。於是我就陪你去。你確實比誰都在意這件事,在意這件事的成敗。你不太會隱藏自己的心思,盡管你看起來很冷酷,但是你的所想常常都被你的眼神所出賣。你釣魚的時候,表情自負、得意、有點焦慮,就像是運籌帷幄的主帥在等著前方戰事的消息,忐忑地等著那捷報。
  “這個發現讓我很惶恐,我不敢告訴思岩。我隻好自己去查,我發現橋源房產在國內注冊的隻不過是一個很小的地產公司,根本毫無實力,也就是說它隻是一個空殼,而它和另外一個集團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你知道,我對經濟上的運作很敏感,一些商業假案很容易就會被我發現端倪。於是我繼續追查,發現它真正要代表的是一家在倫敦上市的公司——雨彗公司。雨彗為雪,這家公司的債權人是一個叫洛雪的人,洛雪已經去世多年,所以所有的權利都掌握在她唯一的繼承人的身上,這個人就是你,賀元植。”
  “你真的很聰明,也許連思岩都沒有真正了解你的全部。你的知音,隻有我。”他的語氣仍然溫柔,“為什麽不告訴思岩,為什麽要跟我離開?”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因為我並不知道你這麽做的真正原因。你本質上並不是一個迷戀權勢的人,所以你的舉動隻是出於一種目的——你要打擊方家。我不了解你對方家有怎樣的仇恨,我隻知道方毅舫很器重你甚至是溺愛你,思岩也同樣地愛你,我不能夠把這種關係給破壞了。我很著急,因為我沒有辦法去阻止你,這個時候終於有了一個契機,你的手受了傷。我看著你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你很氣惱,顯然這在你的計劃之外,你隻能在醫院裏和外界聯係,這使你很被動。方氏的反擊也相當精彩,可以說橋源根本不能夠動搖方式的根基。”
  “而我也隻好收了手。”他打斷了她的話,“這也是我到現在始終想不通的一點。為什麽我已經收了手,你還要跟我離開?真的是為了報恩嗎?我想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把恩仇分得很開,決然不會為了報恩而委屈自己。你那麽做應該是為了思岩,我知道,但是我已經收了手,方家並沒有被動搖,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她的頭朝向窗外,臉上露出一絲難言的表情,為什麽要那麽做,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做,僅僅是為了思岩嗎?其實,也許……
  “我當然不敢奢望你是因為愛我才跟我走,但是我心裏還是有這樣的幻想,可能你還是有那麽一點喜歡我,隻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畢竟,隻有我才最了解你,我們很像。”
  “不,”她語氣又變得生硬,“你不要自欺欺人。我跟你走是想困住你,讓你徹底放棄對方家的計劃,永遠不再傷害方家。”她這樣說著,卻有一點心虛。
  “是嗎?那你真是偉大。”他冷冷地說,帶著一點嘲笑,“那怎麽不堅持到底?你做得很好啊,你確實困住了我,我根本就沒心思再繼續我的計劃了,即使我贏了一切如果沒有你我根本不會開心。什麽也抵不過在澳洲莊園的日子,我們一起買菜、做飯,看日出日落,在湖邊垂釣,在莊園裏摘果子釀果酒,是多麽幸福的生活。”他的臉上露出神往的表情,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歲月。
  她也無法忘記那段日子,盡管她一直固執地以為她隻愛思岩,對他毫無感情,但是在澳洲的生活確實很自在和快樂。
  雖然沒有思岩,她的心空無一物,但是元植還是帶給了她溫暖,他永遠站在她的身邊,隻要她想要的他一定會為她實現。正因為這樣,她才肯跟著他走,並非為了報恩,也不完全是為了思岩,也許是因為她有過瞬間的感動,也許是因為她確實想逃避,她需要一個暫時的港灣來為自己療傷,而他就是她最依賴的港口。他們生活在遠離塵世的果園裏,過著悠閑逍遙的生活,隻不過,她還是常常在夢中醒來,叫著思岩的名字。她始終忘不了過去,她不知足,在那種日子裏,她還是想著思岩,想回到他的身邊,作他最信賴的知己。所以當他看出了她的心思,當他放她走的時候,她毫無留戀絕塵而去。
  “難道不怕我又繼續我的計劃了嗎?”他還是鍥而不舍地問。
  “我管不了那麽多。當時你說你不會再回方家,我就信了。而且……”
  “而且什麽?”他很敏感地問。
  她很心煩,該怎麽說呢,說她現在發現了他真正的身世?其實也不是,一切仍然隻是她的猜想。
  她也是偶然聽到思岩和思境的對話。
  “哥,叫元植回來嗎?讓他幫你渡過這次難關吧。”
  “不用了,不用擔心我,你放心回美國吧。讓元植呆在國外反而好些。”
  “怎麽這麽說?”
  “不是嗎?他留在方家始終是一枚定時炸彈。”
  “可是這麽多年,他為方氏集團立了很多戰功。每一次危機都有他的輔助才得以化解。”
  “但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相信我,這一次,我想單獨解決。”
  “也好。隻是到底,應該相信元植,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畢竟是我們的……”
  是我們的什麽?他們的聲音很小,佑婷在門外側起耳朵,仍然未聽見下文。
  ……
  “怎麽不問問我什麽時候發現了你的動機?”他轉了話題,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定了定神,“我沒興趣知道,也沒想過會一輩子不被你發現。”
  他感歎,她永遠是拒人千裏的模樣。
  他在離開澳洲之後輾轉去了香港、美國、英國,當他在準備結束雨彗公司在國外的業務的時候,才發現,公司的業務被人查過,而這個人竟然堂堂正正的寫著自己的真名:羅佑婷。
  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同時也佩服她的智慧。他不甘心,他想知道過去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所以才再次回到了方家,不,也許這也不是真實的理由,或者,他隻是想再看看她,看看那張令他夢縈魂牽的臉。但是回國以後,他隻見了她一麵,她站在思岩的身邊隻是遠遠的向他點了點頭,像是過去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憤怒了絕望了,負氣地去了俄國。直到收到思岩要訂婚的消息,他才回來。終於在這個夜晚,可以把一切和她說明。
  “你真的改變了我,我曾經發誓要讓方毅舫付出代價,我要替我母親把一切討回來。可是我卻遲疑了,徘徊了,停滯了。在澳洲,我早就把過去的計劃拋到了九霄雲外,後來你離開,我也就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再也沒有心情去談複仇或是其他。”
  “可你現在還是回到了方氏集團。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你說呢?”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目前,我還沒打算做什麽,這點你可以放心。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對方毅舫明明是那麽恨吧,但是也很可憐他心疼他,不想傷害他。或者他對我太好了,麵對一個對自己那麽好的人,怎麽也提不起恨來。”
  是啊,麵對一個對自己那麽好的人……有的時候,她還是很關心他的。他的出身,他的經曆都讓人同情,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可是他卻懂得愛。
  還記得那一天,他們從悉尼歌劇院趕回郊區的莊園,大雨滂沱,他們發現了一隻在路邊瑟瑟發抖的小狗,他冒著雨把小狗抱進車來。那一刻,她發現他就像個可愛的大男孩,有著這樣一顆未泯的童心,和商場上那個冷麵王有著天淵之別。“可憐的小家夥,你也沒有家麽?”他對著小狗說著,用他的衣服擦幹了小狗身上的汙水,那副模樣就像嗬護自己的小孩。他的身上背負著仇恨他的心裏卻充滿了愛。其實,在好多那樣的瞬間,她都以為她愛上他了。隻是一想起思岩,她心裏那種欲斷難斷的依戀和渴望還是令她的心隱隱作痛。
  如果,如果他不是愛上她,也許他的人生會不同,愛上她不過是讓他的人生更加不幸而已。
  她一直不想看著他對方家作出什麽舉動來,不僅僅是因為她愛著思岩,也因為她在擔心著他。仇恨像一把雙刃劍,刺傷對方胸膛的同時那刀刃也會讓自己的雙手鮮血淋淋,她不忍心他的心上再多一道傷痕。如果當時,他沒有放她走,如果他們還生活在澳洲,一切都會簡單得多。偏偏他忍痛讓她走了,她又朝思岩飛去。他說得一點沒錯,他是最了解她的,了解得可怕。
  “你和方毅舫……”她突然不知道怎麽開口。
  “你想問我是不是他的私生子?”
  她眼忽然睜大,他竟然這麽直接。
  “不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不是的。我和他毫無瓜葛,但是,我媽確確實實是他的棄婦,為他而瘋為他而死的怨婦。”
  她看出了他眼裏仇恨的小火苗。她心裏有點感歎,有時候一切是不能把握和預知的,或許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身邊的一切原來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樣子。她不由歎了口氣,其實很怕他受到傷害,她的心終會不忍。
  “你打算怎麽辦?思岩會結婚的,你要怎麽辦?”他問她。
  “你盼望著他結婚嗎?”她的語氣有點挑釁。
  “他結不結婚不管我的事,這隻和你有關。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你管不著。”
  “可我想管。你的幸福,我永遠想管。你為什麽不去爭取呢?你真的是個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連當個第三者的勇氣都沒有。”
  “你住口吧。”她帶著點哀求地說。也許他說得對,她根本沒有努力的去爭取過,自從大學時候他委婉地拒絕了她,她就選擇了這樣一種守候的姿態,這是她愛他的方式,為什麽她不能像元植那樣主動的熱烈的百折不撓的去追求呢?也許是矜持也許是尊嚴也許是懼怕失敗吧。她其實也很羨慕元植,羨慕他的堅韌和勇氣,羨慕他如火的熱情。
  “不管怎麽樣,你都要知道,我在愛著你,永遠愛著你。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放棄。你是我愛的第一個女人,也是唯一的一個女人。”她無語,隻是有點迷茫的看著他。
  “送你回家吧。很晚了。”他隻是說。
  一輛黑色的法拉利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十四)交錯
  她和思岩在寬敞的草坪上在舉行著婚禮,他依舊英挺,她依舊清麗。來來往往的過客像訂婚那晚一樣微笑著說恭喜,整齊的樂隊在草坪裏演奏著悠揚的樂曲。當她和思岩互換著戒指的時候,他正從遠處趕來,他形容枯槁、眼神幽怨、他的嘴角有著殷紅的血,那是他吐出來的血嗎?他隻看了她一眼,絕望的一眼,便轉身走去,她如著了魔一般向他追去,“等一等,等等我。”可是他沒有回頭,他飛快地向前方走去,她提著白色的婚紗拚命的追趕,追不上,反而越追越遠。“等我啊。”她用力的呼喚,可是那呼喚立刻被風吹散開去,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仿佛被霧氣籠罩住了,那濃濃的霧氣在他與她之間氤氳開來,她迷失在這片霧氣之中……
  “等我,思境!”她終於喊出了他的名字。童欣猛地坐起身來,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原來隻是個夢。
  不祥的夢。
  清晨。
  “姐。”童遙走進了童欣的寢室。童欣正坐在梳妝鏡前梳著頭,眼裏有昨夜的疲倦。
  “你真美啊。”童遙拿過木梳,替她梳著那一絲絲的秀發。
  童欣笑了,笑容慘淡。“不用去上班嗎?”
  “我請了假。”
  “哦?為什麽?”
  “我昨天……跟思境哥說了……說我愛他。”她從那麵大大的鏡子裏注視著童欣的表情。
  又是思境。童欣擺弄著手上的發卡。
  心有一點痛,為什麽會有這樣酸楚的感覺呢。為什麽聽到別的女人向他表白,心裏會覺得那麽不舒服呢。她眼底的那抹愁一閃而過。
  “結果呢?”她還是竭力表示著善意的關心。
  “他拒絕了我。他說他不愛我。”她的眼神幽暗,看起來是那樣傷心。
  她很驚愕,她轉過頭來抓住童遙的手。“你沒事吧?怎麽昨天不告訴我?怎麽會是這樣呢,所以才不去上班的嗎?你到底有沒有事啊?”
  童遙蹲下身去,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我很難受,可你昨天不舒服,我也不能告訴你。愛情怎麽會是這樣的呢?我付出過了,期待過了,可是什麽也得不到。他是看不起我嗎?我知道,我陪不上他,可是他對我……”
  “他對你怎麽了?”
  “他對我忽冷忽熱,我看不見他的真心。有時候離我那麽近,有時候又那麽遠。有時候他對我真得很好,好的讓我想入非非,可是他就像天上的月亮,當我靠近他一點,他就會後退一點。現在,他突然對我說不會愛上我,我很怕,我不能沒有他的,我會受不了。他現在不會再理我了對不對。”她的淚順著臉頰流下來,落在童欣膝蓋上的紗裙上,好濕好冷。
  童欣覺得難辦,怎麽辦,怎麽辦才好。她一直不希望他們在一起,可他這樣突兀的拒絕了童遙也不是她的初衷阿。她輕輕拍著童遙的肩頭,“別哭了,別哭了,你哭得我心亂了。”
  “姐——”童遙反而抱著她的膝蓋痛哭失聲。
  她的心有點麻木了,她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撫平她心裏的創傷呢。
  過了許久,童遙才有所平息。“姐,我該怎麽辦?”
  童欣眉頭緊鎖,她扶起了童遙的頭認真地說“忘了他吧,他不會給你幸福的。你還小,你會遇到比他更好的人。聽姐姐的話,忘了他才是最好的。”
  “我不想,不想就這樣和他斷了聯係。他不會把我當成朋友了,他不會再理我了。姐,我害怕他不理我。即使他不愛我,我也想看著他,和他說話。不想他討厭我。”
  “怎麽會,誰也不會討厭你。他還是會把你當作妹妹來疼愛的。”
  “你騙我。他昨天就是那麽推開了我,他一定是厭惡我了。姐,你去找思境哥好嗎,你讓他不要生我的氣,讓他原諒我好嗎?你去和他說,我並不是那麽想的,我昨天隻是一時衝動,我想繼續和他做朋友,好不好。你幫我好不好,我自己沒有勇氣。”
  童欣更心煩了,她怎麽能去找他呢??這簡直不可能。
  “姐……”童遙抬起了淚眼,祈求地看著她。
  於是她的心又軟了下來。
  思境從床上爬了起來,頭還有點暈,他拿上外套下了樓。冷子莛獨自一人坐在餐桌前,陽光柔柔地披在她的身上,更增添了她的嫵媚。
  “媽,你真美。”思境從背後看著她側影說。
  子莛回過頭來笑了,“你呀,這些年唯一沒變的就是這張嘴,永遠那麽討人歡心。”她伸出手去把思境拉到桌邊。
  “有嗎?我向來心口如一的。爸和哥呢?”
  “思岩去找童欣,你爸去了高爾夫球場。你呢,今天打算做什麽?”
  “和之宇約了去打網球。”
  “昨晚睡得還好嗎?頭疼嗎?”她疼愛地替他理了理額前的頭發,思境反過來拉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臉上。
  “媽,你一直守在我身邊嗎?我又讓你操心了,我總是讓你操心。”
  “傻瓜,隻要你幸福,媽做什麽都是值得的。快喝薑湯吧,特意讓阿霞幫你做的。你這孩子,總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媽,我真的舍不得離開你。”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在心裏輕輕地說。
  室內網球場。
  之宇已經筋疲力盡,躺在木地板上休息,思境還在不斷的對著牆揮拍練球。
  “喂,你怎麽永遠有用不完的勁啊?”之宇衝他喊著。
  思境看著他笑了,他甩甩濕淋淋的頭發,跑過來在他旁邊躺下。
  “打球可真痛快!”思境長長的感慨了一聲。
  “以前你和書妤吵完架也總是這麽發泄的。”之宇剛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又說漏了嘴。
  “你有沒有一點新鮮的東西可說,每次不提書妤你就不舒服麽?”
  “嗬嗬,知道你不想再提,可我也是情有可原啊,你不知道當時在普林斯頓追過書妤或者想追又沒有膽量追的人有多少,我也是那一堆人中的一個嘛。不過,隻有你是幸運兒。”
  “那又怎麽樣,追到了又失去了,或許還不如你來得幸運。”
  “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你畢竟擁有過啊。”之宇衝他急了。
  思境閉上了眼,那曾經的擁有究竟是甜蜜還是痛苦呢?
  “哎,你上次跟我說過的事究竟是真的還是說著玩的?”之宇見他不言,又開口問到。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著玩了,當然是真的。”思境的口吻很嚴肅。
  “哎,你的決定總是出人意料。我知道你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可是,我們才並肩作戰了半年,你這就走實在不夠朋友。”
  “也不是馬上就會走。再說,我不是找來頂替我的人了麽?夠朋友了吧。”
  “那我們的工作室該怎麽辦?名字也應該改掉,不叫‘思宇’,叫‘春宇’,真是難聽到家了。”
  “嗬嗬,我覺得不錯,春雨貴如油……”
  之宇揍了他一拳:“那你什麽時候去美國?”
  “再過一兩個月吧,或許會等我哥辦完婚事。”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透著濃濃的憂鬱。
  “噢,你知不知道你嫂子的那家酒店最近在找設計師幫忙設計大廳,還到咱們工作室聯係過?有沒有興趣去試試?”他捅捅思境的胳膊,眼睛曖昧地眨了眨,“說不定叔嫂之間還能擦出點火花。”
  “祝之宇,你不要亂講。”他很生氣地瞪著他。
  之宇看著他足足有一分鍾,不解地看著他。“怎,怎麽了?我又沒有別的意思。”
  思境才意識到自己的敏感,他的語氣緩和下來:“我當然不會去。隻要方輝一完工,我就離開這裏,再也不會回來。我自然不會去接別的工作。”
  “思境,你有沒有覺得你變了?”
  “什麽?”他回過頭來看著之宇,仿佛被他那嚴肅的語氣嚇住了。
  “雖然,你以前也是這麽一副臭德行,但是……,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之宇出了神,好像在想著該怎麽表達他的意思。半晌,才接著說,“……以前,你就像一隻雄鷹,自由、勇敢、傲氣十足。現在的你,好像被什麽束縛著。”
  “不錯,這麽多年,我唯一學會的就是放棄。”思境提起了球拍,又向球場中央走去。
  他沒有想到會邂逅Cristing。
  他在街的對麵,風衣的領口隨意的束著,寒風把他的風衣灌得滿滿的,他在風中而立,英挺而孤獨。剛從網球場出來,他不知道應該去哪兒,隻好在街上閑蕩,這也是消磨時間的好方式。有一個人穿過馬路,徑直走到了他的麵前,她穿著緊身的紅色皮衣,外麵披著貂皮披肩,她來到他的麵前。
  “好久不見。”她的神情嫵媚。
  “是啊,很久了。”他笑笑。
  “一起喝一杯嗎?”她的眼睛往上挑挑,那裏麵的含義萬千。
  “好。”他當然明白她的含義。
  他們坐在銀盾酒吧的吧台上。酒吧裏燈光幽暗,襯托著一種曖昧的情緒。空氣中飄的是莫文蔚的歌,她獨特的嗓音把這裏的頹廢氣息渲染得更加濃烈。思境一語不發,喝著悶酒。Cristing坐在一旁,比他更瘋狂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像是要和他比試一般。
  “你怎麽了?”他有點奇怪。
  “你終於知道你身邊還有人了?”她斜過眼,帶著怨恨的看著他。“我知道你當我不存在,你從來就當我不存在,你知不知道和你分手以後我有多麽難過!”她突然支撐不住,向思境倒過來,她醉了。
  他體諒地拍拍她的背。雖然他們在一起隻是一場遊戲,但他不想給任何人留下傷害。畢竟,他們在一起過,給過對方溫暖。
  “為什麽要離開我?我說的隻是氣話,你為什麽當真了?”她問。
  思境無言以對。記得那一場網球賽,童欣誤傷了她,她在事後用極輕蔑的語氣埋怨:“你和你哥交的是什麽朋友?一點品位都沒有!不會打就別打,笨死了……”後來他怒不可遏地和她吵了起來,他們的關係也畫上句號。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境替她拿起了披肩。
  “我沒有醉,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們的遊戲規則,我不會幹涉你的事情,可是,我們繼續在一起好嗎?我們在一起不是很快樂嗎?我沒有這樣央求過男人,你是第一個。我真的很想你。”她幾乎站立不穩,就那麽軟軟得癱在思境身上。
  思境心裏有一點不好受。“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家。”她有點任性地說。“我們去酒店,好嗎?”她抬起眼來,眼裏充滿誘惑和懇求。思境把頭轉到一邊,歎了一口氣,溫柔地扶著她向門口走去。
  寒風陣陣,他拉了拉領口,又替Cristing裹上披肩,他半擁著癱軟如泥的她走出了酒吧,突然,他的腳步停住了,整個人也僵硬了。他定定地看著前麵——童欣,穿著黑色的風衣,正站在他們的對麵。
  童欣也有點愣,她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到來,可是沒有想到,在酒吧的門外,竟然遇到他抱著一個醉酒的女人。有點錯愕,有點心酸,有點難受。她不知怎麽做才好,是不是應該瀟灑的往前走去,告訴他她隻是碰巧經過,但不知道何故,她竟邁不開步伐,仿佛稍微一動她就會站立不穩。
  Cristing好像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抬起醉眼來,卻清楚地認出了童欣。女人是最敏感的動物,她對童欣的態度充滿醋意和敵意。
  “又是你?”她對著童欣冷笑一聲,又轉過頭去望著思境。
  “咱們走吧。”思境呆立了片刻又繼續擁著她往前走去,他的臉平靜如水,但是他的眼睛裏有著不易察覺的哀痛。
  童欣久久地佇立在那裏,她感覺到他們一步步向她靠近、交錯、遠去,他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抬眼看她一眼。
  他走了,她還站在那裏,許久,邁不動步伐,她感覺到他慢慢地離她遠去。風吹著她的臉她的發,她獨立在風中,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單。
  “姐,你回來了?”童遙從寢室裏走出來,看著童欣進門。
  “嗯。”童欣的神情仍有些呆滯,她慢慢脫下風衣。
  “見到思境哥了?”童遙小心翼翼的問,她低下了頭,還是那樣靦腆。
  童欣走過去,把她摟在懷裏,“我會去找他的,一定會的。”童遙也伸出了手把她緊緊地抱著,她突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她偷偷的把臉埋進了童遙的秀發裏,那樣那些晶瑩的小水珠就沒有人能夠看見了。
  第二天的晚上,她提前來到了銀盾酒吧。不管能不能碰到他,不管他帶著誰一起來,她都要等到他。
  她坐在銀盾一個明顯的位置上。以前她也在這裏做過服務生,如今卻是以顧客的身份而來,世事真是很難預料的,她隻能在心裏苦笑一聲。她要了一杯葡萄酒,欣賞著那暗紅的波光在眼前蕩漾。
  她該怎麽和他說呢?是不是當昨天的事沒有發生過?怎麽開口才比較自然呢?她正在思忱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到了她的身旁,他叫了一杯Tequila。
  “在等我?”卻是他先開口。
  “嗯。”她應答著。先前的台詞全都派不上用場。
  “是為了童遙嗎?”
  “當然。”她很快地說。
  “她還好嗎?”
  “她也是一個習慣把心事埋在心裏的人,即使再痛苦也不會表現出來。”
  “也不對你這個姐姐表現嗎?如果她沒對你表現你也不會來了。”
  “……”她無語。
  “不是一直不希望我和童遙在一起嗎?”
  “對,我是不希望。”
  “為什麽?你覺得我不是個可以信賴的男人,你覺得我不能給人幸福嗎?”他突然有些想對她發火,那是積存了很久的火氣。
  難道不是嗎?她在心裏想著,那麽你昨天晚上抱著的又是誰?他也意識到了她在想什麽,他很想解釋,可是又說不出口,為什麽要解釋呢?告訴她他隻是出於禮貌和關心送Cristing回家,他用什麽身份和立場來對她解釋呢?
  “對,不管怎麽樣,我做的還是讓你滿意了。”
  “你不要這麽說。”童欣看到他冷峻的臉,語氣又變得柔軟,“我隻是想保護童遙,童遙她和其他的女孩不一樣,她是經不起傷害的,我希望她的初戀能夠簡單一些快樂一些。可是現在,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請求你像以前那樣關心童遙,不要對她太冷,不要不理她,她沒有戀愛過,現在卻先要經曆失戀。我知道你是為了她考慮,不想讓她有幻想……”
  “我不是為她考慮,我是為了我自己考慮。”思境直直地把她的話抵了回去。
  她看著他,不知怎麽回答。“不管你怎麽說。請你多關心她,別讓她失掉了信心。如果你以後不理她躲著她,她可能會更無所適從。繼續把她當作朋友吧,或者是當作妹妹,本來她也可以算是你的妹妹。”
  他直直地看著她,她是在提醒著他的身份嗎:“嗬,對,她已經算是我的妹妹了。你想我怎樣?讓我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是嗎,在她麵前演戲,對她好,對她自然,支持她從失戀的陰影裏恢複過來。如果是這樣,你可以放心,我會做得很好。”他猛喝了一口酒,心裏在詢問:你也一樣嗎,在我麵前演戲,對我好,對我自然,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童欣歎了口氣。“如果你這麽做了,我會很感激你。”
  “感激?我不需要你感激。”
  “思境!”他是那麽冰冷,她不想再呆下去了,呆在他的身邊她總是覺得像站在懸崖邊,她怕看到他落寞的表情,看著他的神情她的心就無法平靜。
  “我先走了。”她拿起了包。
  “我昨天隻是送Cristing回家。”這句話還是蹦了出來。
  “是嗎?”她居然也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心裏還有點高興。她的手顫動了一下,怎麽會這樣,她定了定神。“你不必向我解釋。”
  “你不想聽嗎?”他淺笑了一下,問。
  “你醉了。”她回了頭,看著他,平靜的語氣。
  “是嗎?我清醒得很,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我想醉可是根本醉不了。”他走到了她的麵前,拉住她的手,“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喝酒,我逃避,究竟是為了誰?”
  她避開了他熾熱的眼睛。
  “我都是為了……”
  “你都是為了書妤。”她打斷了他的話,不容他再有反駁的餘地。他啞然,看著她斷然決然的表情,他說不出話來,她的堅決讓他僅有的一點勇氣消失殆盡。大哥的笑容又在他的眼中彌散開去。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她轉身離去,心裏卻下起雨來。“不要再去想了,以後還是少見麵的好。”她在心裏安慰著自己。
  他看著她漸漸遠去,卻沒有追趕的能力。

  (十五)猜心
  童欣走進華美,雖然她並不是一個把悲喜寫在臉上的人,但她的神色還是泄漏了她的不開心。
  “童經理,請到二樓董事長辦公室開會。”
  “好。”她把桌上的東西略作整理,指尖無意中觸到了桌上的一個水晶相框,相片裏思岩從背後擁著她,他們的臉就像五月裏最燦爛的陽光,幸福而明豔。
  看著相片裏的笑顏,她的眉頭不由得聚了聚,今天,他們之間有一點不愉快。
  “把華美的工作辭了好嗎?”他在送她來公司的時候溫柔的問。
  “我現在很好……不想辭職。”她柔柔地拒絕了。
  “為什麽永遠和我見外?你馬上就是方家的人了,把工作辭掉吧,你可以做一個快樂的少奶奶,如果一定要工作,可以到方氏來。光靠我和元植來打理這麽大的生意,已經力不從心。”
  “思岩,我真的很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在華美覺得自己很充實,我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她還是不退讓,她想靠自己,靠自己去照顧妹妹,照顧小鴛和小小,雖然這也許在她的能力範圍之外。
  “你總是這樣!”他看起來真的生氣了。“你到底要堅持什麽?”
  她低著頭不說話,每次看到她這副表情,思岩就無可奈何。他歎了口氣,而他緊蹙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
  他們的討論沒有結果,各自都悶悶不樂。
  或許,她不應該拂他的意?童欣把目光從相片移開——或許,她應該對他更好一點。應該開始工作了!應該快樂一點!她努力地展開一個笑顏,然後才走了出去。
  走進了董事長辦公室,她有點意外,所有部門經理無一缺席,大家都神情嚴肅,這是一個重大的會議。腦中立刻想到這一定和大廳設計有關。
  說來奇怪,籌劃之初董事長竟然讓她擔任大廳設計籌備組副組長,她當時真是大吃一驚:“董事長,我對建築一竅不通!”
  “你隻是負責商業上的運作,建築方麵的細節你稍微學習學習就行。”
  “可是,酒店裏絕對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
  “現在我需要你向我證明你就是最適合的人選。”
  她一臉茫然的接過了任命書,經過Johnson的點撥,她才豁然開朗。董事長看重的是她的人際網,方家結交的名流貴族不計其數,更何況她的小叔子就是全市聞名的建築師。可是,董事長卻沒想到她從來是不願意依賴方家的。她隻是按部就班地給各個工作室發出了邀請函,對思宇工作室也是一視同仁,所以,這件事到現在還是空中樓閣。
  她看了看董事長的臉色,最近董事長看她時總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料今天,董事長卻容光煥發。
  “聽說請來了一位設計師,很出名。”旁邊的Johnson對她耳語。
  “哦?”
  她翻開了發的資料,劉小春,俗不可耐的名字,不過來頭果然不小——普林斯頓建築係畢業,初次歸國。普林斯頓?她的心不由顫動了一下。
  這位著名建築師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麵目。人如其名,長得極大眾,不過不可否認,他確實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或許那就是所謂的建築師的風範。
  “童欣,初期的工作,還是你跟進。你跟劉先生介紹一下酒店的情況。”
  “好的。”童欣點點頭。那位劉小春正仔細打量著她,她客氣地點了點頭。隨後便領著他在酒店四處參觀。
  這位設計師真是個特別的人物,不多說話,但說的話卻是字字有力,甚至讓童欣招架不住,比如他問“聽說你完全不懂建築,怎麽會讓你當籌備組副組長”,童欣飛快的在腦子裏找著合適的答案:“所以我隻是副組長啊,懂建築的人不是當組長了麽”。很蹩腳的理由,可他竟然還點了點頭。他很細心的觀察著大廳的布局,他的目光如炬,似乎要把每個細節都映入腦海。
  “休息一下嗎?”童欣問。
  “好。”
  於是童欣帶他到一處茶幾旁坐下,要了兩杯咖啡。
  他們都很認真的品著咖啡,沒有交談。
  “可以問你一些私人的問題嗎?”童欣猶豫了許久,終究忍不住問。
  “可以問,但我不一定回答。”童欣愣住,真是和思境一樣的風格。
  “你是普林斯頓畢業的嗎?什麽時候在那裏讀書的?哪一級的?那裏的華人你都認識嗎?你回國之後到哪個工作室?”童欣望著他急切地詢問,其實所有的問題不過是同一個潛台詞:你認識方思境嗎?
  劉小春看了她一會兒:“其實我一個問題都沒記下來。”
  童欣有點尷尬地收回了目光,她盯著手裏的咖啡開始喝起來。她知道自己很唐突,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她總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設計師,隱隱中覺得這個人會和自己有更密切的聯係。
  她可以感覺到他也在觀察著她,好像是從他第一眼看見她就開始了,隻是他隱藏得很好,每當她看過去的時候,他的眼神就已經轉到了別的地方,真是個狡猾的家夥。可這一次,他可躲不了——童欣猛然抬頭,他正好和她目光相接,看他措手不及的神色,童欣有些許得意。
  “我長得很特別嗎?”她問。
  “有人形容過你特別嗎?”他反問。
  “好像是我先問你的吧。”
  “沒關係啊,你也可以先回答。”
  “好吧。沒有人這樣形容我。你有意外的發現嗎?”
  “你確實沒有特別之處,這就是意外。”
  童欣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打量著他,他根本無意躲閃反而迎視著她的目光。
  “我繼續帶你參觀吧。”她隻好站起了身,不知為什麽她在與他的對視中敗下陣來,他的目光好像在探索著什麽,那目光讓童欣覺得惶恐,這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她覺得他的目光如此犀利,好像快要探索到她內心隱秘的角落。可是,她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那個角落,絕對不能。
  劉小春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這兩周來,他天天在大廳裏測量、畫圖、拍照。童欣呆在他的身邊,她的目光時常停留在他的身上——他專注的眼神、冥思的表情、忙碌的身影常常讓她有一種幻覺,仿佛在她麵前的是另一個人,是另一張更有英氣的臉。而那一張臉,她最近都沒有見到了,不知他是否安好,是否已經更加快樂了一點。她常常就會這樣地沉思,直到淚眼迷茫才回過神來。劉小春偶爾也會注意到她的異常,但他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那一天,她竟端著一杯咖啡走到劉小春的身後:“思境,休息一下吧。”他轉過臉來,詫異的神色,童欣也呆住,但她如水的雙眸輕輕垂下,她不解釋,隻是靜靜的走開,任雙眼被一片霧水慢慢籠罩住……
  這一天是個好天。
  冬日裏難得有這樣明媚的陽光,童欣的心也軟軟地躺在那溫暖的陽光裏,格外地愜意。
  短短一個月,劉小春就拿出了第一份圖稿。童欣看著那設計圖,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那種風格,是那樣熟悉,大氣而細膩,雍容而脫俗,不落窠臼。“似曾相識!”她的心裏有這樣的感歎,可是仔細端詳,她確信沒有見過這樣一幅畫,如果一定要有個解釋,她想那一定是在前世見過。
  “設計得不錯。雖然我是外行,可我也能感覺到這是一副出眾的設計。”童欣由衷地感歎著,對劉小春投去讚許的眼光。
  “確實,在建築界,這幅圖也算是極品。很少有作品能夠匹敵。”
  “你很直接。”童欣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可真是不具備中國人謙虛的美德。
  “我很客觀。”他表情坦然。
  “那真是要謝謝你,設計出這幅極品。”童欣有點戲謔。
  “不必,職責所在。如果你們對初步的規劃沒有意見,我會再繼續修改細節。”
  “還用修改嗎?已經很完美了。”童欣情不自禁地說,身旁的正組長瞪了她一眼,她隻好聳聳肩。談完細節,她送劉小春走出了酒店。
  “童小姐,你真的喜歡這幅圖嗎?”
  “不錯。很喜歡,就像是……”她想說,就像是完全讀懂了設計者的心思。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當作這幅圖是為了你而設計的。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童欣認真審視著他,半晌才說:“劉先生,你的話很讓我誤會。”
  “你沒有誤會。”他麵無表情地說,“難道你喜歡你左手上的戒指嗎?”
  童欣無言,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才認識一個月,而且你曾經說過我毫無特別之處。”
  “是的。除了工作非常認真以外。”
  童欣無可奈何地笑了:“哦,那這是對我工作認真的嘉獎嗎?”
  劉小春並不繼續說話,他轉身走了。
  童欣也走進了酒店,想著這世界上的人真是無奇不有。可是,當她坐到桌前,獨自審視這幅圖稿的時候,竟被嚇了一跳,她覺得這真像是為自己而設計的,那每一筆每一畫都讓她心動,讓她回味,引起她的共鳴,真像是著了魔一般!童欣不禁唏噓:奇怪的劉小春,奇怪的相識,奇怪的設計。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傍晚時分,童欣捧著圖紙往公車站走去,她還要把這幅設計帶回家好好欣賞。
  “那大廳頂上飛龍在天的圖案真是霸氣十足。”她一邊想著一邊向街對麵走去,全然不顧那耀眼的紅燈。一輛汽車從旁邊駛來,白白的燈光把她拉回現實世界,可她下意識的一轉身把那圖紙護在胸前,自己卻暴露在馬路的邊上。眼看汽車就要擦到她的身上,一個黑影衝過來把她拉回人行道。
  “怎麽回事?”司機大聲地吼著。
  “對不起,對不起。”童欣連連道歉,等她轉過身才發現身邊那人竟是思境!
  “你怎麽在這裏?”她驚愕。
  “下班經過這裏。”
  他上班要經過這裏嗎?童欣隻覺得腦子裏犯了迷糊——他的工作室和家不都在城東嗎?怎麽跑到城西來了?可她沒有問出口。
  “你拿的是什麽東西?你連命都不要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過馬路總是心不在焉,車來了都不知道躲!”他不停地責備。
  “哦。”她聽著他的責備,心裏竟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她仔細地看著暮色中的他的臉,許久沒有見到他了,因為她害怕和他的相遇,害怕一遍又一遍的去體驗那種矛盾和痛楚。他一點都沒有變,隻是頭發長了一點,臉瘦削了一點。他憔悴了。
  這樣長的一段時間,她每每都會產生錯覺,仿佛他就在身邊,看著在酒店裏忙碌的那個身影,她都會覺得是他,是他在陪著她。可是,當她看見真真切切的他出現在眼前,才發現一切都不是那個樣子,這才是他,是真正的他,是讓她心痛的那個他。許久未見,再見才發現原來思念一刻都未曾停息過。她好想伸出手去摸摸他棱角分明的臉,摸摸他深邃的眼,摸摸他微翹的唇。但這不過是個奢望罷了。
  她回過神來,說:“你的手背擦傷了。”
  “沒有關係。”思境根本不看看自己的手,“我幫你拿吧。”他拿過了她手中的圖紙,她還有點愣,直到他說“不上車嗎?”。
  他要送她回家嗎?她呆呆地跟在他的後麵。
  “到底是什麽東西?比你的命還重要嗎?”他的語氣很輕鬆。見他聊的是尋常的話題,她也就跟著放鬆了一點。
  “如果拿去拍賣,說不定倒真的比我的命值錢。一幅設計圖,酒店的設計圖。”她說著,臉上又放出了光彩。“讓人心動的設計圖。”
  他們下了車,往童欣住的公寓走去,星月初升,這條林蔭道上顯得很幽靜,他們並排走著,看月光把他們倆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靜美的畫麵。
  “有那麽好的設計圖嗎?我看比我的設計自然差遠了。”思境打趣著說。
  童欣笑:“讓你看看什麽叫做天才!”她從他懷裏拿過圖紙,到路旁的一條長椅上坐下。
  她有點得意地把圖在思境的麵前打開:“看!眼界大開了吧,百年一遇的設計。”
  思境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管多麽出色,它讓你連命都不顧,就不是好設計。”
  童欣的笑容在臉上凝住,不要這樣,不要對她這麽好,不要讓她動搖。“是嫉妒吧,你在嫉妒呢。”她故作輕鬆的把話題岔開。
  他們都不再說話,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對了,你認識一個叫劉小春的人嗎?”她問,心裏有些惴惴。那個奇怪的人,總令她有著種種的擔心,會不會他和他有著某些聯係。
  “不認識。”他說。這是她希望的答案。
  “你再想想,在國外讀書的時候不認識嗎?”
  “這麽俗的名字,如果認識當然忘不了了。”他硬邦邦地說。
  她的心落了地。“那可是你的遺憾了,你錯過了一個天才!”
  他撇撇嘴,很可愛的表情。
  她的目光落在他受傷的手上,手背上那幾道劃痕正滲出血來,“你的手……我幫你包一下。”她掏出一條潔白的手絹,小心的幫他包紮了起來。“你可要注意啊,不好好保護會感染的。哎,你說用不用去打破傷風疫苗啊……”
  她晶瑩而靈巧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翻飛,嫻熟的幫他把傷口護理得好好的。他凝視著她低垂的頭,凝視著她黑黑的頭發,心裏苦澀難言。
  每一次,隻要他靠近她一點點,他就舍不得離開。總覺得心裏有一種火焰在燃燒,在放肆的燃燒,可他卻要拚命的抑製那火苗,因為他很清楚,那是一種帶著魔性的火焰,一旦噴湧而出,定會毀滅掉眼前看似平靜的一切。
  他不怕毀滅,但他不能讓大哥也被這火焰焚燒,不能讓心愛的她在火裏掙紮。他沒有愛的能力,他不過是一隻被束縛的雄鷹,但當他靠近她,他發現自己連離開的能力也同樣沒有了。從來不曾這樣痛苦過,從來不曾這樣不自由,甚至連呼吸都難以自主。
  他不能告訴她,他就快離去。他隻能這樣默默地看著她,記住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記住她的每一個正麵側麵,記住她的笑和她的淚。
  “我們很久沒見了。”
  “是啊,很久了。”她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的眼,那眼裏有她不熟悉的地方,似乎比以前更加深邃。她覺得奇怪,她怎麽會讀不懂他了?但她不願多想,她已經迷醉在他黑色的深潭裏。他們就在月光下良久的對視,仿佛那才是這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可是思岩的臉又在她的腦中浮現,一絲愁雲閃過,她回過神來:“思境,忘了過去吧,你應該重新開始。你是這麽出色的人,你應該得到幸福。”
  “你應該得到幸福”思境的心猛然揪緊,這句話也是書妤臨別前的話啊。可是他不明白,什麽才是幸福呢?為什麽她們都要他幸福但卻都要離開他,如果她們離開了他,他還有什麽幸福可言呢?他始終不懂這一點,但也許這一點也不再重要,他注定要背著這疑惑離開,離開之後這個疑惑也沒有必要去解開了。
  他悠悠的歎了一口氣,那聲歎息讓童欣怦然心動。
  “思境,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她動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猜想他是不是還恨著她,她不願意他恨她。當他在訂婚典禮上大醉的時候她就徹底地崩潰了,是她,背叛了自己的心,可是,她情非得以。誰讓愛情來得那麽晚,誰叫她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人,她背負了太多不得已,她不能像一個簡單的人那樣去愛去生活。
  “原諒我。”她哽咽了許久才說出這麽一句。
  “我明白。”他說,“我什麽都明白。”他伸出另一隻手去蓋住她的手,輕輕的摩搓著,她也輕輕地回應他,他們相對無言,無奈的眼神纏繞在一起,像要把對方的容貌永遠的刻在心裏。
  誰也沒有想到這時候,有一個人正站在童欣的樓下,那人把這一幕看在了眼裏。
  寒風吹落梧桐樹上的最後一片樹葉,落葉輕輕劃過他的臉,他的眉頭蹙了蹙,每當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蹙蹙眉。
  範小鴛的新屋裏來了客人,他好像喝了點酒。他接過小鴛遞過來的茶,卻並沒有喝的意思。
  “你怎麽了?很少見你這副模樣,有什麽不順心嗎?”
  “沒有,沒有。我很久沒過來看你了,搬了新家,一切還習慣嗎?你和小小還好嗎?”
  “很好,多謝你還總惦記著我們,這房子對我來說是太好了。其實你應該和欣姐說的,這麽多年你也一直在接濟我們母子,為了這房子的事還來回奔波。”
  “接濟?你和童欣一樣,拿別人的東西都像心裏不安似的。童欣她從來不提你和小小的事,我也隻能裝作不知道,你永遠不要告訴她。而且我幫助你們,也算是向童非懺悔吧。”燈光映出了思岩臉上的愁緒。“我的錢有那麽燙手嗎?為什麽不肯讓我負擔你們的全部生活呢?讓你當初你寧願嫁給一個不能接受小小的人也不接受我的幫助嗎?”
  “你幫我們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你,我們根本不能有現在這樣的生活。我沒上過大學,可是有些道理我懂。童非的死是意外,所以你不欠我們,我們和你非親非故對你更沒有恩情,憑什麽去接受你的恩惠呢?”
  “你可以當我是朋友。”
  “朋友再親,也不會幫一輩子忙。也許那些錢對你來說不算大數目,可對我們來說就太重了,這份情不是不願意收,而是還不起,真的還不起。這套房已是你對我最大的恩惠,我一輩子都不能忘的恩惠。”
  “童欣是不是和你一樣呢,因為還不起,所以就打算用一生來還?”
  範小鴛意識到他話的嚴重,不知如何回答:“哦,不不,我不會說話,你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思岩慘然的一笑:“你說她愛我嗎?其實我從來不敢好好思考這個問題。可笑的是她從來沒對我說過愛我,從來沒有。我們之間好像總是隔著些什麽,她接受我的幫助,有限度地接受,她接受我對童遙的幫助卻對我隱瞞你和小小的存在。我有時候想,她嫁給我是不是出於一種報恩的心理,又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把和我的交往當作是一場交易。”
  “不會不會,欣姐怎麽會是那種人呢,不是的。你這麽出色,她又怎麽可能不愛你呢。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是因為剛訂婚,這種時候人都愛胡思亂想。欣姐一直很關心你啊,那種關心絕對是真心的。”
  “是的,她對我很好,好的無可挑剔。”
  “那還有什麽問題呢?”
  “不。她看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那種表情,那種目光,從來沒有。”
  “你在說什麽啊,什麽表情?”
  思岩痛苦的搖搖頭,“太晚了,我不該來打擾你的。我先走了。”
  小鴛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這個癡情的男人啊。
  思岩並沒有開車走,他隱身於夜幕之中慢慢散著步,腦海裏反複出現著童欣的表情,在那長木椅上,她那種溫柔的目光和深深的眷戀,隻有對著深愛的人才會有。那種表情是他所久違了的,久違了幾個世紀,仿佛在童非出事前他也隱約見過,此後就再也沒有,再也沒有過。
  思境居然在他的訂婚典禮上大醉,不可自持地大醉。作為一個男人,也作為他的哥哥,他怎麽會感覺不到他的痛苦。這痛苦的根源,聰明如他,又怎麽會猜不到呢?而童欣在他的身邊總是一幅無悲無喜的表情,但她會有瞬間的恍惚,她的眼角總有一抹淡淡的愁緒和無奈,在她的心裏有他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寒風冽冽,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是他麵對任何商業危機時都不曾有過的恐懼。
  他知道,終究要有個決定。

