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荑:一天

(2008-12-09 07:21:34) 下一個

  1 早上 九點十分
  早上九點十分,我醒了過來。
  懨懨地躺在床上,我不想起來,頭昏沉沉的,仿佛仍沒睡夠似的。其實,我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快十二個小時了。近半年來,不,有一年了吧,我過的都是這種不知晨昏的生活。
  歎了口氣,我翻了個身。
  “這是個明亮的九月的早晨。”我看見窗口透過紗簾的陽光,不禁眼前一亮,心仿佛也因為這陽光而光亮了起來。今天出門吧,去逛逛街,去看看電影,去……
  “不要總窩在家裏,出去曬曬太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驀然地,心頭浮出他的話。
  哼!
  想到他,本來的興致就一掃而空,窗外的陽光似乎也沒有那麽燦爛了。不能想他,我翻了個身,一眼瞥見身旁的位置。他那邊的床單平整沒有褶痕,顯然是沒有人睡過的樣子。他昨晚沒有回來,我撫摸著床單上淡藍色的小花,歎了口氣,他生氣了,氣得不想回家了。既然天天吵架,我們結婚又為了什麽呀?
  “我不要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小多,嫁給我吧,我會守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一年前,我最失意的時候,江恩求婚。
  我信了他。可是為什麽我會信他?為什麽明知道婚姻不可靠我仍然嫁了他?難道父母的婚姻不是我的前車之鑒嗎?難道我不知道這樁婚事是不被祝福的嗎?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這個家了。”
  得知我要和江恩結婚的消息,母親打來這樣的電話,那冰冷絕決的語氣讓我心寒。雖然一開始就知道母親會反對,但沒有想到她絕情到這種地步。
  “沈小姐,你知道我們是不會讚成你和恩的婚事的。”
  江恩的母親則幹脆站到了我的麵前,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反對。我一直都忘不了我那婆婆客氣生疏的語氣和高貴優雅卻又盛氣淩人的姿態。可是,我該怎麽才能讓她相信,是她的兒子向我求婚,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她的完美兒子。
  “阿沈,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我是不會給你祝福的。”
  連我最好的朋友於悠都打來這樣的電話潑我冷水。為什麽,她難道一點兒也聽不出來我的聲音連同我的心情都像當日外麵的天空一樣灰暗呢?
  然而,我們還是結婚了,明知道是沒有前途的婚姻,我們還是一起跳了進去。
  為什麽天要這樣捉弄我們?
  我癡癡地望著被風吹動著的窗簾,看著陽光活活潑潑地跳到屋內地板上,照得一室的明亮。

  2 早上 九點三十五分
  早上九點三十五分,我起床到衛生間洗漱。
  一抬頭,看見鏡子上方的蝴蝶形的掛鍾,想起惜時如金的他。“人生短暫,豈可虛度光陰。”他經常會這樣說。他是那種絕不肯浪費一分一秒的人,連上衛生間的時候都要看時間。是啊,他本來就是商人,商人的時間就是金錢,我不能怪他。
  我垂下眼瞼,看到了鏡子中的女人。這是我嗎?我傻傻地撫摸著自己的臉,看到鏡子中的人也做著同樣的動作才能確定。是太久沒照鏡子了,還是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那蒼白消瘦的臉,無神的眼睛,倦怠的神色,纖細的胳膊,寬鬆睡衣下瘦弱的身子,這是我嗎?那曾經的神采,曾經的健康都到哪裏去了?
  “咦,你臉上怎麽那麽多肉啊。”
  曾經是誰說過的?對了,是陳可,那時候我們還在上高中。有一次,他揪著我的臉頰笑話我。那時,我多大?十六?十五?
  而現在,我二十四了。多希望,我仍是那個有著胖乎乎小臉的十五六歲的高中小女生。那時候,我單純地快樂著,而且,我還有陳可這個最好的朋友。
  “……沈多,英語老師說舉辦一些英語活動,你是學習委員,咱們商量一下吧……”
  仿佛還是在昨天,那個總是一臉汗水頭發半濕的男生在放學的路上攔住我,向我討意見。那時,我十五歲,陳可也是。
  不明白他為什麽找上我,僅僅因為我是班裏的學習委員嗎?他是有名的陳可呀,拿了幾萬塊的讚助費才能進一中的差學生,英語卻又好到可以輕鬆和外國人對話,體育強得不得了,人還是市裏少年足球隊的隊長,從小學到中學體育獎杯拿了無數,而且他好帥呀,在我們那個北方小城市裏,小女生喜歡他甚至超過了那個在電視裏唱著《十七歲的雨季》的“小旋風”林誌穎。
  “車壞了嗎?”
  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車胎被碎玻璃片兒紮了,昏暗的路燈下找不到一個修車的攤子,正在為難怎麽回家的時候遇到陳可,他騎車把我送回家。第二天早上,還到我家門口接我上學。
  “你的樣子真不像個優等生。”他說。
  我知道他笑我笨手笨腳,父親就總是因為這樣說我不像是他生的。
  “那你認為優等生是什麽樣的?”我反問他。
  “像季彥誠那樣的,鼻子不隻是用來出氣兒的,還用來朝天。”他笑得開心。
  季彥誠是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一中的,我是第二名,卻跟他差了二十多分。但他不理人的,傲氣地不得了。
  跟陳可從陌生到熟悉是在那年的九月,還記得那個時候,父母親去送姐姐去上海上大學,留我一個人在家裏。因為把生活費拿去買了書,而且不會做飯,隻得經常餓肚子。
  “我家張阿姨的菜很好吃。”他帶我去他家吃飯,“隻是一起吃飯,吃完飯之後我送你回去,反正我們住得這麽近。”
  他好真誠地說,真摯的眼神讓我不知道如何去拒絕。後來的日子裏,我常常會被他拉到他家裏去吃飯,尤其在跟他的爸媽和他們家保姆張阿姨熟識之後,連每天他的早餐都會加我一份。
  在冬天那些冰冷的日子裏,我經常會捧著那熱乎乎的飯盒發呆,那一股暖意就從手開始蔓延,到四肢,到心髒,那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溫暖的感覺。那是他的家人給我的,給我這個陌生人的。
  父親總會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對誰好。可是陳可,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也有所圖的,你看我期中考試成績從最後一名上升到第三十七名了。”他總會這樣笑嘻嘻地說。
  是這樣的嗎?
  高一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過去了,就如同一開始就知道的結果,季彥誠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傲視群雄,而且仍舊比第二名的我多出了二十幾分。而讓人跌破眼鏡的是陳可,他居然考出了班裏排名第三十七的好成績,在學校裏也進了前一百名。這在他,實在是很大的進步,隻有我知道,在這個高手如林的重點中學的重點班裏,他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有多麽不容易。
  父親或許是錯的,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為別人付出。
  考試結束的下一周,我們就和英語老師合作,推出了陳可和我準備了一個月之久的英語話劇,劇目選自莎翁的名劇,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陳可把那些艱深難懂的台詞改得容易簡單,用詞向現代靠近,而且語速也相對放慢,盡量讓大家都能聽得懂。
  那次的演出很成功,最重要的是陳可的英語太厲害,口語好到讓英語老師都自歎弗如的地步,再加上我們彼此相熟,配合起來很有默契,還有就是陳可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戲服,所以那次的小話劇居然把高年級的學生都吸引來看,小小的場地裏居然擠滿了人,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你小時候是不是在國外生活過?”每次聽他講英文我都有他是那種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的感覺。
  “小的時候,在國外住過幾年,我姥爺在美國。你呢,你的語感也不錯呀,從小學的?”
  我?小時候學過嗎?我不記得了。隻是感覺英語好親切,好像很小的時候或者在媽媽肚子裏麵的時候,媽媽給我念過英文詩,唱過英語歌似的。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可是我的父母都是學俄語的,他們根本不懂英語的。或者是天生的,是上天賜予我的天賦?
  就這樣和陳可成了好朋友,一同上學,一同回家。周末的時候,我會幫他補補物理數學,他有比賽的時候會讓我去給他加油,順便幫他抱抱衣服拿拿毛巾遞遞水。經常地,他會笑我身體動作永遠都比腦子運轉慢半拍,我會笑他完全沒有理性頭腦,數理問題總是搞不通。
  本來我所預定的高中生活將是乏味而辛苦的,卻因為陳可而變得多彩起來。
  “你和陳可是不是在談戀愛?”
  那次話劇之後,有次放學同學都走光了,我的同桌韓於悠問我。
  談…戀愛?和陳可?
  我震驚地忘記了我正在收拾書包,我談戀愛了嗎?什麽時候?和陳可?我怎麽不知道?
  “到底是不是?”於悠緊盯著我。
  “當然不是了。”沒來由得覺得委屈,因為被人冤枉誤解。我和陳可隻是好朋友,為什麽會有人認為我們在談戀愛,僅僅因為我們比較接近些嗎?
  “真的嗎?”於悠臉色好看了些,但仍舊不放心地問。
  “我對天發誓,我從來都沒有和陳可談過戀愛!”
  十五歲的心裏還沒有來得及裝下戀愛這回事,而且,我和陳可隻是好朋友啊。然而,於悠她又在緊張什麽?
  “沒有就沒事了。”於悠恢複笑臉,如釋重負地說道。
  韓於悠是我來到一中認識的第一個人,她開朗活潑,人也靈巧可愛,跟班上那些除了學習考大學之外什麽都不關心的人完全兩樣。
  隻是,我不大明白於悠。
  那一段時間,寒流來襲,我得了每年那個時候都會患上的重感冒,每天都要帶一大卷手紙,隨時都要準備等待噴嚏鼻涕的降臨。
  那天,那一段時間最冷的一天,我被班主任林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你們考到一中不容易,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考上大學,你的成績好,但這並不代表你一定能考上大學……看看人家季彥誠,從來都是踏踏實實的……沈多,你還小,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我的頭暈暈的,吃了感冒藥之後一直都是昏昏欲睡的,卻被林老師叫過來聽這些老生常談。有時候,真的不明白這些人,說話為什麽不直接說明白,總是這樣拐彎抹角,讓人聽不懂,就像眼前的林老師。聽於悠說,她今年隻有四十歲,可看起來卻五十歲的模樣了。“未老先衰的原因是因為帶畢業班給累的。你知不知道她帶的班,一共六十多個人,考上大學的有五十七個,而且上名牌大學的有三十多個。所以,我媽說,隻要是進了林老師的班,上大學肯定沒問題了。”於悠說。然而,我不喜歡這樣的老師,過於嚴肅,過於刻板,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看的什麽小說裏的修女,不苟言笑。雖然我是這個班的學習委員,但林老師找季彥誠的次數明顯多於我。據說,林老師每天都要單獨給季彥誠開小灶,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的。唉,林老師這樣做,讓其他同學又怎麽想呢?
  “……陳可,他是掏錢才進到咱們這個班的,你們和他不一樣……”
  恍惚的心裏猛地抓住了這句話,沒來由地覺得心裏一陣刺痛。原來,林老師是這樣看陳可的。陳可是掏錢才來的,又怎麽樣,他並不比任何人差。作為老師,可以這麽看自己的學生嗎?可以把學生分等級嗎?我覺得氣悶,本來就不通的鼻子感覺塞得更嚴重了。
  接受完林老師一番語重心長的教導,最後的一節自習課也隻剩下十五分鍾了。
  我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老師都找過我,不是嗎?等我回到家,麵對的是父母的詰問。我不知道這些大人的心裏都在想些什麽,不知道大人的想法怎麽都這麽複雜,不知道原來戀愛竟是一起聊天一起學習而已。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一起上下學了吧。
  那天,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雪粒帶著風的力量打在人的臉上生疼。因為下雪的緣故,那天的晚自習停上,我和陳可一起坐公共汽車回家。快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站在我家樓前,我對他說。
  “阿沈,你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友誼嗎?”
  他叫我阿沈,是從他和我熟識之後開始的,雖然我並不喜歡這個稱呼,好像在叫“阿嬸”一樣,但他卻振振有辭:“我真不喜歡你的名字,沈多沈多,好像多出來的似的。阿沈,多好的稱呼,我決定以後都這麽叫你了。”後來他叫得順口了,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了。
  “我相信,因為我們之間就是。”
  樓前的路燈壞了,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看得清他黑亮的眼睛裏的真誠。突然之間,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情,我們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何必在意別人怎麽想。
  “我們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他說出了我想說的話,“阿沈,我相信,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我以這白雪起誓。”
  他說得正經,可我不禁想笑了,但一開口竟是一連串的咳嗽。前幾天,感冒終於好的差不多的時候,嗓子又發炎了,然後開始咳嗽。
  “好了,你別說話了,趕快回去吧,不然又是一場重感冒。”他拍拍我的後背,又拍拍我有些冰冷的臉,然後又揪了一下,冒出來一句:“咦,你臉上怎麽那麽多肉啊。”
  “去你的。”我打開他的手,一直都不安靜的心終於踏實了下來。“明天一起坐公車上學。”
  “好。”他答應著,衝我揮揮手,踏雪走了。
  “……阿沈,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我以這白雪起誓。”
  那晚,風卷著雪粒不停地撞擊著我的臥室的窗玻璃,我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北方特有的鬼哭狼嚎的風聲。我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在和暖的燈光下,我覺得好溫暖,為著我們的友誼,為了陳可的那句話。
  第二天,雪停了,風也停了。
  我們的世界也晴天了。

  3 早上 九點五十四分
  早上九點五十四分,電話鈴聲在寂靜的房間裏突地響起。
  “喂,是我。”
  電話那頭是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我遲疑了很久,才想起來那是母親的聲音。
  “喂,媽媽。”有多久沒有叫過這個稱呼了?有多久沒有聽見母親的聲音了?有多久沒有見到母親了?雖然剛剛洗過臉,可腦袋裏似乎仍是一坨漿糊。母親竟會給我打電話了,多麽的不尋常,她明明說過如果我嫁江恩她就不認我這個女兒的了,而今,她居然主動打電話過來了。
  “江恩告訴我你在家裏。”母親說道。
  “哦。”我哦了一聲,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母親跟江恩聯係,才給我打電話,在她心目中,江恩是她的女婿,而我不再是她的女兒了嗎?我拿了電話,踱到客廳的窗口。這是一麵大的落地式的玻璃窗,是江恩設計的。我輕輕拉開百葉窗,柔和的陽光立即鋪滿了我的全身,我幾乎可以聞得見空氣裏漂浮的淡淡花香。天氣真好,這是我最愛的九月的陽光。我懶洋洋地說:“有事嗎?”
  “沈朵到北京去了,你們姐妹也有七八年沒有見麵了,你應該招待她一下,是不是?”母親的聲音難得的柔和,一副商量的口吻,但那口氣卻是不容我置疑與反對的。
  母親一年都沒有跟我講話,第一次開口居然還是為了沈朵。雖然早就知道,母親心目中沈朵永遠都是第一位的,但是心底還是隱隱作痛起來。為什麽母親第一個想到的,從來是沈朵,她為什麽從來就不去想沈多的感受?我也是她的女兒啊。
  外麵的陽光好大好刺眼,我轉身離開了窗邊。
  “媽,你可以告訴沈朵怎麽聯係我。”我為什麽要主動聯係她,她有脾氣,難道我就沒有?
  “她是客你是主,你不能讓著她點兒?”母親不悅。
  我好無力地坐到沙發上。
  “媽,我從小你就講孔融讓梨的故事,沈朵什麽時候做過孔融?她是我的姐姐呀,她什麽時候讓過我?”
  “沈多你——”
  “媽,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總之,這次我是不會主動去找沈朵的。你可以把我的電話告訴她,她高興打電話,就打來好了。再見!”
  不容母親再說什麽,我便掛掉了電話。既然我做什麽都不能讓母親滿意,那我就選擇讓自己開心。
  和母親之間,永遠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隔閡。我永遠都不可能像沈朵那樣肆無忌憚地摟著母親的脖子撒嬌,對著母親的臉又親又吻,爬到母親的被窩裏和她睡在一起。雖然,我才是家裏較小的孩子,我卻剝奪了和母親親熱的權利。
  哦,對了,不僅是母親,還有父親也同樣。
  我已經不記得上次和父母親密地在一起是何年何月了,也許,隻有在嬰兒時期,母親曾摟過我,親過我,給我唱過催眠的曲子,也隻有在那個時候,我和母親曾親密無間過吧。長大以後,父母親的愛撫,隻在夢境裏出現過。
  “孔融七歲能讓梨!”
  母親經常這樣說。
  可是,我做孔融,做了十幾年。為什麽,我這個作妹妹的,要永遠讓著長她四歲的姐姐?
  我並不在乎吃多吃少,穿好穿壞,我隻是難過,還有想念——想念我親愛的奶奶。
  是奶奶把我帶大的,五歲之前,父母親去看我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那一年父親要帶我回家的時候,我還以為他隻是一個叔叔。
  我的記憶是從那年被父親帶回家開始鮮明起來的。我已經記不清楚和奶奶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怎樣的了,記不清楚我們住的屋子是大是小,記不清楚院子裏種的是桃子樹還是蘋果樹,記不清楚奶奶鄰居家裏的那隻狗是叫阿黃還是小黑,記不清楚……我隻記得奶奶很疼我,我很快活,像個正常的小孩一樣快活。
  第一次,坐了好長時間的汽車,又坐了好長時間的火車,我終於回到了我的家。第一次,我見到了我的母親和大我四歲的姐姐。
  我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形。她是漂亮的,比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漂亮。可是,那美麗卻是讓人難以接近的。我忘不了她的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射出的晶亮的光,那樣的冷淡與排斥,那不是一個母親看女兒該有的眼神。
  “我是你媽媽。”她低下身來說,並伸出手想摸我的臉,在我偏開頭躲開她的撫摸後,她的眼神更冷漠了。
  我一言不發,不喊爸爸,也不叫媽媽,更不理會那個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樣的姐姐。我隻是驚恐地睜著眼睛,看著那些陌生人。
  小啞巴——這是大我四歲的沈朵對我的第一個稱呼,她對鄰居家的小孩兒說我是她鄉下的親戚,那時的她是死也不肯承認這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是她的妹妹的。父親以為我是“笨蛋”,母親則嫌棄地幫我脫掉奶奶為我縫的紅紅綠綠的花衣服,給我找了一條沈朵的舊裙子。
  秋天的時候,母親把我送進了她任職的那家小學。那時候起我擁有了“沈多”這個名字,但我不明白那與“沈朵”有著相同的發音的名字其實意義截然不同。長大後我知道了,在父母心目中,沈朵就像花朵蓓蕾,而沈多,是多出來的孩子。
  我不快樂,這絕不是因為我的玩具都是沈朵玩厭了的,我穿的衣服都是沈朵穿舊的,而分零食時沈朵永遠都搶比較多的那一份。
  我想奶奶,想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想那個在我記憶裏越來越模糊的童年的家。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好害怕,因為我已經記不清很多事情,我忘了奶奶是養了九隻雞還是十隻,我忘了家裏的掉了漆的紅木櫃子是兩個還是三個,我忘了小河邊是種了十四棵柳樹還是十五棵,我忘了……我不想忘記,可是我的記憶總是那麽模糊。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拚命地想,想和奶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可總有些事我想不起來,想不起來的時候,我總想哭。
  第一次和沈朵發生衝突是為了什麽?好像是因為那個被沈朵打碎的暖瓶。我記得那天是元宵節,記得沈朵怎樣輕輕巧巧地對父母說那一地的碎片是我弄的,而父母也信了她的話。從小到大,雖然跟奶奶在一起吃的穿的不如這裏,但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我不記得我怎樣對父母辯解,我隻是記得我好生氣,好難過,尤其在母親說不帶我去看花燈之後。那天晚上,在他們離開家之後,我也一個人來到街上。那晚的花燈是什麽樣的,我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是一個最傷心的元宵節,在絢爛的花燈中,我臉上的淚結成了冰。
  後來,因為諸如此類的小事,經常會和沈朵吵架,甚至打架。雖然父母總是會站在沈朵那一邊,雖然我也打不過沈朵,但是無論什麽樣的情況下,我都不認輸,也不會去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情。
  “這丫頭真夠倔的,也不知道像誰?”有一次,父親的好朋友陳伯伯說。
  和沈朵吵架的日子終結於沈朵十五歲的時候,似乎是因為母親想沈朵成為一個淑女,所以從那以後,我的日子清淨了好多。
  我慢慢長大了。雖然沒有沈朵漂亮,我也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且,我也有讓父母刮目相看也讓沈朵嫉妒的東西,那就是我的成績。沈朵的成績隻屬中上,而我卻沒有下過前五名。而且,我的書法在市裏展覽館裏展出過,我的作文在全國獲過獎,數學競賽我也考過第二名。從小到大,我得的獎狀積了厚厚的一疊。相比之下,沈朵就遜色了好多。
  那年,我十五歲,考進了市裏最好的高中,上高一。而沈朵,則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
  比起我考上重點高中的事,沈朵考上大學當然更值得慶祝。沈朵去報道的前夕,家裏大擺筵席,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了過來,甚至還在樓門口放了一掛鞭炮。
  “今天把大家都請過來,是要慶祝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們家沈朵考上大學了。第二件事,就是我們家沈多考進一中了,三年以後,也會考上大學。”父親頓了頓,舉著酒杯看了我一眼。
  那一刹那,我有些恍惚,仿佛父親和以前是不同的了,那是一個慈父的眼神,明明白白的愛意都寫在了裏麵。然而,一瞬間,父親已經收回了他的眼光。
  “第三件事,就是我們喬遷新居……”
  父親是愛我的嗎?比起母親來,也許父親是愛我多一些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會想起父親的那個眼神。
  然而,當父母決定兩個都去送沈朵上大學時,我又一次心寒了。他們真是過於興奮了,完全沒有想到去送一個女兒上大學,剩下的女兒在這些天裏該怎麽吃飯,怎麽生活。他們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會做飯的。
  “思想像一隻野馬,在窗外馳騁遨遊,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我也有希望和渴求,可是又有誰知道?父母去上海的那些天,我星期天總會跑到書店裏去看瓊瑤的那本《窗外》。看到這句話時,我居然想流淚了。無論書裏的父母對孩子有怎樣的親疏不同,但他們是一家人。而我,在我的家裏,隻感覺自己像一個局外人,就像我的名字,是多出來的。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是多出來的。你看,本來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多好,多完美,多了我之後,怎麽看著都多餘。”難過的時候,我會對陳可訴說,“你說,我是不是撿來的孩子,沈朵才是他們親生的?要不然,哪有父母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哪有父母對自己的孩子有這樣的區別對待?”
  “真傻,想那麽多幹什麽,別人怎麽對你是別人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怎麽對你自己。他們不珍惜你,你要自己珍惜自己。隻要有一個人說,你不是多出來的,你就不是。我說你不是。”陳可說。
  陳可不明白,生活在他那樣和睦家庭裏的人不明白,父母不是別人。
  家裏少了沈朵,母親似乎丟了魂,一天到晚都在念叨,上海冷不冷啊,熱不熱啊,住的舒不舒服啊,在宿舍會不會有人欺負啊……諸如此類,母女熱線一講就是大半天,沈朵剛到上海的那兩個月,家裏的電話費一下子比以前多了三百多塊。
  “你上了大學,我也會經常打電話給你。”父親說。
  我沉默。什麽時候,父親也注意到我了,他居然可以看出我心中所想。
  一入冬季,母親就在板著指頭計算沈朵還有幾天回來。
  “沈朵說要晚兩天回來。”媽媽在飯桌上歎氣,但神情裏卻帶著驕傲。“好像是有了男朋友,那個男孩子比她大兩級,據說是……”
  是什麽?肯定是人長得帥,足夠配你漂亮的女兒,並且有足夠的家世,來滿足你的虛榮。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說。
  “阿沈,你說我期末考試能考到多少名?”
  公共汽車上,陳可問我。而我,看著車窗外的飄舞的雪花,心裏卻在想母親說沈朵今天回家的事情。
  “我想能考到二十幾名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陳可,我待會能不能到你家坐會兒?沈朵今天回家,據說還帶了男朋友,我想等那人走了之後我再回去。”
  “你姐姐的男朋友你怕什麽?”陳可笑道。
  我怕什麽?我什麽也不怕,我隻是不想見人,不想見陌生人,不想讓人家看到漂亮的沈朵有這樣一個不出色的妹妹。
  我在陳可家待到天黑了才回家,然而,事與願違,一進家門,便看見家裏明亮燈光下幹淨漂亮的一個陌生人。
  “你是沈多?”他溫和地笑著,烏黑的眼珠閃著喜悅的光。他穿了件淺藍色的毛衣,淺藍色的運動褲以及運動鞋,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看起來斯文俊逸。他似乎很篤定地說:“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說他的名字叫江恩。
  他就是沈朵帶回來的男朋友。想來父母一定是滿意和在乎他的,不然,不會把客廳所有的燈都打開並且準備那麽豐盛的晚餐了。
  晚餐桌上,我默默地吃著,聽著母親對他刨根問底幾乎查祖宗八代式的盤問,不禁尷尬而臉紅。再看沈朵,半年未見的她越發會打扮也更漂亮了。她一臉的嬌羞狀,文雅而莊重,像個真正的淑女。想來她一定是極為中意江恩的,否則不會有那種赤裸愛慕的眼神。而父親,則有些不以為然。
  “媽,我們班的於悠把戶口轉到北京了。”
  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斷了母親興致勃勃的詢問。父母都詫異地看我,因為我從來不講學校裏麵的事,在飯桌上,我一向沉默。
  而江恩,有些解脫似的鬆了口氣,幾乎是感激地看向我。
  “是為了高考,他們說北京的分數線比我們這兒低。”我輕輕地加了一句。
  吃完飯,我在廚房洗一大堆油膩的盤子和碗。等我出來時,江恩已經告辭了。
  “是一個不錯的男孩子,想不到,沈朵也挺有眼光的。”江恩告辭後,父親說。
  “什麽話,我的女兒,能沒有眼光?”母親一臉的得意。
  父親笑了笑,對我輕聲說:“小多,你覺得江恩怎麽樣?”
  他怎麽樣,於我何幹?他隻是我姐姐的男朋友而已。
  父母親對他都很滿意,然而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再到家裏來。惹得沈朵就一直緊張地守著電話,整天都悶悶不樂。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也終於考完最後一門課。
  “今天到我家吃飯吧,我爸媽都在,他們說好久沒見你了,想見見你。”
  我收拾書包的時候,陳可過來輕聲說。
  “不用了。”
  我把考試的草稿紙折好,一轉頭看見於悠,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提著書包走了。
  “要不,明天吧,明天不用來學校,我去你家,咱們對一下考試的題目,我看看你能考多少分。”我笑道。他這幾個月進步快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果發揮得好,說不定能進前十五名呢。哼,到時候看還有誰說陳可是掏錢才進的一中。
  “那好吧。”他幫我拎著書包,我們一起走出教室。
  今天,沈朵會等到江恩的電話嗎?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卻不料在校門口,看見了那個讓沈朵魂牽夢縈的人。
  他穿了一件天藍色的風衣,肩上已積了一層薄雪,一臉的笑意,正靜靜地看著我。
  “吃栗子嗎,還是熱的?”他走到我麵前,拉開風衣的拉鏈,從懷裏掏出一包栗子,衝我揚了揚。
  我詫異於他那熟稔地仿佛待一個相識已久的老友般的姿態,可我們隻是第二次見麵啊。
  “這是江恩,是沈朵的男朋友。”我對陳可這樣介紹他,轉而介紹陳可給他,“這是陳可,我的好朋友。”
  江恩對陳可笑了笑,說道:“你好,我來接沈多一起去吃東西,你不介意自己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看見江恩伸手接過陳可手裏的我的書包,而陳可則聳聳肩,笑著說聲再見,居然轉身走了。
  “喂——”我叫了一聲,不知道是想叫住陳可,還是想問江恩到底是怎麽回事。
  “走吧。”江恩背起我的書包,舉步向回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並開始剝栗子殼,然後把剝好的栗子遞給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沿著街道踏著積雪散起步來,時而接過他剝好的栗子放進嘴裏。不知不覺,雪已經停了。不知不覺,我們竟吃完了那一袋栗子。不知不覺,我們竟已經走過了一條大街。
  “吃棉花糖嗎?”他微笑著問,那神情是篤定的。
  我們又吃了棉花糖,還吃了冰糖葫蘆,還有茶葉蛋、小燒餅和熱氣騰騰的小米粥。
  他不怎麽開口,仿佛他來找我隻是為了請我吃東西而已。
  “沈朵呢?”過了許久,我才醒起沒有看見沈朵這個問題。
  “沈朵,她很漂亮。”他看著我,“可是,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我嚇了一跳,沈朵她不是你女朋友,可是……我詫異地看著江恩漂亮的麵孔。
  “我外公外婆住在這裏,我有好幾年都沒來看他們了。”他微笑著,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正好和沈朵在火車上遇著了,順路。”
  他在向我解釋嗎?真有意思,為什麽呀?轉頭看他的臉,竟覺得那神情有幾分熟悉。
  “我們以前——”見過?話未出口,我便自己否定了。怎麽會,絕對沒有。至少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過他。或許,是因為他太好看了,漂亮的人總會讓人覺得麵善吧。“哦,我知道了!”
  “什麽?你知道什麽了?”他的眼睛放著興奮的光。
  “因為你很像《情書》裏麵的藤井樹,那個柏原崇。”是啦,他的確和柏原崇有幾分相象。我一向不愛看日劇的,但記住了這部電影,因為裏麵的藤井樹太好看了。
  “是嗎?從來沒有人說我像他。”他淡淡地笑了,“九年前你多大?”
  “我比沈朵小了四歲,你自己算啊。”我衝他眨眨眼。
  “有人告訴我,你沉默而寡言,是這樣嗎?”他學我的樣子,也眨眨眼。
  “也有人說,你認真而嚴肅,是這樣嗎?”我回敬他。
  說完我不由得一愣,什麽時候,我竟這麽多話起來。在家裏,除了和爸爸能談談之外,和媽媽和沈朵竟沒有什麽話要說,到了外麵,更是不喜歡與人深交,說得來的朋友也隻有陳可而已。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家吧。”他像父親那樣輕拍我的肩頭。
  我們踏著積雪,沿著前人留下來的深深淺淺的腳印緩緩走著。巷子裏行人很少,靜靜的,隻有我們“咯吱”、“咯吱”的踏雪聲。我喜歡這一刻,喜歡這被雪覆蓋著的寂靜世界,喜歡和他這樣的一個陌生人漫步街頭。
  “我喜歡現在。”
  我聽見他喃喃自語,不禁一驚。他為何待我如此?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隻見昏黃的路燈下,白雪的映襯裏,他漂亮的眼睛閃著光,開心地注視著前方。
  “以後寫信給我吧,就把我當作你的哥哥。”他說。
  哥哥?我可以有這樣的一個哥哥嗎?我不禁微笑了,如果有這樣的一個漂亮的哥哥,該是一件多愉快的事。
  “那以後我就叫你哥哥了。”我像一個頑皮的小孩一樣說道,然而說完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多奇怪,我什麽時候會和一個隻見過兩次麵的人如此親近了。
  風停了,雪還在下,黑暗的夜空因為有了雪的妝點而變得亮堂起來。我的心,也隨著雪花在舞動。
  多麽奇妙的夜晚,多麽美好的一天。

  4 早上,十點二十二分
  早上十點二十二分,我在發呆。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為什麽我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在這樣的天氣裏,我竟然感到比那年的雪夜還要冷。
  我的心是冰涼的。
  母親說沈朵要來,來就來吧。那他呢,他什麽意見?沈朵是他的初戀情人,他曾經的未婚妻,他幾乎要過門的妻子。可,也是我的姐姐,跟我嘔了七八年氣不肯跟我見麵的姐姐。
  “喂?”
  幹脆給他打個電話,但電話接通的一刹那聽見他的聲音,我才恍惚省起我們之間那場架還沒有吵完。我這樣打電話過去,是代表示弱嗎?
  “喂,是小多嗎?”
  “哦。”我悶聲答了一句。
  “你醒了?吃東西了沒?冰箱裏有我昨天買的麵包和鮮奶,你拿到微波爐裏熱一下吃了,別空著肚子。”
  他的聲音好……溫柔。我沒有聽錯吧?我懷疑地看了一眼話筒,他沒有問題吧,昨晚吵得那麽凶的那個人是他嗎?
  “小多?”
  “哦,我在聽。”我吸了下鼻子,外麵吹進來的風似乎有些涼。我決定還是先說正事。“母親說沈朵要過來的事,你應該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他頓了頓,電話那頭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想來他又是一邊看文件一邊答電話了。“我們請她吃頓飯好了,你說呢?”
  隻請吃頓飯嗎?母親的意思也許不僅如此呢。可是,我能說什麽?早在八年前,沈朵就說過我不再是她的妹妹,她說我是……我甩甩頭,她說了句什麽,我已經記不得了。
  “你來決定吧,即使讓她住家裏來,我也不反對。”我冷冷地說。
  不行的話,我走!
  “小多你說——”
  不待他說完,我便“啪”地掛斷了電話。掛掉之後,卻又覺得無稽。我在做什麽呀,我為什麽要發脾氣?他並沒有說錯什麽。他隻是用朋友一樣的方式來對待他的前未婚妻而已,我又在生氣什麽?難道他對她熱情些我才高興嗎?
  我難受,我隻是好難受,難受這樣的關係,難受這樣的人生。
  “小多,你想太多了,哥哥從來都沒有把沈朵當作女朋友過,我們隻是朋友而已……”
  曾經,我稱呼他為哥哥;曾經,哥哥給我寫來這樣的信;曾經,這樣的信讓我開心了好久。
  “阿沈,你別傻了,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個江什麽恩吧?”陳可這樣問我。
  “誰說我喜歡他的,他隻是哥哥而已。”
  那麽漂亮的人,又有誰會不喜歡?不能說是不得意的,一向自傲的沈朵居然也有她看重的人原來並不喜歡她的時候。潛意識裏,我必須承認,我和他的交往,部分是因為沈朵的緣故。從小到大,我都生活在沈朵的陰影之下,我知道自己在相貌上是有些自卑的。然而,現在有一個人,他居然並不看重外貌,這樣的人,至少是值得交往的。
  “那他呢,他怎麽想?”
  “我當他是哥哥,他想我自然是妹妹嘍。”我輕鬆地答。
  “阿沈,你這樣做不對。”陳可這樣警告我。
  這樣做,為什麽不對?我和江恩之間並沒有什麽,我們隻是寫寫信,談談心,偶爾,他會打電話過來,但那都是父母不在的時候。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從高一到高二,我們都是一星期上六天課,而且晚上還有晚自習,除了學習之外,我們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我星期天的娛樂也隻是偶爾去看陳可踢場球,去書店看看小說,最大的歡喜是接到江恩的信或者電話,那會讓我興奮上好幾天。
  “沈多,你看這個句子怎麽翻譯?”
  課間,已經有好幾個月都不曾跟我講過話的於悠突然拿了本英文雜誌問我翻譯,這讓我驚訝了半天。
  “哦,我看看。”
  也許,她是看到了我和陳可真的沒有談戀愛,才會跟我講和吧。不管怎樣,於悠是個好女孩,我願意和她做朋友。
  那天下午,陳可踢完球,坐到操場邊休息時,我和他談起於悠。
  “並不是每一個喜歡我的人我都要喜歡她。”陳可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有許多人喜歡過我,但她們喜歡我什麽呢?是因為我的長相還是我的性格?她們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像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這麽酷……”
  “你酷嗎?”我嘲笑他。
  “至少她們這樣認為。”陳可聳聳肩,“她們根本不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麽樣的,她們所看到的陳可是打球打得好,英語說得棒,學習成績也還不錯的陳可,她們喜歡的隻是這些表麵而已。”
  “我知道你。”我喟歎道。
  我端詳著陳可,他高高的,瘦瘦的,眼睛亮亮的,一張娃娃臉總是擺著可愛的笑容,皮膚因為經常曬太陽而呈現健康的顏色。他真的是一個帥氣的男孩子嗬。這樣的男孩子又有哪個女孩不會動心?
  “所以我最喜歡你了。”陳可拉住我的手,“可是,你都沒說你喜歡我。”
  “別鬧了,我們是好朋友,永遠都是,是不是?”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是,朋友之間,這種玩笑是開不得的。我不希望我們的友誼變質,我隻願我們的關係永遠都純潔如今日。
  “看來你真的喜歡上那個江恩了。”陳可沉吟著。
  “才沒有。”我辯道。江恩就好像是我一個失散多年的哥哥,我喜歡他,但我的喜歡不是像沈朵對他的那種感情。眼睛望向鋪滿彩霞的天空,嗬,多麽美!多希望我們的人生也像彩霞這樣的瑰麗多彩。
  高一那年暑假要來的時候,江恩寫信說他可能會從上海過來這邊過夏天。
  “我隻在冬天過來幾次,從來不知道夏天會是什麽樣的。小多,你帶哥哥玩吧……”他寫信來說。
  這裏又有什麽好玩的?
  “……跟上海比起來,那個北方的小城多麽單調乏味……”
  沈朵在六月寫回這樣的信,說她暑假不回家了。因為沈朵不回來,母親的小學又放了假,所以母親決定過去上海陪沈朵。七月初的時候,家裏隻剩下父親和我兩個人。
  “爸,陳可說他想讓我跟一起討論題目,讓我每天去他家吃飯,你中午就在醫院吃吧,不用管我了。”
  母親走後,我們父女最發愁的就是吃飯問題。父親可以在醫院的餐廳吃,而我,則被陳可邀到他家玩,順便在他家吃飯。反正,我和陳家的上上下下都混熟了,他家的保姆張阿姨尤其對我好。
  江恩終於在七月底的時候過來了,然而,他能待的時間隻有五天。
  “我在準備GRE的考試,所以不能多玩。”他好抱歉地說著。半年沒見,他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倒是拍著我的肩,說我長高了。
  “哥哥準備出國嗎?”他在信裏並沒有提過。
  “小多也想嗎?想去哪兒?”他親切地問我。
  “我呀,我想去法國,多浪漫啊。是誰說的,上帝心煩了,也會推開天堂的窗戶看一下巴黎的街道。”我順口說了一句。
  “那以後哥哥有機會帶你去法國玩好不好?”他鄭重地。
  “真的呀。”我歡呼。其實,心裏麵對於出國並不感興趣,印象中的東西太好,也許看到了實地會失望。我疑惑的是,他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如果他不把沈朵當女朋友的話,我和他是毫無瓜葛的。
  他第六天走的,沒有讓我去送他的火車。
  “好好學習,哥哥希望你有天也可以考到上海來。”他上火車那天,打電話給我。
  “好啊,我會努力的。”我順口答道。其實,對於以後要考什麽大學,要學什麽專業,我並沒有概念。
  “小多,你什麽時候長大啊。”
  電話那頭,傳來他的感歎。
  “我已經十六歲了。”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嗎?
  “是,你已經長大了。”他輕笑。“記得給我寫信,好嗎?”
  “好。”我看了一下牆上鍾表標識的時間,“哥哥,你不是說要陪你姥姥姥爺上街嗎?”
  “是啊。”他歎息,“小多,那哥哥掛了。”
  “再見,哥哥。”
  我掛掉電話,心底閃過一絲悵然和疑惑。什麽時候,我和他這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竟這樣聯係在一起了。
  “誰打的電話?”父親從他的臥室出來,手裏打著領帶,順口問道。
  “哦,是同學。”我不禁有些慌張。
  “什麽時候,交了男朋友?”父親衝我眨眨眼。
  “什麽男朋友,是一個朋友而已。”剛才的電話是父親接的,我找話題把父親的注意力移開,“爸,你的領帶打錯了。”我過去幫父親打好領帶,“爸,星期天也要出去嗎?這麽熱的天,打領帶不難受嗎?”我忽然想起什麽,“爸,你是不是背著媽媽約會去啊?”
  “小鬼頭,你懂什麽,爸爸今天要去開一個會。”父親敲了一下我的頭,“好了,爸爸走了。你今天還要去陳可家裏?”
  “嗯。”事實上這幾天我都沒有去陳家,而是和江恩在一起。我借了陳可的單車給他,我們幾乎轉遍了整個小城,還去吃了許多連我都不知道的有名的小吃。
  有時候,真的懷疑我和江恩是誰在這裏住了十年,有這麽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但哥哥他知道。
  有一次,我們居然騎車到了我家以前住的地方。
  “我們以前住這兒,光明街48號,現在拆了。”我對他指了指我們麵前的工地,聽人說這裏要建成市裏最大的商場。以前,這裏是一片平房,後來,爸爸單位分了房,我們才搬了家。“奇怪了,我們怎麽來到這兒了?你以前來過這兒?”
  “你說呢?”他溫和地笑。
  “當然,不會。”我曾隱約地聽沈朵和母親談,說他人在上海出生,在國外長大,像這樣的小地方,又沒有什麽名勝古跡,他怎麽會來。即使過節來看看姥姥姥爺,那也隻是住兩天就走吧。
  “你說沒有,那就沒有。”他淡淡地說。
  什麽我說沒有就沒有,我不懂他的話。
  “小多,你有什麽願望?告訴哥哥你的願望,讓哥哥做一次願望大使,來滿足你各個時期的夢想……”
  秋天的時候,哥哥寫來這樣的信。
  我的願望?
  我記得,我用他送我鋼筆,用了兩天的時間,洋洋灑灑寫了五頁紙,給他寄了過去。
  我不認為我的願望他都能幫我實現,我隻是想把我的那些屬於十六歲女孩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告訴他而已。
  第二年的夏天又來到了。奇跡般地,我那次的期末考試考了全校第一,而季彥誠的名次則下降到了第四。
  “阿沈,你一定要請客。”
  成績出來之後,陳可和於悠都叫嚷著讓我請吃飯。
  “好啊,沒有問題,想吃什麽?”我大方地說。
  “阿沈,吃什麽你都會請嗎?”於悠現在和我很親密,甚至也學陳可叫我“阿沈”。
  “啊,沈多要請客啊,我們也要去。”班裏其他人也在一旁叫。
  “那我請大家吃雪糕吧。”我笑道。
  那次,除了季彥誠(他一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我請了班裏所有的人吃雪糕,幾乎花光了我兩個月的零花錢。但是,我覺得開心。
  暑假來了,沈朵居然也回來了。這次回來,她變了好多。人也瘦了,雖然依然美麗,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摟著母親的脖子撒嬌,話不多笑容也少了,經常會抱一本小說發呆。
  “你姐姐真的很漂亮,綜合了你父母兩個人的優點。”
  那天,陳可來我家約我一起去遊泳,看到沈朵,他做出如是評價。
  “那我就是綜合了父母的缺點了。”我不生氣,因為人貴有自知之明,從小到大,我都知道自己與沈朵在相貌上的差距。
  “不是,你是基因變異,你和你爸媽長得都不像。”
  “也許我真的是撿來的孩子。”我輕哼,忽然看到路前麵的苗條身影,便對陳可說,“對了,我約了於悠一起,你不介意吧。”
  陳可的介不介意都不能表現在臉上,麵對於悠那樣純真美麗的女孩子,即使如他說的“根本沒有感覺”,卻也無法冷言相對。
  整個下午,我都微笑著,因為陳可的無奈。
  “以後你麵對這種事的機會多著呢,”回家的路上,我取笑他,“別板著臉了。有時候想想真的不公平,一樣的鼻子眼睛,但有些人就是漂亮,比如你;有些人就是難看,就像我。所以,你應該感到慶幸,父母給你一副好皮囊。像我這樣的,嫁不嫁得出還不一定呢。”
  “那你真的嫁不出的時候,我娶你。”陳可似真似假地說,“這樣吧,如果你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你就嫁給我吧。”
  “我想啊,可我怕被別人踩死。你的親衛隊那麽多,我好怕啊。”
  我們不禁對視而笑。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半黑了。家裏黑著燈,好像人都出去了。我走回自己的房間,順手打開燈,不禁嚇了一跳。
  沈朵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她的四周是一地的紙的碎片。
  那些,是江恩寫給我的信。
  沈朵抬頭看我,那眼神猙獰而恐怖,就好像兩把匕首,冷冽而尖銳,直直地刺向我。她用手指著我,厲聲說道:“原來是你!他講的那個人原來是你!你怎麽可以!你這個……”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時,她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直衝到我的麵前,雙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放手……咳咳……放手啊……”我用力地想掰開她冰涼的手指,卻做不到,我覺得喘不過氣,已經不能呼吸了。為什麽,我隻是在和江恩通信而已,他喜不喜歡你,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快……快要死……死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黑暗裏,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脖子疼痛著,那股窒息的感覺還在。想哭,可淚水不肯掉落。恍惚中,我聽到隔壁父母臥室裏的爭吵聲,吵些什麽,我卻聽不清楚。頭好暈。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母親沒有來看過我,父親說她和沈朵一起回上海了。我知道,她肯定是站在沈朵一邊的,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不堪的形象了。是啊,任何人都會想,沈朵那麽漂亮,和江恩的交往,自然是我主動的緣故,否則他怎麽會與沈朵交往的同時還與我保持親密的聯係呢?可是,哥哥講過,他和沈朵並沒有什麽。而我和哥哥之間,隻是兄妹一樣的感情而已。
  “小多,你考上大學,想離這個家多遠,就走多遠吧。”父親撫摸著我的頭發,“女兒,到時候你想跟誰交往,再也不會有人說什麽了。爸爸的意思,你懂嗎?”
  “爸,我是不是你們撿來的孩子?是不是沈朵才是你們親生的?”我不懂這樣的親疏間離,也許這長久隱藏在我心中的疑問才是正確的答案。
  父親呆了一呆。
  “爸,你告訴我,是嗎?”
  “別瞎說,你怎麽會是撿來的?爸爸媽媽也沒有有錢到去養別人家的小孩。”
  那倒是。不過不完全是錢的關係,我懷疑父母是否有這樣的善心。然而,父親為什麽要躲避我的眼光。
  “爸,我想奶奶,我可不可以去看她?”神思不知何時突然回到許多年前,想起那張滿臉皺紋的慈愛的臉。隻有奶奶,不會把我當作多餘的。
  父親的手一僵。
  “小多,你長大了,爸爸也不能再瞞著你了,你奶奶她早就不在了。”
  奶奶不在了?
  奶奶不在了!

