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zhuzhu6p:長大

(2008-12-09 05:31:24) 下一個
  契子
  鐵娘子*水孩兒
  五.一長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陽光,溫和的微風,不冷不熱的天氣。首都周邊最著名旅遊景點祁縣,青山綠水之間,盛放的桃花,淺粉和雪白連成了片。
  葉春萌的臉上帶著一個與身周的美景很協調的笑容,對給她遞果汁的她的第n個相親對象李先生禮貌地說謝謝。
  是的,第n次了,至於n等於幾,她記不清楚,但是該不會少於10吧?
  自從過了30歲生日之後,不但是父母,連身邊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裏已婚的同事,當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經是娃媽的女同學,紛紛開始先於她而意識到了形式的嚴峻,而開始替她張羅一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著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張歡語帶著兩歲半的兒子回國探親,連同從美國回來跟兒研所合作預防新生兒畸形項目的陳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廳小聚。張歡語一改少女時代說話的綿軟溫柔, 聲色俱曆地數落兒子偏食的壞習慣的間隙,居然沒耽誤了給老公的中學同學李先生做了一個生動全麵的廣告。
  “總之一句話,”張歡語把一勺胡蘿卜塞進兒子嘴裏的同時,為廣告做著最後的總結,“跟你一樣各方麵條件頂尖兒,就是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錯過了黃金年齡段兒的大齡青年。”
  葉春萌加快咀嚼已經在嘴裏的牛排,很想騰出舌頭為所謂自己‘眼光太高’解釋兩句,她覺得這至少不符合最近一年來在各方好意的強迫之下,走馬燈似的相親的結果。
  在n大於等於10的n次相親之中,她極少可以運用到大學時代已經爐火純青的‘婉言拒絕’男生的技術與藝術。他們中的一多半在聽她如實講了自己作為一個急救中心主治醫生的工作節奏之後表現出了掩飾不住的驚訝,其中最實誠的一位當即發表了感慨,說都說女的當老師和醫生最好,文明穩定,但是我看當醫生不成啊,根本顧不到家嘛!她表示讚同地點頭,並且開始跟他一起討論究竟什麽職業最適合一個有家的女人。這位仁兄繼續發表看法,認為搞金融的女人過於強勢精明,做工程類的女人沒女人味兒,IT行業泡沫太大不夠穩定,服務行業是絕對不行——很多不幹不淨的東西……葉春萌建議他下次還是找教育行業的,雖然也很辛苦,但是畢竟作息尚算規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顧孩子啊!這位仁兄點了點頭之後又遺憾地說,高校教師還行,中小學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實在是多,好多當中小學老師的,特別八婆!
  當然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沒有這麽坦白,他們多半感歎當醫生的還真辛苦啊!真是天使,白衣天使,神聖!但是大概他們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並不可愛’,所以在一看見她便讚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氣質更優雅,當驚訝地發現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達了對她職業的敬意之後……並沒有表達想要進一步交往的巨大熱誠。
  最進入狀態的一次,是跟一個某名牌大學的曆史係副教授,小有名氣的作家和青年學者的約會。青年學者個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溫和謙遜,一見麵便讓她有了些好感;他舉止得體,幫她開門,拉椅子,布菜的時候體貼而又不失分寸,他並沒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個月至少5個夜班另有不下五個夜裏被從家裏叫到醫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個醫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醫生意味著什麽;他帶著無盡的感情回憶,一次父親出國期間母親突發心梗,11歲的自己頭一次體會到恐懼與無助,而隨後急診醫生將母親從死亡線上帶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想,這就是他心裏的上帝。
  那天他們吃完了飯他又提議去喝茶,那間有著流水和珠簾的茶社,一直有年輕的女孩子在屏蔽後麵彈古箏,他給她娓娓地講那首曲子的來曆的時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時代喜歡過的沈從文,梁實秋和蕭紅……假如不是呼機這時候沒眼力見兒地響起來的話,也許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親。
  住院總大夫說送來四個民工,劇烈嘔吐,意識尚清醒,懷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說當時值班的兩個三線在對一個顱腦損傷患者,一個心肌梗死患者急救,隻好電話請示她這邊的治療方案;當她對著手機交代他收集嘔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異物保持呼吸道通暢,嚴格監測尿量並查尿常規,抽血查血氧飽和度,補液注意電解質平衡……她說完之後抱歉地對對方說不好意思這個住院總新上來沒倆月她不放心得回醫院盯一眼,發現周圍兩桌的茶客都在往她這邊瞧過來;她猛然意識到在這人們都在這淡淡茶香幽幽樂聲偶偶低語的地方,自己中氣實足毫不避諱地嚷嚷嘔吐物糞便尿液實在當算得擾民,她略微尷尬地站起來,再次向對方表示歉意並準備離開,他迅速招手叫服務員來結帳,說開車送她回醫院。她很感動對方的體貼,但是直覺跟她說現在什麽地方不對了,似乎方才進入狀態的協調融合如今已經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進急診科的同時送來一個肝癌晚期嘔血的患者,在輪床上已經昏迷,血不斷地從口鼻湧出來,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四個民工已經確定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檢查結果之後又給年輕的住院總提了幾條建議,然後就參與到那個剛送來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當患者情況暫時穩定,她掀開急救室的簾子一邊摘滿是血汙的手套一邊活動了下筋骨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相親對象坐在樓道的長凳上,臉色蒼白,手裏拿著杯葡萄糖水;看見她,他自嘲地搖頭,說我竟然暈血,真是丟人,給護士同誌添麻煩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說什麽好,突然看見自己前胸還有方才病人噴出的血跡,趕緊往後又退了兩步,他瞧著她,神色竟然帶著些許失落,說我真可笑,以前想起醫生就是一片最潔淨的白色,是最幹淨的工作,從來沒有想過白衣後麵真正的顏色。自己居然象一個中學生一樣,進行了一場基於自己想像上的崇拜與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下,她說別說你,就是我自己,考醫學院的時候,甚至是念了兩年,進醫院之前,心裏都還是跟你完全一樣的想法。不經曆……又怎麽會知道?後麵的話她卻沒跟他說,事實上,這個許多人眼裏潔白純淨的世界,除了血的顏色,嘔吐物和糞便的顏色之外,尚還有著更多的顏色,隻能體會,卻真的難以言說。
  之後他成了她一個可以聊天,偶爾一起吃飯的朋友,他笑稱自己正在努力糾正自己的潔癖與精神潔癖,她哈哈大笑,說糾正什麽,人可以有機會保持這種潔癖,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幸福啊!
  當葉春萌迅速地在腦子裏回憶著近來相親的情形,把牛排已經嚼碎咽下,抓著叉子,準備駁斥張歡語關於她‘眼光過高’的評價,並且哀歎一下自己的現實處境之時,張歡語皺著眉頭把她抓著叉子的手推了推,說你跟人吃飯時候可別拿標準握持針器姿勢,誰看著不得心裏別扭?周老師當年給你留下的心理陰影不至於保持到現在吧?
  “周老師這個關於正確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陰影是留給我的,你記錯了。”陳曦在旁邊提醒了一句。
  當了媽之後的張歡語似乎特別具有忽略他人異議的強悍。她忽略了兒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淇淋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進他嘴裏的同時,忽略了陳曦的提醒。
  張歡語繼續對葉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兒的女孩兒,那時候那幫男生叫你什麽來的?水孩兒!那一舉手一投足的,處處可都透著溫柔嫵媚。你說,幹這行就是害人,10年下來你那點兒水勁兒都給抽幹了!嘿,這個我老公的同學李先生,麻省理工學院4年拿下來的電子工程博士,現在已經是x公司的美方代表,技術總監,絕對一人養家沒有問題。你要是跟他結婚,幹脆辭職得了,我跟你說,”她抓起一張餐巾紙讓兒子擤鼻涕,然後用另一張把他吃得滿是水果汁的小花臉擦幹淨,“我這輩子最輕鬆快樂的一天,就是移民下來了,把辭職申請交給科主任那天。中國的臨床大夫,那就是對正常人的摧殘,身體上和精神上。”
  葉春萌想了想,確定張歡語不大可能真正關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興趣聽她的相親經曆,於是將原本準備出口的較真的解釋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她疑惑地望著張歡語問,“這麽一精英,鑽石王老五,難道沒有相親對象需要25歲以下的要求?”
  “這就是最難得的地方,要不說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沒那麽膚淺,知道年齡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對婚姻那是相當的重要。再說,你也別妄自菲薄,其實女醫生聽起來很有檔次——就是別細想!再說,”張歡語打量著她,很誠懇地說,“萌萌你還是漂亮,也一點兒沒見老,比20時候還多了味道。不過,這一過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陳曦伸了個懶腰,笑嘻嘻地打斷張歡語,“趁過期之前趕緊賣出去。”
  張歡語皺皺眉頭,“小曦你別打岔!萌萌啊,你看就這周,找個有情調的地方,見個麵兒?”
  “哦……太可惜了。”葉春萌攤手,“我後天就下鄉了,半年,林縣。”
  “下鄉?還半年?”張歡語驚訝地望著她,“這又什麽破規矩啊,以前還沒有。”
  “就是去年從咱們學校教學附屬醫院開始試行的啊,咱們學校係統的醫院是要一年。咱們上學時候,周老師他們不就一直在講嘛,中國醫療最大的問題,就是基層醫院跟大城市的教學醫院技術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來越接近國際先進水平,但是絕不代表中國的水平。之前那種,一年下去一個專家隊,敲鑼打鼓扯紅幅地,不到一個月又走了,頂多幾個會診幾個手術造福個別人,人走了,技術也帶走了,對當地的幫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醫院主治醫以上的大夫長期連續地下去嘛,在當地醫院作為普通工作人員出門診查房帶學生,這樣才能真正紮實地提高當地醫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輸血,是提高造血幹細胞的造血能力……”
  “哎呦得了,別跟我說這個,腦仁兒都疼。”張歡語連連擺手,“當年還真特崇拜類似周老師他們那樣的理想主義,等我幹了幾年下來就覺得那簡直是怪胎。哦對,就是你們當年叫的,變態,我說萌萌,你再幹下去可也有要變態的趨勢。”
  “咱們學校係統去年開始試行之後,我們幾所市屬的醫院今年也開始試行。我這是第一批,後天就走了。得,你白費心了,見不著黃金單身漢啦。”葉春萌聳聳肩膀,“遺憾!”
  張歡語皺緊眉頭,想了會兒,忽然一拍手,“林縣?那旁邊不就是祁縣,著名的風景區麽?離北京市區也就2小時車程,他開過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兒,順便賞景!這回正好啊,咱們別老飯館啊咖啡廳啊,俗!讓我安排安排,你們倆在祁縣著名的桃花渡見!”
  葉春萌愣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說,“那個桃花渡……那個,冬天沒的好看,總得等著開春吧?再說,我剛過去,還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安排呢。”
  “你瞧你還推三阻四!不過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光禿禿地去也沒勁。你讓我好好安排。”
  葉春萌完全沒想到,學生時代丟三落四許下的承諾過了三天就少有記得起來的張語歡,這次竟然顯示出了超強的記憶力與責任心。半年之後, 她在林縣的工作即將結束,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市區,她已經忘了鑽石王老五這回事兒的時候, 突然接到張歡語的越洋電話,說你在那邊事兒也完了吧?馬上五一,我已經跟李先生說好,五一長假,選一天,你們在桃花渡見。你,記著,打扮漂亮點兒!
  葉春萌握著電話連說謝謝-----她是真的感動。無論如何,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竟然如此關懷和盡力,相親對象條件還真是少有的好,張歡語可也不枉是當年的好姐妹了。
  李先生長相甚為普通,節日旅遊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區入口處的人群中,甚難找將出來--多虧現代的通訊工具手機,當葉春萌對著手機說我已經到了並且交代自己的穿著打扮,同時四處張望了幾分鍾後,終於與另一個對著手機交代自己高度穿著特征並且四處張望的人接上了頭。
  “不錯,今天體會到我們做通訊器材的實際意義。”他邊和上手機邊笑,“要不今天咱們就得各打一個寫著自己名字的白牌兒接頭了,可更傻冒了。”
  葉春萌笑了出來,並且對相貌普通的黃金王老五有了挺不錯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這麽個好天氣裏有個不討厭的伴兒春遊,也絕對不是個壞事。
  但是……大約某些人就是跟‘相親’相克。
  當葉春萌的呼機尖銳地響起來的時候,這個念頭竄上了她的腦子,她強烈地預感到這今生第二次對相親對象產生了一絲好感的相親,即將被醫院的呼叫破壞掉。她看了看呼號,著實驚訝了一下,是急救中心——自己應當是五一過後才回去報到,就算那邊天塌下來,照說也不至於指望上她啊!總不成,頭兒預感到了她正在相親?
  她打回去,聽了幾句之後臉色變得嚴肅,應道,“我沒在林縣,不過離祁縣更近……有大概半小時山路……沒問題,立刻過去。”她說罷把手機往兜裏一揣,跟李先生說了句‘抱歉,附近突發狀況,大批傷員送到祁縣醫院,中心讓我立刻就近過去幫忙。’說罷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著地衝門口折返回去。她們現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穀底,返回入口處要翻過方才下來的緩坡,不陡,隻是頗影響速度。
  葉春萌保持著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10多分鍾的坡之後,發現李先生也跟在她後麵跑回來,見她回頭,他喘著氣說,“你體力可以啊,我隔天跟健身房鍛煉的,跟著你還有點吃力。”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葉春萌邊跑邊說,“自從進了急救中心開始。”
  祁縣縣醫院內,一片充滿著焦灼與恐懼的混亂。
  副院長任衛東滿頭的大汗,白大衣暢著懷,裏麵的襯衫已經被汗浸透,手裏拿著一個手機,脖子上還夾著一個打開的,他力圖提高聲音壓過身周的嘈雜,近乎‘聲嘶力竭’地對著手機喊,“我們急需支援……兩輛超載的旅遊大巴在山道上對撞翻了,一輛滾坡下了,現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3人已經昏迷,有顱腦損傷……4人現休克體征……近三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7人有開放性骨折,至少有6人高度懷疑腹部髒器損傷……太超出我們的接診能力了……”
  他又講了幾句,和上電話,抹了把汗,看見迎麵一個一身淡灰休閑裝的漂亮姑娘一路跑進來,剛要說句,“今天特殊情況,不允許任何家屬探視……”這姑娘卻從包裏掏出工作證,“市急救中心葉春萌,前段在林縣工作,剛才接著中心電話讓我就近先過來支援這邊。”
  任衛東仔細看了看她工作證再瞧瞧她,還是有點犯嘀咕——不穿白大衣,今天還專門撲了脂粉的葉春萌看上去相當的年輕秀麗,似乎跟‘急診醫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證上有照片有介紹,但老任想,這頂多也就是幾年的住院醫吧?一個丫頭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頭片子,那也還是個丫頭片子啊!給我派這麽個來,能頂個啥用?裹亂啊?
  任衛東嘀咕的功夫,不遠處護士帶著哭音驚慌地喊,“劉大夫劉大夫,這這窒息了……”
  被喊的劉大夫此時正在給一個休克的傷者量血壓測心律,正在為這20,40的血壓急得額頭見汗——簡單的檢查已經提示這個病人有內髒出血,需要緊急剖腹探查手術,可是此時這裏所有具備做相對大型手術能力的大夫,都已經在手術室了……他聽見喊抬起頭,一時間竟然沒有想到該如何反應,這時候他看見一個穿休閑裝的女孩子已經衝到了心跳晝停的傷者床邊,飛快地叩診傷者心髒兩肺,扒開眼皮察看瞳孔,然後扒開嘴察看口腔,對護士伸手,
  “酒精棉球,刀片。”
  “啊?”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聲音帶著不容質疑的命令,護士依舊發著懵,先拿鑷子加住兩個酒精棉球遞給她,然後找到了一個縫合包,拿出剪刀。
  她摸了摸傷者喉嚨的位置,接過酒精棉球飛快消毒,然後接過剪刀,在已經窒息得臉色發紺的傷者甲狀軟骨處,一剪刀剪開一條橫的口子,鮮血迅速漫出來,接著,氣體進出,將血液衝出一個個氣泡,隨著血色氣泡一個個地湧出,傷者臉上的青紫減退,心律逐漸恢複正常。
  “還有其他昏迷病人嗎?昏迷病人一定注意保持呼吸道通暢,舌頭拽出來,注意清理口腔內黏液尤其是血塊。”
  葉春萌交代身邊的小護士,並且已經找到了另一個昏迷的病人,她找到棉簽,扒開傷者的嘴,仔細清理口腔裏的黏液,痰,和血塊。
  “這是急救中心第一批過來的葉同誌,”任衛東在心裏感歎市急救中心的丫頭片子她還就不是一般的丫頭片子!他揮手衝一個抓著化驗單小跑過來的護士喊,“去幫葉同誌找白大衣和聽診器!同誌們,再堅持堅持,急救中心和第一醫院的支援同誌馬上就過來了!我們遇到了醫院這麽多年來遇到的最大考驗,同誌們頂住!”
  ……
  當葉春萌給一個20不到的氣胸傷者做完閉式引流之後,身周已經是相當的安靜,隻間或地可以聽見傷者低聲的呻吟和來往醫生護士的腳步。她微笑著輕拍傷者的肩膀,“不用緊張,暫時沒事了。好好睡一覺。”
  她直起腰,轉頭看窗外,已經是一片漆黑。牆上的掛鍾指著12點的位置,她活動了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經睡著了的,兩個肋骨骨折傷者。他們現在都呼吸平靜,隻是時而抽動一下嘴角,大概是夢裏,傷口依舊疼痛。
  葉春萌輕輕地給一個被子退到了腰際的傷者把被子掖好,之後對正在調整輸液速度的護士點點頭,腳步很輕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傷員已經陸續由當地醫院或者從市區其他醫院趕來的醫生陪同下,轉到了市區的幾所大醫院去,一些輕傷傷者已經回家。此時縣醫院的手術室內,還進行著幾台手術——那是幾個腹腔髒器傷的傷者。
  葉春萌雙手插在兜裏,朝手術室慢慢走過去。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達之後一個多小時從市區趕了過來,現在她的兩個同事應該在配合縣醫院外科醫生進行手術。她在猜想這次是誰帶隊過來,何副主任還是張主治?半年沒見,自己居然非常地想念他們了。尤其……尤其是在這麽一場急救之後。
  門外傷者的家屬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著,或互相依偎著茫然地盯著手術室的門,有一個40來歲的婦女一直在走來走去,略微神經質地跟自己嘮叨,救得過來,一定能救得過來……能挺過去……
  葉春萌忽然想,讓張歡語厭煩到了將有能力辭職的一天作為今生最快樂的一天的‘醫生’這份職業,承受著比律法行業金融行業更大的壓力付出著絕不低於他們的體力精力卻並沒有那麽高的物質回報,那麽它除了糊口之外,還給了自己什麽?居然讓自己並沒有過想要離開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屬,說,“狀況暫時穩定,度過危險期”那一瞬間,的那種,不僅僅是喜悅不僅僅是滿足也不僅僅是如釋重負的……沒有經曆過,便無論如何無法體會的感覺?
  手術室的門打開,兩輛輪床先後地推出來,散在各處的家屬一下聚了過去。葉春萌在人群的包圍中看見了何副主任和跟自己同年進去急救中心,比自己小了半歲總是逗貧地管自己叫親姐的小劉,她正想揚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長身邊正跟家屬交代病人狀況的大夫臉上,她有些發愣。
  十多分鍾後,家屬簇擁著輪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長轉身一一地跟身邊幾個人握手,“真多虧你們啊,下來得及時。這咱們醫院外科醫生還真沒有足夠處理這種嚴重髒器損傷出血的能力啊!感謝你們!”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著道,接著衝方才一直跟家屬交代情況的大夫道,“早聽說第一醫院周明大夫手術的精致完美,今天可算是親眼看見了!——看得心曠神怡,真是心曠神怡啊!”
  周明抱著雙臂低下頭,倒象是有點不知如何回複這麽直接的讚美。
  “哎呀小葉同誌!”任副院長此時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葉春萌,熱情地招呼,“下麵也都消停了?小葉同誌辛苦!這是最早到的啊!”
  葉春萌笑著走過來,小劉誇張地奔過去跟她擁抱了一下,“親姐,半年不見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葉春萌把他扒拉一邊去,衝何副主任叫了聲頭兒,然後,轉向周明,微笑,“周老師,10年沒見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會兒,“這……這是……”
  “我們那撥一共七個,女生占了四個。”葉春萌笑,“您當時抱怨,怎麽女生這麽多?”
  “哦對,你是葉……葉春萌”周明一拍腦袋笑了,“陳曦那屆。你不是我病區的,是程學文還是韋天舒那邊的?”
  “小葉同誌是周大夫的學生?”沒等葉春萌答,任衛東一拍巴掌,“名師出高徒啊!哎我這個老糊塗的,剛看見小葉同誌跑進來又沒穿白大衣——就是個小姑娘嘛,我還心說急救中心給我弄這麽個小姑娘來糊弄我們?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呦任副院長,我們頭兒可是把心腹愛將給您派過來了。我姐,這我們急救中心有名的鐵娘子!”小劉笑道,“您說,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頭兒能立刻想起來她就在左近?我姐這可是,出了緊急狀況,頭兒們最先想的起來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葉春萌白了小劉一眼,聽見周明重複了句,
  “鐵娘子?”
  他不能相信似的看向她,“鐵娘子?我記得當年……我可能記錯了。”
  “您沒錯。”葉春萌微笑著道,“他那是胡扯的。對,我從來就是最愛哭,最嬌氣,最說不得,也給老師惹了最大麻煩的一個。”

  第一章 19歲的純真年代
  陳曦曾經對著葉春萌認真地說,美女這種生物,絕對並不隻是那層皮囊與芸芸眾生不同,其內在的構造,也一定迥異。
  說這話的時候陳曦正在一邊把徒手扯斷的長度不等的香腸段丟進煤油爐上的小鍋裏,小鍋裏是老幹媽寬條方便麵,已經加進了白菜,雞蛋,滿得幾乎要溢出來。而葉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臉上塗了蜂蜜雞蛋清,其上鋪著削成薄片的黃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裏還舉著本席慕容的詩集在翻看。
  聽了這話葉春萌啪地把手裏的詩集和上,幾乎立刻要坐起來質問陳曦這話什麽意思?但是身體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時候臉上的黃瓜片就有下滑的趨勢,於是她又躺了回去——陳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數幾乎不會小於她們倆認識的天數,於是完全沒有必要,因為‘陳曦的揶揄’而讓已經耗了她一晚上的護膚前功盡棄。
  葉春萌和上詩集的同時陳曦擰熄了煤油爐,半閉著眼睛把鼻子湊到小鍋上方深呼吸了兩下,然後睜開眼。
  假如葉春萌象陳曦一樣牙尖齒利的話,她現在就可以對陳曦說,戀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眾肥胖——即使現在沒有以後也終將如此——之外,腦構造也一定與眾不同;普通人民群眾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日複一日地在晚飯時間已經將一份紅燒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3兩米飯吃得盤幹碗淨之後,臨睡前對著一包加了倆雞蛋和一根廉價香腸的方便麵,能夠流露出類似考古學家看著先秦時代的瓦片,物理學家看著終於成功的實驗,或者地主老財望著麵前金燦燦的元寶的時候那種,至喜悅而滿足的神色。
  但是葉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溫婉的,陳曦深知這種溫婉,所以從來不擔心葉春萌的反唇相譏。
  “真的萌萌,”陳曦端著幾乎漫溢的小湯鍋,坐到離葉春萌更近的位置,希裏呼嚕地邊吃麵邊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進麵湯裏過量的辣椒醬刺激出來的鼻涕,特別誠懇地對著葉春萌說,“我經常思考,有不愛美的女人嗎?我覺得沒有。但是這個向往美的女人與美女的差別,它就在於實現‘向往’的能力。”陳曦揮舞著筷子,臉上除了誠懇之外還帶上了些許感慨,“除了這個基礎本來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別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於越來越美,脫出眾生的範疇,無論內在和外在。難道我不想纖體護膚嗎?難道我不想用文學藝術充實自己嗎?難道我不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嗎?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會兒早上聽聽交響樂,晚上看會兒名著,明天少吃口紅燒肉開始跑步和跳繩,每周少打點無聊遊戲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總是明天!”
  當葉春萌看著陳曦眼中那種失落和痛苦的時候,驟然間開始替她難過,她一時間完全相信了陳曦的坦白,急於安慰她,
  “你別瞎說,你哪裏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運動,你體型多麽健美……”她說著,猛然感覺到臉上片狀物的脫落和凝凍狀物的碎裂——方才為了這折騰了一晚上的麵膜而忍了被她挖苦不吭聲不動彈,這時卻為了安慰她的失落而在還有15分鍾就大功告成之時前功盡棄。
  葉春萌懊惱地拍了下腦袋,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掃到陳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惱火地抓起床頭的筆記本朝她腦袋砸過去。陳曦躲過,嘻嘻哈哈地跑過來,摟著葉春萌在她腦門上狠狠親了一口,
  “我真喜歡你真的萌萌。”陳曦哈哈大笑,然後又頗感慨地說,“其實認真地說,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別柔軟善良。”
  陳曦這絕對是真心話。
  她喜歡葉春萌,固然有時候覺得她的純潔近乎於幼稚,還有時候覺得她的善感有點兒為賦新辭強說愁的莫名其妙。但是無論如何,跟一個美麗的心軟的而且還特別體貼的姑娘做朋友,在絕大多數時間裏都是一種享受。尤其是這個世界上其實充斥著不少不幸長了張傻姑麵孔卻象林妹妹一樣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經有幸或者不幸地與這樣的姑娘相處,時時籠罩對方那種又敏感又多疑又驕傲又自卑的,時而幽幽時而忿忿大多數時候不滿不平總是不太高興的情緒之中 ,都無法否認對比這種分類中的眾生,葉春萌這樣心軟貌美的姑娘是多麽地可愛。固然陳曦懷疑自己大約也一定程度地可以歸入這個不太可愛的範疇之內,但是陳曦認為越是這個範疇中的同誌她越沒法跟同類相處。
  葉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她相信陳曦這句說的是真話——或者說她希望她說的是真話。被人待見是件幸福的事兒,尤其是被一個有趣的,自己也待見的人待見。任何人都需要有個可以說說心事的知己,尤其葉春萌這樣多愁善感,總是有許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絕不需要是個自己的崇拜者——讚美聽得多了就會起膩,更加不能是個呆瓜,你總不希望你嘮叨了半天,對方的反應完全不得要領,而陳曦,絕對是那個有本事把話說到你心坎兒上的妙人兒。
  “下禮拜就進科啦。”葉春萌仰起臉,帶著個頗神往的笑容。
  陳曦瞧了她一眼,“拜托,從上禮拜你就嘮叨了。”
  “考醫學院,不就為最終穿上那身白大衣嗎?”葉春萌托著下巴,那張微笑的臉,帶著那種屬於很單純的理想的浪漫,實在是相當的動人的。
  “得了,我可是從小就沒打算過當大夫。”陳曦撇撇嘴,“高考時候,我想考清華建築係,但他們收人太少,我二模又考得相當砸,心裏沒底就沒敢報,生怕考不上再給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學院不對理科招生,電子計算機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來想去女孩子學醫還是比較好聽,咱學校又還算名校,就這麽爬賊船上了。誰曉得這比人家學電子計算機的學的可不輕省啊——等工作了,還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畢業了我也不幹臨床,所以啊,進科不進科,對我沒啥意義。”
  “你不幹臨床是怕苦?”葉春萌臉上掛個耐人尋味的笑容,“盡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難料,還說不定,你一進臨床就愛上了,到時候都舍不得離開呢。哎,你不覺得嗎?這學期的臨床課可有意思多了,臨床的動物實驗也比生理生化的實驗有趣……”
  “這個不好說——講課的老師帥了一個檔次,我懷疑我是因此更喜歡上臨床課。”
  “得啦,也就是外科的韋天舒帥……”
  “想想我也就覺得外科課最有意思。”
  葉春萌連連地被打擊熱情,正經有點火了,不高興地咣當躺到枕頭上準備拉上床簾。
  陳曦嘿嘿一笑,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好好,當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係,性命相托,那宣誓時候我也挺熱血沸騰的啊。這不是,因為一些客觀情況,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呢嘛!嫉妒,我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葉春萌矜持了一會兒,畢竟耐不住想抒發感慨的願望,把腦袋枕在胳膊上,繼續滿是向往地說,“當臨床醫生多好啊。我從小就崇拜大夫,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從來就覺得比什麽衣服都好看,幹淨,肅穆,神聖……”
  陳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韋天舒身上確實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賣門口賣包子饅頭的大叔沒啥區別”——雖然咽下了,但還是不能昧心地點頭,她拿筷子徒勞地撈著小鍋裏幸存的方便麵渣。
  “那天內科見習趕上心跳驟停的病人急救,看著監測器上的一條直線,我心都到嗓子了,那麽年輕的一個人……外麵就是他妻子和2歲的小孩,我當時想哭,更不要說他妻子是怎樣的心情了……然後,李大夫一係列的緊急措施,準確及時安裝起搏器,那人恢複了心跳……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我都覺得看著李大夫,好像看著上帝……”
  “邪乎了啊。”陳曦在嘴裏咕噥了一句——但是並沒有讓葉春萌聽到。陳曦從來很懂得開玩笑的分寸,但是實在受不住葉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隻有把話題帶開。
  “我在想韋大夫得有多少崇拜者啊?所謂英才,這就是英才啊。又帥,說話又風趣,好幾個市級國家級的創新獎項……”陳曦說著,倒真帶了幾分認真的讚歎,想起來韋天舒第一次與眾不同的亮相。
  他給她們講外科總論的肝膽部分, 推門進來,一下就讓人眼前一亮。接著,沒有幻燈,不寫講義,胳膊下麵夾著本跟學生手裏的完全一樣——而且嶄新得貌似從來沒有翻開過的外科總論就溜達了進來。走到講台後麵,啪,把書往講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講的那頁,忽然又把書和上,推到了一邊兒去,衝著下麵咧開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廣告的白牙樂了。
  “這書啊,回頭自各兒回家看去。都大二了,還不會看個書嗎?再說,我覺得這書寫得推呆板。我給你們講點有意思的,新的東西。”
  在他之前,並沒有一個老師,可以把課講成故事,而且是讓人一會兒揪心一會兒樂的故事。雖然是故事,但確乎又跟他要講的那部分內容相關。他樂嗬嗬地說,要看理論,你們都該有了看書自學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來問我;要說技術細節,還得是看手術錄象,進院見習實習才有印象,他的故事們,或者還附以他的個人風采,激發了這幫學生對他所講述的內容最大的好奇與興趣,非但是書,回去之後相關資料都讀了不少,而接下來的試驗課和見習課,前所未有的積極。
  “韋大夫確實不錯。”葉春萌點頭,“但是,侯大夫(她們的組帶教老師)不是說了,在大外科,要論‘讓人服氣’還得是咱們未來的外科教學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這得是什麽樣的人,比韋大夫還讓人服氣?”
  “那不就是侯老師一個人說的,又沒……”
  “韋大夫也說了啊。”葉春萌坐了起來,“那天韋大夫跟咱們說,動物試驗外科手術模型一定要認真——如今把狗當成人,今後才能把人當成狗……他看著咱嚇一跳,又說如果用周老師的話來說呢,就是你今天對動物試驗嚴肅對待,技術技能練得越過硬,以後對著人的時候,越能夠沉著冷靜。他又說因為周大夫下鄉定點醫院的培養基層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沒能給咱們上課,不過他是咱們教學主任,早晚能碰上,趕上周老師帶教學,是不是咱們的福氣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們今後病人的福氣,那是沒錯的。我覺得韋大夫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特別認真,跟他嘻嘻哈哈開玩笑的樣子根本不一樣。”
  陳曦沒說話。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況是19歲的女孩子。
  固然經常嘲笑葉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聽著從這頂尖的醫院牛烘烘的外科裏學術拔尖的侯大夫到‘傳奇’的韋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帶著的那份敬重,陳曦也忍不住好奇,隻不過,忍著,偷偷地好奇,沒把‘幼稚’表現出來。
  周明,33歲,現在最年輕的大病區主任,副主任醫師——當他在31歲時候破格提升為副主任醫師時候,也是全係統四個教學醫院三個附屬醫院最年輕的一個。
  然而,若論他得到過的全國獎項以及保持的‘紀錄’,卻沒有韋天舒多,論國際期刊發表的文章,也沒有另外一位病區主管程學文級別更高……
  看了不少有關社會陰暗麵以及從古到今的人事鬥爭的名著的陳曦,一貫善於懷疑,從來不象葉春萌她們那麽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動。她忍不住想,這位傳說中的周明,其實就是老好人一枚,才華平平但是人緣良好,所以倒是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會‘為人’而並非會‘做事’,傑出如韋天舒者,木秀於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會對上司溜須拍馬,也不見得會去圍平級與屬下,在人望上,確乎是不會超過那些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人的。
  況且,下鄉?
  這倆字,讓葉春萌感動地說“衝著這個就說明他人好,肯做苦差使”,卻讓陳曦有點反感。陳曦很自然地覺得這是走‘政治路線’,而當時的陳曦跟許多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一樣,對任何‘政治路線’根本懶怠想理由地就先賦予了無限的厭憎。而走‘政治路線’的人,通常是與‘專業上無能’——或者是‘相對專業上無能’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不過,陳曦並未曾把這一番懷疑說給任何人聽。善於懷疑的陳曦倒是有個好習慣,那就是懷疑擱在心裏,未到懷疑被證實的時候,通常並不太發表感慨。
  在‘周明’的問題上,陳曦應該感謝自己的這個好習慣。如果她沒有這個習慣的話,那麽難免,她的這番懷疑要大大影響她‘考慮問題特別精辟’這個宿舍公認的盛讚,而留下被葉春萌她們嘲笑一輩子的話瓣兒。
  無論周明是否‘會為人’——這在她們跟他正經打了照麵之後被徹底否定了;或者他是否走‘政治路線’——這在跟他逐漸熟識之後更加被否定;周明絕對不是個‘專業’無能的人,這,就在5分鍾之後,輪到今天跟急診小夜班的張歡語和李棋推門進來,激動地宣布今天中心醫院外科最大的‘新聞’的時候,就得到了絕對的證實。
  “咱院終於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還沒坐穩就說,“整個普外簡直如釋重負啊。你們猜誰做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周明。”
  葉春萌感歎了一聲,“果然啊!”
  而陳曦,半天沒說話。
  她們從小侯那裏知道,從三個月前開始,全國挑選了幾家醫院先做肝髒移植手術的試點,中心醫院是其中之一。這幾台手術的成功與否,是今後科室是否可以繼續開展此項手術的重要評判,也是醫院科室的榮譽。
  分給中心醫院的前後有三個病人,兩個老主任分別做的前兩台,最終病人都沒有熬過圍手術期。當然後來她們轉進了外科,開始懂得門道,也就知道那兩台其實也都不是手術本身失敗,但是這個世界是講求結果的世界,這樣情況下,外科的壓力,就連她們這些見習實習的學生都感覺到了。
  係統的同級兄弟醫院已經成功了一台,病人在兩周前度過危險期排斥期,轉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較才有鑒別,不能說中心醫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科室也失敗,病人也死菜,但是……他們的成功,無疑將這份壓力加了碼。
  關鍵的第三台,怎麽做,誰來做?
  一年後陳曦她們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術,反應的是團隊的水平,絕非外行所想的,某個主刀大夫的個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幾個才抱著臨床課本讀了一年的小丫頭片子眼裏,手術的成功還是失敗,可絕對就跟主刀大夫個人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她們不由得覺得前麵兩個做手術的主任,寶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實。
  而這作為最終成功了的移植手術的主刀大夫周明,在她們眼裏,可就成了個偉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個宿舍都在討論周明。張歡語還從另一個小大夫江賓那裏探聽到了周明的另一個傳奇。據說在他29歲,尚自是個低年資的主治醫的時候,曾經趕上了一場讓整個外科人仰馬翻的,因附近違章建築坍塌,同時送來的近十個腹部髒器損傷的搶救中,另人咋舌地創造了‘快’的紀錄。
  找出血點快,止血快,比從來以快著稱,保持了多項手術最短時間紀錄的韋天舒還快。
  江賓說,周明其實從來並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細,他的任何一台手術都可以作為教學錄象錄製,許多理論上要求,但是有了經驗的大夫會憑經驗取舍的細節,他從來不選擇舍。做得更快是對外科大夫手術技能的一種挑戰。但是確實沒誰能說,50分鍾的手術40分鍾做完,會對病人預後有任何絕對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總是能對這種挑戰漠視。
  然而4年前的那場搶救,當尋找出血點並止血的時間,絕對影響病人存活以及手術後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張歡語李棋葉春萌她們唧唧喳喳地討論比韋天舒更加傳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紀錄,他因為這台移植手術創造了幾個‘第一’——中心醫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術,當年以及之後若幹年內,主刀肝移植手術的最年輕的醫生,唯一一個頂副主任職稱而能做肝移植手術主刀的醫生。
  他們也在猜測周明的性格和樣子。
  陳曦一直沒插話,沒參與這種‘幼稚淺薄’的討論,但是,她也一樣在心裏好奇著,並且庸俗地暗暗希望,這個周明,縱然不能象韋天舒那樣帥,也千萬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師傅或者屠戶路線。
  臨進科之前的那個周日,葉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勞動鍛煉了。
  葉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學問最高,最有出息的一個,當年從小縣城考到北京的名牌大學,而且現在,已經是這個大學的教授,而她的姑父,雖然在學術上沒有她姑姑那樣出色,到退休也沒能夠扶正,卻因為一直熱心公益,關心黎民疾苦,特別善於寫些針砭時弊的文章,而連續多屆被選為人大代表——而且由於那些文章,多次成為代表中特別優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陳列在小區宣傳欄的櫥窗裏。
  作為葉春萌在北京唯一的親戚,大姑顯示出了對這個侄女的關懷。不過這種關懷,完全不同於她們班裏其他同學的在北京的親戚那樣——那麽膚淺。
  比如說,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來宿舍,都是一副賑濟災民的架勢,成箱的蘋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麥片……李棋說,太多了太多了,上次送來的還沒吃完呢,她伯伯一瞪眼,多什麽多,又不是讓你一個人吃,跟同學一起吃!這還長身體的時候呢,指望食堂可不夠的。她伯母在旁邊說,就是就是,孩子都大老遠的單個在北京,怎麽也不比爹媽身邊兒啊,你們在一起,還得互相照顧互相幫襯。
  至於張歡語的小姨姨夫,除了賑濟災民之外,還有著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備的細致,他們幫張歡語做了一個可以安在床頭的書架,這樣她冬天的晚上看完書,就不 用離開溫暖的被窩,去放到她們公共的書架上,也不會象陳曦那些看完就往身邊一丟的課本或者漫畫一樣,被壓得折角,揉搓得象鹹菜,甚至不小心扯掉了封麵。
  作為一個大學教授,更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的妻子,葉春萌的大姑對侄女的關心並沒有停留在物質層麵——不,用‘停留’不太合適,應該說,直接超越了物質層麵而集中在精神層麵上。
  她關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學們的心靈的成長。
  第一次走進她們的宿舍她就發出由衷的感慨,“現在的條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們那時候好多了,有暖氣,有風扇,居然還有電視機。不過這條件太好可也是問題啊,現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輩那種艱苦奮鬥的精神。”
  待得見她們陸續打飯回來,她看見李棋打開飯盒,露出豆芽炒肉絲和米飯,張歡語是冬瓜丸子和饅頭,她忍不住笑著搖搖頭,說你們食堂的條件可真不錯啊,哪象我們當年,基本都是醃菜,能吃點新鮮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過條件好你們也不要太嬌慣自己,艱苦奮鬥的精神不能丟。
  就在此時陳曦端著她的豬肉燉粉條外加倆炸雞翅推開了門,她及時地在門口刹住了腳,回身出門,湊到隔壁吃飯去了。陳曦從來認為吃飯的時刻是自己最快樂幸福的時刻,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影響吃的情緒她一定會抓狂。
  那天陳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大姑還沒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張歡語李棋也都沒去上自習,跟葉春萌一起三人並排地坐在陳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們麵前,正循循善誘地讓她們談談對當代大學生曆史使命的認識。陳曦這次沒能夠及時逃走,大姑已經看見了她,招呼她過來一起談談。
  “我要去上自習。”陳曦在聽了3分鍾之後開始讓她們三個挪挪,她要收拾課本去自習室,她對大姑認真地說,“阿姨,我腦子不好,特別笨,總得費上別人3倍的時間才能差不多跟上別人的進度。這個曆史使命這麽大的命題我一時腦子想不明白,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去念書,考試就會不及格,三門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級,留級就拿不到學位證書,拿不到學位證書……我想不管‘大學生’的曆史使命是什麽,我都完成不了了。”
  那天為了完全,陳曦在自習室關門之後也沒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燙還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時候已經過了熄燈時間,趁著夜色發揮二級運動員的運動特長迅速地翻過了樓外的鐵門,撐上了窗台,從廁所一直沒修的那扇窗戶鑽進去,輕手輕腳地打開宿舍門。
  她完全沒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沒睡,她才一進去,李棋和張歡語就撲了過來,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頓。
  李棋忿忿然地說,這是輕的,下次她再這樣隻顧自己逃命而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熱中的話,集體跟她絕交。陳曦笑嘻嘻地說你們點頭點得那麽認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樣子,怎麽能說是水深火熱呢?李棋恨恨地說,“你走了之後,她又多了個話題,如今青少年有一種非常不好的趨勢,就是學得玩世不恭……以你為例,讓我們警醒。”
  陳曦正在大笑,忽然發現葉春萌呆呆地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眼圈竟然發紅。張歡語搖頭道,“萌萌,你別擔心,你姑姑總不能因為陳曦遷怒於你,再說,她不過是你姑姑,還會打電話回家給你爸爸媽媽告狀嗎?”
  葉春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陳曦想了想,她明白葉春萌那種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頭說道,“咳,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點兒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錯啦,我那個部長舅舅,才不會來宿舍看我呢。小時候,每次見麵,從來不給買糖吃,說吃糖長齲齒。都是丟過來一摞子書,扉頁上都有那些作家寫著xx同誌指正的,讓我回去讀,然後談談感想,從中學到了什麽。對對,還有謝南翔他爺爺也是,我小時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爺子諄諄教誨,這些老一代革命家……”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從葉春萌的姑姑身上轉到了陳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謝南翔的爺爺身上,很快葉春萌也參與了感慨,從‘別人的親戚就對她們比我姑媽對我好’的傷感與在朋友麵前丟了麵子的尷尬中,轉移到了對官僚主義的抨擊上麵。其實她們集體犯了個概念性錯誤,照說葉春萌的姑媽左不過是個大學教授,就算 是她姑父也不過是個熱心公益的‘群眾代表’,跟官僚還真扯不上什麽關係,尤其沾不上‘老一代革命家’的邊兒。更何況,如果謝南翔的姐姐謝小禾聽見了陳曦關於她爺爺的鬼扯一定對她破口大罵,一定會說老爺子有過那個閑心答理你嗎?別說是你,連我考上人大新聞係時候,親爺爺兼業內老前輩都隻有16字批示:努力學習,勤奮工作,實事求是,盡職盡責。連畢業後工作前的教誨都一並給了。
  而且,陳曦的舅舅和謝南翔的爺爺,可從來沒有讓她去家裏勞動鍛煉。
  當進科前的那個周日晚上,葉春萌在大姑家裏擦完了玻璃,廚房灶台,笨手笨腳地洗不能機洗的真絲床罩的時候,倒是並沒聯想到這一點,她隻是心裏著急,已經7點多了,她還想趕回學校洗個澡,而澡堂9點就要關門了。
  “你真是幹活沒樣兒。”大姑看了眼表,從學術資料中抬起頭來,皺著眉頭說一句,“我早說過你媽太慣著你了,什麽都不讓你幹。看看這麽大女孩子了,擦個玻璃擦3個小時,刷個灶台刷倆小時還有油漬。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這點兒活也就是倆小時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現在。萌萌,不是我說你,女人終究是女人,學問再高,家務還是要會幹,而且要幹得精幹得巧——象你媽那樣笨幹也不成。”
  葉春萌聽到她說到媽媽的時候心裏特別憤怒,有種衝動要頂句嘴,說我媽伺候的是一大家子人,連你的一兒一女剛生下來時候都是滿月就扔回老家了,到上學才回北京,奶奶願意看著外孫外孫女在身邊,活可都是我媽幹的;奶奶得病全是我媽照顧您回去就待了三天,指摘了一通我爸媽的錯處放下500塊錢就走了,再回去可就是一年後了。
  但是尊重長輩是葉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規之一,與長輩頂撞是她19年的生命裏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甚至連小時候偶爾為媽媽打抱不平,背地裏說兩句奶奶偏心,媽媽還都會嗬斥她,這不是你小孩子該管該想的事。一個淑女一定要溫良恭儉讓,內心純淨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葉春萌從小被教育要做一個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說努力朝著一個真正的淑女前行的準淑女,還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氣和,當受到指責的時候還是會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頂嘴的方式發泄,隻能是順著淚水流淌。
  這天8點45分葉春萌騎車往宿舍趕的時候,一路上都在流淌著滿心的委屈。
  並不隻是因為大姑的指責,更因為她趕不上澡堂關門之前回學校了。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葉春萌對於穿上白大衣作為一個準大夫是多麽渴望和期盼,這簡直是她長到19歲,最最神聖和莊重的事情之一。類似神聖莊重或者說興奮歡喜——總之就是所有相對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並從頭到腳地換幹淨衣服。別誤會,葉春萌絕對不是個臭美妞,她鄙視一切塗脂抹粉的豔麗,她喜歡那句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當然,她鄙視往芙蓉上麵塗塗畫畫,但讚成給芙蓉適當地上點兒肥料——譬如護膚和護法。這是……科學。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種心情,很類似於古人逢重大事件見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那是一種特別莊重的心情。
  葉春萌無法想像蓬頭垢麵穿著前兩天的動物實驗時候濺了血點子的白大衣進科,其實那真的不在於別人會覺得她怎麽樣——畢竟天天洗臉刷牙洗腳清洗私處,4天沒洗澡其實也還真算不上醃咂埋汰,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歡那種身上發梢隱隱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剛洗過的頭發柔軟順滑清爽的感覺,當感覺到自己是清爽的幹淨的時候,幹什麽都會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複習功課或者看小說,她都會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鋪位拾掇利索,連帶把整個宿舍打掃幹淨,才有可能專心地學習或者娛樂。
  更不要說第一天成為‘準大夫’了。
  白衣,本身就意味著潔淨和一種美。她仍然記得15,6歲的時候,自己發高燒,在急診室輸了一整夜的液,媽媽扶著她從急診出來的時候,是清晨,天邊還有朝霞,她暈暈乎乎地,往門口走,這時候她一抬眼,看見幾個穿白大衣的年輕女醫生從宿舍樓出來,披著一縷朝霞,往門診樓走去,她當時呆呆地看著,不知道是否跟發燒以及一整夜的輸液有關——她忽然覺得特別美好,那副畫麵,那種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她竟然眼睛微微潮濕。於是,原本所有老師都認定會上文科班,並且拿過不少作文獎還在報紙上發表過小詩的她,堅決選擇理科,又堅決地考了醫學院。高考的誌願表上,從一類重點到最後的自費專科,清一色的醫學院校。
  葉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撮狠狠地擰,最後晾起來的時候陳曦建議她先拿電風扇吹一陣,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還是幹不了。最終陳曦居然幫她在床底下的箱子裏翻出來了一個接線超長的接線板,可以從宿舍一直連到水房,然後跟她一起把電風扇般到水房對著懸掛的白大衣徹夜吹風。
  當掛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風扇吹得飄飄悠悠的時候,葉春萌心裏充滿了對陳曦思慮周到的感謝,但是陳曦的腦袋裏卻轉著個相當惡毒的念頭,她看著水房極昏暗的燈光,幻想如果半夜想辦法把她們班的‘白骨精’騙來會是個什麽情形。當然,白骨精並不姓白叫骨精,隻是陳曦在報道第一天與白骨精在報道的會議大廳門口不期而遇,看見穿了純白長裙的她空著雙手微微揚著頭,下巴脖子與用盡全力前挺的胸脯保持著一個類似油畫裏歐洲宮廷貴婦的那種角度,並且隨著腳下以芭蕾舞演員的步態行走的步子,腦袋以一定頻率極小幅度地擺動。她身後跟著個男生,背著倆履行包一手拉著一個箱子。
  雖然她的一切儀態都很符合陳曦所看的電影裏歐洲宮廷貴婦的派頭兒,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當時進入她腦子裏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陳曦當時就想純白長裙與及腰長發也真不是放誰身上都特別飄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還是飄逸不了,然而營養不良表象的瘦子如此又真的太糝人了。
  不過也許陳曦隻是嫉妒——嫉妒她身後跟著個隨著小手指轉動的行同小工的男朋友,更有可能陳曦是記仇。我們說過,陳曦的人生裏最在意的時刻是吃飯的時刻,曾經有一天陳曦從食堂打完飯往回走,飯盒裏的油暴裏脊讓她滿心歡愉,這個時候她並沒注意到周遭的環境,所以當身邊刺破耳膜的一聲尖叫響起來的時候,她十足地嚇了一跳,不過也還是握緊了她的飯盒並沒脫手,可就在尖叫響起來的一秒鍾之後,她的後背被熱湯燙了一下,這個刺激讓她一個哆嗦,飯盆終於還是脫手。
  當她明白過來一切隻是因為湯裏的一小塊不該屬於這個湯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誤以為是一隻蒼蠅所以驚得將湯盆脫手丟出並且一頭紮進了男朋友的懷裏的時候, 尤其,之後白骨精甚至沒跟她說抱歉更沒打算賠償她的油暴裏脊,而隻是靠在男朋友懷裏捂著胸口閉著眼睛跺腳,更更尤其當她重新回去排隊的時候食堂隻剩了小油菜和燒蘿卜的那一瞬間,陳曦憤怒得想要立刻抓幾隻真的蒼蠅塞到她嘴裏去。
  當然,陳曦的種種惡毒的念頭都並沒機會實現。固然她從來不是一個淑女,長到了19歲,也不能再象上小學時候那樣,為了報複一個小胖子報告老師她上課看課外書以至最寶貝的機器貓被老師收走之後,小小年紀竟然處心積慮地買鼠夾捉老鼠然後把那隻死老鼠偷偷放進小胖子的課桌裏,看著他從課桌裏往外抽課本帶出了一隻死老鼠嚇得尖叫之後大哭,自己樂得差點抽了筋。當然,由於類似的事件,讓她在小學時代被請家長的次數絕對大於了學期數乘以二。
  當謝小禾以這段往事作為證據證明她的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時候,她強詞奪理地說,那是因為那套書特別寶貴,那是南翔送給我的,是帶著感情的!謝小禾簡直為她的恬不知恥而震驚,謝南翔卻在旁邊搭著她的肩膀微笑。
  陳曦對著隨風飄蕩的白大衣神思飄飛,而葉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現在洗頭發還是明天早起洗頭發的鬥爭之中。最終,她決定明天早上再洗,畢竟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著倆小時不睡覺,而如果濕著頭發睡覺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來,頭發會被壓得奇怪地支棱,簡直失去了洗頭發的意義。
  進科前那天早上5點鍾就爬起來洗頭發的葉春萌,不能夠預知未來。
  假如她能夠預先得知,‘洗頭發’以及因此而發生的意外,將在幾小時後以至若幹天若幹年都對她以怎樣的目光看待身周的一切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甚至她經常想,這一定程度地讓她成了10年後的鐵娘子主治醫,而沒有改行跳槽下海出國的話,那麽,19歲的葉春萌,還會不會在5點鍾爬起來洗頭發呢?
  但是當時,她隻是想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夢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為一個準醫生,走進醫院去。

  第二章 這樣一個開始
  “陳曦起床!”
  葉春萌第五次重複這句話,距離第一次的時間是半個小時左右。
  “一分鍾。”
  陳曦閉著眼睛回答,並且把腦袋往被子裏又縮了縮。
  “半小時前就是1分鍾!你哪國計時單位啊!”葉春萌把書卷成筒照她腦袋上敲下去,陳曦下意識地把被子抓牢裹緊。她本來就習慣賴床,昨天晚上還聽了2個小時托福聽力題,2點多才睡覺。
  “幫我請假吧說我病了……”陳曦幾乎把腦袋完全縮進被子裏。
  “今天第一天進科!”葉春萌推著她。
  “第一天就請假才不會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沒搞錯這是進臨床醫院實習你裝病!老師明兒萬一關心你一下怎麽編症狀啊?”
  “我小時候沒練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裝病,我媽帶我去看就把大夫蒙過去了……那會兒我還是跟赤腳醫生那本紅書上找的症狀體征照著裝的……現在學這麽多總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幫我請個假……”
  “陳曦怎麽這樣兒啊!”葉春萌的聲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帶了點兒哭音兒,“你說內科要求嚴管的緊要準備GRE 托福時候在外科,非得拽著我換到這組來的。小棋歡語今天都進內科。你不去這組就我跟白骨精倆女生,回頭今兒就把我跟她分一組怎麽辦啊……”葉春萌說著說著仿佛真的要哭出來了。
  陳曦長歎一聲,終於睜開眼,又半閉上,再努力撐開,哼哼唧唧地爬了起來。
  做人不能不仗義,因為自己懶扣分挨罵都活該……不過陷害了葉春萌,害得她萬一跟白骨精一個小組一個病區,就太說不過去了。
  其實白骨精究竟有多麽討厭呢?如果有人在當時認真嚴肅地問陳曦和葉春萌這個問題,她們也沒法給出一個證據十足的答案。如果讓陳曦說,唯一可以稱其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暴裏脊,為了一份油暴裏脊而時常在背後對人家的舉止長相進行刻毒的人身攻擊,事實上,我們的陳曦姑娘真的是睚眥必報;而在於葉春萌,說來就顯得她確實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個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們這些平民百姓有著很大的差距,態度上也帶出了一種掩飾不住的優越,這原本也就罷了,葉春萌還不至於因為人家帶出的優越而心生厭憎——至少我們的準淑女不會允許自己這樣。
  但是,被欺負過,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還是在大一時候,一幫女孩子在生物課後談論老師拿的一個樣子很別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陣經常買時尚雜誌,於是很‘專家’地說,那個包是DIOR,非常貴的牌子,那一個包可是值了錢了;葉春萌隨口說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見過這個,得上千……
  這個時候,從來不太跟她們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上千?人民幣?DIOR?”
  葉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錯了,沒那麽貴……”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聳了聳肩膀,“不過,她手裏的那個,算是做得比較精致的假貨,大概也就是個千八百吧。”
  葉春萌愣了好一陣子,直到白骨精已經收拾了課本站起來準備走了,她才終於憋出一句,“你怎麽知道人家的……是假的?”。
  “拿過真的自然知道什麽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頭,一副‘這還用問’的神情,然後娉娉婷婷地走遠了。
  那天葉春萌又羞又窘,低頭胡亂抱起書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頭尖兒都哆嗦了。她長到這麽大,從來還沒這樣被人以看著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冒’的眼神看過,以‘你怎麽這麽可笑’的潛台詞嘲笑過,而最關鍵的是,人家確實是有錢,由於有錢,確實是見過世麵,入學前去歐洲玩了一半的國家,寒假時候去日本滑雪,一個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裏擺著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這麽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時候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來,默默地淌了一會兒就抽咽了起來。這會兒逃課把午睡進行到底的陳曦迷迷瞪瞪地探出頭來,“啊,怎麽了?你上課接著看那個穆斯林的葬禮來的?哎呦有那麽感動嗎,我咋覺得那娘倆都那麽煩人呢?”
  葉春萌哽咽著搖頭,已經顧不上為了陳曦再次侮辱那賺取了她許多眼淚的韓新月姑娘和她媽媽梁冰玉阿姨而生氣,自己的難過到來之時,所有為其他人的義憤就都放到一邊兒了。
  當陳曦猜了若幹次她搖了若幹次頭之後,葉春萌終於算是把這件事兒說了個清楚。坦白說,其實陳曦的第一反應是,“就這點兒事兒你哭成這樣至於的嗎?”但是說出口的卻是——
  “她就這麽討厭,特惡毒。我覺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著個機會發揮發揮唯一僅有的優越感。萌萌不哭,這就是她積怨已久。”
  “積什麽怨啊?我招她惹她了啊?”葉春萌哭得鼻頭通紅,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麽人?還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氣壯地說出這話的時候,饒是陳曦,都有點驚詫於自己昧著良心說話的能力了。不是說葉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訴陳曦,白骨精根本不會覺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別人覺得葉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這個別人檔次不夠。
  陳曦絕對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單純地覺得葉春萌土冒,她們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層次,別說嫉妒二字天方夜譚,連拿‘她’與‘她們’比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確實存在,但是那個箭頭的方向一定是從她們到她。
  陳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誰,她就是今兒個恰好表達了一下心中一貫的真實感受——你們這些人,怎麽能土成這樣。恐怕過了晚飯時間,她就徹底忘了說‘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個人是誰了,反正是沒見過世麵的土冒中的一員。
  不過,陳曦審時度事地認為目前葉春萌不能接受這份真實,更關鍵的是,她終於等到了可以跟葉春萌一起詆毀白骨精的這一天。
  曾經葉春萌批評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實在太過分了,還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要僅僅為了一份裏脊肉就恨一個同班同學;她甚至善意地猜測白骨精壓根沒注意到那盆湯澆到了陳曦身上所以沒有做出賠償,所以總是在陳曦滿懷激情地擠兌白骨精或者靈感大發地把她畫入漫畫的時候,進行那種另陳曦掃興得想罵娘的勸說。
  現在,終於有了轉折點,在這個轉折點上冷靜理智地說出事實所需要的那種勇氣和實事求是的精神,陳曦真的是並不具備。但是陳曦跟自己說,不具備這種優秀品質並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她關心朋友,說出朋友想聽的話安慰朋友讓她不再委屈。於是,陳曦丟掉了方才在心裏閃現了一瞬的慚愧。
  ‘嫉妒’這種說法雖然讓葉春萌也有點懷疑,但是這個帶著懷疑的設想至少比方才那種屈辱要來得舒服,於是在陳曦的指引下,她讓自己相信白骨精確實是嫉妒自己,並且深為感慨這種嫉妒的出發點是多麽淺薄。更讓葉春萌心裏踏實了一點的是,後來她發現,幾乎全班同學都不待見白骨精,甚至她的真名幾乎已經沒人使用,全都沿用了陳曦的創造,而且認為陳曦這個創造實在太過傳神準確,陳曦為此而創造的漫畫,就更加栩栩如生。
  把自己放在一個大家都厭憎的人的對立麵,這不是什麽恥辱。
  從此之後,擠兌白骨精成了陳曦與葉春萌之間乃至她們宿舍的一項娛樂,通常是由陳曦主擠兌而別人配合,逐漸地她們已經淡忘了她們厭煩她的具體原因,而厭煩本身就使厭煩更加熾熱。
  白骨精為什麽討厭得讓人忍無可忍?
  因為她太討厭了。
  她為什麽討厭?
  大家都討厭她!
  將好朋友置於可能跟最討厭的人分在一組,形影不離地度過她期待了不知道多久的2年轉科和專科實習這件事情實在太惡劣了。陳曦可以很懶,更可以很耍賴,並且從來不以為恥,但是陳曦不能讓自己做個不仗義的人。
  終於,在7點25分,批著還沒有完全幹透的頭發,穿著洗得纖塵不染的白大衣的葉春萌,帶著無窮的期待,和一邊走一邊打哈欠的陳曦一起,在醫院門口跟白骨精以及劉誌光等四個男生,一起走向了轉科實習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大會議室裏亂烘烘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還沒開始。 40多個穿著白大衣或者藍色或者綠色手術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兒地討論片子,或一對一地抓著本兒病例爭論,或另人驚歎其抗噪聲能力地,躺在牆邊兒的長凳上補覺。
  7個實習生在門口站住,往裏張望,一時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大夫們各自專心在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他們的目光掃過那些並無差別的白大衣和手術袍,猜測哪個是他們的教學主任,那個比韋天舒還要傳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貫地保持著一點跟其他眾人的距離,抬著下巴卻垂著眼皮根本懶怠打量周圍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個人都多多少少地帶著新奇,並且猜測著那幾個看上去風度還不錯,年齡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誰是周明。
  “小周,小周來了沒?”
  隨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從劉誌光和袁軍之間扒拉開條縫擠進門,轉著腦袋在他滿屋子的下屬中間搜尋。學生們的目光追隨著他搜尋的軌跡。
  長凳上緩緩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臉上的手術帽拉下來,從白大衣兜裏掏出眼鏡兒戴上,然後雙手插進頭發裏,抱著腦袋搖了搖似乎是醒了醒神兒,然後伸長了胳膊晃了晃。
  “這兒呢。”
  李宗德朝他走過去,瞧見他白大衣裏麵的藍綠的手術服,“呦,你剛下來啊?得了,”他再轉頭伸長脖子搜尋人堆兒,“韋天舒哪?那誰,二區院總,你去給我把他呼過來,這回回早查房臨到該完了才來!跟他說下麵兒急診剛收了一個要做剖腹探查的,9點手術,老王有門診我馬上有台肝癌過不去,讓他給我盯著去。”
  “甭叫他了,我過去。”
  周明伸著懶腰站了起來——這站起來之後的海拔高度一下兒讓他顯得有幾分不合比例的單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說跟韋天舒的那件並無樣式乃至質量的區別,但是後者讓女同學們發了“製服誘惑”的花癡感歎,而前者,卻丟丟蕩蕩地掛在主人身上,更由於一側的口袋裏插著的若幹支筆和鼓鼓囊囊的,大約是便條簿筆記本血糖儀之類的零碎,拽得失去平衡地向一側牽引,讓人有種歪倒的錯覺。
  周明轉過了臉來。他實在過於蒼白,透著睡眠不足的疲倦的臉色;他的頭發也不能算很淩亂,但是細軟得確實不足以維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鏡樣式已經明顯過時,黑色的眼鏡腿跟一次性手術口罩的帶子一起擠在耳朵後麵;他長得絕對不英俊,沒有任何出采但是也沒有任何大缺陷的五官,就是13億中國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員,如果忽略他高出中國人民平均身高太多的海拔高度,那麽他就是那種丟在人堆裏,就再難找出來的一個。
  作為一個專業如此出類拔萃的青年專家,周明甚至也並沒有屬於‘當代精英’的那種自信的風采。陳曦看見他的第一眼,進入腦袋的,竟然是‘落魄’倆字——然後,更不知怎的聯想到了科舉時代屢試不中的窮酸書生,大約還帶著輕微的,在當年不太得誌的知識分子中特別流行的結核病,會在子曰詩雲的間隔中間掩著嘴,吭吭地咳嗽幾聲。
  在之後,陳曦也還是經常覺得,走出了手術台或者搶救室的周明,假如把白大衣脫掉,然後以他慣常的,永遠隻低頭看地麵雙手插兜略微含胸的姿態走在醫院樓道裏的話,他比一多半他自己的病人,看上去都更象個病人。
  當陳曦的心裏轉著這些刻薄的想法的時候,周明已經看見了他們,他掃了他們一眼,然後跟李宗德說,“今兒學生第一天進科。正好,趕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正好帶他們觀摩。”
  周明衝學生們揮揮手,“跟見習組的侯老師都進過手術室了吧?誰組長?組長去跟手術室門口二姐說你們今天進科,周大夫讓你們去觀摩手術,領衣服口罩帽子利索點兒換了,照平時試驗課學的刷手,然後跟5號手術室門口等著我。”
  他說完就把那個掛在一邊耳朵上的口罩扯下來團了丟進紙簍,沒再瞧他們一眼低著頭從大會議室出去了,方向卻不是手術室。
  後來很快他們就了解了他的習慣——連台手術之間無論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煙兒”(病區護士長語)提神。據護士長說曾經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他11個連台近50個小時的手術,看著他從實習醫一直走到現在的護士長,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先就幫他到對麵買了幾包煙預備著。兩台手術中間兒,護士備皮的功夫,他跑出來四處張望抓耳撓腮之際把煙丟了給他,他居然上去擁抱了護士長一下,說您就是我親大姐。
  學生們略微地有點發懵。他們並沒有想到進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當複雜的手術——固然隻是觀摩。他們想像的是李主任激勵一下士氣,再把醫學生‘健康所係,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後教學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經在不同場合講過了不知道多少便的臨床科室的規矩再鄭重重申一遍。
  他們完全沒想到就這麽給發進了手術室。這種沒有準備,帶來了相當嚴重的後果。
  他們愣了會兒神之後由組長林建帶領著去領衣服換衣服——因為趕上開台時間,發衣服的二姐很忙,他們等了好一陣子才領全了衣服去換;換著半截,葉春萌哎呀一聲,“小曦,我……我沒帶皮筋!這頭發……哎呀,早上它沒幹,我就沒紮起來,也忘了帶皮筋了。”
  陳曦摸摸自己的腦袋,2寸長的頭發,向葉春萌攤了攤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葉春萌隻好努力把柔滑無比的及腰長法用帽子攏住,這頗有點困難。
  當周明已經冒完煙刷完手等在手術室門口的時候,學生還一個沒到,再等了有5分鍾,男生齊了,還剩倆女生沒露麵,直到周明的臉色已經相當不好看了,才看見那倆個女生從刷手房跑過來,而剛站定,其中一個就伸手把掉落下來的一縷頭發往帽子裏塞去。
  “你刷完手沒有?”周明盯著葉春萌問。
  她趕緊點頭,點頭的同時,又一縷頭發掉了出來。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頭發!”他突然提高了8度聲音吼,“無菌規則學過沒有?!侯剛怎麽帶的你們組見習?這就能讓過了?!”
  陳曦此時發覺方才自己將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識分子聯係在一起是多麽不準確,這時候的周明,簡直象她軍訓時候的教官——那種罵人的氣勢,即使是她這種頑劣得一學期請兩次家長的學生,也沒有能夠在任何一個學校的老師身上激發出來。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頭發,”他忽然走近兩步,“帽子摘下來!”
  葉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來,一頭早上五點鍾洗過,現在終於幹透的秀發如瀑布般披瀉下來。
  “是誰教給你,可以披頭散發地手術室的?”
  從小到大都是個乖孩子的葉春萌,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老師如此劈頭蓋臉地質問,她也許當時真的是由於震驚而腦神經一定程度地短路了,於是結結巴巴地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進手術室,我以為參觀……參觀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頭發,它沒幹,我我我怕壓壞了……”
  “你怕壓壞了頭發!”周明當時象是聽到了一個簡直不可置信的笑話,搖著頭瞪著葉春萌,然後微微地眯起眼睛,嘴角掛上一絲極其嘲諷的笑,“就算轉病房,你也不用長發飄飄。進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並不需要讓病人參觀你。”
  葉春萌抓著帽子,披散著頭發,仰著臉,呆望著不隻道什麽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變得不大真實,那些手術室樓道裏穿梭來往的醫生護士,吱扭作響的輪床,似乎隻是在夢裏,而並非確然地在真實世界中存在著。
  葉春萌做過惡夢,譬如小時候夢見媽媽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後夢見自己尚在考場中,還有一大半的卷子沒有答完,老師卻已經開始收卷,譬如時常回到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自己一個人提著所有的行李走進人來人往的校園,所有的別人都在談談笑笑,卻沒有一個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間,手足無措。
  但是很快她都會醒來,想明白這隻是夢境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然後情緒還會在夢裏停留一陣才能出來,等到再入睡,眼淚就已經濕了枕巾了。
  她做過不止一次一個特別可怕而奇怪的夢,一直忘記不了,竟然夢見自己沒有穿衣服而走到了街上,然後,在眾人的驚訝和嘲笑中才驀然驚覺,卻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幸虧,總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
  此時,在手術室裏,葉春萌就好像身處一個類似的夢裏,等待著醒來。
  等來的是一聲極端不耐煩的,‘你們兩個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見周明已經轉身往5號手術室裏走了,袁軍他們跟著進去,劉誌光和陳曦都在其中,回頭看著她,陳曦衝她打著手勢。 他們都作為醫生而在走向手術室,而她,因為‘不合格’——被認為‘不合格’的內在原因是‘打算’讓‘病人來參觀她’,在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趕出了手術室。
  跟她做伴被趕出去的是白骨精。因為手上一隻‘已經戴了好多年,忘了這麽回事’的戒指和一條手鏈。
  推開手術室樓道的門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葉春萌忽然意識到,她,和她所一直以來最反感的一個女生,竟然為著在別人眼裏可能完全一樣的原因——在救死扶傷的地方臭美。
  說出那句話的周明,以及聽到那句話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這個地方,這份職責吧?或者他們覺得她根本缺乏對這份職責的尊重?
  她想說,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呢?我……
  但是,說話的人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 隻是丟給了她這麽句話,而聽見這話的人, 也不可能聽她解釋,他們匆匆而過,那麽葉春萌就從此,在他們心裏,定格於此了?葉春萌眼前再次出現周明那個極端諷刺的笑容,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樣。
  有什麽東西在心裏碎裂。當時她不明白那是什麽,很多年之後,當她偶爾想起此時,她知道,碎裂的東西,是她認為她那麽多年來,賴以愛重自己的一切。
  陳曦和白骨精兩個同時蒙難,又絕不是難‘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後地從手術室出來,之間隔著至少一米的距離,當走到手術室與大會議室中間的位置的時候,會議室的門打開了,方才在裏麵會診的大夫從裏麵陸續走了出來,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麵,迎頭看見了這倆現在照說應該在跟手術的女孩子。
  “這學生,周老師不是帶你們上手術嗎?”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著下巴沒說話,手卻下意識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鏈——她已經在走出手術室的路上把它們摘下來了,握在手心裏,打算待會兒就找個垃圾箱丟進去——雖然它們的價值至少相當於許多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費。
  葉春萌動了動嘴唇,低下頭,也沒有說話。當著麵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複一下剛才的過程?不說,又怎麽解釋站在此地而非手術台旁邊的原因?葉春萌嘴唇哆嗦著沉默,每一下呼吸,胸口都抽得生疼。
  “你們兩個,跟我去門診吧。”
  說話的是程學文,三病區的主管。能以不到35歲的年齡作為病區主管,他跟傳奇的韋天舒和周明一樣,是上下10年的同學同事中專業技能出類拔萃者。隻是,似乎他雖全麵卻太平淡,又或者是韋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實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愛八卦的學生和小住院醫忽略的一個。
  “剖腹探查手術還是有相當的危險性和不確定性的,”程學文溫和地衝她們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們,更似乎是在替她們解圍,“觀摩的人太多,恐怕影響主刀醫生的情緒,萬一發生緊急狀況,手術室中非手術人員太多也會影響應急處理。沒關係的,以後時間還長,我們醫院的門急診量都相當的大,一定還有機會觀摩這類手術 。”
  他說罷衝葉春萌和白骨精點了點頭,示意她們跟他走,帶著她們遠離了手術室,遠離了會診廳,遠離了那些也許從她的披頭散發中已經看出來些許端倪的大夫們,遠離了那份讓人呼吸不暢的尷尬。
  陳曦不是她們,陳曦沒有經曆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時此刻,程學文在葉春萌和白骨精心裏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偉大意義。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19歲的葉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機會賣身葬父,也並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當眾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嗬斥,在於她們,真的是長到19歲所經曆的最大的尷尬的窘境,而將她們帶出這個窘境的程學文,之於她們而言的意義,也就不低於給了孝女葬父的銀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質的英雄幹警。
  於是,對於葉春萌對程學文那種欲說不能欲罷更不能的,總是帶著一絲憂傷的愛戀,陳曦在心中覺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慣了之後,為了追尋那種‘不可得’的哀傷而自尋的煩惱;而當白骨精毫不留情地甩了男友,哭著喊著要嫁給程學文的時候,陳曦的第一反應是白骨精瘋了,然後,在心裏竟然產生了一個特別齷齪的懷疑……都說手術室的男女關係經常不幹不淨,不會是程胖子利用少女純情,占了白骨精什麽便宜吧?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間的一切確實都由上帝做決定的話,那麽今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錯,把陳曦和葉春萌屬於這段時間的‘安排’給放混了,以至於讓滿心想當個好大夫的葉春萌遭受羞辱,被趕出手術室,而整天在腦子裏琢磨怎麽裝病請假混過實習的陳曦,成了順利跟進手術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腳凳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正在進行的剖腹探查手術的陳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時她多麽希望被趕出去的是她啊,如果是她她一定一出手術室的們就飛奔回宿舍,固然如果被罵的是她她也一定很尷尬和羞怒,但是這樣的尷尬和羞怒如果能換回蒙頭大睡半天兒,那麽她寧可被罵。
  更何況,從這第一台隻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觀摩的手術開始,陳曦已經隱約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盤打得恐怕有所誤差,這外科的實習,比她設想的要遠為嚴酷。
  這抬手術的主刀原本是主治醫生陳西平。
  周明則站在陳西平和麻醉師之間,看著手術,一直在問問題。被提問的對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總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醫祁宇宙,當然,也包括學生們。
  從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時候,他開始問祁李二位,病人在急診所查的病史和體征的檢查,現有結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劃開的同時他上去矯正了一下祁宇宙的持刀手法,並且以‘學生’倆字打頭點明提問對象,問方才師兄們說的體征與檢查結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問題。
  陳曦對那些問題有一半沒聽進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聽天書。陳曦的成績雖然不好卻也不算差,但是成績不算差不見得意味著知識學得不差,通常不到臨考試前半個也之內,陳曦很少正經看書。她經常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她還說學習這回事,也跟打仗一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平時天天上自習,到考試時候氣兒就泄了,好比說劉誌光。
  葉春萌說你真能鬼扯,你怎麽不說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習?陳曦立即說那是因為他們的氣兒本身就比我壯,泄了一半兒剩那半兒還是很充足,我氣血本虧,就得攢到最後爆發才行。
  陳曦這種學生最憤恨的就是搞突然襲擊進行隨堂測驗的老師,但是好在通常這種隨堂測驗都沒功夫按照正經考試那麽監考,她總是能左顧右盼地打點兒小抄蒙混過關,而隨堂提問,上帝保佑,這種無聊的事情在大學課堂上終於是不存在了。
  然而,現在,中小學的惡夢竟然重現。陳曦隱隱然地為今後幾個月的生活擔憂。
  腹腔完全打開之後,也許是為了不影響腦門已經冒汗的老陳,周明終於是稍微消停了會兒,微微皺著眉頭看著錯位而已經被網膜包裹住的小腸,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一句,“陳老師,動作輕柔點兒。” 被叫做‘陳老師’的老陳,冒著汗點頭,而後不到5分鍾,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來,老陳第一反應是抬頭求助而緊張地望向周明,李師兄在這時候飛快地把血管紮住了。
  這個小小的意外讓幾個學生都嚇了一跳,劉誌光還‘啊’了一聲。周明瞥了他一眼,說道,“這種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況,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動作要盡量輕柔,並隨時做止血準備。”
  老陳額頭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開始發顫。
  他是被時代耽誤了的那批人中的一個,學生時代所受的訓練不夠正規,45歲了一直還是不能做太複雜的手術,如果近期還是過不順手術關,年紀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許就要做一輩子的主治醫。
  至關重要的手術考核就在一個月後,為了最後的突擊,最近但凡有相對複雜的手術,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給他讓他主刀,而讓周明或者韋天舒在旁把關。隻是這陣子突擊的結果一直效果甚微,幾乎每次,最終都要替換主刀。
  終於,幾分鍾後,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腳亂地結紮居然拉斷了線,當李波打完了那個結之後,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著周明搖了搖頭。
  周明接替了老陳之後,就再也不用顧及‘安靜的環境對主刀醫生操作的影響’了,他手裏一直沒停,問題也就再也沒停止過,而且必然以‘學生’開頭表示這個問題的歸屬。
  學生們在今日還不太懂手術,雖然大概齊地覺得跟老陳對比他的操作透著熟練沉著;並沒瞧出所謂從如今國內的學術泰鬥到住院醫所公認的“看周明做手術,就是個心曠神怡的享受。”而隻是感覺得到,被他的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問得尷尬。
  至於學校通訊社某個學生通訊員寫類似臨床醫院專家係列訪談時候,不知道從哪挖出來周明曾經也玩樂器,於是形容他帶著某種屬於藝術的浪漫,他的手術“讓人感受到美——也許就是屬於音樂的節奏。”——陳曦就覺得純屬寫稿的人有點臆症了。
  總之,無論是心曠神怡還是藝術的魅力,陳曦當時都感受不到,她就覺得眼花繚亂。解剖圖譜上位置分明的髒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試前幾天她都記不準,更何況眼前血糊拉搭地紅通通地再混著些大便的黃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祁宇宙不停氣兒地操作,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迎麵而來,陳曦隻覺得眼前模糊,帶了口罩更是呼吸不暢。在那一刻,陳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腦子進了水——甚至在此水中養了魚——才會考見鬼的醫學院。
  為啥不上文科班呢?
  聽說北外的姑娘們上課經常就是欣賞個西方文學甚至賞析個電影,討論莎士比亞的戲劇。那才是藝術,這又是血又是糞還有淡黃的脂肪粒沾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藝術有嘛關係?
  當然,陳曦也不該把自己對此刻的不滿歸結於此處不夠藝術,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實在的是她羨慕她們有雙休日可以逛街買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對打扮的興趣還沒高漲到那個份兒上,也可以拿那個時間去看電影或者在家打遊戲睡覺。
  “那個女同學,”當陳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緒中憤懣以及傷懷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被點名了。這個屋子裏除了手術護士和毫無知覺的被折騰著的病人之外,隻有她‘女’沾邊。陳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們兩個,於是隻好心中忐忑地答應了一聲,並在此時發現他們已經完成了手術探查,開始關腹腔了。
  “你在看電影嗎?”帽子下麵口罩上麵眼睛片後麵他的眼睛實在不能算有善意地看著她,她愣怔地“啊”了一聲。意識到他的所有問題,大約劉誌光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學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聽,試圖在答,隻有她的思維已經奔逸回了高考填誌願的時代。
  陳曦想說這麽枯燥而血腥的電影即使有,她也不會去看,當然,她不敢說,隻好低下頭去。
  他從手術台上撤了下來,把最後關腹的活留給了老陳和那兩個助手,中間讓祁宇宙把已經打好卻不太規則的兩個結拆掉重來。他向學生們走過來,對陳曦說,“剛才在手術台上的人,至少都在過去的30個小時裏工作了26個小時以上,如果他們都沒夢遊的話,你完全沒有理由站在這兒夢遊。”
  陳曦再次點頭,心中期待著手術結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夢。
  但是她瞧見周明摘了帶血汙的手套,拿起牆上掛著的電話,“急診科,我,周明。有沒有闌尾炎或者疝氣的病人?收了,下午手術。收,有學生,我找手術室說。”他說著按了下電話,再撥了個鍵,“主任下來了麽?對,那倆女生。程學文接了?好,那我再分倆過去給韋天舒。回頭把教學要求給他們送過去。”
  他說完回頭,先對組長王東說,“你理論知識記得不錯,邏輯性也不錯,待會兒回去把闌尾炎那章再看看,下午跟著李大夫祁大夫做台闌尾。——李波,讓他備皮,注意他操作。其餘的,下午跟我出門診。一點半。”說罷,就徑自出去了。
  陳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為任何原因在當時暈倒,真的。但是她實在體格健壯。不過,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暈菜了,周明也一定會把她踹起來,告訴她說這裏有多少人從昨天的晚飯就沒吃,在他們沒暈倒之前,她沒資格暈倒。

  第三章 劉誌光的世界
  “今天絕對得你請我吃飯。” 陳曦一把抓住謝小禾的胳膊,“我實在太倒黴了,我……”
  “哪次見著我不是趕上你又碰上倒黴事兒了所以得請你吃飯啊?”謝小禾甩開她手,翻了個大白眼,“得了得了,你也歇歇腦子別編了,好歹節約點能量待會兒少吃點。”
  “不是,我這次真的是太鬱悶了,我我跟你說……” 陳曦急得再次抓住她胳膊。
  謝小禾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照直朝前走,根本懶得理她。這人被蒙一次兩次叫心軟,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還不長記性,那就叫白癡了。
  “今天我請你!” 陳曦大喊一聲,相當悲壯,“隻要你好好地聽我訴苦!”
  “啊?” 謝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著陳曦。難道山無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跡,真的要發生了? 難道今天,陳曦吃飯的目的是為了訴苦,而不像以往,‘訴苦’的目的從來都是為了騙吃騙喝?
  新疆餐廳的大盤雞和孜燃寸骨從來是謝小禾與陳曦共同的最愛,通常當這兩個菜上來之後,飯桌上都有一段隻聽得到咀嚼肉類和啃咬骨頭的聲音的,卻無任何說話聲的相對沉寂。而今天,陳曦竟然沒有將嘴巴和舌頭專著在吃上。
  “我們那個頭兒,教學主任,簡直就一變態。我跟你說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萌萌說的!”陳曦邊說邊加緊把大盤雞裏的皮條麵盡可能地多儲備到自己碗裏,以防謝小禾趁她說話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個人,多煩人的人她都不願意往壞裏想人家,能讓她叫變態的人那該得到了什麽程度。”
  “幹了啥傷天害理的事兒了?” 謝小禾啃著一隻骨頭問。
  “他,倒是也沒……”陳曦稍微有點氣短,但是很快沒好氣兒地道,”廢話,幹傷天害理的事兒那就不是變態是流氓了。”
  “這倒也是。”
  “他就是那種恃才傲物到了極點,自戀到了極點,無時無刻不淩駕在別人之上,用踩別人而顯示自己的優越的變態!”陳曦在從頭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惡行之後,激動地手握著一根啃了一半的骨頭揮舞著,做了這樣的總結陳辭。
  謝小禾喝了兩口茶,喝茶的同時心裏在作著權衡與鬥爭,終於,她清了清嗓子,大量著陳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吧,你說的這個人他是比較不會體諒別人,也不太講究教育的藝術,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說,“其實你不如這麽想,他就是太認真了點,對你們要求嚴格,這個,其實也不是壞事,這畢竟醫療行業性命相關呀。當然他不該諷刺挖苦你,他應該語重心長地諄諄教導你……”
  “我靠!” 陳曦啪地把手裏的寸骨丟到桌上,“你以為你是思教處主任吧?”
  “我就是說啊,這……”
  “好吧,就算我對祖國的醫療衛生事業沒有愛,有我的問題,那萌萌哪?”
  “那個是太過分了。”謝小禾點頭,陳曦繼續啃骨頭,過了有兩分鍾,聽見謝小禾說道,“可是,你不也背後說過, ‘畢竟是個美女,對形象有時候愛惜得有點過分’了嗎?那要我我也覺得,就算沒想到要進手術室,是要去病房……這這,大早起的睡不著覺的話,可以多看兩頁書,沒事洗什麽頭發啊?”
  謝小禾說完這話條件反射地用手在臉前擋了一下,果然在這一秒鍾手腕被一塊雞骨頭砸中。她了解陳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習慣,她的身材,她的長相,她的爹媽,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極盡刻薄地挖苦,別人但凡說上半句反麵意見那是一定要老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黨宣傳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謝 小禾被雞骨頭砸中的同時聽見陳曦冷笑著說道,“這一開口話整個一主旋律。而且那思想覺悟都透著跟中央一個方向,大學生應該努力學習,艱苦樸素!留什麽長頭發呀?”
  “你有理講理幹嗎人身攻擊行業攻擊啊?”謝小禾咣的一聲手連帶手裏的瓷勺拍在桌上,對陳曦怒目而視。
  陳曦話一出口稍微有點後悔。作為中國新聞事業奠基人,老一代革命家謝續高的孫女,謝小禾耳渲目染地從小就對我黨的新聞事業充滿著崇敬和向往的情緒,更是在三年前父母弟弟都去了美國時候不肯去,堅定地要把做一個無冕之王的理想進行到底,陳曦所能記起來的10多年來但凡跟謝小禾嗆過的幾次都是因為自己對中國新聞媒體的‘惡毒攻擊’。
  陳曦判定謝小禾真的火了——對於她正經特待見的女孩——不多,大約也就葉春萌和謝小禾倆個特理想化,也有著一樣的幼稚的倔強的姑娘。於是她決定讓步。陳曦轉了轉眼珠,然後嘿嘿幹笑了兩聲,伸手過去拍了拍謝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
  “
  輕點兒,這瓷嗒。不是你跟食堂吃飯用的鋼勺。砸壞了還得賠人家。”
  謝小禾對著陳曦驟然變得似乎什麽都沒發生的,樂嗬嗬的臉,對於自己尚且憤怒的情緒一時還沒下來台,皺眉說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體情況,但是聽起來我真覺得……”
  “對對對對,”陳曦幫她把茶續上,“我本來很怒,但是現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聞工作者,實事求是的職業精神它已經滲透進你的血液裏了。雖然在麵對朋友抱怨訴苦希望得到點點安慰這種無關職業範疇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來了職業操守。我雖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謝小禾此時倒是不好意思了,撓了撓頭,“我也是瞎較真,這真不好。咳,你們這老師也是,有話不能好好說啊,幹嗎非得諷刺挖苦呢?”
  陳曦連連點頭,“就是,我確實不夠嚴於律己,但是你看,我們萌萌,她對職業的崇高感情簡直可以跟你一拚的。這怎麽著也不該遭受這樣摧折啊。 所以,我就是覺得,著位老師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優越感嘛!”
  謝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說話,專心地啃骨頭。
  “咳,其實,這老師變態不變態的,我都也就罷了,你說我從小又不是沒挨過罵——再說,這倆天被逼得瘋狂看書背圖譜查資料,你還別說,這臨床的東西就是挺有意思的,我最恨這個變態的是,”陳曦停了一會兒,然後握拳換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齒地說,“他竟然把我和劉誌光分在了一組。從今往後的2年,我都要跟那團糨糊一起轉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術,一起操作配合,可能有時候還要合作寫報告,我……”陳曦說到此,簡直就要流淚了,謝小禾覺得這麽多年,沒見過如此沮喪絕望的表情在鬼靈精的陳曦臉上出現過。陳曦把臉埋到手心裏,半晌才帶著哭音地說,“這實在是太他媽的讓人痛不欲生了。”
  謝小禾半張著嘴巴,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這個人比變態老師還糟糕?”
  “實話說他人不錯,簡直算得是個好人。反正心眼比我好得多了,可是……” 陳曦連連搖頭,臉更加苦了,“但是這個好人好像跟我不是一個星球的人一樣,而且他又窩囊又倔,又完全沒法交流……我真是要給逼瘋了。”
  劉誌光比同班同學都大兩歲。
  他小學畢業那個暑假跟同學一起去玩出了車禍,當時經過一番搶救脫離了危險,但是醫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處的傷,手術無法恢複,他從此將會下肢癱瘓 。聽到獨生兒子將終生與輪椅為伴,他父母頓時覺得天昏地暗,一時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麽過下去。
  誌光爸爸所教書的縣中學的校長帶著幾個同事前往醫院去慰問,聽得這個狀況也不禁跟著著急難過,卻不知道能幫什麽樣的忙,隻囑咐他不需擔心工作,自然會安排人替他代課;過了兩天,校長再又急火火地跑來跟劉誌光的爸媽說,他在市裏工作的兒子周末回家,他說起劉老師家裏出的這個事情,兒子說,現在北京的專家在市醫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國最厲害的骨科專家,說單位裏一個同事的媽媽腰那裏長了個大瘤子,壓迫著脊椎管還是什麽,總之是走不了了,市醫院的大夫都覺得沒法治,結果跟北京的專家一交流,嘿,專家說可以做,還真的就跟市醫院的醫生一起合作,手術做得很完美,現在老太太已經出院,並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說,北京的那個老專家,就是個神醫!
  校長說, 我已經讓我兒子托人幫著掛了號,雖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狀況跟誌光的狀況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線希望,就得為孩子試試,不是嗎?
  誌光爸爸當即就管誌光的主治醫生要來了病曆複印,帶著趕長途車坐了200裏趕到市裏。他臨上車之前老校長又匆匆趕來,強把一個紙包塞在他手裏,說,老劉這麽多年你是什麽為人什麽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時候有點這個那個不和,可是在心裏是佩服的;出了這事,就不說什麽了,這是全校上下的一點兒心意。這個事上,你不能死腦筋,社會就這樣,咱們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氣。
  誌光爸爸瞧著眼前頭發微禿的老頭,他因為緊趕著過來,人又胖又上了年紀,趕得氣喘籲籲,滿臉油汗。他握著手裏那個紙包兒,給眼前這個平時自己總覺得太圓滑,不夠有原則,當麵頂撞背後牢騷不知道多少次的老上級鞠了個躬。
  北京的那個專家姓魏,50多歲的年紀,小個子,說話慢條斯理,笑容特別和藹。
  魏大夫看了病曆和片子,聽他描述了情況,沉吟了好一會兒,抱歉地說,沒見著病人,我沒有把握;誌光爸爸拚命地往魏大夫的手裏塞,哽咽著道,“求您再仔細看看,您再仔細看看。求您。孩子才12,癱了,這輩子就徹底完了。孩子才12啊。”想起這多年的許多事,萬般滋味皆在心頭,誌光爸爸再也忍不住 ,這個平時被別人稱為‘又酸又臭又硬又硌’的‘茅坑石頭’竟然對著一個陌生人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淚水如泉湧,把老校長給他的那個紙包往魏大夫兜裏塞, 哽咽著說道,“大夫,我這十多年,都本本分分地做人,黨和國家讓下鄉就下鄉,讓紮根就紮根,別人想方設法回省城,進市裏,我老實巴交地扛鋤頭紮根鄉村,早年當鄉村教師,從三年級教到初二,語文數學和物理,我對得起別人的娃娃,就是沒給自己的娃謀過啥。現在到了這時候,想給他謀條生路也沒本事了。”他邊說邊流淚,說到後來哽咽不成聲,“我除了給您磕頭,是真沒別的法兒了。”他說著就真的磕下了頭去。
  這樣的情形,魏大夫三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絕對並不陌生。大多的時候,他隻能帶著些許的歉疚和遺憾拒絕。他瞧著誌光爸爸黃瘦憔悴的臉,臉上縱橫的淚水,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問了句,“從這兒到縣醫院要多久?”
  “長途車一天兩班,得4個小時。”
  魏大夫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別說還沒見著病人,隻要手術沒做,沒完全恢複,我都不能說我一定可以幫上孩子。但是碰見了就算是個緣分。這樣,今天在這裏上午的門診完了,下午我還有個會,4點多鍾能結束;到時候我想法找個車子,跟你一起去看看這個孩子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他說罷把那個已經被誌光爸爸手心的汗水浸得半濕的紙包又塞回他手裏,笑嗬嗬地道,“收好了,你有用錢的地方呢。 先別想這些個。我可沒把握能治好孩子呢。”
  那天魏大夫趕到得縣醫院已經天黑了,他看了誌光,做了些檢查,又跟他的主治大夫交流了一番,然後要了誌光爸爸的聯係方法,說,我回去跟幾個同來的同事討論一下,盡快給你消息。說罷,他又連夜趕回市醫院了。他在這裏安排很緊,第二天,還要跟市裏各個醫院的專家座談和做兩台手術演示。
  第二天中午魏大夫就打電話到了縣醫院,直接跟他們的科主任談,能否由縣醫院出輛救護車把誌光送到市醫院,他說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做這個手術,二次手術之後,我認為這個孩子完全恢複的可能超過百分之八十。我們值得嚐試,可以把這個手術作為一個示教手術。
  劉誌光的父母一直跟他說,他是個‘有福命’的孩子,命裏碰見了大貴人。
  魏大夫就是他的貴人。不,他是他的恩人。
  魏大夫親自為他聯係轉到市醫院,並且主刀給他做了二次手術,那個手術,他們市有很多醫院的骨科主任都去觀摩。那是一台在該市,被同行帶著無限的佩服,津津有味地談論了不知道多久,後來記到了市醫院骨科教學的講義裏的手術。
  誌光父母覺得欠了人家一個大恩德,心裏特別放不下。在當時,他們全心都在焦灼的擔心中,來來去去轉院手術,混亂而又擔驚受怕,並沒顧上特別地感謝魏大夫。況且魏大夫在誌光爸爸幾次想要把全校老師湊的錢塞給他的時候,老是笑嗬嗬地說,“等孩子站起來了,再說。”
  誌光站起來了,又能走又能跑了之後,魏大夫早就回北京了。
  原先他們隻知道魏大夫是北京的‘專家’,後來才聽市醫院的主任說,你們孩子真是命好,這可是全國甚至亞洲骨科界都有名的‘魏一刀’呀! 總有人問起,他們最終送了多少錢的紅包,又或者是不是認識什麽了不起的人,能讓魏一刀為了個病人一天來回趕400多裏山路,再親自幫忙安排,再親自做這個手術。他每次都老老實實地說,是魏大夫好心,咱們什麽好處,都沒給人家。連大家湊的那個紅包,人家都沒收。
  很多人不信,更有人說,原來不知道魏大夫是這麽牛的大夫,人家是嫌少吧?就你這個腦袋,才覺得好心能頂大用了。
  誌光爸爸是個特別軸,特別死腦筋的書呆子,連在縣中學這種相對單純的地方,都被認為是最清高最迂腐最不識實務的一個,而經常被人嘲笑。這一次誌光的事, 他先是覺得那些人小人之心,人家說得多了,他忽然想起來魏大夫說過,‘等你兒子站起來能走路了,再說。’
  既然‘再說’,那就還是要說的;雖然現在誌光完全恢複了,不‘說’誰也沒法子,但是在誌光爸爸的腦子裏,‘不說’就簡直有點背信棄義的味道。不地道。雖然在他一根筋的腦子裏,當大夫的就該救死扶傷,就跟他當老師的就得教書育人一樣;如果圖病人的紅包感謝,醫術再高,那在他心裏的敬重,都被消減了絕大部分。
  敬重不敬重是一回事,人家把兒子的下半生救了,如果當年是在‘暗示’,自己又沒拒絕,那麽現在就不能事後賴帳。
  於是,誌光初一暑假那年,誌光爸爸帶著他,揣上家裏所有的存折,長途車換火車,火車換汽車,到了北京,找著了魏大夫上班的醫院。他本來想掛個魏大夫的號,然後就能見著他了,結果掛號處的人象看著火星來的人一樣瞪著他說,“掛魏大夫的號你這大白天的來?那些帶著鋪蓋跟掛號處打地鋪的,都不見得掛得上呢。”說著就擺擺手,“你掛別人的吧,不過隻有普通門診,別說魏大夫,所有專家的號已經都沒了。”
  誌光爸爸搖搖頭,“我兒子是他老病人,治好了,我帶著孩子特地趕了兩天路來上北京,想告訴他孩子都好了,想見見他,感謝他。”
  掛號處的姑娘撲哧一笑,“您還挺知恩圖報的。不過要是您這樣的魏大夫各個都見,掛號見的話,那這種感謝號也得半夜排大隊了。得了您別添亂了,帶孩子跟北京玩兒兩天回家吧。下麵兒下麵兒。”說罷,目光就直接越過了他的腦袋。
  誌光爸爸很快就發現這姑娘雖然說話腔調讓人不待見,但是說得卻沒錯,門口有種人的職業叫做‘號販子’,專門利用各種關係或者就是雇人連夜駐守掛到專家號然後倒手賣,在他們手裏,魏大夫每周半天的15塊錢的專家門診和另外半天的200塊的特約門診,都能倒賣到800-1000,有時候更高,賣到2000的時候也是有的。
  誌光爸爸卻犯上了倔,不見著魏大夫,他覺得心裏會有塊解不開的心病,之後都活得不明不白。他就也買了個席子,帶上風油精,大半夜地加入了排號兒的隊伍。
  三個整夜,沒排到,有個隊伍裏的老鄉憤慨地偷偷跟他說,本來號就緊,還好些都叫號販子排去了,他們低價地雇些民工,總是能搶在最前頭。後來聽說誌光爸爸說明了原委,沒好氣兒地說,您這樣兒的就別來占號了。 很多老病號,回來複查的,魏大夫都不叫他們來排隊占號,讓他們直接到病房找他。我看您也別跟這瞎耗了,就到骨科五病房去找他老人家,帶著孩子說聲謝謝不就完了嗎?
  誌光爸爸帶著誌光,半信半疑地到了骨科樓道,跟門口兒的護士說了這輩子唯一一次謊話,“我們是魏大夫老病號,魏大夫讓我們直接到病房來找他複查。”
  護士並沒有因為他因為‘做賊心虛’而顯得特別猶豫的語調,讓他登了記就放他進去了,說魏大夫上手術呢,你等著吧,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下來。
  那天誌光爸爸帶著他一直從上午等到下午,終於看見魏大夫穿著手術袍披著白大衣身後跟著一隊的大夫進來了,卻開始一間一間地串病房,最後進了頂頭的大辦公室關上了門,再到他出來,已經是六點多了。
  誌光爸爸朝魏大夫走過去的時候,心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情緒。他懷裏抱著一大籃子家鄉的土特產,籃子底下,壓著個大信封,信封裏是他家幾乎所有的存款。在把那個信封塞到籃子底下的時候,他的心裏充滿了誠心誠意的敬重。他幾天前把所有存折兌現的時候,心裏的那種感情還並非是敬重,隻是‘受信義’而已。
  他拉著誌光走過去,衝魏大夫迎頭鞠躬,說魏大夫我不得以撒了個謊說是複診的病人混進來,就是想來謝謝您。一年前您在s市看過的那個y縣的12歲孩子劉誌光, 我當時想感謝您您說孩子還沒好,等好了再說,現在他真站起來能走路能跑了,我可就帶他來了。他把那個裝滿著香菇木耳的籃子遞到魏大夫手裏,“就點心意,來北京說了這句謝謝,我就心安。”他說著把兒子一推,誌光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結結巴巴地說,“謝謝巍大夫。”
  “您忙,我不耽誤您時間了。”誌光爸爸說著就要走,卻被魏大夫喊住。
  魏大夫瞧著他樂,把那個籃子翻了翻,很容易地摸到了那個信封,抽出來,“我說劉老師啊,你這是想著我給你兒子做手術是賒賬哪?現在還債來了?你這個客戶的信譽,可真好呀。”
  他這話一說,旁邊幾個大夫都樂了出來。
  誌光爸爸有些尷尬,老實人做了件不那麽‘老實’的事兒,就開始臉紅,說話也磕巴了,“我我,我是……”他瞧著魏大夫吭哧了會兒,“我是真心誠意的!我真心誠意敬重您感謝您,這是我這輩子頭一遭!”他說這話時候,忍不住眼圈兒有點兒發紅了。
  魏大夫走過來,就象一年前把那個浸了汗水的紙包塞回他兜裏一樣,把這個信封塞回他手裏,“我說劉老師啊,你說的話我還記得哪,你說你這多年從來沒對不起那些農村娃娃,我不是就做了件對得起我的病人的事兒嗎?”
  誌光爸爸漲紅了臉梗著脖子道,“那您說了,等他好了,再說。”
  “你不都帶著他上北京說謝謝來了嗎?”魏大夫樂嗬嗬地,“還帶了那麽一大籃子香菇木耳,都夠我們食堂做一回木須肉了。” 他又瞧了瞧誌光,“小夥子不錯啊。我看,你們要感謝我就來個大的,這孩子,以後考到北京念醫學院,之後給我當學生吧。”他說著,回身指著身後兩個高高個子的年輕大夫,“當我的學生可不易,幹外科那是苦差使,相比起來也沒有有些個行業那麽來錢,小夥子,你樂意嗎?”
  劉誌光自從跟著他爸來了北京,一直沒有過什麽表達自己意願的機會,他爸讓他跟著排隊就排隊,他爸帶著他混進醫院就混進來,他一直沉默地看著,而看見的一切,把這十三歲少年心裏的那個世界變了個模樣。
  劉誌光抬起頭,少見地沒有在說話前靦腆地臉紅,膽怯地結巴,而是特堅定地答,“我樂意,我一準考到北京來當您的學生。我能吃苦,多苦都不怕的。”
  劉誌光不算是個太聰明的孩子,但一直是個規規矩矩的學生。他很少象其他的男孩子那麽調皮搗蛋,說起話來,簡直比很多女生還要靦腆。
  老劉覺得兒子也算得刻苦了,雖然成績隻是中上,但是他當了這許多年的老師,明白人和人的潛質不一樣,所以從來沒在成績上對兒子有過更高的期待和要求。隻是沒想到,從北京回來,兒子念書,從刻苦變成了玩命,那個程度,讓當父母的都有點擔心。別的十幾歲孩子愛看的武俠小說,電視,愛玩的遊戲機,在他,好像天生帶了抗體,甚至連人家踢球打籃球的課後,他都在抱著課本溫習。一個學期過去,成績確實上升了不少,初二第一學期的期末考總分在班裏拿了第三名,到了初三時候,已經是班裏第一年級前三,可是體重也減了十好幾斤,而且,本來就比較木訥少言的性格,在麵對任何與課本無關的東西的時候,就越發顯得木木呆呆的了。
  老劉欣慰的同時又稍微有點擔心,跟兒子說,盡力而為就好了。誌光一邊兒在幾何題上連著輔助線一邊兒答,“爸…… 我才知道,北京的醫學院分數可真高。但是答應了別人的事兒得做到,從小兒您就這麽說。更別說答應魏大夫的事兒了。”
  老劉一愣,沒想到兒子把魏大夫的一句玩笑加鼓勵的話這麽當真。
  我們早就說過,老劉是個少見的一根筋,自己尚且很難轉彎,教育孩子到了這個關口上,就更加缺乏引導疏通的技巧了。他想他應該給兒子講講盡力而為與鑽牛角尖的區別,但是自己卻也還缺乏對這個區別的真正理解;他的心裏多多少少覺得兒子這樣有些不妥,可是如何不妥,該怎麽改變,改變到什麽程度就妥了,自己也十分茫然。況且,他心中始終存在著 ‘唯有讀書高’ 的信念,這種信念在現實中每每遭受挫敗,也隻讓他對現實越發不滿,而沒有質疑這個信念的正確。
  老劉想,若真是誌光一股勁兒地把書讀好了,其他的,也都次要吧。雖心裏無論如何不大相信自己的兒子真能考到北京的醫學院,更不要說做魏大夫的學生,但是,打心裏還是覺得他這股子蠻蠻的擰勁兒,不是啥壞事。
  而在於劉誌光,‘魏大夫’三個字在心裏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挽救了自己的雙腿那麽簡單。魏大夫是怎樣地挽救了自己的腿的過程,他並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記得,去北京的那一趟,看見,聽見的所有一切。那在於劉誌光而言,絕對不啻於,一個一直在現實世界中因為特別愛聽童話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竟然在某個地方真切地存在著,於是他可以驕傲地在心裏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說,你們才是錯的。你們不相信,是因為你們沒經曆,你們不相信,所以你們也永遠沒法經曆。
  從小被認為‘聽話’ ,‘規距’的劉誌光確實不會像其他特淘氣小孩兒或者特懂事兒的小孩兒那樣有許多自己的點子和願望,從來都隻是被動地聽來自家長或者老師的指揮。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之所以這樣,隻是因為他覺得,能讓他們激動興奮的那許多事兒,無論是一套流行的武俠小說,一個新的遊戲機,贏得一場籃球足球比賽,在運動會上給自己班級爭榮譽……這些都並不能讓他激動。
  什麽能讓劉誌光激動?
  在他還小的時候,他爸爸曾經沒收過學生一本可以算做童話的小書,書的名字叫長腿叔叔的故事,他當時字認得還不全,卻看得上了癮,在期末他爸爸把書還給那個學生的時候,長腿叔叔的樣子,他說的話寫的信,都已經印在他的腦子裏了。
  長腿叔叔的那個形象,他做的事,是真的能讓劉誌光激動,向往的一種存在。他整天想向著有長腿叔叔那樣的人,或者說有許多的長腿叔叔那樣的人的世界,是多麽美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他遭遇了那場車禍,然後遇到了魏大夫,於是,他完全相信了這種美好的存在,由此,他的生活,就有了相當明確的方向,他也要成為這種存在的一部分。
  對於中學生劉誌光而言,通向那種存在的道路就是努力讀書,路程很遠,但是好在簡單明確,隻要一步步地走過去就好了,劉誌光不怕累,不過就是別人歇的時候,他不歇,總能走到的。
  在讀書上,劉誌光絕對不止付出了別人兩倍的時間與精力,以至於出生在七十年代末的他,並不知道周潤發和劉德華,而長到18歲的時候,即使在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小縣城,也除了學校和家,不認識什麽其他地方,而到高考報誌願的時候,他的倔強,更是讓班主任老師幾乎氣吐了血----
  劉誌光隻有一個誌願,就是魏大夫所在的那所教學醫院所屬的醫科大學。
  沒有退路。
  老師問,你發揮不好考不上怎麽辦? 事實上就是你發揮到最好,也都還不夠那所學校的調檔線。
  劉誌光說,可以考三年啊。我今年覺得好些東西都是越做越明白的,如果再考一年,指定比今年強。
  老師氣急敗壞地找老同事老劉,讓他做這個倔兒子的說服工作,老劉說我試試,可這畢竟還是孩子自己的事兒。當天晚上,老劉跟兒子說,誌光,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留條退路? 劉誌光低頭盯著眼前的地麵,我答應去給魏大夫當學生的。
  老劉點著了煙鬥,悶聲不響地抽煙。
  他眼圈兒有點兒紅。旁人可能以為是讓兒子給氣的,其實,是因為仨月前從報紙上瞧見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剛瞧見的時候特高興,因為那名字前麵是--本屆白求恩式醫務工作者。這評得實在,他想,拿著那張報紙就想到處跟人說,這就是給我兒子治腿的那個大夫,這就是一分錢紅包也沒收,從市醫院往返400裏地來看我一個小老百姓的兒子的魏大夫! 這榮譽是真當得起啊!
  可是他接著往下看,卻一下兒呆住,報紙上介紹魏大夫的事跡,許許多多類似誌光這樣的事跡之後,說魏大夫工作了40年,做了近5萬台手術,就在確診晚期胃癌的當天,手術室的安排表上還有他三台。
  胃癌。
  老劉的目光停在那兩個字上麵足足有十多分鍾。一陣鈍痛由打胸口升騰,彌漫至全身,最終化為無法控製的熱淚。
  “兒子。” 老劉把煙鬥一磕,沉著嗓子說了話,” 答應人的事兒得辦到,至少得盡全力去辦。咱們這樣成不成,三年機會,頭兩年,你盡管隻報這一個誌願,第三年,咱們後麵全填醫學院,甭管一類二類,正式民營,本科大專。不管當不當魏大夫的學生,你都得學著魏大夫的樣兒去做個大夫。”
  劉誌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預料的那樣落榜了,因為影響了學校和老師的業績,後麵的一整年他跟老劉兩個被整個學校反感,大家都說,這父子是魔障了,神經病。
  第二次高考,他隻差了5分,這次,大家倒是有點真心替他著急,念這麽多年書,不容易,回頭別再沒個大學上! 更關鍵的是,如果前一年上,還是基本公費,一年交個幾百塊就夠了,而這一年,是試行並軌的第一年,一下就漲到了1000多,而下一年,就正式並軌了,學費會是現在的兩倍。
  最後一次,劉誌光終於考上了他的第一誌願。
  拿到錄取通知那天,劉誌光跟他爸說,我要早點兒去報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說我考上了;老劉一下兒就掉了眼淚,悶聲不響地從抽屜底層拿出個嶄新的日記本,翻開,裏麵有一小塊兒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內容,那是一則訃告,日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那上麵用黑體字寫著
  我國著名外科專家,白求恩式醫務工作者魏安北同誌因胃癌擴散,醫治無效去世。他在臨終前完成了由畢生經驗繪製的手術圖譜,為今後的臨床教學工作,留下了最寶貴的財富。
  劉誌光的同學們並不知道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們隻知道他來自經濟在全國各個省中相對落後的一個省份的小縣城,他是從那個縣城考到這所醫學院的第一個學生,為了考到這兒來,連續考了三次。
  “我的媽呀這得有真正共產黨員的意誌。” 當張歡語聽說當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層皮的高考足足進行了三次的時候,驚訝地不能把嘴巴合上。
  “呦,我剛知道範進同誌原來是個真正的共產黨員。” 陳曦一邊兒看著體壇周刊一邊兒接了句碴。
  李棋和張歡語都放聲大笑,隻葉春萌皺著眉頭說,“留點兒口德啊你。他從那麽個邊遠省份的縣城考到北京來,可不容易。”
  陳曦把報紙撂下,“咦,你怎麽歧視範進同誌啊?作為一個生活清貧,時常需要小業主的嶽父接濟的平民百姓,考上舉人以後當了老爺,人家也不容易啊。”
  葉春萌語塞,論嘴皮子,十個她也不是陳曦的對手;她歎了口氣,“劉誌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實木訥了點。你們幹嘛就老看他不順眼啊?”
  “我們都是壞人。” 聽見這話李棋可不高興了,“從來就你最善良了,你這麽善良幹脆跟他談戀愛得了,他那麽好,還那麽喜歡你。你怎麽沒瞧上人家呢? ”
  葉春萌的臉騰地通紅,“這什麽跟什麽啊? 跟談戀愛什麽關係啊?”
  “你可別裝傻。” 李棋是個直脾氣,不管陳曦和張歡語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說一聲別賴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樣惹人笑話。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個跑到教室幫咱們宿舍全體女生占座,當著三個班的人喊著叫咱們過去,咱們四個一組作生理實驗,他一馬當先地幫咱們去池子裏抓蟾蜍,抓就抓吧還半途沒抓住撒了手,那麽大人趴實驗室地上追著蟾蜍爬;老師批評他故意搗亂出洋相,一組就用兩個他拿四個幹嗎? 他說女生害怕他幫女生抓的! 誰害怕啊? 咱們四個就你有這心理陰影吧? 我們沒說不能幫你抓啊,誰讓他那麽殷勤跑過去還幫倒忙的呢?”
  葉春萌這會兒眼淚已經跟眼眶裏打轉了,聽著李棋一口氣兒的說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說,“人家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麽事求他幫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幫。他是愛找我,那不是咱班沒別人理他麽? 我就覺得,就覺得一個人大老遠的跑到北京來,爸媽都不在身邊兒,挺孤單的,我剛進校門時候就特害怕……” 葉春萌說著觸動自己情緒,眼淚掉下來,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為然,“這兒除了陳曦誰不是大老遠離開爹媽來北京啊?”
  “陳曦同學可也是大老遠地從東城跑到北城離開爹媽住在宿舍,雖然比其他人離家近,但也是第一次離開爸媽,也很怕……”陳曦說得特別認真,說到這裏停了停,見三個人都朝著她瞧過來,便繼續說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點,多虧親愛的葉春萌同學這樣團結友愛,樂於助人,每天第一個起來給全宿舍的同學們打早點,撫平一顆我恐懼的心。”
  “你就會胡扯。” 剛還抹眼淚的葉春萌撲哧笑了出來,原本氣憤憤的李棋也想起葉春萌一貫的細心體貼,心裏覺得跟她較真有點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南方女孩兒心思多,我來這老遠倒沒覺得怎麽呢,沒我媽天天嘮叨高興死我了。不過萌萌,我說實話呀,我知道你就是心眼好才老跟他一起,可是可別讓他會錯了意。”
  “唉,你們說,” 張歡語慢條斯理地開口,“這劉誌光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人不壞,可就是……” 她抓抓腦袋,想找個合適的形容詞。
  陳曦這時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連著理想和現實的筋。”
  “你的意思是說,劉誌光是理想主義者?” 李棋對於陳曦把‘理想主義’ 這麽好看的四個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劉誌光身上相當不滿。
  “你覺得理想是什麽呀? 其實我覺得那就是人心裏特想幹的一件事兒。” 陳曦撕開一袋小浣熊幹脆麵,把辣椒麵兒撒勻,咯吱咯吱啃了幾口, “實現共產主義可以是理想,稱為億萬富翁也可以是理想,當年法西斯的理想就是統治全人類。”
  “那劉誌光的理想是什麽?” 張歡語問。
  “劉誌光的理想你得問他去,我怎麽會知道。” 陳曦啃著麵含糊地說,“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錢不幹活,光吃肉不長胖,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這是---癡心妄想。”
  李棋嘴裏的一口茶噗地噴到了張歡語身上,而葉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癡心妄想’ 生生地被陳曦的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口,被弄髒了衣服的張歡語和被嗆著了的李棋一起撲過來打陳曦,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鬧成了一團。
  劉誌光的理想是什麽? 包括一直對劉誌光不錯的葉春萌在內,並不真的關心這個問題。
  劉誌光的世界曾經很簡單。
  理想對於他而言,隻有一件,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學生;實現理想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好好讀書,把成績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裏很踏實,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時候,他都並沒有慌張。
  自從來了北京,進了大學,劉誌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裏了。
  他終於來了,但是魏大夫已經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學生’ 這個理想,被父親修改成‘做一個魏大夫那樣的好醫生’ 。看著那則魏大夫的訃告,劉誌光流著淚鄭重地點頭答應。
  父親並沒有說,怎麽就能做一個魏大夫那樣的好醫生了。也許在老劉和誌光心裏,進到了全國著名的醫學院,就已經踏上了走向一個好醫生的唯一正路,在這樣的醫學院裏,醫學生距離一個好醫生的距離,總不會比從小縣城到北京的名牌醫學院還要遠吧?
  沒人告訴他們,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可以因為不曉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離開家鄉之後的一切,讓劉誌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讀書這件事。每一門主課,老師兩節課90分鍾涵蓋20-30頁書,而隔天的新課,又是另外的20-30頁每堂課後,老師還會留下若幹參考文獻讓看;老師講完課便走,每門課至少有4,5個主講老師,且每一個講課的風格俱都不同;有些老師上課講的一小半內容並不見得在書中出現,而更多的是當前研究的新進展。
  劉誌光再不可能像中學時代那樣,靠著‘多花時間’ 就可以把所有的內容反複反複地咀嚼直到熟記;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師緊盯著幾個成績好的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主動去找學生知識掌握中的漏洞;再沒有那些配套著書的各種習題,隻要花時間,大可不同類型的做個全,便熟悉了所有題型,考試便直如條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書加上老師給得文獻,便足以占據所有的時間,可是不照著從前那樣把所有書裏的老師提過的都反複咀嚼地念上幾遍,劉誌光心裏就沒有底。
  葉春萌總是跟他說,得抓重點,你不分青紅皂白地處處都看,便處處都記得模糊,一到考試,可不就混淆了? 劉誌光在她說的時候使勁點頭,可是,第一他並不很清楚究竟什麽是重點,第二,他執拗地認為凡是老師提過書上有過得東西,就是該都看過記住,他太習慣花上別人幾倍的力氣,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腦子了。
  從大一到大三,劉誌光是班裏公認的最用功的學生,但是絕大部分的主課,他的成績都是勉強地過了及格線。
  更不要說大量的實驗課了。
  絕大部分同學早在中學時代就已經熟悉操作的物理化學實驗,對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試管,比色計,燒瓶,高精確度天平,有的他隻是在物理或者化學書上看到過介紹,背下來了‘使用守則’ ,有的也隻是在課堂上看到了老師的演示;至於王東袁軍他們老早在參加生物競賽集訓時候已經太過熟悉的顯微鏡,蓋玻片載玻片,劉誌光望過去的目光簡直敬畏;而在陳曦覺著已經該更新換代,至少維修調整精密度的加樣槍,劉誌光瞧著處處新鮮,拿到手裏時候怕弄壞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勁又總是不對,開始往凝膠孔裏加樣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膠;時常是實驗課老師因為他一個人,而不能下課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實驗室耗著。
  待到了開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兔子來做的生理病理實驗,就簡直是劉誌光的噩夢了。
  他下不去手去用大頭針搗蟾蜍,不夠果斷做不好小老鼠的脫脊柱處死,而當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漫出時候,他忍不住往後退了退,別開了臉。老早已經對這個總是最後一個完成實驗,有時候還完不成的學生有些厭煩的帶實驗老師終於忍不住問,
  “你躲什麽躲?”
  他瞧著老師,囁懦著說不出話 。
  老師更是生氣,無論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時代還是個小姑娘時候就做得駕輕就熟的,現在全班女生都已經能夠手起刀落的操作,怎麽一個男孩子還在哆哆嗦嗦。
  “害怕? 怕血?” 老師皺著眉頭問。
  他呆呆地望著老師,想搖頭,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準確原因。
  “怕血你考什麽醫學院啊?!” 老師看著那張茫然而又有些瑟縮的臉,終於忍無可忍地丟出了這麽句話。
  劉誌光低下頭去。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隻能用低頭來避開別人驚詫的,不解的,甚至輕蔑的目光。
  當年的代教老師也隻是個才畢業,在職讀研究生的孩子,也不過才23歲大。她並不知道在劉誌光的家鄉,一所普通中學完全沒有可能給學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實驗,也不知道能夠從山裏走到如今的實驗室裏,資質平平的劉誌光,幾乎就除了課本飯碗和床沒怎麽摸過動過其他東西,也不知道,在劉誌光的家鄉,沒有類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樣的各種各樣關於未來誌願的輔導講座,沒有人給劉誌光說醫學院裏要進行怎樣的課程,從一個學生到一個醫生,需要經曆什麽……他隻是因為一個改變了他的一生的人,帶著天真得近乎盲目的執著,便從山裏走來了,走進了這個讓他手足無措的世界。
  “反正這個劉誌光他就是這樣,”陳曦埋頭跟大盤雞奮鬥,奮鬥的同時沒有耽誤揮舞著沾滿漿汁的手繼續抱怨,“他特刻苦學習,但是成績並不咋地,特認真上每節實驗課,但一出手就把整個實驗搞砸的次數大概排全班第一;他似乎也想跟同學一起的,但是一不善足籃排乒乓羽毛眾球類運動中的任何一種,二跟大家沒任何共同話題,就好像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似的,你真聽說過不知道周潤發劉德華是誰,一本金庸小說都沒看過的人嗎?我不是說‘不喜歡’這些,是壓根就沒聽說過! 我們班跟別班的男女生籃球賽他都隻能當啦啦隊,當啦啦隊還經常跟別人喊的不是太協調。至於歌詠比賽最後比大家多拖半個音兒出來就更習以為常了---你說還奇怪了,他平時說話磕磕巴巴蚊子似的,嘿,每次拖長的那個半個音兒還倍兒洪亮!……”
  謝小禾低頭喝著西湖牛肉羹,一次次靠著瓷勺送進嘴裏的湯抑製住已經到了嘴邊兒的,她對於這個‘劉誌光’的理解和憐惜。她最近剛好為了後半年的新選題而在過去的仨月裏,在北方的山區走了一圈。從北京遠郊的祈縣,林縣,到河北的幾個貧困縣,後來又去了山西。她現在對山區的學校,學生的狀況有許多的從來沒有過的了解,這些天的情緒一直就糾結於此。聽著陳曦在說劉誌光,謝小禾實在有太多感慨想發。
  但是,謝小禾識趣地知道如果這個時刻跟陳曦“講大道理”所起到的作用除了讓她惱羞成怒諷刺挖苦自己“熱血,高尚”之外,隻可能更加厭憎那個倒黴的劉誌光。陳曦屬於不屬於順毛的驢她並不確定,但至少她確定但凡有人膽敢逆著擼陳曦的毛——不管此舉有怎樣的善意,她都一定會尥蹶子,一蹄子把人踢到爪窪國去。
  “誰也沒說他有啥不好,但是沒人跟他和得來——隻除了萌萌完全是本著同情心,對他不錯,實驗總跟他一組,還肯跟他‘聊天兒’。你說,我又沒萌萌那麽善良,那麽有同情心,我這過去三年跟他說過的話不到5句……現在,這本來轉科值班就夠苦悶了,還有一變態老師,然後還跟他一組!”陳曦狠狠地啃咬著雞塊的軟骨,兩條眉毛已經快要擰到了一起。
  謝小禾給她加了碗湯。眼見桌麵的三菜一湯已經幾乎全部見底,謝小禾不曉得陳曦吃飽了沒有,試探地問了句,“再加個菜?”
  “不要了,我最近決定減肥。”陳曦搖了搖頭,非常珍惜地啃著最後一條孜燃寸骨,啃得滿嘴滿臉的油光,“再說還要趕回去做套模考題。”
  謝小禾點點頭,習慣性地揮手付帳。倆人顯然都忘記了陳曦說這次她請客的承諾。六月天還是不可能下雪,即使天氣預報說會有夏日雪暴,那也一定是天氣預報騙人。
  當陳曦在新疆餐廳吃著她的‘減肥’餐時候,劉誌光從食堂買了兩個包子一個鹹燒餅,從學校食堂到中心醫院通共15分鍾的路沒走到一半就已經囫圇地把今天的這頓晚飯解決掉了,然後就從兜裏掏出來一個巴掌大的便條本,剩下的一半路都在默念今天早上跟門診時候,老師講解的紀錄。這是他開始轉科的第6天,跟過了2次門診,便條本上卻已經記了滿滿當當的7頁。
  其實今天劉誌光晚上並不需要去醫院。按照外科轉科實習規定,學生的一切跟著自己的帶教老師走,劉誌光的帶教老師祁宇宙今天是8點到6點的正常班;即使是按照周明增加的規定——實習生除跟自己帶教老師值病房夜班外,依舊要求每三天一個急診大夜班——劉誌光今天還是不用去 ,他昨天剛剛跟過急診夜班。
  並不需要去值班的劉誌光卻比這一天該來跟急診的王東和袁軍還早,換好了白大衣,有點局促地站在急診值班室門口。
  值班的李波剛剛給兩個外傷的縫合完,正在開破傷風針,回頭看見他,並沒意外,招手讓他進來,溫和地問,“怎麽樣誌光,現在縫合練得怎麽樣了?”
  “比以前強……強了。”劉誌光低頭瞧著自己的腳麵,又加了一句,“我覺得……我覺得強了。”。這三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回答別人問話時候,低頭藏起自己的尷尬。
  李波忍不住嘴角掛上絲苦笑,想了想,拍拍他肩膀,“都是會越來越好的。有人適應得快點有人慢點。”
  劉誌光使勁點頭,“我中學班主任說‘不怕慢,就怕站’”
  李波愣了一愣,半晌才強笑道,“對,對,沒錯。”
  這會兒下一個病人進來了,是個被左右倆人摻著的中年女人,臉色慘白,捂著肚子,李波指揮著家屬和劉誌光把病人扶上診台,才開始檢查的當兒,袁軍跟王東跑進來了,
  “李老師,咱今兒準定要熱鬧了。”袁軍一麵兒係白大衣的扣子一麵兒說,“我們倆剛才在對麵西域食府吃飯,臨走時候旁邊一桌痞子想吃霸王餐,還調戲服務員小妹,內小妹是維族姑娘,好家夥,大師傅們2分鍾之後掄著菜刀殺出來了,痞子們抄起彈簧刀酒瓶子椅子應戰……”
  “我倆趕緊往回跑支援您。”王東說,“琢磨這互相砍完之後,5分鍾之內準得就近送咱這兒來。”
  “你們倆對我可真有革命友情,居然破例沒遲到。”李波樂了,“不過人劉誌光可來了半個小時了。”
  袁軍聳了聳肩膀,笑了笑,並沒說出已經到了嘴邊兒的話。
  李波給病人做完觸診,開了b超單子驗血單子之後,讓袁軍檢查急診手術室還有幾個縫合包,不夠去讓護士再調5個過來 ,然後跟王東說,“今兒這已經有倆急腹症的了,我得盯著這邊,外傷縫合那邊,你們倆頂住。”
  王東和袁軍答應著,麻利地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帶上,就這一分鍾果然聽見外麵一陣喧嘩,夾雜著滴裏嘟嚕的維語和‘操你媽逼’的標準京罵,騷亂之中護士高聲地喊,“你們別這麽往裏擠,分兩排!一邊兒一排!別打了,來這兒了還打什麽打!”
  王東和袁軍相對一笑,各自拿了消毒棉球往吵吵嚷嚷的鬥毆雙方走過去了,檢查傷口,準備帶進急診手術室縫合,李波守著兩個懷疑急性胰腺炎和腸梗阻的病人,正在察看化驗單,忽然看見劉誌軍支棱著雙手渴望地瞧著他,見他回頭,問道,
  “李老師,我跟他們一起去給病人縫合麽?”
  “你不行。”李波衝口而出,緊接著,又有點尷尬,“今天太忙了,手忙腳亂……等消停點的時候,我再帶著你慢慢做。”
  劉誌光點了點頭,卻沒動,站在李波身邊看著他給病人做觸診檢查。病人的體征不是很明顯,症狀卻甚重,呻吟得很厲害,家屬心疼,跟著緊問到底怎麽回事;李波心裏有幾分急,一麵兒再次打電話到樓上問今天值三線的韋天舒什麽時候能從手術室出來,一麵兒仔細地再給病人做一便聽診觸診,這功夫劉誌光探過來的腦袋就實在讓他覺得礙事而心煩,他皺了皺眉頭,想了想,和顏悅色地道,“你去外麵看看病人家屬需要幫忙不要?幫他們催催化驗單?”
  劉誌光答應著趕緊去了,李波舒了口氣,旋即臉上閃過絲愧色,搖搖頭,專心繼續給病人繼續檢查。