  (十六)婚約
  這一天,天色陰沉。這陰沉的天氣令方家的熱鬧也顯得異常起來。
  “怎麽在看汽車的畫報,你也打算買車了?”佑婷端著微熱的茶坐到思境旁邊。
  “是啊。總騎摩托不方便,機場在城郊,開車快一些。”思境躺在沙發裏說。
  “我聽元植說本來不用你去機場跟進的,自己想去工地體驗體驗嗎?”
  “是啊,總呆在辦公室多沒意思。你一向最有品位的,快幫我參考參考。”思境笑笑。“看這款本田怎麽樣?”
  “嗯,不好不好。看起來太正統,不像你的風格。哎,你以前不是說你最喜歡Lotus嗎?”
  “哦,我確實是很喜歡,可是被大哥搶先啦。”思境說。
  思岩正站在餐桌旁,這話使他的眉頭一蹙。童欣一直低垂的臉也微微變了顏色,這天的天氣很差,窗外偶爾有幾聲悶雷炸響,像是一種不祥的預示。
  “思境,來幫忙開香檳吧。”思岩走向寬敞的客廳。
  “好啊。”思境迎上前去。
  思岩把鑽子拋向他,那閃閃銀光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思境伸手,那鑽子從他的指旁劃過,落地,“啪”——極清脆的一聲。
  “嗬嗬,我們連這點默契都沒有了。”思岩輕笑,思境不由得一怔。
  飯桌上,方毅舫居中,冷子莛、思境、佑婷在其左側,思岩、童欣、元植在其右側。飯桌上氣氛沉悶,思岩一直發著呆,思境和童欣更是心無旁騖的埋頭吃飯,一聲不吭。
  “思岩,茂峰的投標進行得怎麽樣,這次投標對方氏很重要,不容出錯。”方毅舫不改威嚴的語氣。
  思岩不應,傻傻地出著神。
  “哦,這件事我也在負責,不會出錯的。”元植替思岩回答了,同時不解地看了思岩一眼。
  “思岩,……思岩,你怎麽了”童欣悄悄拉拉思岩的衣袖。
  “哦,沒什麽。”他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最近總是鬱鬱寡歡,這反常時常讓她不安。
  “都是快結婚的人了,怎麽還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元植打趣說。“打算什麽時候把婚事辦了?”
  “哦,應該再過些時候吧。”見思岩一聲不吭,童欣就不好意思地回答了。
  “不會!我們不會結婚。”思岩站起來說。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客廳裏一片寧靜,死一般的寧靜。
  “童欣,對不起,咱們不能結婚。”思岩把目光停留在童欣身上片刻,然後起身向樓上走去。
  他正要把門甩上,卻已被緊隨而來的思境擋住。
  “哥,你在開什麽玩笑。”思境顯得有些激動,“你們已經訂婚了,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怎麽突然說不結婚?這簡直太荒謬了,你怎麽可以這樣,哥,你怎麽能做這種不負責任的事?”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為什麽不能管,那麽辛苦得到她,怎麽能夠這樣傷害她?”他的眼中充滿苦痛,但一種憤怒的火苗也在靜靜燃燒著。
  “你不希望這樣的結果嗎?”他有點挑釁地看著他。
  思境一怔,他是什麽意思,他在暗示什麽嗎?
  “沒什麽希望不希望,我隻希望你們幸福。你應該珍惜她。”思境的臉漲得通紅。他看到了來到門邊的童欣,便轉身離開了。
  “思岩,你怎麽了,我知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可以告訴我原因嗎?”童欣關上門,靜靜地走到他的身後。思岩對著窗外並沒有作聲。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知道他們之間會有一次長談了。
  “我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美麗、堅強,那就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這輩子要尋找的那個女子。我找到了你,我覺得很安心,我覺得我此生別無所求了。”
  童欣並不打斷他的話,她在他身後的一個椅子上坐下,因為她覺得自己隨時有癱軟的可能。
  “……你還記得童非出事的那個夜晚嗎,我跑到你家,我問你到底愛不愛我,你沒有明確地回答我。後來童非出了事,我們之間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的關係,我再也沒有機會問你那個問題。可是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思岩轉過身來,童欣望著他的眼睛,嚴肅的眼睛,心裏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有沒有愛過他呢,到底有沒有?她想她是愛過他的,當他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時候,確實開啟了她的心扉,給過她關於愛情的希冀和幻想,隻是那段時光太短暫,似乎來不及開始就已結束。
  “很難說出口是嗎?其實我知道我們在一起一直很辛苦,你一邊接受著我的恩惠,一邊又要竭盡全力的想要擺脫我的恩惠。你接受我對童遙的幫助,同時又辛苦的賺錢去幫助另外一個女人和她的兒子。你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也一直在幫他們母子呢?”
  “知道。”童欣機械地點點頭,她早就看出小鴛支付新房的費用全來自於他的幫助,而不是什麽Joe。
  思岩又冷冷地笑了笑:“你看吧,我們就好像在做遊戲似的。你要瞞著我,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知道了也隻好裝作不知道。而你發現我的秘密之後卻還是不肯說破。為什麽我們要這麽辛苦的隱瞞呢,讓我們都累得透不過氣來。”
  “思岩,你別再說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不知道。”童欣有些痛苦地搖搖頭。
  “如果現在不說我們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呢?為什麽你從來不把心向我打開呢?你真的能讓我做你的丈夫嗎,難道一輩子過著貌合神離的生活,你也不覺得委屈嗎?可能你不會的,越是委屈你可能越是心安,你覺得這樣就對得起我了是嗎?對得起我對你的付出了。你就是希望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是嗎,從一開始你就把自己賣出去了,你願意一輩子成為生活的犧牲品,成為童遙的犧牲品。”
  “夠了,夠了。”童欣的淚開始滑落,這些似乎都是她心底不願麵對的真實,而他竟然這麽慘酷的把一切都一一道破。“不完全是這樣的。思岩,我承認你看我看到刻骨。是的,我沒有追求,我的心早就不會起波瀾了。我一生的願望就是童遙能夠幸福,還有你能夠幸福,這是真的。我知道我欠你,我想還你,所以你要娶我我就嫁,我可以一生一世做個最稱職的妻子。我知道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你需要最完整的愛情,可是你也不能把我的愛全部抹煞。”
  童欣用手捧住自己的臉,她怕自己馬上就會泣不成聲:“這一點是你不明白的,我想我是愛過你的——在童非死之前。可是命運改變了一切,每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就總是會想起阿非,想起他那張青春的臉,我明明知道和你沒有關係,但是心靈上還是不能完全釋懷。這是我的潛意識在作祟,我控製不了,我麵對你的時候總是會想起你帶給我的恩情,同時也想起你間接帶給我們家的災難,我隻能把感情封藏起來,永遠不去想,我寧願就在表層生活,這樣我做一切事就隻需要考慮該不該,不用考慮對不對。而我唯一最堅定的信念就是:我要報答你,這就是我最該做的事。”
  “我就是這麽沒有骨氣,我聽你說你也許是愛過我的,我就又想入非非起來。”思岩自嘲一般地笑笑,“可是我一直想問,如果當年童非出事之後,有另外一個男人和我一樣追求你,一樣愛你,他和我一樣優秀和富有,你是不是一樣會投入他的懷抱?”
  童欣吃了一驚,他的問題是如此尖銳:“我沒有想過,真的。”
  “你為什麽不否認呢,你為什麽還是學不會騙騙我呢?”思岩又轉過身去。
  “思岩,你到底希望我怎麽樣?”童欣的語氣溫柔起來,甚至帶著一點討好和哀求,“不管怎麽說,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男人。我們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那我們應該怎樣,又回到原來的境地中去?還是過著形神不一的生活嗎?”他停了停,好像要說出下麵的話是件很艱難的事。“也許本來你可以一輩子心如止水,就這麽安分的為我創造一個最完美最好的家,可是現在你有沒有發現你連這也做不到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唯一了?”他走到她坐的椅子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細細地審視著她。
  “你是什麽意思?”童欣避開了他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一直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一直以為她偽裝得很好,也許她低估了他的能力,她根本還不那麽了解他。
  “我的意思是——”思岩停了停,“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了,或者……你的愛情又複活了。”
  童欣不由得閉上了眼,這個聰明的男人,為什麽她心裏最隱秘的地方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歎了口氣:“童欣,我們在一起四年了,也許你根本不想讓我了解你,可我自信我是了解你的,甚至超過你自己對自己的了解。你愛上他了對嗎?”
  “誰?”童欣渾渾噩噩的反問,其實根本不必追問答案。可是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童欣,是不是你不敢承認,你不會承認是嗎?這件事是在你的設想之外的,這會違背你的初衷對嗎,你不想背叛我,而思境他也不會背叛我,對不對?”
  他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童欣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思岩……”她很想說些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愛你,我是愛你的。我們結婚吧,我們馬上結婚,結了婚我們可以到國外去,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可是這些話聽起來那麽無力。
  “童欣,現在應該考慮的是你,你應該考慮一下自己該怎麽做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知不知道!如果隻是因為我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恩怨而嫁給我,我也許可以裝成不計較。但是,如果你要埋沒了自己的感情來委曲求全嫁給我,我不需要,不需要這種同情。我不是那種男人,我不會接受一個軀殼,我要的是你的心。”
  “你究竟要我怎樣?”她有點絕望地說。
  “我們冷靜一下吧。考慮一下我們今後應該怎麽做?考慮清楚現在的一切隻是一場考驗……還是我們的結束……”他艱難地說出最後幾個字來,眼裏慢慢地有霧氣升起,模糊了他的視線。
  “思岩,如果你不娶我,我無話可說,可是我如果嫁人,我隻能也隻會嫁給你。”她有點固執地說。
  思岩不再說什麽了,他想如果自己稍微笨一些大而化之一些,他不會那麽痛苦,可他卻太清醒,他把他們的關係放進了這樣一個賭局,而自己根本沒有勝算的把握。
  他驚訝於自己的冷靜,他以為自己會崩潰的,可他卻還是這麽冷靜地處理著這一切,就像是暴風雨之前的沉寂。
  四年的戀情,是這麽不堪一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一直以來,他是這個家的最大炫耀,他被所有人羨慕,可是他自己實際上是羨慕思境的,那個想愛就愛想恨就恨一切隨心的弟弟,他的潛意識裏甚至希望他能夠和思境換個位置,他在方家長子這個位置上活得很呆板很壓抑很累。他的心充滿苦楚,他不能接受這種廉價的愛情。
  “思岩,我是你的,我隻會屬於你。這隻是考驗對嗎?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童欣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退了出去。
  外麵風雨大作,童欣靜靜地望著天,任由淚和雨一起滴。她一直不想麵對自己的感情,因為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她這一生隻能有一個男人,這是她的命,逃不出的命。
  不知道該去哪裏,她悄悄從方家的後門走出去,失魂落魄的在雨中走著。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隻有力的手一把拉住了她,不用回頭,她便知道是誰。
  “究竟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麽?告訴我,告訴我!”
  “沒事,什麽事也沒有。”
  “不要騙我!為什麽不能結婚,你告訴我,是不是跟我有關?”他拽著她,眼神愈加深邃,他把她的胳膊拽得很疼,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不是,跟你沒有關係。”
  “你渾身發燙你知不知道,你怎麽會這樣??”他突然急急地呼喊,她發燒了嗎?看著她淚流滿麵的臉,感覺到她發燙的身體,他覺得心被揪緊。為什麽會這樣,印象中她是那樣堅強而沉靜,是什麽令她這麽痛苦?
  “我不要你管。放我走,請你放我走。”
  “我不能放你走。”
  “你何苦多管閑事……”
  “我愛你。”他猛然打斷了她的話。
  童欣定定地看著他,像中了魔一般。
  “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我一直認為我的愛會成為你的包袱,所以我隻能走開,可是我不明白,我走開是正確的嗎?我不能讓你這樣受折磨!”他一把把她拉進懷裏,可是她卻掙脫開去,他沒有想到她會有那麽大的一股勁,那衝勁幾乎讓他跌倒。
  “你要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折磨我的人其實是你,是你啊。”她突然激動的哭喊起來,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失控的表情,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我求求你,從此以後不要再管我了。”她跌坐在地上。
  他走過去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喝住,“走開,別碰我!”
  他看看天,卻被落下的雨遮住眼睛。他矛盾了很久了,到今天,這一場風暴終於爆發,這是一場無法預料的災難嗎?他壓抑了自己太久,整個人被壓抑得不像是自己,可是他的壓抑似乎毫無作用,局麵終究變化了,這變化會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得到解脫呢?
  他麵對著她跪下,突然就說出這句話來:“我們一起麵對好嗎?我們不要再逃避了。”話說出口,他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這仿佛是他一直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他不想顧及其他,是她的痛苦讓他不能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管怎麽樣,他就是想要插手進來,不管他的幹預會解開所有的矛盾還是會使局麵更加混亂。他不能再做一個觀望者,那種觀望隻是讓自己矛盾無奈而悲痛。
  但她抬頭對著他,額前被雨淋濕的發擋住了她的眼:“饒過我吧。”她一字一頓的說,接著就不顧一切地向遠方奔去。
  他呆呆地跪在雨裏,感覺心裏那股火焰把自己的所有意念都通通焚毀,而她的話就像著瓢潑的大雨讓他感到寒冷,火焰還在放肆的燃燒,在和雨水較量著。他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心裏漸漸的平靜,他愛她,那樣深刻的愛著她,即使是讓他毀滅的愛,他也不會畏懼。
  傍晚。
  手機的鈴聲打破了屋裏的沉寂,他知道是誰。
  “思境,我在藍楓,我有話要對你說。”她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平靜,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知道她會說出決絕的話,知道她會當麵宣判他的死刑。但是,他必須去。
  她穿一件粉紅色的高領毛衣,一條紅黑相間的格子裙,外麵的黑色風衣搭在椅背上,麵前是一杯黑咖啡,他知道咖啡裏一定沒有放糖。
  “咖啡不苦嗎?”他問。
  “習慣了。”她語氣生硬,“我今天找你,是因為……”
  “如果苦,為什麽不試著加點糖呢?不試過怎麽知道別的滋味呢?”他打斷了她的話。
  “思境!”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她望著他,雙眼如一潭秋水,深邃但清澈,含著淡淡的愁緒更含著一種堅定。
  “我來,是件東西要還你。”她從皮包裏拿出一幅畫,是那幅工程圖,畫的是他和書妤一起呆過的小屋。“本來說,要一直幫你保管,直到你看著它的時候不會再心痛,可是現在不行了。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還是不應該保管它,把它交給你以後的愛人吧。”
  “什麽意思?”他問,這算是分手嗎?把這些舊物都一件件還回去以表示從此一刀兩斷。可他和她根本無所謂開始,分手也無從談起。他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幅畫,許久不見,竟已有了些許陌生。
  “是你把我從過去的痛苦裏拉出來,可是為什麽,不肯把自己也拯救出來?”
  “思境,你不要再說下去。”她埋下頭,不讓他看見她的眼,她怕自己被自己的眼神出賣。“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就像是我愛你。我愛你是無法改變的。”
  她捧著咖啡杯的手突然顫了一下,這句話反複衝擊著她的鼓膜,令她無處可逃又無所適從。不能心軟,不能動搖,不能就這樣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於是,她吸了口氣,努力平靜地說,“可我不愛你,我愛的是思岩。”
  “你撒謊!”他直視著她,“如果你愛的是他,你們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你愛的是他,你們絕不會取消婚約。”他想拉她的手,她躲開。“不要騙我,為什麽不肯正視自己的感情?”
  “你不懂,我跟思岩之間的事你永遠不會懂。我和他之間早就糾纏不清了,我們之間太複雜,你根本不懂。”
  “我承認我不懂,可是你可以告訴我,我們一起去承擔。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們為什麽不能給自己一次機會,為什麽不為我們自己爭取一下?”
  “思境,我們錯了太久了。我不能夠繼續錯下去,我會嫁給思岩的,這是我的決定。如果我做過什麽說過什麽讓你誤會,請你忘記吧。我一定會嫁給他的,我早該嫁給他了。”
  “不可以,你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不,我早就沒有心了。”
  “我可以讓你的心回來。”
  “不會有結果的。”
  “根本沒有嚐試過又怎麽知道沒有結果?我們不能去麵對嗎?”
  “你要怎麽去麵對?你可以不是方思境嗎?你可以不是他的弟弟嗎?我們不能那樣自私。”
  “可是,如果在愛情裏故作偉大,反而會給人最大的傷害。”他說。
  她輕搖著頭,不知如何回答。“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好好保重。”她想快點離開,否則,她一定會墜落在深淵裏不可救贖。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她聽見他說,“我決不會放棄的。”
  她強忍著淚,說:“我的決定也決不會改變的。”她奪路而逃,在那個寂靜的冬夜裏,她聽到了自己夢碎的聲音。

  (十七)較量
  思岩、思境、元植相聚在擊劍館。很久沒有過這樣的較量了。
  思岩和思境在場上對峙。一人如虎,一人如豹。虎沉穩威武不失王者之風,豹矯健靈動占據四方靈氣。
  思岩看著對麵那個成熟的男子,早已不是跟在他後麵跑的那個小弟弟了。經過風雨的敲打,他早已蛻變成一個成熟而又狂放不羈的男子,散發著一種誘人的氣息。他比他有生氣,他比他活潑狂放,也許他才有資格稱之為真正的王者。
  思境的劍從高空劈下,打斷了思岩的沉思,他措手不及,隻能暫時地招架。可是他很快就扭轉了局勢,開始頻頻還擊,他的招數快、狠、準。也許這是在商場應戰多年賦予他的一種慣有的氣質,可是今天,他的招數格外的狠,猶如置身於真正的決鬥之中。思境也並不退讓,空氣中有一種凝重的氣息,這是一場較量。
  劍從空中揮過,風聲嗖嗖,直落在思岩的左肩上。
  比試突然中止,思岩拿下頭盔——“你不是很喜歡讓我的嗎?”他目光陰沉,直直地看著思境。
  思岩擅長很多的體育項目,但他最愛的是自己並不擅長的擊劍,偏偏擊劍是思境的特長。以前,他們是常常較量的,但大部分的時候是平手,他知道,思境不會輕易贏他,這一點他很清楚,從小到大,思境總是甘願讓他做一個贏者。
  還記得那一年,他們倆一起參加鋼琴比賽,在初賽裏,他得到中學組的第二,思境是小學組的第一,當所有的閃光燈聚焦在思境身上的時候,思境成為了全場最耀眼的焦點。而他,方思岩,隻能默默地離開,獨自來到小樹林裏,把那第二名的複賽通知撕成粉碎,扔進樹林旁的小溪。他不喜歡第二名,不喜歡。碎屑如櫻花瓣飄落在溪水裏,思境氣喘籲籲地來到了他的身後,學著他的樣把那第一名的通知也扔進水中。
  “境……你怎麽來了?”他回轉頭來,難道弟弟是從那所有閃光燈的注目中跑出來的?
  “哥,我不想參加複賽了,一點都不好玩,練琴真累。你參加就好了,咱們家有你做代表就行啦!”
  “練琴累?可是得到冠軍,這疲憊很值得啊。”
  “我對冠軍沒興趣。”思境的眼底有輕愁流轉,但迅即又綻放出最清澈的笑容。
  在複賽裏,他一舉得魁,思境隻是在台下盡職地當他的拉拉隊。從此以後,思境似乎也懶得碰碰家裏的鋼琴。
  有一次,他忽然問道:“境,怎麽現在對鋼琴毫無興趣了?你很有天賦的。”
  思境無所謂地笑笑:“你就是我們家的鋼琴王子啊。鋼琴嘛,一種樂器罷了,太沉靜了,我不喜歡。”
  看他揣摩的表情,思境捶捶他的肩:“你怎麽了?你這個最好的鋼琴家已經讓咱們家金光閃耀了,若我也是,咱們家可太亮眼了,哈。”
  思境永遠敬重他,猶如敬重一座完美的神邸,為了他,思境可以什麽都不介意,隻介意維護他的完美。他們擊劍的時候,思境習慣於讓著他,但是也不會讓到使他失去興趣,思境總能夠把局麵控製的剛剛好,讓他感覺到能夠得勝但又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夠得勝,於是每次他們在擊劍館裏都是那麽興致盎然。
  可是,很多時候他不由得想,如果一場較量的結果可以被某一方操縱,那麽誰是真正的贏家還需要由比賽的結果來決定嗎?
  “有的時候不能讓。”思境毫不退縮的迎視他的目光,那決然的語氣使他回過神來。
  “你能分清讓與不讓的界限嗎?”
  “……”思境不語,但他的劍峰更加有威力。
  “再來一局吧。”思岩說。
  “好啊。”思境回答。
  “你怎麽了,怎麽這副表情?”佑婷走進了擊劍館,坐到元植的身旁。
  “你見過決鬥嗎?”他問她。
  “沒有啊。怎麽了,這麽奇怪。”她對他皺皺眉
  “今天有人比我更奇怪。”元植的手支著下巴,看著方家二子的爭鬥,他的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他彈彈手中的香煙,那灰末沾上了他的外衣,他卻沒有注意到。
  場上一種緊張的氣氛漸漸蔓延開去。劈劈啪啪的抨擊聲讓人更加緊張,從來不曾有過這短兵相接、緊逼不讓的局麵。
  透過黑黑的麵罩,思境看見哥哥的臉。那張成熟的臉在他麵前漸漸變成若幹年前那個拉著他在操場放風箏的男孩。
  “哥哥,風箏飛得真高。我的風箏比你的還高呢。”小男孩有些得意。
  “境真能幹,思境的風箏比哥哥的高。”大男孩摸摸小男孩的腦門說。
  “哥,我也要飛得像風箏一樣高。”
  “可是風箏再高總有線拉住它。”
  “那要怎麽辦啊?”他撓撓頭。
  “這個……”大男孩也被這問題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突然,小男孩手上的線斷了,風箏漸漸地往遠處飛去,他急得想哭。
  “境別著急,哥哥把我的給你。”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自己的風箏。”小男孩開始哭鼻子。
  “別哭別哭,快看,風箏現在已經不會被線拉住了。就像境一樣,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
  小男孩認真地看著那天上的風箏,那風箏果然越飛越高,比旁邊哥哥的風箏更加快樂。小男孩笑了,他撲到哥哥的懷裏。“哥,你真好。境最喜歡哥哥了。”
  “傻瓜,哥哥是你的保護神。”
  ……
  思境突然呆住了,他終於知道,什麽是宿命。終於知道為什麽自己長久以來會那麽壓抑、那麽痛苦、那麽不自由,不管給自己多少勇氣都沒有用,他對童欣的愛被束縛著,被自己內心的另一種愛束縛著。當他麵對思岩的時候,他明白自己不能夠背叛,不能夠傷害他最敬重的神。
  思岩漸漸占據了上風,思境漸漸開始退讓。
  “怎麽不還擊?”思岩有點生氣,“又要開始讓我了嗎?”
  思境無言,他的心亂得解不開。他們之間的較量已經正式開始,因為他的不放棄,他們已經不可避免地被推到這種對峙的局麵中。是他把一切的平衡打破,他突然害怕這種混亂,就像大地初開前的那種混沌,可怕的混沌。
  “還手!”思岩的劍還是毫不留情,甚至更猛地向思境劈去。
  “快阻止他們。”佑婷對元植說,她有點擔憂,看思岩的架勢像是誓不饒人,心裏隱隱的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白亮亮的一道劍光從正上方劃過,而思境根本不閃躲那完全能夠避開的一劍!
  空氣凝住。佑婷和元植不約而同地站起。
  思岩愣在那裏,“為什麽不躲開??”語氣裏是一種痛苦。
  透過黑色的頭盔,他看到一股鮮紅的粘滯的液體正從思境的額頭緩緩的流下。
  思境也愣在那裏,他好像在等待著這一劍,已經等待了太久。有血流出,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痛。
  醫院裏。雪白的牆壁能把人的眼睛刺疼。
  佑婷、元植在治療室外等候。思岩走到了走廊的另一頭,麵對著窗外抽著煙。
  思境綁著繃帶走了出來。
  “元植,送我回家吧。不要告訴爸媽我怎麽受傷的。”思境說完,就徑直朝外麵走去,元植也緊隨其後。
  佑停走到思岩的身邊,坐下。
  “他沒事嗎?”他問。
  “沒事。他很好。”她拿過他的煙,輕輕掐滅。“不要擔心了,這不關你的事。”
  是嗎,不關他的事嗎。他靜靜望著窗外,已經入冬了,天色灰灰的,更加重了空氣中的寒意。樹葉全都掉光了,光禿禿的樹杈伸向天空,看起來是很可笑的一幅畫麵。
  “岩。”冷子莛從思岩背後走來,“你已經在這裏很久了。”
  思岩站在方家的書房裏,當他需要思考的時候總是會到這裏來,這也是方毅舫的習氣。
  “思境是你打傷的嗎?”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是的。”
  “是故意的嗎?”她不像是在問話,心裏根本就沒有期待答案。
  “也許是吧。”他一直看著牆上的那幅畫《踏雪尋梅》。
  “為了童欣?”她平靜地問。
  “?”思岩很驚異,什麽時候被母親識穿了一切。
  “我很愛她,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就沒有改變過,她給我一個笑容,我就覺得幸福了。”
  “那為什麽要放棄你們的婚約呢?是為了境兒嗎?”
  “我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是我不能接受一份勉強的婚姻,我不希望她委曲求全的呆在我身邊,我希望她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她愛誰嗎?”
  “我不知道。”他又習慣性的蹙蹙眉。
  “我明白,你有你的驕傲,不能接受這種不完整的愛。你是個完美主義者,也許你經曆的失敗太少了,你習慣了一帆風順。不過我常常覺得,你太過執著。”
  “我當然不能像境那樣灑脫。”
  “灑脫?我看他骨子裏和你是一樣的,表麵上比你灑脫罷了。”
  “是我太自私是嗎?又或者是太自負了。我想要的是她完整的心,但是我可能一直沒有得到過。”
  “也許,愛情可以更包容。”
  “媽,你幸福嗎?”
  “嗯?”她沒想到他突然這麽問。“是的,我很幸福。”
  “爸爸最喜歡這幅《踏雪尋梅》。”
  “不錯,喜歡畫裏的雪,喜歡送他這幅畫的雪。”
  “媽……”他有點痛苦,他不想揭開母親的傷疤,雖然他一直知道,知道父親的生命裏有著另一個女人,一個占據著他前二十年時光的女人。母親,高貴的威嚴的母親,方家唯一的女主人,隻是父親奉父母之命娶的一位千金小姐。有時候他有點同情母親,雖然作為子女並不該有這種同情——這是對母親的一種褻瀆,可是他真的有這種善意的同情。母親傾注了一生的心血,支持著父親的事業,為他生兒育女,全心全意地為了方家而犧牲自己的青春甚至一切。偉大嗎?或許隻有用這兩個字才能形容。父親也是無可指摘的,他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從不沾花惹草,珍惜和家人的感情。但是,當他背著手站在這幅畫前的時候,已是對家人最大的傷害。
  “你不用擔心我。”她微笑,“這麽多年了,我知道,我在他心裏或許抵不過這幅畫,但我還是感激上天讓我可以陪著他,這麽多年。”
  “媽……你心裏苦嗎?”
  “我很苦,但這苦值得。……我愛他。”
  “這樣好嗎?這樣的婚姻好嗎?”
  “我不知道。對我而言,我沒有選擇,我嫁給毅舫的那天才第一次認識他,但是洛雪已經認識他那麽多年。可我還是幸運的,我是他的妻子,這麽多年的風雨是我和他一起走過的。但是,我偶爾也覺得不知足,為什麽她會比我先認識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許毅舫愛上的就是我,那麽我的人生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可是,有時候,時間未必是最重要的因素。”
  “是啊,這也不過是我自我安慰的設想。對於這樣的命運我從不後悔,一個女人能夠一輩子守著自己心愛的男人,就算是好命了,所以我不想強求更多。”
  “媽,這不像你,你知道嗎,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高貴最驕傲的女人。”
  “我說過,我心裏很平靜,從不後悔走這樣的路。”
  “媽,我很像你,大家都這麽說。也許連你的命運也會遺傳給我。”
  “你……不是已經放手了嗎?”
  “我放手了嗎?”他苦笑,“其實我一直希望她能夠回到我身邊,帶著她的心回來。我愛她,不能沒有她。”
  “那麽現在,你和境兒要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我不能夠放棄,我不會退出的,我不會。我對自己說,童欣會回到我麵前來的,不管怎麽樣,這幾年的感情都不是假的,也許,現在隻是對我們的考驗,我們隻是需要時間去堅定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其實很怕,我怕我最終會失去她。”
  子莛走過去撫摸著他的頭,他們母子很久未曾這樣親近過了,自從他們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她就不曾這樣的愛撫他們。
  “別這樣,畢竟,還沒有結局。”
  “其實我很羨慕思境,一直都是。在別人眼裏,我比他聲名顯赫比他成熟幹練,可這些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我羨慕他的自由,他的活力。我很怕,怕我輸給他。為什麽?我們會愛上同一個女人?”
  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堅強的孩子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冷子莛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她根本不了解孩子最深刻的思想。“岩,現在有什麽打算呢?”
  “我不知道,我想離開一段時間,我想冷靜地想一想。”
  “茂峰投標的事呢?”
  “元植會處理的。”
  “元植……?”心裏有些擔憂,她不再說話。離開是不是一種逃避呢?在這樣關鍵的時候離開會不會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呢?她隻好在心裏歎了口氣,她看出了思岩的煩躁,於是她隻是拉住他的手,給他一種支持的力量。
  思境還坐在床上發呆。他的受傷是應該的,不管怎麽樣他都不能彌補對大哥的傷害。大哥確實是一個內斂的人,即使有什麽痛苦也決不會讓別人察覺和擔心,可是今天,大哥眼裏的那份痛楚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眼神讓他久久地震驚。
  方家最大的一場爭執發生在他報考建築係的那個夏天。方毅舫前所未有地憤怒,甚至掌摑了思境。
  “方家沒有你這種子孫,你有沒有為你的父母你的兄長想過??”
  “我不想做一個傀儡,做我自己根本不愛做的事!”
  他們父子陷入了一種僵局。思岩卻站到了他這一邊,有史以來第一次忤逆了父親的旨意:“我們都為方家付出太多了,我們都受夠了不自由的生活,就讓思境有一個自由的人生吧。”也許,還是思岩那痛楚的眼神,終於改變了父親的態度,於是,他才可以像掙脫絲線的風箏向更高更遠的天空自由地飛去……
  可是,童欣呢,他那麽深愛著她,甚至超過了他自己的估計。他原以為他不會再愛了,但是,在書妤離開後的第三年,又有一個女人住進了他的心裏。為了不讓她覺得負累,他願意收藏起自己的愛靜靜走開。但這沒有用,她就像是拉住他的絲線,讓他又成為一隻無力飛走的風箏。此刻,他還是那樣想念她,如果她知道他受了傷,會不會為他擔心呢?她會不會心疼呢?她當然會的,他很確信這一點,因為他能夠感應到她的心。
  天下最大的矛盾莫過於此,怎麽選擇都是錯。
  他從床上走下來,走到書桌前,拿出了裏麵一本書,是《平凡的世界》,他和她都喜愛著的一本書,於是他後來就買了一本。在書的中央,夾著一枚典雅別致的書簽,她送他的書簽。書簽是用樹葉製成的,葉肉已經被除去,隻剩下清晰的葉脈,看起來年份已經很久遠了,那一條條清晰的葉脈,看起來好像也沾染了歲月的風塵,殘缺著,滄桑著,美麗著。第一次見到這枚書簽的時候,覺得它像一枚歲月的標記,寂寞地記載著一切蒼涼的往事,令他想起書妤,想起那遙遠的舊夢。而如今,這枚書簽更像他和她的紀念,紀念著一段不能開啟的戀情。它和別的書簽是不同的,因為它是空的,空心的,隻剩下孤單單的支架,像是沒有靈魂的殘骸。
  書裏還夾著他們之間唯一的一張合照,他們在半山腰的瀑布旁合影,他隨意的站在她的身後,一手抱著小小,一手搭著她的肩。身後,一條銀龍直瀉而下,撞擊著參差的岩石,撞出一粒粒潔白的珍珠,山邊的楓林若隱若現,一抹抹紅色就嬌羞的點綴在挺拔的山巒上。他偉岸英挺,她清麗脫俗,小小則是憨態可掬。他們的臉上的表情都有著同一個名字,那就是幸福,讓人羨慕的幸福。
  為什麽幸福總是那麽觸手可及卻又擦肩而過,他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他有過兩段真摯的戀情,他也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任何一段戀情都不得不夭折。
  他掩上書,不禁唏噓。短短幾年的時間,他仿佛就把人世間的一切悲喜都嚐遍了,仿佛自己已走過了一生一世。
  這些惱人的事還是不要去想了吧,他隻剩下了工作,唯有當他工作的時候,他能夠感覺到她和他同在,而且連續的工作可以讓人沒有思考的力量,如果人不會思考也許會更快樂,所以白癡有時候比天才快樂。
  童欣獨自一人在燕雙飛收拾著淩亂的書籍。
  元植來過電話,告訴她思境和思岩在擊劍館發生的事。她不能想象事情的經過是怎麽樣的,為了她,他們之間終於有了裂隙。可是,思岩是那樣一個冷靜而內斂的人,不會對他最疼愛的弟弟犯這樣的失誤,難道思境是故意接他那一擊?怎麽能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那一擊一定很痛吧,她寧可自己去擋那一擊。原來他的傷口,和她心上的傷痕是連在一起的,可以讓人痛得窒息。
  她不自覺地往門外看去,那扇玻璃門外空空蕩蕩的,連鬼影也沒有。心裏有種空蕩蕩的失落,今天,他不會來了。
  過去幾日,他每天都會準時地來到書吧,佇立在門外靜靜地看她。她能夠感覺到那道深情而無奈的目光,可她從來不曾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她狠心地埋頭看書,故意忽略他的存在。他常常就在那門邊站上一個晚上,而她就在屋裏坐上一個晚上,想要故意宣告他們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她已決計不讓他有任何的幻想,也不能讓他給自己任何的幻想,但是,她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滾燙的目光,當她沐浴在他的目光裏的時候,心裏酸楚而溫暖,像是一杯苦酒裏一點點微小的澀甜。
  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仿佛被一根線牽引著時不時地往門外瞥去,明知道他不會來的,卻渴望著上天給她一個奇跡。想象中他披著夜幕而來,那明亮如昨的目光依舊會給她無限的溫暖和安定。隻是,上天不肯給她這個奇跡。
  不想那麽早回家,童欣走進了一家電影院,最近她總愛獨自一人去看那些懷舊的影片。獨自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影院裏,看著熒幕上或悲或喜的情節,她常常淚流滿麵,並非是為了劇中人物的悲喜。
  她隻是很孤獨,因為隻有她單單的一個人,但這種孤獨對於現在的她而言是必要的。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寂寞的空氣,寂寞得仿佛可以被整個世界忽略掉。
  手機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童小姐,我在你公司樓下,華美的設計圖想現在交給你。”是劉小春那波瀾不驚的聲音。
  “好的,我馬上來。”
  很奇怪,為什麽要現在交給她?但她根本沒有一點點心情去思考任何問題,隻是機械地打的趕回了公司。
  他鐵青著臉,把那幅設計圖硬硬地塞到她的手裏。童欣覺得整件事有些突兀,可她也懶得問。
  “謝謝。”她說。
  “不客氣。”他的嘴又動了一下。他想說什麽嗎?她等著下文,可那下文好像在他的嘴裏無疾而終了。
  “我把圖拿上去了。”童欣轉身上了樓。
  “趕了很多天才有這麽一幅成果。”他的話在身後響起。
  “謝謝。”停下來,她還是隻有這一句話。
  “隻有一句謝謝嗎?原來你隻是一個冷漠的女人。”話中帶著挑釁。
  “你希望我說什麽呢?”她驀地轉過身來,有些生氣地看著他。“要為你擺一桌慶功宴來犒勞犒勞嗎?”毫無緣故,心裏的一股火氣就那樣衝了出來,她驚覺到自己的壓抑,她極度渴望發泄。
  劉小春對她的態度有些不適應,但他還是很快恢複了慣有的冷靜。“心情不好吧?” 語氣裏帶著些嘲諷,透露著一種信息,像是他已經洞知了一切。
  “這與你無關。”她也恢複了冷靜。
  “不是已經解除婚約了嗎?還不能夠向前看嗎?還在猶豫什麽呢?”
  “我的事情你不必管。”
  “不覺得自己很愚蠢嗎?你想要個貞節牌坊嗎?為什麽不肯給別人機會?”
  “你想做什麽?你不要再添亂了。”她低低的喊著。
  “你真的自私。”他依然不放過她,“你根本不愛那個男人……”他向她靠近了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臉上。
  過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頓了頓,還是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在那一刻,她突然抑製不住心裏的強烈的傷痛,反而拉著他的領口在他的懷裏抽泣起來,良久方息。劉小春終於也沒有說出令她更加傷心的話來,隻是拍拍她,等待著她的平複。
  為什麽會有淚?就像是抑製了很久的水流,突然決堤。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她終於抬起頭來,抹抹臉上的淚水,“對不起。”她看到他黑色的領口上有一小塊濕濕的印記。
  “沒關係。”他也毫無繼續交談的打算。
  童欣緩緩轉過身去,攔了一輛的士。
  車窗外霓虹閃耀,卻遮掩不住都市上空頹廢空虛的情緒。哭過之後,心情仍然沒有好一點,她仍然孤獨,隻有這渾濁的空氣才是真真正正地存在於她的周圍,將她緊緊簇擁。她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佑婷還在元植的公寓裏。她慵懶的斜靠在沙發上,無味地搖著手中的酒杯。
  這裏的一切還和他去俄國之前一樣,什麽都沒有改變。房間幹淨而簡潔,屋裏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張搖椅上,那是她幫他購置的,他最喜歡坐在那搖椅上看窗外浮雲青山的風景。他心煩的時候,猶豫的時候,迷茫的時候,總會坐在那搖椅上,搖著搖著心裏就有了決定。
  她一手搖著手中的紅酒,一手關上了手提,臉上有一絲愁緒。思岩的手機出了服務區,打電話到方家,才知道他已經乘晚上的班機去了外地。心裏又擔心起來,慣有的擔心。
  “怎麽了?”元植問她。
  “思岩去了外地。”她並不掩飾自己的憂慮。
  “哦,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是習慣受了傷就逃的。”他冷笑。“他們兄弟倆跟我還真是很像,逃不過感情這關。”
  “和思境有什麽關係?”
  “你不知道思岩為什麽取消婚約嗎?我原以為你是最清楚的。”
  她有些不悅,說實話她並不確切地知道思岩發生了什麽事。而且,她也插不進手去。
  “叔嫂之間有了感情,你說思岩應該怎麽做?沒想到他也有這麽無奈的時候。”
  “你不必在我麵前嘲弄他。”
  “我沒興趣嘲弄他。”他走到她麵前,坐下。“但是,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又有了機會不是嗎?”
  “你胡說什麽?”她氣憤地把酒杯放下。
  “沒有關係。在我麵前不用維持你的風範,為什麽不坦白承認呢?我不介意你坦白,不介意你自私,不介意你任何缺點。”
  “你夠了嗎?”她抑怒地審視他,“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是,我知道,你很道德很清高。”他微微冷笑,“我隻是想說,我喜歡你,即使你有這種種缺點我也一並喜歡。”
  她冷冷地看著他,“不要總是把喜歡我放在嘴邊。”
  “為什麽不說出來?我不像他們三個人,不懂什麽是含蓄。愛不愛不是很簡單的事嗎?為什麽要搞得那麽複雜?”
  她看著他,心裏有些好笑,她想取笑他說,既然愛如此簡單你怎麽也沒處理好呢?可是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實在笑不出來。如果他愛上的不是她,他們一定會是很好的知己,因為他們很像,彼此間也沒有任何隔膜。“如果你是思境,會怎麽選擇?”她問。
  “不管你在誰的身邊,我都會把你搶過來。”
  “自私。”她不屑地說,內心卻隱隱有些高興。“對了,思岩走了,茂峰投標的事豈不是全靠你了?”
  “……”他手裏的紅酒不自主地蕩漾了一下,佑婷立刻又改變了話題因此也沒有留意到剛才那跳動的紅光。
  “你還是不記得把壁爐打開,怪不得這樣冷。不是提醒過你嗎,你的關節炎需要好好調養。”她很自然地走到壁爐前把火燃上,那種感覺,就像是這屋子的女主人,他聽著這話有些呆滯,即使千百株火苗也抵不上這一句話的高溫。他看著她的背影,思緒又浮動萬千。
  “我們結婚吧。”低沉而模糊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嗯?”她回過頭來,一臉狐疑。結婚?和他?她注視著他的眼懷疑剛才隻是自己的幻聽。雖然他們彼此那麽熟悉而默契,可是,她不愛他,她知道,他也知道,怎麽會在這個環境中突兀的提起這樣一個話題?她很恍惚,結婚於她而言真是一件很遙遠的事,遙遠到好像應該隻存在於下輩子的議程裏。
  “你開玩笑的吧?”她癡癡地反問,這是她唯一能有的反應。
  “哦,”他的神情忽然有些異樣,剛才那柔和的光芒從他的眼中散去,他的目光開始遊移,臉上隻剩下一點飄忽的神色。“是啊,我開玩笑的。”
  他的眉心糾結在一起,他轉過身去,把酒杯放下。她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她覺得那酒杯上沾滿了汗!
  元植是越來越奇怪了,可是,當他承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並沒有感到輕鬆,反而有一點點不該有的失落,原來自己也是越來越奇怪了。

