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儀:朱砂痣

(2008-12-08 10:59:03) 下一個

  楔子 畫中初識未驚鴻 韶光易逝回眸間
  那年7月,持續了兩周的高溫天氣使人煩悶,可灼日依然高掛,連風都燙人。
  K大“集美廳”內,四台中央空調有氣無力地與自然對抗著,似乎有意將這200平方米無窗的美術展廳打造成沙漠中的綠洲。展廳一隅,一幅以朱紅為主色調的全開油畫靜靜懸掛在木質展板之上。朱色幔下,站著一名全裸少女,她背對著畫外之人,黑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雪膚半掩,秋水為姿,柳為態,玉臂挑幔,淡然回眸,眉宇之間略帶幾分嬌羞之態。
  不少人緩緩從畫前走過,腳步為之停駐,或唏噓片刻,或讚美一番,終舉步走遠。
  所謂停駐,或許第一眼,為它略顯刺目卻韻味十足的色彩;第二眼,為那張標注著“沙華美術大賽一等獎”的小卡片;而第三眼則是……
  “嘖嘖,你看,這幅!這麽漂亮的一個姑娘,怎麽偏偏往人家臉上塗塊紅疤……”
  “唉,不懂了吧?這就叫藝術!漂亮的東西固然是惹人愛的,但最美的還是它被打碎的那一刻……”
  “切,變態……你眼裏最美的無非就是那張紅色毛老頭,我就不信你舍得把它給撕了!”
  “所以說我注定成不了藝術家。”
  “嗬嗬……”
  “嗬嗬……”
  兩個看畫的女孩兒嬉笑著拉拉扯扯越走越遠,畫中女子仍靜立在一片朱紅之中,眉目含羞,淡笑著凝視眼前不停變換的麵孔。
  油畫前腥紅的地毯上,一雙黑色皮鞋久久不曾移動。
  年輕男人的目光由那一片朱紅與雪白之中移下,落在畫框下的紙片上,唇邊泛起絲絲笑紋。
  “喲!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鶴發老教授操著穩健地步子走到《朱砂》麵前,眸中閃耀著幾分激動,笑容如夏日傍晚時的和風,柔和且飽滿。
  “宋老師。”男子舉眸微笑,輕輕啄首,“前兩天剛到,正巧碰上校慶,過來看看……”
  “哦……什麽時候回去?”
  “下星期就走……”
  “這麽急?現在很忙吧……”老教授點點頭,“過的好就行,你也熬出頭了,好、好……”
  男子依然淡然而笑,老教授頷首,眼睛微眯著笑道,“對了,覺得你師弟的這幅畫,如何?他可是我這兩年最得意的學生了,哈哈。”
  “畫功紮實,人物形象生動,五官雕琢細膩、柔和,明暗對比處理得恰倒好處……不過一幅好畫,最重要的還是寓意吧?”男子回眸聳肩。
  “哦,說說看?”老教授挑眉笑問。
  男子又看了看那幅畫,頷首抿了抿嘴唇,笑著搖搖頭,“我能說得出來的,老師一定也看得出來,不過千眼看畫,感覺到的又各有不同處,這個就隻能意會了。”
  老教授微怔,繼而哈哈大笑,“你呀你……還是這樣,不是說不出來,是不肯把看到的給別人說。真是的……對了,吳越、張小亮都來了,這會兒在文藝廳,你難得回來一次,快過去看看他們……”
  對於老師的評價,男子似乎不認同但亦不反駁,他舉眸微笑,“那……宋老師,我先過去了?”
  “好,好,去吧。”老教授笑著點頭,男子亦笑,欠了欠身,朝門口走去。
  “老師,剛才的是誰啊?”一個瘦高男生從二樓下來,望著遠去的男子背影,朝老師靦腆地笑了笑。
  “哦……是我以前的學生,你的師兄。”老教授回答。
  “哦?那一定是老師的得意門生了,畫得怎麽樣?”男生笑眯眯地探著老教授。
  “哈哈,說是得意門生,其實我也才教了他一年。那孩子素描底子相當好,是很有天賦的一個孩子。隻在這讀了一年就出國留學,如今學的也不是這個專業。”
  “啊?為什麽?”男生有些詫異,畢竟這所學校並不是容易考進來的,況且素描功底不錯幹嘛不繼續學下去。
  “因為他,是個色盲……”

  第一章 擦肩而過無數客 漠然遠走忘容顏
  “小朱,你記一下數量對不對……”
  “我看看……普通水泥、碎石、鋼模板、花崗岩板……”
  建材城倉庫裏頭,一個大胡子中年男人手裏握著計算器站在桌邊,桌上是大堆的帳目薄子。站他對麵的是位個子不高的年輕姑娘,手裏拿著個小本子,正一邊點材料,一邊往倉庫裏瞧。
  夏日悶熱的午後,建材倉庫如同一個大號蒸籠,就算站著不動,也是一身的汗水。
  “嗯……就是這些,沒錯了。”
  姑娘將材料數量又點了一遍,伸手抹去額前的汗,順便攏了攏早已被滲濕的劉海,走到桌前禮貌地一笑,笑容沉鬱,如同秋日歎息的枯葉,讓人感覺不到生機與活力。
  “好,明天下午一點送去。”老張點頭,朝那姑娘咧嘴笑笑。
  “恩,麻煩你了。”姑娘收起手上的記事本,垂著頭抬眼望向老張,語氣極其細柔,似乎天生底氣不足。
  “行行,沒事。”老張客氣地笑著點頭,眉頭卻無意識地微攏,重重歎了一聲。
  “這天氣真悶,再不下場大雨,人都要被蒸熟了……”
  老張自顧自地呢喃著,像是在說明自己歎息的原因。眼角略抬,目光卻鎖在那姑娘臉頰上。
  那姑娘也不答腔,舉眸望了老張一眼,點點頭,匆匆走出倉庫,衝到烈日下頭。
  待姑娘消失在倉庫盡頭,老張才歎一了聲,“可惜了,可惜了……”
  姑娘雖是走出了倉庫,可那老張那幾聲呢喃似乎依舊鑽進了她的耳朵。她腳步略頓,眉尖緊蹙,無意識地抬手揉揉左臉,頷首輕咬著下唇,不去看前方,隻望著自己腳下的路。
  兩個化濃妝的“摩登”女子手挽手從她身邊走過,劣質香水夾著汗味隨她們的移動在空氣中無限擴散,令人作嘔。其中一個眼尖的冷眼朝那姑娘臉上一瞟,興奮得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附上另一個耳邊叫道: “呀,快看!那女的臉上有塊疤……”
  “啊?哪裏?哪裏?”另一個似乎生怕錯過了,立刻歪起頭四處張望。在經過同伴指點後,得以一睹為快,臉上這才掛上滿足地笑,評論道:“白裏透紅,與眾不同。”
  “哈!哈!哈!你太幽默了。”
  “那是當然……”
  也不知道那姑娘有沒有聽見那些“細語”,或者,她對此早已失去了堅決追究的興趣,她順著眼,清透的黑眸中波瀾不興,直直盯著腳下的水泥路麵,仿佛著力於保持腳步的交換節奏始終如一。
  朱砂,這是她的名字。
  當年,朱砂她媽生她時難產,而朱砂漂亮臉蛋上這塊約占麵部百分之四十、呈淡淡朱色的胎記便成了母難的永久證明。
  打小,朱砂她媽就教育朱砂,老天給每一個人的東西雖然不同,但大致上還是公平的,有得會有失,有失就有得。既定的事實我們雖然不能改變,但這世上凡是都有正反兩麵,隻要你自己有能耐,廢鐵在你手裏也可以成寶劍。對於母親的話朱砂深信不疑,但她臉上的胎記卻沒有因為她的“深信”化為一顆漂亮的朱砂痣。幼年時,朱砂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臉上有那麽塊刺目的胎記意味著什麽,也不了解她的父母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給她取這樣一個怪名字。如今,她或許已經懂了,但要真正做到,估計還需要時間。
  走出嘈雜地建材市場,街頭依然喧鬧不絕,汽車按著喇叭,飛馳而過,大肆炫耀著機械文明。
  朱砂暗籲一聲,眉頭鎖得愈發的緊。正午的太陽灼得皮膚火辣辣地痛,跑了一上午,此時若是有張床在她跟前,她肯定倒下去就不想再爬起來,但她卻不得不隨便在街上吃點東西,趕回工地去。
  去年才大學畢業的朱砂每每想起還沒找到工作前那種隨時會被大城市車水馬龍淹沒地不安感,總會為自己如今的疲勞感到慶幸。
  一年前,朱砂畢業於本市一所林業大學的土木工程係,專業是土建工程施工和預、結算。當年朱砂填報這專業時,很多人都不明白,說,你一個小女娃幹點啥不好呀,偏跑去學男人“修房子”。但對此朱砂自己似乎早為自己打算過。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房子,現代都市經濟發展迅速,“大興土木”之事隨處可見,學這門技術性強的“手藝”將來至少不會餓死在街頭。
  事實證明,朱砂是對的。相較很多如今還在外頭“浪蕩”的大學畢業生來說,能在一家不錯的建築工程公司做個小小的材料員,領著每月1000的工資,雖然累一點,就朱砂目前的情況來說這也算不錯了。
  有一份收入穩定工作,不用爹媽操心,每月還能往家裏寄些錢,慢慢讓日子好過起來,這便是朱砂做事的動力,除此之外,對於生活,她好象沒有太多的要求。不過朱砂知道,做材料員,不是長久之計,對她而言,這個工作隻是她積累金錢與經驗的一個中轉站。雖說她大學裏學的是工程施工與預結算,但因為她缺乏經驗,沒有哪家公司願意聘她這樣剛跨出校園門的丫頭去做預算或搞現場施工。
  “慢慢來……”
  朱砂輕歎一聲,快步走向車站邊的小鋪子,買了袋豆漿,兩個三鮮包,匆匆上了迎麵駛來的21路大巴。
  朱砂有一個習慣,每次上車,她都會坐左邊的空位,然後用左手托著臉。雖然隻是片刻,可這卻是她最短暫而幸福的時光——因為手掌可以遮住臉上那塊淡紅的胎記。此時的朱砂是歡迎別人的目光的,因為她知道,如果沒有那塊胎記,自己其實還算漂亮。
  朱砂安然端坐著,望著窗外掠過的風景,任微風撫亂她的黑發,抿嘴笑著。不時地低頭咬住吸管喝上一口豆漿,心中愜意,同時也為自己可憐的虛榮心感到悲哀。
  工地離這還有六站路,中午本屬於休息時間,朱砂其實不用緊著趕回工地。但今天是星期二,中午李姐會到工地去。