  5 早上,十點三十八分
  早上十點三十八分,我被電話鈴聲驚醒。
  看也沒看是誰打來的電話,我便拿起話筒。
  “喂,小多,是我。”
  是他,可我不想吵架,心好累,好難過。
  “小多,你沒事吧,你說話。”他在電話那頭叫。
  “你要我說什麽?”我有氣無力地,“我沒事,我很好,你還有什麽事嗎?”我以為沈朵的事我們已經討論完畢了。
  “我知道你不高興,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不見沈朵,好嗎?”
  他的語氣溫柔,天,結婚之後,他幾時用這樣柔和的口氣和我講過話了。
  “小多?”
  我拿著話筒,不想說話,頭好疼。他一向這麽善變嗎?昨天那個跟我吵架吵得一塌糊塗的人現在在哪裏?
  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從他那年選擇了沈朵開始,我就應該知道了。
  那年暑假,就好像是一個惡夢。緊接著的,是乏味單調的高三生活。
  母親在我開學後才回家,有幾個月的時間,她都不同我講話。而父親,則一改往日對我的不聞不問,變得對我關心起來。
  父母的對我的冷淡親密我已不能使我的心起波瀾,真正使我難過的是奶奶已經去世,和江恩不再寫信過來的事實。
  奶奶已經去世,我無可挽回,但是,江恩,他是真的不再寫信來了。仿佛,他那個人,也隨著那一地的碎片消失不見了。仿佛,我隻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什麽都不存在了。
  學校裏,班主任依然是刻板的林老師,同學依然是那些隻顧學習的機器,陳可,還是那個愛玩愛笑的陳可。很多東西沒有變,也有很多東西變了,比如心情,比如於悠。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當初的平靜無波的心境,而讓我不解的除了這善變的世事,還有變得厲害的於悠。
  以前的於悠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即使在跟我鬧別扭的幾個月裏,她依然是愛玩愛鬧的。可是,暑假回來之後,她消沉了許多,而且臉色蒼白,本來就苗條的身材更顯纖弱了。
  “於悠,你好幾次作業都沒交了。”放學後,我提醒她。
  最明顯的,是她不再學習了,上課也隻是呆愣愣地盯著黑板,下課不看書也不做作業。
  “阿沈。”她靜靜地盯著我,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蔭照了進來,她黑色的眼珠在陽光下像水晶一樣閃亮。
  “你怎麽了?”我摸摸她的額頭,涼涼的,並沒有異樣。
  “海倫凱勒說她多麽希望能夠看見三天,阿沈,如果你隻有三天的生命,你會去做什麽?”
  於悠一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這神情竟讓我悚然一驚。於悠,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阿沈,你說。”
  “如果我隻有三天的生命,如果我隻有三天的生命,如果……”我沉吟著,“如果我隻有三天的生命,我要去找出事情的真相,我要了解為什麽我和沈朵是如此不同,我要去問江恩為什麽不再給我寫信;如果我隻有三天生命,我要陪奶奶度過她生命中最後的日子,即使我所要麵對的生離死別;如果我隻有三天的生命,我會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直到三天的結束,告訴每一個人,我愛過了,我無悔了;如果我隻有三天的生命,我要去學我一直想學但沒有機會去學的鋼琴;如果我隻有……”
  “阿沈……”於悠抓住我的手,抓地緊緊的。
  “於悠,於悠,你怎麽了?”於悠冰涼的手指讓我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發現於她竟是一臉的淚。
  “謝謝你,阿沈。”
  我不懂於悠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表情,那掛著淚水的蒼白卻秀麗的臉龐上竟會盛開出那樣美麗的笑容。
  第二天,於悠沒有來上課。
  再見到於悠,是在一個星期之後了。她的頭發高高地挽著,腳步輕盈地走進教室。
  “於悠,你病了嗎?怎麽好幾天都不來上學?”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以前都不缺課的於悠,卻在這節骨眼上不來上課了。
  “我告訴你,你不要對別人說。”於悠附在我耳邊輕輕說,“我去學芭蕾了。”
  芭蕾?我疑惑地看著她,學……芭蕾?在高三?
  “有些東西,你現在不去把握那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於悠輕聲呢喃。
  現在不去把握,就……永遠沒有機會?
  於悠忙了起來,隻隔三差五地才來學校上課。問她,不是去學跳舞,就是去學吉他。到了學校,也並不好好聽課,而是不停地寫東西,還很保密地不讓我看。到了下午放學,則必定拉我去看陳可踢球。
  “哇,陳可,你好帥!”
  “陳可進球嘍!”
  “陳可再進一個!”
  “陳可!陳可!”
  “我喜歡你!陳可!……”
  每次看球,於悠都會無所顧忌地大喊,喊到所有的人對她注目,但她並不在乎,隻希望陳可能聽見。然而,陳可,則對於悠冷冷的。
  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嚴寒來到的時候,我身旁的位置便一直地空了下去。打電話到於悠家裏,也一直都沒有人聽。
  更為奇怪的是,一向古板的林老師對於悠的作為沒作任何評論。
  十二月的時候,城市迎來了她那年冬季的第一場雪。
  我和陳可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踏著雪慢慢走回家,因為陳可說我隻忙學習,都沒有時間找他聊天了。
  “阿沈,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到現在有多少天了?”
  有兩年多了吧。我記得他攔住我的那天是九月八號,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五。
  “有825天了。”陳可叫,“瞧我多重視你,跟你認識多少天都記得。”
  有825天了嗎?竟有這麽久了。我默默地看著眼前不斷飄落的雪花,心裏覺得溫暖。
  “陳可,謝謝你。”我輕聲說。
  “朋友之間需要感謝嗎?”
  他忽然停了下來,我走了幾步,停下來回身看他,發現他的神情有幾分悒鬱。
  “怎麽了?”
  他搖頭,走上前來,攬住我的肩,輕聲說:“阿沈,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什麽事?該不會你想說你愛我?”好久都沒有開玩笑了,高三的生活是我不能想象的緊張,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今天跟陳可在一起可以放鬆一下了。
  “我當然喜歡你。”陳可歎了口氣,“阿沈,如果我們上了不同的大學,在不同的城市,你會不會想我?”
  “笨,你說呢?”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當然會想念你。“即使再遠,現在交通這麽發達,我們想見麵還是很容易的,對不對?況且,還有半年才高考,現在就煩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可是,如果我們之間隔了太平洋大西洋那麽遠,如果我在地球的另一邊呢?”他慢慢地說著,仿佛怕嚇著我一般,“如果我再過不久就得走了呢?”
  啊?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阿沈,如果我們就快分離,我又在那麽遠的地方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甩開他的手臂,轉身向前快步走去。一口氣梗在胸間,憋悶地難受。
  “阿沈阿沈。”他跑上前來,拉住我的手。
  我回身看著他的臉,嘴巴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可眼睛一眨,竟掉出兩滴眼淚。
  “為什麽你也要走?”我終於順出了那口氣,“為什麽你們都要走?為什麽隻剩下我一個?為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疊聲地說著,抓住我的手,“阿沈,對不起,我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可總是開不了口。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可是,出國是以前就決定的事,在認識你之前。”
  我終於平靜了下來。人,總是要分開的,不管你多麽的不情願,就像當初離開奶奶,現在陳可要離開我了。
  “你會想我嗎?”陳可再一次問。
  “傻瓜。”我當然會想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阿沈,無論什麽時候,我們都是朋友。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再去想父母的事,不要再去想江恩,不要再去想你姐姐,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你,你還有我這個朋友,你知道嗎?”
  我點頭。陳可,這個粗心大意的男孩子,如果我不是他心目中重要的朋友,他怎麽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幾天對我好一點,不能再罵我笨或者白癡,聽見沒?”
  要到我家的時候,他這樣說。
  “哼,就叫你白癡,你就是笨嘛。”我笑,遽爾又覺得傷感,“為什麽我這樣叫你都不生氣?”
  “因為你是阿沈啊,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生你的氣。”陳可勉強笑道,“其實,阿沈挺漂亮的,雖然沈朵啦、韓於悠啦也很漂亮,但各有各的不同,阿沈以後不能老想著別人比我漂亮,應該想我比別人漂亮一百倍。”
  “是嗎?”我好懷疑。
  “在我心目中,你是。”他的眼睛亮亮的,鄭重地說。
  陳可,他總是會讓人心折不已。可是,他就要走了,到好遙遠的地方去了。晚上,我躺在被窩裏,怎麽也睡不著。從我們第一次說話,點點滴滴到現在,那些美好的日子再也沒有了嗎?
  第二天醒來,眼睛是腫的。這次,陳可聰明地沒有發表意見。
  陳可在過年後走的,他要先乘火車去北京,然後坐飛機去美國。我沒有去送他,火車站都沒有去,因為他說不想看我傷心的樣子。
  陳可走了,有一個多月,我都鬱鬱寡歡,直到於悠再來上課。
  “我去旅行了,你看,這些是我在海南島拍的照片,是不是很好看。”於悠拿了一大遝照片放在我麵前,興奮不已地說著。
  我點頭,默默地翻看著那些照片。於悠一直是漂亮的,照片自然很好看,更好看的是她臉上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阿沈,我聽說陳可出國了,是真的嗎?”於悠輕聲問我。
  我點頭,眼眶禁不住又紅了。
  “你下午陪我去看踢球好嗎?”
  還去看踢球嗎?陳可已經走了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我沒有辦法拒絕於悠,看到她美麗的眼睛,那樣的渴求,我竟是連不都說不出來。
  那天傍晚,我和於悠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一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
  “陳可,我愛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愛你。我愛你好帥好酷,我愛你好聰明,我愛你球踢得好,我愛你英語說得棒,我愛你每一個優點,也愛你每一個缺點,我愛你還愛上你愛的人,我不知道怎麽去愛人,可我就是愛你……”於悠對著天空低聲叫道。
  我轉頭看向她,看到她花朵一般的臉頰上不斷地滴下淚水,我也禁不住滴下淚來。天已朦朧,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的憔悴。陳可,為什麽你聽不到,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這樣深情地愛著你,為什麽你不好好看一下於悠的眼,為什麽你不好好對於悠說一句話?
  十八歲的春天,我第一次看到愛情,原來這般苦澀。
  四月中,我們結束了全校第一次模擬考試。
  “阿沈啊,我們去看鬱金香好不好,聽說公園裏有鬱金香花展,很好看的。”一考試完,於悠便拉我出去。
  “於悠,”讓我怎麽對她說,我很忙,我今天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還有一份化學試題還沒有做。“鬱金香花展明年應該還有。”
  “可是明年的花已經不是今年的花了,而且,明年的時候你也不能和我一起看了。”於悠感傷地說。
  是啊,明年這時候,如果沒有意外我應該上大學了,不能回來看鬱金香了。
  “好嗎?”於悠懇切地說。
  我點了頭,這讓於悠欣喜若狂。早知道她這麽開心,這麽想去看,我應該早點答應她的。
  那天下午,天灰沉沉的,可是,鬱金香嬌豔的花朵還是很漂亮。
  “哇,好美呀。”於悠不停地感歎著,然而語氣一轉,“可是,不久以後就會謝了。”
  “可是,明年還會再開呀。”
  “明年的花朵和今年的不會是同一朵花。”於悠大眼睛裏失去了歡喜。
  “於悠,你怎麽了,為什麽……”
  “我沒事,阿沈,我們一起照相吧,那邊有照相的。”於悠指了指前方的照相館。
  我們就在鬱金香的花叢中,留下合影。
  我不記得那天我看到哪幾種顏色的鬱金香,我隻記得於悠那哀傷的眼神。
  那個活潑開朗天真可愛的於悠到哪裏去了,難道也隨著陳可的離開而不見了嗎?
  “阿沈,聽說《泰坦尼克號》很好看,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好嗎?”分手的時候,於悠說。
  我點頭,我拒絕不了那樣哀傷的於悠。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於悠的不開心是因為陳可的緣故,在給陳可的信裏我請他給於悠寫封信,告訴他現在的於悠是那樣不快樂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陳可有沒有寫信給於悠,因為進入五月之後,我好忙,而於悠,再也沒有來上課。後來上下學的時候,看到了《泰坦尼克號》的碩大海報,才記起,那次去公園看鬱金香,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而高考也就一天天臨近了。在這最後的日子裏,母親沒有像沈朵當年高考前那樣煮這個煮那個地給我進補,而是去了天津的阿姨家。然而,母女關係的冷淡並不能讓我掛心多久,畢竟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記得那天,天氣好熱,我騎車上學,快到學校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下午老師要點評的模擬考試的試卷竟忘在家裏了。
  我匆匆忙忙地趕回家,正要進我的房間,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呻吟從父母臥室裏傳了出來。我愣了愣,停住了。又一聲呻吟聲,比剛才的還要大,而且,是個女人的聲音。
  我疑惑地走到父母臥室的門口,門是虛掩著的,我透過門縫看過去,看到散落一地的衣物和床上翻來覆去的兩個赤裸的人。
  我的腦子裏轟然一響,驚嚇得向後退去,卻被凳子絆了一下,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父親衣衫不整地出現在房間門口,看到倒在地上的我。
  那個女人,是父親醫院裏的同事,我曾經見過的。
  那一刻,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轟然倒塌。
  高考時,我發揮的很不好,隻考到全校三十多名,跟我平常的模擬考成績相去甚遠。連林老師都疑惑不解地找我問原因。沒有人會知道是什麽原因,我不會對任何人說。
  那年暑假,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母親也收到了沈朵的信,沈朵說她和江恩準備訂婚了。
  說什麽和沈朵沒有什麽關係,原來都是騙人的!
  我坐在房裏,把玩著我與他之間剩下的唯一的東西——那枝鋼筆,不由得傻笑。我原來一直都是一隻醜小鴨,而沈朵是天生的天鵝。
  就當你從來沒有出現過吧。
  我拿著鋼筆衝著垃圾筒丟去,一抬頭,看見父親站在門口,我不想和他說話,從他身旁走了出去。

  6 早上,十點四十五分
  早上十點四十五分,我拿著電話話筒發呆。
  曾經,我說過的,我從此以後,再不想見江恩的,可是我最後竟還是嫁了他。多麽奇怪的人生。如果他早一點娶了沈朵呢?
  “小多,小多,你有沒有在聽我講?”那邊,傳來江恩焦急的聲音。
  “我在聽。”我毫無生氣地說,“你不忙嗎?你是不是該工作了?”
  “那好,我不說了。你記得吃東西,聽見了嗎?”
  “嗯,那我掛了。”
  我沒聽他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不被祝福的婚姻果然是不會幸福的。一切都被你說中了,於悠。
  可是,於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們相處了四年,四年間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遊玩。於悠,你忘得了嗎?
  夏於悠,我忘不了。
  我和夏於悠的第一次見麵是在火車站外接新生的校車上,而我們之所以會坐在一起會交談,大概是因為我們是車上唯二的沒有家長來送的新生吧,而且是兩個女孩子。
  我拒絕父親送我,是因為不想和他說話。而母親,也許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要送我吧。有時候,看到母親,覺得她好可憐,自己丈夫有了外遇,自己卻被蒙在鼓裏。可是,許多話,我不能對她講。
  於悠,則是堅持自己一個人來上大學的。
  “不就出趟遠門嘛,有什麽,我才不怕呢。”坐了二十幾個鍾頭火車的她似乎毫無倦意,仍然神采奕奕地說。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這話時那微微翹起的唇角旁的小酒窩,也隻有山溫水軟的南方才能養育出這般甜美娟秀的女孩子吧。
  到了學校,我們才發現我們竟是同一專業同一個班,還是同一個宿舍的。也許,是上天安排我們成為好朋友的吧,我失去了一個好朋友於悠,上天又給我補償了一個。
  “你為什麽叫於悠呢?”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名字。
  “我爸爸姓夏,我媽媽姓於,他們希望我活得優遊自在,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你呢,你為什麽叫沈多呢?”
  “因為……”因為我是那個家裏多出來的孩子,我能夠這樣說嗎,對一個並不熟悉的人。“因為我是在計劃生育之後生出來的,我還有個姐姐,所以,家裏人給我取名叫多,沈多。”
  我不想提我的家庭,不想提那些讓我傷心難過的事情。
  上了大學,一切都是新鮮的。真好,在這樣一個你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裏,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往,也不會有人知道你的未來。唯一熟悉的是課本,隻有學習對我來說是駕輕就熟的。
  漸漸和夏於悠熟悉了起來,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跟她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她的那個名字讓我想起另一個於悠。然而,比較起來,中學時期的韓於悠太孩子氣,總給人長不大的感覺,而夏於悠卻很有主見,有自己的一套待人處事的方式,人成熟卻不世故。
  “能遇見你真好,以前我都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於悠明媚的大眼裏閃著光,臉頰上那一對淺淺的酒窩又顯現出來。
  “我也是。”我知道很多女生都不喜歡和於悠走在一起,因為很容易被她比下去。我不怕,不怕被別人說於悠是校花,而我是笑話。反正,我又不想吸引男生的注意,我不需要愛情。如果愛情都會走向父母那樣的婚姻,我寧願孤獨。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享受著我平靜的大學生活,我喜歡這樣的日子,隻有一心一意地學習,其他的可以什麽都不想。帶給我煩惱的那個家,離我好遙遠了。剛到學校的時候,我給家裏寫過一封短信,告訴我這裏的地址和電話,而家裏人沒有跟我聯係過。這沒有什麽,我對自己說。家裏喜歡我的人,不喜歡我的人,我都不關心。
  陳可每個月給我寫一封信,告訴我他在美國的情況。他是那種任何情況下都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的人,我無須擔心。
  隻是有時候我會想起韓於悠,想起她那些反常的舉動。高考完之後,我去她家裏找過她,可是她家門鎖著。我來北京之後也給她寫過信,但她從來沒有回過。
  偶爾地,我也會想起江恩,想起那厚厚的信箋上動情的話語,似真似假的承諾,還想起那躺了一地的紙的屍體。每憶及此,我的心就覺得抽痛。
  江恩,他現在人在哪裏?又在做什麽呢?可是,想這些又有什麽用,江恩,他永遠都不可能屬於我了。也許,我早就應該忘掉他。
  我端著托盤,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裏,作出了這個決定。
  “阿沈,這邊有座位。”於悠打了飯找到座位,招呼我過去。
  真的奇怪,她也叫我阿沈。我發現那些和我關係好的人都不喜歡我的名字,其實,連我自己都不喜歡。
  我歎了口氣,低著頭向於悠走過去,卻不料撞上了人,手裏的托盤一斜,一碗湯便“嘩”的一聲盡數傾灑在那人的身上了。
  我嚇了一跳,張著嘴幾乎驚叫出聲,遲疑了下,然後怯怯的從下往上看去。他好慘,白色的運動鞋上躺著蛋花,淋漓的褲腿在往下滴著湯水,白色的襯衫上還掛著兩片白菜葉子,最後,我看到了一雙懊惱的雙眼,然而,那表情卻沒有顯示出他到底有幾分氣憤。
  “對、對不起。”
  “同學,你可真會找時機啊。”他居然笑了,大概是太生氣了吧。然後,他衝我揚了揚右手上纏著的紗布,一臉的無奈。
  “喂,你走路不小心,怪得了誰啊。”於悠不知什麽時候過來挺身而出。
  “剛才不知道是誰在魂遊天外。”那個男生掏出手紙擦拭著褲子。
  “於悠。”我急忙叫住於悠,不想讓她為我出頭與人吵架,尤其看到有好些人聚集了過來看好戲,我更覺得不安了。“是我的錯,於悠,不關他的事。”然後我轉身對那人說,“對不起,我幫你洗衣服好了。”
  “阿沈,他也有責任啊,你不用全擔在自己身上。”於悠叫。
  “算了,不用說了。”他是受害者,而且手不方便,再者洗衣服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好,你說的,要給我洗衣服的。”他聳了聳肩,“吃完飯後,你到食堂外麵等我,我換了衣服給你送過來。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
  “她叫黃蓉。”於悠搶在我前麵說道。
  啊?黃……蓉?於悠在玩什麽?我聽到周圍的笑聲,疑惑地看到於悠得意的笑臉和那人滿臉的懊惱。
  “怎麽了?大家都笑什麽?”
  和於悠坐下來吃飯,我問她究竟怎麽回事。
  “我認識那個男生,”於悠笑得開心,“他叫楊康,所以他問你名字我就告訴他你叫黃蓉。”
  “我不懂。”什麽楊康黃蓉,這是哪國的人物?
  “啊呀,你有時間別老學習了,黃蓉是楊康的克星,我借你《射雕英雄傳》看看,你就知道了。”
  “你認識人家還這樣作弄人。”
  “他是計算機係籃球隊的,上次要不是他,我們係就拿了第一了。氣死我了。”於悠叫。
  於悠沒有跟我一起去見楊康,她托詞先走了。我走出食堂的時候,就看到了已經一身清爽提著一隻袋子的楊康。
  “我叫楊康。”他微笑。
  “我知道了。”我點頭,於悠說他很有名的。“你放心,我知道怎麽把衣服還你。你沒有燙著吧?”我記得湯還有些燙的。
  “還好,”他點點頭,衝我伸出了右手。“那就謝謝你了。”
  我愣了下,然後輕輕地握了一下他裹著厚厚紗布的右手,便抽了回來。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黃蓉。”也許於悠的頑皮因子也傳染到了我的身上,我竟脫口而出這樣的話。
  後來,於悠真的弄來一套《射雕英雄傳》,逼我看完。
  十一快要到的時候,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
  “是我,小多。”電話那頭是父親的聲音。
  “哦,爸爸。”我叫了一聲,卻無話可說。
  “再一個星期,就是十一了,小多,爸爸給你買了件衣服,你回家來吧,好嗎?”父親肯切地說。
  我怔怔地握著話筒,竟呆住了。自從那件事之後,我一直都不肯跟父親講話,今天他主動打電話過來,是為了讓我回家?
  “如果你不想回,爸爸可以過去。”
  “爸……”
  “爸爸知道,爸爸做錯了很多事,但小多,你是我的女兒,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小多,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爸爸的女兒。”
  父親居然向我認錯,我恍惚地以為自己的神經出了問題。無論做什麽,父親一向是對的,但今天,他居然向自己的女兒低頭。
  “爸……”我拿著話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爸爸去看你,就這麽說定了,好嗎?”
  “嗯。”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感覺到疼痛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爸,您一個人過來嗎?”
  仿佛察覺到我的心意,父親竟說道:“爸一個人過去,你帶爸爸逛街,好嗎?”
  “好。”我高興地答。
  我好開心,連去還楊康衣服的路上,都不禁笑意盈盈。
  “喂,我在這裏。”
  在圖書館的角落,我看見楊康。
  “你的衣服,我洗好晾幹了。”我把袋子遞給他。
  “謝謝你。”他接過去,想了想說道,“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不然我會以為你真的叫黃蓉。”
  “我叫沈多。”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長這麽大,從來還沒有這麽戲弄過一個陌生人。“我覺得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沒有,幸好你不叫黃蓉,否則我還真以為我的克星來了呢。”他說,笑得開懷。
  他是一個開朗的人,看樣貌就可以看得出來。那一雙眼睛裏總是帶著笑意,即使不開心的時候,也仿佛是在笑,接觸他的人,都應該能夠體會到那分輕鬆。
  我也微笑了。
  然而,在約好的時間裏,我沒有接到父親。
  “媽媽,爸爸在家嗎?可不可以讓他聽電話?”也許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也許是工作走不開,父親是醫生,有可能是醫院安排加班了。但我要知道是什麽原因。
  “沈多?是你啊,你爸爸去上海了……”
  話筒裏傳來母親冷淡的聲音,我感覺到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心在刹那間凍成了冰塊。
  爸爸,你可以不來看我,但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去看沈朵?這是一種背叛,爸爸,你知道嗎?
  我覺得好窩囊,好無聊,好累。
  為什麽街上每個人都那麽開心?我的快樂又在哪裏?我瞪著櫥窗上那張蒼白的臉,冷冷地笑了。
  “從今以後,你真的是一個孤兒了。”我對自己說。
  我不知道我對著那個櫥窗瞪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在櫥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張我見過的麵孔。
  我木然地轉身,看到一張關切的臉。
  “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我沒有病,隻是累了,還——”我勉強笑了,覺得頭好暈,“還餓了。”
  “餓了?”
  “一天沒吃飯,自然會餓了。”我給他一個少見多怪的白眼。
  “那我請你吃飯吧。”他慷慨地說。
  那晚,楊康帶我去一家川菜館吃飯。菜好辣,辣得我不停流淚,而且,我第一次喝了那麽多啤酒。
  為什麽?為什麽我的父母親永遠都愛姐姐多過愛我?我知道我不如沈朵漂亮,可是我努力了,我用功去學習,我努力去拿獎,為了什麽,隻為了讓你們也喜歡我。
  可是,我永遠都比不上沈朵。為什麽,難道隻有沈朵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我是撿來的孩子?
  是啊,沈朵是花朵蓓蕾,沈多是多出來的。
  我知道,我和江恩交往讓你們很生氣,但我從來沒有主動過。
  如果有一個那麽漂亮又好性情的男孩子,你又怎麽會拒絕?你拒絕得了嗎?我們有的,也隻是兄妹一樣的感情。
  況且,我那時隻有十五歲啊。況且,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沈朵了,他沒有再寫信打電話過來了,他已經和沈朵訂婚了,我已經要忘記他了,永遠都不見他了,你們還要我怎樣?
  爸爸媽媽,你們到底要我怎樣?
  哥哥沒有了沒有關係,可我連家都沒有了。難道我真的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爸爸媽媽,那你們為什麽要生我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不知道啤酒也會醉人,我不清楚我喝了多少,印象中楊康不斷地從我手中奪杯子,但我執拗地不給他。後來我醉了,我知道自己醉了,暈暈乎乎地好像騰雲駕霧一般。再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是怎麽回到宿舍的,我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來之後,於悠告訴我,是楊康背我回來的。
  “你一定要喝了這粥,是楊康買來的。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不該讓你喝酒。”於悠提著保溫筒給我看,“喝了會舒服一點。”
  真正應該不好意思的是我。於悠告訴我,我吐了楊康一身,還又哭又笑,又叫又鬧。
  好糗。
  “看來你還得給他洗衣服。”於悠取笑我。
  但我笑不出來。我居然在一個並不熟識的人,而且是男生麵前那麽失態,我居然哭了,還說了那麽多話,我的心事他究竟聽了多少?
  真是沒臉見人了。
  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都不敢見楊康。在他的手恢複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我幫他洗的,但都是於悠拿來送去。偶爾,在路上或者教學樓裏碰到,我都禁不住臉紅。倒是楊康,總是落落大方,仿佛那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天漸漸冷了,樹葉變得枯黃,然後凋零了。
  秋天來了。

  7 早上 十一點十八分
  早上十一點十八分,我在看窗外的風景。
  其實,窗外沒什麽好看的,這裏隻是北京一個普通的小區而已,隻有樓房與庭院。這裏沒什麽好看的。
  可我喜歡這陽光,九月的陽光。
  似乎與那些在我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的相識,都是在九月。譬如陳可、韓於悠,譬如夏於悠,譬如楊康。
  楊康,楊康……想到這個名字,感覺渾身都脫了力一般,眼睛就不爭氣地浮上一層水霧,本來平靜的心開始突突地跳個不停。
  阿康,阿康,這個名字在我心口翻騰著。
  “阿康——”
  我終於叫了出來,隨著聲音淚水也泉湧而出。
  我愛楊康。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這個男孩子,就像旋風一樣卷入了我的生活。也許從我將湯水灑了他一身的時候,我就該知道,這個男孩子將會在我的生命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楊康有一張讓人難忘的臉,那是世界上最明亮的麵孔,上麵總是掛著世界上最溫暖、最澄澈的笑容。
  “咱們去看楊康打球吧。”
  春天要來到的時候,下午的課一上完,如果楊康有比賽,於悠就會拉我去看。她說這話的時候,總會讓我想起以前的韓於悠,那個時候,她總會在放學後拉我去看陳可踢球。
  難道是?
  心沉了下去。是啊,就像韓於悠一樣,若是球場上沒有陳可,她會去看球嗎?
  “哇哇哇,楊康進球了。”
  “楊康,再進一個!”
  “三分!楊康!”
  “楊康!……”
  球場外,總會聽到於悠的喊聲。我看著球場上穿著短袖單褲仍絲毫不怕冷的楊康,轉頭看見嬌柔秀麗的於悠,夏於悠和楊康,他們兩個看起來多相稱啊。
  多有意思,以前的時候,我是陪韓於悠給陳可加油,如今,我陪夏於悠給楊康加油。但願,夏於悠比韓於悠幸運,她能夠得到對方的愛。
  “阿沈,你也來為楊康加油啊。”
  我搖頭,我喊不出來。長這麽大,我從來沒有高聲談笑過,何況這樣給人加油,何況楊康也不是我什麽人。
  他們才是一對啊。我看著比賽結束時,於悠過去給楊康遞毛巾和水什麽的,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也許我不該在這裏,我應該回我的自習教室,我應該投入我的書本裏。
  “阿沈,你說楊康這人怎麽樣?”回去的時候,於悠問我。
  “他人挺好的。”他們兩個好相配,一個那麽漂亮,一個那麽活潑,看到他們,才知道什麽叫做郎才女貌。我歎息,心裏不知怎麽竟不是滋味起來。“你喜歡就好了。”我悶悶地說。
  “你也這樣覺得啊。”於悠有些神秘地笑了,“剛開始不是很喜歡他,相處越久越覺得他人不錯。哎,我聽說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他呢。”
  是嗎?我又想歎氣了。
  “還記不記得上次打掃樓那個阿姨暈倒的事?你知道那個背阿姨去醫院的男孩子是誰,就是楊康啊。”於悠開心地講著,“後來,他還買了好多吃的去看阿姨。你說,他人是不是很善良?”
  是啊,是啊,我有些不耐煩了,他人好又關我什麽事?我看見路旁銀杏樹光禿禿的樹幹,沒來由地覺得心煩。
  “阿沈啊,你說……”
  “於悠,你說這樹什麽時候發芽啊?”我打斷了於悠興致勃勃的談論,不想再聽她講楊康有多好。
  “就快了吧,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就在眼前。”於悠摟住我的肩,好開心地笑了。“阿沈啊,你是不是也該運動一下了,我覺得你的身體很差。你看,一變天你就會感冒。這樣吧,明天開始起我們早上起來跑步好不好?”
  跑步?我真的對運動一點也不感興趣,可是,想到還有體育考試,我就發怵。
  “好,那明天我們一起起床跑步吧。”
  第二天,我和於悠開始晨跑。
  本來以為隻是我和於悠兩個人的晨跑,誰知道在路邊看見了楊康,於是跑步變成了三人行。
  “楊康啊,你一定要好好帶阿沈她跑步,她身體不好,要好好鍛煉,我先走了。”於悠說完,加快腳步,居然丟下我跑走了。
  “喂——”我不能叫住於悠,不禁有些氣惱。
  “來吧,我帶你跑。”楊康跑回到我身邊,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我默默地跟他跑著,那次醉酒之後,我和他沒有交談過,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咱們休息一下吧,慢慢走放鬆一下。”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減慢速度說道。
  我乖乖地停了下來,粗聲喘著氣,跟他走起來。
  “等一下我們一起吃早餐吧。”他忽而道。
  一起吃早餐?和他?
  “哎,我又不是什麽凶神惡煞,吃頓早餐需要考慮這麽久嗎?”他調侃道。
  “我——”
  “我雖然名叫楊康,但我不是小說裏的金國小王爺,你未免太傷我自尊心了吧。”
  什麽跟什麽呀,我不禁輕笑了出來。
  “終於不再繃著臉了,你不知道,你剛才嚴肅的表情好嚇人,好像我欠了你幾百吊錢似的。”
  “我有嗎?”我輕聲自言。
  “有啊,而且隻針對我一個人。”
  “我哪有?”我辨道。
  “你有,而且你還視我作無物。每次遇到你,我衝你打招呼,你都不理我,害我以為我對你做錯了什麽。哎,你說是不是因為我讓你洗衣服洗得太多了,你心裏不高興?”
  “不是。”我輕道。你怎麽會懂,如果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麵前有那麽失態的行為,而且那個人還是你好朋友喜歡的人,你還有接近他的理由嗎?
  “我想,你都不知道我長得什麽樣子。”他忽然飛來一筆。
  “我、我當然知道。”我說道,然而模糊的心裏卻浮不出他具體的樣子,隻知道他同樣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長相並不難看,見了麵也知道哪個人是他而已。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你從來都不敢抬眼看我,我是洪水猛獸嗎?”他忽然停了下來,站到我的麵前,擋住了我的路。
  “我——”我為什麽要記得你的樣子,我又不是夏於悠。而且,我為什麽不敢看你,你又不是洪水猛獸。我生氣地抬頭,看見了他的臉。他不是很好看,至少沒有陳可和江恩好看,可是,他有那種讓人移不開眼的氣質。他的眼睛不大,可晶亮有神,臉孔上總是漾著陽光一般的清朗笑容,那麽地清澈純淨。
  “哎,你們兩個,一起去吃早飯吧,都要八點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課。”
  什麽時候,於悠跑了回來,一把拍在我的肩上,讓我回神。
  天哪,我盯著他看了多久?心怦怦跳成一團,惶惶地將眼光移往別處,天哪,我是怎麽回事?天哪,他會怎麽想?他是於悠喜歡的人啊。
  “好啊,那一起去吃吧。”楊康順口說道。
  那天,我被於悠拖著和他們一起去吃早飯。我知道於悠的用意,她在努力消除我的那份尷尬,我也不願辜負她的心意。
  “楊康,你看阿沈最近是不是好多了,臉色也紅潤了。”
  一天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於悠說道。
  “是,運動一下胃口會好,你多吃點,別怕胖,我媽說胖乎乎的女孩才好看。”楊康說。
  什麽呀,我收起筷子抬頭,看見楊康的臉,坦白而真摯。我的心不知為何“咚”地跳了一下。別開眼,我看見於悠對著楊康甜甜地笑著。
  日子靜悄悄地在手指縫中滑落。每天早上,都會被於悠拉去和楊康一起跑步,然後三人一起早餐,各自去上課。中午的時候,則經常會碰到一起,然後在一張桌子上吃中飯。下午的課上完,有時候會被於悠拉著去看楊康打球,有時候會去圖書館的期刊室消磨時光。晚上和於悠去圖書館自習,也經常是楊康替我們占位子。
  “你和夏於悠,誰在和計算機係的楊康那個?”有一天,同宿舍的趙靜問我。
  什麽那個?我遲疑了好久,才知道“那個”是談戀愛的意思。
  “是不是於悠啊?”
  我沒說話,可是心裏卻一下子冰了。不是於悠,難道是我不成?我是什麽人啊,跟於悠相比,還能說什麽?楊康,那樣善良那麽純真的一個男孩,是配得上於悠的。
  可是心裏,總有那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擾得心情亂了。
  宿舍裏,於悠斜倚在被子上看一本雜誌,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而我,坐在桌前,對著英語課本,竟看不下去。
  “於悠,你……”愛楊康嗎?一句話梗在喉頭,竟問不出口。
  “怎麽了?”於悠專注地看著雜誌,心不在焉道。
  “嗯,沒……沒事。”我埋下頭,繼續看我課本。
  “你平常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於悠放下雜誌,起身摟住我的肩膀,“咦,究竟是什麽事啊?”
  “你……很喜歡楊康嗎?”
  “楊康?”於悠嗬嗬笑出聲,“是啊,我很喜歡他。你覺得他怎麽樣?”
  “我……他、他很好啊。”我黯然道。其實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可第一次從於悠嘴裏說出來,心裏還是覺得難受。
  第一次有一個男孩子進駐到我的心裏,卻發現我喜歡的人為我的好朋友喜歡。這是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的事情。想來,楊康也應是中意於悠的,那麽漂亮的女孩子,又有哪個男孩子不會喜歡。
  “阿沈啊,明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好不好?”
  看電影?與你和楊康嗎?我去做什麽呢,電燈泡嗎?自從那次和楊康消除尷尬以後,無論於悠和楊康一起做什麽,都要拉我一起。
  “阿沈啊,一起去吧,好不好嘛。”
  “我不想去!”我大聲拒絕,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太大聲了。看見於悠驚詫的神色,我不禁臉紅了。“我是說你和楊康去吧,我不當你們的電燈泡。”
  “什麽電燈泡啊,去吧去吧,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於悠的眉挑得高高的,一副神秘的模樣。
  驚喜?在這個世界上,我想我與這個詞匯是無緣的了。以為自己看過許多,也經曆過很多事情,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能給我驚喜?
  雖然於悠千叮萬囑讓我去看電影,我還是躲了起來。在圖書館自習室的角落裏,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不會愛上楊康,不會喜歡我好朋友喜歡的人。我不需要愛情。父母的經驗告訴我,愛情是不被信任的東西。
  “你爸媽當年可是公認的金童玉女,他們的愛情故事,才是驚天地、泣鬼神呢……”
  上初三的時候,有一次,陳伯伯來家裏玩,講起父母的故事。他說父母是高中同學,幾乎是一見鍾情,家裏的父母反對反而讓他們相愛更深,差一點私奔,直到母親的父母點頭。
  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愛情是牢不可破的,直到那天撞見父親……
  好想吐,好惡心的感覺,每次一想起……
  “我寧願就此孤獨一生,也不要虛偽的愛情。”我對自己說。
  於悠因為我爽約的事生氣兩天沒有理我,第三天便恢複正常了。生活在繼續,大學的校園裏,不停地上演著愛與不愛的戲劇。我,隻是一個觀眾,隻是一個過客,不想去扮演,也不想留下任何痕跡。
  後來,每次於悠和楊康的約會我都躲開了,連早上的跑步,我都借故推脫了。我刻意地保持著與楊康的距離,將剛剛萌芽的愛意連根拔掉,不想讓任何愛情的種子在心底著床。
  然而,於悠竟也不再和楊康來往,曾經的三人行重新變成了兩個人。
  “跟他吵架了,煩死他了,不理他了。”於悠這樣對我解釋說。
  吵架與否,我不知道,也不想探聽。灰色的心境不曾再明亮過,就好像一度肆虐的沙塵暴,來得讓人心裏好不舒服。
  偶爾,在校園裏碰見楊康,也隻是點頭笑笑,然後擦肩而過,以前熟悉地種種似乎不曾發生過。
  天氣熱起來的時候,我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阿沈,你多吃一些。”每次吃飯的時候,於悠都會這樣說。
  “天熱,吃不下,真的吃不下。”我阻止於悠夾菜給我,“再吃會吐的,真的。”
  是天氣熱的緣故嗎?我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去階梯教室自習,在門口遇見楊康,點頭微笑過後剛要進去,卻聽見楊康在身後又輕聲說了一句話。
  “哎,你還是每天早點起床跑跑步吧,那麽瘦不運動怎麽行?”
  他在跟我說話嗎?我回頭看,卻發現他已經轉身離開了。恍惚地記起,我們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喊過我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像於悠那樣叫我“阿沈”,總是“喂”過來“哎”過去的。
  坐在教室裏,腦子裏總在回響著他的那句話,兩個小時的時間仿佛已重放了一百萬遍。
  那晚的學習績效是零。
  然而心底,卻有種別樣的溫柔甜蜜揮之不去。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終於,期末考試結束了,也宣示著我們的第一年大學生活進入了尾聲。考的好的自然心情不錯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考的不好地則鬱悶地想著補考的事情。
  考試於我,從來都不是難事。讓我掛懷的是暑假的去留問題。
  寒假的時候,曾經回去過春節,母親去了上海陪沈朵,和父親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牆,沒有什麽可說的。十一的事情,我沒有問,父親沒有解釋,或許是不屑解釋吧。
  我還是不回去了吧。
  去送於悠的火車,看著火車遠去,心裏麵覺得失落落的。出來的時候,竟然看見了楊康。
  “我們——”
  “我們——”
  麵對麵沉默了好久,一開口竟是同樣的話,兩人不禁都笑了出來。
  “天好熱,你想喝什麽,我請你。”他說。
  我們一起回了學校,在公車上,我啜著他買的汽水,坐在他的身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我明天的火車。”
  一起在學校外麵小飯館吃完晚飯,他送我到宿舍樓前,要分手的時候,他說。
  “哦。”我哦了一聲,低下了頭。他們都是有家可回的人,除了我。
  “你,吃的太少了,以後多吃點,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看。”
  他,在關心我嗎?我抬頭看到他明亮的雙眼,心頭一陣恍惚。搖搖頭,用力甩開那不該有的激動,我微笑了。
  “謝謝你,祝你一路順風!”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跑進宿舍樓,跑回宿舍,靠在門板上,我抑製不住地痛哭出聲。

  8 中午 十二點半
  中午十二點半,我從昏睡中醒了過來。
  是門鈴聲把我吵醒的,而現在它依然在不依不饒地響著。我從沙發上坐起身來,揉了揉幹澀的雙眼,感覺渾身冰涼。
  “等一下。”我喊了一聲,趕回臥室拿了一件外套穿上,才去開門。
  是來送外賣的,那小姑娘不到二十歲的樣子,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把我從頭看到腳。她大概沒有見過這麽邋遢的人吧。
  “錢已經付過了,姐姐。”小姑娘把外賣放到我手上,轉身下樓了。
  我沒有叫外賣,難道是他叫的?我把外賣拿回屋裏,打開飯盒,一股熱氣伴著飯菜的香味撲麵而來。是紅燒排骨,魚香茄子,清炒油麥菜,全是我愛吃的菜。可是,今天聞見,卻沒來由地覺得惡心。
  他究竟在幹什麽?挽回嗎?我們之間還需要挽回什麽?
  我“啪”地蓋上盒蓋,但惡心的感覺還在,於是把盒蓋蓋得嚴實,然後拿到廚房。
  廚房裏麵幹淨整潔,我和他都很少踏足,若不是鍾點工按時來打掃,不知道這裏的灰塵會落幾尺厚。
  其實他該知道的,我不會是一個好妻子,不會做飯,不會煲湯。沈朵才是。還記得母親從沈朵十五歲開始就教她做各種各樣的菜肴,母親常得意地講她的女兒“出得廳堂,下得廚房”。
  他們兩個站在一起,才是一幅畫呀。
  我失神地走出廚房,走回臥室,經過穿衣鏡前不經意看到了自己,不禁嚇了一跳,我的頭發淩亂而雙目紅腫,怪不得送外賣的小姑娘用那樣怪異的眼神看我。
  仿佛很久以前,我曾經以這個樣子出現在於悠麵前。
  “天哪,阿沈,你怎麽了,一個暑假沒有吃飯嗎?怎麽哭了,是不是想我想得太厲害了?”她拉著我前看後看了半天,說我形銷骨立不像樣子了。
  那個暑假,仿佛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孤獨地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可是,即使現在於悠在我麵前又如何,許多事,我能對於悠說嗎?我說得清楚嗎?
  “阿沈啊,楊康在打球呢,去看看吧。”
  那天傍晚,我和於悠從圖書館出來,經過籃球場時,於悠不由分說拉我上前去看。
  “嗨,你們兩個。”
  楊康和幾個男生在練球,看見我們過去,他把球交給別人,走了過來打招呼。
  “嗨,楊康。”於悠開心道,“好久不見了,暑假過得好嗎?”
  “很好,謝謝。你呢,在學校會不會很寂寞?”他轉向我,很親切地問道。
  “還可以。”我看了一眼他掛著笑容的臉,冷淡地說,“於悠,我還有事,我先走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阿沈——”
  我聽見於悠在後邊叫我,然後聽見她跟了上來。
  “阿沈,你怎麽了?是不是楊康做了什麽事,惹你不開心了?”
  “他沒有,”我悶聲說道,“是我自己不好。”
  “阿沈啊,”於悠突然壓低了聲音,“你,是不是喜歡楊康?”
  她的話,仿佛定身咒一般讓我站住,竟沒有辦法向前行一步。我閉了眼睛,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艱難地說道,“於悠,我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喜歡他。”
  “撒謊!”於悠輕笑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可不是傻子,你也沒有聰明到把所有的情緒都隱藏起來。”
  “於悠……”
  於悠挽住我的胳膊,帶我向前走。
  “早就想告訴你,我的心裏麵一直都住著一個人,不過那個人不是楊康。”
  什麽?我又停了下來,不可置信地看向於悠。她衝我眨眨眼,笑得開懷。
  “我和楊康隻是朋友,你想太多了,”於悠拍拍我的臉,“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過,愛情是要去爭取的,是不能退讓的。你喜歡他,就應該告訴他。”
  “誰說,我喜歡他。”我期期艾艾道。即使於悠不喜歡楊康又怎樣,我可以愛嗎?愛情,我可以相信嗎?
  “那如果,他喜歡你呢?”
  怎麽可能?任何一個長著眼睛的男人,都會喜歡上於悠這樣的女孩子,有誰會愛上於悠身邊不出色的我?即使喜歡上我,又能怎樣呢?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楊康是個好男生,錯過了太可惜了。”於悠說。
  世界上的人千千萬,但哪個人我能夠相信,可以給我真正的愛情,可以讓我毫無顧慮地天長地久地去愛?
  楊康嗎?他可以嗎?
  那天是周五,我一早上的課,從教學樓出來,已經快十二點了。正要和於悠一起去飯堂吃飯,卻看見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正微笑著看著我。
  我以為我被陽光刺花了眼,我以為我在晴天白日產生了幻覺。可是,那個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的人分明是陳可。
  我覺得我的身體都在顫抖著,嘴巴抖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是不是把你嚇著了?”
  陳可走到我麵前,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證實眼前出現的並不是幻影,我一拳打在他的胸口,然後撲進他的懷裏。
  “壞東西,你怎麽回來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你壞死了。”
  他拍扶著我的肩,像以前那樣調侃道:“就知道你會喜極而泣,來來來,這兒有手帕,我的衣服可不是抹布。”
  我把他推開,才發現我真的流淚了。接過他的手帕,我擦幹了眼淚,然後上下打量著他。他仍像以前那樣,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或許長高了點,黑了點,也許是還像以前那樣經常踢足球的?
  “你瘦了,”他像以前那樣拉拉我的臉頰,“比以前瘦多了,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不好好吃飯?”
  “因為吃不到你家張阿姨做的飯啊。”
  “你呀。”陳可歎了口氣,“我想問你,那個剛才一直看著我們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楊康?”
  啊?我順著陳可的手指看過去,看見於悠和楊康正一起往飯堂的方向走去。我黯然低下了頭。
  “別想那麽多了,你帶我去吃飯吧,我一下飛機就來了,快餓死了。”他像以往一樣調皮地笑。
  下午的時候,我沒有課,便陪同陳可逛我們的校園。
  “為什麽突然回來了,你是不是逃課?”陳可去年進了哈佛大學,學的是企業管理。
  “是有重要的事,”陳可的語氣由玩笑變得正經起來,他笑了,但那笑容卻很落寞,“發生了一件很重要卻不開心的事,所以就回來了。”
  “什麽事?”會和我有關嗎?
  “真不想對你說。”陳可沉吟著,“阿沈,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你一定不要傷心。你,先看一下這封信吧。”
  信?我看著陳可從背包裏掏出一封信,放到我的手上。我疑惑地看著那白色的信封,還有那歪歪扭扭的四個字:阿沈親啟。
  阿沈?我和陳可都認識同時又叫我阿沈的,隻有於悠吧,韓於悠?
  “於悠,是於悠寫的嗎?”我驚喜地要打開信。有幾年沒有於悠的消息了,我好想她。
  “你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是她了。”陳可帶我到一張石椅上一起坐了下來,“坐這裏慢慢看吧。”
  我坐了下來,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封信。
  “親愛的阿沈,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了。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生病的事。請不要悲傷,因為我的生命雖然短暫,但我活得充實而滿足。阿沈,是你告訴我的,人應該怎樣活著。所以在我得知我命不久長的時候,我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去做我喜歡做的事。阿沈,好感激你陪伴我做了那麽多事情。在那些高考前的日子裏,在別人都埋頭複習的時候,你卻陪我看陳可踢球,陪我逛公園看鬱金香,聽我說那些傻話。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的生命還能持續多久,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我希望把我對你的感謝留下。謝謝你,阿沈,我的朋友。
  要幸福啊。
  於悠”
  我不知道自己怎樣看完那些寫得淩亂不成行的文字,這短短的不到三百字的一頁紙我幾乎以為自己永遠都看不完了,最難的教科書似乎都要比這個簡單易懂得多。
  “阿沈,阿沈。”陳可攬住我不斷抽搐的肩膀,把一條手帕塞進我手裏。
  “陳可,為什麽,為什麽她不告訴我她生病了?如果我早點……早點知道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地陪伴她……”
  “她沒有告訴你,是因為她不想別人把她當成一個病人,她想有尊嚴地過完生命中最後的日子……”陳可也哽咽了。
  “那於悠,她現在真的、真的不在了嗎?”那麽一個可愛的生命,真的在這個世上消失了嗎?仿佛是昨天,那個漂亮的女孩子還約我一起去看《泰坦尼克號》。
  “八月二十一號下午三點。她媽媽給我寫信我知道的,等我收到信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兩個星期了。”陳可抽了下鼻子,歎了口氣。“我似乎錯過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以前,我沒有聽見她的心。現在,我已經後悔了。”
  我捂住嘴巴不使自己痛苦失聲,可那淚水卻好像丟掉了閥門的水龍頭一樣無法阻止。心裏麵隻剩下於悠的名字。
  她還那麽年輕,有著花一樣的人生,就這樣去了。
  “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不會讓她去得這麽遺憾。”陳可又從背包裏拿出一條手帕,從我手中換下剛才那條。“於悠說讓我準備兩條手帕,因為她說你是她的好朋友,一條是不夠的。但是,阿沈,她希望你開心,她說哭一下代表你對她的懷念,但是,一下就夠了。她更希望你笑,希望你好好地珍惜以後的每一天。她希望你想愛的時候就去愛,無論什麽時候都要積極去爭取,即使受傷害也不要怕,因為你愛過了你的人生才完滿……”
  第二次,我一個熟悉而親近的人去了。
  陳可在北京停留了一天半,我們沒有出去玩,而是待在一起講別後的種種,開心的,不開心的,談得最多的,是於悠。
  兩年的美國生活,他的改變並不是很大,至少在我看來,他還是以前那個開朗活潑的陳可。不同的,也許是心情,於悠的死對他是個很大的打擊。也許有一天,在他遇到了一個他喜歡的女生後,他能夠恢複吧。
  第二天下午,陳可坐火車回家。
  在火車站嘈雜的候車室裏,陳可很認真地對我說:“如果你愛楊康,你就告訴他。”
  “如果他不愛我,我也告訴他嗎?”我苦笑。
  “你不說怎麽知道他愛不愛你?”陳可握住我的雙手,緊緊的,仿佛要把他的力量輸送給我一樣。“就像於悠那樣,至少自己以後不會後悔。”
  “我真的能夠這樣做嗎?”一想到於悠,我就想起她對陳可那樣無悔的戀情。
  “沒有勇氣的時候,想一想於悠。去愛吧,即使會受傷,即使以後會心痛會流淚,但愛過的人生才會完美。”
  這樣的話,短短一天半之間,他已經說了幾次。
  “如果他拒絕了你,我說過的,我娶你。”
  “討厭。”他還是這樣,一點都沒有變。
  陳可走了,可能又有幾年的時間我們無法再見麵了。離別的傷感,還有於悠的死訊,讓我在幾天之內,都無法開懷。直到那天上午,在教學樓的樓道裏碰見楊康。
  “楊康。”就要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禁不住叫住了他。
  楊康怔怔地站住了,反身看我。
  “我……”我努力地吸氣又吸氣,“你……”
  “怎麽了?”他雙眉挑得高高的,“有事嗎?”
  “我……”
  沒有勇氣的時候,想一想於悠。心頭浮出陳可的話,想起於悠的可愛的臉,看著楊康的清朗的麵孔,從心底湧出來的一股力量讓我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你,現在還晨跑嗎?”
  “啊?”楊康笑了,“是,每天都堅持。”
  “那,明天開始,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跑。”我期待地看著楊康的反應,心裏不停地打鼓:求你,千萬不要拒絕啊。
  “你決定了?”
  他,什麽意思?同意還是拒絕?
  “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明天早上六點半,你起得來嗎?”他忽然道。
  啊?他同意了嗎?我看見他的嘴角彎出一個弧度,眉眼之間仿佛都笑開了。
  “我好懷疑你怎麽門門功課都能考九十分,這麽呆。”
  什麽呀?他怎麽跟陳可一樣說我。
  “我不說了,我先走了。”我瞪了他一眼,轉身欲走。
  “喂,等一等。”
  我停住轉身看著他。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輕聲說道。
  啊?他,什麽意思?
  “你以前總是喂呀哎的,好像我沒有名字一樣。”他聳聳肩,“好了,明天我等你,再見。”
  是嗎?我沒有叫過你的名字嗎?哼,你不也沒叫過我的名字嗎?
  我覺得好笑,轉眼之間,楊康已經走了。
  “阿沈,怎麽了,發什麽呆?”
  於悠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一把拍在我肩上,嚇了我一跳。
  “沒、沒什麽。”我搖頭,“於悠,明天我會早起晨跑,我約了楊康,我們一起好不好?”
  “真的呀,太好了。不過,我可不去當電燈泡。”
  “什麽呀,我、我也隻是為了鍛煉身體嘛。”我不覺紅了臉。
  “呀呀,阿沈臉紅了。”於悠刮刮我的臉,“好了,阿沈這麽害羞,不笑阿沈了。要不要去圖書館,我借的書要到期了。”
  “好。”我答應一聲,挽著於悠的手,一起下樓。
  九月的天空,澄澈而明亮,九月的陽光,明媚而溫暖。
  我十九歲,在上大學,我有不錯的成績,我健健康康的,我有幾個很好的朋友,我心底還有一個可愛的男生,我還擁有大把的人生,我要快樂起來。想想於悠,我沒有資格不好好活著。