  (十八)同心
  “方,你究竟要做什麽?為什麽這樣拚命,存心讓自己垮掉嗎?”祝之宇大步地從外麵走進思境的工作間。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思境還伏在他的案桌上,頭頂那白晃晃的燈光把他蒼白的臉映照得更加沒有血色。
  他抬起頭來,那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掩飾不了他的憔悴:“你遇到我這樣的搭檔應該慶幸才對,替你省了多少勞力,怎麽反倒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又低下頭在圖紙上描畫著。
  “你究竟是怎麽了,我越來越不懂你。你一向很拚命,這我知道,可是三天了,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回家,你頭上的傷也不去醫院換藥,你是不是想折磨死自己?這些工作難道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思境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怪異的微笑:“我的命……重要嗎?”
  一個人影從之宇的身後閃了出來:“算了,他那壞脾氣誰也沒辦法。”他的手交叉著放在身前。思境抬頭對他笑了一下,感激他的解圍。
  “可是,如果你就這麽累死了,我也不會多加你葬禮費。”之宇說。
  “我心裏有數。”看麵前兩人嚴肅而擔憂的神色,他隻好停下手裏的活。“好啦好啦,今天不工作了。我還有要事要辦呢!”
  “你就快連路都走不了了,怎麽辦事?你應該回家睡覺!”之宇幾乎對他喊了起來。
  思境無所謂地聳聳肩:“放心吧,我垮不了。”思境拿起了風衣。
  之宇的眼裏滿是疼惜:“書妤進醫院那陣,你也是這樣的拚命。”思境隻好一笑了之,心想這個人不提書妤真是不能活了。
  “喂,把你的車借我用用。”思境轉過頭對旁邊那人說。
  思境開著車,看著車座上那個牛皮口袋。
  口袋鼓鼓的,裏麵裝的不是別的,而是人民幣!盡管他是一個對錢沒有感覺的人,可他也知道,那錢不下百萬。不過送錢的人也夠蠢的,不要說他不知道方氏集團競標的底價,即使知道,他這個方家二少爺是從不過問方家的生意的,即使過問,他決也不會淪落到賣家求榮的地步。他笑了,天下怎麽會有這麽愚蠢的人?——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麽,他的笑容凝住。
  他走進嘉樂集團的大廳。現在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公司裏的人寥寥無幾。嘉樂的總裁因為接到他的電話,特意留下來等他。
  思境對眼前這個妖豔的女人並沒有太多的感覺,但既然她一個人能夠負責偌大的一個集團,也許她的過人之處並不僅止於她外表的妖豔,然而,這與他無關。他們寒暄了幾句,他立刻感到她身上有一股氣息,魅惑的氣息,他們之間有一種引力,這並非來自於他致命的魅力而是因為她——她就像一根粗粗的藤蔓有著攀附的本能。
  他耐著性子和她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把那錢完璧歸趙,然後徑直走下樓去。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電梯。心咯噔一下沉底,原來人可以比外表看起來更加深奧。
  他知道自己走入了一個棋局,本來灑脫如他,完全可以避開這一招,偏偏現在的他漸漸收斂了過去那份灑脫的性格。記得他曾狂傲地說“我不是什麽閑事都管的”,現在,他始發現,原來一切和方家有關的閑事自己都有愛管的嗜好。
  既然走了進來,就不打算脫身,畢竟,他現在隻是一顆棋子,對於棋局的設置自然需要多加了解。他心神初定,尾隨那身影走了出去。
  那人身形偉岸,低頭坐進了前麵的一輛寶馬。思境也隨他而去,那人坐在前座上,不時地和身旁的人耳語幾句,可惜,思境仍看不清他的臉。
  夜幕沉沉,前麵的寶馬加快了速度,莫非,他們已經查悉到他的跟蹤?思境並不慌亂,也適當地也加快了車速。
  忽然,身後有一輛摩托疾馳而來,瘋狂地撞上了他的車身。一下,兩下,激烈的摩擦中火花閃耀,他有些不安,立刻向右邊掉轉車頭,可那人並不放鬆,像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更猛烈地朝他撞去。
  根本無路可躲,思境的車被迫衝進了路旁的施工地帶,工地上的費用品像被這突如其來的跑車打擾了,紛紛坍塌,他的車身在這些廢鐵中失控,旋轉了數圈,最終撞向了山壁。
  隨著一聲轟響,腦海中閃過一片白光,在那片白光裏她清麗的臉是唯一清晰的存在,她的臉如飛花般綻裂開去,一片片殘缺的花瓣在他的眼前紛飛,把他帶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童欣坐在“燕雙飛”裏,有些心神不定。她翻著手裏的書,一個多鍾頭了,一頁也沒有翻走,細看那停留的一頁,是義山的詩詞——“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惱人的詞句!她啪地把書合上,長長地歎了口氣。第四天了,自從思境受傷後,他再沒出現在書吧的門外。
  她還是有意無意地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盡管她不願承認自己是在等待。但是,每晚都準時到來,時不時地會往門外看去,猜想著今天是不是堵車……原來,僅僅是沐浴在他的目光中也是一種甜蜜,可這甜蜜竟也變得如此奢侈。門外還是漆黑的一片,他在哪兒呢?是不是躲在了她看不到的角落?她竟然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玻璃門,細看夜幕中的一切可藏身之處,仍然是什麽也沒有,隻有幾聲孤寂的風聲和幾片零落的雪花。
  今天,他仍然沒有來。
  今天是他沒有來的第四天。
  她關上門,向街上走去,天好冷,但隻有當刺骨的寒風拂上顏麵的時候,才另她覺得自己還清醒著,存在著。
  她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無意地抬起頭來,眼前赫然佇立著思境的公寓。她又開始恍惚起來,曾經,他病了,她在這裏為他做飯,打掃,和他一起吃飯,閑聊,那種靜謐而甜美的時光還清晰如昨,可是現在,他不在這裏,這裏隻剩下回憶和空氣。
  她的手機突然響起,自己竟被嚇了一跳。
  “童欣嗎?思境在阜城醫院,他受了重傷……”
  她腦子裏一聲轟響,來不及聽完就跑了起來。意識裏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名字,他出事了!!
  醫院的走廊好長,她拚命的跑也跑不到手術室。
  急診室外的走廊上,她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劉小春!剛才的電話原來就是他打的。他怎麽會在這裏,他和思境有聯係嗎?突然覺得腦子轉不過來,時空都混亂了。
  “他……情況怎樣?”她戰戰兢兢地問,心提得高高的,千萬不要有事啊!
  “不知道,還在搶救。”劉小春背靠在牆,一隻腳翹在牆壁上。他的神情凝重,像他這樣理性的人,出現這樣的表情,定是情況很糟糕。童欣無力地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心像掉進了冰窟一般。
  “怎麽會這樣?”她木木地問。
  “我也不知道。一個陌生的男人打電話告訴我思境受傷了。”他也在整理著思緒,“可能是警局打來的,車牌號是我的,他開的是我的車。”
  “你們認識?”她毫無知覺地問。
  “大學同學,我剛到思宇工作室不久。他快要出國了,才讓我回國來接替他的工作。”
  “是交通事故?”
  “應該是,撞進了施工地帶。”
  “他怎麽會那麽不小心?”她自語。
  “警察還在錄口供。我想他多半是精神恍惚吧……為了華美酒店的設計圖,他連著兩個月沒睡過好覺了,這幾天又硬接下別的工程……”
  童欣隻覺得頭裏麵昏昏沉沉的一片。華美的設計圖?
  “華美的設計是思境負責的?”其實根本不需要問,她心裏已經知道了答案。什麽劉小春,什麽普林斯頓的設計師,真正的幕後主導隻能是思境,她竟然會相信他們互不認識的鬼話。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白癡,怪不得,她會覺得他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她會覺得那圖稿是那樣的熟悉。可是,她竟然被蒙住了雙眼,看不見他的心。
  “不錯,完全是他負責的,我隻是到華美去測量數據。不過,說來也很奇怪,怎麽會迷糊到撞進工地裏去……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失血性休克,腦部嚴重撞傷……”
  “他會死嗎?”童欣打斷了他的話。
  一陣沉默,讓人心寒的沉默。
  “他不會死的。”童欣堅定地說了一句。“他當然不會死。”
  手術室的紅燈極亮眼,像極了血的顏色,讓人不寒而栗。
  “思岩不在家,伯父伯母應該快趕過來了。”劉小春換了個姿勢,語氣依然凝重像要克製住自己心裏的恐慌。
  不停地有護士急急地推著車往手術室奔去,那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愈加刺耳。童欣突然站了起來,她快步朝著外麵走去。
  不能夠再呆在這裏,不能忍受耳邊的聲響——這些聲響都在提醒著她:思境危在旦夕。
  在這裏,她覺得很孤單,她坐在外麵,思境躺在裏麵,他們之間不過幾步的距離,但卻隔著這道手術室的門,也隔著生死之門。在這裏,她感覺不到他,她隻覺得他生命的火光已經奄奄一息,她無力護住那火光,這種感覺讓她難以呼吸。
  她跑到醫院大樓外的空地上,很空曠的一塊地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新鮮的空氣讓她好了一點,但迅即又更加壓抑。夜很涼,天空裏沒有一顆星星,那漆黑的天際顯得愈發神秘,那裏蘊含著一切的未知和不確定。
  她跪在地上,雙手在胸前合十,她要向上天祈禱,祈禱思境的平安。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默默地為她付出,可是她卻閉上眼什麽也不去感覺,什麽都不能給他,除了傷害!
  “一切的罪孽都懲罰在我一個人身上吧!隻要他能活過來,我什麽都願意舍棄。”一行清淚從她的臉頰滑過。
  屋裏是漆黑一片,元植從浴室出來,不點燈,捉一把椅子到窗前坐下。他點燃了一支雪茄,那鮮紅的火苗是這黑暗中唯一醒目的標誌。他不習慣坐在這椅子上,他懷念家裏那把搖椅,隻有在那搖椅上他才感到安全。他也不習慣這裏,這個陌生的酒店,他懷念他那孤單但溫暖的家。
  剛才,嘩嘩的水流衝刷著他的全身,衝刷著所有汙穢和渾濁的氣息。他的心莫名的慌亂,香煙、烈酒、情欲都掩蓋不了他心裏的那種感覺。他躲在這黑暗裏,期盼著黎明永遠不要來臨。
  “你又怎麽了?”床上那個女人睜開了睡眼。她胡亂拉上一件睡袍來到了他的身後,她光滑如蛇的軀體纏繞到了他的身上。她赤裸的雙臂繞上了他的頸項,他厭惡的皺皺眉。
  “有什麽可擔心的?天下,就快是你我的了。”
  他不說話,把箍在脖子上的那雙手撥開。
  “你又在耍什麽脾氣?別跟個女人似的,要做大事,自然要付出代價。”
  代價?或許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不能用最後那點成就來補償。
  她對他的冷漠更加憤怒,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脊梁,在他的冰涼的背後遊走。“我不許你再想別的女人!”
  他還能夠想誰?當他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他就把自己的愛情也一並焚毀了。
  他狠狠地把煙掐滅,一把把她拉入懷中,他們再一次滾向那張大床。不想再去思考任何事了,他閉上眼,等著身體上的疲憊把自己帶入另一個黑暗的世界。
  天色微明,童欣的眼仍然緊閉著。忽然一陣寒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這才恢複了知覺。現在是新的一天了。他醒了嗎?或者,他已經死去了嗎?
  童欣慢慢地從地上站起,她微閉著眼,卻清晰地看到了天邊的晨曦。“不會的,今天是個好天,他一定不會有事。”她在心裏堅定地對自己說。
  跪了一夜的腿還有點軟,她慢慢地踱到了手術室的門外。隻有劉小春還守在那裏,仿佛專門在等著她。
  “已經轉到監護病房了,還沒有過危險期。”他的眼裏布滿了血絲,“伯父伯母守了一個晚上,已經回去休息了,警察也剛走。去看看他吧。”
  童欣點點頭。
  “現在,隻有你能讓他活過來。”他緩緩地說。
  “哦。”童欣無意識的回答著。
  她走進監護病房,裏麵很安靜,隻有液體瓶裏液體嘀嗒的響聲和旁邊監護儀機械的響聲,無生命的響聲。
  幾天不見已恍如隔世。
  思境還沒有醒來,頭上裹著厚厚的沙條,混身都插滿了管子。多麽討厭的管子,是它們束縛住了他,它們一定會讓他覺得很痛苦很不自由。為什麽他看起來那麽瘦那麽憔悴那麽蒼老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連他一向紅豔如火的唇也變得煞白。
  他要死了嗎?
  “境……”她第一次這樣親近的叫著他的名字。
  這一刻,她清晰地知道她不能回避自己心裏的感受。她愛他,早已無可救藥,一顆心全掛在他的身上,他的痛苦全都感同身受。一直以為,自己的一生注定是沒有高潮的一幕戲,可她一點也不介意,日複一日地生活,也不覺得有什麽缺憾,直到他的出現,一切都被顛覆。
  他是她的魔,傾覆了她過去心靜如水的生活,他是她的神,讓她可以偷窺那來自天堂的光明。
  原來這就是愛情,讓人辛苦,讓人心疼,可是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前仆後繼,誓死而不回?
  她握住了他的一隻手,那頎長而蒼白的手,她輕輕地把臉貼在他的手上,晶瑩的淚水就滴上了他的指尖。她俯在床上,慢慢地敘說,仿佛這敘說是給自己聽的。
  “我還記得你說我從來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也許是的,那就是我的過去,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什麽叫做刻骨銘心。我愛你,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可是為什麽愛情會這樣痛苦?”
  “為什麽出事的不是我呢?我才是真正的罪人啊,我根本不該出現在你們的生活裏。是不是因為我錯得太多,所以上天就把你帶走,讓我一輩子被痛苦咬噬……”
  “我不能夠背叛思岩,但我更不想傷害你,不想你不快樂,不想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想破壞你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我以為我這麽做是對的,讓一切都回到原點,就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不管我怎麽努力一切都回歸不到最初的模樣。”
  “你醒過來好嗎?不要這樣遺棄我,讓我一個人在孤寂的曠野裏走,周圍隻有風聲。不要這樣懲罰我。過去,即使我們分開了,我也不害怕,因為你還在,你還在某一個地方存在,我還能感覺得到。可是,如果你就這麽死了,我應該怎麽辦?我怎麽才能把你找回來……”
  “我不會死的。”
  她怔住了,一個聲音傳來,那麽遙遠又那麽切近,她抬起頭來,看到思境微微睜開的眼。
  “你醒了嗎?你是真的醒了嗎?”她有些傻,不確定自己能否分清是真實還是幻覺。
  “嗯。”他氣若遊絲,費勁地點點頭。
  “醫生,醫生……”她大呼起來,整個病房都被她喜悅的聲音充滿了。
  十天以後,思境已經可以下床活動了。
  這十天來,該來的人都來了,那些平時不相幹的權貴們也來了,可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卻從來沒有出現。為什麽不來?害怕麵對他嗎,或是害怕麵對自己的良心。他不該是這樣沒有膽色的人。
  思境給警局的口供極其簡單,承認自己神誌恍惚撞上了山壁。來錄口供的警員有些喋喋不休:
  “您的跑車有很多故意衝撞的痕跡……”
  “施工段離車行道有很遠的距離……”
  “您的車尾有其他機車撞擊的痕跡……”
  思境覺得頭疼,恨不得承認自己是為了自殺而撞上山壁的。還好,基於當事人的一口咬定,警方也不再過多的追問此事,那諸多疑點也就不了了之。畢竟方家有左右警局管或不管的能力。
  “你要再吃個蘋果嗎?”童欣來到了他的麵前。
  思境收起眼中的憂慮,白她一眼:“你別這麽傻氣行嗎?我已經吃了四個了,你準備把這一籃蘋果都削給我吃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我就是傻氣。我怕你不能吃了,怕你永遠不會起來吃。”她的眼圈慢慢紅了,“看著你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動也不動。我不停地想,你是不是永遠不會起來了,不能再看我,不能再和我說話,不能再吃東西,不能再……”
  “對不起,”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我沒想過讓你擔心的,真的。……可是,看著你這樣關心我,我覺得很值得。”他的臉上浮起一絲淺笑。
  “你還這樣說!”她有點慍怒。“我怎麽會不關心你……”
  “我心裏自然明白你關心我。可你知不知道,當你說不愛我的時候,我的心是什麽感覺,就是撞一百次車也比不上那種痛。我情願自己撞傷了腦袋,那樣,就不記得你說不愛我的話了。”
  “你如果撞傷了腦袋,我才不肯要你。”她盡量輕鬆地說,鼻子仍然酸酸的。
  “你的意思是現在是肯要我了?……我撞傷之前,什麽也看不清楚,隻能看見你的臉。昏迷之後也隻能想到你的臉,因為想著你,才能夠醒來。”他的聲音漸漸嚴肅,隔了一會兒才說“欣,如果你相信我的愛能給你幸福,我可以和你一起下地獄。”
  她也楞了一會兒才俯身去抱住了他,她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一早就知道,可現在即使要判她極刑她也要一錯到底:“那我們就一起下地獄吧。”
  “大哥他……”
  “我會和他說的……”話音逐漸減小,有些底氣不足。思岩的身影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的目光幽幽的落在遠方,心裏那失而複得的喜悅又被一種沉重的氣息遮掩住了。
  “怎麽了?你已經答應我了,我們不能回頭了。”
  “嗯。”
  其實,不管是在天堂或是地獄,隻要有你,我的心就不會害怕了。
  “茂峰投標是什麽時候?”
  “明天。”
  思境關上了手機,沉思了一會兒,毅然走出了病房。
  “哎,方先生,你不能出去,你的傷還沒好,不能這樣出去。”
  “誰說不能,我說能就能。”他回過頭戲謔的看了護士一眼,便如風一般旋了出去。
  “爸——”他回到家,徑直走進父親的書房。
  方毅舫,正背著手注視著那幅《踏雪尋梅》。
  一陣風在思境的心湖吹起了漣漪,洛雪……
  永遠也逃不出的雪,永遠飄灑在方家的雪。
  “茂峰投標的事您打算親自處理嗎?”
  “不打算。”毅舫回過頭來,和思境一起走到了白色的沙發邊,坐下。“你的傷恢複得怎麽樣?”
  “沒有大礙,我覺得隨時都可以出院。”
  “那就好。”
  “爸,這件事您知道多少?”思境謹慎地問,他從不質疑父親的智慧。
  “撞你車的人已經處置了。”
  “……如果投標失敗……不擔心動搖了方氏的地位嗎?”
  “未必是一個輸局。”
  思境不語,他心裏清楚,這一局他們必敗無疑。當然,他不能擅自去處理這件事,現在一切都在表麵的平衡之中,但隻要輕輕一碰,所有的東西都會崩潰。
  終於,在投標結束的那一天,他在路口攔住了元植。
  “你以為你贏了嗎?”對於投標失敗的結果雖在預想之中,心裏那股火氣仍不可抑製。他看著元植,看著那張他熟悉的臉。
  元植長思岩一歲,對他而言應該算是大哥哥,可是一樣的不羈和落寞使他們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們有一種默契。
  此時此刻,元植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神變得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他看不到裏麵有一絲勝利的光彩,相反,隻有疑惑和空洞。他不能再說什麽,也無法去訓斥這個眼裏含著疑惑的勝利者。
  “你早晚會後悔的,你注定是個輸家。”思境說完便放開他,轉身離去。
  什麽是輸,什麽是贏?
  “你在想什麽?悶悶不樂的。”童欣問。
  “想你。”思境才意識到自己又兀自出神了。
  “想我想到悶悶不樂?”她笑道,知道他有自己的心事她也不願多問,隻是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思境的手很溫暖,和她冰冷微潤的手完全不同。從來不曾奢望能夠這樣的和他堂而皇之地牽手,看來上天畢竟還是眷顧著她。她翻過他的手掌來,細細的打量著他的掌紋,猜想著哪一個交點是她,哪一段紋理是他們能夠共同走過的路?她傻傻地把自己的手心和他的相對,仿佛這樣就能讓彼此的紋理徹底地融合。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忽然想起這首歌來,她知道歌的最後是這樣的一句——那一年,讓一生,改變……是的,認識他的這一年扭轉了她的一生。
  “你在想什麽?”思境對她思量的表情感到不解。
  “沒什麽。”她輕笑著搖頭,並不打算把這個小小的想法告訴他,她打算藏在自己的心裏,等到獨自一人的時候便可以拿出來細細的回味。
  他們來到了華美酒店,這裏的大廳已經破土動工。
  “一片狼藉,沒有什麽可看的。”童欣打量四周,臉上微露著失望,原來的房屋已經被推倒,新的建築才剛打好地基。
  “我想,華美大廳才是我最滿意的一幅設計。原本想把這圖紙作為最後一件禮物送給你。”
  “小春說,你曾經打算離開,是真的嗎?”
  “確實想過。所以才想做點什麽,至少也要留一份禮物在你的身旁,不然,我怕你將來有一天忘了我,根本不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
  “你說的是什麽話?我如果能夠忘記你,哪用經曆現在這一切考驗。現在想來還是覺得後怕,如果你真的離開,我會變成怎樣?”
  “可我到底還是留下了。我就像一隻風箏,被你的線拉在手裏,隻要你不放手,我就逃不掉。所以,請你永遠也別放手。”他抬起她的下顎,認真地對她說。
  “我不會再放手了。你也要答應我,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其實我一直覺得不踏實,我常常想起做過的一個夢,夢裏麵你在前麵跑,我在後麵拚命地追,可是怎麽也追不上,怎麽叫你也不回頭……”
  “傻瓜,那隻是個夢。”他把她環抱在懷中。
  “你是答應我了嗎?”
  “當然。”
  “那我們一起看著華美竣工的那一天。不管世界多麽大,這裏才是真正屬於我們倆的地方。”
  他俊美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舒展的笑容,就是這個笑容讓她怦然心動,就算隻為這一個笑容她也願意付出一切的代價。這樣就足夠了,隻要能夠抱著他感受到他懷裏的溫度,就已經足夠了。至少他還存在,在她的身邊,這於她而言就是莫大的幸福。如若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不見,那麽她的心也一定會跟著消失,再也找不回來。