  李姐名叫李湖澈,四十來歲,是個能力很強的預算員,同時也兼任朱砂所在的這家建築公司的項目經理,月薪三千,但她每周隻到工地一次,其餘時間大多是在家中用電腦作業。朱砂聽工地的同事說,李姐在這家公司兼任項目經理僅僅是給朋友幫忙而已,她做工程預算、投標在本市是出了名的,就算足不出戶也有人自己慕名去找她做投標,手上工作不斷,自己忙不過來時,也常分點鋼筋、水電什麽的給相識的人去算。所以大夥都說,能跟著李姐混,那就不愁找不到活路。
  在朱砂眼裏,精明能幹的李姐是她既羨慕也佩服的女強人。朱砂總想跟著李姐多學些東西。她巴望著李姐能帶帶她這個門道還沒摸清的菜鳥,卻不敢多話,生怕會被誤會成一種獻媚與討好。於是,朱砂人雖未上前巴結,卻時常偷瞄著李姐的一舉一動,看她如何做事、說話,這也導致,李姐在需要膠水或別針時,朱砂往往能在第一時間不聲不響地遞過去。
  朱砂希望,這一切能被李姐看在眼裏、記在心上。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某日下班時,李姐突然叫住了朱砂問道:“構造柱本來是兩米以內的周長,在套《計價定額》時卻要套兩米以外,為什麽?”
  當時朱砂一愣,但看著李姐含笑的眸子立刻反應了過來。她欣喜若狂,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這與模板的人工費有關。因為兩米以內的模板斷麵小,費工、費料,如果套兩米以內的模板,算出所需要花費的價格就高。”
  果然,李姐聽完她的回答滿意地笑了,“上次小聶招聘新預算員就問了這麽個問題,難倒了兩個清華畢業的。當時小聶還跟我抱怨‘連這都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死鑽書本,不考慮實際收益,還搞什麽預算’。沒想到‘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正在他自己工地上做材料員呢。”
  聽見誇獎的朱砂不好意思地頷首淡笑,幾乎能猜到李姐下一句會說什麽。
  笑過之後,李姐望著朱砂說:“小朱,每次看見你我就想起自己剛出校門的時候了,我有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大學剛畢業,不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每天窩在家裏無所事事,高不成,低不就的,隻知道跟一票朋友到處玩樂,完全沒有點年輕人該有的拚勁。朱砂,我覺得你做事比較踏實,但也不呆板,你願意不願意跟著我做預算?”
  就這麽,李姐每周二都會拿些圖紙過來,分簡單容易算的部分給朱砂回去算,不懂的地方當場教她,朱砂若是算得準,還有些錢拿。在別人看來,所謂天上掉餡餅,估計也就這麽一回事,但朱砂自己很清楚,如果想接住天上掉下的餅子,必須提前準備籮筐,畢竟機會隻屬於有準備的人。
  “老東門到了,下車的乘客請攜帶好隨身的物品……”
  大巴就是如此走走停停,朱砂輕咬吸管,微微抬眸,淡然掃過上車的人們,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還有額頭的汗水;她看著他們投幣或刷卡、慢慢湧進車廂、目光環顧車廂裏陌生的麵孔……然後找個位子坐下或站定。他們相互打量,然後移開目光,等待著在前方的某一站下車。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朱砂看著這些人陌路人,心頭總有種別樣的滋味。人生匆匆數十寒曙,有多少人從你身邊走過?就算他們知道不用記住這些人的麵孔,可他們仍然平靜地相互打量,臉上很少帶著笑容。或許,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平靜的冷漠。
  朱砂轉望向窗外,繼續喝著她的豆漿,溫熱且甘甜。
  大巴繼續走走停停,載各種各樣的人以及他們此刻的心緒。
  “朱……朱砂?”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打斷了朱砂的思緒也讓她愕然而不知所措。
  她條件反射地回眸,朝站在他身旁的人望去。
  白色的T恤,深藍的牛仔褲,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臉龐略顯消瘦,隱隱浮著一股子茫然和疲倦以及與她有幾分相似卻也完全不同的驚訝。
  指尖不覺一鬆,半袋豆漿灑在車廂的地板上,乳白的汁液隨著車廂搖晃在地板上散開,滲入墨綠色的小牛皮鞋鞋底……
  “顧……楓?”
  朱砂抬起頭,忘了去遮掩她臉上的胎記。於是,原本投向那袋豆漿的無數雙眼睛,轉而望向她那張“與眾不同”的臉。
  顧楓有些尷尬,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而朱砂隻是繼續愕然地望著這個久別的人,眸中閃過太多的情緒。
  【朱砂,你知道嗎,維納斯之美在於她的斷臂……你很漂亮。】
  持續的沉默將車廂裏的氣溫降到了冰點。
  顧楓艱難地笑著開口,“好久沒見……現在過得怎麽樣?”
  隨著記憶的決堤,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似乎又被撕開,鮮血淋漓。朱砂回過神來,努力牽扯著嘴角,讓笑容自然。
  “還行……你呢,還是每天畫畫?”
  車上的人們目光中掩不住好奇,他們屏息聆聽著兩人的對話,看著一場平淡而尷尬的偶遇。
  “偶爾,最近自己已經很少出作品。出來做事不比在學校,有的東西都淡了……我現在在省文聯工作,主管美術宣傳……”顧楓澀澀地一笑,笑容中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更多的,是無奈。
  他遞上一張名片,抿抿嘴唇,似乎正搜腸刮肚考慮著下一句該說什麽。
  朱砂望著他的笑容,睫毛半垂,心中五味混雜。
  “呃……朱砂……”
  顧楓努力抬抬嘴唇,似乎有不少話要說又不知要從何說起。
  久別重逢的人最怕的是無話可說,不過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彼此的距離不覺又會拉近一些。但此時此刻,顧楓或許有心傾訴,朱砂卻無意聆聽。
  她突然起身打斷他的話語,扶著座位手指僵了僵,很快輕握成拳,臉上也隨之擠出尷尬的笑。
  “呃,我……我要下車了。”
  朱砂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原本,她以為,再見顧楓,狼狽的隻是她。可是見他一臉疲憊的模樣,卻也猜得到這些年他過得並不是那麽順心。顧楓一向單純的堅持著自己的藝術理念,而且脾氣又臭又硬……出來這幾年,他恐怕沒少碰釘子。朱砂想到這些,心一下子軟了,沒辦法像曾經預想的那樣去恨或去埋怨,就算他比她更狼狽,朱砂心裏依然感受不到絲毫快意,但她亦不想去聽他訴說,為他心疼。
  “六廣門到了,下車的乘客……”
  車廂裏的廣播再次響起,朱砂向前走了兩步,顧不上顧楓臉上表現得並不明顯的錯愕與失望,淺勾唇角,“顧楓,我到站了,再見。”
  “那……好,名片上……有我的電話。”顧楓大約也看出朱砂刻意的舉動,微怔,在這樣的情況下,縱使真有什麽想說的,也隻能咽回去,點點頭。
  朱砂報以客氣的微笑,顧楓亦然。
  朱砂記得顧楓以前常跟她說,笑是很神奇的表情,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而謊言則是朵帶刺的人造花,騙不了任何人,可在被灰塵覆蓋前卻能起到短暫的裝飾效果。
  匆忙下車,朱砂呆站在站台邊,突然忘記該搭什麽車到離這裏還有兩站的工地去。
  【朱砂,我的畫得獎了,就是因為你臉上這塊胎記……】
  那時顧楓興奮地衝她笑,笑容像把刀子,毫不留情地將她紮得千瘡百孔。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是愛她的,盡管對於愛這個概念她也懵懵懂懂。但那時的她堅信,顧楓愛她所以才能包容她的一切,不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
  或許那時候顧楓並不是有意傷她,他也還年輕,隻是得意忘形而已,可這卻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他愛的是她的臉,是她漂亮臉蛋上朱紅的胎記,因為這正符合他的審美、他的藝術理念——殘缺的完美。
  【朱砂,你知道嗎,維納斯之美在於她的斷臂……你很漂亮。】
  是的,朱砂就是因為這麽一句酸不溜秋的話醉得不醒人事,自願當他的裸體模特。
  她以為遇到了一個真正愛她、可以交付終身的人。她跟朋友說,雖然才19歲,但顧楓無疑是難得的成熟男生。就算是二三十歲的男人,誰有勇氣找個臉上有塊疤的女人?既然顧楓可以接受她的缺陷,根本不在意別人說什麽,那他一定是非常愛她的。而事實上,在顧楓眼裏,她隻是一尊他最喜歡的石膏像。於是那天一向溫柔的朱砂像發了瘋一樣砸碎了他最愛的維納斯石膏像,也砸碎了自己的初戀,將“分手”兩字說得絲毫沒有猶豫。
  她又愛他嗎?或許她隻是想找一個能接受自己臉上胎記的男人。分手,隻是為了彼此更好的未來,不是麽?