  9 中午 一點五分
  中午一點五分,我打開計算機開始上網。
  今天是星期天,陳可應該發了郵件給我。他大學畢業之後隔了一年考取了哈佛的碩士研究生,每周他會發郵件給我。平時有空的時候,我們也會聊聊天。但有一陣子,我沒回他的信了。
  “阿沈,你現在怎樣,還整天窩在家裏不出去嗎?是不是還在跟江恩鬧別扭?真不知道你現在怎麽搞的,也不跟我聯係。不行的話,出來玩玩吧,來找我吧,來接觸一下你沒有接觸過的世界,你會看開許多事情。我們好幾年沒見麵了,上次還是因為於悠的事我回去。不開心的時候,想想於悠吧,我們還有大把的人生,所以要過得幸福啊。
  想你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好了,不多說了,現在好忙。給我來信吧,好嗎?祝開心。
  PS.前兩天,爸媽居然讓我相親,我快嚇死了,早知道就不讓你嫁江恩了,你做我女朋友的話,我爸媽一定很開心。
  又PS.什麽時候和江恩過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我還在等著你哦。嘻嘻。
  陳可”
  這個陳可,還是那麽喜歡開玩笑。可是回信,我寫什麽呢?寫我這種頹喪的生活?還是算了吧。知道他現在過得很好,我也開心,至少他,還是幸福的。
  幸福呀,多麽令人向往的詞匯,隻有曾經擁有過的人才更懂得它的珍貴。
  曾經,我也幸福過。曾經我以為,楊康的笑臉就是我的幸福。
  那在清晨出現的笑臉,在朦朧天際出現的第一道陽光的照射之下,就像朝露一樣清新。我從來不知道,男生的笑容原來也是這麽好看的。
  “累了吧?”他總是掌握著時間,確定我差不多的時候,他就停了下來,清朗的麵孔上隻有微微的汗意。“現在我們放鬆一下。”
  “你不用遷就我的。”我氣喘籲籲地說。
  “誰說要遷就你,早上慢跑對身體好,但跑得太多,等會兒上課就沒精神了。”他笑得開心,仿佛我的話取悅了他。
  “你為什麽這麽愛笑?”跟他慢慢走著,又看到他笑,似乎每天見到他,都能看到他的笑容。
  “不是我性格開朗……”他低聲吟道。
  啊?什麽?
  “不是我性格開朗,其實我也有許多憂傷,也有許多失眠的日子,吞噬著我,生命從來不是隻有輝煌……”
  “隻是我喜歡笑,”我接過他的句子,看到他的笑容,我禁不住也笑了,“喜歡空氣清新又明亮。我願意像茶,把苦澀留在心裏,散發出來的都是清香。”
  “你喜歡詩?”他輕輕問。
  “不是所有的詩都喜歡,偶爾看到這首,就記了下來。”在他的注視下,我竟有些羞澀了。低下頭去,看到我的腳和他的腳,一前一後地慢慢踱著步,心裏湧出一種別樣的感動。
  “星期天,你有空嗎?”他忽而問道。
  “我、我星期天沒事。”他……要約我嗎?我幾乎衝口而出。
  “星期天一起去動物園吧,我很喜歡動物,你呢?”
  他約我去動物園,這是一種邀約嗎?是真的嗎,我沒有聽錯吧?心頭冒出歡喜的泡泡,心裏幾乎笑開了花。抬起右手,想偷偷地用力在左臂上擰一下來證實這件事的真實程度,卻被他一把抓住了。
  “我——”我停了下來,他這是做什麽呀。
  “我說的是真的,所以你不用捏我的胳膊了。”
  我不由得看過去,才發現我的手原來是放在他的右臂上的。
  天哪!
  在他麵前,我怎麽總是這麽糗?我懊惱地對上了他的笑眼,在心裏哀歎起來。
  “星期天早上九點,我在你宿舍樓前等你,好嗎?”
  “哦。”我低下頭,才忽然想起我的手還被他握著。他的手心幹燥而溫暖,手掌大而手指修長,把我的手完完全全覆蓋住了。幾乎沒有勇氣抬頭看他,以前不是沒有和男生拉過手,然而心沒有一次像這樣狂跳過。
  “七點了。”我輕輕說,見他沒反應,我又加了一句,“該去吃早飯了。”
  一起吃完早飯,在路口分手的時候,他叫住了我。
  “上午我隻有兩節課,中午一起吃飯吧,我打好了等你。”
  “哦,那你也把於悠的也一起打了吧。”今天,我和於悠都是一上午的課。
  “好。”他好脾氣道,“對了,下午沒事的話,來給我加油吧,今天我有比賽。”
  “好的。”我看著他笑吟吟的臉,有一句話橫亙在胸間,一直想問出口,“楊康,你……”喜歡我嗎?
  “怎麽了?”
  “哦,沒事。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我們互道再見,然後我回我的宿舍,他回他的。
  “喂——”
  剛走了兩步,就聽見他叫道,我轉身看見他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
  “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他說完轉身離去。
  他喜歡我叫他的名字,他說,他喜歡我叫他的名字。一個早上,連上課的時候,我都禁不住微笑。
  “什麽事這麽開心呀?”下課的時候,於悠一臉詭異的笑容。“是不是楊康對你表白了。”
  “什麽呀,不是。”於悠的話讓我臉紅,“他說中午咱們一起吃飯。”
  “那我真的去當電燈泡了。”於悠笑,把住我的肩頭,“阿沈啊,現在你的心裏是不是塞滿了一個人?”
  “是啊,是啊,塞滿了一個人,” 自從那天之後,於悠就總是拿我和楊康開玩笑,“那你呢,你的心裏又住著誰?”
  一直以來,都對於悠的愛人好好奇。在學校裏,有那麽多男孩子追她。情人節的時候,她收到的玫瑰幾乎擺滿了我們寢室,讓其她女生又羨又妒。宿舍裏的王如就一副吃不到葡萄的口氣說有什麽了不起的,然而,她做不到,不是嗎?可是於悠,她從不給別人虛假的希望,她會對每一個有心追她的男生說她已有了男朋友。她說尊重別人就是珍惜自己,自尊自愛是最好的人生態度。這樣的於悠,好讓人心折。
  “我的心裏住著一個人。”於悠竟也變得靦腆起來,“他淳樸真誠而且漂亮,努力上進而不怨天尤人。我好愛他,從不因別人的眼光而改變。以後,有了機會,我會介紹他給你們認識的。”
  說到這兒,於悠便不肯多說了。
  星期天,我和楊康一起去動物園。
  “為什麽你的名字叫楊康啊?”在公共汽車上我問他。本來楊康並不是什麽怪名字,但既然金庸的小說這麽有名,而我認識的人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看過《射雕》,他的父母為何還要給他取這個名字?
  “我爺爺取的,沒有辦法。”他好無奈地笑,雙頰邊兩個淺淺的酒窩顯現出來,“他老人家給我堂兄取名叫楊健,所以我隻好叫楊康了。爺爺的心願是希望我們兄弟兩個都健健康康的,他百分之百不知道有個叫金庸的人寫的一本小說中有個壞蛋也叫楊康。”
  我禁不住也笑了,為了他的無奈。
  其實,動物園小的時候曾經跟著父母沈朵來過,去年的時候和於悠也來過一回。可是這次,是和楊康一起啊。因為他是楊康,所以心底偷偷給了他特別的待遇。
  因為是周末,人很多,我們也不著急,隻慢慢地走人少的地方。看過熊貓和可愛的小貓熊,又看過各種各樣的鳥,已經十二點多了。
  “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他問我。
  “不餓,”我搖頭,“不過去那邊長椅上休息一下吧,我背包裏有零食。”
  坐在長椅上,我打開背包,拿出一大堆零食,都是於悠今天早上塞到我包裏的。我拆開一包棉花糖,而他則打開了一罐可樂。
  “你喜歡吃什麽?”他忽然問道。
  “我喜歡吃栗子,吃糖葫蘆,吃棉花糖。”我開心道,“你吃過以前的那種棉花糖嗎,好大好大一捧的,白白的,向雲一樣厚重……”
  不自覺江恩的影像浮現在腦海裏,讓我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天,我們一起吃了那麽多東西。笑容,不知不覺地從我唇邊隱去。
  “怎麽了?”他詫異。
  “沒有,現在那種棉花糖都沒有賣的了。”我歎息著低下頭,現在我與江恩也已成陌路了。拿出一塊糖塞進嘴裏,忽然覺得味同嚼蠟一般,毫無滋味。抬頭看見他純淨的雙眼,我竟無法回視,忙亂地將頭轉向一邊,看見長椅邊倚著一個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看著我手中的棉花糖。“你想吃嗎?”
  “嗯。”小男孩點點頭。
  我把整包棉花糖都交到他手上,轉頭看向楊康。“楊康你看,這孩子多漂亮。”
  那孩子的確漂亮,大概三四歲的樣子。他長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挺的小鼻子,紅紅的小嘴巴。上身穿著白色的薄毛衣,下身穿藍色的背帶褲,腳上是一雙繡著維尼熊的小鞋子。
  “你叫什麽名字啊?”我禁不住摸了下他紅撲撲的臉蛋。
  “欣……欣。”他的嘴裏嚼著棉花糖,含糊不清地說。
  “欣欣?”挺好聽的名字。我向周圍望了一下,沒有看見類似這孩子家人的人。“欣欣,你爸爸媽媽呢?”
  “爸爸媽媽上……上班去了。”他繼續吃棉花糖。
  “那你跟誰來動物園的?”周末還要上班嗎,他的家人呢,怎麽這麽放心,讓孩子一個人?
  “跟奶奶。”
  “那你奶奶呢?”我蹲下身來,拿出紙巾擦掉他臉上的汗水。
  “奶奶……奶奶去買巧克力了。”他滿不在乎地說。
  我和楊康對視了下,終於可以確定這孩子一定和家人走失了。
  “這樣吧,咱們在這裏等一會兒,他奶奶過來了,我們再走。”楊康拍拍我的肩。
  我點頭。是啊,總不能留這個孩子一個人在動物園裏,被壞人帶走了怎麽辦?
  可是,我們等了又等,那孩子已經把我帶來的棉花糖、薯片、巧克力都吃的差不多的時候,還是沒見他的家人過來。我和楊康看著那孩子小嘴不停地吃著,不由得擔心起來。
  “怎麽辦啊?”我著急地問楊康。
  “不然,我們把孩子領到動物園管理處,廣播一下,說不定他的家人現在正著急地在找他呢。”楊康邊說著,邊收拾東西,“我拿東西,你拉著他。”
  “姐姐,我走不動了,我的腿累死了。”看見我們要走的樣子,欣欣眨著眼睛,噘著小嘴巴說道。
  “這個小鬼。”楊康想了想,把背包背到胸前,讓我把欣欣抱到他背上,右手拖住欣欣的屁股,左手拉住我。“咱們走吧。”
  “哦,”我看了下他和我交握的手,微笑道,“好。”
  天好藍,心情就像這九月的風,平和而溫柔。我從來不知道,生活,原來也可以這樣美麗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去看他,一天天地發現他比原來更好看些。這就叫作“情人眼裏出西施”嗎?
  “在看什麽?”
  “看你……哦,不是,我在看……在看欣欣了。”我懊惱地說。討厭,他怎麽總是這個樣子。也討厭我自己,總是這麽口是心非。
  他輕輕笑了,仿佛在笑我不太高明的謊言。我微微地有些生氣,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卻不料被他握的更緊了。
  “兩個星期前,那個叫陳可的男孩兒是你好朋友?”他忽而問。
  “嗯?”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哦,他是我高中同學,出國好幾年了,這次是因為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才回來的。”想起那件意外,我就不禁想起於悠,想起她殷殷的囑托:要幸福啊。
  幸福啊,我現在幸福嗎?我不禁微笑了。
  “姐姐,我渴了。”許久不出聲的欣欣突然說。
  楊康把他放了下來,拿出可樂給他喝。
  我看著他喝水的樣子,不禁笑了:“小孩子真可愛。”
  “我也喜歡孩子。”楊康也蹲下身來,撫摸著欣欣的頭。
  什麽呀?我瞪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卻被一句鄉音給打斷了。
  “欣欣,俺可把你找著了。”
  我和楊康抬頭,看見一個大概四十多歲的男人,古銅色的臉上有著深刻的皺紋,穿著灰色的不大合身的西裝,不住地揩著汗,正一臉驚喜得看著欣欣。
  “你是誰?你是欣欣的親人嗎?”我站起身來,一臉疑惑地看著來人。欣欣怎麽看都像是城裏的孩子,可這個人的口音卻好像是山西或陝西的。
  “俺是欣欣的表叔。”
  表叔?我低頭問欣欣:“欣欣,這是你表叔嗎?”可孩子的反應卻是拿著可樂躲到了我身後,隻露出一張小臉防備地看著來人。
  “俺……俺真的是孩子的表叔。”看見我們不相信,表叔著急地說道。
  “您是不是欣欣的表叔,我們不知道。”楊康站了起來,“可是,欣欣這樣子好像不認識你。”
  “咋就不信俺……”
  “不是不相信您,隻不過孩子不認識您。這樣吧,我們去管理處廣播一下,欣欣說他跟奶奶一起來的,讓奶奶去管理處領欣欣好嗎?”楊康和氣地對表叔說。
  就這樣,我們一起去了動物園的管理處。那個表叔就跟著我們去了,一路絮絮叨叨,說一轉眼的功夫孩子怎麽丟的,孩子的奶奶怎樣著急……
  那天下午,我和楊康一直等到那孩子的家人趕到,才知道了那個表叔的確是剛剛從陝西來北京看親戚的表叔,今天和奶奶帶著欣欣一起來動物園玩,哪裏知道奶奶去買東西的時間,小家夥就跑走了,讓人虛驚一場。
  我和楊康確定孩子找到了他的家人,就離開了。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快三點了。因為有些累,便沒有再逛下去,出了動物園,找了個地方吃飯,然後一起坐公車回學校。
  “你喜歡孩子?”在汽車上,他問我。
  “哦。”我回答,不禁想起他那句話,他說他也喜歡孩子。
  “小念。”他低語。
  嗯?他說什麽?我遲疑地看向他,腦子就像當機了一樣,反應不過來。
  “我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小念,你喜歡嗎?”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好好的取什麽名字。
  “不管,我以後就叫你小念。”見我沒反應,他一副耍賴的口吻說道。
  小念,楊康,楊康,穆念……我突然明白了過來,一拳打在他的肩上,他笑著抓住我的手。
  小念,他這樣叫我呢。因為他是楊康,所以他給我取這樣的名字嗎?我微笑,看見我和他的手,十指交纏。
  就隨他吧,反正我也不喜歡我的名字。

  10 中午 一點十三分
  中午一點十三分,我關掉網頁打開E盤裏標識為“阿康的照片”的文件夾。
  阿康不喜歡照相,跟他一起去玩,總是他拿著相機不停地拍我,偶爾,才會找人拍張合影。
  我隔著屏幕撫摸著阿康的臉,貪戀地看著他純真的笑容。
  那個時候,依偎在他身旁的我,也笑得那樣開懷。
  阿康,阿康……
  “小念,周末去去青龍峽爬山吧,聽說蹦極很刺激……”
  “小念,中午我打飯等你和夏於悠……”
  “小念,我幫你找了些資料……”
  “小念……”
  他喜歡這樣叫我,因為這名字是他專屬的。
  “好肉麻,”於悠笑我們,“真虧得他想得出來。”
  “才沒有肉麻。”我反駁道。
  “好好好,我錯了。”於悠“噗哧”笑了出來,“就這麽喜歡他,啊?”
  “是啊是啊。”我似真似假地說。
  然而,心裏是承認了千遍萬遍的。是的,我喜歡阿康,真的喜歡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天更藍了,樹更綠了,花朵更紅了,生命的顏色更加鮮豔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原來,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那個男孩子已經在我的心目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十一長假,於悠回家了,宿舍裏的其他人也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結果留守的隻剩下我一個。
  “去年這個時候,為什麽那麽傷心?”
  十一那天,和阿康一起逛街,吃飯的時候,他問我。
  去年?去年的十一?那應該是父親失約的事吧。想起父親,想起我的家庭,我黯然。
  “你爸爸為什麽會失約?” 阿康一副了然的神情。
  他怎會知道?是啦,是我那天醉酒之後說了出來的。
  “他、他去上海看我姐姐了。”我苦澀地說,“他們,哦,就是我的父母,他們都喜歡我姐姐。”
  “有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阿康握住我的手,“也許,有什麽誤會。”
  “有什麽誤會……”我淒涼地搖頭。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不喜歡我。“沈朵,就是我姐姐——你看我們的名字,沈多和沈朵,相似卻有那麽大的差別——暑假的時候,她給我寫信說,媽媽生我的時候,爸爸在外麵有了別人……”想起高考前那一幕,我不覺一陣惡心。“我的父母都很漂亮,而我長得和他們誰都不像……”我擠出笑容,“你沒見過我姐姐,她才漂亮呢,從小到大,追她的男生一條街都不夠站。”
  “真的假的,比電影明星還漂亮?”
  “真的,很漂亮,跟她一比……”我會被比到爪窪國去了。
  “漂亮也是因人而異的。”他輕笑道,“漂亮有什麽也會成為一種負擔,在我看來,外表清秀平凡是最好的。”
  啊?我不禁愣住了。什麽時候,我聽見過類似的話?
  “……外表的亮麗經常會對比於內在的淺薄,所以哥哥喜歡內容的豐富多過喜歡外表的美麗……”
  哥哥……江恩,好遙遠的記憶。
  “怎麽了?”阿康疑惑地看著我。
  我搖頭,繼續說道:“在家裏,總感覺自己像多餘的。小的時候,覺得好委屈。”那個家,是個不愉快的回憶,不想去回憶的回憶。
  “我希望——”
  晚上,他送我回宿舍,要分手的時候,他說:
  “我希望你吃飯吃多一點,希望你能胖一點,因為冬天快來了。”他衝我笑著,手指輕輕地撫過我的頭發。“我希望你健康一點,不要生病。我還希望你能快樂一點,因為你不快樂,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心裏生出一種全新的感動。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他會在乎我吃飯吃多少,在乎我的胖瘦,在乎我快不快樂。鼻子裏酸酸的,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我也不會開心。難過的時候,想一想我。”
  難過的時候,想一想阿康。我癡癡地看著他,那帶給人歡樂的臉龐,是屬於我的嗎?
  阿康,我好喜歡你嗬……
  “我知道。”他微笑點頭。
  啊?什麽?
  “我知道你喜歡我啊。”他眨眼。
  天!我居然說出來了嗎?我居然說出來了。在他麵前,我怎麽總是做一些自己無法控製的事情。於悠說過的,在他說喜歡我之前,千萬不能對他說。而我居然先說了出來。
  然而,我不後悔,因為,他是阿康啊。
  後來幾天的假期,阿康陪我看了83版的《射雕英雄傳》,那部被稱作經典的電視劇。
  “苗僑偉可比你帥多了。”我故意氣他。
  “我又不是電影明星,要那麽帥做什麽。”他不以為然,笑得開心。
  我看著他如孩童般粲然的笑臉,竟有些失神。他不是那麽漂亮的男孩子,至少沒有江恩陳可漂亮,他隻是長相端正而已。但是他陽光,隻要你在他的身旁,你就可以感覺到他的熱情。認識他的人,常常不自覺地拿他跟《射雕》裏的楊康相比,不知怎麽,看久了竟會覺得他和苗僑偉有幾分相像。
  “早已明知對他的愛,開始就……”
  和於悠一起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不自覺地哼起《射雕》裏的歌。看《射雕》的另一個結果,就是學會了這首歌。
  “唉,戀愛中的女人啊。”於悠故意歎氣,“哎,阿沈,楊康有沒有說過他有多愛你?”
  “那,有一個人說過他有多愛我們的於悠嗎?”我回敬於悠。
  “有啊,”於悠大方地說,“他說他不會改變。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十歲的時候就說我要嫁他。對了,阿沈,你和楊康有沒有那個過?”
  “哪個?”我疑惑不解。
  “就是Kiss啊。”於悠竊笑。
  “什麽呀……”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和阿康之間,不過牽牽手而已,接吻哪,多讓人臉紅心跳的詞兒,我和阿康會走到那一步嗎?“當然沒有了。”
  “真的假的?”於悠一副懷疑的口氣。
  “當然是真的了,”我急切道,“我和他才認識多久,怎麽可能會這麽快。況且,如果我和那個人接吻,他一定要是相伴一生的那個人。”我希望我的愛情是一生一世的,一輩子,隻談一次戀愛。
  “阿沈你好傳統,你看趙靜,男朋友都換了幾十個了,才認識那個數學係的幾天啊,現在都已經老公老公的叫了。”
  那又關我什麽事,現代人的速食愛情,我不欣賞。我轉開眼,看到路旁銀杏樹上已是黃橙橙的葉子。
  “我好喜歡這銀杏葉子,你瞧,多美。”我岔開話題。
  有幾片葉子被風吹落,旋轉出美好的弧度,在夕陽下泛出金黃的色澤。我伸手接住了,攤開手掌,給於悠看。
  不經意間,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生活,平靜溫馨而且滿足。不知不覺,我上大三了。
  又是九月,一天上午,於悠在圖書館找到我。
  “楊康在找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於悠氣喘籲籲地說。
  阿康?他不知道怎麽回事,才開學就失蹤了好多天,連句話都沒留,嚇得我差點去報失蹤人口,後來問他的同學才知道他請了好幾天假回家了。
  “他爺爺去世了,他回家奔喪剛回來,想見你。書我幫你拿,你去吧,他在咱們宿舍樓前。”她推我出門,“記得好好安慰他。”
  我跑著趕回宿舍,看到了宿舍前柳樹下的他。一個多星期沒見,他似乎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
  “剛剛回來,就想看看你,所以拜托於悠去找你。”他微笑著,笑容很疲憊。
  “你回家,也不說一聲。”我喘著氣,輕聲埋怨道,“是不是太累了,都有黑眼圈了。”
  “對不起,走得太匆忙了,到了家裏,也很忙。而且——”他閉眼長舒了一口氣,拉住我的手,“陪我走走,好嗎?”
  “你剛回來,應該先休息。”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多累啊。
  “不想休息,隻想看看你。”他放開我的手,輕輕擁住了我,“小念,身體不累,隻是心情不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有好長時間都不能動彈,直到他拖我走。
  “小時候,爺爺最疼我,比爸爸媽媽還要疼。他教我背詩,教我作畫,教我許許多多東西。上大學的時候,我對爺爺說,等我畢業了,我要陪他去雲南大理,去蘇杭天堂,去……可我還沒畢業,他就不在了。”
  在公共汽車上,他傷感地說。
  “別這樣了。”我禁不住拉住他的袖子。
  “我沒事了,隻不過第一次看著我的親人離開我,以前那個有聲有氣好親切的人突然化成一捧灰燼,真的好難受。小念,你不會笑我吧?”
  我搖頭。
  我怎麽會笑你,阿康,我早就知道,失去親人失去朋友的滋味是多麽難受。
  “小念……”他攬住我的肩。
  “嗯?”我靠在他的肩上,感受著他的心跳。
  “想一輩子都這樣叫你,你喜歡嗎?”
  “什麽呀,”我的臉不爭氣地開始發燙,頭垂了下來,“什麽……一輩子啊……”
  “走吧,下車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刻都不肯鬆開。
  他帶我到了天壇,一直到回音壁那裏,他才放開我。
  “你在這裏,貼著牆壁,別走開。” 幫我跨進欄杆,他跑了開去。
  “喂——”他幹什麽呀,我疑惑地將耳朵貼在牆壁上。
  “小念,我要娶你,今生今世我娶定你了!”
  牆壁上傳來的話讓我悚然一驚,他在說些什麽呀。娶我,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而今,他卻說要娶我。幸好、幸好今天不是什麽假日,遊人不多,否則我……
  “如果你答應的話,就什麽都不要說,如果你不答應呢,就在心裏默默說。”
  什麽呀,這個人!我怔在原地。
  “我不許你不答應!”
  啊?我回身看見了他,他微笑著,站在我身後。
  我低下頭,該說什麽呢,我不知道。我無法去看他的笑眼,無法對那一張麵孔說不。
  “爺爺臨終時聽說我有了女朋友,他很高興。”
  “誰、誰是你女朋友啊。”我羞得臉都抬不起來,心幾乎跳出腔子外。
  “我爸爸,過兩天出差來北京,他想見見你。”他的手扶住我的臉頰,不讓我逃脫他的注視,“不用擔心,我爸爸人很好的,不會嚇著你的。”
  “哦。”我迎視著他的目光,不再躲閃。
  他輕輕地抱住了我,隔著欄杆。
  回去的時候,看到我的笑容,於悠開玩笑道:
  “怎麽這麽開心啊,楊康向你求婚了?”
  我驚地說不出話來,雖然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可我還是無法成言。
  “不會被我猜中了!”看到我的樣子,於悠驚詫地捂住嘴巴,“阿沈,是真的嗎?哦,天哪,阿沈,他向你求婚了?”她驚呼道,“那,阿沈答應了嗎?”
  想起當時他的話,我不禁笑了出來,什麽不答應就在心裏默默說。其實,他該知道的,我怎麽拒絕得了他。
  “那就是答應了。”於悠嗬嗬地笑著,“那,你們一畢業就結婚?”
  “什麽啊,你想太多了。”
  “不行,以後我要做你們兒子的幹媽。”於悠喜上眉梢,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說什麽呢。”我也禁不住笑了。
  “不管,就這麽說定了。要不是我的主意,楊康哪能追到——”
  於悠的主意?
  於悠舔了舔嘴巴,好可愛地衝我笑道:“阿沈,有一件事要向你招供,其實我和楊康早就認識。”
  “什麽?”難道……
  “其實,我們是親戚,很遠的親戚,我們還是小時候見過。他為了追你,就來找我幫忙,從頭到尾,都是我幫他策劃的。阿沈,你不會怪我吧?”她小心翼翼看著我的反應。
  難道一開始在飯堂我灑了湯到阿康身上,都不是意外,而是設計好的嗎?可是,怪於悠嗎?怎麽能怪她呢,他和阿康都是這麽好的人,而且,我也喜歡阿康啊。
  “謝謝你,於悠。”望著於悠漂亮的臉龐,我真誠地說。
  謝謝你,讓我遇到阿康,讓我邂逅一份真摯的愛情。
  “想沒想過,你為什麽會愛上楊康?”於悠問我。
  為什麽會愛上阿康?愛上他,需要理由嗎?他那麽可愛,那麽善良,想不喜歡他都不行,不是嗎?
  周末,和阿康一起去逛街。
  “昨天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爸明天到北京。”
  “那,我們要不要去接。”我有些緊張。雖然阿康說他的父親極好,可是像於悠說的“醜媳婦第一次見公婆”,自然會緊張。“見你爸,我……”
  “瞧你,都說了不用擔心,你隻要以你最平常的狀態去見他就好了,我爸媽都看過你照片了,他們都很喜歡你。”
  “你又在故意逗我開心,是不是之前就威脅了你爸媽……”我說道,眼睛不經意地溜到馬路上,卻看見一個小孩要穿馬路,而一輛車子正快速駛過來。
  “不要——”我尖叫一聲,想也沒想就直衝了過去,一把把孩子推開。
  一瞬間,我聽到了各種聲響,那是阿康的叫聲,路人的驚呼聲還有汽車尖利的刹車聲。
  可是,一瞬間,又仿佛什麽都沒聽見,耳朵裏似乎隻有轟隆隆的聲音。
  “小念,小念……”
  過了許久,我才聽到阿康的叫聲。我回過神來,在阿康的幫助下直起身子,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顫顫地看向那個孩子。
  “小孩子……小孩子沒事吧。”
  阿康放開我,抱起被我推到路邊的小男孩。
  “小朋友,你沒事吧?”
  “小朋友,你沒事吧?”
  我和阿康異口同聲道。
  那個孩子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們,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阿康,你看這孩子——”撫上孩子嫩嫩的臉蛋,我的手仍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你,是不是叫費欣?”阿康問道。
  看見那孩子點頭,我和阿康禁不住對視而笑。怎麽這麽巧,又是這個孩子?費欣,可真夠讓人費心的。
  “欣欣,你奶奶呢?你爸爸媽媽呢?”環顧四周,周圍圍觀的人裏,似乎沒有欣欣的家人。他又一個人走丟了嗎?
  “我們沒事,是不是可以走了?”我問阿康,又得幫這個孩子找家人了。
  “小多。”
  我拉著阿康的胳膊,剛要走,卻恍惚聽到一個聲音,不禁怔住了。
  “小多,是你嗎?”
  我傻傻地轉頭,看見一張我忘記很久的麵孔。
  “江……哥哥?”

  11 中午 一點四十七分
  中午四十七分,我關掉所有文件夾,準備關機。
  在桌麵上,我看到了他的電子日記的圖標。他有記日記的習慣,每晚睡覺前,都要花五到十分鍾的時間,在電腦上敲。有一次,我想看他記的什麽,他居然一下子關掉了。
  他究竟在寫些什麽,是公司的業績?抑或是我們之間的不和諧?他,每天在想些什麽?
  也許是出於好奇,我竟點擊了那個小圖標,可彈出的竟是一個要求輸入密碼的對話框。
  密碼?
  我嚐試著輸入他的生日,出現一個“你無權打開這個日記文件”的警告。不對嗎?或者,是我的生日?我咬著指頭發了半天呆,輸入我的生日,可還是警告。難道,是沈朵的生日?我氣呼呼地將沈朵的生日輸了進去,還是不對。
  我氣餒地盯了屏幕半天。
  算了,我做什麽要看他的日記,真是的。
  我沮喪地盯著那小小的圖標,忽然間想起,阿康也喜歡用這個來記日記的,想起他也曾保密地不讓我看。
  “這麽保密啊,不看就不看,哼。”
  那天,看到阿康關掉日記,我佯嗔道。
  “有一天,會讓你看的。”阿康微笑著關掉電腦。
  我搖頭微笑道:“我鬧著玩的。其實再親密的人也應該有自己的空間,阿康,你說呢?”
  “可是,”阿康的眼神黯了下來,“我想知道江恩的事。”
  江恩的事?關江恩什麽事?
  “他隻是……隻是曾經的哥哥而已,現在是我準姐夫,”我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許什麽時候,就會和沈朵結婚了。”
  “隻是——這樣?”阿康審視著我的眼睛。
  我氣惱地轉過身。
  “還能怎樣?我十五歲認識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就和沈朵訂婚了,我一直把他當哥哥。”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問他,“你,你不會以為我跟他——,我又沒有早戀。對了,前兩天你不是還收到你高中同學的照片,老實說,那是不是你的初戀情人?”
  阿康笑了,皮皮地笑了。
  “你吃醋了?”
  “才沒有。”我斜開眼睛,不看他。
  “傻瓜,我也沒有早戀的習慣。”
  早戀的習慣?我不禁笑了,有人會有這種習慣嗎?
  “我爸的會今天開完,我跟他約好明天見麵,好嗎?”
  楊伯父來了快一個星期了,因為太忙的緣故一直都沒有機會見麵。
  “明天沒有什麽事吧?”
  “沒有。”雖然阿康一再保證他的父親人很好,可心裏仍有些緊張,真的要見他的家人呢,這意味著什麽,是阿康將會是那個與我相伴一生的人嗎?
  他說過要娶我的。雖然我沒有說肯,可也沒有說不肯,心裏知道我是想嫁他的。
  就這樣把自己定了下來,我願意。
  回到宿舍,於悠竟也知道了我要去見阿康父親的事情,居然比我還緊張,把我們倆的衣服都翻了出來,一件件地在我身上比劃。後來王如回來了,也幫我參考穿哪件衣服最好。
  “哎,對了,怎麽好幾天都沒有見到趙靜了?”忽然想起除了在課堂上看見趙靜之外,竟沒見她在宿舍裏出現過。而且,她的東西似乎也不見了好多。
  “她啊,”王如圓圓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詭秘的笑容,“你不知道嗎?”
  我搖頭,轉頭看於悠,她也隻是笑。
  “她到底怎麽了嘛?”我不解地看著她們倆。
  “她和咱們班的唐超在外麵租房子住了,全班都知道了,就你消息最不靈通了。”王如笑道。
  同居?雖然早就知道現在大學生同居的人很多,可是,發生在我身邊的,我還是不能接受,尤其那個唐超……
  “唐超在老家不是已經有未婚妻了嗎,”我皺著眉頭說道,“我怎麽聽說他未婚妻的爸爸已經把唐超家的房子都蓋好了,說等唐超一畢業就回去結婚啊。”
  那個唐超是從四川的一個農村考到北京來的,平常看他很實在的一個人,怎麽也會這樣做?
  “誰知道他們兩個怎麽想的。”王如歎氣道,“你看趙靜戀愛談了那麽多,最後卻抓住了唐超,誰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對了,沈多,你呢,你和楊康有沒有決定搬出去住啊?”
  “什……什……什麽?”和阿康搬出去?我大叫出聲,舌頭差點打結,而臉開始發熱。“什麽呀,我……我和他結婚之前,我絕對不會和他住一起的。”我們甚至連接吻都沒有過,住在一起,太恐怖了。
  “你就別汙染她了,”於悠推了王如一把,“這件事就別說了,總歸不好,而且阿沈也不是趙靜。咱們快幫阿沈參謀一下,明天穿哪件衣服去見楊康的爸爸比較好。”
  愛情究竟是什麽?
  從晚上一直到第二天等待阿康來找我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思索著這個問題。趙靜談了那麽多次戀愛,她明白嗎?現在與一個有未婚妻的男生同居的她,懂得什麽是愛情嗎?愛情,隻是一時的快感嗎?
  不禁又想起沈朵和江恩。他們之間呢?他們之間有愛情嗎?他們都訂婚了,沒有愛情,會有這樣的結果嗎?可是現在無愛的婚姻也如此多,我也糊塗了。
  那麽我和阿康之間,是真正的愛情嗎?
  可是,我是真的好喜歡他嗬。見不到他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他;見到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臉紅心跳;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留心在意;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覺得窩心舒適。
  愛情,我其實不懂得,我隻知道,我離不開阿康。
  早上,我捧著一本書倚在陽台上一邊晾幹一頭濕發,一邊等待阿康來接我。
  不管愛情是什麽,我隻要阿康就好了。我抿嘴微笑,垂下眼簾,驀然間對上了樓下的一雙眼睛。
  那是……是江恩?我定睛看過去,真的是他。
  我看見他衝我招手,喚我下去。
  我遲疑著,猶豫著該不該去見他。那次在大街上我們相遇,但沒有說什麽話,他開車帶我們幫忙找那個讓人費心的小孩的家,一直到半夜才在派出所民警的幫助下把孩子送回到他父母手裏。然後他又送我和阿康回學校,隻說他第二天要回上海,就走了。
  樓下,已有一些學生來來往往,而有些人已經開始對江恩注目。
  我不禁歎氣,那麽漂亮的人,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的。算了,還是下去吧,總不能讓他一直杵在女生宿舍樓前吧。
  “小多。”
  看到我下來,他叫我,態度熟稔地依然仿佛是老友一般。幾年沒有見了,他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仍然俊逸非常,仍然風度翩翩。上天何其優待他,給他漂亮的外貌,給他優渥的家庭,還給他漂亮的未婚妻。
  “你好。”我平靜而又淡漠地說。
  “小多,”仿佛是不習慣我的態度,他收起笑容,“我來找你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麽?我們之間有什麽可談的嗎?腦海裏隻有那一地的碎片,隻有母親知道沈朵訂婚時歡天喜地的神情。
  我早就決定忘掉你了,你不知道嗎?
  “今天不行,我……”要去見那個我想嫁的人的父親。
  “我今天下午的飛機,馬上要走,來北京是臨時抽出來的時間。小多,就一會的時間你都不願意陪哥哥說話嗎?”他的口氣懇切而真誠,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臉,那急切的神情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為什麽要談?要談什麽?
  “小多,就給哥哥一個小時的時間都不行嗎?”我的猶疑讓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有車,待會你想去哪兒,我可以送你過去,好嗎?”
  好嗎?我和阿康約了九點,我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指示著現在的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
  “一個小時能回來,是嗎?”我問道。還是去吧,畢竟他曾經是我喜歡的哥哥。
  “你長高了,也長大了,也變了,”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道,“變得我不認識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瞥了他一眼。你呢,你沒變吧?你的未婚妻仍然是沈朵,對嗎?
  “我打過你家的電話,也去過你家,但你爸媽不肯告訴我你的地址。”他操縱著方向盤,車子平穩地在路上行著。
  為什麽要告訴你呢?而且,他們為了沈朵,也不會告訴你。奇怪的是,不是你主動斷了我們之間的聯係嗎?真好笑。我冷冷微笑。
  “上次真沒想到會遇見你,如果不是那個小孩子。對了,那個叫楊康的男孩子,是你的男朋友嗎?”
  嗯,我點頭。
  他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再說話。我怔愣著看著車開出校門,拐到大道上。
  “你……你們時候結婚?”想了很久,我還是問了他這個問題。
  “什麽?”他驚訝地轉頭看我,“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和沈朵什麽時候結婚?”訂婚那麽多年,也該結婚了,不是嗎?他們多相配啊,男才女貌,璧人一對。我暗暗地歎息,轉頭看他,看到他也正轉頭看著我,一副驚呆了的表情。
  “你要專心——”
  我尖叫出聲,沒來得及做什麽,隻聽見刺耳的刹車聲,恍然中看見車子不受控製地撞到前麵的車子,我隻覺得頭仿佛爆炸了一般,便失去了知覺。
  那天我沒見到阿康和阿康的父親,那天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到了車禍。為什麽遇到江恩總是這麽倒黴,第一次是差點發生車禍,而這次我成了傷員。
  幸好我隻是頭受到撞擊,在醫院觀察了半天,醫生說沒有什麽事情,就讓我回去了。在醫院門口,我看見來接我的於悠和阿康籃球隊的隊友周鋒。可是,我沒再見到江恩,聽護士說他被人接走了。
  他這個人,就好像一現的曇花,開放之後馬上謝了。
  “你本來要去見楊康的父親,怎麽卻上了別人的車?”回到宿舍的時候,於悠問我說,“還有啊,我剛剛聽周鋒講,楊康報了GRE,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你們到底怎麽回事啊?”
  阿康要出國?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啊。這……這又是怎麽回事啊?我的頭暈暈的,傷處仍在疼痛,一時之間怎麽都消化不了這個消息。
  第二天,才在校園裏見到阿康。
  “還疼嗎?”他一開口仍是關心的話,臉上卻沒有了以往的暖人笑容。
  我搖頭。
  “伯父他……”
  “那個江恩……”
  我們同時說話,但同以往一樣,他讓我先說。
  “江恩他,說想找我談一談,本來說在九點之前回來的,沒有想到會出車禍。伯父他——”很生氣吧?
  “我爸他已經回去了,他聽說你出車禍,他很擔心。”他平靜地說著,雖然神色仍是不悅,但還是體貼地扶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
  “你——阿康,你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為什麽要去考GRE?為什麽想出國都不跟我講?我是那個可有可無的人嗎?你說過要娶我的。
  “什麽話?你沒事就好了。”他的口氣平淡。
  是我多心嗎,為什麽我覺得他平平的語氣裏帶了那麽鋒利的感覺,刺得我心生疼。
  “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講?”我轉頭與他對視著,卻沒看出他的情緒究竟為何。沒來由地覺得難過,我和阿康之間原來這麽沒有默契嗎?“那就、就不要說了。我頭疼,我先回去了。”我生硬道,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和阿康慪氣,那幾天裏,我不想見他,而他也沒來找我。就連堅持了一年的晨跑也停了下來,當然,我的傷也不允許我去跑步。
  “是天下紅雨了嗎?你們倆也會吵架。”於悠歎氣道,“阿沈,你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我輕聲讀著桌上的《英語學習》,但那些單詞隻是從口中念出,文章說了什麽我竟一點都不清楚。
  “阿沈,你怎麽回事?”於悠一把抽走雜誌,“到底你們兩個怎麽了?”
  我們怎麽?我生氣的是他連考GRE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我,而他氣什麽呢?是氣我沒有能夠去見他父親,還是……還是……難道是?
  我不由得愣住了,難道是因為江恩的緣故嗎?曾經,他滿懷醋意地問我江恩究竟是什麽人。
  是這樣嗎?阿康會是因為吃醋而生氣嗎?
  “喂,你這個女人,是在笑嗎?”
  我笑了嗎?我摸著臉頰,竟然摸到嘴角的彎度。
  “於悠,你說阿康真的愛我嗎?”他生氣,是因為愛的緣故嗎?
  “你是不是發燒啊,問這個問題?你應該最清楚楊康對你怎麽樣了。”於悠扳過我的身子,讓我麵對著她,“你想一想,如果他不愛你,他會每天早上六點跑到這裏來叫你一起跑步嗎?他會大夏天熱乎乎地跑到咱們樓下來給你送冰淇淋嗎?他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煮你想喝的銀耳蓮子羹嗎?別說他以前根本連方便麵都沒有煮過。他會為你買糖炒栗子在雪地裏摔跤差點把頭都摔破……”
  “可他從來都沒有說過……”隻有我對他說過我喜歡他。
  “拜托,行動不是最好的證明嗎?”於悠生氣道,“你居然懷疑他?”
  “我沒有懷疑他,隻是……隻是心裏有些不舒服。”
  “因為他報考GRE沒有告訴你嗎?”
  我點頭,然後又搖頭,連自己都不明白究竟為什麽。
  “阿沈,我一直都沒告訴你,其實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楊康的……”於悠歎息,“愛情是最嬌嫩的花朵,阿沈,你知道嗎?”
  愛情,是最嬌嫩的花朵……
  可我和阿康……
  頭疼,心情鬱鬱難安。有很多人喜歡阿康啊,很多女孩子喜歡他……這句話在腦子裏盤旋,揮之不去。
  這就是愛情嗎?隻有愛情,能讓人這樣的患得患失,愛情,究竟是什麽?
  “愛情意味著常相守,意味著兩個人永遠在一起,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去,就像峭壁上的兩棵糾纏在一起的常春藤,共同生長,繁茂,共同經受風雨最惡意的襲擊,共同領略陽光最溫存的愛撫。最終,共同枯爛,腐敗,化作墜入深淵的一縷屑塵……”
  一向都沒有興趣看電視劇,可是《大明宮詞》我卻看了,而且被它深深地感動了。薛紹告訴我什麽叫作愛情,可是,這樣的愛情,世上存在嗎?
  我不懂愛情。