  (十九)迷雲
  方宅,仍像一位威嚴的老人記錄著方家世世代代發生的一切,這一年發生的一切都是值得被好好記錄的,方家一次又一次被卷入風暴之中。
  冷子莛病倒了,乳腺癌Ⅱ期,需擇期行乳腺癌改良根治術。
  這對方家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冷子莛是方家的一個支柱,雖然方家基本上是個男人的世界,但她的高貴幹練仍是這個家最亮麗的一麵風景。
  怎麽會突然得了癌症呢?
  思岩坐在自己的書桌麵前,心裏一片恍惚,他隻是離開了一個月,為什麽回來之後一切都變了樣?思境大病初愈,母親又突然病倒。他看到思境最近舒展的表情心裏就格外不安,是不是童欣和他已經……他不敢去想,難道自己的離開竟等同於棄權?老天對他很不公平,不順心的事都要在同一時間到來。
  茂峰投標的事更是雪上加霜。
  他第一次在董事會上大發雷霆。他把元植交來的投標報告甩在桌上,會議桌上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不敢觸他的黴頭。
  他的鋒芒直指元植:“你告訴我,投標怎麽會失敗?怎麽會輸給嘉樂集團?那麽周詳的策劃,那麽重要的投標,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你能不能給我個理由?”
  元植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嘲弄:“對方的實力太強了,他們的價錢隻比我們高一點。”
  “隻高一點?為什麽隻高一點?我們的底價除了你、我、我父親,還有誰知道?”
  元植橫眉一挑:“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你自己清楚。”思岩極其不悅地皺皺眉頭,早說過元植是埋在方家的一枚炸彈,隨時都可能把他們炸得粉身碎骨。現在,他果然在方家最脆弱的時候來上這樣一擊,讓他們全軍覆沒。自己怎麽會那樣愚蠢,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為了自己的兒女私情跑去散心,自己真是一時失策,以至於這樣腹背受敵。
  周圍的董事都一言不發,參與這場紛爭沒有絲毫的好處。一個是方董事長的長子,一個是傳聞中方董事長的私生子,任何一個都得罪不起,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處事之道。
  “方思岩,有話直說吧。”元植冷冷地與他對視。
  “話說得太明了還有什麽意思?”思岩的臉亦是毫無表情。
  “如果這樣不信任我,我呆下去也沒有意思,我辭職好了。”元植推開椅子,大步地從會議室走了出去,他勝利了,可以高昂著頭走出這個地方。看著思岩頹然的表情,他告訴自己應該高興,是的,他當然應該高興。
  思岩閉了閉眼,他的思緒很亂,亂到沒有能力處理任何事情。
  特護病房裏,方毅舫一直守在子莛的身邊。
  “毅舫,你回去睡吧。”
  “我不累。後天就要手術了,我陪陪你。”他濃黑的眉毛還散發著英氣,他的話不多,但句句有力。
  “毅舫,我明天想和元植談一談。”
  他神色有點異樣。“子莛,不用……”
  “毅舫,”她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能夠嫁給你,我覺得很幸福。”
  “別說了。”他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這麽多年,她在他的背後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可是他,又為她付出了多少呢。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洛雪會很幸福。”
  “子莛,我求你別說,別說了。”他把頭埋在床上,他的頭發已經有了不少的銀絲,他像一隻已到暮年的雄獅。
  “我知道,這麽多年,你一直忘不了她。我知道你生活得很痛苦,看著你的痛苦我卻幫不上你任何事,我覺得很內疚。但是不管怎麽樣,我很高興能夠陪你這麽多年,我比洛雪幸運,即是你隻愛她我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他突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她高貴嫻熟,是那麽高高在上不能侵犯的一個女子,可是她怎麽會有這樣柔情悲戚的心聲?
  “……你怎麽會這樣想我呢?難道你以為,我們結婚三十年來,我心裏裝的都是另外一個女人?”他有點困惑。
  “難道不是嗎?你不用刻意安慰我。我在嫁給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和她的過去,知道她有你的孩子,可我不介意。能夠和你在一起這麽多年,和你一起看著三個孩子長大,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子莛,你不可以這麽說。能夠娶到你作妻子,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分。你怎麽能夠抹殺我對你的愛呢?”
  子莛輕笑,笑裏包含著諒解也包含著不相信:“那麽,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愛上我的?”
  毅舫啞然,對啊,是什麽時候呢?
  也許是第一次在他們的相親晚宴上,他為了洛雪的事而遷怒於她:“冷小姐是嗎?果然冷傲。”而她則有風度的一笑:“你也不遜色。”
  也許是新婚之夜,他抱著被褥走向書房時她在身後關切地說:“立秋了,多帶一床被子吧。”
  也許是當他為了洛雪的下落不明而憂心如焚時,她為他端來一杯清茶,任他在她的懷中哭泣。
  也許是當他找到元植時她微笑著拉著元植的小手一步步走進方家的大門。
  ……
  “我……我說不清楚。”
  子莛又笑笑,淒涼的一笑。這笑讓毅舫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生平最不喜歡把這些情情愛愛掛在嘴邊,可是,為什麽你會因此而不相信我?你什麽時候會變成這樣一個不自信的人,你在任何場合不都是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嗎……洛雪和我是有過一段過去,愛她是在你之前,這沒法改變。我和她不能不分開,因為家庭。那時的自己比較固執,以為方家的榮耀比一切都重要,所以才會犧牲了她,這是我一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我會永遠想著她,懷念她,想補償她。但是,認識你之後,你同樣把我折服。你怎麽能認為我沒有愛過你呢,怎麽會這樣想?”他的語氣漸漸不平靜。
  她漸漸迷惑,自己聽到的話是真的嗎?
  子莛的目光落在床頭的花瓶上,裏麵插的是一束臘梅,心裏忍不住又泛起一陣酸楚:“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花嗎?”
  也許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最愛臘梅,毅舫也一定這樣以為。是啊,每年冬天,方家的客廳裏,飯桌上,書房裏處處都可見臘梅的身影,整個方家都縈繞著臘梅的芬芳,這全是她的傑作。
  “驛外棧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她喜歡這傲霜鬥雪的梅花嗎?也許是吧,也許她真的喜歡,但她的喜歡隻是因為他喜歡,而他的喜歡隻是來自於洛雪的喜歡。
  也許無人知道,在她出嫁以前,在冷家的花園裏,精心地種植著各式各樣的百合——龍牙百合、小麝香百合、鐵炮百合、荷蘭百合、王百合、卷丹百合、川百合、火百合……那些才是她真正的所愛。
  “百合,是嗎?你最喜歡的是百合。”
  她驚訝得睜大了眼,淚水潸然而落。原來他是了解自己的,甚至知道自己隱藏著的心聲。自己一直都被愛著,可是自己還那麽遲疑。她怎麽會沒有看見他的真心呢,是因為它隱藏得太深還是因為自己太在意才患得患失?
  “有你這個回答,我這一生也沒什麽遺憾了。”她握住他的手。“可是我不想元植一輩子誤會你,甚至……甚至報複你。”
  “不管他怎麽對我,都是應該的,這就是因果。”方毅舫坦然地說。
  “不可以。他不能夠恨你、傷害你,這絕對不行。”她的語氣又恢複了她一貫的威嚴和堅定。
  方毅舫隻是搖搖頭。“我確實虧欠了他們母子太多。”
  “這不能完全怪你,這麽多年什麽也補償夠了。”
  “夠了嗎?怎麽可能補償夠?我虧欠他的何止是一個母親?”方毅舫的神情突然變得哀戚。
  “可是茂峰投標的事……”子莛的神情充滿擔憂,“會不會隻是一個前奏,不知道那孩子到底藏了多少心機……”
  “別再提元植了,思岩會處理的。我們很久沒有一同去旅遊過了,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去度假好不好?”
  “好。”
  “陪著我再過三十年好不好?”
  “好。”
  “我們一起看著孩子們成家,看著孩子的孩子長大,好不好?”
  “好。”她的淚滑落了。
  月光如水,灑在潔白的病床上。
  元植坐在酒宴的正中,他是今天的主角。身旁那個妖豔的女人,正是嘉樂的總裁。
  “為我們的計劃成功幹一杯。”她舉起了酒杯。旁邊有一群人響應。
  他也舉起酒杯,臉上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終於成功了,嘉樂得到了茂峰這筆生意,其意義並不止於贏得這次投標,今日的嘉樂完全有方氏當年勢如破竹的氣勢,隻要有元植這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倒戈相向,嘉樂完全有能力與方氏平分天下甚至取而代之,方氏,將不再是商場的一個神話。
  打擊方氏,是他人生唯一明確的目標,他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了。
  做大事必當付出代價,他想起這句話忍不住看了看身邊這個不簡單的女人。隻是,他的代價太大了。並不想傷害思境,這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在未知思境生死的時刻他心裏的那種恐慌和煎熬是那麽深刻,深刻到讓他懷疑自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罪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隻是個錯誤。
  “賀兄,今後隻要我們齊心協力,必當縱橫整個商場。”一個禿頂的男子笑眯眯的向他敬酒,他笑納。
  “什麽時候到嘉樂來幫忙?”那女人的眼睛像極了貓眼,勾人心魂。
  “暫時沒有打算。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碰了釘子,那女人便換了話題,她湊近他的頭對他耳語:“我也想休息。現在天氣這麽冷,不如我們一起去澳洲度假。”
  澳洲?他神經反射般地顫抖了一下。
  佑婷!他在心裏痛苦地呼喚著她的名字,他曾和她一起在澳大利亞度過了人生中最美麗的一段時光,他們一起買菜做飯,看日出日落,在湖邊垂釣,在莊園裏摘果子釀果酒,一如王子和公主度過的童話中的日子。
  他的代價也包括她——他和她也不會再有將來了,在他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已經預見到了這個結果。她是他的天使,從她出現在他生命裏的那一刻開始,所以他不能以一種魔鬼的姿態去靠近她。
  那女人敏銳的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眼神流露出不滿。
  “我想先走了。”他站起身,身旁女人的臉色更加陰沉。他視若無睹,腦海裏隻有另一張冷豔的臉。
  當元植知道子莛想見他的時候,還是有一點詫異。她想見他做什麽呢?她待他不薄,說視如己出也不過分。可是,那又怎麽樣,她不過是想補償對他的虧欠罷了,如果不是她,方家的女主人應該是洛雪。
  “元植。”她輕輕的叫他。“坐吧。”她對人總是這樣客氣而不疏遠,和藹而不謙卑。
  她看了他一會兒,方問:“元植,你是不是恨我?”
  他看了看她,她的表情誠懇,於是他回答,“對,我恨你。”
  “恨我取代了你媽的位置?”
  “不錯。”
  子莛歎了口氣,“也恨毅舫嗎?”
  “對,我恨他!”他恨恨地回答。雖然父母早亡的他,全靠了方毅舫的資助才可以過上令人羨慕的日子,才能夠遠渡重洋,但這隻是一種補償罷了。於是,他認定他是他的仇人,他拋棄了他的母親,讓那個可憐的女人瘋瘋癲癲含恨而終,這一點是最最重要的事實!
  “所以你要報複他?從方氏集團下手?這麽多年你都在這樣預謀嗎?”
  “你以為呢?”他有些挑釁地看著她。
  “元植,你不能恨他。”
  “為什麽?他傷害了我的母親!他間接地殺死了她。”
  “他是你的親身父親。”子莛閉上眼,對她而言,說出這句話需要勇氣。
  “哼,”他冷笑,“不要和那些說閑話的人一樣好嗎?編一點好的借口好嗎?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做親子鑒定。”她語氣威嚴而誠實。
  “你騙我。”他仍隻有那固執的一句。“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對他不計前嫌感恩戴德嗎?”
  “我有沒有騙你,你那麽聰明,可以自己去判斷。元植,不要恨毅舫。他是那麽愛你,你在他的心裏,和思岩、思境的地位是一樣的,甚至於對你的憐愛超過對思岩和思境。你絕對不能作出傷害他的事。”
  “是這樣嗎?如果我真是他的兒子,我會更恨他,為什麽要拋棄我的母親,為什麽要拋棄我??”他咆哮著。
  “你還年輕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麽?他根本就是自私,為了他的權利地位金錢而犧牲一個女人的一生。”
  “如果你在他的位置上,你就能夠體諒。一個人背負方家的興亡,很多時候都會身不由己。”
  “借口!我不相信不靠女人她就不能夠把方氏集團發展下去!”
  “商戰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單純,方家和冷家的糾葛也不是你所想得那麽簡單。在這場婚姻裏,不是隻有一個犧牲者,洛雪有她的悲哀,毅舫和我的犧牲你也不能視而不見,不要指責這種命運造成的結果,不要去埋怨你的父親。如果一定要恨,請你恨我吧。”她由於激動而輕咳了幾聲,“我知道你失去了一個母親,我不敢想能替代洛雪在你心裏的地位,但我從始至終都希望能給你作為一個母親的愛。”
  他有點不能自持了,要他如何去接受這個事實。他不能否認,她對他真的很好,總是關心著他的生活學業甚至愛情,雖然他總在表麵上敷衍她,但內心還是有過瞬間的感動。
  可是,母親受過的傷害要怎麽去計算,難道隻能怪天嗎?為了這一個恨字,他幾乎放棄了一切,他不惜成魔,向方氏展開了嚴密的複仇計劃,可是,突然間發現,他要報複的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族。
  “我明天就要手術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我放心不下思岩、思境,但是我知道他們都長大了,他們會好好活下去;我也放心不下毅舫,但他還有兒子,將來還有兒媳好好照顧他;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以前我不敢和你深談,因為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坦然麵對你,我也有痛苦你明白嗎?你提醒著我毅舫曾在我之前有過風花雪月的過去。可我放不下心,我擔心你會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這樣不好,對你不好。如果因為仇恨而作出令自己一輩子後悔的事,那是多麽悲哀。……如果我手術的結果不理想,請你答應一件事。”
  “什麽?”他呆呆地問。
  “你要快樂地生活。試著去愛你的父親和兄弟。”
  他瞪大了雙眼。不要,不要把這種矛盾推給他。怎麽能讓他突然從恨中變成愛?
  “這絕不可能!”他發瘋了一般狂奔出去。

  (二十)狂瀾
  “思岩,元植呢?”佑婷走到思岩的辦公室,屋裏一片寂靜,空氣中擾動著一種困頓的氣息,思岩背對著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窗外的景色。他的濃眉糾結在一起,一如她為他而糾結的心。
  “大家都在找他。”思岩平靜地說。“早上,他和媽談話之後就不見了蹤影。”
  “他知道了?”她問,心裏始終有不好的感覺。
  “嗯。”他說。
  “茂峰的事是他作了手腳?”
  “依你的判斷呢?”
  “我不知道。如果他要對方家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以前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隻是沒有得逞罷了。”
  佑婷有些迷惘,她一貫不喜歡去分析元植,她隻習慣於去感覺他。
  思岩轉過身來看著她。“已經不止一次了,從收購風暴開始,他不止一次想要對方氏不利。佑婷,你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你是第一個發現端倪的人,可你當時,卻沒有告訴我。”他的語氣還是溫和,即使是責備她他還是那樣溫和。
  “我並不是有意要瞞著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語氣更加溫和,充滿諒解的意味。“我並不願意這是事實,可是,我找不到別的理由。除了我、爸和元植,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底價!你知道他有多愚蠢嗎?方氏就這麽被他害了,他還插到嘉樂那灘渾水裏去!”
  “……也許,是巧合吧。他不會做那樣明顯的蠢事。”
  “正因為顯而易見才能迷惑人。”
  “不管怎麽樣,總要先找到他。隻要他願意放下仇恨,以後的事都可以從長計議。”
  “是啊,總要找到他,他畢竟算是我的哥哥……”他歎了口氣,“他會在哪兒呢?你能幫我找到他嗎?他一向很信賴你。”
  “好的,我盡量幫你找找看。”其實,她也一直心緒不寧,一直擔心著元植的下落才會來尋求思岩的幫助,誰知道誰也給不了她更多的信息。忽然想起一個地方,他一定會在那兒,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
  她飛快地開車來到海邊。果然,那輛黑色的法拉利正停在那裏。可是,車裏沒有人。她很焦急,這個有點乖戾有點冷酷的男子,誰能夠預料到他會有怎麽樣的反應呢?
  她環顧四周,忽然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海的中央走去。那個黑影越變越小最後竟慢慢地向水中沉去。她倒吸一口冷氣。
  “賀元植!你回來。”佑婷在海邊大喊,但是海風瞬間就把她的聲音吹走了。“不要,你不要那樣傻。”她顧不得那麽多,立刻甩掉外衣也向海的中央跑去。冬天的海水好冷,可是她的心更加冷。他怎麽會那麽糊塗,這麽多年艱難痛苦不都度過了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怎麽會去自殺?她的心愈加收緊,她在海水裏拚命地遊著,在那蔚藍色的海水的簇擁下,腦海裏驀然閃現出過去和他的一幕幕。
  三年前,在思岩的遊艇上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他對她一見傾心瘋狂追求,不論她怎麽冷眼對他,不論她怎麽拒絕他,他都毫不氣餒。每當她為了思岩醉酒的時候總是他把她拖回家,每當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是他在一旁任她發泄,每當她遇到煩惱時總是他來為她設法解決。他為了她擋住從天而降的石塊,他為了她放棄生意同赴澳洲生活,他在她從夢中哭醒時包容地嗬護,他駕著馬車帶著她在澳洲莊園裏逍遙地馳騁,他把她所有的夢想和所有的喜好都銘記於心
  ……
  和你一起在澳洲的半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如果傷害我可以減輕你的痛苦,我寧願遍體鱗傷。
  也許你一生一世都愛著他想著他,可我,不介意退而求其次。
  你是我愛的第一個女人,也是唯一的一個女人。
  ……
  海浪的聲音漸漸淡去,他說過的話卻一句一句震蕩在耳邊。不要,元植,你不要死,我要你活著。她心裏隻有這一個念頭,於是就更加努力地往前遊去,她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可是她突然停住,左腿鑽心的疼。抽筋了嗎?怎麽會這樣,離岸邊已經很遠,她不可能遊回去,而且她也不能回去,因為他在前方,她必須往前遊去才能找到他。不覺中,身子有點下沉,她竟保持不了平衡。蔚藍的海水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有一種徹骨的寒意,她已經嗆了一口水。莫非,救人不成反倒要先死去?
  “救命啊!”一種害怕在心裏滋長,她有些絕望地呼喊,“元植——”
  不一會兒,她感到海水在有規律地波動,有人向她遊來,那人拖住了她,一點一點的拖著她向岸邊遊去,她順從的摟住了那人的肩。
  當他抱著她上岸的時候,她才看清楚了那人的容貌,高高的個子,健碩的肌肉,五官陽剛,棱角分明。
  “元植!”她定定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擔心。你怎麽能這樣嚇我!”他的胸膛還是那樣寬闊而結實,他的步伐還是那樣穩健,一步一步走上岸,然後把她輕放在軟綿綿的沙灘上。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那條長長的疤痕赫然可見,那是為了救她而留下的印記,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的右臂,讓淚水流在那條疤痕上。他也低下頭,用臉蹭著她的發鬢。
  “你怎麽這麽傻?”
  “嗯?”他有點懵,“什麽?”
  “你不是想自殺嗎?”她有點迷糊。
  他輕笑,仿佛她說了一句多麽傻的話。“我當然不是來自殺的,你忘了嗎,你曾經對我說,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把自己埋在水裏,一切煩惱都可以忘記。”
  她也笑了,仿佛他說了一句多麽傻的話。“那自然是指埋在浴缸或是泳池裏,怎麽能夠跑到海裏去呢,很危險的,你知道嗎。”
  “你在擔心我嗎?”他問道。
  她的笑容有些凝住,好像要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
  “算了,你不用回答我。”他別開頭去,還有什麽資格去奢望她的關懷?
  “在剛才那一刻,很擔心你。”
  他突然覺得百感交集,他已經決定遠離她的生活了,當然,當她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還是會奮不顧身,當她對他流露出溫存的時候他還是想要抓住那份關心。他愛她早已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本能。可是……
  他們靜靜坐著,一起看那海天相接的景色。
  “還在為了你的身世不開心嗎?”
  “你也知道了?”
  “之前就隱約聽到思岩和思境談起過。”
  “嗬嗬,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在商場上怎麽會那麽無情,凶狠,不擇手段——就像當年的方毅舫。原來我是他的兒子,真是諷刺。”
  “有些事選擇不了的。比如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
  “你可以學著去原諒。”
  “你相信是我出賣了方氏嗎?”他轉開了話題。
  “不相信。”
  “為什麽?”
  “你根本不懂得怎麽去恨一個人。”
  他看看她的臉,眼神無比奇怪,陰森邪魅,痛苦遲疑,裝滿了她不熟悉的光彩。過了許久,他才說:“我們走吧,我想去醫院。”他們站起身來,側頭一看,一個俊朗的男子正在海邊等著他們,確切的說,是在等著他。
  “佑婷,我想單獨和他談談。”思境開口。
  “好的,我到車上等你們。”佑婷回過頭去看了元植一眼,有點擔心。遠處的海浪一拍接著一拍翻滾不息,她的心也一拍一拍無端的劇烈跳動。看著元植硬朗的側影,看著發尖的水珠一滴一滴流到他的鼻梁,他的唇邊,他的前胸,像是一幅定格在記憶中的畫麵,那畫麵讓她的心稍微柔軟起來。也許,那狂潮總會平息的,那麽他的夢魘也一定會過去。隻是剛才的極陰寒和極溫暖的感受,非常的清晰。
  元植和思境向海邊走去,海水不時地衝刷著海岸,空氣中混雜著一股腥味,一種不平靜的氣味。
  “我應該稱呼你大哥嗎?”
  “你的傷好了嗎?”元植並不回答。
  “差不多了,也沒什麽後遺症。”
  “我差一點親手殺死自己的弟弟。”他有些自嘲地笑道。
  “何必這樣說,給小春撥的電話的那個人是你吧?如果遲一些,我的血也流光了。”
  “不管怎麽說是我的人把你搞成那樣的,而且這事本就是因我而起。”
  “要怪也不能怪你,我們都隻不過是棋子罷了。”
  “?”
  “其實一開始我就覺得奇怪。嘉樂為什麽會籠絡我?我根本毫無籠絡的價值,他們料定我會把錢還回去,所以你恰好在那個時候出現,而我自然而然地發現了你是奸細。”
  “可我的手下卻不知情,幾乎要了你的命。”
  “嘉樂的用心不在於茂峰的投標,離間我們才是最終的目標。”
  “你和……方毅舫早就知道這一切,為什麽不改變投標的計劃?”
  “爸爸從來都信任你。”
  “很可笑不是嗎?反而令嘉樂坐收漁利。”
  “這些都是其次。你還仇恨爸媽嗎?”
  “不知道。”還是硬邦邦的語氣。
  “那麽還有什麽打算呢?”
  “不知道。”
  “隻要你回來,什麽事情都可以一起解決。”
  “我沒有退路了,嘉樂不會放過我。”
  思境把臉換了個方向,無意中看到了車窗裏的佑婷,她對他一笑。“佑婷她……”
  “我和她什麽瓜葛也沒有了。”
  “你說什麽?”思境像是沒聽清楚,“……誰對我說過他的字典裏沒有放棄兩個字?”
  “不是我放棄她,是她放棄了我。現在我對她也沒有興趣了。我們走吧。”
  思境還是疑惑,他的眼睛裏……為什麽要言不由衷?
  童欣提著水瓶走在病房的走廊上。
  “我幫你。”身後走來一個人,是思岩。他伸出手去接過水瓶,手指無意中劃過她的手背,她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心裏很是惶惶。他回來了,終於回來了,什麽事情都必須一一麵對,但子莛的病情暫時給了她另一個逃避的機會,她不敢和他對視,不敢看他明晰的雙眸,甚至不敢和他單獨相處,和他在一起那種犯罪感總會令她窒悶。
  “你先回病房吧,我一個人夠了。”思岩說。
  “?”她愣了一下,接著就走了出去,他生氣了嗎?睿智如他,哪怕一點點小異常也逃不過他的雙眼。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他的背後把玩著自己修長的手指,那沒婚戒早已被取下。水瓶口冒出氤氤的霧氣,他微曲的背影在霧中隱現,他的肩看起來像是負荷著極沉的重量,是什麽壓住了他?是什麽讓他的背影那麽孤獨?
  站在這裏有什麽用呢?她不禁搖搖頭,確實沒用,既沒有勇氣開口也沒有勇氣接受他的質問,於是她獨自走了出去。
  推開房門,她看到了子莛蒼白的臉,於是笑笑。
  “毅舫,你先出去,我有話想單獨對童欣說。”
  毅舫走了出去,子莛拍拍床沿,她乖乖地走過去坐下。
  “欣兒,我很久沒有好好和你聊聊了。”
  “伯母,你要好好保重身體。”
  “欣兒,我很清楚,我的情況不像醫生說的那樣樂觀。也許,已經有轉移了。”
  “伯母——”童欣打斷了她的話,“你不要那樣想,一個人隻要一到醫院,沒病也會想著自己有病。”
  子莛笑著搖搖頭,“傻孩子,自己的身體,自己總是有數的。我並不怕死,我這麽多年過得很幸福,我一直是很感恩的。感謝上天給了我這麽好的丈夫,這麽優秀的兩個孩子。所以,我很舍不得死。”
  童欣低下了頭,隻覺得眼中又有水霧升起。
  “欣兒,思岩第一次把你帶回家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堅強、懂事,我知道你父母去世早,所以我一直也非常疼愛你。”
  “我知道,伯母,我知道。”
  “你是值得我信賴的,所以有些事情我想交待你幫我去做。”
  “伯母,你說吧,不管什麽事,我都答應你。”
  “如果我手術不順利,你以後要幫我照顧思岩和思境。”
  “這……”童欣有點惶惑。
  “我明白你的心事,我知道這很讓你為難。人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隻有我這樣的母親最了解這句話的含義。所以,我不能對誰偏袒,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希望你能把對他們的傷害減到最小。”
  見童欣不作聲,她又繼續說,“其實究竟什麽是愛情,誰也不能說得清楚。有的時候也許相守了很長時間也看不清對方的心,非要等到最後才發現真愛原來一直都在身邊。我不願意去問,你的心裏究竟誰的地位更重一些,但是,如果你選擇其中一個,也不要對另一個太殘忍。要好好的對待他們倆。其實我心裏是最清楚的,思岩這二十幾年來都很不快樂,因為他是方家的長子,他背負了太多不得已——跟他父親當年一模一樣,隻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真的快樂;思境也吃了不少苦,在別人眼裏他看起來對什麽都不在乎,其實他心裏的傷痛也許比誰都重。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有兩個你,這樣誰也不用為難了,對不對?”她對童欣輕笑。
  “伯母……”她想說點什麽,可卻找不到可說的話。
  “隻要答應我,好好對待他們。”
  “我會的,我會盡我的能力。”童欣緊緊地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
  兩輛跑車停在醫院門口。元植、佑婷、思境走進醫院,思岩毅舫不約而同地站起。
  “她呢?”元植悶悶地問。
  “在裏邊。”
  他並不和任何人對視隻是徑直推開了門。子莛睜開了眼,隻聽見一個悶悶的聲音:“明天就要手術了,我祝願你手術順利。”
  她還看著他,目光裏滿是期待,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他隻是筆直地站著,就再也不說任何話了。
  子莛的眼裏有一絲失望,但她還是笑了,“好,有你的祝願我比什麽都高興。”
  他的臉上依然是冷冷的表情,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他們一行人走出了醫院。
  “我送你。”思境和思岩同時對童欣說。
  “……”她有點不知所措,“我坐公車吧。”
  “還是我送你吧。”元植適時解圍。
  坐在元植的法拉利上,兩人一直沉默著。
  “很難麵對是嗎?”
  童欣回過神,不知道如何回答。
  “既然已經作了決定,就應該堅定的走下去,不要錯過了自己所愛的東西。”
  “哦,你先讓我下車吧。我想走回去。”
  十二月了,夜很涼,童欣卻渾然不覺。天上還飄著雪花,不知道為什麽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早。好靜啊,隻能聽見腳踩著雪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她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到樓下。遠遠地,她發現有一個人影佇立在樓下,他穿一件咖啡色的風衣,裏麵是淺咖啡色的高領毛衣,他斜靠在那輛熟悉的YAMAHA上,雪花飄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一層銀色的外衣,像一幅維美的剪影。不管什麽時候,他隻要往那裏一站,就是一道亮眼的風景。童欣加快了步伐走到他的身邊。
  “才回來?”他問。
  “嗯。自己逛了很久……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以後都別說,我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好不好?”
  “我答應過你,會早點和思岩說的。”
  “沒有關係,誰也沒想到,家裏突然發生這麽多事。我們還有時間,隻要你相信我,和我一起去麵對,就足夠了。”
  “我自然會相信你。”她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我們去散步?”
  “好啊。”
  他們就漫步在那條林蔭道上,雪花落在他們身上,平添幾分浪漫的氣息。雖然是寒冬,可是思境的手總是溫暖,不像她,手總是冰涼,怎麽也晤不熱。
  “你的手怎麽這麽冷?”思境的話嚇了她一跳,難道他看到了她心裏的想法?
  “不知道,從小就是這樣,可能是局部血液循環不好。”
  “沒關係,把我的手借你當暖爐。”思境笑,“你猜我想到了什麽?”
  “什麽?”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可以一輩子這樣牽著你的手,多好。”
  她望他一眼,心裏那點空隙卻裂開來,一種無奈的情緒乘虛而入。於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我們會在一起的,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一起到老。”她有些動容地說著,仿佛想讓他更加堅定,也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堅定。看到路邊的長椅,他們走過去坐下。童欣又習慣性地翻過思境的手掌細細的打量。思境不由輕笑:“還沒看夠嗎?”
  “你的生命線好淺哦。”童欣輕輕的歎息,她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心裏一直不安,雖然也知道掌紋的說法沒有什麽道理,但這種不安卻日益強烈。
  “傻瓜,這些說法怎麽能信?”思境淡然一笑,臉上的線條愈加柔和,“我們在一起,你會覺得累嗎?”
  她斷然搖頭:“不,當然不,我隻覺得幸福,真的,久違了的幸福。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不管有多苦》?”
  “沒有。誰唱的?”他故作茫然。
  “那我唱給你聽。”
  “好啊,等等。”他突然扭到一邊去,不知道在他的大衣口袋裏擺弄些什麽。“OK,唱吧。”
  “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我隻想要擁有最後的祝福/再多的傷害我都不在乎/願你我掙脫一切的束縛/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準哭/我不怕誰說這是個錯誤/隻要你我堅持永不認輸。”
  歌聲停住,周圍顯得異常安靜。
  “怎麽了?怎麽呆住了?我唱得有這麽很難聽嗎?”她用手在他眼前晃晃,臉上有些失望,“你知道我不喜歡對人唱歌的,以後都不唱了。”
  “不,好聽。”他藏起眼中的感動,慢慢捧起她的雙手,“你知道,不管前途怎樣我都不會怕,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沒什麽可懼怕的。我很高興聽到你對我唱這首歌,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孤軍奮戰。”
  “當然,我們早已經捆在一起了,不能一起上天堂,隻好一起下地獄。”
  童欣抬起手探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終於可以不再用目光去撫摸他,終於可以真真切切的觸及他的肌膚。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在她略微詫異的目光中輕輕地在她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她閉上眼,感受這吻的香甜,雖然沒有更加深入地糾繞,但這個輕吻卻比她經曆過的任何激吻更令她心悸,以至於他的唇離開的時候,還有些不舍,臉也在月色下顯得微紅。他是那樣溫柔那樣虔誠,仿佛她是多麽珍貴的一樣寶貝,她不自主地靠上了他的肩頭,聽到他在耳邊低語:“我愛你,童欣。”
  緊緊地閉上了眼,隻在心裏回應:“我也愛你,思境。”
  雪花依舊在飄灑著,快樂的飄灑著。
  童欣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屋。童遙應該睡了吧,夜已經深了。
  深夜裏,童欣被一種聲響驚醒。隔壁總有響動,好像有人在走來走去。那種聲音雖然極力壓製卻還是驚擾了她。童遙怎麽了,失眠了嗎?小的時候,童遙偶爾也會失眠,可那已經是很小的時候了。
  隔壁的響聲並不停息,像是一個人拖著鞋從房間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走到這一頭,慢慢地踱步、低低的摩擦聲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裏閑得那樣刺耳。倏地想起前兩天童遙在她的麵前藏起藥盒,好像是一瓶安定!
  她跳下床走到隔壁門前,敲門,“遙遙?”
  屋裏的一切聲響都在刹那間停息,一切都歸於原位,漆黑的夜晚幽靜得近乎詭異。夜裏的寒風吹過,令她打了個寒顫,透心地涼。
  她隻好回到屋裏繼續睡下,自己卻開始輾轉難眠。