  朱砂不知道方才顧楓想說什麽,但大約也能猜到。
  大學時顧楓常戲言,藝術家大多是在死後才出名的,但正是他們的潦倒、寂寞成就了藝術。他說他寧願一生孤寂也不入俗流。而現在呢?
  或許他會自嘲地說,朱砂,我當初堅持的是什麽狗屁理念,現在那些都不值一文……
  不論如何,大巴已經開走,駛向不知名的終點,她既已下車,與車上的人,注定隻能是彼此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過客。
  那天,朱砂扔掉了手中的名片,踏上另一部21路公交。

  第二章 有心栽花花不開 無心插柳柳成蔭
  中午,烈日高掛,而位於工地地下室的臨時辦公室內卻格外安靜、涼爽,仿佛與世隔絕一般。
  李姐靠在木椅上,半眯著眼,一目十行地掃過手中的投標文件其中的內容。她一手翻頁,一手端茶杯,腳尖輕輕敲打的地麵,仿佛正於心底哼著一首輕快的小曲。朱砂站在她背後,直盯著那疊投標文件,緊抿雙唇,大氣都不敢出。因為李姐翻看的正是她奮鬥了兩個通宵的成果。
  “唔……朱砂。”翻至最後幾頁,李姐含笑抬眸,衝朱砂搖頭:“要不得,鋼結構部分費用算高了點。”
  “算錯了?”朱砂雖然早有準備,卻仍難免驚訝。她複查無數次,竟然這麽快就被李姐逮到錯誤?
  “不,是單價定高了。你看看招標文件上這個工程的地點,我記著當地的材料價格比這邊低得多,這正是甲方看中的一個省錢點,可是你是按本地材料價格來算的,雖然計算上沒有問題,但是現在國際上提倡的是‘合理的低價中標’。在保證工程質量的前提下,作為投資方,自然希望價格越低越好,而作為承建方,如果承包提出的價格低了,不但賺不了錢甚至還會虧本,可一旦價格定高了又會失去競爭機會,所以做預算一定要靈活,不但數據要盡可能準確,還要考慮實際情況調動價格,保證合理低價才容易中標。朱砂,你既然負責跑材料,其實在這方麵應該更占優勢的。平時多留心,而且現在你在工地上班,正好可以多留意一下施工過程。有的地方,光看圖紙很難理解,如果看過實際之後思路就更清晰了。”
  李姐合上投標文件,朝朱砂揚揚眉毛,調皮地一笑道:“沒關係,慢慢來。但這份標書裏的鋼結構部分要重新調整價,不做得讓我滿意我可不付工資給你。”
  朱砂頷首一笑,點頭答應。
  李姐將那疊工程預算書遞回朱砂手裏,頓了頓,又指著投標文件封麵道:“還有……按招標文件要求,標書人員資料裏要附上造價工程師證副本,否則標書作廢。”
  “恩,明白……”朱砂翻弄著李姐專門帶來給她看的一份招標文件副本,凝神思索著,緩緩點頭,“李姐,造價工程師資格證不好考吧?”朱砂問。
  朱砂在學校時就曾聽朋友說起,如果一個公司要去接工程項目,除了跟上頭關係到家以外,還必須拿出一份造價工程師證明。但全國造價工程師考試非常不容易通過,目前有造價工程師資格證的人工資都會比別人多上好幾百的基數。
  “是這樣的,還真的不好考。總共有四科,兩年以內考完,第一年可以隻考一科,但第二年隻要掛一科,那就前功盡棄。不過一旦拿到這證明,就算不去上班,單把造價工程師證在承建方那裏,每月至少就能拿六百塊。這證我也是前四年前才考過,之前考了三次都沒過關,差點把我給氣死……”李姐揚起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笑得很甜,再加之她穿著的那件當前流行的韓版連衣裙,看起來完全不像四十來歲的人。
  朱砂剛認識李姐時對這位大姐印象就十分深刻。電腦用得很熟練,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人,甚至還會自己裝係統。李姐喜歡上網,時常說她的網友如何如何,北京、上海、河南……似乎哪裏都有她的朋友。
  朱砂抿著嘴笑,打心眼裏羨慕這位活得灑脫快樂的中年婦女。她想,若是等自己四十多歲時能有李姐這樣年輕灑脫的心態,那麽日子一定會過得很美滿。
  “朱砂還沒有拿到統計師資格證吧?”笑過之後李姐突然問了一句。
  “還沒呢……”朱砂點頭。
  “造價工程師的考試三月份已經過了,隻有等明年。不過9月有統計師考試,這個要好考一些,我建議你先把這個過了。”李姐一麵笑道,一麵翻弄著自己的皮包。
  “嗯……”朱砂猶豫地點點頭。其實統計師資格證她老早就想去報考。但她雖然在這個城市待了五年,很多地方仍是不熟悉。在學校的時候,什麽考試隻要在班長那報個名交了錢就好,可如今出了校門,這些都要自己去找地方。目前朱砂待的這家建築工程公司是私人掛戶辦的,不是國營單位,朱砂暗忖著,想去報考估計得先找個培訓班什麽的,打那報名。
  “喂……三公司三處嗎?嗯,幫我叫一下劉安忠經理……是我,李湖澈。嗬嗬,最近還好吧?嗯……跟你說,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個忙……嘿嘿,是這樣的,我有個小徒弟,想考統計師,你幫我在三處加個名額行吧……嗯……那謝謝了……”
  朱砂微愣,抬頭,對上李姐含笑的眸,抿了抿嘴唇,隻是笑笑。她似乎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表現感激。可心中暖意早已漫溢。
  獨在異鄉為異客,此時朱砂終於有了點找到家的感覺,並不隻是因為李姐的幫忙,而是她那聲“小徒弟”。
  “李姐,謝謝……”朱砂望著李姐,雙頰微紅,聲若蚊蠅。
  李姐點頭,拍拍朱砂的肩膀狡黠地一笑,眼睛撇了撇身後兩張空的辦公桌,“三公司的經理和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沒事,不過記著別讓別人知道。”
  朱砂順著李姐的目光看了那兩張辦公著,會意地淡笑著點了點頭。
  那兩張辦公桌屬於比朱砂早來一年的兩個女同事的。兩人心計頗多,當著人麵盡撿好聽的話哄得人團團轉,雙眼卻時時盯著別人的過失,隨時醞釀著如何在背地裏捅別人一刀。她們總是笑著將累人的事往朱砂身上推,等朱砂做好了又自己去邀功。對於這些朱砂心中自然清楚,但從不表現出絲毫不滿。因為從小她媽就教過她“吃虧就是占便宜”,況且她目前做事隻是積累經驗,她倒巴不得多做些;至於邀功,她原本就不打算長久在這兒工作,什麽功勞、苦勞她統統沒往心裏去,任憑那些想爭的人去爭就是,再說,爭到了又如何?不是朱砂瞧不起她們,但喜歡在小事情上處心積慮做文章的人,不但活得累,估計最後也是成不了事的角色。
  朱砂抬頭時,發覺李姐似乎正觀察著她的表情,心中頗有些怪異感覺。這時,李姐卻對她笑道:“對了,晚上小聶請甲方去吃飯,叫我去,你也來吧。”
  朱砂怔怔望著李姐的笑眼,心中思量瞬間便輕輕牽著唇角搖頭,“還是不了,不太好……”
  請甲方吃飯,一桌一般都會耗上千把塊錢。能混頓好飯菜改善生活確實不錯,但那種場合,朱砂還是不方便去。更何況李姐口中的“小聶”在她看來一點都不“小”。“小聶”正是這家運達建築工程公司的老總聶羽,聽說他們這個聶總相當“吃得開”,與省規劃局、建設廳幾個領導關係都鐵,也正是如此,運達公司這幾年承接了不少大項目。而聶總自然屬於那種平時根本不下工地來的“高層人物”,朱砂在工地幹了快一年,也僅僅是麵試的時候見過此人一麵。
  在建築工程中,投資方一般稱為甲方,而承建方則稱為乙方。
  如今乙方老總請甲方負責人吃飯,她這個小材料員放上去那可就奇怪了。若她是個美女,還可能起到女公關效果,可她臉上這道“疤”……
  朱砂想著,不覺又將頭埋了下去。
  “嘖,你這就沒義氣了,那一桌全是男的,就我一個女的,你就當陪我行不?”李姐搖了搖朱砂的肩膀佯怒道。那模樣讓朱砂想起大學時的上鋪,每天半夜都搖醒她叫她陪她上廁所。雖然朱砂還是不大想去的,但李姐話已至此,朱砂若再拒絕就是不給李姐麵子,於是壓下心中的不安,淡笑著點了頭。
  在很久以後朱砂才知道,其實當時後麵兩辦公桌的主人每次碰上這類事都會央求著李姐帶她們去“蹭飯”,可李姐一次也沒答應。李姐跟朱砂說,出去應酬是結識人最快的途徑,搞建築,不但技術要過關,人際關係更重要。她不喜歡那幾個抬頭一笑背後一刀的角色,那種需要人時巴結,不需要了就撒尿淋人的角色,看了都煩,更不會幫她們傳針引線。可此時的李姐並沒有想到,自己無心插柳,柳卻成蔭。
  下午下了班,朱砂坐上了李姐的三棱吉普,跟她一起到本市一家高檔飯店。
  那天,朱砂穿著一件淺綠色連衣裙,一雙墨綠的小牛皮鞋,整個人顯得清雅脫俗……如果沒有她左臉上刺目的胎記。
  她挽著李姐的手,兩人在飯店迎賓小姐的帶領下一同踏著繡花大紅地毯走進二樓大餐廳。早已來慣來這種場所的李姐麵帶微笑,昂首挺胸,悠然邁著步子;而朱砂除了以前吃喜酒,還是頭一次進這麽正式且高級的餐廳,難免心中有些緊張,再加之在意臉上的胎記,一直下意識的埋著頭,隻看著腳尖走路,那模樣看起來像是要去相親。
  “李姐!這邊!”