  第四章 才子佳人 鮮花牛糞
  六點半。
  周明從手術室出來,照例臨走前到自己病區幾個狀況不穩定的病人病房裏一一查看了一遍,簡短跟陪護的家屬交代了幾句,再又到病區護士台抽出這幾份病曆,管值班護士要了下午才剛出來的血生化或者b超ct等等的檢查結果,仔細對照前一天的結果做了記錄,再把病曆送回去準備回家時候,值班護士秦語正在接李波打上來的電話,
  “婦產科急診收了個孕婦急性闌尾炎穿孔的,江大夫過去會診了;韋大夫還在台上沒下來,手術室說怎麽也還得有半個小時。好好,我一定跟手術室說,等完事就讓他下去……噯,等下,你命真好,周大夫還沒走。”
  周明站住,回頭問,“急診又開鍋了?”
  “可不是?十多個對砍得頭破血流的。還倆懷疑急腹症的,有一個有休克體征。小李說不太拿得準。” 秦語瞧著周明歎了口氣,“您吧,平時也就罷了,今兒這日子口兒還不說下班麻利兒地趕緊走人,我剛才都猶豫了一下兒不落忍的,要不是李波可憐巴巴地打三回電話叫上級了,我準假裝兒沒看見您。”
  “今兒又是過什麽節啊?” 周明一愣。
  “您裝什麽呀?” 秦語沒心沒肺地露出兩排漂亮的白牙樂,眨巴著眼睛瞧著他,“今天上午兒科過來催會診的林大夫,他們說那是您太太嘛,去美國進修兩年,今天第一天回來上班。您太太可真漂亮,哇塞,她這一走進來,那些個病人家屬都探頭瞧。”
  周明表情瞬間僵住,隨即悶聲不響地把手裏的病曆夾子插回去,轉頭往電梯間就走了,秦語愣怔地站著,稍微有點兒下不來台,直到總值班的護士王南過來查對醫囑,她還頗不痛快地嘟著嘴。
  “怎麽啦? 挨護士長罵了? 嗨,你們區護士長夠慈祥了,你瞧我們那邊兒才叫法西斯。”
  秦語搖頭,悶悶地道,“不是。做錯事挨罵我沒話說。可是好端端地擺什麽臉子啊? 我真心誠意地誇他老婆美,也錯了?”
  “誰啊?” 王南狐疑地瞧著秦語,忽然一拍她腦袋,“我的天,你不是說周大夫吧? 你這可不是活該嘛。”
  秦語不明所以地望著王南,王南往周圍看看,把嘴湊到她耳邊嘀咕了幾句,秦語猛地捂住嘴,瞪圓了眼睛,半晌才搖頭道,“怎麽會這樣? 真是,我早上聽他們說那是周大夫的老婆,就心說,這可正經是我見過的,最名副其實的才子佳人了。”
  “切,才子佳人,那都屬於愛情小說。愛情小說也慣常結束在‘從此,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裏。” 王南擺出一副老練通透的表情來,“現實生活中,還就得是鮮花牛糞,才子黃臉婆。你想想,才子佳人都是光輝燦爛的,都是讓人仰頭看的,擱一起了,誰讓著誰啊?”
  秦語呆愣了一會兒,頗悵然地歎了口氣,“說實話呀,才子不才子地先不論,周大夫那人,還是真挺不錯的。”
  兩個小護士在樓上感慨地當兒,‘才子’ 已經在急診給一個腹痛待查的病人做完了檢查,跟李波交待了一陣之後正準備去看在樓道的臨時病床上躺著的另一個。他剛走出診室門,迎頭看去,隻見在塞滿了輾轉呻吟的病人以及煩躁抱怨的家屬的樓道裏,無論護士還是醫生,或者是在做簡單的檢查,或者是在調整輸液速度,而來往於樓道和急診手術室的實習學生王東和袁軍,俱都是一路小跑,偏偏卻有一個穿白大衣的實習學生跟家屬和病人們一起並排坐在長凳上,似乎是在不緊不慢地勸說家屬,正把個裝著倆包子的方便飯盒往抱著腦袋哭的家屬手裏遞。
  周明心頭火起,高聲喊了一句,
  “那學生,你臨床係的還是社工係的?”
  劉誌光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著周明,又左右看看,不太確定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周明看清楚是劉誌光,愣了愣,指了指躺在樓道裏呻吟的腹痛病人,放緩了聲音對他道,“去護士台拿血壓計給這個病人量血壓。”
  劉誌光答應著去了,臨走還沒忘了把手裏的餐盒放在病人腿上。這當兒李波走到周明身邊低聲道,“周老師,這個學生,今兒不該他跟班,主動來觀摩的,見習時候我就認得,最刻苦的一個。隻是……隻是他那個……實在是稍微慢點兒。”
  周明皺眉點了點頭,朝著病人走過去。剛才哭著的女人趕過來,抹了把鼻涕眼淚,哽咽著問,“大夫,您看我兒子這是怎麽的了?肚子突然越脹越大。這有四天不能解大便了,疼得滿床的打滾兒。在廠醫院,柳樹街醫院都瞧過了,藥也吃了點滴也打了,還是不行,越來越厲害。查不出來,昨天柳樹街醫院的大夫說得到大醫院來看,晚了就不成了。大夫您看才16的孩子,從來都沒過病的,怎麽能就不成了?”
  床上那個臉色蠟黃的男孩雙手抓著被單死命擰著,手備上條條靜脈突起,幹頭發被汗黏在臉上,被單下麵的肚子明顯地凸起來。
  “完全性腸梗阻。病人跟家屬都堅持腹部沒受過撞擊,從來沒有過腹部外傷,手術病史,從來沒有過腸炎,息肉病史,在這次症狀之前從來沒有過腹痛便秘腹瀉等等症狀,說是四天前突然發作的。”
  周明拿著在自己的臉頰上試了試手的溫度,掀開他的衣服給他做腹部的觸診,他的手才按下去,男孩子‘啊’ 地喊出來,身子瞬間緊繃,聲音嘶啞得卻象劈烈了似的;周明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讓他側過身去,露出腰背,伸手輕輕按壓他腰側一片極淡極淡的烏青。
  李波輕輕地“啊” 了一聲。
  周明對旁邊的孩子媽媽道,“您去檢驗科看一眼,血常規的結果出來了沒有。”
  她答應著去了,周明瞧著男孩的眼睛不說話。男孩喘息著,半張著眼睛望著周明,眼神兒裏混雜著渴望和躲閃。
  周明伸手輕輕地按那一塊烏青,“十幾歲的男孩子,打個架很丟人嗎? 有膽兒打沒膽兒認? 就這麽著讓大夫糊塗讓你媽著急?”
  “我沒想打架。” 男孩哆嗦著嘴唇,接著渾身都抖起來,“我沒想打架。是……他們,他們欺負我姐,搶我午飯錢。” 說著,嘴一撇,眼淚淌下來,突然抓起被單把腦袋蒙住,“我爸沒了,別人欺負我姐。我並沒想打架。”
  周明跟李波說,“高度懷疑小腸破裂,包裹粘連造成的梗阻。胃腸減壓,靜脈補液,注意水電解質平衡。加鎮定劑,嚴密觀察生命體征。” 見劉誌光抱著血壓計站在旁邊愣著,示意他量血壓。
  劉誌光趕緊打開血壓計,把氣墊往病人胳膊上纏的一瞬間,不曉得為什麽又開始心跳加快。可能是因為床上的病人的虛弱,可能是因為樓道裏太多的目光,也可能是因為李波跟周明就在身邊看著他……他的手又開始哆嗦起來,用了平時練習時候兩倍的功夫才把氣墊纏好,聽診器的頭塞進去,然後,捏皮球,水銀柱升上去,緩緩放開……一直等水銀柱降到底,他茫然不解而又緊張地哆嗦著手去摸病人的脈搏,李波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往著還掛在他脖子上的聽診器,看著他,再次捏皮球,水銀柱再次升上去,然後,再次緩緩下降……李波痛苦地給了自己腦門一掌。周明動了動嘴唇,沒說話,順手扯開自己襯衫的最上麵的扣子,深呼吸了幾下,走過去,把聽診器塞進了他的耳朵裏,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溫聲說,“再來一次。”
  韋天舒提著兩盒炸雞翅膀,一聽可樂從電梯出來往辦公室走,路過中廳會議室,見門半開著裏麵燈火通明,忍不住狐疑地探了個頭。
  作為全科近百人會診以及示教用的會議室裏,開著後麵1/3的燈。大圓桌上擺著縫合示教用的模型,一個學生正在練縫合;他腦袋低得好像要貼到模型上似的,兩隻胳膊架著,姿勢看著非常別扭。
  周明站在學生旁邊,白大衣敞著,襯衫的扣子也已經解開了倆個,他伸手像是要糾正學生的姿勢,又搖頭,抱著雙臂來回踱步,終於歎氣道,“我說你,你怎麽在模型上也這麽較勁呢?”
  那學生抬了下頭,又低下頭去,仍然一手持針器一手鑷子地,繼續縫模型上的豬皮。
  “下課了下課了。”韋天舒大步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周明身邊的桌上,伸手推著他腦袋轉向牆上時針已經指到11點的掛表,“周老師,幾點了啊?人,要吃飯,要休息。疲勞操作事倍功半。”
  “我,我吃了飯了。我,我也不累……我能繼續練。”劉誌光低聲說。
  “你不累?”韋天舒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手裏的持針器鑷子抽出來丟到桌上,
  “縫不累也哆嗦累了。去去,回宿舍睡覺去。睡不著的話,從現在到明天早上喜歡什麽,什麽事兒爽就想什麽,甭管是打遊戲還是玩色子還是看色情小說。就是別再琢磨這打結縫合無菌操作!”韋天舒說著,把可樂打開,準備喝一口潤潤嗓子繼續演講,卻見劉誌光搖了搖頭,“我喜歡這個,不喜歡別的。我喜歡當外科大夫。從中學,我一直就想當,當一個……當一個很好的外科醫生。”他說得有點激動,聲音大了不少,極認真地對著韋天舒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繼續練。”
  韋天舒正灌了一大口可樂在嘴裏,猛然見劉誌光目光灼灼地,無比的堅定誠懇地望著自己,那一口可樂一下便沒咽下去,差點噴出來,一瞬間意識到對麵的人畢竟管自己叫“老師”,於是狠狠地忍住;他按著胸口轉過頭,緩緩地緩緩地把那口可樂咽下去,瞥見周明一臉疲憊地活動脖子,心裏忽然帶了三分氣惱,回轉身對劉誌光道,“你,現在,立刻回宿舍。你要真就非得喜歡這個,跟被窩裏慢慢地練。你不累,不餓,別人也累了,餓了。”
  劉誌光怔了一怔,退了兩步,看看周明又看看韋天舒,方才說話時候的激動又消失了,再度如以往一樣狠命地低下頭,“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沒注意,我忘了時間……我回宿舍去練……”
  “回回回去也別練了,睡覺。”周明一著急也結巴起來,韋天舒哈哈大笑,周明暗暗地踹了他一腳,略微苦笑地對劉誌光道,“別練了,你練得不少了。今兒個我腦子也發懵了,回頭咱們都清醒明白時候,再好好找找你的問題。”
  劉誌光答應著走了,他才剛一出門,周明一把撈過來韋天舒的炸雞翅,撕開盒子抓起一隻就往嘴裏塞。
  “我吃剩的啊,保不齊有我口水。”
  “有你鼻涕我也吃了。”周明狼吞虎咽著,“中午飯吃一半就趕上急診收了個腸壞死急赤白臉叫人的,一直到現在事兒趕事兒。”
  “活該。你老這麽隨叫隨到,可不誰都找你麽。”
  “我……”周明塞了一嘴的雞肉想要說話,韋天舒把可樂塞他手裏,“你慢點兒,別噎著!”瞧著他道,“先不說別的,你這大晚上的家不回,跟一缺根筋的學生較什麽勁呢?這孩子進科之前見習時候我在急診就有印象,十足地朽木不可雕也。你這不瞎耽誤功夫麽?”
  周明咽下口雞肉,喝了口可樂壓壓,搖頭歎氣,“這學生真特認真。你也瞧見了,他說的不是假的,是真想幹這行。”
  “全中國有至少一大半男人都真想發大財,娶大明星當老婆,不是假的。”
  “小縣城考過來的孩子,是真不容易。起跑線就不一樣。”
  “扯。” 韋天舒不以為然,“起跑線再不一樣,有這個資質也能趕過來。我們村兒,我出來上學之前就5戶有電燈,我10歲才上小學,課本都跟牛背上看的,那起跑線跟你們北京的更沒法比,我這麽哆嗦過麽?”
  “咱倆說的兩回事。”周明搖頭,“全國也沒幾個韋天舒。韋天舒擱哪都還是韋天舒,不當大夫去經商我看也能發大財。你這說的是塔尖兒,精英……”
  “歇菜。最不恥你在搬杠時候使用這種諂媚堵我嘴。”韋天舒忍無可忍地打斷周明,“就算我說的是塔尖兒,你說什麽?不說塔尖精英,就這孩子,你別說他多想多喜歡,我還就說他根本幹不了外科,成不了一個普通的外科醫生。你甭管說是社會還是命運,讓他起跑線落下了別人一大截子,那落下就是落下了,他又沒這個天份趕回來,愚公移山那是寓言故事,你不會真相信吧?還是你想當愚公?”
  “他到底幹不幹得了我也不好說。可他現在就是普通外科的轉科實習生,這六個月他要盡最大努力做個合格的外科大夫,這沒什麽離譜;他既然管我叫老師,我也不管他以後是幹外科還是內科還是考不過執照下海改行,現在這六個月我就得一心一意地教他。”
  “我靠真他媽擲地有聲!我都被感動了。”韋天舒一把從他手裏把空可樂拉罐奪過來丟進垃圾桶,“不過你這個吃我的雞肉喝我的飲料,跟我搬著杠咋就一點兒都不帶氣短的?我不說了麽,你就是活該。餓死活該,就不該給你吃;累死更活該,你就該跟這截朽木耗個通宵明兒早上再開始連台。”
  周明怔了一怔,有點不好意思地樂了,把手裏裝雞翅的空盒子扔掉,對韋天舒道,“咳,其實你真救我一命。我吧,聽祁宇宙李波老說起這孩子,自己在台上也見過幾次了,可今兒還真是頭回這麽手把手地教他。好家夥,他在那較勁,哆嗦了倆多鍾頭,我到後來手都忍不住跟著他一塊兒共振地哆嗦了。我在旁邊兒看著,不自覺地跟他一塊兒使勁,這下來,現在脖子肩膀胳膊……都疼,比做台肝移植還累。”
  “職責所在啊周老師。疼吧你。”韋天舒扯著嘴角斜眼瞧他。
  “我也真服了他,就這麽較勁著,擱我三天就廢了,他可真挺得住。我就想他這個願望得多強烈。就憑這個,我不盡全力,都不落忍。”
  韋天舒抬眼看了看表,再回頭瞧著周明,似笑非笑地道,“我也真服了你。這麽多愛心耐心責任心擱個不相幹的朽木上,你自個兒的事兒呢,拖到什麽時候去?念初回來有三天了吧?你到底打算怎麽著啊?”
  周明臉上笑容盡去,半晌才道,“你改行幹居委會主任了?”
  “一個傻孩子那麽渺茫的願望你都不忍心打擊。”韋天舒挑著眉毛笑著,“讓林念初因為‘不懂感情’‘不懂尊重’對你心灰意冷,你是不是太冤枉了點兒?”
  “她怎麽覺著那是她的,我有什麽辦法?”周明咣當躺倒在會議圓桌上,閉上眼睛,“別人怎麽覺得,我 在乎過?”
  “你是不在乎別人,可念初是別人?”韋天舒冷笑,從桌子上跳下來,“咱們一起混了十年了,我還不知道你?別說我不提醒你,你跟這死撐較勁,有人會溫柔體貼;世界上有種動物我最瞧不上,那就是吃窩邊草的兔子。”他說罷拽平白大衣頭也不回的走了。
  空蕩蕩的會議室裏,周明一個人躺在大圓桌上,望著頭頂的天花板;他摸出口袋裏的手機,按了幾個鍵,滴的一聲之後,手機裏是林念初柔和得一如10年之前的聲音,
  “周明,我已經將離婚所需要的文件都準備齊全了,哪天你有空閑,我們把材料一起過一遍,也就可以提交了。財產問題兩年前就已經清清楚楚,如今又已經有了分居兩年的證明,我想過程應該順利。盡快回我電話。”
  最近這些天,葉春萌一直不痛快,一股鬱鬱的怨氣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讓那張一微笑就現出淺淺的小酒窩的甜美的臉蛋,仿佛罩上了一層寒霜。狡詐如陳曦者,自然洞察了她的情緒,並且非常明智地知道,這股怨氣遲早需要個發泄的出口,自己萬萬不可一不小心點燃了導火線,不幸地頭個做了炮灰。
  陳曦大約明白葉春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追根溯源,她想大概跟剛進科那天受的那場羞辱有關,並且暗暗感歎人和人就是不同,美女的臉皮兒可真是薄嫩,被戳了那麽一下子,刺痛的效果就能夠持續到兩周之後不但不消弭反而越發強烈,簡直有從臉上深深疼到了心裏的意思。
  當然,讓陳曦這樣從小調皮搗蛋被家長老師責罵得已經穿上了金鍾罩鐵布衫的個別生,去體會葉春萌這樣從小偶爾考砸了考試做錯了事情,自己便先掉淚,老師總是會盡量安慰的姑娘人生中頭一次被這麽絲毫不留情麵地狠戳的那種,遭遇晴天霹靂額的難言心情,也確實有些困難
  不過,葉春萌那些複雜細膩的心情陳曦雖然不能真正體會,但是葉春萌的不開心陳曦可是看得分明,於是她嚴格遵循謹言慎行的原則,連每天早上葉春萌喊她起床,她都盡量不再磨蹭耍賴,在三輪之內一定爬起來,甚至有好幾次破天荒地跟著葉春萌一起去食堂打早點。
  每個周三的早上食堂都有酥餅夾肉和豆腐腦,做得竟不比老字號的差,隻是量很少,從前每逢周三,陳曦都能在足夠早的時間,閉眼躺在床上喊一聲,“萌萌,擺脫給我打肉餅和豆腐腦,量少緊急!” 葉春萌一定會抱怨她倆句大小姐的臭毛病,但總是能比平時更加提前起一點兒去食堂,縱容她懶和饞的雙重惡習;而如今,陳曦審時度勢地覺得最好要避免一切有可能招惹葉春萌發火的由頭,於是一大早聽見葉春萌起床的動靜,還沒用她叫就自己爬了起來,肩膀上搭著毛巾跟葉春萌並排在水房刷牙洗臉,滿嘴牙膏末子含糊地說,“萌萌,今兒我幫你打早點吧。”
  葉春萌愣了足有半分鍾,幾乎就想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有沒有發燙了,隨即說道,“那今天咱倆就跟食堂吃吧,吃完直接去醫院。正好我想早點兒。程老師說兒科有個外院轉來的病人,罕見的巨大腎上腺瘤,跟肝髒小腸都粘連了,今天兒科,泌尿外科和普外要一起會診討論,程老師說這個病例涉及多科內容的綜合,學生聽聽挺有意思的,會帶著我們一起去參加會診。我想提前去把病曆和檢查結果再看一遍呢。嗬嗬,程老師對教學挺重視的,有特色的病例,從來都特別給我們細致地講,像這回這個病例,他交給我們去讀的材料,泌尿內科和兒科的東西都很全呢。”
  陳曦這才想起來頭天周明說過今天要早去聽會診,還特地強調要提前把他複印了發下來的材料看熟。她這兩天忙著背GRE的單詞和練習托福聽力,連規定的手術記錄都拿兩大盒瑞士巧克力外加無數甜言蜜語磨著本該是‘指導監督’ 她的祁宇宙包辦了;想著那一摞壓根沒翻動的資料以及周明有可能撲麵而來的問題,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她悶悶地洗漱完畢,跟葉春萌一起往食堂走的路上,鄭重地說,我今天要吃雙份。
  “今天跟會診,又不會像跟手術似的沒準點兒。”
  “我需要超額補足快樂點兒。把快樂點兒儲備充足了好迎接殘酷地打擊。”
  葉春萌瞥了她一眼,“有些人對誰都那麽沒有口德?”
  “我靠,還‘些’ 。” 陳曦誇張地瞪著葉春萌道,“有‘個’ 可就足夠災難了。不留口德這點,那人絕對是宇宙性地一視同仁。”
  葉春萌樂了,一時間臉上的明麗讓陳曦突然腦子裏很文藝地冒出句詩,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晨曦驚覺這個笑容在葉春萌的臉上似曾相識。當……當她們眾口一心地貶損白骨精的時候。
  小女人啊小女人。陳曦暗暗地想,並在心裏偷笑著葉春萌那點小小的心思,打量著她臉上那份因著自己對惡人的厭惡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而綻放出的釋然的開心笑,覺得相當有趣。
  可惜,這千樹萬樹的梨花,三分鍾之後就凋零掉了,籠罩上了更厚重的寒霜。
  打落梨花的罪魁禍首是劉誌光。
  陳曦和葉春萌剛剛走進食堂排上隊,就聽見遠處一聲“葉春萌” ,緊接著人隨聲至,劉誌光手裏還捏著大半個饅頭就跑了過來,站在她旁邊陪著她排隊,滿臉歡喜地大口啃著饅頭,並且理所當然地會等到她打完飯之後跟她坐在一起說些毫無趣味甚至讓人不明所以的話,看著她吃飯。
  陳曦嫌惡地輕輕“靠” 了一聲,恨恨地想,但凡劉誌光能識趣地離葉春萌稍微遠點兒,不要總是製造這種鮮花牛糞的不和諧畫麵,以及時常讓自己被迫地成為近距離欣賞這個蹩腳畫麵的受害者的話,也許自己都還能盡力拿出多一些的寬容和善良來對待他。陳曦一時間甚至對劉誌光有些怨恨,怨恨他總能逼得自己直麵這個事實,自己是這麽地勢力,不厚道,不善良。
  “待會兒我要早去醫院。” 葉春萌微笑著找話說,“程老師要帶我們去兒科跟泌尿外科一起會診,那個女孩……”
  “那個腎上腺瘤的。” 劉誌光一邊拒絕著饅頭一麵搶著接碴,每當能跟葉春萌有共同語言的時候他都特別高興,說話都順溜了,“周老師把材料都提前收集複印了,你拿到了吧? 那天他讓我給一分區和三分區送過去的,不過我送去時候你跟手術了,我交給程老師的。”
  葉春萌臉上的微笑逐漸褪去,伸手把額前的碎發掠到耳後,扯動嘴角,眼睛瞧著別處說“聽說你們病區的住院醫學生天天無緣無故地挨他數落?”
  “嗨,哪能。” 劉誌光憨厚地笑著,“挨數落都是做錯事或者不認真。周老師要求嚴,可是護士長,李師兄祁師兄他們都說,當大夫就得嚴。都,都是人命,鬧著玩兒的? 祁師兄還說,現在多挨罵,台上少出錯,跟當兵的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一個道理。”
  陳曦再次地直麵自己內心的邪惡。此時她偷眼瞧著葉春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想像她此時心中對劉誌光的厭惡,自己簡直就快要由打心裏樂開花兒了。陳曦可真希望葉春萌能對劉誌光發作一番,無論是破口大罵還是冷嘲熱諷,那麽她心裏的花兒一定會燦爛地開到臉上來。
  但是事實證明,葉春萌就是比陳曦善良溫和,就算內心深處有著些不太公正客觀的小小心思,淑女就是淑女;她非但沒有像陳曦渴望的那樣給不長眼的劉誌光來一場暴風驟雨,反而搖頭笑笑,歎了口氣,“你這點特好,從來都往好處想別人。我們都比你差得遠了。”
  劉誌光被他誇得有點臉紅,幸福而靦腆地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傻笑。
  劉誌光的不長眼並沒有點燃導火索讓葉春萌火山爆發,但是陳曦絕對相信這會兒葉春萌的不痛快一定更深重了。這會兒卻再次聽到大老遠響起來的‘葉春萌’ 得喊聲。這回人隨聲至的是袁軍,跑到跟前徑直地問道,“確信一下啊,周末去月壇滾軸,葉春萌你肯定去吧?”
  “不去了。” 葉春萌搖頭,“上禮拜去就摔得我七葷八素的,也沒覺出多好玩。”
  “別介啊!” 袁軍急忙堆上笑臉勸說,“一次倆次不入門,三次五次你就覺出好玩了。”
  葉春萌繼續搖頭,“我從來對運動就興致不高。”
  “啊呀,你這次就當給麵子,這麽多人都說好了!” 袁軍撓頭,“下回一定找個你喜歡的項目。”
  “什麽這回下回的?” 葉春萌狐疑地盯著他,“你們定好了誰喜歡玩就誰去啊,關我什麽事兒啊?”
  “嗨,你還真不明白啊?” 袁軍嘿嘿一樂,“我們這麽些人不就是當活動布景去的嗎? 那誰人緣好,咱們大家全是為了幫他烘托以及柔和化氣氛。”
  “誰啊?” 葉春萌的眉毛已經擰起來了。
  袁軍咧了咧嘴,擺出一副‘不至於吧你’ 的表情,作為一個從來都吊二朗當,帶著三分軍隊大院兒男孩兒慣有痞氣的袁軍,雖然一直對葉春萌的印象算是相當不錯,可時常對於她身上那種典型南方姑娘的矜持很有些不以為然。他覺得那是略帶矯情的---當然放在美女身上也是很可以原諒的---拿捏身段兒。
  袁軍的這副表情讓本來心裏就莫名地不痛快著的葉春萌真的怒了,想到自己恐怕已經莫名奇妙地被一幫男生在背後品頭論足,就更加惱火,她提高聲音問,“到底是誰?”
  “李波啊。” 袁軍聳聳肩膀,“別說你一點兒都沒覺得啊。總不至於全普外一大半兒的大夫,咱班所有男生都明白的公開秘密,就你還真蒙在鼓裏?” 袁軍嘿嘿一笑,“其實還有別人也動過心思,不過但凡有點自知之明的,掂量掂量沒李波條件好,主動撤退了。”
  李波在這一批住院醫生裏,不但才華出眾,而且脾氣隨和能替人著想,一直人緣極好,是師弟們佩服而又覺得親近的大哥。到得發現李波對葉春萌情有獨鍾,卻一直溫溫吞吞不見‘大動作’ ,含蓄得讓葉春萌完全無所察覺,這幫師弟倒是比他還要著急,一直催著他‘挑明’ ;袁軍跟李波從小同一個大院兒長大,關係更是親厚,最近瞧著劉誌光跟葉春萌越走越近尤其看不過眼,已經跟李波說過幾回,你太含蓄有人可不含蓄,這個世道,你別不信,鮮花牛糞的搭配,永遠存在。
  葉春萌狠狠地咬著嘴唇,半晌,吐出句話,“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上回也就不會去。”
  “至於的嗎?” 袁軍皺眉,“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一句話的事兒,幹嘛搞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這意思好好跟我說,” 葉春萌恨恨地道,“這樣鬧得滿城風雨是什麽意思? 無聊!” 她說罷,從已經排到的窗口猛的轉身,也不買早點了,大步往食堂外走。
  這個時候陳曦作了個痛苦而激烈的思想鬥爭---很多年之後,每當她想起這個時刻,都覺得自己對葉春萌的友誼特別經得起考驗,她放棄了已經要吃到嘴裏的酥餅夾肉和豆腐腦,大步地向葉春萌追了過去。
  待到追上葉春萌時候陳曦嚇了一跳,並且暗自慶幸自己全了情義舍了食物---葉春萌竟然一臉的淚水。
  “萌萌,你別生氣啊,其實李波那人也是挺不錯的,那還不是因為你好,他才喜歡你麽?李波又不是什麽豬不咬狗不啃的,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用這麽傷心呀”陳曦陪著笑臉勸說,心裏想,我要是你,天天被劉誌光纏著才要抓狂。
  “不是喜歡不喜歡的事兒!” 葉春萌在食堂背後幽靜的花園站住,抹了把眼淚,“你沒看見剛才袁軍剛才那個神氣啊? 一幫人背後說三道四,把我當什麽了? 而且,我還管李波叫老師呢,他是什麽? 代教老師。我進醫院是讀書實習的,是做……做醫生的,不是當花兒插在那兒,讓他們看讓他們評論的。”
  葉春萌說著,哭得更厲害了,陳曦哭笑不得地瞧著她,攤開雙手,“萌萌,你真多心了。就袁軍他們,根本就是好事者湊熱鬧,你就甭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兒,李波吧,我覺得他是真喜歡你,就是因為他覺得你特別好唄。”
  “什麽多心?” 葉春萌抽泣著,“他們就覺得我是擺那兒看的,而且覺得我自個兒特喜歡被擺那看,特喜歡當朵花兒!”
  “怎麽會哪?” 陳曦繼續賠笑著說,“你看,你工作態度之積極,對臨床工作之熱愛,那是眾所周知的。”
  “得了吧。” 葉春萌瞪著陳曦,“你忘了,忘了那法西斯說我什麽來的? 是……是我去看病人,還是讓病人看我!” 她嘴角一撇,更多的淚水淌下來,“我算明白怎麽回事兒了。鬧半天我那麽‘出名兒’ ,鬧半天別人心裏早有成見了,指不定覺得我根本沒想好好幹活,就去談戀愛去了呢。”
  陳曦得嘴巴保持著一個標準的‘o’的形狀,半晌沒有改變,至此,她才終於徹底地明晰了周明那兩句訓斥留在葉春萌心底的陰影有多麽嚴重。而倒黴的李波,純粹是做了他頂頭上司那兩句話的炮灰。
  與絕大部分美麗的姑娘一樣,在葉春萌的心裏,本能地因為別人對自己容貌美麗的稱讚而歡喜,並有著無論到哪裏,都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給別人的心思;卻因為她所成長的,尤其是她的父母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對女孩子家‘愛美’的負麵態度,讓一貫聽話的她特別不能接受自己對‘美’如此的刻意。當這種一定程度的刻意竟然被人赤裸裸的當眾揭穿的時候,那簡直是天崩地裂的崩潰。
  陳曦終於理解了葉春萌。雖然她百分之百地確信葉春萌的種種聯想純屬跟自己過不去,百分之九十九地確信引起這一係列聯想的可惡的周明隻是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言語刻薄,缺乏對一個女孩子應有的客氣和尊重,而決非她所想像的那樣,事先已經對她有了成見甚至由此覺得她有著以色事人的卑劣企圖---陳曦並不喜歡周明,但是她客觀地覺得,他決非一個八公,會對自己下屬和學生們的桃花八卦有著濃厚的興趣。
  陳曦正在想自己該如何開導她走出這個牛角尖來,還沒想好說什麽,就見葉春萌用袖子將眼淚擦幹,帶著個堅決而冷冽的表情說,
  “看著吧,我以後拚了命努力,決不能叫他們把我當個擺著看的花瓶。”
  “這可大發了吧?”陳曦幾乎衝口而出這句話,終於還是忍住了,撓了撓腦袋,說道,“咱得趕緊走了。得去看一眼材料,別再犯在法西斯手裏。”
  “情況就是這樣了。”林念初抱著雙臂靠在寫得滿滿當當的黑板旁邊,瞧著泌尿外科主任王科道,“他們半年已經折騰了4個醫院。X市醫院打開了發現不能做又縫回去了,省醫院再次手術,進行到30分鍾出現大出血,搶救之後認為難度太大,關腹腔了,孩子爸媽不肯放棄帶著到北京,兒童醫院參照以前的片子和病曆,討論之後認為他們的兒外科不具備進行這個手術所需要的高精水平,建議轉綜合醫院。雖然是兒科收下的病人,但是這個手術能不能作,還得王老師說。”
  王科拿著CT片子,手指輕輕敲擊,過了好一會兒搖頭笑了笑,“雖然是腎上腺瘤,可是現在這個情況,最難的部分恐怕是在把腫瘤跟它粘連住的肝門處剝離。這個得普外說話。”
  李宗德搖頭,“我們是沒有過前例。剝離過程控製出血是個難題,盡量減少小腸損傷防止術後的粘連是另外一個,再有最麻煩的是,肝門處,結構複雜精細……我們現在也並不知道粘連的程度,以及剝離後需要做什麽樣可能的修複。” 他轉頭看周明, “你覺得?”
  “把握是肯定沒有。” 周明從開始討論就低頭瞧著幾張ct片子,手裏一把血管鉗在食指和中指之間轉著,這會兒聽見李宗德問到他,也並沒抬頭,“如果值得做我就試試。”
  “周大夫覺得怎麽樣的病人是‘值得試試’的?” 林念初的眉毛挑起來,“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父母為了給孩子治病賣了房子孤注一擲到北京的。周大夫覺得值得試試麽? 還是說……”
  兒科主任輕輕咳嗽一聲,林念初嘴角牽動了幾下,沒再說下去,扭頭望向窗外;王科跟李宗德對望一眼,後者略微苦笑著搖頭,後麵幾個學生,除了劉誌光依舊奮力地做筆記之外,俱都頗為驚訝地望著林念初——她的臉上,竟然帶著三分惱怒,七分委屈。
  這會兒周明抬起頭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做了,即使手術本身成功,病人以後的生活質量? 複發可能,並發症狀況? 當然,林大夫所說的經濟問題也是考慮。” 他往椅子背後一靠,“譬如,王老師,這種腎上腺瘤的複發的機率?如果複發率很高,間隔很短,那麽如果錢完全不是問題就放手做,再複發再切,事後護理,各種支持藥物,尤其是進口藥甚至需要從國外直接購買的藥一定能負擔的話,那選擇餘地就大不少,如果是像林大夫說的孤注一擲來治療,我覺得就要慎重權衡,可能就不值得讓家屬花這個錢病人受這個罪。”
  “複發率不高。” 王科拍了拍手裏的材料,“事後替代藥物我們認為普通家庭也可以承擔。而且這個孩子的狀況,瘤子居然長到這麽巨大,不做,也沒別的生存選擇了。”
  “孩子其他方麵都很好。” 林念初側過頭看窗外,“我昨天剛給她做的全麵體檢。結果沒完全回來,不過我認為如果手術能成功,她以後的生活質量不會差。如果泌尿外和普外認為手術有成功可能的話,我對之後她的恢複有信心。”
  “我覺得,” 王科雙手交叉,低頭閉目沉思了好一陣,終於是點了點頭道,“從我們科的角度看,可以。老李?” 王科望向李宗德。
  李宗德衝周明道,“你覺得可以的話,讓小程跟你一起整出一個方案。”
  “成啊。” 周明點頭,又低下頭去看那幾張片子,十指輪番地轉動那把血管鉗。
  陳曦輕輕地啃著鉛筆頭,饒有興味地偷偷打量著靠在牆上不再說話,卻一臉不自在的林念初。
  林念初真美。陳曦在心裏暗自地讚歎。想起三天前在兒科輪轉的李棋回到宿舍就捶胸頓足地讚歎可是見著美人兒了,可咱學校連老師帶學生沒見著過第二個,自己還嗤笑她一貫誇張,今天終於見著,卻倒覺得她說的是事實。絕不止是如畫的眉目和高挑的身材,而是那份……溫婉綽約的味道。
  陳曦她們一進會診大廳,林念初正在連接投影儀,聽見有人進來回了下頭,回頭的同時,臉上就帶著個淡淡的笑。陳曦竟然因為這個笑容發了好一會兒呆,不知道怎麽的,腦子裏莫名奇妙地就冒出“歲月靜好”四個字。她肯定已經不是二十出頭“水嫩”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沒有那份可以讓人驟然間感覺溫柔寧靜,恍然覺得時光都不似平日那樣流逝匆匆的舒服;她也不象經曆了許多世故,再美的女人,經曆了太多滄桑,都不會再有那份清清朗朗的明淨。
  陳曦覺得林念初這樣的女人,應該永遠不會發脾氣,永遠就是帶著那個淡淡的笑容,永遠溫柔而寧靜的存在。
  然而,她竟然會突然說出那樣不但不和她的氣質,更加不和當時的場合的不得體的話,然後,是那麽一臉憤懣的委屈。這所有的反常,應該是跟周明有關。
  陳曦覺得很有趣,並且猛然發現,其實今天周明也很反常,早上在外科簡短地早查房時候,到後來等著會診,從前有這樣的時間,他又之前特地交代了要熟讀資料,是一定要抽查提問的,而今一個問題都沒問,讓陳曦提了好久的心,顫悠著緩緩放了下來,到得會診時候,他沒象平時那樣於許多細節處多有疑問,若不是李宗德點到他頭上,倒好像是並不打算發表任何意見了。
  陳曦啃著鉛筆頭走神的當兒會診已經結束,大夫們紛紛往外走了,周明在門口說所有外科的學生下午一點半在外科示教室集合,講兩個最近的典型病例,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了;陳曦拽了拽葉春萌的袖子,待到老師們都已經走遠,她跟葉春萌落在最後,她低聲說“這個美得不得了的林大夫,貌似跟周明有仇。”
  葉春萌哼了一聲還沒說話,李棋已經一臉興奮地湊過來,對陳曦笑道,“嘿,這次你消息真遲鈍。”
  “什麽?”陳曦因為交遊廣闊,一直是八卦集結中心,聽了此話頗不服氣。
  “今兒早上從我帶教那兒得的最新消息,中午你請客我就告訴你。”李棋得意地瞧著陳曦。
  “不聽。我最恨被人威脅了。”陳曦聳聳肩膀,“有本事你別說,我看憋不憋得死你。”
  “你就是半點也不吃虧!”李棋恨恨地拍了陳曦肩膀一巴掌——固然憤恨陳曦的狡詐,然而這個巨大的新鮮出爐的八卦在李棋心裏左突右撞。
  朋友們,假如你曾經是一個曾經熱衷於八卦事業的同道中的一員,那麽你一定可以理解李棋此時的心情。在整個八卦傳播事業中,播出的快樂永遠比收集的快樂更巨大,‘收集’本身便是為了播出而服務,沒有誰收集八卦是為了藏在心裏當秘密的,固然,當收集的時候,多半會對告訴自己的那個人說‘我保證跟誰也不說。’而首播八卦,正如同新聞工作者首播爆炸性新聞一樣,有著巨大的職業成就感。
  李棋略微掙紮了一下,決定不跟陳曦計較,往周圍看看,壓低聲音說,“林老師是周明的老婆。”
  葉春萌險些驚呼出來,瞪大了眼睛盯著李棋;陳曦及時調整了自己驚訝的情緒,想了一想,搖頭道,“若說是夫妻,我瞧一定是一對怨偶。”
  “不服氣你的精辟還真不成!”李棋再拍了下陳曦肩膀,“我還沒說完,雖然以前是著名的才子佳人,一段佳話,不過之後,就成了十足的怨偶。我們院總大夫跟我八卦,說林大夫從來斯斯文文,對誰都和顏悅色,唯獨一旦涉及周大夫,利馬大反常態,簡直便不象她了,聽說她當年出國進修之前,已經神經質到了主任都擔心的地步;我們院總大夫還感歎,世事難料啊!這可見不幸的婚姻不合適的人,對人有多大的摧殘。”
  陳曦還沒說話,葉春萌已經帶著一個說不出是感歎還是同情還是憤恨還是興奮還是揶揄的神情輕聲說道,“林大夫美就不用說了,她是多好心的人。聽說這回這個小孩,哪個醫院都不收,趕上林大夫剛剛回來,卻幫她一直努力,上下疏通才收了進來。可惜原來這麽美這麽好的女人,居然嫁給一隻不懂感情不懂尊重的沙豬,也真是……看人真的不能唯才,品質性情脾氣,才是最最要緊的呢。”
  陳曦非常想樂,樂的原因說不出是高興還是覺得有趣。無論如何,她知道葉春萌沉積多日的抑鬱終於有了可以名正言順發泄的,光明正大的出口了,她真心為葉春萌,也為自己以後的快樂生活想要山呼萬歲;於是,陳曦豪不猶豫地跟進著為葉春萌的發言敲鑼打鼓,“而且我瞧某人也是因為自己婚姻的失敗,越發變態,甚至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性別歧視,尤其是對越漂亮,越女性化的女孩子,帶上了刻骨的仇恨。”

  第五章 那個變態
  這兩天,凡是葉春萌不用值班的晚上,臥談便必然會是她以程學文的當日零星小事為例,譬如在門診和顏悅色地用一塊奶糖把號哭的小病人逗樂,譬如極力勸她跟白骨精在手術間隙多吃一對雞翅因為‘下頓不知道什麽時候了’,譬如……譬如在護士將檢查結果幫忙送過來時候微笑著說了聲謝謝——來聲情並茂地讚他對病人多麽和藹可親,對學生多麽細心體貼,對護士多麽客氣禮貌,然後感歎地道,他也是年紀輕輕的副主任醫師, 也是‘青年專家’,還做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外科基礎項目,可是程老師從來就沒有半點淩駕於人之上的架子,對誰都特別平等謙和。
  “這樣的人真好。讓周圍的人心情都特別舒暢。”黑暗之中,葉春萌由衷地感歎,“醫院這個工作環境本來容易讓人心情壓抑,可是有程老師這樣的上司,真是好了很多。現在還真是慶幸,沒有給分到一分區去,如果天天對著‘那個變態’,這半年下來,簡直要得抑鬱症……”
  “解放區的天是豔陽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陳曦幽幽地接口,“不過也別這麽赤裸裸地刺激俺這個還在白區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其實說這話時候,陳曦在被窩裏抓著被子偷偷地樂。10分鍾前,她還打著應急燈進行著自己這輩子唯一一件堅持了足足有四年而從來沒有嫌煩,沒有因為任何意外而中斷的‘每日常規’——給隔著半個地球的謝南翔照例地羅嗦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陳曦在今天的羅嗦中寫道,
  “萌萌現在給周老師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外號——那個變態,而我當然配合地叫,並且在叫的時候,想起他罵我時候的惡形惡象,就覺得特別地解氣。
  不過說實話,雖然我還是三天兩頭地挨罵,可‘那個變態’除了第一天之外,並沒有再得罪過萌萌了,除了她離開他眼皮子畢竟遠些之外,萌萌對實習是很認真的,打定心思為今後做個好大夫而學習,並不象我這麽三心兩意。今天‘那個變態’甚至誇獎了萌萌的手術記錄寫得規範漂亮而讓我們傳觀學習。可是萌萌可不領情,我們萌萌的心裏,‘那個變態’已經從第一天起,就不可改變地是對她存在了巨大偏見的粗魯的沙豬了。而恰好順手顧及了一下她的麵子的程胖子,現在簡直就是一個騎著白馬而來的,最英勇,最紳士,最善良的英雄。
  你看,女人是一種非常偏執而記仇的,情緒化的動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齒地恨無窮久的時間的。
  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要小心翼翼地,千萬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錯事時候,不要批評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時候,不許諷刺我,要替我收拾爛攤子,當然,要經常找到我的閃光點來讚美我。”
  陳曦用被子捂著嘴隱秘地笑著,李棋忽然說道,“你們成天罵那個變態,大概他是真夠討厭的,不過我真是希望他做手術的本事象傳說中那麽神乎其神。”
  “怎麽?”陳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專業上名副其實。 下周一就要給小姑娘手術了。程老師說最難預測的情況是將瘤子跟肝門剝離,最要求精細的是重建肝門結構。他說……普外科手術最精細又最擅長處理突發狀況的就是‘那個變態’。”葉春萌歎了口氣,“那小孩才11歲,長這麽大的瘤子,兩次手術失敗,大老遠再折騰來北京……我想著心裏都難受,不知道這麽大點兒的孩子心裏得多害怕。真希望這次,手術成功,她是康複地跟父母一起回家。”
  “這是最後的希望了。再不行,北京的同級醫院,我想也不會再有人敢接了。哎,”陳曦翻了個身,喃喃地道,“在醫院工作真鬱悶。簡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慘世界。在醫院裏一個月看見的無可奈何的事兒,得頂外麵兒一輩子看見的。”
  陳曦說話的時候想著最近病區裏的幾個病人。
  一個昨天剛收進來的巨大甲狀腺瘤的農村女人,居然拖著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7年才來看病,因為沒錢。依李波的話說,就是攢夠了看病的錢也養大了瘤子,最讓人看著心裏難受的,還是隨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6歲大了,因為媽媽懷孕時候甲狀腺功能受瘤子影響,激素水平異常,胎兒發育受損,孩子是智力障礙,現在還不會說半句有意義的完整的話。這女人來京看病,丈夫孩子都來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賺個當天飯錢,孩子沒處去,就跟媽媽住病房裏。時常,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就帶著個髒嗬嗬的圍嘴, 傻笑著往樓道跑,滿臉都是鼻涕口水,他媽媽就歪著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後追。
  一個一周前天急診收的小腸破裂粘連梗阻的17歲男孩,手術做得很成功,恢複得也好,原本並沒什麽,很普通的病人,隻是前天病房大亂,陳曦一進樓道便聽見病房裏吵吵嚷嚷,一會兒便見幾個護士將男孩的媽媽從病房裏拽出來,護士長半是勸半是責備地說,“這是什麽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兒子才手術完兩天需要心情平靜地休息,還有別的病人!教訓孩子回家去教訓。”那媽媽蠟黃著一張臉,頭發散亂地嗚嗚地哭,嘴裏含糊地喊著,“造孽。生兒養女就是造孽的,他們都是追債的……這日子可怎麽過下去啊……”
  陳曦本以為她又在跟兒子慪氣——那男孩的小腸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為了怕說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隱瞞險些延誤了診治。一進病房卻見男孩床邊站著個頭發染成三種顏色的女孩,臉上的妝讓眼淚給衝得象調亂了顏色的水彩畫。
  之後,陳曦才知道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們父親在兩年前因為車禍去世。父親原本是這個家經濟與精神的支柱,這一去,這個家驟然間坍塌。母親尚未從自己喪夫的悲痛中走出來,並沒有足夠的鎮定與智慧來撫平兒女喪父的恐懼與哀傷;恰逢高考,本來就成績一般的女兒,徹底沒了為高考而衝刺的鬥誌和念書的耐心,結識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張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規規矩矩的好學生,父親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之後發誓要做家裏新的支柱,隻是他確實太小了,這份誌氣帶給他的是更多的迷茫和困擾。他沒法子讓媽媽從整日茫然地以淚洗麵中回複到從前快樂地忙著家務的樣子,更沒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親在的時候的學生生活;然後,他自己,因為聽見有人叫姐姐‘小婊子’而忍無可忍地生平頭次抄磚頭打架——並且由此而跟人結了仇,帶來了之後沒完沒了的禍事。
  陳曦聽幾個護士嘮叨這家的事時候,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感受。她不喜歡看見那個神經質的媽媽,更對那個‘準雞’的姐姐很有厭憎,但卻確實有點心疼那個男孩,看見他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睛裏轉來轉去的樣子,竟然不知怎麽的想起來謝南翔去美國之前,站在機場的出境口,看著人群裏的父母姐姐和她時候的臉。
  那大概,就是一個男孩子將要自己麵對生活,卻還並不知道如何麵對時候的樣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說說話,安慰或者開解她,可是到了跟前了,卻開不了口;她這時才明白,無論自己有著多好的口才,多麽會講故事說笑話,對於自己生命中沒經曆過的苦難,都無從言說。隻是,之後,無論是給他檢查傷口,換藥,還是量血壓測脈搏,態度都是從所未有的細致柔和。
  還有,還有一周前收的那個20歲的女大學生,有著一張特別象周迅的小尖臉和靈活的大眼睛。她住進來時候還抱著一書包的書,陳曦給她做全麵體檢時候她還沒心沒肺地問,說多久能出去,該考英語專業八級了,跟同學打賭誰分高,賭請全班吃羊肉串。陳曦立刻給她建議北城幾處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攤子,說得口末橫飛,被護士長聽見數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兒相對而笑,互相做著鬼臉。
  兩天前這個女孩進了手術室,手術中將她乳腺腫塊的組織做冰凍切片病理檢查,回來的結果是惡性,於是,乳腺全切,清掃淋巴結,切除部分胸大肌,這個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分身體……手術過後,陳曦來給她檢查手術傷口時候,竟然不敢去麵對她的目光。
  還有……
  陳曦裹緊了被子,閉上眼睛,想要盡快睡著,卻全無困意;她忍不住地想著這些人,這些,若不是因為穿了白大衣,也許永遠不會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在這些人一個個地在她的腦子裏盤旋不去的時候,陳曦忽然想起了‘那個變態’,她忽然發現,說不出來為什麽,當在那些人之間的時候,總是有著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但是每當看到他的出現,心裏竟然有一層說不出的安穩來。
  葉春萌和李棋還在談論著那個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張歡語已經睡著了,在夢中吧唧著嘴,想是因為最近強力地節食減肥而饑餓難當;陳曦在一個人想著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中心醫院普通外科一分區,被她們稱為那個變態的周明,還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他的辦公桌上鋪著小女孩所有CT, B超,和血管造影和腸道造影的片子,牆上左邊掛著腹部髒器解剖圖譜,右邊的白板上列著小女孩這些天做的相關各項檢查結果摘要。
  周明抬頭左右看一會兒,便俯身在一疊繪圖紙上加幾筆或者擦掉幾筆。眼前這張繪圖紙的左上角寫著組4,圖27幾個數字,畫麵上可以看出是半個肝的結構和放大了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皺眉地盯著畫麵,過了一會兒,從抽屜裏拿出個袋子,打開,取出一把止血鉗一把手術刀,閉上眼睛,在腦子中過剛才想到的一些圖景,左手持鉗右手持刀地模擬操作;他忽然又從袋子裏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鉗,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將兩把止血鉗同時靈活地操作甚至在指間耍著。
  掛表指到12點整的時候,他伸了個懶腰,將所有東西收拾好,抓了車鑰匙,從抽屜裏摸了包煙,走出了辦公室。經過水房時候,聽見裏麵隱約的說話聲,聽聲音竟是劉誌光和才做過手術的那個小腸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體,身體先恢複了再說。不能老不睡覺。”劉誌光一如既往的有些結巴。
  “我睡不著。”男孩的聲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後比賽比不好,耽誤這麽長時間,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題。這個比賽如果得獎,是可以保送大學呢。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參加這個比賽。”
  “參加。”劉誌光很篤定地說,“不一定,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練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就是心裏很亂。我怕上不了大學。姐姐沒考上大學,還跟別人混在一起。媽媽天天又哭又罵。我也不知道,我想讓媽放心,想得獎。可是,我還是跟人打架了。還住院,開刀,媽說我比姐還操心。說我以後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後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度要死了,倒是幹淨。”
  “你媽是急火攻心。”劉誌光道,“不能當真。你怎麽,怎麽會上不了大學?你以前不是成績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這麽笨,什麽都不如別人,努力,還是考上。你別亂想,想那麽多。努力考。這次得不上競賽獎,就下次,再得不上,還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誰會考三次?會瘋了。”
  “我,我考了三次才,考上這裏。這裏很難考,”劉誌光繼續說,“我很想上這裏。因為一個很好的人,他給我做手術治好我,他說讓我當他的學生。我挺笨,但是就拚命學,終於考上,但是他不在了。我當不了他的學生了,而且,我,我很笨,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劉誌光的聲音顫了顫,半晌才繼續道,“不過我想,我還是加油,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努力不會錯的。”
  男孩愣怔地對著劉誌光,後者一臉的堅定。男孩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周明在門口咳嗽一聲,倆個人同時從水房探出頭;劉誌光有些不安地叫了聲周老師,習慣性地抓著白大衣低頭,等著他批評自己這麽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卻隻招了招手,“你們倆跟我來。”
  周明領著他們一直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上,示意他們坐下。
  男孩有些緊張地瞧著他,劉誌光則更忐忑。
  周明瞧著男孩問,“為什麽不睡覺?擔心什麽?”
  “我,”他抬頭看著他,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好多。”
  周明突然脫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來後腰上的一個傷疤。
  “20年前,比你還小的時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現在不一樣,文革剛結束,社會上還亂得要命,大家還從比我們大了十幾歲那些革命小將身上學了些武鬥的風格。那會兒打架是真玩刀子的。”
  男孩驚怔地望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撐,坐在了辦公桌上,搖頭笑了笑,然後歎了口氣。
  “沒父親的男孩子,特別想頂天立地,特想當個男子漢保護家裏的人,特別敏感,對別人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能看出侮辱來,也絕對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親去世時候我比你小。”周明抬頭望著天花板,許多久遠之前的往事,於遙遠處,迤邐地從眼前劃過,如大雨天透過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輪廓都在,卻看不太清楚細節。三歲,父親當年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給下放到了山西,母親因為海外關係被認為裏通外國發到了新疆,父親的境遇還稍稍好過母親,山西也還有遠房親戚,於是他跟著父親;八歲,煤窯發生事故,父親正在其中,再也沒出來。表叔叔把他從山西送到了新疆母親那,到了那兒的時候,母親卻已經是因為長期的超負荷的勞累和營養不良腎衰竭,母親央求叔叔把他帶走,不要再親眼經曆另一個親人的離開;叔叔把他帶回山西,9歲,北京的奶奶被從牛棚放出來了,給醫院掃廁所,他回到北京,跟著奶奶相依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輕輕叫了他一聲,周明瞧了瞧他,緩緩說道,“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很混亂,大家都很浮躁,誰也不知道該怎麽生活,我更加是。我覺得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很想頂天立地,可是,並不清楚,這個男子漢,該怎麽當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著他,見他停下不繼續說,問,“然後呢?”
  “然後?”周明笑了,“然後就是我嚐試做個男子漢。做過錯事傻事蠢事,可笑的,可恨的,很多。傷過,包括腰上那道傷疤和許多其他的,讓最親的人流過眼淚,失望,擔心。不過,你看,我最終也並沒有成了混混流氓去蹲監獄。”
  男孩抓著自己的衣角低下頭去。
  “沒有人能真的教給你怎麽做個男子漢。便就是你爸爸還在,也不能手把手教給你,告訴你每一步該怎麽走。” 周明站起來,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我有我的,這個你的管床醫生,”周明指指站在旁邊的劉誌光,“我今天才知道他這麽不容易考來,才知道他大概經曆過很可怕的傷痛。我本來隻知道他不太聰明,經常挨罵,但是很努力,沒有放棄過做個好醫生。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成個好醫生。”
  “周老師。”本來一直瞧著地麵的劉誌光猛地抬頭,熱切地望著周明,眼睛竟然紅了。
  周明衝他點點頭,再又對男孩子說,“想當個男子漢,都得解決自己的問題,走好自己的路。好了,回去睡覺,無論怎麽,先要將身體徹底恢複。”
  男孩子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劉誌光,“我想我還是去比賽試試。或者,對下回有用。”
  “好啊。”
  “如果得獎,我告訴你……告訴你們好不好?”
  “當然好。”
  “如果不得,就下次……或者我明年考上大學時候。”
  “沒有問題。”
  “那,我去睡了。”男孩子有些依戀地望著周明,“希望今後,我能像您一樣。”
  男孩推開門走出去了,劉誌光還站在當地,呆呆地瞧著周明,有些緊張,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動。
  “周老師。”他再叫了一聲。
  “什麽?”
  “您,是真的麽,您說,我能成個好大夫。”劉誌光說著,嘴唇有些哆嗦,“我能把,把手術,做得像您,像,像魏大夫那麽,那麽漂亮麽?能幫,幫那麽多人?”
  “劉誌光,你說的那個人,是魏北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劉誌光更加激動起來,這個藏在心裏太久的名字,提起來,是如許的親切。
  周明點頭,“學生時候,他給我們講過骨科的課。魏大夫當然是個了不起的好大夫……劉誌光,我問你,什麽是好大夫?”
  劉誌光愣住,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複雜問題。
  “魏大夫是個了不起的好大夫,很可惜,你最終沒機會真正做他的學生,否則,他說的話,你會更信服一些他一定能讓你明白,並非手術做得完美,才能算是個好大夫;也並非一定要做個外科醫生,才能算是魏老師的學生。”
  “什,什麽?”劉誌光有些不解地瞧著周明。
  “你記著—--無論你是否信服或者認同---好大夫是能幫到病人的人,好大夫並不一定是專家,專家也並不一定就是個好大夫了。”周明拉開辦公室的門,“在這六個月裏,我和你的帶教老師都會好好教你做手術。你盡力學,我們盡力教,我並沒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後可以把手術做到完美,但是我有絕對的信心,你會是個好大夫。”
  “南翔,你說,促進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動力究竟是什麽呢?到底是正麵的鼓勵來得多些,還是負麵的刺激?又或者是兩方麵的相輔相成?
  萌萌最近象磕藥了一樣地亢奮。永遠精神抖擻地啃理論,查材料,跟急診,上手術,病曆和手術紀錄已經規範得從三分區傳到一分區再傳到二分區,甚至讓那個變態提著她的大病曆和我的,分別作為正麵示範和反麵典型來做對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黃瓜片兒加西瓜皮的,真實功效非常可疑的麵膜了,更不會在經過離校園不遠處那條已經被輕度汙染的小破河的時候驀然想起徐大詩人‘再別康橋’的詩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沒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氣淩人——我原本以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組,一定會有許多苦悶來向我傾訴。
  昨天我忍不住問她,你跟白骨精合作愉快嗎?萌萌愣了一愣,然後說,還好吧。然後她認真地說,我們倆確實互相不喜歡,不過,在病人眼裏我們都是實習大夫,什麽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們隻得經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貽誤;而且,我們倆也算一起被那個變態給歧視流放了,程老師又真的對我們很好,等到出科綜合考核時候,我們倒是要讓那個變態看看我們三分區的水平。
  萌萌說這話時候氣鼓鼓的,那個模樣兒真是又好笑又可愛。
  你知道我一貫比較小人之心,所以實在不覺得萌萌這樣如同喝了中華鱉精一樣澎湃的工作熱情完全來自於對白衣天使這個職業的熱愛——當她純粹是熱愛的時候她真的沒有這樣的巨大動力。我覺得她的中華鱉精一大半是個人感情——對那個變態的怨恨和對程胖子的熱愛,而後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礎上產生的。
  我想那個變態其實並不明了這一切。我想他已經忘記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諷刺過一個小姑娘的事情,也許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隻是實話實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覺得那個變態是個從某些方麵來說相當簡單的人,惱火和開心的原因都特別單純——至少在做老師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鍾前因為李波一係列的止血接紮縫合剝離而忍不住地讚一聲‘出息了,真是出息了’,那個眼神就好像地主老財看見了金元寶一樣發光;而三分鍾之後,卻又因為李波手術紀錄中的錯誤而氣急敗壞拍桌子罵他,說他基礎還沒牢固就開始漫不經心,就該從寫大病曆開始重新來過,或者跟實習生一起重新輪轉。
  南翔,雖然我真希望趕緊轉離那個變態轄下的法西斯地帶以便能夠繼續抽空看我的托福和GRE,以及舒服地混混日子,但是我越來越不討厭他了,甚至有的地方有些佩服——假如他不是以不同標準對待我和劉誌光的話。”
  陳曦寫到這裏停了下來,想起上一次在急診時候,周明特地帶著劉誌光來縫合一個病人背上的傷口,開始之前簡直是擠出了少有的溫和慈祥的笑容說,我覺得你已經練得很好了,沒有問題,來,試一試。
  在旁邊正在給個病人清創的陳曦簡直震驚了,差點忘記了手裏拿的是碘伏棉球而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錯了人。
  劉誌光在這樣的鼓勵之下,臉上帶上了莊嚴肅穆的表情開始打麻藥帶手套鋪消毒巾,每一步都進行得鄭重而緩慢。旁邊陳曦克製著自己想笑的衝動,偷眼瞧著,心裏想象著如果有台攝像機隻照著他的臉,把這張臉上的表情播給廣大人民看,估計有一多半的人以為他正在進行著的是類似為原子彈零時起爆簽字這樣的關係著國計民生的偉大工作。
  這種鄭重的緩慢突然間卡了殼。
  劉誌光握著持針器,上了彎針,手又哆嗦了起來,他看了眼身邊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陳曦,然後哆嗦得更加厲害,臉也已經通紅;周明的臉已經僵了,硬生生地想繼續保持微笑卻‘笑’得比哭還蹩腳,陳曦背轉身,微笑著給病人清理完的創口蓋上紗布準備包紮,她幸災樂禍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爛泥就是扶不上牆,努力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躍進年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萌芽狀態。
  陳曦站起身去取繃帶,這個時候劉誌光還在哆嗦著,竟然哆嗦得沒法用力握和持針器的把來將彎針卡住。
  這會兒連陳曦的病人都已經瞧出點兒端倪,頗有興味地伸著腦袋,而那個背上被砍傷的胖子的哥,因為背上鋪著消毒巾不能轉動身子,不知道身後發生著什麽,趴在診台上操著標準的京片子問,“大夫,快著點兒您? 咱從小兒就怕打針, 這玩意兒帶著恐懼等待的滋味兒很難熬呀。”
  這京片子讓自從進科之後已經三周沒回家的陳曦聽著心裏又舒坦又親切,上了逗貧嘴的癮頭,忍不住就接口,“急什麽您急什麽呀?這麻藥打上去,得有會兒才生效呢。劉大夫不著急,那是特別細心體貼您的傷口和恐懼打針的情緒。”
  “哎呦喂,那可謝謝劉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個愛說話的主兒,這下樂了,“我說姑娘,您是護士還是大夫?您們這病人是咋個分配法兒的?”
  陳曦哧拉一聲將繃帶熟練地徒手撕開,樂著道,“水平高的給您縫傷口,水平低地象我這樣兒的,綁綁繃帶啥的。”
  “可別這麽說。”陳曦的病人也早坐得無聊了,也樂嗬著接上茬兒,“我瞅著姑娘您幹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傷了我還得找您!萬一我要也得縫口子,我留給您縫!”
  陳曦已經開始上繃帶,聽著這說話雖然知道是逗貧嘴,卻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從來手巧,三歲半開始到上大學前,國畫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練下來,砸了爹媽無數的銀子,雖然藝術上沒有啥了不起的造詣,十根手指頭正經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穩定有穩定,要靈活有靈活;她雖然對實習不甚上心,但是手頭兒的功夫卻是讓李波祁宇宙他們都不知道讚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對急診值班而少了點反感多了分帶著虛榮的熱愛。此時,聽見病人誇她,更是來勁了,故意賣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飛地將這纏繃帶打結的動作做得煞是漂亮,連最後的結,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兒來。
  這時胖子的哥又忍不住問了句,“我說那個,這麻藥還得等多會兒才生效?您別算錯了,別等它過會兒回該過勁兒了啊。”
  劉誌光哆嗦得胳膊都顫了,口罩隨著呼吸已經看出了起伏,手握著持針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和上。
  周明轉身從抽屜裏撤出一副無菌手套,飛快地戴上了,兩步走過去——陳曦以為他要將劉誌光推開,卻見他過去,雙手分別握住劉誌光的雙手,停了足有半分鍾,劉誌光的胳膊終於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開半步,劉誌光終於閉了下眼睛用勁將持針器扣和好了。
  “今天到這兒,準備做得不錯。很規範。”周明從他手裏將持針器接了過來,半分鍾之內將那個傷口處理完了,蓋上紗布,貼了膠條,對劉誌光道,“去開破傷風針。”
  陳曦愣怔良久,忽然心裏覺得非常沒趣兒;此時偏又瞥見她的病人繃帶上那朵花兒,臉覺得發燒,簡直有衝動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消失得幹幹淨淨,不言聲兒地收拾好了手頭的零碎兒。
  劉誌光低頭出去了,倆病人也一前一後地出了急診手術室,等破傷風針和藥的當兒已經跟熟人兒一樣地聊了起來;手術室裏隻剩了周明跟陳曦,陳曦覺得有點心慌——她從小到大不知道違反過多少次紀律,被請過多少次家長,甚至因為一副將老師的腦袋跟驢身子的組合的係列漫畫把美術老師氣病了三天沒能來上班……但是,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慌。
  周明一動不動地站在中間,抱著雙臂,不說話。當陳曦已經什麽都沒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從身邊經過時候,她發現他瞧著自己,沒有憤怒,沒有諷刺,那種目光她不太認識,並且更加讓她心慌。
  “周老師,我……我出去看看還有沒有外傷病人。”她快步走到門口,說不出為什麽,覺得心裏堵得難受,胸悶憋氣,很想說點兒什麽,說不出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推開門的時候,聽見周明在她身後說,
  “陳曦,你記著,世界很大,並非所有人都是聰明人,也永遠有更聰明,更能幹,更優越的人。”
  他說話的聲調緩和,甚至可以稱得上語重心長。然而這樣的聲調,卻比從前任何一次對她的偷懶或者操作不規範毫不留情的嗬斥更加讓她胸悶憋氣。她忍不住想辯解,不知道對周明還是對自己,“我……我就是愛說話,我話嘮。”
  “那麽,我替劉誌光謝謝你。”周明淡淡地道,“謝謝你話嘮地替他跟別人解圍,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說罷,推門走了出去。
  陳曦最近有些煩惱。而且隨著時日,越來越煩惱。
  陳曦很清楚自己以後是不會做臨床的。她會離開這裏,會申請出國,她不會難為自己再在美國考個執照,她會念個跟醫學相關的學位以後找個不用賺錢太多也不至於太少,總之是對得起自己不至於精疲力竭的勞動付出的工作; 她會做謝南翔的妻子,生一兩個孩子,她要有時間陪他,把這些年的分離都補回來;她要親自經曆自己的孩子長大,陪著他們到了嫌父母煩,恨不得飛出去尋找自己的天空的年紀,不要讓她和他的孩子,如他小時候一樣,上整托幼兒園,每周別人的家長來接的時候,眼淚汪汪地規矩地坐在大桌子後麵看著小朋友一個一個離開,最終等來的如果是父母中的任何一人的話,會飛奔著撲過去——然而十有八九等著的卻是爺爺的司機,更加不要從一丁點大,就要被明著灌輸著你是老一代革命家謝續高的孫子,是著名科學家楊真的外孫,暗示你爸爸媽媽是他們爸爸媽媽的領導,你要當得起他們的孫子,他們的兒子的身份,你要時時刻刻,將自己背負的榮譽與責任銘記於心,將這樣集於一身的優良的血脈與傳統在自己的身上,發揚光大。
  她記著5歲的時候自己豪氣幹雲地給四歲半的謝南翔了一個承諾。
  6歲的謝小禾已經高了4歲半的謝南翔一個頭,於是在幼兒園專門給一小部分父母工作特別重要也特別忙,於是不分年齡統統收在一起的暑假班裏,那個放零食的大圓桌就恰恰高過了謝南翔的頭頂而到謝小禾的下巴。謝小禾可以在老師還沒開始發果丹皮或者大白兔奶糖的時候就偷偷地抓一兩片美滋滋地吃,謝南翔卻隻能伸著小胖手胡亂地在桌上尋摸。當時在爺爺家長大的謝小禾可沒打算聽父母的話,跟這個才從外公家被送回來,說話還帶著讓人聽不明白的福建口音的‘弟弟’相親相愛,很憤恨他分去了自己不少的玩具和零食,看著他傻裏吧唧地伸手在桌麵摸索時候,把一堆阿姨方才磕的瓜子皮推到他手的搜索範圍之內,樂嗬嗬地看著他抓了把瓜子皮往嘴裏塞,然後哇地一聲哭出來。
  陳曦從小個子就高,當時已經跟大了一歲的謝小禾相差無幾,眼見這新來的小胖子哭得傷心,不知道是動了哪番俠義心腸或者是今後在她的生命中再難閃現的同情心,就掂著腳尖抓了塊奶糖,把糖紙剝了遞到小胖子嘴裏,並且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喏,給你糖吃,別哭啦。”
  4歲半,剛剛因為百般疼愛他的外婆去世而大老遠地從福建被運送回北京的謝南翔,對父母,爺爺,姐姐,保姆,司機,警衛員……在感覺上並沒有半分區別,但是在這一時刻,卻因為這一塊奶糖而對對麵這個姐姐產生了巨大的親切感。他吸了吸鼻涕,嗚咽著抓著陳曦的手,可憐兮兮地拿帶著福建味的比京片子要綿軟了許多的普通話說,“姐姐,我喜歡你。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陳曦頭一次被一個小朋友如此信任地依賴了,有些昏頭——在這之前,他們這幫大院裏的小孩,男女的陣營相當分明,從3歲到6歲的小男孩和從3歲到6歲的小女孩非常敵對,小男孩拿毛毛蟲吊死鬼來嚇唬小姑娘,而小姑娘們團結一心地告狀並且得到大人的支持來報複。陳曦當時是個特殊人物,不屬於任何一邊;作為小姑娘,她當時還沒被後來示她為同類的男孩的群體接受,而作為一個總是比男孩子還搗蛋惹禍的小姑娘,她也同樣不能被小女生的團體視為自己人;她看自己的小人書,玩自己的魔方,很有氣節地並不投奔任何一方——尤其是謝小禾為首的小女孩團體。
  現在,這個新來的小孩,無限信賴無限依戀地拽著她的手,管她叫姐姐,且眼神裏帶著崇拜;陳曦立刻覺得自己越發高大了起來,反手拉住小男孩,“好,我也喜歡你。以後咱們一起玩,我會保護你的。”然後牽著謝南翔的手,驕傲地從謝小禾跟前走了開去,難得大方地把兜裏珍藏的零食,枕頭下麵壓著的玩具,跟謝南翔分享。
  暑假班結束的時候,小朋友們要各自回家,當陳曦的媽媽來接陳曦的時候,謝南翔利馬跟著就走,這會兒謝緒高的司機老劉趕緊過來抱住他,“哎呦,怎麽跟著人家走啊。”
  謝南翔掙紮,“我跟姐姐走……”
  老劉樂,指指謝小禾,“你姐姐在這兒哪。”
  謝南翔拚命搖頭,“我不要她。我要陳曦姐姐。我隻要陳曦姐姐。”
  大人們是一起樂了,陳曦媽媽更是覺得驚訝,自己這個從小讓大人頭疼的,經常一來接就能接到其他小朋友告狀的女兒,居然有一天,被一個小孩當成了姐姐。
  謝小禾有些惱火,走過來,大聲對謝南翔道,“我是你姐姐,她不是。我跟你是一家子。”說著過去拉他。這個弟弟固然她並不喜歡,但是畢竟是她弟弟,應該聽她的話,跟她一起回家。
  “不要!”謝南翔有著他自己的執拗,這時候福建味的普通話都喊出了點鏗鏘的味道,看著謝小禾伸過來的手,居然,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得並不太疼,卻因為嚇了一跳而哭了出來,老劉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哭一怒的姐弟兩個一時不知道怎麽辦,而那個小的,這會兒又已經拔腿朝陳曦走了過去。
  “弟弟,你要回自己家。”老劉對謝南翔做著解釋,“不能跟人家回別人家。”
  “我要跟陳曦姐姐一家。”謝南翔執著地堅持。
  “不行,你跟她不是一家,你跟你姐姐……”原本就不善言辭的老劉對著個娃娃更頭疼。
  “我就跟陳曦姐姐一家。”謝南翔極其堅定地說。
  “沒羞!”謝小禾哭了幾鼻子之後,驚嚇過去,已經換上了羞怒,“不是一家的男生要跟女生結婚,才是一家,沒羞沒臊。你們兩個要結婚,沒羞沒臊。”
  謝南翔一時間並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聽得結婚了就是一家了,便對陳曦道認真地道,“陳曦姐姐,我們結婚吧。”
  這會兒阿姨和在場的家長都已經樂得跺腳了,謝南翔卻再次跟陳曦說,“我們結婚吧,就能一起回家了。”
  陳曦隱約覺得不妥,可是這時候臨陣脫逃未免對不起人,於是點頭說,“沒問題!”
  那是謝南翔與陳曦之間的,最早的承諾。
  之後。
  六歲半的陳曦對因為普通話仍帶著口音,被同學嘲笑的謝南翔說,“誰欺負你,你來找我。”並且切實地準備幫謝南翔出頭,往那些討厭的家夥書包裏塞老鼠——那時候她是唯一一個懂得用老鼠夾子誘捕老鼠然後又敢於親手摘下來的小孩。
  八歲的陳曦對七歲半的謝南翔說,“拚音沒什麽難的,來,我教給你,明天就拿滿分了。
  9歲的謝南翔對9歲半的陳曦說,“象棋嗎?沒什麽了不起,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少年宮,保證把他們都斃掉。”
  11歲的謝南翔把幾張數學競賽集訓的卷子遞給陳曦,“我有更簡單的解法,下課了我講給你。”
  12歲的謝南翔鋼琴拿了少年組不知道多少的第一名,卻不管人家怎麽說,甚至老師怎麽說,從來不肯給別的小提琴手伴奏,卻是琴拉得相當水貨,還要硬著頭皮去考級和參加特長生考試的陳曦的專職伴奏,哪怕陳曦的比賽跟他的比賽衝突。
  13歲的謝南翔熟練地設計好了一套計算機程序,卻費了三倍地功夫努力地把它改得不那麽完美,以此幫陳曦混過中學新開的計算機課的考試而不至於讓老師起疑。
  14歲的謝南翔鑽進物理集訓隊的實驗室,幫著焦頭爛額的陳曦找出來電路接錯的地方,並且往她嘴裏塞了塊巧克力。
  15歲的謝南翔參加了中美交換學生項目的10項競賽,拿到了綜合成績第一名而將去美國繼續讀書,他跟陳曦說,“我不想去。”
  陳曦愣怔了很久,甩了甩頭發,“去吧去吧,到外麵看看多好,等回來講給我聽。”她明白,15歲的孩子,沒法給自己的未來做主。
  謝南翔低下頭,輕輕地碰了碰陳曦的手指尖,然後,緩緩地握著她手,一直是最親近的朋友,可是已經很多年,他們沒象小時候那樣拉手了,“小曦,以後我們結婚吧。你小時候就答應了的,結婚,做一家人,永遠不用各自回家了。”
  “怎麽不叫姐姐了,”陳曦笑,笑得有點勉強和酸澀,“小時候你叫我姐姐,你跟我比跟你姐姐親。我說我會保護你不受人欺負的。”
  謝南翔搖頭,“不是姐姐。以後我照顧你,我保護你。一輩子。”
  從來理智多於情感的陳曦,因為著一個絕大多數人認為是童話故事的,實在太不靠譜的承諾,和一份聽起來非常虛無縹緲的聯係而為自己的今後做了決定。這個決定使得如今在臨床外科的實習,對她的今後顯得並不重要。
  陳曦原本早就打好了小算盤要混過去,也從來聽說外科醫生們大多重臨床輕教學,教學中又多半很是隨意,學生若積極地學和練,老師多半肯仔細教,學生若想混過去,也不會有人為難;不過是等實習結束時候,水平高的學生留下的機會大,水平低的走人,這完全是自己的問題。
  在被分到周明眼皮底下之前,陳曦對於他作為一個醫生的出色與認真,早就耳聞已久,然而全沒有想到他對於‘老師’這個身份一樣的認真,周明對學生基本功要求之高,並且為了這高要求所花費的精力,超乎了陳曦能理解的範疇。
  教學是教學醫院很重要的一部分任務,住院醫生確實需要過 ‘帶教’ 關,主治醫生確實需要通過帶組見習以及教學基本功測試,但是已經身為副主任醫師副教授的周明,能否再進一步到掛上主任醫師和教授的頭銜,跟 ‘教學’---尤其是本科實習生基本功的教學,已經真的沒什麽關係了。
  在那個教學主任的位置所必須處理的許多帶教學管住院醫進修醫生的繁雜瑣事,頗占用一個前途似錦的優秀醫生作臨床和研究的時間,隻是,這是個向科主任甚至副院長提升的必經之路,逃不脫。那麽做足了份內也就相當可以,經曆個2,3年,一定是快快升職交差。
  陳曦並不太理解,居然會有像周明這樣在自己的臨床與學術上都大有可為的外科醫生,會浪費這許多時間在學生身上。當然,這個時候,陳曦還並沒料到他之後會把教學主任進行到底,成了中心醫院唯一一個掛著主任醫師和教授職稱的教學主任,是上任時候年齡最輕,卸任時候年齡卻最大,足足做了9年的教學主任,並且,在之後,他並沒有升任副院長或者大外科主任;這個曾經在全係統最耀目的,在33歲就曾主刀做成功中心醫院第一例肝移植手術的外科之星甚至不是學術帶頭人,而是接手了培訓華北地區基層外科醫生的任務,一大半的時間依然在以另外一個形勢帶教學,教學的對象,遍布於中國華北廣袤的土地之上。
  在周明的嗬斥中生存的陳曦,在那個時候真的不太能理解周明。陳曦隻能把之歸為變態,並且推測周明上學時候沒當過小隊長,特別拿個豆包當糧食,特別舉著雞毛當成令箭,特別把自己,當成了一棵綠油油的大蔥。
  為了應付大庭廣眾下的提問,她隻好改變了讀書的習慣,勉為其難地每天飯後要翻翻書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擊;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術刀柄,她隻好一抬手就要在腦子裏過一下正確持鉗,持刀,持剪姿勢;為了不反複地重新寫手術記錄和大病曆,她隻好破天荒地硬著頭皮反複檢查核對。
  那一陣陳曦經常認真地向東西各方神明禱告,禱告的對象囊括了玉皇大帝,如來佛祖,真主和耶和華;禱告的地點與時間是隨時隨地,禱告的內容涵蓋了周明不要有時間抽查手術記錄,包括周明不會從她正在做備皮的手術室門口經過,包括了在她值班急診時候周明不要回來惦記他早上手術過的病人,以至惦記完之後會到急診順道 看看,當然更包括了千萬不要點名帶她上他主刀的手術。
  偶爾手術開得多,有些其他台缺人,當主刀醫生問有沒空著的學生的時候,她一定一個箭步躥過去說我空著我空著——上回韋天舒喊著要人時候,她衝得太急腳下打滑幾乎摔了個跟頭,被韋天舒一把抓住,樂嗬嗬地說,“慢著點兒孩兒,這又不是哄搶賑濟糧,你這麽激動幹嗎?”她臉紅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臉地接口,“看您做手術這是精神享受,比物質食糧更讓人滿足。機會太難得了,能不搶嘛?”韋天舒看著她哈哈大笑,手術中讓她開腹,又讓她接紮了幾個血管,之後再讓她關腹腔,最後笑道,“ 相當不錯,是周明的路子了。孩兒啊,雖說你更喜歡到我這來吃精神食糧,但是我這裏這個精神食糧可吃不出你現在手上這套活來。”
  陳曦被戳穿了那點小心思,一時沒接上話,幸虧手術室裏蒙得也嚴實,帽子口罩幾乎遮住了她整張發紅的臉。
  陳曦並不太清楚韋天舒是借著誇她故意戳戳她那點子小心思還是真的覺得她做得不錯,但是無論如何,她得承認在這段時間裏她的臨床技能,實在是以一個自己不能相信的速度突飛猛進---當然,是在在周明的凶巴巴的嗬斥和陰損的挖苦之下。她那時候但凡一見到周明,就條件反射地在心裏過正確的觸診備皮縫合打結結紮的手法或者四大急腹症的基本體征與檢查,以至於有一次她們幾個在醫院的食堂吃飯,她正在拿勺子準備盛湯,恰好周明跟李波從旁邊經過,她拿著湯勺的手刷的一下就換了正確握手術刀的姿勢,順勢揚起來的湯濺了張歡語一身。
  陳曦過得相當之苦,這恐怕算得上她長到這麽大最苦的日子,而這苦得來的結果---她手裏被韋天舒都讚的活兒,於她的今後,幾乎是並沒有作用。隻是,她驚訝地發現,在這樣的苦之中,她居然並沒有發揮自己一貫遷怒於人的本事,找理由把讓她如此之苦的變態在自己心裏踐踏到豬狗不如;反而逐漸在自己心裏否認了他的嗬斥與刻薄是恃才傲物的,對旁的人高傲的踐踏了。她並不討厭他,而且越來越不討厭,隻是對這個較真到了變態程度的老師,有著無奈和抱怨,以及更多的畏懼。
  她很驚訝自己可以畏懼一個人。這似乎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她向來既不怕挨罵也不怕挨揍,於是所有的老師乃至可以體罰她的親爹親娘在她這裏都沒有太大的震懾力。
  隻除了這次,對這個人。
  從何時開始?
  或許是從那次他窮凶極惡的對她的羞辱。
  陳曦的手頭功夫好,李波和祈宇宙一直對她放心,凡是急診忙得不可開交時候,就放她一個在裏麵獨撐大梁,她因為這點小小的虛榮而越發不討厭值班這件事,而李波也沒忘了到處跟別人炫耀他帶了個能幫上忙的好徒弟,讓值急診的工作量減輕了不少,在這個時候陳曦一定湊趣地說當然是李老師教得好。他們兩個互相吹捧得相當融洽,陳曦臭美著,縫得越來越熟越來越快,結打得越來越漂亮,卻已經淡漠了些最初見習時候講課教授和組實習代教老師反複強調的基本操作。
  那天急診樓道裏排著10多個等縫合的外傷,三個原因不明有外科體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發劉誌光給患者作基本檢查,交代她鎮守急診手術室,他在外麵對付三個腹痛的——等化驗結果出來也許就要送上去手術。陳曦才鋪好無菌手術巾,打開縫合包準備開始,卻見門被推開,周明跟李波一起從外麵走進來,走到她旁邊就站住。
  陳曦先是心中感歎倒黴,隨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數落,再說,她的獨立縫合也已經有了段時間了,並不怕在變態麵前顯示自己的本事,好好地表現下與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鑷子扣好彎針準備開始,沒想到忽然聽了聲冷冰冰的‘停’字,然後但覺眼前一花,‘變態’已經帶上了無菌手套,躥到她跟前,從無菌縫合包裏提起一把剪刀,哢嚓,把她手裏準備縫合的,持針器上彎針帶著的線剪掉了2/3。
  陳曦當時便懵了,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看著周明,卻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動不動地以標準持剪刀姿勢站在陳曦身邊,一語不發。
  陳曦拚命地搜索腦子裏關於縫合的一切。心想,沒有說有縫合線長度的限製吧?
  再看看患者腦袋後麵的傷口,至少需要5針,彎針上所剩的線,以她這種尚且不是很嫻熟的技術,肯定是不夠了。難道他是要限製了線的長度來提高考核水平?
  陳曦求助地望著李波,他苦著臉示意換一套;她隻好把手中的彎針卸下來丟到有菌區,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針器上夾好,眼前一晃,哢嚓,又被剪斷了。
  陳曦著實不知所措了,呆望著周明,他皺著眉頭把她手裏的家夥接過來,飛快地縫好了這個病人的傷口,手法幹淨利索得讓陳曦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賞一次。
  病人出去之後,周明瞧著李波問,“就這樣,你就能讓她自己處理急診縫合了?”
  李波垂頭喪氣地站著,低聲說,“是我看得不細,是我的錯。”
  周明又轉身問陳曦,“我為什麽剪你的線?”
  為什麽?鬼才知道。陳曦惱火地想,隻覺得自己正在經曆著一場前所未有(也許是有,但是陳曦從來不會對自己的糗事保持太長時間的記憶)的顏麵掃地。她迎著周明帶著些譏諷的目光,委實想不出為啥被剪了線,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裏,自己現在恐怕跟劉誌光一個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沒有將縫合進行完,心裏的羞怒之火燃燒得越發熊熊,以至於突然間有了破罐破摔的蠻勇。她從小不是啥乖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惹禍惹得比男生多,挨罵挨得已經銅筋鐵骨,雖然中學時代,因為成績好競賽得獎被劃入好學生的行列,多少因為好學生的身份逐漸收斂——更因為大了,總算意識到自己是個姑娘家,於是算得講究著改邪歸正了 。
  但是此時,那點屬於姑娘家的自尊心,被‘變態’刺激得漠然覺得努力維持的‘好姑娘’ 的那層皮太超乎自己的能力,陳曦骨子裏的頑劣和無賴不可抑製地上湧,特別鎮定自若地回答,
  “您剪掉我2/3的線,是為了給我做示教。讓我看到,如果技術好,計算精確,
  1/3的線也可以縫合完一個需要5針的傷口。您想告訴我,隻要以後苦練基本功,以後就可以不用這麽長的線,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線少而不計, 積少成多,減少醫療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點樂噴出來之後是鬱悶得想撞牆,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點好奇——在他所有的記憶裏,跟他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議講理者有之,被他罵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這麽樣耍無賴的,還是頭一遭。
  陳曦挑釁地抬頭望著眼前的周明。
  他卻既不驚詫也不憤怒,隻是象聽到了一個不正確的答案一樣,幹巴巴地說,“不是,再想。”
  “想不出來了。” 陳曦大聲回答。因為他的平淡反映而頗為失落。
  “縫傷口跟縫衣服有什麽區別?”他終於了個提醒。
  這時候,陳曦猛然間福至心靈地想到了那被剪斷的線尾——李波帶她做的時候,他個子高手臂長,手持針時候,線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沒關係,可是她的個子沒有那麽高,線尾也就碰到了旁邊不能算做無菌的輪床扶手,那麽,那就是一段汙染的線了。
  縫病人與縫衣服……帶見習的侯寧講課時候過多次,差別就在‘無菌操作’四個字上。
  陳曦恍然大悟,沮喪得恨不能給自己一個嘴巴,但是,對著周明的問題,卻因為那層被削了的麵子,依舊給了個很無賴的答案。
  “縫衣服的針是直的,縫傷口的針是彎的,還有,縫衣服時候不用持針器。”
  周明瞧著陳曦,並無什麽驚怒的表情,倒是有幾分玩味,像是大人對著個胡鬧的孩子;陳曦刹那間覺得沒勁,如同自己表演了個猴戲,旁邊坐著個人,卻並不是觀眾。
  周明對李波說,“你先把外麵的病人處理了,明天帶她從帶無菌手套的方法開始重新把無菌規則複習兩遍。”然後對陳曦道,“你跟我上來。”
  陳曦帶著悲壯的,任人魚肉的心情跟在他身後,準備好他用任何刻薄話挖苦諷刺自己,都在心裏默念一千遍“罵人便是罵自己”而決不被擊倒。
  陳曦跟著周明先到急診室拿了幾份病曆和剛做出來的檢查結果,然後進了他辦公室。他在辦公桌後麵坐下, 把那些病曆和檢查結果推到陳曦麵前,“20分鍾之後手術,你先看資料,待會跟我說什麽印象。” 然後不再理她,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閉目養神。
  陳曦仔細地把病史和血生化檢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裏隱隱約約地不舒服,當周明睜開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她盡量幹巴巴地答,“一個月前闌尾炎手術史,腹痛高燒白細胞技術2萬2,原傷口處有滲膿。結合b超,可能是手術中感染……”
  他站起來,“走,跟我上台手術。”
  那台手術對周明而言實在並非什麽挑戰,但是因為內部感染包裹已經有了一段時間,清洗修複是個極麻煩瑣碎和細致的活。這台手術,周明也沒再拿任何問題為難陳曦,一直很安靜,然而陳曦的腦子裏卻並不安靜,禁不住想起來,之前還是侯寧帶組見習時候觀摩過幾乎完全一樣的手術,觀摩時候,侯寧給他們講過的話此時一字不差地返回耳朵裏來。
  “闌尾炎手術是腹部外科最基礎的手術之一,大部分基層醫院都足夠具備做這個手術的技術能力,但是許多基層醫院本身條件問題之外,醫生無菌操作的概念淡薄,經常造成手術後感染,本來單純性闌尾炎,簡單的手術預後良好,感染之後二次手術,不但受二茬罪,而且由於感染炎症反應造成了更大的損傷,留下難看的疤痕,更嚴重的,可以因為並發症敗血症而死亡。基礎操作基礎操作,醫學基本功可不是沒有意義的八股文,你越精細,越規範,你手裏的病人,就越有福氣。”
  陳曦想起來自己的那段被剪斷兩次的,汙染了的線。
  無論是羞怒還是氣憤,又或者是自己也不肯承認的慚愧,她是再也忘不了那段線了。
  那天那個手術做了2個多小時,差不多1點的時候,助手已經在關腹腔,手術室值班的許護士進來問,“小周,你讓開的3號?這麽晚了還有手術?”
  周明抬頭答應,難得的討好的笑,“許姐,謝謝謝謝,給我加一台。”
  “又什麽啊這是?”許護士沒好氣兒地問。
  “巨大的一甲狀腺瘤。就是帶著一弱智孩子那個。長了好些年了,實在沒錢,攢錢,瘤子也越來越大,這實在不成了,砸鍋賣鐵地來了。” 周明溜達到許護士身邊,“沒錢點名,排期排到2個月之後。這家也沒錢住旅館,男的打工,孩子滿樓道的跑。我也不是瞧著這不大家都意見大嗎,趕緊給做了,出院清靜啊。”
  “你啊,”許護士歎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得了得了,給你開。我說你自各兒可悠著點兒。”
  陳曦心裏有些恍惚,眼前晃起來那個被瘤子拖得腦袋總得歪著,甚至身子也有些傾斜的大姐,和那個哈辣子滿身到處亂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的小孩,忽然地心裏不是滋味,那是一種她的生命裏並不曾感受過的透不過氣來的憋悶難受,而這時候,她瞥見周明正伸著脖子衝許護士背後喊,“謝謝許姐,我明天請你吃飯。你隨便挑地兒啊。” 那個在他臉上甚少出現的,有點兒討好,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兒如釋重負的笑容,讓正覺得胸口堵得呼吸不暢的陳曦,心裏敞亮了許多。
  這台闌尾二次手術完了,周明跟陳曦說等關完腹腔把病人送回病房她就可以回去了她把病人送走之後卻沒回宿舍,呆站著,站了好久,然後,又自己走進了手術室,跟他說,想跟這台半夜加的甲狀腺手術。這台手術做了好久,因為病人極端困窘的經濟情況,周明沒有采取通常的,將瘤子全切的手術方法,而是保留了部分甲狀腺以避免必須終生服藥替代甲狀腺功能,因此,就要應付瘤子斷麵許多細小的血管,對周明,並沒有什麽挑戰,但是過程繁雜冗長。他卻做得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閑。
  那天最終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陳曦走出醫院大樓,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如此長時間的工作,很倦,站得周身酸疼,想著睡不了兩個小時便就要再繼續戰鬥了,陳曦苦了下臉。但是,心中竟然踏實舒暢。比不得許多找機會找借口溜走回去複習英語或者睡覺或者看小說的時候---從前總是得意自己的小手段,而今,那些個時候,越來越覺得心裏莫名的不舒服。
  其實,反正以後不會做臨床的,這也是浪費,何必要這樣。陳曦跟自己說。
  但是,這個從前自己拿來理所當然地做所有溜號混事的理由的事實,如今再想起來,讓她越來越難受。她不會對自己15歲時候的承諾有任何的猶豫和質疑,但是,在這個拂曉時分,被挖苦諷刺教育打擊了的,又工作了近乎整夜的陳曦,心中是這樣地希望,自己跟任何其他同學一樣,百分之百地做一個認真的實習生,心無旁騖,不需要任何猶豫地,為了今後做個好大夫而做每一件事情。
  周一上午9點15,劉誌光快步走進裝備全套閉路電視攝像頭的多媒體示範手術室,走到手術床邊。那個輾轉了幾百公裏,已經進出了兩次手術室的兒科小病人小曼,一動不動地躺著,幹瘦枯黃的臉上,那雙眼睛,顯得特別大。
  “馬上要手術了,小曼,我來給你加油。”劉誌光在床前略微彎腰,衝小曼做出來個加油的手勢。
  “劉哥哥。”小曼伸手去拉他的手,“你接著給我講昨天那個故事好不好?”
  “我講故事不好聽。”劉誌光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等你好了,嘿,讓小葉姐姐給你講故事啊,她昨天不是答應你,你好了之後,送你一全套的法國童話,每天過去給你念。”
  “我這回能好麽?”小曼直直地盯著劉誌光的眼睛,“我好害怕。之前兩次,爸爸媽媽都跟我說,睡一覺,醒來就好了。可是都沒有,我就不停地看醫生,打針吃藥,肚子還在長大。這回能好麽?能就不看病了,不開刀了,回去上學根同學一起考試,一起玩兒了麽?”
  “能,一準成。”劉誌光握住她的手。
  “我聽見我爸爸媽媽說話,我聽見他們說,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要是還治不好,就沒人會再給我治病了對不對?我會……死的,對嗎?”她的臉上寫滿了恐懼,渾身都微微發抖。
  “不會死。”劉誌光握緊她手,“是最後一次,因為這次一定治好你。昨天,還有前天,哥哥不是,不是特地去給你講,哥哥也這樣過,也以為完了,站不起來了,誰都那麽覺得,可是你看,”劉誌光居然使勁蹦了蹦,然後又左右踢了踢腿。這樣子如果被陳曦看見,一定在心裏惡狠狠地罵句“傻帽”;小曼笑了,露出左邊那顆長得有點兒歪的小虎牙。
  “哥哥告訴你,一個,一個哥哥的秘密。”劉誌光俯身下來。
  “什麽?哥哥你快說。”小曼眨巴著眼睛,畢竟還是小孩子,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臉上全是好奇。
  “從前給我做手術的魏大夫,他非常棒,我爹說他是菩薩化身,才那麽心慈,又那麽棒。他不在了,我以為再也不會有人像魏大夫一樣好,我那麽地努力,卻再也沒機會做他的學生。但是,其實有的。周老師他好像看著跟魏大夫一點兒不一樣,但是,我發現其實他們是一樣的,沒錯,一樣。也許,還有其他的大夫,也一樣。小曼,魏大夫讓哥哥站起來,周大夫一樣會讓你完全康複,上學。”
  “周大夫?”
  “嗯,一會兒他會給你手術。他在,你會沒事的。”
  “哥哥,你在這兒陪我好麽?”
  “哥哥不能在這裏,給你做手術的醫生才在這裏。哥哥會,會礙他們的事兒。”
  “可是我,我還是有些害怕。”小曼小嘴兒一撇,眼圈兒又紅了,“我不認識他們。我想哥哥在這兒,想林阿姨,還有小李姐姐,小葉姐姐。”
  “我們都會陪著你。”劉誌光握著她的小手,指著屋角處的攝像頭說道,“小曼,你看,它照著你,我們所有人,阿姨,哥哥姐姐,都能看著你,一直不會離開;都在那裏,給你加油。你一會兒睡著了,做一個夢,睜眼,就看見爸爸媽媽了。”
  “真的?”
  “保證。”
  “拉鉤。”
  “一百年不許變。”
  麻醉醫生和手術室護士進來,準備開始給小曼麻醉,劉誌光向後退開,再次給小曼做了個必勝的手勢,麻醉師最後檢查了一次基本生命體征之後,準備上藥,小曼突然抬起手,努力地衝已經退到門口的劉誌光揚了揚,“這次是最後一次,”她輕輕地念叨,重複著方才劉誌光跟她講的話,“因為就治好了”。麻醉藥逐漸生效,小曼閉上眼睛,失去知覺的時候,嘴角掛著個淺淺的笑容。
  10點整,泌尿外科主任王科和另外一位副主任醫師,一位主治醫師,普外科兩個副主任周明和另外兩個主治醫師,刷完手準時走進手術室。
  “可以了。”王科環視了下周圍。
  大夫們紛紛抬起雙臂,護士陸續給他們係好無菌手術炮的背後帶子。
  “我們科的瘤子,難點重頭可是你們。”王科衝周明笑了笑,“開始?”
  周明點頭。
  手術燈的光刷地打亮,王科朝器械護士伸出手,“好,我們開始。”
  這台手術,所有實習生在示教室的大屏幕前,觀摩現場錄像。
  這樣高難度手術的直播觀摩,對於才進科不久的實習生而言,真正看明白,尚需要之後老師的段落講解,此時看懂得甚是有限;陳曦看得頭暈,中途幾次差點睡著,午飯送到的時候,倒是立刻醒了,第一個衝上去開吃;她也不大相信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的葉春萌和劉誌光真的瞧出了門道。
  陳曦覺得劉誌光絕對什麽也看不懂隻是認為自己一定要看,而葉春萌純粹是因為為那個小姑娘緊張----自從那天會診講解之後,小姑娘勾起了她無限的柔情,一有空兒就跑去,自告奮勇做義工,陪小姑娘畫畫,給她講故事。
  在手術之前,葉春萌已經去講了6天的故事,並且答應她說,等從手術室出來,會送給她一套最全的法國童話。
  葉春萌在手術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騎車一個多小時去東單,買了一套精裝版的法國童話,價錢不菲-----她曾經念叨過好久,也沒舍得花這麽多錢自己買那套喜歡得不得了的沈從文全集。
  這台手術不要求一定從頭觀看到尾,隻要求必須聽第二天的總結,陳曦知道葉春萌惦記著這小姑娘,一定會要看到最後的結果,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要講義氣也在這裏陪---無論如何,她帶來了GRE的單詞來背。
  在她背單詞背得已經犯困,偶爾瞟幾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時候,聽見劉誌光和葉春萌的驚呼,她機靈一下清醒過來,見自己的同學們一多半已經站了起來,然後聽見王東也帶著點緊張地說,“大量出血,之前……老師們也都說過,很難避免突發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
  陳曦聽見身邊葉春萌低聲說,並且,她說著又坐了下去,低下頭閉上眼睛,真的是在禱告。
  陳曦也忍不住站了起來。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糾結在一起的巨大腫瘤和本身髒器,讓人暈旋。
  陳曦不自覺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時顧不上幫忙禱告,腦子更加轉不過來去找尋模糊血泊中的出血點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卻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幹淨,髒器和腫瘤的輪廓的糾結再度清晰地顯出來。
  “同時倆個出血點!” 一直立定心思作外科的王東,比別人下了更多的功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學先看出了些端倪來。
  兩把止血鉗分別夾住了兩條血管,而這倆把止血鉗,居然是一隻手操作的。陳曦愣了好一陣,想起來周明經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鉗。
  手術繼續進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這一次的止血之後,手術有了暫時的停頓。
  大屏幕裏是王科的聲音,
  “小周,我們這邊,基本沒有太大問題,可是肝門這裏?”
  “比片子裏看的粘連範圍更廣,還有幾個沒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預料的嚴重。不過,我也想到過,畢竟開了兩次,再關上,每一次都會加重粘連。”
  王科歎了口氣。
  有一陣子的沉默。葉春萌抓住了陳曦的手,低聲說,“這小姑娘哭著問我,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手術室裏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隨著沉默。
  “繼續。”
  周明的聲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處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係列心腦血管問題?”
  “沒有。做著看。”
  “手術中死亡怎麽辦?”
  “到現在這時候,沒有區別了。尤其做到這個程度了,如果關,是徹底判死刑。繼續作,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久長一些。
  “我們繼續。小陳,”周明衝手術室護士道,“打電話給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講好,今天隨時準備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術刀又動了起來。
  周明沒再說話。操作沒再停止,陳曦發愣地靠著窗,沒再打開手裏的那本GRE單詞。
  窗外由豔陽當空到夕陽如血,直到暮色換了黃昏,以至深夜。稱曦這輩子頭一次忘記了吃晚飯,而沒有號哭喊餓。
  曆經了11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被意外碰破的畸形走向的血管,被腫瘤擠壓移位變形的器官組織,甚至驟然停止的心跳。除了王科與周明一直沒有離開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隻一次進出。
  學生們一直緊張地盯著屏幕,沒有人注意到何時站在了示教室的最後的一個角落,甚至,違反了無煙規定地點了支煙,卻沒怎麽吸,由煙霧嫋嫋上升。
  在聽見那一句
  “關腹。”
  的時候,林念初轉身走了出去,王東他們拍掌歡呼,葉春萌蒙住了臉,眼淚從指縫裏淌下來。陳曦忽然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想起韋天舒的誇讚,“是有點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覺得歉疚,為了這雙 ‘有點周明的路子’ 的手,為了曾經的那些指責嗬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鉗,為了那些層出不窮突然而來的問題。
  當天陳曦給謝南翔的信裏寫,
  “我明白,原來會畏懼誰,會為了他的責難而內疚而非憤慨,是因為很切實的尊敬和歉意。”