  (二十一)雪情
  清晨,童欣從床上爬起來,昨夜那種特別的聲音一直回旋在耳邊,讓人難以成眠。看看鏡子裏的自己,她不由笑了:又有了兩個黑眼圈,她是很容易就生出黑眼圈的,再加上頭發蓬鬆神情慵懶,真醜,不知道思境看到她這副模樣會怎麽糗她。
  一邊換衣服,一邊把手機打開,裏麵有一條語音留言。
  “欣,給你聽一首歌: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我隻想要擁有最後的祝福/再多的傷害我都不在乎/願你我掙脫一切的束縛/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準哭/我不怕誰說這是個錯誤/隻要你我堅持永不認輸。這是我昨天悄悄錄在手機裏的,把它也發給你。這首歌就算是我們之間的承諾,好不好?”
  正在擺弄頭發的手停住,轉過頭來看著手機上閃爍的燈光,不由得楞住。他竟然把她昨夜唱的歌錄了下來,這對她而言是多麽大的一個驚喜,小心翼翼地把這條留言保存起來,忍不住又多聽了幾次。
  走到餐桌前,童遙正忙來忙去準備早餐,最近自己很忙,做飯的事就全靠了童遙。童欣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為什麽她的臉上沒有疲倦的痕跡?
  “我臉髒了?”童遙突然問她,笑容依然明媚,雙眸清亮無邪,看不出絲毫異樣,還是以前的那個可愛女孩啊。
  “哦,不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已經固定了許久。
  “那你慢慢吃,我先去上班了。”
  童欣點點頭,慢吞吞的吃著盤裏的荷包蛋,思緒卻不知道在何方神遊。童遙關門的聲音消失了很久,她才吃完,一起身,恰好看到童遙虛掩的臥室門。腳仿佛受了控製,一步一步朝那門走去,推開房門,裏麵沒有什麽不同,和自己的寢室一樣,幹淨整潔,清新雅致。目光落在那個抽屜上,那裏麵收藏著童遙的日記本,每次她開玩笑時童遙總會把那個日記本當寶貝護得好好的。也許,那裏麵記載著童遙最近反常的根源,那裏麵可以找到夜夜困擾她的聲音的秘密。不由走近了去,拉開抽屜,那個天藍色封麵的日記本就靜靜地躺在那裏,封麵上的六翼天使朝她微笑。要解開這個秘密嗎?可是這是童謠的隱私啊。她玉蔥般的修長手指逐漸靠近了那個日記本,一聲清脆的“姐——”卻把日記本驚落,童欣的手抖得竟不能把抽屜關上。
  童遙站在臥室門口,臉上還是那慣有的笑容,“我忘了拿手套。”童遙自然的走到童欣身邊,幫她關上那抽屜,然後,反鎖。
  “我走了。”拿起桌上的手套,她又笑著走了出去。
  她竟然就這樣走了?童欣像被抽了一個耳光一般,愣在原地,很久很久。
  “坐穩了嗎?”
  “嗯。”伸出手去抱住了思境的腰,心裏的一點陰雲漸漸散去。今天是祝之宇的寶貝閨女滿月的日子,在思境的再三要求下,她才答應同去做客。這麽快就公布他們的關係是不是太魯莽了?盡管麵對的是他的生活圈子,可是他的朋友會諒解他們嗎,會給他們祝福嗎?諸多的顧慮在思境的麵前卻全全崩塌了,每一次麵對他的霸道和孩子氣她都束手無策。沒有辦法,他是她的魔,令她沒有說不的能力。
  祝之宇的妻子是中葡混血兒,很美的一個女人,連繈褓中的寶貝也是個美人胚子。看祝之宇鞍前馬後的為老婆小孩效勞,思境和劉小春相視一笑,從不知道他有成為模範丈夫模範父親的潛質。童欣也淡淡微笑,看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美妙嗎?可自己的愛情卻總像是泡在苦酒裏,雖然甜,終究逃不開一種苦滋味,所謂的幸福也像是懸在半空中,沒有實處可落腳。
  “老公——baby又尿尿了。”女人甩甩手,彈彈腿前的一片裙布,上麵濕濕的一片。之宇慌忙跑去,免不了聽老婆嬌嗔幾句,祝太太走進臥室去換衣服,之宇就到一個小屋裏為他的小公主換尿片。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童欣走過去幫忙。
  “看,我女兒乖不乖?”之宇滿是得意的表情。
  “乖,很漂亮。”童欣遞給他一張新的尿布,很配合的回答他的話。為人父母都是如此,潛意識裏總覺得自己的子女是最好的,總希望聽到別人稱讚自己的子女,即使是應酬的話聽來也格外入耳,而且就覺得是真的一般。想到此童欣笑了,自己將來也可能是這樣模樣。
  “你笑起來很漂亮。”之宇抬起頭來,圓圓的眼睛反複打量了童欣一會兒,“笑起來和書妤很是相像呢,嗬。”他樂嗬嗬地抱著自己的寶貝走了出去,童欣的笑容就那樣定格在臉上。腿很無力,需要個支撐的東西才行,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像書妤嗎?這個問題,好像很重要。
  “又發呆了?”抬起頭,看到那幅熟悉的金邊眼鏡,原來是劉小春。
  對啊,她和劉小春相處的那段時間總是失魂落魄呢。
  “其實你和書妤一點也不像。”他有意無意地說,“書妤像一輪朝陽,明媚狂熱,你比較像是無言的明月,靜謐婉約。”
  何時變得會賣弄才學了?童欣輕笑:“你的意思是說我比較沉悶了。”
  小春也笑了,隨即從懷裏拿出一支鋼筆來:“這是你的,上次你忘在工地上了,一直沒機會給你。”
  “哦,我都忘了,找了好久找不到,後來又買了一支。”她接過筆來,放在手心把玩,錯過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奇怪神色。“一直還沒機會好好責罰你,你和思境一起騙得我好苦,當時你說的那些話真讓人誤會,我還以為……”抬起頭來,卻碰到他深沉的眼神。
  “以為什麽?以為勸你放開懷抱是為自己找機會?”他換了個姿勢站立,童欣埋下頭,一笑了之。
  “如果,當時的話真的是為了我自己而說的,你會不會考慮?”
  童欣抬起頭來,一汪秋水裏蕩起一絲漣漪,不解,驚訝,思慮。那副眼鏡後麵好象閃過了些什麽,又或者閃過的隻是反射的光線。
  “我跟你開玩笑的。”他轉開了頭,童欣便捕捉不到他目光中藏著的思緒了。
  “一點都不好笑誒。”她的手反複地把鋼筆帽打開關上打開關上,嘴角扯出的那個弧度相比也很難看。
  “聊什麽呢?”思境走了進來。
  “沒什麽。”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麽有默契?”思境奇怪地笑笑,“吃火鍋了,出來吧。”
  “方先生也到過葡萄牙嗎?”祝太太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和思境談得不亦樂乎。
  “大學時去度假,呆過兩個月。現在還記得在自由大道上走的感覺,和別處的風格很不一樣。後來還到Campo Pequeno看鬥牛,買了一套鬥牛士的衣服,到現在還收藏著。”思境的臉上又綻放出特有的迷人笑容,整個晚宴上他們兩人成為了主角。小春看了童欣一眼,她仍舊不溫不火的吃著東西,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可是,實在覺得思境的情緒高漲得不尋常。
  “方先生會葡萄牙語嗎?”
  思境隨口說了幾句葡語,女人開心地大笑,他們就一直用葡萄牙語交流,一幅相見恨晚的模樣。
  “來了來了,葡萄牙進口的海鮮。”之宇圍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把一盤大蝦放在小春和老婆那一邊。
  “我記得你很愛吃?”小春詢問著童欣。
  “嗯?哦,對啊。”童欣順手理了理額前的發絲。
  “哦,那請就給童小姐放過去。”祝太太說。
  劉小春剛把盤拿起,卻在半空中被思境擋住:“不用了,她最近腸胃不好,還是放在祝太太那邊吧,難得有家鄉的土產。”
  小春有些尷尬,童欣抱歉的一笑:“嗯,最近腸胃確實很不舒服呢。”側頭看看思境的臉,那線條不似先前那樣柔和,變得直直的,極不調和。
  吃過晚飯,大家都告辭回家。
  把摩托停在理公寓很遠的地方,思境下了車:“咱們走回去吧。”
  童欣不說話,隻把頭盔摘下,然後跟著他向前走去。還是一樣的林蔭道,一樣的月色,一樣的飛雪,隻是他們之間仿佛也開始飄起小雪。幹嘛走那麽快啊?那麽早把車停下不是為了散步嗎?如果兩個人離開五六米走路,還叫做散步嗎?而且,這幾天的積雪被行人踩得成了冰,她一貫是很怕在踩爛的雪上走路,因為很怕滑倒,也許是她走路的姿勢不對,仿佛滑倒的幾率總是比別人大。
  思境繃著臉在前麵快步行走,餘光一掃,看到她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在雪上行走,仿佛走路也是需要凝神貫注的一件事。臉上的線條漸漸不那麽硬了。
  你在生哪門子氣啊?童欣有些不悅,該生氣地好像也該是自己啊。再抬頭時卻發現兩人的距離變近了,思境插在大衣口袋裏的手微微抬起,她不由一笑,快跑幾步把手插進了他的胳膊與大衣之間的那個空隙。
  “蕾蕾長得好漂亮啊。”不知道她怎麽突然想到這個話題。
  “誰是蕾蕾?”他硬邦邦地回答。
  “就是祝之宇的寶寶啊……”對起話來竟然是這樣雲淡風清,之前那點微妙的情緒好像是雪花,一落了地就了無蹤影。
  “祝之宇的太太長得也很漂亮。”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壞笑。
  童欣有點懊惱,正想把手抽出來,反被他一把抓住,順勢一拉,整個人就跌進了他的懷裏。
  “為什麽你會這麽好,這麽引人注意?”他在她耳後低低地問。
  “我……我哪裏好了,隻有你覺得我好罷了。”
  “真想把你藏起來,藏在隻有我一個人的地方,別的男人都看不到你的好。”
  你還不是一樣,也想把你藏在別的女人看不到的地方呢,她在心中暗想。這樣聽著他的告白心裏還有些美滋滋,不由得把手繞到他的背後,輕輕環住:“每次,即使抱著你,還是覺得不真實,總怕你會像泡沫一樣消失掉。”
  “那就再抱緊一點。”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想見他臉上那抹邪邪的笑。
  “後天,我想回老家一趟。陪我去嗎?”話說出口來,自己也有點驚訝,畢竟,連思岩也不曾和她一起回過老家。後天是一個重要的忌辰,她希望他和她一起去看看那片土地,這種渴望居然很強烈。
  “好啊。”
  終於來到這個古樸的小鎮。
  他們沒有開車,而是坐公交車來的。山路崎嶇不平,那車一路上顛顛簸簸令思境極為不適,童欣在心中暗笑,怕是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山路上旅行,從此他的人生經曆上又可以添加一筆。
  他們終於來到一排公墓前,童欣在一個墓碑前停住。
  思境細細的打量那墓碑,那墓屬於一個叫梨花的女子,照片上的女子有些羞澀,楚楚可憐,竟有幾分眼熟。她的碑文很奇怪,是宴幾道《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墓碑是由一個叫童應箴的人立的。
  “童應箴是誰?”思境好奇地問。
  “我爸爸。”
  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皚皚白雪覆蓋了碑身,碑石有些風化,墓前有一些零零落落的草根,那枯黃的草根把這景致映襯得更加荒涼。童欣將一束雛菊放在墓前,那金黃色的充滿生機的菊花在白雪之中就顯得愈發燦爛,但這燦爛反而更讓人傷感。不知為何,這個墓碑和周圍的墓碑比起來顯得格外孤單,也許,就如同長眠在這地下的女子一樣,一身都孤單飄零。
  看著童欣失落的表情,思境從身後抱住了她。她努力了許久才強忍住要落下的淚:“我們走吧。”
  兩人在小鎮的繁華地帶走了很久,童欣才漸漸恢複平靜。他們在一家小麵館坐下,叫了兩碗陽春麵,慢慢吃起來。
  “吃不慣嗎?”童欣看著思境擠眉弄眼的痛苦表情,隻覺得好笑。他何時到過這種窮鄉僻壤,何時在這種不到十平米的小館子裏坐過?而他們倆的入時打扮和高雅氣質也確實和這小地方格格不入。
  “還好啦。”一想到她說她小時候經常在這裏吃麵,思境心裏就覺得舒服了許多。她過去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充滿誘惑,他想要知道她的過去,想要把她認識他之前的那二十幾年的空白通通填補上。而且,這麵的口味還真的很特別,不輸於那些山珍海味。
  看他吃的很投入的樣子,童欣心裏略微舒坦一些。“你知道我剛才拜祭的是誰嗎?”
  思境看了看她的表情,確定已沒有了先前的傷感,才問:“誰?”
  “我爸爸的恩人,也是對我們家來說很重要的一個女人。”
  看她又低下頭去吃麵,他也就不問了。
  “你看到對麵那座山了嗎?”童欣用手指指門外,一座青山在蒼茫的暮色中若隱若現。
  “看到了,怎麽?”
  “山上有一所中學。是我爸以前工作的中學,我家也在那兒。”
  “那趕快去看啊。”思境對那半山腰的學校充滿了向往,立刻站起了身。
  “你還沒吃完呢。”
  誰知道思境一把拉住她,穿過人群向前跑去。
  那是一所風格雅致的中學,整齊明亮的教學樓,寬敞的操場,一群群充滿生氣的學生。
  “這裏,和以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呢。”童欣的眼裏有一點點惆悵,“以前中學還保留著民國時期的建築特色,唯一的一棟教學樓隻有三層高,是那種紅磚堆成的牆壁。樓前麵是大大的兩個花園,每年春天的時候桃花盛開,整個校園裏都像下起花瓣雨。夏天的時候花園裏開滿了胭脂花,小孩子就在裏麵編花籃。校園周圍是一排排平房,我家就在一套小房子裏,一室一廳的那種。操場也沒有這麽大,當時還是黃土地呢,一跑起來滿天灰塵。”童欣帶著他四處走動,如數家珍般描述著當年的情景。
  思境饒有興致地聽著,他能看出她眼裏的留戀和悵然。“一切都會變化的嘛,都會越變越好的。”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家鄉,可是我朝思暮想的是我記憶中家鄉,那個有些破舊的校園,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對我來說都是有感情的。可是現在的這裏,不管多麽好多麽現代化,我都覺得很陌生。再也找不到家的影子了。”她看著以前的家所在的那個地方,那裏已經立起一棟高高的實驗樓,物換星移真的是不由人控製。
  “人要是永遠不長大多好,什麽也不用擔憂,不用想著明天該怎麽過。那種單純的日子真是一去不複返了。”童欣忍不住感歎。
  “不要這樣難過,這樣吧,我們找找看有沒有沒變的地方。嗯?”
  “好啊。”
  他們在校園裏奔跑起來。
  原來真的有沒變的地方!他們來到了學校禮堂。
  “我還記得這裏,真的沒什麽變化!”童欣的眼裏綻放出光彩,她在偌大的禮堂裏旋轉起來,“真好,還和以前一模一樣。你知道嗎,這裏,是我爸媽結婚的地方!”
  “是嗎?那我們重溫一下。”思境朝著禮堂一角的鋼琴走去,他坐到鋼琴前麵彈起了婚禮協奏曲。
  童欣走過去靠在鋼琴上,手在一旁打著拍子:“不過,他們當時的儀式很簡單,由學校領導主持,那可不是西式的婚禮。”
  “是嗎?那這架鋼琴當時派上用場了嗎?”
  “我哪裏知道呀?對了,思岩說你不愛彈鋼琴的。”
  “是啊,小學之後就不再彈了。”思境站起身來放下琴蓋。他的放棄是為了哥哥,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哥哥,永遠不會覺得委屈或遺憾。
  “可我覺得你彈得很好聽啊。我很愛聽。”童欣卻說。
  “是嗎?”他詫異,“這麽多年都極少彈的,我覺得簡直不堪入耳呢。”
  “可我喜歡。我不懂得那些高深的技巧,你的音樂讓我感到生命的氣息,一股湧動不息的活力,而且讓我覺得,那音樂是為我而奏。”童欣輕輕微笑,她如水的雙眸明澈而又深情,思境望著她,難道她不知道她那幅純真的表情有多麽大的誘惑嗎?他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把唇印在童欣鮮紅的櫻瓣上,舌尖輕輕探取她口中的香醇。童欣也配合著他,他的吻溫柔但熱烈,從容但深入,那唇與唇的纏綿輾轉讓人酥了心魂。她伸過手去環住他健碩的腰身,兩人的肌膚便進一步的貼近,周身仿佛有電流擊過,一遍又一遍。
  突然,童欣感覺到有一點不對勁,微微睜開眼。呀,一群學生正擠在禮堂的門口偷看呢,他們嘻嘻地笑著。童欣立刻推開思境,臉映得緋紅。
  “小鬼,偷看什麽?”思境笑著拉著她向門口走去。
  “我們沒有偷看!我們什麽也沒看見!”為首的一個男孩大聲地說。“叔叔阿姨和我們一起打雪仗吧!”
  “好啊。”他們和那群可愛的孩子一起來到了雪地裏。他們倆分別加入了對抗的兩邊。
  童欣的身手很敏捷,她穿著黑色的風衣,就像白色背景上一隻翩飛的黑色蝴蝶,是雪地裏最優雅靈動的精靈。思境好幾次想看著那身影兀自出神,即使用他的妙筆怕也勾勒不出這靈巧的倩影,於是,他隻能把這美麗的影子刻在腦海裏,一輩子都印刻在腦海裏。
  忽然,她把一個極大的雪球擲過來,不偏不倚的砸到了思境的頭上。
  “哎呀”他誇張地大叫一聲,隨即捂住了眼僵在那裏。
  “你怎麽了?受傷了嗎?”童欣有些擔憂在對麵大喊,“別裝啦,別使詐哦。我們是不會上當的!”
  可是思境還是一動不動。童欣忍不住跑到了對麵,“你到底有沒有事啊?”她呼呼喘著氣,忽然,就被思境攔腰抱起,來不及反抗隻好驚呼一聲。他抱著她在雪地裏不停的旋轉起來,周圍的孩子們都拍手歡呼。他們也盡興地大笑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雪地裏回響,直穿雲霄。
  “怎麽辦?都怪你啦,末班車都沒有了。”童欣有些懊惱,“想想辦法呀。”
  思境卻攤攤手,“有什麽辦法可想?”
  “能找車來接咱們嗎?”
  “誰找得到這裏?再說,元植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要找隻能找……”
  童欣低了頭,還好他及時住了口,沒說出大哥兩個字。
  “咱們找間旅館住下吧。”他說完就徑直向前走去,看著他抬起的胳膊,童欣隻好跟上前去緊緊地挽上。
  當旅館老板娘大聲地問他們要幾間房的時候,童欣的臉真是紅到了頸根。倒是思境還平靜地說:“兩間。”當他若無其事的甩著房門鑰匙上樓的時候,童欣隱約看到他臉上的嬉笑神色,讓他嘲笑去吧,反正她的紅暈都被所有人看見了。
  這個兩層高的小樓真有些破舊,還好屋裏的陳設還算整潔。窗戶外麵正對這一棵大樹,可惜夜色蒼茫也欣賞不到什麽好景致。
  “喂,把這床毛毯給你。”思境從背後走過來嚇了她一跳。
  “那你不用嗎?”
  “我有棉被就夠。”
  看著他幫她整理好床單,心裏奇怪,他什麽時候會照顧別人的起居了?在這種簡陋的地方過夜,實在是很委屈他。
  “快睡吧,嗯?”他輕輕在她的臉頰上一啄,這算是晚安吻了嗎?為什麽自己的臉還是火熱,一定是剛才那真紅暈還沒有過去。
  “晚安。”其實心裏有點不解,難道他不想要她嗎?還是覺得兩人沒到時機?
  看著他走出去,便熄了燈躺上了床。她朝著右邊睡下,因為隔著那個牆壁就是他的房間,這個想法讓她覺得很安穩。
  深夜,又被一個聲音驚醒,原來是寒風吹開了窗戶,那窗欞一關一合,原本就發朽的窗戶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很是刺耳。於是披上被子,走到窗邊,忽然一個陰影閃過,差點沒讓她叫出聲來,定睛看去,是那棵大樹的枝椏在寒風中搖擺,掠過了她的窗前。她試圖把窗戶重新關上,誰知那關節之處已經頗為僵硬,使勁一推,一扇窗戶被推落了下去,在寒夜裏發出一聲脆蹦蹦的巨響。寒風立刻嗖嗖的灌進了她的衣服,刺骨的涼。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童欣,你沒事吧?”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她趕忙拉開了門。
  “你有沒有事?剛才是什麽聲音?”他抓住她的雙肩,仿佛她剛經曆什麽磨難一般,看到她身後的半扇窗戶,才明白了原委。“我讓老板再開一間房。”
  “不用了,太晚了。”
  “我們對換房間吧,這風太大了。”
  他牽著她走到隔壁,正欲轉身離去,她忽然抱住了他。是不是在這種寒冷的黑暗的夜裏,人容易放縱自己的情感?思境一動不動的站立著,隔著薄薄的睡衣,她感到他的身體逐漸變得滾燙,連呼吸也逐漸加快。
  他使勁清清嗓子,努力使聲音顯得不那麽低啞:“你不要這樣,你知道,我不是柳下惠。快放手,天知道我還會做什麽……”
  童欣的手漸漸鬆開,可是自己仿佛也是一個燃燒的火球,在夜色中看到他那兩旺深潭,裏麵的火焰緊緊吸引住了她,令她也不由自主地輕喘,她相信自己眼裏的火焰一定更加的猛烈,不然他不會……
  他狂熾的唇驀然壓了下來,而她的唇舌也都不安分的回應著他。彼此都在粗重的呼吸聲中沉淪,全身的衣物漸漸散盡,隻有對方的激情才是宇宙間唯一的存在。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樣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著自己失控地向熾熱的地心衝去,然後,彼此的身體完完全全融為一體,奔向那無邊的極樂世界。
  一陣抵死纏綿之後,兩人對臥而息。思境有些奇怪,雖然這不是童欣的初夜,但她就像是未被好好灌溉過的玫瑰,今夜才第一次綻放,以前大哥究竟是怎樣對她的?可是他很高興於她的配合度,也許她一直都在等待著,等待著花開的那個時機,而隻有他才是能令她怒放那陣風。
  “你怎麽還是這樣冷?”把她又拉近了一些。
  “我說過我末梢循環不好。”她的臉正貼在他赤裸而熾熱的胸膛上,他的心跳聲是那麽強烈,微微的汗水也都是他獨有的味道。
  “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所有的熱量都給你。”
  其實,我已經很溫暖了,在你的身邊,真的很溫暖,她在心裏默默地說。悄悄地抬起了頭,便看到他熟悉的臉,那濃濃的眉長長的眼線性感的嘴唇。在這一刻,算不算徹底的彼此擁有?
  “看夠了嗎?”他仍閉著眼,那麽他是怎麽感覺到她的視線的?又把頭埋下去,臉上卻忍不住綻放出笑容。她的手探上他的前胸,他渾身的肌肉好像又繃緊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因為他的眼裏的火焰又開始串動。她趕忙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害怕這劇烈的運動會讓他們睡到世界末日趕不及回家去。說好明天要一起去看望方伯母的,她的手術已經順利結束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乖乖睡吧,別亂動了。”
  聽到他的心跳漸漸勻稱,她的情緒卻仍不能平複。“如果我們可以永遠帶在這裏,不要回家,不要管其他任何事,多麽好。”
  回答她的隻有他平靜的呼吸聲。
  思岩呆坐在辦公桌前,深夜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裏。為什麽現在的他會這麽茫然,甚至不知道人生的目標是什麽。剛剛拒絕了下屬要他去夜總會的邀請,他不喜歡用酒色麻痹自己,因為他的人生是不能走錯一步的,但這也許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他怕他在每個女人的身上都隻能看到同一個人的影子。用手緊緊按住了太陽穴,怕那裏會發出爆裂的聲音。
  雖然她沒有對他正式說出分手,但他能夠感覺到她的刻意疏遠。他們之間真的完了嗎?其實他已經後悔說出悔婚的話了,如果可以重來一遍,他寧可娶了她,然後帶著她離開這裏,說他愚昧也好自欺也好逃避也好,他都不介意。
  可是,永遠不可能有這個如果啦。
  他沒有勇氣去麵對這件事,母親的病情也給他一個當鴕鳥的機會。讓他把頭埋在土裏吧,永生永世不必抬頭,不必麵對一切。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一種尷尬的地步,他不敢輕易去麵對她,可是,每次下班,他的Lotus會自動帶著他從她的書吧門口經過;每天中午,他會情不自禁的按下那幾個熟悉的號碼想問她中午吃得好不好;每天下午,他會一個人去菜市買一大堆蔬菜堆進廚房——全是她愛吃的品種;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等到十一點半卻再也沒有勇氣給她一通晚安電話聽她訴說一天的辛苦……他什麽也不必做了,不必付出了,但是為什麽沒有了付出的權利會讓人那樣痛苦?
  慢慢地打開抽屜,拿出裏麵那枚訂婚戒指,戒指很耀眼很有王者的風範,每個人都說他帶著那枚戒指非常的合適。其實一直很希望這枚戒指把自己牢牢的拴住,隻要是拴在她的身邊。忍不住低頭親吻那枚戒指,但是代替他的唇先到達戒指的卻是一滴冰冷的水珠。
  中安醫院。
  Frand是方毅舫從美國特別聘請回來的外科權威,也是冷子莛的主治醫。子莛的手術已經結束兩天了, Frand的臉上卻依舊是一幅凝重的色彩。毅舫的臉色也跟著一天比一天凝重,手術過後,子莛怎麽還是那樣虛弱?
  單獨來到了醫生辦公室,毅舫異常沉重。“Frand,請你坦白告訴我,子莛的病是不是沒有好轉?我們是這麽多年的知交,不管真相是什麽,都請你告訴我。”
  “方,你太太的情況不太樂觀,情況不像我們估計得那麽好,淋巴結的轉移比預想的要廣泛。手術的意義根本不大。”
  冷靜的無情的話語使方毅舫感到了一陣眩暈,但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那……那是意味著什麽。”
  “她的預後不夠樂觀。我們會開始給她作幾個療程的化療,但是效果也未必很好,她的體質本來也很弱,能不能堅持化療也是個問題。”
  “怎麽會呢,不會的。她的身體體質很好,她很少生病。”他突然有點語無倫次起來。
  “方,你要冷靜,我們會努力幫助她。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方毅舫定了定神,“最壞的可能是怎樣?”
  “非常難說。隨時都有可能……”
  “夠了,我知道了。”方毅舫打斷了他的話,“Frand,請你們盡全力救她,再多的錢都不要緊,隻要能夠救她。”
  “你放心,這一點我很了解。”
  方毅舫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來到子莛的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子莛那樣安詳,眼前竟慢慢被水霧迷蒙。她給了他太多,他卻給得太少,在感情的天平上他總是虧欠的一方。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始終停靠在她的身邊,雖然他不善表達也不懂浪漫,但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是他生命裏的一部分,愛她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不需要理由並且一刻也不會停止——除非到死,不,也許當他死了,這份愛也不會一起消逝。
  當冬日的陽光灑進病房的時候,冷子莛已經醒來,心疼地看著趴在床邊的毅舫,舍不得叫他醒來,可她一用手輕撫他的白發他就立刻被驚醒了。
  “莛,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我很好,不用擔心。”她看出了他的沉重,心有些下沉。
  “莛,你需要接受化療。害怕嗎?”他問。
  “傻瓜,我當然不怕。”這,早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就算四肢麻木,沒有食欲都不怕嗎?”
  “不怕。”
  “就算牙齦出血,頭發脫落都不怕嗎?”他的眼裏又泛起了淚光。
  “不怕,都不怕,隻為了多看你一眼,我什麽苦都能接受。” 一滴清淚從子莛大理石般的臉頰上滑下,她拉住他的手,他們就靜靜地對視著,恒久地對視著。

  (二十二)糾纏
  “姐,你要出門?”童遙問。
  “對,有事嗎?”童欣一麵圍著圍巾,一麵說。昨天和思境約好在一家西餐廳見麵,思境的神情詭秘,說是有重大的事情非要見了麵才能告訴她。
  “沒事,當然沒事。”童遙悠悠地轉過身,此時電話鈴突然大響。
  “姐,找你的!”
  接過電話,原來是佑婷。“童欣嗎?你知道思岩去哪兒了嗎?剛才打電話到他辦公室,秘書說他昨天把公司的業務都交給別人代理,之後人就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沒有見到他。”
  “怎麽會這樣?打電話到方家,說是昨天就沒回來過……他會去哪兒?”佑婷自言自語了一會兒,“那先這樣吧,我去找找他。”
  掛了電話,童欣感到萬分不安,思岩會跑到什麽地方,為什麽不通知任何人就這樣消失了?很多天了,他們都未曾好好交談過,甚至,她一直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他。心裏有一塊巨石漸漸壓上來,好重好痛,不由跌坐在沙發上,頭腦裏空白一片,唯一確定的是,她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姐,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思岩不知道去哪兒了,我要去找他。”
  她的語氣果斷,霍地站起身來給思境掛了個電話:“思境嗎?我突然有點事,別等我了,晚一點再和你聯係。”
  “喂,我已經——”思境還沒說完,就隻聽到手機那端傳來的忙音。他想說他已經在餐廳定好了位置,隻等著她的到來。餐桌旁那車豔麗的玫瑰正肆意的開放,桌上那瓶上好的紅葡萄酒也在等著主人的開啟,白燭的火焰在輕風中搖曳,溫暖的燭火在他的俊朗的臉上滾出朦朧的暗影,溫柔流暢的鋼琴聲如泉水般丁冬作響,一聲聲敲進他的心扉。透過餐廳的白色落地窗簾,可以看到窗外那一抹殘陽在天邊欲落不落,一種落寞的感覺忽然在心靈的空隙裏滋生起來。
  早在一周前,他就包下了整個餐廳,想要在今夜與她共進晚餐。
  隻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
  而他,還來不及告訴她。
  海竹寺的冬天有點蕭條。思岩沿著斜斜的山路緩緩而行,此番重溫舊地真有物是人非之感,上一次正是他和童欣剛剛決定結婚的時候,可是現在他們的關係已陡然直轉。元植的事、母親的病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考驗,前一段時間總在醫院和公司之間奔波,很累,但至少心還平靜,現在,當一切可以閑下來的時候,心中的傷痕就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又來到了石碑前,再一次看那熟悉的碑文: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
  能由境滅,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兩段,無是一空。
  一空同兩,齊含萬象。
  不見精粗,寧有偏覺。”
  佛法博大精深,這麽一小段隻是滄海一粟,卻已值得人品味許久。文還是一樣的文,可是此番再讀竟是和上次不一樣的感受。想著自己在這世間沉沉浮浮三十餘載,最後卻發現什麽都是空的,原來以為那是真真切切的屬於自己的東西,一轉眼卻也煙消雲散。
  “施主,因何事來此?”一位僧人走到了思岩的身邊。
  “前來散心。”思岩也學著他的樣子做了個揖。
  “施主有何苦惱?”
  “人為何會有苦惱呢?”思岩反問。
  “嗬嗬,”僧人一笑,“貪,嗔,癡都是人生苦惱的來源。尤以癡之一字,最是苦惱。”
  “癡是好事,如何也會使人苦惱?”
  “癡即執著,執著於權勢名利、執著於情感愛欲、執著於好惡成見,種種執著,令人深陷而無法自拔,患得患失,如何不生苦惱?”
  思岩不語。
  “施主可要注意天色,近來大雪封路,晚上下山的路不好走。”
  “對了……”思岩抬頭問道,“不知道寺裏有沒有客房?”
  “當然有。施主請跟我來。”他們轉身向寺院的後院走去。
  “思岩!”突然有一個女子飛快地跑來,走近了,原來是佑停。“你果然在這裏,你這是要幹什麽?”
  “先跟我來吧,我打算在這兒住幾天。”
  佑婷抑製住自己的疑問,隨著那僧人和思岩走到了客房。僧人離去,屋裏就隻剩下他們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思岩問。
  “哦,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向童欣求婚後就和她一起到這裏來遊玩,這裏有你們最美的回憶。”
  思岩輕笑:“知我者佑婷也,永遠都是這樣。我不論做什麽,總逃不過你的眼睛,有時候你了解我的程度真是令我害怕。”
  佑婷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你沒事吧?你和童欣之間的事情究竟怎麽樣了?”
  思岩走到牆邊的竹椅上坐下:“佑婷,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很愚蠢?我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自己。我以為自己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希望我能少愛她一些。可我竟然做不到。”
  “思岩……”走到他身旁坐下看著他的痛苦表情,佑婷又開始心痛。“別這樣,問題已經發生了,就好好的去解決。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難以解決。不管怎麽樣都得有個結果,不管什麽結果都比沒有結果要強。”
  “這是我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她不愛我。”思岩把頭埋進手裏。
  “思岩……怎麽能夠讓她這樣對你?”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話,也許自己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唯一能做的隻是聽他訴說。
  “我很傻對不對?我常常對自己說,忘了這段感情吧,從頭再來過。其實她並不好,真的,常常想她可能比你差很多,而且她並不愛我,可我就是做不到,從來沒有一件事會讓我這樣困惑。”
  “這不就是愛情嗎?不知道她那裏好,可是偏偏喜歡她。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困惑。”
  “勸勸我吧,勸我放棄吧。”
  她苦笑,怎麽去勸他,如果她那麽超然那麽理性,她早就從自己的繭中飛出來了,她不會為他迷戀為他癡守那麽多年。佑婷轉過頭去看著思岩,那張她看了十年也不曾厭倦的臉。曾經,她的目光就停留在這張臉上,這就是她的全部,這臉,還是那麽英俊。
  “你怎麽了?想分析我的臉什麽地方不協調嗎?”思岩問。
  “不是,隻是想起很多以前做過的夢罷了。” 佑婷微笑著歎了口氣。“對了,你看看這是什麽?”她從胸前拉出一根小繩,小繩上掛著一枚裝飾品,像是紫色的玉。
  “哦,我還一直想問問你呢,別人都掛水晶鉑金的項鏈,你怎麽偏愛這個。什麽形狀也看不出來,有棱有角的,是什麽?”
  佑婷看著手裏這枚珍貴的飾物,往事就又浮現眼前。
  那一次她去麗江遊玩,在一個古石店裏,看到了這枚紫斑玉,老板說這是屬於黑雲母化斜長岩,有王者氣質,可謂岩中之王。她立刻就出高價買下了,就因為這是岩石,帶著高貴氣質的岩石。原因如此簡單,可思岩卻參不透。
  她也曾問過元植這個問題,元植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一個小房子,這是屋頂、這是地麵……”她隻覺好笑,這和房子也差得太遠了吧,看來元植也是很有想象力的一個人嘛,不像表麵上那麽刻板冷酷,她當時就是這麽想。“這是我想為你打造的房子,以後我們一起居住的地方。”她愣住,不敢麵對他的表白,卻聽到他接下去說:“也許在你的眼裏,它代表的是一塊岩石,但是在我的眼裏,它確實是我要送你的房子送你的家。”心不是沒有波動,隻是習慣性的想要壓製住那波動。
  “你今天可不是個稱職的心理專家,我的心情可一點都沒改善。”
  “……我的房子我的家。”
  “嗯?”思岩納悶。
  “哦,沒什麽。”佑婷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思岩,有一個問題一直很想問你。”
  “你說吧。”
  “你……有沒有愛過我,即使隻有一點點。”
  思岩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仿佛在思索問題本身又仿佛在思索著如何措辭。
  “不,你不要回答我。”佑婷又搖搖頭,“當我沒有問過,我不想知道答案。”
  他們就都沉默不語。
  思岩過了一會兒才說:“佑婷,你應該早點去法國建築自己的家。”
  “嗯?”她直直地看著他。
  “因為,有人願意陪著你一起去。這是一種幸福,不要讓它從身邊溜走了。”
  “哦。”佑婷仔細地打量著他的臉,用她的目光撫摸著他的每一寸肌膚。她可以對所有人冷漠無情,因為她所有最深的情全都給了他一個人。這就是他的回答嗎?一個做了十年的夢,早就該醒來的,隻是,她這隻傻傻的飛蛾太眷戀火的溫暖。到這最後一刻,他對她還是隻有祝福,沒有愛,可她的心竟不似以前般疼痛了。他祝福她要快樂,她知道這話的誠意,她不該再繼續執著了,因為他會比她更加執著。在這個寺廟裏,自己忽然開悟,也許她的放手才能讓他更加快樂。
  “思岩,你可以親我嗎?”
  “嗯?”他驚訝,可是,看到她肅穆的表情,他好像也有些領悟。她感覺到他的唇慢慢碰到了她的前額,她知道自己的前額從此都會保留著這個吻的溫度,屬於他的溫度。淚水簌簌滑落,心裏有一種決絕的苦澀。
  再見了,思岩,這一次,要分手的人是你了。從來不後悔認識過你,這十年的痛和快樂都是你給我的,我認真的愛過你了。以後,就不再為你而活,以後,就要離你遠去了,可是,你的容顏我仍然不會忘記,第一次見麵時在圖書館前的容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希望,會有另外一個人像我一樣愛你,並且,被你愛著。
  佑婷站起身來,匆匆地跑了出去,十年的緣分終於走到了盡頭。還是很擔心,從此以後,沒有人能夠像她看他看到深刻,沒有人能夠像她為他奮不顧身,沒有人能夠像她這樣在意他的幸福。
  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淚流滿麵的她,可是,卻在這長長的走廊上和另一個人不期而遇。
  “童欣?”
  “佑婷?”童欣也很是驚訝,她拂拂頭上的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他以前的戀人,可是佑婷卻是第一個能找到思岩的人。
  佑婷轉過身去,抹抹臉上的淚痕。“你終於來了。”
  “是啊,沒想到他在這裏……”
  “童欣”佑婷突然走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剛收斂起來的淚水又開始奔湧,“童欣,你要讓他幸福,不要折磨他了,他是那麽愛你啊。”佑婷很不容易地說完這幾句話便快步跑開了。
  童欣留在原地,佑婷剛剛那悲傷的表情讓她震撼。看著佑婷的背影,她有些回不過神,這才是個真正出色的女人啊。以前並沒有和佑婷有太多的接觸,直到在訂婚典禮上,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佑婷,這個潛在的強有力的對手。那一天的她,一襲黑裙,冷豔絕倫,她落寞迷離的眼神能引起所有男人的憐愛和幻想。童欣知道是自己令她的夢想幻滅,隻是沒想到,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完美。童欣甚至也不明白老天究竟是怎樣安排的,自己竟然能在這場三角戀情中勝出,可最後,她又放棄了這枚愛情的果實。
  她懇求自己不要折磨思岩了,她怎麽會有那麽悲戚的語調呢,她眼裏的悲傷是那樣盈滿。童欣突然覺得心裏的岩石更加沉重。所有人都讓她給思岩幸福,可是,這幸福要怎麽給?她和思境的幸福又該怎麽辦呢?她本是個極平凡的人,她並不想去操縱別人的幸福。這個寺廟裏,竟比別的地方更加陰冷呢。
  “思岩。”她終於走進了屋,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麵前。“你還好嗎?”
  “很好。”他們之間已經如此客氣,“有事找我?”
  “是的,我把這個還給你。”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那是她的訂婚戒指。
  思岩不接,隻站起了身走到窗前,不讓她看見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什麽意思?你已經有了決定了嗎?要和我一刀兩斷了嗎?”
  她無語。
  “不是說你隻屬於我,不是說你會證明給我看的嗎?”
  他的一句句話都敲打在她的心上,一種犯罪感忽然就從她的心裏冒了出來,她真的應該受到懲罰。“我知道我自己是一個貪心的女人,我很自私。我會有報應的。我不能夠請求你的原諒,你也不要原諒我,你應該笑著看我得到報應。”
  “你為什麽這麽說?”思岩轉過頭來,“不,不,你不要這麽說。我愛你,愛得太久了,我從來不曾想象過失去你是怎樣的日子。可是愛你,不是希望給你快樂嗎,如果你不幸福不快樂我的愛還有什麽意義,你難道不知道我寧願自己去幫你承擔你的報應嗎?”
  “思岩……你別對我這麽好。”
  “我們……真的無法挽回嗎?”思岩問,他看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看進她的心裏。
  “思岩……”她始終說不出分手兩個字。他給與了她太多的愛和溫暖,他們的生命線早就纏繞在一起了,但她打破了這種局麵,她要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卻把他留在了原地。為什麽,她要選擇這條背叛的道路?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否則,她會沒有一絲氣力去支撐自己的信念。
  “從一開始到現在,我一直站在你身旁等待,等你讓我給你幸福,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你知道嗎?你給了我多少幸福的過去,為什麽,你現在要把一切通通收回,為什麽?”
  “思岩,我控製不了自己。”她痛苦的搖搖頭。空氣仿佛凝住。
  思境還在西餐廳獨坐。
  “方少爺,您要的小提琴師已經來了。請問,要不要……”
  “讓他演奏吧,就在這裏演奏吧。”
  他一個人品著那紅紅的葡萄酒,酒醇香而清冽,他看著紅色的波光在酒杯的中央沉澱成濃濃的暗紅色,誘人的暗紅色。琴聲悠揚動聽,但他卻置若罔聞,沒有她的世界,一切都沒有生機和樂趣。但他還是笑了,他想起了她的樣子,在下雪天她那小巧的鼻尖總是有那麽一點紅,格外可愛。雖然她不會來,不會知道這場精心布置的晚宴,不能對他說一聲生日快樂,他還是滿足的笑了。他還是帶著滿足的心情等待著她的到來,一個永遠不會奔赴的到來。
  “思岩,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愛上別人,可我解釋不了我為什麽會愛上他。我試著拒絕過了,但是我看著他受傷看著他痛苦,那種感覺我受不了。”
  “那麽,我受傷我痛苦,你就能夠袖手旁觀了嗎?”他冷冷地問。
  “我說過我是個罪人,可是我怎麽才能兩全?”
  “算了,算了。我不想再繼續聽下去,聽著你說你如何愛他,我隻會更加痛苦。反正對你而言,我不過是……”他說不下去了。
  “你怎麽能夠這樣說,你的痛也是我的痛啊。”
  “算了,我想冷靜一下。天色很晚了,如果太晚了,就不能夠下山了。你走吧,你讓我冷靜地想想。”
  “那麽你呢?你真的打算住在這裏?”
  “住在哪裏又有什麽所謂?”
  “家裏不擔心嗎?”
  “爸媽在醫院,誰會擔心我?”思岩又朝窗外看去,“你知道海竹寺為什麽出名嗎?”
  “不知道。”童欣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樣的話。
  “傳說,海竹寺的後山上長著一種神奇的草,那種草能夠幫你實現一個願望,隻有在雪地裏,那種草才會生長。”
  “思岩,”她突然有點害怕,他的話是多麽怪異,“這些話,怎麽能信呢?”
  “你不是一隻相信宿命嗎,這些傳說又為什麽不能相信呢?你下山吧。”
  童欣不再說話,靜靜地離開了。
  思岩從桌上拿起那個小小的戒指盒,那枚鉑金戒指還是那麽灼灼生輝,但他突然討厭這種耀眼的光輝,抓起戒指盒想向窗外扔去,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仍然割舍不下,割舍不下!
  “老板,把今天的錢記在我的賬上。”思境喝完最後一口酒,起身離去。“把花送給這裏的服務生吧。”
  外麵又開始飄雪,他不知道該去哪兒,家裏沒有人,公寓也很冷清。他想給童欣撥個電話,手機裏傳來無法接通的信息。她去了哪兒?她離開市區了嗎?皺一皺眉,準備去童欣家看看。
  “思境哥?怎麽是你?”童遙滿臉驚訝,“我還以為是姐姐呢!”
  “童欣?她還沒回來?”
  “對啊,她已經出去好久了。”
  “知道她到底什麽事嗎?”
  “她去找思岩哥。思岩哥不見了。”
  思境的臉有些變色,心裏有些微微的酸楚:“別告訴她我來過。”
  失魂落魄的走下樓去,他沒有離開,而是在樓下等候。
  童欣來到空空蕩蕩的車站,問那裏一個胖胖的看起來像管理員的女人“請問,還有開往市區的車嗎?”
  “就你一個人,誰給你發車?”女人惡狠狠的回答。
  “那,什麽時候能發車?”
  “你等著吧,司機喝酒去了。”
  童欣隻好站在車站門口等候,山裏的冬天,天黑得特別早。她站在雪地裏,寒風嗖嗖的吹過,好冷啊。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司機仍然沒到,心裏不免有些害怕。手機沒有信號,聯係不上別人,也不可能一個人沿著陰森的小路走回山上去,如果司機不來……真不能想象那是什麽樣的後果。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包裏拿出手機,打開,重複的聽她儲存的那條留言:
  “欣,給你聽一首歌: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我隻想要擁有最後的祝福/再多的傷害我都不在乎/願你我掙脫一切的束縛/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準哭/我不怕誰說這是個錯誤/隻要你我堅持永不認輸。這是我昨天悄悄錄在手機裏的,把它也發給你。這首歌就算是我們之間的承諾,好不好?”
  空蕩蕩的車站裏,除了凜冽的風聲,就隻有她手機的聲音回蕩在空中,心卻漸漸的明亮起來。
  司機終於來了,她欣喜地迎了上去。“大叔!”
  “就你一個人?”那大漢問。
  “對。發車嗎?”
  “當然。丫頭,上車吧。”
  童欣高興地跳上了車。一路上竟和那蓄著一臉絡腮胡子的大漢聊了起來。“大叔,這路不好走吧?”
  “當然,每年冬天都是這樣。雪厚著呢,開到市區得兩個小時。”
  “什麽時候停止通車呢?”
  “可能再過些時候吧,山路完全封上了,就不能走了。其實現在也是時斷時續地發車,這個季節遊人不多,有幾個人了,就發一輛車。”
  “哦。”
  “其實人也不是不多,海竹寺啊,也是因為冬天才出名的。據說海竹寺後山上那種神草,隻有在雪地裏才能長出來。慕名來找神草的人還真的有,隻是這些人都會無功而返的,到了深冬,那後山全被雪封住了,上了山的人有沒有命下來還是個問題呢。”
  “哦。”她應著,沒想到還真有人信神草這種話。
  “你家在哪兒,隻有你一個乘客,我把你送到家再回車站吧。”
  “好啊。謝謝您,大叔。”
  終於到家了。童欣下了車,一眼就看見在樓下等候的思境,心裏忽然生出萬般滋味,她衝過去,撲進他的懷裏。
  思境許久沒反應過來。他的心一直不舒服,擔憂並且恐慌,本來有好多的話想要問她,可他這樣被她一抱,他就什麽也想不起來隻想好好摟著她。
  良久,童欣才把頭抬起來。“思境,我好想你,隻有想你才有力量。”
  “我也是。”思境把下巴蹭在她的頭上。“我擔心你,擔心你不回來了。”
  “傻瓜,我怎麽會不回來?”她抱著他的腰笑道。
  “以後去哪裏一定要給我打聲招呼。知道嗎?”他本來想問她去了哪裏,但突然間又沒了那個念頭,也許不問才是最好的。
  “嗯,以後都會的。”
  “你的手又涼了”
  “在外麵呆久了,自然涼了。”
  思境把那雙纖纖玉手放進自己的懷裏,童欣看著他,癡癡地看著他。
  “你怎麽了?”
  童欣更加靠近他,她的唇向他的眉間吻去。思境下意識的避開。“答應我,不要再讓別的女人親吻你的眉間,就把這一小塊地方留給我吧,永遠留給我。答應我……”書妤的話清晰地回響在他耳邊。
  “哦,我……早點上去睡吧。晚安。”有奇異的光在他眼中閃過,他像是補償似的蜻蜓點水般在童欣的臉上輕啄了一下。
  “哦,那你也早點休息。”童欣點點頭,也若有所思。看著思境遠去,他美麗的風衣在夜風中飛揚,挺拔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夜幕之中,看著那背影,童欣總會有些悵然若失,為什麽他給她的總是背影呢?她忽然在心裏想:思境,如果我這樣叫住你,你會回過頭來嗎,會回到我的身邊嗎?
  樓上深藍色的窗簾被輕輕拉上。
  童欣進了門。真是累人的一天,不知道明天怎麽回華美交待。她發現童遙的門還虛掩著,從門口看去,童遙已經安睡,可是被子卻被蹬開了。她走進去幫童遙拉好被子。
  眼光閃過出驚見童遙書桌上的一疊草稿紙。
  “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那一疊紙上竟全是同一個名字,這一個個名字,像一根根小針紮進了她的心裏,刺刺地痛。
  夜深人靜了,隔壁又傳來輾轉反側的聲音。又有人拖著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像飄蕩在曠野裏的幽魂,慢慢地移動。
  童欣悄悄的披上外衣,走到童遙的門前,側耳傾聽屋裏的聲響。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童欣驚詫,什麽時候,童遙也學會背父親最愛的這首詞?可是,她的聲音很空,沒有恨沒有怨,隻是一種毫無感情的聲音,冰冷而空洞。