  朱砂微微抬眼,遠遠地便見到餐廳另一側通往包間的走廊口,一個穿著暗紅襯衣、黑色西褲的平頭男子正向他們這邊跑來,心中怦然一緊,趕緊垂下頭。
  “我說小聶,你都不肯多跑兩步下樓接我們,嘖嘖,沒一點紳士風度。虧我還帶了人過來。”李姐笑歎一聲,衝那男子調侃道,卻沒發覺身邊朱砂的頭垂得更低了。
  “是,是,我疏忽了。”男子笑著點頭,餘光淡然掃過半垂著頭努力微笑的朱砂,唇角微揚,又對李姐道:“我們快過去,人都齊了。”
  “每次發放工程款是一拖再拖,但一說到吃飯甲方都來得早。”李姐笑笑,語氣帶著幾分悠然、幾分無奈繼續調侃著。那男子哈哈大笑,笑聲爽朗。
  “對了,李姐不介紹一下這位小姐?”男子走在前頭,回眸望向一直埋頭看著腳尖的朱砂,不經意地笑問。
  “小聶,你這老總怎麽當的?自己員工都不認識?她是負責再生大廈材料的朱砂,也是我新收的徒弟。”李姐又笑著掂對聶羽幾句。
  “聶總,好久不見。”朱砂微微抬首淡然一笑。不過老實說,她那笑容看起來“淡然”事實上卻是硬著頭皮擠出來的。而話才出口,朱砂便發覺失了言,恨不得立刻找個洞鑽進去。
  雖然她還記得這位麵試是有一麵之緣的“老總”,但聶總怎麽可能記得她?
  如朱砂所料,當她抬頭時,聶羽眼中明顯地劃過一絲驚訝,但那驚訝很快被笑容覆蓋。
  “噢,我想起來了,麵試時我們見過。”聶羽看看朱砂,又頷首笑了笑。
  聽到聶羽的回答,朱砂倒頗為驚訝,淡淡一笑,突然感謝起自己臉上的胎記來,或者,她該感謝老總善意地謊言,給了她一個台階?
  “隻是麵試見過?”李姐蹙眉苦笑,“你看你這老總當的……每天高背椅上一靠就完事,都不下工地團結一下群眾。”
  聶羽也配合地點頭笑,“嗯,既然李姐都發話了,那我明天就下基層學習去。”
  “嘖嘖,怎麽把我說得跟老毛似的……”
  聽兩人一路侃著,朱砂低著頭抿嘴偷笑。她突然發覺李姐損人真挺有水平,人家堂堂一公司老總被她給說得隻能點頭笑。
  不過會這麽做的人不少,能這麽做的人卻不多。朱砂發覺自己更喜歡李姐了。李姐不是任何單位的正式員工,平日總裏常戲稱自己是個下了崗的兼職人員。可她在老總麵前仍可以輕鬆調侃,而老總卻不會生氣。這說明她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也有自信的資本。
  進包間時,聶羽走在最前麵,李姐第二,而朱砂仍是低著頭,跟在最末。
  這時,玻璃大圓桌邊早已坐了七八個中年男女,聶羽剛介紹了李姐,那一堆人中遍是“久仰大名”“這工程麻煩多費心”之類的話,讓一旁的朱砂好不羨慕。
  盡管後來李姐跟她說,甲方是乙方的財神,那些完全是客套的東西,請那群人吃飯無非是為了填飽他們的肚子讓他們早批下工程款而已。但朱砂卻認為,無論如何,能讓甲方見了她都這麽客氣且尊重,李姐確實是個很出色的女人。
  這一頓飯,朱砂一直埋頭坐在李姐旁邊。聽這一群這樣“工”(總工程師基本都會稱為“某工”)那樣“總”的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實在不怎麽自在。
  因為聶羽介紹她時稱她為“申工的入室弟子”,一開始也有不少“工”客氣地跟她搭話,而朱砂實在不知道,明明是一群完全不認識的人,怎麽去跟人很熟絡地東扯西拉?
  於是,別人問說一句她老老實實答一句,到了最後,人家實在找不到可問的,朱砂也就逐漸在談天說地之中被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之前李姐對她說,一桌子男人,所以要朱砂陪她,而事實上,李姐是身經百戰的應酬老手,盡管那些人對於李姐來說也隻是“陌生人”,但李姐和他們說起話來確實全然不費力氣的,一回生,二回熟,說著說著就帶出個雙方都認識的某工,然後拍拍頭,恍然大悟,仿佛大家都是老相識了……
  從表麵上看,他們的談話內容僅僅是餐桌上的閑話家常,可李姐總能很巧妙地將話題不知不覺聯係到工程款,又不言明,隻是隱喻。朱砂還發現,聶羽也是個厲害角色,或許他叫李姐來是因為有的話由女人開口別人更加不能拒絕或拖延,他始終沒從李姐那搶過發言權,但邊鼓卻是敲得恰到好處,那種老道與幹練完全看不出他才二、三十歲。
  想吃,不能放開肚皮吃;說話,她當然是搭不上腔也不想答腔的,朱砂聽得有些乏了,於是找了個上洗手間的借口,獨自溜出包間,低著頭靠在走廊牆邊休息。
  隻是吃頓飯而已,怎麽就這麽累呢?
  應酬、周旋、算計、心機……倘若要想在這樣一個旋渦掙紮著起身,或許,成功之後,失去的更多。
  朱砂搖著頭,她似乎希望能像李姐那樣能幹,可她更想活得純粹些,簡單而快樂。但為了生活,有時候或許卻身不由己。朱砂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雜誌,雜誌上說,女人求生活或許比男人容易些,隻要你肯放下些高傲,找個有穩定收入的好老公嫁了,做全職太太,那麽或許是可以做個幸福的小女人的。
  是麽?朱砂輕扯唇角。
  女人的確是可以靠自己吃飯的,可惜她不是個美人,必須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創造幸福。自己的命運隻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時才會覺得安全。況且她也不屑做男人的附屬品。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裏的地毯。”
  一個聽起來很有磁性的男中聽在耳畔響起,打斷朱砂的思緒,她怦然一驚,緩緩抬頭。
  “聶總……”
  “怎麽一個人跑到這偷懶?”他嘴角微揚,笑紋在唇邊散開來。
  因為聶羽的直截了當,朱砂有些尷尬,一時之間卻不知道怎麽回答。
  對方終究是自己老總,而她不是李姐。朱砂隻能像個做錯事的學生,扯起一抹淡笑,低頭不語。
  “你叫朱砂?”聶羽看她低著頭,語氣放柔了不少。
  “嗯……”朱砂答應著,卻仍是埋著頭。
  聶羽看著她,歎了一聲,微微蹙了蹙眉頭。
  “你以為李姐隻是叫你來做陪的麽?她是在教你怎麽做事……師父在教課,學生怎麽能溜掉?”