  12 下午 兩點零二分
  下午兩點零二分,我在講電話。
  “姐姐,我畫了一張畫兒,你什麽過來看啊。”
  是費欣。忽然間想起來,已經好久都沒有和費伯伯他們一家聯係了。
  “畫兒?畫的什麽?”
  “我畫了姐姐,畫了康哥哥,還有江恩叔叔。”欣欣一向都叫我姐姐,叫楊康作哥哥,卻喚江恩為叔叔。江恩為此抗議了好幾次,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卻都不能讓欣欣改口。
  “姐姐,康哥哥什麽時候回來?他怎麽不回來看欣欣了?姐姐是不是和康哥哥又吵架了?”
  和阿康吵架?又?這一輩子,隻和阿康吵了一次架,而那次似乎也不算吵架,我們隻是冷戰而已。而這唯一從一次冷戰,也是因為欣欣他們一家人的關係才有了轉機。
  那年的十一,費伯伯一家邀請我去他們家過節。在費家,與阿康不期而遇。
  自從那次我賭氣走掉之後,一個多星期,我們第一次見麵。其實,心裏早已後悔當日的衝動,可是,看到他,還是拉不下麵子。
  “欣欣能讓你們兩次送還,說明我們家跟你們兩個有緣。”費伯母一邊一個拉著我和阿康的手,別有深意地將我們的手疊在一起,“相隔那麽遠,我們都能遇到,多不容易,多難得。”
  我抬眼看了阿康一眼,他仍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我故意把頭扭到一邊。
  從費家告辭出來,已是下午四點多了,謝絕了費大哥開車送我們的好意,也沒有坐公共汽車回學校,我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
  我知道阿康在後麵跟著,知道他始終在我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知道我走快他也走快,我慢他也慢下來。我莫名地開始生氣,不知道在生誰的氣,隻是覺得一顆心被什麽揪得生疼。
  想跟他說話,想握他的手,想聽他像以往一樣叫我“小念”,還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氣我跟江恩外出,想聽他解釋報考TOFEL、GRE的事情,最想告訴他這一個多星期以來我好難過……
  忽然間才驚覺到原來他已經在我心目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可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覺得難過,沒來由的委屈和連日來的不安,心口被扯開一個大洞,在不知不覺中我竟不能自己,停下腳步,蹲在路邊哽咽出聲。
  “小念,小念,你怎麽了?”
  耳邊響起阿康急切的呼叫,感覺到他擁住了我,抱扶我站起身。我捂住臉,不讓他看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不理你是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迭聲地說著,我竟無法再流淚了。我曾經是那個愛哭的小孩,隻要一想起奶奶,想起家裏的人,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可是現在,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竟流不出淚了。
  可是,現在阿康正在安慰一個正在流淚的人呢。我無法把手從臉上拉下來,如果他發現我沒流淚他會生氣嗎?
  “我知道我不該懷疑你,可是,我在樓下等你等了好久,別人才告訴我你上了一個人的車出去了,後來見到我爸,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後來我打電話回去,於悠對我說,你出了車禍,我擔心死了。對著我爸,我隻好對他說,我不想出國,因為我不想離開一個人——對了,GRE和TOFEL是我爸在網上給我報的名,他那時候不知道我還有你的事。”
  “我知道了,所以我不在意這件事了。”我悶悶地說道。於悠十一走之前,就對我講過了。
  “那,還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麽在費伯伯家都不理我,嗚……”也不知道是跟於悠在一起久了,還是我真的變了,我竟然假哭,發出輕輕啜泣的聲音,想知道他的反應。
  “小念小念,如果你生氣,你打我兩下,我隻是想吊吊你的胃口,對不起對不起……”
  我從手指縫裏看到他手忙腳亂地翻口袋找手帕,然後手足無措地想把我的手拿下來,又不敢用力的樣子,我居然心疼了。
  “我沒事了。”我放下手,最初的淚痕早已被我擦幹,我睜著一雙清淨的眼睛看著他。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卻笑了,撥開我額上的頭發,說道:“傷口還疼嗎?”
  我搖頭,疑惑他在被騙之後怎麽笑得這麽愜意。
  “康,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很開心,因為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憂鬱的人了,你會開玩笑,你哭不出來了,你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了,我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
  阿康,他竟是這麽了解與在乎我嗎?我的鼻子酸酸的,可是眼裏幹幹的,什麽都沒有。
  “康,咱們以後再也不吵架,不冷戰,不猜忌,相信彼此相信愛,好嗎?”
  阿康笑了,笑容生動地像一首詩。
  “什麽都聽你的,如果你不想我出國,我可以不去考。”
  我搖頭。
  “如果那是伯父的夙願,如果那是你從小就有的夢想,我沒有資格去扼殺。”我真切道,耳邊卻想起於悠的話:你不怕他出國愛上別人嗎?你不怕他忘了你?你不怕他……“其實我好怕,”我輕輕地抱住阿康的腰,頭倚在他的肩上,“好怕你去了就不再是我的了,可是,阿康,真正愛一個人就應該給他自由。阿康,我不想束縛你,一點兒都不想。我希望我能夠給你自由,放你高飛,我希望你是那隻飛在高天上的風箏,不會斷線,雖然距離很遠,但是心意相通。我希望我們的愛永遠相守,無論在一起不在一起,無論活著還是死去。”
  “小傻瓜,”阿康的聲音暗啞,“愛是多不容易的事,如果真正愛一個人,怎麽會離開就變了呢。”
  “那,你是真正愛我嗎?”說出口,才發現自己好惡俗,竟然也會問出這樣的話。可是,心裏真的好期待阿康說出那句惡俗的回答。
  “你想知道?”阿康點了點我的鼻尖。
  “嗯。”我連連點頭,像個小孩子一樣。
  “到時候我會說的。”他一副頑皮的表情。
  討厭討厭討厭!我生氣地敲打著他的肩,怎麽總是這樣,我都說了好幾次了,可他一次都沒有,真讓人生氣。
  他也不躲,反而笑容滿麵,一副滿足的表情。
  一時間,雲開了,霧散了,我們又像往常一樣一起了。
  十月四號的時候,於悠居然回來了,還帶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回來。
  “這是程驊,我對你講過的。”
  那天,我們找了一家幹淨的小飯館一起吃飯。於悠把她的愛人介紹給我們,一向大方的她,居然也有些羞澀了。
  “這是沈多,我好朋友;這是楊康,是我親戚。”於悠的臉上遍布柔情,看向程驊。
  那個男生黑黑的,眉毛粗粗的,眼神堅毅而眼光深邃,是那種在艱苦環境下長大的孩子,總有一天會實現他的抱負吧。
  那天吃飯,一直從下午四點半吃到晚上八點多。我們還要了啤酒,因為開心,大家都喝得有些多。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鄰居,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本來相約考進同一所大學,可程驊意外落榜,然後去當了兵。他們曾經一度斷了聯係,直到一年後於悠放假而程驊回去探親他們才重遇。而今,程驊考上了南京的一所軍校。
  “你們先回學校吧,程驊他沒有來過北京,我要陪他到處走走。”從飯館出來,於悠的臉紅紅的,跟我們道別。
  “那我等你回去,有好多事想跟你講。”我開心地拍了拍她的肩。真的有好多話要說,比如我和阿康和好的經過,比如我對這個男生的看法。
  “你不用等我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啊?我有些呆愣地看著她和程驊,體內的酒精似乎在發酵,漲得我腦袋發暈。
  “好,你們走吧。”阿康一把攬住我的肩,“我們也要回去了。再見,以後有機會再見。”
  然後,阿康連再見都沒有讓我有機會說,拖著我便走。
  “喂,你幹什麽?”走了一陣,我不悅地拉住阿康的手,讓他停了下來。
  “傻瓜,沒看到他們想獨處,有很多話要說嗎。”
  “可是,明天說不行嗎?現在都好晚了,等回到宿舍都深夜了。”
  “你呀,他們是晚上也想在一起,真是個小傻瓜。”阿康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頭。
  啊?我仿佛被什麽巫師的棒子點中了一般,有好長時間不能回神,他們是要……
  “小念,我們今天晚上要不要也在一起——”他摟住我。
  “什麽?”我尖叫出聲,臉瞬間變得滾燙,然後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想都不要想!你這個……這個……”
  “那我們總是要在一起的嘛。”他一隻手抓住我的兩隻手,防止我再次行凶。
  “什麽呀,不行!你怎麽現在滿腦子的這種思想,一點都不健康!”
  “那我們總要結婚的呀,結婚了你還說我思想不健康啊?”他一副調侃的口氣。
  “那結婚……結婚是結婚以後嘛,反正結婚前……結婚前……結婚前就是不行!”說我思想保守也罷,反正我不認同婚前的性行為。
  “那我去找別人婚前性行為,你會同意?”
  “哼,那你也不用來找我了。討厭,你怎麽這麽討厭!”抽出手來,禁不住又打了他一拳。
  “知道一件事嗎?你現在變得越來越暴力了。”他俯在我耳邊呢喃。
  什麽呀,我哪有暴力啊,真是的。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在變了。我喜歡這變化,因為這變化而欣喜著。
  銀杏葉黃了,落了,天氣漸漸冷了。
  十月的時候,阿康去考了GRE subject,然後他一直準備十二月份的GRE考試和來年的托福考試。幾個月裏,我一直陪他學習。
  “你真要放楊康出國去啊,我看你比他還用功。”於悠有天抱怨我都沒有時間陪她逛街,整天隻知道學英語。
  “總要讓他考考試試吧,報名費什麽都交了。”我不能讓阿康的父母還沒見到我,就失望吧。
  “你還真放心啊,你成績不錯,英語還這麽棒,為什麽不跟他一起出去?”
  “如果對阿康不放心的話,那我會對這個世界都失望了。阿康也說,讓我一起出去,可是我想畢業後,就不再用家裏的錢了,我哪有那麽多錢出國。”從大一開始,父親都會每半年給我的帳戶打一次錢,學費和生活費都綽綽有餘。可是,我畢竟不是沈朵,畢業之後我不能再用他們的錢了。
  忽然間想起來,已經很久都沒有和家裏聯係了,隻知道沈朵大學畢業後留在了上海,母親總是往那邊跑。
  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阿康的考試的前一天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那天上午沒課,我在圖書館裏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其實,心裏一直都存著一絲僥幸,如果阿康沒有考好的話……可是,我了解他的程度。如果阿康一旦出國,我們將會有幾年的分離。
  剛回到宿舍,電話就響了。
  “喂,我找沈多。”
  “我……”這是——“我是沈多。”
  “我是你陳伯伯,還記得我嗎,你爸爸的同事?”電話那頭是一個洪亮的男聲,是陳伯伯特有的大嗓門。
  “陳伯伯,您有什麽事嗎?”
  “你爸爸病了,是肝癌晚期,你回來看看他吧,他很想見你……”
  晚期肝癌?我眼前一陣發黑,話筒從手中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去請的假,怎麽拿了錢連圍巾都忘了戴便趕往火車站,到了火車站才想起來,我忘了通知阿康和於悠。可是,給宿舍裏打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
  “爸爸……爸爸,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在顛簸的火車上,我的腦子亂哄哄的。奶奶已經離開了,現在,連父親也要離開嗎?
  “……你爸爸拒絕作化療,你回來勸勸他,他真的很想見你,但是你也知道你媽媽……”
  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我下了火車,打車直奔父親住的醫院,耳邊總是響起陳伯伯的話。為什麽父親不肯治療,是怕花錢嗎?家裏應該有些錢吧,如果真的是沒有錢,我可以去打工自己掙學費。為什麽?為什麽?
  我在陳伯伯的指點下來到父親住的病房,可是在房門口,我卻停下了腳步。見了父親,我說什麽?從小到大,與父親沒有親近過,但是我能感覺到父親對我的態度與母親的不同。可是自從高考前那次事件之後,和父親的關係一再疏遠,甚至於連假期都不再回家……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進去之後說什麽,門卻開了。
  我怔怔地看著站在眼前的女人,那是我好久沒有見過的母親。幾年沒有見,她還是以前的樣子,衣飾得體,頭發也梳得整齊,漂亮如昔。隻是說不出來的原因,總覺得她好憔悴。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還像以往一樣冷淡,一樣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哦,”我輕輕點頭,咬了咬唇,“媽,我回來了。”
  “那進來看看你爸爸吧。”她讓開門口,讓我進去,然後從我身邊走了出去。
  我輕輕地走進房間,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我那曾經英俊儒雅、瀟灑倜儻的父親,我那是個醫生的父親,現在是一個病人,一個晚期肝癌病人。如今,他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而眉頭緊鎖,麵色灰敗。
  “爸、爸爸,爸爸,我回來了。”
  父親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珠轉動看見了我,立即笑了。
  “小、小多,你回來了。”
  我走上前去,在父親床邊坐了下來,仔細地看著父親的麵貌。父親的臉消瘦而憔悴,曾經光潔的額頭已布滿皺紋,茂密的烏發也白了一半。一年多沒有見父親,他居然像老了十多歲。我那英俊年輕的父親,而今已經不存在了。
  “爸,爸爸。”我握住父親的手,眼淚滴在他的手上,那手已經幹瘦如枯枝了。
  我那曾經讓我又愛又恨的父親,真的要死了嗎?

  13 下午 兩點十四分
  下午兩點十四分,我打開衣櫃選衣服準備出門。
  從小到大,我的衣服都隻是夠穿而已,直到遇到阿康。他總喜歡買東西給我,衣服也是。結婚之後,江恩也喜歡買衣服送我,都塞滿了衣櫃。可是,我平常少出門,而那些衣服又過於華麗,一般的場合根本無法穿出去,所以那些衣服十之有九都是嶄新的。
  我對著一櫃子的衣服發了幾秒的呆,最後還是拿出一件藍色的長袖T恤和一條仔褲。這T恤和仔褲也是阿康買的,當年這條VERO MODA的仔褲,花了阿康近四百塊錢,為此他吃了一個月的素。
  “阿康,阿康,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撫摸著褲子上的小亮片,想起他買衣服時的神情。他說他喜歡看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喜歡我吃的飽飽的,喜歡我臉上每天都帶著愉悅的笑容。
  所以,那個冬天的早上,當阿康看見我神情恍惚的樣子時,他心疼地擁我入懷。
  “阿康,爸爸……”我摟著他的脖頸,完全忘記了我們是在醫院的大門口,忘記了陽光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
  “我都知道了,看看你,是不是昨天都沒有睡覺也沒有吃飯?”他從他脖子上解下圍巾,幫我係上,“你還有我呢,我不會離開你的。”
  “康……”我感受到那溫暖,心裏的不安定突然間消失無蹤。我不禁微笑了,忽而想起來一件事來,“對了,你怎麽會過來的?”
  “考試完去找你,於悠告訴我,我馬上請假過來,然後碰到了他。”阿康臉上的笑意消失,生動的眼睛深沉地看著我,然後鬆開了我,閃開身子,指了指身後的人。
  “就是他。”
  他?我看過去,清冷的陽光之下,那人的臉顯得蒼白。
  “江……江恩?”我呆住了。這個人,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嗎?
  “走吧,咱們找個地方去吃飯吧,”像是為了表明所有權似的,阿康攬住我的肩,親昵地對我說,“你臉色好難看。”
  我們找了一家飯館吃飯,吃完飯阿康和江恩都去買了鮮花和水果,說要去看父親。我把他們帶到病房,父親說要和阿康談一談,居然要我和江恩出去。
  “你就出去吧。對了,”阿康推我出門,輕聲說道,“上次你和他要談什麽沒談成,今天是個機會,他可能有話要對你說。”
  江恩有話要對我說?可是,我和他之間又有什麽可說的?我和江恩踱出醫院,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
  江恩的臉蒼白又憔悴,一雙晶亮的眸子變得黯淡無神。為什麽?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母親還告訴我,他和沈朵要結婚了。
  “你怎麽會過來?”其實,我是想問他為什麽會和阿康一起過來。
  “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剛離開,後來又碰到楊康,所以就和他一起過來了。”他說完,抿著嘴角想給我一個微笑。
  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那笑容好苦。
  “那,為什麽不和沈朵一起,陳伯伯說我爸的情況很不好,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歎氣,眼睛有些濕了,“可是,沈朵都不肯回來看爸爸。跟沈朵一起長大,我也知道她的脾氣,如果是因為我的話,我可以回學校去,反正我也快要期末考試了。你知道,爸爸那麽疼她,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真的很想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能見見沈朵。”
  從小媽媽就講孔融讓梨的故事,我是做慣孔融的了,為了不久於人世的父親,我也願意讓她。
  “你真的願意,真的願意我這麽做?”他遲疑地。
  為什麽不呢?父親病得那麽重。
  “你覺得我能做到嗎?”他懷疑地問。
  “當然,她那麽愛你,你說的話她一定會聽。你不會忍心讓一個人眼巴巴地躺在病床上失望吧,好嗎,江哥哥?”不經意間,我叫出了許久以前我對他的稱呼。
  “她那麽愛我?”他重複著我的話,笑容卻苦澀,“好吧,我會去做,你放心吧。”
  “謝謝你,江哥哥。”我道謝,極真誠地謝謝他。
  就在那麽一個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們仍是初識。
  “吃栗子嗎?”他指著前麵不遠的地方那個揮著鐵鍬翻動熱騰騰的栗子的小販,“還——喜歡吃栗子嗎?”
  我點頭,心頭不知為何湧出一股酸楚的感覺。
  “我記得,你說你要出國的,國外生活不好嗎?”為什麽你會比以前消瘦了那麽多?“是不是,在國外沒有糖炒栗子賣?”
  他曾經說他要去國外念書,說要寄禮物給我,還說要帶我去看埃菲爾鐵塔。然而,他爽約了。
  他似乎也記起那些事,臉色發窘。也許是為了掩飾,他快步走上前,買了一包栗子。
  他還像以前那樣剝掉栗子殼給我吃,我理所當然地接過來吃。依稀熟悉的場景,卻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
  “這個城市變化好大,我都快不認得了。”他輕輕道。
  “是啊。”我應道。其實,變化大的豈止是城市,還有人。十五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那時候,我不喜歡她,因為這裏好多人,這裏沒有家鄉的原野小河,沒有我親愛的奶奶,這裏有的是不喜歡我的父母和姐姐。可是,當我終於離開這裏許多天之後再回來,卻發現,原來我已經沒有那麽多怨了,原來這個城市,無論我喜歡不喜歡,她已經在我心目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你看,現在綠化越來越好了,城市廣場越來越多了,越來越漂亮了。對了,我們家以前住的地方已經變成一個好大的百貨商場。沒有想到吧,幾年的功夫,就可以變化這麽大。”
  “你也長大了。”他淡淡道。
  “是啊,我長大了。”大得開始交男朋友,快要大學畢業了。“人都是會變的,”就像你和我,“就像這個城市,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不管你願不願意。”我聽到他的歎息,心情無論如何也歡快不起來。“江哥哥,在國外,有糖炒栗子賣嗎?”
  “可以買到,但味道不如這裏的好。”
  “我也這樣認為,外國的栗子怎麽會有中國的好吃呢。阿康也喜歡吃栗子,一到冬天,他就經常買栗子叫我一起吃,他還老跟我搶。”有一次,我霸占了所有的栗子,不讓他吃,結果那天晚上因為吃的太多,肚子不舒服,全吐了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跟我搶著吃,是怕我吃壞肚子。
  “你很喜歡他?”他突兀地問道。
  “我喜歡他。”我坦白道,忽然覺得“喜歡”已不足以表達我和阿康之間的感情。“我想,我愛阿康。”話一出口,才驚覺我和阿康之間從來沒有說過愛與不愛的話題,我們隻是很篤定的認定了對方。
  “你愛他……那就好,我放心了。”
  放心?你放什麽心?我疑惑地看著他黯然的神情。
  “楊康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值得去珍惜。”他真誠地說。
  我當然知道,我會的。沒有人知道,我有多在乎阿康,是那個明朗而青春的生命,給我灰暗單調的生活打上了最鮮亮的底色。
  “那就好好愛他吧,江哥哥祝你們幸福。”他把放栗子殼的塑料袋扔進路邊的垃圾筒,把剩下的栗子放到我的手上,“這些栗子,是你們的。”
  “江哥哥……”
  “小多,”他拍拍我的肩,“能再看見你,真好。”
  他想說些什麽?為什麽會有那樣讓我讀不懂的表情?我是遲鈍還是敏感?我不懂了。
  “以後,就叫我江哥哥吧,像以前那樣,把我當成一個你可以信賴的哥哥。”
  “那,”我點頭,“以後你和沈朵結了婚,我還叫你江哥哥。”
  “好的,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叫我江哥哥。”他笑出聲來,卻背過臉去。
  我一個人捧著熱乎乎的栗子一路走回醫院。帶回爸爸病房的,除了栗子,還有明亮而愉悅的心情。
  下午的時候,父親把母親、我還有阿康都叫到他的病床前。
  “家裏本有些積蓄,兩個孩子上大學也用得差不多了。”父親半坐著靠在枕頭上,慢慢說道,他的聲音低弱卻很清晰。
  我惶惑不安地拉緊了阿康的手。父親在做什麽,難道是交待後事嗎?阿康一手握緊了我的手,另一隻手拍撫著我的肩,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平定我的緊張。
  “沈朵已經工作了,沈多再有一年半也畢業了,阿秀你還可以上幾年班,所以我把家裏的錢分成了三份。”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三個存折,抽出兩個,繼續說道,“這是沈朵和沈多的,沈多多一點,因為她還沒上完大學。這個,”他指著剩下的那個,“是給阿秀你的。”
  “爸!”我叫道,隨之淚水衝刷下臉龐。“爸,我不要!你拿錢做手術啊,你不能把錢都給我們……”
  “爸是醫生,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即使做手術,成功的幾率……”
  “不,爸爸,如果做手術能夠多活一些時間……”我放開阿康的手,站起來轉向母親,淚眼中看到她的臉仍像過去那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媽,你忍心看著爸爸死去……”
  “沈多!”父親喘著氣打斷了我,“你想讓爸爸毫無尊嚴地活著嗎?小多,我寧願像現在這樣死去。”
  “可是爸爸,”我用手背擦掉臉頰上的淚水,哽咽著,“爸爸,我還沒有大學畢業,我還沒有開始賺錢,我還沒有……”我泣不成聲。
  “小多,你真的長大了。”
  在哭聲中,我聽見父親開心的歎息。
  我長大了,當我終於可以不去在意以前的事的時候,你卻要拋下我了。
  我始終都記得那天父親慘淡的臉上那朵愉悅的笑容,還有母親始終蒼白的麵孔和無神的雙眸。
  “楊康,”那天,我們去火車站之前,父親緊拉著阿康的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們家沈多,她從小到大,都沒有享過什麽福……”
  “爸……”
  我任父親把我的手放入阿康的手中,心中千回百轉。
  “爸爸祝福你,得到真愛,一生幸福。”
  淚眼婆娑中,我看見父親滿足地笑了。
  我隻在家待了一天,便在父親的催促中和阿康一起坐火車回學校了。我一直都記得那天下午好冷,陽光被烏雲遮住,天空變得灰灰的。阿康說天氣預報報道晚上會有雪,也許,這是下雪的前兆吧。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對於父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怨恨過,即使氣他不理他,也隻是在他生活的很好的時候。他不好的時候,我自己也不會開心。這是因為血緣的關係吧,這就是血濃於水的道理吧。
  “還難過嗎?”
  火車上,阿康扳過我朝著車窗外的臉,憐惜地說:“今天你哭的太多了。”
  “康,”我放鬆自己,靠進他的懷裏,“為什麽生活從來沒有給過我十足的歡喜,它總是這樣讓人悲喜交加,讓人好不容易快樂之後再重重地敲上一棒。”
  “因為這樣,人才會長大。隻有在痛與快樂中慢慢長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阿康像一個哲人一樣說話,說得我想哭又想笑。
  “對了,你的考試怎麽樣?”忽然想起,他考試的事。
  “你想我考怎麽樣?”他對著我的眼睛,眸子裏隻有調皮。
  “我能想你怎麽樣,哼!”知道他又在試探我,關於出國的事,雖然我已經挑明我願意讓他出去,可他總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
  “本來我想出不出國都無所謂,可是現在發生這種事,我怎麽能安心地出去呢。”他撫摸著我腫脹的雙眼,一向陽光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康……”一種叫作感動的情緒突湧在胸臆間,讓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摟住他的頭頸。許久之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康,你出國還早,我們現在別考慮那麽遠的事。我是很矛盾,我不想你出去,因為你一去就要去好久。可是,我不能那麽自私,我不能讓伯父對我失望,他已經對我失望過一次了。康,你懂嗎?”
  “我懂,我知道你最體貼我。”
  “所以,康,就讓我們順其自然,如果你考上了,就出去,如果考不上,我們就結婚,好嗎?我不希望你為了我的緣故,故意考不好,康你懂嗎?”我隻願你對我的心,永遠都如今日。
  “那就讓我們順其自然,從現在開始,無論遇到什麽事,我們都要快快樂樂地生活,高高興興地過每一天,好嗎?”
  “嗯。”我在他懷中重重地點頭。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我們就常思一二。這種對生活的態度,是阿康最推崇的。
  父親沒有活過那年的冬天,我不知道,沈朵有沒有回去看過他。我是在期末考就要結束的時候,分別接到了母親和陳伯伯的電話。
  “你爸爸晚上走的,誰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前一天的時候,他還跟我講起你,還吃了一碗雞湯,他還說明天還想吃。可我第二天去他的病房,才發現他全身一點熱氣都沒有了……”母親口氣淡淡地,仿佛在敘述別人的生死。
  “你爸的後事有我們,他希望喪禮少花錢節約點,你回來也幫不上什麽忙,而且你爸也不希望影響到你考試……”陳伯伯的大嗓門也低沉了許多。
  寒假來到了,阿康陪我回家。
  再見到母親,我嚇了一跳。這麽短的時間,不到五十歲的她,卻有了七十歲的憔悴。頭發幾乎白了一半,沒有像以前那樣梳得平整,亂亂地披在肩上;臉上縱橫的皺紋仿佛是在這十多天內刻畫而出,曾經光潔的臉頰變得毫無光澤,嘴唇上沒有了一點血色。
  “你回來了。”母親沒精打采地讓我們進門,慢吞吞地從廚房倒了兩杯水放到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們問道,“你要回來過年嗎?”
  “不是的,伯母。”阿康接過話來,“我想帶她回去見我的父母然後訂婚,年就在我們家過了。伯母,你不反對吧?”
  母親搖頭,看著阿康,眼睛裏突然出現了一絲神采。
  “你好好待沈多。”她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忽而又緊張地看著我,“你不會去搶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嚇了一跳。我什麽時候搶過沈朵的男朋友?看到母親那慌亂的眼神,我又有些恍然,難道是江恩?
  “媽——”
  “你發誓,你不會搶別人的男人?”母親緊緊地盯著我,眼神是我沒有見過的可怕。
  “媽,我從來沒有搶過沈朵的男朋友,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我發誓!”母親指的是江恩嗎?我覺得好笑,我從來都沒有對江恩有過覬覦之心,況且,我有阿康了。“媽,我希望江恩能和姐姐結婚,我對江恩也這樣說過,是真心話。”
  母親鬆懈了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在瞬間不再淩厲,整個人又變回那個呆滯的樣子。
  我看著她,才知道,那個曾經漂亮的母親已經一去不返了,現在我麵前的,隻是一個蒼老的婦人。
  母親說她要和沈朵一起過年。至於我,我想去哪裏過年她都不關心。訂婚的事,反正死去的父親同意,她也無從反對。
  就這樣,我跟著阿康去了南方。在那裏迎接我的,會是什麽呢?

  14 下午 兩點二十分
  下午兩點二十分,我換好了衣服。
  我看著鏡子裏那個無神的女人,不禁有些吃驚。以前合身的衣服,今天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蕩。如果阿康見到我這副樣子,他會不會難過?
  “伯父,您放心,我會待她好的,一輩子待她好!”
  曾記得,阿康在父親的病床前,如此保證。
  究竟,是誰沒有給誰機會?
  “相信我,我會給你最好的依靠。”
  那個時候,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話。那個時候,我很脆弱,脆弱到隻想依靠他,自己什麽都不想去想。
  “放心,有我呢。”他總是會這樣說。
  即使這樣,有的時候,我還是會憂愁,比如那年第一次去見阿康的家人。
  “我父母人很好的,你這麽好,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盡管阿康一再保證,在去他家的火車上,我仍是惴惴不安。那次約好了和楊伯父見麵,我卻沒有出現。他們一定不會對我有什麽好印象了。
  不安的心情在見到楊伯母的瞬間離我而去。她是那樣一個安詳而慈愛的婦人,整個人都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安定的力量。也許,她沒有母親漂亮,她樣貌平凡,可那“母親”的味道是我的母親所沒有的。看到她的時候,我竟有一種想撲進她懷中大哭一場的衝動。
  “孩子,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可不要拘謹。”一見麵,楊伯母就拉著我的手,親熱地跟我說著話。“想吃什麽呀,就告訴我,告訴楊康也行。”
  “楊康要是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教訓他。”楊伯父在一旁說道。
  楊伯父身材高大而魁梧,微微有些發福,但沒有給人肥碩的感覺。他和楊伯母都是大學的教師,兩個人身上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平靜氣質。
  “天哪,那以後誰來寵我?”阿康在旁邊怪叫,眼睛裏卻是滿滿的笑意。
  阿康的爸爸媽媽以極大的熱情歡迎我,給了我最溫暖的關心與嗬護,讓我忐忑的心平定下來。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圓滿的日子了吧,過往的鬱結竟像春日的冰塊一樣慢慢融化。
  早上的時候,我和阿康會陪楊伯父楊伯母一起去公園晨練,然後一起回去早餐。吃完早飯,阿康會帶我出去逛街,去見識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南方城市,去找尋他成長的痕跡,去認識參與他生命的人。
  有的時候,楊伯母也會一起去,那必定會是一次大采購。她總會給我買很多衣服飾品,她總會笑著說,她喜歡看到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她說她一直遺憾沒有女兒讓她打扮,而我的到來不再讓她有遺憾。
  楊伯母給我買好看舒服的毛線,說要在春節時讓我穿上漂亮的毛衣。晚上的時候,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繞毛線,阿康說那情形就像一對母女。就在準備過年的那些繁忙的日子裏,楊伯母居然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給我織出了一件毛衣。我穿著合身的毛衣,竟有想哭的衝動。從小到大,母親從來沒有給我織過哪怕一條圍巾呢。
  她就是那樣一個讓你感覺到自在的人,她總會把她的關心讓你合理的接受,她就那樣毫無保留得把她的喜歡表現出來。
  我終於知道,母愛究竟是什麽了。
  知道我愛吃魚,於是每天中午的飯桌上總會有不同做法的魚。楊伯父楊伯母都是善廚的人,普通的食物在他們的手裏都能變成美味的菜肴。於是,我的飯量一再增大,一個星期,我居然長了五斤肉。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變成大胖子?”有次,我笑著對阿康說。
  “女孩子,胖一點好看。”楊伯母拿著還差一個袖子的毛衣在我身上比了比,溫柔地笑著。
  “媽,你不知道,她以前跟貓食差不多。尤其到了夏天,一頓飯隻吃幾口就說飽了。”阿康一邊盯著電視畫麵,一邊說道,“要不是我天天監督她吃飯,現在肯定快成蘆柴棒了。”
  “什麽呀,我哪有那麽瘦。”還蘆柴棒,我瞪了他一眼。
  “你伯母就喜歡胖乎乎、小臉紅撲撲的女孩子,所以,這個寒假,一定要把你養胖了。”楊伯父看完書從房間裏走了出來,插嘴道。
  “你就多吃點,再胖我也要你。”阿康看著電視心不在焉地說。
  這個人!在他父母的麵前,他也什麽話都敢說。我的臉不自覺地開始發燙。
  “伯母,您教我做菜好不好?”在家裏的時候,母親隻教沈朵燒菜。而我,就隻負責洗碗。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母親中午有事沒有回來,父親讓我煮些方便麵,結果冷水鍋我就把麵下了進去,讓父親苦笑不得,這件事也被當成笑話講了好久。
  可是,幾天後的事實證明我確實沒有做菜的天分。第一天進廚房,楊伯母讓我幫忙切土豆絲,我就在自己手上割了幾道口子,清炒油麥菜我差點把自己的手指頭也放進去燒了。阿康一邊把創可貼幫我貼在手上,一邊笑稱家裏不用買肉就可以吃到葷菜了。
  第二天,楊伯母要做雞,讓我把雞肉切成丁。我遲疑了好久,好為難地小聲問旁邊幫忙打下手的阿康:“一定要切成‘丁’字形嗎?好難啊。”況且我還是初學。
  阿康眨眨眼,不解地看著我,忽然他爆笑起來,丟下手中洗的菜,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怎麽了嘛?再笑,我就生氣了。”我知道自己鬧了笑話,可是,他也不用笑成這樣來損我。
  “媽是讓你把雞肉切成塊兒,不是切成‘丁’字。啊喲,我的小姐,我記得我請你吃過宮爆雞丁啊。你學習上的聰明呢?媽媽,你能相信嗎,小念她幾乎每門功課都能考九十分,你能相信嗎?哈哈哈……”
  天哪,我真是無地自容了。
  “行了,楊康,別笑了。”楊伯母忍住笑意,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菜刀,“每個人都不是生下來就會做事的,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小多廚房裏的事做不好,可她學編織學得很快,是不是?”
  “對啊,有什麽好笑的,你會織毛衣嗎?我已經學會了,哼!”我神氣地對阿康哼道。那天,買毛線的時候,我還特地買了織圍巾的毛線,想學著給阿康織一條圍巾。
  幾天之後,阿康便不許我再靠近廚房了,除了洗碗筷。
  “你和廚房八成相克,可別去了,反正我學會做飯就行了。”他一邊幫我換創可貼一邊說道,“有點小傷不怕,把廚房點著了可怎麽得了?”
  他是在取笑我開煤氣卻燙著了手。
  不出去的時候,阿康就翻出那部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射雕英雄傳》再複習一遍。通常是我一邊織他的圍巾,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一下電視,他總喜歡拿一些零食,什麽瓜子啊,開心果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放到我嘴邊,跟我閑聊。
  “其實這歌兒應該這麽唱:早已明知對他的愛,開始就是應該……”
  “什麽呀你,篡改人家歌詞。你別搗亂,讓我好好看電視。”我打斷他,以防他說出一些肉麻的詞。這時候,正演到楊康在鐵槍廟中毒,穆念慈來見他最後一麵,在他死前,給他唱那首哀傷的《肯去承擔愛》。“阿康,你說,楊康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穆念慈?如果他愛她,以前有那麽多機會,為什麽不好好把握。”
  “哎,如果我中了毒,”他湊到我身邊,鬼兮兮地問,“你會不會像穆念慈那樣給我換血?”他講的是楊康中蒙古毒的時候,穆念慈給他推宮換血的事。
  “那,太平盛世,你什麽時候會中毒呢?”這個人,不知道整天想些什麽。
  “我說的是真的,如果我像楊康那樣死了,你會怎麽辦?”
  “阿康……”我的心裏一沉,放下了手裏的毛衣針。
  “人生有好多事都無法預料,就像戲裏的楊康,他怎麽會知道自己會猝死在鐵槍廟裏。所以,小念,你會怎麽樣?” 阿康輕聲說著,一副悲傷的口吻。
  電視裏,穆念慈哀痛地看著躺在墓穴裏的楊康。
  “小念,如果我死了,你會愛上別人嗎?”他繼續問。
  我無法言語地看著他。他……他都在說些什麽呀?
  “小念……”他拿開橫在我們中間的毛線活,抱著我的脖頸,雙肩一抖一抖地。
  “康……康,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我無措地環住他的腰,撫摸著他的背。“康,你怎麽會死呢?你又不是楊康,我是說你又不是那個壞楊康,你怎麽會死呢……康……即使你死了,我也不會愛上別人的……你死了……”
  怎麽辦?阿康他沒有哭吧?我的鼻子酸酸的,竟也想哭了。
  “康,你死了我也會死。”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來,說出來竟然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奶奶死了,如果阿康也死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像他那樣對我好?
  “嗚……嗚……”
  嗯?他是在哭,還是在笑?哎呀,忽然醒起他是在開玩笑。討厭,我一把推開他,看見他的嘴巴咧得大大的,悶笑到幾乎下巴脫臼。
  “討厭討厭,你真討厭……”我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然後禁不住又打了一拳。
  “我鬧著玩的,”他沒有阻止我的行凶,還一徑地笑著,“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氣了,好不好?”
  “以後,”我停手瞪著他,“以後別說這樣的話,多不吉利。你還笑!”
  “這麽迷信啊?好好,我不笑了。”他忍住笑意,認真道,“小念,我是說真的,雖然我很開心你這麽愛我,但是,我不認同你這種做法,我希望你能有完整的人生,即使沒有我,你也能夠繼續快樂地生活,能夠結婚生子,你懂嗎?”
  “阿康……”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會想盡一切辦法替他著想。小念,我很自私,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我能活在你的記憶裏。不過,”他挑高眉毛,“那至少是五十年之後。”
  “討厭。”我瞪視著他,心裏卻湧出一股暖流。這是阿康,是我愛的人。
  “還記得高中學過的一篇課文嗎,丈夫為了不讓妻子傷心,希望妻子死在自己之前。所以,我也會這樣選擇。”
  “阿康……”
  我看見阿康眼中的熾熱,我居然再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隻是凝視著他,看著他的臉慢慢在我眼前放大,直到他的唇輕輕地貼上我的。我感覺到腦子裏轟然一響,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了。
  愛情嗬,這就是吧。
  一秒鍾,還是兩秒鍾,我不知道,恍然間,阿康已放開了我。我吃驚地捂住嘴巴,一扭頭才看見原來是楊伯母回來了。
  天哪!
  “我回來了,今天想吃什麽?”楊伯母換了拖鞋,看了我們一眼,向臥室走過去。
  “伯母她……”伯母沒有看見吧?我怎麽沒有聽到開鎖的聲音。我又羞又窘,期望著伯母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老媽回來的真不是時候,不是說還要去大伯家看奶奶嗎。”阿康嘀咕著,然後揚聲喊道,“媽,您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你不想媽回來,是不是?”楊伯母脫掉大衣走了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阿康和我。
  “那個,您那個……”我支支吾吾地,想問她又不知怎麽問出口。
  “那個,媽,說好我做飯的,您這麽早回來了?”阿康的臉也紅紅的。
  “不希望我回來,是不是你們在家幹什麽壞事了?”楊伯母的神情怪怪的。
  “我們哪有,媽。”阿康叫道。
  “哪有啊,媽,我們……”天,我剛剛叫什麽了?哎呀,天哪,我今天怎麽了?我的臉好燙好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瞪著阿康笑容滿麵的臉。
  “媽,快給改口費。”
  阿康在一旁起哄,氣得我隻想打他,可是在楊伯母麵前,我又無法出手。
  “媽,要不然我們今天就訂婚吧,反正口也改了。”阿康嘻笑地看著我的窘相。
  “也好啊,選日不如撞日。小多,聽楊康說你父母也已經答應了,這樣的話,我們就今天訂婚。”楊伯母開心地拿起沙發旁小幾上的電話,一邊撥號一邊說,“那咱們今天去外麵吃飯,再叫上你大伯他們一家,還要再請誰呢……”
  “我……”怎麽說著說著到訂婚了,可是……
  “怎麽了,你不想訂婚嗎?”阿康握住我的手。
  不是的,隻是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我沒有想到這麽快。
  “我隻是想向所有人宣布我的所有權,你貼上我的標簽,我才放心啊。”阿康對我眨著眼睛。
  “康,我有那麽好嗎?”真正好的那個人是你啊,我在心裏說。我看見他點頭,莫名生出一股暖暖的感動。我環顧四周,為這溫馨的家庭而心動。“康,你不會後悔?”
  “我要的隻有你啊,傻瓜。”
  阿康附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抬眼望進他的眼眸裏,癡癡地看著他。
  我們就這樣訂婚了。
  沒有什麽儀式,隻是和阿康的祖母和大伯大伯母一起吃了頓飯。他們都隻是很平常很普通的好人,待我也很親熱。
  阿康的伯母還把我推到了祖母的麵前,把我的手放到老人家的手裏。
  “婆婆,這是您未來的孫媳婦兒,看看俊不俊?”
  祖母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中氣十足道:“俊!眼睛大!”
  大家都笑了,我紅著臉,也笑了。
  “第一次見麵,奶奶沒什麽好東西送你,”奶奶放開我的手,伸手從脖子上摘下一條項鏈,“這條金鏈子,陪了奶奶幾十年,今天就送你了。”
  “奶奶!”我推拒著,“奶奶,我沒有戴過首飾……”
  “你奶奶都叫了,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執意地把項鏈塞到我手裏。
  “奶奶……”
  “奶奶給你的見麵禮,不收她老人家要傷心的。”阿康走過來,接過項鏈幫我戴上,“奶奶的意思,是想圈住你,以後都是我們楊家的人。”
  “謝謝奶奶。”阿康俯身抱住奶奶,撒嬌著說,“奶奶,你以後也要多疼你的孫媳婦兒。”
  “當然疼,你們這些孩子奶奶都疼。”奶奶滿是皺紋的臉笑起來像是一朵花。
  我從來不知道一家人原來可以這麽快樂的,隻是吃一頓飯,原來可以這麽開心。
  “在想什麽?”回去的路上,阿康問我。
  “在想幸福。”我輕聲說,“從來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這麽幸福。爸爸媽媽這麽疼我,”我已經改口稱楊伯父楊伯母爸爸媽媽了,“奶奶這麽疼我,大伯和大伯母也這麽喜歡我。我一直以為,我是不招人喜歡的,連我的家人都不喜歡我,可是,現在我可以這樣幸福。”
  公共汽車外,還在飄著雨絲,空氣潮濕而清冷,但街道兩旁掛著的紅燈籠昭示著即將到來的年節,也在冷陰的空氣中注入了些許喜氣。過往的行人來去匆匆,大包小包地購置年貨,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知道為什麽嗎?”阿康神秘地說,“那是因為你好心,那是因為你善良不記仇。所以,上帝說:就讓這個孩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吧。”
  “是這樣嗎?”
  “是的。”阿康肯定地說。
  那,就讓從前的不愉快從此消失,從今以後,我要幸福地生活。
  我微笑著握緊了阿康的手。

  15 下午 兩點三十二分
  下午兩點三十二分,我正準備出門。
  陽光這麽好,天氣這麽好,待在家裏太可惜了。
  我背上我的藍色帆布背包,剛要走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我,夏於悠。”
  於悠?我捧著話筒,竟然發起呆來。那輕輕柔柔聲音是於悠的,可是為什麽於悠會打電話過來?她說不要理我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跟我聯係過了。今天,今天是什麽日子?從來不理我的母親打了電話過來,而現在於悠也肯跟我說話了。
  “阿沈。”於悠輕輕地喚我的名字。
  “於悠,”我感覺到鼻子酸酸的,喉間似乎哽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出話來,“於悠,你好嗎?”
  “阿沈,我很好。你呢,你好嗎?你,還怪我嗎?”
  怪於悠?怎麽會,即使你不理我,不當我是朋友,我還是那樣喜歡你,我怎麽會怪你。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那個率真可愛的於悠,是我最好的朋友。
  “阿沈?”
  “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那,我想問,我親愛的朋友阿沈,她現在幸福嗎?”
  幸福?我呆住了。
  我,幸福嗎?
  “……上帝說:就讓這個孩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吧。”
  那個時候,阿康這樣說。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幸福。那個時候,我有阿康,我有疼我的爸爸媽媽一家人,我有一顆安寧而滿足的心。
  我從來不知道,我也可以開懷大笑,我也可以愜意輕鬆地像一個頑皮不知世事的孩子。
  那年過年,我一下子成了小富婆,奶奶,爸爸媽媽,大伯大伯母連同阿康的幾個姑媽,給我的壓歲錢加起來居然有好幾千塊。
  “咱們今年的零花錢都有了,可以多吃點好的了。”
  回到家,阿康把錢拿出來,攤在沙發前的小幾上數著,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不要老想著吃,這些錢,要給你買一雙運動鞋,你那雙已經不好了;還有你那條運動褲的膝蓋上磨了個洞,也該換新的了;你不是說電腦速度太慢了,我看回去再買一個內存條吧;還有啊……”我應該好好想想這些錢該怎麽分配才對,也許應該列個計劃。
  “怎麽都用在我身上?”阿康不悅地說,“錢是給你的,讓你多吃一些好東西。”
  “我還吃啊,你看我現在臉都圓了。”我拉著他的手,“康,我們還分你我嗎?我喜歡給你買東西,不行嗎?”
  “傻瓜,我隻是希望你能對自己好一些。”他放開我的手,擁住我,歎息著說,“你這麽不會照顧自己,我怎麽能放心走呢?”
  “還早啊,你想那麽多幹什麽,還有誰說我不會照顧自己了。”我靠在他的肩上,抬眼仰看著他的臉。阿康有些瘦,他那些球友都比他壯許多,這個人,才應該多吃一些才對。
  “你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我怎麽放心?”
  “我哪有?”
  “不知道是誰的朋友跟我說,她經常在圖書館看書看得忘了吃飯,哼。”阿康輕哼。
  “那是以前好不好,跟你一起之後,我哪敢哪頓不吃飯啊。”有時候,感覺他真像個牢頭,把我管得嚴嚴的。“還說我呢,你總是熬夜,我說了你多少次,都沒改。”
  “我以後會早點睡覺的。”他承諾道。
  我輕輕地笑了。
  前幾天他說我比以前快活多了,豈止是快活多了,我這一個月裏笑的次數幾乎比以前那十年都要多。
  正月十三是奶奶的生日。她老人家已經八十二歲了,可身體依然健康,嗓門也很洪亮。
  壽筵是在一家飯店舉行的,盡管把大堂都包了下來,也隻是剛剛好夠坐而已。這是怎樣的一個大家庭啊,阿康的三個姑媽,還有什麽三叔公八姨婆五舅公,一路叫下來,叫得我頭也大了口也幹了。再加上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侄子侄女,到最後我仍分不清誰是誰。
  “沒事,有些親戚是不常來往的,隻要知道姑媽大伯家的表哥表姐就可以了。”阿康在一旁寬我的心。
  “小多啊,來見見二舅媽,她可是看著楊康長大的。”
  跟阿康說不了兩句話,就被媽媽拉走了。阿康聳了聳肩,無奈地衝我揮了揮手。
  在飯店吃完飯,比較近一些的親戚又到大伯家裏,打麻將閑話聊天。
  “有沒有覺得悶?”阿康會抽空跑過來問我。
  我搖頭。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這麽一大家子人,聽著那些阿姨姑媽說王家添了個孫子,李家娶了新媳婦兒,雖然聽不懂,可我覺得好新鮮。
  我饒有興致地聽著這些家常,直到阿康不耐煩地把我拉走。
  阿康的爸爸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阿康在他那一輩裏也是最小,他最小的表哥也快三十歲了。所以,到了年輕的那一堆人裏,他便成了打趣兒的對象。
  “你不知道,他小的時候,還曾經被一隻大公雞追殺地滿院子亂跑……”
  “小時候因為楊康這個名字,不知道哭過多少次鼻子……”
  “那個從樹上往下跳妄想飛起來的也是楊康吧……”
  “……”
  阿康的臉越來越青,急得他趕緊向四方作揖。
  “諸位表哥表姐,您們就饒了弟弟我吧。要揭我的短,也不急在這一刻,好不好?”
  我看著他的樣子,笑得肚子好痛。
  “我早聽悠悠講過你,你知道她是我老公的堂妹。”大姑媽的女兒叫王曉晴,她對我格外地親熱。阿康說她大學在杭州上的,後來就嫁了在那邊,這次是特意回來為奶奶祝壽的。“什麽時候來表姐家玩,我跟你講楊康小時候的糗事。”
  “好。”我開心地點頭。
  “對了,畢業之後準備考研,還是工作?”
  “我想工作,有可能去一個研究所。”事實上是,費伯伯挺欣賞我的,而且我的專業也對口,所以想讓我畢業之後去他所在的那家研究所。
  “聽悠悠說你成績挺好的,怎麽不和楊康一起出國?”
  “我以前沒想著要出去,而且出去要花好多錢。我們都這麽大了,不能再伸手向父母要錢了。所以我工作的話,阿康也可以沒有後顧之憂。聽說在國外還是挺苦的,即使有獎學金,也不一定夠用,我不想讓他太受苦,打工去掙生活費。可以的話,我可以給他寄錢。”
  我說完,才發現四周靜悄悄的,阿康的表哥表姐都看著我,阿康更是眼珠不轉地盯著我。
  “怎麽了?”
  “沒事。”阿康搖頭,輕輕地笑了。
  一個下午,阿康都緊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鬆。
  回家的時候,阿康和我沒有坐車,而是散著步,慢慢走回去。
  “沒有幾天就要開學了,日子過得好快。”我忽然有些傷感。
  “以後你可以經常回來,他們都很喜歡你。要不然,畢業之後你就來這邊工作,等我們結了婚,我們就住家裏,反正房子夠住,好不好?”
  “什麽結婚呀……”他怎麽扯到結婚上了。
  “婚都訂了,難不成你想反悔。如果你不想結的話,哼,看我怎麽收拾你。”他搓搓手,衝著我的腋窩就來了。
  “天哪,救命啊——”我尖叫著跑開。
  我還不到二十一歲,結婚於我好像是很遙遠的事。但如果以後我真嫁了阿康,我會跟他來這個南方城市裏,做簡單的工作,過一份平實的生活嗎?即使我並不喜歡這裏冬天冷冷濕濕的天氣,不喜歡沒有雪隻有陰雨的春節,不喜歡阿康所說的夏天熱辣的太陽,不喜歡豎起耳朵也聽不懂的“鳥語”,但隻要和阿康一起,無論生活到底如何,我願意!
  那天夜裏,肚子莫明地開始痛,但是看著媽媽安詳的睡顏,想到她第二天還要上班,我實在不想吵醒她,就一直忍著,一直到天蒙蒙亮。
  早上不到五點半,因為打不到出租車,阿康背著我一路跑到醫院。疼痛的我,看著他熱氣騰騰汗濕的臉,心好痛。
  手術過後,阿康來到病房。
  “嚇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還自己忍著,闌尾穿孔了怎麽辦?!”他壓低了聲音,可是怒氣卻沒有減掉半毫。
  “不是,沒有出事嗎?”我囁嚅著,從來沒有見過他對我這樣嚴厲。
  “你還敢說,我心髒都快沒力了。”他坐在一旁呼呼地喘著氣,仿佛還沒有從驚嚇中走出來。
  我們的假期因為這個意外而延長了,阿康就這樣一直陪在我的病床邊。
  “你知道我小時候,學校裏舉行講故事比賽。那天,我講黃鶴樓的故事,我就講,從前有一個老奶奶,她在路邊擺茶攤,每一個下地工作的人都喜歡在她那裏歇茶喝腳……”阿康一邊給我梳頭發,一邊跟我說話。
  “歇……歇茶喝腳?”怎麽這話這麽怪?想了兩秒,突然明白,什麽歇茶喝腳,應該是歇腳喝茶才對。我禁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我正要往下講,就聽見所有人都笑了,還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把我都笑傻了。”他用夾子幫我把頭發夾好。
  “後來呢?”我全力忍住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後來我的故事得了最搞笑故事獎。”他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把梳子放到床頭櫃上,“好玩吧,我給你講個更搞笑的。”
  “討厭!”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因為他老講笑話給我聽,害得我差點把線撐破。“壞死了你,明知道我不能笑,你再說我讓媽媽罵你了。”
  “嗚——”他拉下我的手,“好好好,我不說了。那,咱們講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什麽事啊?”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把湯灑到了我身上的事嗎?”他拿著我的手,與他的交握在一起,十指交纏。他低聲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故意撞上你的。”
  “還有呢?”我知道啊,那是於悠的主意。
  “後來,十一的時候,我去火車站送人,看見了你。我跟蹤你走了多半天,你都沒發現。”
  “我那天,很失態吧?”我想起那個讓人傷心的十一,想起那天喝得爛醉如泥。
  “是啊,我把你背回去的,你一路上大喊大叫,還吐了我一身。”他笑著看我的窘態。
  “我不是把你的衣服洗了嗎?”還一直洗到你的手完全好了為止。
  “所以,那個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把這個勤快的女孩娶到手。所以,後來我就讓夏於悠帶你去看我打球。”
  “是想讓我發現你很帥,是不是?”我不禁想起於悠為了他搖旗呐喊的樣子,想起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他喜歡的是於悠。
  “在球場上,我比較有自信。而我知道,你的身體不好,所以就讓夏於悠約你晨跑。”
  “然後呢?”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你想追的是於悠。現在想想,你用了那麽多心,而我竟那麽遲鈍。
  “我想對你表白,所以周末買了電影票,讓夏於悠約你,可我等到散場了你也沒來,後來因為這個,我還和夏於悠吵了一架,把她給惹火了。”
  “看電影?”啊喲,我想起來了,於悠說要給我一個驚喜的,我卻沒有去,結果後來於悠說:“跟他吵架了,煩死他了,不理他了。”原來如此。
  “對啊,我還記得學校那次放的是英文老片《音樂之聲》。後來,要放暑假的時候,我還請你吃飯。你那時候,吃得好少,你知道我恨不得撬開你的嘴巴把飯倒你肚子裏去。”
  “你怎麽這麽暴力。”
  “暑假回來的時候,你更瘦了,我看著你好難受。本來我鼓起勇氣想對你說的時候,卻看到你和一個男生很親密地在一起。我還以為那是你的男朋友。”
  那是陳可吧?
  “其實,你應該感謝陳可,如果他沒有來,我也不會有那麽大的勇氣約你晨跑。”如果陳可沒有帶來於悠的死訊,我也不會有勇氣想要把握住你。
  “那天,我開心死了,晚上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著,早上四點鍾就醒了,不到五點就出了宿舍。”
  “我也是好早就醒了,可我怕於悠說我沒有女孩子的矜持,所以我就等啊等啊,等到五點半才起床。”好傻啊,我們兩個。“後來呢,你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後來……”他笑起來,“後來,你先對我表白了。”
  “什麽呀。”想起我那時傻傻的,什麽都說了出來,真是的。“對了,你都沒有說過你愛我,連喜歡我也沒說過,太不公平了。”
  “沒有嗎?我記得我說過的,我想想啊。”他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沒有,就是沒有。”我不依地拿那隻沒被他握的手敲著他的肩,“我要聽啊。”
  “那個……”阿康的臉居然紅了,“那,我拿一個秘密跟你交換,好不好?”
  “什麽秘密?”
  “那個秘密可是夏於悠也不知道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點了頭。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是你灑了我一身湯水那次。之前,我就知道了你。有一天晚上,下好大的雨,我沒有帶傘,在圖書館門口碰見了你。我讓你把我送到宿舍,你居然什麽話都沒說就答應了。”
  下雨的晚上?圖書館?送他回男生宿舍?有這回事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不記得這件事,那這條手帕應該記得吧。”阿康鬆開我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一條折疊整齊的手帕。
  “這是——”我想了想,拿起那條手帕,展開來,看見素白的手帕一角繡著的蘭,“這是於悠送我的,我還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丟了,原來在你這裏,你也不還我。”
  “你那晚用這個來綁頭發的,你送我到樓道口的時候,連名字也不留就要走,頭發一甩的時候,手帕滑掉了。後來我認出了你,還知道你和夏於悠是一個班一個宿舍的,所以就去找她幫忙了。”
  “原來是這樣。”我撫摸著手帕,想起我的朋友韓於悠。於悠,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幸福吧。
  “正好我打球手傷了,所以,夏於悠給我出了那個主意。”
  “就為了讓我給你洗衣服啊?”我不禁笑了。
  “是啊,所以呢,必須承受現在這結果了。”看我不解,他低笑,“你現在的衣服可都是我洗的。”
  啊?難道說……
  “我的意思是說,你所有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他強調著,滿意地看著我怔愣的神情。
  天哪,怎麽這樣啊?用手捂住發燙的臉,我羞得不敢看他。
  “別忘了,我連尿盆都替你端過了,還怕什麽?”他拉開我的手,笑容漾滿了整張臉。
  那我不得不嫁你了,是不是?我深深地看著他,從他眼中看見相同的訊息。
  不到二十一歲的我,就這樣決定嫁一個同樣二十歲的他。但是,我們就這樣篤定,我們一定會在一起,一定會不離不棄,相伴一生。