  (二十三)尋愛
  方家,很冷清。思境在華美督工,思岩在海珠寺散心。
  這一日,元植來到方家,沒有經過家傭的通報就來到了方毅舫的書房。方毅舫坐在靠窗的座椅上閉目養神,麵前是一杯上好的西湖龍井,以及,一局未解的棋局。
  “坐。”他仍舊閉著眼。
  元植在他的對麵坐下。“你這樣很危險,別人很容易就能取你的性命。”
  “要取我命的人現在並不多了。”毅舫睜開了眼。
  “你也喜歡自己和自己下棋?”元植問。
  “不錯,與人爭不如與心競。”
  “我陪你下完這一局吧。”
  “好啊。”
  他們開始較量,茶的香氣氤氳開來彌漫了整個屋室。一切都沉浸在一種幽靜裏,但在這幽靜裏卻有波濤暗湧。
  “這下你可無路可退了!”元植落下一枚棋子,臉上有一絲自信的神色。
  毅舫看他一眼:“天無絕人之路,絕處也能逢生。”頎長消瘦的手指輕輕落出一枚棋子,元植的臉上已變了神色。
  “好棋!我隻能自歎技不如人了。”元植說。
  “贏不一定就是贏,輸也不一定就是輸。你知道為什麽會輸掉這局嗎?”
  元植搖頭。
  “未必是你的棋藝不如我。而是這局棋本就是我布下的,每一處玄機都在我的眼裏,每一個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才能俯瞰全局,成竹於胸。”
  不錯,生活裏有太多的局,但是能夠俯瞰全局的人卻太少。元植的臉上浮起若有若無的一絲笑容,抬頭去,恰好看到牆上那幅《踏雪尋梅》。
  “那是我媽的真跡?”
  “不錯。”毅舫也把目光移到牆上。“洛雪的書畫是最好的。她的小楷娟秀而又有力,我到目前還沒看到一個人的小楷能夠勝過她。”毅舫舒展開一個淡淡的微笑,如流雲一般遙遠。
  “她用那小楷給你寫了無數的情書,卻被你一捆一捆還回去。”
  “我知道我對不起她,我知道。”
  “她是抱著那情書死的,你知道嗎,我就那樣親眼看著她死去。別人都對我說我媽是個才女,清秀嫻靜才華橫溢,可我看到的隻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孤苦女子。”元植的聲音漸不平靜。
  “我害了她……”
  “為什麽你會扔下她不管,你知道她孤苦無依,怎麽忍心讓她獨自一人拖著孩子生活?”
  “我找過她,可是找不到。我派人到各地去找,可我沒想到她根本沒有離開市區,還住在離我那麽近的地方。”
  “她如何舍得……”
  “分手的時候我們相互答應會忘記過去好好生活,怎麽也想不到她會……”
  “那些分手費她當然不會接受,她隻能一個人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她根本沒有生存的能力,外公外婆也不肯原諒她,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孽種!”元植的話一句句敲打著毅舫的心。
  “你愛她嗎?”元植突然冷冷地問。
  “當然。”
  “勝過冷子莛嗎?”元植逼視著他的眼,渴求著一個肯定的答案,“勝過她的對嗎?這幅畫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媽才是你的最愛。”
  “感情不能這樣比較。”毅舫皺眉,良久才答,“子莛是我的妻子,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妻子。對洛雪的傷害,是永遠無法彌補了,但是如果因此傷害了子莛,那我更加天地不容。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沒有孰輕孰重也不能相互替代。我沒有比較過她們兩個人。”
  愛,能否相互比較?
  “你早知道茂峰投標的事是我在動手腳?”
  毅舫點點頭以表示默認。
  元植嘴角輕揚:“為什麽不更改底價?養虎為患,你後悔嗎?”
  “後悔?”毅舫搖搖頭,“你是我的孩子,怎麽會後悔?”
  元植避過他眼中閃爍的光芒。他是他的孩子,他是他的父親,多麽充滿溫情的字眼。其實在過去的歲月裏,常常都會有一種錯覺,仿佛他就是自己的父親,在他的身上可以見到父親的影子,倒是他以為的生父沒有給他任何的印象。但他還是把複仇之劍狠狠劈去,看著他頭上的銀絲比以前更加密集,其中有多少是因自己而生?
  “你還留在嘉樂嗎?”
  “對。你不希望我留在嘉樂嗎?”他眉頭挑起。
  “不,不管什麽決定,我都不會幹涉。”方毅舫神情嚴肅,他有什麽資格去要元植這樣或是那樣呢,隻是,擔心元植的安危。嘉樂的總裁雖然隻是個年輕女子,那女子的心智卻絲毫不遜於男人,甚至比男人更加狠毒,怎麽會不懂養虎為患的道理。這隻猛虎,不能為己用又不能放歸山林,應該如何處置……
  “哦。”元植淡然地應著,他很清楚自己早已騎虎難下。和嘉樂的同盟關係已經不複存在,本來,他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才聚到一起,現在,局勢卻大不同前了。嘉樂將不再信任他,但他知道關於嘉樂的太多秘密,於是就成為一個巨大的威脅。就連今天,也是極不容易才躲開那些人的監視。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元植說,“想下棋的時候可以隨時找我。”
  毅舫的眼裏再一次光亮起來:“一定會。”
  打開公寓的門,元植覺得有些疲憊,正想到搖椅上去休息一會兒卻發現那裏已經坐了一個人。他很厭煩的皺起了眉頭:“你怎麽進來的?”
  “隻要我想進來,自然會有辦法。”語氣亦是尖刻。
  元植不理她,徑直走進臥室,換下被雪打濕的外套。
  “怎麽樣?父子情深吧,交談到現在才回來?”
  原來,還是沒有逃過那幾個保鏢的眼睛,元植並不回話。
  “賀元植,你最好……”
  “你放心好了,關於嘉樂的勾當我不會和方毅舫說半句。”元植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
  那女人有些訕訕:“那是最好。”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心情複雜。本來以為得到他嘉樂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誰知道她得到的不是一個有力的武器,而是一個危險的炸彈,她竟然引狼入室,讓方毅舫的兒子走進了自己的營盤。放著這樣一個隱患在自己的身邊,怎麽能不讓人心驚肉跳?
  不是沒想過斬草除根,如果一個人不能為己用,那麽即使他有再大的能力也不值得心軟。可是,她下不了決心,畢竟,他是個人才,並且是她最欣賞的……情人,眼睛不由往臥室裏那張大床掃過一眼。
  她走回那張搖椅,點上一隻雪茄。
  “有件事想對你說。”元植斜倚在臥室的門邊。
  “說吧。”煙霧在她的麵前縈繞。
  “我想辭職。”
  她那雙細細的眼睛立刻盯上了他的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和方氏有任何聯係。”
  “我憑什麽相信你?”
  “不相信我,你可以殺了我。”冷笑一聲,眼神極不屑。
  他的強硬正是他最值得欣賞的地方,於是她轉過頭,彈落了手裏的煙灰。“即使我相信你,嘉樂其他人也不會相信你。”
  “我已經決定了。”元植走向廚房,開始準備今天的宵夜,平底鍋裏發出吱吱的聲音,挺起來像一種輕佻的嘲諷。
  “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回去休息吧。”
  女人用長長的紅染的指甲折斷了手中香煙的纖細腰身,用力一彈,扭曲的香煙劃過一條僵直的直線落在墨綠色地毯的一角,紅豔的火星掙紮片刻方才熄滅。她憤然起身,臨走前的那一眼,似有千言萬語。
  豪華的酒店裏。
  佑婷坐在酒席的一角,神情寥落。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即使,她是今天的主角。
  羅家和葉家都是銀行界的巨頭,今天,正是兩家的相親宴。
  佑婷和那葉家公子相對而坐。獨自啜了口酒,抬頭望了葉宗揚一眼,還不錯,文質彬彬,可惜,她的心已關閉,也許她注定要孤獨一生了,除非是……她搖搖頭,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或許他會以為,她是在失去思岩之後才轉投他的懷抱,而自己也不能夠這麽自私,不能夠帶著一顆碎了的心去投靠他。
  也許正是佑婷的冷淡讓對方很感興趣,不斷攀談。
  “聽說羅小姐是有名的大律師。”
  “過獎。”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看你在法庭上的風采。”
  “我可以把名片給你,如果犯了案,可以找我辯護。”
  母親橫了她一眼,佑婷隻是苦笑,也不是有意要找人開刀。
  “沒事,玩笑話。”葉宗揚反而笑著對羅母解釋。
  “佑婷這孩子,從小被我們慣壞了,脾氣乖戾得狠。葉先生不要和她見怪才好,現在的孩子哪懂什麽禮數,都是我們做父母的太過嬌縱。”羅母的語氣愈漸嚴肅,使佑婷有些不安。
  “伯母言重了,羅小姐很有性格,很有……魅力。”
  佑婷酒杯中有紅波蕩漾,她一時搞不懂這話的含義,她知道自己最近有些笨拙,總是恍恍惚惚,仿佛總在思考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有思考……就像,一個丟了心魂的人。
  “羅小姐,交個朋友好嗎?”他眼鏡的金邊在燈光的照射下有些耀眼,更加晃目的是眼鏡後麵的如炯目光,佑婷於是更加恍惚。
  “哦……”她傻傻的應答著,全然沒有了以往的機智和幽默。
  “她不會成為你的朋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這聲音的方向而去。一個男人正推開了包間的玻璃門,向他們走來,他高高的個子,五官陽剛,目光如熾。
  佑婷呆坐在座位上,怔怔地看著他走到她的麵前,拉起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她帶了出去。直到走出酒店,寒風襲來,她才逐漸恢複意識。看到這張熟悉的臉,心頭一熱,他永遠是能夠拯救她的那個人。帶我走吧,如果你還要我的話,我一定跟你走。佑婷在心裏默念,可是元植並不正視她。
  “你怎麽也做這種無聊的事?如果不是佑媛打電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就要和他……”
  “不是,我是被……”剛想解釋,卻被打斷。
  “思岩還在寺廟裏,你應該去陪他,他現在最需要人安慰。”
  佑婷困惑了,元植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的,他從來不會把自己和思岩比較,也從來不承認自己會輸給思岩,他現在是怎麽了?
  “童欣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好好把握他吧,隻有他才配得上你。”元植的眼睛一直盯在別處,眼裏閃爍著痛苦的光輝。隻因為走錯一步路,他就永遠失去了愛她的資格。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明天,也許明天什麽也不會發生,也許明天他就會橫屍街頭。
  “你怎麽這麽說?”佑婷有些不悅,“我和他沒關係了,我和他徹底分手了。”
  “是嗎?”心湖還是有波濤跳動,這句話是他一直企盼聽到的,可現在,心境卻大變,他努力克製自己那種小喜悅。“那你……那你回去吧,繼續你的晚宴吧,如果那個人合適……”
  “賀元植,你到底想說什麽?”她變得極為氣憤,“你來做什麽,你憑什麽幹涉我,憑什麽決定我該和誰在一起不該和誰在一起……”
  他一把把她摟進懷裏,狠狠的吻住了她的紅唇,堵住她未說出口的話。心裏像被揪住似的難受,這是最後一次相擁,最後一次親吻,可是,他的唇輾轉研磨,根本舍不得離開。
  佑婷本想反抗,但她感受到了這吻的異常,雖然還是那樣熾烈,可這吻裏隱藏著一種決絕的味道,她也主動地回吻他。不要再離開了,其實他就是她一直想要停靠的彼岸,隻是未曾看得清楚。
  元植突然鬆開手來:“佑婷,你好好保重,找個好男人照顧你。”他大步流星的向遠方走去,偉岸的身形隱藏在夜幕之中。
  一枚晶瑩的雪花飄落在她的臉上,頃刻便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濕冷溫潤。佑婷在夜風中打了個寒顫,這一夜,好冷。
  時間真的如流水一般,逝去,不留痕跡。
  已至深冬,雪花靜靜飄落,那樣寥落。
  辦完一切交接手續之後,元植從容的走出了嘉樂的大廈。他知道有無數雙眼睛正在注視著他,至少在十二樓有一雙女人的眼睛正在注視他,也許她手指一動,他就會倒在血泊之中。可他卻不害怕,並非是毫無牽掛,隻是到現在早已心灰意懶,慵懶的甚至不願費一點心思去考慮自己的性命。突然想起外公外婆從他一出生開始就罵他是個冤孽,也許他們是對的,自己走過33年隻是一出鬧劇罷了,一個為複仇而生存的人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複仇了,他該怎麽繼續生存?常常會覺得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那樣,母親的苦會少一些,冷姨的痛苦會少一些,方家的傷害會少一些……
  如果就這樣死去,也沒有什麽遺憾,就讓他帶著對思境的虧欠,對父親的愧疚,對佑婷的愛離開這個世界吧。看著遠方陰沉的天際,元植不悅的皺皺眉,陰天為什麽也會刺痛自己的雙眼,這樣肅殺的天氣,適合於懷念。但過去的記憶碎片卻無論如何也拚不出一個完整的流線。
  步伐仍舊從容,深深的淒惻之情卻滲透在他的眉宇之中,無可遮掩。
  忽然有一輛黑色跑車停到了他的身旁,方毅舫的車。車門在他麵前打開,他沒有猶豫,坐進了車裏,身旁那人帶著黑色墨鏡,是他的——三弟。
  “爸安排你離開國內,去法國。”思境平平淡淡地交代。
  “為什麽?”
  “這是爸和嘉樂總裁談判的結果。從此的事一筆勾銷。”
  “我需要銷聲匿跡嗎?”
  “不用,你仍然是賀元植。送你走隻是為了你更加安全。”
  元植看著窗外悠然飄落的雪花,不想繼續追問,那點點落雪忽然讓他想起方毅舫頭頂那些許碎白。為了保全他,方氏必然做出了極大的妥協,不知道方毅舫是如何進行這一個談判的,是否用了自己的尊嚴作抵押。
  來到了機場,發現自己的行李已經送到,看來一切早在籌劃之中。就好像一直苦惱於應該執黑棋抑或執白棋,到最後始發現下棋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對了,我的那些手下……”
  “爸爸也安排妥當了。”
  元植點點頭。
  思境忽然似有深意的對他笑笑,目光投向遠方。元植順著目光回頭,一個人,拖著行李車向他緩緩走來,衣袂翩翩,如冰山一樣冷傲,如春花一樣嬌美。思境悄悄走開。
  元植靜靜看著她。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發生過了。驀然覺得好似生離死別全都經曆過一遍,恍如隔世。眼中如有大雪彌漫,連她的容顏也漸漸變得不清晰。他從來不曾哭泣過,不管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難,從不哭泣。此刻,靜如死水的心湖卻似有雨滴滴落,一個小小的水圈就層層蕩漾開去,一發不可收拾。
  她從頸項上取下那枚紫斑玉,送至他的眼前,輕問:“你曾經說過,要為我打造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這個承諾還算不算數?”
  眼裏的風雪更加肆虐,把她緊緊擁入懷中,索取她的溫暖。
  “去往巴黎的乘客,請從二號登機口登機。”
  他們鬆開來,元植清清嘶啞的嗓子:“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我也不是以前那個我了。”佑婷伸手拂上他的臉龐,用修長的手指承接他眼角那滴晶瑩的水珠。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線條堅硬的輪廓,在這一刻,散發出無限光華。隻是,不應該有這多餘的淚水,她好想念在澳洲莊園裏那個開朗的男子,那個永遠守候的溫暖懷抱。
  他不再是過去的他,她又何嚐沒有改變。她知道,他是懂她的意思的。
  “收下它嗎?這隻是個藍圖,我等著你給我一個家。”
  元植接過那枚紫斑玉,拿過佑婷手上的兩張機票:“現在,我還不能去法國。”
  “為什麽?”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必須先去一趟日本,去找一個人。”
  “誰?”
  “川本真一。”
  佑婷沉吟半刻:“思境對我說你的處境很危險。”
  “我必須去,這是我必須完成的一件事,即使以死為代價,也必須完成。完成不了這件事,我永遠不能重生。”
  “你不能再回國了,那樣太危險。”
  “你去法國吧,我會爭取實現我的諾言。如果我不能活著……”
  佑婷捂住他的嘴,“我不會去法國的,不管你去哪兒,我都會跟著你。就算你死,我也要守著你,看著你。”
  他還想說什麽,卻看見她輕輕把兩張機票撕成粉碎。
  她的眼裏閃爍著決然的光輝,投照在他的心湖,那裏方有波光瀲灩。

  (二十四)暗夜
  漆黑的電影院,熒屏上的黑白影片還在演繹舊日情懷。
  忽明忽暗的光線偶爾投照在童欣的臉上,思境驚異的發現她白瓷般的肌膚上有兩行濕濕的痕跡。遙記起過去他們看歌劇時她臉上無悲無喜的表情,不能相信一貫內斂的她會這樣讓淚水肆意奔湧。
  熒幕上演的是《呼嘯山莊》,劇中人溫柔的聲音流淌在整個影院裏,是凱瑟琳的獨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並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強的思念。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卻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就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不會像是它的一部分。”
  並不是怎樣煽情的詞句也還未到高潮的時刻,但童欣卻遏製不住自己的淚水。她靜靜的坐著,任那溫熱的淚滴流成一條淺淺小溪,負載著心靈空隙中的莫名憂傷潺潺流動。
  似乎有人說過,當某件作品引起你內心的某種共鳴之時,就會讓人感動讓人震撼。也許是的,童欣驚異的發現自己也在跟著熒屏上的人物輕輕的默念這一段詞句,仿佛這句子早已事先鐫刻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等他們從影院出來,已經日薄西山華燈初上。蒼蒼的暮色包繞在周圍,令心裏那點鬱結難解的愁緒困頓得更加濃烈。
  “去菜市嗎?”思境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她的手還是如寒玉般清冷,而他的手仍然如春日般溫暖。
  “好啊。”話音剛落,手機鈴聲不適時地響起。接完手機,童欣無奈的說:“華美召開緊急會議。你先買菜回家好嗎?遙遙感冒還很嚴重,如果我趕不及回去,你照顧她吃點東西吧。”
  “好吧。”
  把童欣送上車,思境獨自在菜市場溜達,目光掃過那些速食品,都不滿意。索性決定買些蔬菜親自做幾個小菜。拾起一根蔥綠的苦瓜,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這姐妹倆,竟都喜歡吃這樣苦苦的東西。
  “童遙,感冒好些了嗎?”思境提著一籃子菜進了屋,身後的寒風乘虛而入。
  “好多了。隻是還有一點咳嗽。”童遙穿著粉紅色的睡衣,外麵披一件同色毛衣從臥室走出來,幫思境拉上身後的門。“姐呢?”
  “華美臨時開會,暫時不回來。我們先吃。”
  “吃什麽?”
  “家常小菜,我來掌廚。”
  “你會炒菜嗎?”童遙睜大雙眸,黑玉般的眼睛裏閃爍著驚訝的光輝。
  思境笑而不語,兀自走進了廚房,拉開爐灶,嫻熟地擺弄起來。他確實是不懂做飯的,但是最近在童欣的指導下,廚藝突飛猛進。聽說大哥廚藝精湛,他想在這一點上自己也不該示弱才對。
  “你先回房休息吧。”思境抬頭,剛好看到斜倚在廚房門口的童遙,先前停在他身上的目光被突兀的收回。
  “哦,我想看著你做。”童遙微笑,接著又突然猛咳起來,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因為太用力而出現了兩朵紅雲。
  她怎麽會那麽虛弱?思境關切地看她一眼,總覺得她像極了風中的楊柳,稍不注意就會被折斷似的。回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那麽羞澀靦腆不諳世事,可是如今,她變得沉靜幽鬱,像是綻放在暗夜中的丁香,在清淡月光下飄搖著,纖柔的身軀裏裝著與她的外表不相稱的濃重憂傷。
  突然發現她的美是那種接近淒絕的美。瘦削的臉龐,精致的五官,蒼白的唇色,楚楚可憐我見猶憐。目光順勢而下,落在她左手的手套上,那裏麵隱藏著她的缺憾,而命運留下的那缺憾的一筆更增加了她的淒美。在這種思緒中,他的動作也變得逐漸沉重。
  感覺到她漸漸走遠,思境用力翻了翻鍋裏的青綠蔬菜,那動作已是爐火純青。鍋內“轟”地騰起熊熊的火焰,儼然是大廚的風采。
  平空裏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一回頭,驚愕的發現童遙已回到廚房門口,柳眉緊鎖,皓齒緊緊地咬著下唇,麵無人色。她手中的玻璃盤打落在地上,而雙手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回不過神來。
  “童遙,你怎麽了?”
  她拚命的搖搖頭,接著便跪到地下,埋頭收拾那滿地碎屑。一頭青絲擋住了她的臉,手在地上摸索、顫抖,很快那晶瑩剔透的碎玻璃片上就綻放開一朵朵紅色的鮮花。
  “你怎麽了?到底怎麽了?”思境扔下手中的家什,衝到她麵前扶住她的雙肩,那紛亂的青絲後麵是一雙淚光迷離的眼,眼中充滿了恐懼的色彩。他恍然意識到她是被那火光嚇住了,童遙,是不能見到大火的。
  看到她驚嚇的樣子,思境一陣懊惱。立刻把她攔腰抱起,安置在她的床上,這才又找出醫藥箱,幫她包紮起手上的傷痕。
  “對不起,對不起。”思境喃喃自語。
  “跟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她仍舊咬著嘴唇不放,眼裏的驚恐還未平複,受傷的手也還是那樣僵硬。
  “別害怕了,不會再有火了,即使有,也不會傷害到你。”思境溫柔地凝視她,眼神中充滿鼓勵和撫慰。
  她終於澀澀的點點頭:“我相信你。”
  思境收拾好醫藥箱:“我把飯菜端進來給你吃吧。”
  看到她纏著繃帶的手,思境自然的拿起勺來,耐心地一勺勺把飯送到她的嘴邊。
  “苦瓜很好吃。”她說。大大的眼睛略略有些凹陷,但仍是那瘦削臉龐上最璀璨奪目的風景,隔著重重迷霧那雙眼投射出迷人的光輝,卻令思境不敢迎視,甚至連動作也變得倉促。
  “早點休息。”甚至不敢多停留片刻,思境站起身來,卻聽到童遙平靜但輕柔的聲音:“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好吧。”他無法拒絕這點小小的要求,也許,是因為曾經對她的虧欠。
  “我永遠忘不了過去。雖然大家盡量不提起,可我根本從來沒有忘記過。一見到火焰,我就會記起當時的情景,那些可怕的畫麵就又會跳出來,和當年一模一樣。”她的手揪著被褥的一角,反複的揪扯著。
  “那都是過去了,那些事再也不會重複。”
  “我知道。但是那畢竟發生過,而且,也永遠改變了我。”
  思境無語,想不到用什麽話來安慰她,隻好說:“童遙,你應該快樂一點。你應該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不快樂。”
  屋裏頓時沉寂下來,兩人同時看看窗外。星月滿天,那淡淡的清輝灑落在床頭,柔和、溫暖。
  “月光如水水如天,今天月亮很滿。人生也總有盈缺交替。”
  “月亮後麵卻是黑夜。”童遙淡淡的說,眼裏又飄起一抹眷眷的哀傷。她的愁緒很遙遠,連思境也感到一種陌生和疏離。“我覺得黑夜是最好的,所以隻有在夜裏我才覺得安寧。隻要躲進黑夜裏,什麽都可以被掩蓋、被隱藏。任何人在黑夜裏都是一樣的,我也是,和別人就沒有什麽不同了。”
  “童遙,你不能夠這樣自怨自艾。”思境突然走近了去,扶住她的肩頭,“我認識的童遙不是這樣的,她不是一個活在過去躲避現實的人。你知道嗎?你副模樣會讓關心你的人都心疼。”
  她隻是淡淡一笑:“沒有人會關心我。”輕輕的聲音浮在空氣裏,像羽毛,一吹就會無影無蹤。
  思境更加皺緊了濃眉:“為什麽要這樣?這樣自暴自棄,這樣折磨自己,這讓你開心嗎?讓我們都為你揪心,你就開心了嗎?”
  淚水在頃刻之間決堤,她狠命地搖著頭:“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我覺得害怕,很害怕。”
  “怎麽會?不會的。”思境的聲音漸漸恢複平和,“你姐姐和我都關心你,希望你快樂,這你是知道的。”
  “是同情嗎?那隻是同情吧。”她又是那樣淡然地笑,“我是不健全的,我知道。所有人看我的時候,即使不輕視我,也隻是同情罷了。其實,我憎恨這種廉價的感情,可悲的是我逃不掉這種同情,也需要這種同情。”
  思境的眉頭就那樣糾結著無法舒展開去,他被她的言語鎮住了。自己從來未曾認真剖析過對她的感情,隻知道理所當然地要對她好,開始是因為大哥,後來是因為童欣,或者,也因為對她的憐惜——憐惜,這個詞語是不是本來也就含著同情的情分呢。在這種理所當然背後反映的隻是他對她的……忽視。
  “你不要笑我——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我還是愛上了一個人。我唯一完整的一份愛情,想毫無保留地給他,我想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愛他。可是,他不要。”
  思境錯愕地鬆開手來,狼狽地把目光掉開去。他還試圖扮作一個救世主,妄想著普度眾生,殊不知,那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以為可以把一切化解於無形,那究竟是自欺欺人還是掩人耳目?他帶給她的傷害,原來那麽深刻,她的憔悴、憂鬱、頹廢、哀傷——全是自己給予的。他從來沒有好好麵對和思索,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思境坐回到坐椅上,用手支著額頭,想為自己的思維重新找一個立足點。
  他感到一隻柔軟的手拉過了他的手,然後一張冰冷的臉龐貼到了他溫暖的掌心。“我不能忘記你。”更加微弱的一個聲音,卻清晰的送入了他的耳中。想起她曾經給過他的純潔的勇敢的愛,思境感到一種莫名的心痛,原來自己任意的走過,手掠過處已有意無意折斷了那支纖弱的嬌嫩的楊柳。
  “我真的很愛你。”話未說完,已是淚如雨下,思境感覺到自己掌心的淚水越積越多,手禁不住微微顫抖。童遙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也慢慢抬起了頭,極力壓抑著自己失控的情緒,低垂的眼卻遮掩不住那盈滿的淚水,當她身子偏斜的那一刻,他也自然的張開了懷抱,任她在懷中索取溫暖和撫慰。
  這個相擁的姿勢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思境忽然覺得客廳裏好像有東西移動的聲音。童遙的情緒漸漸穩定,思境鬆開手,彼此都覺得尷尬起來。
  “我把東西收過去。”他不敢再多看童遙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廚房的時候才發現童欣已在那裏靜靜地擦著櫃台。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才回來。”童欣接過他手中的碗,如往常般若無其事,擰開水龍頭衝洗著碗碟,思境站在一旁,默默無言。
  “華美沒什麽事吧?”思索半晌才問出這樣一句。
  “沒事。”她看著那涼涼的水流從指間流淌,手,冷得毫無知覺。
  彼此都不再說話,能清晰的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如一條潺潺小溪,蜿蜒流過,直至她做完最後一個擦碗的動作。
  “我回去了。”
  “哦。”
  “送送我吧。”
  童欣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跟著他一同走了出去。
  夜已深,風嗖嗖掠過掀起她額前的幾絲秀發,紛擾了她的視線。月夜的淡淡清輝撒落在白雪皚皚的林蔭道上,令整個景致更加肅殺。一種奇怪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莫大的張力漂浮在密合的空氣中,把他們分開來,再分開來。思境漸漸不能負荷這種讓人窒息的感覺,剛想說點什麽,就發現了那幾絲秀發後麵隱約的淚痕。
  她終究是什麽都看見了。
  “對不起。”他扳過她的肩膀,驚慌地看著那一粒粒水珠落下,而他,竟無力解釋今天的意外。“別哭了,別哭了。”他試圖吻住那個閘口,不讓淚水繼續滴落。隻是,吻住一滴,又掉下一滴,那閘口原來早已失控,無法封堵了。
  童欣把頭埋進了他的懷中,用她的淚她的臉磨蹭著他的風衣——在童遙同樣停靠過的地方。這個動作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整個心房被一張大網裹住,網口漸漸收緊,心的跳動也就被緊緊束縛住。
  “我隻愛你。” 一種沉痛的感覺像天邊濃密的烏雲黑壓壓地覆蓋而來,充填了所有的思緒,他低低的說。
  “我知道。”童欣仍舊保持著那個動作,否則便掩飾不了內心跌宕起伏的不安情緒。在認識他的這段時間裏,她流過的眼淚竟比過去二十幾年流過的所有眼淚更多,別人眼中的堅強的她現在卻變得前所未有的脆弱。她並不懷疑他的真心,隻是懷疑能否有勇氣走完這段前途難料的愛情旅程。現在,他們還在一起麵對外麵的世界,一切都不可怕;一旦他們兩個被拆開了去,必然都會被外物征服。
  “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我隻想要擁有最後的祝福/再多的傷害我都不在乎/願你我掙脫一切的束縛/不管與你的路有多苦/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準哭/我不怕誰說這是個錯誤/隻要你我堅持永不認輸。”
  隻是,要有怎樣的堅持才能守得最後的祝福?