  一語驚醒夢中人。朱砂微愣,難怪。
  她就在想,對於應酬談判之事,李姐明明是遊刃有餘,為何還要拉她作陪。原來是希望她從中學些與人周旋的技巧。可是如今聶羽點醒她,朱砂卻更加羞愧,頭又微微埋下去一些。
  聶羽笑了笑,拍拍她的頭,轉身推門進了包間。推門的那一刻,他回頭衝朱砂淡淡一笑:“別總低著頭,別人會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朱砂聽完,愣住,雙頰莫名地染上些許紅暈。
  【別總低著頭,別人會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誰也不知道,當時聶羽說這翻話僅僅是為了鼓勵這位“過分靦腆”的女下屬,還是另有原因。但不論他是無心還是有意,此語卻成了朱砂抬起頭來麵對別人視線時的勇氣。
  當然,聶羽一言並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朱砂自然不會立刻衝進包間與每個人對視。相反,她在走廊上默立了許久,當她重新回到包間角落的座位上時,一頓持續了兩小時的晚餐已經接近尾聲,工程款問題得到了甲方某負責人的口頭保證,幾乎“定音”。
  朱砂微微抬頭,視線不時落在另一頭聶羽身上。而聶羽時而對上她的雙眸,微微一笑,轉而望向別處。
  英俊瀟灑老總,曾在多少年輕女性夢中出現?
  都說男人二十是期貨,三十是現貨,四十是搶手貨。聶羽就年齡上說雖然處於期貨升級為現貨的階段,但綜合指數很高,絕對稱得上搶手貨。可朱砂畢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還不至於因為這個男人幾句令她怦然心動地話語或含著淡笑意義不明的眼神就莫名其妙地一見鍾情。但對於這位老總,她心裏頭確實多了幾分好感與好奇。
  隻是朱砂卻沒料到,第二天起,聶總真的因為李姐早先的一句玩笑話開著寶馬到工地“噓寒問暖”來了。

  第三章 有驚無險平常處 不可置否始上心
  “喂……今天聶總會來嗎?”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再生大廈工地旁的臨時辦公室裏經常會飄出這麽一問。不過問話的人不是朱砂,被問的人亦不是朱砂。因為朱砂要麽就去建材城跑材料,要麽就在角落裏的辦公桌邊整理著材料報表。似乎不問“世事”。雖然聶羽這兩個月來,一有空就往工地跑,但看見朱砂無非也隻是相互點點頭,幾乎是不曾說什麽話,隻是偶爾詢問她工作進度,翻一翻材料報價。而朱砂最近也很忙碌,工地上在灌水泥,她雖然主攻的是預結算非現場施工,但朱砂既然學的是土建工程,現場施工多少還是該去了解的。
  那天,整理好了近期的報價單,朱砂提起安全帽就跟著施工員小張往現場跑。看他們指揮澆注混凝土,學著放鉛線。
  “喂,妹子,小心點咯。”看著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娃跟在一群大男人後頭,踩著臨時搭在腳手架上的木梯往上爬,這些曾笑話她“遠看一枝花,近看一塊疤”的民工也會熱心的拉她一把。
  以前有人說過,這世上不會有一個你徹底討厭的人。朱砂想想,果然沒錯。
  初到工地時,她最反感地就是這些閑著沒事瞎起哄的民工,覺得他們素質極差,每天遠遠看她走來就會吹起口哨笑話道:“一塊疤來嘍!”
  可是最近跟他們接觸多了才突然覺得這些人心腸還是挺好的。剛開始,人家伸手拉她,她從來當沒看見,爬自己的,可漸漸的,她也學會了接受別人的好意,送上一個笑臉,叫人家一聲大哥。
  幾個月下來,朱砂跟工地上的施工員和民工都混得很熟了,雖然她平時仍習慣於低著頭做事,低著頭走路,但,至少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麵對一群每天一起高空作業的同事,朱砂學會了抬眸衝人家微笑。
  “朱砂,鉛線拉過去一點!”
  “哦,好!”
  如今再生大廈已經修到二十七層了,每天他們都要上來放線,確定地板的水平與牆麵的垂直。
  “好,行!”小張笑了笑,豎起食指了指上,歪頭道:“走,上去!”
  “嗯!”
  看著小張叫她叫得這麽順口,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一個半月前是誰板著張臭臉跟她說:“既然是材料員就好好做你的材料員,姑娘家沒事學什麽現場施工……”
  朱砂捂著嘴巴偷笑,心情無比暢快。
  努力了一年,她一個女孩子被施工員、民工所認同,這跟在辦公室做材料報表被認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甚至,相比辦公室裏的勾心鬥角,她喜歡更喜歡現場施工。如今的朱砂雖然名義上隻是材料員,但大家顯然已經將她當作半個施工員,不嫌棄她是女孩,願意帶著她在危險的建築工地爬上爬下。這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她不是個累事包袱,而是個可以一起愉快工作同事。
  朱砂答應著追在小張後頭,高高興興地著就順著鐵板搭的臨時樓梯往上跑,一邊跑還一邊瞄瞄晴朗的天空,覺著呼吸都順暢了許多。可朱砂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在隨時可能發生危險的施工現場,作為一個現場施工人員,她必須時時保持冷靜。
  尚在施工中的再生大廈,二十五層以上的樓梯都還沒有灌澆水泥,僅僅是一塊斜搭著、坡度極陡的鋼板,而四周雖搭了腳手架、拉上了安全網,但被當作樓梯的鐵板兩側都沒有牆壁僅僅象征性的橫了根鋼管。
  瞟著天空的朱砂一不留神,腳下踩空了半步,在五十度斜的鐵板上,身體立刻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去……那一刹,朱砂看見了小張轉頭望向她,笑容凝結在臉上,麵如死灰。
  後背與鐵板相撞的瞬間,朱砂還沒來得及感受那有多痛,身體已經順著傾斜地鐵板滾了下去,無法控製,也不及控製,而她身後是二十六層與二十七層間的平台,沒有牆壁……
  若是就這麽滾下去,身體由於慣性作用,一定會衝過2米長的水泥平台,掉下樓去。
  小張大步朝她衝了過來,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遠,怎麽都無法來得及拉她。
  朱砂頭上的安全帽比她的人先一步滾過鐵板,飛落下去,砸得粉碎,仿佛暗示了她接下來的命運。朱砂下意識地伸手去拉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可惜從踩滑到跌下的時間僅僅是眨眼之間,她的手指隻是碰了一下身邊的鋼管,還沒來得及爪住,指甲已經被鋼管掛掉,鮮血淋漓。
  完了!
  眼看著身體就要這麽衝下平台,朱砂伸手死死爪著根本無法爪起的鋼板和水泥地,卻隻是帶下一路血痕。她心中還來不及恐慌,已經被絕望占領,她想自救,可根本做不到……
  或許一切隻是回眸瞬間,可在當時的朱砂看來,整個過程卻無比漫長。
  就在這時候,二十六層有人衝了過來,鋼板被踏得啪啪作響,一隻手一下子抓住了朱砂背上的衣服。於是,就在她要掉下去之前,她停下下來,狼狽地爬在水泥平台上,一臉沙石,滿手的血跟水泥灰。
  朱砂慢慢支起身,坐在水泥地上,抬眸望向抓著她的人,看他喘著粗氣,麵無血色,朱砂莫名其妙地傻笑。
  聶羽鬆開了抓著朱砂衣服的手,呼吸仍然紊亂,眉頭深皺,看著朱砂傻笑,許久才出聲。
  “材料員擅自進入施工現場;施工人員擅自讓材料員進入施工現場作業……扣你們倆這月工資!”
  話音落時,朱砂頓住,自然是再笑不出來。她愧疚地望了小張一眼,低下頭去。
  “聶總……”
  施工員小張自然是明白,朱砂雖然是土建專業畢業的學生,可畢竟不是現場施工人員,他們的做法合情但不合理,是違規的。這會兒又正巧被老總撞見,沒被炒魷魚已經是萬幸。
  “朱砂,你的手……下去醫務室包一下吧……”
  小張蹲在朱砂旁邊,扯了扯她的衣服。
  “嗯……”
  朱砂感激地望向小張,點了點頭,卻不敢抬頭去看聶羽,心頭發虛。
  “去什麽醫務室?”聶羽臉色鐵青,“張平,你繼續上去做事。朱砂,你跟我下去。”
  若是工地上因違規操作死了人,承建方負責人不但要做出賠償,甚至還要擔負刑事責任。張平瞥了眼老總,心頭雖然為朱砂不平,但畢竟是他跟朱砂虧理,隻得一步三回頭地上了二十七層。
  見張平走了,朱砂心頭更虛。但一想想,既然聶總說隻扣她一月工資,多半也就是叫她下去訓話而已。於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緩緩站起來,眼睛往樓下瞟了一下,望見那些看起來跟螞蟻差不多大的車輛更行人,後怕地用手按了按心口。
  “怎麽?終於知道怕了?”聶羽目光冷峭,將朱砂的動作盡手眼底,緩緩開口。
  朱砂隻是低著頭,不敢說話。
  聶羽似笑非笑地在她跟前頓了下來,見朱砂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瞪了她一眼。
  “上來,我背你下去。”
  “啊?”朱砂沒料到會有此一遭愣了愣,慌忙地搖頭擺手。“不不不,聶總,我可以自己走的……”
  “這裏是工地,你若是再一個腳軟摔下去我豈不是要去蹲班房?”他打斷朱砂,似笑非笑。
  “我會小心的……”朱砂蹙眉咬著嘴唇,仍是搖頭。
  “上來,不然我炒了你。”聶羽冷冷掃了她一眼,沉聲道,言語之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朱砂剛抬腳起步,立刻僵住。不過又覺有些好笑。哪有一個公司的老總以炒員工魷魚來威脅員工讓他背的?