  16 下午 兩點三十九分
  下午兩點三十九分,我在和於悠通電話。
  “阿沈?”於悠叫道。
  “我在聽。”我拉回漂遊的思緒,輕聲問道,“於悠,你……有事嗎?”是什麽原因讓你打電話過來?
  “我想見你。”於悠溫柔地說。
  想見我?是真的嗎?
  “當代商城那兒有一家星巴克,我現在就在那兒,你過來好嗎?”
  什麽?
  “你現在北京?”我驚訝地叫出聲來。
  “是,為了見你,所以請假回來了。”
  “那……那我現在就過去!”
  我掛斷電話,拎起背包,向門外衝去。
  鎖門下樓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忘了問於悠,她過來僅僅是想我了嗎?她真的不再生氣我嫁給江恩?
  其實,我應該知道,四年的時光不是說抹掉就可以抹掉的,我也早該知道,她還是愛我的。
  “阿沈,你放心,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惦著你……”
  大三下學期最後一門課考完,於悠和我在校園裏散步的時候,她說她要考南京那所軍校的研究生,看見我傷心,她這樣安慰我。
  “……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走在我們經常走的路上,她這樣信誓旦旦地說。
  “阿沈,你呢,畢業之後去哪兒?”
  其實,離畢業還有一年多,可大家就已經開始了出國、考研、找工作的征程。阿康要出國,GRE考到2200分,而TOFEL他說他很有信心,現在已經在研究各個學校的資料了;於悠說分隔兩地太痛苦,要考程驊現在上的那所軍校的研究生;而我,則準備工作了。
  “我決定去費伯伯的那家研究所,不想費事去擠人才市場了。阿康也說研究所裏麵人比較單純,而且還有費伯伯他們照顧。”我到那兒,阿康走得也會安心。
  “阿沈,你真的對楊康放心嗎?”
  “怎麽會不放心,如果對阿康不放心,那我對這個世界都會失望了。”難道分開一陣子彼此就會變心嗎?我信任阿康,我心裏就那麽確定,似乎連想都侮辱了阿康,也褻瀆了我們的感情。“再說阿康隻是在完成爸爸的心願,爸爸他以前曾有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後來被別人頂替了。”
  “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誰說的,你現在不是為了程驊去南京了嗎?我無法想象你穿軍裝是什麽樣子。”如果考上的話,就是軍人了,真是不敢想。
  “你說愛情究竟是什麽,讓人變得都不是自己了。”於悠摟住我的肩,輕聲笑道,“算了,想這些做什麽。走,我們看楊康打球去。”
  我總有一種預感,總覺得阿康一定會成功地出去。所以,我珍惜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機會。最喜歡他的樣子,就是他打球的時候,那樣的青春逼人,那樣地活力四射,那樣地讓人移不開眼。
  阿康把球拋給他的同伴,跑了過來,抹了一把汗水說道:“你們來了,等會一起吃晚飯吧。”
  “不了,我待會還有事。”於悠拍拍我的肩膀,“我來是把楊康的穆念慈送過來的。”
  “於悠,”我拉住於悠的胳膊,“你能有什麽事,就一起吧。”
  “傻瓜,”於悠附在我耳邊說,“如果我答應跟你們一起吃飯,楊康還不瞪死我啊。”她拿開我的手,“我走了,再見。”
  一轉身,於悠輕盈地離開了。
  我對著於悠的背影說了聲再見,然後從背包裏拿出手帕,幫阿康擦著臉上的汗水,“還打嗎,再等你一會兒?”
  “今天就到這兒,走吧,咱們今天出去吃。”
  “你先歇一會吧。”這一年的時間,阿康都過得很辛苦,一方麵要應付學校的課程,另一方麵還要努力地學英語。現在即使考試完了也不會輕鬆,要研究申請什麽學校,選擇什麽專業方向,想想都頭大。出國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散步就是休息了,等我一下。”他過去拿起他的外套和運動長褲穿上,拎上背包,跑了過來,“現在考試完了,感覺好輕鬆,咱們今天出去走走吧。”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今天全聽你的。”於悠說的,偶爾小鳥依人一下的感覺也不錯。
  總覺得現在的生活,就像一隻色彩斑斕的萬花筒,漂亮而且多變,而阿康就是那隻變化的手。我不再是隻擁有書本考試灰暗天空的小女孩,就像那個脫掉厚重的蛹的蝴蝶,我也可以歡笑,可以歌唱,可以穿鮮亮的衣服,可以坐在一個男生的單車後抱著他的腰在校園裏穿過,可以在他的球賽上為他的進球大聲歡呼而不怕別人側目,可以恣意地享受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就像現在,我們一人手執一個冰淇淋,慢慢走在人行道上,看夕陽,看街道,看熙熙攘攘的人。
  “你看前麵的那兩個小孩兒。”阿康輕聲說,指了指走在我們前麵的三四步遠的小男生和小女生。
  他們大約十二三歲的樣子,是初中生的樣子,也是一人拿一隻冰淇淋,邊走邊說邊吃。
  “你說他們是不是在早戀?”阿康神秘兮兮地問。
  “也許吧。”現在的孩子真是不簡單呢,想想我那時候,隻想著考試要考第一。
  “……你不要總是神經虧虧的好不好,我都說了我跟那個張小雪沒關係。”前麵的小男孩大叫道。
  神經……虧虧?我和阿康聽了一愣,遽爾不禁笑出聲來。
  “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哼,我都聽王麗麗說了,你給她寫了兩封信。哼,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女孩氣呼呼地說完,把沒吃完的冰淇淋一把甩到小男孩的臉上,跑了。
  “我喜歡的是你啊,你別跑啊……”小男孩也不顧臉上的冰淇淋,就追了過去。
  天哪,現在的孩子怎麽都這樣?
  我和阿康對視著,過了好一會,才大聲笑了起來。
  “老實說,你在這個年齡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女孩子?”笑完了,我問他。
  “我上初中的時候啊,我想想……”阿康歪著頭,挑著眉毛扳著手指,“有一、二、三、四……不對,有九個——”
  “討厭!”我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明知道他在開玩笑,還是禁不住問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傻瓜,當然是假的。我那個時候,整天在煩我的名字,哪有功夫想女孩子。不過,有時候……”阿康突然咬了一口我手上的冰淇淋,“我發現,還是香芋味的好吃。”
  “有時候怎麽樣?”我追問。
  “有時候,也會想,我的穆念慈會是什麽樣的。可能看《射雕》的結果,以前,總覺得我周圍的女孩都太鬧了,我一直希望我能遇見一個很安靜很善良的女孩兒,她對我就像穆念慈對楊康一樣癡心。”
  我安靜嗎?我善良嗎?我傻傻地笑著,看著他,直到發現我手上的冰淇淋都被他吃光了。
  “討厭!”我看著手上的冰淇淋紙,“你居然都給我吃光了!”
  “是你發呆,冰淇淋都要化了,我才吃的。”他口齒不清、一臉無辜地說,臉頰鼓鼓的,最後一大口還沒咽下去,“來,我把最後一口還給你好了。”
  他靠過來,嘴巴直往我嘴巴這裏伸過來。
  “討厭,走開了。”我慌忙推開他的頭。天,這是在大街上呢,他真是太大膽了。
  “放心,我嘴巴裏沒有細菌。”他叫著,不管周圍的行人有沒有側目,一徑地把頭靠過來。
  天哪,太丟臉了。我幾乎不敢去看過往的人,隻好趕緊放手,丟開他往前麵跑去。
  “親愛的,等等我啊,你不是說沒吃飽嗎?”
  這個人!我回頭看到他一副捉狹的模樣,好無可奈何。他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就會這樣不管什麽時間地點地做一些不合宜的事情,尤其知道了我最怕在人前丟臉之後。
  平靜的生活在繼續,在大四這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裏,我依然過得安寧有序,我的生活內容依然是由書本阿康於悠組成的,周圍的熱鬧喧囂統統與我無關,我隻是安靜地睜大眸子看著,看著這一切。
  在最後的日子裏,同班的同學已不常見麵了,大家都忙著找工作,忙著談戀愛,忙著分手。
  王如說她要回她的老家,她說她家裏已經為她找好工作了。“然後就找一個人嫁了,平平凡凡地過一生。”她平靜地微笑著說。
  趙靜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搬回來住了。聽王如說她和那個唐超分手了,現在一個人,而那個唐超則決定回去跟他的未婚妻結婚。於悠說這是大學裏最常見的愛情模式,“放心吧,以後她還會愛人。”趙靜沒有說她以後會做什麽,也沒有說她要去哪裏。
  於悠順利地收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她是真的要成為軍人了。想起她常常問我居然肯放心阿康出去,其實,她又何嚐不是為了愛情而選擇另外一條路走呢。“北京南京也不過十來個小時的火車,何況現在又有電話又有手機還可以上網,聯係起來很方便的。”想到一起四年的好朋友,這麽快就要分開了,心裏麵總是酸酸的。
  而阿康,他是真的要出國了,沒有想到他會那麽順利,從申請學校申請獎學金到申請簽證,竟然一路順下來,就好像注定的一樣,讓人無法阻擋。“可能上天是讓我去圓老爸的夢,所以才讓我這麽順利吧。哈佛呢,小念,你替不替我高興?”收到通知書那天,阿康抱著我高興地叫。
  我也開心地點頭,心裏雖然不舍,可還是替他高興。
  四年的時間,在我們不經意間,悄悄地溜走。六月的校園,到處都充斥著傷感的氣氛,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常常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雖然早知道分開是不可避免的,可當離別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的時候,我開始心裏發慌,開始患得患失,開始憂慮沒有了阿康我該怎麽麵對以後幾年的時光。
  在這樣的心神恍惚中,我在畢業前跟阿康回家見了一次母親。
  母親的精神比父親剛去世時好了許多,看到我,居然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說她很喜歡阿康,說她也希望我幸福。
  “媽……”我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怔怔地流下淚來。
  “小多,媽媽希望你幸福。”
  母親從來沒有這麽親密地跟我講話,在這一瞬間,我被感動了,被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感動了,曾經的隔閡曾經的怨懟仿佛如昨日的雲煙,不複再見。我想摟住母親的脖子,想像沈朵那樣被母親抱在懷中,可是,手伸到一半,我竟無法進行下去,母親和我身上竟同時迸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抗拒,使得我們無法再親近。
  從家裏回來,阿康說我沉默了許多。
  “以後,婆婆也是媽媽,她會疼你的。”阿康憐惜地說。
  “嗯。”我點頭,明白阿康的體貼。
  “爸爸和媽媽說七月底會過來,一起送我。來,別苦著一張臉了,”他拍拍我的臉頰,“你看你,又瘦了,媽媽來了,肯定說我又欺負她的兒媳婦了。”
  “她自然疼自己的兒子多一些啊。”
  “雖然媽媽是愛屋及烏,可你應該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疼你。”
  “阿康,我說笑的。”我勉強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雖然阿康的媽媽不是我的媽媽,可是她是真的疼我,冬天的棉衣,夏天的裙子,她看到漂亮的東西都會買來寄給我。時不時地,還會寄很多吃的來。如果不是出自真心的喜歡,哪會有這樣的細心。
  “小念,我希望……”他輕輕環住我的肩,欲言又止。
  “希望什麽?”印象中,他從來都沒有這樣吞吞吐吐過。
  “希望如果你不開心,你要講出來,哪怕是哭,我希望你在我麵前哭。”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我不希望你這樣撐著,你知道嗎?”
  阿康,你非要這樣懂我嗎?可是,傻瓜,我隻是想讓你去得毫無掛礙,我隻希望你心目中的我是一個堅強的人,這你都不懂嗎?
  “不要對我強顏歡笑,好嗎?”
  “康……”我捂住他的嘴巴,不想再讓他說下去。“我們不要再談這個話題,好嗎?”
  阿康,你該知道的,我好害怕,害怕你一走就不再是我的了,我害怕麵對以後沒有你的日子。我不說,我不能表現出來,隻是想讓你安心啊,傻瓜。
  “康,我隻想好好地珍惜我們以後的日子。你在我身邊一天,這一天,我們就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好嗎?”我把頭埋入他的胸膛,努力地吸氣,防止自己的淚掉下來。
  於悠說,因為珍惜,所以我們要快樂。
  我們,終於畢業了。畢業前的聚餐會上,看著相處了四年的同學就要各分東西,心裏覺得好無力。
  “咱們班的人,你最單純,也最善良,所以你也會有最好的結果。”趙靜端著酒杯,對我說。
  “知道嗎,咱們班裏的男生最想追的女孩是你。”於悠悄悄地對我說。
  “怎麽會?”我怎麽不知道?“你還說我,情人節誰收到的花最多?”
  “信不信由你。”於悠笑著搖頭。
  真的嗎?我看著班裏的男生,覺得好困惑。說實話,許多人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
  那晚,好多人都喝醉了,我也記不清我喝了多少,隻記得那些男生一個接一個地來跟我碰杯。我的頭開始發暈的時候,阿康過來接我。
  “他們為什麽灌你酒?”
  “不知道啊。”我歎著氣,舒服地伏在阿康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康啊,於悠說我們班的好多人都想追我呢,你知不知道啊?”
  阿康說了句什麽,我沒有聽見,漂遊的意識裏感覺阿康的胳膊夾緊了我的腿。
  “康,你說他們是不是眼睛有問題?要追他們隻會追於悠啊,再說我也不喜歡他們,我隻要有你就夠了……這輩子,我隻想要你……”
  “我知道,所以我不舍得……”
  不舍得什麽?我嗎?我嗬嗬地笑著,摟緊了阿康的脖頸,沉沉地睡去。
  畢業典禮那天,是於悠離開的日子。
  “楊康,你要早點回來,你知道阿沈她是個死心眼,認定了你,就不會變。”
  在站台上,於悠拉著我的手,對阿康說。
  “你放心,我認定了她也不會變。”阿康看著我,承諾道。
  於悠,於悠……我看著於悠漂亮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四年,如果沒有了於悠的陪伴,我的生活是不是隻有書本了?
  火車要開了,我和於悠淚流滿麵擁抱在一起不肯分開,直到阿康拉開了我。
  “傻瓜,總有一天會再見的。”阿康安慰我。
  可是,於悠,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17 下午 兩點四十七分
  下午兩點四十七分,我打車去當代找於悠。
  以前,我不打車的。北京太大,打一次車少則十幾塊,多則要五六十,所以,去什麽地方,我寧願提前輾轉坐幾次公共汽車,也不會打車。
  這也許是嫁個有錢人的好處吧,我自嘲地看著路邊公車站等車的人們。
  “小多,反正你現在閑著,去學車吧,學會了我給你買一輛,那樣去哪兒都方便。”他曾經這樣說。
  我呢?我是怎麽回答他的?
  “我不學,永遠都不會學!”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跑進臥室,把門關得震天響。
  現在想想,他其實沒有什麽錯,是我脾氣太大了。可是,他明明該知道,這輩子我最恨車!
  然而現在,我又必須坐車了。
  真是矛盾,就像我這個矛盾的本身。
  我轉回頭看著前方,忽然聽見收音機裏傳出一首熟悉的歌,不覺間身子一震。
  “早已明知對他的愛,開始就不應該,我卻願用一生交換,他一次真愛對待……”
  “……為了他,甘願去承受人間一切悲哀,在我心中,這份濃情,沒有東西可代……”我輕輕地和著,和得淚盈於眶。
  “以後還是不要唱那首歌,太悲了,不適合我們。”
  那天,在機場,阿康這樣對我說。
  “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可以快樂。”
  臨走的時候,他抱了抱我,然後轉身擁抱住爸爸媽媽。
  阿康,就這樣走了。
  我一直控製著自己,跟他說再見,看著他的飛機離開,送爸爸媽媽去火車站,獨自一人回到我的宿舍。我沒有哭。
  直到我在背包裏發現阿康留給我的mp3。
  “小念,明天我就要走了,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從我接到錄取通知書開始,這些日子來,你一直撐著,我知道你撐的很辛苦。有句話,你說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一直都想跟你說,在心中也講了千遍萬遍,可是我現在不敢說,我怕我說了我會不會撕掉機票,不去美國了,我也怕你會哭出來。你知道的,你每一次哭都會讓我六神無主,讓我的心都揪起來。所以,我不敢說,不敢現在說。等我學成回來的時候吧,那個時候,你想聽多少遍都可以。
  “小念,我不在,你記得早上去跑步。你不愛運動,好不容易養成晨跑的習慣,要堅持。還有,早飯一定要吃,實在不想出去吃,就買一些麵包鮮奶在宿舍。一日三餐一定要按時,不要不想吃就不吃了。如果我回來看見你瘦了,我會生氣的。
  “在單位裏,你是新人,每天早點去,打掃一下辦公室,勤快一點。還有,工作中遇到什麽問題,別悶在心裏,問一下那些老同誌,我想他們會很樂於幫你的。如果遇到什麽不開心,也別都寫在臉上,告訴我。跟你同宿舍的那個女孩,你要好好相處,別鬧別扭。不過,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氣量的人。
  “下班或者周末,出去逛逛街,看見什麽好的東西,在能力範圍之內就去買,不要太節省了。如果不想出去,就學點什麽東西,你不是一向對語言感興趣,那就再學一門外語吧。你以前說喜歡俄國文化,那就學俄語吧,聽說俄語是最難學的語言之一,你好好學,回來我要檢查的。
  “另外,我不在,你要多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想世界上楊康最帥,不準看別的男人啊。開玩笑的,哈哈。你送我的鏈子,我也會一直戴著。小念,我對你有信心,我也對自己有信心。
  “小念,我想你了,還沒有走我就想你了。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去度過在外麵的這幾年。爸爸媽媽在家裏無須我掛心,我最擔心的還是你。有的時候,你很聰明,但人情世故,你又太遲鈍,說話直接不懂得轉彎,以前在學校還好,現在工作了,一定要謹慎,說話小心,不要得罪人了還不知道。
  “明天,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希望即使是分別的日子,我們也能平靜而快樂地生活。你知道的,我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我……我還是不在這時候說這句話了。我的願望隻有一個,就是你開心,如果你開心了,我也會開心的。”
  阿康,阿康……
  我洶湧的淚在聽見阿康最後這幾句話時止住了,他說的,他希望我開心的,我不能讓他失望。
  有幾天的功夫,我恍恍惚惚的,總覺得阿康還在我身邊。
  從宿舍出來,總想著阿康喜不喜歡我今天的衣服。
  去食堂吃飯,經常會不自覺地問:“阿康,你今天想吃什麽?”
  看書看到一個段落,總想看一眼阿康的題做到哪裏了。
  ……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阿康打來第一次電話。
  “康,你怎麽樣?行程順利嗎?房子什麽的找好了嗎?波士頓那邊天氣好嗎?你還適應嗎……”我抱著話筒,一股腦地把我想知道的事說出來。
  “我很好,行程很順利,在飛機上一直睡覺,沒有任何差錯發生;房子是你的朋友陳可幫忙找的,他人很不錯,所以我來到這兒沒有任何不便;這兒的天氣也還好,我完全可以適應。”阿康有絕佳的記憶力,他有條不紊地回答著我的問題。“小念,你呢?”
  “我也很好。”隻是很想你。聽著從太平洋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心裏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想他的話,我竟無法說出口。
  “可我想你了。”電話裏阿康的聲音從未有過的低沉。
  他想我了……我輕輕地捂住嘴巴,不讓他聽見我流淚的聲音。
  “小念,我會努力的,努力早日回去……”
  那就讓我們等待,等待重逢那一日的到來。
  我還是漸漸適應了沒有阿康的日子。
  早上像以前一樣去晨跑,一日三餐按時去吃,下班之後學學俄語看看書,周末去費家看看費伯伯費伯母和費欣他們。日子過得平靜而有規律。
  工作上,主要是軟件編程,有時候會幫帶我的何姐翻譯文章,打打文檔,比起學校的考試來,還是比較輕鬆的。同事之間,由於我的勤快和樂於助人,相處得也還融洽。至於我的室友周悅欣,她比我早一年到所裏,是一個不太愛說話但很和氣的女孩子,偶爾周末一起出去逛個街,感覺上還是很愉快的。
  我給阿康發郵件,說我很乖,都聽你的做了。
  阿康的郵件來得很勤,有時候會一天一封,會按他忙的程度寫得時長時短。短的時候會隻有“我想你”三個字,長的時候能寫到五六千字。
  “哈佛是美國第一所學府,有三百六十多年的曆史。哈佛好大,有六百多畝,校內的建築物就有五百多座。今天陳可帶我逛了一天,快要累死了……
  “小念,今天買了一輛單車,還是覺得輪子跑起來快一些……
  “今天拍了宿舍的照片給你寄過去,看,我還是愛幹淨的人。小念,以後結婚了,我可以收拾屋子……
  “今天來到波士頓市區閑逛。波士頓被稱為是美國‘最古老的城市’,還記得我們中學曆史課本上學過的美國獨立戰爭的導火索就是發生在波士頓的‘波士頓傾茶事件’,是美國有名的文化城,市內有16所大學,大市區有47所,哈佛是其中一所……
  “無意中來到唐人街,看到許多中國人,好親切,可是大部分人都說粵語,幸好勉強還能聽得懂……
  “開始上課了,長這麽大第一次發現上學好累,這裏和國內的教學不相同,一時間還無法適應……
  “擔心我?不用,你知道我聰明嘛,上了兩次課已經好多了。倒是你啊,有沒有好好吃飯?……
  “昨晚待在圖書館裏沒有回宿舍,不能怪我啊,這裏的圖書館太吸引人。我有沒有講過哈佛擁有全世界大學中最大的圖書館係統,據說,把裏麵的書架連接起來,長度可達九十一公裏。開玩笑的,不是我不想回,我也知道你不希望我熬夜,隻是室友帶了個女孩回去,聲音大得讓隔壁的我無法學習和睡覺,所以就跑到圖書館來溫書了……
  “你在擔心我會不會出軌,對不對?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而且,學習好忙,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什麽事,而且,你不是還有陳可這個眼線在監督著我……
  “陳可啊,他好受歡迎,有很多金發美女跟在他屁股後麵跑,可他嫌人家噴香水太刺鼻,不噴香水太臭。這個家夥,整天除了K書就是踢球,對美女從來都視而不見,不知道有多少人傷心欲死了……
  “學習?我自然沒有問題,你知道我是天才。開玩笑的,其實這裏學習壓力好大,如果不努力,即使是天才也不能在哈佛混下去……
  “想你了,還想魚香肉絲,想宮爆雞丁,想水煮魚,想得我晚上在夢裏大快朵頤,醒來之後流了一大攤口水在枕頭上,是不是很丟臉……
  “瘦?我寄過去的照片你有發現我瘦了嗎?倒是你,如果我回去發現你少了一兩,那就哼哼……
  “小念,快要考試了,可能是壓力太大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嚎叫的聲音,差一點把我心髒病嚇出來,我才知道在哈佛原來有這種發泄方式。小念,是不是很好笑,可又覺得單純地可愛……
  “想你……
  “是不是嫌我這兩天發的郵件太簡單了?對不起,這兩天太忙了,你不怪我吧……
  “哇,我簡直快要開心死了。小念,真的是你織的毛衣嗎?天哪,還有圍巾和手套,我開心地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陳可幫我把郵包拿過來的時候,嫉妒地要死……
  “我好想回去,要過年了,第一次要在不是家的地方過年,想爸爸媽媽,想奶奶,想大伯一家了,想好多好多人。最想的,是你。可是,你們都不同意我回。唉,原來我是這麽討人厭的……
  “小念,既然你媽媽不願意你回去和她們一起,那就不要回去了,我說過婆婆也是媽媽,而且這個媽媽真的很疼你的。而且,你還有我呢,是不是……
  “小念,說老實話,在我之前有沒有想過陳可?據說他在你們高中的時候就有好多女孩子喜歡他……
  “我錯了,我錯了,是我瞎猜疑了。我發現,原來我和你是命定的,咱們三生石上一定有約……
  ……
  沒事的時候,我就瀏覽阿康發過來的郵件,翻看他拍的哈佛的照片。阿康,他總說他過得好,至於困難,就總是輕描淡寫地略過不提。
  陳可說阿康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教兩個在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中文。還好,他沒有去做端盤子刷碗的工作,否則我會難受的。
  “那你有空多請阿康吃飯,你是地主嘛,我可不想回來看見阿康瘦了。”我老實不客氣地對陳可說。
  轉眼間,又是八月,阿康離開已將近一年。
  周五下午五點,一直以來都是大家最盼望的時刻。
  “周末準備幹什麽,小沈?”同一組帶我的何姐路過我的辦公室看見我沒有走順口問道。
  “沒有什麽特別的,想去逛逛書店。”我收拾著辦公桌上的東西,想起下午的時候接到費伯母的電話讓我下班後務必早點去他們家。也許是近兩周沒有見欣欣了,他想我了。我和阿康跟這個孩子真的很有緣分,這一年來,幾乎每周都跟他見麵,他竟開始粘我了。
  “我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那再見了。”何姐衝我擺擺手,走了。
  “再見。”我拎起包拿起手機剛要走,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喂,小多嗎?下班了,趕快回家來。”電話那頭是費伯伯興奮的聲音。
  “費伯伯,要不要我買菜——”
  “不用了,現在趕快過來。”費伯伯打斷我的話便掛上了電話。
  “哦。”我對著嘟嘟響的話筒應了一聲。
  今天是什麽日子?中秋節還遠,費伯母的生日也剛過,欣欣是十二月的生日啊……在路上,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費伯伯家就在研究所的大院裏,從辦公樓走過去不到五分鍾就到了。上樓按下門鈴的時候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門開了,我看見門裏站著一個滿臉笑容的人,禁不住驚呆了。
  “阿……阿……阿康……”我的嘴巴顫抖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他一把把我擁入懷裏,緊緊地摟著。
  “有沒有想我,嗯?”他輕輕地問,那聲音竟也在顫抖。
  “嗯……”我點頭又點頭,在他的懷抱裏我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狂喜幾乎是在一霎那間淹沒了我,我隻是被動地被他抱著,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做什麽。
  他什麽時候鬆開我的,我不知道,我隻能無助地任他摟著麵對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的費伯伯一家。臉孔不停地發著燒,頭暈暈乎乎地跟著大家一起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然後和阿康一起告辭出來。
  直到和阿康一起漫步在街道上,我才想起有一肚子的疑問要問他。
  “怎麽突然回來,不事先跟我講一聲?要在這兒待幾天?爸爸媽媽知道嗎?要不要回家看看,還有奶奶說想你……”我一口氣講完,就看見阿康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
  雖然他常常寄照片回來,可看見他的人還是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你也不告訴我,陳可都說了,你好辛苦。你看你,整個人都瘦了。”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手下的線條變得比以前有棱角多了。
  “你也說你很乖的,可我看也沒有乖到哪兒去。”他故意一臉的嚴肅,說著說著竟笑了出來,拉下我的手,邊走邊說,“這次是因為幫一家軟件公司做事,得到兩千美金的報酬,正好學中文的兩個孩子也度假去了,所以我就打算回來,並且給你一個驚喜。小念,開心嗎?”
  “嗯!”我重重地點頭,惹得他又笑出聲來。
  “我訂了兩個星期後的飛機票,至於回不回家,”他低下聲來,“聽我老婆的。”
  “什麽、什麽老婆啊。”我的臉又禁不住開始發燙,握拳想打他,又怕打疼了他,終於放了下來。
  “老婆大人,你想不想見你的公婆呢?”
  這個人,在大街上呢!我瞪著他,卻瞪不了兩秒,便無法再直視他那雙清亮澄澈的眸子。
  阿康,阿康,我好愛你啊。
  “我知道啊。”他挑高了雙眉,笑得好開心。
  難道,難道我又說出來了嗎?怎麽總是這樣?我懊惱地又瞪了他一眼。
  如果你等待,那你終會等到。是在哪兒讀到的句子?我等待,我終於等到了我等的人。
  握緊他的手,我幸福地笑了。

  18 下午 三點二十分
  下午三點二十分,我和於悠麵對麵坐著。
  畢業之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她還是那麽美,似乎比以前豐滿了一些,眼光溫柔而語氣柔和,沒有了少女時期的棱角,給人一種成熟的味道。
  “你,越來越漂亮了。”我由衷地說。
  “阿沈,”她明媚的大眼上下打量著我,“你還是老樣子,連衣服都是以前的。江恩他,沒有好好照顧你嗎?”
  “不,不關他的事。”江恩?為什麽要提他呢?我想知道的是——“於悠,你……”為什麽會過來呢?真的是想我了嗎?
  “我結婚了,阿沈,和程驊。”於悠白皙的臉上浮出一層紅暈,“真是抱歉,我沒有通知你。”
  “沒、沒有關係。”我搖頭,手無意識地輕輕攪動麵前的咖啡。那麽,於悠是幸福的了,至少我們中她是幸福的。“祝賀你。”也真羨慕你,可以嫁給自己第一個喜歡的人。
  “謝謝你,阿沈。”於悠橫過桌子握住了我的左手,“我想知道,你現在還想著楊康嗎?”
  阿康……
  “你現在已經嫁了江恩,阿沈,你應該忘了楊康了。”
  忘了,忘了阿康……
  眼淚不知何時流過臉頰,“啪嗒”一聲掉進咖啡裏,驚起一圈漣漪。
  “阿沈?”
  “於悠,如果讓你忘了程驊,你做得到嗎?”我抽回左手,掩住臉,用右手手背抹掉淚水。
  “可是,阿沈,楊康他——”
  既然你不能忘記程驊,為什麽讓我忘記阿康?心口一陣刺痛,讓我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雙手壓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阿康,為什麽會這樣?我隻是想保有你,保留我心中的那個你,我隻想,一生中隻愛一次,這都不行嗎?
  阿康,你說一個人一生中能愛幾次?
  “一次,一次就夠了,如果可以的話。”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九月,你剛從國內回去沒多久,在大洋彼岸肯定地對我說。
  “那就我們就執著於彼此吧。”我開心地笑著說。
  我一直確信,一直固執地認定了我們彼此都不會改變。
  那個時候,我以為生命的顏色是鮮亮的,生命本身是活潑而可愛的。我歡笑我歌唱,我在幸福地等待,期待著你。
  直到,那個黃昏的到來,毫無預警地。
  那天,是周二,我一直覺得那天,是九月裏最美好的一天,陽光分外的好,照在人身上隻有暖意而沒有夏日的暑意,風柔和而清爽,天蔚藍而純淨,就連辦公樓外花圃中的花朵都張著笑臉。
  我記得,那天,我原本是約了室友周悅欣下班後打羽毛球的,我記得那天事情有點多,我把那份文檔打完的時候已經下班十分鍾了,我還記得我走出辦公樓時才想起我忘了手機在辦公室,我還清晰地記得我自言自語地說,如果阿康知道我這麽健忘的話,一定會笑我了。
  阿康,如果那天我沒有遲下班,如果我沒有把手機忘在辦公室,我的命運會不會與現在不同?
  我記得,我在拿了手機鎖上門的時候電話響了,我猶豫了一下才開門進去拿起了話筒。
  “喂,您好。”
  是何姐要文檔嗎?幸虧我已經打完了。接電話的時候,我還這樣想。
  我隻聽見電話那頭的粗重的喘氣聲,隔著千山萬水,不知道為什麽,我知道那是你。
  “阿康,是你嗎?康,是不是你?”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瞬間我心裏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因為你從來沒有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要知道你那邊是淩晨啊,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熬夜的。
  “小、小念……”
  你的聲音虛弱無力,那一聲似乎用盡了力氣。
  “阿……阿康,你怎麽了?你出什麽事……”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地激烈地跳著,聲音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顫抖,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我出車……車禍了……”
  車……車禍?
  “康,你、你打電話報警了嗎?你趕快叫救護車啊,康……”我的牙齒互撞著,連嘴唇也在哆嗦。
  “叫……叫了……”
  “康,你不要動,”我使勁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努力使自己清醒,不再顫抖。“你等著救護車過來。康……”眼淚瞬時落下,我緊咬著嘴唇,不想讓你聽到我的抽泣聲。
  “我……可能熬……熬不過……”
  “不!”我和著眼淚大聲叫了出來,“我不信!阿康,你會挺過去的……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對不對?康……”
  “如……如果我……死了你……嫁……嫁江恩……”
  “除了你我誰也不嫁……”我抽噎著,幾乎說不出話來,紛亂的腦子想不起來江恩是誰。
  “如果你……你愛我你……嫁他……答……答應……”
  “我隻想……隻想嫁你啊,你說過你要娶我的,你怎麽能不守諾言……”眼前一陣發黑,我使勁咬了一下嘴唇,好容易才清醒過來,“康,你那麽健康,那麽年輕,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騙我的,對不對?康,我隻要你活著,我不會在乎你是沒有胳膊還是沒有了腿……康,我隻要你活著,你不活著我怎麽活得下去……”
  “不……不嫁……他我……死……死不……”
  “康,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逃兵,如果你死了我不會原諒你的……”
  “真……真的……嗎……”
  “康,你狠心丟下我嗎?康,你會活下來,你會回來的,是不是?你說過,你要娶我,你說我們結婚要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你說你會送我上班,接我下班,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逛街,你說結婚三年之內我們就要一個小寶寶,你說你要看著他出生,會守護他長大,你說你會一輩子對我不離不棄,康,你說過的話,你總是會辦到,這次,你也會辦到的,是不是?康?康……”
  “嫁江……江恩……”
  “康,我愛你,我隻想愛你,康……”
  為什麽要把我推給別人?江恩、江恩是誰?我為什麽要嫁他?
  “想你……活……活著……照顧……答……答應……”
  “康……”
  我聽到你的呻吟聲,聽見你斷斷續續的話。康,你好狠心,就這樣把我推給別人嗎?
  “我……我……愛你……”
  你終於說愛我了,可為什麽是在這種境況之下。阿康,你為什麽這麽狠心?
  “答……答應我……”
  你固執地不肯鬆口,直到沒有任何聲音。
  “康——”
  聽不見你的聲音,我嚇得大叫出聲。
  “康!我答應你!答應你……”
  我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窖裏,感覺四肢僵硬,感覺已經不能思想,感覺……我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拿著話筒,呆呆地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電話的嘟嘟聲傳來,我才有些清醒過來。
  是救護車來了吧,是阿康被送進醫院了吧,是醫生在搶救你吧……
  阿康,康,你會活過來,會活過來的,是不是……
  我盯著話筒,一刻都不敢離開……
  腦子裏什麽都沒有,鈍鈍的,什麽也沒有……
  世界還存在嗎……
  天黑了……
  天亮了……
  我癡癡地盯著話筒,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我在哪裏,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這一定是場夢吧,這一定是我做過的最荒謬的最痛苦的夢吧……
  阿康怎麽會打過來那樣的電話,你一定在騙我吧,我親愛的人,那麽一個年輕的生命,不會的……
  ……
  “……小念……小念!”
  是誰在搖晃著我,我抬眼看過去。
  “阿……阿康……”
  我睜大了眼睛,看到了那張魂牽夢縈的臉。阿康,我就知道你在騙我,你怎麽會死,你回來了,就像上次那樣突然回來給我一個驚喜……
  “啪!”
  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痛,昏沉的頭被一個耳光擊醒。
  “小多。”
  我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人,看見自己周圍站滿了人,而那個打了我一耳光的人,是一個麵目清秀俊雅的男人。
  “小多,你的朋友陳可打電話說,他死了。”
  他的聲音可惡地鑽進我的耳膜,刺激著我的意識。
  我看著他,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著。他死了,他說的是你嗎,阿康?可恨的人,阿康,他竟然說你死了,為什麽他要這麽咒你……
  生命是什麽顏色的?
  生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找不到一絲光亮的黑暗……
  阿康,你早該知道,你對於我的意義……
  如果我像楊康那樣死了,你會怎麽辦?曾經你這樣問我。為什麽竟會一語成讖?
  “阿康……阿康……”你在哪兒?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四周陌生的環境,“我在哪兒?”
  “在飯店裏。”一隻清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 你是誰?”
  “我是江恩。”
  江恩?江恩是誰?阿康,我隻想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仿佛,白天與黑夜都失去了意義。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媽媽慈愛的臉。
  “媽,媽媽……”媽媽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所以過來了嗎?阿康,你何其忍心,讓爸爸媽媽白發人送黑發人。
  媽媽伸手撫摸著我的額頭,想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的頭發淩亂,雙目紅腫,一臉的憔悴,一身的風塵。不到一個月前,我見到的還是一個開朗快樂的媽媽。可是我知道,以後媽媽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快樂了。
  “媽媽,您怎麽會來?”我淒然問道。
  “江先生……”媽媽停了好久,才說出話來,“江恩他打電話說你病了,讓我和你爸盡快趕過來,來了才知道小康……”
  “江恩,他在哪兒?”恍惚地想起,告訴我那個不幸消息的是他,把我送進這裏的也是他。
  “他去波士頓了。”
  “爸。”是爸爸。
  我坐起身,看見爸爸走到床前。
  “他今天去的美國,說去幫忙辦理小康的身後事。”爸爸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拍拍我的肩,“小多,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餓……”我搖頭,我沒有胃口……
  “那陪你媽吃點兒,她在火車上擔心你的病,什麽東西也吃不下。來到這兒知道了小康不在了,也沒心情吃飯了。你陪著她,她才能吃下去。”爸爸看了媽媽一眼,又對我歎息著。
  我應允著,下床洗漱出去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飯。
  我知道,我再難過也不會比爸爸媽媽失去鍾愛的兒子傷心。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可是,在他們麵前,我必須吃飯,必須強裝笑顏。而他們為了安慰我,也在勉強著自己。
  阿康,你現在在哪兒,你人那麽好,一定會上天堂吧,你在天上看得到嗎……
  “小多,你答應爸爸和媽媽,小康死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第二天,爸爸鄭重地對我說。
  “為什麽?”我不解。
  “要瞞著奶奶啊,她年紀那麽大了,又那麽疼小康,她怎麽受得了……”媽媽說道,聲音暗啞。
  “可是……”家裏那麽多人,萬一誰說漏了嘴……
  “所以,才不對任何人說,包括你大伯他們,隻有咱們幾個知道。”爸爸說道。
  “爸媽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我倚進媽媽懷裏,低著頭,不敢讓他們看見我馬上就要掉淚的眼。
  阿康,你能夠想象奶奶如果知道了,會怎麽樣嗎?她年紀那麽大了,而你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孫子……
  阿康,你怎麽忍心讓愛你的人為你傷心……
  一個星期後,阿康,你被江恩帶了回來。
  “小康啊,康……”
  在機場,一看到你的骨灰盒,媽媽便暈了過去。這些天來,媽媽都一直強忍著悲痛,她終於支持不下去了。
  “小多,你一定要堅強,兩位老人家還要你照顧。”
  江恩扶住搖晃的我,輕聲說。
  我恍惚地點頭。
  我們把媽媽送到了醫院,醫生隻說傷心過度,沒有什麽大病。
  “我在這裏照看她,江先生你陪小多先回飯店吧。”爸爸說。
  車上,我緊緊地摟著著那個盒子。
  這怎麽可能是你啊,阿康,你那麽高大,那麽挺拔,如今卻被一個小小的盒子承載。我的青春洋溢的阿康,就在前些天還說著種種計劃的你,竟變成了一捧灰燼。
  “阿康,你說過要我等你的,為什麽你這個樣子回來了?”我喃喃道。
  “小多,”江恩摟住我的肩,“別再傷心了。”
  你才二十三歲,你還這麽年輕,你還沒有結婚,沒有生子,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人生……我低下頭,眼淚掉在盒子上。
  “到底是誰,誰把阿康撞死的?”我問江恩。
  “聽陳可說,楊康是為了躲避一隻流浪貓撞上了護欄。”
  一隻流浪貓?一隻流浪貓,就奪去了爸爸媽媽鍾愛的兒子,奪走了親愛的你……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多……”
  “我沒事,沒事……”我嗚咽著,不能成言。
  “楊康他不會樂見你這麽傷心,小多。”
  “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愛你啊,”他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直直地看進我的眼裏,“因為他愛你,他最希望看見的是你的笑臉,而不是你的眼淚。”
  阿康,阿康,如果你愛我,為什麽你會這麽輕易地死去?
  還記得高中學過的一篇課文嗎,丈夫為了不讓妻子傷心,希望妻子死在自己之前。所以,我也會這樣選擇……
  你曾經這樣說,阿康,你為什麽沒有做到?
  “伯父伯母,在你們走之前,有件事要征得你們的同意,就是我和小多的婚事。”
  爸媽回家之前的那天晚上,晚飯後,江恩說道。
  什麽?我詫異地看著江恩,他說什麽?
  “小多,跟我去上海,好嗎?”他轉向我,憐惜地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要跟江恩結婚?阿康,你為什麽也會堅持讓我和他結婚?他明明和沈朵訂婚了,難道他們現在還沒有結婚嗎?
  “小多,現在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和沈朵訂婚,更不會結婚,因為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女朋友。”仿佛看出了我的疑問,他平靜地說道,“事實上是,大學畢業之後我出國,跟你失去了聯係,和沈朵也沒有再聯係。從國外回來,隻見過她幾次,有一次還是你拜托我找她去見你父親。小多,你那麽聰明,還不懂嗎?”
  我不懂,阿康我的頭好痛,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是……父親和母親?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做?
  “你不會去搶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你發誓,你不會搶別人的男人?”
  忽然想起母親的話,怎麽會這樣?我何曾想過搶……江恩?為什麽要這樣,我父親和母親?隻有沈朵是你們的孩子,沈多是多出來的,是嗎?我淒惻地笑了。
  “孩子。”媽媽拉過我的手,輕輕喚道。
  阿康你說的,婆婆也是媽媽,可是我竟這麽沒有福氣,你現在也不在了……
  “爸爸媽媽都很疼你,你既然叫了我們作爸爸媽媽,”媽媽疼愛地說,“我們就會永遠把你當成女兒……”
  “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好歸宿。”爸爸接過話來,“小康死了,我和你媽媽都希望給你找個好人家……”
  “爸,媽……”難道他們也希望我嫁給江恩嗎?
  “這幾天相處下來,我和你媽媽都覺得江恩人很熱心,而且小康認定的人應該是個好人,我們也相信他會對你好的。孩子,我們作為父母,就代你同意這門婚事。”爸爸沉穩地說道。
  “爸爸……”我驚訝地叫。
  “孩子,我們是為了你好,我和你爸都認為隻有江恩能照顧好你。”媽媽拿起我的手,“我們已經失去了小康,不想再失去一個女兒。”
  媽媽的眼淚掉在我的手背上,熱熱的液體灼燒著我的心。
  阿康,你為什麽要這樣把我推給別人?
  “因為楊康他會最大限度地替你考慮,他愛你。這個道理,你該懂吧?”江恩說。
  可是,阿康,如果你愛我,你為什麽不最大限度地珍惜自己,如果你愛我,你為什麽會在我之前死去?
  “他死掉隻是因為意外,並不是他不珍惜自己。而如果你愛他,你也應該珍惜你自己。楊康已經不在了,但他至少還活在你的心裏,如果你也不珍惜自己,那他就會真的死去了。”
  我希望我能活在你的記憶裏……
  阿康,是你說的嗎?