  第六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聖誕前夜,天色很暗,天空中湊趣地飄著雪花。
  尚屬打飯時間,校園各處的喇叭裏在放“打飯音樂”,現在是那首綠袖,廣播員還學著零點夜話的配樂愛情故事,配著那歌曲,模仿著‘小白’ 的語調講述一個有點兒憂傷的愛情故事。
  葉春萌低頭快步地走,沒有去仔細聽那故事說的是怎麽回事兒。廣播站征不上稿的時候到處發動關係拉人碼字,她就卻不過地胡亂湊過幾篇,其中那些陰差陽錯的情節還是宿舍的共同貢獻。她當時一邊兒寫一邊兒念,念到女主人公站在朦朦細雨的車站前安靜等待的時候,陳曦建議還是讓女主打把傘。她說凍病了不影響哀傷的效果,可是裙子打濕了會比較暴露,太誘惑了,回頭男主沒等來,招來一群流氓哄搶美女打了起來,那接下來可就是急診室的故事了,不太符合配樂愛情故事的主題。
  當時陳曦揮舞著飯勺胡扯,李棋接著陳曦的路子往下編,她跟張歡語樂得停不下來。那時候多快樂,無憂無慮地笑鬧,李棋永遠直爽的不管不顧,張歡語永遠懶洋洋地抱怨著累和陳曦永遠的刻薄。
  葉春萌想著,心裏一酸,眼淚淌了下來,融了撲在臉上的雪花兒,冰涼涼的。
  就幾分鍾前,她跟李棋和陳曦吵了一架----跟李棋話不對付是常事兒,可陳曦站在她對立麵,這還真是幾年來的頭一遭。她是摔了宿舍的門出來的,跑出來時候氣急敗壞,渾身哆嗦,差點在門口摔了一跤,手在牆上撐了一下,擦破了點兒皮,疼是不很疼,卻是讓她的傷心委屈,愈發如江河決堤般泛濫了。
  吵架的原因,是程學文。更準確的說法是李棋帶回來的一則涉及程學文的小道消息。
  “你們誰知道那事兒真的假的?”李棋一進門就抖著頭發上粘的雪花說道,“說我們林老師跟周大夫夫妻關係之所以關係這麽惡劣,是因為程大夫第三者插足?剛才下班,我看見林老師跟程大夫一起出去的,今兒可聖誕夜。”
  “沒憑沒據的,別瞎說啊。”葉春萌立刻把勺子放下,擰起眉頭衝著李棋說道,“中國人講什麽聖誕夜啊,再說程老師今天小夜班。”
  “至於嗎?我不就隨便問問?”李棋撇撇嘴,把大衣脫下來掛上,抓過飯盒準備去打飯。迎頭被葉春萌這麽噎了一句,心裏有點兒不痛快。
  “這種事兒你能隨便亂說麽?”葉春萌有點兒發急,聲音都提高了幾度。
  “幹嘛這麽急赤白臉的?” 李棋聳聳肩膀,“再說,又不是我在說,兒科說的人多了,那天連護士長都在問主任,這仨人到底是個怎麽回事,程大夫也30多了,是不是等著林大夫離婚一直沒談別的對象啊。”
  “我真不明白,難道兒科不忙嗎?有這麽多時間嚼舌頭根子。”葉春萌全沒了把剩下的晚飯吃完的胃口,發泄般的把飯盆蓋子咣當扣上, 霍地站起來準備出去刷飯盆。
  “我們嚼舌頭根子!我們都低級趣味碎嘴無聊,”李棋這下也火了, “你們是工作繁忙鞠躬盡瘁的白衣天使。不過,無風不起浪,那怎麽全醫院這麽多人,我們不嚼別人的舌頭根子,就嚼他程學文呢?再說他那麽繁忙,今天還小夜班,還要跟林老師一起共進晚餐?”
  “你幹嘛……幹嘛這麽擠兌人……”葉春萌臉漲得通紅,嘴巴本來就不如李棋利索,這幾天心情又原本很差---她說的這事兒正正就是讓她心情很差的原因中很重要的一條,這時被她搶白一通,又急又氣又尷尬,半天說不出話來,眼圈兒便就紅了。
  “萌萌萌萌,別生氣啊。”陳曦咽下最後一口湯,抬頭對葉春萌道,“你也知道,我跟李棋這種俗人,一貫熱愛八卦這種低級趣味的事兒,忍不住啊。咱以前也沒少八卦別人,不過背後說說,又不會八掉一塊兒肉去。再者說了,若真八掉塊肉去,對程胖子倒是好事,輔助減肥,是吧?”
  陳曦說罷自己先咧開嘴露出一排白牙樂,原本以為這麽胡亂攪合攪合,就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樣,這倆時常小小衝突一下的兩位就此偃旗息鼓,沒想到李棋是噗嗤一聲樂了出來,說道,“外科大夫能長成這麽富態也是難得……”話沒說完,就聽見葉春萌爆發地一聲喊,“你們有完沒完?!人家到底招你們惹你們了,留點兒口德不行嗎?”聲音淩厲得嚇了陳曦一哆嗦,驚詫地望著極少高聲說話的葉春萌---她的眼淚已經淌了下來,滿臉的悲憤和委屈,簡直猶勝自己被周明當眾諷刺的那一刻。
  “萌萌,” 陳曦咽了口唾沫,對葉春萌賠笑道,“我知道你對你們程老師很尊重熱愛,沒有顧及你的感情是我們不對,可是,我們也不過說幾句閑話逗逗悶子,再說了,你看你辱罵我們周老師時候我還給你添油加醋,推波助瀾,再再說了,不管真假,你們程老師能撬我們周老師的老婆,雖然從道義上來說是不大地道,可是從魅力上來說那也是很讓人豔羨嘛。我總是跟你說,萌萌,人生啊,不要活得太過較真兒……”陳曦正準備胡扯八道,再砸上一堆似是而非的人生真理把葉春萌繞暈,卻被葉春萌板著臉打斷,
  “陳曦,我受不了你這種什麽都能拿來開玩笑的態度。你尊重一下別人好不好?”
  陳曦瞠目結舌,眨巴著眼睛,一時竟沒接上話來;李棋是個炮筒子脾氣,向來直來直去,又一直多少地覺得葉春萌有些拿捏身段兒的矜持和假正經,這會兒忍不住哼了一聲,“行了行了,別這麽上綱上線成不成。還真是,這程胖子的魅力不凡,不但能撬別人的大美女老婆,還能讓小美女傾心回護,哦對,還有個事兒可不是謠言---當事人自己說的---白骨精同學跟男朋友分了,明明白白地說,喜歡上了程學文。我還真奇怪了,要說才華,程大夫再怎麽也沒強過周大夫吧,要說長相,噢,我還真不知道,如今流行敦實這一型了,再或者程學文到底給你們灌什麽迷湯了……”
  “你,你胡說什麽啊?!” 葉春萌的臉漲得通紅,不想在她跟前哭,覺得那是示弱,但是眼淚就是忍不住地往外湧,顫著聲說,“你們幹嘛,幹嘛非……非得”
  “萌萌啊,”陳曦歎了口氣,猶豫半天,終於還是下決心地說道,“我真老早想說了,其實我也覺得程學文不大地道,那個傳聞,外科可也不少人說;就算那個是謠言,但是,你說白骨精,平時那麽傲,鼻子朝天眼珠子都不平視,誰都瞧不上的那麽一人,怎麽就著了魔似的喜歡上他了?說隨時準備嫁給他。我總覺得這事兒好蹊蹺,真是詭異,萌萌你太單純了,他比你大了10歲多,多了多少曆練,想在你跟前擺個君子形象吸引小姑娘的喜歡還不是手到擒來?我說……”
  “你一定要這麽惡毒地揣測別人嗎?”葉春萌的眼淚再次奔湧,“我是沒你聰明。但是至少懂得好壞,也……明白自己的感情。”
  葉春萌說罷,狠狠抹了把眼淚,抓起掛在門後的白大衣,衝了出去,把門在身後狠狠地摔上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雪花飄得更緊了。方才一股怒氣地衝了出來,連大衣也沒穿,更沒有戴帽子手套,葉春萌不斷地把打在臉上,頭發上的雪花掠下去,融化了的冰水還是有不少順著碎發淌進脖子,沒一會兒就透心地涼,她的牙齒都開始打顫。眼淚更是怎麽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葉春萌委屈難過不舒服。這並不僅僅因為方才的一場爭吵。最近她不開心,許許多多的事兒攪合在一起,那麽糾結在心裏,簡直是說也說不出,丟又丟不掉的鬱悶難受,以至每每想起從前,上課記筆記考前找老師套題平時拿那些男生開開玩笑的簡單的開心,都覺得有些辛酸。
  隻是,從前並不覺得從前的快樂,從前盼望著趕緊長大,覺得這學生單調的生活過得厭煩了,盼望今後精彩的世界,尤其向往白衣世界的神聖與精彩。從前的渴望特別單純,就覺得自己從來不惜力,又並不笨,應該也算得有一顆關懷別人的心,又已經在頂尖的醫學院,那麽,成為一個好醫生,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了吧?
  這個願望應該算得積極向上,又絕不貪婪,隻是這麽單純的一個美好願望,怎麽就在實施的過程中有著那麽多讓人茫然和憋屈的複雜呢?
  最近大姑積極地給她介紹男朋友,她推說忙,不去,大姑便生氣了,打電話回老家搬動奶奶責備了她媽媽一頓,於是電話又從老家打回來,父母一齊在電話的一端跟她說話。
  她委屈地辯解,“真的是忙,如今進科實習了,除了正常班之外有時有急診缺人時候老師還會叫去,確實是沒時間。再者說,爸爸媽媽不是一直說,讀書時候不要想雜事,要把心思全都用在正路上麽?”
  父母一時間都有些語塞,母親終於歎了口氣說道,“萌萌你一直是好孩子。隻是,隻是也怪爸媽一直就把你當小孩子養,總覺得隻做好人讀好書就罷了,不用想那許多。不過到了現在,”媽媽有些尷尬地停頓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有些事總是要考慮的。一是姑娘大了總要嫁人,別要忽忽兒的好年華過去,條件好的人都錯過了;大人總比你們看得全些,姑姑是見過世麵的,若是她過了眼,媽媽爸爸也都更加放心。二是,” 媽媽又停了下來,語氣更加躊躇,“二是,時間過得快,你看你這都開始實習了,你考到了北京,爸爸媽媽雖然恨不能將你留在身邊,但是總是知道你有自己誌向,若要做得出息大些,還是留在北京好。你姑姑跟我們講了,說如今留京名額是越來越困難,隨便留下不難,但是若想留在大醫院,理想的科室,大家都各有神通。萌萌,爸爸媽媽是真沒本事,家裏也隻有大姑能幫你使點兒勁,大姑說,這男孩子的父母在你大姑家見過你一麵,很喜歡,他爸爸是你姑父的上司,大伯才提升了衛生局的副局長……”
  葉春萌拿著電話,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有種被欺騙的憤怒。然而對著父母,終究還是沒有發作出來。無論如何,她也明白,不管是從前過分的保護,對她進行著最正統和純潔的教導,還是如今的驟然而變的‘事故’;無論是從前嚴厲地灌輸著‘憑借外貌’的可恥還是如今分明是勸她實際些地利用外貌這重資本為自己謀求福利,她都無法否認父母對她的疼愛。
  媽媽的語調裏有許多的無奈,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抱歉,這讓她有些心酸。她甚至可以揣測出大姑怎麽跟奶奶抱怨她的不懂事,然後奶奶怎麽指責媽媽不會教育孩子,媽媽又是怎樣忍氣吞聲地聽著,然後再跟她講,卻還是要顧及她的情緒。
  她偷偷擦幹眼淚,跟媽媽說,“確實是忙,沒有時間。不過等空了,一定去見一麵就是。”
  媽媽如釋重負,“萌萌,爸媽當然不迫使你,也隻覺得是值得看看,若什麽都好,就交往著看看,也沒什麽壞處;若不好,不再繼續便是了。”
  葉春萌答應了,掛斷電話之後大哭了一場,言不盡心中的委屈。其實有什麽好看的?那孩子的情況她知道,高考沒考上大學,憑著父母關係進了外貿部給子弟辦的大學,之後倒是月薪優足,人長得又俊美,別人看上去,也是個條件不錯的‘白領精英’了,複又有‘高貴’的家世。隻他父母知道他是個什麽料子,倒希望給他找個能幹出色的女孩子能幫扶他,四處物色,終於是看中了葉春萌,而她,對這樣子的貴介子弟,不管現在穿上了什麽‘金裝’,從心眼兒裏是看不上。
  她對大姑說,我現在隻是本分著想做個好大夫,如今實習好,今後工作好,感情婚姻的事,我不急,該來自然就來了。
  姑姑不屑地搖頭,說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跟你說,長得好些,上了個好大學,也許這所有的到了畢業分配時候,都一無所值,如果今後到了個2,3流的醫院做個累死累活還賺不了幾個錢的大夫,想要再照這樣人才,還真找不到了 。現在有這樣好人家能看中你,以後對你幫助也必然多,對你事業上的輔助也必然大,還扭捏著拿什麽架子呢?這如果不是我和你姑父,你哪裏有機會認識這樣的人家?女孩子,你別把自己看得過於高了。不要象許多頭腦簡單想不長遠,又自視過高的人那樣,一下就到了剩男剩女地步。你爸爸媽媽一輩子窩窩囊囊地自己都沒理好自己的事情,若我不是你姑姑,誰願意替你想這些來? 你倒還端著架子!
  那天她從大姑家回去,又是流了一路的眼淚,心裏難過,不想回去宿舍,直接在醫院的衛生間洗了把臉,跑去病區找出之前沒寫完的大病曆仔細地修改著,心思全放到了病曆上,心情倒是逐漸平靜。
  她是當真喜歡做個醫生。
  固然從前對白衣的向往有著許多天真與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進來了,她發現,她是真的喜歡。
  從前她稱得上規矩的學生,卻並不能算十分刻苦,因為沒有能夠讓她精益求精的動力;而如今,帶著幾分最先開始因為被刻薄嗬斥的不忿,帶著幾分對程學文的喜歡和感激,她在發狠地努力之後,是真正地有了興趣。
  她喜歡給病人將髒汙的傷口一點點細細地清理幹淨,仔細修複,看著病人由驚慌到平靜;她喜歡在觸診聽診中邊接受訊息邊思索,推及可能,然後在一係列的輔助檢查中尋找線索,最後在手術台上得到證實;她喜歡忙碌而緊張的夜晚,尤其是能跟著程學文上手術,邊做,邊聽他耐心地講,經常還會在她們已經有些茫然的時候,停一下,重複,然後笑著道,你們才進科幾天,聽不明白是正常,別怕尷尬,可以問,我當年可比你們笨了不少;她喜歡看見那些病人由進來時候的痛苦呻吟恐懼擔心,到手術後的如釋重負,再到出院時候的一臉輕鬆;她也喜歡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給那個小病人講講故事,幫沒人看顧的老人家打水翻身買報紙,聽小姑娘說,謝謝姐姐,姐姐我喜歡你,聽老人家說,你真是個好姑娘。
  她更喜歡這個世界裏的程學文。但是並沒等著從他那裏得到什麽,無論是一支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還沒有想那麽多。她隻是很單純地喜歡聽他說話,就是講述手術也是好的,喜歡看他手術,縱然她們都說他的手術固然水平很高,但比起周明和韋天舒還是顯得平庸了;她喜歡他對病人永遠的和顏悅色,永遠是理解和體諒的微笑,不管是有著多少沒處理的病人,他永遠不會氣急敗壞,他不會像韋天舒那樣講許多讓人噴飯的笑話,但是一句‘慢慢來。咱們不急,急多錯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讓身邊的人都多了重踏實和平靜。
  假如這個世界僅僅就是如此,那麽不管是再辛苦,一天隻能吃上一頓早飯,又或者夜裏剛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來給鬥毆的雙方縫合血淋淋的傷口,再或者是整日再也沒時間像從前那樣看看大部頭的書,寫點東西,以及打扮打扮自己,穿著漂亮衣裙走在陽光明媚的路上,讓自己心情良好,即使是這樣她也還是喜歡,並無怨言;甚至,但凡程學文就這樣溫和地存在在這個世界裏,她永遠能看見他,他也會在看見她的時候有幾分開心,因為她的一個進步而給個鼓勵的稱讚,那麽也就夠了。
  但卻不是僅僅如此。
  她並不怕多費力做額外的工作,也並沒有一定要求得什麽回報---如果要,那麽頂多是個微笑或者一聲謝謝也就夠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個從來少人問津的老人家,終於因為衰竭而去世時候,一窩蜂趕來的許多兒子女兒侄子侄女孫兒,哭天搶地之餘痛指她照顧不周,拿著那些結果指著她罵,為何老人脫水了沒有及時發現,為了電解質失衡而沒有及時糾正,為何……她著實覺得委屈。而強忍著眼淚繼續幹活時候,卻發現並沒有人把這當作什麽,倒是她的帶教老師還說了一句,以後長點心眼,這樣的病人顯然家屬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時候不加照顧,人死之後想著要打官司,做什麽都要留好證據要小心,尤其地需要步步謹慎;像你居然落下了兩張查血鉀離子的單子沒有貼上去,多虧他們並不真的懂到這個地步,否則說你漏做檢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說罷便打發她再仔細地將所有病曆核對一遍。
  她並不介意核對核對再核對,可心中還是委屈。難道她不已經是連‘那個變態’ 都稱讚過病曆最規範的實習學生了? 難道她不是比同病區的白骨精認真了許多? 怎麽就偏偏讓她趕上這千載難逢不做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屬,於是,她倒成了反麵的例子? 何等冤枉?
  她不跟白骨精計較誰做多做少,甚或誰搶了誰的功勞,然而怎麽也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白骨精那樣一副,‘你作多我作少誰也不吃虧,你需要表現努力賺印象分數留醫院,我又不需要如此,我不做客觀是留給你更多的練習機會,所以你我各得其所’的心安理得。她也不介意替護士跑腿,她自己也願意更早一分鍾看見檢查結果,但是同樣難忍那些生在北京的小護士們閑閑地說的,覺得她是外地學生,所有的表現都是為了那留京戶口,為了爭取留院而刻意的努力,所以支使她做任何並非她份內的事,都那麽理所當然的樣子。
  還有那許多原本不是她的錯,又或者她絕對有足夠的理由解釋的疏忽,被護士長放大地教訓。比如她進治療室沒帶口罩,分明是因為一次性口罩沒有了,而又急需給病人傷口換藥,帶教老師說快點拿出來趕緊做完,她才沒帶口罩地進去取,卻被護士長揪住狠批一頓,還說要在早查房時候重新三令五申規矩,這時候她帶教老師已經進手術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沒處傾訴,在來往的病人跟前挨罵;幸虧程學文經過,喊護士長去給一個血管特別難找的孩子抽血,說小護士紮了三次紮不到,病人家屬已經急了,才算讓她脫離了窘境。
  “沒什麽的啊。”程學文衝她笑,“這方麵的規矩從來都是護士管咱們。我再早幾年也經常這麽挨罵。記住了就得了,不過有時候急了,也真顧不上----總有個輕重緩急。有時候大夫隻能自己做個取舍,但是你們才入門,護士長這樣要求你們,把這個概念樹立得牢固點,無論如何也是沒錯的。”
  她因為他特意的安撫,而覺得心裏甜蜜了許多,甚至覺得,那許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終的那幾句關懷,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時候,她加意的努力,都是如此希望他能看在眼裏,不用誇獎,隻要讓他看見,她是能幹的,努力的,聰明的好醫生,這就夠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地單純。她尤其爭取一切能跟著他上手術的機會,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後就能留在外科,一輩子都能看見他,一輩子都做他的學生。
  隻是那一天,夜間的手術,程學文帶著她們做的,完了之後,他請他們吃夜宵,有一瞬間她覺得如此快樂,恨不能時間能靜止在此際;卻聽他們開她玩笑,說小葉現在越來越巾幗不讓須眉,這一天13個小時竟然也扛下來了,比咱們還精神,怎麽著,小葉,以後做外科吧?
  她心裏挺高興,還沒說話,就見程學文搖頭,“你們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這不是姑娘家幹的活。以後要成家,生孩子,幹外科實在太辛苦。從住院醫生走過來,你們誰不是扒了幾層皮? ”
  她望著他,問,“那您說我幹哪科?”
  “我說啊,如果是在教學附屬醫院,很好,學術氣氛好,環境也相對單純,但是苦。內科比外科好些,時間上還是要規律許多。”他真的認真給她提意見,“再說你還有留京的問題,選科恐怕更受限製。外科男生搶得太厲害。其實要我說啊,女孩子,要是我的話我不建議非得拚著留北京,進了好醫院壓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醫院,條件環境都差遠了;其實咱們學校出來的,回去省會城市,那是最好的醫院什麽科任你挑的。待遇也不比北京的差,卻輕鬆多了。小葉是我同鄉吧?”他笑著問,“安徽哪裏?”
  “就在合肥。” 她心裏有點沉。
  “省醫院我還有不少同學師弟。”他笑,“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給你寫推薦信,他們副院長是我高一級的師兄,恨不得有校友能回去呢。女孩子啊,”他歎息一聲,“真是沒必要這麽拚命。這行太緊張,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難調整,會多許多怨氣,以後對家庭都不好。”
  葉春萌的帶教老師樂了,衝著程學文詭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之事有感而發吧?”
  程學文搖頭笑笑,沒再說話,可葉春萌卻幾乎掉下眼淚來。
  他說得那麽為她著想,說得又那麽體貼,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純粹是老師對個不錯的學生,甚至是長者對孩子的關懷和設想,絲毫沒有半分希望能經常看見她的意思;其實她的心裏還真沒那麽在乎在北京還是在安徽,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後,無論她多麽不願意知道,也聽到了那個傳了甚廣的陳年往事;程學文是林念初的中學的同學,原本程學文是保送上海的複旦大學,卻因為林念初考北京的學校而跟她一起考來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績,沒選擇更難進的清華大學,而跟她一起上了醫學院;隻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學,便在新生文藝會演上,一支獨舞,兩曲古箏獨奏而照耀了整個充斥著書呆子的醫學院,然後,居然就在一連串曾經對她而言是美麗的陰差陽錯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識相戀,才一畢業,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學,林念初跟周明談了5年半的戀愛,也足足打打鬧鬧了5年半。每次被周明氣哭了之後,她都要拿程學文的袖子擦眼淚鼻涕,而每次高興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講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與眾不同,是她以前從來沒見過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裏,周明是那個抓不太牢,卻總舍不得放開的愛人,程學文是怎麽都不會離開的,親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結婚了,那些打打鬧鬧再也不像戀愛時候那樣是甜蜜的辛辣,辛辣中的甜蜜,而變成了鉻牙的石頭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 訴苦了,而是眼見地憔悴下去。
  程學文性格溫厚,才華出眾,家世還算得真正的醫學世家,書香門第,其實不乏女孩子喜歡的,然,居然到了33歲,還是單身。大家都說,那是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結婚之後似乎並沒真正快樂過一天,或者,他是等著他們終於能夠分手。
  三年前程學文去美國進修,而兩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間醫學院,並非公派;傳言紛紛,程學文是醫學世家,祖父便是留美回國的著名兒科專家,有人講他是運用家裏的世交關係幫林念初聯係了出國,也有人說他是因為自己基礎研究做的出色,受當時導師賞識,趁此結識了兒科專家,幫林念初聯係。
  他早林念初1年回來,但是之間有短期地再去美國參與學術交流的會議,有人說,其實是為了看望林念初的。
  內中具體的一切外人並無得知,唯獨隻知道林念初在美國時候,便跟周明,提出離婚,而今回來,是要切實地辦手續了。
  葉春萌實在並不想聽說這一切,即使聽說了,也不想讓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會影響程學文在自己心裏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難過。
  她以前一向覺得,愛情是一種天賜的緣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強,更不是摻雜了任何利益在內的交換,應當是自然,幹淨,純粹……在適當的地方,適當的人之間,於最美好的時候到來,如同鮮花,在清晨第一縷光線的照拂下盛開。屬於她的那份愛的緣分,來得讓她如此措手不及,於那麽尷尬難受的狀況下,因他的一個體貼的圓場,溫和的笑,而不能控製地綻放在心裏了……而屬於他的緣分卻並沒有跟她交匯相融。
  這個世界就是有著如此的不公平,無處不在。
  林念初越來越覺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釋為某神對人的一場調戲。
  某神總能明白她心裏想要什麽,於是把她想要的寶貝在她最不經意的時候丟到跟前,正當她又驚又喜心潮澎湃愛不釋手時候,發現,糟糕,裏麵有炸藥啊! 可她還沉浸在見了寶貝的喜不自勝之中,傻呼呼呆愣愣地捧著,連著炸藥的拈子分明已經被點火,嗤拉嗤拉地響,十萬火急,她還是舍不得扔,希望並且真腦子進水地相信炸藥引爆之前會突然下場雨,或者拈子是假冒偽劣產品,中途會自然熄滅。然後……轟,炸了,還是連環的,炸得她鮮血淋灕麵目全非,她終於知道疼了,狼狽地把夾著炸藥的寶貝扔了落荒而逃,總算是修養得傷口痊愈,重新長上了皮肉,不斷地告誡自己說,安全第一,自己並沒有排雷和拆除炸藥的本事,那麽以後萬萬地離開危險地帶,越遠越好。
  然而,某神卻又開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警惕地著,可神就是神,神總是能讀出來人心裏最深處的那點兒期待,他不斷地在她耳邊小聲說,笨蛋,你沒看清楚,炸藥歸炸藥,寶貝歸寶貝,你匆忙扔了,卻沒發現裏麵還有顆你小時候都不懂得喜歡的鑽石呢。你不要麽? 真不要麽? 其實你長本事了,可以拆炸藥了,難道不想再來一次?
  假裝給你,又不給,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得錯了,當你平靜了,隻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時候,某神總能牢牢地抓住你的這點兒情緒,適時嘻皮笑臉地跟你說,你還是有機會啊!
  某神絕對是個善於調戲,長於調戲人的奸險狡詐的混蛋。
  林念初終於下定決心,這一次,再也不能理會這種撩撥,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過好自己的日子。麵目全非的過往在心裏刻下的傷口過於深刻,傷疤赫然還在,甚至也許並沒有痊愈,所以,在那樣千鈞一發她差點兒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險的圈套的時候,她還是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終於還是在就要淪陷的前一秒鍾,輕輕地把被周明握著的手抽出來,看了一會兒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單純的臉,站起來,轉身出門,把門掩上了。
  當親手將門在身後關上的那一瞬間,林念初知道,她是走過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許也說不上失敗的一段路。明天太陽升起來,她就已經徹底地戰勝了愛調戲凡人的某神,而他,應該隻會把方才的一切當成一段無稽的夢吧。
  那天晚上,小曼曆時13小時的手術終於成功結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體征均平穩,危重症科的醫生已經仔細交代了護士,回值班室睡覺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終於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極,且總算是暫時放下了點心事,被這多日來的勞累壓過了憂心,在樓道的長椅上睡著,臨睡之前,不知道抓著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淚上去,說了幾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林念初委實覺得救命恩人這頂輝煌的高帽太沉,自己的腦袋有些承受不住,小曼爹媽自她住院以來就把當時作主收下她,且為她前後聯絡的自己當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這種千鈞的信任一度讓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自主地把情緒投入進去,甚至時常地恍惚覺得自己跟他們屬於同一立場同一戰壕同一地位,而將自己的上級,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當作了求助對象或者鬥爭對象。
  現在林念初理智地覺得這樣不對。
  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講,愛心耐心是一回事,醫生不能把自己當成病人家屬,做醫生有做醫生的分工與角色,過於投入難免情緒化失去最理智客觀的判斷,無論於病人於自己,醫生都該在情緒上,與病人保持一段距離,這一段距離,是保證一個醫生的冷靜判斷的必要,也是終生做一個醫生,無論是對自己,也是在更廣的角度上給更多的人幫助的一個必須。
  林念初當時不能認同,認為這是為冷漠找借口的套話,愛與關心,始終是最緊要的。當然,不認同歸不認同,她不會跟老師辯論,可是跟周明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關於這個問題,她跟周明應當爭執過不止一次,爭執到什麽程度她也記不清楚了,他們倆的爭吵太多,但凡沒到了砸杯子撕書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地步的爭執,她都記不住了,隻是隱約地記得這個問題和許多其他跟他們的職業有關或者無關的問題一樣,在周明那裏得出的結論就是她太過情緒化,分不清楚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不明白完美與可行之間的差距。
  她特別清楚地記得,周明說過句相當刻薄的話,說豪宅大院裏的大小姐的善良純真的也是很好的,但是拿這種天真的善良去解救蒼生,那就是天下大亂,實際效果肯定以及一定還不如陰謀家的統治。她一定是為這句話暴怒過,並且切齒地疑惑為何平時周明算得沉默寡言,講理論大課都經常被學生反映聽不太懂;怎麽著也不能歸為伶牙俐齒一類,偏偏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噎她到說不出半句話來,那感覺如同被他按著腦袋在嘴裏塞了個味道獨特的黏米粽子。而他隨後像什麽也沒發生,隻是科學嚴謹地討論了一個學術問題一樣,轉頭就把這件事放在一邊了。
  這一次,再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關係尚且存在,但實際的角色已經是兒科醫生與外科醫生,他們不會再像夫妻那樣毫無遮掩毫無保留地就一個問題爭論,他和她依舊有一些不同的意見,譬如說討論用藥,譬如說材料的選擇,他跟王主任總是會很精打細算地考慮成本,她聽著並不舒服;很說不上來為什麽,也許是因為這是她回國之後的第一個付出這麽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這孩子以及她父母對她的信賴,她總有一種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萬無一失的選擇的念頭---固然,她現在也明白,確乎是不實際的。然,她終於還是說了一句,我們是臨床醫生,並非會計處,可否目前完全從治療角度出發,少想其他? 若真的他們會欠費,我本來也是負責醫生,按照醫院對於病人欠費,負責醫生扣工資獎金的製度走就是。王科笑了笑沒說話,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翻動治療方案,
  “林大夫,中國病人的最大問題,一直並不是這個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這個病是否有錢治。中國病人並不止小曼一個。”
  周明這句話說出來,王科以及在座的兒科護士長都條件反射地抬頭,有些緊張地朝她望過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鍾,然後,笑了笑,說,“對不起,是我衝動了。沒有擺正位置。”
  周明抬起頭,朝她望過來,而她,在接觸到他的目光之前,將治療方案翻到下一頁。
  把他當作一個同事而非自己的愛人,很關鍵也很重要。觀念的衝突也許並沒有那麽可怕,尤其,也許他們並沒有真正本質的觀念衝突,隻是,她輕輕地搖頭對自己苦笑,隻是她究竟想從他那裏要什麽。
  人的歡愉與怨念始終都不止是究竟得到了什麽的問題,而是得到的這些,是否滿足了自己想要的。
  她跟周明的合作,讓兒科主任以及外科主任非常欣慰地,和諧而成功。甚至在手術前的最後一次開會時候,氣氛原本緊張而凝重,他給其他人列舉以及解釋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以及應急方法的時候,一如既往地認為大家全都已經理所當然地想到,因著急而越說越快,將許多詳盡的解釋跳過,望著別人茫然不解的臉,他居然一急,忍不住順口說了句‘我靠,他媽的這個’
  話一出口,他瞧了眼在座的老師輩兒的王科,和忍不住已經樂出來的學生,尷尬得麵紅過耳,抓著激光筆不知所措;她在這時候將準備給兒童病房的小病人做獎勵的一大把奶糖丟到桌上,微笑著說,都累了都累了,歇會兒,吃糖-----算是幫他解了圍。
  之後散會,他跟在她身後,半天,才頗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多謝你,她撲哧樂了,說你們外科的人說幾句粗口算什麽,你倒至於跟犯了什麽原則性錯誤似的?
  他抓著頭發低頭笑,小聲說,總是當著學生呢,不合適,不合適。然後又說了句,多謝,什麽糖啊,挺好吃的。
  “給小朋友買的,被你們吃了。” 她瞥他一眼,“得還的啊。”
  她本來是開了個玩笑,全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辦公桌上堆了幾十包不同品牌的國產以及美國,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紙條兒上就倆字,還債。
  那些可愛的,花花綠綠帶著動物圖案包裝紙的奶糖,和那倆個幹巴巴的字。這是否就是周明?
  曾經,當她跟程學文控訴周明的粗魯,跋扈,囂張和冷漠的時候,他跟她說過,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實是個內心很溫柔的人。
  他說這話時候隻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憤,淚水橫流地說,你的意思是我的問題? 我的心裏沒有溫柔,所以看不見他的溫柔來? 你都這麽說? 咱們認識20年了,你倒是講,我對誰,對什麽,何曾有過這麽氣急敗壞的時候?
  程學文歎氣,不斷地給她遞紙巾,並不再說話。
  給小曼手術的當天,大屏幕示教室裏,她在角落裏站著,看著屏幕;那些學生在議論,激動,擔心,或者歡呼。在接近結束,基本可以確定所有的危險已經過去的時候,她聽見一個男生說,周老師太酷了,夠冷靜,夠沉著,有著外科大夫的鷹眼獅心巧手,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醫生。
  “周老師很心軟的。” 另外一個學生說。她認識這個學生,他叫劉誌光,他經常來兒科探望小曼,結結巴巴地安慰她,給她講故事;她覺得這孩子心雖好,表達卻不清楚,開始,很質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結結巴巴的安慰中,從焦慮害怕到開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擔心小曼一個小孩子對著滿屋子的儀器害怕,猶豫了一下,跟手術室護士講了個情,自己換了手術袍進去,才到門口,便見那男孩子已經在裏麵,跟小曼說笑,耍寶一樣地蹦蹦跳跳。她沒進去,因為她已經看見,小曼笑了。
  能在大手術前笑出來,能帶著笑容被麻醉,進入那一場不知結局的睡眠,是多麽幸福的事。
  於是,林念初記住了這個學生的名字,她想,等到他轉到兒科時候,她會加意地培養他,他真的很適合作個兒科醫生。小孩子不懂得喜歡帥哥美女,專家牛人,也不懂得誰更加聰明能幹,小孩子隻懂得真心的愛護,他們對最柔軟,最溫暖的心展開笑容。
  這個總能讓小孩子開心地笑出來的學生說,周老師是很心軟的。
  遭到了旁邊同學不屑的嘲笑。
  林念初苦笑了一下,9年了,如果算上戀愛,已經15年,偏生到了能安靜分手的時候,她才開始了解自己從前熱烈愛過的人。不如程學文,不如這個傻呼呼的孩子。
  那天夜裏,一切都很安靜,小曼的呼吸平穩,心跳正常,所有的儀器都顯示著最好的數據,急重症的責任護士也已經打起了瞌睡,小曼的父母在長椅上微微打鼾,她在院子裏抽了兩顆煙,睡不著,緩緩地在靜寂的樓道裏走,在他辦公室門口,她停下來,站了良久,摸出把鑰匙,打開門,進去。
  他果然在裏麵,辦公桌上的東西移到了椅子上,枕著本醫學字典,自己窩成蝦米似的,睡著了。13個小時,加上之前的準備,是太倦了。
  她走近,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衣脫下來,想蓋在他身上,他突然睜開眼睛,抓住她的手,一臉的迷迷糊糊的驚喜和開心,含混著說,念初,你來了,你不生氣了? 剛才是我不好。
  她怔了一下,隨即想,他大概並沒完全醒過來。他大概以為這是從前很多次在爭吵當中接到手術市的急呼,完了一個手術之後,不曉得是因為累先睡上一覺,還是想著家裏的戰火不敢回家,於是窩在辦公室睡著了。那些時候,她從來不會來找他,而是會在家裏氣得發狂,往自己嘴裏塞安眠藥強製入睡,有一次,塞過了量,睡了足足一整天,可是偏偏,他那次是因為連環車禍被叫回去,手術和處理也做了一整天,她過量服食藥物昏沉一天的結果,並沒有一個痛悔的丈夫床前懺悔,而是自己醒來,還是一個人,然後看見呼機上一連串科裏的傳呼,以及之後,主任的一頓暴怒的嗬斥。
  作為醫生,即使病了,你也該及時請假的!
  那些吵架後上手術,手術後窩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睡著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曾夢想過,有一天,她會來找他呢? 如果她來了,他會跟她說對不起?
  “念初,咱們回家吧。” 他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抓著她的手,又睡著了。
  周明在睡著的時候,真像個小孩子。她幾乎就要俯下身去,在他的額頭上親一親。然而終於,她還是對自己搖了搖頭。
  對不起,她在心裏跟他說,我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尚有期待或者留戀,原諒我,在開始能了解了你的時候,已經沒有年輕時代的蠻勇和激情。我實在害怕這又是某神對我的新一輪調戲,我因為害怕失望,決定不再期待。
  你很好,但是我決定放手。
  直到他睡得很沉了,林念初才抽出了自己的手,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七章 愛情這碼事兒
  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話。
  被秦牧寫在花束的卡片上。收花人的名字是謝小禾。這花與卡片起到了送花者預期的效果---收到花看了卡之後,謝小禾在一整天裏處於一種快樂的恍惚之中,若幹次看著那兩行字臉頰發燒麵露傻笑,醒過神之後趕緊再做賊心虛地往周圍看看,然後正襟危坐地看稿子,然而藏著這個誰都不舍得告訴的秘密而又恨不能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幸福,謝小禾的精力完全不能集中,把簡陋的校舍中鄉村女教師的係列照片跟拿洗衣粉炸油條的報道放在了一起,希望小學捐助人的講話,跟火車站擒獲的色魔的大頭照歸作了一份兒。當采訪部主任的暴喝從關著的辦公室門縫很清晰地傳出來的時候,外麵寫字間幾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交換眼色。
  “看來今天要小心,小禾都遭冰雹……”平時常因偷懶丟三落四的小胖開始緊張。
  “主任是不是昨晚房事不爽,今晨見人就咬?”‘毛弟弟’小薑壓低聲音。
  “我猜是小禾自己一反常態。”謝小禾鄰座小呂神秘兮兮地一笑,朝辦公桌上那一束花努嘴。
  “嗬嗬,至於麽?”從18歲起就已經是知名言情美作,一直擁有龐大粉絲團的夕霧眼皮也沒抬地扯動嘴角笑了笑,目光還留在稿子上,“收個花這麽激動,不是每天都無法正常工作?”
  “禾苗並非第一天收花。”美編小安是謝小禾死黨,更從來跟夕霧不對付,這時候笑道, “隻在送花人是哪個。如果林總哪天大庭廣眾之下哪怕送你一隻紙花,主任一定不止關起門來罵人。”
  林總是夕霧癡纏經年的已婚男子,不過一次遊船上的邂逅,從此出現在若幹她的小說以至隨筆,感悟之中,一年前她生日時更大膽而勇敢地在博客上表白,此並非藝術形象,是自己真正心之所係,隨時等他‘解決掉凡塵間那些無奈牽絆’,自己就堅決棄筆,洗手做羹湯。這篇博克以萬餘點擊數百留言而震撼博克網不久,林總就從這個城市消失,據說是攜妻兒自請降級調任分公司了。自此夕霧的小說,便從某著名台灣言情女作家路線驟變為某香港女作家路線,粉絲更多,大都稱讚夕霧文風成熟了。
  在夕霧臉色刷白,還沒有決定好是睿智地反擊或者高傲地忽略的當兒,主任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謝小禾抱著亂七八糟的一摞稿子照片卷宗袋逃也似的出來,一臉慚愧惶恐,但是依舊蓋不住那一份神秘的歡喜。
  那一天是一年前的聖誕前夜。那一天謝小禾覺得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之後終於熬到了下班,連包都沒拿大衣也沒穿地抓起手機就往外跑---她不是忘記了,而是動著小心思希望上司不至於發現她準備跑路而第n次地及時通知她需要加班,於是她在這個氣溫零下五度,風力6級的北京冬天,身上隻穿著襯衣和開身細線羊毛衫就跑出了樓門,秦牧就站在馬路對麵書報亭旁邊,向她揚了揚手。
  應該說謝小禾對秦牧還不夠癡情---至少不如她自己小時候對雙棒雪糕的狂熱。她小時候曾經因為反複不痊愈的咳嗽而不被允許吃雪糕,直到7歲生日時候,放學路上,望見馬路對麵的冰棍攤子,淚汪汪地將一支雪糕作為唯一的生日禮物要求,母親忍心不下,終於是答應買給她;當她隔著一條馬路眼見母親交錢,接過雪糕的那一瞬間,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已經淡化了,唯獨那隻雪糕特別清晰,她迫不及待地衝上了車來車往的街道奔向雪糕---好在,是小街,隻自行車而已。
  阻斷了交通,被若幹大人圍住察看有沒傷到要害的時候,謝小禾伸著脖子目光炯炯地望住臉色大變排眾而來的母親,
  “媽媽,雪糕。”
  而此時的謝小禾,雖然目光一直並沒有離開秦牧,卻冷靜理智地等到紅燈才穿過馬路。
  秦牧解開大衣想要脫下來,謝小禾連連搖頭,“我不冷不冷,而且身體比你結實。”
  秦牧抓著衣襟,將她裹在懷裏,笑著說,“兩個瘦子的好處。”
  陳曦是分享謝小禾甜蜜的第一人,也對長相才華俱臻上乘的秦牧印象不錯,轉而跟謝南翔匯報時候,讚了不少之後,略微遺憾地說,“隻是氣質有點偏於陰鬱,不夠陽光,這點我不喜歡。”
  “設計師都多少是那種氣質。”謝南翔道,“我姐喜歡就好。你嘛,放心,我半點也不陰鬱。”
  “也是,”陳曦大笑,“你姐畢竟是文藝女青年嘛。”
  可是當陳曦從謝小禾那裏聽到了細節並看見了真跡之後,就忍不住跟謝南翔刻薄,“我靠,你姐這文藝女青年其實是偽的,居然沒看出那是抄襲……”
  “引用,應景兒地引用總比自己寫蹩腳情書要好。”謝南翔替未來姐夫申辯,
  “哎,如果你要求情書的話,我也隻能引用,而且知道的作家也隻有古龍金庸溫瑞安……”
  “不用情書,你肯為我不看NBA總決賽麽?或者在洛杉磯玫瑰碗的全美高校橄欖球比賽?”
  “全球直播,如果你能不看,我也可以……”
  “好吧,算了,我們還是拿著電話一起看喬丹好了。呃,不過,”陳曦還是不死心,“秦牧又不是你這樣文盲,他很文藝的,我覺得順手抄一段,有些敷衍。”
  “你已經比我娘對女婿都更加挑剔了……”
  謝小禾當然熟悉沈從文。但是謝小禾並不算喜歡。某次謝小禾來宿舍找陳曦時候,還跟葉春萌隨便聊起來喜歡的作家,說起沈從文,謝小禾聳聳肩膀,“他文字是真正好,可是,說不出,我癡迷不起來。”
  謝小禾沒好意思跟葉春萌坦白說,雖然作為文史專業的研究生,古代近代的文學大家作品,她都得認真閱讀比較,也要寫論文,可是說到激情,她喜歡魯迅和聞一多,喜歡孫中山和瞿秋白,看民族英雄張自忠,血戰台兒莊,青春之歌,紅岩,三大戰役……遠遠更加癡迷。
  陳曦很了解謝小禾,知道她其實並不是文藝女青年,更不是偽文藝女青年,是熱血女憤青而已。所以她也經常疑惑,為何文藝男青年秦牧,以如此偽文藝的引用,就讓熱血女憤青謝小禾激動到了那個地步呢?後來她想,其實很簡單,熱血女憤青也可以很淺薄地好色,秦牧長得實在是太帥了,漢維混血,有著維族人深刻清晰的輪廓,卻有著中國傳統文人的儒雅氣質,陳曦覺得,假如讓劉誌光把所有沈從文的家書都給謝小禾背得一字不差,她頂多也就是驚歎一下對方的記憶力而已。
  無論如何,謝小禾跟秦牧已經談了一年的戀愛了。這一年,謝小禾是沐浴在愛之中的幸福女人,固然倆人做的都是需要四處跑的工作,聚少離多,但是心裏有這麽個人惦記著,謝小禾連帶工作得都更加激情澎湃。
  愛著的人,總是自己卑微如塵土,更何況秦牧真是出色。謝小禾以往並沒有對自己的容貌太多注意,如今卻是諸多不滿,尤其是158的身高,跟他一起時候,總要仰視。不過謝小禾從來不會自怨自艾,隻是想著容貌不由己,事業可努力,秦牧是相當出色的設計師,被許多業內高人稱讚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更是12分地勤奮,謝小禾想,總是要在事業上跟他配得起,才華不及的話,就15分的努力好了。
  於是,原本敬業的謝小禾越發勇悍,加班時候,做得煩了,打一通電話,那邊說,在趕圖紙,那麽,“好,共同奮鬥”,她就泡一杯咖啡,挑燈夜戰;外麵跑新聞,遇到扣不開的門,沮喪著,想想他為了比較材料時候從來不吝於自己跑遍所有大小廠家,就鼓勵自己,也應該百折不撓;而從前從來衝勁十足,卻難免耐心欠佳,常犯些粗心錯誤,現在有他的嚴謹認真榜樣在前,每做事就對自己說,再多核對一遍。
  陳曦常常對謝小禾的思維歎為觀止,不止一次地跟謝南翔感慨謝小禾實在是身上流淌著革命者的血液,連戀愛都談得這麽積極向上,絕對可以譜寫一曲新時代的青春之歌,如果大家都這麽談戀愛的話,實在太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了。謝南翔說,我真是做得不好,不能像準姐夫那樣激發女朋友比學趕幫超的工作熱情,陳曦連忙說,不不不,你很好,但是還可以更好,不過世界上人和人的關係多種多樣,不能一概而論;比翼雙飛攜手共進是很好的,強弱搭配,調和互補,更是社會的需要。
  謝小禾在戀愛一周年紀念日,聖誕前夜這一天的晚上8點多鍾,敲開了陳曦宿舍的門。
  “這日子口兒,還大下雪的,你居然能想到來找我。” 陳曦撕扯著膠條封漏風的窗戶縫,上下打量她,“還盛裝打扮。決不能夠是為了給我看。說吧,是臨到要happy時候吵架了?還是臨時讓人家放了鴿子?”
  “給點兒吃的先。饑寒交迫。” 謝小禾把細高跟鞋脫下來,把腳翹起來架在陳曦被子上。
  陳曦從抽屜裏抓出包幹吃麵丟給她,謝小禾不滿地丟回去,“大冷天,你至少給我熱湯熱水煮個麵吧?”
  “電爐子被沒收了,煤油爐沒有燃料了。”陳曦歎了口氣,“平時宿舍必須雜物都是萌萌管收錢萌萌去買,呃,今天如果不是我們惹到她,多半她就去值班前買回來了。”
  “你怎麽會惹到萌萌?”謝小禾隨口問,然後說道,“那給開水泡個麵。”
  “沒開水。”陳曦再次歎氣,“我老忘打水。想起來時間就過了。平時萌萌不值班就順道幫我打了,值班也提醒我一聲……那個燒水的電熱棒也是她收,我剛才快把宿舍掀了也沒找出來。”
  “你……”謝小禾抱頭,“我弟以後的生活前景太不妙了。這獨生子女……”
  “萌萌也獨生女。”
  謝小禾一時語塞,皺眉道,“你怎麽居然能把萌萌惹了?”
  “無他,說實話爾。” 陳曦把最後一點兒窗戶縫兒貼上,一屁股坐在謝小禾對麵, “新實習生綜合症。她把那點兒少女情懷寄托在她們病區主任身上了,我看不過眼,隨口說了倆句,她最近火氣好大。”
  “你挖苦貶低人家心上人?那人能不急麽?”謝小禾翻了陳曦一眼,“天天享受人家愛心照拂,你都還忍不住刻薄。”
  “我不過是管一個胖子叫做一個胖子而已。說實話啥時候算得刻薄了?不過,你說得對。”陳曦一臉懊喪,“我很後悔。萌萌不生氣時候多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我最近經常思索這人和人的相處……”
  “你先別忙思索這麽大的命題。你說,現在怎麽著。”謝小禾靠在陳曦床上,“是再衝進冰天雪地裏,走半站地去吃羊肉泡饃呢,還是跟這兒暖和著,湊合嚼幹吃麵充饑。你要跟我一起去,我請客。”
  “我還是沒鬧明白你今兒幹嘛大老遠跑來找我。”陳曦打量謝小禾,“有什麽要傾訴的,來吧。秦牧怎麽得罪你了?”
  “什麽啊?他今天早上才從現在做工程的D市趕回來,本來是說晚上一起吃飯,然後去音樂廳看表演,結果我們倆才出發,他就接著奪命催魂電話,回去賣命了。我找你吧,嘿嘿,”謝小禾忽然臉上帶了諂媚,“是有正經事兒求你幫忙。我最近要做一個關於中國醫療問題的專題,我對這個實在懂太少啦”
  陳曦愣了足足有半分鍾,然後翻了翻白眼,“我靠。我還琢摸著,秦牧沒法陪伴你度過聖誕夜,我作為第一替補,勉強也還說得過去。鬧半天,首選是秦牧,後麵兒排的是工作,我聯第一替補都沒混上啊。”
  “說的跟個怨婦似的。” 謝小禾又好氣又好笑,“你可真霸道,還你跟我心裏排第幾? 指定比我在你心裏排的位次靠前。唉,說正經的,我也做了些研究了,有這麽幾個主題,第一個是中國目前醫療資源極度分配不均衡的問題,第二個是老百姓對醫院醫療服務越來越不滿的問題,第三個……”
  陳曦抱住腦袋倒在床上。謝小禾撲過去搖她肩膀,開始給她戴高帽,“你幫我個忙,這個專題挺有意義的。又是你專業領域, 。我覺得你其實思想很有深度,又愛思索。才真心請教。”
  “我從來不思索利國福民有意義的事兒。”陳曦緊閉著眼睛不睜開,“家長裏短,豔聞八卦這種低級庸俗的,比較符合我的趣味。喔,對了,” 陳曦把手指張開個縫,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你要想請教,最近聽說外科的護士流傳一方子,豐胸效果特別好。這個我們琢磨了一下,好像真有醫學依據。”
  “成,成,等你先跟我說說我的正事兒,然後咱買材料一起豐。” 謝小禾持之以恒,絕不讓她設法偏離主題。
  “大過節的,好不容易不用跟值班。” 陳曦再度把眼睛閉緊,“我寧可聽你傾訴對秦牧的愛,白話文可以,文言文也可以,你就是做首詩出來,我都不吐。”
  “陳曦,” 謝小禾不理她的擠兌,“我真對這個很不知道如何下手,雖然也查不少,可是沒有懂得些的人大概說說,我怕到時候去采訪那些專家什麽的,太過白癡。”
  “你幹嘛這麽認真啊?” 陳曦有點兒急了,“報紙上的扯淡不靠譜假大空的訪談多了去了,我不信你沒個樣板文可參考。你至於對黨和人民的事業這麽嘔心瀝血嗎? 還是那麽渴望出人投地?”
  謝小禾放開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都有。也都不是。”
  “什麽?”
  “我們頭一貫對我算滿意,透露這個題目是今年重頭,如果做得好,大約下月中評定的新人獎就是我的了。你也知道我們社,子弟太多了。人事關係複雜。業績呢,是一定得出,但是這個獎真評給我的話,頭兒要頂不少壓力,其實難為。所以,新人獎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但卻一定得把這個重要選題做好。到時候成績出來了,獎讓了,從最上頭,免了老總為難,是給我們部門加了正分,頭兒多了點餘地。頭兒日子好過,我日子就更好過。”
  “你可以啊!” 陳曦不能致信地瞪了謝小禾半天,“這心思動的。我還老覺得你比萌萌都天真呢。”
  “好歹比你們大幾歲,再說誰不知道我們社是混雜政治是非和人事是非的集中地?” 謝小禾笑,“其實呢,複雜歸複雜,要說簡單也可以簡單。踏實努力把實在事做好,凡利益,尤其是榮譽時候小退一步-----這絕對不止是什麽發揚風格,是舒服踏實活下去的最切實保障。再說,投入做一件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兒,其實滿快樂。”
  陳曦眨巴著眼睛瞧著她,半晌才道,“說半天,你就是非得讓我也跟你一起有意義。”
  “其實,這些也全是其次。” 謝小禾忽然臉紅了一下,停了停說道,“我們不成文的‘安慰獎’ 是把搞平衡之後犧牲掉的倒黴鬼,以‘出差’ 為名,自己找個舒服漂亮的風景區采訪,情同公費旅行。我嘛,” 她垂下眼皮,又墨跡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想趁機拿這足足2周半的假,跟秦牧一起去D市。”
  陳曦呆了好一陣,然後放聲大笑,錘著床說,“服了你了。又是為國為民又是生存之道的,你就直說為了多會情郎,我這種低級趣味的人比較容易感動。喂,作為醫務工作者,我要提醒你,情到濃時,別忘了安全措施哈。”
  “哎呀,你胡扯什麽啊?” 謝小禾窘得臉通紅,給了她一掌,倆人鬧了一會兒,謝小禾歎了口氣,“就為了甜蜜一下,也不至於動這麽多心眼。可是你知道,他身體一貫不太好,最近腸胃病好像更厲害了。總是說忙啊忙啊,也不去看,痛得不行就吃止疼片。不過呢,也不怪他,這看病也真是麻煩死,好不容易掛上專家號,看是一次,檢查分好幾次,他忙,去了一次,根本沒耐心繼續。再說,這次三年的這個大項目,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D市,每回回來,公事都永遠忙不完。指望他自己在D市那邊好好去看,沒可能。”
  “我說你咋對我國醫療問題忽然這麽感興趣了。” 陳曦樂道,“原來已經作為病人家屬,有切膚之痛。”
  “你就別尋我開心,” 謝小禾說起這個當真帶了愁容,“我想他在那邊時間會方便一些,我過去休假,閑著就把一切給他安排好,找合適大夫,等檢查排隊拿藥什麽的,到時不用他多耽誤時間費事,隻管去見醫生和做檢查,結果我也可以給他等。總之要押著他好好看病。”
  “你真是太賢良了。” 陳曦歎息,“讓我幾乎熱淚盈眶。我覺得什麽新聞新人獎到底該不該評你,難說,這個最佳女朋友獎,我一定得幫你向秦牧申請一個。”
  “呸!” 謝小禾罵道,“什麽最佳,他還有幾個女朋友?”
  “難說啊,” 陳曦嘻皮笑臉的,“你最好去D市時候明替他看病,暗進行一下審查工作----別怒啊真是,” 陳曦縮著脖子擋住她砸過來的拳頭,“你不還求我幫忙呢麽?”
  “那你得給我盡職盡責,” 謝小禾拽她起來,“好好給我說說。”
  “我真不是不想幫你,” 陳曦苦著臉道,“可是,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覺得,我說我從來不琢磨這些問題,是蒙你嗎? 要不這樣,你看我把窗戶也封好了,咱倆再把宿舍收拾個一塵不染,等萌萌回來看我這麽好好表現,也許就原諒了我,那麽你跟她來聊----唉,說實話我覺得她縱使想了,也未見得靠譜,倒是有個人,興許真了解一些。”
  “誰?”
  “那個劉誌光。” 陳曦撇撇嘴,“他傻裏巴機的,什麽都做得不像樣,可是還挺愛結結巴巴對醫療問題有感慨的。你也別說,” 陳曦抓抓頭,“有時候想想,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這人很奇怪,大部分時間傻得簡直跟弱智似的,偶爾說話又跟哲人似的。”
  謝小禾樂了,“我記得,你痛不欲生地控訴過跟他分一組。”
  “為了你,” 陳曦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也可以勉為其難地跟他多說兩句話。”
  “好大的犧牲啊委屈你屈尊絳貴。” 謝小禾略微地聽不過去陳曦毫不遮掩的歧視,若不是有事求她,幾乎就壓製不住胸中的正義感。
  “你別惹我啊!” 陳曦適時警告,“除了他呢,還有個真正更難得的,就不知道肯不肯理你。”
  “誰啊?” 謝小禾略微驚訝,“誰那麽大譜? ”
  “變態。”
  “什麽?”
  “變態,那個變態。” 陳曦聳肩膀,“萌萌說的啊---不過,我今天越發覺得,變態之所以在萌萌這裏定性,唉,蓋不過也就是說了幾句實話,變態太愛說實話了。”
  “到底誰啊?” 謝小禾來了興趣。
  “我們老師,周明,也是現在比較有名的外科專家了。據說他一直對基層醫療問題很有興趣,也花不少時間,我們進科之前,他剛在華北地區培訓基層外科醫生,居然待了半年,還在人家醫院搞教學規範化培訓。對了,他下去基層的多,搞不好就下過D市,如果有能推薦一兩個信得過的大夫給你,就最好了。”
  “太好了。陳曦我愛你……”謝小禾撲上來要親陳曦。
  陳曦把她的腦袋扒拉一邊去,“你先別忙愛我,說實話我可沒把握。他一直搞新聞的很有偏見。”
  “為什麽?”
  “不清楚。隻知道他罵我們胡扯的口頭語,” 陳曦小心地看了謝小禾一眼,“‘簡直比記者還能瞎掰’ 。”
  謝小禾僵了有三分鍾,逐漸壓製住升滕而上的憤怒,平靜地跟陳曦說,
  “我一定要采訪他。非見著不可。我不否認有同行---我自己也有時候---會犯錯誤,可是不至於讓別人抵毀我們行業。我想也許是誤會,那麽我要澄清它。”
  當陳曦帶著謝小禾往周明辦公室走的時候,她覺得,此時,是讓謝小禾有可能采訪到周明的相當好的時機。
  有很多理由。
  比如今天他值大夜班。沒有太多病人的大夜班,是醫生在醫院裏最清閑的時候,找他來探討下他自己也很感興趣的話題,應該不算添亂;再比如他最近應該輕鬆,早上查房,三個上周手術的危重病人,情況都平穩了,撤了病危牌子,且昨天一天,今天一天,竟都沒有收進新病人;再比如他今天心情良好,手術中劉誌光終於裏程碑似地完成了最後的關腹----雖然是微創手術,最後不過是兩針,但是縫得規規矩矩的,也沒有太抖,線結第一次沒結好,沒有抬頭去可憐巴巴地看周明,而是拆了重新結了個標準的,最後又做完了所有接下來的處理;周明在旁邊簡直是屏息靜氣生怕打擾了他,待到做完,交代他把病人送出去之後,閉上眼長出了口氣,
  “終於。”
  周明歎息。
  李波問周明,“您說他以後真能幹得了外科?” 周明搖頭,“未見得合適。可是他總算完成這件事兒了。唉喲,我都想謝謝他。” 接下來的幾台手術,周明情緒都很不錯,甚至破天荒地誇陳曦‘穩當多了。’
  還比如……
  總之,當陳曦走到周明辦公室門口,聞見隱隱約約的煙味兒時候,並沒覺得自己一切的推測不對頭,很樂觀地敲了周明辦公室的門。敲了一遍,沒反應,再敲,門猛地被拉開,陳曦嚇了一跳,後退兩步,接著就被濃重的煙味嗆得咳嗽起來。
  假如醫院給每個辦公室都安一個類似美國建築中的煙霧報警器的話,這時周明辦公室裏,一定警鈴長鳴。
  陳曦驚訝地眯著眼睛看著周明身後辦公室的煙霧繚繞---他自己手裏還拿著一隻快要燃盡的,瞥了眼不遠處‘請勿吸煙’ 的標誌,意識到今天,至少是現在,一定是周明心情最糟糕的一個時刻。
  個人辦公室屬於無煙區。
  護士長開會時候強調過,並且特意要求,‘學科骨幹在這個方麵也要為其他同誌起到模範帶頭作用’ ,衝著周明道,“對不對,周大夫?”當時大家都樂了,周明尷尬地點頭,“當然,當然。” 之後雖然連台手術或者趕報告,要根煙吊命,他怎麽也會不怕麻煩地去有煙區。陳曦進出他的辦公室多少次,並沒聞見過半點煙味。
  周明掐滅了手裏的那個煙頭上。略微啞著嗓子問,“什麽事?”
  陳曦眼睛餘光瞥見他身後辦公室裏的一地煙頭。
  周明的辦公室從來一塵不染,會診時候,去得早了,甚至有隨手收拾淩亂的大辦公室的習慣。陳曦他們笑稱,反感淩亂,這是周大夫的強迫症。
  陳曦對著周明愣了幾秒鍾,咽了口口水,猶豫地說道,“我想看您有沒有功夫,我有個朋友,呃,她想谘詢一下他男朋友的病的事情。”
  這個時刻,無論如何,陳曦的直覺告訴自己,不要跟他提起‘記者’ 兩個字。而無論如何,周明態度最有保障的時候,是病人家屬谘詢問題的時候。
  陳曦想要跟謝小禾使個眼色,而就在這一分鍾,謝小禾皺著眉頭衝周明說道,
  “周大夫,這裏應該是無煙區,醫院是第一批無煙單位,也是應該最切實執行無煙條例的單位吧? 周大夫,我實在忍不住做這個管閑事的人,您是大夫,還是專家,在醫院裏,比其他的病人,家屬,甚至做勞力的職工,更有責任維護所有規章條例製度。為什麽總是這樣,嚴禁踩踏草坪的牌子旁邊,大家大模大樣踏著嫩草走過去,就為省半分鍾功夫;嚴禁隨地亂扔廢棄物的標語周圍,好多礦泉水瓶子,包裝袋;無煙文明單位,煙民就能在標誌下毫無愧色地點煙,有人管個閑事簡直要罵街打人……”
  陳曦覺得自己腦袋開始眩暈。
  從謝小禾第一句話說出口,她已經想落淚了。
  她是了解謝小禾的,此女對於原則問題,簡直有著讓人難以致信的執著,如果以不惜犧牲生命來維護形容的話,陳曦覺得也並不為過。
  曾經在公共汽車上,一個大漢伸手插進個小小女孩的褲子,小女孩喊出來,大漢一聲暴喝,說小毛孩子胡扯,旁邊他的兩個朋友也對著小孩和孩子母親怒目而視,旁邊諸多人看得清明,卻沒人敢支聲,甚至小女孩媽媽也把孩子拽過來到身前,低聲說,不要胡說;偏就謝小禾勇猛地衝將上去,站在那女孩和大漢之間,大聲道,要臉不要臉,欺負小孩子,一個5,6歲的小孩,懂得冤枉你耍流氓? 當時的陳曦也差點落淚,簡直雙腿發軟,但畢竟還是沒有丟下謝小禾鑽進人群跑掉,急中生智地隨便從書包裏抓了個東西冒充手機,虛張聲勢地撥110,號稱某處車上存在流氓鬥毆。
  更曾經,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偷,順走一個女士放在車筐裏的包,人家隻不過大叫大喊,她卻奮力的飛車追了10多條街道,直到實在力氣耗盡,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至於說維護草坪,維護街道整潔,維護……一切的規章製度,熱血憤青謝小禾,從來是都太具備主人翁精神了。作為記者,更是寫了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文章來討論中國這個令行而禁不止的問題。她對周明說的那些話,陳曦早就已經從她這裏,聽她以不同程度的感慨和憤怒,講過不下百遍。
  陳曦真的想抱頭痛哭。
  交友不慎,是件多麽不幸的事啊! 陳曦隻不明白,為什麽謝小禾如此剛直?即使是在有目的要求人的情況下,這原則,也不肯稍微地做些犧牲。
  當然,後來謝小禾對陳曦說,當她第一眼看見周明從煙霧繚繞的屋子裏走出來,而不遠處就是無煙標誌的時候,她已經對此人失去信任;勿以惡小而不為,違反交通規則和違反無煙製度都是一種對自己和他人的不負責,一個不嚴格要求自己的人,何談對病人永遠負責呢? 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有關醫療問題的看法,也就不可信了。
  周明愣了有1,2分鍾,終於,皺眉問謝小禾道,“你要問我你朋友的病?你朋友什麽狀況?”
  “我主要是想采訪您,有關中國醫療問題,譬如中國老百姓對醫療製度越來越不滿的這個問題,醫生怎麽看。”謝小禾從兜裏掏出記者證,剛想遞給周明,就聽見他淡淡地說道,
  “如果中國記者多些職業精神,在采訪醫療問題時候,多學習基本知識,具備基本常識,不以煽情,吸引眼球為目的寫報導,我想中國老百姓的誤解,會少很多。”
  陳曦是真的想跑了。
  而且在哀歎這耶穌誕生的日子,為什麽會發生這麽莫名其妙的事兒。自己又為什麽會,讓兩個最堅持事實與真理----括弧,自己認定的事實與真理----的人,炮火相遇,更更實際的,其中一個,是自己頂頭上司……
  陳曦沒法想象接下來謝小禾要說什麽,隻想過去拉她離開,而就在這一分鍾,周明的手機響了起來,急診。
  陳曦還沒來得及把謝小禾拉走,就聽見周明在身後喊值班護士,
  “立刻通知手術室,附近3公裏處連環車禍,會有20名以上輕重傷員送過來,至少6名需要立即手術。程大夫已經在樓下處理第一批傷員了,呼韋大夫回來。通知骨科,有7名懷疑腰椎,頸椎傷害,通知婦產科,有一名臨產孕婦。”
  陳曦站住。
  周明如風般從她身邊掠過,“換衣服,急診。”
  陳曦沒顧上再跟謝小禾說什麽,追著周明下去了,謝小禾呆立了一會兒。
  這應該是個值得報的新聞。
  但是謝小禾一貫對這種新聞,並無太大興趣,且一直跟其他同事關於此類情況下是否該持搶新聞高於一切的問題有所爭執。
  也許,等一切平穩,她可以去拍幾張照片,寫文章談有關節假日酒後駕車情況增多,尤其趕上如今天這樣的壞天氣,有關部門該如何防範的問題。但是並非現在,不需跟醫生一樣,搶到第一線去對著鮮血淋淋的傷者搶第一張照片。
  剛才由周明那句充滿嘲諷的話所引致的憤怒,被隨後這個突發的車禍急診衝撞到稍微靠後的位置。
  她想起來方才陳曦說起這位周大夫的寥寥數語----沒有絕對的誇獎或者貶低,但是陳曦很篤定地說,對於病人,他絕對是個很好的醫生。
  謝小禾鎖起眉頭,很好的醫生? 醫術精湛,就可以在值班時間窩在無煙辦公室抽煙麽? 一個人,難道不是在更高的地位---無論職位上還是學術上,就有更大的責任?被指出了,就可以惱羞成怒地將所有醫患矛盾的問題,歸咎於記者的不專業?
  謝小禾想,不怪萌萌說他變態,他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在謝小禾對周明做了這個定性判斷的時候,林念初正在跟自己的父母講電話,
  “是的,爸爸媽媽,我是認真想明白了。嗯,他沒有什麽不好,但是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生活。對,沒有什麽挽回了,我中午已經把所有文件給了他,他答應會明天簽完給我。”
  手術進行到第47分鍾,周明將摘除的脾髒放到托盤裏,衝李波道,“後麵沒問題了吧? 你帶著他們做完,然後交給骨科。產科那邊叫人,我過去瞧瞧。”
  李波答應著,周明從手術台撤下來走出門去。
  李波帶著袁軍和陳曦仔細清洗了腹腔,開始一層層關腹,袁軍歎氣,
  “以後千萬不能胡亂歡呼輕鬆。下午才說這倆天清閑,原來就是黑暗前的黎明。今兒可算得上今年最人仰馬翻的一天了。”
  “文盲,什麽黑暗前的黎明。” 陳曦指正,“分明該說暮色前的夕陽。”
  “一樣,意思一樣。” 袁軍繼續歎氣,“好不容易約著大一那個小美人去光影禮堂的聖誕舞會,還計劃最後狂歡時刻抓住小手兒把妞搞定哪。我半途走了,可別讓別人握了去。”
  “那就是命裏不該是你的。” 李波說得頗感慨,“別可惜,也別強求。”
  陳曦樂了,“師兄這話說得滄桑啊! 師兄心裏有話,現在也沒外人,說說!”
  “就是,” 袁軍接碴,“你還惦記葉春萌呢吧? 反正她也沒男朋友,我看她就是拿勁兒,哥兒幾個再幫你想想辦法,況且還有陳曦這個特級內應。”
  “得了。” 李波搖頭,“還是那句話,強求不了,這不是挖空心思努力的事兒。倆人互相都喜歡,最後能到一塊兒去都難得,更別說人家還不喜歡。算了,不想極限挑戰。”
  陳曦聽他這話說得失落,想想李波和葉春萌各個方麵還真是般配,他脾氣又溫和,想必會百般嗬護葉春萌,若能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一對;陳曦覺得可惜,想接著鼓勵倆句,轉又覺得他其實看得明白,自己再推波助瀾,倒是不地道地害他了。於是不理袁軍不死心地攛掇,隻悶聲不響地做手裏的事兒。
  “美女嘛,都愛拿勁兒,一下兒就讓你追上了,就沒勁了。”袁軍還在自顧自地發表著看法,“李波你就太實在。不會玩遊戲……”
  “說的跟有多少經驗似的。” 陳曦哼了一聲,“你還不是讓人小美女耍得像猴。”
  “這是情趣!” 袁軍得意地道,“樂趣就在其中,樂趣就在折騰,你這種一門心思從小紮進一個男人懷裏的無聊人士,體會不了啊。”
  “折騰? 早晚成這樣兒就好了。” 陳曦朝手術燈下的病人努努嘴。
  李波歎氣,“可不是? 年紀輕輕摘了脾,骨盆也有傷,不知道影響不影響將來。”
  李波說著話,手裏麻利地已經把病人網膜關好,瞧著袁軍把最後的皮膚縫了,陳曦清潔了縫合口;時間把握得很好,病人已經有了麻醉蘇醒的跡象,陳曦伸了個懶腰,走過床頭去瞧瞧那病人。
  不過17,8歲的孩子,雖然眉毛剃得極薄,鼻翼上還釘著兩顆星星月亮的時髦鼻釘,嘴巴裏還散發著酒味兒,可是,在手術燈下,麻醉尚未醒來的此時,跟任何一個高中學生並無太大的差別。
  送進手術室之前,在混亂中,陳曦聽見跟來的交警跟一個隻受了輕微擦傷的司機說話,說是這女孩子在前麵跑,後麵有個男孩追。原本他們在便道上跑,可女孩就突然朝馬路中間衝過來。他因為事先瞧見就及時打了把,車衝到了路基上撞了樹停住,後麵一片刹車以及劇烈的撞車聲響; 待他驚魂定下來,活動了脖子四肢,開門出來,就見自己這邊車道,4輛車追尾,對麵車道3輛車追尾。這邊,被夾在中間一輛奧拓已經變形得不成樣子,被後麵一輛大公共,前麵一輛吉普擠得長度隻剩了1/2左右。當時緊跟自己後麵的那輛車,不知道是不是為躲這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向另外方向打了把,撞到對麵一輛本田的左車頭。而女孩子和追著她的男孩子,一前一後躺在不遠處的路麵上,不知道是哪輛車終究沒躲過,把他們撞了出去。
  陳曦皺了皺眉頭,盯著女孩的臉。
  她是因為失戀真想自殺,還是跟男朋友吵了架,喝了酒,情緒失控,糊裏糊塗地衝上了馬路?
  急診經常有割腕自殺被送來縫合的女孩,通常在被送來時候,那男朋友如果在,倆人已經和好如初抱頭痛哭了,陳曦他們經常恨恨地罵,“當著男朋友割腕,根本就是矯情。有本事跳樓撞車去,隨便劃拉那一道,死得了麽?就不該給縫。”
  如今,真有人當著男朋友衝向車流之中了,這無論如何可不是矯情。陳曦這時想,矯情並不是最糟糕的事兒。
  失戀,或者僅僅愛情中的不順心,就真讓人有了這麽巨大的勇氣,來踐踏自己的生命?
  她如果知道,那個追在她身後的男孩,也被撞得重傷,有嚴重顱腦損傷,是會在心裏覺得自己的愛情圓滿了,還是痛悔終生?
  四號手術室。
  手術床上的人隻是腰麻,神誌清明。隔一會兒時間,她就會問一句,孩子怎麽樣?
  產科大夫隨著作,不斷地安撫她,“目前正常,放心。”
  終於,一個渾身發青的瘦小孩子,被從母親的子宮中,取了出來。
  “孩子正常,隻需要按照一般早產兒護理,應該沒有問題。” 產科醫生給這個早產20天的男嬰做了簡單的檢查之後,笑了,“你和孩子都很幸運。發生這麽嚴重的車禍,你沒因車禍受到損傷。如果不是本身妊娠合並闌尾炎化膿,也許都並不會早產。”
  “他爸爸在那一分鍾,向更容易傷害到自己的方向打把。” 新媽媽淡淡地說,嘴唇邊有一絲微笑。
  “哇,這真偉大。你老公一定很愛你和孩子。你真幸福。” 器械護士笑著看了她一眼,她果然是很美麗的女人,皮膚雪白,高鼻深目,倒象是外國人。
  “他不是我丈夫。” 她微微地笑,望著手術室的天花板,“隻是我兒子的父親。他不會娶我,會娶另外一個年輕女孩子做合法妻子。可是,他對我很好不是麽,給了我這個寶貝,而且,保護了我和寶貝。結婚又有什麽用? 我死掉的那個丈夫不會這樣,他隻會喝多了酒打我。很多人合法的丈夫,對老婆孩子也很壞。”
  年輕的器械護士忍不住“啊” 了一聲,準備遞給產科主刀的線,差點掉到地上。產科主刀輕聲嗬斥了一句,“慌什麽慌?” 方才的笑容隱沒了,鎖起了眉頭。
  小護士被嗬斥得有些臉紅,可還忍不住想去打量這個女子---她目光停留在不遠處她的兒子身上。兩個護士正在擦拭孩子,拍打腳心,當他終於哭出了微弱的一聲之後,護士鬆了口氣地將他放進了準備好的暖箱裏。
  “能不能把孩子給我看看。” 她懇求地望著護士。
  “不必了。” 產科主刀冷冷地道,手裏利索地縫合著女子被切開的子宮,“孩子畢竟早產,剖腹,不要折騰。直接送早產兒病房。通知兒科接病人。”
  新媽媽歎了口氣,目光追著她的孩子,直到護士從手術室門口消失,然後輕輕地問,“大夫,你覺得我是壞女人嗎? 所以開始討厭我了。”
  “這不是我管的事情。” 產科主刀淡淡地說,“我隻管你和孩子的安全。”
  手術室裏有幾分鍾完全的沉默。
  “什麽叫壞女人呢?” 她喃喃地自顧自地說道,“我可沒搶別人的老公。他20年前就認識我了。可他要結婚的年輕小姑娘,到今天,才認識了一年。他跟我說的時候,我沒發脾氣也沒胡鬧,我隻要一個孩子。到現在,我也隻要這個孩子,我自己養他,以後,不會再麻煩他父親。大夫,您說,我並不是個壞女人吧?”
  產科主刀稍微愣怔了一下,手頭卻沒有任何的停留,這時子宮的縫合已經完成,旁邊助手也已經將血液羊水處理幹淨。
  “催外科來人處理化膿闌尾。” 產科主刀衝護士道,“我們快完了。”
  護士走向手術室牆上掛著的電話的時候,周明走了進來。
  “周大夫,我們差不多了。” 產科主刀說道,“你來看看。”
  周明換上新的無菌手術袍,帶了手套走過來,才要開始查看,那新媽媽突然問,
  “大夫,您剛從下麵上來麽? 知道不知道其他人的狀況?”
  “不全知道,我隻看了部分。” 周明答,開始探查腹腔,“我手術過的,和在急診檢查過的,應該都不會有生命危險。 ” 他說著話,已經將情況查清楚,轉頭走向牆邊拿起電話,說讓老陳或者李波過來做這個闌尾,很簡單,沒有穿孔。我去骨科手術室看一眼,骨科那邊說有個因為完全性骨折首診收到骨科的病人,懷疑有腹腔內出血。
  說罷,周明準備出去,身後那女子喊了聲,“大夫,您去急診的話,麻煩您幫忙打聽下我兒子爸爸的情況。他傷得不輕,不過當時醫生說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我有些擔心,怕醫生隻是安慰我。”
  周明站住,回頭溫聲道,“可以,如果還在急診的話。我打電話上來,叫什麽名字?”
  “秦牧。他是維漢混血,很英俊。您一定能在那麽多人裏,看見他的。”

  第八章 天使還是屠戶
  “病人死亡。死亡時間19xx年12月25日0點45分,死亡原因……”
  韋天舒語調平淡地交代。
  而這句語調平淡的交代,卻在刹那間,仿佛被千萬個人嗚咽著,喊叫著,從無數的方向,不斷重複地,向葉春萌撲麵而來,將她的耳朵塞得再無一絲縫隙聽見其他任何的聲響。
  於是她並沒聽見自己的驚叫,也沒有聽到手裏的玻璃注射器掉到地上砸碎的聲音;她對著若幹道突然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解;下意識地低頭,她發現自己腳邊的地麵上的玻璃碎屑,下意識地蹲下伸手去撿,肩膀卻被人抓住。
  韋天舒略微皺眉,喊人拿笤帚來將注射器的碎玻璃拾掇進回收桶,然後掃了她一眼,說道,“這麽暈頭打腦地伸手就抓汙染過的碎注射器?你帶的這是橡膠手套不是防彈手套。急診病人大多不知道既往病史,在急診,你不遵守安全操作,沒幾天呢就感染乙肝丙肝搞不好還來個艾滋病了。”
  韋天舒這番鄭重的提醒,並沒有引起葉春萌太多的注意;她直愣愣地望著方才自己做第一次心內注射的病人,嘴唇哆嗦著,喃喃地問,“病人……死了?他死了?”
  韋天舒沒回答她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這時他已經在打電話跟心內科和泌尿外科聯係,一個傷者有心髒病史,目前心電圖不正常;另一個傷者懷疑右腎有損傷叫泌尿外科和手術室準備;骨科兩個主治已經趕過來了,開始檢查病人,住院總在給主任打電話。
  急救室裏躺著傷最重的5個傷員,外麵樓道裏,還架著7張臨時輸液輪床。交警,記者和陸續接到消息趕來這裏的傷者家屬被維持秩序的導醫和護士攔在急診大廳,哭聲,喊自家親人的聲音亂成一片。
  急救室內一樣嘈雜。
  “調800毫升血,B型----最好1000。”
  “第四第五腰椎挫傷。”
  “呼氣,呼氣疼不疼?”
  “血壓多少,那學生,動作快點兒!”
  “血氣胸。再催呼吸科……誰值班這麽磨? 抹粉兒呢?”
  “韋天舒你給我閉嘴,又不就你們這兒開張,我那一晚上都折騰一呼吸衰竭的呢!”
  “姐你別怒我錯了,今兒和著人民群眾全想到醫院過節。”
  “韋大夫,這個頸椎很大可能有損傷,給我們頭兒電話了,內出血解決之後我們接過去。”
  “腦外,怎麽著?”
  “給腦科醫院電話了, 這個咱接不了,得轉,正聯係呢……”
  “你瞧你們這點兒出息。”
  “廢話,咱們係統宗旨就是辦大綜合,腦外從來是人二醫係統的強項,咱們不撥款不建設,我他媽拿菜刀敲開病人腦袋去?”
  ……
  每分鍾都至少有五個人在同時請示,詢問,或者吩咐,5個科的20多個大夫護士進進出出,各自以最快的節奏處置病人,最快的頻率交換意見。韋天舒挨個兒床地轉著檢查補漏,不時給出指示,還沒耽誤了將永恒的科間鬥爭進行到底。
  葉春萌卻仿佛跟這一切隔絕開了。她大睜著眼睛,死盯著那個再無任何聲息的,自己方才還在急救的‘傷員’---而如今已經成為一具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任何的感覺的屍體。
  就在5分鍾前。祁宇宙吩咐她給病人做心內注射。
  這是她進科以來頭一次真正參與這樣的急救,而且也是這屋子裏唯一的一個學生。之前,她還有些為程學文帶了王東上手術而沒有帶她而難過,可是隨後,她,劉誌光和白骨精分別在樓道裏給傷員做基本檢查的時候,韋天舒隻看了幾眼,就讓他們倆在樓道裏繼續處理體表擦傷,而讓她跟隨進入急救室,這又讓她隱約地覺得驕傲。
  當時祁宇宙在給這個渾身是血的男孩子做心外複蘇,她剛剛給另外一個病人清理和簡單包紮了小腿的外傷。
  “葉春萌,準備心內注射。”
  祁宇宙喊她。她愣怔的功夫,護士已經將托盤遞過來了。
  耳朵裏進出著不同的的聲音,眼前人影晃動,而這‘心內注射’四個字讓她覺得暈旋,嘴裏有點發幹,手略微地抖。緊張,而興奮。
  在這樣緊張而興奮的暈旋之中,她努力地保持頭腦中的一塊澄明的部分,強製自己反複地過心內注射的要領;找胸骨緣,觸摸肋間,消毒,將5毫升注射器吸滿腎上腺素,她感覺到汗順著鬢角淌到脖子裏。抬眼看正在插管的祁宇宙,見他點了下頭,深吸了口氣,才準備紮下去,韋天舒正好踱步過來,“哎,這個不用了……”然後又看了眼她,跟祁宇宙對了個眼色,複又點了點頭,“哦,繼續吧。”
  那一絲疑惑在葉春萌心裏不過打了個轉兒就被十足的緊張趕走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即將下針的那方圓不過幾毫米的位置,再次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所有要領,將針頭紮進去。
  針頭碰到皮膚的那一瞬間,她的周身傳過一陣顫栗,然而頭腦中強烈的‘按照要領做’的意識壓過了這陣顫栗,她推針頭的手並沒有停頓。進針,回血,徐徐將藥物推進,不過幾秒鍾的時間,而這幾秒鍾裏,葉春萌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隻有自己,注射器,和目所能及的,傷者的這部分身體。
  將注射器推到底之後,葉春萌長吸了口氣,手輕輕地抖著,心中有一種奇妙的興奮和期待,她叫了一聲‘祁老師’朝祁宇宙望過去,卻見他正在拔掉連在這個傷者身體與監視儀器之間的那些管子和線,韋天舒正看著表對祁宇宙宣布,
  患者死亡。
  時間,因這一句話而驟然停頓。她手裏的注射器啪地掉在地上砸碎了,自己,再也不能動彈。
  韋天舒跟手術室講完了掛上電話,周明從樓上下來了,身上還穿著手術室的短褂,白大衣隻係了兩個扣子。
  “你這兒怎麽著? ”
  “還成。轉二醫腦科醫院倆,骨科接走倆,心內接走倆。哦,有一個過去了。” 韋天舒簡短交代,衝外麵護士喊,“常寧的家屬來了麽?”
  “警察剛查著,打通電話了,應該正趕過來。” 護士瞥了眼已經被白布蓋上的屍體,不忍地搖頭,“才19,造孽啊。爹媽來了還不疼死。”
  “祁宇宙你趕緊的,把檢測儀器拆下來,這個先移出去,把外麵那個心律不齊的趕緊換進來。---周明,我這兒你甭管了,找地兒歇會兒去,待會骨科那邊的,還得叫你。” 韋天舒說著,回頭瞧見葉春萌還望著屍體發呆,一邊摘手套一邊兒說道,“沒你的事兒。你做心內注射之前我本來就要宣布死亡了,看見你已經準備好了,想著這樣讓你經曆一次是難得的機會。嗯,不錯,做得相當不錯。”
  周明走過來將蓋屍體的白單子掀起一個角看了看死者的臉,又將單子蓋上,問韋天舒,“過去的就這一個吧?”
  “就這一個?!” 葉春萌忽然爆發似的喊了一聲,眼淚也迸了出來,“你們,你們說起個人來,怎麽就……這是條命,早上還,好好兒的,剛才還,活的……”她說著,方才搶救時候並沒太注意,而就在護士蒙單子之前瞥見的那張年輕的臉,此時卻突然特別清楚地晃在她的眼前。以及,身上的那些鮮血和汙物。她忽然覺得頭暈目眩,一陣惡心直撞喉嚨口。
  周明愣了一下,這會兒他身邊床上正做閉式引流的病人哭喊肚子疼,說內髒撞壞了;主治醫劉征說我查過一遍,應該腹部髒器沒事,周明要過來這病人的血生化和B超單子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做了一遍腹部觸診,對病人說道,“肝脾沒問題,肚子疼可能是你肺部損傷的感覺,或者緊張引起的痙攣。不排除小腸有點傷,不重,你放心,等肺部問題處理了,再做腹部的仔細檢查。一步步來,咱們先處理最要命的。” 他直起身把手裏單子交給護士,看見葉春萌還臉色煞白地站著,皺眉道,“這怎麽了?”
  “嗨,那個過去的。” 韋天舒說著,手裏沒停了給個病人插管,“我瞧著她比那倆強不少,尤其穩,帶進來練練,剛才正好有機會,等於讓她在屍體上作了個心內注射。---那學生,頭一回是不是?以後就習慣了。當大夫這是常事兒啊。別站這兒使勁想了,再想就該魔障了。去,要手術的這個病人家屬在外麵,去跟骨科小張一起給家屬交待簽字去。”
  葉春萌木然地點頭,有些恍惚地跟在張衛身後走出了急救室。
  臨出去之前,祁宇宙特地在她耳邊低聲說,“這也是機緣巧合,難得讓學生能經曆一次。你剛才做得真不錯。很少有人能在那麽緊張情況下,把第一次做得這麽規範。”
  機緣巧合?
  這四個字如一把刀子,在她心裏刻下一道血痕。那是一條命。也許1個小時前還在跟朋友狂歡,跳舞,而一個小時之後,就躺在了這裏。她‘難得’地經曆了,自己的第一個急救病人,在自己拔出針頭的一瞬間被宣布死亡;而非她想象過渴望過那麽多次的,從死亡線上,用自己的手,將一個逼近死亡的人,拉回到生的一邊來。
  她覺得胸口悶脹,一陣陣的惡心,走到等待手術的病人家屬跟前時候,腦子還是蒙的,張衛已經開始一項項跟病人解釋,有可能出現的並發症,輸血存在的問題,解釋了一整遍之後,病人家屬捏著那摞紙哆嗦,抬頭望著張衛,
  “怎麽這麽多可能? 你們是不是推脫責任? 我不簽,你們推脫責任,我不簽字。”
  “手術過程是一個未知的過程,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 張衛解釋,“但是也都有個可能性的多少,這裏……”
  張衛反複地解釋,病人家屬卻越來越憤怒,聲音越來越高;這會兒,急救室的門開了,白布蒙著的屍體被推出來靠在牆邊,同時一個一直在樓道裏的,心律不齊的病人被送進去。
  “常寧家屬,常寧家屬來了麽?” 護士長喊。
  “寧寧,寧寧!” 被攔在分診廳的人群中,一對中年夫婦衝過來,女人四處張望,“哪呢,我兒子在哪?”
  “您是常寧媽媽?” 護士神色尷尬而不忍,終於握住女人的手低聲說,“您孩子,經全力搶救無效……”
  “什麽?” 女人呆愣地望著她,“你說什麽?”
  護士長指了指停在旁邊的蓋著白布的屍體。
  女人放開護士長的手,不斷地搖著頭,小聲地,喃喃地道,“胡說,不會,不可能的,胡說。” 她慢慢地走過去,慢慢地掀開單子,然後,沒有任何聲響地,軟倒在了地上。
  男人原本茫然地呆立著,這會兒猛地撲過去,一手攬著妻子,一手抓著兒子垂下輪床的胳膊,跪在地上,仰著脖子,朝著急救室大聲地喊,“大夫,您再救救吧! 您在救救吧。他才19,他還沒滿19,月底才過生日啊! 他哪能死啊? 您把我命拿去,再救救我兒子吧!”
  護士長過去掐女人的人中,按著手腕處測脈搏,看見葉春萌在不遠處呆站著,喊她過來幫忙。
  葉春萌有些恍惚地走過來,單膝跪在地上,戴上聽診器,去聽女人的心跳,這時她睜開眼睛,突然抓著葉春萌的手,“為什麽不救我兒子,你們當大夫的,為什麽不救我兒子?”
  葉春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們沒救我兒子對不對,你們這些混蛋,沒天良的東西,為什麽不救我兒子啊!”
  葉春萌被她搖捍著,卻完全沒力氣---或者說不想掙脫。女人尖叫之後又哭著軟語地說,“你再救救我兒子好麽? 你再救救,他能活的。”
  葉春萌想說點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聲來,她的頭越來越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而模糊。直到祁宇宙從急救室出來,將她拉了起來,擋在身後;跟張衛談話的家屬,已經被周明接了過去。那方才憤恨質問祁宇宙的家屬,這時一臉可憐地望著周明,拚命想往他兜裏塞什麽,抓著他袖子說,
  “您是主刀對吧? 您收著,別嫌少,我這就去提錢! 立刻就去。我媽有點心髒病,肝也不好,您千萬仔細點兒,我這就去提錢!”
  “您母親心髒和肝的狀況我們已經做基本檢查了。” 周明把他的手輕輕推開,
  “這是骨科手術,我是腹部外科醫生。要給您母親作手術的主刀醫生已經在手術室準備了。您不簽字,手術就沒法進行,多耽誤,就多增加感染可能性。”
  “都是你們說了算!” 家屬終於悲憤地喊了一聲,周明示意張衛將手術同意書遞過去。家屬哆哆嗦嗦地簽了字。張衛抹了抹頭上的汗,待家屬都簽完了,查對過之後,趕緊小跑上樓準備進手術室參加這個手術。
  祁宇宙已經給死者的媽媽作完了基本檢查,抬頭對周明道,“問題不大,悲傷過度。”
  “扶她到長凳那邊休息。” 周明一邊朝分診台走一邊說道,“下邊兒沒什麽咱們的事兒了。上麵還有一台咱們的手術,你跟我上去。你先做準備,我這就過來。”
  祁宇宙想要把死者的母親扶到長凳上,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向前衝了兩步,撲到兒子身上,“你們為什麽不救我兒子! 他送到醫院了,你們怎麽能讓他死! 你們不是醫生,你們是屠戶,屠戶!”
  這突然喪失了19歲兒子的母親,一臉的絕望,真正的絕望。
  葉春萌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反複盤旋的,隻有那聲病人死亡,和這母親的控訴,屠戶。
  她下意識地後退,靠在牆上,很想離這一切越遠越好。
  屠戶。
  我們沒有盡力麽?
  我們盡力了。所有人。我眼睜睜地看著的,我們盡了全力。我每天,滿腦子裏轉的,都是這些疾病,創傷;我放下那些美麗的畫,那些優雅的文字好久了,更別說漂亮的裝扮。我心甘情願在這樣血淋淋的世界裏流連。我以為我可以將你們,送回到開著鮮花兒的世界中去,我隻要你的一個微笑而已。
  可是,誰的雙手,擋得住死亡和傷痛的腳步? 於是,我是屠戶。原來,我是屠戶。
  她覺得頭越來越暈,惡心,想吐。剛才雪地裏穿著毛衣走了10多分鍾到醫院,她已經不斷地打噴嚏,且覺得後背發涼。她想請個假,她看見周明又從分診台折回來了,想開口跟他請假,他卻正在打電話,
  “老陳,你手裏這台產婦闌尾怎麽樣? 沒問題吧? 嗯,跟病人說,她丈夫在骨科,正在手術,沒有生命危險--啊,也沒有頸椎嚴重損傷。讓她放心。”
  周明放下電話,葉春萌才想請假,周明已經快步地從她身邊走過去,邊走邊說,跟我上下一台手術。
  被陳曦稱為白骨精的白曉菁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會在某個聖誕夜,被迫使出渾身解數地哄個6歲的娃娃睡覺,更加沒想到的是,因為這倒黴的一晚上,居然會從此變成了‘愛心天使’而被通報全院表揚。
  聖誕節當天的早查房之後,外科全科開會,總結前一天晚上對突發大型交通事故的搶救工作。周明和程學文各自把自己手術病人的情況講了,韋天舒從一開始就以保持身體正直的高難度睡姿酣睡,等輪到講樓下急診跟各科協調部分,李宗德叫到他名字時候,韋天舒眼睛也沒睜聲音洪亮地回了句,“同誌們都辛苦了。”坐在他正對麵兒的祁宇宙低聲道,“首長您更辛苦。”周圍一片醒著的人都樂了,韋天舒也徹底醒過來,眼見李宗德正7分惱火三分無奈地瞪著他,咧嘴呲牙衝老頭兒樂了樂,左右瞧瞧,一本正經地道,“同學們也很辛苦。昨天咱科全科值班大夫護士,不值班趕回來的大夫護士,全體同學,在西方主神的生日夜,麵對形勢嚴峻的特大車禍,共同譜寫了一曲社會主義國家救死扶傷的英雄讚歌。”
  笑聲之中,李宗德頓了頓手裏泡茶的大玻璃瓶子,“我讓你給中宣部做報告哪?”
  韋天舒依舊笑嘻嘻地,“這麽大交通事故搶救,到時候院辦,校辦,XX報,YY報,您都得給他們交報告,我不是替您總結麽,”他嬉皮笑臉地說著,眼見老頭兒的眼睛瞪圓了馬上就要發作,韋天舒攤手道,“昨兒沒什麽大岔子,問題呢還是那些,節假日夜間急診,輔助科室應急反應不夠;分診台護士判斷不準,造成一定的接診混亂耽誤時間;搶救室急救設備不夠,不能應對大規模搶救的需要;需要跟兄弟醫院以及其他係統的專科醫院協調,叫會診與轉病人還是得扯嘴皮子……”
  “得了,老調重彈就不必了。”李宗德皺著眉頭擺擺手,想了想,問道,“院辦早上說,昨天有個學生跟死者家屬去亂說話,人家現在在鬧呢,說了一線大夫不能隨便講話,更別說學生了。這是哪個學生,這麽沒頭沒腦地怎麽回事?”
  下麵安靜了一下,除了白曉菁完全不理外界塵俗地目視前方半閉著眼睛用索尼遙控超薄隨身聽聽交響樂,陳曦睡得已經靠在李波身上,口水打濕了他白大衣的袖子之外,幾個昨天參加了急救的住院醫和學生互相疑惑地用眼神打量。昨天大家各自忙得暈頭轉向,並沒太注意別人幹了什麽。
  “我還不太清楚怎麽回事。不過這批學生第一次經曆這種搶救。”周明說道,“從搶救的過程,表現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至於跟患者家屬交流的技巧,不可能那麽圓滑。”
  “這種跟病人交流的技巧,”李宗德運了口氣說道,“跟搶救一樣重要,一進科,就已經三令五申,反複強調----你們,昨天誰後來跑去看那個搶救無效死亡的傷者了?待會兒到辦公室找我!”
  正說著,有人敲會議室的門,李宗德喊了聲進來,院辦公室副主任推開門進來了,一臉平時罕見的笑容,手裏還提著麵鮮紅繡金字的錦旗。他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是30多歲年紀,男人還抱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辦公室主任嘩地將錦旗一展,那上麵的八個大字就清清楚楚地在滿屋子的大夫眼前,
  愛心,耐心,天使之心。
  下麵一行小字,敬贈第一醫院普通外科白曉菁同學及全體白衣天使。
  李宗德和其他的大夫愣怔的當兒,那個被男人抱著的小男孩忽然衝著某個方向喊了聲“姐姐”,嫩生生的童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落在正半閉著眼睛聽音樂的白曉菁身上。
  那一分鍾白曉菁正在聽胡桃夾子,音量開得很大,她正幻想著自己穿著舞裙在台上舞蹈,身體和音樂的旋律完美地融合,情緒已經和故事合二為一,台下觀眾的目光當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是,那些目光隻能停留在她的意識之外……目光?白曉菁的第n感感到了目光,第n+1感讓她抬起頭……就在她已經被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打擾,走出胡桃夾子的這一瞬間,脖子已經被一雙手臂緊緊摟住,接著就是臉頰上帶著響兒的一個吻;白曉菁在驚怒之中正看清楚了來人的臉,一句“你怎麽又來了”及時地卡在喉嚨裏,換之以近乎流淚的苦笑。
  這個她長到這麽大遇到的唯一一個能折磨她的魔星,陰魂不散地又出現了。
  “看,姐姐我說話算話。”魔星鄭重地望她手裏塞了個硬硬的東西---一個模型,星球大戰裏麵的飛船模型,“送給你。”
  說得鄭重,豪氣幹雲地。豪氣幹雲中也帶著一絲絲的不舍得,這一絲絲不舍,居然讓白曉菁感動了一下,於是,她衝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呃,我的上帝。”
  不遠處的陳曦,眯縫著眼睛仔細地把拿在院辦公室主任手裏錦旗上的字仔細地看了三遍,盯著白曉菁三個字發了幾秒鍾的呆之後,再轉回來到白曉菁身上,就看到了那個微笑---有點兒尷尬,有點兒害羞,有很多的開心,以及更多的溫柔。
  這個笑容使得白曉菁以有別於白骨精的形象在陳曦的記憶中鮮活地存留了下來,其鮮活的程度並不亞於白骨精尖叫著導致她打翻了就要入嘴的油爆裏脊。
  很多年以後,當白曉菁作為中國的兒科醫生參加一個國際兒科研討會,跟參加營養學部分的陳曦碰巧在大廳碰到的時候,陳曦在三分鍾之內提到了這個聖誕節。她瞧著白曉菁笑嘻嘻地說,也許真有上帝,每年過生日下來普度世人若幹。我很懷疑那個小東西是不是我主耶穌化身來點化你做個白衣天使的。
  很多年後的白曉菁輕輕聳了聳肩膀,以30度角望著大廳的天花板某處,臉上還是帶著那麽點兒淡淡的不屑。
  “我主耶穌太看得起我了----在我身上花了大半個生日夜,那年普度的人肯定比往年要少。”
  這個後來被陳曦和白曉菁稱為耶穌轉世的小男孩,在那個聖誕夜裏,是送到醫院的傷者中的一個。父母當時都在天津,隻有一個阿姨帶著他。本來是因為拗不過他,帶他出來買玩具,結果坐在計程車裏就趕上了車禍。阿姨的手臂骨折,進手術室之前根每一個護士說拜托您看一眼那孩子,爹媽不在,我可別把孩子弄丟了啊。
  孩子哭聲嘹亮,身上沾著不少的血跡。然而在簡短的檢查之後,韋天舒斷定他除了手臂上的擦傷之外,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於是連打電話叫兒科都省了,眼睛餘光掃見白曉菁動作生疏緩慢地給一個傷員剛剛清理了傷口,便喊了句,
  “那個女生,照看這孩子。”
  白曉菁愣了一愣,“我?看孩子?”
  “照看車禍後表麵沒有傷害的孩子,對一個醫生而言,那就是要把種種可能放在腦子裏,嚴密觀察有無特殊情況。”韋天舒瞧了瞧她,“並不是讓你當保姆----當然,可能你得先當好一保姆。”韋天舒說這話的時候樂了,很難說他樂得有沒有一點幸災樂禍。韋天舒說完就喊葉春萌進去搶救室了,白曉菁鬱悶地瞧著依然在抹眼淚兒的小孩。
  白曉菁不傻。很明白自己今天的任務其實就是當這孩子的保姆了---- 因為進搶救室還夠不上格,繼續在樓道裏一個一個地處理泥水雪水血汙的傷口,沒有劉誌光那個永遠也不會被枯燥消耗掉的耐心。
  可是她從來不喜歡小孩,尤其是吵鬧的和哭著的,3歲的小表妹來家住的一周,簡直是她的噩夢。
  再不喜歡,也已經沒有臨陣脫逃的機會了,白曉菁鼓了幾次勇氣,修正了幾次表情,終於向小家夥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腦袋,笑著問,
  “小弟弟,你還有哪裏不舒服麽?”
  小孩淚眼婆娑地瞧著她,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
  繼續搖頭。
  “那就好。”白曉菁出了口氣---固然知道不過是做個保姆,但是穿著白大褂當保姆,又給韋天舒危言聳聽了一下,她還是有些許的緊張。才放下心,突然又想到這是小孩子,小孩子也許會弄不清自己的感覺,小孩子的哭鬧也許就表示了身體的不舒服,於是,她重新又在緊張起來,再次加固笑容,
  “沒有不舒服,那為什麽哭啊?”
  小男孩嘴巴一撇,“害怕啊。”
  “怕什麽呀?”白曉菁蹲在他跟前,拿酒精棉紗將他肮髒的小手擦幹淨,又習慣性地兜裏掏出一管護膚油給他塗在手背上,邊塗邊說,“車禍已經過去了,沒事了,你安全了。”
  “很可怕啊。”他說著,更多的眼淚流了出來,像是要說服她似的大聲說,“就是很可怕,很可怕。”
  白曉菁撓撓頭,想想一個5,6歲孩子身經車禍,心裏陰影難以一時去除也是正常,便努力地壓下心中已經抬頭的煩躁,握著小孩的手道,“知道知道,剛才很嚇人……”
  “外星人很快就要來了。”小男孩盯著她的眼睛,嚴肅而恐懼地說。
  “外……星人?”白曉菁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下。
  “他們剛才襲擊了我們的飛船。”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是先頭部隊的指揮官在跟總指揮報告工作,“一會兒就會來大的襲擊的。”
  白曉菁覺得額頭已經在冒汗,保持一個笑容,已經變得相當困難。
  “你也害怕了姐姐。”小男孩拉著她的手,“我也好怕啊,不過我們要準備戰鬥啦。”
  “噢,準備戰鬥。”白曉菁苦笑著問,“那麽我們怎麽戰鬥?”
  “讓小悟空和擎天柱準備。”小男孩嚴肅地說,“這是個大任務。可以讓可賽一號也來麽?”
  白曉菁愣怔了足足有2分鍾。
  好在她也看動畫片----饒是如此,她還是仔細回憶了一下有關腦震蕩的症狀。
  “讓他們準備---不過,告訴姐姐,你頭疼麽?”
  小男孩堅定地搖頭。
  “那麽,惡心,想吐不?”
  “姐姐!”他抓著她的手使勁搖,“讓小悟空他們趕緊準備,外星人馬上就來了!”
  “噢。”白曉菁又摸了摸他的額頭,“那麽你說,要讓黑貓警長,蘭爸爸,一休和小叮當也做準備麽?”
  “也許吧?”小男孩含糊了一下。
  白曉菁突然覺得好笑,努力忍著笑說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們有多厲害?”
  小男孩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含糊地說,“我好像沒看到他們。”
  白曉菁有點得意,揚著下巴道,“他們都很厲害。好了,你現在不用害怕了,他們會對付外星人。走,我帶你先找個最安全的地方睡一會兒。”
  她說著就想把小家夥抱起來,帶到值班室放到床上哄睡著了,自己這任務也就完成。白曉菁的心裏忍不住有些小得意,聰明人就是做什麽都不費勁,這保姆,確實也不難當嘛!白曉菁有些沾沾自喜。
  當白曉菁的手碰到小家夥的時候,他似乎腦子裏在努力地在掙紮著。
  “我還是決定去參加戰鬥!” 小家夥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姐姐你去睡吧,我們會保護好你的!你去睡覺,我去巡邏啦!”
  不理會白曉菁不能致信的表情,跳下地,真做出了個偵探的派頭,朝門口走了過去。
  白曉菁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碰巧接手了個難纏的小魔頭之後,就成了天使?
  坦白說,沒有把他丟出去,隻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另外一個倒黴鬼。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將個6歲孩子丟在混亂的急診樓道。她曾想把他鎖到值班室不管,臨到要鎖門,突然又想起韋天舒說的,自己有責任‘嚴密觀察他的情況’ 。萬一,這孩子有顱腦損傷怎麽辦? 萬一,他有內髒有緩慢出血呢? 平時看的那些美國醫療片中最極端的例子這會兒都湧到她眼前。白曉菁從來沒想做個天使,可也並不想因為疏失跟醫療事故掛鉤,稱為‘魔鬼’。
  於是,白曉菁隻好7分無奈3分好笑地跟著他幻想外星人攻擊地球,幻想所有動畫人物大串連地對抗外星人。她許多次煩了,板起臉來意欲嗬斥,小男孩卻強悍地並不理會她的臉色,執著地將她當成緊急時刻唯一的戰友來商討保衛地球的大計劃。所有旁的人,不管經過的護士大夫,病人家屬,清潔阿姨,都被他作為可能是外星人的嫌疑分子而密切觀察。
  白曉菁不能不承認,生平頭一次被一個這麽小的小孩信賴喜歡,很有些隱隱的得意,不過這點兒得意也還不足夠讓自己忍受這小東西奇思怪想的餿主意的折磨----被抓著東奔西跑,被迫地挖空腦袋編故事應對他的思路,甚至當有‘可疑’ 人經過的時候拽著她隱蔽。
  但是,在無數次幾乎崩潰又幾乎笑破了肚子,憤恨小魔頭可惡和發覺他實在好玩的同時,她確實當了個相當合格的保姆。最終,小東西累極了,口中喃喃地叨念著,終於靠在她懷裏睡著。白曉菁幾乎熱淚長流,認真地覺得睡著的小孩,不呱噪的小孩,實在是天下最可愛的生物,於是,她把他摟緊了,發自心底地笑了出來。
  這分安靜太得來不易,於是這個笑容就持續良久,直到她也迷糊著睡著。
  小男孩的父母無限擔心焦急地在後半夜從天津趕到時候,就見那淘氣得讓3個保姆辭職,被幼兒園阿姨稱為猴王轉世的兒子安穩而踏實地睡在個穿白大衣的女孩子懷裏,而這個女孩的臉上,帶著那樣溫和的笑容。
  白衣天使。
  孩子的父母並沒有故意煽情或者誇張,他們在那一刻確實熱淚盈眶,一下子衝進腦袋的,就是這四個字。
  白曉菁不理解這種感情。後來被通報表揚,依舊不大理解,等到被辦公室主任敦促著寫感想時候,簡直就憤怒了,覺得這孩子爸媽跟醫院,簡直都是神經病,一幫莫明其妙的神經病。
  唯獨,某種從前沒有過的,此時也形容不出的滿足和歡喜,卻從此之後,長久地留駐在了她心裏。
  當白曉菁一臉不自在地被小男孩熱情地摟著,小男孩的父母感恩地簇擁著,跟辦公室主任一人拽著錦旗一邊兒被拍照的時候,葉春萌正裹緊了棉被,瞧著宿舍房頂發愣。滿腦子隻是一個問題,以後,我該做什麽呢?
  她在發燒---應該說昨晚就開始了,上最後一台手術已經是夜裏2點,手術中,她就開始發冷,牙齒都有些打戰,身上如同浸在冰水之中,臉頰卻在發熱。她很想喝口熱水,吃兩片藥,然後鑽進被窩裏睡上一覺;可是眼前沒有熱水和棉被,隻有嚴重創傷腹腔被打開的病人;她在這病人跟前,隻能是穿著手術袍,手握手術刀的醫生。
  上手術之前她想請假,卻沒說出口;她不想在這麽緊張的一場搶救中,嬌滴滴地退走,尤其是在曾經蔑視過自己的人跟前。
  已經作為手術醫生中的一個了---尤其是這人手缺乏,人員已經精簡到不能精簡的急診手術,她更已經沒有了請假的選擇。
  葉春萌努力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縱然隻是拉鉤,打幾個簡單的結,剪線,而去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冷,以及隨後而來的發熱。深呼吸,不去想冷,更不能讓自己發抖----發抖經常是個正反饋,你容許它抖,它就抖得越發地厲害。隻允許自己看著血管,器官;隻注意線結,刀剪,和主刀的周明偶爾給她的一個指示,以及助手祁宇宙所需要的配合。
  她不太清楚這台手術究竟做了多長時間,眼看著祁宇宙給病人關腹,打完了最後一個結,她幾乎覺得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就想躺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來。
  他們都在說話,周明好像在誇他們不錯,隱約中是‘今天晚上都挺有出息’ ,祁宇宙也許答了什麽,周圍麻醉師跟器械護士都樂了,他們商議著到哪兒去吃飯,累了一晚上,要吃兩倍的量補充;她卻完全沒有任何餓的感覺,隻覺得冷,隻想去喝口熱水倒下睡覺。她摘下口罩,準備走出去時候,聽見周明喊她,她站住回頭,周明和祁宇宙同時問,
  “你怎麽了? 是不是病了?”
  葉春萌並不知道當時自己的臉已經燒得通紅,嘴唇幹起了皮,聽他們問,愣怔地瞧著他們。
  “趕緊回去睡覺。” 周明對她說,“明天你休息不用來了。祁宇宙,我去跟病人家屬談,你現在趕緊送她回去宿舍去。”
  周明說完跟祁宇宙一起把病人過了床,自己跟著輪床出去了,祁宇宙在門口等葉春萌,她卻衝他搖頭,“不用你送,我去值班室睡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
  “你沒事吧?” 祁宇宙略微有點擔心,見她木著臉,倒不好堅持了。葉春萌是個漂亮姑娘,對漂亮姑娘過於關懷,難免讓姑娘懷疑自己的居心。於是,囑咐她自己當心之後,祁宇宙走了。
  葉春萌本來真的想在值班室睡到天亮了回宿舍去歇一整天發汗,隻是,電梯到了一層,門打開,她看見急診樓道裏靠牆的臨時輪床的那一瞬間,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幾小時前。被一場手術從急診搶救中拽走的情緒,突然間又回來了。
  急救,自己第一次參與的急救;心內注射,自己第一次這樣關鍵而有難度的操作;老師說作得相當不錯,可是……病人死了。19歲的病人。
  葉春萌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沒有向左拐去值班室睡覺,而是反方向地走回急診,走回急救室門口,看見了依舊停在那裏的,那19歲男孩的屍體。
  這裏已經不似方才的忙亂,絕大部分傷者已經被相應的各科室轉走,隻有幾個傷勢不重的,和其他來看急診的病人,躺著輸液觀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兒和消毒水,碘伏,酒精混合的味道,很安靜,隻有睡著了的病人和家屬輕微的鼾聲,檢測設備的聲響。
  在這樣的安靜中,那男孩媽媽的嗚咽中喃喃的絮叨,就格外清晰。斷斷續續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又不全是,像是在哭,又好像根本沒有哭的氣力。
  她坐在地上,攥著兒子垂下來的手。她丈夫一動不動地躺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大睜著眼睛,望著不可知的地方。
  葉春萌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走過去,也許她隻想勸這個媽媽不要坐在這裏,地上太冷了,也許她隻想跟她說保重身體,也許……隻是,當她走到這個媽媽跟前,看見了她的臉,看見了被她緊緊攥著的那隻手,她的眼淚就不能控製地淌了下來,所有也許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說出口的,是一句,‘對不起’ 。
  這個媽媽呆怔地瞧著她。側著頭,輕輕重複了一遍她說的話----對不起。
  葉春萌心中抽痛,更多的眼淚淌下來。
  “是你。” 那媽媽緩緩地站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是你,你是我兒子的醫生對不對?是你。”
  葉春萌後退一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望著她的眼神,心裏忽然怕了起來,很想跑走,腿一軟,自己一個踉蹌,肩膀卻已經被她抓在手裏,
  “是你,你說話,是不是你? 我求你再救救我兒子,你不救! 他死了,你為什麽不肯再救救他!” 她的聲音嘶啞,說得很慢,她搖撼她肩膀的手沒什麽力氣,可是在這樣一雙眼睛的瞪視之下,葉春萌卻完全不能掙開,隻能盡力向後縮著,哆嗦著,語無倫次地說道,“不是,不是。當時他……他已經死了,救不過來了。他,他,我給他做心內注射時候,我不知道他死了,可是他已經,當時他已經死了。”
  “胡說,胡說!” 那母親的頭發披散著,眼睛血紅,“你騙人。你為什麽說對不起,你沒有好好救我兒子,你使他死了! 你該救活他,他已經被送到醫院了,送來的時候是活著,他卻死了!”
  葉春萌喉頭哽住,說不出話,頭劇烈地痛,完全難以理清思維,隻能拚命地搖頭。
  “心內注射! 讓你這麽年輕的小姑娘給我兒子做心內注射!” 那個父親這時也已經扶著牆過來,衝她吼著,“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我兒子為什麽會死,因為我們當時沒趕來,你們以為他沒人管! 別人肯定都塞了錢給你們,我兒子沒人塞錢給你們,他躺在那裏,沒人管! 就讓你這樣的小年輕來練手藝! 就這樣害死了我兒子,你們這些黑心的東西,就這樣害死了我兒子!”
  葉春萌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連搖頭的力氣也已經沒有了,隻聽得見那母親在哭,父親在喊,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推搡著,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地喊,我怎麽會害死他? 不是,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值班護士什麽時候來的,在跟他們說些什麽;李波什麽時候出現的,又是怎麽把她拉開,給她裹上自己的羽絨服,把她拽到值班室……她統統沒有清晰的印象了,隻記得自己坐在值班室的床沿上,李波把一杯溫水遞到她手裏時候,她大睜著眼睛望著他,問他,“為什麽當醫生?”
  “啊?” 李波呆了一呆,沒能回答。
  “為什麽要當醫生?” 她接著問,“費盡辛苦還是要麵對死亡,不能讓別人,也不能讓自己滿意?”
  “小葉,你不能想這麽多。” 李波想握著她手,碰到她的時候,她向後躲了躲,他便將手縮回去,從旁邊拉把椅子坐下,“我們隻能治一些現在科學能治療的疾病,但是不是總能救命。小葉,這是你第一次,我們第一次時候,也都這麽難受,以後……”
  “以後?” 葉春萌輕輕地問,抱住自己的肩膀,“你說今天是第一次。以後還要時常地如此,無能為力,對自己懷疑,被自己費盡力氣也救不活的病人家屬痛斥為屠夫。你說,做醫生就要對這些麻木? 就是不能有心,不能有感情,就是要冷靜而冷血地做那些操作,就是像說下課了一樣,宣布病人的死亡? 這就是醫生的生活?”
  “小葉,也不是這樣。” 李波努力地想這話該如何說,無奈麵對著她的時候,原本就不算強的語言能力更是丟掉了一大半,思維能力也跟著銳減。想了半天想不出個鏗鏘有力的道理來給她以奮發向上的鼓勵,猶豫了半天,隻是歎了口氣道,
  “你先喝點水,嘴角都快裂了。然後我送你回去睡覺。你肯定燒到了38度以上。”
  “謝謝你。”葉春萌輕輕地說,把手裏的水喝了半杯,身上的冷已經都過去了,現在每一個毛孔都開始發熱,渾身輕飄飄地,好像沒有一點兒重量;胸腔裏更是輕飄飄的,似乎整個兒空了,原先的許多東西,倏忽間丟失。
  淩晨5點。下了近一夜的雪已經停了,地上的積雪已經很厚,樹枝都被雪壓彎,偶爾風過,撲簌簌地再抖落下一片雪花。葉春萌坐在李波自行車的後座上,他推著車往她宿舍走著,偶爾找句話跟她說。她並沒聽進去他究竟說了些什麽,滿腦子隻盤旋著一個問題,學醫的人,假如不幹臨床,究竟能做什麽呢?
  “這次搶救,我們各個科室緊密配合,充分表現出了一個三級甲等醫院應有的水平,應急能力接受了考驗,在整個搶救中,同誌們以病人為先,以救死扶傷為己任,表現出來很強的責任感和過硬的專業水平,受到各個方麵的好評,今天早上的晨報就以大篇幅報道昨天的急救。同誌們為醫院,甚至為醫療行業的同行,贏得了榮譽。這次湧現出來的像白曉菁同學這樣特別突出的先進典型,先進事跡,我建議要通報表揚,”院辦公室主任葛偉以標準會議報告格式做著24日夜的搶救過程總結,說到此處,卻頓了一頓,環顧一下四周,用手指敲打著桌麵說道,“但是,與此同時,個別製造出不和諧聲音,給醫院名譽帶來損害,引致醫患之間不必要的矛盾的,也不能忽略,一定要嚴肅批評教育,杜絕這種現象的發生。”
  “誰製造不和諧聲音了?” 韋天舒往椅子背上一靠,“有人在急救過程中草菅人命,敲詐勒索,跟救死扶傷的主旋律不合麽?還是說就這份兒跟咱醫院沒有良好關係的報紙,”他抓起桌麵上一份都市早報往桌子正中一丟,“跟其他報紙的正麵報道不和諧?”
  “報道也不是無風起浪。”葛偉一拍桌子,“人家家屬在鬧,給記者看見了,問了,寫了,這麽登出來,影響非常差。給整個搶救工作抹黑。”
  “鬧什麽?搶救疏失?如果有質疑而且不能協調,就隻能走程序來專家組調查。又不是第一次了。”韋天舒無所謂地道,“該解釋的已經都解釋清楚了,昨兒一遍今天早上一遍,家屬情緒沒走出來,不信,那也沒辦法,報紙樂意報道這樣基於揣測基礎上的‘新聞’,那也是人自由。人人都有一張嘴,記者更有一杆筆,要說啥寫啥,那是‘民主自由’,咱管不了。”
  “家屬為什麽認為我們沒有及時搶救傷員? 啊? 為什麽會認為我們收受了其他家屬在場的傷員的賄賂,所以在搶救秩序上有選擇? 啊?” 葛偉拿中指和食指的指節當當地敲著桌子,“說過多少次這個臨床醫生跟家屬交流的問題! 臨床醫生態度的問題! 偏不重視! 覺得是小事情! 現在鬧起來,有報紙引用死者家屬的話,說我們因為重傷員的家屬不在場而被忽略,造成傷員死亡! 今天一早來院辦采訪的其他報紙就有3撥! 多壞的影響? 一定得嚴辦。”
  “交流? 當時我要跟重傷,死亡傷者家屬都一一詳細交流,連帶安撫情緒,一準得多死幾個。” 韋天舒翻了翻眼睛,“其實我建議下次您們院辦公室的領導同誌們也都隨時待命。有緊急情況隨呼即來,我們負責搶救,您們及時交流,分工合作,各盡其責。”
  “你這什麽態度?” 葛偉的臉騰地脹紅,幾乎就要站起來,旁邊一直沒出聲的程學文趕緊欠過身去壓住他臂彎,“葛主任,您說的這個態度問題確實重要。好多矛盾是從醫患之間的誤會產生的。咱們也一直沒放鬆進行交流技巧的教育不是? 現在一麵兒在壁報宣傳欄加強宣傳,一麵兒也沒少在咱們自己大夫護士這裏強調重要性。” 程學文笑著慢條斯理地說道,“昨天的情況呢,我一直在樓上手術室到今天5點多才下來,但是也明白個大概齊。我覺得啊,不是說交流和態度不重要,可是第一,昨天是緊急情況,很久沒有遭遇的大型事故,所有能呼回來的大夫都呼回來,人手還是不夠,這種情況下隻能搶救為先,病人家屬的情緒其次;第二,就這個死亡的,當時小祁已經跟家屬交代了,但是年輕人,畢竟經驗少,也許就沒說太清楚,結果家屬心裏就存了疑問。到後來葉春萌的說話才會引起家屬誤會。這些,說到底一是家屬不能接受孩子死亡的現實,其次呢,在信任危機上。這病人對醫生醫院的信任危機,是多種因素造成的,肯定不是因為昨天小祁沒解釋明白,或者葉春萌的幾句話造成的。”
  “話沒有錯。”葛偉略微平靜了一下,“但是臨床醫生還是要在自身素質上找問題。這回,啊,我的意見就是這樣,優秀典型要表揚,出問題的就是要嚴肅批評教育。尤其那個跑去亂說話激惹了家屬,引發誤會的學生葉春萌! 我看就要通報批評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現象。”
  “葉春萌是我病區的,一向表現非常優秀,是這撥學生中最認真的之一。” 程學文皺眉苦笑,“隻是進科才一個月就參與這種搶救,沒有經驗也沒有心理準備。檢討是要做,我可以來做。也確實,我們已經習慣成自然,相對忽略了給學生進行對這個特殊崗位的心理建設……”
  “你們不要出了問題就先護犢子! 先避重就輕! 現在說的是無組織無紀律的問題,參與搶救就像上戰場,沒有組織紀律性怎麽行?” 退伍軍人出身的葛偉提到戰場倆字聲音都越發鏗鏘有力了,“學生如果沒有經驗,就不能隨便跟家屬亂說話。這是規矩,各個病區講過沒有? 講過了就得遵守! 不遵守就是違紀!”
  “一線大夫不跟家屬說話這隻是個大家心裏有數兒的規則,沒寫到行為規範裏去。” 韋天舒不屑地冷笑,“有這個規矩是因為現在越來越麻煩的信任危機。可是我們沒法堂而皇之的跟學生說,咱其實不廣為人民服務,有時候還真得站人民群眾對立麵兒。所以你們沒經驗不許亂說話,亂說話讓人抓小辮兒。”
  葛偉確實沒真正研究過住院醫生實習醫生的行為守則,這時候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吊二浪當的接著說道,
  “這裏潛規則不止這一個,比如說就是家屬抓著不放的這個實習生作心內注射。當時病人已經死亡,我明白著就是想讓學生練個手兒,而且為了讓她在有心理壓力情況下練手兒,沒先宣布死亡。咱沒法兒跟病人說特意知道是死人了,萬一失敗不會有損失了,所以我們來練個手。這話沒法這麽說,可是大家帶教學的都明白,不反複在實際情況下操作,不抓住這種難得機會操作,咱臨床大夫的基本功和心理素質不是在豬皮上能練出來的,更不是每天心懷為人民服務的高尚情操,把醫學生誓言臨起床前背上倆遍就能憑空提高的。”
  眼瞧著韋天舒囂張的態度,葛偉氣得手微微哆嗦,差點兒習慣性地喊出一句,
  “禁閉半天思過” 或者“去做100個俯臥撐!”
  葛偉是立過兩次軍功的軍人,卻因為始終沒能過了文化關,也因為輕度傷殘,無限悲痛遺憾地轉業。雖然從軍隊到地方已經4年,但是他還是習慣以及懷念綠色軍營整齊化一的簡單生活。被安排在醫院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上,是應了當時,國家關於醫院的領導位置要加強思想政治素質的方針政策,更是不舍得他轉業,卻無法改變新規定的領導,戰友,想方設法替他找的前途有保障的工作。這是他們的盛情,可是在這裏的這幾年,委實對於他是一種巨大的煎熬。
  他不喜歡這個工作,更不適應這個工作。他從頭到尾,就沒覺得自己跟這幫穿白大衣的人是一撥人過。
  葛偉出身農村,是真切地知道廣大沒權沒勢的人民群眾得個病是多麽痛苦,再趕上個不負責的大夫,又是多麽雪上加霜;葛偉尤其記得小時候看病時候,護士的嗬斥大夫的冷淡,原本窮門小戶,得個病不得不看得全家節衣縮食,再遭受這種待遇,還因為地位的不對等,隻能受著,那是打心眼兒裏的憤怒難過。
  被委派到這個職位上,起初,葛偉還真是認真存了要好好整頓整頓這醫德醫風的雄心壯誌的。隨著工作日久,漸次接觸的事兒多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件那麽簡單的問題,但,畢竟他沒幹過半天臨床,完全沒法站在他們那個角度去考慮問題,同時反感他們整天強調臨床工作的不容易。而且,他不喜歡這幫穿白大褂的,尤其看不慣他們那種屬於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除了說不出來的對‘學曆’ 倆字既仰慕又憤恨的複雜感覺之外,他是真討厭他們那種想說啥就說啥,對領導,對組織,對製度,缺乏應有的服從和尊重的態度。尤其受不了當工作中起了些衝突時候,他們臉上流露出來的----你是外行---的不屑一顧。於是,每每出了醫患糾紛,葛偉一方麵由於職責所在,必須要站在醫院的立場上盡力解決,而在心裏麵,總是一股沒來由的怨氣就放到了這幫總是惹麻煩的臨床大夫身上。
  尤其是這種表麵是護短,實質是回避關鍵問題的態度。
  尤其是這個無組織無紀律的典型,韋天舒。
  這次的急救,原則上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急救,葛偉明白,材料交上去,學校,甚至係統,都是會表揚獎勵的,隻是好端端的出了這麽個岔子,家屬鬧媒體煩,他左支右絀煩惱之餘,是憋足了一股勁要狠狠地抓個典型,以後都杜絕此類情況的發生的。本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後果都如此惡劣了,還有不嚴肅追責的道理? 沒想到先是大主任李宗德含糊地說了幾句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之後向主要負責急診搶救的韋天舒了解情況,他上來就是一句不覺得那學生有什麽錯兒。
  葛偉是真的火兒了。拿出醫院辦公室主任的職責,勒令昨天參與搶救的各科副主任以上醫生,但凡不上手術沒出門診的,全體過來開會討論,結果這些人或者壓根不坑聲,或者就是不痛不癢的說兩句,再或者是對目前的醫患關係大發牢騷,對媒體意見多多,更有人拿出臨床課室一貫對事務科室的隔閡來推堂,至於到了該學生目前所輪轉的普通外科,韋天舒一如既往地不合作之外,連從來配合工作的程學文,居然也是找足了理由護短。
  葛偉還真不明白了,就是個犯了錯誤惹了巨大麻煩的學生,抓出來嚴肅地批評一番----哪怕稍微矯枉過正一下,那不是為了加強印象,給她自己以及所有其他人敲個警鍾麽?
  葛偉環視周圍,除了各科負責教學的幾位副主任之外,自己的幾個下屬,從副主任到新分配來的應屆畢業生,居然一個個的成了悶嘴葫蘆,一聲不坑。他忽然有了種被孤立了的悲涼。可不是?即使自己的下屬,其實跟臨床科室的諸位,大都師出同門,畢業於這所醫學院,誰知道在他們心裏,是不是一樣根本沒有把自己這個‘老粗’ 上級當回事兒呢?
  自卑與自尊相混合所激發的憤怒在葛偉的胸腔中衝撞,他努力地壓製著這種憤怒,衝著主管教學的周明說道,“周大夫,你是管教學的,你怎麽說。”
  “當時的情況,在場的住院總大夫跟我們都講了。就是學生糾結在傷員死亡的情緒裏沒出來,根本沒有餘地考慮交流技巧。”周明抬起頭來,“麻煩,是惹了,這學生心理素質也確實不算好----要說錯,就這點兒錯。可這點兒錯,不是靠開大會通報批評改得了的,真通報批評拿來做壞典型了,她這錯兒恐怕一輩子都改不了了。這回家屬也鬧了報紙也登了,今後各病區也必然會繼續強調跟病人---尤其是搶救無效的病人家屬交流的重要性。至於說特地抓典型通報批評,我覺得一沒有必要,二沒有道理。”
  “笑話!” 葛偉的憤怒再也壓抑不住,“真荒唐。錯了就是錯了,還說不得了? 醫生還是嬌小姐? 什麽叫就是心理素質不好這點錯? 我就是要批評這個沒組織紀律的錯。”
  “醫生最大的組織紀律就是救死扶傷,葉春萌做得非常好,非但在急救中表現出色,即使是心理並不穩定,而且發高燒的情況下,也很好地完成了手術2助的所有工作。要是我下評語,我說她昨天非常稱職。” 周明瞧著葛偉,“這學生具備一個優秀的臨床醫生所最重要的許多素質,但不是所有素質。你沒法要求一個學生,在見習剛結束,實習才開始時候,具備所有優秀的臨床醫生必備的素質。見習實習,不光是學技術,心理素質交流技巧,都是慢慢培養的。”
  “批評和追責是教育的一部分。” 葛偉的臉已經板得像石頭。
  “從院辦這邊可以批評。也可以通報全院。” 周明點頭,“她一定程度的莽撞和思考不周,確實造成這些麻煩。不過從我們臨床教研組方麵,也有責任總結這次搶救,通報表揚表現最突出的同學。我們外科,認為葉春萌同學是表現最優秀的一個。”