  猶豫、衡量一番,朱砂最終還是很不自然地趴在了聶羽背上。
  “聶總,工地的路,不好走,難走的地方還是放我下來吧……”爬在聶羽背上,朱砂小小聲說。如今她已經是窘得要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而她對於自己的安全問題也十分擔憂。想想看,一個難得下工地的老總,恐怕也沒上過幾次施工現場吧?工地上很多地方,沒有牆壁、沒有地板更沒有扶手,僅僅搭了一塊猶如獨木橋的木板或鐵板,一個人走也算勉強,如今他背了個人,萬一摔下去可是兩條命……
  聶羽沒理會朱砂,唇角微翹,起身就往回走。
  朱砂見他不答腔心頭七上八下,手不敢抓他肩膀,整個人坐得直直的,極度僵硬。每每看聶羽走過一個“危險地帶”她心總懸著半截,怕得要命。於是朱砂用手戳了戳聶羽的肩膀,聲若蚊蠅地道,“這裏放我下來……”
  聶羽輕笑兩聲,故意一步跨了過去,朱砂嚇得險些叫出聲來。
  “放心,我也不是沒在工地上混過的,你自己抓好些吧,我身上可沒長刺……”他笑道。
  朱砂蹙了蹙眉頭,雙頰微燙,輕搭在聶羽肩膀上的手,這才象征性地扶好。
  很快,聶羽將朱砂背出了再生大廈工地,不過卻未像朱砂預料中那樣將她帶到辦公室狠批一頓,而是用那輛深灰色的寶馬將她送到了醫院。
  漂浮在空氣中的消毒水味道刺得朱砂鼻子發酸,醫生用藥水清洗著她手上的傷口,剛包紮好。聶羽已經拿了開好的單據讓護士給朱砂打破傷風針,他自己則是坐在走廊外的椅子上候著。
  “怎麽樣?其他地方還有哪裏傷著了嗎?”
  當朱砂走出治療室,聶羽立刻站起來問道。
  朱砂頷首搖搖頭。
  “聶總,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你是我的員工,我自然要對你負責……”聶羽輕撣袖口上的灰,半低著頭道,“走吧。”
  “嗯,我馬上回工地去……”朱砂連連點頭。
  聶羽揚眉,勾了勾嘴角,“誰讓你回工地了?”他抬頭看了看朱砂,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難道你不餓?”
  朱砂愕然地看著他,一頭霧水。
  沒搞錯吧?聽這語氣,莫非聶總還要負責為員工壓驚,請她吃晚飯?
  朱砂看了看表,六點多,確實是下班時間。中午朱砂就隻吃了一個包子,經過剛才一番折騰,她也的確是餓得腳軟。
  她想了想,覺得這似乎不太合適,可不答應豈不是不識抬舉?考慮片刻,朱砂點了點頭,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麽走吧,李姐女兒找到了工作,她叫我們晚上到她家吃飯。”
  見朱砂微愣,聶羽笑了笑,唇角勾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我到工地就是為了去接你,不然你以為我幹嘛跑現場去?”
  朱砂恍然大悟,兀自點了點頭,頷首跟在聶羽背後走出了醫院大門。
  李姐真是她的福星。
  坐在聶羽的車上,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街道跟行人朱砂悄悄在心底感歎著,隨後重重吐出一口氣。
  有時侯命運就是這麽有趣,今天若不是李姐女兒找到了工作,讓聶羽來帶她過去吃飯,那麽說不定此刻世上已經沒有朱砂這個人了。
  聶羽似乎聽到了朱砂的歎氣聲,唇角微揚:“你見過李姐的女兒吧?”
  朱砂搖了搖頭,“隻聽李姐說,跟我年紀差不多,不過還沒見過就是……”
  聶羽點點頭,沉默片刻,又轉頭看了看朱砂。
  “對了,朱砂。一會兒到了,別跟李姐提剛才工地上的事。”
  “為什麽?”其實朱砂原本就不想將這事讓誰知道,反正事情已經過去,說出來也是讓人為她擔心而已。但聶羽的特別交代,卻讓朱砂覺得有些好奇。
  “兩年前,李姐的丈夫因為現場施工事故墜樓去世了。”聶羽語氣是極輕的,雙眸始終直視著前方的路。
  “啊?”
  朱砂眼中劃過一道詫異,眉頭微攏,但很快展開,可心頭卻像被一層陰雲籠上,沉甸甸的。
  在朱砂眼中,李姐不但是個女強人,同時也是個快樂的小女人。
  這幾個月來,她下了班,李姐時常會約她逛街,K歌。李姐還跟她說,她參加了一個合唱團,周末晚上都要去上課……這是個在事業與生活之間找到平衡點的女人。朱砂一直以為,一個中年女人能活得那麽瀟灑自在,她背後一定有一個非常愛她疼她的丈夫,可以時時為她分擔生活中的責任與壓力……
  “嗯……”
  朱砂答應著,抬眸,卻看見聶羽扶方向盤的手在微顫。
  車內的小音箱中飄出Caruso帶著淡然哀傷與滄桑的曲調,兩人各望一處,沉默仿佛變成了一種重量,壓在心頭。
  “聶總,麻煩你……在前麵商場停一下車,我想買點東西送給李姐她女兒……”
  過了許久,朱砂看到前麵的商店,輕聲開了口。
  聶羽沒有回頭看她,點了點頭,直接將車開進了商場的地下停車室。
  去吃飯總不能空手去的。朱砂下意識地摸了摸斜掛在肩上的包,跟上了聶羽的步子。
  進入商場後,朱砂在各種化妝品專櫃之間徘徊,而聶羽則在跟她打了聲招呼之後直徑往商場三樓去了。
  “小姐這個……”朱砂拿起一套美寶蓮化妝品,正猶豫著,抬眸便看見聶羽拎著DIOR和GIVENCHY的紙袋朝她這頭走了過來,於是將原本已經拿起來的化妝品套盒又放回了原處。
  “還沒挑好?”
  “嗯……再看看……”朱砂搖搖頭,目光落在印著DIOR和GIVENCHY的紙袋上。猶豫著開口,“聶總這麽快就買好了?”
  “時間不多,就順手買了套裝跟皮鞋。”聶羽淡淡笑了笑,“對了,私底下你叫我聶羽就行了。”
  朱砂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心頭歎著。迪奧、紀梵希啊……鞋子跟衣服加起來要多少錢?那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可是既然聶羽買了迪奧的套裝給鞋子,那麽她至少也要買迪奧或夏奈爾的化妝品才襯得上?
  朱砂悄悄將手伸進斜背的包,捏了捏自己那並不“壯實”的錢包,裏頭不過隻有400元,而這些錢她必須留200塊用到月末……
  為何她會想著迪奧或夏奈爾?真是虛榮心作怪。
  朱砂自嘲地微微勾了勾嘴角,抬眸朝聶羽淡然一笑,拿起那套美寶蓮套合。
  “買這個,不知道怎麽樣……”
  美寶蓮屬於大眾品牌的化妝品,價格比較合適,質量也還好,剛出大學校門的女孩應該能接受。朱砂想。
  朱砂的父母屬於那種很普通的工薪階層,家裏經濟不算寬裕,所以從小到大朱砂很少在這些沒必要的方麵消費的。朱砂記得她畢業那會兒,朋友送了她一支美寶蓮的口紅,她高興了好久……於是一想到送李姐女兒禮物,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美寶蓮。
  聶羽看了看他,淡淡笑了笑,走到另外一個專櫃拿起一瓶看上去非常精致蝴蝶形狀的香水衝她搖了搖。
  “這個呢?”