  19 下午 三點二十六分
  下午三點二十六分,我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再流淚。
  “為什麽,楊康不在了這麽大的事,你都不肯告訴我?”於悠又遞了一張麵紙過來。
  “你怎麽知道的?”我接過來,擦著又流出的淚。
  “我堂嫂告訴我的。”於悠歎息著,“堂嫂還告訴我,你嫁給江恩是楊康的決定。”
  堂嫂,是阿康的表姐吧。然而,她又是怎麽知道的?
  “阿沈,是不是如果我不知道的話,你會永遠讓我以為你變了心,讓我對你失望,讓我永遠地誤會下去?”
  於悠,還是這樣的心直口快。可是我答應過爸爸媽媽,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不懂嗎?”我長長地吸了口氣,帶著淚水微笑,“我不想讓人知道阿康不在了,我想讓人以為阿康一直都活著,就像他活在我心裏一樣。其實,他一直一直都活在我的心裏,每時每刻。”
  “那江恩呢,你的丈夫呢?”於悠輕輕地問。
  江恩?那個冠上我的“丈夫”名號的男人?
  我為什麽要去想他,他該知道的,我從來愛的都是阿康。
  “你應該知道,我愛的是阿康!”
  那天,爸媽帶著阿康回家了,江恩又一次提議我跟他去上海時,我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我可以理解爸爸媽媽的心情,他們不會讓我守阿康一輩子,所以他們會同意我嫁江恩。可是,我沒有辦法理解江恩。
  “我不在乎。”他說。
  “為什麽?你的人生就這樣隨便嗎?說跟人結婚就結婚,你不在乎,不表示別人也不在乎。”
  他震動了一下,然後握住了我的手。
  “對於我來說,這不是隨便的決定。”他看著我,眼神執拗。
  “可是,我不懂。”為什麽總有那麽多疑問讓我想不通,為什麽阿康死前沒有給爸媽打電話,卻先打了給江恩?為什麽他會過來?為什麽阿康那麽堅持讓我嫁他,還說什麽最大限度地替我考慮?
  “我是認真的,我隻想你知道,從認識你開始,我對你都是認真的。”
  “你什麽意思?”對我認真的,那麽……那麽……
  “你不需要考慮我是什麽意思,我隻希望你考慮我的求婚。”他擁住我,抱得緊緊的,“我不要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小多,嫁給我吧,我會守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我任他抱著,呆在那裏不能動彈。
  我累了,好累。在爸媽麵前,我必須強裝堅強,而他們走後,我無法再偽裝下去。
  有許多天,我都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在哪裏。
  我也看不懂江恩,他竟會那麽堅持這樁婚事。
  我說我不要跟他去上海,他說他可以來北京的分公司,可以在北京買房子生活。
  我說母親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他說他會去麵對母親的責難,他會承擔一切。
  我說他的家世不會允許他娶我這個沒有什麽背景也不漂亮的人作妻子,他說我太悲觀,還沒有見到怎見得他的家人會不同意,即使他們不同意也隻是他們的事。
  “不要管他們會不會反對,我會一力承擔。”他說。
  我說我不會做家務,不會燒菜做飯,他說他可以做,他忙的話可以請保姆。
  我說我脾氣不好,很任性,他說他會包容,他會接納連同我的任何缺點。
  “那阿康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他,你明明知道,我愛的是他,你為什麽要娶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我哭著說。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可他還是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
  “有時候,人不都是為了愛情而結婚。小多,我娶你,是楊康所托,也是我的決定,如果我不想做的事,任何人也不能強迫我。我隻是想照看你,想珍惜你,想給你最好的生活,想讓你從此開心地過日子。除了結婚,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喜歡北京,我們就留在北京;你喜歡繼續在研究所上班,我們可以找一個離那邊近一點的房子,如果你不想工作,我可以幫你辭職,交違約金;你想去學點什麽,比如俄語,我可以去外語學院給你報名,或者你想去修個學位,或者出國,隻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都一定會滿足你。小多,你也許會認為我是趁人之危,可我是認真的,我不會對婚姻遊戲。知道楊康為什麽會讓你嫁給我,因為他相信我。所以,小多,你也相信我,好嗎?”
  我震動地看著他,他的神情是真摯的,眼光是溫柔的。我被迷惑了,他有張很好看的臉。
  “而且,你也不想讓楊康失望,對不對?”
  他撥動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阿康說的話,我從來沒有不聽過。阿康,阿康,你會對我失望嗎?
  那就結婚吧。
  既然這是阿康的遺願,那就把這個婚禮當作是一項使命,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對於江恩的承諾,我並沒有當真,我不相信,除了阿康,誰還能給我最好的保護。
  婚禮的日期訂在十月二十號,是他訂的。既然同意嫁他,其它的事情我都不想去管。他說過的,隻要我同意結婚,我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然後就是準備婚禮,也都是他在忙。
  我就像一隻開始冬眠的熊,躲起來不想見人。
  可是,有些人我是不得不告訴的。
  “親愛的阿沈,如果你決定了,我也不說什麽了,這也畢竟是楊康的遺願。隻是,對江恩,我不是很了解,他能夠給你幸福嗎?或者,你隻是把跟他結婚當成一項使命去完成,這樣對他會不會不公平?畢竟結婚是人生大事。
  算了,既然是你決定的事,我還是會支持。雖然跟江恩隻見過幾次,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好人。
  怎麽辦,我還是會舍不得你嫁。要不,你別要江恩了,嫁給我好了。
  開玩笑的,嘻嘻
  看到我的郵件,笑一個好嗎?這些天來,你一定是在眼淚中泡著的。你這樣,我會心疼的哦。本來想回去借我的肩膀給你靠一靠,既然有江恩了,我就不回去了。
  想你了。
  不管怎樣,祝婚姻幸福!以後生了兒子,我要做他的幹爹。
  陳可”
  陳可,永遠都這麽可愛,是我永遠的朋友。
  “江恩?他是誰?哦,那個你的準姐夫。阿沈,你為什麽要嫁他?那楊康呢?他不過出國才一年多,你怎麽就要跟別人結婚了?到底是為什麽?”
  打電話給於悠,一上來她就像機關槍一樣發問。
  “是不是楊康變心了?阿沈,你說話啊。”
  “沒有,不關阿康的事,”阿康怎麽會變心?“是我的原因……”
  “你的原因?為什麽?我不懂,你們那麽好,再過幾年,楊康就回來了,你為什麽不等等他?阿沈,我對你好失望!”
  “對不起,於悠。”我幽幽地說。於悠,許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可我無法對你說。
  “真的決定了,不會改變了?”
  我默聲不語。
  “阿沈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我是不會給你祝福的。”
  她“啪”地掛斷了電話。
  就讓她認為是我變了心吧,至少在她看來,阿康依然好好地活著。
  我放下電話,看見玻璃窗外的天陰沉沉的,感覺就像我無法開懷的心情,馬上就要下雨了。
  房子在十月前找好的,江恩本來提議我過去看看,我說都交給他處理,我沒有意見。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什麽都不想去做,隻是看著他做這做那。其實,我沒有病,我隻是沒有興致,我隻是想偷懶。
  但是,他毫不計較,從挑房買房乃至裝修買家具,他都樂嗬嗬地一力承擔。
  “小多,你想臥室的牆刷成什麽顏色的?”有時候,他會打電話過來問。
  “隨你。”
  “那,你喜歡落地窗嗎?”
  “隨你。”
  “窗簾用藍色的好不好?”
  隨你隨你隨便你,我好不耐煩。可是對我的壞脾氣與置身事外的態度,他竟不以為忤。
  他幫我辭了職。真是對不起費伯伯,我隻待了一年就辭職了。當把結婚請柬給他的時候,他驚詫的表情讓我無法麵對。我沒有向他和費伯母解釋,便匆匆地逃離。
  晚上總是無法輕易地安睡,往事總會徹夜打擾,還有一些不速之客的電話。
  “沈多,是我。”
  是母親打來的。我不驚訝她會給我打電話,事實上,這電話來得比我預想的要晚。
  “媽。”我淡淡地叫了一聲。
  “真的要跟江恩結婚?”她的聲音好冷,就像我手機的金屬外殼。
  我不語。既然她這樣問,一定是江恩已經通知了她。
  “世界上的男人那麽多,為什麽你偏偏要和你姐姐搶一個人?”
  “是姐姐搶我的,還是我搶姐姐的?”既然江恩並沒有和沈朵訂婚,那麽當年所謂的婚訊全都是騙人的。雖然並沒有對江恩動心,並不代表我願意失去一個喜歡我的哥哥。“媽,我累了,從小到大,您都讓我做孔融,我真的累了。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你說什麽?”母親的聲音尖利地刺耳。
  “我說,我以後總會明白的,會明白很多很多事。”我歎息著,“媽,其實我並不想懂,也不想知道,您知道嗎?”如果阿康在的話,那一切都不再重要。
  許久,母親都沒有說話。
  “你為什麽一定要嫁給江恩,你不是很愛楊康的嗎?”母親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如果你不是那麽愛江恩的話,可不可以……”
  “不跟他結婚嗎?”我意興闌珊地接口,“如果您可以勸他的話,我可以不結婚。”
  “你的意思,是和江恩這個婚是結定了嗎?你是成心氣我,是不是?你從小心理就不平衡,才這樣做,是不是?你是嫉妒沈朵比你漂亮,是不是……”
  我躺在床上,把手機放到一邊,可是母親尖銳的聲音竟還是不依不饒地傳進耳朵裏來。我什麽也不想說,隻任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這個家了!”母親絕決地掛斷了電話。
  黑暗中,我蜷成一團。
  家,我有過嗎?奶奶死了之後我就失去一半的家了,父親走了那另一半的家也沒了。曾經,阿康可以給我一個家的,可現在也不會有了。江恩呢?江恩會給我一個家嗎?
  我不信任自己可以擁有一個家。
  接踵而來的是,江恩的家人。
  “沈小姐,你知道我們是不會讚成你和恩的婚事的。”
  江恩的母親,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的反對。我也知道她一定不會滿意我的,尤其當挑剔的她看到那個即將成為她兒媳婦的人竟然神情萎頓,而且視她為無物之後,她更不會客氣了。
  “我的兒子很優秀,他也很挑剔,我不知道沈小姐用了什麽手段引誘他,讓他跟你結婚?”
  我傻傻地笑了,緩緩地抬頭看向即將成為我婆婆的女人。她年輕時候一定很美,不然不會生出江恩那麽漂亮的兒子。其實現在也不差啊,身段依然苗條,麵容依然光潔,而且舉止優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隻有三十出頭吧。隻不過那盛氣淩人的態度,讓人不敢恭維。
  “你這是什麽態度,就這樣對待未來的婆婆嗎?”
  見我隻是傻笑,她大聲喝道。
  見鬼,前一分鍾是誰說不讚成她兒子和我的婚事的,這一刻卻又以未來的婆婆自居。看起來這麽年輕,卻原來有了健忘症。我想著,不禁微笑。
  “你——”江太太氣地霍然起身。
  “媽!”
  我轉頭看過去,看見江恩推門進來。
  “媽,你什麽時候過來的?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江恩走了過來,“既然您過來了,我向您介紹一下,這是沈多,即將成為我妻子的人,小多,這是媽媽。”
  “兒子——”江太太看也沒看我一眼,徑直轉向自己的兒子。
  “媽,您有什麽疑問,盡管問我,別打擾小多,好嗎?”看見江太太不依的表情,他說道,“咱們現在先出去好不好,小多她身體不好,讓她在結婚之前多休息一下,您出來幫我看看我定做的婚紗配什麽首飾,好不好?”
  不管江太太說什麽,江恩把她拉出了房間。
  我無力地靠在沙發上,不能思想。
  晚上,江恩過來,說要帶我出去吃飯。
  “放心,隻有我和你,我已經送媽媽回上海了。”他邊開著車,邊對我說。
  “他們都反對,是不是?”我麵無表情地看著車窗外。
  “是我結婚,他們左右不了我的決定。我說過的,家裏的人由我來應付,你要相信我。”
  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
  “小多,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婚禮?一個西式的露天婚禮,好不好?”他開心地說著,仿佛已經忘了先前家人引起的不愉快。
  “隨你。”
  “今天我和媽媽給你挑了些首飾,明天再穿上婚紗一起試試,看看搭不搭?呀,差點忘了,明天戒指也會送過來,要看看尺寸合不合適……”
  我轉頭看他,很少看見他這麽形於外的興奮,一直以為他沉穩淡定到任何事都不會讓他開懷大笑。仿佛察覺到我在看他,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他很好看,尤其笑起來的樣子。
  我卻不想再看,別開臉去,繼續望向窗外。
  日子在繼續,離結婚的日期越來越近了。
  回宿舍收拾東西,看到一起住了一年的周悅欣。
  “真的要結婚了,不是嫁給你愛的那個人,不會後悔?”她看著我一件一件地疊著衣服,沒有過來幫忙。“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其實我根本不懂愛情。祝你幸福!”
  我曾經跟她講過阿康的事,她一定也對我很失望吧。
  婚禮的前一天,媽媽居然趕了過來。
  “我說過,你是我們的女兒,嫁女兒怎麽能不過來呢。”媽媽的臉消瘦而憔悴,但聲音還是像往日一樣動聽。“江恩啊,小多這孩子看起來脾氣挺好的,其實是個死心眼,以後你多擔待她……”
  “放心吧,伯母,我既然決定結婚,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我會盡我所能。”江恩說。
  “媽媽。”我喃喃地叫著。
  原來上帝並沒有虧待我,他還是送了一個媽媽給我,不是嗎?
  晚上,我和媽媽躺在床上說話,說著一個母親在嫁女兒的前一晚應該說的話。
  “結婚以後,就是大人了,不能像一個小女孩那樣任性了。他們家是有背景的家庭,既然決定在北京生活,那也好,最起碼少一些是是非非。如果他們家人過來呢,就以禮相待,他們對你不好呢,也別掛在心上。最主要的是,江恩對你好。孩子,媽媽也看得出來,江恩是個好孩子,他是真的喜歡你,你要對他好一點,別動不動就板著臉。一直這麽冷的話,會傷人心的。小康沒福氣,但媽媽希望你幸福,對江恩好點兒。結婚是人生的一個分界嶺,孩子,明天你就要開始你另一段人生了……”
  是啊,明天,明天我就要結婚了。可這個不是我所期望的婚姻,我有能力扮演好我的角色嗎?
  我好懷疑。

  20 下午 三點三十八分
  下午三點三十八分,我終於平靜了下來。
  “你和程驊,你們結婚有擺酒嗎?”他們好相配,穿起禮服來一定很好看。
  “沒有,隻是領證而已。”於悠微笑著對我晃了晃手,“你看,我們結婚戒指都沒有買,連婚紗照也沒拍。我們兩個加起來隻有兩千塊多一點的工資,他家裏也困難,所以我們能省則省了。
  “可你們一定很開心。”我淡淡道。
  “開心,不過,領證前連著幾天做噩夢,挺嚇人的,不是夢見結婚的時候新郎不是他,就是他一下子娶了好幾個。醒了之後跟他講,他說他也做夢夢見新娘不是我。王如說她,——哦,對了,她去年結的婚,差不多和你同時——她說她結婚之前也做了類似的夢,後來才知道這種婚前的患得患失是很正常的,不用太在意。你呢,結婚前有沒有做什麽夢?”
  “我……”噩夢?
  我的婚禮本身就是一場噩夢。
  我和江恩的婚禮過於隆重,超過了我所有的想象。我沒有想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準備的婚禮,居然沒有一絲一毫倉促的跡象。
  江恩告訴我是一個西式的露天婚禮,我以為隻是擺酒請我與他的親戚朋友而已,哪知到場的賀客竟有幾百人之多。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嫁了什麽人。我知道他家有錢,知道他優秀有能力,知道他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家公司的副總經理,卻沒想到他竟豪富如斯。
  “新娘子的婚紗真漂亮……”
  “聽說是法國的名設計師設計的……”
  “據說今天的婚戒……”
  我不經意聽到周圍的人談話唏噓聲,好懷疑地看向身旁笑得誌得意滿的他,竟覺得陌生起來。
  一整天,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一般,一身身地換衣服、換首飾、補妝,敬酒,假笑,聽著諸如郎才女貌的奉承話。天知道,他有才不假,但我的貌未必及得上他的。一天下來,沒有吃任何東西也什麽東西也吃不下,我覺得麻木而虛脫。
  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婚禮。
  “我的婚禮呀,隻要我和阿康兩個人就夠了。如果夏天結婚,那我們就去西湖劃船,在白堤散步,再去靈隱寺求個簽。如果冬天結婚呢,我們就去哈爾濱看冰燈,吃一串冰糖葫蘆,在冰雕的迷宮裏轉一圈,多美……”
  我討厭繁文縟節,討厭人多的地方,討厭我所經曆的這個婚禮。可是,江恩不知道。我的這番話,是對於悠說的,連阿康都不知道。
  一整天,我的眼前晃動著各種各樣的人,看得我眼暈,大家不停地說著恭喜恭喜,然而何喜之有?我頭痛著。
  “新娘子的臉怎麽老繃著……”
  “對啊,還陰沉沉的……”
  “嫁了這麽好的人家,麻雀變鳳凰了,該偷笑才對……”
  上衛生間時,聽見有人這樣說。
  麻雀變鳳凰?怪不得,怪不得母親一心想要讓沈朵嫁江恩,為此還謊稱他們訂婚結婚,是為了騙我,讓我對江恩死心?還是這個江恩優秀到讓她們想入非非的地步?
  可是,他再優秀又有什麽關係,他有錢又有什麽關係,我隻知道,他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尤其在看到費伯伯他們一家,他們誠心地來恭喜我,可是總有那麽一點點遺憾橫在彼此之間,說不出的難過。而媽媽,她看我穿上婚紗之後說她有事要走了。我知道她是怕觸景傷情,沒有挽留她。
  我看著眼前觥籌交錯的人們,心裏一陣發涼。我為自己選擇了什麽命運,以後的路,我該怎麽去走?
  他喝醉了。
  他的父母和我一起把他送回飯店。在車上,他靠在我的肩上,傻笑著,喃喃自語著我聽不懂的上海話,而我的公公婆婆的神色卻嚴肅地嚇人。
  把他扶到床上安頓好,婆婆說公公有事要跟我談一下。
  跟江恩的父親是第一次見麵。長這麽大,也是第一次跟一個管理著那麽大的一個公司的商人見麵。他的長相並嚴厲,反而斯文儒雅,一種很書卷氣的感覺,並不像我想象中的商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坐在他的麵前,我感覺背脊發涼,連寒毛似乎都要豎了起來。
  “江恩告訴我你叫沈多,是吧。”他推了一下他的眼鏡,開口說道。
  “是。”我輕聲答道,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迎上他的眼睛,倔強地看著他。
  “江恩這孩子從來都不是做事沒交待的人,這次,他說要結婚,而且這麽快,很出乎我們的意料。”他的眼睛盯著我,那是一副研判的眼神,“所以,我調查了你,然後我們的結論是不同意這樁婚事。”
  是嗎?那為什麽不來阻止?我疑惑地想著。
  “江恩說,他要娶你,不管我們支持還是反對。我想知道的是,沈多,你愛不愛江恩?”
  他調查了我,那他都知道什麽?知道阿康?他問我愛不愛江恩,那他有沒有問過江恩愛不愛我呢?
  “雖然我們不同意這門婚事,但江恩堅持,我們也隻有同意。”他沒有等待我的回答,繼續說道,“但是,他為了娶你,同我簽訂了一個合同,就是他要繼續在公司幫我五年。”
  什麽?我迷惑地看著他。
  “他從國外回來後一直在公司幫我,其實我知道他誌不在此,但是為了娶你,他違背了自己的誌願,情願留下來幫我。”
  江恩……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對他有一些了解。這些天來,他為了你們的婚事,從設計婚紗禮服到訂結婚的場地,每一件事都親力親為,力求完美。而且,他阻止我們和你交談,也不讓我們和你見麵。”
  我垂下眼瞼,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
  “不管怎樣,你做了我們家的媳婦兒,我們是一家人了,你也應該叫我一聲爸爸吧。”他忽然放鬆了口氣說道。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因為他和緩的口氣而有些不知所措。
  “我和他媽媽住在上海,一年中我們見不了幾次麵,我們見麵期間,總要像一家人一樣,你說是不是?”
  “爸、爸爸。”我輕聲叫道。
  “江恩他很會照顧別人,卻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你是他的妻子,你要好好照顧他。”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說道。
  他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了讓我了解江恩?
  他們當天就走了。
  平心而論,他們不是難相處的人,隻是我沒有心情去跟他們營造感情,他們也沒有時間。
  可是,照顧江恩……
  他醉得好厲害。我拿了熱毛巾給他擦著額頭,看著他因為酒精而通紅的臉。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他,他真是好看,很早以前曾經聽沈朵說好多女孩子見了他的容貌後而自慚形穢,阿康還曾經吃醋地問他和江恩到底哪個比較帥……
  阿康,在我心目中,自然是你……
  阿康,阿康……
  想到這個名字,我就無法再麵對江恩,起身走到客廳,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膝,頭放在膝蓋上。
  我結婚了,可是我該怎麽去麵對婚後的生活?
  阿康,阿康,你給我選擇了一個怎樣的生活?
  “我很欣賞Jack最後的話,如果你真正愛一個人,你不會希望他為你傷心一輩子或去死,而是希望他能夠繼續生活下去,快樂地生活。”
  記得以前和阿康一起看《泰坦尼克號》的時候,阿康這樣對我說。
  可是,阿康,在沒有你的歲月裏我該怎麽生活?
  阿康……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你醒了。”
  眼前是江恩放大了的俊容,我不禁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原來睡在床上,而江恩站在床邊,正俯身看著我。
  “對不起,我昨天喝醉了。” 他握住我的手,輕聲說道。他已經恢複了平日幹淨整潔和神采奕奕,嘴巴裏也沒有一點酒味。“現在還累嗎,要不要起床洗漱,然後吃點東西?”
  “哦……”不習慣於他這樣的說話,我抽回自己的手,手忙腳亂地坐起身。
  他一手扶住我的肩,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順勢在床沿坐了下來。
  “小多,我們以後是夫妻了。”
  我知道,是阿康的遺願,是我的點頭還有你的堅持,加上昨天的婚禮,所以你成了我的丈夫。可是,我懷疑自己有能力去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我垂下頭。
  “我會對你好,隻要你對我有我對你的十分之一我就滿足了。”
  “你……”十分之一,什麽意思?我瞪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在我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才回神。
  “好了,起床了。我叫了早餐,服務生剛剛送過來,來看看想吃什麽。”他對我一笑,徑自走向客廳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手撫在唇上,為他的親昵而怔怔地無法回神。這一輩子,唯一有過這樣親近的男生就是阿康,可是現在江恩成了我的丈夫。
  “今天,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早餐桌上,他問道。
  想去找阿康,可以嗎?
  “想去天壇。”我努力咽下口中的粥,小聲說道。
  有人說,就算是再刻骨銘心的愛情,也可能在下一刻被遺忘。可是,阿康,我忘得了你嗎?我能夠忘記你嗎?
  “我想在這裏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到了回音壁那裏,站在以前曾經站過的位置,我對江恩說。
  “好,我還是第一次過來,那我先自己逛逛。”他善解人意地微笑,走開了。
  我反身對著那麵牆壁,曾經,阿康在這裏向我求婚。
  “小念,我要娶你,今生今世我娶定你了!”
  娶定了我,而你現在又在哪裏?在天堂嗎?天堂是什麽樣的?是冷的,還是熱的?是白色的,還是藍色的?阿康,你的天堂裏,有車來車往嗎?阿康,你什麽時候學會開車的,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阿康,我好累啊,就請你給我啟示給我信心,告訴我以後該怎麽去生活。就請你出現吧,哪怕在我夢中也好。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了,你都不肯讓我夢見你?我很乖的,隻要是你說的我就會聽的。不然,你就把我也帶走吧,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對著這麵牆獨自說話。阿康,阿康……
  我握拳捶著身前的欄杆,竟不覺得疼痛,原來心痛的感覺如此深刻,肉體上的疼痛竟不再有感覺。
  “小多,你幹什麽?”
  恍惚中,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生活,究竟是什麽?以前我對阿康說,生活從來沒有給過我十足的歡喜,總是讓人悲喜交加。我其實錯了,生活其實是許多的哀傷和極少的歡喜,不是悲喜交加,而是悲大於喜。
  阿康說,隻有在痛與快樂中慢慢長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可是,我喜過了,也悲過了,仍然不懂生活,不懂我這個懵懂的婚姻,不懂我丈夫江恩。
  平心而論,他對我很好,一直別扭的是我。
  婚後一周的時候,我們搬進了裝修好的房子裏。
  “剛才的小房間作書房,好不好?想看書啦,上上網啦,都可以在那邊,安靜也沒有人打擾。這間呢,做嬰兒房,好不好?”他推開一扇門,牽我的手進去,“小多,看看喜不喜歡?”
  這間屋子不大,不到十多平米的樣子,牆壁是淡淡的粉色,上麵貼著胖胖的嬰兒照,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漂亮的嬰兒床,牆角是一套粉黃色的嬰兒桌椅,長毛地毯上散放著有著卡通圖案的靠墊和好多絨絨玩具。
  “我好喜歡小孩子,爸媽他們也盼著我們能早點生個小寶寶。小多,你是想過幾年生小孩兒,還是我們這兩年就生一個?”他摟住我的肩,親昵道。
  “我……”生……小孩?
  “對不起,是不是給你壓力了?小多,你不用想那麽多,我不會勉強你什麽,隻要你開心,我們不要小孩也可以。”
  我垂下頭,感覺好暈眩。為什麽,他一定要這樣遷就我嗎?他明知道我的心……
  “累了嗎?去睡一會兒,你昨晚好像沒睡好。”他攬著我的肩,帶我往臥室走去。
  臥室的主要色調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大衣櫃和梳妝台以及白色的地毯,唯一的不同是大床上紅色的床罩以及床頭櫃上花瓶裏的紅色玫瑰。
  他把我安置在床上,幫我蓋好被子。
  “睡一個小時,我給你做好吃的,醒來就可以吃了。”他拍拍我的臉,溫存地笑道。
  我閉上眼睛,雖然有些倦意,卻無法馬上睡著。過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他的動靜,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看見他還在床前蹲著,看著我。
  “睡不著啊?”他輕笑道,“小多,我們是夫妻了,跟你的丈夫在一起,用不著這麽戒備。我隻是想對你好,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對你好,我也會對你好。”
  “我……”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對我好,你也會對我……為什麽?隻是,為什麽你要對我好?不覺間,一層水意開始在眼眶裏聚集。
  “小傻瓜,被我感動了嗎?別哭啊。”他好看的臉俯了下來,輕輕地吻掉我眼中的淚,“我隻是希望你笑,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
  阿康也是這樣,希望我的臉上每天都帶著愉悅的笑容。可是,我可以笑嗎?阿康走了,我成了江恩的人,心卻死了。
  我垂下眼瞼,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老發愁的話,人會老得快的,我的小多才二十三歲,還是個小姑娘。”
  “什麽……小姑娘……”我知道自己,在阿康不在之後,已經老得像一個老太婆了。我吸了吸鼻子,忽然發現他的臉距離我太近了,甚至於能夠感覺到他熱熱的氣息正撫弄著我的臉。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那個拿著冰糖葫蘆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可我永遠都不再是那個十五六歲的高中生,永遠都找不回那時無憂的心境了。
  “你十五六歲的時候,有沒有一點喜歡我?”他突兀地問道。
  什麽?我一驚,抬眼正對上他的眼眸,甚至還可以看到他眼中的那個詫異的我。
  “你曾經有喜歡過我,是不是?”他凝視著我,不肯放鬆,“如果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斷了聯係,你會不會有一天喜歡上我?”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又有誰知道重新來過,我們會麵對什麽樣的事情,即使我那時對你有過好感又怎樣,我可以跟你來往嗎?
  “那我們就不想過去,隻想我們的未來,好嗎?”他俯下身,在我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臉貼著我的臉。
  我們的未來?我和江恩會有未來嗎?沒有愛情的婚姻也可以有未來嗎?
  “也許有一天,你會愛上我。”他輕道。
  我唯一的愛已經給了阿康,人,還可以有第二次真愛嗎?

  21 下午 三點四十六分
  下午三點四十六分,我又往沒有喝過一口的咖啡裏加了一塊糖。
  其實我不愛喝咖啡,阿康說咖啡喝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即使考試再緊張他也不讓我碰。江恩他也不喜歡我喝咖啡,他的理由和阿康相同,所不同的是,阿康自己也不喝咖啡,而江恩卻喝得很凶。
  “他愛你嗎?”於悠忽然問道。
  啊?誰?
  “我是說江恩,你的丈夫,他愛你嗎?”
  江恩愛我嗎?怎麽會?我搖頭,他應該討厭我才對,是我把他的生活攪得一團糟。
  “那你呢,你愛他嗎?你從來沒有對他動心過嗎?”
  “心都死了,還會動嗎?”我給於悠一個微笑,心裏卻是一片淒涼。
  “那,他對你不好?”
  他對我不好?也不是,至少剛結婚的時候,他對我很好,我不能違心地一概否定他。有相當一段時間,他很寵我,是我自己別扭。
  那個時候,他剛來到他們公司的北京分公司,而結婚讓他丟下了很多工作,所以婚後第三天他就開始了日複一日的繁忙,每天早上八點出門,中午也不回來,下午不到六點才進門。工作日如此,有時候周末也不能休息。
  那個時候,每次想起阿康,我就會給媽媽打電話,聽她慈愛的聲音,隻有這樣,我紊亂的心才能平靜下來。媽媽總會說,要對江恩好一點再好一點,“他多不容易,要適應北京這邊的氣候,還有那麽多事要忙。小多,你要多體諒他,遇事多想想他的好,別太任性了……”
  我任性嗎?也許有那麽一點點吧,可我已經盡我的能力了。
  早上的時候,我會盡量早起,給江恩熱牛奶和麵包。是媽媽說的,“怎麽能夠讓自己的丈夫空著肚子去上班呢,不會做飯,熱熱牛奶總是可以的吧。”
  沒有想到我這個小小的舉動居然讓江恩感動了,麵包牛奶吃起來也仿佛是珍饈美味一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謊,我知道他們家肯定是有請保姆的,早餐肯定要比這些來得好吃而有營養。
  “這是自己的太太做的,阿姨做的怎麽能跟我的小妻子做的相比呢。”他樂嗬嗬地說。
  自己的太太,我的小妻子……他說得好順口,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回應。
  八點鍾他會準時出門,出門前他總會把送他出門的我一把拉進他的懷裏,在我臉頰上輕吻一下,說他下班後會早點回家,然後輕快地下樓開車去公司,留下一個被動的我對著空蕩蕩的樓道出神。
  中午的時候,他會打我的手機問我吃飯了沒有,問我做了什麽。
  “在逛街嗎?累了就打車回去,不要去擠公共汽車。外麵冷,出門穿厚一點的外套了嗎?午飯吃什麽,不要不吃……”
  有的時候,站在大街上,聽著他的聲音,我都有些恍惚,心底常會有另一個聲音冒出來。
  “……你沒有忘記吃飯吧,嗯?北京現在也一定很冷了,記得出門的時候穿厚一點……”
  阿康,阿康,是你嗎?
  “小多,你在聽嗎?”
  江恩的叫聲讓我回到現實,讓我知道這已經不是一年前了。
  “哦,我在。”我擦掉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下來的淚水,輕聲答道。
  “累了就早點回家,好嗎?”
  他柔和的聲音會讓我的心為之一窒,我慌亂地答好然後掛斷電話,看著周圍陌生的人,眼淚就流了下來。
  剛剛十一月,為什麽會這麽冷?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他們為何這麽匆忙?他們可曾有過相愛的人,他們可曾像我這樣不知所措?
  也許,我是該回去了。
  下午六點前,他回到家。剛結婚的時候,他常常會做飯給我吃。那個時候,他總是不讓我插手,隻讓我去擦桌子,或者“去看書吧”,因為他“一個人就能搞定”。
  “以前也不會做,在國外的時候,會有一些聚會,就跟人學了幾道菜,後來做給那些外國朋友吃,他們都大呼中國菜好吃,每次連盤子都會舔得幹幹淨淨。”
  吃飯的時候,有時他會講起國外的生活。
  “真的,會那麽饞嗎?”我記得阿康有說過在美國很多地方都有中國餐館的。
  “當然是真的。當然也可以去餐館吃,不過奢侈的機會還是很少的。”
  奢侈嗎?你家那麽有錢。
  “我去留學的時候沒有用家裏的錢,在那邊的生活費都是去打工賺的。”仿佛看出了我的疑問,他說道。
  “那,你像阿康那樣去教小孩子中文嗎?”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哦……不是。”他的笑容消失,聲音沉了下去,“我幫一些公司做事。”
  他不高興了嗎?
  “你怎麽不吃了?”他忽而又笑道,夾菜到我碗裏,“快吃啊,我燒的菜不好吃嗎?”
  “沒有。”我低下頭,專心吃飯。
  偶爾地,他也會帶我出去吃飯。他是個美食主義者,總是知道一些不是很貴卻很有特色而好吃的地方。
  “最喜歡吃哪兒的菜?”有天,吃完飯後一起去散步,他問我。
  “都還好了。”我喜歡吃口味清淡的菜,阿康也是。
  “下次我們去吃雲南菜好嗎?”他伸手攬住我的肩,“冷嗎?”
  我搖頭。
  “手這麽冰了,還說不冷。”他摸了摸我的手,然後把他的西裝外套脫了下來,一把包住我,“冷了就應該告訴我,要不然凍壞了你,我會心疼的。”
  我的心裏一顫。
  “……這麽怕冷,怎麽不告訴我,不然受凍的是你,心疼的可是我……”阿康也曾經這樣說。
  “怎麽了?”
  他從我身後抱住了我的腰,頭放在我的肩頭。
  “沒有。“我悶聲答道,感覺整個人都被他的味道包圍了。他的衣服就像他的人,很幹淨而舒服的感覺。
  “今天上街買什麽了?”他忽而問道。
  “什麽也沒有買。”
  “那我的小妻子今天上街都做什麽了?”他的唇附在我耳邊,輕聲問道。
  “隻是……隻是看人。”
  “是不是一個人太寂寞了?不然,明天我放半天假,陪你逛街好不好?”
  明天是……
  “不用了,”我放鬆了口氣,故意用輕快的口氣對他說道,“明天我不出去,你上班要緊,我不會太悶的。”
  “真的嗎?太太不用替老公省錢的。”
  “不、不是了,隻不過明天……明天又不是周末,你還是上班吧,好嗎?”明天我隻想一個人過。
  “好吧。”過了好久,他才說道。
  他,不開心了?我伸出手,怯怯地碰了一下他放在我腰上交握的手,不料卻被動作快的他一把抓住,被他的手掌包住了。
  “你的手還是好冷。”他說。
  手涼沒人疼,以前和阿康一起看過的一部電影裏女主角這樣對男主角說。那時候的冬天,阿康總是用他寬大的手掌做我最暖和的手套,他總是像那個男主角那樣說:有我呢。
  阿康,阿康……
  “明天,有什麽計劃嗎?”
  啊?我驀然回神,心陡然一顫,有一種被窺探的感覺。
  “我……”
  “小多,你不想說,可以不用說,我沒有要你什麽事情都告訴我。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願意聽。”他好溫柔地說道。
  我心一動,卻不知道怎樣去回應他。
  阿康,我該怎麽辦?
  十一月十八號,隻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但對於我,對於媽媽,是特別的。
  “喂,媽媽,是我。”江恩上班走了之後,我打電話給媽媽,“在今天這個日子裏,感謝您二十三年前生下了阿康。媽媽,您受累了……”
  三年了,每年的十一月十八日都會打電話給媽媽,然而第一次這麽淒涼。
  “孩子……”電話那頭,媽媽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媽媽,我會給阿康買蛋糕,代他去以前他喜歡的地方吃麵,給他買生日禮物。媽媽,您不用操心了,我會陪他過這個生日的。”
  我出門了,穿著阿康以前送我的紅色呢大衣,背著以前阿康買給我的背包,紮著高高的馬尾,像過去幾年的每個十一月十八號那樣歡快地出門。
  阿康,今天是你的生日,今天陽光分外地好,今天我好開心。
  阿康,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先去吃你以前愛吃的麵?
  上午十一點,我坐公共汽車來到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麵館。阿康,你有兩年沒有來這裏了,還是以前的門麵,老板卻換了人。
  我要了兩碗麵,一碗給你,一碗給我。隻是,再沒有人坐在我的身邊陪我一起,也沒有人會分掉我吃不完的那半份。阿康,你以前喜歡跟我講大道理,你說我們現在有麵吃多幸福,想想邊遠山區那些食不果腹的人,想想非洲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所以不可以吃剩下。
  所以,阿康,我把兩碗麵全都吃了。你瞧,我一直都最聽你的話了。
  阿康,吃完麵我們去逛街吧,挑一雙你喜歡的運動鞋,我早就想買給你了。我記得你去美國之前的那雙鞋已經不好了,如果你回來,就沒得穿了,也就沒辦法打籃球了。
  我在雙安給你買了一雙鞋子,很舒服,你一定會喜歡。
  阿康,你不要怕花錢,父親留給我的錢我從來沒動過,我上班的工資幾乎也都存了起來,偶爾奢侈一次也沒有什麽。
  你總是這樣,給我買東西,從來都不說奢侈。
  阿康,我渴了,我們去麥當勞喝可樂吧。
  我不愛喝可樂,可是,你愛喝,那我也會愛喝的。我要了一杯大的一杯小的,真搞不懂,這麽冷的天還要加那麽多冰塊。
  以前我們也一起去麥當勞,你總是一邊啜著可樂,一邊跟我漫無邊際地說話,或者跟我一起看書看雜誌。
  從麥當勞出來,已經三點了。阿康,我們該去拿蛋糕了。我在學校的蛋糕店裏訂了你喜歡的水果蛋糕,放心並不是很大,如果吃不完可以送給別人吃,不會浪費的。
  拿了蛋糕走在學校我們一起走過的那條路上,我想起於悠了,想起我們一起相處的四年。阿康,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我在路旁的石椅上坐了下來,打開手機給於悠打電話。
  阿康,她接了。你瞧,她還是理我的。
  “於悠,我想你了,今天格外地想你。以前的今天我總是把我和阿康吃不完的蛋糕拿回去給你吃,可是你不在我們身邊。那個時候,你總是說你和你的程驊不在一起,你不能陪他過生日,現在你一定很幸福吧。可是我的阿康,他再也不能和我一起過生日了。那會兒你最起碼還可以看到你的他寫的信,還可以聽見他的聲音,於悠,我親愛的朋友,我再見不到……”
  “喂,你找夏於悠嗎?你等——”
  話筒裏傳出來居然是一個我沒有聽過的男聲。
  我在做什麽?我不應該給於悠說這些的。我掛斷電話,然後關機。
  阿康,我真的失去這個朋友了嗎?我心裏好難過。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漸漸暗了,我覺得我的身體就好像身下的石椅一樣冷。我起身,拿起蛋糕和阿康的新鞋子,往路對麵花壇中的石桌走去。
  阿康,還記得這裏嗎?以前我們曾經一起在這裏看書,在這裏聊天,還在這裏接吻。
  我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手裏的蠟燭,然後把插在蛋糕上的蠟燭一一引燃。
  康,生日快樂!
  二十三根蠟燭,康,你二十三歲了。
  透過燭光,我妄想看到你粲然的笑臉,卻隻看見黑暗的光禿樹影。
  阿康,阿康,就請你讓我看見你一次吧,就一次,隻有你才能給我安寧的心境,給我生活下去的勇氣。
  康,哪怕是在夢裏,就請你出現吧。
  不覺間,蠟燭居然熄滅了。
  阿康,你愛我嗎?如果你愛我,你為什麽不出現?
  我跌坐在石凳上,竟無法起身。
  我不知道在黑暗裏坐了多久,隻是覺得身體僵硬無法動彈。我也不想動。如果就此風化成化石,也好,至少化石不會懂得什麽叫心痛。
  阿康,為什麽,最疼我的奶奶走了,我的父親走了,連你也要走。你說過的,即使世界沒有了,我還有你。可是世界還在,你卻沒有了。康,這個世界,對我還有什麽意義?
  人,為什麽要生而為人,如果有來生,我願做一塊沒有知覺的石頭。
  “小多。”
  康,是你在叫我嗎?小多?不是的,你一直都叫我小念,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康你忘了嗎?
  “小多,你快把自己凍成冰塊了。”那人輕輕地歎息,把我從凳子上抱了起來,“咱們回家,好嗎?”
  是……江恩?我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衣領,感覺到他要抱我離開。
  “阿康、阿康的鞋子……”
  “放心,我一會兒來拿。”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過去,還是暈了過去。恍惚中,聽見江恩在對我說話,然而說什麽,我卻不知道了。
  身體漸漸暖了過來,感覺到他把我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
  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黑暗裏自己正躺在家裏的大床上,整個人都蜷縮在他的懷裏。
  第二天,他沒有去上班,請了醫生過來看我。
  “隻是有些發燒,沒什麽大礙,多喝水,好好休息,吃了我開的藥就好了。”
  那個姓張的醫生三十幾歲的樣子,長相一般,一副魁梧的身材,看起來不像醫生,倒像運動員。他人好活躍,一來就很熱絡地跟我說話。
  “我叫張紹賢,江恩的好朋友。對你聞名已久,早就想見見那個讓江恩——”
  “看好了嗎?”江恩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因事沒到,”張紹賢把聽診器收好,笑道,“原來你這麽小,嫁給江恩真有點可惜了……”
  “好了,你診所裏不是人滿為患嗎?還不走。”江恩拍他的肩,催他早走。
  “你這個人,剛才哪個心急火燎地要我火速趕到的?好了,好了,不用你催,我走還不成嗎?”他收拾起醫藥箱,衝我擺擺手,“你可要快點好啊,不然江恩他會坐立不安的。我走了,再見。”
  我也微笑著衝他擺擺手,看江恩送他離開,混沌一片的腦子裏忽然想起江恩是怎麽找到我的,他怎麽知道我在學校,他究竟都知道些什麽……
  “要不要喝水?”江恩走了進來,問道。
  我搖頭。
  “小多,我們談談好嗎?”他坐到床頭,拿起我的手,“昨天是楊康的生日,是嗎?我知道,你愛楊康,或者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他,我也不希望你忘掉他。但是,我是你的丈夫,我隻想你有什麽事的時候,你能告訴我,而不是一個人像個小傻瓜一樣,在那麽冷的天氣裏坐在那兒把自己凍成冰塊。小多,我昨天很生氣,我氣你為什麽不好好珍惜自己。如果楊康昨天見到你那樣,你想他會不會生氣?”
  我把頭扭到一邊,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握住我的下巴,輕輕地把我的臉扭向他。
  “小多?”
  “對不起。”能說的,似乎隻有對不起。
  “你答應我,你會珍惜你自己。”
  我咬著嘴唇。阿康,他是個好人,我不應該這麽任性,讓他為我擔心。
  “我餓了,你說你煮粥了。”我輕聲說。
  “我給你盛,你等一下。”他拍拍我的臉,俯身在我耳邊說,“我寧願你傷害我,也不要傷害你自己。小多,我不敢奢望我能勝過楊康,我隻要你心裏有一點點我的位置,那就夠了。”