  (二十五)神草
  “遙遙,出來吃飯吧。”童欣從廚房出來。“在看什麽呢?”
  “看新聞。”童遙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視,許久才起身走到餐桌旁。
  “有什麽特別的嗎?”
  “新聞說今年的雪很怪,比往年大許多,交通受到嚴重影響。許多路都被雪封上了,據說市郊有座山發生了雪崩。”
  “什麽山?”她輕輕地問。
  “南亭山。”
  心下鬆了口氣,海竹寺應該還好吧?可是一顆心開始晃晃悠悠,一個禮拜了,不知道思岩在寺裏過得怎麽樣。
  ……
  “傳說,海竹寺的後山上長著一種神奇的草,那種草能夠幫你實現一個願望,隻有在雪地裏,那種草才會生長。”
  “其實人也不是不多,海竹寺啊,也是因為冬天才出名的。據說海竹寺後山上那種神草,隻有在雪地裏才能長出來。慕名來找神草的人還真的有,隻是這些人都會無功而返的,到了深冬,那後山全被雪封住了,上了山的人有沒有命下來還是個問題呢。”
  ……
  “遙遙,我覺得左眼皮有點跳。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嗎?”
  “姐,你怎麽了,你不是一貫不信這些的嗎?”童遙不解地盯了她一眼,“你記反了,是左眼跳災右眼跳財。”
  “跳災,跳災嗎?……”她喃喃自語,“我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姐你幹嘛啊……”
  童欣飛奔下樓,在路邊來回許久,竟沒有一輛出租車願意去海竹寺。“小姐!你有沒有看新聞啊,那邊的路差不多都封完了,能上去也下不來啊。”
  最後終於找到一個司機願意上山。他閃爍著那雙小眼睛,仿佛很了解她的心思:“想去找神草吧?不是我敲你哦,300塊錢算是便宜你了。”
  童欣無心聽他嘮叨,坐在車裏煩悶不安。離山頂還有些路程,可車上不去了,隻好改成步行。
  雪沒過膝蓋,她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聽著周圍低沉呼嘯的風聲,心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越抓越緊。海竹寺的的輪廓在暮色中隱現,比過去平添幾分神秘之感。隨著距離的移近,對思岩的牽掛也愈加強烈。
  來到寺院的正廳,她散落的頭發在寒風中飄揚,額頭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上去潦倒而頹廢。她正想直奔客房而去,一位老方丈卻從身後叫住了她。
  “女施主緣何而來?”
  “我找人,他住在這裏的客房,男人,他叫方思岩。”她蹙著眉,語無倫次。看著方丈波瀾不驚的表情,心更加不可抑地狂跳起來,直覺上這個方丈似乎一直在等著她來!
  “你和方施主有何淵源?”
  “我是他未婚妻。”她有點心虛,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撒這個謊,也許這樣才能顯出她和思岩的非凡關係。
  “請跟我來。”那人領著她向後院走去。
  童欣心漸漸下沉,果然沒錯,思岩果然出了事,所以那方丈才會親自來等著思岩的家人。那會是什麽事呢?她忐忑不安地打量那方丈,他的表情安詳平靜。思岩應該沒什麽大事吧,至少還活著,否則方丈一定不會有這麽祥和的表情。一定不是什麽大事,一定不是。
  “方施主昨天去了後山。”方丈突然開口。“今天早上一個弟子才在山腳找到他。”
  “嗯。”童欣靜靜聽著,兩隻手不停在胸前揉搓。
  “應該是在山上呆了一夜,找到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現在情況好些,不過他的腳估計已經凍壞了。”
  “凍壞了?”她略微抬眸,輕輕重複一遍。
  “您去看看吧。”方丈把她帶到門口,自己先行離開,一個小彌撒也從屋裏走了出來。
  童欣往屋裏看去,思岩躺在床上,臉像紙一樣蒼白,並不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他好像在思索著某件極重要的事情,眼神落在某個不確切的遠方,空洞而陌生。
  “我沒事。”他幽幽地說,仍然不看她一眼。
  童欣呆立在門口,不敢繼續探究他的眼神,那種可怕的空無一物的眼神。曾經,他那雙清澈的眼眸就像是一望無垠的浩瀚星空,每一顆星星裏都隻裝著她,裝著她的全部悲喜,然後回閃出寵溺的光輝。
  她走過去,側坐在他的床邊。“你的腳,好一點了嗎?”她拉開被褥,發現已經有幾個熱水袋堆砌在他腳邊。
  “腳好不好有什麽關係呢?”他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她,不見往日如遠山般的清遠氣質,隻剩下油幹燈盡的枯槁形骸。“我不會死的。”
  “思岩,你不要這樣說,若你死了,我也不能活的。”此時此刻,她的心突然安寧下來,一切未知的前途一瞬間變得清晰可見。
  “為什麽?還是覺得自己有罪嗎?我不需要你陪葬。”他歎了口氣,“你知道我去山上做什麽嗎?”
  “找神草?” 她機械的回答著。
  “不錯,”他的眼裏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真的很想去看看究竟有沒有神草。我是昨天午後上山的,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還有陽光。我走了很久,上山的路不好走,很多樹丫、很多雜物,有的地方還很陡峭。我總是想,如果我有飛簷走壁的功夫會容易一些……後來就漸漸忘了時間,隻知道天變黑了,我並不怕天黑,我的世界已經天黑了很久了。不過我最終還是走到了山頂,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了嗎?”
  “什麽?神草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其實她一直很怕和他探討這關於神草的問題,他一向是不迷信的,她也是,討論這些些虛無的事情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像是看著一幕荒誕劇,而劇中人的容顏竟是自己。
  “我發現,山上根本沒有神草。”他頓了頓,好像還在思慮著這個結果。“我是抱著這個希望去尋找的,爬了一峰又一峰,可最後才發現原來山上根本沒有神草。”他的神情變得很怪異,眼裏好像蒙了一層水霧,童欣想撩開那層水霧一窺籠罩在其後的景象,但是,她什麽也看不見。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想找到神草。”
  “那種草能夠幫你實現一個願望。”
  “你知道我的願望嗎?”
  她調轉了頭,不敢親口看他說出答案來。
  “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夠回到我的身邊。”
  ……
  “如果我手術不順利,你以後要幫我照顧思岩和思境。”
  “其實究竟什麽是愛情,誰也不能說得清楚。有的時候也許相守了很長時間也看不清對方的心,非要等到最後才發現真愛原來一直都在身邊。”
  “如果你選擇其中一個,也不要對另一個太殘忍。要好好的對待他們倆。”
  “思岩這二十幾年來都很不快樂,因為他是方家的長子,他背負了太多不得已跟他父親當年一模一樣,隻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真的快樂;思境也吃了不少苦,在別人眼裏他可能狂放不羈對什麽都不在乎,其實他心裏的傷痛也許比誰都重。”
  ……
  冷子莛的話一句一句回響在她的耳邊。她不禁輕輕搖頭,自己當時還那樣斬釘截鐵地答應了,現在想來那真是一種天真的勇氣。
  “思岩……”
  “我說過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隻要你的心。”思岩還是那樣冷靜地說。
  她看著他,忽然奇異地笑笑,原來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有的時候隻有勇氣是不行的。某種東西正在悄悄的變化著,她很清楚,那是什麽。
  “我幫你焐焐腳吧。”她自然地把他的腳放到她的胸口,隻隔著一件薄薄的內衣。
  思岩看著她的舉動,淚輕輕滑落。他是一個錚錚的漢子,極少流淚,可能“隻緣未到傷心處”吧。
  “常常會想,如果自己當時不是那麽固執,我們早就結婚了,根本不會發生這麽多的事。”
  “我也常常這麽想。”童欣淡淡回應。
  “方丈說得很對,人生裏一個癡字,最是苦惱。”
  “嗯。”
  “你回去吧,天很晚了。”
  “今天回不去了,已經沒有車了。”
  思岩不再說話,微閉著眼。就在他快要睡著時,又聽到了她的話:“回家吧,我們一起回家吧。你的腳應該找醫生看一看。”
  “好。”他相信自己的腳應該不會有事的,因為當觸到她的胸口的時候,自己已經隱隱有了一點知覺,他感受到了她的溫熱體溫。
  不過他也應該回家了,他是為了神草而來,可現在這個願望已經幻滅。
  其實,在來之前他就知道,神草,隻是一個虛幻的傳說。
  第二天清晨,童欣走出了客房,到了廟堂前的一塊空地。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水井,叮咚,叮咚,是泉水滴落的聲音。她靜靜的站著,聆聽著這個單純的聲響,思緒就像被春雨洗滌過一般變得清冽而明晰。
  不多時,方丈走來向她作了個揖:“方施主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略微展顏。
  “哦,那就好。”
  “方丈……”童欣沉默許久,“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
  “施主請說。”
  “海竹寺裏,真的有傳說中的神草嗎?”
  那方丈抬頭看看遙遠的天際,笑道:“有亦是無,無亦是有”。說完便作揖告辭,童欣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低頭沉吟片刻又輕輕一笑。
  寺裏的空氣確實與別處不同,清新得如置身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還彌漫著綠葉的清香。童欣走到一塊空地處打開手機,準備通知方家的司機上山一趟。
  手機裏有好幾條留言,除了一條是童遙的,其餘全是思境的:
  20:00“你回家了嗎?十點鍾之前給我打電話。”
  22:00“童遙說你出門了,為什麽撥不通你的手機?不管多晚都給我打電話!”
  22:30“怎麽還沒回家,你到底在哪兒,手機沒有信號嗎?不管在哪兒都給我個消息。”
  23:00“我很擔心你,你到底在不在市區?”
  23:30“你是不是出事了?我想報警了。”
  ……
  03:00“我還在等你的消息。”
  童欣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又快速地把所有的紀錄都刪除掉。手指毫無章法地在手機上亂按一通,忽然發現屏幕上多了一滴晶瑩的水珠,用手擦拭,才發現那水珠十分的溫熱。
  到底一切都變化了,這種變化是人力阻止不了的,就像是妄想著伸手阻攔時間的流逝,隻是徒勞無功。
  她走回思岩的客房,把所有的東西打點妥當。一個紅色的戒指盒,靜靜躺在他的枕邊,她愣了愣,然後伸手過去也把它放進包裹裏。
  思岩伸過手拉住了她。“別放進去了。你暫時幫我保管它,好嗎?”
  童欣停住動作,把那戒指盒握在手中:“哦。”
  把思岩送回府中,請來了護理醫生,確定他的腳沒有大礙之後,童欣才告辭回家,他也沒有阻攔。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她再一次帶上那枚戒指。她把手抬起,迎著一點淡淡的陽光,看著戒指折射出耀眼的光輝。曾經,她戴著它成為別人眼裏最幸福的女人,這個戒指對她來說特別的合適,因為這本就是他為她特意打造的。還是覺得那光輝太刺目,於是用手指掩住了自己的雙眼,然後驀然的懷念起小鴛家裏那扇窗欞中透射進來的柔柔陽光,隨著舊宅的拆遷,那縷陽光終究是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回到家裏,童遙不在。
  剛關上門門鈴就響起來。打開門,是思境。
  他斜靠在門口,手臂搭在門框上,眼裏是難以掩飾的疲憊氣息。沉默許久,才開口:“我等了你一夜。”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才好,原本辛辛苦苦構築的一切正在眼前一點點塌陷,也許馬上就是那崩潰的一聲,然後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或者連那最後一點灰燼也會消失殆盡。
  “我見到思岩了。”
  “我知道。然後呢?”
  “他回家了。”
  “我不是說這個。”他的眉心打了個結。
  她歎了口氣,倚在打開的門板上,思索著如何說出一個明了的答案。
  他的表情越來越僵硬,童欣不解地站直了身,終於發現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手上,下意識地一低頭,那枚訂婚的鑽戒,竟還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她想把它脫下去,可這個念頭卻在瞬間打消。
  他的表情隱藏著一種壓抑著的絕望。過了沉重的幾分鍾,他轉身離去。他又一次留給她背影,孤獨的淒涼的背影,也許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回頭,無論她如何呼喚他也不會再回頭了。
  他走了。
  童欣關上門,忽然想起什麽,便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著被她遺忘的某件東西。找不到,怎麽會找不到,她跪在地上,瘋了一般尋找著那枚雕刻著雙燕的翡翠戒指。最後,才發現戒指就放在梳妝台下麵的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裏。
  癱坐在地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把那枚戒指牢牢的拽在手中,她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二十六)百合
  元宵節到了,童欣站在窗台上,看樓下幾個小孩燃放焰火,童遙竟也在其中。
  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偶爾是那刹那釋放的光華,璀璨著飛入雲霄,然後黑沉沉的天際被這流光溢彩渲染出奪目的顏色,紅色,粉色,紫色,綠色,一道道光華讓整個天幕亮如白晝。童欣靜靜地看著這道景色,任那亮光一次次把自己的臉映照得格外明晰。
  最後一聲響聲過後,一切都歸於平靜。她還等著下一道亮光的出現,但樓下那堆孩子卻都各自散回家去。這突兀的寧靜讓她有些不適,她定在原地仿佛還帶著期許,直至童遙開門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怎麽不放了?”
  “沒了。”童遙取下圍巾,一張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不過她精神看起來不錯,這讓童欣稍微安心。
  “看元宵晚會嗎?”童遙坐到了沙發上。
  “不了,你自己看吧。”童欣走進臥室,讓自己塌陷在柔軟的大床裏,用枕頭壓住了頭,思緒這才鬆馳開去。生活還是和過去一樣,隻是少了兩個最重要的人。最近總在華美加班加點的工作,晚上回到家也再也沒有找她的電話,那兩個男人就在她的世界裏銷聲匿跡了。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從此以後與他們二人再無瓜葛,可是心始終難受,就像用一把並不鋒利的刀來來回回的切割。偶爾,還是想把整個局麵徹底整理清楚,可是很難,一旦想起這兩個人的名字,思維就像被束縛住了,來來去去圍著圓心打轉,卻始終是在那圓周上跑,沒有靠近圓心一點。想不清楚,就連過去發生的具體的細節也都想不清楚。
  童欣知道冷子莛的病越來越嚴重,聽說今天她會被接回家過元宵節,這無疑是更加危險的一個訊號,醫生隻有對時日不多的人才會這樣慷慨地去滿足她的要求吧?方家裏的氣氛會是怎麽樣呢?思岩思境會是怎樣的心情和表情,冷子莛臉上是否還是掛著那抹雍容的笑,方毅舫眼角的皺紋會不會舒展一些?
  其實,她還是很掛念那一切。
  窗外的天空還是一片墨黑色,她期待中的那一道亮光始終沒有再出現。
  不久後的一個午後童欣去了醫院。她已經摸清楚規律,在這個時段,思岩和思境都不會來的。
  冷子莛日益消瘦的麵容使每個人的心也都變得灰暗,現在才知道開始那種想法實在隻是一種錯覺,她的病情從來沒有緩解過。她的頭上戴著一個淺灰色的帽子,裏麵是寥寥無幾的幾根頭發。由於強烈的副反應,化療已經停止,她的生命已經離終點越來越近了。
  “欣兒——”她的呼喚很微弱。
  “嗯?”童欣正在專心致誌地削著蘋果,一刀削到底是她的習慣。
  “最近,你總是和思境思岩錯開了時間來看我。”
  “哦,大家都在一個時間來,不久隻有那一段時間熱鬧嗎,如果錯開了時間來,病房就總不會寂寞了。”
  子莛苦笑:“你們發生什麽事了嗎?”
  蘋果皮從中間斷開。
  童欣思考了一會兒,才鄭重地說:“伯母,你放心,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對待他們倆。”
  “我相信你。你是個好孩子。”
  童欣淡淡一笑,不知道說這樣一個大話會不會受到懲罰?
  “我一定是把這輩子的福分太早就用盡了,所以,這麽快就要走了……快要立春了吧?每年春天,我娘家的花園裏總有好多好多的百合怒放,我好想看看今年第一朵花開的樣子。”子莛的臉上綻開一抹希冀的神彩,她對人生還那樣眷戀和不舍。
  不忍看到那張消瘦卻依舊安詳的臉,童欣轉身把削好的蘋果放在一個水晶盤裏,一瓣一瓣插上配套的水晶叉。
  有人推門而入,童欣回頭去,臉上露出了和來人一樣的驚訝表情。
  他還是俊朗出塵,一件咖啡色休閑外套,一條同色西褲,項上一條雪白的圍巾,仍然像是被貶凡間的神邸,隻是神的眉宇間也沾染上紅塵才有的煩擾憂鬱。和他對視片刻,童欣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放下手中的水晶叉:“我先走了。”思境和子莛沒有開口挽留,她便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
  走出大樓,童欣走上了一條林蔭大道。抬頭看看午後的陽光,竟一掃往日熟悉的慵懶氣息,流金般的光亮如飛天瀑布,透過光禿禿的枝椏慷慨傾瀉,就在那光輝四射的枝椏之間,她仿佛看到了若隱若現的一點蔥綠。原來春天真的近了,怎麽才能讓花盛開的更早一點呢?腦子裏忽然冒出這個古怪念頭,她在原地愣了愣,卻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媽讓我送送你。”
  “哦。你怎麽現在有空?”
  “剛從工地過來。”
  她不再多問,隻和他並肩漫步,心田深隅的某種微妙情緒又開始悄然出動。他的純白色圍巾素淨優雅,在這鮮活的色彩映襯下他臉上的悒鬱滄桑也愈加明顯。
  “元植和佑婷回來了。請來了神戶最有名的外科大夫——川本真一。”
  童欣點點頭,那也太遲了。生命很脆弱,就像一根崩緊的弦,稍微一點不適當的張力就足以讓它崩潰。也許,愛情也是。
  “你的鞋帶掉了。”他說,童欣下意識地低頭,正欲俯身去係上,卻被他搶了先。她靜靜地看著他的後腦勺,金黃的陽光在他的發稍舞動,黑與金混合流轉,仿若靈動的清泉汩汩流淌,清涼的水流到了她的心間,像是要灌溉出新的一片花田。她看那棕色的鞋帶在他手中翻飛,久違了的親切感覺又讓她恍惚起來,那隻手曾被她反反複複的研究過,連每一條紋理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他一抬頭,正好和她的視線相交,停頓片刻又各自旋開。
  “最近還好嗎?”他又起了個話題。
  “還是老樣子。”
  “我哥還好嗎?——我最近一直在公寓,不常見到他。”
  “我不知道——我也很久沒看到他了。”她淡然回答。這是實話,雖然不打算特意對他提起但也不打算刻意隱瞞。他們兩個同時在她的生活中隱沒了,這是一個最好的結局,雖然不完滿雖然是一種逃避,但畢竟還算公平——她搖搖頭,說公平也是一種勉強。思岩是絕然不會主動來找她的,而她的遁逃也就給了他某種明示,一路走來,山有所變水有所變人亦有所變,再也不可能回到原點。
  思境走在她的前麵,於是她隻能看到他的一個側影,但他臉上流雲一般安詳靜謐的感覺讓她怦然心動,那種感覺非常奇異,以至於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還是那樣清晰。
  到了大門口,他回頭問道:“明天有空嗎?”
  “有。”明天是周末啊。
  “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她自然的點了點頭,好像接受他遞過來的一塊蛋糕那樣自然。
  “那明天上午九點,我在城北汽車站等你。”
  “嗯。”
  他們告別,童欣獨自沿著醫院圍牆的墨黑色鐵欄慢慢走遠,不敢回頭去深怕與他的目光再次相接,直到借著拐角的機會往身後一瞥,卻意外的發現他的身影早已走遠。他的翩翩衣袂攪動了空氣,細小的塵埃仿佛都突然被驚醒在他所過之處翳翳翻飛。
  呆愣片刻,心頭忽然泛起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
  清晨八點,童欣打開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住——童遙正癱倒在自己的臥室門口,麵色慘白,嘴唇青紫。
  童欣飛撲過去,在觸到她厥冷的四肢時才驚呼出聲:“怎麽了?遙遙,你怎麽了?”
  童遙纖柔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頭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她的手捂著肚子,痛苦呻吟:“姐,我不行了,我肚子疼得厲害。”
  “別害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直到童遙被送進急診室,童欣仍然驚魂未定:“醫生,怎麽樣,我妹妹她怎麽樣?”
  “初步估計是藥物中毒,必須馬上洗胃。你趕緊去辦手續吧。”
  腦海裏乍現出一個念頭,心墜入深海。
  來來回回辦好了手續,童欣心神不寧地在手術外麵等候著。不經意的回憶起小時候背著童遙到一家又一家的醫院求診,童遙小小的腦袋俯在她的肩頭,稚嫩的小手為她輕拭臉上的汗水,而她總在心裏許下一個承諾:“姐姐會永遠守護你。”縱然是更深露重,這種脈脈溫情卻在彼此的心間流轉,溫暖了整個深夜。
  突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童遙的笑聲了。
  始終清晰的隻是每夜破空而來的神秘低語。
  也許那藍色日記本裏沁滿的是滴滴透明的淚水。
  而童遙清澈的瞳眸裏早已彌漫起長久不散的迷霧。
  ……
  當醫生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她的心已經安寧下來。
  因為藥力的作用,童遙再一次沉沉睡去,童欣輕輕的吻了吻她的細眉:“姐姐會永遠守護你。”當她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的時候,心裏又蕩漾起一點憂傷的波瀾。
  午後兩點,方才想到與思境的約定。
  “思境,對不起,遙遙病了。”
  電話裏久久沒有聲響,直到聽不出感情的一聲“沒有關係。”
  童欣掛上電話,背貼在醫院雪白的牆壁上,歎了口氣,慢慢地蜷縮下去,情感崩潰後的那一點灰燼也終於徹底的消失了。
  思境站在荒突的田埂上,看著遠處空曠的原野。不久前,他陪著童欣到這裏來回顧她成長的足跡,他很想在這裏買一間小小的別墅,因為她曾經在他的胸口呢喃:“如果我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不要回家,不要管其他任何事,多麽好。”
  他看到原野上有幾個孩童在放著風箏,臉上有笑容如漣漪般蕩漾開去。冬季將去未去,春之女神踏著冰雪翩躚舞蹈,原來季節的界限也可以如此的不分明。柔和的風從四麵八方湧來,一瞬間灌滿了他敞開的衣袍,這是一個適合放風箏的時候。
  他看那五彩的紙鳶在空中高傲翱翔,忽然覺得有絲線的束縛才是最好的命運,如果那線斷了,它又能飛到哪裏去呢?也許會搖搖蕩蕩地墜落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從此孤獨一世。
  有大雁從天邊飛過,發出低沉的回鳴,可他聽不見,他唯一能夠聽見的隻是那暗啞的孤獨的風聲。
  有一枚輕柔的花瓣飄落到他的臉頰,那是雪花的形狀。
  他開始往回走去,在那一刻覺得,自己還是最適合於大雪紛飛的冬天。
  終於從國外空運回來一盆香水百合。
  百合放在子莛的病房裏,陪伴她走過最後的時光。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子莛的生命之火漸趨熄滅。
  毅舫從病房裏出來,神色平靜,誰也不知道他和子莛說了些什麽,但他真的平靜。也許他有這樣一個信仰:她會在某一個地方安靜的等待,等待著在下一個輪回和他重逢。
  繼之,是思境來到子莛的床前:“媽,我舍不得你走。”
  “媽知道。即使我走了,也永遠在某個地方看著你,你是我最心疼的人。答應我,不要再讓自己受到傷害,要永遠快樂的麵對人生。”她看著他,不盡的關愛在眼眸裏溫柔蔓延。“還有你大哥,他其實心裏很苦,如果當年是你先出生,你們的命運也許就會不一樣了。”
  思境的表情凝滯,隻聽到她的溫柔語音:“要關心你大哥,永遠愛他,他其實很不快樂……”
  元植接著進來,未走到床邊整個人就已泣不成聲。
  “孩子……”她像風中的殘燭,微弱的火光將滅未滅。無力再說話,隻將手伸向他,元植立刻握住那雙瘦如柴棒的手。
  “不用說,我都明白,我答應你:我會快樂地生活,試著去愛我的父親和兄弟。”
  淚水簌簌滑落,子莛費力的吐出這句話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你隻是表麵孤冷,你的心裏裝的是陽光,你其實習慣了愛而不是恨,對不對?你其實不舍得恨我恨毅舫。”
  ……
  思岩、童欣等也一一地進去。
  子莛美麗的雙眼終於永久地閉上。
  童欣看著窗台上在暗夜中悄然開放的百合,忽然感受到了子莛走時的安寧。她終於看到了今年的第一朵花開的姿態,那纖弱而素潔的百合在回旋的寒風中搖曳,展現絕美的翩躚舞姿。
  而另一朵百合已永遠的凋零,再等不到立春的那一天。
  她的一世芳華卻永遠不會在大家的心中消逝。
  佑婷快步走進元植的公寓,大家都還守在醫院,隻有元植一人掩麵離開。她用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屋裏一片漆黑,沒有燈光沒有聲響,隻有一室的煙霧繚繞。元植坐在窗前的搖椅上,腳下有一堆香煙頭,他的側影在淡紫的背景下顯得分外孤寂。
  “元植。”她在他的麵前蹲下,“不要這樣難過。”
  “我沒有好好對待過她,是我的怨恨我的詛咒害了她。”元植的聲音如眼前的煙霧一樣縹緲而虛幻。
  “別這樣,她什麽都明白,你從來沒有真的恨她。”
  “佑婷,你不懂,失去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失去母親是什麽感覺。二十年前,我媽死的時候我還很小,我隻懂得哭隻懂得恨隻懂得報仇,我媽瘋了,我對著瘋瘋癲癲的她過了好幾年,我其實很恐懼,那種母親的溫情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但是,我對著真實的冷姨,常常就有一種幻覺,覺得這才是母親……我的母親死了。”
  “我都懂。你比誰都關心她的病,找到了真一,我們已經盡了力了。”
  “我有些後悔,如果我哪兒也不去,陪在她的身邊或許更好一點,是不是?”
  “別傻了,你的心她都懂的。”她輕輕的吻著他的頭發,烏黑挺立的頭發。
  “佑婷”他抬起頭,“我們去法國吧,喪事一結束就走。我也不想呆在這裏,我害怕這裏,這裏到處都有回憶,關於我的仇恨的回憶。”
  “好的,我們一起走,我們去法國。”
  黑夜裏,他們相擁而眠。
  月光下,佑婷突然看到元植的眼角有微濕的痕跡,他在夢中喃喃低語,卻始終隻有一個音符——“媽”。

  (二十七)別離
  立春了。天空還是固執的飄灑著細細雪花。
  童欣看著梳妝鏡裏的憔悴容顏,有些惘然,時光果然如白駒過隙,一眨眼,一轉身,自己就已然老去
  。她歎了口氣,對於一個二十幾歲的人,哀歎歲月的無情是件不合情理的事。她輕輕的為自己打上一些粉底,試圖遮掩疲憊的痕跡,隻因為今天,思境意外地約她見麵。
  她提前來到酒店,獨坐在靠窗的一隅,側頭去看到被霧氣籠罩的玻璃,伸出手指,無意識地劃出一道道痕跡,拚出的是個“思”字,想一想這個字是那樣曖昧不明,急忙拭去,又一筆一劃的寫下一個“境”字。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不由得心慌意亂,趕忙把那一片玻璃狠狠擦拭,直到露出大大的一片透明。
  “小姐,請問要什麽飲料?”
  “咖啡,黑咖啡。”她回過神來,匆促回答。低著頭,目光自然的落在自己的手指上,那裏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的飾品。一個白圈和一個綠圈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思緒又一次凝滯,直到對麵有人坐下。
  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麵了?她算不清楚,似乎,有幾個世紀了。
  默默無語了很久,思境才開口:“下個星期,我就要去美國了。”
  “去多久?”
  “不知道,可能,很久。”
  這個消息讓人措手不及,她慌亂地端過眼前的咖啡,喝上一口,忽然發現這種苦澀的味道其實很讓人難耐。
  很久是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生?
  他頓了頓,好像在努力地壓製著自己的某種情緒,“已經拿到簽證了。……因為方輝工程已經很平穩,我負責的另外一份設計也暫時告一段落。所以,我會去美國接管方氏集團在那邊的全部生意。”
  她困惑地凝視他。
  這個決定,似乎,很遙遠。
  “……一直以來,我從來沒為方家真正做些什麽,我一直對自己說隻要有大哥在就行,我是可有可無的。其實我內心知道並不是這樣,哥不是生來就應該背負一切,他也不是生來就喜歡打理生意。就像媽臨終前說的,如果先出生的是我,可能我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我不能輕鬆地說這是命運。”
  他的聲音飄乎而遼遠,表情莊重而沉寂,童欣突然驚覺那表情和思岩簡直一模一樣。
  “其實我心裏是很愛這個家的。我已經快三十歲了,現在才明白我和哥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這個方字早就烙印在我的靈魂上。以前看《飄》,不懂得瑞德最後怎麽會作出那樣的決定,以為那隻是為了逃避感情,但現在自己才真的有些理解。有些東西是刻在心上的,雖然不會經常去想去看,但隨著歲月流逝,這些東西就會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清晰。”
  她的手仍是冰涼,即使放在咖啡杯的外麵也汲取不到絲毫的溫度。她看著他的寬闊手掌,想起他曾經說“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所有的熱量都給你。”
  如果某天他走了,還會不會有人關心她的手是否寒冷,還會不會有人不厭其煩的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
  “童欣,你會幸福嗎?”他淡淡地問,可是當她凝望他的眼睛的時候,卻捕捉不到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飄散而遊離,根本無意和她對視。“你一定要幸福。不要總是那麽堅強,有的時候你保護不了所有人,也許隻會徒勞無功傷了自己。”
  刹那間隻覺得眼中有霧氣升騰,可是卻努力壓抑著不在他的麵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她想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他剛剛囑咐她不要總是佯裝堅強,她卻又一次犯戒。
  他們曾經很接近,他們曾經是密不可分的兩個人。可是,重重迷霧試圖把他們隔開來,那濃濃的霧氣一點一點氤氳蔓延,到最後已成了一堵厚重的牆。如果是鐵牆還好,總有刀刃能夠削鐵如泥,他們終會走到一起,但是這厚重的霧牆又怎能攻破?他們的幸福遺失就在這濃霧裏,像一片片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散,落了地,化成水,再也拚不出一個完整的形狀。
  隔著霧,她衡量不出彼此的距離,隻是知道,他在一步步遠去。
  但她,卻失去了伸手挽留的勇氣。
  忽然回憶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俊朗的麵孔上掛著不羈的神采,明澈的瞳仁裏卻暗藏著憂傷。她輕易地感受到了他的孤獨,讀懂了埋藏在他心底的傷痛,她不怕他的憂傷和孤獨,因為她有化解的能力。但是這一次不同,他晶瑩的瞳仁裏浸滿了絕望,想被貶謫深海看不見天光的絕望,那是她化解不了的,隻能跟隨他一起沉淪在那種絕望之中。
  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已經決定了,他隻是來告訴她這個決定的。
  她沒有勇氣去要求什麽,因為她深切恐懼;她也不敢去承諾明天,唯有尊重他的決定。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 像一陣秋日的和風,像一池幽靜的春水,他兀自地陷入回憶之中,臉上的笑容像漣漪一般,徐徐散開。
  她也沉溺在這種情緒裏,讓如風往事把自己的心田灌得滿滿的滿滿的。
  “童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點頭。
  “如果我和大哥一起遇險,你會先救誰?”
  好土的問題啊,她想笑,但嘴角卻抽動得像要哭。
  “我會先救思岩。”但是,我會和你一起死。她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但她知道他懂了,因為他臉上的笑容變得逐漸明朗,好像聽到一個足以解除千年魔咒的囈語。
  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直到他說,“大哥,其實心裏很苦,很不快樂。你曾經是他唯一的快樂。”
  她有些幽怨地看著他,即使他言不由衷,她也不能原諒他,他怎麽能夠說出這種話來?
  他黑玉一般的雙眸終於對上了她的視線。於是,她又在無聲無息中原諒了他,貪婪的看著那長長的眼線和黑黑的雙瞳,那裏麵總是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對她而言充滿了神秘和誘惑,她喜歡其中暢遊,讀懂他每一個思想。
  這雙絕望的眼,她永生也不會忘記,因為它就那樣根植在她的記憶中,一天一天更加地清晰,她始終都記得,不管他離開後多少年她也依然記得。
  思境終於告辭離去,她還坐在原位。體內有某種東西在漸次離去,好像,是自己的靈魂。
  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風衣飛揚起來像自由飄搖的黑色翅膀,一隻黑蝴蝶消失在遠方的眷眷飛雪之中,一切都變得模糊。她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桌邊站起,直到確信他已經走遠,才鬆下氣來,腳下一軟就暈倒在地。
  隱隱約約中,一個熟悉的夢境又來到了她的跟前。
  她和思岩在寬敞的草坪上在舉行著婚禮,他依舊英挺,她依舊清麗。來來往往的過客像訂婚那晚一樣微笑著說恭喜,整齊的樂隊在草坪裏演奏著悠揚的樂曲。當她和思岩互換著戒指的時候,他正從遠處趕來,他形容枯槁、眼神幽怨、他的嘴角有著殷紅的血,那是他吐出來的血嗎?他隻看了她一眼,絕望的一眼,便轉身走去,她如著了魔一般向他追去,“等一等,等等我。”可是他沒有回頭,他飛快地向前方走去,她提著白色的婚紗拚命的追趕,追不上,反而越追越遠。“等我啊。”她用力的呼喚,可是那呼喚立刻被風吹散開去,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仿佛被霧氣籠罩住了,那濃濃的霧氣在他與她之間氤氳開來,她迷失在這片霧氣之中……
  原來,她追不上他的腳步,她終究是要失去他……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她感覺自己被一群人密密麻麻的圍起來。
  “不,不,我要回家,請送我回家。”她艱難地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手提包,裏麵有她的名片,接著就又不省人事了。
  當童欣再次抬起眼瞼,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安了心,於是又沉沉睡去。
  眼前出現很熟悉的景致。有蜿蜒不絕的小溪,蔥綠欲滴的竹林,盛開不息的桃花,肆意竄長的高草。陽光如汞地灑落在她的身上,身旁是父母的恩愛身影和弟妹的璀璨笑臉。不如讓時光在此處斷裂,讓她停留在她人生中唯一一段輕鬆的歲月。
  好像有一雙手在撫摩她的額頭,那雙手她也很熟悉,從未完全閉合的眼縫中她看到了一張焦慮的臉,一貫會為她焦慮的臉。
  對不起了思岩,我很累,請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原來睡覺也可以如此安穩和放鬆,她似乎很多年來沒有這樣放鬆過自己,她強迫自己要時刻警醒,因為她實在背負了太多。可是現在,似乎不需要了,阿非死了,遙遙大了,愛情走了,恩也不必還了。世界怎麽突然對她這麽寬容?寬容到令她不適。
  隱約中,她看到思岩離去。但是從何處傳來嚶嚶的啜泣聲?別吵了,她皺皺眉,求求你別吵了,這樣一吵,我又找不到了那些美麗的畫麵了。
  搖籃裏是一個小小的女嬰,那是遙遙最初來到童家的樣子。她看起來好小好虛弱,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可是,玉脂般的小臉、嘟著的小嘴、微咪的小眼都無比可愛,從那一刻開始,自己的心裏就生出了一種難言的溫情。
  “姐——姐”,第一次聽到童遙呀呀發音,童欣笑眯了眼,在那一刻知道,這就是她要用一生守護的妹妹,不管如何苦累,隻願童遙的明媚笑容沒有一點陰影,隻願童遙的清澈星眸不落進一絲塵埃。
  她在工廠上夜班的那個冬季,不論風多狂雪多亂,一想起在城市的某一角為她固執明亮的燈光,一想起那個在風雪中等待的瘦小身影,心就不會害怕不會迷失。永遠有個人,在等著她的歸去。
  “姐,你醒醒好嗎?不要再這樣嚇我了,你起來呀,起來看看我。”
  是童遙在哭嗎?她怎麽會哭呢?難道她不知道這樣會讓她心疼嗎?別哭了,好想安慰她,於是自己的聲音終於在另一個空間響起:“別哭了,我沒事,不要擔心我。”
  她用手支著身子艱難地坐起,童遙立刻撲進她的懷裏。
  童欣輕笑,把下巴靠在她的頭頂,手指穿過童遙絲鍛一般光潔黑亮的頭發,溫柔低語:“別哭了,我沒事。”
  童遙抬起了頭,漫天的星光落在她水霧迷蒙的眼裏,卻交織出一種異樣的陌生的光輝。
  “姐,我對不起你。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是無心的。”
  童欣直視她的眼睛,眉心擰成一個結,這個聲音在這樣清冷的夜晚聽起來很分外寒咧。
  童遙的情緒漸漸平複:“姐,也許你不相信,我騙了你,是我害你失去了他。”
  童欣的身子忽然變得僵硬,歎一口氣,靠向身後的牆壁。
  童遙也鬆開手,坐到地上,側身靠著床沿,幾縷頭發落下來擋住了她的麵容。“也許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其實我一直接受不了你和思境哥在一起,我真的無法接受。我唯一一次真心付出,卻被他拒絕了,然後我眼睜睜看著你們一天好似一天。雖然我總是對自己說應該祝福你們,你們都是我最愛也最愛我的人,但潛意識裏我不能麵對這個事實。”
  “你不要說,你不要說下去。”童欣閉著眼,臉上是痛苦的神色。
  “不,你應該聽我說,我不想逃避,我們都不該逃避。那一天,他在廚房做飯,火光嚇住了我,我知道這是我的機會,他一向不忍看到我楚楚可憐自怨自艾的模樣,他定然會心疼,因為他不是一個殘酷的人。他安慰我,開解我,最後終於抱住我,他的懷抱好溫暖,怪不得那麽多女人都眷戀他的擁抱。後來我知道你回來了,知道你什麽都看到了,我還是不放手,故意不放手。第二次,你告訴我你們約在城北汽車站見麵。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你們明明已經分手了,為什麽還繼續糾纏?你們見了麵會不會重歸於好呢?那一夜,我反反複複地想這個問題,那是我不願看到的局麵。我心裏很煩,我隻要一煩就想求助於藥物,這是我的習慣。”
  童遙看到了身旁抓緊床沿的手,歎了口氣,繼續道,“那些鎮靜的藥,抗抑鬱的藥我已經買了很久了,它們總能給我安全感,讓我容易平靜,讓我不必孤獨的麵對黑夜。但是,它們也會讓人上癮,我早知道。我已經離不開這些藥物了,每次都隻會越吃越多。那天,我同樣一粒一粒的吃,但我心裏明白這次我不是用它們來治病,我需要它們讓我生病……”
  “姐——”童遙轉過頭,“我很卑鄙是嗎,連我自己都詫異我怎麽是這樣一個人?我不懂為什麽所有人都說我像個天使,那些根本不熟悉我的人都會這樣誇我,真諷刺,天使會這樣卑鄙嗎?”她嘴角輕揚,仿佛看透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那抹冷笑像一把銳利的長劍,隻是劍鋒直入自己的胸膛。
  “姐,你為什麽不說話?你應該狠狠唾棄我。”
  童欣終於睜開了眼,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萬籟俱寂,獨剩此語。
  不顧童遙的驚訝,她仍隻是淡淡問道:“能告訴我為什麽嗎?隻是因為那是你的初戀?”
  童遙收起驚愕的目光,良久方道:“姐,難道你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嗎,我一直是那麽嫉妒你。”
  月光灑在地麵,清冷而無情。
  “表麵上我們是很好的兩姐妹,可是潛意識裏,我真的很嫉妒你,甚至有那麽一點恨你。我始終忘不了那一場火災,我們四個人都在一起,爸媽死了,我變成這樣,可你什麽重傷也沒有。他們用生命保護了你,而我……真的,我常常會想,為什麽受傷的那個人不是你呢?如果我們換一換會是怎麽樣呢?也許我可以像你一樣美麗,和你一樣能幹,得到真摯的愛情……命運對我真是不公平,很不公平。但你對我實在太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我想如果為了救我而讓你去死你也一定可以做到。所以我不能恨你,我隻能一輩子感激你尊重你。你為我付出為我犧牲,我都知道,可是我失去的一切都不能再彌補了,你做得再多,我還是個聾子是個瘸子。”
  “你……怎麽會這樣想?”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回事。這就是我的矛盾,我知道不應該,我是別人眼裏最純潔的天使,怎麽可以有這樣卑劣的想法呢?但這不由我控製,因為心裏那個最真實的我總會把我純潔的表象打得粉碎。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這句話用到我身上最合適不過。我一直苦惱,我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這個世界,我每天都很期盼黑夜的到來,因為黑夜裏什麽也看不見包括我的缺陷,黑夜裏什麽也不用麵對包括你和其他所有人。但我也害怕黑夜,因為我總是睡不著,整個世界都沉睡了,隻有我還醒著,我很孤獨,我好想念爸爸,好想念媽媽,好想念小的時候……”
  其實,我也是,童欣暗暗思量。
  “姐,你不要恨我,雖然我無可救藥,可我還是愛你的,請你不要遺棄我。讓我去和思境哥說吧,讓我對他解釋清楚。”她剛欲起身,卻被童欣一把拉住。
  “別去,不要去。”她的懇切眼神令童遙無法抗拒。“這不全是你的錯,不要去找他,你不明白的。我和他,永遠不可能了,讓他走吧。”
  讓他走吧,如果,他可以自由的快樂的,飛翔。
  童遙重新跪下,靜靜的看著童欣。
  “遙遙,你長大了。”她沉思良久卻說了這樣一句。
  “嗯?”
  “你真的長大了,我怎麽還一直把你當作小孩子?真正不明智的人是我。他說得對,我不該總是妄想著保護所有人。”
  “姐,你在說什麽呀?”
  “遙遙,有好多事情,我一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對你講,但是現在,我覺得時候到了。你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承擔所有的真相。”