  朱砂幾乎是一眼便被那精美的香水瓶子綁住了目光。橙紅、橘黃、黃……漸進的色彩,漂亮的蝴蝶瓶身,淡然優雅的馨香,確實精致可愛。但15毫升,實在是少了點,但50毫升的她明顯買不起。
  聶羽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勾了勾嘴角,“禮不在多少,重要的是精。”朱砂原以為聶羽會說,重要的是心意,可那“精”字聶羽卻似乎有意的重讀了。朱砂想想,聶於這話倒是說得實在。於是,花了一百八十塊,買下了那品夢幻一般的蝴蝶瓶子的香水。而聶羽也買下了另外一瓶白色娃娃頭香水。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商場,上了車。聶羽開他的車,而朱砂則不時翻弄著自己買下的那瓶安娜•蘇蝶戀香水,抿著嘴微微地笑,像個撿到了寶貝、打算送還失主的孩子。
  安娜•蘇,當時的朱砂並不知道這個牌子的香水,在以後的日子裏,會常伴她左右。

  第四章 為悉心照料習慣 恐依賴愛戀麻煩
  初次去李姐家,朱砂著實受了不小刺激。
  複式樓房,亞光木地板,水晶吊燈,客廳擺放著的黑色立式鋼琴……還有那種一百多塊錢一雙的韓國品牌拖鞋。
  若不是李姐先一步打開了玄關的鞋櫃,朱砂差點兒就直接打了赤腳走進屋了。
  靠一個女人撐起來的家,這麽光鮮、豪華……嗯,對朱砂來說,這確實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不論是感慨還是羨慕,當朱砂目光落在客廳正中掛著的那幅全家福油畫時,頓時倍感心酸。盡管朱砂不想流露出任何異樣情緒,目光卻如同被畫粘住。
  畫中,李姐與黃工並肩而坐,身後是一個高挑女子,女子雙臂環著父母的頸項,臉頰貼在一起。一家三口,笑容如沐春風。那是一種外人看得到,卻看不“懂”的笑容。朱砂看得有些失神,直到李姐看見了包了紗布的手,問起,朱砂才慌忙收起思緒,想了個理由解釋手受傷的原因。
  聽李姐說,她女兒是學油畫的,明天起,她會是一所重點高中的美術老師,專門負責學校裏的美術類考生。
  李姐的女兒叫黃芯,是個模樣很標誌的女子,有雙漂亮的單鳳眼,隻是給人的感覺有些冰冷。黃芯接過朱砂的裝了香水的小紙袋時,隻對朱砂淡淡一笑說了聲謝謝,完全沒有要打開的意思。而對於聶羽送來的大堆禮物,她幾乎是碰也不碰,垂眸冷眼掃過,一轉身便直徑回房間去了。
  朱砂對於黃芯的態度完全摸不著頭腦,她側眸看聶羽,他蹙眉苦笑。
  “不好意思,這孩子太不懂事……小聶,讓你費心了。”李姐的笑容顯得有些尷尬,她接過東西,衝聶羽點頭,“沒事,別在意。”
  聶羽搖頭,仍皺著眉,輕歎一聲:“她沒有錯。”
  在這樣不明原因的尷尬氣氛中,這頓晚飯朱砂吃得有些戰戰兢兢。
  她看得出來,黃芯針對的是聶羽,至於原因,她自然是不明白。
  飯後,朱砂像個傻子一樣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事實上,她很想過去幫李姐收拾碗筷什麽的。可是聶羽先她一步進了廚房,朱砂隱隱感覺他們或許是想說什麽的,於是便乖乖退了出來。
  “你叫朱砂?”
  黃芯不知什麽時候從樓上下來,站在她麵前。
  黃芯個兒很高,四肢纖細,如同漫畫上的女孩,說話時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味道。說實話,朱砂對這女子印象很糟。
  “嗯。”朱砂抬頭看了看她,輕揚著唇角點了點頭。
  “我媽經常跟我說起你,說你很懂事……謝謝你的香水,安娜•蘇這個牌子的化妝品包裝都很漂亮,我一直很喜歡。”黃欣說著,似乎在以共同的“愛好”拉近距離。
  在朱砂看來,黃欣大約是那種很有品位的女孩。可惜朱砂卻是不懂,或是有意不懂。
  她靦腆地笑了笑,“我覺得味道也很香。其實我對化妝品不怎麽懂,那個是聶總替我挑的,你喜歡就好。”
  朱砂的回答如同一枚軟丁,黃欣微微蹙眉,片刻,眼中浮出一絲客氣地淺笑,鳳眸微合,“總之,謝謝你來幫我慶祝。”說完,黃芯轉身,又回房間去了。
  朱砂皺了皺眉,低下頭。她並不清楚黃芯想表達什麽,不過自己剛才確實沒必要那麽說,畢竟李姐那麽幫她,而黃欣是李姐的女兒。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黃欣對聶羽的冷漠卻讓她心裏有些不舒服。
  在這之後,三人坐在客廳,麵前放一杯茶、一個果,東扯扯,西談談,直到9點,茶果未動,朱砂跟聶羽起身告辭,黃芯一直待在房間裏沒再出來過。他們走時,李姐笑著道歉,說這孩子性格太怪,聶羽隻是搖頭,而朱砂心中有愧頷首不語。
  原以為這會是很愉快的晚餐,卻沒想到在壓抑之中進行,在尷尬中結束。
  朱砂不明白,黃芯怎麽會這樣敵視聶羽,難道說聶羽跟她有什麽過節?或者感情糾紛?
  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不過無論怎樣,朱砂大概再也不敢去李姐家了。第一,她下意識的討厭搞藝術的人。第二,她不喜歡被人居高臨下看著的感覺。
  “餓了嗎?”
  車穿過城市的繁華地帶,路邊的小吃攤點逸出陣陣香味,刺激著人的食欲。
  “才剛吃過。”朱砂說。
  “那叫吃過?是看過了吧?”聶羽笑笑,扭轉方向盤,車拐進了小吃街的巷子。
  是的,李姐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隻是,被黃芯冷冰冰的眼一掃,再是天上的美味她也吃不下去了。
  朱砂淡淡一笑,沒說話,算是默認。
  隨著車身輕轉,前架上白色的香水盒子歪倒。朱砂抬眸掃過,又看了聶羽一眼,沒有說話。
  anna sui……黃芯說過,她喜歡這個牌子。是巧合還是……?
  朱砂抿了抿唇,淺勾嘴角。巧合或刻意,均與她無關。
  下車吃了些餛飩,朱砂跟聶羽回到車上,告訴了聶羽她家地址。車搖搖晃晃開往朱砂在郊區租下的小屋。大約是吃飽喝足,隨著路燈飛掠而過,朱砂靠著靠著,竟然就這麽睡著了。
  待她再次睜開眼,車已經熄火,而車窗之外,正是她家樓下的胡同口。
  朱砂側眸望去,聶羽頭埋在方向盤上,似乎睡著了。
  看來車已經熄火了許久,可他為什麽不直接叫醒她?
  朱砂抿了抿唇,握住門把,想直接開門下車,但遲疑了片刻,還是用纏著紗布的手指敲了敲聶羽的肩膀。
  聶羽醒得很快,幾乎是立刻坐了起來,表情有些尷尬。
  “聶總,我下去了,謝謝。”朱砂頷首,淡淡笑道。
  聶羽微微蹙了蹙眉頭,目光落在朱砂纏著紗布的手指上。
  “沒事了?”
  “呃?”朱砂莫名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問什麽。
  聶羽淡淡笑了笑,幾乎在上一句問出的同時點頭。
  “嗯,我送你進去。”
  說著已經開門下了車。
  朱砂想說不用,但見他已經下車,於是也不說什麽,跟著下了車。
  胡同很深,沒有路燈,若晚上一個人走,確實讓人毛骨悚然。而且這一帶比較偏僻,聽說到了晚上常有人打劫,於是朱砂幾乎不在晚上跑出來。
  朱砂低著頭走在前頭,而聶羽跟在她背後。腳步一深一淺地敲打著石板鋪砌的小路,黑暗之中卻如一顆定心丸,讓朱砂覺得頗為塌實。
  “你家住這裏?這麽晚回來,父母會擔心吧?”聶羽問。言下之意就是問她家人怎麽不出來接她,甚至這麽晚了連個電話都不打來。
  “我家不在這裏,我一個人住。”
  朱砂這話說得挺不自然。畢竟當初她選擇在異地工作時父母就反複叮囑她,別隨便跟別人說自己一個人住,否則,若遇上了不安好心的家夥,很容易吃虧。
  “嗯……”聶於沒有回頭,隻是微微頷首應了一聲。
  “對了……朱砂,明、後兩天,你不用上班。”過了一會,聶羽突然開口道。
  “啊?”朱砂愕然,步子突然頓住,若不是聶羽反應快,兩人便撞上了。
  “放心,我不打算炒你魷魚。這好歹是工傷,給你兩天假。”聶羽扯了扯嘴角,輕笑道。
  朱砂怔怔望了他一眼,心中頗為感激。低下頭去。
  聶羽將她的神態看在眼底,卻故意笑道:“我說……朱砂,你都不謝謝我?”
  朱砂窘迫地抬頭,對上他含笑的眸瞬間又側開頭,淡淡一笑,輕聲道:“謝謝。”
  話音落時,朱砂見聶羽嘴角揚了揚,回頭繼續走在前麵。
  “朱砂,我發覺你說話都不敢看別人眼睛,萬一以後叫你去談個工程怎麽辦?”