  22 下午 四點十一分
  下午四點十一分,我對著玻璃窗外發呆。
  “後來呢?”於悠問道,“你和江恩那會兒不是挺好的嗎?”
  後來總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何況,男人的誓言,什麽隻要你心裏有我一點點位置……哼!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我問於悠,問完不禁啞然失笑,其實,我何曾漂亮過。
  我不漂亮,世界上漂亮的人那麽多,像陳可,像於悠,像外麵的那對男女。
  “你看,他們站在一起,才叫登對。”我指了指玻璃窗外離我們大概十幾米遠的地方的那對男女。那個男人穿一身淺色的休閑西裝,身材挺拔頎長,麵孔清雅俊秀,經過他身邊的人無論男女都忍不住回頭看他。而那個女人,挽著典雅的髻,穿一身白色的長裙,披著寬寬長長綴著流蘇的淺紫色披肩,無論是衣服和鞋子都精致地讓人窒息,而她的人纖穠合度,麵孔像精雕玉琢的藝術品。
  我收回眼光,低下頭,長及肩的頭發也隨之垂了下來,遮住了我的臉。
  “阿沈?”於悠疑惑地看著我,“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我搖頭,看到於悠明亮的眼睛裏的擔憂與憐惜。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另一個阿康。”不知為什麽,眼睛又開始酸澀起來,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滑出眼眶。我曾經想,既然嫁給了江恩,那我就按媽媽說的那樣,不再像一個任性的小女孩,可是……
  冬天,總是冷得徹骨。
  那個時候,我總是躲在家裏,抱著一本學了一半的《俄語入門》寫寫畫畫,不肯出門。不看書的時候,我開始在廚房學習做東西吃。
  媽媽說的,煮東西並不是一件難事,就像學習一樣,有的人接受地快一些,有些人慢一些,因人而異。
  當我在媽媽的電話指導下第一次煮了一鍋皮蛋瘦肉粥時,江恩開心地像一個孩子,居然全部喝光了。其實那次的粥煮地很失敗,水放少了,鹽又放多了,毫無口感而言。
  他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
  睡不著的晚上,看見身邊他的睡顏,就禁不住會想,如果沒有阿康,愛上他也許並不是一件難事。然而不會有什麽如果,沒有誰可以取代阿康,我的初戀,所有真摯的感情,所有代表著愛情的怦然心動全都毫無保留地給了阿康,永遠無法收回了。一個人一生,能圓滿地擁有一次愛情,就足夠了。
  我和江恩,隻是世間許許多多沒有愛情的婚姻裏的一對而已。
  十二月的北京,蕭瑟而肅穆。
  那天是十二月幾號,我已記不得了,隻是那天他走得匆忙,說早上有一個會議要開,七點多就離開家了。後來,我打他的手機卻沒有開機。
  我坐出租車去給他送一份他落在家裏的文件時,還在想他臨走時說下班後要給我買栗子回來。
  八點四十,我在他們公司門口我碰到了他的秘書林小姐。
  “江太太,您親自把文件給江總,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本想把文件直接交給林小姐,就此回家,不料她極力讓我上去親自把文件給他。
  “江太太,您結婚那天好漂亮啊,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麽美麗的婚禮呢。”在電梯上,林小姐心無城府道。
  我笑笑,沒有說什麽。她看起來二十二、三歲的樣子,麵容清秀討喜,充滿青春氣息。僅僅幾個月之前,我也和她一樣過著平淡而滿足的生活,然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江太太,這間就是江總辦公室。現在還沒有上班,您直接進去吧,我去給江總泡咖啡,您要喝什麽嗎?”電梯到十六樓,林小姐把我帶到掛著總經理牌子的門前。
  “不用了,我馬上要走的。”我微笑,看著她離開。
  第一次來他工作的地方,以前他也曾說讓我看看他是怎麽工作的,我總是沒興趣。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我輕輕地推開門,卻不由得驚呆了。
  房間裏,是一對相擁的男女。
  男的,是他;女的,我沒有見過,但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兩人在低語著什麽,完全沒有注意到還有一個旁觀者。
  這算什麽?我輕輕地把門帶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我回身看見了正端著一杯咖啡過來的林小姐,我攔住了她。
  “我想他現在不需要咖啡,不用送進去了。文件你上班之後再給他吧,不要說我來過了。”我輕聲說道,把文件放在一旁的辦公桌上,衝她笑笑離開了。
  這就是無愛的婚姻了。我的心目中永遠都隻有阿康,而他也可以有他的愛人。既然如此,他做什麽要娶我。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荒謬?
  在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在一麵玻璃櫥窗前看到自己慘淡的影子。
  我不好看,沒有沈朵好看,也沒有他辦公室裏的那個女人好看。而且,我還不懂得打扮,瞧我身上穿的藍色格子大衣和舊仔褲,而且素麵朝天,分明還是一個學生的樣子,怎麽配得上他的身份。
  哼,做什麽要去配他,他又不是阿康。
  阿康,他才是那個最契合我的人。
  算了,既然我不愛他,他有了別人,又與我何幹?我長舒了一口氣,微笑。然而,那鏡子裏的笑容,竟有些苦澀。
  中午他打我手機,問我去哪裏了,“天氣好冷,還是快回家吧。”他說。
  放心,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把手機放到背包裏,歎了口氣。天,真的好冷了,但更為冰冷的是心情。背起背包剛要走,聽到旁邊有汽車喇叭的聲音。
  我轉臉看見路邊停的一輛灰色車裏坐著那個我見過一次的張醫生。
  “遠遠地看見是你,果然是。我叫你沈多,不介意吧?”他下了車,走過來熱絡地說著。
  我搖頭微笑,叫了聲張醫生。
  “去哪裏,我送你。”他指了指他的車,“對了,你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不然我請你吃飯吧。”
  “不用了,我不餓。”我沒有胃口。
  “那就是還沒吃過了。走吧,不要跟我客氣,我跟江恩是好朋友。”他一副義薄雲天的模樣。
  實在拗不過他,我隻好跟他一起去吃飯。
  “在美國那幾年,天天都想著能吃上一碗蘭州拉麵。”到一家蘭州拉麵館,叫了兩碗麵,“那時候經常吃方便麵,無聊的時候就對著麵說話。我記得江恩最經典的一句話是,麵啊麵,你為什麽會是彎的呢?這個家夥,是我們那一群裏最好命的。人長得帥,家境又好,讀書的時候追他的人一大群。”
  “他以前交過女朋友嗎?”不知道今天看到的那個女人是誰。
  “在美國的時候,他說他忙沒時間交,何況他那會兒心裏已經有人了。”他衝我擠擠眼睛。
  是誰啊?是——沈朵嗎?
  “後來回國了,前兩年聽他說他在相親,後來又不了了之,然後你們就結婚了……麵來了。”他等服務生把麵放到桌子上,拿了筷子挑麵開始吃。
  我也挑了一筷子的麵,吃了一口,還是沒有胃口。麵很燙,蒸騰的熱氣搔得鼻子酸酸的,嗓子有些癢,似乎是感冒的前兆。
  “你們認識那麽久,他一直都沒有要好的異性朋友嗎?”他的心思都在哪裏?
  “在美國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香港的女孩追過他,兩個人關係一直都很好,但江恩說他們隻是朋友。我也不是很熟,回國之後再也沒見過——嗚,快吃吧,趁熱。”他大口大口地埋頭吃麵。
  吃完飯我婉拒了他要送我回家的好意,坐公共汽車回去了。
  真是好笑,我問他的事幹什麽,既然不在意他,又何必問。我氣惱地問自己。
  我感冒了,自從和阿康一起後好幾年冬天都沒有造訪的感冒又來了。那天,江恩八點多才回來,沒有說他有什麽事,連我說話帶著鼻音也沒有發現。
  那場感冒,來勢洶洶,第二天嗓子就啞了,還咳個不停。
  “不要請醫生,也不是什麽大病,我吃藥就可以了。”我阻止他打電話給張醫生,“你去上班吧,我會吃藥,然後睡一覺就好了。”
  我打開衣櫃,拿他的外套給要去上班的他,一抖之下,竟從裏麵掉出一樣東西來。
  我從地毯上撿起一個小小的玉墜子,沒什麽特別,隻不過是用一根紅線穿著的觀音像而已。隻是我覺得眼熟,以前我肯定在什麽地方見過的。
  “怎麽了?”江恩過來問道。
  “沒事。”我把外套交給他,看他穿好後把那個玉墜子遞給他,“這是哪個送的,初戀情人?”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接了過去,竟什麽也沒有說。
  我本該心如止水的,我不該在意的,可是他的反應讓我心裏好不舒服。那個墜子既然是我見過的,那應該是……是沈朵的了。他居然把沈朵送給他的東西這樣隨身帶著,這個想法讓我好生氣。我可以接受他和任何人好,除了沈朵!
  這次感冒足足拖了半個月之久,到了最後,嗓子啞地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任性地不肯去看醫生,也不肯讓他叫張醫生過來。
  “就想這樣一直病著,讓我一直擔心嗎?”
  晚上,躺在床上,他從身後抱住我,輕問道。
  我沒有讓你擔心。我僵硬著身子,把他的手從我腰上拿開。他又把手放了回來,我拿開,他卻緊緊地摟住了我。
  “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你不要這樣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笨蛋,靠這麽近,你不怕自己也感冒麽?我想掙脫他,卻抵不過他的力氣。
  “小多?”
  “我好累。”我的聲音粗嘎而難聽,連自己聽了都覺得難過。
  背後傳來他的歎息聲。
  總覺得我和他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牆,不止有阿康的存在,還有沈朵還有其她女人還有許許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陳可,你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是為了什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我知道,江恩他是一個好人,而我利用了他,因為阿康死得太快,快得讓我沒有辦法去接受。所以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在他身上去找一個依靠。陳可,我是不是一個壞人?我是不是在毀掉一個人一生的幸福?其實,有的時候,我想對他好一些,我想好好地待他,但是阿康在這兒,在你對一個人全心付出後又怎能對另一個人付出?而且,還有沈朵,還有其他愛他的人,你知道他那麽優秀。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想要的,也隻是一份最普通的感情,上天為什麽要把阿康收回?”
  那個時候,會發這樣的郵件給陳可。
  “……有沒有想過,江恩也許是愛你的?沒有人願意為了別人,而甘願賠上自己一生的幸福。阿沈,既然楊康不在了,有沒有想過再去愛一個人,而那個人,恰好是你的丈夫,他優秀也罷,普通也罷,既然他已經是你的丈夫了,那就試著去愛他看看,也許你會有收獲的……對了,我給楊康的奶奶買了一頂帽子,用楊康的名義寄回去了。阿沈,楊康如果有靈,也希望你能快樂,是不是?”
  “阿康自然希望我快樂,隻是我心裏關於愛情的麵孔隻有阿康那一張,早已生了根、發了芽,再也無法拔除。每一次當江恩吻我碰我時,我都有一種罪惡感,我總是感覺到阿康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可是,江恩他是我丈夫,是阿康為我選的丈夫,我好矛盾……”
  “傻阿沈,你那麽聰明,在這件事上居然沒有一點的感悟力。阿沈,珍惜你所擁有的,千萬別輕視你所擁有的……”
  我擁有什麽?我不知道。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起,他漸漸回來地晚了,不到十點不會進門。不知道是真的工作在忙,還是其他原因。他不說,我也不問。偶爾他會說他要回家吃晚飯,可我做了晚餐等他,哪次不是我等到快睡著時才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他竟不再領情。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他突然提議出去玩。
  “想去哪兒都可以,國內國外你來挑。你生日就要到了,就當我送的生日禮物。你以前不是想去巴黎嗎,我們就去巴黎好不好?”
  為什麽,我覺得他的口氣好像在施舍。
  我討厭他這樣的口氣,討厭他從背後摟住我的手,幾乎是不耐煩地掙脫了他。是啊,你終於有空出去玩了嗎?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去。
  為什麽,無法對他親近起來了?曾經,他是我喜歡的那個哥哥。媽媽和陳可都說要珍惜啊,要對他好一些,可我做不到,結婚初期那層溫情的麵紗不知何時被撕破,剩下的隻有苦澀。
  第一次吵架是在什麽時候?是了,是他爸媽過來那一次,聖誕節的前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們去機場接他的父母。
  “他們……”他們要住哪裏呢?去機場的路上,我不安地問他。如果住家裏的話,我不知道該怎樣招呼他們。
  “放心,他們住飯店,我已經給他們訂了房間了。”他忽然轉頭看了我一眼,“小多,他們是我爸爸媽媽,是你公公婆婆。”
  “我知道。”我轉頭看窗外。我知道他是說我整天打電話給阿康的父母,而且爸爸媽媽叫得那麽親熱,卻從來都沒有打過電話給他的父母。隻是,他的父母都是那樣讓人覺得高攀不起的人,是我從來都不想去接觸的人。何況,誰對我好不好,我感悟得到……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卻因為聽到一首熟悉的曲子,而不由得全身一震。
  “早已明知對他的愛,開始……”
  他什麽開的收音機,我不知道,隻是當我聽到這首歌,跟著唱了兩句之後,已經淚流滿麵。
  “你接爸媽,哭哭啼啼地算怎麽回事?”
  那天回家之後,他第一次對我疾言厲色,凶巴巴的樣子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你心裏就從來沒有過我,是不是?”他笑了,笑容卻是慘然的。
  “你根本不該娶我,你該娶那些正在等你的人。”我悲哀地說,“我的心裏沒你,你的心裏,就有我嗎?”
  “你以為我的心裏裝著誰?”他瞪視著我。
  你的心裏裝著誰,我怎麽知道?不是沈朵,也許是那個香港的女孩,退一萬步,也不會是我。然而,為什麽他的目光竟然那麽黯然,讓我無法回應,仿佛我做錯了什麽事,居然有些理虧似的低下了頭。
  “總之,不會是我!”我咬牙輕道。
  他看著我,從喉嚨裏冒出一陣笑聲,那笑聲聽起來好傷心的感覺。然後他轉身走出門,把門關的震天響。
  我聽見樓道裏他急促的腳步聲,竟有些失神地跌坐在沙發上。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我在恍惚中突然被人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他回來了?他什麽時候回來的?我竟然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我看著他的頭發不複整齊,淺色的毛衣與褲子上居然有著不知從哪裏蹭的黑印子,而平時溫雅的眼睛射出鷙猛的光,晶亮得嚇人。
  他抱住我,抱得好緊,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歎氣,緩緩地摟住他的腰,感覺到他的毛衣冰冷,手冰冷,連臉也是冰冷的,隻有他的心在熱烈地跳動著我不熟悉的頻率。
  “今天是我生日,我們就不要吵了吧。”不想再跟他吵架,他是我現在唯一可以麵對的人。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多……小多……”他叫著我的名字,那聲音仿佛發自肺腑,仿佛要把我吞噬。
  “你以前……或現在……”有過別的女人嗎?我躊躇著不知該怎麽問出口。
  “什麽?”他低下頭,冰涼的嘴唇吻著我的脖頸。
  “沒有。”我問出來,他會生氣嗎?竟然有那麽強烈的直覺,他會不開心。
  這個男人,有著絕佳的條件,漂亮的人,優渥的家庭,機敏的頭腦,善解人意的性情,仿佛沒有什麽缺陷,我卻成為了他完美中的不完美。

  23 下午 四點三十二分
  下午四點三十二分,於悠提醒我背包裏的手機響了。
  我拿出手機看到是他打來的,隨手掛掉。
  “沒事,他的例行電話而已,不想接。”我對疑惑的於悠說。其實他今天的電話晚了幾個小時,什麽原因,我心知肚明。
  “例行電話?”
  “他如果上班每天都要打電話,不管前一天我們吵架吵得多凶。就是冷戰的時候,他也打。有時候,真的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愣了一會兒,拿起手機,將鍵盤鎖了,剛要放回背包,聽見有短信的聲音。
  “你去哪兒了?上街嗎?為什麽不肯接電話?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有事要跟你談。”他發來的。
  憑什麽你有空的時候就要一起晚飯?哼!
  “怎麽不回?”於悠看我把手機收了起來。
  “不想理他。”我負氣道。
  “阿沈,你現在真的有些……”她沉吟著,“怎麽說,你現在的脾氣真的有些任性,好像一個孩子一樣。以前,你跟楊康在一起,總是很懂事很理智的樣子。”
  是嗎?也許吧。可是我不想改,我想,也無須改了。
  “他愛你吧,”於悠明豔的臉上浮出一朵微笑,“阿沈,他是真的愛你的。”
  什麽?
  “我是說江恩,他愛你,也許比楊康愛你更長久,更深刻,更生動。”於悠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驚慌。
  怎麽可能?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他怎麽可能愛我?他怎麽可能愛一個愛著另一個人的人?他又怎麽可能愛一個讓他費心乏力、一個整天讓他不舒服的人?
  然而,於悠的口氣為什麽這麽篤定,篤定地像那時的媽媽。
  “孩子,江恩是愛你的,他對你的愛不亞於小康對你的愛。”
  那天,和江恩又一次吵架後跟媽媽講,她慈愛地說著這像是謊言的話語。
  “媽媽,您一定搞錯了,他怎麽可能會愛我。今天他爸媽回上海,臨走前他媽媽拐彎抹角地說我配不上他兒子,把我從頭到腳批評得一無是處,他居然一聲不吭。”我微笑,平靜地敘述著,雖然腦海裏浮現出我的婆婆指指點點的樣子,但我竟不生氣,仿佛是在說著別人的事。“媽媽,如果您在阿康麵前說我什麽都不是的話,您認為阿康會怎麽樣?”阿康會沉默地不維護我嗎?
  “孩子,話不能這樣說,我們家向來民主,小康從小就敢和你爸爸爭論問題,可能江恩他們家的家教比較嚴格,你不能認為他對你毫不關心對不對?”
  “媽,他關不關心我,我不在乎,原本我嫁給他隻是因為阿康,我知道阿康的心意。隻不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長久的。”也許,離婚並不是一件壞事。“媽,如果我和江恩離婚……?”
  “傻丫頭,愛情並不是婚姻的全部,能夠真正生活在一起的男女並不一定是因為愛情而結合。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媽媽在電話那頭沉吟良久,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把故事講給我聽。“在嫁給你爸爸之前,媽媽已經談過一次戀愛,那時候我二十四歲,比你現在大比你理智,可我還是認為他是我世界的全部。那會兒好多知青都開始托關係找門路想要返城,可他說他想在農村不想走,我說那我就跟你一起,你不走我也不走。可是,那年夏天,山洪爆發,他為了生產隊的那頭牛就再也沒回來。我被送回了家,有好幾個月,我都想尋死,直到有一天小康的外婆說,如果我去了,她該怎麽活。我發現,除了愛情之外,原來世界上還有許多東西……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再後來,我認識了你爸爸,我嫁了他。他人真的很好,我竟漸漸淡忘了那段感情的疼痛,開始過這種平實安寧的生活。二十九歲,我生下了小康。我是人家的兒媳婦,人家的妻子,還是人家的母親,平淡瑣碎的生活開始變得耐人琢磨,那個他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被翻出來。我依然愛他,隻是我更愛小康,愛我的這個家。當小康漸漸長大,有一天,你爸爸說他其實早就知道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隻不過‘死去的人不會複活,過去的事不會重演,人應該抓住現在,珍惜你擁有的一切’。那個時候,我發現在不知不覺中,對你爸爸的感情已經那麽深。他沒有給過我狂風暴雨般的愛情,但他對我的愛並不比那個他少,甚至比當初那段青澀的戀情更耐人尋味。我終於明白,一個人一生中可以遭遇到的愛情並不是隻有一次。這麽多年過去,我依然會每年去祭奠他,他在我心中從未死去。我知道,隻有我好好地活著,他才會安心……”
  我怔怔地握著話筒,聽著媽媽平靜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小多,你二十三歲了,已經是人家的妻子,要成熟地去思考問題,成熟地對待身邊的人和事,好好地待江恩……”媽媽最後說。
  好好地待江恩?阿康,阿康,怎樣才算待他好?我都不知怎樣對自己好,又怎麽待他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節到了。
  本來他打算趁過年的假期帶我去南方玩一次,卻因為我年前的又一次重感冒而未能成行。
  “我們就在北京過年好了,小多病了我不想帶她出門。”我聽見他打電話給他的父母。
  真是難為他,聽說他們家每年過年都有一次家庭大聚會,平常那些分布於全國各地或者說世界各地的親戚都會回上海。而他要因為我而缺席。
  “要不你回上海去吧,我自己……”留下好了。我躺在被窩裏,因感冒而引起的發燒使得我的臉好燙,頭好暈。
  “你是成心氣我,還是不願意看見我?”他掛掉電話,冷著臉說。
  “不是……”他在氣些什麽,是因為我突然的生病打亂了他的計劃,還是他母親在電話裏說了什麽。
  “那就什麽都不要說。”他坐到床頭,俯身,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小多,過年不要說讓我不開心的話,今年我們就在北京過年。等你好一點我們去給費伯伯他們一家拜年,你不是說你很想費欣了;然後我帶你去滑雪,你應該多動動,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蒼白。我一直希望你能夠回複到以前,許多年前我見到你時紅撲撲的蘋果臉。”
  “許多年前?蘋果臉?”我遲疑地重複著,感覺到他的額頭清清涼涼的。我早就忘記了什麽時候,我曾經有過一張蘋果臉,上高中的時候嗎?然而即使十年前我也沒有純然地快樂過。忽而想起第一次在家裏的客廳見到他,那樣的瀟灑俊逸,溫文爾雅,不像是凡世的人類。“你怎麽會到我們家去的?為什麽你要出現?”如果你當時沒有在我們家吃晚飯,也許我和沈朵的衝突就不會存在,也許我的生命跟現在不同。我昏亂地想著。
  “因為你在那兒,因為我知道你在那兒,所以我去了。”他輕吻著我的臉,我的鼻子,我的唇。
  “真的,是為了我?”昏昏然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隻是,為了你。”他肯定著。
  怎麽、怎麽會這樣?我扭過臉去,想躲開他的唇,想讓自己紛亂的心情平複下來。媽媽說他愛我,可是他不是愛那個……在他辦公室看到的一幕究竟是怎麽回事?與他相擁的那個女人又是怎麽回事?
  “小多?”他輕握我的下巴,強迫我麵對他漂亮的眼眸。
  為了做我的哥哥嗎?我抬手撫上他的麵孔,跟我結婚以來,他一定很累,他憔悴了,俊雅的麵孔失去了以往的光澤。
  “哥,對不起。”這句話衝口而出,然而對不起什麽,我又說不清楚。隻是覺得,讓他受苦了。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好看得要命。
  “你這個……”
  這個什麽?我沒有聽到,因為他的話淹沒在我的口中。
  他從來沒有這樣激烈地吻過我,其實沒有人這樣吻過我,連阿康都沒有……我一把推開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唇和舌都痛。
  “我……感冒……我有病毒……”我慌亂地說著,看著同樣大口喘氣的他。
  這次的病來得快,竟去得也快,除夕之前,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竟全好了。除夕夜,他把我裹地嚴嚴實實的,一起去了費伯伯他們一家。一進他們家門,一股溫馨的氣息撲麵而來。欣欣見到我高興地不得了,一口一個姐姐,把他的好吃的、他的玩具堆了一沙發都要給我;而費伯母拉著我的手,問我有什麽想吃的她要給我做;費大嫂聽說我大病初愈,把暖手爐翻了出來,生怕我凍著似的;費伯伯和費大哥直說我瘦了。
  “姐姐你多過來跟欣欣玩。”吃完飯,欣欣讓我抱他在懷裏,然後對江恩說,“叔叔不要讓姐姐再生病了。”
  “欣欣,你若叫我哥哥,你要什麽玩具我都送你。”江恩說道。
  “我要飛機!”欣欣喊道,然而看著江恩,他問,“叔叔,為什麽要叫你哥哥呢?”
  欣欣叫我姐姐,卻稱江恩為叔叔,雖然江恩不滿意,卻拿小孩子的堅持沒有辦法。
  “姐姐,康哥哥什麽時候回來?”臨走的時候,欣欣趴在我耳邊小聲問,“姐姐,我想康哥哥了。”
  “康哥哥……康哥哥他……”我如受重擊,一時間沒有辦法去回答他。
  “康哥哥他在外國念書,還沒有念完博士,等念完他就會回來了。”江恩在我身邊沙發的扶手上坐了下來,攬住我的肩說。
  我抬頭看著江恩,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跟費伯伯他們講了楊康的事,”回去的路上,江恩一邊開車一邊說道,“沒有理由不告訴他們。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真的很關心你。”
  “哦。”我淡淡道。看到不斷成長的欣欣,想起阿康和我兩次撿到與家人走散的這個孩子,這就是緣分吧。可,我和阿康,緣分竟這麽淺,淺得隻剩下回憶。
  “怎麽了?”
  “哥,當初……”為什麽沒有選擇沈朵?“當初為什麽沒有選擇沈朵?”還有那個張醫生說的香港女孩兒?
  “你想知道嗎?”他一別方向盤,把車子停在路邊。
  “哥,你愛過人嗎?你知道愛人的滋味嗎?你知道他不在你身邊的時候那種、那種牽掛那種思念那種無法抹煞的心底的疼痛嗎?”我恍恍惚惚道。
  “你以為我沒有嗎?” 他大聲說道,“我當然愛過人,我從十幾歲就開始愛一個人——”
  十幾歲?那個時候,懂得愛嗎?我感覺到他直勾勾地看著我。
  “你知道暗戀的滋味嗎?你時時刻刻都在牽掛著她、想念著她,可是她不知道,你知道那種滋味嗎?”他的聲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溫雅,變得狂躁,“你不懂吧,你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曆吧?”
  暗……暗戀?怎麽可能?我在昏暗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看得到他閃爍的眸子。
  “她……她知道嗎?”我囁嚅道。
  “她、她不知道,”他的聲音黯然,“我從來都沒有告訴她,我本來想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說,她……”
  “她……怎樣?”我的心一顫。
  “我失去了她。”他頹然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失去了她。”
  “哥……哥哥……”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突然有一種憐惜的心情,我覆上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對不起,哥哥,對不起。你,沒有機會再贏回她嗎?”
  他沒有說話,卻鬆開了安全帶,抱住了我。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為我了解他了,幾乎對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隻是有一個問題一直橫亙在胸間,那個人是誰,他暗戀的那個女人是誰?
  應該不是沈朵,沈朵是喜歡他的。難道,是那個香港的女孩?是那個和他在辦公室相擁的女人?
  他,哥哥是因為失意,所以才跟一個同樣失意的我結婚?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了起來。
  我還是不大出門,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最容易讓人感冒了,所以我不出去,江恩也不勉強。在家的日子,我開始認真地學俄語,因為越來越發現枯燥的語法和饒舌的發音背後有著讓我征服的樂趣。
  “Я люблю тебя。”有時候,也會發呆。阿康,我一直都想等你回來跟你說這句話;阿康,你可以聽見嗎?
  江恩在這段時間裏似乎開心了許多,不上班的日子總喜歡拉我出去逛街給我買衣服,而且買的都是那些顏色鮮亮而華麗又超級貴的衣服和鞋子。
  “我……”每次我都為難地看著他,我根本不喜歡穿那麽貴又這麽時髦的衣服。衣服,我隻喜歡舒服的而已,幾百塊和幾十塊的衣服,在我眼裏沒有區別。
  隻有阿康最懂我。
  “我喜歡你穿得漂亮。”江恩說,然後去刷卡,留下我看著商場的售貨小姐將試穿的衣服包起來。
  是怕我給他丟臉吧?我歎氣,揪然不樂。
  幾個周末刷了好幾萬塊錢,買的衣服幾乎塞滿了一衣櫃,可是我不開心。以前和阿康一起,偶爾買一件兩三百塊的衣服都要興奮半天的心情再也沒有了。
  偶爾地,費欣會打電話來,我就會去費家找他玩。
  沒有特別的歡喜,也不會太悲傷,連眼淚都不經常流。阿康,我能做到如此,已經是盡力了。
  四月中,北京在刮沙塵暴,很讓人難過而傷感的天氣。本來我是不會在這樣的天氣出門的,但因為費欣的生日去陪了他一天,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半。
  沒有坐車,我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想起和阿康唯一的吵架冷戰,是在這裏和解的。可是,抬眼望過去,隻有昏黃的天,連呼吸的空氣都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我喜歡這段路,阿康,你還記得嗎?
  “沈多?你是沈多嗎?”
  一個突兀而陌生的男聲在我身邊響起,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
  我回頭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穿一身黑西裝,戴著無框眼鏡,長相端正,很斯文的樣子。
  “你是——”我茫然地看著他。
  “我們高中在同一個班,你可能忘記我了,我是季彥誠。”
  季彥誠?季彥誠……是、是那個總是考第一的季彥誠?那個總是高傲地不理人帶著一副黑框眼鏡的季彥誠?
  “哦,你好,我……”記得你。仿佛高中三年我們並沒有說過幾句話,彼此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大老遠看見是你,就停下車來問,果然是你。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吧。”他指了指路旁的一輛轎車。
  “我……”雖然是老同學,但我們似乎無舊可敘。
  “好多年沒有見麵,我們聊聊不好嗎?”他一副懇切的表情。
  說什麽呢?隻記得他一向是老師的寵兒,隻記得他除了一次失手每次都考全校第一,高考時還是那一年的市理科狀元。
  “你這些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實話,他居然能記得我,真的有點讓我受寵若驚呢。
  “咱們班同學現在都怎樣,你知道嗎?”他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轉頭問我。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韓於悠死了,陳可在國外,其他人都沒有聯係。
  “那你……”他說話有些吞吐,“你現在怎麽樣?”
  我怎樣?我勉強微笑道:“我嫁人了,大學畢業後沒有考研,也沒有工作。”
  他“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半個小時後,車子開到了我家的樓下。
  “謝謝你,送我回來。”沒有等他下車為我開門,我懶懶地下車。
  “我們都在北京,”他也下了車,繞過來走到我麵前,遞過一張名片,“以後常聯係,好嗎?”
  “哦。”我應了一聲接過。本來就不熟,有什麽可聯係的?
  “那……”
  他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我看著他的臉居然漲得通紅。
  他又看了我一眼,繞過去上車,把窗玻璃搖下,探身說道:“有空給我打電話吧,再見,沈多。”
  我衝他擺擺手,看著他的車子開走,轉彎消失不見。
  這個人,真是奇怪。我回身,卻一頭撞進一個人的懷裏,我抬頭看見我的丈夫。
  “他是誰?”他冷冷道。

  24 下午 四點四十九分
  下午四點四十九分,我終於接起他打來的電話。
  “你怎麽了?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他的聲音帶著怒氣,“短信也不回?”
  “我為什麽一定要接?”我哼了一聲,不講理道。你現在不是跟她在一起嗎,做什麽要給我打電話。
  “小多,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講話嗎?”
  “我……”算了,我做什麽還要在這時候跟他吵架,況且,對麵於悠也在看著我。我歎氣道,“她怎樣?”
  “什麽?誰?”
  “她穿白色的裙,披淺紫色的披肩,像盛開的玫瑰,漂亮精致地可以奪走人的呼吸,我的父母給她取的名字真是取對了。你笑著看她,欣賞的眼神,我隔了那麽遠都可以看得到。我是傻子嗎?我也長著眼睛呢。”我輕聲笑了,眼淚卻又止不住了,“哥,我們一開始就錯了,我心裏裝著阿康,你身邊有其她人,這樣的婚姻繼續下去還有什麽意思?哥,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九年前,你以沈朵男朋友的身份出現在我們家;九年後,我們還可以離婚。我知道,她沒有結婚,她還愛著你……”
  “小多你——”
  “聽我說完。”我打斷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低說道,“我們之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決定了……”
  “你可以決定什麽?婚姻是兩個人的婚姻,不是你說了……”
  “今晚我就簽離婚書,”我不理會他在那邊說話,“房子和你的錢,我不要。我們之間,就到此結束吧。”
  我不理會他還在那邊說些什麽,便掛斷了電話,接過於悠遞過來的麵紙。
  “真的,要跟他離婚嗎?”於悠擔心地看著我。
  “記得剛才看到的那對漂亮的男女嗎,”我點頭,擦幹淚眼看著於悠。“那是江恩和沈朵,他們才是一對。”我和江恩,差太多了。
  “如果你愛他,你也就這樣放手嗎?”
  “才沒有,我怎麽會愛他?我不愛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心裏一驚,於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於悠看了我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
  “你不相信嗎?如果阿康愛上了別人,我一定會不顧一切把他搶回來,但是江恩我寧願把他讓給別人。”
  “你是在賭氣,你知道你否認的眼神跟當初你否認喜歡楊康很相似嗎?”於悠又拉起我的手,“阿沈,放在你手裏的幸福,你不要輕易地丟掉。”
  放在手裏的幸福,不要輕易丟掉?
  是誰說過同樣的話?
  “……阿沈,如果你願意,你是可以幸福的,不要丟掉你手裏的幸福……”陳可在郵件裏這樣說。
  可是,我沒有幸福啊,又何來丟掉。
  四月,那個刮沙塵暴的傍晚,我和江恩大吵了一架。
  “……我憑什麽要告訴你他是誰?他是誰和你又有什麽關係?我一天去哪兒了要你管嗎?”我對他的管東管西好惱火,尤其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一個男人送我回來好像犯了彌天大罪似的。
  “你是我的妻子!”他大聲叫。
  “可我不是你公司的部下,我沒有那個義務做事事都要報告給你!”我看著他俊美的臉,不知為何更加生氣。
  “你不是說事無不可對人言嗎?你是不是覺得虧心了,所以才不對我說那個男人是誰?你今天跟他在一起,所以手機關機?”他臉上的線條不再柔和,竟有一絲猙獰。
  虧心?我做了什麽虧心事了?我隻是碰巧遇到一個高中同學,我隻是今天忘了開機,我隻是今天有些傷感,就要受到這樣的對待嗎?阿康從來沒這樣對待過我。
  “阿康……”胸口一陣痛。
  “你是我的妻子,”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聲音竟在發著顫,“我的妻子,哈哈,她一直在想著別的男人……”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當初還要娶我?
  “我以為我可以……哈哈,”他傻笑著,抓住我的肩搖晃著我,“你究竟是長情還是無情?你究竟有沒有心呢……”
  “已經死了。”我任他搖晃著,麵無表情地說,“心,早就死了。你的心裏不是也有著一個你得不到的人嗎?”
  他仿佛受了什麽刺激,突地放開了我,瞪著眼睛,手抬了起來,想揮下來卻又突然定了空中。
  想打我嗎?我動也不動,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打吧,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也許,隻有身體痛了,胸口的疼痛才會減少一些。
  “我真想打醒你,”他咬著牙,“我真想打醒你,真想打醒你……”
  他說了好幾遍,卻一轉身向門外走去,同前兩次那樣,把門關得好響。
  他到底怎麽了,他究竟受了什麽刺激?他以前不這樣的,即使我會惹他生氣他也不會這樣。我頹然地坐在地上。
  其實,我不該這麽別扭,我隻需要告訴他我隻是忘了開機,隻是陪欣欣過生日,隻是在費家待了一天,隻是恰巧碰到一個高中同學,而他正好有車送我回家而已。我是怎麽了,為什麽一定要跟他吵?我支起腿,抱著頭放在膝上。我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呀?
  那晚他回來得很晚,我在迷糊中感覺到他睡到我身旁。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門了,中午的時候,他打了電話給我。
  “我要出差去上海。”他的聲音冷淡。
  “要……多久?”我問。
  “不知道,可能一個星期,也可能一個月。”他的聲音有些不穩。
  “哦,那要不要準備行李?”我淡淡地問。
  “不用了,上海那邊什麽都有。”他說。
  “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隻手擰著床單,怔怔地看著床頭櫃上的鬧鍾。而他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沉默著,電話裏隻有彼此的呼吸聲。
  “你——”
  “你——”
  過了許久,他竟和我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他道。
  “沒什麽事,你說吧。”我本想說讓他出去注意身體,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你想要什麽禮物,我帶給你。”
  “我……”禮物?我什麽都不缺,要什麽?“我沒有想要的。”
  “那好吧。”
  他再見也沒有說,便掛斷了電話。
  我不知道他去上海做什麽,也不知道他去多久,隻是那天早上我在睡夢中他出門之後就沒再回家,而那通電話之後竟也沒有別的電話打回。
  “五一”要到的時候,我打了電話到他的公司,可是我唯一認識的他的秘書林小姐也跟他一起去上海了,其他人也說不清楚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原本說“五一”的時候要帶我去什麽地方的……
  我在電腦裏找到他父母家的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那邊是一片歡聲笑語,不知道是誰接了電話說江恩在臥室,讓我等一下。
  我靜靜地等著,房子裏寂靜地隻有我自己的呼吸聲以及電話裏的嘈雜,而那邊的房子裏卻是笑聲連連。我恍惚地握著話筒,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了江恩的聲音,那麽愉悅地叫了一聲“沈朵,你來了”。
  沈朵……是沈朵啊……
  嗬嗬,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苦笑。我為何要給他打電話?我為何……
  “喂,你好,我是江恩。”他的聲音似乎近在咫尺,卻又如此疏離。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我輕輕地掛斷電話,一時間心敗如灰。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卻充耳不聞,任它響了整個晚上。
  康,我可不可以不守你的遺言,不守我的承諾?
  五月中的一天,季彥誠打電話來說一定要請我吃飯。自從一個月前跟他相遇以來,他打了許多次電話約我見麵,我都沒有心情,直到這次他說有幾個高中同學來北京,大家要見見麵。
  我去了。大家閑聊了一回,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大家都忙於學習沒有時間營造同學之間的感情,感覺淡淡的,吃完飯也就散了。
  “是我邀你出來的,理應我送你回去。”季彥誠執意要送我。
  拗不過他,可跟他一起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著,到了我家樓下,隻說了聲再見便分手,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送我。
  我悶悶地上樓,打開門發現燈亮著,然後看見江恩從臥室出來。他走了有一個月了吧,在那邊的生活看起來很好,至少他的臉又恢複了光彩。
  “你的日子似乎過的不錯,”他倚在臥室的門邊,一副嘲弄的表情看著我,“那個人,是那天送你的人?”
  “是又怎樣?”我輕哼,換鞋走到衛生間洗手。為什麽空氣裏一股酸酸的味道?
  “是又怎樣?”他走到衛生間門口,重複著我的話,“那楊康呢,你也把他忘了嗎?”
  “我忘不忘阿康又與你何幹?”我拿毛巾擦手,走出衛生間準備去臥室換衣服,經過他身旁時被他一把拉住,“你幹什麽?”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他似乎在努力壓抑著什麽,“小多,我是你丈夫。”
  丈夫?夫妻?我們這段婚姻真是奇怪。
  “我……不想吵架。”我低下頭,“請放開我。”
  他沒有動,許久他才鬆手說道:“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嗎?我想要阿康複活,可以嗎?如果阿康可以好好活著,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想要平靜地生活。”我輕聲說道。
  “平靜地生活?”他突地笑了一下,回身走回臥室。
  我們在冷戰。
  真不懂,這麽大的人了,居然像小孩一樣不說話,當對方作透明人。有時候,我也不想這麽幼稚,可是麵對他的時候就是任性地不想理他。
  “有誤會就解釋清楚啊,告訴他季彥誠隻不過是高中同學而已,然後直接問他沈朵究竟是怎麽回事……”陳可發郵件來說。
  “我瘋了?我才不要對他低頭,他誤會就任他誤會吧。”我回道。
  “阿沈,我怎麽覺得你越活越回去了,越來越像個小孩兒。阿沈,別再為這件事傷神,我希望你活得開心一點……”
  開心?開心長什麽樣子,我早就不知道了。
  夏天來了,天氣熱了,可我們相敬如冰。在炎熱的天氣裏,我總是感覺到冷。
  他每天早上在我還在睡時就去上班,總要到晚上十點多才進門,連周末也很少休息。偶爾,兩人都在家的時候,他在書房上他的網,我躲在嬰兒房看我的書,隻有吃飯的時候他才敲敲門叫我出去。他有時候也真的很怪,如果哪次我不想吃飯,不想理他,他就一直敲個不停,直到我出去為止。
  我是越來越懶了,整天窩在家裏不想出門,無所事事,腦子裏盤旋的是阿康和那些拗口的俄文。
  欣欣偶爾打電話說想我,我就會出去看他。季彥誠有時也會約我出去,我總是懶得動,後來想起我和江恩之間的爭吵他是起因,就更不想見他。
  陳可每周發郵件過來,我也越來越懶得回,因為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了。給媽媽之間的通話也漸漸少了,因為不想再拿我和江恩之間的事煩她,媽媽大概也很忙,偶爾打電話過來,也是匆匆地就掛了。
  生活就是無趣加無聊,毫無生氣。
  八月的時候,總是在想我是否該結束這樣的日子?我拖累了江恩,他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們,離婚吧。”
  一天晚上,我刻意地沒有睡著,等他上床之後,我背對著他說道。
  他沉默,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有在聽嗎?”我背轉身,看見他的眸子睜得大大的,臉上一片死寂。“哥,我想說,對不起。去年,阿康死了,他說一定要我嫁給你,我最後答應了他。現在想起來,我和阿康都利用了你。阿康是不想他死後我沒有依靠,而我把你當作我快要瘋狂時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為什麽不繼續抓住這根稻草?”他的聲音沉沉的。
  為什麽不繼續抓住你?因為……因為我在害怕,我心裏說道。然而,害怕什麽,自己又說不清楚。
  “哥,我不想再拖累你,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你不是我的負擔,你也沒有拖累我。”他甕聲甕氣地說,“你還不懂嗎?你說你想穿顏色鮮豔的衣服,你說你不想你的衣服也像你的人生一樣灰暗,你說你要比你姐姐活得精彩;你說你要嫁個有錢人,不用為生計發愁;你說,你希望你的婚禮是一個盛大的婚禮,在綠色的草地上,你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你的他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你說你希望結婚後能夠待在家裏讀讀外語,看看小說;你說……”
  “哥!”我嘴巴顫抖著叫出聲。他,他都在說什麽?
  “你十六歲時給我寫的你的願望,你不記得了嗎?”他的眸子晶亮,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的慌張。
  我的願望,十六歲時的願望?是了,我是寫過我的願望給他,是這些願望嗎?
  “你還不懂嗎,小多?”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而動聽。
  懂什麽?我不懂,不懂!我隻怔愣地看著他俯身過來,吻住了我的唇。
  我扭過頭,想躲開他。
  “我這一生,隻想與一個人在一起,隻想與一個人共建一個家,隻想與一個人有未來。”他呢喃著。
  我有些發傻。那個人,是我嗎?我不能動,隻能看著他的臉又俯過來。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看著窗外的陽光,一再的失神。
  我是怎麽了?明明是要跟他談離婚的,卻變成這樣?生命在給我開什麽玩笑?
  “不要離開我,不要放棄我,不要……”
  昨晚,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聽到他在我耳邊說。
  阿康,我該怎麽辦?阿康,你可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阿康,我真的糊塗了。
  他下午六點就回家了,居然還帶回一束白玫瑰。
  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花。阿康沒有送過我花,不是他不想送,是我不想他浪費錢。
  “我希望我們以後好好生活,不要輕易地再提離婚的事,好嗎?”他蹲在沙發旁,握著我的手,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我,認真地說。
  “我們的婚姻,可以有未來嗎?”我愣愣地說。
  “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可以有未來。”他的語氣肯定。
  什麽叫如果我願意,好像我們之間的關係惡化隻是我的原因。
  “為什麽?”你很重視我們的婚姻嗎?是嗎?是嗎?
  “有一天,你會懂。”他起身坐到我身旁,將我帶入他的懷中,“我為我這些天的行為向你道歉,是因為公司裏出了太多的事,現在一切都沒事了。昨晚的話,不要再提了,好嗎?”
  頭好暈,大腦已無法運轉。不知是因為中午沒有吃東西,還是因為他那些話。

  25 下午 五點零二分
  下午五點零二分,我將手機關掉。
  “你就這樣打算把他讓給你姐姐?”於悠沉靜地說。
  “什麽叫讓?他本來該是她的。”我呼了口氣,違心道,“陳伯伯說,沈朵沒有結婚。她都二十八歲了,她那麽美,為什麽不結婚?我到現在還記得江恩第一次來我家時她看他的眼神兒,還能體會她在家等江恩給她打電話的那種心情。從小到大,都是男生費盡心思去追她,她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一個人。”
  “那你呢?阿沈,別告訴我你對江恩一點感情都沒有——”
  “沒有!”我不假思索地打斷於悠,“如果有的話,也隻是我十五歲時對哥哥的那種感情。”
  “你一定要這樣自我欺騙嗎?你在害怕,你一直都在害怕,對嗎?”於悠一副了然的神情。
  害怕?我不禁打了個顫。
  “你害怕愛上江恩。你一直在和自己作戰,一直在為維護楊康和你之間的愛情作戰。你用所有意誌去抵抗你和江恩之間可能發生的愛情,每當你心中剛剛對江恩萌生一點好感時,你的潛意識裏就會百般推拒,你疏離他,冷漠他,你折磨他的感情。阿沈,你知不知道,楊康和你的愛情已經不是你生活的慰藉,而是一劑毒藥,不但會殺死你自己,還會殺死江恩。”於悠深深地看著我,“阿沈,別再欺騙你自己了,你愛上了江恩,對不對?”
  “我……”
  “也許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哪個時刻,至少他為你做的一切觸動了你。你看到他和別的人在一起,你會難過,因為你在吃醋。你心中最大的結除了楊康,還有你姐姐。江恩說過,他從來沒有愛過沈朵,你隻要放下楊康,你是可以幸福的……”
  “幸福……還記得我們看過的《大明宮詞》嗎,薛紹說,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很多次幸福,但隻能對其中一樁付出承諾。薛紹選擇了他妻子的幸福,而我在很久以前,已經對阿康付出了我的承諾……”
  “笨蛋!”於悠怒道,“你是薛紹嗎?你是一個懦弱的人嗎?你是一個不懂得忘卻不知道珍惜的人嗎?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即使薛紹,他也承認他愛上了太平……那隻是小說戲劇,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愚蠢,人應該活在現實裏。阿沈,你究竟是聰明,還是傻?”
  “我知道,我很白癡。”空空的胃囊傳來一陣痛,眼前一陣黑。這個世界,好討厭。這個我,好討厭……為什麽要變成這樣?
  阿沈,阿沈……
  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胸口好痛。
  “阿沈?”
  抬頭看到於悠站在我身旁,俯身看著我,明媚的大眼裏是滿滿的擔心。
  “我沒事。”我撫著胸口,對她擠出一個微笑。
  “你臉好白……你是不是又沒吃飯?”
  我搖頭,又點頭。
  “我不想吃,沒事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不餓。”看到她的擔心,我笑道,“我沒事,我不是吃不下飯,我隻是聞不了飯菜的味道。你,坐下吧。”我看著於悠坐了回去,不知怎麽想起中午他叫的外賣,就更加惡心起來,“都是他不好……我、我更不好。”
  他那天買了花送我,他本來是想和我好好談談的,可是我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
  “你說什麽了?”於悠看著我。
  “我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長久的;我還說,他隻碰了我的人,他永遠觸不到我的心;他說他愛我,我說即使是單方麵的愛情也不足以支持婚姻……”
  “然後呢?”
  “他跑出去了,喝醉了被他的醫生朋友送回來。”
  他曾經說過他不喜歡不清醒的感覺,即使喝酒也隻是淺酌,除了結婚那天,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喝醉過。可是那天,他喝得那麽醉。還有那個張醫生,他讓我待江恩好一些。
  “你這樣對他,你心裏會好受嗎?你隻要待他稍稍好一點,他就會欣喜若狂,他那麽愛你,你看不出來嗎?”他的口氣裏帶著責難。
  他那麽愛我,張醫生說江恩那麽愛我。可是父親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為什麽會愛?
  “沈多,你知道你的過去就像砒霜,不但毒害了你,也會殺死江恩。他等了十幾年才娶了你,他怎麽會輕易地放棄。算了,我也隻是個外人,你們好自為之吧。”臨出門,張醫生說。
  “我知道,我傷害了他,”我吸了口氣,對於悠說,“我知道我心裏也很不快活。第二天,他留下紙條說,他抱歉讓我照顧他一晚,如果還有以後的話,他不會再醉酒。他說他前幾個月對我不好,是因為公司裏出了一些事情,還說他看見我從別人的車子裏下來,他吃醋了,他在嫉妒。”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道歉了。”於悠的臉上展現出對江恩欣賞的神情。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個白癡。
  那天,接到陳可這樣的郵件。
  “……你是想耽在楊康的陰影裏,不想出來了,是嗎?”
  傻瓜,你不曾愛過韓於悠,都已經無法輕易對人動情。而我曾經那麽用力地愛過,怎麽可能說忘掉就忘掉……
  “可是什麽,既然知道他愛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於悠微嗔道。
  “有時候不能怪我,就像昨天……”我習慣地順手去拉長發,卻隻抓到發尾,才想起昨天我已經把頭發剪掉了。上次剪頭發是什麽時候,似乎是大三,是和阿康一起。“昨天,我剪了頭發,我早早地回家,我本來心情還好,可是他回來跟我吵了一架。”
  “為了什麽,”於悠不解,“為了……頭發?”
  我點頭。我們昨晚吵架是為了頭發,他怪我私自將頭發剪掉了。多奇怪,他什麽時候閑到來管我的頭發是長是短了。況且,頭發長在我的頭上,我愛剪就剪,好奇怪的“私自”。不就是頭發嗎,值得他那樣大呼小叫一通嗎?
  “隻是,為了頭發?”於悠有些啼笑皆非。
  我點頭,無奈地笑。他的脾氣已經不若以前那麽好,可能是我經常氣他的緣故吧。昨天,我也生氣了,氣他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一氣之下,我又搬出了沈朵。
  “你是想到她了,是不是?為什麽要在我身上找她的樣子?你想她直接找她好了,我不會攔你,你放心!”我衝他喊完,三步兩步跑回臥室,把門關得震天響,和衣撲到床上不想起來。然後,我聽見砰然門響的聲音,是他生氣出去了,然後整個屋子都寂靜了下來。
  “他整晚都沒有回來。”我把滑到臉頰上的一縷頭發放回耳後,突然怔住了——他回來過,他回來過的,我的睡衣是他換的……
  “怎麽了?”於悠挑眉問我。
  “沒事。”一種我自己都無法言明的不舒服感覺湧在胸臆間。
  “阿沈?”
  啊?我回神,看見於悠細致的麵孔上一副嚴肅的神情。
  “你,不要再這樣生活了吧。”於悠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我的手都痛了,“接受江恩,接納你自己的心,不要活得這麽痛苦。你知道,很多人、很多人都關心你。給自己一個幸福的歸宿,好嗎?”
  歸宿?我的歸宿又在哪裏?我的歸宿是江恩嗎?我不敢去想。
  “對了,表姐她怎麽知道阿康的事的?”我轉移話題道。既然表姐知道了,是不是代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奶奶呢?“奶奶、奶奶怎麽了嗎?”
  “楊康的奶奶,上個星期,去世了。”
  奶奶去世了?可,媽媽打電話並沒有說……
  “堂嫂說她外婆去世的時候很安詳,她一直都不知道她最愛的孫子已經先她而去,走的時候還抱著楊康送的圍巾帽子……阿沈,你不要多心,他們不肯告訴你,是因為他們不想給你負擔,他們希望你能和江恩好好地過日子……阿沈,你在聽嗎?”
  為什麽,老天要把愛我的人一一收回?那個慈祥和藹誇我眼睛大的老太太就這樣走了,那個因為愛屋及烏但是真心疼我的老人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阿沈?”
  “我沒事,”我搖頭,抽回我的手,摸掉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下的淚水,“我隻是難過。我跟你講過,奶奶她是真的疼我。我……那所有的人,都知道阿康……”這樣的人生,好苦。
  “嗯,大家都很難過。堂嫂說楊康是個從小到大都讓人不得不疼的孩子,他是他們最小的弟弟,他們一直都很喜歡他……可是,死者已矣。阿沈,堂嫂說她希望你珍惜你現在的生活,她說她也很喜歡你。阿沈,在這個世界上,你並不孤單,你還有我,你還有你的朋友陳可,你還有楊康的父母,還有……你還有江恩。”
  江恩……
  “你說,你嫁江恩是楊康的遺願,你說你把江恩當作你的一根救命稻草,真的隻是這樣嗎?如果那個人不是江恩,你會嫁嗎?”
  不是江恩?如果不是江恩……我想象不出其他的麵孔。
  “於悠,你知道的,阿康是我的全部世界,從小到大,除了奶奶,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對我這麽好,連我的父母都沒有。認識阿康以後,我再也沒有怨過上帝的不公,這輩子我想我不會再這樣傾盡全力地去愛……你也愛程驊,你應該知道我的感覺。”我咬著嘴唇,直到感覺到痛楚,“我以為阿康就是我的一生一世,我是要做他一輩子的小念……他想做什麽,他愛做什麽,我都答應,他要我做什麽,我也去做……然而我們做錯了什麽?那天,他說,他出了車禍,他說如果我不嫁江恩,他死也不會安心……他就那樣固執地不肯鬆口,直到他停止呼吸……為什麽,為什麽會是江恩呢?我真的不知道……”
  “也許,他認為隻有你可以代替他照顧他越來越年邁的父母,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所以他給你找了一個他認為的最好的歸宿。”於悠輕輕道。
  “我不知道,也許阿康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如果沒有江恩,如果不是他,他沒有把爸爸媽媽接過來,如果不是他代我為阿康做那麽多事,我一定不會撐著,我也許當時就瘋掉了……哥哥他為我做了許多許多事……”想起他飛到波士頓去接阿康,想起他的求婚,他的憐惜……“我當時想,就嫁了他吧。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了讓阿康安心,是為了讓爸爸媽媽安心……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想起結婚前母親打過來的電話,“也許就像我媽說的,我嫉妒沈朵,我的心態不平衡,所以我要嫁給她愛的人,跟當年瞞著他們跟江恩通信一樣沒有區別。”
  “真的嗎?”
  “我……”我不知道……“我其實並沒有想到這些,也許這些想法是在我潛意識裏,隻是……如果沒有嫁給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我向媽媽許諾說,我會很堅強,我會好好活著。可是堅強,當你的世界不存在時,你怎麽堅強?於是,在那個時候,我利用了哥哥。在他用結婚等其它事情引開我的注意力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那個時候,我不敢一直去想阿康……哥哥他對我好,他居然對我這麽好,雖然我們中間時時刻刻都橫亙著阿康的影子,即使……”我誠實道,“即使我不想承認,可是我知道,我也是懂得的,我隻是選擇了逃避。他真的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人,我有的時候就禁不住想,如果不是愛上阿康,那我一定是最幸福的人。曾經有一個時期,我想嚐試著回報。可是,總有許多不開心的事情發生,總有許多事情讓我不能理解。”我想起他辦公室的那個女人,他們相擁的情形。“他辦公室的那一幕,我怎麽也忘不了。雖然他曾經明示暗示過他對我的心情,其實我知道他在講什麽,可有意無意中,我總是在裝傻。我知道自己好笨,知道自己像個鴕鳥般不肯麵對現實,我是不敢去麵對現實。”
  “你對他說,也許他會給你一個你滿意的解釋。”
  “我想,我是個懦夫。”我不敢問他,就像那塊玉觀音一樣,我不敢問。“我不問他,我是怕他說出來答案讓我無法接受,是怕得出的答案太難堪,無論是他愛我還是不愛我。我,還很自私。我不能背叛阿康的愛情,連這種想法都讓我覺得自厭而自鄙。可是江恩,我又不得不麵對哥哥。其實,我知道他怎麽想的,他有時候想對我說,但又怕說出來我會決然拒絕他。所以,他選擇了不說。”
  “你們可真是——”於悠“嗤”地笑了出來,看到我的臉色,她止住了,“兩個笨蛋。江恩比我們大了幾歲,在感情方麵,也像個白癡。”
  “他不是笨,隻是他不該遇見我。”想他從小到大,都是女孩子追他,他應該從來都不知道怎麽向一個人表白。而我,對於感情,過於固執過於堅持過於自我,從來都不去在意他的感受。
  “既然知道錯了,向他道歉啊。低不下頭來,是因為可憐的自尊,還是因為可悲的懦弱?”於悠有時說起話來,還是那麽辛辣。
  “別說了。”你該知道的,自尊與懦弱,並不是主要原因。
  “如果是為了楊康,那更加不必如此,他不會因為你為他這樣為難自己而對你有半分讚賞。”於悠說著,似乎又覺得不忍,口氣緩和了下來,“阿沈,你一向很聰明的,不要讓那些悲慘的往事再蒙蔽你的心智。接受江恩並不代表你對不起楊康,事實上,你過得幸福快樂才是楊康最想要的。”
  我知道。道理,誰都懂。
  “讓楊康放心,讓所有愛你的人都安心。”於悠說著,眼眶居然濕了,“現在已經五點二十多了,我待會就要回招待所收拾東西,晚上九點多的火車回南京”
  “不能……不能多待兩天嗎?”我們見麵才兩個小時而已,這麽快又要走?
  “我過來出差的,辦完公事後馬上就給你打了電話。”於悠的眼神清亮而坦白,“阿沈,我想你了,畢業之後,我們一直都沒見麵。當表姐打電話告訴我楊康的死訊時,我一切都明白了,我知道的那麽遲。”
  我搖頭,這是我和爸媽之間的承諾,於悠又何必自責呢。
  “你來了,我好開心,我好久好久都沒有這麽開心過了。”我雙手握住於悠的雙手,“我們是好朋友,永遠都是,是不是?”
  “當然,永遠都是。我不會再說出一年前的話,我會相信你,我會支持你,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阿沈,我是懂得你的,你的固執,你的癡傻以及你對愛情的堅持。我之所以不理你是因為我也堅信人一生隻愛一次,我不敢想像如果我遭遇與你同樣的事,我會怎麽做。”於悠淚盈於睫,“推己及人,我沒有責備你的權力。隻是,江恩他是一個好人,就對他好一些吧。阿沈,我希望你選擇幸福。”
  我沉默著,幸福……
  “阿沈,”於悠試探著問道,“你肯嗎?”
  我看著於悠,深深地吸氣。眼睛好澀,不想再掉淚,可是眼淚水就不受控製地跑出來。
  “我……我會盡力……”
  “傻瓜阿沈……”於悠甩甩頭,仿佛要甩掉我帶給她的煩惱。