  (二十八)烈火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宴幾道《臨江仙》
  時光回到三十年前。
  那是一個古樸而幽雅的小鎮,蜿蜒不絕的小溪,蔥綠欲滴的竹林,盛開不息的桃花,肆意竄長的高草,簡單的景致卻有著別處模擬不來的寧靜氣息。
  童應箴就是沉埋於這寧靜景致中的一幅陳陳古畫,他像是一泊永遠隻蕩漾漣漪的湖泊,一枚隻散發淡淡光華的溫玉,天生就應與這一方靜謐的山水共同生息。
  他是一名優秀的中學老師,得過的表彰獎勵不計其數,但這些身外之物於他而言毫不重要,能令他誓死追求的是那種心靈的充實感。
  他喜歡看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喜歡那一顆顆純潔樸實的心靈,而他,是學生們的靈魂塑造師,他不僅要教他們知識,更要教他們做人,教他們用一顆高尚的心去愛這個世界,用感恩的姿態去生活,用慈悲的心去善待那些生活境遇不如自己的人,這便是他的天職,他的理想。為了這些他可以耐得住清貧,可以不畏寂寞,並且,他並不寂寞,他有一個惠質蘭心的妻子,願和他生死相隨。
  錢媛是一名報社美工,不光有俊俏的容顏,還有著一雙靈巧的手。他們一室一廳的小屋裏盡管沒有什麽貴重的家當,但經她布置就顯得無比的溫馨生動,她的一雙巧手總能把看來不起眼的雜物變成別致的精美飾物。在他們的房屋外麵,搭著長長的葡萄架,每年夏天就有滿目青綠和無盡清香。
  她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從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仿佛穿過了千山萬水穿過了六世輪回,他們找到了彼此,找到了早在遙遠的一方默默等待的另一個自己。
  她知道他是個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文革風暴令他家破人亡——父親含冤而死,母親積勞成疾,鬱鬱而終,自己則插隊到了一個邊遠的小鎮,在那裏他因為家庭成份不好受盡了歧視和冷遇。可不管經曆了什麽,他的眼裏總是那樣一種平靜的溫柔,甚至連回顧往事的模樣也是那樣安寧和豁達。
  “這個社會上,你可能不是窮死餓死的,而是被人與人之間的無情和冷漠給逼死的。”偶爾,他會說這樣一句,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寒冷光輝。
  但他們在一起,在這個寧靜祥和的小角落裏,有屬於他們的溫暖燈光,有屬於他們的一藤青綠,有屬於他們的清風旭日。生活就像一幅美麗的畫卷,每翻一頁都會有新的感動。在婚後第二年,他們的愛情結晶出世了。
  “就叫童欣吧,欣,喜也。希望我們的孩子永遠快樂。”他說。
  “好啊,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她說。
  五年後的春天,童非也迫不及待地來到人間。
  經常,應箴和錢媛會牽著童欣的小手,推著搖籃車裏的童非漫步江邊,看如血夕陽漸漸西歸,看漫山遍野沉靜在這一片紅暈之中,天地初靜,暮色四合,就仿佛抓住了一生一世的幸福。
  當房前的葡萄藤再一次渲染成奪人心魂的青綠色,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剛出生兩三個月的嬰兒跌跌撞撞來到了童家。
  “應箴,幫幫我,幫幫我和孩子吧。”
  錢媛懷抱著童非,看著這個叫梨花的女人跪倒在他們夫婦麵前,說不出的驚訝,她更驚訝的是丈夫也緊跟著跪倒在地。
  “梨花姐,別這樣,有什麽話起來再說,你這樣讓童某如何消受得起。你是我的恩人,有什麽話盡管說。”
  “我……我實在走投無路了。”
  他們把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接進屋裏,錢媛接過她手裏那個像小貓一樣的瘦弱女嬰,一種母愛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放進搖籃,給她灌了一小瓶牛奶,她就很知足地安靜下來。
  一雙粉粉的小手伸了過來,接著是童欣亮晶晶的眼睛。
  “媽媽,她好可愛哦。”
  “媽媽,她怎麽這麽瘦呀?好像一隻小貓咪哦。”
  “媽媽,她對我笑誒!”
  果然,當童欣把小手放上那粉撲撲的小臉,搖籃裏的女孩就露出了一個極燦爛的笑容。看來,她們倆很有緣呢,錢媛在心裏想。回頭去,丈夫和那個女子正在客廳裏敘舊,他們的表情極為默契仿佛是許久未見的親人,錢媛心裏有輕風拂過,她不作思索轉身到廚房裏忙活晚飯去了。
  “多吃一點。”應箴關懷地為梨花夾菜,深邃的眼眸更加溫柔和寧靜。
  “嗯。”梨花低下頭,楚楚可憐,恰似那帶雨的梨花。她並不美麗,錢媛在心裏想,但她那溫婉清秀的模樣實在是讓人羨慕。
  夜半了,錢媛翻了個身,看到窗外有淡紫色的晨輝,一彎眉月朦朧得幾乎要融入那淡紫的天幕。她一直未能安睡,客廳裏的兩個人也一樣,徹夜不眠,訴說分別後的點點滴滴。
  不知何時,有人上了床。她佯裝熟睡,卻聽到他問“還沒睡?”
  “嗯。”她索性坐起身來,“她睡了?”
  “嗯。”
  “你應該給我些解釋吧。”
  應箴也同樣坐起,拉開了床頭的燈。在那暈黃燈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如深潭中跌落了滿天星光,喜悅得無可遁形,溫柔得無以複加。
  “是的。我是應該對你說的,早就應該了。你知道,我下鄉的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經曆,在那裏沒有人看得起我,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反革命’,我的母親也是‘資產階級的一分子’,我受夠了白眼和鄙視,過著常人想象不到的屈辱生活。我不怕餓不怕冷不怕苦,但我忍受不了沒有絲毫人情味的生活,你知道在那個時候最讓我感動的是什麽嗎?就是一個善意的微笑。梨花姐,她是唯一一個對我不吝微笑的人,也是唯一讓我感到人世間溫情的人。那時候,我和他哥哥在一個生產大隊工作,她知道了我的遭遇,卻從不曾鄙視我。有一天,她給他哥送飯的時候,也給我帶了一份。我永遠記得那一碗羹,很簡單的一碗羹,但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我以後很長的時間裏,那碗羹就是指引我堅持下去的明燈,它給了我最大的溫暖和勇氣。我心情低落的時候身邊隻有她一個朋友,我偶爾生病的時候床前也隻有她一個親人,是的,她就是我的親人,我最親的親人。雖然她不讀書不識字,我們之間沒有太多共同的語言,可是她純樸善良,我們就像朋友一樣彼此安慰和鼓勵。她比那些飽讀詩書卻不懂得善待他人的正人君子要高尚一百倍。我和她的友誼一直延續到我考上師專,離開那個城市。”
  “說起來,這倒像是你的初戀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應該不算吧。”應箴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和她之間很單純,很坦蕩。這種感情,我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我想很多人這一輩子也不會經曆這樣一份感情。”
  “那麽這麽多年,你一直對她念念不忘了?”錢媛柳眉微顰,他難道一點都不怕他吃醋嗎?這個書呆子。
  “是的,我常常會想起她,想起過去那段日子。當我的世界是茫茫黑夜,她就是唯一閃耀的一絲燭火。”
  還以為他眼裏的溫柔隻有她一人擁有!錢媛拉拉被子,身子縮到被子裏邊。不想看他,也不讓他看見自己!
  應箴仿佛這才從回憶中醒來,扯扯她遮在臉上的被子。“你怎麽了?”
  “沒什麽,困了。”
  應箴好氣地笑笑:“烏龜,快出來。你難道還不了解我嗎?不要亂想。再說,梨花姐這一次有求於我,我還想和你商量商量。”
  應箴的聲音變得嚴肅,錢媛才緩緩拉開了被子。她確實沒法生他的氣,他就是她的主宰她的神,如聖人一般胸襟坦蕩。每每,她在他麵前都像個小學生,既不成熟又不理智。
  “什麽事?”
  “我也沒想到她會遇人不淑。我們分別後沒法給她寫信,因為她不識字,漸漸就斷了聯係。今天才知道她父親把她嫁給了同村的一個暴發戶,遊萬山。那是個囂張跋扈的人,又抽煙又酗酒,從來不好好待她,對她拳打腳踢。即使她懷了孩子也得不到片刻寧靜,他仍然虐待她。梨花姐去年從村裏逃了出來,生下孩子,如今實在走投無路才打聽到我的地址來向我們求救,她隻有我一個人可以信賴了。”
  “她應該離婚,她完全可以離婚,甚至可以告那人虐待。現在這種年代,離婚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那是在我們這裏,你想想在鄉下,她一個女人離了婚,拖著孩子,村裏人怎麽看她,娘家人怎麽看她?遊萬山也不會放過她。”
  “那我們能怎麽幫她?”
  “她要我們收養她的孩子。”
  “那怎麽行?孩子哪能沒有自己的親身母親?她自己又該怎麽辦,她孤零零一個人該怎麽辦才好?”
  應箴長歎了一口氣,這一次他真的遇到了難題。“算了,睡吧,明天再說吧。”
  天色已經微明,窗外朝花晨露,風走樹動。大地一片寧靜,仔細聆聽仿佛能聽見那晶瑩露珠從白色花瓣上滑落在地的聲音。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孤獨的女子在這個風寒霜重的早晨悄然離去。
  茶幾上隻有一封短信:“應箴,照顧我的孩子。”字歪歪扭扭,像是早就托人寫好的。
  應箴披上衣衫立刻衝了出去,他要找到她,他仿佛知道她會選擇怎麽樣的道路,因為這短短的幾個字就充滿了決絕的意味。
  一整天,他跑遍整個小鎮卻無功而返。
  在那一段時間裏,他每一天都發瘋一般尋找著她,可是她就像是沉入海底的沙粒,再也沒有一點點信息。有人說,那天早晨看到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向車站走去;有人說,那天看到有個身著白裙的女人漸漸沉入江心;甚至還有人說,有一輛車來接走了一個不屬於這個小鎮的女子……
  種種說法越來越詭異,應箴也沒有心神再去辨別這些傳說的真偽。他似乎把對梨花的這份感激和感情傾注到了她的孩子身上。
  他把這個小嬰孩取名叫童遙,因為他寧願相信梨花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生活著,她一定也會想念他,想念自己的孩子。也許某一天,當葡萄藤再一次青綠的時候,她就又會出現在他的麵前。
  應箴溺愛童遙,勝過自己的親身骨肉。錢媛知道他心裏的遺憾,她隻能愛他所愛,也把童遙當作了掌上明珠。他們一家五口就這樣和諧生活著,讓時間漸漸撫平梨花遠去的悲哀。
  七年之後,劫難降臨。
  遊萬山終於找上門來,他以梨花丈夫的身份帶來梨花的死訊,同時也要要回遊家的孩子。
  童家愁雲慘淡。
  童應箴和錢媛都沒有想到遊家竟然是財大氣粗的一方富甲,甚至還豢養著一群打手。
  “姓童的,你插隊的時候和梨花做的那點好事我早就知道,別以為梨花帶著孩子來找你是神不知鬼不覺。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有錢不怕沒證人,你最識相點把我們遊家的人交出來,別逼我和你在法庭上見。”
  無可奈何啊,應箴是不可能把童遙拱手交出的,他決計用調包計——把大童遙兩個月的童非交給他帶走。梨花生產的時候沒人知道,她來找應箴的時候孩子也一直裹在繈褓裏。這是唯一的不是辦法的辦法。
  錢媛心如刀割,她舍不得唯一的兒子,但是她更不能夠失去丈夫。童遙是應箴的命,她又如何能夠掐斷應箴的命脈?
  在這一年夏季,童非被硬生生的拖走了,滿院的葡萄架在拉扯中崩塌,綠綠的青藤散落一地,被那群人踐踏之後,片片綠葉被踩進土裏,記憶裏童家門前的大院就永遠是那樣慘綠的顏色。那一樹葡萄藤也就此枯萎,再也沒有恢複生機。
  對童家而言,災難永不停止。
  那場改變一切的火災發生的那天,正是童遙的九歲生日。
  經過數年的建設,小鎮越來越富有現代化的氣息。他們全家四人高高興興的來到永嘉飯店吃飯賀壽,飯店在大廈的七樓。
  誰也沒有想到整棟大樓會突然失火。當他們意識到火災發生試圖逃離之時,已經太晚,火勢四處蔓延,人們驚慌失措。
  童欣始終記得那大火,四處都是火舌飛竄、火光滔天,那豔紅的火焰交織成一個偌大的熔爐,驚心動魄地燃燒著,將天地萬物統統焚燒。驚慌的人們四下逃散,一聲聲淒厲的叫喊震耳欲聾。
  當應箴和錢媛帶著兩個孩子跑到三樓的時候,已無力再支撐下去了,在濃濃煙霧中,錢媛漸漸癱軟。
  “應箴,帶著孩子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
  “要走一起走。”他決然的說。
  事實是他們誰也走不了,坍塌的雜物赫然堵住了樓梯口,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火勢不見半分,濃煙四處噴薄,兩個孩子都快要在煙霧中窒息。
  “應箴,讓孩子從那邊走。”錢媛指著電梯的方向,應箴看了看,原來電梯的門已被打開,但是電梯掉在半空中,於是他帶著母女三人挪了過去。
  “媛,你先走,我再把孩子遞給你。”
  “不行了,我不行了,先救孩子。”應箴遲疑片刻,看了看童欣又看了看童遙,先救童遙!他費盡氣力把童遙抱進那個窄窄的縫。“抓穩了,抓穩繩子!順著繩子滑下去。”
  “我不要,我不要!”童遙向後退縮著“爸爸,我怕!”
  “童遙乖,不怕。”應箴一陣嗆咳,他的臉他的眼已被濃煙熏得不成人樣,而滿身的刺痛和炙熱已經漸趨麻木,僅剩的隻是一個信念——要讓孩子們脫離火海,他聽見童遙順著繩子下滑的聲音,正想把童欣也送走,眼前卻呈現一片黑暈……
  後來,童欣被從窗戶進來的消防人員救走,應箴和錢媛卻葬身火海。至於童遙,在滑到底樓的時候,搖搖欲墜的著火木櫃卻正巧從她的左側砸來,當她被搶救出去的時候左半身幾乎沒有一點完整的皮膚。
  ……
  五年後,遊萬山在一場毆鬥中喪身,童非回到了小鎮,這給童欣帶來了希望。
  在火災後的五年中為了給童遙做手術,她不惜借下了巨款,而僅靠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償還,童非回來了,她不再孤立無援。可是童非又有什麽辦法呢,跟著那個所謂的父親多年,除了學會一些打架鬥毆的本領,他一無所長。
  但他畢竟還是那個純潔的懂事的弟弟,不願意讓親愛的姐妹受苦。為了童遙的病,為了欠下的債,他走上了最不該走的道路,但他生性裏的善良卻使他並不十分適應這一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親曆的人也許不能理解這句話的重量,童非對這句話體會尤深,當他找到自己的幸福時卻已欲罷不能。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被萬箭穿心的。”他常常對童欣這麽說,沒想到這句話最終應驗,他不明不白的為別人背上走私毒品的黑鍋。

  (二十九)永逝
  清晨。
  童欣在花台上專心致誌的擺弄著那盆紫羅蘭。
  自己真不是個懂花惜花的人,一貫也不曾好好地照顧這盆花,誰想到它竟是那麽的富有生命力,經過一個冬季的考驗,那幹枯的葉叢中又冒出一點嫩紫色。
  遠處的天空灰灰淡淡,像寂寞一般渺遠而不可捉摸,明明無風無雪,卻也舍不得放出一點晴光。空空洞洞的背景上連一片雲彩也沒有,但她卻仿佛看到了橫空而過飛機的影蹤。
  “姐,你去機場嗎?還來得及。”她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拿著小鏟的手不由一顫,那鏟子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又恢複本來的動作。
  “不去了,那是他的決定。”
  她不想去機場送別,她知道他也並不希冀這最後一次見麵,這就是他們之間莫名的默契。
  事過境遷了,就像一席絹紙上留下了墨筆的痕跡,不論如何努力也不能回複最初的素潔。其實他的心她都懂,不管分隔多遠,他們的靈魂始終會在天地間以同一個節奏律動,即使分開了他們也會像在一起一樣,這是她唯一可以為他做的。
  未來的一切都未可知,她也不想去設計或決定什麽,就像遇到他的最初她所想的那樣“花開花謝是不由人主宰的”,在命運的齒輪裏轉得暈頭轉向,她已沒有天真的心情去規劃未來的際遇。
  他會幸福的,自己也會,並且,她會永遠用同樣的心情地去愛他去想他,直到老,直到死。
  “姐,你怪我嗎?”
  童欣不語,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不,從來沒有怪過你。”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妹妹。”她轉過身來握住童遙的手,“這一點你要記住,永遠不要懷疑:爸媽愛你,我愛你,阿非愛你,你死去的母親也愛你。所以你要開開心心的生活,要記得我們都在用心愛你。”
  “我不值得你們愛。我是童家的禍害,我是童家的包袱,我害了爸媽,害了哥,也拖累了你。”
  “你怎麽會這樣想?你不是包袱,你是我們心裏最珍貴的寶貝。”
  “姐,為什麽你還要對我這麽好?我曾經那樣傷害你,誤會你。”
  “遙遙,其實你那天說的話我反複琢磨過,我想你的一些話是很對的。你說我們在表麵上是很好的兩姐妹,可是實際上呢?我總是自以為是地想保護你,為你做決定,卻忽略了你自己的想法,我並沒有考慮過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就像思境這件事,如果一開始我不是那麽武斷,如果我鼓勵你和他在一起,或許一切都不一樣。或者我的潛意識裏也並不願意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嗬,我想我一定也有著自私的一麵。”
  “姐,你別這樣說了,我寧願你責備我。”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遙遙,我們應該學會遺忘,忘掉不開心的一切,我們還和小時候一樣。”
  童欣把童遙攬進懷中,一如她們都還年幼的時候,她總愛這樣摟著童遙,自己儼然是無所畏懼的保護神。
  “姐,我很想念我的母親。”
  “我知道,過幾天我們一起去祭拜她,以前每次去,心裏總是期盼著能和你一起去的那一天。”
  童欣想起了梨花,也想起了父親對梨花的感情,那算是愛情嗎?這一點或許是父親自己也沒有參透的。
  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很真摯,而父親和梨花,也許是因為現實的殘酷,也許是因為世俗的不允,他們不曾談及愛情,但那種脈脈溫情縱然是穿過了時空仍然那麽真那麽純。如果不是刻骨銘心,父親不會在每個下雨的日子獨立窗前黯然失神,也不會在童遙的身上傾注自己滿腔的熱愛,更不會在每個清明時分默然地咀嚼著那兩句古老的詩詞。斯人已去,隻令生者神傷,當父親葬身火海的時候會不會帶著些許安慰呢,也許在天國他又可以見到那個給過他溫暖和信念的美麗女子,在那裏又可以看見她給與他的那個最慈悲的微笑。
  思境靜坐在公寓裏,這裏的一切都被白白的紗單覆蓋。他撫摸著身邊的一件件物品,有些許不舍。
  快要啟程了,他想從這裏啟程。雖然這裏沒有她的身影,隻有點點的回憶。
  牆上的工程圖還掛在原處,那是他不想帶走的。手裏那本《平凡的世界》也是他不想帶走的,隻有這樣才能夠有可能忘記她,當思念沒有物品可寄托,也許就會漸漸淡去。他仔細看看書間精致的葉脈書簽,以及,他和她唯一的一張合影,過去的一切忽然變得遙遠,變得不真實,仿佛並不曾親自經曆過。
  時間不多了。他把書輕輕放回抽屜,然後提起行李轉身離去。他的轉身是那樣果決,就像是在做某個決定。
  機場依然熙熙攘攘,到處是離別或重逢的場麵,但是,沒有人是為他而來。他不喜歡那種別離的場麵,所以固執地讓父親和大哥在家門口止步。或許他習慣了孤單,正是這種習慣能讓他繼續向未來從容走去。
  相同的地點讓他憶起佑婷和大哥一起來接他的那晚,他們談笑風生無比歡暢。可是,僅僅一年的光景就已讓一切改變。現在他又要遠走,也許再不會回來。
  其實還是想念著她,眼前總是出現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她清麗絕倫的臉從門後映現的那一刹那,一遍一遍地在腦中重複的放映。
  中午。
  在外麵轉了一轉,童欣回到家裏。忽然感覺到窗外起了風,那風聲像極了飛機起飛的轟鳴聲。她的手上握著一把常青樹的樹葉,麵前是一個小小的鍋爐,她把樹葉放進沸水,回憶著小時候父親交給她製作葉脈書簽的方法,現在再如法炮製。
  書簽一片一片誕生,她把它們一一掛起,掛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枚書簽都像是一雙深邃的眼睛,熟悉的眼睛。
  眼前忽然出現思境看著書簽時的落寞表情,她終於發現,它和別的書簽是不同的,因為它是空的,空心的,隻剩下孤單單的支架,像是沒有靈魂的殘骸。思境一定也發現過這樣一點吧,難道他的心曾經空過嗎?她不由一顫。
  天還是好冷,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到了暖爐的外麵。嗯,她感覺到熱度了,確實奇怪,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即使躲在母親的懷抱裏,即使蓋再多的被子,她的身體總是冰冷,好像總是晤不熱,唯有在思境懷中,她的身體才會慢慢溫熱。但是那個溫暖的懷抱再也不會有了。她歎了口氣,鬆開手才發現掌心已被燙出了兩個水泡。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失神?
  童欣長吸一口氣,試圖穩定心神。明天總會到來的,隻要今天過去,一切就都會恢複正常的。她還是會到華美上班,工作的忙碌會讓她重新恢複活力。華美新的前廳已經進入裝修階段了,他們曾經約定一起看華美竣工的盛況……童欣苦笑,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每一個思緒裏都會有他?不該這樣,不該再去想那些根本再不能實現的諾言。
  “姐……思岩哥來了。”
  童欣愣了愣,走了出去,童遙下樓買東西,她和思岩就在客廳裏坐著。
  思岩的臉消瘦了不少,但她已沒有心疼的資格。
  “思境走了。”思岩說。
  他想起思境臨走前的那個擁抱,用盡力量的擁抱。
  “哥,對不起。”
  “哥,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哥,你要為自己而活。”
  隱約聽到思境在自己的耳邊喃喃低語,那話裏的深情重得難以衡量。
  方家慢慢地冷落,母親走了,元植走了,思境也走了。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方家的蕭條,卻毫無力量去挽留。
  恨思境嗎?怪思境嗎?他想了很久,卻發現自己的心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緒。他們兩兄弟本來就是一體的,像一個樹根分出的兩個樹杈,即使分支再遠總有根緊緊相連。長久以來,他們都互相深愛,他在乎他的自由,他在乎他的完美,為了對方寧可犧牲自己。可是,為什麽會走到今天?為什麽三個人都在這場愛情糾纏裏傷痕累累?其實一直以來,犧牲的、受傷的並不隻是自己,那麽究竟是誰的錯?
  直到思境也心甘情願背負起家庭的重任,他才發現命運是個殘酷的東西,讓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麽沉重。思境是那樣向往自由的一個人,究竟是什麽讓他改變?
  童欣聽到了思岩的話,拿起桌上的熱茶,她看起來是很怕冷的樣子,手在杯壁上反複擦動。
  “有沒有想過去找他?”
  她的手竟然發起抖來,不可抑製的顫抖。看著杯裏水波劇烈地跳動,思岩隻覺得自己的心又開始發疼。
  看見他又蹙了眉,童欣尷尬的笑笑,把茶杯擱至桌上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去找他吧。”他終於吐出了這句話。當思境提著行李箱走出家門,他就一路狂奔的來到這裏,其實隻為說出這句話。也許他早該說了,也許一切本該有所不同,現在會不會太晚?
  童欣定定地看著他,眼裏的複雜情緒不斷演變,淚水漸漸集聚。她終於忍不住衝進了臥室,蜷縮在門的背後,頭深深埋下,肩頭不斷的起伏著。
  第二天。
  童欣收好了最後一件衣服。
  她坐在行李箱上,看著手裏的機票,終於覺得安定。她不知道是不是思岩給了她勇氣,但也許思岩不來她也會做同樣的決定。思境就那樣走了,同時帶走了她的心,如果他不還給她,她該怎麽生存下去呢?
  思境曾經說,他是風箏,她是線。風箏累了,就掙脫絲線的束縛向更遠的天空飛去,可是,沒有了風箏的牽引,絲線也就會失去方向軟軟地落回地麵,這一點,他有沒有想到過呢?
  門鈴聲響起,思岩立在門外。
  他來為她送行的嗎?還是改變主意要阻止她?應該不會是後者吧,他不是那樣的人,童欣遲疑片刻旋即露出一個微笑。
  “你來了?”她問,“我快出發了。”
  思岩看著她,不發一語。她發現他的雙腿在微微的顫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奇怪表情。
  “童欣……”他沙啞的聲音響起,雙瞳裏有水霧升騰,“飛機出事了……他死了……”
  “誰?”她傻傻地問,用手扶住門框。
  思岩不能理解她的反應:“思境,思境死了。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BA0138次航班失事了,無人生還……”
  他後麵的話她沒有心情聽下去,但她仍然沒有如預想中那樣哭泣或暈厥,她隻是扶著門框,一遍一遍的說“你把我的心帶走了……”
  思境葬禮的那一天,出人意料的飄起雪來,雪異常狂亂,天空依然是不改的倉灰色,風卻變得寂靜了,不出一點聲響。
  沒有骨灰,據說,BA0138次航班是在飛越海洋的時候墜落的,找不到一具屍體。隱隱中,童欣總會看到一隻風箏墜落海麵的情景,一隻蒼白的寂寞的風箏。直到很久以後,這幅場景都會在她的睡夢中出現。
  她定定地看著靈堂中央的遺像,死勁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幅像,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她一閉上眼,就覺得他的臉慢慢模糊開去,她一定要細細看著那幅像,把他的模樣刻進眼裏,刻進心裏,刻進腦裏,那樣才不會把他忘記,永遠不會忘記。
  人人都說夢是假的,可是為什麽,她的夢那樣真實?終於明白為什麽那個夢會縈繞她那麽久了,因為那不是夢,而是未來的一個鏡頭而已。
  終於明白為什麽他留給她的總是背影了,這一次,他真的不會回頭,不管她怎麽呼喚,他也不會聽見了。
  認識他的時間實在是很短呢,就像是一顆流星劃過,燦爛的隻是一瞬間。但是,畢竟燦爛過。
  沒有他的日子,應該怎麽過才好呢,為什麽連空氣也變得寂寞了,連空氣也想幫忙尋找他的氣息。
  童欣一直是不信教的,此刻卻覺得,人還是有個信仰比較好,這樣,她就能夠想象,他在另一個世界裏存在,在那裏等著和她的下一次相遇。他離開和他死去是不同的,雖然分別了,但至少他還在,她就有理由去希冀一次萬分之一機會的重逢,現在他死去,她也就再也沒有夢想的機會了。
  靈堂外雪花飄飛,所有的雪通通都撲向她的心裏,似要把她的心動結成冰永世也不會融化。
  明明是春天了,可為什麽整個世界還停留在冬季?

  (三十)重逢
  五年後,巴黎的一棟別墅。
  一位美麗的少婦,在茵茵的草地上逗著兩個可愛的小女孩,遠處帶著墨色太陽鏡的男子悠然的在白色搖椅上獨坐,目光緊隨著草坪上的母女三人。
  他是個引人注目的男子,高高的個子,健碩的肌肉,五官陽剛,棱角分明。在商壇數十年風雲叱吒,他成為人們眼中的鐵腕人物,隻有當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顯露不為人知的溫柔一麵。
  “和思岩聯係好了嗎?”少婦走到他的搖椅後,用手環住他的頸項。
  “差點忘了。”他拉住佑婷的手,俊容綻放出柔和的微笑。
  陽春三月,雨水滌盡空氣中的塵埃,高遠的蒼穹呈現微微的青藍色。海竹寺內蒼鬆古柏,清溪怪石,各成情趣。
  思岩和方丈對坐於石桌之旁,麵前擺一盤石棋,兩人對弈正歡。
  忽然有鈴聲大作,思岩無奈地看看了看手機:“終究是俗務纏身。”
  方丈淡淡微笑,神色平靜。
  “元植?……”思岩的神色漸漸變得溫和,“嗯,對,機票已經訂好,明天就可以出發。……對,爸爸在皖幽山莊度假……我知道,會一路照顧好她的。”
  好不容易掛斷這通電話,思岩再一次對方丈抱歉地笑笑:“我這個大俗人,還常來叨擾,讓方丈見笑。”
  “方施主何處此言,施主天資聰慧,見解獨到,能與施主對酒閑談也是人間樂事。”
  思岩的臉上依然是那溫和遼遠的表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無華的神色比往日更加明顯,風華渾然天成而不自知,已是另一種化境。
  海竹寺成為令他眷戀的地方,每當來到這裏,他的心才能走出凡事的困擾,得到真切的平和,一種繁華落盡洗卻鉛華的平和。
  遙遠的天際傳來幾聲禽鳴,他一抬眼,遠方有一雙雨燕親密飛過,不知何時,春風吹動樹枝,萬千飛花翩翩而來,一枚素潔的花瓣落至他的眉梢,心裏那根無形的弦又被輕輕撥動。無怪乎方丈說他塵緣未了,心不能空。
  他眨了眨眼,又望向青瓷一般的天際,眼神仿佛穿越了雲霄直至人不能及的遠方,縹緲而悠遠。
  童欣正在收拾著行李。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雖然以前的披肩長發已經高高的攀成發髻,華美酒店成了她的個人資產,她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別墅,但對她而言生活中早已沒有起伏沒有波瀾,過去的隻是時間。
  人的一生無非是無數個時間片段的累積,有的片段雖然短卻像耀眼的星宇足以照耀惶惑迷惘的一生,而其他的片段也許不過是單一而可悲的重複。
  三十出頭的她對於任何的追求者都是絕緣的,她就像是住進終南山的小龍女,靜美出塵卻心如止水,看人的時候總讓人覺得與她相隔千山萬水六道輪回,雙瞳裏隻見看破紅塵的靜穆。
  隻是,當她一個人買菜做飯洗碗的時候,仍然會驚覺自己的孤獨,周圍縈繞的永遠是和她同樣寂寞的空氣。
  隻是,她還是常常一個人去看那些懷舊的黑白電影,不自主地淚流滿麵,偶爾會思量自己的一生中有多少精巧的畫麵能夠定格下來值得永生不忘。
  隻是,她仍然喜歡在閑暇時看看自己的手心,看看那些糾纏的曲線有沒有發生著變化,雖然並不希冀著出現下一個交點。
  童遙已經去了西北工作,那樣也許比較好。據說梨花的老家就在戈壁灘上的一個小小村落。她不再擔心童遙不能自食其力,因為她發現原來所有人都比她更能適應生活。隻有她還停留在那個冬季,固守著一個冰封的世界。
  她聽到門外有汽車到達的聲音,她知道還是那輛熟悉的Lotus。據說巴黎是個好地方,但是和這裏又有什麽不同呢?沒有他的世界,哪裏都是一樣。
  她和思岩一起前往機場,一路上說說笑笑,卻無關風月。他的淡靜溫和永遠能讓她感到安寧,也許今後的十年二十年,他們倆還是會這樣在一起,他會承接她所有的喜悲所有的惘然所有的神傷,但永遠也不會談及愛。
  “別動,”思岩俯過身來,溫柔的從她的鬢旁扯下一根頭發,“看看,你又多了一根白發。”
  “嗬,時間過得真是快呢。”她接過那根銀絲,心裏並不覺得悲哀,她把銀絲放在日光下細細打量,明媚的陽光在發絲上反折出銀色的光輝,刺著眼生生的疼,令她下意識的閉合雙目。忽然在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等她滿頭銀發在天堂與他重逢的那一天,他還能認出她來嗎?
  巴黎陽光明媚。佑婷和元植在機場接到了他們,四個人驅車駛回別墅。
  “二伯!”
  “阿姨!”
  隨著兩聲清脆的叫喚,方憶莛、方憶雪這兩個小天使從樓上飛奔而來。元植終究回複了方家的姓氏。
  “真羨慕你們,一下子生對雙胞胎。”思岩說。
  “羨慕就快努力啊,別總搶我女兒疼。”佑婷皺皺眉,佯裝不滿。
  思岩隻是一笑。
  “對了,你們的賽事進行到什麽地步了?”童欣問。
  這一次,方氏在法國的總公司舉行了一次圖紙征集大賽,征集的內容是一幅房屋設計,“The house beside the La Seine”(塞納河邊的小屋)。那是數年前元植對佑婷許下的承諾——給她一個塞納河邊的溫暖的家。此次大賽是一次盛事,從中國到法國到英國到美國,凡有方氏集團投資的地方都熱情參與,也許是因為豐厚的獎金,也許是因為這賽事起源於這樣一個浪漫的承諾。
  “一共收到3000多份設計,世界各地寄來的都有。第一輪審批過後剩下200份,以後的工作還要你們倆一起幫忙啦。”
  那200份圖紙都呈放在寬大堂皇的工作室,長長的桌子被浩瀚的圖紙堆滿。走進工作室,人在一霎間精神振奮,仿佛這一方天地充滿了靈氣充滿了生機。
  一份圖紙突兀地伸出桌麵,童欣笑著走過去,心想這真是個桀驁的東西。她的手觸到了那份圖紙,無意晃過一眼,心怦然而動。
  那是一份絕美的設計圖,精致的外表,簡約的內裏,不經意的線條回旋間閃爍著逼人的靈氣,閃爍著生命的活力,閃爍著家的溫馨。
  震撼,被這種奇異氣息強烈的震撼著。
  似曾相識!
  “你也喜歡這幅設計嗎?我和元植也是一樣,看來這幅設計多半會奪魁了。其實我剛看到的時候也覺得這幅圖很特別,卻說不出是哪裏特別……”佑婷走到童欣的身邊。
  “這是從哪兒寄來的?”一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沙啞。
  “說起來還是個偏遠的地方,是從蘇格蘭一個郡縣的子公司寄來的。”
  童欣還抓著那幅圖不肯放手。突然間,她發現那房子的外形抽象了出來,變成一隻雨燕的形狀。她深吸口氣閉了閉眼,怕那隻是一晃而過的幻覺,但反複眨眼之後她肯定了那不是幻覺。在下一刻,她幹涸了多年的雙眼忽然就湧動出了一股小小的清泉。
  “能查到作者的身份和地址嗎?”
  ……
  第二天,佑婷牽著憶莛和憶雪來到了餐桌旁,佑婷低著頭神色與往日略有不同。
  “童欣呢?”元植起身,為她們拉開餐椅。
  “阿姨走了。”憶莛先嚷嚷。
  “昨天晚上就走啦。”憶雪也不甘示弱。
  佑婷為難地看了思岩一眼:“她去了倫敦,是昨天深夜走的,我一刻也攔不住她。”
  “哦。”思岩點點頭,心裏默默沉吟。
  童欣握著手中那張地址,手心竟沁出了細細的汗水。車在盤山公路上急駛,山路兩旁的灌木叢蔥蔥鬱鬱,偶爾有杜鵑花參插其中。風清雲淡,物華天淨,但她卻無心欣賞這滿目美景。
  目的地已越來越近了——布什那古宅。
  車停下,她獨自走下去,半山腰上的這座古宅的全貌赫然映入眼簾。
  潔白無瑕的圍牆,精致的雕花鐵門,門上纏繞著青翠藤蘿。遠處一棟三層高的紅色古堡,高貴而素雅,遺留著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風範。
  鐵門竟然沒有鎖,她推門而入,進入這座幽靜典雅的舊式古宅。綠茵茵的草坪上草尖搖動著露珠,兩旁的參天大樹上有各種珍禽棲息,樹下偶爾有幾隻鬆鼠跑過。院落的中央坐落著一個小小的水池,月亮女神手扶七弦琴端坐在水池中央,小小的一股噴泉為整個景致增添了生氣。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對她來說是這樣神秘。這座府邸屬於已故的羅斯公爵,那麽今天住在這裏的會是誰?公爵的子嗣?
  思索間,她驚鴻一瞥發現了二樓的一間屋子的窗簾有些動靜。那淡紫色的窗簾半開辦閉,窗簾後麵似有人影走動。她努力的要分辨那人的模樣,隻是看不清楚。她好像捕捉到了一束目光,恍然若夢!她屏住窒息,那束目光恰似她夢中閃過千萬次的不滅光華。她想要再確定一下,可惜,屋裏那個黑影越來越遠,窗簾也再沒有一點動靜。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那扇厚重的大門,那扇門緊緊地抓著她的心她的腳步。她顫抖的手指剛剛感受到鐵門的冰冷溫度,身後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您要找誰?”
  童欣轉過頭,看見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子,年齡不過二十出頭,卷卷的頭發,白皙的皮膚,碧藍的雙眸,臉上有兩個可愛的酒窩,笑起來燦若桃花。奇怪的是,她竟然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我……這裏……請問……”真該死,自己竟然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童欣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使裏麵那顆心不要放肆的跳動。
  “我想請問,住在這裏的是誰?”
  “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那女孩揚起下顎,俏皮地微笑。
  童欣楞住,思維在這一刻受阻。
  “這裏是羅斯公爵的府邸啊。”女孩笑出了聲,仿佛被她手足無措的表情逗樂了。
  “那麽你是……”
  “羅斯公爵的孫女。”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
  “當然不是。”她收住口不說下文,有些戲弄的盯著童欣。
  童欣把手中的地址遞至她眼前展開:“請問,布萊得男爵是誰?”雖竭力抑製,她的聲音還是微微顫抖。
  “是爺爺的至交啊,他是最有才華的建築師!”她的神情飛揚。
  “他……是位老人?”
  “嗬嗬,當然不是。忘年之交,你懂嗎,忘年之交!這是中國的老話呀。他很年輕,和我們認識不過五年而已。”
  “他是蘇格蘭人?”
  “不,他和你一樣,是中國人。”
  童欣的雙眸在瞬間閃亮:“你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什麽?”
  “我不知道。”女孩搖了搖頭。“你還有事嗎?”
  “我可以見見他嗎?”
  “不,他不見任何人。”斬釘截鐵的語氣。
  女孩走近大門,想要結束這場談話。
  “你是他的什麽人?”
  “你的問題太多,我也說了太多了,真奇怪,我怎麽會和你說這麽多。”她自言自語,皺起稚氣的眉頭,“好吧,最後一個回答:我是他的親人,他也是我的親人。”她的臉上煥發驕傲的神彩。
  “哦,謝謝你,告辭。”
  是他嗎?他還活著嗎?
  如果他還活著,為什麽不回來找她,他感覺不到她刻骨銘心的思念嗎?如果不是他,為什麽她的感覺那樣強烈,這座古宅就像一個磁場讓她不顧一切的撲去,還有那一閃而過的目光……
  可是,他換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愛人。
  童欣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走,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來。為什麽當她快要走到天堂之門,卻不敢推門而入?是怕那門後麵接著地域,還是已經習慣了沒有天光的世界?
  她竟然會這樣退怯。
  她走了,失魂落魄的走了。
  “伊妮——”一個沉穩的聲音在大廳響起。
  女孩抬頭,對樓上那個男子展開燦爛的微笑,“我來接你!”
  那男子從特製的電梯裏下來,坐著輪椅。他的腿上蓋著藍色絲絨,雙膝以下空空蕩蕩,他的雙腿,在五年前的那場空難中已經永遠地失去。
  “剛才來客人了?”
  “咱們的宅院老早就門可羅雀了。”她故意賣了個關子,“不過,剛才確實有人找你,我把她打發走了。”
  他的一雙寒潭裏散落了星光。莫非剛才並不是幻覺?
  “Brand,你在想什麽?你說過不見任何人的,除了我和爺爺。現在,爺爺不在了,隻有我能夠在你的世界了。”伊妮把頭枕在他的膝頭,輕輕呢喃。
  他嘴角微微揚起,笑道:“當然,我們相依為命。”他看著她金色的發絲在藍絲絨上如溫柔流動的溪泉,“可是,你大學畢業那麽久,也應該找個男朋友了。不要總和我一樣呆在山上,呆在這宅子裏。”
  “還早呢,那些男孩子比你差遠了,要找也要找一個和你一樣完美的。你剛才又在畫什麽?對了,蘭德夫人致電來請你為她設計一個室內花園……”伊妮把話題岔開。不是不渴望愛情,但她總覺得冥冥中屬於她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想象中,那個人應該和Brand一樣,有一雙深深的黑眸和一種清遠的氣質。
  一種淡淡地溫情在空氣中漫散。
  他看看身邊這個可愛的天使,心裏諸多感慨,五年前他的班機墜海,如果不是羅斯公爵對他的救助,他不能夠脫胎換骨得到重生。所幸,他和酷愛中國文學的老羅斯成為了至交,他的建築才華被整個蘇格蘭皇室稱頌,還得到男爵的封號。羅斯去世之後,把這座隱秘的古宅送給了他作為遺產,他才得以在這小小一隅過著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
  伊妮是羅斯最疼愛的孫女,他們倆像是最好的兄妹,在這裏共同生活。他很寵她,因為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她就是他生命裏唯一的火花和歡樂。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隻有現在和將來,而將來隻不過是現在的重複。
  但是為什麽,他的心湖不再平靜?
  今天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誰?
  “伊妮,今天那個人,是怎樣的?”
  “嗯?”她奇怪的回過頭來。Brand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在他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三十年時光是她所不知的,他的過去有多少的故事,多少的波瀾,她一概不知。但她確信他一定有一個不平凡的過去,他眼底永遠抹不去的那絲悒鬱可為明證。“哦,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漂亮女人……你,認識她嗎?”
  “她說了些什麽?”
  “沒有,隻是打聽你的事。”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想看清那汪深潭裏掩藏著怎樣的心情,卻依然什麽也看不見。
  “你知道我的真名是什麽嗎?”
  “?”
  “方思境。”
  他把輪椅搖到窗邊,正好看到水池裏那撫琴的月亮女神,哦,女神,是否已經來過?
  童欣糾結著雙眉回到酒店,卻愕然發現一個男子正靜候在她的門外。
  “思岩?”
  “找到什麽了嗎?”他風雨不驚地詢問,卻已看透了所有。
  她突然撲上去抱住了他,不可抑製翻滾不息的心潮,她急需一個停靠的港灣。“我見到他了,我想我見到他了。他沒有死!”淚水洶湧而出。
  “你們見麵了?他說什麽?”他拍拍她的肩頭。
  童欣狠命搖頭。
  “為什麽?”他拉開她,細細打量她的臉。
  “我怕,很怕。”
  ……
  伊妮推著思境在清香逸人的花園中漫步。
  “這些鳥兒是這裏最有生機的主人了。”思境慨歎。
  伊妮走到樹下,給那些小鳥們灑著穀粒。
  “你知道世界上最有靈性的鳥是什麽嗎?”
  “是什麽?”伊妮好奇的回過頭來。
  “雨燕。你見過嗎?雨燕是世界上最傻的愛情鳥,一生隻跟隨一個伴侶忠貞地飛翔。”
  微雨燕雙飛,落花人獨立,誰解這份輕愁。
  “又有人來了,這幾天家裏可一點都不平靜呢。”伊妮說著便奔那鐵門而去。一男一女站在門外,那女子什麽也不說,她看到了坐在輪椅上那個清臒憂鬱的男子,他們的眼光在那一刻交會,久久糾纏。
  童欣一步一步地向那輪椅走去,他的雙眸他的笑容,逐漸充盈了她整個腦海,就像他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就像斷裂的時光重新拚接在一起,過去所有的時光片斷鋪天蓋地而來,整個世界裏從來都隻有他。
  “你知道嗎?你帶走了我的心,五年了,我過了五年無心的生活。”她在他的麵前緩緩蹲下,“現在,可以把我的心還給我嗎?”
  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卻感到冰涼的水滴從臉上滑落。“對不起,我隻是當作自己已經死去。”他探過身去把她拉入懷中,覺得自己心裏的裂痕奇妙的封上。
  依然是那個溫暖的懷抱,童欣聽到心裏忽然傳來分崩離析的聲音,她知道那個冰封的世界正在開始解凍,是愛,讓那個冬天永遠地過去。
  門口,有兩個人在交談。
  伊妮看著麵前這個成熟挺拔的男子,覺得他的一雙黑眸和清遠氣質似曾相識,仿佛懵懵懂懂中看見他從前塵裏來,於是情不自禁地說:“我見過你。”
  “是嗎?”他的笑容既輕且靜,“帶我去欣賞蘇格蘭的風景吧。”
  “好的……”
  天邊傳來陣陣禽鳴,似有對對雨燕飛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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