  第九章 再多堅持一分鍾
  “到底該買多少麵粉?買哪種啊?”陳曦抓著張列了諸如白菜,大蔥,豬肉陷的紙,無可奈何地瞧著白曉菁。
  “差不多得了。”白曉菁不耐煩地皺眉頭,恨不能下一秒鍾就衝出這個空氣汙濁,擁擠雜亂的農貿市場,“新年包餃子不就個意思嗎?”
  陳曦沒言聲兒。
  要依她的意思,新年如果一定要吃餃子的話,不如到超市抓上20包速凍餃子,不同品牌,不同口味,就算沒有爹娘在家包的地道,一準兒也比這幫烏合之眾七手八腳捏揉擠按出來的,10個裏麵,下水之前2個漏油,下水之後5個散架的手工水餃要好吃。
  可是葉春萌把這新年全班同學一起包餃子煮餃子吃餃子,看得很重要,重要到了遠遠高於吃這件事情本身的意義。葉春萌說過,和麵甙皮兒往裏塞陷兒的時候,心裏特別溫馨,是那種屬於家的,安寧踏實的溫馨;離開家那麽遠來到這兒,最想念的就是這種感覺,每到過年過節,就特別想家;好在有這麽多一樣離開家在這裏的同學,一起讀書一起生活,有機會在過節時候一起動手準備火鍋材料包餃子,不管包成什麽形狀什麽口味,那種感覺特別快樂。在這個自己也許尚算客人的城市,這個班級就是‘家’ ,這些同學就是真正的‘家人’ 了。
  坦白說,作為打車20分鍾就到家,每周把髒衣服丟回家洗,背著一書包鹵雞腿燒牛肉麻辣小墨鬥魚回學校的陳曦,真不太有這份情懷,隻是既然葉春萌有,她得講義氣,固然極其不樂意參加班級活動,這活動也是要參加的。
  至於其他人,究竟有沒有這份情懷,陳曦有些懷疑。有應當也是有的,譬如葉春萌提出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支持,而且在她細心地考慮到同學們來自全國17個不同的省市自治區,東南西北口味不同,征求意見時候,幾乎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的喜好;隻是這熱情究竟有多高,是很難說的事兒,征求完意見之後到了要準備東西買東西收錢的時候,大家紛紛表示在家從來不做家務,從來不去菜市場,沒有概念,一切由籌劃者作主。待到籌劃者葉春萌仔細核算了,周圍自由市場超級市場幾乎轉個遍比較了價錢之後,買了東西收錢,總有人嘮叨還是買貴了,或者東西不地道,肉餡肥的太多,膩味;羊肉片不夠薄嫩,不如自己切;火鍋底料口味太單一;茼蒿菜不新鮮。
  葉春萌幾乎每年新年那幾天都會委屈地哭一場,可是到了開始煮上火鍋,下了料,和麵,拌陷開始,她就又把那點兒委屈丟一邊兒,而開始享受那種歡樂了。當陳曦小心眼兒地提醒她你瞧誰誰,和誰誰誰那個德性,幹活兒沒他們事兒,挑剔數第一,這又高興了;葉春萌還勸她,誰誰確實家裏困難,人得靠助學金生活呢,可不塊八毛的也得計較?誰誰誰她爸是特級廚師,吃飯就是挑,平時對食堂也老不滿意,瞧見菜不新鮮,說倆句就是條件反射嘛,別那麽計較。
  三年下來,葉春萌采辦東西也有了經驗,哪的肉片最嫩,哪的青菜最新鮮,買得多了,如何跟人討價還價,拿到個最好的價錢。
  今年,臨近新年,葉春萌像是被下了咒兒似的倒黴,感冒發燒不算,原本認真實習勤懇工作一心做個白衣天使的,居然就趕上了死者家屬鬧事媒體負麵報道,被院方認為是給醫院抹黑的罪魁禍首,2天之內先是教辦集合所有同學開會,表彰給醫院爭得榮譽的白曉菁同時批評因為亂說話,在家屬和公眾麵前造成惡劣影響的葉春萌;然後,又給叫到教辦與院辦輪番受教育。死者家屬到現在還在院辦鬧,居然一口咬定是她說的‘對不起死者,當時上級大夫去管別人了,隻有她一個人負責搶救死者’,雖然韋天舒說了,這種事兒不是第一次,咱沒有疏失,肯定能過去,就是惡心你一陣,並且安慰她說,就算你沒再過去跟他們說話,也保不齊他們一樣會鬧事;可是畢竟事兒是她惹的,當時不少人看見死者家屬拉扯著她一片混亂,如今院辦就是認定她是肇事者,不肯放鬆,不知道這事兒會折騰到何時算完。
  陳曦實在覺得老天簡直太不長眼了,欺負老實人到了窮凶極惡的地步;多虧在院辦批評的同時,外科全科例行的大會診,主任李宗德總結階段工作時候,提到學生的臨床教學,倒是說綜合幾位病區主管的意見,認為同學們都在這個階段表現不錯,尤其是葉春萌同學,在急救中操作最規範,最穩定,而且帶病堅持手術到結束,值得表揚。陳曦第一反映就是萌萌還是沒白喜歡程學文,不管對她有沒有意思,至少肯定替她說了公道話;這樣子雖然給院辦數落一個灰頭土臉,可臨床這邊是正評價,至少心裏吃了大半顆定心丸,畢竟最後的鑒定,主要是臨床帶教老師寫的。陳曦還安慰葉春萌,她的鑒定肯定是程學文寫,那個變態就算跟她過不去,也得給程學文個麵子,再說,那個變態之前也誇過她不止一次。陳曦沒敢說我覺得變態固然變態,但是沒你想得那麽狹隘,基本來說是個實事求是的同誌;陳曦不想再在這個當口兒表達任何跟她的不同意見。
  當葉春萌被抓去院辦挨訓的時候,陳曦回到宿舍想煮個麵,衝口而出就是萌萌你把酒精爐收哪去了?說完之後自己站在宿舍當中突然有些感慨,當天晚上,葉春萌歎著氣說馬上新年,是過不踏實了,今年真沒時間精力再來操辦過新年。
  葉春萌言語中的傷感失落讓陳曦居然一陣心酸,她躺在床上深呼吸了幾下之後,大義凜然地跟葉春萌說,“今年新年的事兒,我幫你張羅。保準熱熱鬧鬧,精彩不下往年。”
  一定要讓葉春萌開開心心地過這個新年。
  在那個瞬間,陳曦同學的心裏充斥了某種豪情。於是過後,她蠻不講理地揪著李棋逼她晚點兒去她伯伯家吃飯,一定要在班裏的聯歡會上露個麵兒,否則永遠絕交;花言巧語地摟著張歡語哄她不如把新交的男朋友帶來,而不要倆人單獨過,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替你審核審核也好,現在騙子那麽多;更何況,早就有過來人說過,在集體活動中,遠比倆人相處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咬牙切齒地逼袁軍和王東各自回家把卡拉OK機,遊戲機,影碟搬來,並許袁軍以免費替他給小妹妹寫三封情書,並且看準時機在聯歡會上傾情替他做托兒,決戰新年夜,拿下小美女;因為進了科,大家都跟代教老師也混得熟了,彼此相處得倒是融洽,陳曦把李波祁宇宙他們也都一並叫上了----新年,來我們班湊個熱鬧,吃餃子吃火鍋;後來又抓著祁宇宙說,幫我問一聲,程老師周老師韋老師他們有沒空來。
  陳曦覺得如果在包餃子時候程學文能出現,葉春萌的快樂點兒,一定暴增。至於究竟對她有沒有實質的好處,也顧不得了;先在這倒黴催的新年中,來些明亮的快樂;哪怕是海市蜃樓呢,也先指引著倒黴鬼把這段混過去再說。
  采辦東西的這天,陳曦在路邊兒想攔計程車,跺著腳罵破天氣破地段打個車都這麽難,沒想到一輛嶄新本田在她跟前停下來,白曉菁搖下窗戶,“你去買新年的東西? 我載你一程。”
  “你今年也跟我們一起過?”陳曦多少有點兒驚訝,不過趕緊拉開車門鑽進去生怕她腦子恢複正常後悔了,管她是誰,順風車是不搭白不搭的。
  “反正也沒事兒,懶怠回家。”白曉菁皺了皺眉頭。她不會跟陳曦解釋說今年她媽為了她爸在外麵那個20歲的情人一怒之下自己飛去巴黎過了,勒令她爸一個星期之內把這破事兒解決掉,找女人上床沒問題,別找這種腦子進水,蠢到南極,居然跑到她的產科專家門診言語刺探,暗示自己有可能懷上了某著名財團董事長的孩子的。他爸自然震怒,找秘書給那個漂亮臉蛋狗屎腦子的年輕女人一筆錢打發了,一麵兒給她媽長途電話賠罪,一麵兒在家生氣發火。白曉菁不想在家聽她爸罵保姆罵司機罵如今這些莫名其妙的,做婊子做得沒有職業道德的混蛋女人。於是,白曉菁就生平頭一次,走進了雞毛亂飛,爛菜葉子滿地,時而撞過來個某攤主的3歲兒子和另外一個攤主兩歲的閨女的的農貿市場。
  “我看要不就多買點兒。你把那袋麵粉全搬上。”白曉菁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反正後備箱有地方,吃不了扔掉!”
  陳曦才要說話,忽然聽見不遠處豬肉鋪位的攤主操著河北口音大聲兒喊,“這娃可不是不行了吧? 他媽呢? 那女人跑哪兒去了啊?”
  一陣騷亂,好些人伸著脖子不由自主地朝那邊兒走過去,陳曦和白曉菁麵對麵的發愣,這會兒又聽著那河北口音的高聲兒喊,“誰給瞧瞧啊,這娃這是怎麽的了?臉兒青了啊!手腳也涼了……他媽,那女人一早上說上個廁所咋就沒影兒了拉?”
  陳曦跟白曉菁幾乎是同時地說了聲‘瞧瞧。’並且一左一右地搶在一個正往那邊兒瞧的大媽前邊趕了過去。
  “姑娘,你真好人,謝謝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裂開沒牙的嘴衝著葉春萌笑了,一臉的褶子密密層層地疊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兒。
  老太太其實不算很老,才62,隻是年輕時候就營養不良缺鈣骨質疏鬆,這會兒已經一口牙掉光,腰間盤突出,貧血,甲狀腺機能亢進,輕度心衰。
  這次卻是急性闌尾炎收進來的,一係統檢查,才查出這一身的毛病。
  葉春萌問她既往病史時候,她茫然地問,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過的病。” 葉春萌解釋。
  “以往沒病過。” 老太太答。
  “沒病過?”葉春萌抓著一把指標不正常的單子傻了,隨即搖頭,但還是有點兒不能相信,“從來沒看過病? 您不能夠沒覺得不舒服過吧?”
  “老頭子沒的早,一個人拉扯倆娃長大,累啊。頭疼腰疼還不是累的?沒看過,吃止疼片就好。” 老太太答,“哪能請假上醫院哪。”
  若幹提示慢性病的實驗室檢查結果,卻沒有任何可供查詢的,有記錄的既往病史;若幹明顯非正常的體征,病人卻沒有相應的主訴。
  T3T4高出了三倍,問,有沒有經常心慌,出汗,煩躁,體重減輕?
  也沒覺得。是愛出汗吧? 拆遷搬樓房燒暖氣,是比爐子暖和。
  血紅蛋白,紅細胞,低到隻有正常的一半,問,有沒有時常頭暈,惡心,乏力---就是覺得沒勁兒?
  沒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輕那麽有勁兒?我年輕時候,姑娘我跟你說,我一個娘們兒家,能扛100斤袋子的大米。
  心電圖異常,脈搏每分鍾110,問,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憋氣,胸悶的?
  不記著。年輕時候在廠子車間裏時候才悶啊,我們毛紡廠……
  眼看到了下班時間,這入院體檢還沒做到一半。老太太偏還愛扯閑篇,一會兒都不知道她怎麽就拐到7歲的孫子一考試就肚子疼,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懷不上孩子,婆婆攛掇丈夫跟她離婚呢。
  “姑娘你說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說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臉愁容,說起這個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來,“那丫頭是個賢惠人呢。從小厚道啊。”
  “不是什麽福薄厚。”葉春萌抹了把汗,“不孕跟好些因素有關,很有可能是丈夫的問題啊!比如精子活動能力差什麽的。即使是她身體的問題,比如周期不調,比如子宮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輸卵管因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療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給我講講?” 老太太一付學習的架勢,“這個可緊要。”
  “大媽!”葉春萌再抹了把汗,嗓子啞得都變了音兒,幾乎就要提高聲音說,您別東拉西扯了,這麽著什麽時候能查完?但是目光落到那張誠懇信任的蒼黃的老臉上,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苦笑道,“您看,您這些問題,都不是一下兩下兒能解釋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這樣兒,我不知道的,我回頭幫您去打聽打聽,我知道的,我給您拿紙筆寫下來,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釋不清楚回頭您給他們說錯了,再或者您中間犯了糊塗,給記錯了,不也耽誤事兒麽?咱們現在,先說您的身體狀況。”
  “還是姑娘你想的周全!” 老太太樂了,“你給我寫那感情好呢。就怕麻煩了你。”
  葉春萌在心裏歎氣,瞧了眼已經超過下班時間30分鍾的表,想著大姑已經催了兩次讓她過去,努力地壓下心中煩躁,繼續耐心啟發,“您再想想,晚上睡覺時候是不是覺得躺著沒有靠著舒服? 靠著胸口覺得順暢得多? 您還想想……”
  隻能慢慢地問,仔細地查,中間還是會被她許多突然冒出來的問題帶上歧途,許多症狀,需要像跟小孩子說話一樣一點點一層層地解釋,那個在聖誕夜第一次跳進她的腦袋,這幾天反複在腦子裏盤旋的的‘不做臨床了’的念頭,這時再次不斷地竄上來騷擾她,葉春萌費盡力氣地一次次把它壓製下去----至少是麵對病人的現在。
  在終於完成全套入院體檢之後,葉春萌一陣暈旋,深深地吸了口氣,就想趕緊逃離這個病房,這會兒,這個老太太伸手拉住她的手說她真是好人,謝謝她。
  她對著這個笑容呆了幾秒鍾,老太太瞄著她的臉,接著說道,“姑娘你人長得跟畫兒裏畫的似的好看,性子又好,心地又好,學問還大,能當個大夫,你爹媽可真福氣啊!我就老覺得自家閨女夠本事了,這要有你這樣的閨女,還不得日日跟別人吹噓?”
  葉春萌被誇得一陣臉紅,一時不知道是該謙遜地否認還是該感謝她的誇讚,囁諾了幾句,再又囑咐她好好休息,待她閨女待會過來時候問問哪個白天有空能跟主治大夫談談,她也許需要轉到內科綜合治療這些慢性病;然後扶著她躺好,這才轉身走出病房。迎麵碰見病區的護士小楊,瞧見她,隨口問了句,“呦,什麽事兒這麽高興?”
  她還沒來及答話小楊已經推著車走過去了,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臉頰,自嘲地想,難道給一個腦子糊裏八塗的老太太誇了幾句,就美得上了臉?不至於這麽沒見過世麵吧?自己好歹從小到大的優等聲,長得也美,少什麽也沒少了別人的誇獎。
  可是,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同以往不一樣的愉悅。哪怕是在如此煩躁的時候。
  已經7點多了,她回到大辦公室,才把白大衣脫下來掛進櫃子,就見劉誌光端著一個一次性飯盒走進來。
  “看見你老晚還沒走,幫你買了東西吃。” 他把飯盒遞到她跟前。
  葉春萌還沒說話,肚子裏居然咕嚕了一聲,她不好意思地笑,坐下來拉過飯盒打開,是她很喜歡的窩筍炒雞蛋,炒得清清亮亮的,一看之下是越發饑腸轆轆。
  葉春萌說了聲多謝,悶頭兒緊拔了幾口,飯菜下肚,覺得心情都好了些;劉誌光就在對麵兒做下,也不說話,從兜裏掏出卷兒線在桌杠上練打結。
  “聽說你現在縫得挺好了。” 葉春萌微笑著道。
  “沒有沒有。”劉誌光緊著衝她搖頭,手裏卻沒停下來,“就是能自個兒縫完一個傷口,比別人慢好多,也縫得,縫得不好看呢。”
  “比以前強就好。慢慢來,有誌者事竟成,你以後會當個很好的外科大夫的。”葉春萌說了這話之後,忽然有些慚愧,有幾分說了謊話的心虛。劉誌光現在終於可以在代教老師在旁指導的情況下完成外傷縫合了,偶爾,切口比較小的手術,他也能完成關腹;但是誰都知道,他的外科操作技能,絕對還是這撥同學中最差的一個,別說沒法跟王東那樣立誌做外科的尖子比,便就比起從來吊二朗當的袁軍,陳曦,也還都差了一大截;李波曾經閑時候隨便說過幾句,說劉誌光固然努力,但是老師們都覺得,他真是不適合做外科。
  劉誌光卻顯然全不知道她心裏轉的那些想頭兒,很感慨地說道,“是啊,我以前好多次以為,永遠就會對著病人的傷口哆嗦,永遠不能縫好一個傷口呢。還好一直都在練,不過說真的好幾次差點兒堅持不下去了。”
  葉春萌聽他說的認真,越發不好意思,隻低頭扒拉飯菜。
  “我就跟自己說,再多堅持一分鍾。再多練一分鍾。”劉誌光接著說道,“結果,反正堅持好多一分鍾,一分鍾又一分鍾,慢慢兒就行了。還手抖,不過我想再堅持多練一分鍾,哪天就不抖了。”
  葉春萌一抬眼瞅見他極誠懇的神情,因著方才自己並不太誠懇的敷衍,臉都微微地紅了,卻也突然為了他的誠懇感動,忍不住歎氣道,“你真執著。其實,當臨床醫生真苦啊,苦倒也沒什麽,主要是,是心裏不舒服。”她搖搖頭,低下頭去扒拉著飯盒裏的筍。
  “是有不舒服時候,”劉誌光瞧著她,“可我還是越來越喜歡。當大夫多好。你真不覺得嗎?多好啊,我以前可沒覺得幹任何事兒,這麽,這麽……”他抓了抓腦袋,卻形容不出來,自己叨念,“有意思? 好玩? 都不是。我說不出來,就是很好。” 他抬起頭對她不好意思地傻笑。
  “是麽?” 葉春萌茫然地抬起頭。
  她這兩天都擺脫不去那個不做臨床的念頭,夢裏麵,都會再夢到蓋上白單子的死者,拽著她胳膊搖捍的死者的媽媽,那一聲屠戶的聲討。更不要說教辦主任嚴厲的指責,說她還在實習期,不是一個正式的醫生,不多聽多看多學,自作主張去跟家屬那裏表現,才惹了這麽大的禍。
  從來沒有為做好一件事如此努力,更從來沒有付出如此多的努力之後,這般灰頭土臉。
  不做了吧。她跟自己說。
  可是每當想著畢業後去藥廠,去保險公司,甚至是考試出國做研究,任何一個脫下這件白大衣的可能,她都說不出地難過,忍不住地就想起來許多曾經給自己帶來許多滿足的時刻。比如第一次完成外傷的縫合,比如第一次給病人查體後作出自己的判斷,在之後得到證實,比如手術中,緊張得小腿哆嗦,但是手上卻穩定地完成了規範的血管結紮,比如寫完手術記錄之後,那個變態都讓全科同學傳閱,比如……就比如像今天那個老太太那樣的,來自病人的感謝。
  甚至在李宗德在會上表揚她表現突出,在搶救工作中顯示出臨床基本功過硬的時候,她一麵兒跟自己說,這根本一半是因為臨床課室跟事務課室的不和,故意的唱反調兒,一半是程學文替自己爭取的‘安慰獎’;可是,又一麵兒,聽見主任說葉春萌同學在急救中盡到了一個醫生應盡的責任的時候她險些流淚,那一瞬間,僅僅是‘盡職’倆字,竟然讓她覺得就算真因為這事兒被院辦處分,自己這許久以來的努力也沒有算是白費。
  她的心底,其實將能做個稱職的大夫,看得如此重要。便就在灰頭土臉狼狽的如今,她還是這樣地希望做個好大夫的。
  再堅持一分鍾?一分鍾再一分鍾?
  “是有不舒服時候,尤其做,做得不好的時候,特不舒服。”劉誌光又開始用另外一團線打結,“可是就再堅持一下,不舒服就過去了,真的。”他說得篤定,中間抬起頭來,衝她笑了笑。葉春萌頭一次發現,總是傻呼呼的劉誌光,能讓人覺得這麽暖和。
  “謝謝你。”
  她笑著對他說。
  他不能理解地“啊”了一聲。
  葉春萌想了想,指指飯盒,“我正餓得眼冒金星,你就來雪中送炭了。”
  她說罷低下頭去,把剩下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
  牡丹花圖案的鮮豔小棉被包裹中,小小嬰兒的臉色青黑,鼻翼明顯地一張一和,嘴巴也張開,似乎在用盡全力地,吸進每一口混合著炸丸子香味兒,生豬肉腥味兒,雞糞味兒和腐敗爛菜葉子味道的渾濁空氣。
  “哎喲他媽這是上哪去了喲!”賣豬肉的胖大媽拍著豬肉案子跺腳,“這說出去上個廁所就回不來了!這娃先是哭又是吐,這這現在臉也青了喘氣兒眼瞅著越來越費勁,這可咋整哪?”
  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有人伸手摸孩子額頭說‘不算太燙’,有人說扒開嘴看看是不是痰堵住嗓子了,有人說把包裹鬆鬆可能勒太緊,又有人說不行,天這麽冷,這麽小孩子不得凍死?更多人咂嘴歎著,這麽點兒孩子怎麽就跟這兒?又髒又冷的。能不病嘛?
  聲音越來越高的雜亂議論之中,白曉菁和陳曦終於擠到了跟前,這會兒隔壁賣黃瓜西紅柿的年輕媳婦兒也吆喝著‘讓讓’鑽進人圈兒,手裏晃悠著她家老二的奶瓶子,
  “許就是他媽奶不好,沒吃飽餓青了,來來喝口熱奶!”
  她正準備把那嬰兒從豬肉攤主懷裏抱過來喂奶,就聽見旁邊一聲“不懂你別亂動他!” 她被唬了一跳,循聲兒轉頭,見是個臉色極白,顴骨特高的年輕女孩,瞧年紀不過20歲上下,卻帶足了一臉不耐煩的傲慢。
  “我不懂小丫頭片子你倒懂?”她咂巴著嘴翻了個白眼兒,“我倆胖小子都生了,老二都滿地跑。”
  白曉菁眼皮都沒翻一下兒地說了句“我是醫生。”
  醫生倆字在這種情況下讓周圍圍觀的群眾肅然起敬,大家不自覺地都往後退了退,白曉菁就站在了相對的最前沿;抱著孩子的大媽趕緊欠起身子把孩子往白曉菁跟前送了送,嘴裏嘮叨,“你快看看這孩子這是怎麽了?聽著咳嗽了應該是有幾天了,今兒上午他媽說上個廁所買點兒東西,這就沒影兒了,我這剛才生意閑會兒進去一看,這娃模樣兒不對了啊。原本不這麽黑,臉蛋兒紅白紅白的。”
  白曉菁不答話,把右手伸進小棉被裏摸著小孩兒的胸口,舉起左手腕兒看著表,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心跳120次,鼻翼煽動渾身紫紺,這像是呼吸窘迫,得趕緊上醫院。”
  “他媽沒在啊!”大媽苦著張臉說,“你是醫生,你先給他瞧著治治?讓他喘氣舒服了,等他媽來了再送醫院?”
  “醫學生,醫學院的學生。沒畢業呢,算不上醫生。”陳曦小聲糾正,很清醒地意識到這孩子情況危急,隨時可能出意外;而她和白曉菁,根本還沒開始輪轉兒科,對兒科的所有知識就是半年前走馬觀花的4周門診見習和一年前理論課課本上的鉛字----考完試之後她是忘了大半了,白曉菁照說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不知道是因為陳曦聲音太小還是大家故意忽略了她的提醒,周圍人全瞧著白曉菁,等她妙手回春,陳曦暗暗鬱悶,暗想她跟白曉菁倆人加起來也還頂不了半個正經兒科醫生,也就會測測脈搏心跳,這可如何收場?
  但是白曉菁卻一如既往地半點兒都不氣短,“我學的是正經規範的西醫,又不是赤腳醫生,怎麽跟菜市場給他檢查診斷?”
  陳曦一聲兒靠差點兒冒出來,打心眼兒裏崇拜白曉菁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理直氣壯;一個‘菜市場’提醒了陳曦,她趕緊衝大媽說道,“孩子小,本來免疫力就低,現在病得厲害,這兒空氣又渾濁,病菌又多,是不能再這兒待了,得趕緊地送醫院去。您看孩子臉都紫了,還有呼吸急促,這都缺氧表現,再耽誤要出事兒的。”
  “唉喲!”大媽一拍大腿,“我可不是他的什麽人哪!他的媽也不是我什麽人,頭幾天因為我老頭子回老家給他哥奔喪去了,我這尋摸人幫幾天手,她就來了,還抱一孩子。她口音一聽就跟我一個鄉的人,說丈夫在這兒打工,抱著孩子來看她男人,結果到了這知道她男人工程隊又去南方了,她一個錢沒有了,想暫時求個落腳地方,也幹點兒活攢幾個錢,好回家或者上南方找她男人。我這可是瞧她可憐存了幫人一把的心讓她留下的,晚上她娘倆就住我身後這店麵兒裏頭,我真不是孩子什麽人……”
  “別羅嗦了,再廢話他咽氣兒了就!”白曉菁大聲喊,幾乎是從大媽手裏把孩子奪了過來,陳曦嚇了一跳,湊近了去看,但見孩子的鼻翼一張一和的更是厲害,呼吸的頻率眼見更加快了,嘴唇已經變得發紫,整個小小的身子似乎在顫抖著,確實是耽誤不得了。
  “他媽回來讓她立刻去中心醫院兒科找白曉菁或者陳曦,”白曉菁抱著小孩想要擠出人圈兒,“等她回來,沒準就缺氧缺出腦殘來了。”
  大媽愣著神兒的功夫,陳曦卻一把揪住白曉菁的胳膊,“等等。”
  “幹嘛?” 白曉菁惱火地瞪著她。
  “讓大媽得跟咱們一起去,得有個見證啊。”陳曦暗地地為自己在關鍵時刻保護自己第一救人第二的小人之心而慚愧,但是這孩子確實情況危急,後麵有什麽樣的後果難以預料;葉春萌的前車可鑒清晰地就在眼前,讓實在不夠高尚不夠純粹的她不得不多存了個心眼,“萬一孩子路上有個好歹,或者在醫院做的任何決定,我們都做不了主。”
  大媽雙手連擺,“我也做不了主啊!”
  “大媽,您得跟我們去,要不我們是誰您其實也不知道,萬一我們把孩子抱走賣了呢?” 陳曦飛快地說,往起拽她,“他媽若是因事耽誤在外,一回來孩子沒了還不跟您拚命?”
  “我我,我這好心我倒了八輩子黴,再說我走了誰給我管攤子?”
  “您攤上了這是。您瞧,我們不把他帶醫院去他萬一在您鋪子裏出事,您更扯不清楚,現在還有我們幫忙分擔。”陳曦已經把她拽起來,使眼色讓白曉菁先往外走,“您這攤兒,旁邊兒找人幫忙照一眼,平時都一塊兒的,您還能信不過?這是100塊。”陳曦從兜裏掏出錢來塞她手裏,“就算您一斤豬肉能賺個2塊到3塊,算您從現在到晚上9點倆半小時平均每十分鍾賣出2。2斤肉,到收攤能賣出33斤,100補償您經濟損失您也不虧,沒準還賺了跑腿兒費。您看您趕上我們這樣的好人,壞事變好事,不過跑個腿,我們還有車,您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還猶豫什麽勁兒哪!”陳曦上嘴皮碰下嘴皮跟機關槍似的給大媽連算賬帶說服,已經拽著這大媽擠出人群,心裏想著這個豬肉攤是長攤兒,以前自己跟萌萌來買雞蛋時候就見過這大媽多次,肯定跟周圍攤位的人都是熟的;把她拉上,萬一不幸孩子出事,他媽要鬧說自己跟白曉菁害死孩子,這大媽拽著一起自然可以直接見證,旁的人跟她相識,想必也肯做個間接證明的。
  白曉菁卻沒有轉這麽多的心眼,隻一手摟緊那個花布包裹,一手在前擋著可能撞過來的人,嘴裏喊著,讓開讓開,孩子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那節奏讓她抱著包裹的手臂也微微顫抖,她努力以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速度,登著2寸釘子跟的意大利皮靴‘負重’ 跨越許多突然出現在腳底的障礙地向外衝刺。
  很久以後,陳曦曾經無比崇拜地讚美她真是個有天使之心的人,跟自己的庸俗迥然不同,白曉菁翻了翻眼睛根本懶怠跟她廢話,更懶怠解釋;但是當程學文也笑著逗她說,原本以為那次急救中隻是湊巧,沒想到原來小白確實是有醫者仁心的時候,她忍不住跟他說,其實還是湊巧,我說我是醫生時候隻是條件反射,可是已經說了出口,我隻想,無論如何,要救回他來。
  “那好像是陳曦?”醫院偏門口,葉春萌跟劉誌光說著話,才要從旁邊小路回宿舍,遠遠地瞧見個高個短發女孩抱著個顏色鮮豔的包裹往這邊兒跑過來,她往前走了幾步,瞧清楚確實是陳曦,跑得相當惶急,臉上幾道子汗,短發都打了綹,被粘在了額頭上。
  葉春萌快步地迎過去,待離得近了,才發現,陳曦懷裏抱的包裹,竟然是個小小嬰兒。
  “快,幫忙接把手。”陳曦見著葉春萌,可算是見著了親人,把小嬰兒遞過去,自己彎腰撐著大腿喘氣。
  “這怎麽回事兒?”葉春萌愣怔地瞧著懷裏的孩子,“這……這孩子嚴重缺氧,全身發紺啊!”
  “菜市場抱來的。”陳曦抓緊倒了幾口氣兒上來,直起身子,拽著葉春萌胳膊接著往醫院裏跑,邊跑邊說道,“堵車,完全開不動,我半途幹脆抱著他跑過來。他媽的我,鬧半天也有跑負重馬拉鬆的潛力。”
  “他父母呢?”
  “鬼知道跑哪兒去了,把他扔賣豬肉大媽鋪子裏了。白骨精跟大媽路上堵著呢……”
  “陳曦!這孩子……”葉春萌猛然大喊了一聲,猛地站住,瞪著懷裏的孩子,但見他極力地將頭後仰,張大嘴巴,已經紫黑的小臉痙攣地抽搐起來,被子裏裹著的四肢狂躁地亂動,而幾秒鍾過去,突然便軟軟地垂了下來。
  葉春萌的腦子霎那間空白,似乎身周的世界都旋轉了起來,孩子痙攣的紫黑色的小臉無限地擴大,尤其是那雙半張半和的,眼神渙散的眼睛,這像極了幾天前,自己對他做了‘最後’的搶救,卻終於沒能逃離死亡的,19歲男孩的眼睛。
  葉春萌的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雙臂卻還牢牢地環著這小小的包裹。她仰頭瞧向陳曦,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他……”
  陳曦蹲下,雙手抖著把孩子抱過來,哆嗦著解開棉被包裹,此時腦子裏,連考試後僅存的急救知識都已經到了爪窪國去,隻是胡亂地拍著他的臉頰,捏著他的胳膊,喃喃地道,“你別死,你再努力地喘喘氣兒啊!我抱著你跑了幾裏地,馬上就到了,你再堅持一分鍾啊!”
  “你這樣兒不行!趕緊,趕緊叫兒科和呼吸科老師來!”
  陳曦茫然地抬頭,卻見說話的是劉誌光,他擋開陳曦在嬰兒身上亂捏亂拍的手,把小棉被攤開在地上鋪平,將孩子平放,深深地吸了口氣,俯下身,輕輕捏住嬰兒鼻子,口對口地用力吹了下去;吹了兩次之後,直起身,解開嬰兒胸前的衣服,兩根手指摸到嬰兒兩乳之間,向下按壓。他的臉緊張得通紅,汗順著額頭臉頰脖子向下淌,肩膀顫抖,手指也顫抖,按的頻率並不穩健流暢,可是他不斷顫抖的手,一下一下地在嬰兒心髒部位按壓,嘴裏數著,“一,二,三……”
  周圍經過的人圍了過來,很多人問著,“怎麽回事兒?”
  陳曦醒過神來,衝劉誌光道,“你繼續,堅持,我馬上去找兒科和呼吸科老師!”說罷扒開人群,向樓裏衝了過去。
  “二十一,二十二……”人圈兒之中,劉誌光單膝跪著,一下一下地按壓小孩兒的心髒部位,記著數;仿佛周遭的一切嘈雜根本便不存在,眼前隻是這個全身發紫,突然停止呼吸的小小嬰兒,而他,就要依照緊急救護課上老師所講述的心肺複蘇術來抓住他正在流失的生命。
  “二十七,二十八……”
  葉春萌跪在地上,一直沒有站起來。眼前的一切都發虛,唯獨清晰的隻是一雙瀕死而卻帶著留戀的眼睛,她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誰的眼睛。
  “沒用了,他可能已經死了……”葉春萌啞聲說,耳邊回蕩起“病人死亡”四個字,眼淚淌了下來。
  “還有希望!”數到了三十的劉誌光大聲說,“咱們的急救課學的,停止呼吸30分鍾內複蘇都有希望!萌萌你一定記得的,老師說你是領悟最快,動作最規範的一個,讓你給下一屆同學演示!”他說罷,再深吸氣,俯下身,對著嬰兒的嘴吹氣,兩次之後,繼續作著按壓胸腔的動作。
  葉春萌咬著嘴唇,拳頭不自覺地攥緊,指甲摳到了肉裏。很多的聲音,在耳朵裏衝撞。
  葉春萌,心內注射。
  做得很好,很穩當。
  病人死亡,死亡時間……
  這麽年輕的學生,你怎麽會救人?一定是你的錯,是你害死我兒子,你不是醫生,你是屠戶,屠戶!
  就她能?事事愛往前趕,顯哪!想當優秀想留京留院唄!瞧瞧這回……
  當醫生最怕碰見這種家屬不在身邊的危急病人,你盡力施救,可是醫生又不是上帝;救不過來,家屬就把失去親人的一腔怨氣撒在你的身上,你可能就不僅僅是‘無能’而是‘無德’,‘無恥’……
  我們為什麽要給二年級尚未入院的學生開設急救課程?堅持對瀕危患者進行救護,是患者站在生存與死亡分界線上,等待專業人員與專業設施的救護的時間裏,邁向生的一方的關鍵。
  院外救護通常由非專業人員實施,但是,作為專業人員的你們,無疑,穿上了白大衣之後,在工作時間裏,有救死扶傷的責任,但是其實,自從踏進醫學院校門的那一天開始,你們已經走向了“救死扶傷”的隊伍,一天沒有徹底脫下白大衣,在任何時刻,都 肩負著這個責任……
  “二十五,二十六……”
  劉誌光依舊一邊數著,一邊按壓著孩子的心髒部位,孩子的手指頭似乎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垂了下去。
  很小的手,指甲都還沒有綠豆大,青紫著。
  很小的臉,扭曲著,這麽小的孩子,一樣也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周圍的人漸漸散去,有人議論,“不行啦”“這真是,醫院院子裏咽氣。”
  “二十九,三十……加油,加油,再堅持一下!你成!”劉誌光無比篤定地對著小孩兒說道,然後再俯下身,人工呼吸。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小小的青紫的孩子依然毫無生機,隻有劉誌光對口吹氣時候,圍著牡丹花肚兜的胸口,略微起伏。
  “工作方法,交流技巧,都 很重要。 也 會隨工作時間的增長而提高。” 那天,‘那個變態’在全科早查房之後說,“但是最最基本的,一個醫生,隻要對自己的專業技能不斷學習精益求精,麵對病人,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搶救他的生命,就已經盡到職責。醫生沒法控製生死,但是 隻要盡職,你們就不需要後悔,也不用 對任何人抱歉。”
  不放棄任何一線機會,挽救生命。
  這是醫生的責任。
  劉誌光做完兩次人工呼吸,再立起來,才要做心髒按壓時候,手被葉春萌輕輕隔開,“我來,你休息一下,之後我們輪流,一人三輪。”她熟練地找到孩子的心髒部位,按壓下去,節奏均衡流暢,不急不徐。
  “萌萌,一定行!”劉誌光衝葉春萌握了握拳。
  葉春萌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周遭的任何東西,腦子裏很清明,耳朵裏也不再有那些聲音的盤旋,隻剩了選修急救課程上,老師關於心肺複蘇要點的講述。
  所有技術要點之上―――堅持!不能因為一輪兩輪三輪之後,病人沒有反應而放棄努力,可能在第四輪第五輪就有了自主呼吸,即使在專業設備到來之前都沒有自主呼吸,你所作的複蘇,對於盡量減短他的腦缺氧時間非常重要。
  堅持。
  我堅持幫你。
  你堅持活下去。你的生命,不應該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讓一讓,讓一讓……”
  不遠處急診樓處,陳曦身後,導醫推著帶小型複蘇設備的輪床奔了過來,林念初和兒科一個住院醫跟在輪床旁邊。
  對麵,從醫院的停車場,白曉菁和賣豬肉的大媽一起向這邊趕,白曉菁跑得有點別扭,她的意大利皮靴的細根在菜市場別在磚縫裏斷掉了一根。
  “二十九,三十。”劉誌光數到三十,向後撤出,再換葉春萌俯身做人工呼吸。
  陳曦帶著林念初和導醫,白曉菁拽著大媽,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葉春萌抬起頭來,劉誌光上前繼續按壓嬰兒心髒,葉春萌對林念初快速地說道,“嬰兒渾身紫紺,呼吸急促,約13分鍾前突然停止呼吸心跳,現在一共進行cpr11分半,一分鍾前恢複極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我們不能肯定是否有效,繼續進行cpr。”
  “你們做得非常出色。”林念初迅速拍了拍葉春萌的肩膀,衝劉誌光笑了笑,“下麵交給我們。”她將小嬰兒抱起來,跟住院醫一起給他接上複蘇設備戴上氧氣麵罩,抬上輪床。
  葉春萌深吸了口氣,坐在了地上。白曉菁瞧了她一眼,“挺棒的,比我強。”
  與此同時,陳曦對劉誌光豎了豎大拇指。
  “不知道他能不能真挺過來。”葉春萌拉著陳曦的胳膊站起來,望著已經進了兒科樓的輪床和林念初他們的背影。
  “我覺得能!”劉誌光說。
  “誰知道?”白曉菁聳聳肩,“盡人事聽天命。這孩子趕上這麽個不靠譜的媽,命不能算太好。”
  “趕上你我呢?”陳曦半開玩笑半揶揄地說道。
  “沒準就是命運的轉機。”白曉菁一點兒都不客氣,“有時候這種轉機,相當重要。”