  26 下午 六點十分
  下午六點十分,我看著載著於悠的出租車淹沒在車陣裏。
  “傻瓜阿沈,北京南京也不過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你有時間,就來看我。”走的時候,於悠抱著我說。
  “以後,”從來沒有一個時刻,讓我對她如此依戀,“不會不理我了吧。”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看你,這麽瘦……”於悠哽咽著,“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希望你能胖一點兒。”
  “對不起……”我哭出聲來,“對不起,讓你擔心。我會好好的,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的……”
  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的,我轉身看著西天燃燒的晚霞,對自己說。
  阿康,我會好好活著,為了心中的你,我也要好好活著。
  首先,我要去吃飯。你說過的,希望看到我每天都吃得飽飽的。哥哥也是這樣,他不希望我餓著。
  我去吃麵,聞到麵的香氣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餓了。一年以來,第一次胃口大開,我居然吃了好大一碗。心情,也突然好了起來。
  然後呢?我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應該回家了。可是,江恩,哥哥,他……他也許在生氣吧。跟他道歉嗎?可是,說什麽呢?我說了,他會接受嗎?
  至少,對他說聲對不起吧。至少,要做以後的打算吧。即使我們之間沒有結果,我們不會再做夫妻,至少他可以做哥哥。
  我在忐忑不安中,坐出租車回家。
  “江太太。”
  一下出租車,就看到他的秘書林小姐。
  “林小姐,怎麽不上去?”
  “哦,江總一直等這個包裹,等了兩天了。”林小姐手上拿著一個大約二十公分長的盒子,眼神有些奇怪地看著我說,“我今天加班正好包裹送到公司,江總不在,我就送過來了,可是江總也不在家,我正要走呢,幸好碰見您。”
  “謝謝你,林小姐,”我接過盒子,微笑道,“麻煩你親自送過來。”
  “不客氣。那,江太太,我先走了。”
  我看著林小姐的背影,仍然訝異她看我的神情。
  我捧著包裹,慢慢走上樓去。他不在家,我打開門,看到客廳裏燈是亮著的。他回來過,又出去了?
  我走到書房,書房裏也是一片明亮。我把包裹放到桌子上,看見電腦也是開著的。
  他去哪兒了,電腦也沒關就走了。我坐到電腦前的椅子上,感覺渾身懶洋洋的。揉了揉幹澀的眼,不禁微笑,今天,好高興能見到於悠,雖然流了好多的淚。
  啊……忽然明白林小姐為什麽用那麽怪異的眼神看我了,因為我的眼睛一定腫地像個桃子了。
  我站起身,準備去洗個臉,卻在起身的時候看到包裹上的字。
  是從波士頓寄來的,咦,這不是……不是陳可的字嗎?我怔住,拿起盒子仔細地看著盒子上的字跡,是從哈佛寄來的,地址也的確是陳可的。
  這個人,怎麽會給江恩寄包裹?我把包裹放回桌上,卻又想也許是寄給我的,畢竟陳可和江恩不熟,也許,也許是我把江恩的地址給了他?
  我瞪視著那包裹,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定是寄給我的。”我一邊想著,一邊從抽屜裏拿出剪刀打開包裹。“不知道這個家夥在——”盒子一打開,我突地怔住,看著盒子裏的圍巾。
  這個……這個是……
  我顫抖著手,從盒子裏拿出了那條藍色的圍巾,還有同色的手套。這個,是阿康的……是我織給阿康的……
  阿康的遺物,大都寄給了爸爸媽媽,陳可沒有寄給我,也許是怕我傷心,可是為什麽現在……
  我輕輕地打開圍巾,裏麵掉出一封信來。
  展開信紙,看見陳可龍飛鳳舞的字。
  “江大哥,今天把楊康留在我那裏的東西寄給你。我想這些東西,還是不要讓阿沈看到為好。圍巾和手套,是我死乞白賴打賭從楊康那裏贏來的。因為知道是阿沈織給他的,本來隻想讓他擔擔心而已,楊康後來幾次想討回去的,都被我打混過去。結果放在我那兒,我給忘了,直到前幾天收拾房間,才看到。睹物思人,挺難過的。正好今天從警方那裏拿到楊康的遺物,所以一道寄了過去。一年前的案子,終於了結,劫殺楊康的凶手,警方已經逮捕,不久就會上法庭宣判……”
  我眼前一黑,扶住了桌子。阿康……阿康不是出車禍的嗎?阿康不是為了躲一隻流浪貓才出車禍的嗎?怎麽會……會是劫殺?!
  我穩住身子,又從頭到尾看完了那封簡短的信……
  我瘋了嗎?還是這個世界瘋狂了?
  信,從我手中滑落,飄飄然落在地毯上,像一隻折翼的鴿子,像阿康脆弱的生命。
  驀然間,我看見了桌子一角的電話。
  我神經質地拉出抽屜,找到棄置已久的電話本,翻找出陳可的電話號碼。
  “笨蛋,笨蛋,接電話啊……接電話……”我聽著電話裏的信號聲,喃喃地說著。
  “……he……hello, who is ……”電話那邊傳來陳可的囈語。
  “是我。”
  “阿沈?”陳可的聲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你終於肯跟我聯係了,你這個家夥……”
  “阿康、阿康真的是被……”我喘息著,“被劫殺的嗎?”
  “你怎麽知道?”他的聲音驚駭,“你——看到那個包裹了?我都告訴江恩不讓你看見……阿沈,對不起。”
  “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麽要說阿康是出車禍是躲什麽流浪貓死的?為什麽你們全都要瞞著我阿康是因為我才死的?”我大叫著,叫出的聲音把我自己都嚇住。
  “是楊康不讓我說的,他說他寧願你以為他是因為意外而死,也不願你知道他是被搶匪捅了幾刀而死。”陳可沉默著,從太平洋的另一端傳來他輕微的鼻息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血流了一地,人靠在電話亭上,可手裏還是攥著話筒不肯放鬆,醫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的手掰開……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剛醒過來,似乎是回光返照。他說,他不願意給你留下負擔……後來,江大哥過來,我們統一了口徑,說楊康出了車禍……”
  阿康……
  “兩個多星期前,警察終於抓到了劫殺楊康的人。我看到警方的筆錄,那兩個劫匪說他們本來隻為錢,楊康也把錢給了他們,可他們看到了楊康脖子上掛的護身符,就搶了過去,哪知道楊康竟跟他們拉扯了起來,讓他們把護身符還給他,那兩個劫匪不耐煩之下就捅了他三刀……後來,我看了楊康的日記,才知道,那個護身符是楊康的奶奶為他求的,而護身符裏有你的頭發。他說,這個護身符裏有他最愛他的親人和他最愛的人的祝福,所以才……”
  什麽時候的護身符?我什麽時候給過阿康我的頭發?我為什麽一點點印象都沒有?難道……難道是那次剪頭發的時候,阿康他……
  嗬嗬,我一定瘋了……
  “阿沈?你在聽嗎?你聽我說,楊康他最後隻想告訴你他愛你,楊康他不想你受到任何傷——”
  我傻笑著垂下胳膊,話筒從我手中滑落……阿康是因我而死,阿康是因我而死!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
  “啊——”我大叫出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響著,平生第一次我痛哭失聲,歇斯底裏……
  離開奶奶之前,我不知道什麽叫傷心;被父親接回家的時候,因為想念奶奶,每天都躲在被窩裏哭;漸漸長大了,我偶爾才哭,那也是在人後。從小到大,我都過著一種隱忍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宣泄,我也從來都沒有真正拋開過什麽,那些煩惱,那些怨恨就一直一直堆積在那裏,直到今天——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啞,直到沒有力氣……
  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地毯上,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失去了知覺。
  電話垂在半空,話筒裏陳可依然在叫著我。
  “我沒事了,陳可。”我拿過話筒,扯著電話線抽噎著說道,“我隻是、隻是一下子難以接受……你掛了吧。你放、放心,阿康這樣為我,我會好好地……你讓我自己安靜一會兒……”
  “江恩在哪裏?他不在家嗎?”他急叫著。
  “我沒事,我隻想一個人,安靜一下,求你!”我努力止住暈眩,坐起身掛上電話。
  我坐上椅子趴在桌上,看到那個包裹箱,我竟沒有勇氣去看裏麵還有什麽東西。我轉過頭,看到電腦屏幕上的電子日記的圖標。
  他們都知道,隻是不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他們還瞞了我什麽?
  我顫抖著手雙擊了電子日記,又一次看到了那個要求輸入密碼的對話框。
  密碼是什麽?為什麽要對我保密?康,為什麽你也要瞞著我?康,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了……
  陳可說你在生命的最終也隻想告訴我你愛我……
  你對我說的最後的話也是你愛我……
  我坐起身,鬼使神差一般,竟鍵入了“iloveyou”幾個字,竟然……打開了!
  左邊的目錄裏按時間順序排列的日記的標題,右邊是日記,從六年前開始的。我隨手點了他最近的一篇。
  “回來的時候,小多已經睡著。對不起,今天對她發脾氣了。原因,我自己也清楚,隻是看到剪短頭發的她,心裏很不舒服,可能也是因為今天又看見她和那個高中同學在一起吃飯。雖然陳可已經說明她和那個人之間並沒有什麽,可是看見了心裏總覺氣憤。原來我的嫉妒心這麽強,強到我自己都不像自己。羨慕你,遇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張白紙。結婚近一年,她的心裏隻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江恩,隻不過是名義上的丈夫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撐不下去,雖然我很愛她。我累了,我知道她也累了。這樣掙紮,能不累嗎?也許有一天,我放棄她,她可以過得幸福。”
  我撫著胸口,有些微微的痛,他說他要放棄我了……是啊,我沒有理由霸占他,可是為什麽這個想法刺得胸口越來越痛……他昨天什麽時候看到我和季彥誠在一起了,他無需多心的,我隻是把他當作一個高中同學而已,而他隻是對那次我考試考第一名的事耿耿於懷。他是那樣一種人,他容不得生命裏有半分瑕疵。而且,我對他說,我以後會很忙,忙得大概沒有時間去見他……
  我隨手又打開了一篇。
  “今天,琛打電話過來說她已來京,想見我。自從回國,再未見她。她說她現在過得好,‘沒有你我也可以一樣生活’。果真如此,那我可以安心。最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拿回我的東西。本來約好後天見麵,琛說因事明天必須返港,所以隻有明早上班前的時間見麵。一直視琛為妹妹,雖然她比小多漂亮,比小多優秀,但如她所說,人一旦鍾情便無道理可講。”
  那個女人叫琛?真的有這樣一個女人?而哥哥他隻把她當妹妹……那辦公室裏的相擁是為了什麽?也許……也許僅僅是一種禮節……或者,是告別的方式?
  “明天,是我結婚的日子。一直把結婚當作人生最大的事,所以一直沒有聽從父母意見草草找一個女人完婚。二十八歲,自以為沉穩自製到不為外事影響,可身為明天婚禮的主角今天沒有辦法入睡,沒有辦法想象十七年前那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小姑娘明天就要成為我的新娘。你曾問我,我愛小多是因為同情還是憐憫,我說,愛情需要原因嗎,就像你愛小多是因為同情和憐憫嗎?你答不出,在我麵前發窘。你說,愛情很奇怪,沒有辦法去分什麽先來後到,隻有當事人才能做出選擇。你說的對,因為我愛小多,所以我想讓她過她想過的生活,所以我隻能讓她自己選擇,是你還是我,雖然我知道,我贏的可能性並不大。果然,小多選擇了你,我無話可說,隻能說造化弄人,我不能有怨言。一個多月前,晴天霹靂一般,你走了,走之前打來那樣的電話。人是自私的動物,雖然可惜你,可心裏竟有一點點慶幸……每天,小多都一副失魂少魄的樣子。如果,死的那個人不是你是我,她會為我這樣傷心嗎?也許會,她是善良的,但我自知,絕對不會像為你那樣……楊康,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無論我即將麵對的是什麽,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你”,是指阿康……為什麽他要用這樣的方式寫日記?十八年前,那時候他曾見過我嗎?什麽時候,我曾經麵臨選擇了?我怎麽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今天終於做完那套軟件,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想她了,也許我該回北京,認識以來,從來沒有分開這麽久。還有爸爸媽媽奶奶……奶奶說,她要去九華山,幫我求個護身符……”
  這是……阿康的日記?可是……為什麽在江恩的日記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貪婪地盯著屏幕上的字,心跳在不由自主地加速。
  “今天天氣真好,一大早醒來,心情就像外麵的陽光。昨晚聊天的時候,小念說她學會了一句很喜歡的俄語,想等我回去對我說。我猜想,是不是俄語的‘我愛你’呢?哈。”
  是啊,康,我想對你說的,就是俄語的我愛你啊……
  “今天接到江大哥的郵件,問我和小念的近況如何。他可真紳士,說好不再見小念,就果真不再以任何方式出現在小念身邊,但又以這種方式來守候她。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有這麽強的對手,我是不能放鬆的。‘對她好點,你也知道她的身世,從小到大,沒過過好日子。如果你可以不出國,還是別出去了吧,在國內也有好學校,也可以找到好工作。’唉,江大哥,我也曾經想過不出去的,可是現在即使我不想出去,小念也不會同意,她說過不想成為我的束縛。相信我,我會對她好,窮極一生,我會的……”
  康……
  “這兩天看見小念,總禁不住歎息。伯父告訴我實情,是想讓我對他的女兒好一些。我自然會對小念好,我不想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這真相,我會把它爛在肚子裏,永遠都不會告訴她……”
  什麽真相?什麽實情?我看著日記的日期竟是2000年的十二月二十八號,那之前我們曾回了一趟家。父親對阿康說了什麽?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一種恐懼的感覺攫住我的心,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三天沒有記了,因為發生太多的事。從頭梳理一下,該從知道小念父親的病開始。
  考試回來,就聽到夏於悠說小念回家,不想讓她單獨麵對這樣的事。一直以來,她都對我很依戀,雖然嘴上從來都不說。正準備去火車站的時候,看見了江恩,他竟要和我一起去找小念。
  他是我的情敵。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我們一見鍾情,正式在一起一年多了。’我對他說。
  ‘我認識她十四年了。’他苦笑著……”
  為什麽我不記得?我們什麽時候見過?十四年……不,十八年前,我們真的見過?
  我惶惑地看著電腦屏幕,怎麽會?怎麽會!

  27 晚上 八點十二分
  晚上八點十二分,我對著電腦屏幕發呆。
  十八年前,我就和哥哥見過嗎?阿康和他之間又有著怎樣的約定?
  “……
  我對他說,問題不是認識時間的長短,而是小念她喜歡誰。就讓小念來做決定,她選擇誰,另一個人就退出。
  他微笑說好,可神情悲傷。
  在火車上,講著彼此的故事,一夜無眠。下車的時候,竟親近起來。
  他帶我去醫院,剛到門口,就看見一臉憔悴的小念。可能潛意識裏為了氣他,所以我一把把小念抱入懷裏。可後來看到他慘白的臉,又覺得不忍,他畢竟也是喜歡小念的人。所以,當伯父要跟我談的時候,我把小念交給了他。
  隻是,我被這場談話的內容嚇住了。
  ‘小多她十五歲開始和江恩那孩子通信,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一直睜隻眼閉隻眼,沒有讓她媽媽和姐姐知道。江恩喜歡小多,我也知道大女兒喜歡江恩。我喜歡江恩這孩子,也希望他能做我的女婿,不管哪個女兒。後來,沈朵發現了他們之間的通信,她媽媽跟我吵了一架。我知道,江恩寫給小多的信都是寄到學校,我們就聯係了他們學校,把所有江恩寫給小多的信截了過來。從那以後,所有江恩寫過來的信,一封也沒能到小多手裏。他打來的電話我們也沒讓小多接過,後來幹脆換了電話號碼。他們是這樣斷的聯係,不是江恩的錯,也不是小多的錯,是我和她媽媽做了這種不擇手段的事。’
  在火車上江恩跟我講過他莫名地和小念失去了聯係,原來是這樣。
  我不解地問他為什麽要破壞江恩和小念,雖然因為他們的作為我才可以和小念在一起,可總覺得不是滋味。
  ‘小多的名字,是她媽媽取的。她媽媽生她之前說,這個孩子是多餘的,不該生出來,所以,無論男女就叫沈多吧。’伯父沉吟著,想了很久,才喘息著說,‘小多的媽媽,是我的初戀情人。’
  我的心裏不由得一陣恐慌,他的意思是——
  ‘錯誤的根源在我。和沈朵的媽媽結婚之前,我已經有了戀人,她才是小多的親生母親。沈多,她不是婚生兒……’
  ……”
  父親說什麽?我閉了閉眼睛,使勁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努力看清楚屏幕上的字,可是怎麽也看不清楚……
  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醜陋……
  我軟軟地癱在椅子上無法動彈,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結……
  從小到大,過往經曆,仿佛電影的慢鏡頭,在我眼前閃過。
  “我是你媽媽。”母親說,可她看我的眼神卻那麽抗拒……
  “孔融七歲能讓梨!”母親說,可為什麽作妹妹的永遠要讓著姐姐……
  “這麽小的丫頭,就會說謊,真不得了……”母親推搡著我說,家裏暖瓶摔碎了,花被人偷折了,書丟了,錢少了……發生的所有不好的事,全是沈多做的……
  “你不會去搶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你發誓,你不會搶別人的男人?”她神經質地說……
  “世界上的男人那麽多,為什麽你偏偏要和你姐姐搶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和江恩這個婚是結定了嗎?你是成心氣我,是不是?你從小心理就不平衡,才這樣做,是不是?你是嫉妒沈朵比你漂亮,是不是……”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這個家了!”
  母親的口氣那麽決絕,聲音那麽冰冷……
  我終於明白了,我懂得了,這一切,原來都是為了什麽……
  我原來是個私生女!
  原來,我一直是母親心頭拔不出的那根刺。原來,我一直都紮得她好痛。原來,我的出生就已經是錯誤……
  沈朵,沈多,一個是花朵蓓蕾,一個是多出來的……我果真,是那個家裏多出來的……
  老天,為什麽要讓我出生,讓我成為所有人的不愉快?
  如果沒有我,母親也許會每天開開心心地,沈朵也許會得到江恩的愛情,阿康也許不會死去,哥哥他也許早已結婚生子,幸福地過著日子……
  他們都沒有錯,母親沒有錯,沈朵沒有錯,是我的錯,我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存在……
  我原來一直都是一個醜陋肮髒的存在……
  父親,為什麽要這樣……
  父親……
  我坐起身拿起電話,不由自主地撥了家裏的電話。
  天,我在做什麽,我對母親說什麽……
  “喂,哪一位?”
  電話裏母親的聲音,有些熟悉的陌生,竟是那麽的蒼老無力。我心裏一酸,竟不知說什麽了。
  “媽,媽媽……”她為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額外的,都是刺痛她的心的,我是沒有資格要求她對我像她對沈朵那樣的。
  “沈多?”
  “是我,媽媽。我對不起……”我聲音嘶啞,然而平生第一次,這麽誠摯地對母親說話。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對她已是傷害。
  “怎麽了?”母親詫異道,“怎麽突然說這個?沈多,你沒事吧?”
  “媽,我很抱歉,我對不起……您還在怪我嫁給哥哥嗎?我知道,您一直希望姐姐嫁給哥哥,可是,我答應了哥哥的求婚……媽媽,對不起,我一直傷您的心……”我嘴巴抽搐著,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如果我不嫁哥哥,我現在說不定已經死了……阿康他,一年前……他死了,死得很淒慘……他被人捅了好幾刀……”
  “沈多,你說——?”
  “阿康死了……”我說不下去,咬著手指頭,直到心痛得不那麽厲害,“他知道我……知道我會受不了,所以他打電話拜托哥哥照顧我……”
  “你說,楊康那孩子……死了?”母親不置信地問。
  “嗯。”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很自私,明知道姐姐喜歡哥哥,可是,那時候沒有哥哥,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媽媽,我想說抱歉,從小到大……媽媽,我很抱歉……如果我曾經給您帶來不開心,請您原諒我吧……畢竟,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我願意的,不是我能決定的……”
  “沈多,你在說些什麽?”
  “我沒事,我隻是想向您說對不起。如果我曾經給您帶來不開心,請您原諒我吧。”還有父親,我在心中加道。“媽媽,可以嗎?”
  母親在那頭沉默著,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寂靜的電話裏隻剩下我的抽噎聲。
  “媽媽?”
  “即使陌生人在一起生活十幾年,也會有感情,何況——”母親停下,過了許久才淡淡說道,“何況你是我的女兒。”
  “媽媽……”我握著話筒的手發著抖,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聽江恩說你沒上班,有空的話就來家裏住兩天,你的房間還在,還有……江恩寫給你的那些信,也都在。江恩送你的筆,你爸爸也一直給你留著。”母親口氣溫和,語調和緩,聲音裏還帶著一絲哭音,“回來吧,我給你燉雞湯,江恩說你現在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以前,媽媽沒有好好待你……聽說楊康的媽媽每次都給你做好吃的……”
  “媽媽,您真的不怪我?”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媽媽歎息著。
  掛掉電話,心情有些振奮。
  阿康,你聽到了嗎?母親她說她要對我好呢……阿康,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我會珍惜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我會好好活著,我會照顧母親,還會照顧越來越年老的爸爸媽媽……還有,我會對哥哥好,如果他……他還要我的話……
  可是,哥哥他現在在哪兒?
  我拿起電話,撥他的手機。
  占線!我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不死心地重撥。這次不再占線,可一直沒有人接。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的女聲讓我一愣。
  “我……這是江恩的手機嗎?”難道是我打錯了?
  “哦,是的,他現在上衛生間了。有什麽事,我可以轉告他,或者,待會兒再打過來……”
  我聽著那聲音,心慢慢變涼。
  我聽出來了,那聲音是沈朵的。雖然我們這麽多年沒有見麵,可我知道,那聲音是沈朵的……
  他們下午剛見麵,晚上又見麵……
  沈多,你這個笨蛋傻瓜白癡,你要失去他了,他終於知道了誰是那個對他好的人……他說他不想再撐下去了,他果真要放棄你了……
  沈多,你沒有理由怪他,也沒有資格沒有權利……
  沈多,不是你對這個世界失望,而是這個世界對你失望了……
  一陣惡心,傍晚吃過的東西梗在喉頭,差一點吐了出來。拋下電話,不再理會沈朵在那邊說些什麽,暈暈地走到衛生間,剛進去,便吐在了馬桶裏。
  一口一口,不受控製地,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最後幾乎連胃液也嘔了出來。
  沈多,你好蠢……
  蓋上馬桶蓋,把穢物衝走。
  撐起身子,走到洗手台,洗幹淨嘴巴和手,我抬頭看著鏡子裏的人。這個既不好看,又沒有心的人哪裏值得他等十八年……所以,他現在悔悟了,是嗎?
  踉蹌著走回客廳,感覺整顆心像被掏空了一樣……
  笨蛋,笨蛋,你不是不在乎嗎?你根本不在乎他的,你隻要阿康一個人的愛情就夠了,你根本不在乎他,不在乎!
  阿康,你還是愛我的,我還有你,是不是?
  阿康,阿康,告訴我該怎麽生活……
  康,告訴我為什麽我的心這麽痛……心已經死了,為什麽還會痛……
  恍惚中,我仿佛看見了阿康,明亮清澈的眸,陽光一樣溫暖的臉,溫存生動的笑容,幹幹淨淨的味道……
  阿康……康……真的是你嗎……
  我想上前抱住他,想撫摸他的臉龐,想……可我動不了,一下下也動不了,隻能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
  康,你說話,求求你,跟我說一句話……你知道,我想你,想得無法自己……為什麽不來看我,一次都不曾,連夢裏你都吝嗇地不出現……康,求你不要用那麽哀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變醜了,其實我從來沒有好看過,隻有你這個傻瓜才認為我是漂亮的……康,我在說些什麽呢,你怎麽會是傻瓜,你是機敏而靈變的,你是那麽聰明的,你是獨一無二的……康,真正笨的人是我,我傻傻地以為這個世界虧欠了我,卻從未想過我欠了別人那麽多……
  康,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你們都那麽好,瞞著我,怕我受傷害……可是,康,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總有一天我會像今天一樣知道所有的事……康,我終於想起了所有的事,所有壓在心底最深處的記憶……原來我從未遺忘,我隻是選擇了逃避,把所有的記憶都封印起來了……
  康,我知道了,我的英文為什麽會學得好,那是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媽媽就教過我……原來,我真的被媽媽抱在懷裏親吻過,我真的和媽媽親密無間過,一切都不是夢境,而是真實地發生過……她給我念英文詩唱英文歌,她的聲音圓潤甜美溫柔卻虛弱……媽媽給我取名叫沈多,康,媽媽一定不想讓她的孩子麵對這個複雜的世界,可是她愛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愛我的……
  康,我終於記起,我和哥哥的初遇,記起那個寒冷的夜晚,在那個冰涼世界裏那朵溫暖的笑容……康,他真的把我放在心裏十八年……康,為什麽他從來都不說,如果他說出來……可是,說出來又怎樣,我還是會遇見你,我還是有一個喜歡著哥哥的姐姐,我還是有一個那樣的爸爸……
  康,其實我早就不怨爸爸了,沒有哪個孩子不能原諒他的父母……無論父母做錯什麽,他們都是那個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人。人,是不能選擇父母家庭的。爸爸去世之前,我就在怨恨與原諒之間選擇了後者,今天即使知道了這樣的真相,我還是選擇原諒,何況,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康,我知道,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樣選擇,對嗎?
  康,於悠說我愛上了哥哥……康,我可以愛嗎?我還有愛的資格嗎?……康,我和哥哥的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公平……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曾處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他已經跑了幾百米甚至幾千米,而我才剛剛開始……他隻知道無條件地付出,他隻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他遇到什麽人,他碰到什麽困難,他有什麽心情,他從來都不說……康,我不想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哥哥,這對他不公平……
  康,你說過人一生愛一次就夠了,我一直隻想隻愛一次,我一直隻想擁有和保護對你的愛。你懂嗎,我不能忍受我愛上別人,所以我一直推拒著哥哥,排斥著所有愛上他的可能……可我好壞,我在拒絕他的同時,卻又貪得無厭地享受著他對我的感情……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康,你會鄙視我吧,連我自己,都不由得鄙視我自己……
  康,這一年來,我傻傻地想守護著我們的感情,卻做了最最愚蠢的事,傷了許多人……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善良無害的,卻那麽那麽重地傷了哥哥……
  康,你一直希望我能過得好,可是,我好抱歉,不好,我過得很不好,不但自己過得不好,還把哥哥的生活攪得好糟糕……康,告訴我,如何過得幸福?你告訴我,在失去你的時空裏,我該如何快樂地生活?你曾經承諾過我的幸福在哪裏?
  康,你說句話,為什麽你那麽殘忍地一句話都不說?你把你的生命定格在你最年輕亮麗的時候,你在你的天堂裏快樂地生活,卻留這個醜陋的我在這個世界上獨生……
  “傻瓜……”
  康,是你在說話嗎?我張著嘴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受到的傷害就是我的傷害……小念,你不懂嗎?”
  小念……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我癡癡地看著阿康光潔的容顏。
  “我愛你,愛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讓你幸福。小念,如果你愛我,就讓我幸福吧……小念,你的幸福在江恩那裏,我給不起的,江恩可以給你……小念,敞開胸懷吧,不要再讓自己痛苦……”
  康……
  “我想永遠活在你的心裏,小念……”
  康,你一直都活在我的心裏啊……
  “小念,記住啊,我的幸福不再是你的幸福,而你的幸福永遠都是我的幸福,記住啊……”
  是風吹過嗎?為何阿康的聲音如此縹緲?轉眼之間,我的眼前隻有重重白霧,我已看不見阿康。
  “康!康!你去哪裏!康!不要丟下我……”我驚駭地大叫,可眼前竟越來越模糊,什麽都看不清楚。
  “康——”
  我淒厲地大叫出聲,猛地驚醒了過來。
  原來……隻是一個夢……
  我愣愣地看著昏暗的窗口隨風飄動的紗簾,哪裏還有阿康的影子……我歎息,翻了個身,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
  我抬眼,正對上一雙深沉的眸子。
  “哥哥……”

  28 晚上 八點五十六分
  晚上八點五十六分,我終於看見了哥哥。
  床頭燈幽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一半清楚,一半模糊。
  我癡癡地望著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鼻和他薄軟的唇。我從來不知道,那眉是為我而緊蹙,那眼是為我而凝視,那唇角是為我而彎起,那全心靈是為我而歡喜憂傷。為什麽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他,從十五歲再次遇見他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他的臉。如果我曾經好好地看一下他的眼睛,我就該知道那裏蘊涵了多少沒有說出的話。可我從來不知道,他不說,我竟不去在意。
  於悠說我愛上了他,可我以為我早已失去了愛的權力、愛的資格甚至愛的能力。然而昨天,他說他累了,他說他快要撐不下去了,今天他便和沈朵在一起了,我以為我會像我說的那樣不在乎的,可為什麽我的心會這麽痛。現在,我終於難過地意識到,我的心痛證實了於悠的猜測,多麽悲哀,這證實讓我更加心痛,因為他的痛苦,他的心灰意冷。
  突然之間,有那麽那麽多的話想對他說,想對他說,說我已經知道所有的事,說我一直以來都很自卑很自鄙很自厭,說我不配擁有他如此的用心,說我其實很感激,說我其實不止感激,說我其實想請他原諒,原諒我的無知,原諒我的自閉,原諒我的毫無感悟力的心……我有那麽多話想要說,可是,我竟說出來這樣一句:
  “我……我夢見阿康……”
  他點頭,眼神冷淡,似乎不以為意。
  “他……我、我從來都沒有夢見過他,自從他死了,一次都沒有……”從腳底延伸上來的寒氣攫住了我的心,我囁嚅道,“他說……”
  “他說什麽?”
  “他說……”他說我的幸福他給不了,他說我的幸福在你那裏,可我即將失去你……
  阿康,你可認為,如果現在沈朵已經成為哥哥的幸福,我可以不顧他人搶回我的幸福嗎?阿康,我可以對他說嗎?阿康,現在說這個會不會太遲了?阿康,我可以再自私一次嗎?阿康,因為我愛他,我便可以妄顧他的幸福,去尋求我的幸福嗎?
  “他說什麽?”他重複道。
  “他……他沒有說什麽。”我硬生生地壓下已經到嘴邊的話,咬著下唇,直到感覺意識再次清明。“今天,於悠來北京出差,她來見我……你、你知道於悠吧,她是我大學同——”
  “我知道。”他淡漠地打斷了我的話。
  他不耐煩了,現在他對我不耐煩了……
  “我……我和於悠去當代的星巴克,我看見你和沈朵在一起。”是為了沈朵才這樣對我不耐煩嗎?是嗎?
  “沈朵她中午過來的,我們一起吃了中飯。”他眉毛一挑,淡淡說道。
  難怪,今天中午沒有打電話過來。
  我淡淡地笑,看向床頭櫃上的鬧鍾,不再看他,雙手握成拳,手指甲深深地刺進掌心。
  “她從上海過來,沒想到北京會這麽涼,所以我陪她去買了衣服和披肩。”他的語調平穩,不急不徐道。
  原來如此,我的眼前浮現出在星巴克看到的情形,不禁黯然。她那麽美,他們站在一起才像一幅畫。與沈朵相比,沈多從來都是醜小鴨,沈朵一直都是白天鵝,這是我從小就有的認知,這是不爭的事實……
  王子是應該和公主在一起的,我從出生就注定了隻能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我是一個私生女!如果不是母親心胸寬廣,在外婆去世之後,我也許會變成一個沒人要的孤兒……從一開始,我就不具備和沈朵競爭的條件……
  沈多,你這個笨蛋,你在想什麽,你又自怨自艾下去了,不許你再這樣想了……
  “下午你說的話,我仔細考慮過了。”他忽然說道。
  下午我說的話?下午我說什麽了?我呆呆地看著他。
  “今晚我就簽離婚書,房子和你的錢,我不要。我們之間,就到此結束吧。”
  腦海裏突然響起幾個小時之前我決絕的話,心陡地一顫,他仔細考慮過了,他說他仔細考慮過了,結果呢?
  “那我們就先分開吧,離婚的事,我會找律師。”他輕輕說道。
  我恍惚地看向他,他皺著的眉頭,抿緊的雙唇,還有他眼中,那濃濃的憂鬱。
  是,我沒有資格拖累他,他應該過好的生活,他不應該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我根本,不值得他愛。
  “哦,我知道了。”我垂下眼瞼,不敢再看他。
  他真的要離婚了。為什麽,離婚是我提出的,為什麽他答應了,我竟如此地不開心?
  “房子你先住著,我出去住。”
  “不……不用了。”我驚訝我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今天,我給媽媽打、打電話,她說她想讓我回家住一陣子。哦,是我媽媽,不是阿康的媽媽。”
  “是嗎?”他的眼中露出異樣的神色。
  “我……我都知道了,我請她原諒我……媽媽說讓我回家,她說她、她要給我做好吃的。”
  “也好,不過這房子我已經登記在你的名下了,離婚之後歸你。還有,我每月都會給你——”
  “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打斷他。做什麽要對我這麽好,讓我心裏更難受嗎?我情願你絕情一些,情願你冷酷一些,也不要你如此體貼。
  “要不要是你的事。”他站起身。
  “今晚——”
  “今晚——”
  今晚你在家裏吧?
  “今晚我住飯店。”他淡然說道,然後轉身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開始往外拿衣服。
  他今晚就要走了……這麽地迫不及待,是為了誰?我從床上坐起身,下床看著他收拾衣物。
  “你……”你可不可以……
  “怎麽了,你?”他回頭看我。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好害怕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麵對空洞洞的房子,害怕一個人……
  難道,就這樣放棄他嗎?就這樣放棄他嗎?就這樣放棄他嗎……
  心痙攣著,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過往在眼前閃回……
  “記得,要幸福啊。”瀕死的於悠寫來這樣的信。
  “沒有勇氣的時候,想一想於悠。”陳可這樣鼓勵我。
  “我希望你能有完整的人生,即使沒有我,你也能夠繼續快樂地生活,能夠結婚生子,你懂嗎?”阿康曾經這樣說。
  “你沒事吧?你怎麽了?”
  啊?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麵前的他。對他說嗎?還是不對他說?
  沈多,你真是沒種,這一輩子,你從來都沒有去爭取過什麽,你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
  “你可不可以——”我抬頭正視他的雙眼,怯怯地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知道我很自私,我隻想我一個人的感受,我讓你痛苦了一年,我……我沒有理由讓你繼續過這種日子,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說,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說了。”
  “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忘記裹你,隻是很多很多事,我一直都拒絕去回憶,拒絕去想。那年冬天,沈朵帶你回家,我一直覺得你很熟悉,但是我太笨了,我居然沒有認出你是哥哥。如果,如果不是我的父母,也許我也會去考上海的大學,我也會去追隨你,也許有一天我會愛上你我們會在一起。沒有人知道,其實在我們通信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了。可是,我們錯過了,後來我和阿康在一起,我那時候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想哥哥了。”
  我咬著唇,看到他也深深地看著我,腦子裏一片昏亂。
  “後來阿康死了,你來到我身邊。哥,我心裏好感激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度過那段日子。隻是,我一天天發現自己的心竟為你所動,這讓我……讓我很生氣,很不舒服。因為我一直都討厭用情不專的人,因為我的父親讓我很寒心,也因為我真的好愛好愛阿康……”
  “我知道。”他無表情地說道。
  “哥,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愛我一次,阿康走了之後,我一直害怕拒絕去愛,並不是我不需要愛,我隻是太想愛又太恐懼失去了,我害怕再去承受一次那樣的痛。我一直怯懦地認為,隻要我不去愛,我便不會受到傷害。哥,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哥,如果你肯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來愛你,讓我為你付出,你可願意?也許我的愛很少,遠不如你給予的多,但請你給我一次機會。”
  我看著他的毫無反應,心情灰了下去,
  “對不起,哥,也許我不該說這些,也許太遲了。我不是想造成你的困擾,如果你已經對我毫無感覺的話,你聽聽也就算了……”
  “你真的,不想讓我離開?”
  “也許,是人的劣根性,總是要到失去的時候,才會懂得去珍惜吧。哥,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一個人孤零零的,你不要丟下我吧,不要丟下我……”
  我眼前一陣發黑,恍惚中我拉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拉住……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周圍冷清清的,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黑暗中隻有前方的一點光亮。
  我順著那光亮慢慢地向前走去,像走在一個深深長長的小巷子裏,走了好久好久,我才找到了那光源,那竟是一隻漂亮的紅燈籠。
  我轉身,竟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燈籠的海洋中,到處都是燈籠,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五光十色的燈籠;小狗,小貓,小兔子,各式各樣的好漂亮好精致的燈籠。
  周圍的人來去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喜氣的笑容。
  隻有我,為什麽會淚眼模糊,為什麽會滿心冰涼,為什麽我對這些視而不見,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憂傷裏……
  我走啊走,就一直不停地走,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我想要跟奶奶在一起,我不想留在這個家裏,我不想要爸爸媽媽和姐姐,我隻想要疼我的奶奶……
  爸爸媽媽,那個暖瓶不是我打碎的,真的不是我,為什麽你們都不肯相信我,為什麽你們隻相信姐姐的話……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回神之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奶奶,奶奶,你在哪兒?我好冷,好累,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我一樣過得很好,我一點都不羨慕別人,我隻要有奶奶你疼我就好了……
  “奶奶,你在哪裏?奶奶,我要回去……我想回去……”
  我撇著嘴,站在路邊,望著周圍來往陌生的人群,居然哭了。
  “你怎麽了?”
  是誰在我耳邊說話?
  我抬頭,看見一張和煦的臉,燈籠裏射出的柔和燈光映在他的臉上竟是那樣溫暖,一個十來歲少年的麵孔竟可以那麽清秀而動人。
  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我為什麽會哭,竟看著他的臉發起呆來。
  “妹妹,你找不到家裏人了嗎?”
  “我……奶奶不要我了……”我一撇嘴,眼淚又流了出來,“我不想要爸爸媽媽,我想要奶奶……”
  “別哭了,哥哥帶你去找奶奶,奶奶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跟著爸爸坐火車,坐汽車,我不知道奶奶在哪裏……我找不到奶奶了……”我心裏竟有一種那樣強烈而不祥的感覺,我再也見不到奶奶了。
  “那爸爸媽媽呢?”他俯下身來,幫我擦掉幾乎要結冰的眼淚。
  “爸爸媽媽……他們罵我,他們說我打碎了暖瓶,我沒有碰過……是姐姐打的……”
  “好可憐,”他拍拍我的臉,“爸爸媽媽不相信你嗎?”
  我點頭,委屈地又開始掉眼淚。
  “別哭了,哥哥相信你。”
  他說他相信我,終於有個人他相信我,因為他的信任,我的眼淚竟止住了。
  “爸爸媽媽說……不要帶我出來看燈……”我抽噎著。
  “那哥哥帶你看燈,好不好?”
  我欣喜地點頭,任他牽住我的冰冷的手,領著我在人群裏穿梭。
  你看,這是八仙過海燈,這是呂洞賓,那是何仙姑,騎著驢子的是張果老,提著花籃的是藍采和,吹笛子的是韓湘子,這個轉過來的呢是曹國舅……
  那個是大鬧天宮,你看拿著金箍棒的就是孫悟空,有三隻眼睛的是二郎神,他身旁還有一條狗,那是哮天犬……你看,現在跟孫悟空對打的是蹬著風火輪的哪吒三太子……
  這個是天女散花燈,你看,好多好多花朵……
  哥哥買了兩個燈籠,你提著一個,你看,小朋友都提著燈籠走……
  哥哥看見糖炒栗子了,你想不想吃?很好吃的……
  餓不餓?那邊有賣小米粥的,哥哥帶你去喝一碗吧……還有茶葉蛋和油酥小燒餅,也要嚐一下……
  吃棉花糖嗎,你看棉花糖白白的像不像一團雲……
  吃過冰糖葫蘆沒有,冰糖葫蘆很漂亮……
  累了嗎?哥哥背著你走吧……
  告訴哥哥,你家住在哪兒,哥哥送你回家……
  光明大街在哪兒?光明大街在哪兒?光明大街……
  ……
  終於看到了熟悉的街道,終於看見了熟悉的樓房。不知道多久之後,哥哥終於找到了我的家。
  哥哥你給我買燈籠,給我買好多好多我以前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吃,你比爸爸媽媽都對我好……
  哥哥,這是奶奶給我的,奶奶說玉觀音會保佑我……哥哥,你對小多這麽好,觀音也會保佑你……
  你不要走,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哥哥,我叫沈多……我叫沈多……
  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沈多……

  29 早上 九點十分
  早上九點十分,我從夢中醒來。
  哥哥,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沈多……
  “哥哥不會忘記的,小多,你放心,哥哥一直都沒有忘記你。”
  真的嗎?是真的嗎?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張憔悴的臉。
  “小多,你醒了?”
  “哥、哥哥……”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頭發淩亂地貼在額上,眼睛裏充滿紅紅的血絲,唇下冒出了青色的胡子茬,身上的襯衫也滿是褶皺不複平整。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手輕撫上我的臉。
  “對不起……我忘了你,對不起我的任性,對不起我不懂你,對不起……”我怔怔地流下淚來。
  “傻瓜,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會想起來,就沒有對不起我。”他輕輕地幫我拭掉眼淚。
  “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這麽多年,你從來都沒有提那些往事,如果你肯對我說,我也許……
  “我希望你能自己想起來,我希望你心裏有我的位置,我希望你能夠知道我一直都——”他忽然打住,微笑起來。
  “一直都什麽?”
  “我愛你。”
  我愛你,多麽動聽的話,這不是他第一次說愛我,而我卻是第一次怦然心動……然而,阿康是在說了這句話之後便離開了我,他呢?他會離開嗎?
  “現在呢?”經曆過這麽多事後,你還愛我嗎?昨天,還說起要離婚的事。“你現在還……還愛我嗎?”
  “愛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愛一個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你無法不愛楊康一樣。”
  哥的意思是——
  “小的時候,我一直牽掛你,牽掛那個在元宵節裏哭得一塌糊塗的小女孩;後來再看見你,禁不住喜歡上你,喜歡你的單純文靜也喜歡你的聰明剔透;即使後來失去聯係,我也一直想你。你送我的玉觀音我一直戴著,後來被琛看到,她偷偷拿了去,一直到去年才還給我,而你卻以為那是沈朵送我的。”他苦笑。
  對不起嗬,我想抬起手去握他的手,剛一動,就被他按住了。
  “別動,你在輸液。”
  我生病了嗎?我才發現左手手背上插著針頭,真的在輸液。
  “是葡萄糖,你沒事。”他輕歎道,“離婚,隻是我想試探你,我想知道,你對我有沒有一點留戀。小多,有一件事我想讓你同意。”
  什麽事?
  “我們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叫念康,好嗎?”
  我們的孩子?我……我們的孩子?我傻傻地看著他,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反應。
  “你昨晚暈倒,我找紹賢過來給你檢查,他懂中醫,替你把脈之後說你懷孕了。”
  我……真的有孩子了……天,一個小生命正孕育在我的身體中,可是我竟沒有一點感覺,我甚至不好好吃飯,我竟一點也沒有善待他。
  還有要叫念康……念康,念康……
  哥居然有這樣的胸懷,我還有什麽遺憾的。珍惜現在,是於悠說的,也是阿康說過的。
  “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忘記楊康,你不會忘記,我也不會忘記。事實上,我也不希望你忘記。”
  “哥哥……”
  “至於沈朵,自有她的人生。她昨天本來想見你,想跟你說對不起。”
  “姐姐她——”
  “她也有值得她守候的愛情,不要為她擔心。”他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發,“事情都過去了,嗯?”
  “嗯。”我點頭,眼眶又有點濕了。
  “我今天早上給幾個爸爸媽媽都打了電話,媽媽——就是念康的外婆——她說要坐今天的火車過來,說要好好侍侯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好生一個健康的寶寶。”
  我不禁微笑。母親,不,媽媽,她要過來了……
  “還有一個媽媽,就是楊康的媽媽,她說剛辦好奶奶的身後事,她正好也辦了退休,反正沒事,也說要過來,大概明天到。”
  “真的嗎?”我欣喜道。
  “她說她知道你喜歡吃她做的菜。我想反正家裏房子夠住,她們過來正好跟你做伴,你也可以養養身子。”
  “謝謝你,哥哥。”除了感謝,我不知道說什麽好。
  “還有一個媽媽,是念康的奶奶,她一聽說她要做奶奶了,也迫不及待地要來看你,你希望她過來嗎?”
  “為什麽不呢,她也是我媽媽,不是嗎?” 我終於知道,上帝從來沒有慢待我,有那麽多那麽好的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好感恩。“哥,我好開心。”
  他輕輕地擁我入懷,低問道:“做我的妻子,你會開心嗎?”
  我沒有理由不開心,不是嗎?我聽著他的心跳聲,一股暖暖的情緒湧漲在胸間。
  “就讓我們幸福地生活,不再猜忌,不再懷疑,不再爭吵,不再有秘密,我們幸福地過日子,好嗎?”
  “好。”我哽咽道。
  我會珍惜我手裏的幸福。
  阿康,阿康,你看見了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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