  第十章 給我一碗孟婆湯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謝小禾以極其不雅的姿勢趴在辦公桌上,對著自己的列得密密麻麻的工作計劃發愣。那張單子上,很多內容後麵都標注了1月15這個日子。
  1月15。
  兩周前,秦牧說,他在D市的工程,1月14號一期驗收,不出意外的話,15號他就回來北京了,會有大約1周的輕鬆時間。當時他摟著她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新年夜沒法陪你,咱們把新年拖後兩周過好不好? 到時候隨你支配。”
  她立刻點頭,“沒問題。我沒那麽多特殊日子的講究,你什麽時候在就什麽時候過節好了。”
  秦牧把她一把攬到懷裏來,緊緊地抱了好一會兒,“你怎麽這麽好。”
  “啊? 怎麽啦?” 她從他懷裏抬起頭瞧著他,沒心沒肺地樂著道,“怎麽好啦,快說快說,省得我老覺得,你瞧上我是丘比特小同學射箭時候手一抖準頭偏差,箭戳錯人了。經常擔心他查出來,重新射過。”
  “瞎說。” 他瞧著她,濃眉微蹙,竟帶著點兒傷感,“你別後悔就好了。我跟你說過,我以前很胡鬧過……”
  “不後悔不後悔!” 她趕緊說,“以前的事兒都過去了嘛,你現在簡直就是勤奮工作,品行優良的五好青年。不過如果你怕我反悔,趕緊簽下終身契約嘛!” 她轉著眼珠子瞧著他。
  他愣了一下,低頭笑道,“不是沒想過。隻是現在的條件委屈了你。不過也差不多了,弟弟去年畢業,現在工作很好,我已經不用再擔心他;等把D市這個工程完成,如果一切順利,老總滿意,他會照之前就跟我提過的,以最低價給我一個他在北京H區物業的單元。到時候我自己做裝修,什麽風格你來選。”
  “也不必非得有房子啊!” 她勾著他脖子,“都可以‘簽約’以後慢慢來。” 她說著,突然臉紅了,打了他一拳,“哎呀真可恨,好像我多著急把自己推銷出去似的,買家還推三阻四呢!”
  他把她摟在懷裏,一個很長的吻,然後,隻緊緊地摟著她,卻不再說話。她靠在他懷裏,倒是也不好意思再追著問,隻是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心裏的喜歡幾乎就要滿溢出來了,一會兒親一下臉頰,一會兒又親一下下巴。
  “我1月15號之後,一定好好陪你一周。你說怎麽就怎麽。”
  “真的?” 她幾乎歡呼起來,“白癡電影也陪我看? 言情的?”
  “好啊。”
  “給我買冰淇淋和爆米花,大份的!”
  “沒問題。”
  “我還想在家拚迷你家具模型和船模,就咱倆個人,電視裏放日本動畫片! 我收集了好些經典老片,蘭精靈,聰明的一休……”
  “成啊。”
  “可是我水平很低,都是小孩兒的玩藝兒,不是那種真正複雜高水平的模型了。你肯定看不上。” 她想起來他在藝術上的造詣,有點臉紅有點沮喪,“你肯定看什麽都不順眼啦。”
  他微笑,揉弄她才燙得蓬蓬軟軟的頭發,“我小時候,特喜歡那些小模型,隻是全幼兒園也才一兩套最簡陋的,都碰不到。當圓一下小時候的夢,怎麽會拿出現在工作上的挑剔。”
  “真的啊?” 她樂得再狠狠地親了他一下,“我每次逛街就愛逛玩具店,搬回家好些,都沒怎麽拆封呢! 去年生日,我弟還從美國買了一套高級點的積木寄給我。”
  “都好。”
  “太幸福了!” 謝小禾閉上眼睛,仰麵躺在床上。
  “就這些?”
  “嗯,我還要褒湯給你喝,養養胃。我水平可不高,你不許罵我。”
  “還有呢?”
  “足夠啦!” 她閉著眼歎息,“能有你陪著我幹這麽多快樂的無聊事兒,還能怎麽幸福啊?”
  “傻妞。” 他低聲地說。
  她裂開嘴樂,才要說我確實智商不高,你以後不許仗著自己智商比我高欺負我,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他吻住,從來沒有過如此久長的吻,更沒有過如此的異樣,她暈暈糊糊地,配合著他,被他解開了衣領,感覺到他手心微涼的溫度,她有點怕,但是很快就開始依戀這樣的撫摸;她不知道該做什麽,隻是傻呼呼地把頭埋在他胸前,摟著他的脖子,心裏的渴望和幸福,遠遠地超過了那一絲羞澀和擔心。
  他不斷地輕輕地叫她傻妞,她就傻呼呼地笑,直到那一陣刺痛到來,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但是很快,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腰。
  當所有的激動高亢刺痛歡愉過去,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裏吃吃地笑,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問,“怪我麽?”
  “什麽年代啦?” 她啃了下他的肩膀。
  “總是覺得,嗯,你很天真,很……規矩。”
  “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性感哪?” 她突然抬起頭,很認真地瞧著他問。
  “你說什麽?”他在這個時刻,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住了。
  “夕霧她們幾個經常話裏話外諷刺我未經人事。” 她已經說得認真,這會兒臉卻也紅了,“我就想她們怎麽會知道? 我又沒有說過。難道我沒有女性魅力幾個字印在了天靈蓋上? 啊,那你說,你說,” 她的臉變得更紅,“之後她們難道會瞧出來我經了人事?”
  秦牧轉過身來,呆望著她通紅的臉,傻呼呼的笑,燙得有幾分俏皮的發梢兒在雪白單薄的肩膀上輕輕顫動;他再次叫了聲‘傻妞’ ,把她狠狠地摟在懷裏,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竟然見他滿臉的眼淚。
  “怎麽?” 她伸手去摸他的臉,有些迷糊。
  “傻妞,不等那麽久了。” 他望著天花板說道,“工程一期檢驗之後我就去開證明,如果你家裏人沒有問題,我們就盡快把那張紙……領回來。”
  “先不告訴他們都行!” 她趴在他身上,拿手背給他抹臉上的淚,“不過,你不會是想著要娶我,委屈難過得掉眼淚了吧?”
  秦牧再也沒有說話,隻是再度吻了下去。那個晚上,謝小禾仿佛擁有了另外一個世界。
  秦牧第二天就回去了D市,而謝小禾第二天就將所有的工作一一列出,下定決心,1月15之前無論如何要做完所有1月份工作;秦牧從來有譜,他說‘不出意外’ 的話1月15之後能回來陪她一周,一定是已經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然而,意外就是在生活中無處不在。
  她沒有想到,他會聖誕夜趕回來看她,雖然第二天早上就要返回;他把作為聖誕禮物的,刻了她名字的心型項鏈給她戴上的時候,她看著他更加蒼白消瘦了的臉,感動他的體貼,卻更心疼他來回奔波的辛苦,不想鼓勵,卻絕對舍不得埋怨。她正想著先好好吃頓晚飯然後盡量讓他休息好再說,他卻被一通‘工作電話’ 叫走,一臉的緊張-----她知道他認真,但是更知道他從來篤定,從未見過他這樣幾乎慌了神的凝重,讓她都跟著擔心,是否工程出了大問題。
  她沒有想到,會如此巧合地在陳曦實習的醫院,趕上一場連大夫們都說是少見的大型車禍,想不到自己在等著陳曦的當兒,看見匆忙往裏趕的秦牧的秘書小劉,沒想到她先是說自己家裏人出了事,而謝小禾主動要幫忙時候,她支吾了一陣終於告訴她,其實是秦牧出了車禍,沒有生命危險,不告訴她是不想她擔心;她沒想到六神無主地趕到急救室時候他已經被送去手術;沒想到他麻醉醒來之後看見她,她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蹭的時候,他居然皺了眉頭;她沒想到他堅持要她立刻回家,甚至發了脾氣;她以為他是因為不舒服而難得任性,隻是陪著小心地哄著,保證自己一點也不累,給他拿冰塊擦著幹裂的嘴唇;她沒想到幾個小時前曾經見過一麵,且這一麵見得不太愉快的采訪對象周明會從病房門口走進來,白大衣上還帶著血跡,他看見她有點意外,但是很快看見躺著的秦牧,核對了一下病床的名牌,走過來說道,
  “秦牧是吧?”
  秦牧嗯了一聲,問,我還有什麽問題?
  周明笑了笑,“見著大夫並不總是有了更多問題----我就是答應你太太來查一下,確定你沒事。也是告訴你一聲,她們母子平安。孩子雖然早產了10多天,但是一切正常。”
  太太。
  母子平安?!
  在所有的沒想到之上,這似乎已經不能再用沒想到來形容。這或許是弄錯了,但是他的臉上並沒有被認錯人之後的驚訝,吹故僑縭橢馗喊愕兀?災苊魎盜鬆?恍弧?
  這是玩笑?
  還是夢境?
  直到現在,謝小禾依舊在等著這場荒誕的夢醒來,然後狠狠地咬秦牧一口,跟他撒嬌,怪他在夢裏如此地嚇唬自己。
  或者是自己看無聊的言情小說看得多了,會有這種無稽的幻覺? 比如夕霧的小說中,十有五六有類似的情節,當然之後是女主角的痛定思痛發奮圖強,成了商界女強人,奮鬥路上冷冷地利用與戲耍其他的男性……
  她等著幻覺的過去,夢境的醒來,然而隻是秦牧閉上眼,跟她說了句,你回家休息吧。甚至,沒有半句解釋,也沒有痛不欲生的抱歉。
  這會不會是她一生最大的荒謬,最離奇的夢境?
  謝小禾呆看著自己在1月15那裏畫了粗粗紅線的工作安排。
  小安跟她說過話,夕霧跟她說過話,頭兒數落了她這幾天沒頭沒腦,她聽著,憑本能地反應著,也隱約覺得她們在開她玩笑,說她肯定是接到了求婚,進入幸福的恍惚階段。
  求婚?
  太太。
  母子平安。
  這個夢太過驚懼,讓她竟然沒有勇氣再回去查對究竟,甚至隻想躲著,也許哪天,也許就是1月15號,秦牧就來到她跟前了,什麽都沒發生過,夢就醒了。那麽,她肯定不去追問。
  小安在喊她下班一起走,可以讓她搭她男朋友的順風車,她才應著,電話就響了,不認識的號碼;她讓它響了好一會兒再接起來,那邊是有些許猶豫的聲音。
  “是謝小禾?”
  她答應。
  “我是第一醫院普通外科的周明。我們說過幾句話。”
  她皺皺眉頭,想起來自己確實需要采訪他,但是現在卻沒有半分工作的熱情。
  “是這樣。我這裏有個病人,秦牧,他給的聯係人現在不在北京,但是在記錄上,有你填寫的自己的信息……”
  謝小禾茫然地應了一聲,“是的,我等他手術時候,辦的手續。”
  周明似乎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說道,“昨天我過去會診,認為他的腹痛和便血跟這次的意外無關,初步檢查之後,我認為他需要進一步做詳細檢查;但是病人今天堅持要出院,拒絕檢查;原則上他簽字之後我們沒有權力強迫,不過他的情況可能很嚴重,出於對患者和家屬負責的考慮,我想我們還是盡量聯係到所有可能聯係的家屬,詢問意見。”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謝小禾在積雪尚存,寒風凜冽的北京街頭,雙手插著兜,大衣敞著扣,臉上帶著個不可思議的古怪笑容行走。
  路上她買了10串冰糖葫蘆,吃完一串隨手將簽子扔到身後,長到25歲,第一次做如此有傷公德的事情。
  第十串冰糖葫蘆吃完之後,她已經隱約看到了第一醫院的牌子,她在那裏站住,並沒有太多地感覺到腳掌的疼痛,雖然腳已經被這3個半小時的長途行走磨出了泡,泡又破了,血水將襪子黏住。
  我是他的家屬?
  她對自己微微笑了笑,將最後一根簽子以一個弧度向身後拋了出去,走進了第一醫院。
  區民政局。
  周明和林念初一起站在科長辦公桌後麵,等著張科長在屬於他們各自的離婚證蓋上有法律效力的戳子。
  張科長才蓋了一個戳的時候,油墨已經淡得模糊了,他翻抽屜拉櫃子地找油墨盒,嘴裏嘮嘮叨叨地說,一到年根兒底下這什麽都亂套,找啥都找不著!說著抬起頭來衝他們倆道,“我到隔壁找找去。先等著啊!”
  說著他推門出去,摸出鑰匙開隔壁辦理結婚手續那屋的門,這會兒一對兒正在樓門口張望的年輕男女趕緊跑過來,男的穿得西裝革履,女的羊絨大衣裏麵是絲絨旗袍,臉上的妝化得很精致。
  “請問您,辦結婚證的同誌到哪兒去了?我們跟這兒等了10多分鍾了。”男的挺客氣地拉著張科長問。
  張科長抬頭,看了他倆一眼,“噢,你倆先坐等會兒。等我給他們倆蓋完了戳,再回來給你們蓋。” 說著打開了門進去,在寫字台抽屜裏翻出了油墨。
  準備結婚的男女對望一眼,這才發現張科長是從掛著離婚辦理處的屋子裏出來的,半開著的門裏麵站著一對男女,離開著有一米的距離背對門站著。
  “這倆手續怎麽這還讓一個人辦?”準新娘不高興地皺眉,心裏特別別扭,原本趕著這天結婚,是按著倆人的生日星座加上洋的土的講究,屬相的配合,算準了就得這天下午辦,一準百年好和富富貴貴。今兒領了證就趕明天元月初一大辦喜事,圖得就是個吉利。沒想到一來就見個鎖著的門,來回找了10多分鍾不見人,準新娘利馬擔心起來,生怕這些官僚的政府工作人員提前回家了今天辦不了,已經在埋怨準新郎考慮不周,沒把辦事人員提前回家的可能性打進去,這要誤了今天下午可怎麽辦?好容易看見人來了,準新郎如見救星,準新娘卻是眼看著他從離婚那屋出來,還上來一句‘給他們蓋完就給你們蓋’,滿心的不痛快,覺得未來美滿幸福的生活一下兒就給蒙上了一層陰影。
  張科長已經拿著油墨盒出來,聽見這話,翻了準新娘一眼,“一個人辦咋的了? 不耽誤給你辦不就結了?”
  “一個人辦結婚離婚就是不像話!”準新娘臉更沉了,“結婚這麽大事兒誰不圖喜慶啊? 這跟個離婚的後麵算怎麽回事兒?中國這辦事的就是這麽沒有人性人情,半點不考慮人的感受,我在英國的時候……”
  準新郎使勁兒在後麵扯準新娘的袖子,小聲說,“別扯這個。”
  準新娘猛地一甩袖子,“什麽這個那個,你還不許我說話了?”
  “今天就這一個人辦,你把人惹火了……”準新郎盡量壓低聲音賠笑著說,然聲調裏已經帶了些不耐。
  “我結個婚我還求著別人啦?!”新娘聲音提高了八度,“什麽叫把人惹火了?我符合一切手續申請結婚領證憑什麽不給我辦?不給我辦我告他!你瞧你那慫窩囊相,什麽時候都畏畏縮縮瞻前顧後。”
  這個時候,張科長已經把倆份離婚證都蓋好了章,又拿起來左右瞧瞧,遞給他們倆個,林念初伸手接的時候呼機響起來,是她手下的住院醫生,先是說前倆天學生從菜市場抱來的那小孩的生命指征基本穩定住了,血氧飽和度已經上去,心電圖也完全正常,胸片出來,明顯的大葉性肺炎,其他感染還不能確定,已經存在敗血症;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終沒有找到,今天主任來過了,說照製度,我們已經盡到急診救護的責任,後麵,這種無監護人出現的孩子,要轉院,報公安部門,先送福利院,由他們負責處理;院辦的人也來過了,說已經聯係了福利院,讓今天下午就把孩子接走。
  “現在不行。” 林念初衝口而出,“現在他絕對禁不住來回折騰。”
  “我就跟他們這麽說的! 現在轉,不如一把捂死他幹淨!” 住院醫總算聽見上級說了話,不由得跟著發泄滿心的惱火和委屈,“呼吸窘迫綜合征的孩子能救過來根本就是奇跡,可後續還有多少問題得解決呢,誰都明白福利院的定點醫院根本沒有這個水平,院辦這幫人,就是怕麻煩,什麽正經事兒沒見幹過,就挑臨床上的毛病來得積極主動……”
  林念初吸了口氣,邊聽著屬下控訴,邊衝張科長抱歉地笑笑,走出門外,低聲說,
  “他們有他們考慮的問題。你別跟院辦衝突,沒有必要,我馬上回去,一個小時就到,我回去跟他們講。”
  她和上手機想放回包裏時候,才想起來包和大衣還在屋裏,一轉身,周明也已經出來,手裏拿著她的衣服和包,她說了聲多謝接過來,就要往外趕,周明跟在她身邊說,“你別著急,也不在這一分鍾兩分鍾的。現在雖然堵車,不過南四環幾條小道兒插過去還湊合,我走過幾次。”
  “你不是下夜班不用回醫院了麽? ” 她瞧了他一眼,“不用送我,我打車回去。”
  “這時間打車也不好打,再說那幫實習學生要包餃子聯歡,叫我也過去。”
  “喲,真有人請你啊?” 林念初挑著眉毛瞧他,“我怎麽聽說你這教學主任當的幾年多了不少外號,都是類似夜叉之類的?”
  “大概主要想請韋天舒和程學文,他們倆從來人緣好。” 周明有點兒尷尬地托了托眼鏡,“也不好意思真就單不叫我。我就過去轉一圈兒就走,不給他們過節添堵。”
  林念初撲哧樂了出來,“哪至於的。我話沒說完,你帶的學生,當你學生時候管你叫夜叉魔王,過後讚美你的可也最多,最肉麻的說什麽,周老師嚴如父兄,也親如父兄。”
  周明聽了這句誇讚,卻越發尷尬得臉都發紅,張著手搖頭,“這幫毛小子就會胡扯。”
  林念初微笑。
  周明還是周明,10年前的,15年前的。認真的,較真的,總是沉默的,但是偶爾狂放得讓人驚訝,偶爾囂張得讓人窩火的,被罵了損了批了全不在乎,被誇了讚了卻會臉紅害羞的-----大孩子。
  他或者從來沒有改變過,不斷改變的隻是他在她心裏的樣子。她曾經不問緣由的熱戀,再又難講原委的怨恨,如今才突然開始了解。她和他,隻是在某個地方都很脆弱,都需要撫慰和依賴,自己卻曾經也不甚明白,都拿霸道和強勢來遮掩那重渴望的傻孩子。
  他們倆說著話一起走出去,經過樓道裏等著的那對準備結婚的準新婚夫婦時候,那個準新郎正在張著雙手說,“你怎麽脾氣這麽大,不就等會兒嗎?”他看了眼正走出去的林念初和周明,“這不是馬上就好了。”
  “這不是等不等的問題!”新娘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是你不好好計劃。我早說過早點兒來早點兒來,你非磨蹭到這會兒。連這麽大的事情你都這麽肉!又不是不知道中國這破事兒,這些官僚機關,你看,辦結婚離婚的一個人,跟在離婚的後麵領結婚證,簡直晦氣到了家! 如果早點兒呢?! 你要早聽我的呢?”
  從離婚辦理室踱出來的張科長站在結婚辦理處的門口,伸著脖子問,“怎麽著,結不結啊?”
  新分來的辦事員小趙正巧影印文件經過,聽著那倆吵的,再看見正往出走的林念初一邊穿大衣一邊低頭一個個地播電話,旁邊周明幫她拿著包,把大衣袖子拽上去,壓住的頭發順好;小趙走到老張身邊伸伸舌頭,小聲兒滴咕,那對是離了的,這對是要結的?
  老張一拍他腦袋,嘿嘿一笑,“嫩了吧你?能這麽著當著人吵的,嘿,也算我老頭給他們說句切實的吉祥話---還真一般都能走到老。嘿,我說那二位同誌,你們到底領不領證啊?來,大過年的圖個吉利,你們不給我發糖,我這倆塊上對結婚留下的喜糖。別吵啦,吃糖!”
  天使之心。
  普通外科教研室的牆壁上,掛著鮮紅的錦旗,錦旗上這四個字金燦燦的,跟在後麵沒多遠,就繡著同樣金燦燦的三個字---白曉菁。
  如今這名字的主人,就一動不動地站在距離它不到一米的地方,抬頭盯著那幾個字,眼神兒狠霸霸的。
  終於,她低下了頭,回身抽了把椅子,蹭地登上去,一把把這麵錦旗扯了下來,卷了卷,夾在胳膊下麵,一陣風兒似的推開教研室的門,往同層的醫院辦公室衝了過去。高跟鞋的鞋跟,敲打著水泥地麵,噠噠噠噠地響了一路。
  院辦公室裏,兒科主任謝啟明,護士長楊蓮,主治醫生林念初坐在一邊兒,院辦公室主任葛偉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邊兒,兒科主任撮著雙手,臉上帶著苦笑麵對著葛偉說,“葛主任,您說的一切都沒錯,都是製度,但是現在我們真是想請求一個例外,哪怕隻多給我們1周的時間,一麵兒繼續加緊找孩子的親人,另外一麵兒,再盡力讓孩子的狀況更穩定一些。欠費方麵,希望醫院根據相關條例做部分減免,不能減免的,我們會發起一個募捐來解決。”
  說完這番話,老頭子摸了摸已經禿得發亮的腦門,深長地歎了口氣。
  原本,半個小時前,林念初推開他辦公室的門的時候,他是堅決以及堅定地對她說,“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說了,你不是新實習生住院醫,感情用事也有個尺度。這個菜市場抱來的孩子,欠費就不必說了,他到底有媽沒媽,那個媽究竟會在什麽情況下跳出來,這裏會有多少潛在的糾紛官司,我想你是很明白。院辦已經說了,明天就跟福利院聯係,送過去,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問題。”
  林念初站在他對麵,半天沒有說話,在他又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抬起頭,叫了一聲謝老師。
  聽到老師這倆字,謝啟明愣了一下。
  自從他10年前做了兒科主任之後,已經不負責教學工作,新住院醫生和學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屬親昵地叫聲頭兒,進修醫生管他叫謝大夫,隻有個別當年他還負責教學工作的時候帶過的學生,又留在兒科工作的,會循以往的稱呼,叫他謝老師。
  林念初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是他真正‘帶’ 過的最後一撥實習生,也是他親自麵試留下的住院醫。她才工作的時候一直叫他老師,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也跟了旁人一樣,叫他主任了。
  謝啟明偶爾有點兒失落-----雖然自己馬上就會覺得這失落壓根是莫名其妙,沒事撐的。然而這失落還是會在他聽見學生喊其他負責教學的大夫‘老師’ 的時候,忽然冒上來。主任隻是個職稱,或者帶著尊重,但更有著生疏,而老師,有著全然不同的意義。
  “我當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說道,“其實當時學生跑來求援時候,我馬上想到的就是欠費,官司,糾紛,立刻電話產科,因為不知道嬰兒究竟有沒有到28天,該歸兒科還是歸產科新生兒管。我們照慣例的背條文扯皮,隻是學生在那眼巴巴地瞧著我們推搡,她喊我們老師,跟我們說那孩子已經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學在堅持給他做人工呼吸……” 林念初停下來,低頭看著地麵,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她叫我老師。於是我想起來,我的老師教給我,我教給我的學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救死扶傷。當時,我沒有時間再給她解釋,其實,醫學教材是該把中國國情,官司糾紛,成本核算,都寫進去的。”
  謝啟明半張著嘴說不出話,過了幾秒鍾,有些惱火和更多煩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這是幹什麽?”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沒有公平。中國每天都許多的棄嬰,他們根本不被發現地就消失了。也有許多送到醫院的,還有機會但是家屬放棄治療的孩子,我為這個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對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謝老師,” 林念初的眼圈兒微微紅了, “這孩子碰上了那幾個天真熱情的學生,這是他的命運,那幾個學生在醫生生涯尚未開始的最初,‘撿’ 到了這個孩子,頭一次主動地努力盡到醫生的職責。我還記得當初我還是專科實習生,兒科一個心肌炎危殆孩子經過三天三夜搶救過來了,雖然我隻是一直守在那裏,技術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之後,家屬來感謝,院裏表揚,您和許多其他老師,都把榮譽放到了我身上。後來我知道,這是老師們的規矩。您們覺得,這樣陽光燦爛的開始,會讓新人在以後那些充滿委屈無奈的路上,多一點信心和希望。謝老師,您一定明白,這個孩子的生命和以後的幸福,對他們幾個如何走上醫生之路的影響,遠遠超過那些表揚,獎勵,和榮譽。”
  “你……” 謝啟明指著林念初搖頭,抱著雙臂在辦公室裏度步,走到第三圈時候,再長長歎了口氣,回轉到她身邊,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檢查結果,病曆拿上,咱們去醫院辦公室,”
  “謝謝老師。” 林念初低聲說。
  林念初並不知道她前腳走進主任辦公室的時候,李棋後腳就跟帶教老師請了10分鍾的假,跑到了外科,在一分區找到了陳曦,又抓著陳曦從三分區找到了白曉菁。
  “就是你們抱回來那小孩兒!” 李棋喘著粗氣兒說,“到底找得著父母找不到呢? 明兒可能就要送福利院,我看真送去凶多吉少。在這兒完全康複的可能還大點兒,去了那邊,不死九成也得留後遺症。”
  “憑什麽啊?” 白曉菁冒火兒的道,“我不說了麽,醫院不能減免的醫療費我出,這孩子我抱回來的,我負責到底。”
  “你負責個頭。” 陳曦白了她一眼,“除了糾紛你就是醫院一分子,不能作為家屬方;再說什麽你負責到底,你一沒權力在重大醫療決策時候給他簽字,二沒有收養權,就算錢咱們全都墊上了,出了問題還是醫院責任,現在就都是人林老師擔著。棄嬰又不他一個,你各個負責?”
  “那你說怎麽著,扔回菜市場?” 白曉菁冷冷地道,“棄嬰有多少我不管,這孩子是咱們的孩子。”
  “咱們的?!” 陳曦聽見這仨字才想擠兌倆句,但是話出口的一秒鍾,那孩子依偎在自己懷裏,自己抱著他亡命狂奔時候的那種心情,突然間回來了;她拍了一下額頭,“待會下班,我再去找。菜市場是找不到了,我想到附近小診所一一查,尤其給低收入人員的低收費產科醫院。沒準能查到生他的記錄。”
  “找他媽?!” 白曉菁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兒似的瞪著陳曦問,“你是說那個把他扔了的女人? 她配作主麽?”
  “她不配可她有權力!” 陳曦沒好氣兒地道,“至少,知道個線索,咱得先確定這孩子不是人販子拐的! 而且咱們一直找著人,所以不送福利院,也算給院辦個交代,你硬頂,還不是讓人林老師給收拾爛攤子麽。你們當時沒看見,我去找人時候,可是內科急診,婦產科急診,兒科都在推。最後兒科林老師做這個決定,不是好作的。”
  白曉菁皺著眉頭不說話,李棋說我告訴你們了啊,我趕緊回去了,就請了10分鍾假;臨往回跑,又回頭說,其實我覺得主任也心軟,當時過來看孩子時候使勁唉聲歎氣,就是院辦那邊,難說;陳曦衝白曉菁擺擺手,說我下班去查附近診所,再發動城裏醫院實習的同學查查有沒有27天之前出生的孩子記錄,說罷轉身走了;白曉菁站在當地好久沒動,到陳曦已經沒影了,她突然一跺腳,朝普通外科教研室跑了過去。
  當白曉菁離醫院辦公室已經隻有3,4米距離的時候,被人從後麵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煩地刷地轉頭,一句‘幹嘛’已經出口,才見是程學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語調平和地問了一句,“上班時間離開科室,你向帶教老師交代了麽?”
  “我,” 白曉菁張著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這句話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帶教老師還是外科大主任,在這個時候對她說出來的話,她肯定理都不理,扭頭就走,隨著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兒去。
  可這個人偏偏是程學文。
  他一如平時的溫和,然這句話一出口,卻讓她不由自主地尷尬慚愧。
  她咬了咬嘴唇,將頭扭到一邊去,“我辦完了事兒,回去給您做檢查。”
  程學文皺了皺眉,握住她夾在腋下,卷得亂七八糟的錦旗,“這是做什麽去?”
  白曉菁的眉毛挑了挑,將下巴揚著, “這跟您沒關係,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兒,之後,我擅自離崗,您怎麽處置都行。大不了給我個處分。”
  “如果因為你擅離崗位沒打招呼,造成該交代給護士的醫囑沒有交代,該查看的化驗單沒有查看,耽誤了病人治療甚至出了醫療事故,是一個處分能解決所有問題麽? ”
  他說完這話,便靜靜瞧著她,白曉菁開始隻是梗著脖子僵著,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憤怒所激起來的充足的底氣卻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漸漸泄了,她不知不覺將昂著的頭低了下來,眼睛瞧著別處,臉上依舊帶著執拗,“如果院辦那幫人非逼著把那個孩子送走,我就把他們辦公室裏,由他們手接下來,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麽天使什麽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燒了去。別掛著丟人現眼,瞧著扇自個兒嘴巴。”
  “回去,繼續給你的病人換藥。你昨天的手術記錄還沒有交。” 程學文卻仿佛沒聽見她的說話似的,從她手裏將那麵錦旗抽出來。
  “程老師,您,” 白曉菁一臉的不服氣,卻沒說話,悶悶地用腳尖踢著地麵。
  “做醫生不是作英雄。” 他似笑非笑地瞧著她,“更加不是憑衝動做一次兩次英雄。也不是說你今天想對病人盡職,就突然能有這份能力。” 他說罷,再加重語氣說了一遍,“回去,把你手頭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隨時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曉菁瞪著他,嘴唇動了好幾次,卻什麽也沒說出來,終於還是轉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經拐彎下樓,程學文卻笑了,低頭看了看那麵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機給三區院總打了個電話,交待道,“剛剛手術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聯係,確定跟他們那邊管床大夫把所有結果都過一遍;後天要手術那個,單子你再去檢驗科催,家屬來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曉菁管床病人的換藥拆線,清潔瘺口,誰也不許再替她。你們管不了她的話,我也管不了你們,過幾天就做工作總結,我跟周大夫申請,把你們一起輪轉到他一分區重新轉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練你們帶教基本功。”
  他說罷合上電話,對著那麵錦旗瞧了一會兒,卷起來,朝前麵的醫院辦公室走了過去。
  辦公室主任葛偉已經對著林念初遞到麵前的病例,檢查結果看了足足10分鍾而沒有說話。
  他看不懂這些東西,並且從心裏,覺得林念初他們,是拿他不懂的東西來壓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聽我們安排。
  他們說這孩子目前不能轉院,轉了院,一定會讓狀況惡化。到時候,有了官司,未見得就一定不會扯上咱們醫院。
  可是他們卻誰也不能保證,這孩子在這裏,就可以康複,甚至無法保證,這孩子留在這裏,就可以活下來。
  既然都是未知數,何不按照最簡單的辦法進行? 既然規定是我們盡到急診救護的責任之後,這樣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處理方式,怎麽就不能按規定送福利院了? 怎麽你們臨床科室總是問題多多,就不能夠做足條文規定來免除糾紛?
  他敲著桌子問。
  林念初的臉略微脹紅,一時忘記了主任反複叮囑的,不要跟院辦鬧僵,鬧僵了台階不好下,衝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國家的醫療法不健全,保險製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糾紛,這些糾紛不是我們‘製造’ 出來的。”
  她才要繼續說‘再說院辦公室難道不是有職責做臨床工作以外的麻煩事? 難道您們的工作就隻是傳達中央精神,鼓舞臨床士氣,和查我們有沒有漏帶胸牌,著裝不整麽?’ ,話沒出口,聽見謝啟明咳嗽了兩聲,便咽了回去,壓下不滿和委屈,強笑著道,“我們確實並不太懂得臨床以外的東西,所以我們需要院辦公室的同誌協調。”
  葛偉一時沒有說話。
  那個小孩兒,他看見了。就在今天上午。
  兒科樓道跟其他科不同,雖然是病房,卻有著過節的氣氛。用粉藍粉紫相間的紙剪成花體的‘歡歡喜喜過新年’,被貼在牆壁上。
  粉紅色成串的汽球掛出來了,電光紙皺紋紙做的拉花拉起來了,宣傳牆報的色調更加花花綠綠,一棵前幾年由一個病人家屬贈送的聖誕樹,更是被護士長收藏好,每年從聖誕節便擺出來,拉起彩燈,掛上些小玩具。
  葛偉走進去的一路,碰見了幾個出院或者申請暫時離開醫院回家過年的孩子,脫下了病號服,換上嶄新的漂亮衣裳,著了這鮮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懨懨的神色,精神漂亮可愛;每個都被父母,爺爺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擁著,手裏拿著新玩具。
  他們從他身邊經過,走遠,然後,他走到了兒科急重症病房,透過玻璃,看見了那個渾身被檢測儀器的連線連接著的小孩。
  他心裏不是沒有憐惜的。
  隻是,這憐惜,遭遇那迎頭而來的欠費,潛在的無窮無盡的麻煩時候,就開始無奈的淡化。這麽大的醫院,這絕對不是唯一的一個例外;若此時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又是否照辦? 那麽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偉寧願讓自己相信,他們的所有解釋,都是說辭,也許就是搞臨床的看見個疑難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別人搶走,甚或,他們就是想出這個風頭,不顧及醫院的實際。
  到時孩子治好,他們是功臣,孩子有事,爛攤子一堆,他卻得跟他們一起分攤。他最恨他們說的一句話,請您尊重我們的臨床判斷。帶著高級知識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這兒,葛偉的惱火又再升騰起來,拿過大茶缸子灌了幾口,清清嗓子,就想對謝啟明和林念初說,不能開了這個先例,否則院辦的工作根本沒法做下去。
  就在這會兒,有人敲門,他皺眉喊了聲進來,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程學文。
  程學文笑著跟他們打招呼,自己拉過椅子坐下,見大家都瞧著自己,便將手裏的錦旗放到桌上,展開。
  “程大夫,您這是?” 葛偉不明所以。程學文是他少數不算太反感的臨床醫生,平時,間或還是有幾句說笑的。
  “那個學生。錦旗上繡了她名字的這個。” 他衝葛偉笑著開口,“院辦通報表揚,這孩子一下勁頭兒上去了。平時的表現嘛,不算突出,可是自這之後,一直就心心念念當個稱職的好醫生。”
  “好事。這就是通報表揚的意義,不止在這個人,我們是給更多學生立個榜樣,比學趕幫超的榜樣。” 葛偉點頭,心裏有點奇怪,怎麽當時他對通報表揚的態度並不積極,此時卻特意來說這話了?
  “您說的對。” 程學文瞧著這麵錦旗,“其實雖然是上完了二年半臨床課,見習了一年的準醫生了,他們也都還很孩子氣。經常可以因為一句誇讚立誌,而且就為了這份誌氣不明所以地就堅持了下去。這個學生,白曉菁,我不敢說她在被表揚,拿錦旗的時候,是否真的有足夠做醫生的責任感,但是之後,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則那麽個怕麻煩,懶,也不算太關心別人的孩子,不會把個窒息的,髒呼呼的小孩,從菜市場抱了回來。”
  葛偉愣怔地瞧著他。
  “對,就是那個被您通報表揚的學生,作主抱回來的孩子。我還開了她句玩笑,說她果然是當的起’天使之心’的讚譽,她跟我說,因為她在那裏,對別人講了,她是醫生。我想這孩子能這麽做,是真正開始理解自己的職業了。”
  葛偉皺起眉頭,終於明白他的來意,一時間沒有說話。
  “學生管咱們都叫老師,您雖然不是臨床大夫,但絕對是他們的老師。我們教給他們臨床技能,但是他們入院,穿上白大衣,念‘健康所係,性命相托’ 的醫學生誓言時候,是院辦的老師們主持的儀式。正就如您跟她一起拿這麵錦旗留影,並且因為她在愛心上的突出表現而作為優秀實習生通報表揚,您也教她怎麽做一個醫生。我們教得夠不夠好,還無從得知,從她身上,您這重教學,是作得相當好了。”
  葛偉拿起茶缸又喝了幾口,皺眉撮著雙手。半晌才道,“得了,程大夫,您也別拿這高帽擠兌我,咱們說實話,這個例子難開,開了,後麵的事情沒法辦。”
  “我也不是給您扣高帽。” 程學文略微有些感慨,“我是真的拿不準,這個學生,被這麵錦旗,這個表揚,也或者就是那天晚上跟那個孩子的相處,改變了多少。也許那就隻是讓我們看到了這孩子的潛質,也或者是對她的一個轉折。我隻是希望這個轉折所帶來的影響,再到這次這個嬰兒身上,能繼續地讓她帶著積極的信心走得更遠一點。”
  “葛主任,咱們是教學醫院。” 林念初接口,“咱們這次不為這孩子破例,但是可以為了‘教學’ 而循例。咱們從前都有一些沒有錢將治療進行下去的病人,因為疾病有教學意義,而作為教學資源,免除醫療費用。您不太忙的時候,咱們都可以往前查記錄,我上學的時候就有,90年代也一直有。這次這個孩子,雖然在臨床教學上沒有那麽舉足輕重的意義,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麵,幾個學生如接力一樣地主動承擔救助無父無母的嬰孩的職責,您說,什麽條文,什麽口號,能比咱們當老師的,肯定他們的行為,幫助他們將這場生命的接力棒傳遞下去,更能讓他們理解做醫生的意義呢。”
  “小林的文學功底好。講事情很能動人啊。” 謝啟明摸著禿腦門嗬嗬地笑,講身子欠向葛偉,拍著他肩膀,“我跟你保證,我到你這兒之前,本來是下命令讓她明兒就把孩子送走的。可是小林會講話,居然讓我老頭子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兒,才來跟她一起,跟你這兒求個情。說真的老葛,說這些學生像跑接力一樣把這孩子護送到了兒科,不為過,如今這接力棒交到他們老師手裏啦,你說,咱真跟他們講,後麵路途坎坷,危險性大,老師拒絕跑下去,這個,這老臉,真是放不下啊。”
  “葛主任,咱們可以嚐試一起把這場接力的最後一棒跑下去。包括碎石鋪路。” 程學文從白大衣口袋裏掏出個本子,拿出幾張名片,“這是幾個做法律工作的熟人,我可以去谘詢他們,像此類狀況,在中國現有階段,拋棄嬰兒的罪責立法不明的情況下,如何避免孩子母親再度出現對我們無理勒索;這裏有全市收低收入甚至是三無母親的產科醫院的電話,咱們可以去調查,有沒有孩子身世的線索;另外我也會找以前認識的同學朋友在公安局工作的,調查一下,最近有沒有嬰兒被拐帶案。” 程學文一一的把這些東西遞到葛偉麵前,“學生是帶著衝動的熱情,咱們這最後一棒,還真得一起處理好他們熱情的副產品。等這場接力跑完,咱們自然該教給他們,熱情之外,尚還需要做些什麽。”
  葛偉閉了閉眼睛,歎了口氣,胡亂翻著那個寫了許多電話號碼的本子,不說話。
  “我們也隻是希望寬限一下,咱們再找找孩子媽,也再讓孩子病情穩定一下。” 謝啟明瞧著葛偉,“這也說得過去啊,欠費那邊,一定不讓醫院為難。”
  “學生已經湊差不多了。” 程學文笑,“兒科的病人,參與搶救的可全是我外科的學生。一分區有個有才的,昨兒連夜把宣傳辦報擅自換了這孩子的專版,今天中午挨門兒募捐。今天別說病區的大夫護士不少都看了辦報捐了款,連病人,家屬,都跑去看宣傳欄,四處打聽這孩子到底怎樣了。您說,他們鬧得這麽轟轟烈烈,咱們萬一推到福利院,那邊醫院確實醫療水平不高,再說咱們這邊管了兩天了,從零心律沒呼吸救過來的,不說本身的水平,就說對孩子情況的熟悉,別的任何醫院的任何醫生也比不了。放在咱們這兒,沒法說最後後果,但是勝算大些;也無論後果如何,讓學生,也讓那些得知了此事的病人知道咱們盡心盡力了,這不也是您說的,改善醫患關係的核心在於醫生通過自身努力讓病人信任嘛?”
  葛偉咕嘟咕嘟把茶缸裏的水喝完,無可奈何的衝他們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你們念的書多,各個能說,我腦袋都讓你們攪和暈了。”
  “我們多念幾本書,” 程學文樂著,“可您可是參加過多少實戰演習,立過功的。您要是心裏真想把他推走,就您這意誌,我們能改變? 咱們臨床和事務科室本來就是一家人,就是一起解決問題嘛。您得幫著我們,可這次我們給您惹得麻煩,翻回頭,咱們也再跟您一起解決掉。”
  葛偉把手一揮,“程大夫你也別將我了。這事兒不再羅嗦,就先照謝主任說的,緩一周再說。他娘的,福利院這地方,相關醫院水平咋的,我對你們說的半信半疑;不過孩子真到進去,再領養出來得交一大筆錢,怕是更難再找家了,我老戰友想領個姑娘遭遇過這事兒,後來倒是從人販子手裏買了一個,便宜,這事兒鬧的你們說。這孩兒的媽我瞧是不打算要他了,就希望他福大命大,病能好,今後還能找個好人家。”
  自從當了醫生,周明很少有一個新年夜像今年一樣,不用值班,沒有急診電話,完成了所有要交的自己的科研論文以及給學生進修醫的教學計劃,醫院裏並不需要他,而家裏,也 已經沒有了患漸進式阿爾海默症,時而把他當作他的父親,時而又覺得他還在12歲的奶奶可以去照顧陪伴,更從今天開始,永遠不再需要去努力壓製自己的脾氣,硬著頭皮去勸委屈傷心的妻子回家。他很少有過這樣清閑的一個晚上,也並不知道,‘清閑’可以是這樣難捱。
  前一天是他的大夜班,一夜平安,連需要縫合傷口的外傷都沒有一個,今天早查房之後,他就已經下班了。從民政局再回到醫院,隻是為了送她回來,他並不打算去參加學生的新年聯歡,他不想影響任何人的情緒,也沒有能力在他人跟前,拿出適應節日氣氛的歡樂心情。
  今天,他從所有的意義上,都成了個再也無可牽掛的人。
  林念初說,他們的婚姻,是一場多年的實驗,多年後的結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設,於是,無論已經付出了多少精力時間,隻能接受失敗,並且善後。她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平靜得讓他陌生。她從來是個情緒化的,纖細而敏感的女人,可以為了電視裏一對情侶的分手而惆悵好久,時常因為一個無救的病人大哭一場,情緒低落許多天,然而說到這一場15年前相識相戀,10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堅決,隻摻了那麽一點點帶著自嘲的傷感。
  他低下頭去,什麽都沒有再說。
  他沒有讓她看見,桌麵下麵,他抓著自己膝蓋的,不斷顫抖的手,更不會讓她知道,在這一刻,他的心裏,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經曆生離死別時候一樣,恐懼茫然,卻又無可奈何。
  20多年前,他八歲,煤窯塌陷,他被擠在那許多呼喊著親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從那些陸續抬出來的,尚且活著的人中,找到父親,他也想喊父親的名字,想喊父親回來,但是卻喊不出聲音。
  不過半年之後,他跟堂叔到了新疆,見著了已經別了多年的母親,她抱著他親吻了無數次之後,央求堂叔將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邊去。他們說話的時候關上了門,不知道他後背緊緊貼著牆站在外麵。他聽不大清楚母親究竟在說什麽,然而聽到了她哭泣的聲音,他們也許覺得9歲的孩子還什麽都不懂,但是其實,他已經從母親憔悴得嚇人的臉上,帶著無盡的哀傷的眼睛裏讀懂了一切。那天堂叔帶著他坐著牛車顛簸著離開,母親站在那裏向他們揮手,他一直張望著那個方向,每一秒鍾都想跳下車去,向母親飛奔而去,撲入她的懷裏,對她說,媽媽,我要跟你一起,決不離開。但是他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出來。後來堂叔跟奶奶說,還好,小明還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媽分開了這麽多年,並沒有哭鬧,大概也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他媽了。
  半年前,連接著奶奶的身體的檢測儀上,心電圖拉成了一條直線,那雙拉著他走了多年後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漸漸地變涼了,他很想將頭埋在那張蓋著她的白布單裏,歇斯底裏地嚎啕大哭,然而他隻是親手拆除了所有監護儀器,仔細地給她最後一次整理了容顏,穿上了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一針一線繡製的,跟70年前出嫁時候式樣半分不差的旗袍,將她藏了多年,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猙獰的紅叉子的年輕黃埔上校軍官的照片放在她胸前。負責搶救的心內科主任站在他身邊,拍著他肩膀說‘老人家87高壽,走的也這樣安詳,是福氣,你要節哀’,韋天舒特地從家裏趕來,一直站在門口,想要跟他說幾句什麽話,卻一直沒有開口;他對他們笑笑,平靜地說道,“奶奶最後的一年阿爾海默式病惡化,其實很幸福,她忘記了後半生發生的許多撕心裂肺的悲傷,記憶回到了等著遠征的丈夫回家的年代。她每天都帶著希望在等,把我當成了7,8歲時候的父親。現在,我想,她就是跟爺爺重逢了吧。等了50多年,太久了。”
  後來心內科主任跟別人講,小周真是難得地看得開。
  他們一個個地走了,放開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沒有任何的機會挽留。
  而今,終於,曾經以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走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著她的手,就好像15年前的一個過了熄燈時間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區裏得了獎,一夥人出去慶祝,回得晚了,因為喝了酒,不敢叫門,幾個男孩子在鐵門下麵守著,幾個女孩子戰戰兢兢地爬上鐵門再哆哆嗦嗦地從另外一端爬下,唯有她,總算在大家的鼓勵下爬上去了,卻怎麽也轉不過身,不敢往下跳,掛在門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聲鼓勵她,不敢高聲怕吵醒了樓長,聲音淹沒在北京冬天的5級風中;他本來並不屬於陪著她出去慶功的人之一,卻是溜出去到小酒館看足球跟他們遇到了,一同回校,當時已經冷得跺腳,隻盼女同學趕緊回了宿舍,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覺,全沒想著她掛在門上不上不下,將所有人都滯留在寒風之中無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著鐵欄杆轉個身---倒退著就下去了,那麽多人剛剛實踐了,沒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麵敲著鐵欄杆衝她說。
  她隻是哭著搖頭。
  他皺了皺眉頭,蹭蹭爬了上去,一手抓著鐵欄杆,一手握住她手腕,“你隻管閉眼,轉個身。”
  她還是死命地搖頭。
  他不耐煩地踹了一腳鐵門,“我拽著你呢,不會摔下去的!我跟你說,我數三下,你再不動,我可把你推下去了。”
  說著抓緊她的手,又往她身邊湊近了一點。
  她大概是真的被嚇到了,沒有憤怒地罵他的粗魯,居然任由他抓著手,且抖抖索索地準備轉個身,隻是眼淚還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覺得好笑,看著平日最斯文優雅,才在舞台上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矜持高貴地一次次謝幕的女孩子,掛在鐵門上,臉花得如同一隻貓,他笑出聲來,一麵小心地扶著她,一麵說道,“你放心,絕對摔不到你。這樣,你看這點兒高度橫豎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麽倒黴能掉下去摔殘了,我就養你一輩子。”
  他這話音才落,她就一腳踩空,身子直直地墜下去;他腦子裏完全沒及細想,隻是一手奮力地抓著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時地抓住了她另一隻胳膊,幾乎將她抱在了懷裏,而同時,自己也被她帶著跌了下去。
  她毫發未傷,他卻扭傷了腳,被她栽到身上,居然壓斷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她逃了課去校醫院看他。
  她對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如果傷沒完全好利索,留下殘疾,要不要我養你一輩子?
  她說完將一片橘子塞在他嘴裏,托著下巴衝他微笑。
  那是他長到那麽大,頭一次注意到女孩子的美麗,也是頭一次覺得在女孩子麵前尷尬,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的這句說話,居然衝口而出道,“你這不引誘我自己想法子把腿敲斷,無論如何留個殘疾嗎?”
  她的臉一下兒紅了,居然很久都不再說話,卻低著頭,剝完橘子削蘋果,削完蘋果再一塊塊切下來放在盤子裏,再又去給他打了開水,然後,站在他跟前抓著衣角瞧著他。
  他有幾分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該跟她講些什麽好,於是隻是一片一片,一塊一塊,吃她剝好的橘子,切好的蘋果,直到好幾個他同宿舍的兄弟從外麵湧了進來。
  她低聲說了句,“你明兒要不能上課,我幫你抄筆記”,便跑了出去。
  一幫男孩子在她關上門的一霎那,向他撲了過去,沒有去碰他的傷腳和肋骨,卻按住他腦袋,卡住他脖子,笑罵道,“你丫太陰險了,平日裏一幅對女生沒半點興趣的樣子,一出手,居然出此苦肉計的高招,擊敗情敵無數,套住了‘神仙姐姐’。請客,為平民憤,你以後得每周請客,天天負責宿舍衛生,打水,給大家洗襪子!”
  他被他們卡得喘不上氣兒,咳嗽著罵,滾蛋滾蛋,心裏有著模模糊糊的不安。
  第二天,她真的拿著筆記去找他,不是借給他看,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分給他,她跟他一起過老師講過的內容,纖長的手指,劃過本子上娟秀的字跡。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所有的同學,都把他們看成了一對,在某一次眾人的起哄玩笑之中,她有點惱了,漲紅了臉,瞧著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摟著她肩膀衝那幫臭小子說,“誰再欺負我們家念初,拿白幹灌死你們。”
  從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成了被校內校外,上下三級的男生羨慕的人。隻是他自己的心裏,依然有些糊塗,真正跟她單獨相對,不知所措更多於模糊的歡喜。隻是隨著時日,他開始習慣了和她一起上自習,打飯,去小書店淘他們各自喜歡的書的生活。
  她不知不覺地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並不太清楚,自己是從‘什麽時候’‘怎麽’愛上她的。
  於這個關鍵問題的不清不楚,讓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傷心地哭了,冷淡了他兩周之久。
  周明絕對不止一次地認真反思過,自己究竟錯在哪裏。
  他從來不覺得林念初可以被歸到會經常無理取鬧,胡攪蠻纏的分類中去,尤其在麵對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時候,她簡直是溫婉斯文的典範。每一次周明確實覺得林念初‘確實’ 不對,跟她擺事實講道理,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她越發憤怒,達到他所認定的‘不可理喻’ 的標準而倆人由熱戰轉為冷戰之後,周明都很沮喪。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歡跟林念初的共處的---當然,是不憤怒也不傷心的林念初。
  其實,他也並不怕她的憤怒,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頭腦清楚,情緒平穩地解釋,陳述自己的觀點,並不會跟著她一起憤怒。然而,她傷心的時候遠遠多於憤怒的時候,流眼淚不說話的林念初,才讓他手足無措。更糟的還是她之後的冷淡,她眼神裏流露的心灰意懶的絕望,真正讓他痛苦甚至恐懼。不幸的是,隨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日長,她傷心繼而冷淡的時候,使越來越多了。
  周明自認自己在麵對問題時候,並不會選擇逃避,遇見挫折,也並不會放棄。但是每每麵對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從心底裏想要逃跑。曾經,某個在跟林念初冷戰的夜晚,他掙紮在去勸她回家或者再鴕鳥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氣的矛盾之中,繞著住院部的大樓如喪家之犬似的溜達,恰好碰見值大夜班的韋天舒趁著沒病人到後院活動筋骨。
  韋天舒才一見他,立刻問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沒吭聲,悶聲不響地掏煙。
  “我說你真是毛病。”韋天舒齜牙咧嘴地,“好好一個大美人,不讓她樂嗬嗬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環境,非得三天兩頭製造矛盾。”
  “我沒有製造矛盾,” 周明說到這裏忽然氣結,猛抽了幾口煙,“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你說,” 周明忽然抬起頭來認真地瞧著韋天舒,“我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說實話,跟我一起,特痛苦?”
  韋天舒噗的一聲笑了,過去拍了下周明的後腦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一堅持起真理―――括弧自己認定的――那簡直六親不認,連老頭子的麵子都不給留,這是夠毛病了。”
  ‘老頭子’指的是韋天舒的導師張老頭,前任大外科主任,曾是全國外科協會副主席,普外科肝膽方麵全國泰鬥級的人物。
  但凡每二周一次中心醫院普外科的全科病例大討論,所有退休返聘的老專家都會參加,其中最矚目的就是張老頭,每當這時候,別說最小字輩兒的總住院和住院醫完全隻聽不說,把偶爾的疑惑留在肚子裏留後消化,年資尚輕的主治們隻匯報與回答上級提出的問題,便算是幾個非病區主管的副主任醫師,也是聽多說少,甚至,類似韋天舒這樣向來不大記得住病人檢查數據的病區主任,每到張老爺子主持的全科大討論時候,都要掐準時間遲到1,2分鍾,混到後排的住院醫堆兒裏坐,如果不被點著名兒地問他病區病人的情況,通常會開到一半兒就睡過去了。
  唯獨周明自打6年前還在做總住院的時候,就為了一個病人的處理方式跟當時的院長兼大外科主任張老爺子爭執了10多分鍾,進而不顧尊卑地擠到前麵,執著地把該病人的所有血生化數據期裏誇啦地一個個列到大黑板上,把兄弟醫院所做類似病例的各種片子數據也一一列出,跟老頭子爭論病人的處置方法;當時新進科的幾個住院醫生和進修醫都紛紛搖頭,私下議論覺得這小夥子是故意借個機會出風頭顯示,實在是毛頭小子天真的心機,其實還不諳世事的輕浮,怕是自毀了自己的前途。唯張老爺子雖被他不依不饒的勁頭兒搞得很下不來台,腦門兒都冒了汗,但是卻沒怒,隻是苦笑,散了會拿病曆夾子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敲,說我一大把歲數了,你小子倒是給我喘口氣兒回頭兒想想的功夫,治療方案還沒付諸實施,這不就是討論呢嗎?你急什麽急?就差掐著我老頭兒的脖子逼我改錯兒了。
  周明不好意思地樂了,說那不是您現在亂七八糟的行政工作太忙,倆周才來一次,不趕這時候跟您說清楚了,我到哪找您去啊?萬一您拍板兒定案了,那我們心裏就算有懷疑也都不敢輕易推翻,可不現在趁早兒跟您扯明白了,我想錯了心裏也早踏實,回去能睡安穩覺不用做夢還夢見。
  張老爺子再狠狠地拍了下他後腦勺笑罵混帳小子,長本事了你。隨後正經是板起臉來把自己從第一醫院一手帶過來的博士生韋天舒叫進辦公室拍桌子一頓好罵。
  老頭兒說,你看看人家腦子裏裝什麽你再看看你,一到大查房之前,護士都知道了,你一準兒跟大學考試壓題複習似的抱著病曆猛掃突擊,一糊塗,你就在會上胡扯八道。你還能麵不改色做賊你倒不心虛,把我都能糊弄過去,上回你愣把17床和27床一個20歲姑娘和一70歲老頭兒給記混了名字,還講得理直氣壯。你說你這天資是真好,你給我再多上點兒心以後一準是能有大成就的,你怎麽就老這麽差不離就得呢? 浪費得我都心疼。
  老頭子說著帶滿了恨鐵不成鋼的遺憾和氣憤,固然自己這個學生帶了這些年,早就知道說也沒用說完他有更多的話等著,但是這番感慨在被周明死較了那久的真兒之後實在忍不住再次做一回毫無作用的發泄。
  逐漸地,外科的人都習慣了周明的較真,他並不總對,錯的時候,大庭廣眾之下被挑出來了思維疏忽,也決不尷尬,反倒是醍醐灌頂似的開心,經常就下班後拽著人家喝酒吃烤鴨去。後來他專業上越發出類拔萃地精進,從前對他的較真搖頭苦笑稱他‘較真到了毛病’的前輩和學生,對這‘毛病’卻越來越多褒揚。稱之為精益求精的敬業精神,以及不迷信權威的實事求是。
  周明望著韋天舒發愣,韋天舒來了盡頭,打了個電話回去集診確定沒事兒,抓著他在遠處籃球架子下麵坐下,也點了根煙,眯著眼睛說,“你說你這腦袋究竟是什麽做的,為啥有時候那麽聰明,有時候又傻到這個地步呢?”
  “你別光議論和批評感慨,說具體的。”周明悶聲說,“就事論事。”
  “舉個例子。”韋天舒把腿一盤,開始訓誡,“你說你,跟咱泰鬥或者主任或者咱們一是一二是二,半點兒馬虎眼不打,這可以往好聽了,也就是‘敬業’上解釋,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樣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說話,尤其是對待老婆,應該絕對遵守半真半假,五虛一實的綱領,非要像做研究報告一樣實事求是,這就絕對是強迫症症狀了。”
  周明聽著發了會兒呆,忍不住跟他講起來這次讓林年初發火的原委。
  幾天前,林年初跟一幫人一起起哄燙了個卷毛狗一樣的頭發,周明乍一看嚇了一跳,她追問他好看不好看的時候,他還自以為幽默地開了個玩笑,說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著她樂,等來的是她的憤怒。她說他自以為與眾不同,完全缺乏對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說對韋天舒說,我雖然覺得這是自由,剃禿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後表達我真實的認為不好看的想法,這也是我對她的坦誠和尊重啊,我就不明白了,為啥事實擺在眼前,她就能信那個吹捧她的假話呢?再說就算真的別人覺得好看她也覺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審美不同,她怎麽就能上升到我對她挖苦諷刺,不夠尊重,甚至不夠愛她的這個地步了呢?
  韋天舒一拍大腿罵道,蠢貨,你夠愛她當然是看她怎麽都好看,每一個改變都是新奇的,由衷地讚美;別說林念初確實是美女,她就算是頭母豬,你已經把母豬娶回家的話,也要麵對這個事實,而練就對著母豬說出讚美她與眾不同的氣質而麵不改色的本領。對於美女,這個任務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麵聽得都是讚美,別人恐怕都在說,林念初當然怎麽都好看,再奇怪的發型,再奇怪的裝飾,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凸顯了美麗,人家在外麵已經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體,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說這又不是搶救病人,錯了倆毫升的藥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眉開眼笑地說老婆真是怎麽都好看,換了個好看法兒啊?
  周明不服,說你這是無賴的邏輯,韋天舒說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該講邏輯,然後他趴到周明耳邊說道,要講愛,尤其要讓她們相信,你跟她不講理,隻講愛。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認真仔細地琢磨了韋天舒的提點,並且本著反省的精神好好做了自我批評,譬如說一個卷毛狗的頭發確實跟搶救病人不一樣,雖然看在眼裏別扭,但是如果因為痛快表達了自己的別扭,而影響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氣哭了,那麽確實似乎對老婆不夠愛惜,而且那個卷毛狗的頭發,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就如同現在很多長相奇怪的貓貓狗狗,扁臉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都尤其被人們喜歡,稱之為‘可愛’,周明認真地想了想,決定對林念初讚為可愛也還不能算違背自己尊重事實的底線,於是韋天舒接著傳呼會去上班之後,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決定第二天去超市買一隻毛絨玩具賠禮道歉。
  周明沒想到,還沒等這個歉道了,又惹來了林念初更大的憤怒。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裏受了委屈,一個血膽紅素嚴重超標的孩子,必須住院治療,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卻因為當時醫院沒有單間陪住的條件,覺得孩子在這裏受罪,而堅決拒絕住院,卻又不肯簽字,林念初費盡了口舌終於讓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學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療比把孩子抱在懷裏更加重要,準備去辦住院手續,沒想其餘三人依舊堅決反對,而尚處於產後不久的新媽媽甚至懷疑自己丈夫是受了這漂亮女醫生的蠱惑,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來。林念初當時立刻火了,說但凡你們簽字,大可出院,然後就列舉了有可能出現的髒器損傷,腦損傷等等惡性後果,這卻讓新媽媽和爺爺奶奶越發惱火,認為她詛咒孩子,幾乎要衝上來抓住她扭打,這會兒兒科主任經過,趕緊解圍;兒科主任白發蒼蒼,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形象,也或許是工作了幾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屬的心理,又或者是他們已經對林念初列舉的惡性後果心中忐忑,此時就正好下了台階,相同的道理讓他親自一講,他們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並且順道告狀說林念初工作態度惡劣。
  主任一邊送他們去辦住院手續,一邊說這個我會好好處理,我們的醫生是關心病人,但是工作方式方法還要注意,謝謝你們的意見。林念初聽見這話委屈得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這雖然貌似給她解圍,豈不是指責她不注意方式方法?是她不注意方式方法還是病人家屬過於無知,過於不講道理?
  那天周明陪著一臉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時候,林念初已經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記了昨日的公案,看見周明回來自然是見著了親人,越發地將委屈發泄了十足,後來就摟著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腸寸斷。
  周明聽著,尤其是本著賠禮道歉的心思,開始還在安慰林念初,說我們實習時候就知道嘛,不講理的病人家屬總是有的,更何況他們大概真的沒有醫學常識,講起來特別費勁,如此的話說了一些之後,林念初卻還是收不住眼淚,並且越發委屈,到後來,靠在周明懷裏說,我們科小宋在申請出國,我也動心了,我們申請出國吧,中國體製不健全,愚民又太多,這臨床醫生實在是沒法幹了。
  林念初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懷裏隨手地用手指卷著她的領子,至於出國的話,其實離真正的實現還有著太長遠的舉例。
  而這時周明卻說道,“其實你也不能這麽說。就說今天這個事情,雖然病人家屬難纏是事實,可是你記得不記得,咱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說過,我們永遠不能怪病人聽不懂醫學道理,他們又不是醫學生,也許就是我們的說話不夠大眾,或者是因為著急,或者是因為觀念差異,著眼點不同,老師不是說,我們應該把每一個病情解釋,都做到讓自己沒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聽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說的時候並沒注意林念初的臉色,接著說道,“對呀,年初要不這樣,以後你跟我奶奶來練習解釋病情。其實我奶奶雖然歲數大了,還畢竟是知識分子,假如她都聽不明白,那就確實是你的問題了。”
  周明說這話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找著了一個絕妙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一臉得意的去看林念初,而本來靠在他懷裏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來,臉上陰晴不定地,咬著嘴唇問,“你是覺得其實是我的問題了?”
  “不一定啊。” 周明老實地說,
  “所以我說我們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們解釋的,等周末,哦不,其實現在就可以去,給我奶奶解釋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釋欠缺的呢? 那麽下回可以注意。當然也許根本就是他們的問題,但即使是他們的問題,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國啊。出國不是壞事,可是因為逃避這裏的困難就跑去美國英國,我還真不相信他們那裏的製度就比我們一定健全許多,或者說就一定沒有問題。假如你去了美國,又發現了難以忍受的問題,難道還有火星可給你去嗎?”
  周明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特別誠懇,但是聽在林念初耳朵裏確實莫大的諷刺,那天林念初沒說一句話的摔門而出,之後在單身宿舍足足住了倆個禮拜。而這一次無論韋天舒再說什麽教導,周明都堅持自己並沒有錯。周明說這分明就是小醫生必經的困難和委屈,又不是她一個人受的,她想得不對我當然要給她說明白,這個不是卷頭發還是禿頂的問題,是原則問題,沒有讓步。
  他們的婚姻,就在無數類似於此的磕絆較真兒之中,千瘡百孔地勉強支持下去。每況愈下,逾下而俞況。
  “周明,對不起。”林念初纖長的手指握緊了茶杯,苦笑著望著窗外,“當年年紀小,並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能給的是什麽,給得起的又是什麽。自己一門心思地跟著也許是錯覺的感覺稀裏糊塗地走下去,偏偏還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沒有抬頭,隻盯著桌麵,“是我的問題。太蠢,我好像總是理解錯,不知道你需要什麽。我甚至傻到……”他說到這裏突然又搖了搖頭,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幾乎就跟她說,我甚至傻到在這分開的兩年裏,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錯了哪裏,以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為你也跟我一樣的心思,傻到以為以前年輕氣盛,安靜了這兩年,恰恰這些日子以來,也經曆了一些事,也許就對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們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療,我以為因此,因為共同的努力和最後美好的結果,而讓你我的關係有了轉機,我竟然傻到以為我變了些,你也變了些,而我們的改變,是在向著對方走去。
  我傻到一個人去逛商場,買了一隻花紋精巧的鑽戒,10年前我沒有給你買過戒指,10年後,你再回來,讓我們重新開始。
  卻原來,你隻是已經徹底灰心失望,將這多年,看成了一場浪費時間和精力,最終結果推翻了最初理論推測的實驗。
  “周明,可否盡快簽了文件?”她溫和地問他。
  “周明,31號我們可以一起去民政局領證。”
  她並不知道,這前後的兩句話,於他,就如先後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學的疼痛。
  隻是,人總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沒有呻吟的習慣,他壓製下去那一重痛楚,幹脆地答,“沒有問題。”
  於是,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他跟她再無關係,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記的親人。周明拿到黑色的離婚證時候對自己說,不可記掛,無從想念,然而該如何忘卻積累了15年的記憶?
  學生時代熱戀的時候,曾經一次跟隨老師下鄉,車子拋錨在半路又趕上下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大家都多少地有些恐懼,這會兒林念初低聲跟他說,說人的陰陽兩界之中有個奈何橋,橋上有個孟婆,專給過橋的人賣湯藥,那湯,人喝了,就忘記了曾經的一切;她摟著他脖子說,萬一出事,咱們可說好了,誰也不許喝那個湯藥。
  當時周明有著瞬間的感動,幾乎把她摟在懷裏親吻,然而理智卻跟自己說,情況並沒那麽糟糕,實在不能渲染這種情緒,使之蔓延,那麽下一分鍾就得有其他女同學哭出來了,就算真的聯係不上當地醫院,也還有的是可以自救的方法,決不能夠在這裏發這樣淒涼柔情的感歎。
  於是他開玩笑逗她,說從醫學角度上來說,這種湯藥完全不可能存在,然後抓著老師和其他同學討論,大家紛紛從專業角度分析,樂得熱火朝天。
  林念初沉默不語,直到後來天快亮了,當地醫院的人來接應他們了,大家紛紛歡呼,他拉著她手下車,她甩開他的手,低聲問道,“是不是經常,你覺得我的存在就是一個笑話?我的話,我的情緒,我所有的感情。”
  他從來沒有把她當作笑話,或者,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記住了那個孟婆湯的故事。在拿到離婚證的那一霎那,胸口如利刃插入般的刺痛。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裏冒出了這樣奇怪的想法,若是此時,有人給他一碗孟婆湯,他到底是喝,還是不喝呢?
  這一年最後一天的深夜四點。
  不,科學地來說,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的早晨四點。
  風刮得緊,雪花飄飛,億萬人民蒙頭昏睡的此刻,陳曦卻拉嚴了床簾,亮著床頭的小燈,趴在枕頭上奮筆疾書,臉上沒有半點倦意。
  不不,陳曦並沒有在新的一年拿出新的氣象來,準備改頭換麵地作個勤奮刻苦的好醫生,她當然不是在寫病曆或者手術記錄。
  稿紙的開頭,毫無新意的是謝南翔的名字。
  不不不,陳曦並沒有 ‘在對愛人的傾訴與思念中度過新年夜’ 的浪漫心思,準確地說,此時收信人謝南翔的具體功能基本等同一個樹洞,但凡此時葉春萌沒有被大姑召喚走,李棋沒有睡得人事不醒,陳曦都不想寫字而更想說話。
  然而葉春萌的床空著,李棋輕微的鼾聲均勻地傳過來,沒有人可以在此時容忍陳曦來大發感慨或者碎嘴羅嗦,她又實在沒有給任何一個謝南翔之外的朋友寫信的習慣。
  所以隻好是謝南翔。
  但是陳曦想,也許這封信,寫完之後,她並不該發出去,謝南翔離得再遠,嘴巴再嚴,謝小禾也還是他的姐姐。
  ‘南翔,這真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
  寫到這裏,陳曦把筆丟到一旁,趴在枕頭上,茫然地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拿起筆,繼續寫道,南翔,我忽然覺得害怕,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似乎一切都並不在自己的手裏,我以前會分析會嘲笑會鄙視會斥責,但是現在,我覺得害怕。
  陳曦再度停下來,翻身躺下,瞪著上鋪的床板,啃著自己的手背。
  寫得密密麻麻的4頁稿紙,平鋪在她的枕頭邊上,字跡很重,很多筆劃,劃破了紙背。
  南翔,很晚了,我睡不著,很難得,我真希望,考試之前突擊的時候,我也有這麽好的精神,而不是和瞌睡做殊死鬥爭。
  16號-----對,就是那個我和白骨精從菜市場抱回來的小孩,我們現在叫他16號。病房裏,每個病床上都該有張卡片,上麵有床號和病人的名字,在兒科,上麵還有孩子母親的名字,唯獨這個沒有,卡片上麵隻有這個床號,16。兒科的老師有些迷信地,選擇了6這個代表順利的尾數。
  16號每天都在恢複,今天菌血濃度又下去了一點,呼吸功能也恢複了許多,院辦還在催促將他送走,但是兒科參與救治他的老師和護士都已經舍不得了,他們都說,這也是緣分,嬰兒呼吸窘迫綜合征本來就很難,而他,最初由學生們手忙腳亂地搶救,居然從零呼吸零心律過來了,生命力又這樣頑強,恢複得這麽好這麽快,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兒科的林大夫說服了主任,他們不知怎麽奮鬥地,居然能從院辦又為他爭取了一周的時間。
  我和萌萌,白骨精一起下了班就又跑去菜市場,果然,那個所謂的媽媽再也沒有出現,豬肉鋪的大媽說有些零碎東西在鋪子後麵的板床上,是他媽媽留下來的,讓我們拿走。白骨精立刻說燒掉,把那個女人留下的髒東西燒掉。
  白骨精拒絕稱那個女人為16號的媽媽,每次我們提到小孩媽媽,她都立刻糾正----在逃犯,棄嬰在逃犯,謀殺罪嫌疑人。
  多虧萌萌心細,堅持要檢查一下那些東西,然後,就發現了那張住院單。
  區婦兒醫院開的住院單,時間是12月22日,高燒,懷疑肺炎,建議住院。那張單子被疊成個小方塊,塞在一個藥盒裏,背麵用鉛筆寫著一行字,上天幫幫我這孩子,我實在沒有辦法。我養不活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他吧。
  我們三個目瞪口呆了好久,嘿,上天保佑。
  我想,那個生他的女人,最後留給這孩子的,就是這句寫在住院單背後的祝福了。
  萌萌說,也許真有上天,可憐這沒娘的娃娃,如果真有上天,保佑我們可以把他留到完全康複,保佑我們可以幫他找一個家。
  白骨精隻管翻眼睛冷笑。
  我很奇怪我當時沒有太多憤怒的情緒,也沒有心情來言語討伐那個女人。
  我跟你說過,醫院的兒科,總會有棄嬰,每當談論起棄嬰,他們的父母,尤其是先被某個男人拋棄,之後又再拋棄了自己與這男人的骨肉的女人,我從來不會有任何同情或者感慨,而是發表很多被李棋她們稱為‘精辟’的批評。我想,我甚至可以就此,寫出篇洋洋灑灑的檄文了。
  可是這一次,真的把這被拋棄的孩子抱在懷裏了,我卻沒有任何批評的情緒,很奇怪,看著16號的時候,我居然很少想起那個女人,那個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又幾乎將他送走的那個女人。我懶怠想那個女人,甚至沒心情批判她或者惱火,我隻希望16號康複成一個結實的小子。
  我沒法跟萌萌一樣,相信所謂的上天護佑,可是我希望他再堅持一點,我們也能再堅持一點,於是他能好起來。
  南翔,本來寫到這裏我已經準備結束,睡了,但是怎麽也睡不著。我不知道究竟是否該跟你說起秦牧。
  我看見了秦牧,在醫院兒科樓道。我去看望了16號出來,見他正站在新生兒房的大玻璃窗外,望裏麵看,裏麵,小護士正把一個嬰兒抱到玻璃跟前。
  南翔,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秦牧怎麽會穿著病號服打著石膏吊著胳膊地在我們醫院,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住進來,不知道他怎麽會跑來看新生兒,不知道護士抱的那小孩兒是誰,不知道小禾為什麽居然沒有告訴我,對,我當時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可是,秦牧的神情讓我問不出口。我覺得不安,我不敢問出口。
  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跟我打了招呼,然後他說,我回骨科病房了。
  那小護士跑出來跟我說話,傾情讚美秦牧的英俊和優雅,嗯,她說,很久沒見過這麽英俊這麽優雅的男人了,尤其是目光,那種憂鬱之中刻骨的溫柔。
  南翔,我發誓這是她的原話,並非我即興誇張。小護士看他的目光,就像粉絲追看電影明星一樣。不知道是否秦牧走到哪裏,都有許多這樣追隨的目光?
  那小護士繼續跟我嘮叨說這男人昨天夜裏就來這裏了,一動不動地往裏看,但是又沒像其他人那樣懇求醫生護士把自己的孩子抱出來,他就站在那兒看。終於今天我忍不住問他,哪個是他的孩子,他說沒有,沒有他的孩子,但是他又說,能不能麻煩你,把聖誕夜剖腹產出生的小孩,抱給我看看。他說,那是他很好朋友的孩子。
  小護士說的時候臉上帶滿了猜測,笑嘻嘻地說,這人跟人說話的時候,聲音裏有酒,眼神裏也有酒,簡直有催眠的力量,嘿,於是,我就沒追問,巴巴地跑去把孩子抱給他看了。不過,別怪我八卦,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根本就是看自己寶貝的眼神,你說,這會不會是私生子啊?
  我說不出話來,腦子裏麵,小禾跟我提起秦牧時候的笑容,晃來晃去。
  南翔,今天是我們的新年晚會,我跟你嘮叨過,今年的聚會幾乎是我操辦的,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卻把所有的準備打亂,我們最終隻好買了無數的素凍食品來充數。即使如此,我本來也覺得這會是一個還不錯的聚會,假如不是之前碰到了秦牧的話。
  我想我應該會開開心心,尤其,當我們準備下素凍餃子之前,外科的師兄和老師們來了,帶了麵粉肉餡蔬菜火鍋等等一應俱全的東西,這頓飯比從前任何一年都豐富,餃子的水平,跟 從前相比,更是高了不知多少個檔次。
  韋老師嘲笑我們這種麵多加水水多加麵的方針,笑話我們說,最終別說一個麵盆,連一個農村儲水的缸都不夠,問他是什麽比例,他卻說‘感覺’ ‘完全是感覺’ ,程老師包餃子橄皮的技術神乎其神,可是所有人都說,跟周老師比起來,還是差了一個檔次。他們談論周老師切菜的刀功,捏餃子的技術,說那絕對跟他的手術技能在同一個水平。
  不過周老師沒來,我們並不驚訝他不來,說實話,請他隻是因為不能不請,若他來了,萌萌恐怕這頓餃子吃下去,難免胃疼。
  大家都很開心,萌萌很多天沒有笑得這麽甜了,就連白骨精,都難得地冰山融化鐵樹開花,但是南翔,我實在高興不起來,忍不住地發呆,被李棋嘲笑‘每逢佳節倍思親’ ‘一腔情思翻山越嶺飄揚過海與郎共度’ 。慚愧,南翔,我並沒有想你而發呆。
  餃子下鍋,馬上就要煮熟時候,萌萌卻走了,呼機上麵,她大姑10多個留言,說是急事,讓她利馬趕過去。
  李棋她們破口大罵,攔著萌萌不讓她去,打賭說她大姑的急事也許就是發現天花板有了蜘蛛網,讓她搬桌子架板凳地去掃房子。
  萌萌就是萌萌,千般萬般地不願意,依然還是走了,李棋怪我不去阻攔她,我一是知道攔不住,且當時的心思,並不在萌萌身上。我腦子裏一直在鬥爭,究竟要不要給小禾打電話?
  我終於忍不住,溜出去,給小禾打電話。
  你家阿姨說她不在家,我就不停地打她手機,打了至少20多遍,越沒有人接我越著急越忍不住撥下去,終於她接起來電話時候,我幾乎要說感謝上帝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拿著電話張口結舌,連一句‘你在哪’ 都沒想起來說,然後她忽然樂了,問我,
  “陳曦,不會那麽湊巧,你看見秦牧了吧?”
  我再度張口結舌。
  小禾說,
  “也不能算太湊巧,嗯,一個醫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你有沒有再湊巧一點兒,碰見他和其他女人? 他和其他女人以及他們的小孩? 那個女人長什麽樣兒? 嗯,我很好奇,你看見了麽?”
  我這時候終於想起來問她,究竟在哪裏。
  她說讓我放心,她沒有去尋死,也沒有去買醉,甚至吃了頓相當不錯的晚飯。
  我堅持問她在哪裏,她歎氣說我羅嗦,然後給我保證,她絕對安全,我跟她講,如果她再不說,我就打電話給你父母,或者,我狠下心來講,我說,我這就押著秦牧去找她。
  小禾放聲大笑,說我一如既往地狡猾,更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軟肋,然後,她說,你真的請放心,我鬼使神差地跟你的變態老師,共進晚餐,現在一起在他家看歐洲杯經典錄像,嗯,很多年沒有碰見個人,喜歡同樣的球隊同樣的球員憎恨同樣的球隊同樣的球員,可以一起看球看得這麽爽。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直到電話那邊換了周老師說話。
  周老師第一句話就嘲諷地問我,
  “你不是跟她不熟麽?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名字都一時想不起來?”
  我這時候才想起,早上查房之後,周老師曾經問我,那個我聖誕夜帶來的記者,是否我的好朋友。
  唉,南翔,原諒我當時的不地道。我毫不猶豫地說,我跟她也不太認識,隻是她想采訪我們醫院的大夫,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我。
  我跟你講過,你姐聖誕夜那天,一如既往地堅持原則,劈頭蓋臉地給了周老師一番教訓,而周老師,也並沒改變對新聞記者的歧視,反唇相譏,若不是那場車禍,我並不知道當時該如何收場。
  周老師問我的時候,我想,也許你姐再次找他想要采訪,不曉得又說了什麽讓他忍無可忍的話,我自己已經一身的毛病,對周老師已經12分的畏懼,實在不想因為你姐被遷怒,再作為作為池魚被殃及。
  我並不知道當時他是因為秦牧的家屬聯係人上,都是小禾的信息,他必須得找秦牧的家屬談他病情,可是他也實在不能確認,小禾究竟算不算得秦牧的‘家屬’ ,所以才會想來問我 。
  我很懊惱,真的,特別懊惱。好像長到這麽大,都沒吃過這樣的後悔藥。我後悔衝口而出不地道的撒謊,後悔沒有當時說小禾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後悔沒有把這件事兒攔下來,後悔因此,她居然別無選擇地要做跟別人生了孩子的,自己的未婚夫的家屬,經曆背叛的同時,為他的病擔心。
  假如當時我說小禾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周老師也許會跟我商量,那麽,我一定堅決阻止他找小禾來勸秦牧繼續接受檢查和治療;讓那個憂鬱而溫柔的男人滾蛋去死,或者去找跟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我希望小禾就當遭遇了一次感情欺騙,而不是如現在這樣,為他的病情牽動心思,卻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在他的身邊。
  我希望小禾不知道他的病,因為我知道小禾對他的愛。南翔,我知道,秦牧本身,在她心裏,非但超越了她自己,而且超越他們之間的愛情。
  我真切地後悔,後悔沒有時光機器可以重來,於是,小禾就這樣做了一個病人家屬。
  南翔,我從前覺得這個世界需要聰明,但凡是聰明人,足夠聰明的話,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把握;也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需要坦誠,隻要真誠相對,堂正磊落,總是不會被虧待;如今,我想我不夠聰明,而且自作聰明,所以犯錯,那是活該;可是,難道小禾不夠真誠不夠磊落,又為什麽是她呢?
  或者,就是這個世界,太過匪夷所思了,若是有個上帝的話,我們猜不透他,何時高興了給我們一個美好的許諾,何時,又惡作劇地開一個玩笑,讓你茫然不知所措。
  電視裏麵,意大利隊和法國隊依舊在鏖戰。
  謝小禾的目光卻已經從屏幕漂移開,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呆望著窗外越來越密的雪花。
  周明將擺了一地的工具歸回工具箱,提著一隻靴子走過來,放在謝小禾身邊,“湊合先對付上了,沒有合適的釘兒,你走路輕點兒別亂踢亂踹,應該能堅持到修鞋老頭兒重新開攤兒,或者過了新年商店開門買雙新的。”
  謝小禾聽見‘亂踢亂踹’幾個字時候,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神色平淡,說這話的時候看不出特別的擠兌挖苦的意思;她並不確定他是否看見了她對著停車場的老槐樹猛踹發泄,之後一個趔趄鞋跟卡在了下水道橫條之間拔不出來,隻好脫了鞋子跪在地上拿出拔蘿卜的姿勢。
  隻是靴子是拽出來了,鞋跟卻也已經跟鞋底基本分家,謝小禾一手拿著鞋跟一手拿著鞋子單腳站了好一會兒,在腳丫子開始凍得發疼時候,再又把斷了根的靴子穿上,一腳高一腳低地繞到背風處,靠著輛車把另外一隻靴子脫下來,她當時想,把斷了的鞋跟裝回去不行,把沒斷的鞋跟掰下來總可以吧?高跟變平跟,至少勝於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路。
  然而想徒手掰下來個鞋跟,顯然也並不容易,謝小禾硌青了手指頭也沒有能撼動那鞋跟分毫,正當她決定再次利用那個下水道的橫條蓋子這個工具時候,周明走了過來。
  假如不是兩腳的鞋子如今差著兩寸半的高度,謝小禾一定掉頭就跑。
  當然,她並不知道周明在瞧見她的第一眼就站住,打算等她發泄夠了走人,卻沒想到她非但沒走,反而靠在他車上徒勞地想掰斷鞋跟。
  這是這一天裏,周明第三次見到謝小禾。
  2個小時前,謝小禾敲開他辦公室的門,跟他說,我叫謝小禾,我是秦牧的家屬,您給我打過電話。我剛剛已經跟他商量過了,他留下來,做進一步檢查。
  家屬倆字兒謝小禾說得有點兒變音,周明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別處,盡量不去‘看見’ 她說話時候抽動的臉頰,止不住顫抖的肩膀,胳膊和手指。
  周明突然有些許慚愧,為了自己恪盡職守的一個電話。
  再不敏感,再對病人病情以外的八卦不感興趣,他也明白謝小禾這個‘家屬’ 一定不太尋常,縱然到現在,他也還並不清楚是如何個‘不尋常’ 法。
  幾天前的聖誕夜,當他以為一個母子平安的消息可以給一個剛剛下了手術室的新爸爸莫大的喜悅和安慰的時候,那新爸爸臉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然後隻是一句多謝,沒有對妻子的詢問,沒有對孩子模樣,體重,甚至是男是女的好奇,代之的竟然是一抹沉重的無奈。不解間,他才看見站在床邊,手裏還拿著給病人濕潤嘴唇的棉簽的女孩子----那個斥責他不該在無煙區吸煙的女記者。她方才的咄咄逼人霸道囂張全然被震驚所替代,如同一個聽到了天下間最可笑,最滑稽,最不可思議的笑話一般,她茫然地瞧著他,喃喃地問,“孩子? 太太? 母子平安?”
  她的目光在他們倆的臉上尋求一個否定的答案,由茫然到絕望,如同一個幾乎就要沒頂的溺水者,等著一根其實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浮木。
  那個可能給她答案的人隻是垂著眼簾如石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在那一瞬間,周明幾乎想倉皇地逃走--- 他無法麵對她的目光,直如才做醫生的時候,不知道在對病人家屬宣布病人的腫瘤為惡性之後,該如何麵對家屬的眼睛。
  如果可能選擇,他想他寧可被這自以為是的女記者再教訓一頓,也勝於看見這樣一張崩潰的茫然的臉。
  周明本以為,那一瞬間的尷尬,在那一天之後就如翻過的日曆一樣被揭過----至少對自己而言,世界上無可奈何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需要具備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黯淡,以及珍藏自己樂於欣賞的美好的能力。周明並沒真的打算記得那個叫秦牧的病人以及跟他有關的一切家務事,但是,1天之後,他就被骨科叫會診,會診的病人是秦牧,他嚴重的腹痛便血,血色素遠遠低於正常值。排除了車禍中髒器傷,他跟病人談進一步的檢查,詢問既往病史,然這病人卻隻有一句話,
  我簽字出院。
  在血色素4。5,有可能是胃出血有可能是腸道腫瘤破潰出血有可能是惡性腫瘤甚至曾經一度因疼痛休克的病人,堅持要求出院,且毫不猶豫的準備簽字。
  周明並不習慣做病人的思想工作,更不習慣跟病人促膝談心,尤其不習慣提到病人任何病情以外的家事,但是那天,他忽然有些焦躁,想起來謝小禾震驚之後的絕望,想起來那個才剛剛出生的孩子,他努力地壓製,盡量平和然而卻掩飾不了言語中的不滿,
  “您簽字時候,是否考慮一下,一個小孩子,尚且在很長的年頭裏,需要父親的照顧?”
  才剛從劇痛中緩過氣兒來的病人抬頭瞧著他---- 那真是個少見英俊的男子,縱然是在如此的憔悴狼狽之中。
  “我想您誤會了。” 他緩緩地說,嘴角掛著一抹嘲諷的笑,眼底卻隱然有淚光,
  “謝謝您大夫,不過您大概搞錯了。我沒有太太,也沒有孩子,我很想有個小孩,我也很樂意照顧,但是沒有,確實沒有。”
  他說罷,突然麵孔抽搐了一下,沒有受傷的手痙攣地抓著床單,伏在了床上,周明剛剛被攪暈的腦子旋即條件反射地清醒,進入工作狀態,熟練地快速檢查,吩咐護士打解痙劑鎮痛劑。給他查體時候,秦牧突然抓著他的手說,
  “大夫,多謝你好心。可是那孩子已經被他媽媽安排了她認為很好的未來。她不允許任何人打亂和破壞。”
  一顆眼淚緩緩地淌下來,慢慢滑過他微笑著的臉。
  周明並沒有任何好奇心想弄明白眼前這糾結得一塌糊塗的爛賬。
  然而他需要說服這個思維與情緒都並不能算太正常的病人留下來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曾經,在周明還是新住院醫生的時候,曾經跟著上級一起,用了30多個小時的時間,搶救一個因為生意失敗輸掉多年辛苦經營的店鋪,妻子更在此時跟別人遠走高飛而絕望自殺的人,而那人脫離了危險之後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想砸碎床頭櫃上的玻璃瓶,劃自己的手腕。一場混亂之後,他有些氣惱地說,這人活著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 既然他一心想死,咱們不如留著力氣去救想活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當時將他招進來的科主任張老頭正在翻看幾個危重病人的檢查單子,這時抬起頭來,衝他說道,“醫生的職責就是救人,少說廢話。”
  他並沒有頂撞,也明白牢騷歸牢騷,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眼睜睜瞧著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殺。隻是心裏,實在對於盡全力搶救一個自殺的病人的意義,有了莫大的質疑。
  那個病人在最初幾天的嚴密觀察之後,逐漸泄去了再次尋死的勇氣,他們卻一時不敢放鬆,生怕他會趁醫生不備再次輕生,直到過了年餘,周明已經忘記了這人,於某天在小賣部買煙時候聽見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過去,給小鋪送飲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臉憨厚的笑容。他將水桶安在飲水器上,抹了把額頭的汗,對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沒出息丟人,學娘們兒的玩意兒給大夫惹麻煩來的。”
  黝黑的臉發紅,年前堅決尋死的人,這時一臉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著他,很久,沒有說出話來,而心裏麵,卻是某種難以言明的快樂。
  再之後,周明依舊總是會接到輕生的病人,有的及時搶救出院,有的永遠失去了再重新來過的機會,周明開始帶學生,總是有學生會感慨地或者不耐煩地發出類似他從前有過的感慨。某一天搶救過來了一個吃了200多片各種藥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兒,因為在校期間跟男友發生性行為,懷孕,被學校知道,開除,男孩子家反而因為一樣被學校開除而遷怒她,堅決讓兒子跟她斷絕來往;一個女學生感歎,到了這個地步,真的太苦,活過來,又如何麵對呢? 我覺得咱們救她,可能也是無用功,反而延長她痛苦。
  這時已經是退休返聘的張老頭拿病曆夾子敲了敲學生的腦袋,嗬嗬笑著說,傻孩子,這個世界上啊,沒有結束不了的痛苦,什麽痛苦都有結束的時候,隻要人還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來。咱們當醫生是幹嘛呢? 咱們就是努力再給她個機會,可能給了這個機會她還是不行,也可能給了這個機會,她就明白過來了,這個不是咱們的事兒,咱們隻管盡力讓她這個結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結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著眉毛瞧著老頭笑,一道兒下樓回家時候,他一麵兒給老頭兒遞了顆煙,一麵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還是男生女生分別對待? 怎麽這小女學生問跟我一樣的問題,對人家您就循循善誘說話跟文人似的,對我您就粗魯嗬斥?”
  張老頭兒斜了他一眼,叼上煙,示意他給個火兒,然後嘿嘿笑道,當老師你也學著點兒,因人施教。循循善誘,我給你循循善誘管事兒麽? 你這個軸腦瓜子,是別人說點兒什麽就聽進去的?
  周明沒再說什麽,然而之後,不但對於尋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經濟條件,因身體疼痛,因各種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沒有興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棄治療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們的醫生,也許他能作也該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無論在這之後,他們是否能走出苦痛。
  於是,當秦牧在一切後果病人自行負責的單子上,每一欄都認真簽字之後,他找到了那個曾經托他查看秦牧情況的新媽媽?
  她恢複得很好,已經轉去高級單人病房,他進去的時候,病房裏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站在她身邊在聽她交代工作,他們畢恭畢敬地稱她許總。
  見他進去,她衝那倆個下屬擺了擺手,說道,“就這樣。小陳你盡快去南疆將我婆婆接到C市,我過幾天出院了,寶寶也一切正常的話,我們去那裏會合。”
  那倆人出去之後,周明走到她跟前,他想她恢複的當算不錯,應該可以討論一下秦牧的狀況,她抬起眉毛,“您不是帶給我什麽壞消息吧? 我以為我已經恢複了呢?” 她優雅地笑,這樣的笑容讓周明一時間說不出任何的話來,隻覺得莫名的壓迫,他搖頭,
  “您沒有問題,我是想跟你說一下秦牧……”
  “哦? 秦工啊?” 她繼續帶著那個笑容,“唉,真該謝謝他,這時代心地這麽好的人真是不多。我們倆雖然同屬一個公司,又算是老鄉,畢竟部門不同,都不算很熟。恰巧跟他同車出事,他居然能為了我一個孕婦自己受了更重的傷。我這孩子,您不知道,是遺腹子,真是讓我活下去的命根子,他父親是南疆公安部犧牲的英雄,一年前……” 她輕輕用手背拭淚,垂下眼簾。
  周明站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她抬起頭,他直視著她的眼睛,淡淡地問,
  “那麽可能您手術當中拜托我替您查看孩子父親的情況,一定是您對亡夫思念過度,腦子糊塗了?”
  她的臉上依舊保持著那個微笑,緩緩抬起頭,停了好久,一字字地說道,
  “手術中的事兒? 我沒有任何印象。不過也許您說得對,我隻是對孩子的父親,太惦記了吧。但是無論如何,他也已經離開我們了,我和兒子,有我們自己的生活。”
  周明轉身走出了病房。
  給謝小禾打電話的時候,周明對自己說,無論如何,盡最大的努力,再給病人一個機會,該是他的職責所在。
  謝小禾很想讓自己相信,能夠再度站到秦牧的麵前,是因為自己善良;她一直試圖跟自己說,任何一個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傷了,自己趕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觀;她在從報社走到醫院的一路上,給自己打好了許多腹稿,該怎麽禮貌而疏淡地,誠懇而保持距離地,有理有利有節地勸說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業,他的母親,嗯,對,他的母親。
  跟他的病無關而跟他的感情有關的一切,不問。
  如果他想說,不聽。
  如果他對自己抱歉,懺悔,痛苦,難過……那麽她要揮一揮手,跟他說,現代社會,戀愛自由,願賭服輸,承認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誰也不是倒黴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場乍驚乍喜的帶著疼痛的歡愉……她咬咬牙,假如他會為此而覺得虧欠了她,那麽她會瀟灑而調侃地說,現在最讓人瞧不起的物種之一是處女,多麽幸運,幫我‘開葷’的,是如此有情調的帥哥。
  謝小禾用了三個半小時在冷風中行走,希望這三個半小時的冷能夠凍住自己所有洶湧的衝動,希望再麵對他的時候,自己堅強灑脫到已經將那重傷痛丟在身後---至少,讓他覺得,她已經將那重傷害,丟在了身後。
  然而理論和理想,始終跟實踐有著距離。
  當謝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門口時候,他背對著門,彎著身子,用沒傷的那隻手在筆記本電腦上畫圖,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圖上;她一時沒有進去,呆站在門口,直到看見他肩背抽動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緊,目光卻還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亂地摸索。
  她飛快地衝過去,照他平時習慣的熱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兌了杯水,從桌上一堆的藥片當中找到止痛片,他抬頭瞧著她,由著她把藥塞到他嘴裏,然後,喂他喝水,他順從地由她,並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微微蹙著眉頭,看著她,那目光,讓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這一分鍾裏,他並不像個背叛了愛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個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於是此時,謝小禾在腦子裏為了麵對一個花心的,傷害了自己的男人所準備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飛煙滅;那些堅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湧上心頭的心酸委屈衝得七零八落,她倉皇地後退,用後退來克製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頭抱在胸前號啕大哭的衝動;她退了幾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離’ ,但是無論怎麽仰頭,睫毛也已經無法抗住眼淚的重量,第一滴眼淚終於順著麵頰滑落,謝小禾雙手蒙住臉,轉過身去,啞著聲音說,
  “秦牧,我不管你簽了什麽同意書,我不許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聯係信息時候,並不知道自己不見得有資格做你的‘家屬’ ,於是我填了,於是大夫找我。現在除非,除非你當著我跟大夫說,這個女人自作多情,她什麽人也不是,你這樣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關係,否則,我做你的家屬,我去跟大夫說,你留下治病。”
  她說罷,回頭,眼淚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他說什麽,於是飛快地邊擦眼淚邊往門口跑,
  “那麽你就是答應了。我去跟大夫說,你答應了好好治病。”
  從周明的辦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見他依舊以跟方才同樣的姿勢坐著。她吸了口氣,走過去,抓過把椅子,隔著半米的距離。她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盡量壓製下去聲音的顫抖而平靜地說,
  “秦牧,剛才我跟醫生討論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斷她,“我想,我必須跟你交代清楚。無論如何,我還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謝小禾閉上眼睛搖頭,“我現在不想聽。我們先討論你的檢查和治療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輕輕地蓋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說,無論現在怎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我們把那張紙領回來的時候,我是真的把你當作我的妻子,唯一的。雖然當時已經,其實已經沒有這個資格,我卻還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說,從前那些事,已經作為曆史,過去了。”
  謝小禾怔怔地望著他,“你確實跟別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頭抽動,閉上眼睛,點頭。
  “是我不好? 還是隻因為距離? 隻因為你寂寞?”
  “是許菲。” 他極低聲地說道。
  謝小禾抬頭,瞪視著他,搖頭,再搖頭,還是搖頭。
  “是許菲。她從前叫阿一古力。”
  “這是很長的一段往事。”秦牧站起來,關上房門,再在她身邊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講一件別人的往事一樣地慢慢說道,“你隻知道她是我們公司的副總,很能幹,你特別佩服她,說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會中見過她,她說跟你一見如故,送給你的水晶耳墜,你特別喜歡,為了戴那副耳墜,你還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維族血統誰都看得出來,但是她告訴你她是北疆人,其實不是,她跟我一樣生在南疆,從小就在一起。她的媽媽生她之後不久就去世,她父親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這樣我們成了親戚,她大我4歲,從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漢族,知青,那個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個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風俗,包括宗教,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如果不是那個年代,那裏絕對不能允許維族自己的姑娘,嫁給異族人。但是在我長大之後,那場打亂一切的混亂過去了,一切又恢複了從前,包括,異族之間的婚姻。我父母因為這樣的婚姻受盡了歧視,我和弟弟也一樣,我們那裏漢人極少,不能為維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紛紛搬走回城,我父親卻因為娶了我母親,又有了我們倆個,努力地想跟周圍人融合,當他發現一個人根本不足以對抗積年的習俗和信仰的時候,終於,我母親在父親兒子和她的親人之間,做了選擇,她決定跟我父親一起帶著我們倆搬離從小沒有離開過的家鄉。可是,就在那時候,我父親一病不起。”
  “父親很快走了,母親的家人也就逐漸原諒了她嫁給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帶著父親那一半血脈,永遠不會被親戚真正當作自己人。”
  “隻有阿一對我們很好。她跟我們玩,拿家裏最好的葡萄幹和奶疙瘩,哈密瓜給我們,我弟弟羨慕她哥哥的羊角號,她偷來給弟弟玩,被哥哥發現了一頓打。那時候我父親沒了,家裏很苦,母親雖然盡了全力供我們上學,但是我對篆刻繪畫的愛好,別說去跟老師上課,就真的連一張紙一支畫圖的鉛筆都買不起了。她卻讚我畫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錢給我買鉛筆;我12歲生日的時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本畫冊,一盒鉛筆做禮物。她跟我說,她覺得我會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她17歲時,被文藝團挑中,到了烏魯木齊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來,她興奮地拉我出去在海子邊給我看她在北京,從烏魯木齊照的照片。她跟我說外麵的世界那麽大,外麵的世界那麽新奇,她說沙拉買提,你是有才華的,你要從這兒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業,才能照顧好自己,才能讓媽媽和弟弟過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那天我跟她說,我以後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顧好媽媽,弟弟,和你。我跟她說,阿一,我喜歡你。她衝我笑,她說沙拉買提,我們一起出去,我不喜歡這兒,我不喜歡阿爹和阿媽,阿爹喝多了酒就罵所有人,打阿媽,阿媽又會把氣撒到我身上來。除了你,我不喜歡這兒的任何人。”
  “我從此更加努力讀書,對我而言,出去,隻有一條路,父親生前經常跟我們念叨自己夢想的學校,他成績很好,若不是高中時候趕上文革,他應該能上自己夢想的學校,那不僅是父親留下的夢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裏麵,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畢業被烏魯木齊的文工團特招,她跟我說要考北京的音樂學院,鼓勵我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北京的學校,但是我考上清華的那年,是她最頹廢的一年,第三次考音樂學院失敗,而且她在的文工團不景氣,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們文工團被解散,她被退回家鄉,很快地,她嫁給了從公安大學畢業,已經在烏魯木齊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們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從前飛揚的神氣,她跟我說,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實實過日子的,西日阿洪對她不錯。”
  “阿一是很踏實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覺得她是最美麗最能幹最體貼的妻子,西日很愛她,隻是他脾氣本暴躁,大男人氣,好的時候對她極好,有時候工作不順心情不好,急了會給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總有見過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發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隊的弟兄聚會,他的頂頭上司喝醉失態,說如果能有機會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這輩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經喝的高了,憤怒衝昏了腦子,居然拔出槍來,要宰了這色棍,雖然混亂之中並沒有打中任何人,但是還是響了槍,那次事態惡劣,西日被記過降級,從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飯,越來越嚴重,她被他打折過肋骨,掰斷過手指,我從弟弟那裏聽說這些事,從北京跑回烏魯木齊,我跟她說離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當時已經可以接設計的活賺些錢,我寧可輟學去工作,也不能讓她過這樣的日子;我們一起,重新來過,一定可以有未來。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她隻讓我安心讀書,且對我講,她不會墮落,他的打罵都不會摧毀她,身體上的痛根本不算什麽,她當時已經自學了許多會計的課程,且一直在讀書考試,她絕不需要我輟學,沒有意義,她說她會憑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卻每天都記掛她,做夢都會夢見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體鱗傷;那個學期我的成績極差,連班主任都找我談話;我想我必須再說服她,不能讓她再麵對那樣的危險,我一定要說服她。然而,不久之後,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犧牲的消息。”
  謝小禾很想讓自己相信,能夠再度站到秦牧的麵前,是因為自己善良;她一直試圖跟自己說,任何一個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傷了,自己趕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觀;她在從報社走到醫院的一路上,給自己打好了許多腹稿,該怎麽禮貌而疏淡地,誠懇而保持距離地,有理有利有節地勸說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業,他的母親,嗯,對,他的母親。
  跟他的病無關而跟他的感情有關的一切,不問。
  如果他想說,不聽。
  如果他對自己抱歉,懺悔,痛苦,難過……那麽她要揮一揮手,跟他說,現代社會,戀愛自由,願賭服輸,承認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誰也不是倒黴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場乍驚乍喜的帶著疼痛的歡愉……她咬咬牙,假如他會為此而覺得虧欠了她,那麽她會瀟灑而調侃地說,現在最讓人瞧不起的物種之一是處女,多麽幸運,幫我‘開葷’的,是如此有情調的帥哥。
  謝小禾用了三個半小時在冷風中行走,希望這三個半小時的冷能夠凍住自己所有洶湧的衝動,希望再麵對他的時候,自己堅強灑脫到已經將那重傷痛丟在身後---至少,讓他覺得,她已經將那重傷害,丟在了身後。
  然而理論和理想,始終跟實踐有著距離。
  當謝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門口時候,他背對著門,彎著身子,用沒傷的那隻手在筆記本電腦上畫圖,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圖上;她一時沒有進去,呆站在門口,直到看見他肩背抽動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緊,目光卻還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亂地摸索。
  她飛快地衝過去,照他平時習慣的熱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兌了杯水,從桌上一堆的藥片當中找到止痛片,他抬頭瞧著她,由著她把藥塞到他嘴裏,然後,喂他喝水,他順從地由她,並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微微蹙著眉頭,看著她,那目光,讓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這一分鍾裏,他並不像個背叛了愛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個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於是此時,謝小禾在腦子裏為了麵對一個花心的,傷害了自己的男人所準備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飛煙滅;那些堅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湧上心頭的心酸委屈衝得七零八落,她倉皇地後退,用後退來克製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頭抱在胸前號啕大哭的衝動;她退了幾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離’ ,但是無論怎麽仰頭,睫毛也已經無法抗住眼淚的重量,第一滴眼淚終於順著麵頰滑落,謝小禾雙手蒙住臉,轉過身去,啞著聲音說,
  “秦牧,我不管你簽了什麽同意書,我不許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聯係信息時候,並不知道自己不見得有資格做你的‘家屬’ ,於是我填了,於是大夫找我。現在除非,除非你當著我跟大夫說,這個女人自作多情,她什麽人也不是,你這樣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關係,否則,我做你的家屬,我去跟大夫說,你留下治病。”
  她說罷,回頭,眼淚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他說什麽,於是飛快地邊擦眼淚邊往門口跑,
  “那麽你就是答應了。我去跟大夫說,你答應了好好治病。”
  從周明的辦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見他依舊以跟方才同樣的姿勢坐著。她吸了口氣,走過去,抓過把椅子,隔著半米的距離。她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盡量壓製下去聲音的顫抖而平靜地說,
  “秦牧,剛才我跟醫生討論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斷她,“我想,我必須跟你交代清楚。無論如何,我還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謝小禾閉上眼睛搖頭,“我現在不想聽。我們先討論你的檢查和治療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輕輕地蓋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說,無論現在怎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我們把那張紙領回來的時候,我是真的把你當作我的妻子,唯一的。雖然當時已經,其實已經沒有這個資格,我卻還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說,從前那些事,已經作為曆史,過去了。”
  謝小禾怔怔地望著他,“你確實跟別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頭抽動,閉上眼睛,點頭。
  “是我不好? 還是隻因為距離? 隻因為你寂寞?”
  “是許菲。” 他極低聲地說道。
  謝小禾抬頭,瞪視著他,搖頭,再搖頭,還是搖頭。
  “是許菲。她從前叫阿一古力。”
  秦牧站起來,關上房門,再在她身邊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講一件別人的往事一樣地慢慢說道,“你隻知道她是我們公司的副總,很能幹,你特別佩服她,說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會中見過她,她說跟你一見如故,送給你的水晶耳墜,你特別喜歡,為了戴那副耳墜,你還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維族血統誰都看得出來,但是她告訴你她是北疆人,其實不是,她跟我一樣生在南疆,從小就在一起。她的媽媽生她之後不久就去世,她父親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這樣我們成了親戚,她大我4歲,從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漢族,知青,那個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個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風俗,包括宗教,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如果不是那個年代,那裏絕對不能允許維族自己的姑娘,嫁給異族人。但是在我長大之後,那場打亂一切的混亂過去了,一切又恢複了從前,包括,異族之間的婚姻。我父母因為這樣的婚姻受盡了歧視,我和弟弟也一樣,我們那裏漢人極少,不能為維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紛紛搬走回城,我父親卻因為娶了我母親,又有了我們倆個,努力地想跟周圍人融合,當他發現一個人根本不足以對抗積年的習俗和信仰的時候,終於,我母親在父親兒子和她的親人之間,做了選擇,她決定跟我父親一起帶著我們倆搬離從小沒有離開過的家鄉。可是,就在那時候,我父親一病不起。”
  “父親很快走了,母親的家人也就逐漸原諒了她嫁給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帶著父親那一半血脈,永遠不會被親戚真正當作自己人。”
  “隻有阿一對我們很好。她跟我們玩,拿家裏最好的葡萄幹和奶疙瘩,哈密瓜給我們,我弟弟羨慕她哥哥的羊角號,她偷來給弟弟玩,被哥哥發現了一頓打。那時候我父親沒了,家裏很苦,母親雖然盡了全力供我們上學,但是我對篆刻繪畫的愛好,別說去跟老師上課,就真的連一張紙一支畫圖的鉛筆都買不起了。她卻讚我畫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錢給我買鉛筆;我12歲生日的時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本畫冊,一盒鉛筆做禮物。她跟我說,她覺得我會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她17歲時,被文藝團挑中,到了烏魯木齊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來,她興奮地拉我出去在海子邊給我看她在北京,從烏魯木齊照的照片。她跟我說外麵的世界那麽大,外麵的世界那麽新奇,她說沙拉買提,你是有才華的,你要從這兒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業,才能照顧好自己,才能讓媽媽和弟弟過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那天我跟她說,我以後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顧好媽媽,弟弟,和你。我跟她說,阿一,我喜歡你。她衝我笑,她說沙拉買提,我們一起出去,我不喜歡這兒,我不喜歡阿爹和阿媽,阿爹喝多了酒就罵所有人,打阿媽,阿媽又會把氣撒到我身上來。除了你,我不喜歡這兒的任何人。”
  “我從此更加努力讀書,對我而言,出去,隻有一條路,父親生前經常跟我們念叨自己夢想的學校,他成績很好,若不是高中時候趕上文革,他應該能上自己夢想的學校,那不僅是父親留下的夢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裏麵,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畢業被烏魯木齊的文工團特招,她跟我說要考北京的音樂學院,鼓勵我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北京的學校,但是我考上清華的那年,是她最頹廢的一年,第三次考音樂學院失敗,而且她在的文工團不景氣,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們文工團被解散,她被退回家鄉,很快地,她嫁給了從公安大學畢業,已經在烏魯木齊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們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從前飛揚的神氣,她跟我說,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實實過日子的,西日阿洪對她不錯。”
  “阿一是很踏實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覺得她是最美麗最能幹最體貼的妻子,西日很愛她,隻是他脾氣本暴躁,大男人氣,好的時候對她極好,有時候工作不順心情不好,急了會給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總有見過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發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隊的弟兄聚會,他的頂頭上司喝醉失態,說如果能有機會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這輩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經喝的高了,憤怒衝昏了腦子,居然拔出槍來,要宰了這色棍,雖然混亂之中並沒有打中任何人,但是還是響了槍,那次事態惡劣,西日被記過降級,從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飯,越來越嚴重,她被他打折過肋骨,掰斷過手指,我從弟弟那裏聽說這些事,從北京跑回烏魯木齊,我跟她說離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當時已經可以接設計的活賺些錢,我寧可輟學去工作,也不能讓她過這樣的日子;我們一起,重新來過,一定可以有未來。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她隻讓我安心讀書,且對我講,她不會墮落,他的打罵都不會摧毀她,身體上的痛根本不算什麽,她當時已經自學了許多會計的課程,且一直在讀書考試,她絕不需要我輟學,沒有意義,她說她會憑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卻每天都記掛她,做夢都會夢見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體鱗傷;那個學期我的成績極差,連班主任都找我談話;我想我必須再說服她,不能讓她再麵對那樣的危險,我一定要說服她。然而,不久之後,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犧牲的消息。”
  “她成了寡婦。西日阿洪除了脾氣暴躁,並非壞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驚訝……然後,然後是,解脫。我……我以為天可憐見,幫她,幫我,解決了一個問題。也許是上天看見了我的不善良,於是,決定懲罰我。阿一自由了,可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開始----哈,是新的開始,一連串上天對我的懲罰,捉弄的開始。” 秦牧緩緩抬起頭,望著天花板,聲音幹澀,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嘴角掛著個奇怪的笑容。謝小禾忽然覺得害怕,背上掠過了一串寒顫,很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可是到了此時,又實在不能甘心糊塗下去。
  她的心裏忽然煩躁,這種煩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對她的欺騙時候的震驚崩潰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個事實真相,可又怕知道,至於究竟是什麽,她卻又一時說不明白。
  謝小禾低下頭,卻見秦牧雙手抓著床單,微微發抖。
  “西日的媽媽命苦,西日的父親也是工傷,意外死亡,她30時候開始守寡,倆個孩子,西日的姐姐10歲上又得了腦炎沒了。大家都紛紛說這是魔咒,從西日小時候就有人說,他憑拳頭讓別人閉嘴。他算是個很爭氣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學時候,老太太流著淚說有指望了,憑表現終於進到省公安廳時候,老太太說真的是出頭了,待到娶了阿一這樣的媳婦,所有人都說,他家轉了運,以後的日子,會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可是,你看,人永遠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終於,西日的死,大家又紛紛說,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烏魯木齊精心照顧。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沒有看過病,可是身子已經好像一座危房,勉強支撐著,但是兒子的死訊,就好像一場暴雨下來,處處坍塌。很多人以為她就會隨著兒子去了,但是阿一抓著她的手叫媽媽,說我不會讓你走,你是我的親人,現在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再讓你走。你是我媽媽。
  那天,在醫院的樓道裏,我聽見她對著老太太叫媽媽,自言自語地說話的時候,心裏莫名地開始心慌。不,我不是不願意照顧老太太,我請假跑去烏魯木齊,就是想盡力幫她的忙。但是,我看見她說話的神情時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個時候,一定要追問她,為什麽說唯一的親人?老太太是唯一的親人,是不是因為,她把西日當成她最親的人了?比她父母都親?那麽,我呢?
  我想,我讓她失望,事實上,我時常回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回看那個畫麵,我自己無比的厭憎,對自己失望。
  她沒有對我發脾氣或者斥責我,她在我麵前從來沒有一次情緒失控。她溫和地對我說,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媽媽,對她一直如女兒一樣,結婚那天把傳家的玉鐲子給她戴上,平時好吃的會舍不得吃留給她,有時候傻到等他們回家,東西已經壞了;她曾經莫名其妙地小產,老太太非但沒有怪她懷不住孩子,還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讓她一點兒毛病都沒留下。她的親媽走得早,後娘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她不該把她當做最親的人嗎?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麽他打你罵你,你全都忘記了?
  阿一沉默了許久,跟我說,你不懂,人會在最親的人跟前最控製不住自己。西日並不是不想對我好,他就是控製不住自己。他是我的親人。
  我再次追問,我呢?你心裏,我是什麽?
  阿一沒有回答我,她很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用那種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氣跟我說,你累了,去休息吧,別鬧了。”
  秦牧望著天花板苦笑,將臉埋在雙掌之間,良久,繼續說道,“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樣,我想不明白,也許我本來就是那樣尖酸計較,不體諒的人,雖然我努力想讓自己成為另一個樣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會是可以給她幸福的人。
  我在烏魯木齊呆了27天,我幫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實我更多的是給她製造煩擾。
  她發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錢,托人,但是,一個小人物,一個被降職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給老太太找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藥,談何容易?送錢都需要找到合適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況且,她的所有,隻是他們不多的積蓄和西日那筆撫恤金。她無可依賴,隻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單位那條路來叩開門,另外一條路,就是她在文工團時侯,認識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領導們。小禾,你不會明白,你是含著銀勺出生的人,你不會明白那些。而我在當時,我也是個書呆子,一個相信讀好書就能有出息的一無是處的書呆子。我無法忍受她默許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曖昧的回報---雖然隻是曖昧的回報。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問她,質問她,她沒有任何的解釋和反擊,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終於讓老太太住進了烏魯木齊最好的醫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療費基本公費,具體的狀況,她並沒有讓我知道如何操作,隻是老太太的情況可見的逐漸好轉。那天晚上,她親手做了手抓飯和手把骨讓我來吃頓好的。她跟我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並非小時候想象的樣子。她會努力過好,讓她的關心的人也過好,她關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個。她對我說,不管中間的過程如何,我們都要過得漂漂亮亮的,讓人羨慕。
  我依舊追問她,究竟有沒有想過未來,跟我的未來。
  她沒有回答我,隻是反複地說,我們都要過好,過得漂亮,讓人羨慕。
  我想,也許她需要我證明給她看自己的能力,我跟她說,我是全級成績最好的學生,可以保研,同時也一樣有好幾個單位,我從前做過設計的活的,願意要我,報酬相當不錯;我說我不上研究生,我先工作,你不是在修課麽,我供你讀書,等你念出來了,我再回去讀書。或者我們到時候一起去留學。
  她看著我微笑,然後說了句我當時不太明白的話。她說,你問我你在我心裏是什麽?其實我說不上。我總是記得你的,但是根記得親人又不太一樣。或者,你就是那個,讓我忍不住還要做夢的人吧。做夢很開心,雖然是夢,但是做夢的時候,覺得是真的。
  我想我真的需要作出點什麽讓她放心。我以為我有了報酬優渥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地位,她就可以放心依靠我。我從烏魯木齊回去,著了魔一樣地接活,畢業論文之外,接了三個不同公司的設計圖,每天隻睡兩個小時,靠咖啡和煙撐著。拿到學位,我得到了優秀畢業生和優秀畢業論文獎,順利地進了設計院,也如期交了接的活,賺了在當時來說,讓自己有點不能相信自己能擁有的小小財產。我不斷地跟她匯報我的成績,追問她自學的狀況,當時北京不少高校的經濟學院放寬了招生的年齡限製……她有足夠的能力去參加考試,但是她需要一個本科的學位才能參加考試。在我為這個煩惱,很異想天開地準備把她得故事她的努力講給經管學院的負責老師聽,天真地想申請一個破格考試得資格的時候,她已經不知用什麽方法,打通了關係,改了年齡,成了j大即將畢業的本科生,參加了研究生統招考試。
  當時她的分數才剛過線一點,作為不太名牌學校的外校生,按說不太有可能被招進來,但是很奇跡很幸運地進來了。我以為,我以為是冥冥之中,上天終於仁慈……後來我明白,上天對她從來不曾仁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盡心力放棄了許多東西,得來的。
  她到了北京,終於進去了我畢業的學校,我不知道多麽開心,我覺得幸福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再走幾步就到了……其實,不是,那幸福隻是海市蜃樓,就象沙漠裏行走的人看到的不遠處的湖水一樣的海市蜃樓。
  我不理解自己,我想到現在我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我相信自己無條件地愛她,卻又總是想幹涉她的選擇,她的生活。我總想幹涉,她聽著,從來不跟我吵架,但是永遠會堅持自己的做法。
  她上的是半自費研究生。她的所有積蓄,已經給婆婆治病近乎花光,老太太大病之後更是糊塗了,傻傻呆呆,需要個保姆隨身照顧。我要給她交學費,她卻不肯,她說我尚且供弟弟上學,她的事情她自己想辦法。我說,我供得起,她那一次有些急了,她說,我好言好語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把那些兼職辭掉,你要明白什麽重要什麽次要。你得前途不在於現在賺些小錢。你怎麽就不肯聽?
  我聽不進去她說的話,在我而言,那些所謂 輝煌的前途,完全不及跟她一起過一份穩定的生活。我覺得我足夠有錢的話她就會有安全感,更瘋狂地兼職。她沒法改變我,我也沒法改變她,她當時也出去打工,她才入經院,才來北京,當時漢語說得還都不夠好,一時很難找到專業相關的工作,但是她什麽也幹,周末商場促銷,平時下午給人送貨,甚至,居然晚上找了份大樓裏的清潔工作。那個大樓,就是……就是萬式企業的主樓……她後來,終於從大樓的清潔工,坐進了第三大的辦公室。
  她走著她計劃好的路,我卻還在傻頭傻腦地繼續蠻幹,我那時候開始經常胃疼,有時候疼得喘不過氣來,我沒時間去看病,也不相信自己會生病,可是,有一天,我交了圖之後在公司的洗手間吐了一池子血,被送到醫院急救。
  我費勁努力想讓她覺得安穩,想給她安全感,但是事實上隻有讓她擔心費心,對我更加失望。那一次她對我細心照顧,對於很多問題都不肯回答,講些輕鬆有趣的話來讓我寬心,有一天她跟我認真地說,這世界上的一切其實都可以改變,隻是需要取舍。唯獨死亡不可逆轉。我要你好好的,要讓你看著我越來越好,要看著你越來越好。不要象那些離開我的親人,我再努力,再成功,他們都看不見了。
  我再次纏她,我說嫁給我,我們一起走過那些不好走的路。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但是之後不久,我知道她取了漢名,同時,有了個在萬氏大樓非常特殊的身份。
  再之後,我就那麽過下去,那些兼職已經沒有意義,我專心在自己的設計上。我為了不被她看不起,為了讓她看見我越過越好,努力地拿了一個又一個的獎,可是我不明白那些獎究竟對我有多大意義。
  她開始介紹女朋友給我,她介紹的,我都見,有的談一談,有的玩一玩,除了她介紹的,我真不知道有過多少個女朋友,有的開間房之後就沒見過,有的出去旅行過一兩次。直到遇見你。”
  秦牧停了下來,扭過頭去,背對著謝小禾輕輕地說,“我開始覺得你很可笑,天真得可笑,我故意逗你,然後在心裏嘲笑你的當真。可是,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覺得跟你一起那麽快樂,第一次握你的手的時候,第一次把你擁在懷裏的時候,我跟自己說玩笑而已,可是……那種很久沒有的激動,自己也無法騙自己。
  我聽你說你的理想,我聽你說你信任的你喜歡的你厭惡的你心裏的一切,我才知道,我終於遇見了一個,有著我曾經有過的對感情,對未來的天真到傻的夢想和信任的傻丫頭。我當時就想,我要讓你永遠信任,永遠帶著這樣的夢想,我要讓你,夢想成真。我要盡最大的努力,讓你做個一輩子能生活在童話裏麵的姑娘,不管外麵是個怎麽樣的世界。看著你這樣的生活,那種滿足,就是幸福。
  隻是,幸福對我始終就是海市蜃樓……是個虛幻的影子。小禾,我是這樣地想往幸福,我也想徹底從以前的一切當中走出來,尤其,你跟我說,以前的一切,你都不計較。可是當阿一跟我說她想要個孩子,作為她最終的歸宿時候,我覺得,對不起她。我信誓旦旦地發誓要給她想要得幸福,我發誓她從前的一切在我心裏什麽都不算,我不會介意,她卻說,真正在一起了,我就一定會介意,我會找個純潔的姑娘,我的心裏,熱愛單純的姑娘。
  她笑著跟我說,祝賀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姑娘,她真為我開心時候,我覺得無法麵對她;我怕麵對她的目光,我答應她一定幫她把事情辦好,她讓我做的一切,我都會做好。她忽然笑起來,然後流淚了,她說,趁著心裏瘋狂,沙拉買提,我求你件事情,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後一次。你以後是別人的人了,我不會讓你再作什麽,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以後的你,跟我毫無關係,但是你要讓我看著,越來越好。我現在隻求你,留給我一點你愛過我的痕跡,沙拉買提,給我一個孩子。”
  “多謝,您手藝真好。”謝小禾穿上靴子來回走了幾步,對周明說道,“我覺得比我們社樓下擺攤兒的老頭兒釘的正,上回另外一雙鞋根兒斷了修完,穿著腳往外撇,還有一回,釘完一腳高一腳低。”
  “你鞋跟兒還經常斷?別老踢牆踹樹的,鞋壞了事兒小,扭了腳傷了趾骨麻煩了。恢複慢,又比傷別處更不方便。”周明本著職業精神衝口而出之後,自己立刻有點兒後悔,趕緊找補上一句,“當然我不是說你不對,我是說……”
  “我真不想踹樹。”聽到了‘踢牆踹樹’四個字,謝小禾霎那間全身得血液都湧上了腦子,一時間希望有處可以遁形,一時間又明白自己已經赤裸裸地無可掩飾。她驟然間明白,在周明跟前努力維護的平靜瀟灑其實可笑,這本身就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滑稽得可悲可憐。她吸了口氣,十分認真地盯著周明說,“我想打人。周大夫,您從專業角度說說,他那身子骨還經得住我拳打腳踢一頓沒事兒麽?”
  “打……人?”周明半張著嘴結巴著,這一秒鍾對於自己說話不經考慮後悔到了想撞牆的地步。他朝謝小禾走了兩步,又尷尬地停下,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喝水麽?我家裏可能還有綠茶。”
  “我想打人,真的,我就那一瞬間忽然對以前特別痛恨的家庭暴力分子有了點兒理解,當你沒法拿語言正確表達觀點的時候,心裏那個火兒呼啦衝上來,頭一暈,就真想付諸暴力啊。”
  謝小禾微微皺著眉,說得極其誠懇, “我寧可他跟我說是一人在外,荷爾蒙作祟解決生理問題,我寧可他說是喝完應酬酒酒後亂性犯了錯,我寧可他說我哪裏不夠好讓他不滿意於是偷偷到別人身上找滿足……這些在從前,我都覺得很十惡不赦,不可原諒,但是到現在才知道,什麽都比有人給你講他對另一個女人真心的愛,真心的疼,不管她做過什麽都理解,不管她要求什麽都盡力去做要來得好些。嗬,原來愛人跟別的女人上了床不是最可怕的,甚至跟人家生了孩子也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最’可怕的事兒,但是我知道,一心準備結婚的人,跟他愛了幾乎一輩子,也許根本就是現在還在愛著的女人生了孩子,然後真心誠意地跟我道歉,比那些都可怕。我沒法破口大罵奸夫淫婦,也不能容許自己眼淚汪汪可憐巴巴,發狂地想知道的,偏生不是別的,想問出口的其實是,你究竟是不是還在愛她?可是,心裏卻也很清楚,即便他說不是,隻是親情隻是虧欠,我也不能讓自己相信。我不想聽對不起,當他反複地說對不起的時候,我真的有了暴力的衝動,假如他不是穿著病號服吊著繃帶的話,我想我克製不到去停車場踹樹。”
  謝小禾把下巴架在膝蓋上,亂七八糟的碎發貼在臉上,雙手擰著褲腿,手背的兩條淡淡的靜脈血管突出得有點猙獰。
  周明尷尬地低頭。
  他覺得此時,自己該說幾句什麽表示自己在聽,但是在於感情,他從來相信自己是個最巨大的失敗者,實在沒有任何信心給別人說一字一句的意見。
  謝小禾是個二百五的愣姑娘,這個印象從她理直氣壯,充滿自信地指責他不守公共道德開始便即已經在他腦子裏紮根,隨後眼見她遭遇驟變,眼見她再在自己的一通電話之後再站到那個把她從天堂打入地獄的人跟前,眼見她努力假裝平靜跟自己匯報勸說的結果,眼見她發泄地亂踢亂踹之後很滑稽地靠在自己車上拔鞋跟,眼見她忍不住跟毫不相幹的自己把這滿腔的抓狂講出來……這個姑娘很二很愣的印象都絲毫沒有變淡----假如不是加深了的話。然而,那種最初的,對二百五女記者的惱火反感,到了如今,已經變成了對這個傻頭傻腦的愣孩子的同情。這孩子被別人一棒子打得暈頭轉向,卻還要托著已經混亂的腦袋,硬著頭皮為欺負了她的人操心,他感同身受地替她尷尬,難受,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點說不清楚的感動。
  “我特可笑是吧?您肯定覺得特可笑。”謝小禾側過頭,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在笑還是要哭,“您肯定沒見過這樣兒的人,巴巴兒地來給人家當‘家屬’,想發火兒想罵人想哭想質問那倆人,你們好你們不好你們折騰你們自己的,憑啥要把我扯進來?可是啥也沒說,拿出這輩子沒有過的愛心耐心勸人家平複心情,然後自己出去,踹樹踹折了鞋跟。您說,我腦門上有沒有清晰地印著大白癡三個大字?”
  “不是,真不是。”周明走到謝小禾身邊,“你聽我說,不是。這,我不太會說話,尤其這種事情。我隻是大夫,我希望讓秦牧好好健康地走出去,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經曆過或者正在經曆什麽樣的事情。除了治病之外,其它的事情跟我無關我不關心,說實話我也關心不來,更不會笑話,絕對不會。我隻管治病,所以我特別感謝你肯配合,讓我有了順利把工作進行下去的機會,嗯,特別感謝。”周明用手背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餘光瞥見謝小禾惶然而憔悴的臉,他再度想起她自信滿滿地為中國人的不遵守製度而憤慨的樣子,再度想起來她努力‘平靜’地跟他匯報秦牧已經答應好好配合治療時候,那張讓他不忍看的臉,突然間,那份仔細琢磨如何‘措辭’勸解別人的心思盡去,“你很了不起。肯來努力麵對這些。我不會嘲笑。為什麽要嘲笑?笑什麽呢?你的善良嗎?”
  “善良?”謝小禾喃喃地接口,然後搖頭,怔怔地望著自己對麵空蕩蕩的白牆,“不,不是因為善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善良,更不是人道主義精神,雖然我很希望是。我不能任由他為任何事糟蹋身體,所以我來,我聽他說他多年來的情傷,惱恨他把一切地措攬在自己身上而人家無論怎麽樣,怎麽傷了他,還是女神一座,我沒有寬廣的胸懷我更不能博愛,完全不能對他的痛苦的愛情感同身受,我嫉妒得發瘋抓狂惱火想打人,可是,我還是心疼他,就是心疼他。我想,我想我,我還是愛著他的。”
  謝小禾越說聲音越低,把臉深深埋在雙膝之間,不再說話。
  周明也沒有說話,習慣性地摸出根煙,才要點,又關上了火機,走到陽台門口,拉門走了出去,直到抽完了這支煙,才又回來,見謝小禾已經站起來,用袖子抹幹了滿臉的眼淚,她衝周明笑笑,“對不起周大夫,耽誤了你這麽久的功夫,還居然,”她笑著抬起一隻腳,“讓外科專家當了回鞋匠。我瘋也瘋過了,我保證,從今往後,在他治療期間,我會做個最配合的家屬。不會再讓任何亂七八糟的事情,幹擾治療。我得回去了,這幾天幹活沒心思壓了不少功課,過一段他的治療我想還得花功夫,我要想按時完成任務,大約得放棄新年休假,從現在開始回辦公室加班。”
  周明點頭,“晚了。我送你回去。”
  謝小禾也不拒絕,跟著他往外走,下了樓打著了車子,謝小禾忽然認真說道,“其實我可以在路上就開始加班,周大夫,我工作計劃裏麵有一個對您的采訪,上次被打斷了……”
  周明皺眉,“天雪路滑,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財產安全,不要讓司機分心。”
  謝小禾縮縮脖子,果然一路上不再說話,當車在報社大院門口停下,謝小禾說了聲感謝,周大夫再見,拉開車門準備下車時候,周明說道,“一切都會過去的。會越來越好。”
  “怎麽叫越來越好?”謝小禾拉著車門停住,背對著周明低聲問,“說實話現在我看不到任何可稱之為‘好’的可能。”
  “會越來越好,你會越來越能看淡點痛苦和憤怒。也會越來越有本事看見那些讓你愉快的東西。”周明平淡地說,“大多數時候,已經發生的事兒都沒法改變,可是能改變自己。”

  第十一章 什麽將會在明天發生
  祁縣醫院。嘈雜混亂了大半天的急診樓道終於安靜下來,臨時未能轉院或者住進病房的傷員也已經都做過了處理,輪床被安排一張張挨牆列著,家屬大多就在旁邊陪護,兩三個護士挨床在檢查傷員的基本狀況。
  一樓的電梯,門打開,副院長任衛東胳膊撐著電梯門,衝著裏麵兒的人說,“大家都差不離從下午3點幹到現在夜裏一點鍾,肯定餓了,就在咱們食堂吃了晚飯---其實是夜宵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再走。我們院長親自把倆大廚從家叫來加班兒的,據說加了咱們祁縣有名的野山菌燒兔子,說怎麽也不能讓各位來支援的同行再餓倆小時開回城裏去。”
  急救中心的小劉接口,“那我們可不客氣了,您一說我立刻覺得餓得前心貼後背----哎喲,頭兒” 他趕緊轉頭瞧向何副主任,“咱沒打算客氣吧?”
  一電梯的人都笑了,何副主任笑罵,“你怎麽老這麽二百五。”
  葉春萌背靠著電梯微笑著瞧著,離開急救中心下基層支援半年,工作的林縣醫院急診科的大夫都把她當‘上級老師’,態度大多拘禁,讓她經常懷念雖然緊張忙碌到了極點,但是同事間特別親密,總有幾個特別能胡扯讓大家都開心的活寶的急救中心急診一科。任副院長說到祁縣特色野山菌燒兔子,她先是立刻覺得饑腸轆轆,然後又才想起來,自己連午飯,甚至早飯都沒吃。一大早起來牢記張歡語的指示,洗澡之後將買早飯吃早飯的時間讓給了塗脂抹粉拉直頭發,心想如果話不投機就趕緊找地方吃飯,吃飯可以占住嘴巴少說幾句然後吃完飯走人也算不太辜負大學好姐妹的良苦用心,卻沒想到這次跟相親對象談得甚來,到了1點才想起要吃飯,她還記得那位李先生也提到了此地特產野山菌燒兔子,還有烤羊腿,他說他曾經在此跟朋友吃過一次,非常地道,他說的時候臉上表情特別向往,讓她在那一瞬間仿佛回到大學時代,上實驗課一上到飯點兒,大家就開始過幹癮地討論各種美食饑餓著卻快樂著;她突然覺得這男人很有幾分親切可愛,那種種圍繞在他頭頂的光環,以及‘相親’這種過於嚴肅也有些尷尬的形式所帶來的抗拒感和距離感大大地消失,隻是就在此時,呼機想了。
  醫院的急呼就是她的相親殺手。這不是第一次也絕對不僅僅是第二或者第三次在對相親對象有所感覺的時候接著追命催魂call。
  不信命不行。她簡直真的要懷疑,要想相親成功,是確實要先辭職再說了。
  十年之後,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跟如今的同事一起碰見當年最嚴苛的老師,聽上司和同事在從前的老師麵前有點誇張地讚美自己的工作,有一點點屬於小姑娘的驕傲又害羞,滿足又欣慰,甚至因為這個老師恰恰是周明,更多一分難以言說的感慨。
  隻是,當周明跟她隨口交流了幾句他們各自所知的她那屆同學和住院醫生的消息時候,葉春萌突然意識到,當年朋友同學,婚的婚了,一半還都有了娃娃,各別未婚人士---譬如王東,正廣撒請柬地要十一大婚,袁軍也有了親密女友,唯獨自己,卻是連個交往超過2個月的男朋友也無。念及此,想起早上相處頗舒服的黃金王老五李先生,從來沒有做滅絕師太的遠大理想的葉春萌,不得不承認自己隱隱地惆悵。
  任副院長正抓著周明胳膊堅決不許他不吃飯現在就走,葉春萌笑著說任副院長您別拽著周老師---吃飯不重要,您趕快給他找兩根煙吊命,任副院長哈哈大笑說周大夫你直說嘛咱們幹外科的可不一大半都靠這個熬夜?周明連連搖頭,衝葉春萌道,“真不是真不是,煙都戒了7年了。”轉頭又對任副院長苦笑,“真不是跟您客氣。正好我老婆這幾天也出差,倆小混蛋晚上還不太跟阿姨,不見著爸爸媽媽能每10分鍾琢磨出一妖娥子折騰人,倆人兒輪流。我真得盡快趕在阿姨崩潰之前回去,我現在最怕得罪的就是阿姨。”
  “哎喲,可不是。”何副主任在旁邊感同身受地接碴,“我們家那個頭倆年沒上學時候,我最諂媚奉迎的就是寶兒她們幼兒園老師。逢年過節就挖空心思琢磨怎麽送禮。以為上學了總算好了,現在就怕聽見班主任打電話說她又惹什麽禍了。”
  “我就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家的孩子就那麽乖。”周明歎口氣,但分明臉上帶著笑。
  “看來同學聚會上傳言周老師當了爹之後慈祥很多不是假話。”葉春萌挑起眉毛瞧著周明笑,“我們命苦,不像師弟師妹們趕上了好時候啊。”
  “這個,我以為是你們一屆一屆控訴得多了,年年都得著幾個變態啊,魔鬼啊,狼啊的外號,”周明似乎頗認真地說道,“我洗心革麵,改過自新,現在終於做了好人了呢。”
  葉春萌大笑,才要說話,忽然望著遠處愣住,那是一個醫生兩個護士跟另外一個穿休閑裝的男人一起走過來,倒是醫生護士卻在對那個男人說謝謝,那個男人擺著手,“我並沒有麻煩。反正也要等朋友,恰巧碰上,恰巧順手幫忙而已。”
  那人居然是……李先生。
  瞧著自己的相親對象走過來,聽見他跟醫生護士說話的時候,葉春萌並不敢確信,他說的那個‘朋友’就是自己。直到他很開心地向自己招手叫自己名字,才猛然意識到,這次的相親也許氣場強大,居然讓她看見了一點點扛住了急救中心傳呼這個克星的小小希望。
  跟李先生一起的醫生和護士還在向他連連致謝,他剛剛義務地幫個受傷不輕,英語講得相當不標準的法國旅客跟醫生護士之間當了翻譯,之後又幫忙打電話給他在法國的家人,一直忙到現在,那人傷情穩定,家人已經得到通知,領事館被知會,聯係了明天轉到協和醫院。
  不懂法語,又聽不太懂這人法國口音的英語,並且說任何英文醫學名詞這人也聽不明白的祁縣醫院醫護人員,在這人急得大喊大叫自己也一頭大汗時候,李先生神兵天降,幫忙到底,如今一切順利解決,對這位難得的‘誌願者’,萬分感激;李先生連連說我真不是學習雷鋒做好事,我確實等朋友,閑著也是閑著,說著指著葉春萌道,尤其朋友既然也是來幫忙參加救援,我還有個小心眼,如果戳在這裏等著被她瞧見,恐怕她覺得我礙事趕我走人呢。
  他笑著看葉春萌,看見她咬著嘴唇,有點害羞地低下頭,很快又抬起來,帶著個讓人看上去心情舒暢的笑容。
  張歡語跟他介紹的時候說,萌萌曾經是我們班最溫柔細膩女孩脾氣的姑娘,隻不過實話實說,這些年讓這磨人的臨床工作整硬了愣了不少,不過你放心,回頭如果看對眼,好好嗬護最好勸她辭職,那個水姑娘準還能夠回來。
  她變硬了變愣了?
  所以可以在前一分鍾還在桃花林裏低頭輕輕笑著,偶爾略一下被風吹亂的長發,聲音溫軟柔和地跟他聊起來當年跟張歡語她們同宿舍時候,小姑娘之間歡樂而青澀的從前,後一分鍾,就因為一個急救中心的急呼,在起伏的山地上跑了近3公裏,臉上溫柔的羞澀盡去,心思也似乎完全將他這個‘相親對象’踢出了思想之外;可以在趕到之後迅速地進入狀態,不容質疑地指揮已經不常經曆這樣急救場麵,忙得暈頭的當地醫生,做最快的反應和判斷。
  他遠遠地看著,她穿梭於鮮血和呻吟之間,一個一個重症病人地看過去,一句一句簡單的醫囑交代下來,那份決斷,竟然並不比哪個女總裁少了一點點的精明幹練。
  精明的女人再美,也不可愛,幹練跟上的往往就是一意孤行的霸道,人們如是說,於是張歡語反複強調的,萌萌,她從前可是個見著重傷病人會掉眼淚,自己難過很多天的水姑娘,她愛文學,喜歡的可不是魯迅,是梁實秋是林語堂是沈從文是張愛玲,她本來是個纖細敏感溫柔的水姑娘。
  張歡語的‘萌萌’ ,究竟曾否改變?
  李岩望著眼前的葉春萌。
  她的臉上淡妝略殘,額頭到臉頰有兩道汗跡,長發已經挽到頭頂,用一個塑料卡子利索地盤住;她身上白大衣的袖口,胸前和下擺都沾著些血跡和藥水。但是她安靜地抱著雙臂微笑,他的心裏,竟然比在十裏桃花,微風拂麵的桃花渡的時候還要舒服,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寧靜踏實。
  他一時,居然不知道該如何言語。像很小時候,父母答應若是連續考了3個第一就給他一整套遙控賽車,他終於一個一個的第一拿下來,最喜歡的那套已遍尋不著,終於無限惆悵地放棄了,卻偶然間在街角的櫥窗裏看見,於是他長久地站著,雙手艦長地放在口袋裏握拳,不敢就推門進去,生怕那已經不肯出售,或者因為任何的原因,仍然是場空歡喜。
  這時候他聽見她對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醫生說道,“頭兒,看來我也不能跟你們一起吃飯了。”
  “不行!這都半年沒見我們都想你了!”另外一個年輕大夫大聲說,“除非你也有個兒子閨女的在家等媽。是不是,頭兒?”
  “讓你朋友跟我們一起嘛,這麽晚了,也沒別處吃飯。”何副主任上下打量對麵中等身材,普通長相的男人。
  李岩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很覺得自己該周旋幾句,卻一下將平日跟同事下屬客戶們交流自如,舉重若輕的說話本事丟了個一幹二淨。隻帶了些緊張地瞧著葉春萌。
  卻見她忽然一邊一個地挽住那倆醫生的胳膊將他們拉近,湊上嘴去說了幾句什麽,那年輕的醫生張大了嘴不能相信地瞧著她,然後瞧向李岩,年紀大些地隻眯著眼睛打量著他,終於她一推他們肩膀,朝自己走過來,低聲說道,我們走吧。
  “哦,好,好的。”他心跳加劇了一陣之後開始好奇她究竟說了什麽,隻是此時她低頭看著地麵笑,那笑容與其說羞澀倒不如說俏皮得意,就好像是剛剛成功戲弄了別人的淘氣姑娘。
  李岩很有一種衝動想牽她的手,卻終於還是把伸出的手插回自己的口袋,向她點頭,正要轉身出去,突然將目光定在周明身上,眼見他跟葉春萌揚了下手,又跟那幾個大夫說了兩句就準備離開,在他邁出了兩步之後,李岩不自覺地趕過去幾步到他跟前,
  “您是,周大夫。十年前第一醫院的周大夫。”
  周明愣住,仔細地皺眉思索,然後又望向葉春萌,再抱歉地點頭又,“是,不過您是……”
  “您肯定記不得我。10年前,您給我媽媽做過手術。您做得非常好,我們一家都一直感謝。可是後來很快您離開醫院說是下鄉,再後來我們就全家移民,一直心裏記著。”
  “哦。”周明笑笑,如任何一次被人直接當麵表揚感謝一樣覺得不好意思。“這樣。這也沒什麽可記得的。就是趕上我,趕上別人也一樣。”
  葉春萌走過來拉李岩的袖子,笑著說道,“趕快放周老師走,你再羅嗦,等他回家接到阿姨憤怒辭職,恐怕也就在眾多記得他,但是他不記得的病人家屬裏記住了你了。周老師您趕緊回去救火吧,哪天我要去看看能折磨您的那倆寶貝。”
  周明邊往外走邊回頭說,“你要是不怕給吵死煩死,什麽時候有機會到我家去玩。” 他說著,已經走到了門口,葉春萌向身後的同事同行告別,跟李岩一起往停車場走,她偏頭打量李岩,見他依舊望著周明離開的方向,臉上是無盡的感慨。
  葉春萌樂了,輕輕咳嗽一聲,“你好像見著周老師,比見著我都還激動?”
  “哦,不。”李岩慌忙搖頭,認真說道,“這,嗨,今天真是……嗬嗬,小葉,你不知道,周大夫對我而言,他並不僅僅是治好了我媽媽病的大夫,真的,不止於此。”
  “什麽?”
  李岩搖搖頭,低頭走一陣,葉春萌也不追問,直到他打開車門,她坐了進去,他發動了車子開出醫院,她都隻望著窗外安靜地坐著。
  “小葉,我不知到從什麽說起。好像跟才見麵的女孩子說這,有點過於嚴肅和別扭了。”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伸到車後座抓過包牛肉幹遞給她,“下午在醫院外麵小賣部買的,你先墊墊。待會兒有好吃的東西。”
  葉春萌接過來,也並不問他到哪裏去,也並不問這麽晚了,哪裏還會有什麽好吃的東西,慢慢地啃著一根牛肉條。
  過了好一陣子,李岩歎了口氣,飛快地看了她一眼,“說不出為什麽。我覺得你,特別親切。我覺得你會理解,也不會在心裏恥笑。”
  “你說。”
  “十年前周大夫是我媽媽的醫生。很多東西,真的很多東西,對我而言,從那時候改變。不能說都因為他,但是他是一個開始,之後,我肯去嚐試信任,然後,”他慢慢說道,“也許一切都沒變,但是我心裏的世界,卻和從前不是一個樣子。”
  “他是我老師。”葉春萌似乎並沒有為他說的話驚訝或者好奇,隻是接口,“絕不僅僅是教會我許多臨床技能,甚至職業精神的好老師,好多同學都覺得,我該感謝和歉疚一輩子的老師。可是我沒跟他說過半句謝謝,更不要說抱歉。嗬嗬,十年前,如果你媽媽是十年前在第一醫院做的手術,那麽也許我們曾經碰見過,不過彼此沒有印象。不過,我並不在周老師的病區。”
  “那個時期應該很特殊。”李岩皺著回憶,“當時外科很亂,每天都有很多記者出入,甚至聽說衛生部專門派了調查組,而調查的就是周大夫,據說……”
  “據說他給人開了後門加了手術,收了紅包,因此往後推遲了正常病人的手術。” 葉春萌淡淡地道,“說他接受賄賂,區別對待病人,助長不正之風,病區管理混亂。那是在人大會期間,有代表以私訪形式寫了這篇文章,於是報紙雲集,他是那個批判的焦點。”
  “對,看來你當時真的也在外科。”李岩的心裏更對她多了份莫名的親切,我能不能說,我們真是有緣分呢?會不會……有點肉麻?”
  “肉麻?因為說緣分嗎?”葉春萌撲哧一笑,“我方才為了脫身,跟主任說,我這些年相親,但凡有點意思的,總是會被醫院的急呼破壞。總算天可憐見,竟然有個醫院急呼,再又看了這一場搶救沒給嚇跑的人,必然是有點緣分,我若再不抓著,怕這輩子貢獻給急診事業了。”
  “嗯,我當年著急媽媽病情,否則,怎麽可能完全沒有注意這麽漂亮的實習醫生?” 李岩心情大好,忍不住地真誠地開玩笑。
  “當年我灰頭土臉,惶惶不可終日,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她卻答得認真,“是我。我恰好就是那個給外科,給周老師帶來所有那些麻煩和混亂的人。”
  車子從醫院開出來不到10分鍾,就已經離開了縣城中心,進入山區;平緩的柏油路接上了隻有一半寬度的,道路中間時有鬆果石子的山路,偶爾顛簸。李岩放慢車速打開天窗,夜晚的山風鑽進來,帶著青草泥土和鬆果的味道。一切是如此安靜,隻除了風過樹葉的聲音和草間的蟲鳴,葉春萌揚起頭,枕在座位的靠枕上,透過打開的天窗,看著樹影之間看見點綴著星星的夜空,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待到醒來,自己的身上蓋著李岩的外衣,車已經停在一個農家小院門口,門外堆著柴草,屋頂碼著玉米,大門兩邊是紅色底的倒掛的福字。葉春萌長長地伸個懶腰
  側頭瞧著李岩,忽然笑了,
  “一覺回到10年前,學生時代的春遊秋遊。工作單位再組織出去玩,就沒住過農家院兒了。”
  “今天不自己動手可吃不上飯了。”李岩笑道,葉春萌再伸了個懶腰,推開車門出去,狠狠地吸了兩口山區夜間清冷的空氣,一時間睡意和倦怠盡去,回過頭,見李岩已經從後備箱裏拎了兩桶水,一個小小的工具箱,掏出鑰匙朝小院走過去。
  “不用鑽木取火的話,我還幫得上忙。” 葉春萌跟在他身後。
  “打火機如果壞了,可真難說。”李岩打開院門,這是個很小的小院,正麵兩間房,兩側各一間,院子裏有菜圃,種的是白菜,張開得像一朵朵綠色的花朵。李岩領著葉春萌推開側麵小屋的門進去,拉開燈,抬頭看著掛在牆上的兩塊小黑板,左邊那塊密密麻麻地依次記錄著10幾個名字,旁邊都有日期,從4月份到前天;右邊那個黑板上麵寫著:
  5月1日,劉小飛與朋友三人消滅光冰箱所有存貨後補充儲備,現有羊後腿肉一塊,野兔一隻,香腸若幹,黃瓜5條,青椒2個,燒烤醬料兩瓶。抽屜裏所有調料齊全。
  李岩在左邊小黑板寫上5月3日李岩帶朋友一人,然後回頭對葉春萌說道,
  “嚐嚐麻辣兔肉?”
  “好啊,”葉春萌點頭,站在小屋中間,向四周打量,這牆皮已經剝落的小小屋子,確是烤箱,冰箱,微波爐俱全,牆角還有隻不小的煤油爐子,一隻電火鍋。她偏頭瞧著那小黑板,問道,“這都是你的朋友?”
  “是,不過有的還沒機會見麵。” 李岩已經開始取出兔子熟練地化凍圖抹調料,
  “有的是同事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網上認識的,也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喜歡騎車爬山漂流野玩,2年前某天旺季來,沒租上旅館,敲這老鄉家的門。這老鄉兒子閨女都進城打工極少回來,旁邊這屋就空下了,後來我們聊得投機,跟老鄉說每年給他一筆錢算租這房子,我們誰偶爾來玩就在這兒歇腳,平時不在,他們會幫我們打掃打掃,定時清理冰箱。老倆口寂寞,還挺樂意見著年輕人,我們自然方便,這倆年下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把東西越製越全,跟老人關係也越來越熟絡,我們照著記錄過的人數分攤給錢,我們和老人也都從來沒算計計較過,倒是互相幫忙得越來越多了。”
  李岩說著,已經把兔子醃好,切好青椒塊,那邊葉春萌把煤油爐子點起來,找出鐵鍋燒上開水,李岩在抽屜裏挑揀著調料,對葉春萌笑道,“你休息會兒吧,忙了整天。等都好了我叫你。”
  葉春萌卻望著鐵鍋裏細小的水泡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很沒頭腦地說了句,
  “我們的生活時常就是這樣的,我有時候覺得很累,更有時候覺得很煩,還有時候委屈不平,但是沒想改變。嗯,沒想。”
  李岩瞥了她一眼。
  葉春萌微微皺眉,頗認真地繼續道,“我們都不小了,我覺得也沒必要遮掩,尤其別誤會。”
  “好,不遮掩。”李岩笑起來,手裏熟練地削土豆皮,切土豆片,薑片,洋蔥丁,
  “我收入不算低但是工作不輕鬆,一年出差的時間大概有三個月,時常周末經常加班,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做的波段,呃,有人說會影響精子活動力尤其是y染色體,所以很多同部門的同事生的都是閨女,對於重男輕女的女同誌,這個……但是,我也不想改行。”
  葉春萌愣怔地瞧了他幾秒鍾,撲哧笑了。
  “大夫給說說,他們講的是否謠言?不是的話我們要向老總申請勞動保護津貼,是的話,要辟謠,這太影響我們找媳婦了。”
  “好,我回去給你問問學遺傳的同學。” 葉春萌忍著笑。
  “謝謝,謝謝。”李岩打開窗戶,打著放在窗台下的電爐,將倒了油的小平鍋架上去,隨即將兔子丁丟進去,煙霧隨著滋的一聲衝天冒起來,他抓著鍋把有節奏地顛鍋,之後再順次地放入配料,薄薄的一層煙霧一時將他裹住,葉春萌眯著眼睛吸了口這油煙的味道,再睜開眼,他邊翻炒著鍋裏的東西邊側頭衝她微笑。她忽然覺得很倦,但是又舍不得閉上眼睛,隻蜷著身子抱著雙腿,將臉靠在膝蓋上,那種軟綿綿的疲倦由她心裏蔓延開來,彌漫至全身,她輕輕地打了個哈欠,垂下眼皮,低聲說,
  “真好像是老熟人。”
  李岩回頭望了她一眼,見她已經蜷在椅子上睡著了,他放輕動作,向鍋裏倒入開水,醬油,點了醋,把鍋蓋蓋上,回過頭來,很仔細地打量她。
  很好看的女人。很舒服的好看。相處起來,就更加舒服。
  這兩年,隨著他升任這個千多人的公司的技術總監,給他介紹對象的人,委實不少,大家說,他條件太高,連父母都說,不要太挑了,沒有十全十美這回事。他不想申辯,也沒法申辯,任何的說法,都是‘這姑娘還不夠他標準’ 的委婉理由。
  也許,看著舒服相處舒服,便就是個最高的標準,是他對自己生活質量要求得高。他從來沒有獨身主義的願望,然,娶回家的那個人,必不能隻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美妻賢妻,甚至兩者都不是也無妨,但隻要舒服。
  她不僅讓他覺得舒服,而且親切。踏實的親切。可以卸下許多的戒備,可以放下許多的不安,不需要特別拿捏風度,不需要特別在乎言辭,相處的本身就是一種歡愉,就如同,已經相識了很久的朋友。
  在此時,33歲的李岩竟然如13歲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一樣,很想打電話跟好朋友羅嗦幾句-----當然,33歲的時候便就隻是想想,然後,忍不住去琢磨從前認為極玄乎的緣分二字,且認認真真地搜尋10年之前回憶的畫麵的每一個角落,究竟有沒有個瓜子臉蛋的小姑娘醫生。
  10年前的她該是什麽樣子?比如今更加甜美更加嬌嫩?還有沒有現今這份穿著白衣時候的決斷精幹與從容,脫下白大衣之後的溫和沉靜和靈透?
  水姑娘,她如今,給他的感覺,又何嚐不是如水呢?
  李岩動作輕而快的翻攪鍋裏的兔肉青椒和土豆,陸續加些調料進去,香味溢出來,越來越濃,這時候他聽見身後葉春萌的肚子裏輕輕地響了一聲,而她扭了扭脖子,嘴巴吧了兩下,卻並沒睜眼。頭在膝間埋得更深,鼻子被擠得輕輕地皺了起來。
  李岩石幾乎想要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她的臉頰。
  10年前的她究竟是什麽樣子?10年前的第一醫院,曾經有一段自己無論如何不可忘記的回憶,似乎,於她,也是,隻是她卻並沒有再多說起。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地回憶,她究竟是那許多穿著白大衣的人中的哪一個呢?
  隻是,當年的記憶遙遠而紛雜,無數的白大衣,彌漫的藥水味道,自己不安而不滿的情緒,一切都是那麽煩躁,所有人的麵孔俱都模糊,唯獨始終清晰的是那個下午,樓道裏亂轟轟的,大概是個年輕的醫生跟個冒充家屬的記者吵架,病房裏麵的病人和家屬都各懷心事,沒做手術的憂心忡忡,作了手術的四處探頭打聽,這個時候那個瘦高的大夫走進來給一個病人做檢查,他就是周明,一切議論和傳聞的焦點,也正正將是給他母親做手術的主刀醫生。
  媽媽跟他交換了個眼色,靜靜等他做完檢查,轉身出去時候跟上,快速地把一個裝了張銀行卡的信奉塞到他的兜裏,然後轉身想走,卻被他從身後抓住手腕。
  當時他安靜地看了他許久,然後拽著他的胳膊走進病房,他心中惶然,被他拉著在媽媽的病床旁邊停住,聽見他問當老師的媽媽,
  “您會因為哪個學生沒給您送錢送禮,故意教錯了他,讓他考壞麽?”
  媽媽半天才說,那哪能夠,哪有往壞了教的。他們成績那也是我們業績啊。隨即似乎明白了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夫,但是說實話,人之常情,那送禮的,總是會特殊照顧照顧。
  “那麽我告訴您,手術台上沒有特殊照顧,隻有做好做壞。做好是大夫的臉麵,大夫的成績,做不好,是沒這個能力,你便把金山搬來,也是沒有用的。請你們,”他停下來,環顧周圍,“請你們信任我。”
  人真是一種複雜的生物,而且複雜得莫明其妙,不可理喻。
  這幾天陳曦話少了很多,尤其是以往常被大家稱讚為‘精辟’,‘深刻’,甚至‘一針見血’的,對身邊人和事的評論分析批評感慨。
  最近為了迎接重新審評首都文明校園,從校辦到各學院辦大動幹戈,院辦的老師帶著突擊隊橫掃所有宿舍,抄檢出電爐,煤油爐,熱電棒無數,扯掉的床簾,據說各院辦公室都已經堆積不下;其中最尷尬的是某個住在了本科樓的研究生,個性大大咧咧邋邋塌塌,將避孕套隨便放在床麵上就趕去醫院早查房了,恰逢當天抄檢到她們屋的老師,是學生辦的馬老太,曾經在行政樓五層用相機連拍下來樓下接吻的一對學生小情侶,然後拿著照片尋人大開批鬥會,強調公共場合不得勾肩搭背的校規,從而名聲大噪,讓所有情侶見之驚悚;話說抄檢那天,馬老太扯下床簾之後一眼看見包避孕套就在沒疊的被子上放著,臉刷就青了,哆嗦著說,給我查,給我查,這到底是誰?!還知道不知道廉恥了?當時跟隨的人等都為事主默哀。
  在校期間發生性行為是開除學籍的處分,情濃以至肉欲這種事兒其實在高校中並不少,但凡別鬧得太大,一般沒人認真追究,然而這倒黴鬼竟然犯到了老馬手裏,那真是絕無轉寰餘地。大家都在心底告誡自己,做賊沒關係,關鍵得是切記要銷贓徹底。
  好在,後來的結果是一場鬧劇,那位姐姐年已33,已婚,堅韌地從某地職工醫院考上了第一醫院的研究生,為了追求事業夫妻分居兩地,一年丈夫趁著節假日過來幾天,同屋的小同學們大都知情識趣地躲出去讓地方。這次被當作違反校規的女同學揪出來,固然很快澄清了,但是當時消息卻還是迅速傳開,什麽版本都有,甚至也有說其實是她們宿舍一個本科小女生的,總之那個倒黴的姐姐很長一段時間都低頭走路,甚至之後,傳說她想來想去突然覺得這樣追求理想的生活真是摧折,至此立定誌向放棄臨床,去了藥廠賣藥去了。
  當時同學們本來就已經為這場抄檢怨聲載道,隻是插電爐掛床簾原本違反宿舍防火規定,怨起來就顯見少了許多氣勢,而此事一出,大家抨擊腐朽校規,痛斥突擊檢查的怨氣就一下衝到了雲霄之上;這次突擊檢查立刻被戲稱為王夫人抄檢大官園,而大家的憤恨,很快就由這種為了什麽評比什麽先進而搞的突擊檢查的‘務虛’,‘麵子工程’,‘醫學院特色的勞師動眾的無用功’延伸拓展到了類似研究學問沒出路,理想跟現實的碰撞中必定是理想頭破血流,中國對知識的不重視……等等深刻層麵的問題上去。
  但是這個話題在陳曦她們宿舍就沒討論起來,雖然她們宿舍一樣被抄走了一個煤油爐兩根電熱棒和四個人的床簾。當鄰宿舍的人抱著飯盆湊到她們宿舍裏提起這段公案時候,張歡語一如既往地對所有人的觀點都溫和地點頭‘是呀是呀可不是麽?’ 然後繼續翻看時尚雜誌,學習那些新潮的搭配,並且在腦子裏盤算著怎麽能用小攤上那些廉價的衣服配出那種昂貴的美麗;李棋照例邊吃邊忿忿地讚同地罵一句‘有病有病,學生辦那幫人都是豬腦子’,但是僅止於此,然後奮力地把話題拉回到那個棄嬰16號身上,說最近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白菜,真是苦命的小白菜啊,好不容易身體見好,大家敲鑼打鼓地給他尋摸領養人,多虧是個男孩,很快一個護士的朋友的遠房親戚決定領養。這對親戚在北京跑服裝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錯,戶口有了房子有了幾套手下已經有了20來號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醫院試盡偏方之後倆人都已近四十,遂動了領養個兒子繼承香火的意思。
  原本他們對孩子年齡長相都很滿意,立刻就決定領養,大家都覺得這小白菜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著那位夫人五個手指頭上5個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頭粗的項鏈,笑稱這小白菜這回歪打正著去了有錢人家,隻別被晚來得子的爹娘慣得過於厲害,跟那個童話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樣,來日見著個營養過剩,呆頭癡腦,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胖少爺。
  然而,在幸福地即將成為有家的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來的父母突然氣勢洶洶推開了兒科辦公室的門,進來就破口大罵,為什麽做醫生的要卸包袱,騙人?
  當時,所有在場的人明白,這其中一定有了誤會,很難得地真正拿出上級要求的---醫生對患者家屬的無禮指責不但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發自內心地笑臉相迎,好幾個人同時拉過椅子請他們坐,並且倒茶,坐下來慢慢說。
  孩子不會有後遺症,這從他的全身體檢結果已經可以確定,他的菌血症已經控製,並且根本排除了腦炎;他的心肺發育正常,敗血症隻是細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兩碼事情,隻要沒有造成器官損害,他便跟任何一個健康的孩子沒什麽兩樣,他隻是弱一點,需要更精心的嗬護,他以後會是一個正常,聰明的孩子。
  林念初一邊泡了碧螺春端到他們跟前,以微笑的臉迎接他們伴隨著‘騙子’的指責噴出來的吐沫星子,一遍遍解釋病情,甚至有幾分低聲下氣,這讓周圍幾個小大夫都有點吃驚,林念初從來溫和,然而,一貫是驕傲地溫和。
  林念初的耐心,低聲下氣,終於在聽見對方說出,“那誰知道啊?誰知道他會不會比別的孩子傻?比別的孩子矮?”,“他弱,那我們多倒黴啊,還不是自個兒生的還得老帶著看病”之後,徹底崩潰。她拉開了門,作出了個送客的姿勢,在對方要投訴的堅持下把他們送到了院長辦公室。
  小白菜再次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次院辦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現在菌血症已經控製,孩子已經可以撤管,已經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眼見就有家了,還是鏡花水月一場,”李棋說著,眼圈兒都紅了,“現在真不知道怎麽辦,難道還就最終還是個送到福利院當孤兒?要說,他媽的這爆發戶就是爆發戶,賺多少錢他還是農民思想,愚昧無知,一點兒都不接受科學道理……”
  偏巧隔壁宿舍的是農村生,本來一直聽著,聽到這兒可不樂意了,“關農民什麽事兒啊?這怪也怪他親媽,怪得著別人麽?再說了,領個孩子你當跟領個狗似的一個善心就領回去了,再說真領個狗一般人都不樂意領個得過病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咱們學醫的明白啥有後遺症啥沒有人家哪分得清?哪那麽多高尚的人啊,你們高尚誰給領回家不得了?”
  李棋本來就是個暴脾氣,脾氣一上來通常就不講理,這事兒最近又是心頭大事,一聽這個話,火噌的就起來了,飯碗一推站起來,
  “不樂意開始別他媽的說要領啊。這孩子本來就是在醫院,第一眼看見時候就渾身插著管子呢,當時怎麽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還不是重男輕女到處找不著送養男孩的又不樂意出黑市的價錢?這不定又哪聽一耳朵說孩子有後疑症就又後悔了。真當是買個物件兒呢叭? ”
  “哎呀他們不好他們都不好,你們倆吵什麽架啊?”張歡語急得猛拉李棋胳膊,衝鄰宿舍的笑道,“她從來就這樣,就那麽一說,沒針對的。”
  鄰宿舍的也氣得臉通紅,丟下句莫名其妙走了,李棋恨恨地捶了下桌子,一轉頭兒看見陳曦專著地啃著排骨,努力的跟連在骨頭上的一團軟筋奮鬥,啃得滿臉油汪汪的,李棋氣兒不打一處來,推了陳曦腦袋一下,
  “這排骨就這麽好吃啊?”
  “可不?” 陳曦含混地說,“咱食堂做得排骨那真叫不賴。”
  “你,小白菜這事兒,你就不關心了?”
  “繼續找被。” 陳曦終於把那團筋啃下來,“最後找不著也沒法子。”
  “窩囊死了。” 李棋頹然地坐下來。
  “窩囊事兒,多了。”陳曦聳聳肩膀。“最近還尤其多。”
  李棋皺眉瞧著她,從來一有個什麽事兒,陳曦便會發表些有點兒刻薄有點兒搞笑又特別有意思的議論,聽陳曦胡扯,那是她們宿舍的一大樂趣,然而這時,陳曦的世界裏卻似乎隻有眼前那盆兒紅燒排骨,所有其他的,全都進不去她的腦子裏。
  李棋無奈地扒拉著飯盒裏的菜,問道,“萌萌呢? 又有手術?”
  “李波帶她找韋老師走後門去了。她大姑不是要做膽結石手術麽。”陳曦無所謂地答道。
  “我靠。”李棋一拍腦門,整個人往後栽倒在身後的床上,“說半天,她怎麽就非得管她大姑的破事兒啊?她大姑平時怎麽對她,這一有事兒又來了,她就不能硬著點兒? 受氣受成習慣了麽? 那天說了半個晚上,和著,全白費了。”
  陳曦撇了撇嘴,沒說話。
  這時國內腹腔鏡切膽囊的技術也不過才剛剛開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醫院不多,第一醫院是其中一個,而且算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當年老大夫們都並沒有學習這個新技術,做得最好的就是韋天舒和周明兩位,韋天舒更是專長於此。
  排隊等做這個手術的病人,已經連點名都要排到一個多月以後,形式緊俏。半個月前,葉春萌的姑媽在單位體檢時查出了膽囊結石,很擔心一係列後果,尤其因為發作過一次,更加害怕這病突然發作,想著她自己所查的資料上那些雖然幾率極低卻一跟自己聯係在一起便可怕無比的並發症,這塊結石就成了時刻讓她坐立不安的定時炸彈。
  她堅決要做創傷小的腹腔鏡膽囊摘除,又不滿1個半月的等待時間,更尤其她要在一個月後回老家看望她的媽媽葉春萌的奶奶,於是三天兩頭地催小五去幫她走後門,‘我知道醫院的門道兒,花多少錢你打聽下。’
  葉春萌本來就不算外向,跟韋天舒通共沒說過幾次話,唯獨接觸多的就因為聖誕節時候那場車禍,卻還是‘言多語失’惹了場不大不小的禍,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裏有勇氣張嘴求人?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當鬱悶,卻始拖著,隻是自己唉聲歎氣。
  前天晚上,9點多鍾,葉春萌的奶奶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足足教訓了她半個小時,她使勁壓抑著,還是哭紅了眼睛。電話掛了之後,李棋探出頭來跟她說,
  “萌萌你不能這麽軟弱,你越軟弱他們越欺負你!”由此滔滔不絕地給她講了1個多小時道理,反複舉例跟她說,有些人,你永遠不知道拒絕他,他不但不會感激,還會因此而覺得命令你就是一種必然。
  當時連不愛發表議論的張歡語都說了,“萌萌,你這大姑真討厭,不要再給她使喚呢,她把你當作傭人了。”
  葉春萌隻是掉眼淚,隻是說,“她是我親姑姑啊,我能怎麽辦呢?”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個親姑姑樣,你再當親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對你就是舊社會的地主對長工。啊不,地主對長工還給工錢呢。”
  葉春萌沉默良久,歎氣說,“主要是,這邊我不管,奶奶肯定給媽媽氣受。”
  “你們家幾十世紀啊我說?”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幫子,“你,你媽媽,欠的就是自己硬起來。你媽有工作有工資,又不是你奶奶養著的。沒別的,孝順老人沒錯,但是媳婦也不是給她虐待的吧?”
  葉春萌在黑暗中沒有再說話,李棋熱心地幫她分析她和她媽媽應該怎麽對付她姑姑奶奶這邪惡的母女倆,她隻靜靜地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眼淚不斷地順著臉頰淌下來,幼小時候很多很多的畫麵如過電影似的在腦子裏滑過,奶奶對媽媽的數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媽媽又心疼又生氣的嗬止,以及媽媽從小跟她說的,你隻有念好書,出息了,就是給媽媽給你自己爭氣呢。女孩子家怎麽能跟老人爭口舌?倒讓別人說媽媽沒教好你。你以後有出息了,看看你姑姑,走到那都體麵,你奶奶自然風光。她說句話,在家裏,就比兒子還管用呢。
  做著名大學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裏的驕傲。來自這個驕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確的,甚至她跟媽媽爸爸有時抱怨,他們心疼,卻也勸她,“大姑對你嚴格也都是為了你好,以後能向她那樣,不比爹媽有出息?畢竟在北京就這一個親人,你有事還得依靠她。”
  葉春萌並不能說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訓,都是為了自己好,也並不敢想象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訓,父母的勸說,卻不是能夠輕易說不的。
  於是,固然她所在的三分區並不作此類手術,固然她打死也不可能去求那個變態,而跟韋天舒也很難開口,一晚上沒睡之後,她隻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辦事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葉春萌別扭出半年去,誰都知道李波喜歡她追她,誰都知道她曾經斷然地說過絕無可能,甚至為了讓他死心,她平時對他一直客氣而冷淡,這時去主動求他幫忙,真真足以將她那份自尊心踐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個厚道人,當她艱難地說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應下來,且笑著安慰她,“這麽為難,當多大的事兒呢!咱們幹這行的,這點方便總還是有,科裏現在確實沒床,不過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說話,正好我現在是院總,你算找對了人,我看看哪個閑科有空位借個床,反正手術後不需要太多監控,不成咱們自己過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幾個能做的大夫哪個有空也就是1個多小時的事兒嘛。”
  葉春萌萬分感激,之後,又紅著臉說,“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點專家,你能,能幫我問問韋大夫麽?我不是說別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們病人……”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兒,真輪到自己身上誰都理解。告訴你個八卦,韋大夫自己前年闌尾炎做手術,你看咱們這些老師老說,闌尾是留給自己帶的學生的,韋大夫他可也說過,結果到自己真要手術,狠狠抓著周大夫不放,說,你得給我做,我不放心他們毛手毛腳的,你給我做。然後為了怕被我們晃點了,堅持半麻,跟周大夫說,你給我從頭盯到尾,縫皮也得你來縫。”
  葉春萌被逗得樂了,心裏無限感激李波的寬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慚愧自己曾經非常小人之心的為了別人的起哄倒是記恨了他好久。
  這一切陳曦都知道,隻是她從頭到尾的一個字也沒說,連葉春萌都奇怪了,手術間隙在樓道裏碰上,忍不住問她,“你居然沒教育我,這回。”
  “我倒想呢。” 陳曦瞥了她一眼,“有個屁用。”
  葉春萌的臉一下紅了,低頭說道,“我知道,你們看著都特生氣。你是不是現在都懶得理我了?”
  “不是。”陳曦搖搖頭,“最近我的人生觀受到了有生以來的最大挑戰。”
  “什麽?”葉春萌愣怔地瞧著她,在心中判斷她說這句話是認真,還是一個欲批評她而先貶低自己的類似欲揚先抑或者欲抑先揚的行文方法的開始。
  陳曦卻史無前例的讓對話在此便嘎然而止,歎了口氣,去接下一個手術的病人了。
  葉春萌並不知道,自從陳曦親眼看見全世界最黑白分明,最堅持原則,最寧折不彎的謝小禾,對待無論如何犯了不可饒恕的欺騙的罪行的秦牧,非但沒義正詞嚴的指責,沒鄙視憤怒的痛罵,甚至沒有立刻斷絕關係,而是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溫柔對待的時候,開始質疑自己從前篤定的一切。
  好,她是個善良的姑娘,那麽,那麽,便就算她不站在那個受害者的立場上,以她一貫是非分明的性格,至少從理智上,也得承認一句,一邊跟一個人談著戀愛,一邊跟另一個上床生了孩子,這就是欺騙吧?至少,就算她感情上還過不了這個關,她也得要求自己不能繼續愛這麽個品行有虧的騙子罷?
  然而沒有,那一天陳曦看見她坐在睡著了的秦牧床邊,仔細地看一本按摩的書,陳曦把她叫出來,她拿著那本書問,“陳曦,他現躺得太多,手臂的傷還沒好,姿勢別扭,腰背酸疼得厲害,你們醫院能允許我找個按摩師來麽?或者,這個手法其實我試試也就好了?”
  陳曦瞪了她足有2分鍾,然後,抓起她的手腕,“謝小禾同學,謝謝您配合我們救死扶傷,不過,凡事有個限度,傷病麵前,不計前嫌也有個限度------還是你準備告訴我,你,對秦牧的欺騙,準備不予追究了?”
  謝小禾低下頭去,半晌,低聲說,“我不知道。”
  “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麽樣。”她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他這究竟算不算欺騙。是的,我忘不了也沒法忽視,嗬嗬,他也忘不了,甚至,我現在也不知道,他究竟愛沒愛過我,還隻是一場遊戲而已。但是現在,我隻是克製不了自己,人不在這兒,反正我也惦記他,倒是每天看見了,做事也還倒踏實。我現在除了讓自己盡量不要影響正常工作,睡覺吃飯,不要自虐之外,想不了別的。”
  陳曦呆望著謝小禾,這個幾乎從一記事起就認識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韋天舒是個大大咧咧的痛快人,通常,但凡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趕上他不討厭的人趁著他心情不壞的時候求他,什麽規矩都能通融。當李波跟他說起有個正在實習的學生的姑姑得了膽囊結石想用腔鏡做,排到了1個半月之後,卻要在一個月後回老家,問他能否行個方便的時候,他根本連到底是哪個學生都沒問就說道,“你管床的。你有本事能給擠進來就行。”
  “咱們實在沒床了,我已經給加在腦外的病房收進來了。”李波笑嘻嘻地答,“看您什麽時候有功夫給做了。”
  “你們趕緊麻利兒地把檢查都做了,哪天做完我就插一台。”韋天舒無所謂地說道,“你們自己到那邊兒盯好術後護理,跟護士說好就得。”
  管床的住院總大夫將一切雜事打理好的情況下,加一台前後不過半個多小時的手術,對韋天舒而言,壓根就不算是個什麽事兒,他答應了李波之後就溜達到急診打算再看看2小時前收進來那個腸梗阻病人的情況,到底是繼續保守還是需要手術。下去之後,那病人倒是一切穩定,他交待了幾句正準備回病區繼續吭哧老頭子交待的關於微創新進展的材料,就聽見診室那邊亂哄哄地像是打了起來。
  韋天舒過去一看,身材矮小的祁宇宙正被個高大健壯的老兄一手扯著脖領子,另外一手握拳距他的鼻子不過幾厘米的距離,護士臉都白了,直勁兒地喊,“我告訴你保安馬上來了啊,你別亂來!”
  韋天舒從後麵過去,伸手捏住他肩胛骨處,樂嗬嗬地問,“您幹嘛這是?瞧不慣咱們今天難得沒外傷病人,想造一個出來讓咱忙活忙活?”
  那人被他一捏手臂酸軟,已經不由得放開了祁宇宙的衣領,正冒火地準備對韋天舒反擊,卻見他咧著一嘴白牙笑眯眯地望著自己,一時間倒是愣住了。呆了幾秒鍾之後,大概明白了這來的是小大夫的上級,想了想,操著某地口音忿忿地道,“這啥大夫,不給看病!”
  韋天舒眉毛一挑,轉頭皺眉拿很相似的口音對祁宇宙說道,“你整啥子不給病人治病?”
  這話一出,那人更是愣了,如此親切的家鄉話,立刻將他心中那份被首都的傲慢大夫當鄉巴佬欺負的屈辱和悲憤消了不少,那邊兒祁宇宙的火兒也是讓韋天舒的滑稽給消了一半,心裏暗笑韋天舒學說各地方言的本事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這時整理好了被扯得七扭八歪的白大衣,跟他解釋道,
  “他來給傷口換藥。咱急診手術室隻處理清潔傷口,不能讓他傷口汙染了手術室吧?跟他說明天到門診換藥,就講不通了。”
  “憑啥說我傷口髒?我天天包著紗布小心的咋能髒?”那老兄再次聽見‘汙染’二字,火又竄了起來,“我說半天了明天上午火車回去,那不趕不上來門診換藥嗎?”
  韋天舒這回明白了,又樂了,“得得,就是小軸碰上大軸,誰也不聽誰說。”轉頭又拿方才的方言對那人道,“我說兄弟,我們大夫沒欺負你。急診手術室隻處理‘新鮮’傷口這確實是咱們的規矩,這樣,你聽我的,給我們大夫倒個歉,你這換藥我幫你想辦法,否則,我給你保證,你今天晚上就把北京城走遍了,也沒有哪家醫院會給你在急診手術室換藥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瞧著韋天舒,他笑嗬嗬的臉以及一口自己家鄉的方言使得他說的話在自己心裏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固然心中一百二十分地不甘心,但看看眼前形勢,若真想換藥,不順著人家搭好的台階下去也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這老兄奮力地使用阿q精神,邊在心裏咒罵著“老子跟你說對不起,那是老子不跟龜兒計較”邊對祁宇宙含混地說了聲,“對不起,我發脾氣不對。”
  韋天舒一樂,一推祁宇宙肩膀,“幹你的活兒去吧。”然後扯著那人胳膊,“跟我上樓,今天正好不忙,我開病房的換藥室給你換藥就是。”
  韋天舒原本就是個極愛熱鬧的人,別人值班時候,都祈禱病人不要太多,可以喘口氣兒,他卻從當小大夫開始,就怕病人太少,反正也不能回家不能打牌,坐在值班室寂寞無聊還不如一邊幹活一邊兒跟病人侃大山。10多年下來,原本就語言天賦極強的韋天舒能把10來個省的方言說得以假亂真,跟外地病人說家鄉話半真半假地胡扯套磁也成了他一大樂趣,這一天,當他給這老兄換完藥,已經很成功地讓對方為自己在急診由於無知而無理取鬧羞愧萬分,一張黑臉隱隱發紅,真心誠意地連連道謝,且要去急診給祁宇宙再道一次歉去。固然,他也並沒有真正明白‘傷口分級’‘無菌操作’‘陳舊傷口’‘菌群’等等醫學名詞,也不算理解急診手術室,門診換藥室,和普通樓道在無菌水平上的區別,並不明白為什麽在急診手術室給他換藥就汙染了無菌手術室,而隨便在樓道裏換,又很可能汙染了他的傷口,但是韋天舒看起來就像他隔壁家從小一塊兒長大肩並肩捧著飯碗蹲門口吃飯的狗拴兄弟,那說的話,還能是騙他嗎?
  送走了這位老兄之後,韋天舒心情舒暢,得意洋洋,到護士台還鑰匙被值班護士數落他憑什麽把急診病人帶到病房換藥室處理,便嬉皮笑臉地說道,“變通,變通,哪兒那麽多死規矩呀?我有時候都覺得,那好多無菌規則也都是瞎扯,咱就這麽學的就得照著做,其實吧,人免疫係統幹嗎吃的啊……”
  這會兒病房值班的陳其才晚查房完畢過來送病曆,韋天舒情緒上來了,一屁股坐在護士台上,從小時候自己在村兒裏撿完牛糞手都不擦拿著饃就啃,讓劍麻劃傷了手臂撲點兒香灰就完,照樣身體倍兒棒開始扯,口末橫飛侃侃而談,周圍圍了好幾個醫生護士嘻嘻哈哈地聽著,甚至兩個即將出院的老病號也過來湊熱鬧,韋天舒也並不介意,全沒發現不遠處有個身穿病號服,60來歲的女病人目光炯炯地打量著他,一臉審視的神情。
  “我小時候啊,本來叫三牛。韋三牛。咱是放牛娃嘛,大哥叫大牛,二姐叫梨花,現在這名字是老頭子收我當關門弟子時候,我爹非得央各老頭子改的,說三牛這名兒一聽就不是知識分子。師傅就是半個爹,讓老頭子給我起個體麵名兒。咱們村兒,到我上北京讀書,才5戶人家有電燈……我放牛放到9歲半,後來國家動員義務教育,爹娘一合計,送去念念書吧,有先生管著,興許還能少搗點兒蛋,這就進了村小學。念了四年,咱們全小學唯一一個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的先生說我學得太快,學會就搗亂,幹脆試試去考中學,當時聽說縣中學考上還管飯,為了省家裏一份口糧,我趕緊就去考了,沒想到考了第一名,糊裏糊塗地念了五年,當時的中國也亂,大家還參加著這樣那樣的運動,確實也都沒如今這樣專心讀書,嘿,可是告訴你們,就那會兒,我經常回家時候抓鳥摸蛋,回來賣給縣城的人賺倆錢。到高考時候,誌願全是當時的老師填的,老師說,咱們這兒還沒有能考到首都去的學生呢,三牛你給咱們中學爭口氣;我說,中!您說考哪就考哪兒!老師想來想去,見過的,最符合知識分子形象的是曾經下放到這兒的一個老大夫,恰好當年醫學院在我們這招生,就給我填了一水兒的醫學院”
  “我跟你們說啊,我覺得這什麽都是命,多想也沒用。”韋天舒將手一揮,“說到念書上進,爹媽管老師教,也不是一點兒用沒有,但次要;這病好不好,人死不死,家屬花錢,大夫盡力,最後還是閻王老爺說了最算數……”
  不遠處那個女病人悄悄地轉身走了,帶著一臉憤怒的不滿和鄙夷。
  第二天中午,葉春萌給她姑姑送飯的時候,她姑姑對她說,我經過自己掌握第一手資料的調查,認為這個韋天舒世界觀不正,工作作風疲遝散漫,不具備一個白衣天使嚴謹認真兢兢業業的形象,我完全不能信任由這樣一個所謂專家來給自己進行性命攸關的手術。
  葉春萌上午剛剛聽李波跟她說已經一切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手術,放下了心頭一大塊石頭,這時聽了她姑姑說話,隻覺得腦袋一下空了,望著姑姑的堅定而自信的神色,便知道所有的事實----無論是韋天舒至今保持著全國做此類手術數量最多,失敗率為零,術後並發症最低的記錄,還是他曾經在一次世界微創外科年會上以入鏡到出鏡總時間7分鍾,出血量一毫升的手術演示一度成為傳奇,再或者是係統內外同行對他這個‘鬼才’的歎服……都無法說服姑姑,過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問,“不讓韋大夫做,您還打算找誰做?”
  “周明周大夫。”葉春萌的姑姑指示她把屬於她的暖壺用記號筆寫上標記,省得鄰床一個幾天家裏沒有人來探望的老頭總是隨手就倒她暖壺裏的開水,“我在病人和家屬中調查過了,周大夫手術做得不錯,也仔細親眼觀察過,他的整體作風比較嚴謹,決定還是由他來給我做這個手術。好了,後麵的你已經不用管了,你這辦事能力,以後還真得多鍛煉鍛煉,一點小事都能拖拖拉拉到這個地步。今天早查房時候我已經親自去找過周大夫,一個是跟他反映了這個韋天舒同誌存在的問題,其次希望他盡快,最好是這幾天,給我安排手術。這住在腦外科的病房也不像話嘛,不同分科,既然分了病房,自然就有分的道理,既然我是膽囊結石,怎麽能住在腦外科病房?”
  葉春萌呆呆地望著她姑姑,腦子一陣一陣地眩暈,過了半晌,拿過記號筆,照她說的在她的暖壺上寫下了葉嵐英三個字,之後,放下筆,把旁邊其他病人的空暖壺也都提出去打了水再放好,她姑姑又跟她說了什麽,旁邊其他人又跟她說了什麽,她似乎是聽見了,但是完全不想再說一個字,轉身走出腦外17病房,回到了病區,到護士台找到自己管的病人的病曆,查對生化檢查結果。正核對著,程學文從外麵走進來,對她說李波找你,在門口等著呢。葉春萌茫然地答應一聲,放下病曆夾子走出去,迎麵看見李波,苦笑一下,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隻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便接不下去。
  李波歎了口氣,把個信封遞給她,“周大夫讓還給你姑姑。”
  葉春萌接過來,半天才澀然地說,“原來她是去行賄?也懂得遞紅包。我以為,我以為……”
  李波苦笑,“說韋大夫工作作風不嚴謹是當著別人講的,紅包是跟到辦公室塞的,周大夫跟我說當時再跟她撕扯這個,太難看了,讓我底下把紅包還給她去。”
  葉春萌低頭望著地麵不說話。
  李波拍拍她肩膀,“你也別難受了,周大夫已經答應把這個手術這兩天就做了,不能占任何排期或者其他點名手術的時間,不能在他正常工作時間做,隻能晚上加一台,這個你得跟她說明白。我既然收了她進來,後麵也會負責到底。周大夫說,你姑姑手術的事兒到此為止,交給我們就好了,你不要分心,踏實實習。說起來,小葉,馬上就該第一次操作考核了,你們這撥我看除了王東就你最出色,要加油啊。”
  這個時候,韋天舒正氣急敗壞地在周明辦公室裏兜著圈子,周明終於忍不住皺眉說道,“你別跟我眼前晃了成不成?我本來今天就頭大,你晃得我簡直想吐。”
  “我操她大爺!”韋天舒梗著脖子罵了一句,然後在周明跟前坐下來,“他媽的當醫院是她家後宮,做個手術跟翻牌子點人上床一樣呢吧?讓她滾,立刻滾,或者慢慢住著,按規定排期!趕上該誰做誰做。”
  “把她晾那兒那不光是寒磣她。”周明淡淡地道,“這都收進來了,還給插腦外那邊兒去了,耗的時間越長,不定得出什麽其它麻煩,護士天天得到那邊去,也不是個事兒,如果落下個檢查弄亂個紀錄,都要命。”
  “你這意思還怕了她了?”
  “我怕她幹嘛?”周明瞧他一眼,“問題是人是李波開的住院條插進的腦外病房,現在正好住院總考核該升主治了,他從來就是幹得最好的,一人能頂別人一個半,別鬧騰大了為這種事兒讓院辦抓辮子。再說畢竟是自己學生,這人在這兒丟人現眼,說到底是跟她有關的人尷尬。既然你本來也是看著自己學生的份兒上當本院的人給加了,橫豎也不是衝她,現在還是衝著學生,趕緊做了得了。”
  韋天舒抱著雙臂,在屋裏又兜了幾圈,“得,得,我今天就把丫做了,媽的,李波這蠢貨小子,我回頭不照他屁股踹幾腳不能解氣。這什麽王八蛋,不看清楚了就收進來。”
  “我做吧。” 周明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說道,“這已經對你那麽多成見,你做,我看她之後但凡有個頭疼腦熱肚子疼的,都得想著是你工作態度不嚴謹,以至手術過程不規範,給她做出毛病了。”
  “這和著還是被她降住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她反正也是病人。就算是殺人犯收她到這兒了,你好歹也得給她治病。”周明直起身來,拽過一個病曆本,“不說這個了,我這兒有個病人,非常麻煩,我從昨天到今天,就琢摩這個病人,你看看你什麽意見。”
  韋天舒接過來,快快地掃了一遍,皺眉說道,“這個八成是結腸腺癌啊,應該是中期,得手術中才能最後確定。”
  “是,應該盡快決定手術,可是你看看,”周明眉頭擰得更深,“胃潰瘍,現在還有輕微出血,貧血,血小板血紅蛋白都嚴重地低,心髒有早搏,具體原因待查,還剛剛因為車禍外傷做了骨科手術。”
  “這28的人倒跟82差不多,怎麽糟蹋能給糟蹋成這樣兒,英雄!”韋天舒仔細瞧著秦牧的病曆感慨,“這還真難辦,要說現在手術,恐怕身體承受不了啊。這得跟病人和家屬交待清楚了,最後還是得他們決定。要是決定做,你需要的話我給你做助手就是。”
  周明點點頭,想起跟“病人以及家屬”談話,隻覺得整個腦袋發脹。
  他講不出原因,但是,當他昨天下午拿到第一批影像學和血生化結果時候,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該怎麽跟秦牧的‘家屬’解釋這些一定比她預先假設得還要壞上不知道多少的結果。
  周明很莫名奇妙地覺得,跟謝小禾解釋秦牧如今的病情,就猶如去個已經窮得家徒四壁的人家裏去要債。是,當醫生以來,跟重症病人談話時候倒是也經常有這種感覺,但是,每當這時候,他最怕麵對的反倒不是對方號啕大哭或者痛斥怒罵,而是努力平靜地對他說,好,沒問題,我再想辦法,然後回身再努力地搜索自己可以拿出來的一切。
  再難以開口,作為醫生,他還是需要將一切解釋給病人和家屬聽得明白;這個下午,周明把謝小禾叫到辦公室,開始一項一項跟她解釋秦牧的情況,她聽到‘腺癌’這倆個字的時候,不能相信地瞪著他,反複問了好幾遍,周明不自覺地不斷地喝水潤嗓子,科學嚴謹地給她解釋,真正的組織分型,確實是要打開之後,取了組織作病理才能真正確認,現在隻是根據影像學和生化檢查的推論,不是金標準;他不知道自己一貫不算出色的表達能力有沒有清楚到讓一個學文科的女孩子真正明白,隻是,當她滿懷著希望地瞧著他,反複問“那麽,也可能不是癌症,對嗎?”的時候,周明真希望自己可以暫時忘記醫生的身份,充滿美好希望地鼓勵安慰她說,“當然,一定不是癌症!”
  隻是,他的身份,隻能是醫生。
  “理論上也有可能,不過,”周明再喝了一口茶下去,“不過就算是癌症,如今手術方法改進,配合放射治療和化療,很多病人有很好的5年生存率甚至可以痊愈,可是,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咬咬牙,繼續說道,“現在的問題是,他的身體基本狀況太差,有可能難以經受手術的打擊,比如……”周明不再看她,低頭翻著病曆給她一條條解釋。
  謝小禾茫然地聽著那些陌生而恐怖的名詞,抓著自己的衣角,“我能做什麽呢?”她喃喃地問,突然,她抓住周明的袖子說,“你說他貧血是嗎?我可以給他輸血,我是O型,我身體很棒,輸400CC沒問題,也許800!周大夫,您別看我瘦小,可是我從小身體倍兒棒。我沒問題的。您看,是不是我給他輸血的話,就可以手術了,您說,手術,癌症做了手術,也是可以痊愈的。”
  謝小禾熱切地望著周明。
  周明聽到‘我給他輸血’幾個字的時候,一臉的錯諤,簡直想抄起一塊磚頭把自己砸暈,也就不必進行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他努力地解釋了這許久,難道她以為‘輸血’就可以解決貧血的問題,而貧血的問題解決了,秦牧就可以安全手術了? 更不要說秦牧血型是B,O型血並不是最佳的輸血選擇。當然,這個問題周明已經絕無信心再給她羅嗦,他欲哭無淚地咽了口口水潤嗓子,心裏鬱悶地想,就算她是文科生,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不能夠跟大媽大嬸一個理解水平啊!
  然而,當他無可奈何地向她看過去,目光跟她相對,驀然間,仿佛從她的臉上看懂了什麽。
  那是一張帶著絕望的渴望的臉。
  不是無知,不是愚蠢,也不是理解力低下。
  都不是。完全不是。
  周明呆站著,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口,謝小禾努力地仰著頭看著他,“我真沒問題的周大夫,我沒問題。”她的渾身都在發抖,然而卻努力地笑著,做出一幅強壯的模樣。
  周明緩緩地把病曆夾子和上,抬起手,竟然在一瞬間,有衝動想要輕輕地撫摸一下她的頭發,跟她說,沒關係,想哭就哭,想鬧就鬧,便算是想打人罵人,也比這樣要好。
  終於,周明歎了口氣,溫聲地對謝小禾說道,“好了,你好好回家休息一下,也……先不要跟病人談。再給我半天的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一想怎麽才是最佳的方案。”

  第十二章 衝動是魔鬼
  衝動是魔鬼。
  林念初麵容平靜地將主任辦公室的門在自己的身後關上的時候,腦子裏已經在盤旋著這句話,當李棋她們幾個迅速迎上來望著她急切地問,“林大夫,怎麽樣?”的時候,這句話在腦子裏更響了,簡直震得她有些頭暈,但是她的表情依舊波瀾不驚,邊往病房走邊對住院醫小方說,“後天我就給他辦出院。你們回去做自己的事兒,一窩蜂似的聚在這兒,給主任看見了,不是又要挨罵?”
  “主任無論如何不給通融了?”小方一下泄了氣,臉垮了下來,“後天福利院就接走了?”
  “他現在還弱呀。一般小孩剛送幼兒園還都愛得病呢,他這麽弱送去福利院再來場病不得要了命!”李棋不滿地嘟囔,“主任就這麽狠心!”
  “狠心?” ,林念初皺眉看了她一眼,“主任通融這麽久不容易了。”
  李棋想想也是,可是心裏實在不痛快,怪主任呢確實不公平,罵院辦呢已經罵過了不知道幾百遍,至於小孩他媽,她們‘人民內部’已經關於她是可憐還是可恨吵過幾場了。李棋正準備更深刻地罵幾句中國社會不完善不人性的製度的時候,聽見林念初說道,“後天出院,不送福利院。我跟主任說了,我先把這孩子接走照顧。領養還是繼續找吧,實在不行,反正,我照顧著好了。”
  小方,李棋和護士長同時站住,俱都目瞪口呆地瞪著她說不出話來,林念初笑了笑,“現在也沒別的辦法。好了,這事兒到此為止,我們還有許多其它病人。”說罷,她就朝病房走了過去,李棋倆眼還圓瞪著,護士長一拍她腦袋,低聲說,“幹活去”才趕緊跟上林念初,她很想大聲說一句林老師我太愛你了,你真好,但是看見林念初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方才很溫和卻很‘上級’的教訓,便把這話又憋了回去。
  林念初沒有心情去品味她屬下的讚美或者驚詫。她還有兩個肺炎高燒的小病人,其中一個出現了幾次早搏;一個輪狀病毒腹瀉的孩子,中度脫水可能存在電解質失衡。在今天下班之前,她要努力把跟小白菜有關的所有事情先放到腦後,而下班之後,就真正要麵對衝動這個魔鬼給自己帶來的所有實際的問題了。
  林念初忽然想起來周明曾經說的那句話------善良的意願並不恒等於美好的結果,中間尚需善良的能力。
  這句話,跟許多他說過的話一樣,曾經讓她覺得是他不信任不尊重不支持她的明證,讓她委屈憤怒傷心失望,而今,突然想起來,卻是愣怔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歎了口氣,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吩咐小方去叫心內科會診,去檢驗科催促那個輪狀腹瀉孩子的血鉀單子,然後對李棋說道,“你跟我來,再給6床做一個心電圖去。”
  無論她自己怎樣不動聲色力圖淡化,林念初將小白菜暫時收養的消息還是在幾小時之後就傳到了有實習生存在的每個科室。李棋抓緊著中午30分鍾吃飯的時間四處通報消息,隻可惜她最想與之交流的陳曦在手術室跟著周明手術還沒出來,葉春萌去腦外科病房給她姑姑送飯,這消息,就隻能跟劉誌光和白曉菁傳達。
  白曉菁非常看不上李棋,對她這種咋咋呼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貫很不屑,與此同時,李棋也十分看不慣因為家裏有幾個錢而不可一世的白曉菁,自不願意巴巴地跟她表述自己的驚訝快樂和感慨;於是,李棋院本滿懷激情的足以討論整整午休時間的激動人心的新聞,就隻是變成了幹巴巴的―――小白菜暫時有了著落,林老師後天就把他抱回家了。
  白曉菁挑著眉毛‘哦’了一聲,繼續低頭持之以恒地在真正開始吃飯之前把魚香肉絲中的薑絲和胡蘿卜絲揀出去,而劉誌光則塞著滿嘴的饅頭不停地說‘林大夫太善良了,太好了!’,李棋萬分掃興地將包子三口兩口吃完,悶聲地走了,而這個消息,卻繼續由劉誌光和白曉菁分別傳遞了開去。
  白曉菁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究竟對小白菜有著怎麽樣的感情,李棋曾經很不滿地嘮叨過,白骨精會去把那孩子抱回來,根本就是一時搭錯了神經,再沒準就是想出風頭,要不,怎麽後來都沒怎麽再關心過他,連問都少問?對,她是在給小白菜醫療費的募捐中委實捐了不少錢―――但是,作為一個開豐田車上學的大學生,錢並不能說明什麽吧?李棋嘮叨這些話的時候,陳曦瞧了她一眼,保持著這段時間的沉默寡言,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繼續背她的gre單詞,而葉春萌,除了由衷地為小白菜慶幸,並且要將兩套自己挑的嬰兒衣服送去之外,似乎跟白曉菁之間的恩怨,早就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前的前塵往事了。
  並沒有人知道,那天下午,白曉菁跟著程學文完成了兩台手術,病人被白曉菁的代教老師推出手術室送回病房的時候,她並沒有照例跟著一起出去,而是等在手術室裏,走到了程學文身邊。
  “找我有事?”程學文一邊摘手套一邊笑著問。
  白曉菁看看還在收拾器械的護士,沒有說話。
  程學文笑道,“不會是考核在際,怕過不了關找我討題?”
  白曉菁整張臉霎那間僵住,聲音出來又幹又澀,“您放心,我可能會不過關,但是不會來央求您的。”
  程學文本來是開玩笑,這時才發現她竟然是一幅認真受傷的神色,他怔了一怔,把手套丟進垃圾桶,等器械護士推著車出去了,才走到她跟前問,“究竟有什麽事兒?”
  “林大夫要接下來那孩子。” 白曉菁僵硬梗著脖子,“如果沒有找到合適的領養人,大概她會收養那孩子吧。”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程學文仿佛並不意外,“付出了太多心血,畢竟就跟其他的棄嬰不同。”
  “可是我覺得她一個人沒法帶那個孩子。太難了。” 白曉菁的身子依舊一動不動的,嘴角卻抽動了一下。
  程學文愣了一愣。
  “單身的話,都沒法給小孩上戶口。”白曉菁低頭瞧著地麵,“我想,她已經離婚了吧,否則不會還住在單身宿舍的。”
  程學文是真的驚訝了,第一次,在這個別人都覺得難以教化的,他卻一直教化得遊刃有餘的學生麵前,有些手足無措。
  “這個是林大夫的私事,”他壓下心頭隱約的不安,盡量溫和而平淡地說道,“你還是關心得太多了吧?”
  “我才沒興趣關心別人的私事。”白曉菁揚起下巴,“隻是想究竟誰能收養小白菜更好一點。如果別人不能給他個父母雙全的家,那我就把他帶回家去,至少有保姆照顧,我也自有辦法讓我爸給他上個戶口。隻不過,我覺得還是讓他有個爹娘更好。”
  程學文想說什麽,又搖了搖頭,正沉吟著,又聽她繼續說道,“林大夫把他抱回去了,也是做了準備,想給他個家吧?隻不過沒有父親的家,算什麽呢?我想她也會覺得家還是完整一點好。”她的眉頭跳了一跳,抬頭望著程學文,一把把帽子拽下來揉成一團在手裏擰著,咬了咬牙發說道,“你都等那麽多年了,還等什麽呢?你心裏想跟她一起照顧這孩子,如果她真要給這孩子一個家,你想做這個孩子的父親的。”
  程學文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抓著輪床的邊緣,強笑道,“你胡說什麽?”
  白曉菁低聲說,“我倒是希望我胡說呢。可是自從那對夫婦又不要小白菜了,院辦又下死命令必須送走了,你又是去谘詢上戶口,又是去打電話打聽照顧小孩的保姆,連雜誌上的兒童床那一頁都折角了。我真希望你隻是為了小白菜,不過,不過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就象你了解,如果沒有好歸宿,林大夫一定不會把他送去福利院一樣。”
  程學文微微皺眉,半晌才苦笑著說道,“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挺心細的。”
  “關心的話,自然心細。”白曉菁如同說著一個已經被全世界認定的公理,“但凡不是劉誌光那樣的白癡,自己關心的喜歡的人的心思,怎麽會弄不明白。”
  程學文先是如同石化地瞪著地麵,隨後,無奈地閉上眼睛。這個被他力圖不動聲色地淡化轉移改變的事實,這麽自然輕巧地從她嘴裏說出來,在這個時間裏,讓他不知所措。
  “這是你們那代知識分子的特色嗎?什麽都不肯說清楚,即使誰都知道的大實話,也不許麵對麵地說出來。”白曉菁略微不懈地撇撇嘴,“想那麽多彎彎繞其實多麽虛偽。”
  程學文苦笑,此時已經完全無以應對。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你跟林大夫在一起就很好,我真不明比你幹嘛就非得沒完沒了地喜歡她。可是這是你想要的。既然你這麽想要,既然現在機會這麽合適,你真就想虛偽到底誰都別扭著呀?本來這也不關我的事情,可是小白菜這個倒黴孩子,如果因為他能圓了你的心事,能給他自己積點福呢。”
  白曉菁說完,大步往外走了出去。程學文一直站在手術室裏,知道外麵的天色完全沉了下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虛偽?”他自嘲地搖了搖頭,臉上掠過一抹近乎悲涼的神色,他吸了口氣,拿起牆壁上掛的電話,撥了四位數字的內線號碼,幾聲‘滴’之後,他聽見了林念初的聲音。
  “念初,我10分鍾之後過去找你,我們出去走走。”他頭一次沒有等她答應或者拒絕,就掛斷了電話。
  “真是壞事傳千裏啊。”電梯在兒科病房停下,門打開,程學文才走出來,就見林念初已經換了便裝,大衣還搭在臂彎上,微微笑地望著自己。
  “壞事?”
  林念初依舊微笑,“難道你不是得知消息,趕來幫忙‘救火’的?誰這麽快就幫我去求援了? 主任? 護士長?”
  “念初。”麵對著她的笑容,程學文隻覺得方才突然充滿了全身的那份激情開始消失,搖頭說道,“你知道學生們都關心那個孩子。孩子暫時有了著落,不必送去福利院,她們都高興,趕緊傳開了。”
  林念初撲哧一笑,“你怎麽這麽老實?這就承認確實趕來救火。你怎麽不說,隻是想約我一起吃個晚飯?”
  程學文愣在當地,半天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心裏一片茫然,茫然之中,那些東西,卻更加明確。
  林念初收起笑容,“我不需要你來救火。不需要任何人來救火。照顧這孩子,無論是暫時還是永遠,就算我是一時不經大腦的衝動,我也會努力為這個衝動負責。我本事的確不大,可是,你們未免將我瞧得太低了。”
  “我們?”程學文嘴角帶著個讓林念初太陌生的嘲諷的笑,“‘們’包括誰? 我怎麽就跟別人並稱‘們’ 了?”
  林念初猛地抬頭,又垂下眼簾,嘴唇動了動,半天才說道,“總之謝謝你的好意。我要走了,和個朋友約了晚飯。”她說罷,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按了電梯的按鈕,電梯門打開,她頭也沒回地進去。在電梯門將要合上的一瞬間,程學文撐了一下電梯門,走進來。
  “推掉好麽。” 電梯一層層地下降,當數字亮著‘1’的時候,程學文望著林念初說,
  “推掉跟你朋友的晚飯。我請你吃飯。”
  “霸道了吧?” 林念初麵無表情,“什麽理由?”
  “理由就是20年的老同學老朋友,今天想跟你聊聊天。”
  電梯門在麵前打開,林念初手指摳著大衣的扣子,沒有往外走。電梯門開了又和,和了又開,她隻是執拗地站著,甚至不理會門外過往的護士病人經過時候驚訝的目光。終於,外科的小秦推著器械車過來,停在電梯門口,半張著嘴,目光輪番地在他們倆個的身上打轉,終於小心地問道,“程大夫,林大夫,您們這是要上去,還是要出來?”
  “對不起。”在這一秒鍾,程學文的心裏,不該存在卻暫時停駐的激情徹底潰退,慣常的理智回來,程學文側身給小秦讓路,“我是要出來。林大夫或者是要上去。我們才剛對個病人有點不同意見。”他說罷,便就轉身走了出去。電梯門關上,小秦眼觀鼻鼻關心地一動不動,眼見過了兒科樓道林念初並沒有按停,終於電梯在7樓的外科停下來,小秦忍不住再看了眼林念初,小聲說,
  “林大夫,能不能麻煩您讓讓,讓我出去。”
  林念初不言聲兒地走出去,待小秦推著車子出來,走遠了,才又慢慢回身,再又按了電梯的按鈕,抱著大衣,無目的地撫摸那再次從1亮起來的,跳動的數字。
  門再次打開。
  程學文靠在電梯側麵。他瞧著她,歎了口氣低聲說,“我明白,20年下來,什麽也不可能改變。我沒有霸道的理由,不過我想送你一程,說幾句話而已。”
  林念初站在門口沒有動,程學文又笑了笑,“周明今天晚上要給個學生親戚加手術,現在大概就在這層的辦公室或者病房裏。”
  林念初的臉上閃過一分惱火,然而卻還是立即走進了電梯,直到電梯門關上,她的臉先是緊繃著,之後,漸漸地被疲累無奈替代,她瞧了瞧程學文,苦笑,“你也這麽不信任我?就覺得我真照顧不了這一個孩子?嗬嗬,如果是我呢?我隻想,且不說隻是暫時的照顧,難道以如今的林念初,假如自己有個孩子的話,都還沒有做個單身媽媽,把他養大成人的本事?”
  “你當然有。即使是他媽媽,真的努力也可以帶著孩子,把日子過下去。我沒有想勸你改變決定,不過,你現在把他帶回家,不管養多久,是打算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對不對? 暫時做他的媽?”
  “那又怎麽?”
  “我們快20年老朋友了,你把他領回家,我,”他停了一停,繼續說道,“便就也盡一份做叔叔的心,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再或者給孩子送個禮物,行不行?”
  林念初低頭不語,電梯再又在一樓停下來,林念初默默地邊走邊將大衣穿上,程學文跟在她身邊。兩人沒說一句話地走到停車場,程學文給她打開車門,林念初坐進去,腦袋靠在靠背上,直到他在駕駛座上坐下了,要擰鑰匙時候,她緩緩地開口,
  “學文,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這次請不要幫我忙,讓我自己能跟自己說,自己可以完全地為自己的任何決定甚至衝動,承擔所有責任。”
  “這有這麽重要?”
  “是。可能就是我需要給自己點信心。”林念初把頭靠在車窗上,笑容有些軟弱,
  “很多東西過去了,沒法重來。對感情,對15年的日子,對他,”林念初閉了閉眼
  睛,“都已經放手,不會再糾結。但是我至少要把自己看清楚一點。”
  程學文輕輕打著了車子,打開音響,古箏的‘漁舟唱晚’起來,充滿了這小小的空間,使得他和她之後長久的沉默,並沒有那麽冷清和尷尬。極熟悉的曲調,對他和她都一樣,隻是,程學文想,她的心思一定並不在此,並不知道,這裏伴隨了他這多年的所有的曲子,全都是她在中學大學若幹年間的比賽或者演出的錄音,被他偷偷地收集起來,轉錄成磁帶,又刻錄成光盤。
  ‘虛偽’也許是一種習慣,他確實有了丟掉這個惡劣的習慣的衝動,隻是這種習慣一定已經深入到了每一個造血幹細胞裏去。
  他無法將心裏的話真正地對她說出來,於是,隻好用她根本辨識不出來的,她自己彈奏的古箏音樂來阻擋住他心裏如此想說的話。
  他真的想跟她說,感情上哪裏有那麽多的對與不對,隻有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他對你的不接受不認同,並不見得,就是你的‘不對’,便算真是不對了,你希望他溫柔地包容,而不是逼著你改‘對’ ,你其實並不介意改,你隻是介意他認為你‘ 不對’ 。
  你從前如此介意,隻是因為你如此愛他,可是你為什麽直到現在,還那麽介意著他心裏的對與不對?
  念初,我想幫你,卻絕對不是因為看輕了你,不信任你,正因為信任你從來不會做出愚蠢的決定,所以,我願意在你作了選擇之後都支持你的選擇。
  誰說你決定把小白菜抱回家來,隻是一時腦筋短路的衝動?
  這樣想的人,包括你自己,都一定沒有看見,那一天,他才剛剛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恢複了自主呼吸和心律,眼睛還緊緊閉著,你用手指輕輕觸摸他的手心,他突然用小手兒握住了你的手指時候,你臉上的那個感動,喜悅到了極致的笑容。
  那個笑容,帶著至單純的歡愉,真美。也許是因為你的外表奪目的漂亮,以致於時常地讓許多人,包括了周明,竟然忽略了你這樣笑容的美麗。
  那天,你輕輕地伏下身子,小心地扒開那些連接著儀器的線,親吻他的麵頰。我那時候就知道,你無論如何,不會再把這孩子送到福利院去了。
  我完全信任你。你有你的倔強。在他呼吸心跳都停止,大家都出於實際的考慮而推諉的時候,你終於對學生說,交給你,那麽,你不把他治好,便絕不會輕易放手;如今,當他對你笑,會攥住你的手指,你終於不忍心讓他孤零零地長大,把他抱在懷裏了,那麽之後,再辛苦,你也一定會堅持過來。
  我想幫你,並不是看清了你,不信任你堅持的能力。隻是,我怕你堅持得太苦,我不舍得你辛苦。
  單純和任性是一種奢侈的幸福,我很想給你這樣的幸福。
  然而,你卻隻想從他那裏得到這樣的幸福,他不肯給,你便不再想要這樣的幸福。從此,你就要對自己說,對這樣的幸福的渴望,那就是錯的。
  我永遠不會跟你講這些。小姑娘對我說,不說是因為虛偽。我不知道該怎麽定義虛偽,我隻是覺得,讓你知道我想要給你這些你並不想要的東西,隻會讓你有更多煩惱,更多負擔。如果這是虛偽,就讓我對你虛偽下去好了。
  車在昏黃的路燈下,在擁擠的車流中緩緩前行,如今的曲子已經是春江花月夜,林念初突然微微笑著說,
  “我好像也彈過這個曲子。太早之前了。”
  程學文沒說話。
  周明不喜歡民樂,號稱除了大小胖瘦不同之外,分不出古箏和古琴的區別,林念初發了頓脾氣之後,對彈了9年的古箏,漸漸失去了興趣。那些曲子,想必她自己,也真的是淡忘了。
  “就前麵,聚味樓。”林念初直起身子,衝程學文笑了笑,“我自己小心眼了。唉,知道你想幫忙。我明白。不過,我真想一切自己來。” 她說得帶點歉意,帶些感激,然後,仿佛是為了讓他放心似的,接著說道“其實今天見的這個朋友,頗有找阿姨的經驗,當年女兒出生,父母又都不能幫忙,換了不知道多少個。我取取經。至不行,也後天出院之後先把小白菜放她家裏兩天,我抖擻精神,把兩年沒拾掇過的空屋子收拾出來填上家具。這就是有動力就快,沒動力就拖,你信不信,我能拖了倆月混在宿舍一根木頭都沒搬進去,也就能2天之內,把它弄出個能住人的樣子來。”
  “信。”他笑了笑,“中學時候,有回是哪個歌星來到咱們市,就在學校不遠的賓館住下。大家正是追星最狂熱的時候,一下課全跑了,你本來也想衝過去要簽名,但是想起來第二天早上要查衛生。你就為了咱們班的流動紅旗,一邊兒哭一邊兒打掃,自己從下午幹到晚上,還是沒丟了咱們班的流動紅旗。”
  “我哭了?” 林念初皺眉問,然後笑道,“肯定是你有良心,回來幫忙了。”
  “嗯。我去開班長會。” 他點頭,“回來看見你一個人幹活。”
  車在聚味樓跟前停下來,林念初低聲說了句多謝,推開車門時候,聽見程學文在身後說,“念初,我知道不必須,但是跟小時候一樣,如果你需要,做朋友的,隨時可以幫手的。”
  “你們這同學她姑懂人事兒不懂?”腦外科護士小常把陳曦遞過來的‘SEE’巧克力糖,塞進嘴裏,卻依然壓不住滿腔的怒火,“本來就是關係人情兒,普外管我們借個床,我們就提供個地兒,她怎麽著關我們什麽事兒啊?叫人叫得比我們自己科的病人還勤。那要真是要緊事兒也就罷了,連床頭燈燈泡蹩了也按好幾次鈴! ”
  “要說她就該住腦科。”陳曦再給她遞上一塊巧克力,跟著她一起憤慨,臉上卻是笑嗬嗬的,“這分明腦子裏的毛病比肚子裏大,該好好跟你們科查查!”
  “那倒也是。”小常聽著樂了,繼續在盒子裏挑帶椰絲的巧克力,“不過看來他們這腦病還傳染性的。你同學她姑父更重!昨兒晚上手術完了,今兒可是頭次露了麵,我靠,那哪兒是病人家屬啊,那純粹中央首長視察的架勢。上來就先不滿,說我愛人是膽囊的手術,怎麽安排在腦外科啊?這不利於護理不合乎規範啊!媽的,為啥在這兒,您是裝糊塗還是真不知道?看李波麵兒上懶怠理他,還來勁了,視察一圈兒之後給我們提一張單子的意見,其中一條兒,說我們給病人的點滴沒有連接護士台的自動計時器,美國都有!這點非常不科學!真新鮮,我們還希望改進裝備呢,那省我們多少事兒,就跟不用花錢似的。”
  “消消氣兒。她明後天也就出院了,咱一起結束噩夢。”陳曦摟著小常肩膀道,“你愛吃椰絲的巧克力我宿舍還一整盒兒沒動呢,明兒給你拿來。”
  “切,怕長胖就拿你男朋友給你的豬飼料毒害我呀你?” 小常翻了陳曦一眼。
  “人跟人不一樣啊。”陳曦笑嘻嘻地道,“你這身材吃大象飼料也不怕,全長該長的地方。不像我,一放縱就走型,真命苦。”
  這馬屁拍到了小常心裏,她忍不住翹起來嘴角兒,方才從腦外科直衝過來準備找普外的人講理的衝天的怒氣算是消了一大半,“也多虧她就一膽結石。各影人也就這三五天的事兒。”
  “唉,可不麽。”陳曦歎了口氣,“她住個院,快把萌萌折騰死了。我們本來中午都嫌回去打飯麻煩湊合吃醫院食堂。她倒好,明明有病號飯,天天讓萌萌回學2食堂給她打小炒,還要湯。住院4天讓萌萌來回給她到家取了5回東西。”
  “那是她們家人她活該。我看她家腦病她也傳上了點兒,要不又不是親爹親媽,幹嘛趕著當奴才。整天就是副楚楚可憐的小樣兒,事兒還不都她自己找的?”小常酸溜溜地哼了一聲,“我瞧她其實長得也一般,尤其身材就是一平板。就內弱者感覺讓男的喜歡。”
  陳曦沒有接碴卻也沒有替葉春萌反擊,隻是心裏好笑,懷著刻薄的心思偷偷地瞥了眼小常那跟曲線玲瓏的身段兒極端不協調的,肆虐著青春痘的大餅臉,暗自感歎女人的嫉妒實在是無處不在,並且迅速在心裏搜索各種蛛絲馬跡----對李波有好感的護士不少,她以前倒是不知道還包括小常;再或者,腦外的哪位帥哥在這倆天跟萌萌獻殷勤了給葉春萌招怨?
  陳曦心裏轉著這些心思,臉上卻甜蜜蜜地衝小常笑著,咬著耳朵偷偷問她到底木瓜奶管用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喝木瓜奶長大才有這麽好身材,倆人嘻嘻哈哈地打鬧了一會兒之後,小常算是徹底平了火兒,放棄了跟普外一病區的人好好算賬的念頭,拿著陳曦塞的巧克力回腦外科去了;陳曦呼了口氣,慶幸今天恰好自己值病房班及時攔住了小常,沒讓她鬧到普外的護士台去,否則葉春萌後四個月的日子就真是沒法過了。
  陳曦心裏暗罵葉春萌的大姑簡直就是為了讓葉春萌痛苦而存在的。
  自從葉春萌的姑媽折騰進醫院,死活不肯信任這方麵手術最出色的韋天舒,已經成為大家當作最大笑話的談資,而每每提起,總是會在‘那個病人’後麵跟上,‘葉春萌她們家的’;再後來她認準周明,5000塊的紅包在手術前死命地塞了一次又一次,大有一副周明不接她不敢上手術台的架勢,最終周明接下了,昨兒個手術完才又讓葉春萌還給她,葉春萌從周明手裏接過信封時候,那張臉尷尬得陳曦都不忍心多看一眼。陳曦不知道葉春萌會不會覺得這是周明故意惡心她,根據葉春萌以往對周明的成見,她九成就是這麽想的,然而,她如今卻已經失去了痛斥周明的所有立場,陳曦以一貫的小人之心揣測,就單單想罵一個自己不待見的人而沒法痛快淋漓的罵,這本身就是一件無比讓人憋屈的事兒,就光這個,就足以讓葉春萌鬱悶得胸口疼了。
  況且,遠不止於此。
  最明白就裏的病人其實知道,做手術這事兒,賄賂不賄賂主刀大夫,其實基本對手術質量並沒任何影響,不管多少錢的紅包,就算大夫真的收了,起到的作用頂多是術後換藥,由學生住院醫生的級別提升到主刀大夫親自動手,且多幾個笑容;然而跟護士搞好關係卻是住院階段是否舒服的關鍵,固然想著去給護士送紅包的病人幾乎沒有,但是表示尊重感謝的花籃果籃,對待護士比對待醫生還要更熱情謙恭的笑容,卻是一定需要的。然而,葉春萌的姑姑眼裏似乎隻有主刀大夫周明一人,李波和劉誌光兩個直接管她的大夫也還就罷了,對護士,可就全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氣,比一般人家對待保姆又還多了三分懷疑的目光,短短4天已經讓管她的護士怨聲載道;隻不過她是‘後門’進來的病人,這怨氣,也就是都衝著葉春萌而去了。連葉春萌自己掏錢買了兩箱水果兩個果籃低聲下氣地送去時候,人家都冷冷地說一句‘不敢’,丟在旁邊,碰都不碰。原本護士和實習學生就不是‘一家’,遠遠沒有帶教老師和學生,老護士和新護士的那種親切,如今,葉春萌可就已經是全病區護士最不待見的‘公敵人物’了。
  陳曦滿懷著對葉春萌的同情和對她姑姑的憤恨往辦公室走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身後叫自己的名字,不,應該說是叫自己的小名兒。她聽見之後愣然地站住,沒有回頭,而是懷疑地揉了揉太陽穴想想自己是否方才為了對付小常用腦過度如今產生了幻聽,然而身後叫她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她茫然地回頭,看見謝南翔背著她送的深藍色旅行包笑著衝她走過來,而謝小禾,就在他身後。
  陳曦本能地迎著他跑了幾步,倆人雙手相握之後不到3秒,心裏便狐疑起來,盯著謝南翔問道,“出什麽事兒了?你本來不是要暑假回來?你不是在給導師做實驗麽?”這段時間,陳曦對美好事物的信任度大打折扣,當打破常規的‘驚’從天而降,她絕難相信後麵跟著的會是‘喜’ ,而是戒備著打擊的突然來臨。
  “就一天,明天下午就得回去。”謝南翔笑,“我沒跟爸爸媽媽講,你們千萬不要泄密。”
  陳曦更是狐疑,仔細琢磨,今天絕對夠不上邊兒做他們倆的任何紀念日,再說他倆都沒有把某個日子或者某件東西特別當事兒,看成愛情中偉大的標誌的習慣,相隔遙遠,機票不菲,假期更是有限,陳曦跟謝南翔從來都是非常實際地把每一分錢和每一分鍾時間都盡量精打細算地延長每年的相聚,突然間跑回來不給她打招呼,這怎麽都不像是他的作風。
  謝南翔衝謝小禾笑道,“姐,你確定真讓我跟她說啊?”
  謝小禾竟然臉紅了一下,低聲說道,“不是說好了嗎?”說罷,轉身就往病房快步走了,陳曦皺眉仔細打量著謝南翔,看他笑得很坦然,並不像家裏出了什麽急事更不像是他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兒;陳曦看了眼表,“你快說,還5分鍾要晚查房了,今天周老師值四線,他經常跟晚查房,我可不敢遲到。”
  “茲事體大。5分鍾不夠,你查房之後再說。”
  “你確實不是在美國殺人越貨了,潛逃回國吧?” 陳曦皺眉瞧著他。
  “那你肯不肯跟我亡命天涯?” 謝南翔依舊笑嗬嗬的。
  “我是非分明。” 陳曦哼了一聲,“決不會像你姐那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
  “怪不得我姐不敢自己跟你講,”謝南翔歎了口氣,“這回你真是旗幟鮮明地憤恨我姐夫啊。”
  “姐夫?!謝南翔你瘋了吧?”陳曦聽見這倆字兒差點蹦起來給謝南翔一拳,一時間簡直忘記了追問謝南翔突然回國的原因,惡狠狠地道,“和著最近腦病流行,您遠在美國也給染上了。人家跟老情人兒子都生了,你姐情迷心竅也就罷了,你跟著巴巴上趕地叫什麽姐夫?”
  “這不是我說了算啊。” 謝南翔微笑搖頭,然後收起笑容,認真地對著陳曦說道
  “我突然回來呢,是因為我姐跟秦牧前天已經領了結婚證,想要明天中午,秦牧的媽媽和弟弟趕過來,還有有幾個朋友一起吃頓飯,算是他們的婚禮。你我,就算她的家人吧。到時我會跟秦牧的媽媽解釋,就說我爸媽現在不在北京,而我姐和秦牧,又希望在他手術前把證領了,也圖個吉利。等他大好了,再大辦就是。”
  “不可能。你開什麽玩笑?”陳曦搖頭,“決不可能。”
  謝南翔歎了口氣,沒有說話,陳曦仔細地打量著謝南翔的臉,過了好一會兒,逐漸明白他絕對不可能巴巴地從美國跑回來跟自己開這麽個一點兒也不有趣的玩笑,她瞪著謝南翔,一動不動,喃喃地說道,“她瘋了。你沒有阻止還跟著起哄,也是瘋了。”
  謝南翔歎了口氣,輕輕碰碰陳曦的手,“小曦,我知道你心疼我姐,我也一樣。可是,可是那畢竟是她自己的事兒啊。痛苦快樂,隻有她自己感覺最真實。”
  陳曦閉了閉眼,謝南翔抬頭看了眼牆上的表,推推陳曦,“不得了,已經8鍾了,你趕快回去查房,不要給你們‘變態’ 老師抓到才好。”
  入夜。
  除了手術室門口一如既往地燈火通明著,永遠有或多或少的等待的人或站或蹲或坐地盯著那兩扇漆了‘肅靜’大紅字的門,其餘的地方,都已經靜得隻能夠聽見鼾聲和病人夢裏的呻吟。
  樓梯轉角處,陳曦趴在齊胸高的窗台上,往窗戶上哈氣,然後畫一個又一個快樂或者憂鬱或者滑稽或者悲傷的豬頭。謝南翔坐在她身邊的地上,抱著筆記本電腦修他的模擬電路,時而會說一句,
  “小曦幫個忙,幫我記住倆數兒。”
  陳曦不答,卻還是從白大衣的口袋裏,拿出原子筆,把他說的數,畫符似的寫在手上,然後,旁邊繼續畫豬頭,當她畫到手心手背上再也沒有地方的時候,突然蹲下來,伸手啪地把他的筆記本合上。
  謝南翔抬起頭,陳曦在他跟前席地坐下,盯著他眼睛說,“問你個問題。”
  謝南翔點頭。
  “第一個,”陳曦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撕去包裝,在地上蹭了蹭,托在手裏,放在謝南翔跟前,“你知道我愛吃巧克力,特別愛吃,目前隻有髒了的這一塊。不吃我特別痛苦,吃了我很開心,但是你同意不同意我把這塊吃了會得病的巧克力吃下去。”
  “看情況。”謝南翔把那塊巧克力拿過來,“如果這世界上隻有一塊這樣的巧克力,你又已經琢磨著吃它琢磨了很久,滿腦子裏想象的都是它實際上有或者它實際上根本沒有的美味,那我想我還是想辦法把這點兒髒給弄掉了,給你吃好。要不,你今天沒吃上這口巧克力,可能以後吃什麽都不香,老想著它。但是你吃到了,也許以後你發現這其實也很普通,而且不幸得了場病,覺得自己真傻;也有可能,你後來吃過好多好東西,但是還是就喜歡這快巧克力的味道,你覺得多虧沒有因為那點髒,把它就扔掉了。而且,”謝南翔笑,湊近陳曦,“你會聽我的嗎?我讓你扔掉就扔掉?我讓你吃你就吃?在可回憶的過去和可展望的將來,我從來不敢抱這樣的奢望啊。”
  陳曦瞪了謝南翔足足一分鍾,然後惱火地把那塊巧克力搶過來,以一個拋物線丟進不願處的垃圾桶去,站起身來,抱著胳膊走了幾圈又坐下來。
  “如果不僅是拉肚子呢?”陳曦再度盯著謝南翔,“假如是肝炎?你知道會攜帶一輩子病毒,影響日後一輩子的生活?”
  “沒可能知道啊。”謝南翔攤手,“陳醫生,你有辦法檢查那是否帶有肝炎或者其他嚴重病毒?檢測出來帶有,你確定吃下去就一定感染上?確定感染上,你確定不是能痊愈的那種?”
  “你,”陳曦一時答不上來,再又站起來,在離謝南翔至少有1米遠的地方坐下來,冷笑道,“你是男人。大概這種事兒,你們男人就會覺得情有可原。”
  “不要株連啊!這跟我覺得可原不可原一點兒關係都沒。”謝南翔挪到她身邊,拉住她手,“你想想自打小時候起,我姐什麽時候不是認準了的事兒,死也不回頭的?”
  陳曦愣住,半晌,歎了口氣,把下巴架在膝蓋上,想說什麽,又歎了口氣,終於把臉埋在膝蓋裏說道,“還有他這個病!他不是我管床,下周一才有討論全科病例。可是我聽我帶教說,周老師甚至特地為這個去了趟老主任家,還找了第二醫院他之前的師兄,以及心內科的朋友討論。不是討論怎麽做,是討論,” 陳曦咬咬牙,
  “是討論能不能做!做還有沒有意義。我沒有自己去問周老師,他從來原則鮮明,我問也不會告訴我。可是……”
  “可是我姐知道啊。”謝南翔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她告訴我的時候,已經在法律上是秦牧的妻子。隻不過那在當時,便連秦牧自己也還並不知道。”
  “秦牧不知道?”陳曦驚得幾乎喊出來,遂又慌忙降低聲音,“怎麽可能?”
  “他們倆個說好1月15號,秦牧的工程一期檢驗之後就把結婚證領了。但是很多東西沒有準備好,想要在4,5月份再辦婚禮。他倆早將該準備的材料準備齊全在我姐手裏,便隻等秦牧回來,知會了父母便去領證。隻是,”謝南翔停了下來,半晌,苦笑道,“上大學,找工作,一切一切,我姐姐都沒用過任何家裏的關係,偏沒想到,今生第一次走後門,第一次撒謊,是騙她生父生前的老戰友,說未婚夫在外地暫時回不來,但是報社要分最後一批福利房子,能不能開個方便就把證給她辦了?就這樣,一個人拿到了結婚證。”
  陳曦目瞪口呆,腦袋咣當撞在牆上,雙手蒙住臉,喃喃地道,“這可不真是瘋掉了麽?”
  周明的辦公室裏,鋪滿一辦公桌的片子,血生化檢查,手術草圖之中,有一張十厘米見方的紅色請柬。
  十天前,秦牧問他,大夫,如果我不做手術,靠藥,能撐到5月份麽?
  手術的話,有可能是2年,5年,甚至更多。他回答。那時候,更糟糕的結果,還沒有出來。
  2年5年還是更多,都是折磨別人折磨自己。秦牧淡淡地答,但是5個月,夠我把工程做完,我第一個自己真正能作主如何去做的工程。
  六天前,更多的結果出來,秦牧和謝小禾一起在他麵前,他講得猶豫,秦牧神情平靜,卻是在謝小禾急切地緊張地詢問時候,他卻伸手握著她的手,那神情絕不像誰在聽自己惡劣的身體狀況,倒是有抱歉,有心疼,有不忍心不舍得。在他們一起走出去時候,周明聽見他對她說,“沒事,沒事。大夫總會把最嚴重的情況講了,真的沒事。”
  然而下午她趕回去上班,他卻自己走進周明的辦公室,對他說,簽手術同意書的話,不要當著謝小禾的麵,如果可以,他現在就簽,完全自己來簽。
  四天前,一份份結果出來,都比之前預想的更壞,連周明都已經驚訝一個不久前還在工地上的人,怎麽可能身體有如此多的問題,而開始懷疑檢查是否準確了,而這病人卻又再次敲他的門,安靜地打量他的神色,然後,笑了,“大夫,比您之前想的糟,是麽?”
  周明尚未回答,秦牧便就繼續問道,“會多糟呢?手術根本沒有意義?”見周明尚在猶豫,他搖頭道,“我知道醫生會做善意的隱瞞,不過,真的,對我不需要。”
  周明歎了口氣,坦白地告訴他,自己也不確定。如今的醫學科學發展尚且有限,一切的影像學結果都隻是推測,手術究竟會有多大的效果,在打開腹腔之前,都隻是醫生根據那些結果和自己的經驗,作出一個大致的判斷,並不精確。
  “我明白了。以您現在的判斷,”秦牧微笑,“後麵大概就是一場賭博。”
  “病人自己的信心也很重要。” 周明誠懇地說,“求生的願望。”
  秦牧的神情有些茫然,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兩天前,他把所有跟同行和前輩請教,研究的結果跟他談,他並無隱瞞地告訴他,大家意見並不相同,手術,隻能說是嚐試,但是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成功,有可能是2年,5年,但是如果失敗,後麵,他也許是躺在病床上過幾個月,並不在有機會,回去完成他的工程。
  他需要將所有的可能告訴病人,病人有他選擇的權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秦牧答得很堅決,他選擇手術,隻是再次要手術同意書,他說,他自己簽字。
  晚上,他值班的時候,謝小禾站在他門口,他一直在查資料,在發現她之前,都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他招呼她進來,她走得很慢,終於走到他跟前,她把那張紅色的請柬放在他辦公桌上。
  周明嚇了一跳,然在他說話之前,她微微地笑了,有些幸福,有些羞澀,也有更多的茫然。“周大夫,我沒指望您去。您很忙。不過,也隻是一頓飯而已。我們都很感謝您。非常感謝。”
  謝小禾輕輕躬身,給他鞠了個躬,轉身出去。
  周明突然叫住她,拿著那張請柬,對她說道,“病人的信心和求生的願望,也並不是全部。我必須跟你說……”
  “多一點兒,總比少一點兒好吧。”她低聲說,“我這兩天忽然理解了有人去買別人認為一看就能看出是騙子的手段的偏方,而有些人,求神拜佛,畫符驅魔。”
  周明把那張請柬放到一邊,再度埋頭到那攤滿了一辦公桌的資料中去。
  單人病房裏,謝小禾靠牆坐著,秦牧已經睡著了,輕輕地抓著她的手。她彎下身子,將頭和他靠在一起。
  枕頭下麵,是兩份紅色的結婚證書。
  她遞給他的時候,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很害怕從他的眼睛裏,看到痛苦,無奈和負擔,雖然,當她憑著一股蠻勇做這件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瘋狂事時候,很明白地想給他一個牽掛一個負擔。然而到了此時,她卻這麽害怕。
  “我也不算沒征得你同意。”她低頭勉強地笑著,“你雖然當時不在,所有的資料都在我手裏,連照片都已經照了。你若告我,我也可以耍賴。”
  他沒說話,她依舊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吻下去,一個很深長的吻。
  我愛你。
  謝小禾聽見了這三個字。眼淚漫出來。
  我愛你。
  他說的是愛,不是謝謝,不是抱歉。

  第十三章 什麽能創造奇跡
  英文中有個單詞叫做‘cynical’。中文翻譯中,將它翻譯成憤世嫉俗,玩世不恭,嘲諷悲觀等等等等。陳曦覺得這些翻譯,都羅羅嗦嗦還不能算十分貼切,可究竟該用個什麽詞兒來‘信’,‘達’,‘雅’地表達,她即使是後來在美國工作了7,8年,天天拿英文寫報告的時候,也說不出來。但是她很明確地知道,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可以用這個詞來概括她的整個生活狀態。
  做什麽都不順心,瞧著誰都不順眼,看著哪都不滿意,陳曦在心裏,對周遭世界抱以冷笑。
  謝小禾近乎瘋狂的壯舉,陳曦終於忍不住在宿舍裏說起來,說到最後那三個竟然都哭了,葉春萌不奇怪,張歡語看任何言情片兒沒有一次不哭,更不奇怪,然而當李棋居然也感動得熱淚盈眶時候,陳曦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也蜜運了?
  “希望愛能夠創造奇跡。”葉春萌含淚說出心底最真誠的祝福,“雖然不多,但是,確實是有一些醫學無法解釋的,徹底痊愈的病例的。”
  愛能創造奇跡? 陳曦實在並不大相信這種說法,尤其是那天的晚查房之後。奇跡? 雖然如今她對秦牧簡直厭惡,但是為了謝小禾,陳曦也並不是不期望奇跡發生,然而,卻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個奇跡可以被愛創造,如果有什麽能創造奇跡,那大概,權勢和錢還是要比愛靠譜些吧?
  那是謝小禾結婚的第3天,距離秦牧的手術日期還有4天,他的病房裏,破天荒地擠了10個人。作為跟班晚查房的最低級別絕無說話資格的小實習生,陳曦靠牆角站著,拿著病曆夾子劃拉,卻並沒有什麽好記錄,隻臨摹起病房中間那個優雅而又豐姿綽約的美人兒來。畫兒上的這美人兒,帶著驕傲的,居高臨下而嘲諷的神情,然這卻並不寫實,實際上,那美人兒的神色溫柔體貼,眼角淚光盈盈,此時正握著秦牧媽媽的手,用隻有老太太,秦牧和弟弟,以及她自己能聽懂的維語在講話。
  那是許菲,以秦牧他們集團公司的財務副總監的身份,帶著兩個助理,來探望秦牧以及他的家人,最重要的是,勸說秦牧轉院。她在上午已經和周明談過,既然周明對這個手術根本沒有把握,她決定以集團出麵,給秦牧轉到私家醫院,請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日本的外科醫生來會診,讓有把握的大夫,來做這台手術。
  上午,許菲與周明的交談並不算順利。
  上午的兩台手術完了之後,周明還穿著手術服,抓著兩個漢堡邊走邊吃,打算抓緊回自己辦公室迷糊一覺,下午好打點精神把下個月給普外年會繼續教育培訓的教材整理完上交。被韋天舒活活拖了1周半,離上交的時間就隻剩兩天,而第二天,他還有給本科生的兩節課和兩台至少3小時的手術。
  周明辦公室門口,一天前在普外科辦了出院手續的許菲換下了病號服,穿著條暗紅羊絨連衣裙笑吟吟地站著,栗色大波浪披散在肩上,來回過往的大夫護士病人,俱都一一地向她行注目禮。她見到周明過來了,迎上去,禮貌地伸手準備跟他握手,周明低頭瞧瞧自己手上漢堡的醬汁和渣子,抱歉地搖搖頭,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請她進來。許菲隨手關上了門。
  “從住院以來,謝謝您的照顧,我恢複得非常快,非常好。”許菲遞上一個精致的信封,應該是張感謝卡,周明打開來,卡中間夾著張支票,竟然麵值5萬。
  “闌尾炎的手術沒這麽值錢。”周明將支票抽出來放在桌上,“就算您的闌尾實在值錢,這手術也不是我做的,我不過看了一眼,您給錯了人。”
  許菲輕輕笑,“沒有給錯。專家的一眼很關鍵。不過我另外還要繼續請您幫忙。今天,我主要以集團財務副總監的身份來,關心我們總工程師秦牧的病情。秦工為集團抱回兩屆設計大獎,年青有為,是集團不可多得的人才,難以估價的財富,集團老總已經發話,要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恢複健康。”
  “我已經跟他和家屬都交代過了,沒有病人和家屬在場或者親自同意,並不方便跟沒有直接關係的人,討論病人情況。”
  “我不僅是秦工的上司,尚還是他多年的朋友,親戚。”許菲纖長的手指輕輕點著那張支票,“我自然已經跟他弟弟和媽媽都交流過,聽他們說,您講,沒有把握。”
  “我說沒有把握,並不是開口要錢,更不是提升價碼。”,周明笑笑,“不說該是不該,隻說這個情況的手術,如果有人竟敢收紅包,我賭他倆年之內,脫下白大衣走人是小,跟著公安幹警進去喝茶也不意外。”
  許菲微皺眉頭,打量周明的神色,把支票又推過去,
  “既然如此,那麽,您該如實告訴病人,這個手術這裏沒法做,我們集團會安排有把握的醫院。”
  “我一直都在‘如實’地跟病人以及家屬交代所有的狀況和可能。沒把握是事實,把沒把握說成沒法做是推諉責任。”周明淡淡地說,“如果要轉院,病人和家屬決定轉,簽字,這裏不是監獄,不會扣人。”
  許菲沉默了一會兒,抱著雙臂靠在椅背上,扭頭看著窗外,“病人和家屬?他病成這樣了,他們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根本什麽都不懂。除了您說什麽他們聽什麽,還能有其他選擇麽?”
  “病人清醒,家屬健在,我跟您交流不符合程序。”周明看了看她,“您的意見隻能先跟家屬和病人談。”他說罷,打開抽屜,將繼續教育的材料拿出來翻看,劃掉重複的題目,改些跟不上新發展的概念,翻到第三頁的時候,許菲再又把那張支票推到他跟前。
  “既然沒有把握,您還不建議病人轉院,如果出了問題,可否付得起這個責任?” 許菲盯著周明的眼睛,“我知道做醫生的,尤其像您這樣優秀的外科醫生,疑難病例自己不上手簡直心癢難撓。但他不是普通病人,他的家屬很普通,但是我們集團,您應該也知道,是兩岸三地,最有實力的地產集團之一。我也說了,對於他,我們非常,非常重視。”
  “普通病人怎麽定義?”周明搖頭笑笑,“您可以認為您對目前我們這個領域,專家水平的了解,比我清楚。更可以認為我剛愎自用坐井觀天胡扯八道欺瞞病人。”周明垂下眼皮,“但是我隻能跟病人和家屬說實話,您再在支票上添個零,或者帶個兩岸三地最好的律師站我跟前,我也隻能說實話。”
  許菲站起來,卻並沒有拿那張支票,轉身走到門口站住,“周大夫,我並不是沒打聽過,我知道您的水平。您是優秀的專家,但是,我要找最好的,能有把握做這個手術的人給他治病。他還這麽年輕,有大把的錦繡前程,他今後的成就不可限量。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更好的大夫,我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 ”
  周明將那張支票疊成了一個一按就蹦高的蛤蟆,在辦公桌上玩弄了一會兒,然後從中扯開了,撕成條條,團成一團丟進紙簍裏,
  “他的家人一直在盡最大的努力,沒有人想放棄,包括他自己,包括我。可是最終,結果沒法預測。”
  “什麽是最大的努力?”許菲微微冷笑,“能力是努力的底線,每個人的底線根本不同。周大夫,我隻告訴您,如果我完全相信大夫的話,相信某個大夫的‘最大努力’ 就是極限,那麽我婆婆如今墓木早拱。周大夫,晚上六點,我會帶助理,以及我們集團的保健醫生一起去看望秦工,如果您不是太忙,希望您能在場,免得改日,我們再耽誤您的時間。”
  許菲說罷,徑直地走了,周明低下頭,繼續翻看繼續教育的材料,直到將50來頁的材料都過完了,外麵天色已經漸暗,他看看表,五點四十分,把材料和標注都收好後,他換下手術服,穿上白大衣,從資料架上取出封麵寫了秦牧名字的夾子,往病區走去。想著將到來的,當著秦牧和他的家人,與許菲和她帶來的專業人士的討論,他的心裏隱約地不舒服,抗拒,甚至有些緊張。
  周明有些迷惑。很多年了,他已經見了太多的重症病人,習慣了各種形式的討論,應對過了不知道多麽難纏的家屬,甚至被突然大出血,在推進手術室就已經死亡的病人家屬扇過一個嘴巴,已經全沒有理由緊張或者不痛快。或者是因為許菲的盛氣淩人?再或者是他這幾年來,已經不大習慣病人家屬對自己的不信任?他說不清楚,然而當走進病房,掃了一眼,發現一屋子人中,謝小禾並不在其中的時候,他心中仿佛一塊石頭落地,輕鬆了許多。
  謝小禾終於把第二天要發的稿子審完改好時候,才發現這一層辦公室都已經空了,已經是晚上8點半,她拍了下腦袋,抓過電話來撥了秦牧的號碼之後把電話夾在脖子下麵,雙手飛速地收拾桌麵的東西,聽見他的聲音之後,對著話筒重重吻了一下
  “我完事了。哎本來可以早一點,編完稿子就想跑,不過想想這些天心裏不踏實,別出岔子,就比平時還多審了一遍,還真挑出了錯來,可是就耗到這會兒了。我馬上過去啊。你晚飯吃得什麽?吃得好不好?有沒有肚子疼惡心不舒服?……”她說著,已經把稿子照片分門別類放好,把錢包鑰匙手機掃進包裏,一手抓了大衣圍巾帽子手套往外跑,原本她仇恨自己個子矮,從一上大學就開始穿至少7公分的高跟鞋,這幾天卻開始穿平底鞋上班,跑起來簡直如飛。
  衝出辦公樓,發現路上還堵得死死的,目所能及的計程車沒有一個亮了空車牌子,謝小禾把帽子手套統統塞到包裏,大衣夾在腋下,連跑帶走地想幹脆跑過堵車地帶,正跑著,呼機響,她手忙腳亂地掏出呼機,居然是總編大人,她不敢怠慢,趕緊回電,那邊總編大人得意地向她通報的消息,卻幾乎讓她哭出來。
  總編說,通過幾次中層會議上的權衡,比較,當然是自己對她的大力推薦為她爭取,馬上到來的兩會采訪任務,由她主要負責。恰逢最近推行采,編一體,這對於像她這樣的年輕同誌,是巨大的肯定,信任,器重,考驗,一定要好好準備,嚴肅對待,從現在開始就進入狀態,把握住這個機會,……
  謝小禾絕望地聽著,著實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主編大人的話,並且給他兜頭潑上一桶冰水,腦子卻飛轉,想著有怎樣的可能,能夠委婉地謙遜地向主編表達自己實在不夠格承擔這麽重大的政治任務,當然,如果上麵發現她實在不能擔當重任而主動將她調到其他不重要的任務上去,就更好了。
  采訪兩會,是社裏的重大政治任務之一,早在一個多月前上麵就已經為年輕一批裏麵到底派誰去而討論了很久,下麵也是議論紛紛。這並不僅僅是個重要選題,中間意味深長的東西實在很多,尤其是機會二字。那時候總編和采訪組主任都曾經語重心長地跟謝小禾談過話,她根紅苗正,工作成績在年輕人中出類拔萃,是很好的人選,希望她繼續努力,把握這個機會;謝小禾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答應了,不敢怠慢,隻是全沒想到還是辜負了上級器重,原因卻是‘過於認真’。
  婁子出在她手頭的關於中國醫療問題的專題上麵 。
  當時她正正因為‘城市醫生下鄉去’的題目采訪了醫科大學第二醫院的行政副院長和辦公室主任以及去年帶隊下鄉的內科副主任,稿子本都寫好了,照片也編輯了,主任非常滿意,誇她做得漂亮,偏偏要交稿時候跟陳曦吃了頓飯,她說起這個專題,正表達著對白衣天使的崇敬讚美,陳曦卻不以為然,一邊西裏呼嚕地喝湯一邊說,“這種10幾20天的下鄉根本沒有宣傳的那麽大作用。趕上務實的領導帶隊還好,趕上有的人,敲鑼打鼓下鄉去,去了開會開上兩天,聯歡聯上兩天,歡送歡上一天,幹不了幾天正經事,經常還就把地方醫院的日常診療程序給打亂了呢。”
  謝小禾被她否定了幾日來熱情洋溢的工作,心裏很不痛快,頗覺得陳曦這是一如既往地不愛從正麵效果看問題,存心找茬挑刺---而找茬挑刺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喜歡抬杠。隻是陳曦可以為了抬杠而隨便說說,謝小禾卻一貫追根求底,雖然她的追根求底之後再把一切調查結果擺給陳曦的時候,她10成是根本混不認賬,壓根‘忘記’自己到底說過什麽,把謝小禾氣得半死,可是下一次,她還是會繼續追根求底。----尤其,這次涉及工作。
  於是,謝小禾推遲交稿日期,花了三天功夫重新采訪不同係統醫院的領隊和下鄉的其他醫生,甚至花了一天時間,找到當年同學,讓這位同學幫她聯係上一位在山西縣城醫院的副院長,專門調查城市醫生下鄉去時候,日程安排,日門診量,手術量,平均門診量;平時醫院的門診量,手術量……謝小禾發現陳曦所說的,這次不全是抬杠,於是在述職時候,謝小禾本著客觀公正,嚴肅認真的態度,在肯定了下鄉醫療的意義之後,開始一一列舉現在存在的問題,甚至在有些地方,這些問題已經完全消減了積極意義;謝小禾說的時候沒有注意觀察上司的神情,花了這許多功夫的課題,做了這許多的深入調查研究,發現了一個政策的問題或者說隱患所在,這不正是她工作的意義麽?她侃侃而談,甚至從醫療的下鄉談到了教師下鄉,尤其是學生下鄉支援教育,也存在著類似‘轟轟烈烈,鼓舞人心,效果甚微’的問題,如何讓下鄉變得更能起到實際作用,減少務虛浮誇,不強調有‘多少人,多少團隊下去了’而注重‘解決了多少基層上的具體問題’……
  她終於說完之後,拿起手邊的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卻猛然發現,一向視自己為自己人的采訪主任尷尬苦笑,采訪二組三組組長一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她怔了一怔,突然明白自己又‘熱情衝頭’地‘蠻幹’了。謝小禾也並非第一天進社,也不是真不了解他們社在全國的新聞行業的定位與影響,所有的規則,並非不知曉,隻是……隻是又‘犯暈’了。
  那個專題的報道,依舊以她最初的稿子見報,後麵的所有數據和調查,都是陳列在她書桌邊資料櫃的一摞再也不會翻起的‘輔助資料’,多日的投入,辛苦,所換來的不過是別人的議論。
  這事兒小禾辦的是太二百五了,這傻孩子又犯傻。
  她以為自己發現了中國政策的症結所在呢?以為旁人都是傻子,就她眼睛明亮?
  也就是她,根紅苗正後台硬,換別人不早給踢出去了?這年頭犯傻都得有犯傻的資本嘛。
  謝小禾多多少少地聽見了,也並不太以為意,犯傻便犯傻,橫豎自己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落得心裏踏實清靜,至於因此,被默認取消了去采訪兩會的資格,人選換成了采訪二組‘缺乏衝勁’但是‘穩重踏實’的小琦,謝小禾開始是略微失落了一下,及到一係列始料未及的事情一件件出來,她倒是慶幸因禍得福了。如今,她恨不能被貶到最冷清的編室,10天半月見不到上層領導的麵領不到采訪任務,3年5年沒有升職加薪希望的板凳版麵去。但隻能多陪秦牧一點,能有點時間自己買了材料煮粥煲湯給他吃,就比什麽都好。
  謝小禾萬萬沒想到采訪兩會這個重要機會,又會回來;世事難料,原來不僅煮熟的鴨子可以飛,這已經飛了的鴨子,卻也還可以再衝回湯鍋裏來,隻是,如今她卻委實消受不了這隻鴨子了。
  謝小禾鬱悶地琢磨著把這隻重新飛回自己麵前的肥鴨再度放飛的法子,終於已經跑過了堵車地帶,搶在個幾乎跟她同時向計程車招手的胖男人跟前拉開了車門,計程車司機問過了方向,理解地說,原來是去醫院,怪不得姑娘這麽著急;咳,姑娘,其實我故意停的離您近了點兒,雖然我覺得是他先招手;我想著他那麽一大胖子,多站站多走走也好,又省錢,又減肥,姑娘你……
  計程車司機一路囉嗦著,謝小禾全沒聽進耳朵,隻禮貌地微笑點頭表示讚同,看著路邊的羊肉串攤子,沒想到自己從中午就趕工沒有吃飯,卻想起來秦牧原本也是愛吃羊肉串和手抓羊肉,卻是在倆人認識不久時候因為吃了半串肉串之後肚子痛得幾乎暈了過去,她是嚇壞了,隻不過自己從小到大就是健康寶寶,最大的病痛是曾經智齒發炎,完全對‘看病’這件事沒有概念;他說老毛病沒什麽,以後一定不能嘴饞,吃了止痛片之後似乎也就一切如常,照樣熬夜畫了一夜的圖,她便就也暫且放下了心。這時謝小禾想起來恨不能拿個錘子猛砸自己腦袋,蠢,真是蠢透了,怎麽能就信他的‘沒什麽’?怎麽就不逼著他當時好好檢查?假如當時查了呢?假如……謝小禾對自己搖搖頭,不要想‘如果’,這是這些天來她和他反複對對方和對自己說的話;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發生,隻有現在,隻有以後,沒有以前的‘如果’。
  到了醫院已經9點多鍾,謝小禾在門口小賣部買了個肉鬆麵包,穿過醫院前院的工夫已經啃完,正把塑料袋丟進樓門口的垃圾筐的當兒,聽見有人叫自己,略微沙啞的聲音,她叫,“小禾。”
  她定定地站住,心跳仿佛突然間停止了一下,一時間覺得胸口如同被塊大石頭拍了似的,喘不過氣來。
  “小禾,我等了你一陣了。”許菲走到她跟前來,把手裏的煙掐了,丟進垃圾桶去。
  謝小禾覺得小腿不爭氣地抖起來,連帶著全身,她很努力地想當作什麽都不知道那樣,叫一聲‘許姐’,然後說,我趕時間,他在等我,就此把她落在身後;第一次見她時候,許菲簡直是她心裏完美女人的典範,萬式企業幾人之下,幾千人之上的財務副總監,美麗,耀目,卻又絲毫不囂張,那麽優雅,那麽隨和,當她客氣地叫了一聲‘許總’的時候,她笑了,“你又不是我們公司員工。跟我小妹妹也差不多大小,叫我許姐好了。”那天許菲有一半的時間再跟她聊天,更多地是微笑地瞧著她嘰裏呱啦地說,她一如既往地在覺得親切喜歡的人麵前毫無遮掩,腦子短路,對著第一麵見到,且是秦牧上司的許菲,居然說起來第一次見到秦牧的時候。
  她喜歡許菲,後來偶爾聽見別人議論,說她能夠坐在那個位置,並不單純靠的能力,其實是老總的外房;她聽了很憤慨,很覺得那些人真是無聊,跟秦牧感慨這個世界女人當真不容易,事業作得出色了,人又美麗,便多了這麽多毫無根據得無聊猜測;秦牧什麽都沒說,繼續改他的圖,她總結性地發言,那些往人家身上潑髒水的,簡直不是感情生活不如意的妒婦,就是事業沒前途的老年猥瑣男。秦牧把圖紙放下,拿過個蘋果削了皮,一塊塊地切下來喂到她嘴裏,才算是結束了她的憤慨。
  謝小禾終於抬起頭,麵前的許菲頭發有些零亂,大概因為是天色晚了,並沒有化妝,臉上有著前所未見的憔悴;不知道她在這裏抽了多少支煙,一身濃烈的煙味,嗆得謝小禾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她想無所謂地叫許姐,然而出口的卻是,“你該還在給孩子喂奶吧?哺乳時候,怎麽抽這麽多煙?”
  無法偽裝,無法隱瞞,這個人在自己的麵前,她想裝作一切不知,否認傷害,卻沒有這個能力。
  許菲閉了閉眼睛,“他還是跟你說了。怪不得,怪不得不肯接受我安排找更好的專家轉院看病。”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兒。” 謝小禾猛地抬頭,忍不住地手指都在顫抖,“不用你費心。”
  “小禾,你別意氣用事。他不愛惜自己身體,你是他妻子,也不在乎?他是你的,永遠是你的,沒有人想跟你搶奪。”
  “什麽叫搶奪?沒有人搶奪,對,”謝小禾此時仿佛所有的汗毛孔都炸了起來,“我不在乎搶,我搶不過,自然就走,明明白白地,可是,為什麽偷呢?而且,明明是你但凡想要,就能拿走的,你偏不要,別人要了,別人當作寶貝了,你就要來偷,為什麽?”
  “他什麽都跟你講了嗬?”許菲的臉頰抽動幾下,從兜裏又掏出煙來,“包括我……”
  “除了你偷了我的之外,”謝小禾打斷她,“我對你究竟還偷了誰的毫無興趣,沒興趣聽,也沒興趣傳播。”
  許菲點燃香煙,吸了幾口,半閉著眼睛啞著嗓子說道,“我不想跟你說這個,你不懂,你這樣含著銀勺出生的幸福的小姑娘,永遠也不會懂。我隻想跟你說,我,也不隻是我,我們集團,願意盡一切努力給他找更好的醫院,更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他。這裏的醫生沒有把握,我們去找有把握的醫生。”
  “有把握的醫生?”謝小禾神情慘淡,“你覺得我們沒有努力,沒有去找,去查?許總,你放心,我便算再恨你,也不會在這事上跟你賭氣,你若真能找來一定治好他病的藥,醫生,你讓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可惜不行。我都不知道已經跟大夫討論過多少次,其他能找到的專家的意見,也是一致。他現在身體這樣虛弱,再多做周折,一點好處都沒有。”
  “你就那麽相信他的主治醫生的話?我告訴你,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利益,”許菲煩躁地又把煙掐了,“為了金錢,前途,名譽,麵子,為了這些,決策者可以拿小民的一生積蓄賭博,警察局長可以拿下屬的生命賭博,大夫可以拿病人的健康賭博,人都是如此。”
  “你有不信錯了的時候麽?”謝小禾突然問道,“我有信錯了的時候。比如對你。但是你有沒有不信錯了的時候?有沒有為‘不信’付出代價的時候?比如,對他?”
  “什麽?”
  “我信任很多人。包括周大夫。我信他不會為了前途麵子拿病人的生命賭博。任何一個病人,他都不會。即便有這樣的大夫,他也不是。我選擇信任,你選擇不信,但是現在,我是秦牧的妻子,這決定權,隻能在我。或者,許總,”謝小禾定定地瞧著她,“你能為了你的不信,為了他,跟我爭奪這個選擇權?你去昭告天下,他是你兒子的父親嗎?”
  秦牧的手術,被安排在兩會召開的這一天。
  前一天晚上,秦牧終於在深夜完成了正在進行的工程所用設計方案的最後一個標注解釋,護士曾經在9點多鍾就進來要求他靜臥休息,保持良好的術前狀態,讓他什麽都等手術後恢複了再說;謝小禾微笑搖頭,“由他吧。不做完,他心裏踏實不了。”
  她坐在他床邊,隨手翻著一本漫畫書,那本漫畫書叫麥兜的故事,一隻貪吃的,傻呼呼的,呆頭呆腦的,經常很執拗的小豬。
  秦牧曾經說,她很有那隻小豬的習性,他經常突然就怔怔地瞧著她,捧起她的臉,額頭頂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地叫,小豬頭,小豬頭。她不滿地推開他嚷嚷,我唯一僅有可以往美女的標準靠的就是瓜子臉了,你還咒我要變成豬頭! 就算已經有了主,人家也不要變成豬頭!
  他聽著笑,卻還是喜歡叫她,小豬頭,小豬頭。
  後來她便買回了整套麥兜的故事,卻一直並沒空翻開,直到現在。
  麥兜頭腦簡單,麥兜願望執著,麥兜喜歡吃火鍋,魚丸粗麵,麥兜想去馬爾代夫。
  麥兜並不知道馬爾代夫是什麽樣子,麥兜隻是想象著,碧海藍天,椰林樹影,水清沙白,馬爾代夫是麥兜的夢想。
  麥太太根本沒有能力帶麥兜去馬爾代夫,但是卻不忍心告訴它,我們沒法去,於是為了讓它‘實現’ 這個夢想,費盡心力地撒了個謊,麥兜在香港的山頂玩了一天,以為自己到過了馬爾代夫,晚上,甜美地睡著了。
  那本書說,如果天下有一個可以讓人原諒的謊言,那麽我們想,就是麥太太的這個謊言了。
  謊言可以被原諒麽?
  從小到大,家教正統嚴格的謝小禾都知道,撒謊,是最不可被原諒的惡習。撒謊,絕對絕對絕對,是錯的。無論任何理由。謝小禾還可以給人滔滔不絕地講上很多很多實際的例子,一個謊言,需要一百個一千個謊言去遮掩,任何的客觀,都不是撒謊的理由。
  但是麥兜的故事隻是一本漫畫書。這本漫畫書跟謝小禾從小看的黑貓警長,馬蘭花,葫蘆娃不一樣,沒有正義戰勝邪惡,真理壓倒謊言的思想品德教育,甚至沒有花仙子,聰明的一休那樣的動畫片裏,樂於助人,以愛和聰明才智來創造奇跡的故事;這裏沒有那麽深刻的寓意,隻是一隻傻小豬,它太想去馬爾代夫了,於是,為了疼它愛它,它媽媽撒了謊。
  為了愛撒謊。
  這愛可能很愚昧,這愛可能誤導了麥兜,這愛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煩,這愛撒的謊,一樣,可能需要100個謊言來掩蓋,這愛可能讓麥兜發現真相的時候更加失落,更加傷心,更加……
  但是麥太太該怎麽做呢?
  其實她可以跟麥兜講道理的,給它講媽媽沒有那麽多錢,講媽媽一個人養你很辛苦,講小孩子要實際,不要好高務遠,你連香港的海邊也還沒玩過,怎麽就聽風就是雨地想去馬爾代夫呢?
  很多聰明正確的媽媽一定不會像麥太太那麽做。也許她們還會就此教育孩子麵對實際,也許……也許,也許麥太太就是個愚蠢的傻女人,想出了愚蠢的傻辦法;也許因為麥太太是個單身媽媽,她很想愛,不會愛,也許,也許隻是麥兜實在比其他的孩子,都更天真太多了,也許,是因為麥媽媽永遠不忍心打破麥兜心裏的世界,告訴他實際世界的樣子,所以,它是這樣的麥兜。
  麥兜會長大的,麥兜總是會知道,他那一次去的不是馬爾代夫,麥兜會對現實的世界失望麽? 對現實的世界有些失望的麥兜,會不會記恨那個因為愛所撒的謊呢?
  秦牧總是說,她是傻丫頭,小傻妞。他說他終於遇見了一個跟他從前一樣的人,一個傻丫頭,有著對未來的天真到傻的夢想和信任。他說他想要讓她永遠信任,永遠帶著這樣的夢想,要讓她,夢想成真。他說他要盡最大的努力,讓她做個一輩子能生活在童話裏麵的姑娘,不管外麵是個怎麽樣的世界。
  夢想。他有著一個多麽不切實際的夢想啊。
  陳曦惱火地說她壞了腦袋,所有的理智清醒原則都丟掉了,這是為了愛昏了頭腦,這簡直是被秦牧下了魔咒。陳曦說,你一定會後悔,這隻是一時糊塗,過了這段時間,恐怕你會買上幾噸豆腐去撞,恐怕你會恨不能生命裏空白了這段日子。
  他不是壞人。陳曦忿忿地說,或者他真的是想誰也不傷。但是這樣的性格,這樣的脾氣,這樣的想負責任而又負不了責,才他媽的是噸級炸藥,殺傷力橫掃一片,傷的,偏就是愛他的人。
  你根本就該躲得遠遠的,已經被炸傷,總不要被連環雷炸死吧?
  陳曦說了很久,說了很多,她卻隻是低頭聽著,沒有說話。
  她想,其實秦牧才是那個執著的傻孩子。他很傻地愛著阿一古力,那許多年,執著而傻呼呼地愛著,因為愛,她在他心裏永遠無辜,永遠軟弱,永遠無奈,永遠是被傷害的那個,雖然他自己已經遍體鱗傷,卻天真地以為,還可以再幫她,愛護她,保護她,告訴她這世界沒有那麽壞,她有了她的世界,他卻還是想給她創造一個世界出來,直到她太明白地告訴他,你沒有能力創造我想要的世界,然後就走出了他給自己和她構築的童話。
  然而,他卻依然執著著那個夢想。
  直到碰見她。
  他的心裏,她永遠是個又傻又小的小孩。一個不可以被傷害,不可以麵對真實的傻小孩。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小孩。
  謝小禾合上手裏的漫畫書,回過頭時,秦牧恰好終於完成了所有的文件標注,瞧著她。
  謝小禾把他麵前的文件,圖紙,電腦統統搬開,整齊地分門別類放好,靠著他坐下來,摟著他腰,把下巴架在他肩膀上,低聲說,“累了吧? 平躺著不舒服的話,靠著我睡一會兒。”
  秦牧抓著她的手,並沒有說話,手卻在輕輕顫抖。
  “小禾。” 他低聲地叫了一聲,眼神裏,有著一份掩飾不住的擔心和恐懼。
  謝小禾把臉貼著他的臉,柔聲說道,“你放心。”
  “什麽?”
  “放心我。” 她跟他靠得更緊些,“你心疼一個人的時候,總是覺得她又小又傻又脆弱。你總想什麽都承擔了,什麽糟糕的事情都不讓她知道。縱使瞞不到永遠,也是傻開心一天比擔心一天好。”
  秦牧猛地轉過頭,謝小禾的眼圈紅了,“你才是傻瓜。你以為你自己簽了所有的文件,我就不知道這個手術有多麽希望渺茫? 我就不知道,你堅決要做,其實不過是不忍心,不給我最後的希望嗎?”
  她摟住他的脖子,臉上已經全是眼淚,卻微笑著,“你才是傻瓜呢。可是,可是被你這麽傻地當個小傻瓜來照顧疼愛,我真開心。我曾經最最恐懼的,就是你並沒有真的愛過我。可是,我想,不愛的話,沒有人會把別人,當成個需要哄需要寵需要擔心需要照顧的傻瓜。”
  秦牧瞧著她,緩緩地把頭埋在她胸前,謝小禾揉著他的頭發,撫摸著他的肩背,低聲說,
  “麥兜的故事,你並沒有都看全吧? 你閉上眼睛,我給你講麥兜的故事。其實,那隻小豬它會長大,她會慢慢地了解身邊的世界,她會變高,會學會很多東西,會賺錢,會知道,世界並非是她想象的那個樣子,可是,也並沒有那麽糟糕。麥兜還是想去馬爾代夫,她知道那個地方確實存在,但是一個人去,真是太孤單了。長大了的麥兜遇見了另外一個小豬,另外一個想去馬爾代夫的小豬。他們倆個一起給別人努力幹活,努力賺錢,攢夠了盤纏,學會了看地圖,於是,終於到了那個夢想的地方。麥兜發現,這個地方,雖然很遠,雖然付出了他們全部的積蓄,雖然他們還曾經為了怎麽來,來到哪個島吵過架,但是,這裏真美啊。這是個比她的夢想還要美麗的地方。他們也不知道可以在那兒待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那麽美麗的。”
  秦牧微笑地聽著,睡得很安穩,一直到進手術室之前,他都拉著她的手,送他去手術室的護士後來議論,真是奇怪,人家連做闌尾手術之前都擔心得要命,這人的手術這麽凶險,怎麽這樣想得開呢?
  再後來,護士又說,也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沒有希望了,才會那麽安靜吧?
  那一天,那間手術室裏的陣容,少見的豪華,韋天舒極少見地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周明的身邊,外科大主任李宗德之外,如今隻參見每月一次的大會診討論疑難病例的前外科主任,外科協會主席,韋天舒的導師張誌翔竟然也在。
  經過這間手術室時候,並不太了解情況的婦科醫生和骨科醫生都議論,今天是什麽重大手術? 普外把老祖宗都請回來了? 移植又有新進展了?
  手術室裏,周明向韋天舒點點頭。
  “我們開始。”
  手術燈打亮,周明和韋天舒一人操作一人止血保護,1分鍾之內打開了腹腔,開始探測。李宗德向前邁了一步,張誌翔微微眯著眼睛。
  “小網膜淋巴結轉移,肝門淋巴結累及。腹腔播散種植……”
  周明和韋天舒配合著,周明一邊快而輕地做著探查,一邊低聲交代。
  李宗德閉了閉眼。
  周明已經取下一塊癌腫組織,交給護士,“送快速冰凍切片。” 然後,抬起頭來。
  他的臉被口罩和帽子,眼睛遮擋的嚴嚴實實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韋天舒回頭瞧瞧他導師,老頭子皺眉沉吟著,半晌,抬頭問周明道,
  “你說呢?”
  “最後再看看組織分型。如果高分化,我們就做做試試。不過,他的全身狀況,大概也經不起根治術。把原發灶和所見累及的淋巴結掃了,肝那邊,不能動了。之後配合化療。也許……也許能撐久一些。”
  張誌翔點了點頭。
  很長時間的沉默,極少見的,大夫護士們沒有在等冰凍切片的當兒聊天,而考慮到韋天舒在,這簡直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未分化癌。”
  20分鍾前送快速冰凍病理切片的護士小跑著進了手術室,還沒站定,就趕緊傳達病理科的看片結果。
  韋天舒低聲地‘靠’ 了一聲。
  很長時間的沉默。
  “關腹。”
  這兩個字說出口,手術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明臉上。
  “關腹。”他再說了一遍,向器械護士伸出手。
  護士把穿好線的針在持針器上上好遞給他,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一邊的外科大主任李宗德。
  李宗德臉色陰沉,終於伸手一把扯下口罩,頭也沒回地走出了手術室。張誌祥輕輕歎了口氣,那邊周明已經開始動手縫合,韋天舒瞧了瞧幾個神色緊張而又茫然地瞧著周明的學生,破例在有周明的時候,自己拿出老師的身份給學生講課,
  “癌細胞已經全麵播散,理論上,我們雖然可以做根治術,但是組織分型是最惡的分型,從淋巴結受累情況看,又已經累及遠端近端各個器官,病人身體狀況又非常差,前不久曾經創傷和手術,如今心髒腎髒肝髒功能都不夠好,如果我們進行根治術,就算將這台手術完美完成,術後,也還是會迅速複發,甚至更大可能是立刻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如今隻能盡量不加重病人的創傷。盡量延長病人壽命。”
  “我們經常講,這就是所有影像學檢查的局限性。真正最明確的情況,隻有打開腹腔,才能知道,或許,” 韋天舒笑笑,“哪天你們就能發明出更好的檢測方法了。”
  周明關腹之後,自己繼續將之後的清潔創口的工作一直做完,蓋上紗布。然後,低聲衝張誌翔說了句,
  “張老師,我出去了。”
  張誌翔點頭,手術室裏好久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韋天舒的臉上有些沮喪,張誌翔突然笑了笑,
  “意外啊?難過啊? 窩囊啊?” 他目光掃過手術室裏的所有人,目光定在幾個住院醫生和學生臉上,“再優秀的醫生,也都不可能一輩子對病人的病情次次判斷精確。當現有醫學手段不能給你明確的線索時候,你不想放棄的話,隻能憑經驗猜測,甚至,賭博。這就是臨床醫學,這就是生命科學。”
  周明徑直地走出這間手術室,傳過樓道,才要推開大門出去時候,看見李宗德站在門口。
  他站住。
  “周明,外麵有不少病人家屬,包括他們集團公司的頭頭,甚至帶來了私家醫院的大夫。你就這麽開了腹之後半小時,出去? ”
  周明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李宗德提高聲音,把手裏的手套啪地拍在門口登記台上,“這樣的情況呢? 你多少的經驗了? 沒有考慮到? ”
  “想過,也討論過。正好您上兩周出國交流。但是我也都請教了前輩和兄弟醫院的這方麵專家了。” 周明答,“這樣最惡的情況不是沒想到,但是當時不確定組織分型,也不確定播散轉移狀況究竟怎麽樣。您知道,這沒法在之前下定論。病人願意做,不想放棄最後的希望。”
  “病人不想放棄?” 李宗德再次拍了下登記台,“病人想賭一把,你就拿自己的職業聲譽賭? 況且,你工作多少年了? 病人懷著希望時候和希望破滅時候的態度一樣麽? 你以為病人之前了解了所有情況,為他的手術簽字負責之後,等到希望破滅,就不會怪到你的身上? 你是醫生,永遠在病人和家屬心裏,就應該正確。你就那麽信任他們不會回來反咬一口? 我昨天一回來,就聽說病人單位的領導,一度想讓他轉院,並不信任我們!”
  “我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周明的聲音依舊幹巴巴的,“該進行的法律程序,簽字,一樣也沒疏忽。但是病人不想放棄最後這個希望,我在真正看見這個狀況之前,也沒法放棄。我進行的所有檢查,以及處置措施,我認為並沒有什麽問題;如果病人要追責的話,我也隻能任鑒定組調查。”
  “任鑒定組調查?! 我說你,你到底是明白不明白,” 李宗德氣得轉過身去,
  “你這個節骨眼上任鑒定組調查?! 你不知道你的所有材料剛剛送上去,基本就是敲定的下任外科主任,並且挑新建移植中心的大梁? 就等上麵批準。上麵未見得都是外科專家,未見得明白你這一係列的檢查程序處置措施,隻會看見你惹了多大麻煩!”
  周明沉默地站著,李宗德重重地歎了口氣,背著手推開門出去了。
  周明再又站了一會兒,終於推門出去。
  很多人紛雜的說話聲,打聽手術情況,也甚至有其他手術的病人家屬,錯以為是自己的親人手術結束;那個私家醫院的醫生低聲對旁邊一個西裝格履捧著花的人搖頭說著什麽。
  消息,應該已經傳出來了。周明在人群中尋找謝小禾。她站在最後,當他看見她的目光的時候,他想,一切已經不需要解釋了。
  遠遠地,辦公室主任葛偉神色凝重地朝他走過來,身後跟著行政副院長,後麵還跟著一個背著攝像機的記者模樣的人。
  周明心裏詫異了一下,就算是對他調查追責,也不應該這麽迅速。
  這會兒,葛偉已經走到了他跟前,見著他就低聲地說,
  “周大夫,你可是捅了大簍子了!” 他將一份關於兩會的特別報道抖在他的麵前,
  “今天兩會第一天,就有代表點名批評我們醫院普通外科一分區存在著不正之風,從病區主任往下,管理混亂,手術拖遝,後門風熾烈,主刀醫生收取紅包,是社會不正之風的確實體現。”

  第十四章 何時見花明
  晚上十點半。
  醫學院原本就不算熱鬧的操場上,因為大風降溫而益發空蕩,偶爾經過個學生,也是背著書包裹緊大衣縮著脖子快步從自習室穿過操場趕回宿舍,偶爾可以聽見風聲中,夾雜著南方口音的對北京這幹燥寒冷大風天氣的抱怨。
  隻有個女孩子,在五,六級的大風中一圈一圈地跑著,滿臉滿脖子都是汗。
  “咱學校田徑隊女生越來越漂亮了。”一個經過的男生回頭瞧著從身邊跑過的女孩,對同伴說。
  “也沒準舞蹈隊的,跑步增強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這天兒跟這兒跑步倒象是失戀的。”
  他們隨口的議論被淹沒在風裏,葉春萌並沒有聽見,她已經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腦子裏已經沒有了概念,身體都似乎都已經感覺不到疲勞,隻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徑隊的老師說,大家懼怕長跑,是因為有個極限,接近這個極限的時候,特別難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個新天地,你會跑很久很久,都不覺得累。
  葉春萌不知道自己還要跑多久,隻是不想停下來,不知道停下來之後,自己該到哪裏去。
  從她姑姑家回來,她沒有去宿舍,沒有去醫院,把車子靠在操場旁邊鎖都沒有鎖,大衣帽子書包丟在車筐裏,就開始一圈一圈地跑著。她長跑的成績不算太糟,但是也絕不算好,通常為了800米拿個優的體育成績,都會累得自己想吐,跑過鍾點絕對不再多跑半米,然今天,她卻已經不知道跑了多少個800米去。並沒太感覺到胸悶,並沒太感覺出氣短,並沒太感受到惡心,或者都有,然而腦子裏那一幕一幕讓她不能相信,不能麵對的畫麵,不斷地在她眼前晃著,壓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壓製著讓她想要嚎啕大哭又想要尖聲大叫的驚慌失措的,就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奔跑。
  這原本是一個很尋常的上午,甚至很快樂。
  早查房,給自己管床病人做基本檢查,換藥,中間程學文過來,招呼她和白曉菁一起去門診處置室,分別讓她們倆處理了一次換藥一次拆線;他誇讚她操作規範利落,白曉菁也大有進步;下周就要基本功考核,他說正常發揮你們倆肯定應該能過關,沒準小葉還能給咱們病區拿個獎回來。
  葉春萌被他誇得心裏挺舒服,固然這些日子算是徹底明白,自己對他那一腔心思,最終必定是要隨著時日淡化至不見,再或者就是在自己心裏掩埋,然而,每每他的一句肯定,誇獎,再或者是幫她在嚴苛不近情理的護士長那裏解個圍,尤其是前不久,院辦將她作為違反紀律,不合格的實習生典型的時候,那出自大主任李宗德口----她卻相信一定是他對她的努力回護爭取來的,對她作為一個臨床醫生的肯定和讚揚,都會讓她湧起一陣帶著酸楚的暖和與欣慰。無論如何,被自己喜歡的人肯定和保護,也是很好很好的。
  對於程學文這一句隨口一說的鼓勵‘給我們病區拿個獎回來’倒真是很久以來在葉春萌腦子裏不斷盤旋的念頭,甚至可以說是支撐她認真刻苦跟實習,苦練基本功的若幹偉大動力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自從被周明趕出手術室,而被程學文‘撿’回三分區,她簡直沒有一天不想著,要在考試和考核上給自己爭回個麵子,更希望給程學文的三分區增光添彩。雖然說隨著時日,她對周明的反感漸漸淡了,已經提不起最初那種鄙視厭憎痛斥的情緒,更因為最近大姑的手術,似乎連對他反感都沒了底氣,然而,進手術室頭一天他對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嘲諷,卻怎麽也不能忘記,甚至難以淡化,始終就是擱在心裏,隨時會鉻得她胸悶憋氣的一個大疙瘩,就連不久前她跟病人家屬多說話闖了禍,他作為教學主任,跟臨床所有老師的意見都是一致,並且在開會時候特別強調‘交流藝術可以提高,但是作為醫生,專業技能以及搶救病人到最後一分鍾的堅持,才是真正的原則’,葉春萌卻忍不住想,他會不會在心裏加重了對她的反感,心裏說,闖禍的果然就是那個為了漂亮散著頭發進手術室的女生。
  “我很想努力拿考核第一啊。”葉春萌認真地跟程學文說,“不過王東確實理論和操作都特出色,他是有天份,我就是死用功。看看臨場發揮了。再說,”葉春萌低聲滴咕了一句,“周老師主考評分,他就是特別看不慣我。”
  “啊?”程學文愣了一愣,一時間並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句誇讚鼓勵,讓她轉了那麽多的小小心思,這時又聽白曉菁說道,“嗯,我們倆都是給周老師第一天就趕出來的,肯定特別看不上。不過再差,哼,也比他帶的劉誌光強吧? 就算他偏袒,反正有這傻二哥,我怎麽也墊底不了。”她抬起頭笑嘻嘻地瞧著程學文,“他狂到那樣又認真到那樣,我倒看看現在把劉誌光帶成了什麽高手。”
  程學文足足愣了兩分鍾,才明白過來,這倆姑娘竟然還記恨著入科第一天時候的尷尬,對周明餘憤未消,甚至很是擔心在考核中被帶著有色眼鏡對待,他忍不住搖頭笑道,“你說你們真是,真是,” 他想了想,“以小孩之心度大人之腹啊!”
  “你繞彎罵我們小人哪!”白曉菁挑起眉毛,她對別人冷冷淡淡不愛答理,對程學文卻非但沒有那層冷淡,連葉春萌怎麽也不會省去的,下級對上級的敬畏的規矩也越來越淡,甚至不知什麽時候起,連學生對老師的尊稱‘您’字都省掉了,時常沒上沒下地跟他開玩笑,“這是說我們狹隘,還是罵我們幼稚?”
  程學文卻也並不以為意,沒有拿出上級的架子來,笑著答道,“我說你們小孩子家天真,成不成?”
  “現在天真不是褒義。” 白曉菁繼續說道,“跟傻基本上就是一碼事。”
  “我是沒想褒你們。”程學文沒好氣兒地笑瞧瞧她倆,“尤其小葉,周大夫要是對你有成見,能堅持對院辦老師說你是在搶救中表現最好,最盡職,基本功最紮實的學生?能提出來,院辦可以批評,但是鑒於你的表現,我們臨床科室要表揚,要肯定?”
  葉春萌愣怔地抬頭瞧著他,半晌才訥訥地道,“那不是您……”
  程學文搖頭笑,才要再說,見護士長推開處置室的門匆匆過來,“開會。院長4個副院長都在會議室。讓咱們科所有主管大夫都立刻回去開會。”
  “出什麽事兒了?”程學文把手套帽子摘下來,有點驚訝地問,“不覺得最近會有糾紛啊。”
  “不是糾紛。”護士長沉著臉低聲道,“今天不是開兩會?說是有代表就醫療問題陳辭,說現今醫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是醫生缺乏醫德。舉的就是咱們醫院咱們科,點了……一分區。”
  “一分區?”程學文不能置信地重複,“怎麽可能? 這個……”
  “主任開始也懷疑是弄錯了,想八成是韋大夫又胡說八道讓人誤會或者揪辮子了。但是明確點的是一分區,點的是周大夫。”護士長恨恨地說道,“說是因為給個學生的親戚加手術的事兒,那學生親戚的家屬,就是這屆人大代表。兩會頭一天,又正趕上這兩年醫患關係這樣……咱們是名醫院,頂尖科室,這以親身經曆的發言一出來,炸鍋了。現在所有報兩會的重要報社都有記者來了!”
  程學文迅速掃了葉春萌一眼,跟護士長說道,“我立刻上去,您先回去,我跟學生交待兩句。”
  護士長點頭推門走了,程學文轉頭,葉春萌蒼白著臉呆呆地站著,雙手抓著處治室輪床的邊緣,輕輕地搖頭,“不會……不會,肯定是,是弄錯了。”
  程學文皺了皺眉,白曉菁看了看葉春萌,沒言聲地出去了,葉春萌顫抖著聲音說,
  “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麽回事。我姑姑從來沒跟我說過對周大夫不滿意。她說手術做的挺好的,真的。一定是搞了誤會,怎麽可能這樣呢?”
  程學文皺眉問道,“你姑姑家卻是有人是這屆人大代表?”
  “是,是姑父。”葉春萌聲音抖得厲害,“他是好,好幾屆代表,優秀,優秀代表。說是,說是反應老百姓聲音的好代表。”
  “這樣,你今天下午放個假,回頭補上。”程學文拍拍她肩膀,“可能是弄錯了並不是你家人,可能是你姑姑誤會了,或者跟你姑父交流有問題。你先不要著急,去跟他們問問清楚,好不好呢?”
  葉春萌的眼淚已經下來了,使勁點頭,程學文轉身要走,才推開門,葉春萌茫然地喊了聲程老師,見他回過頭來,哽咽著說道,“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程學文歎了口氣,衝她笑了笑,“先弄清楚再說,別太著急。再說……怎麽也不是你的事兒。”他說罷,轉身走了,葉春萌在處治室裏呆立了好一會兒,隻覺得從所未有的驚慌,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她努力地深吸氣,總算腿的顫抖過去了一陣,推開門出去,卻見陳曦正從遠處跑過來,見著她就急忙地說,“萌萌,我到處找你,剛才李波說……”
  葉春萌努力地挺起身子點點頭,“剛剛聽說,我,我這就去找他們問問明白。”
  “萌萌,” 陳曦過來抓著她手,“你沒事吧?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葉春萌搖頭,強笑道,“我沒事,你回去上班吧。據說現在好些記者,都在科裏,別,別再給挑出什麽毛病來。”
  陳曦不放心地瞧著葉春萌,葉春萌卻已經往門外走去,走了幾步,忽然飛跑了起來,很快的,就在陳曦的視線裏消失了。
  “哦,那錢你是退給我了,但是你姑父這些天這麽忙,我也沒拿這個小事浪費他時間,所以,他並不知道。這也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嘛。”
  “對於錢的事,也許你姑父誤會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現象,那是絕對存在的。他或許,錯怪了一個個體,但是從整體上,這個收賄賂的問題,是一定存在的。他這次沒收就能證明以前沒收以後不收?那他開始還不是收下了,也許是聽到我們身份不同才又退回來了嘛!而且我發現了,很多病人給護士台送水果,成箱的送!等手術時候給大夫買價錢不便宜的肯德雞漢堡,用筐裝。那不得幾百塊?還有給護士長送口紅的呢。不是我說你,這麽大了,眼界放寬一點,不要盯著一個人,一個細節吹毛求疵,放眼到整個社會上去!”
  “你姑父並不關心周大夫這個人到底是個好醫生還是壞醫生,他關心的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尤其關心的是廣大底層民眾的利益,他是要為人民說話,不是去評價一個醫生一個醫院的好壞!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個個體,也是意義非凡的。”
  “這樣牛皮轟轟的王牌醫院,做個小手術要排到一兩個月之後去!整體醫德能不存在問題?人民群眾卻是八個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須有你姑父這樣的人,講出來了,調查組去了,記者給曝曝光,一定能查出些以前沒發現的問題,這就是監督。醫院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騎在人民群眾頭上的剝削階級!”
  “你哭什麽?你還有完沒完?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怎麽還是強詞奪理?最重要的事實還就擺在這兒?內部人員的親戚可以加塞!本來說1個月之後才能做的手術,說加進去就加進去了。這還不說明一切?還不說明你們所謂病床緊張巨大的水分?就是該好好曝光,不知道還會曝出你們多少黑幕出來!”
  “不要怕!如果他們打擊報複,讓你姑父繼續曝光他們!再說,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膽小,要堅持正確的理念,不要因為自己的一點利益,別人一施壓,你就怕了! 做人做得要有骨氣一些!”
  葉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著,她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飄飄,眼前也有點模糊不清,她隱約地喜歡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這樣,大概可以讓姑姑說的那些話,遙遠一點,不要這樣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抽打得她疼痛,驚恐,寒冷,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說什麽呢?
  說什麽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說什麽呢?
  說我們確實病床已滿,所以您暫時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嗎?
  說我們醫院腦外是弱項,經常有產科,普外,骨科這樣的強項科室借床,其中也並不總是‘後門’ 嗎?
  說您的手術並無危險,1個月後做也全無問題,緊急的手術我們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項科室的病房嗎?
  說給您加手術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術的情況下,夜裏11點開台,肯加手術,全是因為我的老師對我的情分,而他對把你安插進來的他的下屬,一樣有這個情分,這個情份,各個行業,各個地方,都是存在嗎?
  說,周大夫經常在夜裏加手術,手術的對象其實很少是後門,更從來不曾聽說是賄賂,更多的,是那些邊遠地區,窮,點不起名,耗不起時間的底層百姓嗎?
  說什麽呢?
  既然‘曆史使命感和責任感’可以讓人那麽鎮定地陳述謊言,將追究真實稱為吹毛求疵,那麽正義地滿足私欲,將對權力與聲譽的追逐安然地披上為底層人民服務的金色外衣,而最終,可以那麽理所當然地享受了別人的幫助之後,將那個情份踐踏得鮮血淋漓,那麽,她解釋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也許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世界,從來沒有認識過,也許她根本不了解人,從來就沒了解過,也許她從來就不知道何為對錯,何為善惡,從來就沒知道過,也許她實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癡,所喜歡的所追求的,壓根就是笑話一場,甚至連存在,都是一個錯誤。
  那麽,她可以消失嗎?
  “萌萌!”
  遠遠地,有人叫她。聲音夾雜在風聲裏,聽不清楚。她皺了皺眉,想接著跑,卻腿一軟,跪了下來。
  “真的是你啊萌萌!”過來的卻是謝小禾,她快跑過來,蹲在葉春萌跟前,摟著她肩膀問,“這麽大冷天的,你幹什麽? 這會跑出病來的!”
  “小禾姐姐。”葉春萌的眼淚淌下來,把頭靠在她肩上,“我不知道怎麽辦,不知道到哪兒去,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怎麽走到明天,去醫院上班的明天啊!”
  她說著,突然嚎哭起來,抓著謝小禾的肩膀,緊緊地摟著;她從前時常在謝小禾來找陳曦玩的時候見到她,也時常被陳曦帶著跟她一起出去逛街吃飯,作為已經工作且收入不錯的‘姐姐’,謝小禾沒少被陳曦拽著葉春萌一起敲詐;她跟她很熟悉,但不能說無比親密,然而此時,在這樣的大風的夜裏,在她已經脫力的現在,她隻想抓著她痛哭。
  謝小禾摟著她,任由她哭著,方才因為秦牧的病房隻能一人陪護,她勸秦牧的媽媽和弟弟暫時回秦牧公司給他在北京租的房子去住,勸他們要好好休息,不要在醫院熬壞身體,之後她得回去上班,白天還要靠媽媽照顧他;臨到送他們出去,發現外麵大風,比早上來的時候冷了許多,弟弟偏因為心裏急躁早上便就穿著毛衣跑了來了,她便讓他們暫時等一下,她去陳曦宿舍找她去找件厚的外衣。她推門的時候宿舍裏三個人俱都撲過來,陳曦喊著‘萌萌回來了’,待到發現是她,三個人都有點失望,臉上都帶著擔心。她並沒有太多心情跟她們打聽萌萌去了哪裏,找陳曦一起去男生宿舍借了衣服也就趕緊要趕回去了,陳曦幾次想說什麽,都沒說出口,待到她轉身要走,卻突然從後麵給了她一個擁抱。陳曦緊緊地抱著她說,“你要好好的。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你要好好的。”
  從來三分無賴七分懶散的陳曦,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帶著哭音地說過話,認識了十幾年,更沒有這樣地抱過自己,謝小禾的心中一陣酸楚,卻微笑著揉了揉陳曦的頭發,對著眼睛通紅的陳曦說道,“我當然會好好的,幹嘛不好呢。”
  陳曦嘴角扯了扯,眼淚幾乎就要淌下來了,再又狠狠地抱了抱謝小禾,“無論如何,你別管我以前說什麽,如果,如果我能幫忙……”
  “我這不就來找你了。” 謝小禾仰頭對她笑著。
  陳曦點頭,這一整天下來,從秦牧的根本無法進行的手術,到院長副院長將三個病區的主管全部帶走,全天排期手術暫停,到病區裏突然充滿了記者,到得知所有的一切來自葉春萌的姑夫一篇人大會的發言,到葉春萌這麽晚了,還沒有回來,陳曦鼓足勇氣給她姑姑家打電話詢問,說她早出來了……陳曦忽然覺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突然變了個樣子。這個自己覺得很了解的,自己最近時常在心裏嘲笑一下的世界,突然變得有些讓自己害怕。
  “我跟你一起出去。” 陳曦說,“我叫上袁軍一起沿路去找找萌萌。”
  陳曦往男生宿舍去了,謝小禾準備穿過操場回到醫院,卻沒想到,看見了陳曦要找的葉春萌。
  “萌萌,來,先穿上外衣,別凍病了。”葉春萌哭了好一陣子之後,謝小禾連托帶扶地把她拽起來,“我不知道出什麽事了,不過陳曦她們都在找你。來,趕緊回宿舍去,她們都急壞了。”
  “我……我不敢回去。”葉春萌喃喃地說,“我怕見到她們。我姑姑,她們本來就很討厭我姑姑,我沒法子,幫她找大夫,我全沒想到她居然可以這樣,她怎麽可以這樣。姑父在人大會上罵周大夫,罵我們醫院,說他們沒有醫德。好多記者來。不是這樣的,真的,完全不是。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錯。”
  謝小禾愣怔地聽著,想起來下午時候,居然看見了兩個自己社裏的同事,奇怪他們跟自己也不是關係很好,照說不會上班時間過來探望,正想著,發現他們都帶著采訪的所有行頭,是往手術室去了,自己也並沒心思操心閑事,隻想了想便回去守著秦牧陪他說話,早忘了這點疑惑,這時候聽葉春萌一說,才又想了起來。
  葉春萌抖得厲害,剛才跑出來的汗,此時冰冰涼地,似乎在臉和脖子上結了冰,她茫然地站著,隻是搖頭。
  “萌萌你聽我說,”謝小禾扳過她的腦袋,“我不太明白你說的這些,但是,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送我婆婆和弟弟走,然後陪我先生,他在等著我呢。但是回去之前我不能任你在這兒發瘋。大家惦記著你,陳曦大晚上找男生一起要去沿路找你,你不能在這折磨自己。”
  “啊!”葉春萌突然想起來今天上午是秦牧的手術,昨天還有想著跟陳曦一起過去看看謝小禾,或者可以幫她點忙,她忙抹了把眼淚,抓著謝小禾的手問,“秦牧的手術成功吧?他的手術應該是第一台,當時,周大夫還沒有被叫走吧? 他怎麽樣?”
  謝小禾低下頭,半天,再抬起頭時候,眼睛裏全是眼淚,她輕輕拉著葉春萌的手,慢慢地說,“萌萌,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你要愛惜自己,每個人都要,我也要。不要因為任何想不開的事情折磨自己,永遠別。真的,沒有什麽不可以過去的事情,沒有什麽不可以改正的錯誤,什麽都可以從頭再來,除了健康和生命。你聽我話,穿暖和了,好好睡一覺,一切的一切,吃好了,睡好了,休息好,精神地去解決問題。”
  這是陳曦第一次真正的徹夜失眠。
  一整夜,她都盯著上鋪的床板發呆。她甚至頭一次停止了每天一封給謝南翔的信,因為實在不知道能寫些什麽。
  陳曦覺得很怕。她對自己這種怕的感覺,不理解,也很陌生。卻似乎因為陌生,而更加覺得不安和惶恐。
  陳曦習慣對周圍的一切撇撇嘴聳聳肩,無所謂地說,‘哦,這沒什麽了不起,這我全都知道。’她從來不,或者說從來不允許自己多愁善感,尤其是進了醫學院之後,無論是為實驗獻身的無辜可愛的小白老鼠,還是宣告不治的病人,無論這病人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還是才剛出生,生命如被暴風打折的含苞的花朵一樣,還沒打開便就凋零的新生兒,她就算心裏再別扭難受,都不曾為她們掉一滴眼淚。她更從來不不為任何的不公平義憤填膺,她覺得自己從來了解,這個世界上黑暗齷齪無處不在,對於李棋的火爆,謝小禾的正義感,她像對葉春萌的多愁善感一樣不以為然,並且歸結為,她們都太天真了。她們實在不了解這個世界。
  然而今天,自從周明那一聲‘關腹’ 說出口,她忽然覺得恐懼。
  她不理解。
  這甚至並不是個太驚訝的結果,一次次的病區討論全科討論,秦牧的手術都是重點討論內容,作為準醫生的她,很冷靜地知道即使手術成功,他也多半就是2年或者5年,從現實的角度,更兼他那可惡的錯誤,陳曦簡直很不白衣天使地覺得,他早走,對謝小禾還更好一點,於是,她很認定,自己並不會為秦牧的手術而緊張。
  然而,居然不是。當周明和韋天舒開始縫合的時候,她覺得眼前白茫茫的,呼吸都有些困難。第一次見秦牧和謝小禾手拉著手,第一次在秦牧的住處跟謝小禾一起唧唧咕咕,而他在一邊畫圖;第一次聽謝小禾無限憧憬地說到結婚,並且被她拽著逢婚紗攝影店必要在窗前流連;第一次……她不知道為什麽想到第一次見到謝小禾的時候,那個個子不高的孩子頭兒,紮著倆個衝天的小辮子,很認真地在調停兩個哭著的小女孩間的糾紛。
  陳曦看著他們縫合,很想流淚,但似乎又並不是為秦牧傷心,也不全是為謝小禾傷心,她隻是害怕,心裏前所未有地空蕩蕩地清冷。從手術室出來的路很短,她跟在輪床後麵,看著那扇將手術室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的門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竟然想要逃跑。
  ……因此,我們隻能放棄手術。
  許多關於病情的解釋之後,她聽見李波說道。
  什麽叫放棄手術,什麽叫放棄手術?!為什麽放棄手術?!你們決定手術了,怎麽又要放棄手術? 我查了很多資料的,腸癌的病人可以活很多年的,我哥哥還這麽年輕!
  秦牧的弟弟秦馳大聲地問,抓著李波的袖子。
  下麵呢?! 下麵是放療還是化療?
  一連串的維語。秦牧聽不懂漢語的媽媽急躁地用維語說著話。
  “我們再想辦法。我根本不相信他們這裏。我立刻去辦轉院。我現在就聯係專家。”
  許菲嘶聲地說,全沒了曾經端莊典雅的雍容,拿出手機要打,卻掉到了地下。
  “小馳。”謝小禾把秦馳抓著李波袖子的手輕輕拉開,緩緩地說道,“你哥的情況比一般病人更差。之前,情況沒有最後確定,你哥不想讓你和媽媽提前難過,我回去跟你解釋,你慢慢跟媽媽講。讓醫生把你哥先送回病房去,我昨天去買了新的鴨絨枕頭和被褥,已經在病房的床上收拾好了,讓他躺得舒服一點。”
  陳曦一直跟著輪床走著,直到跟李波和其他護工一起將秦牧過到病床上,連接好了檢測儀器;謝小禾仔細問著他大概什麽時候會醒來,是不是一點都不能喝水? 用熱水擦擦臉和手該可以吧? 他應該還並不知道這個結果,橫豎先不告訴他。
  陳曦一直想跟謝小禾說句話,卻並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直到一切儀器連接好,一切基本檢查做完,該去準備下一台手術了,她略微結巴地對謝小禾說,
  “我不在病區,就在宿舍。你找我,有事找我。”
  謝小禾點頭。
  “反正,反正你找我。”陳曦想了想,卻還隻有這一句話,然後便匆匆追著李波出去,準備將下一台手術的病人送手術室去,才進了病房,就聽見裏麵亂轟轟的,病人在不滿地抱怨著,從昨天就開始禁食準備手術了,怎麽說不做就不做?
  主治醫候寧在反複道歉,隻說是因為突然有臨時情況,原本主刀的大夫周明現在正在開會,李波站在一邊,一樣是一臉的不解。
  “侯大夫,這怎麽回事兒?”出了病房,李波不解地追問,“不會是哪裏出了什麽重大事故,要各醫院間協作了吧?”
  “ 啊呀,今天不是兩會開幕麽? 難不成今年保安工作沒搞好,會場被襲擊了? 代表被劫持了?” 旁邊護士小方樂嗬嗬地猜。
  “代表被襲擊了就好了!媽的,沒死透送來也絕不救他。”平時以好脾氣著稱的侯寧突然一句莫名其妙的狠話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大家正琢磨他是不是昨晚又被強悍的妻子數落了心情太壞以致性情大變,便聽他對李波說,“具體的還不清楚。聽著是個在咱這兒受照顧了的代表,講目前國內日趨緊張的醫患關係時候,拿咱病區,周大夫為例子,論證目前醫德敗壞是醫患關係惡化的關鍵所在。”
  “吃了農藥蔬菜整腦殘了吧?” 小方瞪大了眼睛大聲喊出來,不能置信地瞪著侯寧“咱病區,周大夫? 醫德敗壞? ”
  “到底是醫德問題還是製度問題吵了好些年了,實實在在的國家醫療投入和民眾需求差距在那擺著,”李波也一臉不解,“醫德也是問題,可輪哪兒也不用拿咱病區當典型,抓誰也不能抓周大夫吧? ”
  “真規矩差的醫院他能去住麽?”從來樂嗬嗬的候寧一臉憤慨,“醫德差的大夫他能找著作手術。仗權勢享受特權的多了,享受完他再替人民說話!”
  “可是,光人大代表能有什麽權勢啊?”陳曦插了句嘴,她從小在中央直屬機關大院長大,對於幹部階層及其權限頗清楚,委實地沒把人民代表當個幹部,“級別夠的直接住北京醫院,就算調其他係統內專家會診也是從上麵協調,壓根不會跟咱這住吧?不夠住北京醫院級別的,跑咱醫院作威作福的了麽?還能拿權勢壓著咱們給他行特權了?有錢人拍錢行賄差不離,可是,周大夫?我不信。人大代表?…… 李波!” 陳曦忽然大叫一聲抓著李波袖子,“我的上帝,不會是萌……”陳曦猛地捂住嘴巴,一時間如石化般地站在當地,旁邊小方和侯寧俱都愣愣地瞧著她,李波也如石化了一般,倆人互相瞪著對方,半晌說不出話來。
  “可,可醫德敗壞,這,這跟醫德敗壞怎麽能扯上呢?”李波搖著頭,“不會,那台手術都是周大夫下了小夜班才加的。哪裏影響別人了? 不可能啊。”
  “她姑父是人大代表。”陳曦喃喃地說,“而且在腦外住著時候不就把什麽咱們沒有自動輸液提醒裝置,什麽普外病人為何放腦外上綱上線到管理弊端地步?我們都煩這人什麽都應當應分,可是,可是也不至於……恩將仇報吧?”
  陳曦說出恩將仇報四個字的時候,渾身竟然忍不住地發抖,憤怒,而心裏還是不能相信。
  恩將仇報。
  這該不是個什麽稀罕的詞兒,尤其對於從小愛讀曆史,宮廷,更時常聽在官場上的舅舅姨媽,叔叔阿姨閑話幾句政治的陳曦而言。若是平時,她聽見別人憤慨時候,總會幽默幾句,言語裏透著你這也莫名驚詫真是因為你沒見過世麵-----這,算什麽啊?
  可是現在,這個‘算什麽啊’的,還沒徹底證實的可能,竟然讓她憤怒得驚詫得手發抖,全不能相信,這,就這樣,在自己身邊,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然而,它確實就是這樣發生了。
  當陳曦找到葉春萌的時候,她很想狠狠地抱一抱她,並不僅僅是安慰她,陳曦覺得,自己的寒冷,也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從中午開始,越來越多的扛攝像機的記者進來,越來越多的病人和家屬四處打聽,所有主管大夫都在院辦公室開會,所有的手術,除急診外全部暫停,陳曦他們幾次跑去院辦公室的門口,那門一直緊閉著。
  李波茫然地站在分診台,手裏拿著幾份病曆,卻很久沒有打開;陳曦望著他,李波是她的帶教老師,倆人平時關係很親,這時,竟然隻是麵對麵的,什麽也說不出來。
  三點鍾,在陳曦滿無目的地在病區裏走來走去,跟其他無心工作的護士隨便地扯閑時候,突然見周明程學文他們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一病區所有正在樓道裏的大夫護士俱都站住,一時間,隻是瞧著周明快步地走近,竟沒有一個人動彈。
  “這幹什麽?” 周明終於走進病區,目光掃過混雜地站在樓道裏的大夫,護士,學生,病人,記者。
  沒人說話。
  “上班時間,趕集呢?”周明惱火地把手裏的東西丟到護士台上,“手術暫停沒讓你們醫患聯歡。”
  出來的病人互相打量著,小聲滴咕著回去了,記者才要過來,周明皺眉說道,
  “護士長,你該清楚誰有探視權,沒探視權的,立刻叫保安攆出去。”
  “咱們自己,”他目光緩緩掃過旁邊的大夫護士學生,“具體什麽事情自然會開會傳達。現在,你們自己,該幹嘛,就幹嘛。天又沒塌下來,別跟原子彈要炸北京城一樣。都幹活去! 李波,你先跟我去看看昨天新收的要手術的病人。”
  周明說罷轉身往一病房去了,陳曦呆立當地,很久,然後往護士台過去,把自己該帶去作檢查病人的病曆,調了出來。
  “萌萌,起床。”
  陳曦伸手扯了扯上鋪葉春萌的被子。
  “我可是特地到學校對麵買的小籠包子豆腐腦茶雞蛋。” 陳曦扒著葉春萌的床欄,“熱騰騰的第一撥。”
  葉春萌翻過身,從被子裏露出臉,不知道昨晚哭了多久,眼睛腫得連雙眼皮都沒了,勉強地衝陳曦笑了笑。她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想要抓著床欄起來,陳曦勾住她的手指,然後,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了起來。
  “陳曦。”葉春萌的聲音完全地啞了,望著陳曦的時候,眼圈又紅了。
  “萌萌,拜托你件事。”
  陳曦忽然很認真地說道。
  “什麽?”
  “千萬,千萬,” 陳曦盯著葉春萌,“不要做祥林嫂。不要說,我真傻,真的,我但隻知道他們很討厭,但是卻不知道他們可以壞到這個地步。假如我當時聽了你們的,現在就不會這樣。”
  葉春萌愣怔地盯著陳曦,對麵床上李棋已經樂出聲來。
  “那個人。”陳曦指著李棋對葉春萌說,“昨天一天已經說了十幾二十次的‘葉春萌就是不聽我們的,如果……’我已經聽得腦神經緊張,如果你今天繼續來‘如果怎麽怎麽’這一套,我是真要崩潰了。”
  葉春萌低下頭,咬著嘴唇。
  “其實說如果都是扯淡。” 陳曦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一個小籠包子塞進嘴裏,邊吃邊揮著手說道,“我昨天思索了一夜,嗯,真的是一夜。我就反複地想,如果我是萌萌,或者說如果萌萌聽我們的,就會這樣這樣,或者那樣那樣,那樣那樣,這樣這樣,後來我又想到小禾,又想假如我是她,又想現在這個樣子,以後可怎麽辦,唉,真是想得一會兒激情澎湃,一會兒鬥誌昂揚,一會兒捶胸頓足,一會兒扼腕歎息。”
  “然後呢?” 李棋探頭問。
  陳曦把第四個包子塞進嘴裏,邊嚼邊含糊地說,“然後就到了今天早上唄。一夜沒睡著,頭疼,惡心,眼前發花。”
  “我是說你思索一夜,想出啥所以然啊?”李棋打了個哈欠坐起來。
  “就這樣啊,想了一夜的結果就是缺覺,搞不好今天犯困挨罵。”陳曦拿起第六個包子,“想出了無數可能性,但是也隻是可能性而已,永遠無法得以驗證……”
  “我靠,陳曦你住手!”李棋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陳曦手腕,從她手裏搶下第七個包子,“你千載難逢天良發現地出去買一回早點,結果跟這兒邊吃邊忽悠人,我要再聽你扯,就連個包子皮兒都吃不上了。”
  李棋一邊兒把搶下來的包子塞嘴裏,一麵兒招呼,“小語,萌萌,趕緊起來!再不抓緊,陳曦這若幹年第一次的愛心早餐,可都進她自己的肚子裏了。”
  葉春萌瞧瞧 陳曦,又瞧瞧李棋,垂下眼皮,慢慢地套上毛衣,從床上爬下來,拿了牙刷臉盆往外走。
  “萌萌,”陳曦在她身後說道,“真的,我胡亂瞎捉摸一夜,除了缺覺頭暈之外,沒有任何結果。我無論如何都不是你,不是小禾,你也沒法拿時光機器回到從前,再來一遍。”
  葉春萌站了一會兒,回頭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程學文才一走進樓門,就聽身後有人叫自己,回過頭去,卻是李波。
  “這麽早?”程學文站住,等著李波趕上來,一起往前走著,“才6點45。我當院總時候,從來抓緊每一秒鍾睡覺。”
  李波沒有答話,跟程學文一起走進電梯,直到電梯門緩緩關上,李波叫了聲‘程大夫’,又低下頭去。
  程學文回過頭,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卻沒說話。
  “程大夫,”李波抬起頭來,“這次……這件事,咱們科裏是讓您主要負責,調查,和跟外麵交代對吧?”
  程學文抱住雙臂,沒有說話。
  “程大夫,這次,這次人是我做主收進來的,我安排的住院,我插在腦外科病房。當時周大夫根本不知道,後來人進來了,手術,手術是餘外時間加的,這真是我的問題……”李波說著有點急,這會兒電梯在7樓停下,電梯門打開,門口有病人家屬站著,李波停住,直到跟著程學文一直走到三病區他的辦公室門口,才又繼續說道,“這跟周大夫真沒什麽關係……”
  程學文低頭開門,示意他進來,然後把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低頭沉默了一陣,然後衝李波歎了口氣,“李波,咱們這兒,有過出了事兒把下麵丟出去頂的規矩麽?”
  李波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是,這件事……”
  程學文衝他擺了擺手,“其實到底怎麽回事,咱們自己,誰不清楚?還需要你來跟我解釋?至於對外,你是打算讓周大夫對記者或者調查組說,這全是我手下院總李波瞞著我,偷偷地幹的,我的責任很小?”
  “可是這,我安排人進來時候確實……”
  “李波。”程學文走過去輕輕按住他肩膀,歎了口氣道,“你可不是糊塗人啊,這是真急了不會想了?這是醫療事故麽?是責任糾紛麽?需要,並且有人真的打算采證,調查,弄清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真象,然後給公眾一個交待麽?”
  他走到窗前,沉默地望著窗外。
  昨天的會議室裏,4個副院長一個院長,辦公室主任,以及兩個衛生部官員坐在會議室的一側,李宗德,周明,韋天舒和他坐在另一側。
  “這是一個性質惡劣,影響極壞的事件,尤其是出在代表著我國最先進水平的重點醫學院教學醫院,出在一個業務上出色的青年專家身上!這對我們衛生係統的形象,在公眾麵前造成的損失,簡直無法估量。這就正說明了,這些年來日趨嚴峻的醫患矛盾,確實主要由於醫務工作者醫德的喪失!這也說明你們醫院在提拔青年幹部上存在的問題,隻重業務不重醫德這是無論如何要不得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是時刻要放在首位的!我們要從頭到尾的徹查!周明大夫,你有什麽可說的?”
  “既然還沒徹查清楚,”周明抬起頭,“上麵那些結論,您怎麽就已經下來了?”
  會議室裏的空氣,有一分鍾的凝固,打破這凝固的空氣的,是一聲暴喝,“你自己看看代表的發言!”以及伴隨著這句話的,活頁夾子砸在辦公桌上的一聲響。那個裝著人大代表發言紀錄的活頁夾子被擲到周明麵前,力道太大,以至於它散了架,裏麵的紙頁掉落出來,裏麵一段段用紅筆重重畫了下劃線的文字,猩紅的顏色,有些猙獰。
  周明把那幾頁紙整理好,把被摔出來的鐵條又裝回夾子,將活頁插回去,和上夾子,從桌麵平推過去,“我不用看發言,如果說的是我,我自己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至於他寫成什麽樣或者就此發什麽感慨和引申,那不是我的問題。”
  “周明! 你這什麽態度?” 院長輕輕敲了下桌子,惱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給學生的家屬加了台手術,沒有收賄賂沒有占用正常手術時間,我們科沒有預留‘水分’病床以方便後門以及受賄,所以是安排在其他有空的科室的。就是這樣。最開始已經交待過了。就這件事本身有什麽處分,我接受處分,但是就這件事讓我檢討醫德敗壞的問題,我做不到,讓我因此承認這樣的醫德敗壞是目前引起醫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我不同意。讓我保證今後這種人情在醫院係統,或者說我所工作的病區杜絕,我覺得,根本沒有可能。”
  周明說罷,低下頭,之後無論別人再說什麽,憤怒淩厲或者語重心長,他都再也沒吭一聲。
  之後,劉副院長的辦公室,程學文一言不發地坐著。
  “你把這件事情搞好,一定要方方麵麵周全了。”劉副院長輕輕地吹著杯子裏的浮茶,“媒體那邊一定要處理好,一件事怎麽報出來,差別大了。人大過去了,到底還是什麽樣兒還是什麽樣兒。過兩天人就忘了到底哪個醫院到底什麽事兒了,哦,搜集一下有沒有什麽先進感人的事跡,推上去!”
  程學文點了點頭。
  “我早說過周明不行。”劉副院長臉上多多少少地帶點幸災樂禍,“老頭子看重他這幾年的臨床業績,昏頭了。瞧瞧這回婁子捅的!再看看這脾氣!這要是真做領導崗位,不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學文,你呀,就是太低調,就算業務上的綜合實力,也不比周明差,去美國進修耽誤了臨床出成績,可是這也是金字招牌。其實啊,最關鍵的,還是處理事情的能力。”
  劉副院長笑嗬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明那把刀子再利索,這裏”劉副院長指指腦袋,“全是直的,愣的,缺拐彎。這哪兒行?”
  “他不是不能拐彎,也不是不懂怎麽拐彎,” 程學文站起身來,“他就是不想拐彎。”
  劉副院長愣了一愣,還沒說話,程學文笑了笑,“反正,總得有人把這個彎拐了不是?我明白,這件事兒我會小心處理。”
  他說罷轉身往外走,劉副院長在他身後喊,“學文,前些日子有人給我送了一方硯台給我,我不懂得這些東西,給你爸留著呢!當年你爸院長辦公室裏麵,從來不掛什麽錦旗,一幅幅掛的都是字畫,讓病人進去一看,就不一樣,特有氣質……”
  “你想不想休個假?” 程學文終於在辦公室等到了周明。
  “停職察看?”
  “當然不是。”程學文搖頭,“不過,這幾天衛生部還要成立專組調查你們病區,肯定記者來去,病人聽見風言風語難免猜疑……”
  “醫院需要我消失一段來減小負麵影響?。”周明閉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總之,如果醫院做決定是給我停職還是開除,我都無話可說。如果沒到這個地步,我希望從明天開始恢複正常。查歸查,讓他們盡量別鬧得那麽急飛狗跳。”
  程學文轉過身來,看著李波,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你不要多想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自然明白;不知道的人,其實並不真的關心。真象或者細節甚至責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學文的嘴角極其少見地浮上一個嘲諷的笑,“時間,影響,以及,‘意義’。且不說你到底有多大錯,你一個高年資住院醫,不管錯成什麽地步,都沒多大‘意義’。”
  李波仰起頭閉上眼睛,狠狠地捶了下牆,“這太不公平了。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離查房時間也不遠了。你好好踏踏實實回去。院總最辛苦,別想那麽多讓自己更累了。回去該做什麽做什麽,不要讓這點兒事真鬧得翻天覆地了。”
  “程大夫,還有。”李波已經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葉春萌,她,她還是個學生,她不懂這些利害關係,不能怪她。出了這樣的事,她是最難受的。”
  程學文笑了笑,沒有說話。
  9點半,程學文有一台肝癌的手術,他帶著祁宇宙和葉春萌做,時間差不多了,祁宇宙已經換好衣服等在刷手室,卻沒見葉春萌;程學文微微皺眉,早查房時候,覺得她一切還算平靜正常,做事也挺穩當,卻為什麽手術遲到?他往門口走過去,想問問葉春萌進來沒有,還沒走到登記台,就看葉春萌在那站著,手術室管手術服的二姐冷冷地對她說,“說沒有手術服了就是沒有了,你跟這兒站著就變出來了?”
  程學文走過去,還沒開口,二姐就正正經經對他說道,“程大夫,咱們手術服緊缺,不夠輪換,影響效率,我看應該跟人大會議上說說,寫篇文章,反應反應這個情況,趕緊把這個緊要問題,解決掉。”
  葉春萌低聲說了句,“那我出去了。”推開手術室的門,跑了出去。
  陳曦走到急診樓道的時候,劉誌光正攔著個使勁想擠進手術室的老太太勸說。
  “無菌手術室,家屬不能進。進了,增加感染機會。”
  “這怎麽會是手術室?小夥子你可別唬我。鄰居家小寶得了盲腸炎那是進了手術室的,我家亮亮就是手上燙了,沒傷筋動骨,哪用進手術室?你讓我進去瞧瞧,怎麽這半天。”
  “闌尾炎這樣的,這樣的開腹手術是樓上的手術室,外傷,那要清創處理的,也是叫手術。都是要無菌的,就是級別不同。不無菌就容易感染。您不懂那個無菌的規定,如果進去了,容易犯錯誤,汙染……”
  “我站那遠遠兒看著。這半天沒出來了可不是有什麽事兒? 我著急……”
  “您看時間長,那因為您著急。我著急,著急時候,也老覺得時間特長。您不該在燙傷的地方抹牙膏,清理這些也費時間,關鍵是如果傷更嚴重還能加重傷勢。”
  “抹牙膏抹醬油,從我奶奶時候,燙著了就這麽著。”
  “那不對。沒破口無礙,萬一水泡破了就更糟,感染。您看,要不咱到旁邊坐下,我跟您說燙著了該怎麽辦。”
  這時陳曦走到門前,老太太立刻一副想隨之溜進去的樣子,卻被劉誌光牢牢擋住。陳曦忍不住有點想笑,然後,卻又莫明其妙地有些感慨,歎了口氣。抓住門把手,愣怔地站了一會兒。
  現在,私下裏,她們管劉誌光叫做白衣社工。這源自袁軍樂著給她們講的: 某天晚上,急診外傷特多,大家都忙得四角朝天,劉誌光卻幫不上忙,卻又不肯走,便就去給個腸梗阻病人的家屬買了倆包子安慰人家,正給才從樓上下來的周明撞見,衝口就問,那個學生是臨床係還是社工係的?
  醫學院並沒有社工係,至少他們醫學院沒有;在如此情景之下的如此的問話,無疑就是個刻薄的諷刺。
  對此,葉春萌曾經憤怒地說,“真是刻薄人什麽刻薄話都能想出來說出來。就缺德吧!”
  陳曦當時沒敢當著葉春萌笑得太歡樂,並且讚同她‘刻薄人說刻薄話’的說法,並且,身體力行地以行動為這句話做了名證。
  陳曦當然是刻薄人。於是延著刻薄人周明的靈感,立刻發揚光大,給劉誌光起出了‘白衣社工’的稱號來,這個稱號迅速被全班除葉春萌王東等極少數厚道人之外的所有人叫開,並且,當著麵也沒太避諱。
  並沒有人知道,劉誌光會不會因此憤怒委屈難堪,或者說,沒有人在意劉誌光是否憤怒委屈難堪。反正劉誌光憤怒了也不會罵回來,委屈了也不會哭出來,難堪了---難堪了他大概也就是低頭盯著地麵,或者張開倆手,臉上帶著從嘴角角度而言應該屬於‘笑’這個分類,卻與其他人的笑不太一樣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這個,這個是因為……”
  沒人會在意倒底要說什麽,於是之後,他便就連解釋也不解釋了。至於被她們所嘲諷的‘社工’ 這個活兒,無論他心裏如何感覺,卻是一直地做了下來。
  如今劉誌光已經可以基本完成縫合,拆線,清創這樣的基本操作,雖然,做的依然是最慢的,時常需要把沒打得規矩的結拆了重來,所以在急診,還隻被允許去縫合病人看不見醫生操作的後腦的傷口,而無論誰在急診值一線班,無論外麵多忙,也是斷然不敢放他一個人單獨處理的。於是,劉誌光雖然執著地幾乎每天都來急診,真正自己動手做的時候遠遠少於觀摩,而觀摩,在忙的時候,也經常被認為礙事;他執著地堅持來,且來的比按規定來值班的同學還早,但是更多的,無論是不是他的本意-----他都在做‘社工’。而就做‘社工’這件事而言,他的進步顯然比做臨床要顯著。
  就在幾天前,陳曦被15床那個因為肝硬化失去蛋白質代謝功能,因而時常出現精神症狀的老人的‘犯神經’折磨得崩潰,已經放棄了在這種‘異常狀況’下給他做檢查,準備丟給上級處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那老頭,卻肯聽劉誌光說話,能夠被他安撫,能夠跟他配合。
  陳曦絕不是沒有挫敗感的。她一貫能說會道,固然更多的時候是刻薄別人,然若真想哄誰,從來本事一流。而今,非但使盡渾身解數而失敗,更要命的是,居然自己最看不上的劉誌光,圓滿完成自己努力去做,卻完成不了的任務。
  也許隻因為,這老頭非正常。陳曦用‘王八看綠豆對眼了’來安慰自己,然而,在那之後,卻忍不住地對以前盡量忽略的,跟自己同在一病區的他多了點注意。她驚訝地發現,這一病區的病人或者家屬,竟然幾乎都知道‘小劉大夫’,甚至,對這‘小劉大夫’ ,特別信任。
  5床那個對兒女女婿媳婦醫生護士都看不順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罵罵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兒來晚了半小時,跟女兒嘔氣不吃飯讓女兒滾出去,誰都勸不了,偏就肯聽劉誌光說話,拉著他的手哭訴了好一陣之後,不知道劉誌光到底怎麽勸慰的,老太太總算是抽噎著吃了飯,之後,女兒再進來,沒言聲兒地往邊兒上挪了挪,示意女兒坐在身邊。
  13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個不想讓家人砸鍋賣鐵外帶借錢給他治病的郊縣農民,家人不在的功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殺,不曉得劉誌光那個晚上跟他4個多小時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隻是之後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問問劉誌光是不是真的這樣,然後才踏實。到手術前,他問了好幾遍,小劉大夫你會跟著我進手術室吧?待到手術成功,臨到康複出院,給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謝,對劉誌光,卻是緊緊地握著手淚水橫流,半晌說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7床那個事兒特多,什麽都保持警惕保持懷疑的阿姨,某次護士給她紮點滴時候一下沒紮準血管紮了三次流了血,她堅持地認為小姑娘是報複頭天晚上她對於護士和醫生在病房時間太少,解釋病情不徹底不耐心的投訴;護士長和主治醫生都解釋了,告訴她這可以說是年輕護士技術還不精湛,且阿姨體胖找血管難度確實大,然後越緊張越難,但絕對不是存心報複,她卻不肯相信,然差不多的話,後來被劉誌光說出來----還帶著他慣常的結巴,那阿姨雖然還對護士非常不滿,火卻是漸漸消了。
  那阿姨還說了句讓陳曦幾乎噴血的話,如果醫生都像小劉大夫你這樣,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陳曦把全身鮮血都噴光,也改變不了劉誌光一定能夠當選‘全病區最受信任的好大夫’這個事實。甚至連‘周大夫的手術做得特別精致’,‘李主任是全國在這方麵最出色的專家之一’,都不止一個病人,要跟劉誌光證實了之後,才心裏倍覺踏實。
  陳曦不理解。
  不理解為什麽劉誌光跟這些明明因為身體的病痛,心裏的恐懼焦灼而比正常人要更難交流的病人說話時候,反倒比平時對著他們說話,利索很多。
  不理解在口試時候,他急出汗卻經常把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知識忘記,卻能把並不要求掌握的或者是選修課上講的,護理知識,疾病常識,甚至飲食調理,給病人講得頗頭頭是道。
  不理解就算他對病人說話相比於他對她們說話利索了很多,但總比不上她跟病人說話時候清楚明白,比上級大夫更‘不專業’的多,卻能以一個小實習生的身份,得到向來看不起年輕大夫的病人的信任。
  甚至那一天,謝小禾上班,秦馳和媽媽去辦事,秦牧醒來,按了鈴,待護士進來問他要什麽,他卻又搖頭,低聲說按錯了;這會兒劉誌光和陳曦正在門口,陳曦心裏掙紮著要不要去關懷他一下,卻又不曉得這樣的狀況麵對麵能夠說句什麽的當兒,劉誌光卻已經進去,把窗簾拉開了,又拉回去一點,留了個不大不小,恰好有陽光進來卻不曬的空隙,然後在病房一邊的一堆花籃,花束中找到兩盆陳曦並不認識的,開著粉紫色的小花的花盆放到窗台下麵,他能看見的地方。
  陳曦這才想起,諸多的鮮花之中,唯獨這兩盆大約是謝小禾買回來的,原本一直在他床邊不遠處擺著,手術後推輪床進來的時候,因為擋道,挪到房間角落去了。
  秦牧衝劉誌光微笑,低聲說,謝謝大夫。
  劉誌光幫他仔細地揶好方才滑落了些許的被子,轉頭看著那一線陽光,陽光下的花兒說,“全關著窗簾,休息好,可是,可是有點陽光心裏舒服點,能看見花,就更舒服點,是不是?”
  秦牧也望著那一線陽光,半晌才說,是,麻煩你了,謝謝。
  之後,很久,他都望著那個方向,神色安寧而平靜。
  在這個時候,陳曦簡直是從不理解變成了震驚。秦牧的世界,距離劉誌光的世界未免太過遙遠,連她都絕對猜不到他在想什麽,為什麽,劉誌光,反倒能呢?
  這個震驚之下,陳曦忍不住主動問劉誌光----這在她認識劉誌光的四年當中恐怕是頭一次----陳曦問,你怎麽知道,他是想要一點陽光?還有那花,我都才想起來那兩盆,是小禾抱來的。
  “人躺著下不了床,就是,就是那個,挺想陽光。舒服。還有花。我不知道,不知道哪個花是誰買的,可是這倆盆,我覺得,病人看著,舒服。”
  劉誌光對她的說話再度嚴重結巴,而且緊張,望著她的時候,仿佛隨時準備迎接她下一輪的擠兌。
  而這次,陳曦隻是愣了好久,什麽也沒說出來。
  陳曦抓著急診手術室的門把手,身後劉誌光已經在跟老太太講燙傷時候,正確的處理方法,不斷地被老太太的各種問題打斷,卻不著急,繼續略微結巴地回答老太太讓人哭笑不得或者很想讓人罵一句‘沒文化’ 的提問。
  陳曦搖頭歎了口氣,推開急診手術室的門,走了進去。
  “這樣就好了,以後要小心。記得按時換藥。”
  葉春萌已經處理好了12歲孩子手臂上的燙傷,正在囑咐她注意事項。
  小姑娘答應著,說了句謝謝姐姐就出去了。葉春萌看見陳曦,笑了笑,把手套摘了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動了活動肩背,
  “找我麽? 後麵還幾個病人?”
  “還幾個病人?”陳曦搖頭,“今天晚上從7點到現在,”陳曦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表,
  “12點15。據說你已經縫合了6個,清創了3個,送了不知道幾個檢查。”
  葉春萌低下頭,低聲說,“已經,已經沒有了麽?”
  “聽著你還挺盼著病人多的。又不是劉誌光,難道還想考前鍛煉?”
  “不是,我,” 葉春萌抬起頭,“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縫合得標準極了。” 陳曦樂,然後走過去,在她耳邊說,
  “我也不瞞你,李波打電話叫我把你帶回宿舍去,別在這兒玩兒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葉春萌低著頭,輕聲說,“李波他……”
  “他自己從來在你跟前不知道說什麽,現在更不知道了。”陳曦聳聳肩膀,“但是,他還是想跟你說,出了你姑這事兒,誰都不舒服,可真不是你的錯。誰也不想,誰也想不到,你不要這樣,好像欠了他似的拚命幫他幹活。連周大夫都沒怪他,他又怎麽會怪你。”
  葉春萌盯著地麵。
  “唉,他跟我就這麽說的,他說他就這意思,可不知道怎麽跟你講。我想半天,也就是轉述了。萌萌,我現在越來越不會說話了。你看你看,我想一路,蘊釀一路,還是隻能跟你這麽說,說完對你還是一點兒用沒有。”
  葉春萌緩緩抬起頭,眼裏充著淚,她望著陳曦輕輕地說,“我當然對不起他,對不起所有人。但是來幹活,卻不是為給他幫忙。這樣的幫忙怎麽夠道歉的? 一點都不夠,我不知道做什麽能夠道歉贖罪。但是我來,我來,”葉春萌的眼淚燙下來,“我隻是特別想來做醫生。我從來沒想到,我這麽想做醫生,做醫生份內的事情。做這些事情時候,好像就能忘記了其他的事。我前一段都懷疑自己不想做醫生了,太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東西。可是,突然,手術室我進不去,在病區裏,祈老師突然把該我拆線的病人自己做,客氣地跟我說不用我了,等到他確實查清楚有沒有明確規定實習醫生的責任範圍再給我安排活,否則心裏不踏實;我想給病人量個血壓,護士都說所有血壓計都在用……我忽然好害怕,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做個醫生了?上麵病房的幾乎所有護士,大部分大夫,我覺得,他們已經永遠不會把我當作醫護人員中的一個了。我就想,趁急診,急診確實需要人手,而且急診這邊還不太,不太知道,我能再多做一天是一天,多做一點是一點。”
  陳曦不能置信地瞪著葉春萌,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隻是抓著她手。
  葉春萌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蓋,把頭埋進膝蓋中間,
  “我忽然覺得都無所謂,以前特別生氣的,病人錯怪,護士長罵,連,連周大夫看不起,諷刺,都無所謂,都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麽居然能為那些小事傷心生氣還想著不做臨床。不,我想做臨床,特別想做。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做這些醫生做的事情,即使一輩子都會有誤解,都挨罵,都受累,都值夜班。但是還可能嗎?我把李波和周大夫都害慘了,我根本沒法彌補。受什麽樣懲罰都應該的,但是,我希望,這個懲罰不是,不是讓我永遠不能再做一個臨床醫生。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歡做一個臨床醫生。”
  “萌萌。”
  陳曦柔聲叫。
  葉春萌沒有抬頭,隻是肩膀抽動。
  “萌萌,會過去的。你這一段是太倒黴了。也許,” 陳曦喃喃地道,自己卻也沒有任何信心,“也許,馬上就要否極泰來,柳暗花明了吧。”

  第十五章 衝動的後果
  林念初並不能真的理解,帶一個孩子,怎麽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這樣一塌糊塗,狼狽不堪。
  其實這一次,衝動固然是衝動,但她並不曾盲目樂觀,輕視困難。她當然知道,把小白菜抱回家,自己便相當於一個單親媽媽,並且在認養他的父母出現之前,她都要將這單親媽媽進行下去。決定作出之後,她便即以自己10餘年兒科醫生的經驗,對1個嬰兒所需要的各方麵的照顧,有可能出現的各方麵的問題,進行了客觀科學的估計,並且認真地考慮了應對和解決這些所需要的精力,時間,和金錢;唯獨就隻差列一張大表出來, 細細地把每一個問題詳細錄入,且在旁邊注明解決方法以及消耗時間以及金錢,將其加總,看看是否會超出自己的支付範圍。
  林念初覺得總不必如此誇張。
  也沒見哪對新爹媽列出了表來,也沒見誰真的養不活孩子。無論如何,經濟上能力上,自己不會低到全社會的平均水平以下去吧?
  無非,她是一個人。
  然而,從前的兩個閨密都已為人母,在這件事上口徑一致地抱怨,孩子的那個爹,若不起反麵作用礙手礙腳,就已經謝天謝地。有不如無。
  不過,說這話之後,她們又同樣口徑一致地歎息,“不過,念初,你家周明可是難得的能幹。真等有了孩子,你就發現能幹活比脾氣好要緊。”
  林念初並沒有機會來驗證她們的話。
  是的,周明在家務活上,簡直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這既然並沒有讓他們二人世界的婚姻生活往美好的方向發展,他們兩個也都沒有勇氣去試試,看一個孩子的到來,是會將生活變得和諧,還是更加糟糕。
  她不是沒有期待過一個孩子,他也不是。甚至曾經在一個一定是很溫馨而美好的時刻裏,他們想象過小孩。隻是不幸的,這個美好的話題,在他們美好的想象中進行,進行的方向,卻不知道為什麽拐了彎,在憧憬到類似如何培養如何教育的時候,再次引爆了他倆無處不在的分歧,然後,爭吵。之後,每當再聽父母或者朋友說到類似“ 什麽時候要孩子”這個話題,衝上林念初腦子的,都不是一個白白胖胖甜甜糯糯的可愛笑臉,而是她與周明,就許多跟這孩子有關的問題互不相讓的爭吵,也許,背景音樂是足以將人的聽神經徹底摧垮的嬰兒的啼哭嚎叫。
  林念初從前就覺得,假如真有一個孩子的話,她一個人來帶,跟身邊有能幹的周明相比,自己要做的活兒無疑是要多了兩倍,但是生存環境,一定是會和平安定不止20倍。
  在美國安靜而寂寞的兩年,她曾經有過荒謬的念頭,有其是看見身邊那些過得不錯的單身媽媽們的時候,她有些遺憾臨走前沒有製造一個‘意外’。她不厭惡周明,一點也不,從來沒有,即使是在爭吵和哭泣的時候,那種情緒也與厭惡無關;離開,隻是恐懼了跟他聯係在一起的那種生活。與爭吵相比,寂寞孤單,還是要更容易經受一點。至於有沒有人能給她沒有爭吵的和諧的不寂寞的生活?或者有,或者沒有,無論有還是沒有,都跟她毫無關係。便就是在最崩潰的時候,她都沒有想過,假如我選擇的是別人,現在會是怎樣。
  那一次,跟周明爭吵之後的失眠,讓她在難以入眠的折磨之下糊裏糊塗地吃了過量的安定,以至於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來之後忍著頭疼惡心,弄明白狀況,嚇得自己渾身發抖,找到手機,聽見周明給她的手機留言,他說他夜班接診了一個肝血管瘤破裂大出血休克,器官衰竭的病人,他是首診和手術醫生,今天晚上還是不會回來;他並不知道她沒接電話的原因是因為她當時在昏睡,以為是她鬧脾氣不肯接聽他的電話。於是,在她醒來的時候,並沒有一個痛心疾首的丈夫守著她床前懺悔。那一次她覺得恐懼而絕望,真正想到了離婚。但是,隻是離婚,離開他,遠離這樣的生活。便就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渴望任何其他人的溫暖。
  有周明的生活她承受不了,沒有周明的生活些許孤單,然,她不需要別人來解決這個孤單,除非,除非是個孩子。在美國的那些孤單的日子裏,她不止一次地看著鄰居的單身媽媽跟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覺得這樣的生活,對自己,恐怕也是不錯。
  隻不過,這樣的念頭自己也知道荒謬,一閃即過即過之後,便對自己搖搖頭。她並不知道是否每個女人都有一種潛在的強烈的母性,這種感覺又究竟是什麽樣,她隻知道想象中跟周明的小孩並不曾真正讓她強烈地向往做一個母親,然而,當那個眼睛還緊閉著,臉上青紫未退的棄嬰突然攥住她的手指的時候,她忽然間,有了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那種感覺既溫暖又沉重,那種感覺讓她忍不住眼眶潮濕,那種感覺讓她什麽都沒想地就低頭親吻他的額頭,那種感覺讓她在心裏對他說,“別怕,我一定會照顧你,孩子。”這種感覺,讓她恍惚間便想要伸開自己的雙臂,把他緊緊地護在胸前,替他擋住所有的傷害。
  林念初不知道抱過多少小孩子,從出生不到5天到已經10多歲,她會記住幾個名字,但是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在她的腦子裏,這些孩子的名字遠沒有跟他們相關的疾病的狀況鮮明清晰,提到這些孩子,他們通常都會以這樣的方式交流:
  “給我5病房痢疾那個的病曆。”
  “哪個痢疾?5病房3個痢疾。”
  “重度脫水的。”
  “跟檢驗科催一下7床的血菌濃度。高燒肺炎收上來那個。”
  ……
  作為兒科醫生,林念初會為他們的康複而有成就感也會在無能為力的時候覺得挫敗,有時候為了那些小人兒的痛苦心疼,更為了種種理由的無可奈何的放棄悲哀,偶爾,她也因為一個期待之外的笑容一聲嬌嫩的‘謝謝阿姨’而心生甜蜜,一整天的心情愉快,但是,僅此而已,他們每一個都隻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工作而生的感情,無論是快樂還是傷感,都局限在工作之中。
  對小白菜,真的不同。
  或者因為,他的生命,因了給他生命的人的放棄,行將熄滅之際,因為她是醫生,因為她是對那些執著地不肯放棄他生命的孩子講授‘救死扶傷’的老師,於是,她不得不遵守職業道德,而這結果,卻是她守護住了他微弱的生命。
  或者因為,他雖然不是唯一一個她從死亡線上拉回到生的一邊的孩子,卻是這樣孩子中,唯一一個孤零零地掙紮的孩子,如果她不給,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擁抱,一個親吻。
  或者因為,他在這個時候到來。她終於徹底放棄了曾經以為永遠也不舍得放手的東西,不是疼痛,而是空落,一種有些茫然的,不知道邊際在哪裏的空落;她很想抓住什麽,卻對許多身邊的東西心生疑惑和恐懼,這個時候,一個安靜的夜裏,不經意間,孤單的孩子的小手,攥住了孤單的她的手指。
  無論原因是什麽,無論她曾經以什麽樣的理由說服主任遊說院辦甚至說服自己,林念初總之最終是做出了自己一生中第二個衝動的決定。之前的一個是10年之前,在拿到畢業證之後不到一個月,坐在周明自行車的橫梁上,去民政局拿到了他們倆的結婚證。對此,倆人共同的好友韋天舒的反應是不解,
  “著嘛急領證啊?先談著唄!醫院不支持住院醫結婚,結婚了你們也得遵守24小時住院醫製度得住宿舍,結婚了醫院也九成不會照顧給你們個單間你們還得各住各的,想幹點兒啥也得偷者摸著避人耳目。”
  “婚姻是我能想得出的,給愛情唯一最好的承諾。”那天一向海量的周明不知道喝了多少,居然有點醉,說什麽都傻笑,說這話的時候,摟著林念初的肩膀,倒是終於收住了傻笑。
  “我靠!”韋天舒目瞪口呆地對著周明,半晌,再給他斟滿,“繼續,繼續。我非看看你再高點兒你他媽還能說出什麽來。”
  第一個衝動,代價是10年的時光。
  第二個衝動,代價……會不會是,一生?
  這個問題,在這個冬日寒風凜冽的早上,在林念初的腦子裏盤旋。
  當她懷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白菜,終於欄到了一輛計程車,鑽進去之後,才鬆口氣,司機驚訝地打量著她說,“姑娘,這冷的天兒,你把孩子倒是包得嚴實,怎麽自己連個外套也不穿?”她苦笑著搖頭,並沒有力氣解釋,昨晚得罪了阿姨,人家連夜撂挑子走了,她一夜哄著哭鬧的孩子,隻在天快亮的時候迷糊了,等到再起來,換尿布衝奶粉喂奶,拍咯的過程大概出了什麽問題---也許是因為她隻有理論知識缺乏實踐經驗---在她手忙腳亂地終於把他和自己都裹嚴實,抱起來他之後,嘩啦,他一口吐在了自己身上,從圍巾到大衣。
  已經要遲到了。
  今天林念初尚需挑戰主任和護士長的忍耐極限,厚顏無恥地利用職權把孩子暫且在新生兒室裏放一天,絕對不能為了從儲藏櫃裏眾多的箱子之中的不知道哪個裏麵找出另一件大衣而在早查房的中間,抱著孩子衝進去。
  她尚且缺乏忍受一小時乳臭乳酸的能力。
  於是,隻好飛快地給小白菜抹了把臉給他換了條小圍巾之後,穿著毛衣就衝出了門去。
  因為缺眠和沒吃早點,林念初覺得一陣一陣些微的頭暈惡心,她摟緊了小白菜,想要靠著車窗休息一下,就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肩膀一陣溫熱,緊接著是一股奶臭味道撲鼻而來。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有點想哭,但是沒有哭出來,因為剛剛又吐了奶的,想必也十分不舒服的小白菜,已經嗚哇哇哇地大哭了出來。
  “之前大概就有點別扭。不過就是些小事。”林念初沮喪地往嘴裏扒著飯,根本吃不出滋味,“老太太拿老法子帶孩子。一個字,捂。不開窗戶,又把電暖氣也打開,孩子腳底下還墊著熱水袋;屋裏空氣又悶又濁,我說一定要打開窗戶透氣,這樣反而容易生病,怎麽都不肯聽,我回家打開窗戶了,就嘀咕說我不能為孩子吃苦。”林念初眉頭皺得更深,一臉無可奈何,“一哭就喂,我說了好些遍盡量定點兒。她答應著,從來不照做。我說多了,老太太不高興,就說自己帶大了3個兒子3個閨女5個孫子外孫,都好好兒的?”
  林念初長長地歎了口氣,把飯盆推到一邊兒去,飯盒裏的飯菜還剩了一小半,她是實在是塞不進去了。
  “林大夫,您這是說的保姆?”小方不能致信地眨巴著眼睛,“就說咱這不是舊社會了,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可是您這怎麽也應該算雇主,她是雇員,您是上級,她是下級;您說這平時病人怎麽處置,就算大家意見不同,最後還不得我聽您的,您聽主任的?”
  護士長噗哧一聲笑了,“老太太恐怕覺得帶孩子上麵兒,自己經驗豐富,是主任級;林大夫是低年資,該是請教她。不過我說念初,你家這阿姨也確實過分了點兒。這畢竟不是她家孩子。”
  “找的太急。”林念初支著額頭揉著太陽穴,“這是朋友的婆婆,總是可靠。”
  當時要在3天之內,收拾好空了兩年的房子找著保姆,林念初實在沒有太多選擇的可能。收拾房子容易,大不過是別要挑剔,把大人孩子的床一股腦地買了運回去,再牟足幹勁地大掃除。隻不過到現在,林念初的一大半家當還都在儲藏室的某個箱子裏,眼見這個周末再不收拾,她便就沒有換洗的衣服穿了。
  保姆卻真是個難題。朋友不是沒有給推薦,但條件好有經驗的,俱都是有人排隊地等著請回家。人家是很挑雇主,先給列出許多條件,單就春節要休息回家,她就不行,任何節假日,哪有不需要在醫院值班的時候?更別說人家要求晚上10點之後不帶孩子了。她一周一個大夜班一個小夜班,總不能次次把孩子帶到醫院來。若是從保姆市場找個小姑娘回來吧,真把孩子就這麽交給一個不知根知底的小丫頭手上,又沒有時間磨合觀察,林念初想來想去是不能放心。
  便就在跟閨密嘮叨訴苦的時候,她婆婆主動說我幫你去帶。老太太自閨密生了孩子,就從老家來,一直幫忙帶大,今年孩子才上寄宿小學,老太太正覺得在家太閑,要出去找事做呢。當時這對林念初而言,已經是最好選擇,關鍵是放心,老太太也真喜歡小孩,跟她也算熟。她當時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價錢,自然是按照有經驗的保姆的標準給,更不知道說了多少謝謝。
  隻是過了兩三天,林念初就明白,老太太帶孩子的經驗固然有,但是給人當保姆的經驗,可是沒有。老太太在家一貫做主,到了自己這裏,雖然實際上變成了‘雇員’,在心裏麵,可還是覺得自己是在幫小輩兒的忙。林念初是家裏老小兒,家境又好,一貫父母哥哥們寵著讓著,結婚之後更沒有過跟婆婆相處得經曆,如何懂得跟老人說話的藝術?一來二去,老太太一心就覺得這個沒生養過的年輕人又嬌氣,又自大,沒把自己放在眼裏,胡亂指揮;對她總擺出兒科醫生的身份指手畫腳更是特別不滿,而最讓林念初不舒服的,還是老太太偶爾沒遮掩住冒出來的暗示---你畢竟不是當媽的,也不知道怎麽當媽,不過是撿回個孩子養幾天,一時興起瞎胡折騰罷了。
  林念初心裏窩火,老太太也一樣委屈多多。直到昨天晚上,林念初進家門時候,老太太自己正吃飯,把孩子就放身邊。孩子不知怎麽哭鬧起來,老太太就說著小乖也吃,嚼了塊肉還是蛋的東西再從嘴裏吐在手心上,又夾了幾粒米就往孩子嘴裏送。林念初在看見老太太咀嚼之後把嘴裏的東西吐在手上的一瞬間胸口一陣憋悶反胃,當她眼瞅著那團東西再夾雜了幾粒米即將被送進小白菜的嘴裏時候,想也沒想地以自己32年難得用到的高分貝大吼一聲,“放下!”然後衝到跟前一把把小白菜抱起來,衝老太太喝道,“不許這麽喂!”
  這一個‘不許’讓老太太的尊嚴和權威受到了最大的挑戰,立時大著嗓門跟林念初吵了起來;老太太說你別看不起人,我兒子閨女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都是這麽著喂大的,各個健康壯實;還牛奶不能喝得衝那什麽配方奶,還得什麽消毒奶瓶,我養大的孩子都是我的奶加上米糊糕幹粉,我嘴對嘴地喂飯,幾百年當媽的就是這麽喂孩子,當媽的才懂;就你們這沒生過孩子下不來奶的有這些個臭事兒;林念初固然被她說得手直抖,但也覺得自己一時激動,跟個農村老太太大吼大叫地有點兒過了,努力壓著情緒壓下惡心擠出個笑臉兒解釋說,嘴對嘴的也就罷了,關鍵是孩子還小,沒到加輔食的時候,就算加,也得極謹慎小心地加,尤其是蛋,容易過敏,過敏是個大事兒;孩子還不能嚼,這米粒喂進去,消化不了事小,關鍵是他正哭著您就要往嘴裏塞,孩子吞咽功能不完善,氣管保護性反射不健全,蛋渣米粒萬一嗆到氣管下到支氣管,那輕則是得麻醉了用支氣管鏡下去取,更可怕是當時沒發現,異物在支氣管裏會引起肺部感染,前不久我們科一個2歲的小病人就是……
  林念初一邊兒抱著小白菜拍著哄著安撫他被大人吵架嚇出來的號啕大哭,一邊兒運用理論知識給老太太進行不當喂養方法的潛在危害的科普,正當要舉出實際例子來結合理論的時候,老太太大吼一聲,“我不幹了!沒法給你這種人幹活!我帶大多少孩子都沒老往醫院跑過,那整天跑醫院的,都是你們這種窮講究亂折騰的人弄出來的孩子!”
  老太太說罷收拾自己帶來的簡單衣物洗漱用品,林念初目瞪口呆地瞧著,一時沒想明白該不該趕緊好言挽留―――自尊心和原則性上也不允許她立刻笑嘻嘻地服軟―――就在這猶豫之間,一聲重重的砸門聲之後是小白菜刺痛耳膜的尖聲哭叫,此時,林念初別無選擇,隻有先對付這製造出令人歎為觀止的噪音能量的小東西。又抱又顛又拍又哄又親的同時,心裏忽然又打了個突兒,手忙腳亂地把手機掏出來給閨蜜打電話。在小白菜的哭叫聲中硬著頭皮飛快地說我跟老人家鬧了點兒意見老人家氣跑了,我現在得管著孩子,實在不好意思,你們出來往這個方向迎迎?我回頭再跟你們賠不是先哄孩子我掛斷了。
  林念初說得麵紅耳赤。無法想象閨蜜此時的神情。好在,倒是也沒多工夫琢磨,此時的要務,還是哄好這個製造令人崩潰的噪音的小東西。
  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這小東西大約是能量耗盡真的累了,哭聲越來越低,漸漸過渡成斷斷續續的吭吭,再之後逐漸隻餘偶然吧唧嘴巴的響動,小家夥終於是趴在林念初的肩膀上,一隻小手還牢牢地揪著她的一縷頭發,睡著了,當林念初把他輕輕地放回小床上的時候,他眼睛還沒睜,小臉兒已經是一皺,眼見是又要放聲,林念初臨近崩潰之時,他皺著臉兒小手胡亂巴拉,卻抓到了林念初的手指,於是,牢牢攥住,抓到胸前,另隻小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小臉就又平複了下來,再哼哼了兩聲吧唧吧唧嘴,就躺在小床上,攥著林念初的手指頭繼續睡了。
  林念初長長地歎了口氣。一隻手給他抓著,不敢動彈。
  小白菜臉蛋斑斕得像個花臉貓,小鼻子旁邊,還殘存著鼻涕泡的痕跡,睡容卻是甜美安穩,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便就仿佛拋卻了一切驚恐不安,這樣篤定踏實。
  從科學上,林念初不太確定,不到三個月的嬰兒,究竟有沒有,或者有怎樣的思維,對周遭的人,周遭的世界,到底有沒有某種認知。林念初隻知道,每當小白菜抓住她,身體的任何一部分,手指,頭發,耳垂,甚至是鼻子嘴唇……的時候,總是能就安靜下來。她不知道將此稱之為小東西對她完全的信任和依賴,是否又會被大部分理智科學的同行笑為“過於感性的自作多情”,所以她從來不對人說,然而心裏,卻總是相信,在小家夥的腦袋裏,自己便就是那個完全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於是,他會在才恢複呼吸心跳的時候,抓住自己的手指,尚自青紫的小嘴兒動了動撮了撮,臉頰隱隱有個酒窩,像是在笑。
  於是,他會在每天她一推開家門的時候,無論做什麽,睡覺還是吃奶還是傻乎乎地正盯著房頂發呆,但叫門聲一響,就立刻小手揮舞,啊啊地叫,仿佛是努力地引她注意,表達他的等了一天的想念,要一個親親,要一個抱抱。
  於是,他會在半夜警醒啼哭的時候,老太太怎麽哄也不行,卻一定要她抱著走兩圈,捏住她的耳垂,便就肯乖乖睡覺。
  於是,他受了驚嚇或者煩躁大鬧狂哭,小手揮舞著在空中亂抓,但凡隻要是碰觸到她,任何屬於她的一部分,哪怕就是一縷頭發,小東西都會逐漸地安靜下來。
  於是,她就是他的依靠。便就是明天會萬千煩惱事接踵而來,紛繁雜蕪,她還沒半點兒解決的辦法的此時,她也會先放開其他,讓他攥著自己的手,將那些驚慌委屈煩躁恐懼統統地通過這抓住的手指交托給她,安穩地睡著,睡熟,偶爾臉上動一動,嘴角抽一抽,帶出個有點兒滑稽的表情來;於是即使在此時,她瞧著他,還是不知不覺地,一個笑容,掛上了嘴角。
  然而問題,畢竟是要麵對解決。小白菜可以安心地把自己交付給她,她卻隻能把自己和他一起,都交付給自己。已經是八點半電視劇場的時間, 外間隱約飄蕩著最近極為流行的一個台灣電視劇的主題歌“當山峰沒有棱角的時候,當河水不再流……”林念初極小心地輕輕抽出手,給小白菜掖好被角,躡手躡腳地退出去,把門帶上,深深地吸了口氣,撥了閨蜜的電話。
  還好,老太太已經安全到家,林念初長長出了口氣。才又說了句“真是對不住”就聽閨蜜在那邊兒說了句‘等會兒’然後是關門的聲兒,然後就聽見閨蜜壓低著聲音說道,“對不住什麽?我還說對不住你呢!當初我其實就想攔,她自己那麽自告奮勇,她兒子又在旁邊兒都不攔,我一下子不好說什麽。你現在算知道了吧,我這日子過得容易不容易?老把自己當大功臣帶我閨女跟我欠了她多大恩惠似的!這倒也讓我們家那口子看看,平時倒老話裏話外說我脾氣不好,得,你是公認的溫柔斯文的,受得了他媽麽?不到倆禮拜就整這樣兒了。我……”
  林念初愣怔地握著手機聽著。
  從站到坐,手機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活動脖子,活動肩膀,直到聽見滴滴的電池即將沒電的提示。
  “霈霈,”林念初叫閨蜜的名字想要打斷她。然大概聲音太低或者她說得太激動,並沒有理會,繼續這也許是憋了10年之久的抱怨。
  “……你看,那時候小媛抱怨她婆婆不來給她帶孩子媽媽也管她哥不管她說自己命苦,我就說過,不來那才阿彌陀佛呢,你們倆還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沒老人在那當爹的就也沒法兒偷懶,這倒好,我們家這個,他媽在他就什麽都不幹,老太太把她兒子的份兒幹了就跟我欠了她天大的恩德太上皇似的指手畫腳……”
  “霈霈我手機馬上沒電了。” 林念初苦笑著提高點兒聲音說,“無論如何,也是我不對,哎,你就算為我,別跟老太太說什麽了,再把你們家攪和亂了,我可真沒臉見你了。我還得趕緊想想明兒到底怎麽辦。總之總之,真是不好意思,對不起。”
  和上手機充上電,林念初抱著雙臂,走到窗邊,將額頭,壓在冰涼的帶著霜的窗戶上。
  窗外,是已經逐漸安靜下來的夜,街燈延伸至所能見的無限遠處。行人已經很少,過往的車,偶爾有一兩聲喇叭響。周圍的居民樓甚多,高高低低的,無數的窗,各色不同的窗簾,將室內的人,與外麵隔絕開來。外麵的,大都是幹淨利索,精神抖擻,麵帶微笑,彬彬有禮;裏麵的呢?
  林念初垂下眼皮,把整張臉,都貼在玻璃上。
  霈霈以前有跟她抱怨過婆婆麽?大約,大約是有?是的,是有。
  那時候,她們倆先後生了孩子,小媛總是一臉的疲累,說著說著就能紅了眼眶,說我媽媽重男輕女,給哥哥帶孩子不管我,婆婆呢,卻心疼閨女,覺得跟媳婦生分;小媛說自從生了孩子苦巴巴地帶,工作上又是要勁兒的時候,簡直一下老了10年。
  霈霈說,我寧可跟老公分擔家務自己帶孩子,不跟老人住一起是多大的福氣?我倒是羨慕你呢。我們家那個本來就懶,老太太一來,越發懶得理直氣壯……
  是的,關於有老人在身邊是好還是不好,簡直是聊天時候,除去孩子的教育之外,她們倆永恒的主題。
  可是,她卻沒太聽到心裏去。至少這一次,並沒有想起來。
  或者是因為才走了兩年,這兩年跟閨蜜的聯係也不是太多?或者,或者隻是,在她心裏,她們的這點問題,與她跟周明的問題比起來,就都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問題。她跟周明之間的不和,爭執,觀念上的分歧,感情上的傷痕,才錐心刺骨,讓人摧折。
  到底是霈霈說得對,還是小媛?她從前沒仔細想過,如今,依然,說不清楚。
  跟老人不好相處,至少,至少以自己的脾氣,林念初已經領教。
  然而……即便是現在,即便是大家的經濟條件都大大地比7年前好,請阿姨已經不止是高級幹部人家的特權的現在,大可以花錢請保姆的現在,林念初,卻還是把並不好相處的老太太,請了回來。
  也許是,時間緊,也許是,找的急,也許是……
  林念初搖了搖頭。
  胃裏絲絲拉拉地疼起來,她這才想起來,還沒有吃晚飯。
  不是太有胃口,但是,一定要吃。煮麵,白水蛋,兩片火腿,白水煮青菜。最簡單的讓人毫無胃口的但是足夠營養。她以前可以因為憤怒或者傷心虐待自己的胃,如今,定然不可,努力加餐飯,善待胃,天氣冷燥,保證足量飲水;流感似乎又要來了,加兩包板藍根衝劑預防。不能生病,被小白菜攥住了手指的自己,千千萬萬,不要生病。
  “念初啊,”護士長把小毛帽子舉到林念初眼前,“對稱吧?”
  “什麽?”林念初茫然地抬起眼,趕緊看過去,“好看,真好看。這顏色挺好。”
  護士長搖頭笑,“我是問你,對稱不?”
  “啊!”林念初不好意思地低頭,才要說話,護士長已經把那毛活又放下來,瞧著她笑道,“真是辛苦你了。老人有時候是這樣兒,那麽多年習慣了,難改。不瞞你說,我媽,給我帶囡囡時候,我也沒少跟她置氣。最後怎麽著,”護士長一樂,“好些事兒,真是誰帶誰做主,你也不能整天盯著不是?”
  “我明白。”林念初點頭,又笑笑,“我昨兒想了整整一晚上。怎辦呢?從頭兒想一遍,還是著急找人,還是請不來朋友推薦的‘專業’帶小孩的,還是不放心外麵小姑娘也沒段時間在家慢慢教……也別管誰對誰錯,我,”林念初長長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打算今天下班之後,買上老太太愛吃的點心水果,抽屜裏還兩盒病人家屬送我的腦白金。我去登門道歉,最好能把老太太請回來。”
  “道歉?”小方一口水咽了一半兒另一半兒噴了出來,一邊兒趕緊抓過旁邊兒的紙巾來擦,一邊兒咳嗽著道,“林大夫,您這也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就放新生兒那兒,白天咱們輪班兒,晚上抱回家,一人看一天,慢慢兒找合適保姆也不能讓您丟這個人啊!”
  “那哪兒行呢?”林念初輕輕搖頭,“小東西在病房裏多難受,他害怕,他還是喜歡家裏。瞧瞧早上 來給放病床上我走了時候哭的。慢慢兒找……我當初找老太太時候覺得各方麵很滿意呢,怎麽知道新找的就一定比她好。要說,至少,老太太還真挺疼孩子。”
  小方愣愣地瞧著林念初,半天才又皺眉帶點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就是沒文化老太太瞎指揮。這要咱當醫生得都這麽妥協,還給新生兒家長開展什麽科學喂養教育啊?”
  “科普教育歸科普教育,這也不是說就不能跟老太太慢慢講科學喂養了。這跟低個頭是兩回事。”護士長瞧了眼小方 ,“就是你們年輕小丫頭,威風誌氣的,輪著看一人一天,虧你想得出,三天孩子就病了。”轉身又拍了拍林念初的手背,接著說道,“老太太能回來是最好,不能的話,也不用輪流,你趕緊再找著,孩子就我先抱回家讓我媽幫忙看幾天接個短。再咬牙堅持堅持,咱們不是一直找著領養呢麽,婦科那兒,一對不孕症,做第三次試管失敗了的,可能有意,條件倒真是挺好呢。”
  林念初聽著護士長的說話卻是愣了,不知怎麽,隻覺得心裏驀地一緊,然後空蕩蕩的,怔怔地望著護士長,半晌才道,“有人……有人想要,想要把他帶走了?”
  “還沒準譜。就是女的身體實在不適合再做試管了,婦科的高大夫勸他們考慮領養。他們說起要領也想要越小越好, 不懂事兒的時候。福利院那邊手續規矩多,等排上不知道什麽時候了。高大夫就提了一句小白菜的事兒,說他們真聽進去了,打聽半天。”護士長正說著,李棋和她帶教老師小王大聲說著話推門進來,聲音不小,憤憤的,倆人都是一臉的光火。
  “你們倆還真對脾氣。”護士長沒好氣兒地抬頭瞧瞧這倆,“火炮筒帶炸藥包。這又怎麽啦?”
  “那幫記者把外科折騰一雞飛狗跳不算完,插空還跑咱這兒來了。”小王滿臉通紅,又忘了被護士長數落過多次的說話聲太大腳步太重,扯著嗓門兒道,“真有創意,為混進病房去了解點兒‘內幕’,50塊錢賄賂管15床16床和17床的護工,自己替她,結果把中午的病號飯徹底給領亂套了。15床肝硬化要低蛋白,16床先心要低鈉,17床I型糖尿病要無糖,給弄混了!正好15床今天跟消化科普外科會診人孩子媽請假提前來了,一看擺那兒的雞蛋炒肉片就急了。這可不是麽,這孩子要吃下去還不得肝昏迷?鬧騰起來叫了李棋,李棋弄不明白怎麽回事把我叫過去再跟護士核對才發現護工換人了。再一追,居然這麽一出。現在副主任跟家屬解釋跟護工負責那邊交涉呢。”
  “這群豬!”李棋憤憤地道,“前幾天跟普外門診出了裝肚子疼背闌尾炎症狀考驗普外和消化科大夫,這沒體征但堅持主訴當然得開檢查排除了,他們就得意洋洋跟發現新大陸似的譏誚所謂三甲教學醫院的診斷水平和醫德,‘賺黑心錢,給健康人開大檢查’。誰知道還有這種照著古狗搜索來的症狀裝病的神經病?這跟兒科這兒沒法裝病,來這套。這真要出了事兒,鬧不清楚還得批評咱們護工問題管理混亂。靠,背書實習也就罷了,合著還得當偵探,當警察是怎麽的?嚴防謹守自以為是天才的豬。”
  “得了得了。”護士長臉也沉了,看了眼牆上掛表,“你們也都明白,不管別人怎麽折騰,真出事兒就是咱們的事兒。他們無論如何是‘好的出發點’,責任是咱們的。快到點兒該上班了。知道現在這樣兒,你們就都更小心點兒,包括自己這張嘴。”
  護士長說著把毛活兒卷卷收起來,收拾著飯盒站起身,小王和李棋俱都還一臉憤怒,卻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在會議桌那邊坐下來,查對自己管的病人的檢查結果;林念初一直支著額頭發呆,琢磨著晚上跟老太太道歉的措辭,一定要語重心長推心置腹,一會兒護士長說的,有人對領養有意的話又竄上腦子,卻非但沒有讓她鬆口氣的感覺反而心裏煩亂。
  林念初並不知道普外科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印象裏外科的人本來跟媒體關係就最差,她記得從前有次某個專門做醫療衛生方麵的報紙,寫一係列花團錦簇讚美白衣天使的文章,其中周明的部分為形容他勤勤懇懇鞠躬盡瘁,說‘為了一個來自農村的甲狀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術室中奮戰10小時,水米未進’。這樣的形容本是這類文章的模板,其他人看看也就罷了,偏生韋天舒恰好看見報道大笑,拿著報紙去找周明說你最近麵的利害,一個甲狀腺瘤做10多個小時,還‘水米未進’,你確實沒出去抽根兒煙?確實沒有?整的跟白求恩同誌似的那麽偉大高尚。
  原本是個玩笑,周明那根筋卻軸上了,嚴肅地跟寫文的記者討論甲狀腺瘤手術的問題,並且上升到人家不實事求是,浮誇,以至於應該反省職業道德的高度。寫文的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小記者,本來對這個傳說中手術作得最規範的大夫特別崇拜,沒想到被兜頭一頓批評指責,還因此被上司數落了,又羞又怒,不久就從這家報紙調走去做經濟類新聞了。這件他們一時拿來當笑談的樂事,也曾經是讓林念初跟周明大吵一架的原因。林念初覺得周明過分了,說人家的主題不過就是讚頌醫生刻苦敬業,起到個正麵宣傳作用,人家也並不清楚你10多個小時到底是一直在做一個甲狀腺手術還是第一個手術之後,中間出來抽了幾次煙,喝了幾次水,接著做了許多1小時一個的手術,人家不過就是知道你一直在手術室裏而已;又不是帶學生,隔行如隔山,你幹嘛跟人家一個小姑娘斤斤計較?太沒風度了。我都替你丟人。周明卻說這不是風度的問題,醫生有醫生的職業精神,難道記者作新聞報道,就不用遵從職業精神了?不應該深入調查,實事求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知可以問可以學,我不是跟她較勁,事兒不大,但是真的是他們新聞行業現在的一個典型問題;小姑娘,小姑娘剛入行才應該特別嚴謹,長個教訓,以後記住就知道要落筆之前多做調查了。林念初冷笑,原來你不是斤斤計較,是有社會責任感;長教訓,讓你這麽暴風驟雨一通,事實是人家小姑娘受打擊太大,都不敢做醫療這方麵了;周明答得理直氣壯,那就是她心理承受力太差,這樣差的心理承受力,去做經濟新聞就沒事了?她就算作娛樂新聞狗仔隊,也免不了挨罵。話說到此,徹底勾起來林念初的怒火,認定他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這一次本來與他們自己並不太相關的爭論,如同萬有引力之下,溪流一定會匯入大海一樣,終於又回歸到他們兩個經年爭吵的主題上去。
  林念初因為學生的議論,與周明的舊事突然回到腦子之中,卻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此時所說的關於被媒體炒作了的,普外科的醫患矛盾的問題,周明會是那個矛盾中心----而且是醫德敗壞的矛頭所指。即使是最憤恨周明的時候,林念初也從來沒質疑過他是個好大夫,而且比她所認識的大多數同行都更敬業這個事實。
  某次韋天舒因為病人的處置問題跟消化科主任賭氣,人家叫會診時候,他在手術室裏跟護士們插科打諢就是不肯過去,人家一狀告到李宗德處,李宗德痛心疾首地罵他,說咱們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歸矛盾,不應該把這種矛盾擴大化,尤其是涉及處置病人;你看看周明,雖然跟他們也經常意見不和,但是這種事上該怎麽就怎麽,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質;韋天舒嬉皮笑臉胡攪蠻纏地答,您不能把周明僅僅作為具備‘基本素質’的大夫的標準,如果拿他當這個標準,那眼前至少1/2的大夫應該下崗,1/4的大夫應該坐牢,大約還有一些真應該槍斃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樣,腦溝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樣的稀有品種。問題是,下崗的下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眾也嚇怕了,會有人前赴後繼地補充嗎?本來隻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種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眾不是更沒人看病了?您看,現實就是現實,人民群眾罵罵咧咧可也得接受現實,咱也一樣。
  周明怎麽可能成為喪失醫德的典型?林念初連想都沒想到他頭上去。至於究竟是誰,出了怎麽樣的事情,究竟誰是誰非,她也沒有關心。林念初沒太聽進去她們說的話。這兩年醫患關係的矛盾越來越大,醫生病人都委屈多多,牢騷滿腹,病人對所遇到的職業道德有缺的醫生推而廣之,一棒子把所有穿白大衣的都打成白狼,醫生對一次次出現倒打一耙的刁蠻病人膽戰心驚,全行業地越來越流行自保第一,救人第二的說法。從前,林年初也不是沒有義憤填膺地抱怨過,不管是對外界不公正的評價,還是對一些自己看不過眼的同行。然而,眼前,不管發生多大的事兒,別人怎麽議論紛紛,但隻還沒涉及到她的病人查到她的頭上,那麽便是天塌下來一半,她也一定先抱著小白菜躲到那一半還沒塌下來的天下麵去,沒有半分議論的氣力了。

  第十六章 生活這盒巧克力
  外科主任辦公室裏,李宗德跟程學文麵對麵地坐著,倆人之間的桌麵上散著不少報紙稿件材料。李宗德一臉的陰鬱,用拳頭輕輕地錘著桌麵,手背上兩條青筋清晰,程學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國消化外科繼續教育學分課程安排,沉吟半晌,終於輕輕咳嗽一聲,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綱遞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繼續教育這個,二院,三院講課教師的教案大綱基本都傳過來了,跟咱們科幾個一起,具體課程安排,我參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創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內容,手術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鏡切除膽囊的,一台胃癌根治術的,還是韋天舒和周明分別作,我跟他們也都說了,時間上協調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適麽?”
  “周明的手術操作是最規範的。咱們科給學生的教學錄像資料帶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繼續教育學分課程,和消化外科新進展交流,手術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學文麵帶微笑,認真將一個其實不需要講的,兩個人都很清楚的事實再在主任麵前講一遍,仿佛真是為了這個安排陳述一條條理由。
  “手術規範等於為人師表麽?僅僅手術做得好,能作為重點醫科大學的學生,全國各地基層醫院的青年外科醫師學習的楷模,前進道路上的標準麽?如今醫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兒?還不是臨床醫生的醫德缺失?臨床醫生醫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兒?還不是教學醫院的領導,重才輕德,從教育上就造成了這種惡果?”
  李宗德也不看程學文,沉著臉,如背書般地重複前幾天,某中央大報記者社論式的質問。
  這樣不再克製的譏諷的怨憤,實在很難跟平時大家所習慣的李主任聯係在一起。
  程學文先是一愣,隨即低下頭,皺眉盯著桌麵,沒有表現出驚訝,也沒有試圖勸解,任由老頭子將這多日來的怨氣,終於發泄出來。
  作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58歲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個限度,在這個時候,對著自己,痛快地罵幾句,倒倒心裏的埋怨窩囊,程學文想,也許,算是件好事。
  快兩周了。自打人大會第一天,那篇由本屆人大代表,葉春萌的姑父以講述親身經曆從而引出當今醫療存在的問題的發言起,一石驚起千層浪,普外科至今尚無一日安寧。衛生部調查組,醫學院教學辦公室調查組,電視台,中央報社,城市主流報紙,各個小報,流水般的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審查核實人大代表文章所陳列的種種問題之餘,自然對外科各項管理,從門診到病房到手術安排到大病曆手術記錄到見習實習課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發言的核心是,一個首都著名三甲教學醫院的重點科室,優秀病區,原本應該代表了我國醫療先進水平與發展方向,事實上,竟然存在著嚴重的不正之風:後門風熾烈,管理混亂,最具體體現在主管主任為收取紅包拖延手術,病床‘滿負荷’存在水分上麵。
  四方嘩然。傳得沸沸揚揚卻沒有具體證據的,白衣世界的醜惡,一下子現實化了。
  衛生部和醫學院不能小視。
  在開始調查的第一天,已經由衛生部調查組和醫學院教學辦公室調查組分別跟相關人葉春萌問話,再又聯係了當事人葉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個簡單結論。
  周明在這次事件中,沒有索取或者收受賄賂。
  代表本人,未能聯係到。
  代表夫人葉姑姑平淡地說,確實送過,是手術後通過我侄女退回來的,我愛人隻知道送,退回時候,他不在。
  這次沒有。縱向追溯,橫向調查,查至今日,還是沒有,固然說沒有在這次查出來,並不能就下了結論說沒有,醫學院與衛生部方麵從這個‘沒有結果’中下了不能算科學嚴謹的結論---不存在收受賄賂的問題,報社電視台的同誌們還是本著科學嚴謹的態度懷疑著;隻是,關於周明或者他管轄下的一分區索取或者收受賄賂的焦點關注,已經轉移。
  ‘後門風’的受益者葉姑姑說了,紅包問題不是重點,紅包隻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醫權力不公平的途徑中的一種,關鍵是這個不公平的本身。
  同樣的手術,門診掛號,排隊點名,要等1-3個月。
  事實上,卻是一周之後,就由這方麵手術做得頂尖的專家做了。
  這中間是一個怎樣的問題?
  醫生的手術,有多大的彈性?
  病床的負載,有多大的彈性?
  是什麽造成了這樣的彈性?這樣的彈性為什麽創造了溫床?
  這些,才是問題的關鍵。糾纏於究竟有沒有收紅包,就過於死板,想得太淺了。
  ……
  調查繼續。
  普外科確實沒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作微創手術的大夫,確實在一個月之內,手術安排已滿。
  這一台額外照顧了的手術,委實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時間之外。
  這些由衛生部調查組和醫學院自己的調查組一一列出的結果,卻已經甚少報紙的記者,願意真正再往下繼續了。
  熱情停留在這個看點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1-3個月。
  關係戶可以隨時點最好的專家手術。
  這中間存在的一切可能,被無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測,議論,感慨,嵌入至如今越來越尖銳的醫患矛盾的焦點中去。
  一時之間,院辦公室接受到的投訴增了近10倍,其中多半來自外科係統。
  為何我要掛專家號沒掛到,隻掛到了普通號,浪費我時間?
  為何我隻是小病,想掛普通號,今天卻說沒有,某專家有空,價錢貴了好多,坑錢?
  為何我手術安排在當天第三台,鄰床卻是第一台?
  為何我肚子疼,醫生不許我用止疼藥,真的是什麽所謂疼痛本身反映身體的問題,不能在‘情況未明’的狀況下讓‘身體閉嘴’麽?是不是因為我沒送紅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個臨時小組,專門處理這些問題,應答這些質疑。他自己的手術與門診停了一小半,主要負責協調的程學文,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舊之外,基本都在與院辦和病人溝通。
  至於周明,前三天暫停所有臨床工作接受檢查,之後,基本上每天有1/3的時間在接受各種檢查和問話。而一分區的所有護士,算是經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徹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賄賂’的底線定在什麽地方。收錢才算?還是一支口紅 ,一張音樂會的票也算?還是一個果籃,一箱飲料,也算?是隻有事前給,算,還是事後給,也算?那麽半年之後老病號結婚了,來看望當年的護士們,送了兩盒巧克力,算還是不算?
  護士長問院辦主任葛偉,那麽絲綢錦線製作的錦旗,到底算是不算?
  於是全體護士都遞交了不算檢查的檢查,反省交待問題之外,表決心。
  第一醫院確實從來不曾如此地被暴露於這麽多媒體的監督審視關心之下。如果有,也從來都是優秀典型優秀專家科研成果最新術式或者搶救成功的瀕危病人。
  如今,第一醫院自己,也並不知道該把這徹查,放在一個什麽標準。
  便算是衛生部的檢查組,對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兩個衛生係統自己調查組的調查結果,如果放在任何一個臨床醫院裏說出來,大約百分之百的大夫會認為,這簡直與任何不正之風,毫無關係。這樣的照顧,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鏡下仔細觀察,實在也與鐵定的規矩,有著一條條的裂隙。
  病床確實全滿,沒有故意預留水分空床,然,每一個人都能在病床滿的情況下,被協調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麽?專家確實是以工作外時間做的手術,然,每一個病人都能得到專家工作外時間的特殊照顧麽?手術室護士的時間呢?
  無論如何,普通外科的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纖塵不染,有著天使該有的顏色了。至於這汙點,原本是尚在可接受可容忍的一點兩點,卻遠遠地沒看清楚,甲告訴乙,乙告訴丙,丁聽見了,再拿個喇叭講出去時候,已經變成滿身皆汙,讓人義憤填膺……就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楚。畢竟,假如這件白衣真的潔白無瑕,或者,也沒有被講成滿身皆汙的機會吧?
  既然汙點已經不可否認地存在,爭無可爭辯無可辨,普外科隻能想辦法,把它---漂白。
  李宗德跟程學文以及院辦商量了很久,決定第一,安排混亂這件事,原則上確實與周明無關,安排住院是院總的職責,這件事情,李波負全責。於是科裏給醫院,醫院給衛生部的交代,就可以是一個住院總大夫的個人違規行為,而非全病區乃至全科的管理混亂;與周明這個科裏正準備破格提拔的青年專家無關;第二,安排跟醫院一向關係很好,從前寫過不少係列報道的主流報紙,專門作一個周明的專題,如何特殊照顧貧苦病人,如何熱心基層醫院的規範化培訓,寫一個無論專業性如何,能引起大多數患者以至大眾扭轉印象的報道。
  李波完全同意這個決定。
  李宗德跟程學文,以最快的速度聯係到了郊縣一個因小腸腫瘤,周明沒有收點名費,卻在工作外時間加了手術的農民,準備接受采訪,好好做這個節目。
  原本以為一切算是找到個勉強可以緩解問題的法子,李宗德卻全然沒有想到,關於李波的處理意見,遞到周明手裏時候,他看也沒看,以極準確地拋物線,丟進了3米外的紙簍。
  “李波是我病區的院總。加病人,不確信我一定不追究的話,他不敢。”
  周明在丟了李波的檢討之後,隻有這一句話。
  李宗德足足有5分鍾沒有說出來話。一瞬間想揪住他領子大罵你小子混蛋,然後訴說自己這一段的難為,到臨頭,又克製住,隻因他猛然想到,這個這幾年來全科認定的最出色的青年專家,自己的接班人,可非但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博士生碩士生,連住院醫培訓,住院總輪轉,都跟自己沒有太大的關係。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當年,周明的導師徐某,著名醫學世家出身,被認為是醫學界的奇葩,研究與臨床兩方麵俱都驚才絕豔,40多歲便已經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貫對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囂張明晃晃地頂在頭上,意見不同時候,連麵子功夫都從來不做,對他不加掩飾的打壓排擠。直到競選院長時候,徐某因為做人過於跋扈,樹敵太多而失敗,偏偏在競選失敗後不久,在一個頗有爭議的手術中,病人在手術台上死亡,固然最後並沒判定為醫療事故,他卻再也沒法在這裏待下去,帶全家移民加拿大了。當時外科很有一陣子的人心惶惶,幾個學術臨床都出色的主任醫師級別的副主任實力水平相當,各有特長,其中,李宗德臨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礎研究上特別突出。隻是,實力很強的李宗德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當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並非從這所醫學院畢業,這在大外科,簡直是珍惜品種。他家裏窮,高考時候,固然成績足夠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學,卻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就在離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對普通的醫學院,之後工作的幾年中成績特別突出,年年獲獎,到北京進修時候,就被當時的普外科主任張誌祥想辦法留下了。
  身處門戶之見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從來沒抱過太多出人頭地的想頭,本著謹言慎行,低調刻苦,多賣力氣,少爭功勞,遠離人事紛爭的原則,隻想做個技術上出色的好大夫,卻沒想到,徐某一走,張誌祥力排眾議,拋開門戶之見,打破二十年來默認的慣例,以李宗德臨床功底紮實,作風嚴謹,為人敦厚,原則性強,更難得是並非這所醫學院出身,學術研究特色與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長補短,彌補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這個主任。
  李宗德自問,自己自上任以來,從來沒有變了從前老老實實做人的態度,對待所有同事屬下,一貫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對於在臨床上堪稱天才,在作風上讓人頭疼得韋天舒,向來容忍,對曾經特別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軍’班底,也沒有區別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風,老爺子張誌祥喜歡,自己也是真心讚賞,於是從來不曾因為徐某的關係而薄待了他。這多年來,他們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為惜才,連帶對許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規的教學改革的嚐試,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實在覺得他是自己很親近很得力的屬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時,周明的態度,讓李宗德驀然間想起來他那位導師。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會把自己當作正兒八經的老師,以往的合作良好,他隻是遵守自己的原則。對於頂頭上司的尊重信賴,究竟能有多少,實在難說。所以,才會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憤怒,但是卻又知道,自己並不能拿出對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劈裏啪啦地把心裏話說出來,然後,命令他去做。
  自己沒法讓這位接班人說出他心裏到底打算著什麽。
  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臉,將如今的苦楚再次陳述,動之以情,他也大可繼續他的驕傲,顯示他對下屬不計一切代價的保護。況且,如今的苦楚,還用自己來說?他不體諒,自就是不想體諒。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著,方才一瞬間絳紅的臉色,漸漸青白,
  “先不說這個,這個處理不急。”程學文暗自拽了拽李宗德的袖子,對周明道,“先說今天下午的采訪。”他簡短地將計劃說了一遍,正準備再跟周明囑咐幾句細節,便聽他說道,
  “要審查我,我不能不接受,采訪?我不去。”
  “周明。”程學文愣了一愣,隨即,歎了口氣,勸道,“我明白你本來就不愛作秀,尤其在這種時候,的確是為難你,不過這也是……”
  “不是作秀的問題。” 周明麵無表情地仰頭瞧著天花板。嘴唇動了動,又搖了搖頭,眼睛裏居然帶著某種空洞的茫然。
  “什麽?”
  周明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我不接受采訪。我不同意李波的檢查以及科裏給他處分以及醫院通報批評。”然後,衝李宗德道,“主任,一台肝血管瘤,不能再多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問話的,下班時間再來。”
  說罷,便就推門走了。
  李宗德和程學文站了許久。
  “這算什麽?”半晌,李宗德狠狠地錘了下桌子,”李宗德抱著雙臂來回來去的在辦公室裏走了幾圈,呼吸越來越急,手都抖了,“這個時候,誰還有資格賭氣?輪到誰逞英雄?”
  程學文沒有答話,望著半開的門。腦子裏有許多東西,忽而清楚忽而糊塗,一時間,也不大理的清頭緒,隻好停了一會兒,勉強對李宗德笑道,“您先別著急。周明從來不是不體諒的人,這不知道是哪根筋擰上了沒順過來,等到這個手術完了,我再去慢慢跟他說。采訪,也不著急非得在今天不是?”
  程學文才一進三病區的樓道口,就聽見當班護士的高聲埋怨,“說了多少次了?開檢查單子送血檢的,4點之前送過來,別趕著這會兒送!又不是什麽緊急的!怎麽就光想你們方便從來不考慮護士這邊兒呢?隨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並沒出程學文意料地,低頭垂手站在護士台跟前的是葉春萌。
  來回過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葉春萌身上打量,一個做完手術第5天,由女兒扶著下床活動的老太太低聲跟女兒說,“那個小大夫可是個繡花枕頭一包草,長那麽秀氣,可其實是個蠢的,天天都挨罵,誰都罵她。多虧管我的不是她,12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麽都得自己盯緊。”
  “趕上一二五眼,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兒同情地搖頭,“12床今天找侯大夫說呢,昨天這個小大夫給換完藥,今天覺得傷口疼。”
  這母女低聲說著話從程學文身邊經過,經過的時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程大夫,然後又把跟早上查房時候已經問過的問題幾乎相同的疑問再問了一遍,聽到了程學文與早上主治醫楊清說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後,略微放心地繼續往前走了,程學文站住,那邊護士還在數落葉春萌,已經追溯到了她剛進科時候量完血壓沒把血壓計立刻還回護士台這碼事兒上。
  葉春萌的帶教老師祁宇宙就在護士台另外一邊,翻看病曆,連頭都沒往這邊轉一下。
  程學文往護士台走過去,直到他走到跟前,當班護士才停了嘴,抬頭瞧了程學文一眼,語帶雙關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說說,這學生難免丟三落四幹事兒不牢靠,可是像她這麽能惹事的也難得。這誰能跟她一塊兒幹活啊?拖累到死!這樣兒的我看就不該讓她畢業當大夫!”
  葉春萌本來一直都一動不動地低頭聽著,聽到最後,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卻還是沒有抬頭,依舊盯著地麵,直到聽見程學文說“你到我辦公室等我。”,才抬起頭來,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轉身走了。
  程學文站在護士台旁邊,沉吟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當班護士瞧了他幾眼,低頭整理手頭的化驗單,低聲嘮叨,“最近人仰馬翻的。本來就事兒夠多的,憑空來這麽一檔子,查,查,查,調查組不算還有媒體來‘暗查’,誰受得了啊?好些本來就事兒多的家屬,現在好,同樣的藥新的批次換了小包裝了,都跟盯賊似的問千八百遍怎麽回事兒。這簡直沒法幹了! ”
  程學文等到周圍沒病人經過了,招手讓祁宇宙也過來,笑了笑說道,“最近是事兒多點。尤其護士,本來就特別辛苦,現在出這樣的事兒,護士是每天都得對著住院病人沒辦公室沒手術室沒門診輪換的,最不容易。病人那邊,往身上紮的針往嘴裏吃的藥,心裏多擔心一點兒過了點兒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都怕死啊!前些日子報道說有的油條是摻了洗衣粉還是怎麽,我這都1個多月,別說胡同口的,連國營店的油條都不吃了,別說油條,連油餅,帶油條的煎餅,也都省了,現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饅頭。吃的我啊,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說到這兒,護士噗哧樂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學文停了停,又接著說道,“祁宇宙你也跟其他住院醫都說一下,盡量方便護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時候,我也跟病區全體大夫講一講,大家開醫囑,化驗單時候,不影響診斷治療的情況下,多考慮護士的時間安排,咱們對病人,盡量理解,盡量解釋,學生做得不好的時候,批評是應當的,”程學文瞧了護士一眼,“但是咱們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不小心再製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盡可能地,不當著病人為非原則性的問題批評學生。”
  當班護士看了看他,想說什麽,終於還撇了撇嘴,沒說出來。
  祁宇宙的臉卻略微紅了,低聲道,“其實怪我,這事兒該我提醒她,我沒說。”
  “還是這句話,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時期,咱們互相體諒些,也算是,”程學文笑卻並沒有追問這件事情的原委,隻是笑著歎了口氣,“也算是共渡難關了。”
  葉春萌站在程學文的辦公室正當中,仰頭呆呆地瞧著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學文會跟她說什麽。最近全病區的護士已經把罵她當成了每日必修課,理由五花八門,從一張不知道是誰放錯的化驗單到說不清是誰沒扣好的血壓計,可以是因為一時沒找到帽子口罩不敢進治療室給病人傷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為病人催得緊擅自沒帶口罩進了治療室拿東西。
  當挨罵已經變成了家常便飯,葉春萌發現,自己對被罵這件事,已經沒有了太多的反應。也或許,人的感情,喜怒哀樂的反應,都是個定數,爆發之後就會超支,然後,難以為繼。
  當那一天,在姑姑家裏,姑姑一邊扒拉著茶碗裏的浮茶,一邊茲油淡定地說話時候,她終於體味到絕望的滋味。絕望之後,難道還會失望麽?所有的失望,蓋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對別人的寬容與體諒期待太高。既然連接受了自己的幫助的血緣之親都能毫無顧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麽可能再對自己不情願,但確實不同程度地傷害到了的,跟自己非親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隻是,當從前會在病人麵前替她承擔責任,會跟護士,替她分辨解釋的帶教老師和主管主治醫生,如今對她禮貌冷淡得好象對待最難纏,最不講理的病人家屬,一幅惹不起我還躲不起的架勢,連該給她的指導都懶怠多說一個字,而是盡可能地讓她少做事,隻等著她轉科結束,離開此地的時候,她覺得有著窒息般的難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時,她居然每每去回味進科第一天,走進手術室之前,周明對她的諷刺式的嗬斥。她曾經覺得,那簡直是她一生中所經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後,他對她寫的病程紀錄,手術紀錄的誇讚,對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覺得那都是虛偽的表演。
  如今,這些簡直就是她連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獨,在她因與病人交流不當造成誤解和矛盾,被院辦通報批評之後,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後所說的那句話,如今在她的腦子裏,分外地鮮明。
  一個醫生,隻要對自己的專業技能不斷學習精益求精,對病人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搶救他的生命,就已經盡到職責。醫生沒法控製生死,但是 隻要盡職,你們就不需要後悔,也不用 對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獨,他說的那句話,卻記住了。
  隻要盡職,你就不需要後悔,也不需要對任何人抱歉。
  真的麽?
  她不敢相信。這句話也許隻是屬於並不現實的理想。然而,在護士的指責和數落中,在老師的冷淡和拒絕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尚且還是拚著最後的努力,去盡職,也確實,隻有在清創,縫合,打結,拆線,問診,記錄,推斷病因,察看檢查結果……這些至簡單的過程中,她可以忘記了其他的一切,然後,那種‘盡職’了的感覺,很好。
  門聲響動,葉春萌回過頭,看見程學文推門走了進來,然後,帶上了門,走到辦公桌後麵坐下來,示意她在對麵坐下。
  葉春萌的心裏突然發緊。他會跟她說什麽?最近他糾纏在這件麻煩當中,連病區都來得少了,這些天來,並沒有跟她麵對麵地說過一句話。今天,在護士連珠炮地指責之後,他讓她獨自到辦公室來,究竟要說什麽呢?
  她忽然無比地害怕。
  不,她並不隻是怕當著他丟臉。從前,她希望他看見自己最好的一麵,盡可能地表現,覺得她聰明,能幹,可愛……那點子小心思,那種說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來,簡直是某種奢侈,奢侈地喜悅憂愁和哀傷的時候,距離現在,在時間上,幾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來,卻過於遙遠和陌生。
  站在他的麵前,害怕擔心,已經完全無關他對她這個人的看法,隻是擔心他對她作為一個醫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學文是唯一一個有可能給她肯定的評價,且又說話有所分量的人了。
  在從前,程學文從來都說她在實習生中,表現出類拔萃,不僅是這一屆,便算是跟上幾屆的學生比,也都算得上優秀,那麽,現在,也許,他不會因為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樣,將她做醫生的能力,全盤否定了吧?如果……他因為所有其他人對她的否定,而也否定了她呢?
  心裏如窒息般地絞緊,然後,在那一瞬間,葉春萌決心為自己解釋,為自己做醫生的能力分辯,為自己的堅持做努力,她雙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抓著自己的白大衣,深深吸了口氣,望著程學文說道,“程老師,今天下午……”
  程學文擺了擺手,搖頭打斷她,“不必說了。”
  葉春萌望著他,揪著白大衣的手,抑製不住地抖。
  “這段時間,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我雖然沒有具體了解,不過可以想象。”程學文抱著雙臂靠在椅背上,瞧著她的目光是溫和的。
  葉春萌的鼻子一酸,多日來似乎在責罵和冷淡中已經失去工作能力的淚腺,突然間似乎有複蘇的跡象。她低了下頭又仰起臉,畢竟還是把眼淚克製了回去。
  “我想大部分時候你是被冤枉了吧?比如今天?”程學文看著葉春萌。
  “我……” 葉春萌抬起頭,方才想要解釋的話,卻說不出來。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原則上,我應該說幾句話,替你主持這個公道。”程學文皺眉歎了口氣,“但是我沒有,以後也不會。”
  葉春萌呆呆地望著她,半天才道,“是我的錯。大家生氣是應該的。”
  “你的錯?”程學文搖了搖頭,“這件事其實沒有誰絕對的錯了,但是結果,對很多人都不公平。對有些人格外不公平一點。人麽,誰能沒有情緒?到了這時候,發泄起來,也就難想到是不是公平合理了。”
  “沒關係。”葉春萌低聲說,低頭瞧著地麵,半晌,才繼續說道,“隻是程老師,我很想,我非常想,” 她喉頭哽咽,似乎說話格外艱難,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想做個臨床醫生。我很多不好的地方,我會改,會盡最大的努力,做個好醫生。”她說完,迅速地低下頭去,用手背在眼角胡亂抹了一把,低聲繼續說道,“怎麽罵我都沒關係。別不教我,別不讓我做醫生。”
  “不讓你做醫生?怎麽會。” 程學文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嗬嗬,其實我本來想,讓你這兩周提前去轉門診,躲遠點能好一點,不過既然這樣,”程學文站起來,“你這麽想的話,還是就在病區。護士說一天兩天,一周兩周,總會說煩了,沒有事兒永遠過不去;老師不主動教你,你可以問,問一句答半句你就問兩句,問一次沒有給你講清楚你可以問兩次三次,你要知道,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真的決定讓你做什麽不做什麽。”
  窗外天色漸暗,韋天舒把倆腳架到辦公桌上,抱著飯盒啃豬蹄。老婆親手做的辣腐乳豬蹄,湖南家鄉菜,味道口感都剛剛好。老婆最近對烹飪的熱情高漲,其實應該說是‘對他好’的熱情高漲。那點兒家家都有,千古傳承的婆媳矛盾,在韋天舒正確巧妙的引導下,起到了它本身蘊含,卻被絕大多數人忽略的正麵作用,成了一個巨大動力,激發他老娘和他老婆倆人不知不覺地鼓足幹勁,讓自己成為‘更愛他’‘對他更好’ 的那個。
  豬蹄很香。韋天舒啃完最後一塊,正意尤未盡地仔細舔著手指頭,電話響了,院總請示,說有三個病人明天都可以出院了,空出來的床,是把沒住進來排著隊的收進來呢,還是您先把一病區三病區壓著的該輪到手術的病人做了?
  韋天舒眉頭一皺,“一病區三病區壓著的病人幹嘛我做?壓著病人這事賴我麽?”
  院總囁諾著道,“那天開會,程大夫不是說……”
  “程大夫說?”韋天舒心裏的火苗騰就竄上來了。心中暗想以前沒覺得這小子這麽沒有眉眼高低,然後,立馬醒悟過來他住院醫時候是程學文帶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程大夫暫時負責調查小組事宜,有說暫代周大夫的一切職務麽?這是哪天開會宣布的,怎麽沒通知我?如果暫代科副主任,那手術是不是也都暫代過去,幹嘛安排給我作?”
  那邊靜了有一分鍾,然後小心地道,“那我,安排新病人進來。”
  韋天舒冷冷地道:“進什麽進?這現在亂哄哄的。又不是說沒查咱們病區。指不定明兒就查出誰什麽地方有問題要審查呢。收進來也是壓著,壓著就挑毛病。”
  韋天舒說罷,也不再等那邊說話就把電話撂了,沒好氣地把啃剩下的碎骨頭丟到垃圾筐裏,看看表,剛好也到了下班時間了,把白大衣脫下來換了衣服,才拉開門走了兩步,就見程學文迎麵走了過來。
  韋天舒翻了翻眼睛,抱著雙臂靠在門上,心裏打定主意,調病人和換點名手術的事兒,就不答應,如果他居然敢擺出代理副主任的架子跟自己多羅嗦,那可就要痛痛快快地挖苦擠兌一番,別他媽的豬鼻子插倆跟蔥,就裝象了。
  “耽誤你5分鍾。” 程學文看了看表,“進屋說?”
  “就這兒說吧,什麽指示?”韋天舒笑嘻嘻地瞧著程學文,“耽誤我沒事兒。你最近才是真忙。咱盡量快點兒,長話短說。哦,如果是為調手術安排,那不用說了,最近太亂,我怕出婁子,自己定下來的手術都想盡量地壓,這能力有限,實在難以再加負了啊!”
  程學文就也在門口站住,點頭道,“你覺得不能再加就不要加。你說的對。這段時間大家求穩為主,不要好心惹麻煩。我病區也是除了急診收上來的,盡量不收新病人。”
  韋天舒聽了一時愣住,程學文繼續說道,“哦,你是說,我上次說到2病區可不可以接過來一部分手術的事兒?是這樣,當時周明想把幾個暫時做不了,他擔心萬一這撥事情拖太長,中間會有變化的病人,或者是外地病人又家裏實在困難,拖不起的先調配一下。我本來答應接過來兩個,沒想到上麵讓我協調這件事連原本我病區的手術都壓下來了,所以才問問你。” 他說著笑笑,又歎了口氣,“這當口我絕對不會加班做。病人如果急,隻能講清狀況聯係轉院,轉不了,也就隻能如此。經濟困難也沒辦法,現實情況如此,咱們無能為力。”
  韋天舒瞪著程學文,眨巴了幾下眼睛,轉身推開門往裏走,坐在辦公桌上,程學文跟著進去,帶上了門。
  韋天舒冷著臉不說話,程學文拉過一把椅子靠牆坐下來,說道,“我想聽聽你的建議。我不算太了解周明,我現在不太清楚,他究竟想怎麽樣,是真就想這麽硬頂下去?也不是不可以。這事早晚會過去,兩會一結束,媒體會有其他的關注點。歸根到底周明也沒有什麽原則上的錯誤,最後不過不了了之。隻不過,現在如果快點解決了,咱們少被折騰一段時間,住院病人,更安心點進手術室和盡快出院,對周明自己的今後,顯然也可以減小影響。”
  “還是你識大體啊!”韋天舒挑起眉毛譏誚地瞧著他,“你這不挺清楚麽,哪有不清楚?”
  “你覺得周明不識大體嗎?” 程學文微微眯起眼睛抬頭瞧著韋天舒。
  “什麽意思?”
  “這些周明不會不明白。隻不過他或者自有他的理由。”程學文淡淡地道,“讓他覺得,盡快結束這個混亂,大家早點安生,他以後往上走的前途都夠不重要。我跟他確實沒這個交情聊聊心裏話,所以問問你。”
  “想得可真周到。” 韋天舒嘖嘖稱讚。
  “這事兒輪到我手裏了,不周到成麽?”程學文似笑非笑地瞧著韋天舒,“是這樣,事情已經出了,憤怒也沒用委屈也沒用,對所有人完美的法子,我想不出來,但是盡可能地對各方麵減少影響的法子,還是有的。他願意配合,是個做法,他如果確實因為什麽其他緣故,對這些全不在乎,那是硬著頭皮拖冷了的做法。我也沒想一定要說服他照我們安排好的配合,但是想知道周明的意思,少做點無用功。”
  韋天舒垂下眼皮,扯過一張白紙,隨手撕出了一個類似京劇臉譜的形狀,接著,又是一張。臉上譏諷的笑容漸漸隱去,卻並不答話。
  程學文也不著急,拿出手機來查短信留言。
  “避免糾紛和搶救病人,對你,哪個重要?” 韋天舒終於把手裏幾張撕出來的臉譜揉成一團丟進紙簍,盯著程學文問道。
  “都重要。” 程學文微微皺眉,“能一致最好,不能一致……”他沉吟了一下,坦白地答道,“我不會為了一個病人,打破現有規則。第一位當然是保護自己,第二,我從理念上也不支持為了一個病人破壞規則。任何現有規則,都是保持現有平衡的需要,為了更大多數人製定的。沒有任何規則可以做到對百分之百的人適用和公平,可以從教訓裏改進,不該由任何人因為個例因為感情而打破。你說呢?”
  “嘿,什麽他媽應該不應該的,我沒想過這麽多,保護自己當然最重要。把手術做漂亮利索了是我自個兒的樂兒。救死扶傷高於一切? 那是美好願望,是理論。實際還不就是 盡量,能救就救,不能救也犯不上跟自己過不去。就算年輕時候過不去,現在也不較勁了。人就是人, 不是說穿上件白衣服就變成天使了,就算別人這麽忽悠你,你也得趕緊倆嘴巴把自己打醒。可是,周明……他就認真覺得什麽也不能放在救死扶傷前麵。他這麽多年都這樣,機會不錯天資又好,盡心竭力,別人計較的好些事兒,他又真不計較,這麽多年,我想他也覺得自己算求仁得仁?好,現在,鋪天蓋地,就為個屁大點兒的人情,就把個一直以天使標準要求自己的人貼上魔鬼標簽,突然間他就成了沒有醫德的代言人,就是引起醫患矛盾的根源了。”
  韋天舒一撐桌麵跳下來,叉著腰在屋子裏兜了兩圈,在程學文跟前站定,“解決問題解決問題,” 韋天舒冷笑,臉上居然帶上了從所未有的悲憤神色,張開雙手,仰頭望著天花板,聲音有些發澀,“對你對主任對上級領導同誌,平息糾紛減少損失挽回聲譽就是解決問題,但是對他,真是靠公關手段挽回名譽甚至推卸責任給下屬了,就能把他的問題解決了麽? 他的問題,真就是名聲和能不能當上全係統最年輕的大外科主任,以後能不能做副院長院長外科協會掛個什麽榮譽稱號嗎?”
  程學文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沒有說話。
  韋天舒大步走到窗邊兒,背對著程學文繼續說道,“誰都想往上走,但是都有輕重。在我,往上走就沒有抽功夫打牌陪老婆孩子甚至做人不用那麽圓滑說話不用那麽顧忌重,在周明,往上走,就他媽的沒他腦子裏那點兒堅持重。我也不知道他是經過這事兒總算給洗了腦,還是接著偏執到底。可是說實話。我以前老擠兌他,可這會兒,我也說不上來,” 韋天舒長長地吸了口氣,自嘲地笑笑,“我突然有點兒怕周明跟以前不一樣了。”
  程學文站起來,低頭站了好一會兒,並沒有再和韋天舒再說什麽,也沒有打招呼,轉身輕輕走了出去。
  兒科大辦公室,林念初一手抱著小白菜,一手拿著自己的論文草稿看,小白菜時而揪住她頭發往外扯,時而咿咿啊啊地喊叫幾聲。每當他扯得實在狠了或者喊得聲音實在大了,林念初就站起來,顛著他走兩圈兒,嘴裏寶貝乖乖地哄著,手裏卻還拿著稿子,目光也還在稿子上。小白菜或許是發現揪頭發捏耳朵拍打她臉以及叫喊都不能引起她全部的注意,終於對她的敷衍忍無可忍,嗷地一聲使足氣力哭叫出來,林念初一個機靈,手裏的稿子掉到地上,雙手抱緊他,趕緊腦門頂腦門地親著,嘴裏念叨,“怎麽了怎麽了,寶貝兒怎麽了? 餓了啊? 要吃吃是不是?” 心裏正琢磨是不是到新生兒那邊要點兒配方奶來先對付了小祖宗,辦公室門被推開,程學文走進來,邊走邊說,“臨時有點兒事。小子餓了?”
  林念初也顧不上回答他,盡著哄小白菜,到得小家夥的鼻涕眼淚塗了她一臉,哭聲終於小了,林念初閉上眼睛吐了口氣,回身對程學文抱歉地道,“他就是得讓我倆眼睛好好地都盯著他。”
  “小時候可不都這樣。”程學文笑著從門後麵幫她把大衣拿了過來,“走吧,我把你們送回家,然後去霈霈家把老太太接來。”
  “這樣真的合適麽?” 林念初猶豫地瞧了他一眼, “還是我自己去吧。唉,真是,你中午約我晚飯,我就一時沒過腦子又都倒給你了。”
  “我去準沒問題。” 程學文笑,“你忘了當年霈霈她老公追她還是我托你給傳信? 我們倆發小兒,住特近,我爸媽一趕一天值班我就去他家混吃喝,還一點兒不客氣,他媽特高興,說吃飯好的孩子脾氣好! 幹脆後來做什麽好的都叫我去。”
  林念初撲哧樂了,又歎了口氣,“又為難你。”
  “為難什麽啊?” 程學文一副驚訝樣子,“我剛打電話,老太太直說,哪天來家吃飯! 我還記得你愛吃啥呢!” 瞥了她一眼,微笑道,“我跟她解釋了幾句,跟她說,我們當大夫的,就是職業病。老太太昨兒一晚上其實氣兒也消了,也覺得自己有點過,關鍵是,” 他故意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想想霈霈那脾氣? 老太太就是一時火頭兒忘了。回去對著就想起來,怎麽跟你那邊也還有錢賺,又真喜歡孩子,還躲開媳婦了,也等著台階呢。我啊,這是好差事,跟你們倆邊討好了。一邊兒欠我一頓飯。”
  林念初上下打量他,他隻是笑嗬嗬的,她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笑了,
  “好,周末你就到家來,我們一起請你吃飯好了。”
  上車還沒3分鍾,小白菜就把腦袋搭林念初肩膀上睡著了,程學文問了兩句要不要把暖氣開大點沒聽見她應聲,從後視鏡看過去,才見她臉貼著小白菜腦門,也睡著了;他把音響的聲音調低,暖氣開大了一點。還在高峰時段,路上很堵,煩躁的司機們互相按著喇叭發泄,他倒是不著急,堵在路上,方才韋天舒說周明的那些話,突然不自覺地鑽進腦子裏。“傷於苦執?” 他低聲自言自語,然後,不自覺地再從後視鏡看著自己車後座上,林念初抱著小白菜熟睡得很踏實的樣子,忽然,心中有瞬間甜美而飽滿的幸福。
  “傷於苦執?” 他再度略微茫然地輕輕自言自語,隨即,又自嘲地輕笑,搖頭,再從後視鏡看過去,心中那種甜美的幸福依然那麽飽滿。一定是‘苦’執麽? 又誰言是‘傷’? 若真的全都是苦,誰還會執著到受傷呢?
  外麵擁堵嘈雜依舊,他忽然覺得心裏特別平靜安然。
  周明從手術室出來,跟等在外麵的家屬交代完,就徑直去小賣部買了兩包煙揣在兜裏往醫院樓後麵過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來,點煙。
  一根吸完,再準備點第二根時候,聽見有人叫,“周老師。”
  周明看循聲看過去,劉誌光站在不遠處。
  “什麽事兒?” 周明把煙掐滅。
  劉誌光走過來,在他旁邊蹲下,仰著頭看著他,猶豫著道,“他們讓我,讓我來找您,讓您別抽煙了,回去,回去一起吃飯。”
  周明皺眉,才要說話,劉誌光又說,“我看著您已經抽完一根兒了。剛才沒來打擾您。您別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裏煩躁,想著怎麽把他打發了,朝他看過去,卻發現他滿臉坦然的真誠。
  “周老師,真的。煙不能當飯吃啊。” 劉誌光認真地說。
  一病區護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術的主治劉遠,李波,陳曦都沒走。
  “你覺得劉誌光真能把周大夫叫回來?” 李波不能相信地瞧著陳曦。
  “那你說,是你能還是我能?” 陳曦聳肩膀。
  “這……”
  “你我現在都不大敢跟他說話。” 陳曦撇嘴,“讓個與眾不同的去,沒準還行。我瞧周老師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發,就算發了,他也不見得覺得難受,興許發過了脾氣就還有點歉疚,就跟他回來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著陳曦,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抬頭,卻見樓道門打開,劉誌光跟周明一起走過來了。
  周明看著眼前的幾個人。同事?下屬? 朋友? 甚至……戰友?
  這些人拽著他來吃飯喝酒,這些人。他以為他們會勸他什麽,但是沒有,他們隻是嘻嘻哈哈地點菜,嘻嘻哈哈地講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話,到現在,已經一斤白幹兒,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準備,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像是要勸他。
  護士長從脖子紅到耳根了,托著額頭晃著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歲,從他實習時候就在一病區,當時已經是資深護士了,從來都是大姐派頭。開始,他任何一點兒差錯,遺漏是毫不客氣的嗬斥數落,到很快再難挑出毛病,對他過於較真過於認真忍不住的勸說,到發現某個砸鍋賣鐵來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辦公室打地鋪住下了,搞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一片狼藉時候的一聲歎息。她沒跟他說什麽,卻在那個病人終於出院的當天,他還在手術室的時候,把他的辦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幹淨。護士長這時候已經是他的下屬,然而他從見習生實習生一路到病區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時候,從來就不覺得她是下屬。護士長兒子打了預防針之後來了,一一地叫人,他相當自然地就跟小孩說,叫舅舅。護士長翻了一眼,什麽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尷尬地摸頭,然而心裏卻沒來由地覺得特別柔軟暖和。
  許護士從前在聚會上很少喝酒,今兒卻上來自己滿上了一鍾白的,朝周明舉了舉杯,幾下子就幹了,又滿上。她從前說不喝,沒人敢起哄勸,今兒可著灌,李波老江他們都有點兒驚詫,李波嘀咕了句許姐鬧半天是海量,可也還是沒人敢接著起哄。她是手術室護士裏出名兒能幹,脾氣也是手術室眾多潑辣脾氣的護士中最潑辣的一個,現在還會因為韋天舒填手術室使用登記時候寫錯時間,揪著他耳朵敲他腦袋把紀錄戳他眼前讓他查。周明沒有韋天舒那個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對許護士這樣脾性的人是當真心裏發怵的。他還記得第一次去求許護士‘破例’夜裏開手術室時候,自己心裏當真是沒半分把握,論交情沒有,論資曆,自己也還剛剛破格提了副主任,當時尚還不是病區主管,他做足了準備她擺出規矩給他張冷臉丟給他倆字‘不成’。
  那是個農民工,在北京拚命幹了幾年瓦工攢了些錢,原本打算帶回家過點舒服日子,結果隻能拿來治病。他不舍得,可是膽結石發作一次又一次已經快要了他命。他聽說要手術時候,不自覺地把手擱懷裏,緊緊地攥著他那包用舊絨布包著的辛苦錢,生怕被強盜搶去似的,一下兒眼淚就出來了。嘴裏哆哆嗦嗦地念叨,那就做,快做了……做了就徹底好……別疼一次也得打點滴花好些錢。
  周明看了他良久,一時間竟然沒法跟他解釋病房的病床有多緊,手術的隊又已經排得多長;他結石發作膽絞痛頻繁,每次發作抗炎治療藥費治療費對他而言也確實是個不小的數字。周明不知道跟他解釋現實情況他懂不懂,但是無論懂不懂甚至理解不理解,現實就是,他沒有任何公費醫療和保險,多耽誤幾天,就把他的辛苦血汗錢花得更多些。他說的不標準的普通話裏夾的方言,周明很熟悉,那是他小時候,父親下放的地方的方言。父親意外去世之後,堂叔還沒把他送回北京的大半年裏,有許多講這樣方言的人,把家裏不多的幹糧分給他一塊,衣服分給他一件。他已經記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記得住那方言的調子。
  周明終於還是沒有解釋,自己硬著頭皮把他收進來住院,手術前卻沒安排進病房,檢查期間就在急診樓道加了個輪床,倒是把那幾天的床位費都省了。然而拿著自己的手術安排帶教安排門診安排反複琢磨,除了夜裏加一台,實在是插不進去了。他隻能去求讓他心裏最發怵的許護士,說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心裏著實 緊張,待將苦衷講完,他手心裏居然攥出了汗,抬起頭見她的臉色並不算太冷,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當算給我個人情。
  “給你?”她挑挑眉毛,仿佛有些嘲笑地瞧著他。
  周明說不出話。
  許護士撇了撇嘴,撂下句‘下不為例’,竟然一聲抱怨都沒講,就轉身去給他安排手術室了。
  周明沒有‘下不為例’ ,且每一個下一次,都還厚皮厚臉地去找脾氣最大,說話最算數的許護士,從第二次開始就說是‘最後一次’ ,他說話的神情從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到嘻皮笑臉諂媚奉承,她對著他從冷板著臉到皺眉埋怨到敲詐請全組護士吃飯到無可奈何地囑咐他,做完太累了就跟休息室湊合睡一覺,別夜裏眯眯登登地開車,也別老拿煙吊著。
  周明很多次想正而重之地向許護士道個謝,但從前太生,尷尬,後來,再說多謝,倒真的怕她翻臉了。
  老江量大。一杯杯地灌下去,臉還沒變色。周明叫他江老師。隻是,‘江老師’是公社社員舉手表決代替高考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12分的勤勤懇懇拚搏努力,把回爐再教育撐下來了,但是卻越來越難適應這些年醫學技術飛速發展,對醫生的越來越高的要求。
  周明記不住從什麽時候開始,老江看他的目光已經從和氣的讚許變成了有些卑微的詢問,稱呼從開始的小周變成了周大夫,而他和老江之間,由老江教,變成了他從旁監督和指示。很多個已經下班的晚上,特地收了手術,他帶著老江上,有時候累了,看見老江依舊遲疑畏懼的目光和不規範的操作,忍不住出聲嗬斥,而手術完,驀然間看見他一頭花白的頭發,想到從前自己跟林念初吵架之後‘無家可歸’ 孤魂一樣地遛達,被老江領回家,吃上了他親手做的噴香的排骨麵,聽他跟他媳婦一起勸解講述‘家和’ 之道,就又覺得慚愧而心酸。
  不久前,老江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考主治醫生的機會中失敗。李主任和周明都盡力跟院方協調,老江即將調到院辦公室了,待遇不錯福利保持,老江直勁兒地說謝謝,隻是眼裏深深的遺憾和失落,卻怎麽也掩飾不住。前天,病區的同事湊份子買了電器城的禮物卡,隻這告別不是‘高升’,大家不能熱熱鬧鬧吃飯喝酒地送,誰都覺得尷尬。護士長說她去,周明說還是我去,走到門口,看見老江正蹲在大辦公室屬於他的櫃子前收拾東西,散亂的書籍堆在地上,老江手裏拿著一個裝了整套手術刀的布袋,反複摸索端詳。
  看見周明,老江站起身走過來,狠狠地拍了下他肩膀,瞧著他,眼睛有點紅。
  “你行!” 老江說,“我有時候想,自己是不成,可想想周明也叫過我老師,我教的他基本無菌操作帶手套穿手術服。心裏,心裏還挺得意,” 他眼裏充淚,聲音梗住,停了好半天,再又使勁拍他周明的肩膀。
  老江揚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把那個裝了手術刀的布袋鄭重地雙手遞到周明手裏,“當年張教授說,他拿這套刀,做成功了他這輩子最難的一次手術。他送給我,說是幸運刀,鼓勵我能趕上來。我辜負了。我送給你!你才是最最襯的一個人。你別理現在那些蒼蠅瞎嗡嗡。你就是個好醫生,咱病區,咱科,最好的一個。這蒼蠅,蚊子,蟑螂總有,拍不完,但人還是得該怎麽活就怎麽活著。”
  周明接過來那個布袋,說不出話,原本在心裏醞釀良久的幾句開導幾句祝福變成了一聲----‘江老師’ 。
  周明知道,那也許是最後一次叫他老師,卻是最虔誠最感激的一次,並且頭一次,在叫他老師的同時,正重地給他鞠了一躬。
  劉誌光兩杯啤酒下去,說話已經比平時越發結巴了。他結巴著,試圖勸別人少喝酒,喝太多不好,自己卻越來越暈呼。周明對他有許多遺憾。
  理論操作基本功考試之後,周明拿著劉誌光的成績猶豫了許久,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因為他是劉誌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經有了那麽大的進步,出於鼓勵,手抬一抬,給個更好看些的成績,算做給他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勵?
  跟程學文韋天舒一起重新審成績的時候,到劉誌光這裏,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沉吟著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規範都像我扣其他人那麽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進步太多了。如果給出不合格的成績,後麵他可能就更沒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不影響名次的情況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終於考上了……
  韋天舒立刻靠了一聲,說沒完了? 你還沒完了?! 你手把手帶過他沒有? 你帶教時候對他特殊照顧過沒有?你還鼓勵他? 他已經是個一門心思往前走的黃牛了,你還要把他變成犀牛? 然後看了眼周明滿是猶豫的糾結的臉沒好氣兒地道,你對臨床工作執著熱愛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堅持我也理解,這軸人看軸人特別對眼,我也知道,問題是,你不能光看見他軸,就覺得他是你;你不能因為他軸,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軸又能成個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樣的地方。得得得,我才無所謂呢,這分數又不真影響分配,就影響,你要照顧一塊朽木,我也都給你麵子,絕無異議。
  程學文卻笑了,說我也沒有異議,本來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觀因素,按我的標準你打出來的分數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標準他就過了。不過怎麽都好,不影響名次的情況下,稍微好看一點,讓他以後努力的時候多點信心,也許會順利些,如果堅持絕對的同樣標準,也無不可,這個分數就是對他前一段努力的一個回饋,也許對於他以後的選擇,有幫助。無論如何,是不是堅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肯定不會能留在我們教學醫院,省級大醫院也難,但是他的理論水平加上我們學校的牌子我們醫院的轉科經曆,去外省基層醫院外科,應該沒問題。他如果非得這麽做,然後一點一點地努力,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三十歲甚至四十歲時候就達到周明能給出優秀成績的標準了。
  “三十歲四十歲?” 周明皺眉問。韋天舒放到明麵兒上的擠兌他無所謂,然而程學文的這句話裏有話的言語,卻讓他聽得刺耳,加之這些日的煩躁,周明覺得頭發根有點樹,近乎想要翻臉。
  周明跟程學文雖然從大學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說不上熱情,工作中又主攻病種不同,先後出國進修的時間段也岔開,始終沒有過過多接觸,加之因為林念初的關係,周明固然不覺得自己跟林念初的問題有程學文的貢獻在其中,然而旁人總是會議論,心裏難免對程學文的長達十數年的溫吞頗不以為然;對於周明而言,喜歡就是喜歡,當年回答不支持他立刻結婚的科領導‘你們還年輕,又分同一個醫院了,著什麽急非得結婚’ 的勸告,答了句‘婚姻是給愛情唯一算得上真誠的交代’ ,一時成為經典。他瞧不上程學文對念初的態度,若真喜歡,當年有的是機會擺明車馬地把她搶過去,不至於大男人一個,喜歡了多年連句表白都沒說出口過,搞得旁人都議論紛紛,林念初卻憤然說旁人無聊庸俗不理解他們從小的純潔友情,無中生有無事生非;這一點上周明絕對相信林念初的腦子單純---鮮花下跪宿舍樓下彈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裏,大概情書一萬字以下絕不能算追求,連喜歡都沒說出口,怎麽可以算喜歡? 可是既然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她已經嫁人,你程學文就不要再惦記,如此這般實在讓人膩味。這就跟他跟處理工作時候的風格----從來沒有鮮明的意見,一句話總是說7分留3分一樣一樣讓人別扭。
  程學文關於劉誌光的這番說話,一如他對待任何其他要討論的話題一樣,真正是純‘建議’ ,而在這個周明本來就煩躁的時間裏,在這讓周明確乎難以決斷,沒有絕對信心的事情上,實在讓他覺得是種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淡淡譏諷的推搪。
  “不可能嗎?” 程學文淡淡笑著瞧著他。
  “廢話!三,四十達到合格……”周明是真有點火了。這一段日子,他親眼看著劉誌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帶他,手術間隙,聽他結結巴巴但是滿懷尊敬地說起來當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樣執著,那樣向往,幾乎是他十多年的帶教中,從所未見;而這孩子執著的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裏最寶貴最珍重的。
  不是每個醫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隻有經曆過病痛,或者經曆過親人因病痛而離開自己時候的彷惶絕望無可奈何的人,才能體會。劉誌光經曆過躺在床上的絕望所以對於治病救人如此執著;他經曆過父親重傷無救,母親重病而去的絕望,所以執著。對這個執著的孩子不能放手的願望,他怎麽能夠不嗬護,不痛惜? 如何能容別人拿這樣的語氣來嘲笑?
  “不是廢話。” 程學文收斂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試要用三年的時間達到跟他現在的同學勉強拉齊步的水平,周明,你說,在生命科學這樣嚴謹之外,尚需靈感的領域裏,他需要多少年,才能達到你周明認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皺眉說道,“你覺得他做不到,兜那麽大圈子幹嘛?”
  “誰說他做不到?” 程學文搖頭笑,“但凡認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作不到專家的水準,做個合格的外科醫生,總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時間高考成功,沒人能說他不能花五倍的時間達到某個水平。至於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說我說,他說值得就值得,他說不值得就不值得。” 程學文說到這裏停住,瞧著周明,“有時候愛護不見得是替別人做決定和選擇,他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哪怕錯了。這是---尊重。”
  終於,周明還是沒有抬這個手。
  也許,堅持絕對的公平,不僅是給別人的公平,也是給他的真正的尊重。但是在給出考核成績那天,周明竟然難以麵對劉誌光的眼睛。
  拿到了考核成績的那天,查房之後,劉誌光要請一天假。周明立時覺得他這是在鬧情緒,幾乎衝口而出跟他說,男子漢,對自己的選擇要有擔當,無論如何,也要有始有終地把在外科的輪轉完成,然而想起他一貫的努力,又替他難受,揮揮手,連理由都沒問便就準了假。晚上夜班,周明被叫下去看個懷疑是胰腺炎的病人,卻一如從前地看見了劉誌光,他在耐心地在給不需要縫合的病人清創,開破傷風針,然後不厭其煩地囑咐護理的注意事項;外麵急救車風馳電掣地到了,門口分診護士高聲地喊人幫忙抬輪床,才給一個病人指點了去治療室怎麽走的劉誌光,趕緊就往門口跑過去了。
  急救車送來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卻沒有立刻上樓,站在樓梯口處,看著劉誌光跟導醫一起把病人從擔架上過到輪床上,送進搶救室,在門口幫忙擋著想往裏進的家屬,給家屬解釋狀況,待這一陣混亂過去,恰好一個病人拿著單子四處問急診b超在哪兒,劉誌光說了一通那人還是茫然,他便領著那病人一直走到樓道口,指著前麵說往前走過了治療室左拐第三個門就是,會有人排隊,然後站在當地,看著那人往前走,到對的地方拐了,才回轉身想往回走,一抬頭看見周明在樓梯口站著,猶豫地叫了聲,周老師。然後,心虛地低下頭去,一臉慚愧地低聲說,“我又作了沒用的事。”
  “什麽?”
  “不做大夫做社工。”劉誌光頭低得更低,聲音也更低,“您說過我一次。”
  “我說過你?”周明茫然地問。
  劉誌光低頭瞧著地麵不說話,仿佛在等待他的喝斥似的,過了半天沒有等到,抬起頭,望著周明說,“周老師,我……我也想幹大夫的事兒,不過幹不好,還給別人摻亂。您,侯老師,李老師都花好多時間教我,他們都說,這個功夫,10個病人都處理完了。”
  周明搖頭道,“不能這麽說。誰都是從生到熟,教學醫院,教學跟臨床並重。”
  “可是我,”劉誌光猶豫著,停了一會兒,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說不出來,我在下麵練習,很多次,拿豬皮,海綿縫,在床欄,桌子腿上打結,吃著飯也練,睡覺前也練,總是練,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頭發,用了一個周明用的詞,“就走樣兒了。”
  “你怎麽就不能突破這個關口呢?” 周明說得有點起急,“你說,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說,有了幾次,就應該習慣這個感覺,要有自信,你沒有自信你怎麽都得走樣兒。”
  “我,”劉誌光嘴唇動了動,沒有說下去。
  “你說,你告訴我,究竟為什麽沒有自信?是不是老師,尤其是我,脾氣太不好?”周明拽著劉誌光胳膊在轉角背靜處的樓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實韋大夫比我會講,不,要不我把你調到三病區程大夫那邊試試?”
  “不是!”劉誌光使勁搖頭,“我沒有怕您!沒有怕您罵。我知道您說我們是為我們好為病人好。”
  “那你,怕什麽?”
  “我……”劉誌光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著他。
  “我紮過很多針,真疼。”劉誌光低聲道,“我拿著針,碰著他們皮肉時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來。”
  “疼,是為了治病。”
  “我知道。”劉誌光的頭垂得更低,雙手夾在兩膝之間,“可是,我忍不住會想起來,手,就抖,就會讓他們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周明沉吟著說,心想,也許是該跟他解釋一下考核的分數,正想著如何措辭,能夠不打擊他的信心,又實事求是,便聽他繼續說道,
  “可是我,就是手笨反應慢。好些事兒也都是。別人練,練3次能練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練10次。這個,這個根背考題不一樣,多練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20分鍾,萌萌4,5分鍾就做完,別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們都,做那麽好,能讓病人少疼,還是讓他們做好了。”
  劉誌光神色間有些遺憾,有些難過,但是卻帶著很認真的堅持。
  周明隻覺得胸口仿佛堵著什麽似的,一時間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隻緩緩地把手搭在劉誌光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幾下。
  “可能我真的,” 劉誌光皺著眉頭思索著,“應該做個社工。陳曦說,西方國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實些,大夫也輕省些。”
  “可是中國的醫院,” 周明苦笑,“並沒有社工。”
  “有鬆堂臨終醫院。” 劉誌光的眉宇間仿佛有了一點光輝,“那裏的病人是,不會,不可能再康複的病人。可是也需要醫生,那裏的醫生有點要做臨床醫生的事,可是也,有點像社工。”
  “臨終醫院?”周明喃喃地重複,他知道鬆堂臨終醫院,但是從來在心裏,並不覺得那可以稱之為‘醫院’。醫院應該是為康複而戰鬥的地方,至少是為了這個目標和希望,一個在沉寂中等待死亡來臨的地方,能夠稱之為‘醫院’麽?
  “我考完試那天,我覺得,我還是做得不好,我很難過。我覺得我什麽也做不好。” 劉誌光抬著頭看著遠處,“但是陳曦來找我,陳曦,她說11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爺又不肯配合了,她說,我們都不行,你來試試吧,你行。然後我就去,然後我,陪大爺說了好久的話,慢慢就把常規檢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爺也,也平靜好些,他不是胡鬧,不是故意難為咱們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沒兒女。我跟他說完話,心裏也沒那麽難過。我忽然想,我可能應該做這個。這個沒有治好了病人那麽有用,可是我能做。”
  “臨終關懷醫生?”
  “我也沒有特別想好。”劉誌光有點猶豫地瞧著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爺從我們這裏轉到鬆堂臨終關懷醫院。我答應他一定陪他過去,所以今天請假陪他過去。我看了那裏,那裏病人,跟大爺一樣,永遠不會康複出來了,可是還有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我還跟那裏的大夫聊天了。他們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11床去鬆堂醫院?” 周明心裏猛地一動,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隻是拍著他肩膀。
  “周老師,您會失望吧。您教我那麽多。”劉誌光慚愧地低聲說,“還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們這樣的大夫。讓病人康複。可是我覺得我不成。很多別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這個事。總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搖頭,再搖頭,吸了口氣,“劉誌光,不管你以後終究作了什麽,我都覺得,你學得很好,你學了我想教給你的,你學的,比我教給你的,要多。”
  桌上已經杯盤狼藉。陳曦在教給劉誌光玩‘小蜜蜂’劃拳,劉誌光似乎對這項從前沒接觸過的新鮮玩意兒來了極大的興趣,很認真地手忙腳亂;陳曦樂得肩膀都顫了,顯然是逗他,眼睛裏卻已經沒有了從前時候對他的厭煩和輕視;許護士忍不住湊過去了,拍著劉誌光肩膀道,“這小子真逗!來來,我跟你玩一盤。” 護士長低聲地跟老江說話,李波滿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兒的最後一杯。”
  李波朝周明舉杯。
  他的臉和脖子微紅,顯然還有很大餘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
  “你的量是多少?”
  “上學時候,半斤白幹之後,做數學競賽題沒問題,1斤之後大概開始說胡話唱歌了。” 李波笑,“自從工作,沒有喝超過三兩。”
  二十四小時住院醫,即使不值班時候,也會隨時因自己病人突發狀況或者臨時急診人手不夠被叫回醫院,要時刻保持清醒。
  這是周明做住院醫時候,張誌祥反複強調過,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講給李波他們的要求。
  李波初入臨床開始穿上白大衣實習,作為‘醫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師’ 的開始,他是極少數周明真正手把手從實習生帶到住院總大夫的學生,更是他所有帶過的學生中,最最滿意,簡直稱得上得意的一個。
  李波的笑總是溫和厚道,對同事,對病人。一直如此。不管多累的時候,多乏的時候,搶救病人之後被嘉獎的時候,還是因為不足被嗬斥的時候,甚至,被錯怪的時候。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醫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為能幹,嚴謹,讓人放心,因為從不嘮叨,毫無怨言。對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從來都是帶著溫厚的笑抬頭,倆字回答,‘好的’ 。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標準要求他,以更大的責任交付他,就如同從前張誌祥對自己。他看著李波從生疏而至規範,由規範而初現行雲流水氣韻的手術操作;搶救中,從強做鎮定到能夠沉著淡定地指揮護士和低年住院醫,學生協同合作,隱隱然有了大將風度;病例討論會上,從羞澀地看著桌麵不敢將自己的想法懷疑講出來,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陳述診斷理由----時常便有已經不直接管床的上級們想不到的方麵…… 周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偶爾看著如今新進科實習生的慌張,新住院醫的生澀,他們作錯事被批評之後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資帶教醫生都會半鼓勵半數落地說一句,
  “急什麽急慌什麽慌? 都是練出來的。看你們李師兄現在,他當年可也…… ”
  這時候,李波會從手頭忙著的活兒裏抬起頭,一樂。
  各個方麵出類拔萃的李波,是小師弟師妹看得見努力方向的榜樣。
  如今,突然間,要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後的前途,把這個在這些年裏,給了他做‘老師’ 最大的滿足與驕傲的學生,推出去,頂一項莫名其妙的處分。
  周明並非不能了解這中間的‘輕重’,然而,究竟何為輕又何為重?外麵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個‘無關輕重’的住院總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醫院上層的眼光,教學醫院提拔幹部標準的自己蒙辱;如此,給外界一個交代,給媒體一個交代,給那些拿著報紙看兩眼,想起張三傳給李四,李四傳給王五的醫院黑幕,拍著大腿驚訝而憤慨地罵幾句的老百姓,一個混得過去的交代。
  可是,給一直付出最多毫無怨言的李波,什麽交代?
  給一直把李波作為最優秀的住院醫,滿以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醫生,滿以為他就要申報係統優秀住院醫生的同事,什麽交代?
  給那些習慣了一病區這個學習與工作環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說的話,‘作醫學生,你隻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輕人,什麽交代?
  不計屈辱,不計報酬,不計名利的奉獻精神就算可以鼓勵新人,難道真的可以拿來要求新人麽? 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後來安上了這個名頭的醫生的事跡一一陳列,讓年輕的學生激動感動一時,當他們也麵對家庭的經濟,麵對家人需要照顧,麵對跟當年同學相比,人人都會有的虛榮,有幾個能把這激動感動拿來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職業生涯中,遵循這樣的要求? 這樣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夠一生遵循一生堅持,這樣的極少數人,究竟足不足以撐起這個整個社會必不可缺,跟每個人息息相關的,壓力和責任如此沉重的行業?
  到底是對外給一個交代,維持一個形象更重要,還是給共同在病房,搶救室,手術台,值班室,並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屬,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頭兒,叫老師的人,一個公正的解釋,更重要? 若不能給他們一個交代,今後,便算是自己職務比現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腦袋上頂了再多頭銜,自己還能否如前那樣,坦然地說出,你做好本職,該有的自然會有? 還能否在已經超過下班時間,病人狀況尚未穩定時候,要求最了解情況的首診醫生不許離開?
  李波將那杯啤酒幹了,卻沒就走,低頭,笑,再抬起頭來,對周明說道,
  “6年了,跟您說話,絕大部分時候是請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極少數是對消化科,產科,院辦諷刺擠兌發牢騷,都沒怎麽說過別的。”
  “還能說什麽啊?” 周明抓過二鍋頭的瓶子對著灌了兩口,敲敲瓶壁,“我沒跟你擠兌過韋天舒? 他到處吹牛海量結果跟我拚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後來他就到處吹牛說他跟您倆人把大內科一個科斃掉了。” 李波笑著,“說聯歡時候,他們拿小鍾,他跟您都拿瓶子。”
  “這孫子就該去當小報記者。”
  李波樂了,許護士在那邊也大笑,說哪能小報記者啊? 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優秀代表。
  一時間,空氣如凝住了一般,沒人說話,笑聲止了,陳曦本來夾起來就要送進嘴裏的一筷子魚,緩緩地放了下來。
  “周明。” 老江已經滿麵通紅,眼睛白都有了些紅絲,他當地一聲把手裏的杯子頓在桌上,往周圍看看,“還是我就倚老賣老說,這都是” 他胳膊一揮,“也不止這個,不往多了說,我敢說咱一分區,誰都知道你。對這個混帳事兒你怎麽應付,你還是你,大家還是知道你。”
  護士長微笑地點了點頭,許護士撇了撇嘴,揚起下巴道,“不行,隻一樣我不幹。那老東西還得有次術後複查呢吧? 我看她準不甘心在普通門診查。別的我不管,周明我跟你說,你要是再拿你那個什麽‘但凡是來看病的都是病人’ 的臭毛病標準,照以往凡是你手術的病人你都自己做複查的話,你看你以後還想不想求我。得,別說求我,我以後都不認識你。”
  周明搖頭,
  “那麽多醫院,那麽多大夫。她哪會再回來?還不得心裏怕我把她害死?”
  “得了。心裏沒數,聽風就是雨瞎猜忌的,那是傻的。給人墊背自己倒黴吃虧的。就好比你病區現在鬧騰著轉院轉不了又不知道紅包怎麽送把自己嚇半死的那些病人。” 許護士冷笑,“代表夫婦可不傻。傻她也不能一下就找準你了。”
  周明愣了一愣,還沒答話,陳曦在旁邊輕輕歎了口氣,“其實她回來複查也好。我腦子裏不斷想象,想象各種方法能不被發現地在她腦袋上紋上‘我是狗屎’ ,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裏,我瞅個幾會,在她心髒刻個‘狼’,在她肺葉刻個‘狗’……”
  許護士大笑,老江原本頗正經嚴肅的臉色也緩了,搖頭道,“真是小孩。”
  李波衝陳曦笑道,“你就打岔,影響我要跟周老師抒一下情的情緒。我剛才使勁狠灌了半天醞釀……”
  “什麽抒情?” 周明愣怔地瞧著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來點白的。” 李波歎了口氣,從桌上抓過二鍋頭瓶子,倒在杯子裏約莫1/4的樣子,仰頭又喝了,周明皺眉瞧著他,疑惑地問,“你到底要幹嗎? 你……不是要辭職吧?” 他說完這話,心裏真的一動,如今年輕住院醫生流失甚多,有下藥廠賺錢的,有出國改做基礎公衛的,有攢幾年經驗去了外國人在南方開的私家醫院的,李波,英語極好,轉博考試中最難的英語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開玩笑去考GRE,新東方的課一次沒聽不過是自己背單詞作題,竟然就考了2250的高分……
  “辭職?” 李波發愣地瞪著周明,半晌,樂了,然後又收斂笑容,認真地道“不舍得。” 然後偏頭似乎又認真想了想,搖頭道,“還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心情懸吊然後又放下的這忽忽數秒,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輕鬆,李波這一句篤定的‘不舍得’ 讓他突然覺得,其他的,全都無足輕重,難得地起了開玩笑的興致,
  “隻要不是告別致詞,抒吧,抒吧,盡情,隨意。”周明坐下來,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嗬嗬地看著李波,“長篇短篇?”
  “謝謝你。” 李波斂了笑容,很正經地說,“讓我從來沒起過想辭職走人的念頭。一點兒都沒有。從來沒有。”
  周明微微眯著眼睛抬頭,“我?”
  “在你手底下幹活,累,但是心不累。” 李波低聲說,“我們背後都希望你當頭,小道消息傳出來係統要破格任命幾個年輕副院長,咱們醫院推薦你的時候,我們都特高興。不光咱病區,就其他病區,哪怕有多少年跟咱打了多少年架的消化科,也都這麽說。我們真不甘心,就因為這一次莫名其妙的破事橫出來,就……”李波搖頭笑,“真的,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們有什麽不明白的? 有時候就是沒法周全,更何況這真是我該擔的責任,說到底,一定要揪出錯來,就是我錯。如果你非要袒護,你就是循私。我不領情。”
  周明沉默了好一陣子,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道,
  “李波,我不服從主任安排,不光是為了你。不是循私。至於你們想我能做的,” 周明搖頭笑笑,“我不是逃避責任,但是……我想,可能我也真的做不來。”
  關於長期持續支援地方基層醫院的經驗體會。
  這行字標在一個文件活頁夾的脊上。周明微微眯著眼睛對著這行字看了好一會兒,深吸了口氣,仿佛下了個決心似的,把它從書架的角落裏,抽了出來。
  文件夾的表麵,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塵。
  最後一次動它,應該已經是近兩年前的大年夜,當時周明才剛從北方某縣城回來,他在當地對口醫院協助指導外科住院醫規範化培訓,因為與該院新上任主持院務工作的屈副院長和外科梁主任觀念上諸多的一致,他們全力的配合,使得那一次與從前許多次相對流於表麵,名大於實的‘下基層’頗有不同,很多他在從前下鄉支援基層醫院所見所感,發現的問題,積累的經驗,反複考量之後陸續敲在電腦文檔上整理到了文件夾裏去的設想,這一次,終於有機會真正切實地在培訓中嚐試。
  原定為4周半的支援時間過得飛快,臨近歸期,周明瞧著才剛剛鋪展開來的培訓,竟然舍不得回去。他知道在進行過程中,會有許多事先想象不到的難題,當地醫院臨床技術水平與經驗,教學力量有限,進行下去,‘規範’的程度,也就有限,如果他和另外那些從第一醫院下來的外科醫生能多留一段時間,一定大有幫助。他也知道,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考量,解決的經驗和教訓,對於以後他們在其他同級醫院開展與改進培訓計劃大有意義,甚至,在這樣縣城二級醫院的住院醫培訓和臨床工作中遇到的問題,跟他們平時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有許多不同,對這樣的不同的認識和研究,對他們自己的教學,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補充。
  臨行前一晚那頓告別晚飯,北方的大眾家常菜,算不得精致,酒,便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青島啤酒和二鍋頭,可是他們聊到了深夜。
  說到太多走到他們麵前,然後再有離去的人,名字和長相,並不能清晰地留在他們心裏,然而那重由那些人帶來的遺憾,卻沒有隨他們的離開而消逝,那重遺憾在他們這些穿白衣,被喊一聲‘大夫’ 的人的心中,積年地沉澱。
  一個世界衛生報最新關於健康公平性的指標,191個國家當中,中國排在第188,這與如今中國醫學科學各個分科的尖端水平在世界的地位,有著太過驚人的差距----當然,公平是相對的,世界上本沒有絕對的公平,且這不公平,確實由於多種因素,曆史,幅員,文化,尤其是這個國家這幾十年發展的特殊性所導致,且不僅僅局限於醫療服務。然而作為跟每個人最根本的生存相關的醫療,這驚人的尷尬的差距所昭示的不公平,便就讓人更難以淡漠地接受。
  改變這種不公平,太難,越是身在其中且為此思考,努力過的人,便就越明白,這決非哪位當權者下定決心,說一聲改變,就能改變了。屈副院長笑稱,自己還是一個住院醫時候,總覺得主任真是豬頭,若是我做了主任,那麽一切迎刃而解;後來做了副主任,對於院長,甚多不滿,總覺得你為何要這樣而非那樣,如果你聽我的,那麽……然而,到了如今,固然對上麵的方針政策頗多不認同的地方,卻沒有底氣說衛生局長是個草包蠢貨了,唯獨隻有,在職權範圍內,謹慎地嚐試自己所認同的路,並且做好一切的心理準備,這條路未必行得通。
  周明聽著屈副院長時大笑時歎息地說,甚少插話,然對於他所說的一切,委實感同身受。
  這重不公平,太沉重,改變起來非一朝一夕,更絕不可能一帆風順,甚至也許會錯,會走極大的彎路,這比疑難雜症的研究,比一個提高愈後狀況的新術式,要複雜太多,且實際上,並不真正是一個拿手術刀的醫生,甚或是一個二級醫院的副院長,所能負,應該負的責任。隻是,籠罩在這重不公平下麵的,那些麵容各異的人,時刻地以呻吟與鮮血,骨肉分離來提醒他們,讓他們難以忽視,讓他們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做一些自己能夠做的努力。
  周明所有能做的努力,便就是作為‘上級專家’ ,不因為自己的科研課題而推掉下去的任務。然而下去得多了,實在覺得,這一年一度或者半年一度,再或者跟各種政治形勢相結合的,上級醫院大夫下鄉來為當地人提供十天半個月的門診,進行一台兩台或者十台八台的手術,所起的作用真正有限,再碰上務虛的領隊,當地務虛的領導,人員與時間安排不當,這一番轟轟烈烈的下鄉,時常就是醫院門口紅幅掛出‘歡迎北京專家來我院指導工作’ ,於是,做幾台如同‘作秀’ ‘表演’ 的手術,參觀的,不都是該院真正的一線大夫,最需要學習的住院醫生,而是已經基本不做臨床的醫院領導,甚至當地報紙電視台的記者,之後總結,發言,聯歡,討論的更多的不是技術細節,而是對下鄉政策的感想和讚美體會,如此這般,抵不上因為下鄉而停門診停手術的損失,甚至一定程度會擾亂了當地醫院正常的工作程序。
  指望大城市大醫院的醫生下來給當地人‘門診’ ‘手術’ ,對於接受了手術的個體,並非沒有受益,但是這裏多做一台,那邊就少做一台,這樣的下鄉,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姿態。真正能夠從根本上提高的,是要提高地方醫院本身的水平。不必也不可能提高到能做複雜血管瘤或者移植的地步,但是強化無菌概念,規範手術操作,做到把瀾尾炎,疝,切除壞死腸段做好,才是對於他們而言,真正的意義。
  屈副院長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周明說,輸血不如提高本身造血幹細胞的機能,倆人說完各自幹了滿滿一大杯。然後,周明笑了,歎息,那需要時間,那不是十天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兩個月能做到的。
  梁主任說,其實南方有醫療係統內部已經嚐試開展,大城市三甲教學醫院,選擇小城鎮上相對門診量大,病源充足,擁有一定想進設備,能夠開展一些先進技術和手術的二級醫院,這樣醫院承擔了當地主要的醫療衛生服務,但是水平和規範化程度與醫學院附屬教學醫院相差甚多,由對口的上級醫院高年資主治以上的醫生像在自己醫院一樣門診,查房,帶教,帶手術,跟術後處理,每批人至少工作4個月至半年,甚至一年,這一批人回去,下一批人跟上,有的醫院已經開展了近兩年,反應甚好。
  周明點頭,說我們係統其實大半年前就已經討論這個計劃,基本已經要從我們三個教學醫院開始試行了,隻是這樣長期的進行下來,人手安排頗不容易,下來的如果不是骨幹,作用起不到太大,但是科室骨幹,一下下半年……周明搖頭笑,很坦白地說,其他的還都好說,待遇上,醫院也可以安排解決協調,隻是教學醫院,技術學術上的競爭本就激烈,如果說主要憑自願,你下去別人不下去,一下離開了半年一年,也許就錯過了正好在此時開展的課題,一步落下,步步落下;如果說是製度上強製,別的不說,如果下來的人自己並不接受這個理念,不心甘情願,消極怠工的話,作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周明說著跟屈副院長和梁主任又幹了一杯,說其實我已經打過報告申請第一批下來做這個嚐試,但是並不知道上麵如何安排,我不是沒有顧慮,但是如果上麵決定讓我來開始作這個嚐試,那麽我一定盡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當天,就找出來這四五年來陸續記錄收集的一些資料,加上這一次下去的許多體驗設想,整理補充修改了幾個晚上,統統都收在了這個文件夾裏,原本準備了發言,要等院方關於派副主任以上骨幹專家長期指導下級醫院住院醫培訓的嚐試方案定下來,給各級主管大夫開會討論的時候講,但是過了年,係統就給幾個教學醫院的普通外科,下達了關於開展同種異體肝移植手術課題的任務。這是標誌著他們係統在普外方麵水平的標誌,到了科室頭上,是榮譽也是壓力,到了具體醫生,就意味著更多,無論從哪個方麵,沒有一個專攻肝膽方麵的優秀醫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選中到課題組中的那一個。周明當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國侯斯頓移植中心學習3個月,回來之後,除了日常門診手術教學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課題上麵,之前關於與對口醫院長期進行指導培訓的想法,便和那個文件夾一起,擱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總是那麽難以預測。周明在臨床科研教學上毫無保留地努力,是興趣也是本能,原本沒有想到太多其他的東西,然而,它們居然也就順理成章地來了。他癡迷拿手術刀的感覺,更為了能看著躺著進來的病人走著出去而有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當然希望順利地過職稱考試,希望有作主的權力,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認同的方式工作,卻並沒想到,可以走得那麽順,那麽遠。
  也許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他的最輝煌的發揮來得太是時候。那一次被衛生部通報表彰的巨大連環車禍的搶救中,他的表現被眾多上級讚賞,並且被張誌祥力主上報嘉獎之後不到兩個月,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機會,就那麽突兀地來了。
  被上上下下最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師從同一導師的師兄淩遠,原本是已經正式下了聘書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當時正在德國進修,原定回來後就正式上任,誰也沒有想到,他卻自己在德國申請了衛生經濟學的學位,30的年紀,放過通向似錦前程的最好的機會,打算作學生繼續讀書,讓這邊一眾人等,大跌眼鏡。
  關於淩遠為什麽作了這個決定的猜測有種種,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為自己導師鳴不平,包括淩遠傳說中‘位高權重’的父親在官場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種香豔或者浪漫的版本,確切版本無人得知,而淩遠這個決定的後果,是這兩年來表現實在搶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讓另外一些人大大搖頭地,接了本來給淩遠的聘書。然後,就延著許多人認為是淩遠會走的路,走了下來,直到今天,距離係統最年輕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還就隻是一步之遙,許許多多可預測的頭銜清晰可見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絲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 誰能說不想? 從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說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 承擔? 代價?
  他真的能做麽?
  他忽然想起來那個倔強而又憨實的孩子劉誌光。當他一次再一次準備高考,之後一次一次在床欄上練習打結的時候,想必要做個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堅定,簡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這孩子終於還是放棄了,有多少解脫,又有多少遺憾? 他並不清楚。他對於行將放手的‘前途’,並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執著,隻是,這兩年,有些習慣了,習慣那些壓力和責任,習慣那些挑戰和榮譽,習慣了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去。
  其實,退一步,何嚐沒有其他選擇? 或者那選擇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適合他做的。
  周明打開窗戶,深冬冷冽的風鼓起了淡藍色的布窗簾,他站在風口,方才因為酒,因為過熱的暖氣而略微重滯的腦子,越發清明。他站了好一會兒,轉身在電腦跟前坐下來,打開文檔,才打下一行字,就聽見敲門聲,他看了眼表,11點半------如果說是病人有突發狀況,這敲門聲也過於斯文了。總不成是他們再又要抓他一起吃夜宵?
  打開門,周明對著門口的謝小禾有些發愣。隨後請她進來,心裏卻不甚明白。
  秦牧明天就轉腫瘤醫院做放化療了,至於會有什麽樣的效果,是專業於此的醫生跟她交流的範圍,於他,所能做的,無論做得好做得壞,都已經做完;秦牧公司方麵由律師提出的,質疑手術的調查還在進行,專家組結論尚未得出,但是已經不少家報紙把這個手術作為印證了人大代表發言的佐證。
  堪憐堪歎? 是什麽利益,趨勢一個最應該尊重生命的白衣天使,一個頂尖醫學院為人醫,為人師的青年專家,以病人本以不久於人世的生命,進行一場冷血的手術實驗?
  幾天前,當周明看見某都市主流報紙副版這醒目的幾行黑字引文的時候,在辦公室坐了許久。
  秦牧的手術,是在這場混亂當中,他唯一不能毫不在乎地坦然乃至鄙視地忽略的遺憾,雖然遺憾,但是他心中坦蕩,卻太難給外行解釋清楚----哪怕是同行,也各有不同意見甚至猜測。
  他想解釋,想表達,想得到對方的理解和認同的。然而,手術中關腹二字出口,他就明白,他當然會盡了一切可能實事求是的向專家組提供證據,維護自己的職業尊嚴和科室的榮譽,但是,他卻失去了跟那個癡到了想用婚姻來多留愛情一段的傻姑娘解釋的底氣和勇氣。
  一切的解釋,在這樣的結果麵前,都沒有意義。何必,再為自己辯白?
  “坐。” 他拉過一把椅子到謝小禾麵前,自己靠在辦公桌上,心裏並不確定,她究竟是來做什麽,是臨走前留下對他的指責,還是---再徒勞地問一次,秦牧的病情? 無論哪一樣,在這樣一個時候,都很考驗他承擔負荷的能力。
  “我聽陳曦說你還沒走。” 謝小禾抬頭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喝了不少酒。我覺得不影響開車,不過,” 周明笑,“有製度,還是遵守吧。” 他說完這話,望向麵前,那個曾為了維護製度而氣勢洶洶地嗬斥他的女記者。真的是她麽? 如今安靜地坐在他跟前的----病人家屬?
  “我想了好幾天,覺得怎麽也還得自己來跟你說。” 謝小禾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膝蓋,手裏拿的是一台袖珍的采訪機,擺弄良久,她抬起頭,望著周明,聲音有些喑啞地說道,“周大夫,對不起。我們,我,很抱歉。”
  “對不起?” 周明呆愣地望著她,腦子有些混亂,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的意思,難道是諷刺? 可是,分明又不像,她的眼睛裏,有那麽多蒼涼的無奈。
  謝小禾輕輕地笑了笑,拿起手裏的采訪機,按了播放鈕。
  一長段背景有些嘈雜的,不止一個記者在問關於秦牧手術的問題,謝小禾的解釋,然後是中間一段空白,然後謝小禾說,他自己想要跟你們說幾句,我本來不想讓他擔心和辛苦,但是他大約聽說了這件事,一定要跟你們說幾句,他很虛弱,就小安你一個人進來問,好不好?
  幾句寒喧。
  然後,秦牧的聲音。在采訪機裏聽起來,有些緲遠。
  我不懂得醫學的對錯,那個學術和技術上的對錯隻能由做鑒定的專家來說。不是我,更不是你們。但是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周大夫從頭到尾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最後的冒險嚐試,都是為了不放棄我的生命。你們說的賭博和冒險,我想,是他拿自己的職業聲譽來冒險,為了再給我的生命一次機會。
  我很抱歉,給他帶來了這麽多麻煩。如果可能,請你們不要把這個麻煩繼續放大下去。這個地方有許多跟我一樣渴望不放掉最後一點點的機會活下去的人,這樣的麻煩,隻能是把這種渴望,變得更渺茫。
  周明如石化般地,一動不動地靠著辦公桌。
  “這裏麵是我們自己報社,就我先生的手術問題,對我,對他的采訪。這段采訪本來應該見報,卻因為種種原因,被剪掉,被放置,我們社決定不繼續跟進這件事情。” 謝小禾閉了閉眼睛,“但是他天天問我,是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主流媒體報過了,事實澄清了,這個麻煩,這個他帶給本來最該說謝謝的人的麻煩,就可以解決了? 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 謝小禾眼圈微微發紅,
  “我其實當時就明白,這麽一段采訪,可能隻是讓他心裏踏實一點,我也隻是想讓他心裏不必再為了給你們帶來的這重麻煩而負疚。” 謝小禾攤開雙手,吸了吸鼻子,“我,我沒法跟他解釋行業的種種規則,種種考量,更沒法把,把,把主任私下裏那句話說給他,” 她深深地吸氣,“說,如今的社會諸多不公平,人們太多怨氣需要發泄,我們要引導發泄,我們,其他部門得罪不起,醫院,還得罪不起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 謝小禾搖了搖頭,“既然不能澄清事實,我明白在這裏跟你說一句抱歉,太軟弱沒有意義,解釋,更沒有意義,但是,我想我還是要讓你知道,我們真的很抱歉。”
  她說罷,站起身來,輕輕地朝他鞠了一躬,轉身準備出去,聽見周明在她身後說,
  “等等。”
  謝小禾站住。
  “謝謝你們,謝謝你。” 周明說,“謝謝你跟我解釋。我從來沒敢奢望你們可以這麽理解。” 周明說著,低下頭去,竟然覺得眼眶微熱,他望著地麵,很久,“這可能,比報道出來,對我而言,更重要。”
  周明抬起頭,衝謝小禾笑,“其實我一貫對你們行業存有偏見。隻是反而到現在,我忽然想,是否許多病人說‘喪德的醫生’ 時候的心情,就好像我說,‘胡扯的記者’? ”
  謝小禾猛地回頭,愣然地望著周明。
  “各個行業都有行業的理想,但是實際,總是跟理想有那麽一段差距。” 周明笑,
  “這個差距,總是讓行內人覺得挫敗,但是又理解,卻很難對外行解釋得明白。” 他抬起頭,笑著歎氣,“但是,除卻這是養家糊口至少養活自己的一份職業之外,確實還是希望它更好一點,離理想更近一點。”

  第十七章 就這樣長大
  啊嗚呀呀……
  小白菜張著小嘴興奮地瞎叫著,嘴角和臉頰上都帶著些口水,兩隻小手亂揮,努力想去抓住舒羽拿在手裏,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逗他的小恐龍玩具。
  舒羽滿臉笑容,不斷低聲叫著“小寶”,圍著他的小床轉圈兒走著逗弄著他,他的一雙眼睛就滴溜溜地跟著她轉。
  “她跟這孩子真是投緣。”
  淩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側頭看了看臥室裏全心神都放在小白菜身上的妻子,轉過頭對坐在對麵的林念初說道。
  “孩子也特別喜歡她。從第一次見麵很快就肯讓她抱。”林念初低頭,十指輕輕交叉,放在膝蓋上,“原本每天我離開,都要大哭,自打舒羽上上周末住到我家去跟他相處了才兩天不到,我周一上班去,他就隻吭吭了兩聲,舒羽把他抱起來,他就也沒再像平時那樣鬧。”
  淩嶽瞧了瞧林念初,笑了笑,“這麽小的孩子,還不真懂得認人,誰花了功夫陪他就高興。”
  “也得要是真的喜歡他,他也喜歡的人。”林念初掠了掠頭發,抬起頭來,努力地掛上一個笑容,想要說得平淡些,話出口,卻走了音,“你們,決定了?”
  “我們是想得很清楚了。”淩嶽點頭道,“也都做了準備,上戶口的事情已經上下打點好,養孩子的書,頭幾年舒羽就不知道讀了多少,現在孩子小,正好舒羽做設計可以在家工作,也能多陪孩子。我們是做好一切準備的,可是,決定權在你。”
  淩嶽望著林念初,“我們都知道,他雖然是個棄嬰,但是現在,並不是個急於脫手出去的‘包袱’,他幾乎可以說是,” 他停了停,笑了笑,“你的孩子。”
  林念初的眉毛跳了跳,深吸了幾口氣,把幾乎就要湧出來的眼淚逼回去。
  “所以我們知道,隻有你覺得他會受到更好的照顧,得到更好的愛護的時候,你才會考慮讓他做別人的孩子。”淩嶽從身邊的公文包裏抽出一厚遝文件,“這個是舒羽在婦科主要病曆的複印件,從12年前開始,就一直努力治療不孕症,5年前我們幾乎有一個孩子了,但是在5個月時候還是沒有留住,之後做了兩次試管,都失敗,她身體損傷極大。然後,這個,是我的手術病曆,我不能再讓她拿命拚著要生孩子了,4個月前,我做了結紮手術,然後我跟她談了,領養孩子。我們,尤其是舒羽,非常喜歡小孩,這麽多年,一直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我們算是,有足夠的誠意吧?我們也應當算可靠。”淩嶽笑,“我弟弟以前是你們醫院外科的醫生,我父親跟你們老院長,跟學文的父親,都是世交,應該還算放心?”
  “當然。還沒接觸,大家就都說,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林念初輕輕抿了抿嘴唇,“你們這麽好的條件,我還一定要你們嚐試跟孩子接觸看看,大家都說,我是刁難了,謝謝你們不介意。”
  “這本來就是絕對該慎重的事情。”淩嶽微笑,“怎麽會介意?我們很感動,他是個幸運的小孩,如果我們有幸做他父母,一定盡力讓他更幸福。”
  林念初雙手抓著那遝資料,並沒有去翻,這些情況,婦科的徐醫生早就跟她說過多次,今天他們將這一切這麽鄭重地帶來,更見誠意。
  舒羽以一個一直養尊處優的太太,住進她小小的公寓,打地鋪在孩子的小床旁邊,對小白菜的一切親力親為,上手也極快,顯見是對於帶一個嬰兒,早就作足功課;舒羽是真正想做這孩子的母親的。
  除去這一切,淩嶽跟舒羽的恩愛,更是比他們優越的經濟條件,比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親生孩子更重要十倍。一對恩愛的父母,才會給一個孩子,最溫暖幸福的家。
  隻是,舍不得。
  怎麽舍得那個小小軟軟的身子,在自己身上的依偎?怎麽舍得那張濕嗒嗒的小嘴,在臉上如同親吻的碰觸,如何舍得每天下班,一門心思往家裏趕,推開門,就能聞見那一股淡淡的奶香?
  當婦科徐大夫找到她,介紹淩嶽夫婦的情況,表達了他們想領養這孩子的意願的時候,她剛剛跟護士長絮絮叨叨地又樂又歎地說小白菜。
  他真聰明,會笑了,咯咯的笑,見著我就笑!一親就笑!
  小壞蛋,還會假哭!多壞啊,我眼睛一離開他,哪怕嘴裏還念叨著乖寶兒---不行!他就哭!幹打雷不下雨!等我眼睛盯著他了,就又樂了,壞東西!
  哎呀,這孩子以後可麻煩了。你猜他最喜歡什麽玩具?小恐龍!天天抱著,又啃又蹭,晚上睡覺都抱著!曲大夫給我那個,她兒子玩過的。你說這小子喜歡什麽不好他喜歡恐龍,還是別人玩剩下的!太不吉利了!
  聽徐大夫介紹淩嶽夫婦,他們的可靠,他們的誠意,他們---他們如果真的收養小白菜,那真是他的福氣!
  她呆呆地聽著,幾乎就要衝口而出,不,找領養是那時候的事了,現在,他是我的孩子。他現在是我最親的人。
  然而,畢竟,是沒有出口。
  她一直在想破腦袋地想找到門路,給小白菜上戶口。
  他一天天長大,開始亂喊亂叫,幾個月,就會到了叫爸爸的時候,再過一年,兩年,就會到了問媽媽各種問題的年齡,她一直心裏隱約地不安,如何,跟他解釋呢?最最重要的是,如何給出一個讓幾歲的孩子不會受傷害的解釋呢?
  自從把他抱回家,她幾乎就極少想過他被再領走的可能,想的都是那些養大他的種種困難和困擾,種種責任和負擔,想得發愁,想得歎氣,但是,從來沒想過,把這些,推出去。
  她有那麽多擔心,擔心自己不能給他所有他需要的所有的愛,一個最好的家。
  她隻能盡自己的努力。
  便算是上不了戶口,便算是單親家庭長大,總比在福利院長大要好吧?
  可是,突然,就有了另外的可能。
  林念初本能地就想拒絕,問了許許多多的問題,但隻想找一點點不合乎條件的地方,但是,沒有。終於她說,一定要相處試試。她私心裏,是那麽希望看見,那隻是一對外在條件好,熱血上頭要領養孩子的夫妻。
  舒羽來了,雍容而不高高在上,優雅而偏食人間煙火,她是那麽渴望做個媽媽,她是那麽愛那個孩子。她還有淩嶽,那麽成功,而又溫和地溫柔的對待妻子的丈夫,他簡直一定是個好爸爸。
  那孩子,喜歡他們。她看見小白菜歡樂地對著舒羽笑,抓住了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在她把他抱起來時候,舒服地把腦袋靠在她懷裏的時候,有點想哭。
  林念初希望自己能夠不管不顧地,衝動地說,這孩子是我的,我舍不得,我養他長大。
  就好像當時,把他從醫院裏抱回家。
  能再衝動一次麽?
  林念初輕輕閉上眼睛,把那一摞資料推到淩嶽麵前。
  “不必看了,我想我都做過調查了。”
  林念初緩緩站起身,“他的所有東西,平時吃的配方奶,用慣的尿片,舒羽都知道在哪裏,他的所有東西,你們都搬走好麽?我知道你們準備了更好的,但是也需,他需要個過渡。桌上有一摞資料,孩子什麽時候該添加副食,什麽時候該打什麽疫苗……我可能是多事了,你們肯定知道,但是我,列好了,這三年的……做兒科醫生,我總是更,更清楚些,你們……參考。如果有任何問題,你們都可以找我。”她仰起臉,背過身,“我的夜班,要走了。你們收拾好東西,就帶他走吧。門,給我撞上,就好了。就這樣,再見。”
  林念初說完,抓起搭在沙發背上的包和大衣,如逃也似的,衝向門口,她聽見淩嶽在她背後說謝謝,她聽見……聽見從臥室的方向傳來小白菜的叫聲,不是玩耍快樂的叫,是,是每天她推開家門要離開時候,舍不得的,不滿意的叫----幻覺吧,可能隻是幻覺而已。這個她愛過的孩子,從她的生命裏,經過了,離開了,留下的隻是心裏永遠柔軟的一個角落,一個她從前不能相信,可以那麽溫軟的角落。
  小白菜,你以後不是小白菜了。林念初默默地想,眼淚再也抑製不住淌下來。
  你以後是擁有許許多多的愛的孩子。
  有你所能知道的,父母的愛,還有,你一生都不會得知的,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曾擁有的愛。
  孩子,你會帶著這所有的愛幸福地長大。
  “這個RBC是紅細胞,Hb是血紅蛋白。對對,後麵是參考值沒有錯,您孫女這個值是升高不是降低。”
  “那升高就是好事對了吧幹嘛還要留觀察還說留住院?升高那不就是血多麽,血多怎麽不好?我可知道,我們鄰居老劉那就是紅細胞少,那就是貧血。那是事兒!你說你們這個醫院怎麽這麽黑啊,我孫女又拉又吐,那查大便不就對了?拉個肚子查什麽血啊?還挨紮還花錢,現在還讓我們留觀察,還就在這味了八轟的樓道,這什麽事兒啊? ”
  “大媽,升高也不對勁哪!要不幹嘛有個上限呢?它一下比正常值高這些個,是因為人又拉又吐,脫水了。脫水了她血液總體積就少了,這個數才高了。脫水她就容易電解質不平衡,挺危險的,所以得留下觀察。”
  “你這不是瞎說麽? 怎麽少了還高了? ”
  “不是……”
  劉誌光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急診塞滿了人的樓道裏,給病人解釋化驗單。
  病人是消化科的病人,劉誌光原本是在外科急診跟正常班,這是準備下班回學校吃飯了,路過消化科急診門口,聽見老太太站在樓道裏,孫女的輸液輪床旁邊大聲嚷嚷,護士匆匆而過憤怒地喝斥一句也並不理,自己便就停下來,主動拿過老太太手裏的化驗單給她解釋。
  一個簡單的數值,卻涉及許多可能,許多基本概念,醫學的,生物學的,還有,最基本的數學運算。老太太卻連分子分母都搞不太明白。於是這解釋,就變得任重而道遠。
  老太太火氣衝天。方才消化科的楊大夫給開了單子,檢查回來,掃了一眼就開輸液,要求留觀,老太太質疑一句,她就不耐煩地說‘要走的話給我簽字,出了問題自己負責’,老太太氣壞了,可再想理論,人家也不理了,已經在叫下一個病人。
  老太太實在覺得這醫生是為了賺錢嚇唬人,若是自己生病,一定不管她胡扯什麽,扭身就走了,但是心肝寶貝的孫女,讓她一句‘出了問題自己負責’說得心裏打鼓,帶著滿心的不高興留下來,待到在這嘈雜而混合著消毒水和血腥氣的樓道待了沒有5分鍾,火氣就更加大了。
  這時,同樣穿白大衣的劉誌光自己送上門來解釋,一時又解釋不太明白,老太太不由得把滿肚子的惱火牢騷撒出來。
  劉誌光依舊有點結巴,卻顯然並不著急,還樂嗬嗬地,隻管一點點地說,翻來覆去,掰開揉碎。
  旁邊其他輸液的或者等號的病人家屬,閑著沒事,也都伸過了腦袋聽聽。
  “大媽,我看這小夥子說得有理。您先別著急別生氣。小夥子,你看我說得對不? 大媽,這麽說,如果您有一杯糖水,本來是兩勺糖溶到一杯水裏,現在糖跑不掉,但是因為天氣幹,水分蒸發掉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就變得更甜,為啥?因為單位體積的糖份就變多了。這您明白不?”一個戴眼鏡40來歲的阿姨,是個中學教師,陪著發燒腹瀉的丈夫來看病的,聽了有幾分鍾,大約地明白了,見劉誌光努力地解釋,給大媽氣鼓鼓的不斷打斷卻也不急躁,卻解釋得並不太夠簡單形象生動,忍不住地就拿出當老師的職業習慣來講解。
  “糖水? 這明白。這有啥關係?” 老太太狐疑地等著眼鏡阿姨。
  “現在,您就想,全身的這個血液,就是溶液,就跟那糖水一個意思,這個血細胞RBC,血紅蛋白Hb, 就是溶質,跟那糖一個意思。您看見的這個數,您仔細看,後麵有個單位,有個/L,這就是說,您看見的這個升高的數值,它不是溶質的總數,它是單位數,是拿溶質除以溶液的,也就是紅細胞除以血液,就跟兩勺糖除以一杯水一樣。它升高了,就或者是溶質增多,或者是溶液減少,那現在咱們說溶質是沒有變,那就是溶液減少。這個紅細胞血紅蛋白總數沒變,單位值升高,就告訴您,血液體積就減少了,減少是因為孩子上吐下泄,丟掉水分。脫水它很嚴重,所以得給孩子補充水分,把溶液總數長回去。小夥子,你說我說得對不?” 老師回頭看看靠在一邊的自己丈夫,繼續說道,“這我也明白了,待會兒他興許也得做這檢查。看看脫水沒有。”
  “脫水,還有其他指標,不全看這個。這個也說明可能脫水。”劉誌光繼續說,“還有,這不是,血液這不是溶液,血細胞它不是溶解在血液裏,它是沒有溶解。”
  “哥哥。不是糖水對不對,好像乒乓球在水裏。”一直躺在一邊輸液沒說話的13歲小姑娘聲音有點啞地問道,“乒乓球不變,水少了,每個單位水裏的乒乓球就變多了。反過來說,看見每個單位的乒乓球變多,證明水少了---水少了,就不對,就得補充水,所以給我打點滴。”
  “哎呀這孩子多聰明。” 眼鏡阿姨嘖嘖地稱讚,“多大了? 學習好吧?”
  “那是。”老太太終於展開眉頭,無比驕傲地說,“那家夥,年年都是第一名。試驗中學的!拿比賽獎呢。要說我們家祖墳都沒有念書的蒿子,我們源源啥都靠自己,哪有那些知識分子家還給補課?我源源爹媽都去非洲出勞工了,這孩子還幫我幹活,還老考第一!”
  “奶奶。”小姑娘有點埋怨地用沒有輸液的手去拽老太太的袖子,害羞地把臉埋到枕頭裏不說話了。
  “這個,也不是特科學,但是差不多就這回事。這些檢查,看出來孩子脫水了。” 劉誌光繼續跟老太太說,然後往周圍看看,“這是亂,不過還是輸液了,觀察了再回家,安全。這脫水,電解質不平衡,可危險。血鉀要是高了,那可挺要命的。還有別的。都很危險。那也可能在家躺著也不出危險,但是有出危險的可能啊,這不是怕萬一麽。”
  “得了得了,以防萬一。以防萬一。你說也是,你們醫院也不多弄點地方多建設點床,這病人就跟樓道裏擠。還有你們屋裏那個大夫啊,那張臉真難看,跟電影裏那個閻婆錫似的。就不能好好說個話啊?”
  劉誌光樂嗬嗬解釋,“老師大概覺得您就照做完了。後麵還有人。著急,肯定不是故意凶您的。”
  “中國就是人多。要麽我支持這個計劃生育政策呢!”旁邊一個自己發燒等著看的中年人也接口,“資源少,人多。有什麽輒。”
  “這孩子一直父母不在身邊兒就這麽自覺?”眼鏡老師想著自己班裏一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問題學生,對這個奶奶嘴裏,自覺學習的乖孩子產生了很大興趣,很想研究一下,都是父母不在身邊,什麽樣的孩子就特別要強。
  提到寶貝孫女的懂事,老太太一下就忘記了對消化科冷麵大夫的不滿,打開話匣子,開始跟這位老師從孩子幾歲就知道買了冰棍先給奶奶吃第一口講起。老師聽得認真,不時地讚美一下感歎一下,旁邊等的煩躁的幾個病友,左右無事,幹脆也都聽著老太太誇獎孫女,方才一片煩躁的對這醫院急診不‘急’的抱怨,互相間為了踩了下腳而劍拔弩張你一句我一句的諷刺,一時間仿佛消失了,隻聽著老太太跟眼鏡老師一個說一個讚的聊天。
  劉誌光樂嗬嗬地回頭瞧了眼,不被所有人注意地往門外走,這時候陳曦從消化科診室走出來,方才消化科叫外科會診一個懷疑有外科指征的病人,祁宇宙正忙得焦頭爛額,往上打電話,李波還在手術室,韋天舒問了問誰值班,一聽楊雪容,立刻說,李莫愁(外科人叫楊雪容的外號)同誌業務水平我放心,說要真是有嚴重外科問題,她還能判斷不出來?她早一個電話打老子手機上了,還能叫你一線過去會診? 九成她那邊人太多了要先推咱們這邊緩緩,你打發個學生過去先頂一下,忙活完手裏的,再過去。媽的老子不能自己這就過去長她這個臉。這開了一叫會診咱就上三線的例,她們以後更了不得了!
  於是,陳曦被派去‘會診’ 。
  楊雪容看見陳曦倒是也沒勃然大怒,隻是拿眼角掃了下躺旁邊床上的病人,自己就繼續看當時在眼前的,老太太孫女的化驗單了。陳曦老早把寫著實習生三個字的胸牌倒扣了塞進上麵兜裏,麵無表情地開始做觸診,耳朵裏卻聽著楊雪容讓輸液,留觀,老太太不滿的抱怨,關於為啥拉肚子驗血的詢問,以及楊雪容完全好似她不存在一樣的,叫下一個。
  陳曦照例做全了檢查之後,恭恭敬敬地跟楊雪容說認為沒有外科問題,不過要等上級大夫,上級大夫忙,得等一陣。楊雪容依舊沒太答理她,冷淡的嗯了一聲,然後自言自語,怎麽腹瀉這麽多,叫小張過來,得趕緊填流行病卡給流病科送去了。我覺得不對勁。
  陳曦聳了聳肩膀出去了,心裏卻暗自想方才那個顯然沒文化的老太太,會不會一怒跟楊雪容撕扯,或者投訴?她九成不懂投訴,按說還是會撕扯。會不會有個好戲來看?她心裏有著幸災樂禍的期待。想象冷漠高傲的楊雪容會不會被老太太抓過來扇個耳光,那麽,她是繼續冷淡地翻翻眼睛,還是老羞成怒?
  被楊雪容高高在上地忽視的陳曦,當然小心眼地並不在乎她是否被冤枉。而對於這些病人,自人大代表的發言之後,一病區的病人們,讓陳曦又再回到了那種可以用英文單詞cynical來形容的狀態。
  一病區仍舊還亂著,雖然最近記者們的興趣好似越來越低,然而那些原本擠破頭要等周明手術的病人和家屬,卻使盡八寶地四處打聽,或者想要換人,或者打聽‘價位’,或者趕緊聯係自己認識的新聞工作者,前來‘監督’;有的比平日更加奉承,有的卻極其趾高氣揚,甚至把每一份化驗單都要看上三遍,問題比平時多了10倍,甚至,三天前,居然有人偷走了自己的病曆去自己找專家鑒定。
  要理解病人。
  所有的老師都那麽說,不管是官麵文章,還是真心。或者是,事到如今,當真更加不能出了岔子。
  可是陳曦的心裏有著散不去的不甘心。她說不清楚,可是她確實難以用無限的愛心去同情這些病人。她覺得如此無力,又如此不甘,當被一些病人鬼鬼祟祟地抓到一邊,或者言語套問周明的種種,陳曦的心裏都充滿著說不出來的憤怒。
  尤其,是前天得知,院方將撤回一切聘周明為下一任外科主任的材料,由程學文代理主任日常工作,而周明,即將替另一位副主任下基層半年,嚐試長期駐基層醫院培訓住院醫生。
  如同下放。
  大家都憤然地說。
  憤怒,她卻對每一個病人笑嘻嘻的,並不去像李波那樣為此痛苦,並嚐試解釋,她的心裏想看著他們自以為是的表演,會到哪一天,會到什麽程度,會給他們自己,帶來什麽。
  當陳曦滿心以為老太太會鬧事,等著一場好戲的上演,手插著兜帶著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出去時候,她聽見了一聲笑。
  方才憤怒的老太太,拍了下巴掌,看看眼鏡老師,看看旁邊其他人,滿臉自豪的說,“可不是,我這孫女就是懂事,你看她都這樣了----脫水,是吧?挺嚴重的大夫都說得打點滴,都說危險了,我說打車來,她還說不用,上公車,一個座,她非讓我坐。”老太太本來笑著說,說到這裏又抹了眼淚,小姑娘完全放棄了可以阻止奶奶的努力,隻好背對著所有人對牆躺著,倒是已經睡得迷糊了。旁邊的人嘖嘖感歎,這會兒屋裏的病人出來,外麵坐著的兩個,一個等到號的,一個拿著片子回來的,同時站起來,卻又同時讓了下。
  陳曦愣怔在那裏。
  哪一天,急診的樓道,不是怨聲載道?隔天上演病人罵醫生冷血或者對罵十八代祖宗,護士高聲嗬斥?
  怎麽會是這樣?這樣的情形,真的在擁擠著病患的樓道裏,發生了?
  那個老太太? 真的是剛才那個老太太麽?
  陳曦揉了揉眼睛。
  然後,她聽見劉誌光在不遠處叫她,她應了一聲,走過去,劉誌光跟她說,剛剛周老師下來找你,讓你得空上去一趟,拿推薦信。
  陳曦茫然地應了一聲,然後,忍不住問,
  “那個老太太,方才要跟楊大夫打架呢? 怎麽在這兒吹上牛了?”
  “啊?”劉誌光呆了呆,搖頭,“哪裏要打架了,她不明白,不明白就問麽,人多楊大夫沒給解釋,我給解釋來的。她就明白了麽”
  “你給解釋她就明白了?”陳曦嘴角掛著個不可置信的笑,不自禁地搖頭,又再重複一遍,“你給解釋,她就明白了?”
  “也不全是。”劉誌光不好意思了,“你知道我不會說,我說得亂七八糟的。那個阿姨幫忙,後來那個伯伯也幫忙,哎,那個小妹妹才幫忙。大家解釋,她就明白了麽。”
  陳曦愣著。
  那個阿姨幫忙。
  那個伯伯幫忙。
  那個小妹妹才幫忙。
  這是事實,還是在開玩笑?
  她對自己搖了搖頭,衝劉誌光笑了笑,“對了你想要的國外臨終關懷方麵的材料,我男朋友幫我發過來了,我打印出來,在宿舍。我就放宿舍桌上了。你要是著急現在去拿也可以,萌萌李棋她們可能都在。”
  劉誌光歡喜地說了聲謝謝,剛要走又折回來,抓了抓腦袋對陳曦道,
  “這真謝謝你。挺麻煩你的。”
  陳曦搖頭,“這能有多少事兒呢?”
  “你們都特別幫我。”劉誌光頗感動地對陳曦道,“周老師,李老師,萌萌,你。好多人。我這麽笨,你們都幫忙我。還有那些病人,他們,他們好些人都鼓勵我來的。”
  “我?那些病人?”陳曦張了張嘴巴,忽然覺得眼眶溫熱,臉孔發紅,迅速轉身,“你去我宿舍找她們拿東西吧,滿有意思,我去拿我的推薦信了。”
  她說罷不再停留地鑽進人群中,也不進電梯,朝樓梯跑過去,越跑越快,耳朵裏似乎一直有人說,你們都對我這麽好,眼前一直有劉誌光一臉誠懇的感謝的的笑,然後,那老太太的憤怒的抱怨,那老太太之後滿是皺紋的笑臉,那些一貫互相看不順眼,互相怕走了後門先看到醫生,居然也可以讓一讓的病人……
  陳曦一口氣地爬到了八樓,實在想把這一切紛亂的影響與聲音拋在身後。
  周明的辦公室裏少有的淩亂。
  陳曦敲了門,聽見‘進來’推門往裏走的時候徑直往裏走,並沒太注意腳底下,險些被個紙箱絆了個跟頭,努力地保持住平衡的同時掃了眼周圍---許多的書和筆記,文件散在地上,周明正在彎腰拾掇一地的零碎,頭也沒回地說,
  “推薦信在桌子上,我寫的張教授簽的,給你簽了4份。你小心點別踩著我東西。”
  陳曦答應了,小心地避開滿地的文件走到辦公桌前把4個第一醫院公文信封拿起來,往周圍看看,這樣的淩亂,和埋頭在這淩亂的屋子裏填箱子的周明,讓她心裏說不出地難受。
  “您哪天走?”
  陳曦捏著那些信封,低聲問。
  “後天。”周明把一摞書丟進箱子,瞧著陳曦笑了笑,“終於讓你盼到了。怎麽著,有沒有送瘟神的感覺?你在外科剩下的幾周可是好過了。聽說你是跟病區所有住院醫和低年主治,都混得稱兄道弟了。”
  “我。”陳曦的嘴唇動了動,後麵的話卻沒說出來,抬頭瞧著他。那件白大衣顯得很逛蕩地掛在他身上,沾了不少浮沉,他少見地開了玩笑,少見地隨和地笑著望著她,陳曦很想應景兒地胡扯,然而慣常最精於胡扯的陳曦,這時候,卻覺得眼睛發酸。她拚命地想無所謂地笑,發現努力很難奏效的那個瞬間很想逃走,眼前卻滿是障礙物----這些障礙物讓她眼睛的酸痛越發嚴重,終於,那種叫做眼淚的,陳曦在可存留的記憶中隻與工體的水煮魚聯係在一起的那種液體,在她的眼睛裏打了個轉,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
  “也不至於喜極而泣吧?” 周明愣了一下,隨即加深了笑容,朝陳曦走過去。
  陳曦順手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舔了舔嘴唇,終於掛上個笑,“嗯! 您去哪家醫院? 估計他們那兒的小大夫們,現在正後背一陣莫名寒涼,沒來由地哆嗦呢。半年啊,真同情他們。”
  周明哈哈大笑,“好,好,我對你們的最大貢獻,就是,以後你甭管遇見什麽樣的老師或者上級,一準都覺得自己命特好,上司特慈祥特體貼。管保覺得生活真美好啊。”
  “啊,是,真謝謝您。”陳曦咧嘴笑著,心裏,卻輾轉著‘命特好’和‘生活真美好’幾個字。命特好麽?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沒有覺得,我隻覺得自己特別聰明。至於生活,不,它遠稱不上真美好,從前我以為自己完全地了解它,有諸多被別人稱為
  ‘精辟’的言論,也讓許多年長的人驚訝一個小孩子的‘通透’,而自從穿上了這件白大衣,我才知道自己的‘聰明’,是多麽可笑。
  “其實啊,我開始還真一直覺得,你是少見適合作外科的女孩子。” 周明低頭笑笑,
  “後來聽李波說,又聽謝小禾提過,嗯,還真有點可惜。”
  “我?” 陳曦不能置信的猛地抬頭。被嗬斥習慣了,陳曦已經覺得自己差到了——至少是在他眼裏差到了該被踹出醫療係統的地步,實在無法想象他能對自己有‘適合做手術科室的女孩’這種高度評價。誰都知道,周明由著對自己工作的熱愛,從來毫不掩飾自己固有的行業偏見或者歧視,他不止一次地衝口而出,那誰誰,怎麽讓內科要去了呢? 絕對幹外科的料子麽!
  仿佛一切的優秀人才,都該首選外科。
  “適合做外科” ,簡直就是他嘴裏,對學生最大的讚賞。
  陳曦一時間忘記了方才屬於感性的情緒,腦子飛轉,考慮到周明絕對不太可能是因為自己要離開半年,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轉走了,而說兩句好聽話留個好印象,不得不從另一個方向來看待這難得的讚譽。
  “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縫合就覺得你是少有的適合做手術科室的女孩子,夠果斷,不猶豫,精力好,最最好的就是性格皮實,禁罵,受得了委屈。”
  周明微笑著感歎。
  陳曦完全不能理解地瞧著他,呆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諷刺我臉皮比一般的女孩厚麽?”
  周明樂了,“你一次都沒讓我數落哭過,數落完了倒輪床上就著,下台手術還能精神抖擻地上,這臉皮兒是不薄。”
  陳曦咽了口唾沫,才要說話,見周明斂了笑容,歎了口氣,正色說,“你是真的不錯。其實選擇學醫,能考上這個學校,又沒半途就篩下去的這些孩子們,真不能吃苦的很少,真沒責任心的也不多,可是受不了委屈的,太多。甭管受得了受不了的,等不是娃娃不是學生了,就總得受。皮實點,心別那麽重,凡事能想開,即使是對工作,都絕對至關重要。”
  陳曦怔怔地瞧著他,他出乎意料的誇讚,將她心裏對於這件白大衣的不舍,又加深了幾分,半晌才道,“那麽,我也白挨罵了,您也白費心了。”
  周明搖頭,“你別覺得這倆年白費了。就算以後你到美國去,徹底改行,用不上這些知識這些技能,我相信你臨床這段也不白費。到哪兒,做什麽,都得吃苦都得有責任心甚至都得受得了委屈,隻不過程度不同。而且,”他瞥了她一眼,竟然有一份孩子氣的驕傲帶在臉上,“做醫生多好啊! 你以後一定不會後悔‘耽誤’ 了這兩年。”
  做醫生,好麽?陳曦緩緩地抬頭,望住周明,有些許的迷茫,她是真的不舍得。如果不是因為謝南翔,她一定堅持做下去。可是不舍得的原因,卻講不清楚。如果說離開的理由,痛恨的理由,卻能列一大堆。尤其,現在。
  周明就真的不在乎?就算他不計名利不在乎那個職位,那公平呢?他如此執著地要給李波一個公平,難道,就是要拿他自己的不公平來替換? 這是擔待麽?
  幾天前,秦牧出院時候,她去送,之後,跟謝小禾吃了頓午飯。她們拉拉雜雜地聊天,她提到,周明會被‘下放’ 到北方某基層醫院,一待待半年。
  “就是這麽可笑。”她冷冷地說,“可係統我相信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比他更有醫德的醫生,但是居然因為‘醫德’ ,馬上就得到的提升變成如同處分的下放。”
  謝小禾安靜地聽她說著,然後,淡淡地道,“應該是周大夫自己申請的吧。”
  “那也是迫於形勢。”陳曦狠狠地啃那塊羌骨,“自己申請。他之前怎麽沒說自己申請啊。”
  “我相信他安心下去的。”謝小禾頗篤定,”最近要重開之前中國基層醫療的選題。我跟他有約在先,他答應給我做采訪,聊過幾次,還給了我不少材料,顯然很多年都在關心這個,花過滿大的功夫。”
  “關心是一回事。”陳曦努力把嘴裏的肉塞下去,“這真這個節骨眼下去,耽誤的不止半年,那是機會。正是李主任退休的節骨眼上,哎呀,這不僅是職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中國,行政職位保障了學術上的自由度,最前端的科研項目的選擇。哼,程胖子代理主任。”陳曦忍不住遷怒一貫不是太喜歡的程學文,“他移植方麵從來沒太涉及,手術水平在外科也算不上,就算基礎做得特別好,外科什麽時候也沒有不把臨床放最大的時候。學科帶頭人跟行政主任不是一個人,這在我們醫院少見了。”
  謝小禾瞧瞧陳曦,搖頭,“或者,他有更看重的。”
  “更重要的?”陳曦再抓起一塊骨頭啃,“他就是不肯把李波推出去。其實真是死心眼,現在就算受個處分,以後怎麽著,還不是他說了算。”
  “不是的陳曦。”謝小禾沉吟了一會兒,你相信我,我覺得,周大夫,是個最不會背叛自己的心的人。否則,這個升職的結骨眼上,他怎麽可能接秦牧的手術?再說這回萌萌姑姑的事兒,他若認真覺得完滿地過去更重要,有的是其他的選擇。他是一定要做自己認為自己該做的事情的人。他既然申請下去,我雖然並不知道他究竟怎麽想的,但是,他是周大夫,我就信他一定是想下去,不是被迫,不是妥協。好多時候,真的,大多數人覺得理想太不現實,就現實一些吧,可是也有人覺得,即使自己的理想終歸是個夢想,也是要照著它走得更近一點。自己對自己的認同,比別人的稱讚,認同,來得重要。”
  “你。”陳曦皺眉,“你才是理想主義者呢。從小就是。簡直百折不撓。我佩服你是真的。”
  謝小禾輕輕地笑了笑,喝完了碗裏的湯。
  “陳曦,人的選擇,沒有那麽絕對。”她揚起下巴望著窗外,“像你說周大夫,他從前沒有申請下去,如今申請下去了,你覺得他就是情勢所迫,其實也未必。尤其不見得是背離了自己的初衷。陳曦,你覺得我絕對不會利用家裏的關係,對不對?”
  陳曦一愣,“哦,跟秦牧登記那個,不算。跟秦牧有關的,是你非正常狀態。” 她衝口而出之後,又很快後悔,不安地低下頭,咳嗽了一聲,“任何人,關於愛情的事兒,都是非正常狀態。”
  “不止那個。”謝小禾淡淡地說,“關於我剛才說得選題,原本社裏絕不可能給我做了。兩會我臨時撩了挑子,犯了大忌諱,原則上這1,2年,不會再有重要的大選題給我。”
  “然後?”陳曦狐疑地瞧著她。謝小禾生怕自己占了‘新聞世家’的便宜,一直努力跟家庭‘劃清界限’,她是一貫知道的。別說主動走後門,甚至有可能的情況下,都要繞過她爺爺影響力大的單位去做,就為了中央台當時負責的人是她爺爺的老下屬,從小叫伯伯,賴在身上要糖吃的,她甚至沒有去麵試。陳曦暗地裏一直覺得她這也是沽名釣譽的一種,簡直是到了偏執的地步。
  “我想做這個課題,一定要做。我比別人更適合,更了解,更有體會,會做得更細致,更用心。我不想讓它稱為一個官樣文章。而且這個論題很有意義,包含太多東西,跟太多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值得一直花功夫做下去。”謝小禾的神色比陳曦一貫熟悉的‘軸’仿佛又多了許多霸氣,“我甚至為了做得更好,選了你們學校夜校的一個公共衛生政策方麵的簡單課程,接受周大夫的意見,記者做采訪的時候,確實該認真學習這方麵的專業知識。”
  陳曦呆呆地聽著。
  “所以我求爺爺,不僅求爺爺,還打著爺爺的旗號去找好幾個跟我們領導有關係的叔叔伯伯,甚至,”謝小禾笑了,“通過一個叔叔,搭上線,去挽著某個美女阿姨逛了半天街。這個美女,是我們采訪部總監私生子的娘親。”
  我靠?!
  陳曦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低低地靠了一聲。
  私生子的娘親?拋開所有謝小禾心裏的正義感,對公義,公平的執著之外,私生子的娘親這種生物,難道不該是她心裏最大的雷區麽?
  “總是有那麽多取舍。或者不同的時候取舍不同。”謝小禾招手結帳,“但是舍的那個,一定是你自己覺得不夠重要的。至少我自己會,我覺得周大夫,也是。”
  謝小禾那天說得那些話,陳曦無從爭論,然而,卻也不能認同,私心中實在覺得,她是被秦牧刺激得太多,整個人處於非正常狀態,至於非正常到哪個方向,很難測定----與平素不同,就對了。
  然而如今站在周明行將搬出,堆了一地紙箱子和書的辦公室裏,聽他輕鬆地開玩笑,看見他的笑容,是如此地坦然。
  難道,身屬周明最最看不上的,‘不靠譜的記者’ 且特別熱愛這個‘不靠譜的工作’ 的謝小禾,才真正是他的知己麽?
  葉春萌繞著學校操場最大的圈,勻速地跑著。她已經跑了兩圈,額頭微微見汗,呼吸卻並不散亂,步子也還輕盈。
  這些日子以來,葉春萌驚訝地發現,自己愛上了長跑這項單調的,以前最沒興趣,最怕的必考項目,且隨著心情和空閑調整跑的速度與長度。有時候,可以一晚上慢慢地跑上45分鍾,有時候,會以短跑的速度跑400米,然後疾走,在疾走中平複下來淩亂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激動的時候,跑仿佛是種發泄,可以緩和想要大叫大喊與人爭辯的情緒,寒風中幾千米跑下來,憤怒已經泄了一半;沉鬱的時候,迎風跑著,就好像是奮力將快將自己壓趴的負擔甩在後麵的過程,跑到精疲力盡,一身大汗,去痛快地洗個澡,人便已經昏昏欲睡,醒了,又是另外一天;委屈想哭的時候,跑,是最好回收眼淚的法子,邊跑邊跟自己說,不哭,不哭,不能哭給別人看,不能軟弱給別人看。
  不憤怒,也不軟弱,在任何人的麵前,不讓看重她的人失望,不讓心疼她的人難過,不讓反感她的人對她更增輕視,不讓踐踏了她的人,再擺足身段兒地譏誚地笑。
  媽媽從家來了,也沒告訴她,打電話給她時候已經是晚上,已經到了大姑家。當她看見那大包小包的東西時候,都沒法想象媽媽怎麽一個人從車站,把這些運回來的。她知道,媽媽絕不舍得打車,媽媽舍得給她買她喜歡的精裝書,高級的超過了他們家消費水平的漂亮裙子,但是不舍得在外邊隨便吃一頓飯,打一次車。
  她到大姑家的時候媽媽正在拖地板,姑父不在,大姑在書房寫教案,媽媽一見她眼圈兒就紅了,說怎麽不到一年這小臉兒又尖了?在學校吃不好吧?媽從家給你帶好些你愛吃的東西……哎,一天下來忙吧?你先坐著歇會兒,媽媽拖完地就做飯去。
  這會兒姑姑從書房出來,看了眼表,皺眉說,都幾點了,出去吃吧。
  媽媽握著拖把,說,大姐,我想給萌萌做個剁辣椒魚頭呢,她就愛吃這個。得咱家那裏的剁辣椒才好,北京沒有。大姐您不是也愛吃?哎,我就是覺得先收拾幹淨了幹啥都踏實,沒顧上時間,要不你們再等等?
  大姑皺眉,瞥了眼媽媽,輕輕敲著沙發背說,幹家務,說是個體力勞動,也得動腦子。不能傻幹。我每次回去都就看見你忙裏忙外,其實有那麽多家務嗎?還是效率問題。即使是家務這樣的瑣事,一樣可以用到統籌學嘛,好比說,我燒水的時候就會同時洗菜切菜,燉排骨的時候順便把衣服丟進洗衣機。我很忙,那麽多文獻要看,文章要寫,怎麽能讓家務占了大部分時間?就是要安排合理。
  葉春萌隻覺得腦袋轟地一下,血全上了頭。
  如此這般的說話,姑姑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仿佛真覺得統籌學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從來沒有想過她自己的家務,如何跟媽媽上照顧老,下照顧小,經常伺候一家十多口子親戚吃飯的家務想比,更不要說,她除了做幾頓比食堂都不如的飯,就連鍋碗瓢盆,都經常一個星期堆在水池裏,等自己來刷。最近自己不來,想必是堆得太多,家裏太亂,愛整潔的媽媽看不過去了,先就開始清理屋子。
  但是姑姑非常相信這忙得腳不沾地與‘閑亭信步’的區別,是在於智商和教育水平。
  姑姑的嘴巴一張一和,讓她腦子裏寞然閃出來,之前那許許多多的話。每個字,每個字都如烙在了她心裏似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反複地煎熬著她,讓她會從噩夢驚醒,會覺得胸口憋悶,近乎窒息。
  你姑父並不關心周大夫這個人到底是個好醫生還是壞醫生,他關心的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尤其關心的是廣大底層民眾的利益,他是要為人民說話,不是去評價一個醫生一個醫院的好壞!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個個體,也是意義非凡的。
  他要為人民說話。
  他要為人民說話!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個個體……哪怕就是冤枉了一個個體……
  那些字字句句再度翻滾出來,燒灼得她想要衝上去,掐住姑姑的脖子,讓她的嘴巴,無法再張開。
  葉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終於,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著對媽媽說,
  “媽,你猜我今天在急診看見什麽?”
  媽媽愣了愣,還沒說話,葉春萌繼續微笑著說道,
  “有個的教授在家煮著麵同時切菜,大概腦子裏還琢磨著什麽國計民生的大課題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鍋燙傷了腿,偏偏那麽寸,把菜刀掉腳麵上正好刃兒朝下,把足背的靜脈都給切斷了。她來了急診,我說,趕緊得給她處理燙傷縫合靜脈呀,結果她剛一看見我掛著實習生的胸牌,就不幹了,說你還不是醫生呢,小丫頭片子,一看還挺輕浮的,我不放心;於是單腿蹦到正給一急腹症病人查體的李師兄跟前兒,拽著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師兄查完急腹症病人本來該下班兒吃午飯了,看她也可憐,說,得了,就幫她縫了再走吧,要不跟這搗亂也真影響別人;結果呢,縫完了,給她開破傷風針,她問,說這是進口的嗎?李師兄說不是,國產的現在已經質量不錯了,再說您這是相對無汙染的傷口,就用國產的吧;她說不行,我要進口的,李師兄說好吧,開進口的,她又說,進口的怎麽這麽貴呢?太不像話了,你拿回扣吧。她羅羅嗦唆糾纏著又問了好多好多問題之後,往門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對李師兄說,“你們真有這麽多活嗎?怎麽不講統籌安排呢?”
  葉春萌說罷,也不看姑姑,拉著媽媽的胳膊說,“媽,我可想你了,我在學校招待所都交了錢定了房間了,咱娘倆晚上好好說說話。您趕緊收拾了自己東西,咱這就走,我明兒一早,還得上班呢。”
  “萌萌! 你,你這什麽意思?!” 大姑憤怒地扳她肩膀,“你給我說清楚。”
  葉春萌並不看她,把她抓著自己肩膀的手扒開,忽然伸開雙臂,抱住媽媽,在媽媽耳邊一字一字地說,“媽媽,今天你不要住在這裏,跟我一起住到學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媽媽愣怔著,葉春萌隻是緊緊地摟著媽媽的腰,把頭靠在媽媽肩膀上,她覺得媽媽的身子顫了顫,然後,聽見媽媽歎了口氣,賠笑地對姑姑說,
  “大姐,您看這孩子,戀娘了。也是這麽久沒見,跟您這亂著,也不合適……”
  “走走走!”大姑猛地轉身往電話走過去,開始撥號,“我得跟我弟弟說,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 是你們慣出來的孩子犯神經病。”
  葉春萌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握著媽媽的手,望住媽媽的眼睛,緩緩說,“媽,收拾東西,咱們走。”
  媽媽的東西,很簡單,隻一個提包,還沒打開,連帶另外兩個,給葉春萌帶的各種吃的東西的大包,葉春萌全都提起來,徑直往外走,媽媽隻好跟著追出去,一直到了車站,才長長歎了口氣,摸著葉春萌的頭發,
  “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這人……”
  “媽,”葉春萌淡淡的說,“委屈我,我都沒關係。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該委屈的人。”
  媽媽怔了怔,再歎氣,眼圈紅了,“萌,這次我也是氣得夠嗆,還想著怎麽也得跟她理論理論。她怎麽著我也沒關係,你姑從來也不懂人情事故,讓她說還能說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們醫院這麽著揭露,你可怎麽做人?就算那醫生再壞,她也得顧及你是不是? 你人在屋簷下呢!”
  “媽媽。” 葉春萌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不要這麽說。別的沒關係,不要說‘那個醫生’ ,壞。”
  “啊,” 媽媽愣了愣,似乎對這個醫生到底好還是壞並不太在意,隻憂心地說,
  “這下子你也真是麻煩。不過萌啊,先在好些孩子都興出國,你那個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國?你英文又從來都好。你姑姑倒是說,她有個學生,品學兼優的,在美國讀博士呢,全講學金,這次回來專門相親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錯,聽著家裏也好,你大姑學校,那不是全中國最好的學校?去美國說也是挺好的,你姑說讓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對眼,不如就出國去念書。我想你姑姑這次這個介紹的真不錯,肯定是這回你奶奶也說她了,她也有心……”
  “媽媽。”葉春萌打斷媽媽的話,許多想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隻笑笑說,“媽,沒有像你們想的。醫院沒人給我小鞋穿,老師不會牽連的。我出科成績是第一名呢。我喜歡作臨床,很喜歡。你不是以前想我做醫生麽?”
  “以前是覺得好。”媽媽再度歎氣,“覺得家裏有個學醫的,踏實。可是,我這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兒。這一大家子人,你當醫生,不誰都求你,把你還不累死? 要真能出國留洋,也挺好的。”
  “車來了。”葉春萌沒有就這個問題再說話,上了車,隻是嬌憨地把頭靠在媽媽肩膀上,一樣一樣地數自己愛吃的東西。
  到了招待所,媽媽住下,葉春萌卻立刻走了,隻說夜班還得去,明天有個重要的觀摩手術,要事先預習。從那裏出來,卻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回宿舍,隻是在操場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後一台手術。
  自從他要走半年的消息傳開,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憤恨,如同看一隻過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應任何的目光或者話。
  做自己能做的。
  為自己想做的,盡最大的努力。
  盡管這努力的過程中,有時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終記得,自己想做什麽。也隻有記住這一點,才能一天天的過去。
  有一天,她夢見在許多人對她的冷眼中,有人對她笑了笑,說,不怪你。你是個好醫生呢。
  那是個模糊的臉,不知道是誰,但是笑容很溫暖。
  她哭了。雖然在醒著的時候,她再也不允許自己掉眼淚。
  然而她知道,這就是個夢,不會有人跟她說,不怪她。怎麽能,不怪她呢?怎麽會有人真的覺得,不怪她呢?即使是李波,即使是程學文,他們不怪她,隻是因為寬容,不忍心,心裏真的會覺得,不怪她麽?
  生活就是要這樣挨過去吧?
  無所謂開心,但是要堅強地走下去,不管那個盡頭,它在哪裏。
  “請進。”
  林念初聽見敲門,應聲的當兒,把才打的文件存了,眼睛並沒離開電腦屏幕,抓緊時間迅速地把方才的一段又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單詞。
  “忙著呢?” 程學文走到她對麵拉把椅子坐下來。
  “哦,不忙,”林念初把文檔關上,抬起頭,笑道,“今天晚上一點兒事兒都沒有。我得空兒把論文修修。”
  程學文仔細打量她,沉吟著還沒說話,林念初已經笑了出來,“你這是來安慰我的吧? 嗯,他們今天就把小白菜帶走了。你消息倒是靈通。”
  程學文輕輕咳嗽一聲,“舒羽在婦科看病,最開始還是我介紹徐大夫給她。”
  “什麽安慰,說吧。” 林念初保住雙臂,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著他。
  程學文皺皺眉,低聲道,“念初……”
  “哦,其實,你給我買份對麵竹軒的砂鍋醃篤鮮當夜宵安慰我吧。我剛從家裏出來時候,過分難過,忘了吃飯。剛才餓得不行了,就泡了碗麵,真覺得還欠點兒。”
  林念初挺認真地瞧著程學文,歎了口氣道,“說實在的自從把這小破孩兒帶回去,我是真有日子沒好好吃過像樣兒的飯了。為保證營養又節省時間,除了中午有時候護士長幫忙打飯,和偶爾你友情送外賣,基本頓頓啃生菜,西紅柿,外加三片火腿,一片麵包。今天我一邊兒泡麵一邊兒就想,這小子不在我身邊了,我,我一個月至少省兩千塊錢,打算花錢打通關節給他上戶口,也免了。我,我給我自個兒雇個廣東阿姨,天天吃好的……我,周末就去家具城下單,把我嫌貴那套床加臥室櫃買了,好好享受。”她說到這兒,輕輕掩住嘴,眼圈兒卻紅了,低頭沉默了半晌,吸了吸鼻子,搖頭道,“學文,我不舍得是真。不過你放心,我……我高興,鬆了口氣也是真。這小家夥,真是個有福氣的。”
  程學文瞧著她,不說話,見她忍不住眼淚還是流下來,抽出紙巾擦了眼淚,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抬起頭時候,才笑了笑說,“我其實是來跟你說,不出意外的話,淩遠要回來了,大概是後半年,這樣兒,咱們都大有機會還能知道小白菜的消息,甚至瞧得見他。”
  “淩遠要回來?” 林念初驚訝地問,“他不是已經辭職了?”
  程學文笑,“就算辭職,咱們醫院就不能再高薪吸納優秀人才回來啊?更別說,當年他沒接聘書時候,雖然老爺子氣得夠嗆,但是私下裏卻跟人事那邊協調,一定要保留他檔案,一直琢磨把他弄回來。不過周明這兩年成績實在是太出類拔萃,大概超過了老爺子的期望值,倒也沒有合適位置,現在橫生枝節,自然又再把這件事提出來,而且很動幹戈,一邊正式跟他談學科帶頭人的事情,一邊是老爺子私下裏動用私交,讓淩嶽和淩老先生出麵勸的。”
  林念初愣了好半天,皺眉道,“他是有才,但是至於?難道……”林念初有幾分不安地瞧了瞧程學文,想起來最近大家都議論說最終還是得‘走穩’的人上去,當年周明導師比李主任有才,性格太囂張,終於四平八穩的李主任還是不溫不火的上去了,如今周明比程學文出挑,可是太剛直,總歸還是不成。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老祖宗說的話,還是特別有道理的。
  林念初總算是將幾乎衝出口的,‘難道你們大外科剩下的人就都選不出個能跟他差不離的’咽了回去,隻是一時間倒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半天才試探著說,“據說淩遠生父的背景,比淩老先生,還要了不得?”
  程學文樂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其實不是來安慰你的,是來找安慰的。”
  “我,” 林念初頗有點不好意思,幾次想說什麽又覺得不合適,終於認真地對他道,
  “說實在的,很久很久以來,我都特希望也有機會幫你的忙,哪怕是聽你發牢騷抱怨也好。可是你一直沒給我這個機會。”
  程學文笑著瞧著她。
  “可是我還是覺得你不會。”林念初歎了口氣,“你這麽跟我說出來,一定自己心裏,早都消化好了。”
  程學文站起來,在大辦公室裏抱著雙臂,緩緩地走了一圈,站在窗邊,慢慢說道,
  “念初,我也不瞞你,要說失落呢,是一定有的。但是,真心地氣憤不平牢騷抱怨,那都隻能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的幸福。我不是諷刺,有時候,能真的沒有自知之明,絕對是一種幸福。就可以把差距,坦然地歸結到命不好和不公平上去。”
  “學文,其實也真不能這麽講,”林念初誠懇地道,“看看重哪個角度。能力怎麽衡量,也難講,恐怕就在從前,單說手術,似乎淩遠也還不如周明?但是基礎研究上的成績,他們便就都不如你。 ”
  “臨床醫院,把臨床技能放在評價的首位,是絕對合理的,尤其中國現階段。其實,就說領導能力,”程學文望著窗外,良久,輕輕地說,“在不知道淩遠答應他在德國的簽約到期就回來之前,我其實很不安。上麵都說周明不是做第一把手的料子,但是事實上,”程學文笑笑,“周明帶出來的班底,我真的不大敢接。”
  程學文說完,轉頭去看林念初,定定地瞧著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林念初心裏不安,抓起手邊的茶杯喝了兩口,又緩緩放下,隨手胡亂地整理麵前的檢查單子,論文參考,含糊地說,“學文,有些事情,不勉強也是好的,太勉強,太勉強,對誰都不好。你是豁達的人,該放下,肯定能放下,對吧。”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林念初不敢抬頭,隻盯著麵前的文件。
  “我明白。打自你認真考慮把孩子交給淩嶽夫婦,我就徹底明白了。”程學文緩步往門外走去,“竹軒的砂鍋醃篤鮮,我來之前就去訂了,再過5分鍾,他們也該送過來了。”
  他說罷,拉開門走了出去。
  林念初呆坐在屋裏,直到值班護士叫她,說門外有送外賣的,她趕緊去接了,打開,卻吃不下去。她拉開抽屜,裏麵是前幾天小曼寫給她的信,孩子自己畫的卡,小曼和父母都以為她和周明還是夫妻,信和卡,都把他們名字寫在一起。孩子恢複得非常好,這一年基本能正常上課,期末還考了年級第六名的成績,那個作為獎品的小提琴形狀的,底托刻了‘優秀學生獎’的筆插,孩子執拗地拿快遞寄過來,要送給她和周明做紀念。
  她這兩天一直猶豫,要不要跟周明去提這個孩子天真而認真的惦記與感謝。或者他最近真的沒有心情,可是會不會,這樣一份小孩子的禮物,給他一點安慰?再或者,把這樣份把他們倆的名字寫在一起的禮物,其實殊多尷尬。
  還是算了,她想,就如同程學文永遠也不會嘮叨抱怨一樣,周明也永遠不需要別人安慰。
  就好像,她比誰都領教,他的倔強,所以,當所有人都不解他的絕不妥協的時候,她根本不奇怪,如果肯做讓步做妥協,那還是周明嗎?
  隻是,她總覺得該跟他說幾句什麽。就算,是15年的朋友,也該說一句祝福,幾句囑咐,對不對?畢竟是,如此大的一個改變。然,真的能如任何普通的朋友一樣?她想,或者他也想,但是,都做不到。就如同他幾日前打電話給她,客客氣氣地東拉西扯了半天,猶豫地說,聽他們說你把一個棄嬰抱回家了,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說完,又趕緊說,不過我知道,你能處理,嗯,幫你忙的朋友也很多。我想,我就是,我有個以前的同學,現在在市局工作,不知道能不能,你給小孩子上戶口難的話,幫上忙。如果萬一需要,你找我。
  她沒有告訴他,這時候,舒羽已經住進她家裏,戶口的問題,已經,不那麽緊要了。她覺得如果要說的話,太多的話,都很想要說,又已經不可能對著他說出來了。她有些迷茫,麵對這個人。回不去,卻也並沒有真地完全走出來,也就真的,隻有在未能走出來的時候,躲開了吧?
  於是她什麽都沒說,於是她把所有對他的關心壓了下去,於是她笑著說,謝謝你。
  她把論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來,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聲,看看發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會兒。
  無國界醫生組織。
  2年前,她最崩潰的時候,隻想盡快離開這個環境,申請了許多可以暫時離職的program,包括無國界醫生。她甚至向往最艱苦最貧窮的地方,野人的才好,甚至每天夢裏yy著可以壯烈犧牲,也勝於這生活殘忍的催折。
  當時,無國界醫生組織隻是禮貌地感謝,回複說已經開始審核她的資料,之後,麵試了幾次,對方說非常滿意,將她作為後備,她非常激情地說但凡需要,她隨時準備開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進了後備隊之後,就再無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說,該不可能,我想著好好吃喝,買幾樣豪華家具享受的時候,讓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點開了信件,一些客氣的感謝之後,那上麵寫著,林醫生,您的資曆非常符合我們的要求,我們也至今記得您的熱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員中,我們有一位兒科醫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們急需一位兒科醫生,我們熱誠地歡迎您成為我們的一員。
  林念初盯著那封郵件,苦笑,忍不住地大笑,然後,打開那份外賣,吃了個幹幹淨淨。
  “祁老師,我今天能跟手術麽?”
  早查房結束,大夫們紛紛從大辦公室出來,葉春萌緊趕了幾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療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周圍好幾個醫生護士刷地都把頭轉向她,她卻如同沒注意到似的,隻抬頭對著祁宇宙說,
  “咱們管的五個病人,出院的那個出院單我已經開好了今天一早夾在病曆裏;才收進來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體檢,大病曆昨天晚上寫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 每天的基本檢查,我今天早來都做過了,記錄好了。要做腹部超聲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檢驗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們去做。今天上午沒有特別的事兒了,我能不能跟手術?”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術室門口的二姐明著為難你,連程大夫讓你上的手術,她都冷著臉說沒有手術服沒有口罩把你擋出去,除了夜裏急診缺人的時候,大白天的,你碰過不止一個釘子了吧?這是幹嘛?
  但見她一臉求懇,心裏暗自嘀咕這個惹了天大麻煩的女生,是越來越難琢磨了。
  從前受一點兒委屈就眼圈兒發紅,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她;惹事之後,一時之間對誰都惶恐,做什麽都戰戰兢兢----就她那個樣子,就讓本來看著她生氣,想踩上一腳的人越發想把這腳踩得更狠些;然而,卻不知道具體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異常沉默,難以看出心事,隻是悶頭幹活。病曆寫得越發毫無可挑的錯處,操作越發嫻熟標準,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連平時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給了近乎滿分的成績,更難得的是隨機在門診抽取的病人,她極其冷靜沉著地判斷,體檢,排除,開檢查,非但外科問題作出了所有該做的鑒別診斷,並沒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對少見的心內科問題,作出了鑒別和排除。在她一邊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緊張,一邊做心髒扣診,聽診,詢問有無心髒病史,從前有無感覺突然心口疼痛,胸悶憋氣的感覺的時候,幾位監考老師,俱都露出些許驚訝而滿意的笑容,紛紛點頭。在外科的考試中,不忽略其他科的問題,在初入臨床第一次考試的學生中,相當不容易。考核結束,所有的監考老師都給了她綜合評分最高分的成績。且是這三屆所有被考核的學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額外加分最多的一個分數。
  這成績出來之後,關於她的議論卻更多,大都是,就說這孩子有心計,平時也沒見怎麽著,倒是挺會一鳴驚人;有那麽個‘聰明能幹’的名校教授姑姑,想來這基因不錯,就等著看她以後去坑誰。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見葉春萌,主要原因是 因為偶像兼鐵哥們李波。他覺得這丫頭不識抬舉,要說論什麽,李波也沒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雖說比普通女生好看幾分,也沒說好看到了絕頂美人兒的地步,至於這麽狂嗎?於是自打帶教,就對她存了成見,心中暗想我可千萬別對她太好,讓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沒有外科其他小帶教老師跟學生的親密。等到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著別人擠兌欺負她,毫無回護自己學生的心情,頗有幾分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但是到最近,他卻開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麽,她總是盡可能的把屬於他們倆的活,尤其是瑣碎活做得妥貼,有時明明是自己忘記提醒她開的檢查,她或者淡淡地謙虛地請示,或者,忘記了,被病人罵的時候,從來也沒有解釋過什麽,時候多了,祁宇宙 的臉上便開始掛不住,再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就對自己的袖手旁觀覺得羞愧了。雖然他怎麽也不好這時再倒戈,站在大眾的對立麵去,但是暗地裏,盡量安排她遠離那些尷尬。
  比如晚上多帶她上手術,白天,盡量安排她寫病例催化驗單給病人查體,偷偷幫她把需要用的儀器,以及口罩帽子領了,免了她受羞辱。手術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這次葉教授害慘了周明的同時,可是沒少折騰一病區的護士,實在讓外科全體護士同仇敵愾。白天想去跟手術,這孩子今兒腦子是進了啥了?何況今天程學文上午給見習生上課,別說他祁宇宙從來惹不起手術室的姑奶奶們,便算想硬著頭皮替她說話,誰買他一個第二年住院醫生的帳哪?
  “今天這台就是個腹股溝疝,你以前也看過幾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勸說。
  “祁老師,讓我今天白天跟手術吧。”
  葉春萌一瞬不瞬地盯著祁宇宙,咬著嘴唇,肩膀甚至輕輕發抖。
  “你,你這?”祁宇宙不明所以,無可奈何地道,“好吧。不過今天周大夫有台複雜肝血管瘤,韋大夫難得地給作一助,好些人都想觀摩呢。衣服肯定緊,不定能進去。”
  “沒有衣服了,我再出來。” 葉春萌低頭道。
  祁宇宙暗自搖頭,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隻好點頭道,“那走吧。”
  “謝謝祁老師。” 葉春萌低聲說,跟在他身後,往手術室走過去。
  這一路不過幾十米,走過去不過一分多鍾的時間,葉春萌的腦子裏是至紛繁複雜的許多許多畫麵。
  今天是周明下基層之前的最後一台手術,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來,他們這批學生就已經轉離外科,今天這台複雜肝血管瘤的手術,也就是他們最後一次機會親眼觀摩這位被公認為‘標準教科書’的老師的手術。
  原本在一病區的陳曦跟劉誌光自然去觀摩,且陳曦,竟然5點半就爬起來,洗漱之後,隻啃了幾塊餅幹,把複印下來,昨天已經看了3個小時的資料,和教科書一起,安靜地一點點地又過了一遍。
  她問陳曦,這台手術幾點開始?正常的開台時間麽?
  陳曦點頭,自然是正常的開台時間,然後又想了想,說也許會晚點,這台手術很複雜,韋老師親自給做一助,王東袁軍他們也要來觀摩。
  我真羨慕你們。她低聲說。我也想看這台手術,嗬嗬,其實,我還沒有真正看過一次周老師的手術。
  一貫伶牙俐齒的陳曦愣著瞧著她,竟然連著叫了兩聲‘萌萌’,說不下去。
  葉春萌抱著膝蓋坐著,望著窗外。低聲說, 我真想有機會,看一次周老師的手術。
  以前,其實有很多機會。
  每次一病區二病區有代表性的手術,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學文都會跟她和白曉菁說,如果想去看,可以調換一下安排,去觀摩。
  她從來沒去過。她才不要去觀摩那個變態的手術。變態又不是世界上作手術做得最好的醫生,就算是,他也還是個粗魯冷漠不體諒別人的沙豬,她不希罕去看。她自己,以後要做個比他還出色的大夫。
  如今,這從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讓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執,當那根深蒂固的成見倏然消失,從前他說過的,做過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腦子裏不停地回放,而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與從前不同。
  原來同樣的事實,映射於心的感覺,真的可以大相徑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作一次他的學生,再有機會叫他一聲老師,不僅是因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個好大夫的願望,知道這願望有多少困難,知道自己會脆弱會茫然,這時候,她想跟自己說,我是周明帶出來的學生。
  因為幼稚的任性與狹隘,她再也沒有機會在無影燈下,作他的學生,觀摩他的示教,被他指點甚或是喝斥,然而,她卻想再在同一個手術區,無論是同時走進刷手間的時候,還是各自走進自己的手術室的時候,作為醫生的自己有機會再碰見作為醫生,也是自己的老師的周明,然後,再叫一聲老師。不說自己的懺悔,不說自己的抱歉,也不說自己心裏的敬意,隻是叫一聲老師,他答應一聲,如此,就夠了。
  手術室寫著肅靜的門,就在眼前,葉春萌的手心裏,已經全是汗水。
  衣服不夠,得緊著主要手術人員。
  太熟悉的一個回答。
  她點頭,卻沒有回身走開,卻對二姐說,“我能等一會兒麽?也許,誰會取消手術出去,就能有多餘的衣服。”
  二姐惱火地瞪了她一眼,
  “取消手術,虧你想得出來!腦子什麽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樣吧?”
  她站著一動不動,低聲說 ,“我就等一會兒 ,在旁邊站著,不礙別人的事兒。”
  祁宇宙為難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葉春萌一臉的執拗,心想,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這到底是哪兒出?想了想,隻好對二姐說,“您就讓她在旁邊等會兒,過了10點,該開始的也就都開始了,沒有衣服,再讓她回去。”
  “愛當門神不嫌難看你等著。”二姐狠狠地說,心裏暗想這女孩子果然臉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麽樣的姑姑,就有什麽樣的侄女。
  祁宇宙歎了口氣,進去了。
  葉春萌筆直地站在登記台旁邊。陸續有手術大夫和學生進出,凡是給他們上過課的,經過她身邊,她都叫一聲老師,對方有的認識她,有的隻是講過大課,隻應一聲,然後過去,有人有點驚訝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為何會登記台邊站了個學生,然而,也不過驚訝一下,之後,往自己的目的而去。
  手術室的門頻繁地被推開再關上,葉春萌站在門邊不礙事的地方,盯著門每一次的開和。
  終於,她看見周明走進來,在登記台停下,領取衣服,她張了張嘴,竟然沒有發出聲音,她心裏有些惶急,很怕這生平最死纏爛打爭取來的機會,就這樣消逝。
  她再度努力張嘴,這時候,他轉頭看見了她,怔了怔,然後微微皺眉,“你站這兒幹嗎?怎麽不抓緊換衣服去?”
  “我,” 她開口,心裏慌張,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這時卻腦子裏一片混沌,在混亂中,望著周明,半晌,終於叫了一聲周老師,然後,心裏略微平靜了些,對他說道,“手術服不夠。我在這裏等一等。假如有富裕……嗯,沒有富裕,我去帶我的病人去做檢查。”
  她說罷,轉身往外走。
  “你等下。” 周明雙手搭在登記台上,望著二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淡地說,“二姐,麻煩您給高壓消毒那邊,打個電話。他們肯定應該有消毒過的衣服,不過還在等下一批一起送過來,既然今天咱們這裏緊,咱們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溫消毒車間就三號樓後麵,跑過去回來頂多10分鍾。”
  “周大夫,至於這麽麻煩麽?”二姐愣怔地望著周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又想了想,聲音低了些,“多少台手術我心裏有譜,就是得保證主要手術大夫的。別人,” 二姐瞥了葉春萌一眼,“也沒什麽緊要。說不準還裹亂。”
  “咱們的學生,就是以後的醫生,就是以後的主要手術人員,主要搶救人員。”周明對二姐說,語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自信,然後,他轉過頭,對葉春萌說道,“你現在立刻去高溫消毒那邊取自己號碼的衣服,跑著去,跑回來。既然你本來要上的手術不是必須要看,你回來之後,來我這台,你操作考核成績很好,手法標準,這台手術,最後就你來關腹。”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師的手術。我居然有機會,聽見他鄭重地說,我是他的學生,聽他說我是以後的醫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帶來的混亂之後,第一次在白天,開台手術的時候,能夠正常地觀摩手術。”
  10年之後,在桃花源旅遊景區的一所農家房子裏,葉春萌把最後一塊兔子肉啃完,對給她做了這頓美味佳肴的相親對象李岩說。
  “那台手術,是我媽媽的手術。”
  他望著她。
  “原來你也是我媽媽的手術醫生之一。”
  葉春萌輕輕地歎了口氣,眼睛微微濕潤,臉上卻有一個特別柔和的笑。
  “這些事情,這麽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別人講。”她輕聲說,一縷發絲垂下來,她沒有理,反而把頭低的更低,“它們在我心裏,不需要提起,就絕對不會忘記。今天……”
  “真好。”李岩低聲感歎。
  “什麽真好?”
  她有點迷惑地問。
  “張歡語真好,熱心得真好,非得讓我開這麽老遠的路來相親。我自己真好,雖然一百個不心甘情願,畢竟是兄弟的老婆,還是給了麵子。於是,竟然能有 幸運 跟你分享,你心裏的這一切。”李岩望著她的眼睛,“隻是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更多幸運,跟你分享更多的東西。”
  葉春萌微笑,垂下眼瞼,極低極低聲音地說道,“隻要你不在乎……分享的東西裏麵,脫不開今天這樣突發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話,” 李岩忽然微微皺眉,“我得說,我得承認,”
  “什麽?”葉春萌愣怔地抬起頭。
  “我得承認,”李岩咳嗽一聲,“其實我隻有這一樣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會餐比試廚藝,就這一樣震山之寶。若是時候多了,怕要露餡。不過,好在,北京城裏的話,有24小時的外賣。”他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沒有拿開,他便一點點地握住她的手,望著她說道,
  “希望以後有機會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遠足,和北京城裏小店外賣的……一切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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