  朱砂低著頭跟在聶羽身後,雙頰發燙,隻能以笑回應,而這笑容,聶於卻看不到。
  聶於仍舊不回頭,仿佛之前的問話隻是自語。
  轉了個彎,朱砂走進了一棟四層的小樓房。可能在聶羽看來,這是座危樓。外牆牆麵的水泥已經脫落了,露出磚頭來;漆黑的樓道之中,堆滿了籮筐、煤塊、破板凳等雜物,隻留下極狹窄的空間供人上下。
  “幾樓?”
  “三樓。”
  朱砂原本以為聶羽還會問些什麽,比如怎麽一個人住這種地方之類……
  但聶羽什麽也沒說,將她送上了三樓,看著朱砂拿出鑰匙後,隻是叫她晚上把門鎖好,便匆匆下樓去了。
  朱砂頓了頓,聽樓下的腳步聲走遠,急忙追了幾步,趴在樓道的欄杆上向下張望,直到目送那個夜幕下時隱時現的身影完全消失,這才輕歎一聲,捏了捏自己的臉,上了四樓。
  她家,其實在這層。
  父母教育得好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朱砂關好了房門,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內疚,但洗漱完畢之後便安然地鑽進被窩想著明天不用上班,含著笑,想直接會周公,無奈大腦卻不正常的清醒著,輾轉難眠。
  約莫淩晨2點,朱砂終於禁不住疲勞轟炸,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上午11點,被叫門聲驚醒。
  “小朱謝謝你,謝謝你啦!你真是個好人,知道關心我這樣的老太婆,謝謝啦,謝謝啦……”
  叫門的是樓下吳婆婆。七十多歲,打前年老伴去世之後一直是一個人住。上個月,小偷半夜撬門進了吳老太太家,將老太太存了大半年的退休工資3000元現金偷了個幹淨,氣得老人病了半個月。自此以後,每到夜裏吳老太總擔心小偷進屋,夜夜睡不好覺。而老太太急急忙忙跑來道謝,正是關於這事。
  朱砂一頭的霧水,愣愣地望著吳老太,硬是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做過什麽好事,值得老太太這樣感激。
  “呀,小朱你就別謙虛了,我知道是你。那個……裝防盜門的師傅說了,客戶簽名單上寫的是小朱的名字呢。我知道,我知道……”
  “防盜門?”朱砂瞪大了眼,完全不知所雲。
  “不就是小朱叫人幫我家安裝防盜門嘛……喏,票據都在這呢……謝謝你了小朱,現在晚上睡覺都安心些了。你不知道啊,我們老年人瞌睡本來就少、易驚……你真是做了好事……做好事還不想我知道,真是好人,這年頭已經難得有你這麽好的人了,小朱謝謝你……”
  老太太很是開心地說著,往朱砂手裏塞了一袋子鹹魚幹,說是湖南老家送來的,小小心意,希望朱砂收下。
  朱砂是笑著送老人走的,但關上門卻忍不住捂著嘴笑趴下,笑完了,又想哭。
  看著票據上分明簽著自己的名字,但那字跡當然不是她的。
  聶羽,一定是他了。
  說起來這真的是個美麗的誤會——昨天聶羽走時,朱砂站在門口掏鑰匙的那家,正是吳老太太她家。
  然而再看看票據上防盜門的價錢,兩千三百一十九,朱砂知道,兩月的工資離她而去了,心痛歸心痛,但這錢是一定不能欠人家的,但也不是馬上就能還上,且先記下。
  ????????
  工傷假結束之後,朱砂照常上班、下班,工地、建材城、家裏,三點一線地跑動著。不過自打傷好了回工地,她每天做完了手裏的工作,還要進施工現場“觀摩”。而那“施工現場”並非再生大廈,而是運達建築工程公司承建的另一處工地,複水花園。
  複水花園是本市正在興建中的一處綜合住宅小區,整個工程才剛起步,目前還在挖地基打孔裝。
  “既然想學,還是重頭開始比較好。你進再生大廈時,工程已經進行了四分之一。”
  當朱砂回工地上班那天下午,聶羽如是說。
  老實說,當時朱砂還真沒弄懂是怎麽回事,因為她壓根就沒向聶羽說過自己想學現場施工。
  複水花園工地每天晚上施工到十一點,而每天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一點,隻要朱砂願意去,隨時可以去那頭學現場施工,聶羽還找了個經驗豐富的施工員老羅幫忙帶她。
  對於這些,朱砂覺得簡直是個奇跡。真的。
  然而更神奇的是,每晚十一點,複水花園工地門口都會停著輛灰色寶馬,雷打不動。
  朱砂知道,人情債最是難還,她完全可以感激著接受聶羽為她介紹工地實習,但卻無法接受自己的老總每天晚上跑來送她回家。雖然聶羽總能給出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於公,培訓員工也是為了日後能為己所用,萬一她這麽晚回家,路上出點什麽岔子,他良心上過不去;於私,他自己的妹妹也獨自在外地工作,一個女孩子在外麵混,確實不容易,他也是讀過書的,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於是,就這麽過了半月多月,朱砂與聶羽也逐漸熟絡起來,然後慢慢發現,這個人似乎與他原來想象不太一樣。
  在朱砂看來,聶羽有些滑頭、幽默,不過做事一直很沉穩,老練卻也熱情。他沒讀過大學,建校(高職)畢業後便在工地上搞施工。他似乎善於看穿別人想法,同時也是善言的,所以他總能很快與接觸到的每一個人混熟,將這些人變成他的脈絡,在打拚了幾年過後就掛了省裏某建築公司的戶,自己開了家公司,然後繼續接觸不同的人,將路鋪得更廣。
  朱砂沉默成習慣,聶羽笑稱“千金難以買朱言”,但卻潛移默化地讓她開口。
  “人都是單獨的個體,如果你不開口說話,誰知道你在想什麽?誰知道怎麽與你接觸?如果不學會主動與人交流,你很難在社會中立足。別以為我胡說,人際關係很重要,我有今天,靠的就是個‘人’字。”
  某天,在送朱砂回家的路上,聶羽那話,似乎是這樣說的。
  “你不就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那時朱砂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繼而,聶羽淡笑,朱砂窘迫地低下頭繼續沉默。
  “朱砂,上次跟你說過,你跟別人說話,最好是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對方才能感受到你的誠意。不過我也知道,不是每個人的眼睛都那麽容易‘看’……教你個訣竅,如果你沒辦法盯著別人的眼睛,那就看著對方的眉毛。懂吧?”
  聶於說完挑眉,朱砂試探地抬眼看他的眉毛,然後捂嘴顫笑……
  隨著了解的越多,朱砂越覺得聶羽真的是個很好的上司,一個可靠的……朋友。
  朱砂不知道聶羽是不是樂於去幫助身邊的每一個人,或許,是這樣……因為,他是個會停下車來幫路邊賣蘋果的小販扶起翻倒的籮筐、撿起散落了一地的蘋果的人。
  朱砂想,或者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將“人脈”這東西,牢牢掌控在手中。
  關於防盜門的烏龍笑話,朱砂當然沒傻到自己跑去問聶羽,因為她要等領到下個月工資後,才還得起這筆錢。不過讓朱砂有些意外的是,聶羽對此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都完全沒有提及過。這有點讓朱砂摸不透他的思維邏輯。就連每天晚上送她到三樓,看到吳老太太家嶄新的防盜門,他眼神都沒變一下。而朱砂依舊本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家訓,始終沒讓聶羽知道一個事實——她家住四樓。
  聶羽每天將她送上三樓,見朱砂摸鑰匙,他總會說,鎖好門,然後匆匆下樓去。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在每一天重複,讓朱砂覺著,自己仿佛已經認識了這個人很多年。而她,似乎也習慣於追上幾步,站在樓道轉角處的陽台上,目送那人離開。
  都說生活就像一杯白水,無色無味,你喝也得喝,不喝還得喝,等你習慣性地喝下去,過了,也就過了,甚至你來不及去思索太多。
  周末,朱砂可以安然呆在自己的小窩中,捂在被窩裏頭,抱著她的寶貝手提電腦,看著跳動地QQ頭像,敲敲敲……
  朱砂不喜歡出門,她時常買好許多簡單食材放在小冰箱裏,在不用出去工作的日子裏,便一步也不會踏出家門。然而,不出門的朱砂並不懶散。朱砂從不會感到無聊,她很會安排著自己的生活,偶爾上網逛逛,或者捧本小說喝著她的苦丁茶靠在窗邊讀一上午。
  總之,朱砂是個喜靜的人,她習慣獨處,並且享受這樣的生活。
  【唷……有這樣的上司?我啥就沒遇上?我們那狗日的黃毛鐵雞公,連公司廁所燈忘了關還得碎碎念上大半天。嘖嘖……我懷疑你們老總看上你了。】
  【嗯嗯……首先,第一次見麵就點醒你,之後又救了咱們朱砂的小命,背你下樓,送你去醫院,帶你吃消夜,送你回家,放你的假,幫你家裝防盜門……還有呢?】
  朱砂是用全拚打字的,而對方是用五筆,回複速度超快。朱砂點開一看,壓了一頭黑線跳。
  惠惠這丫頭,完全扭曲了她的主題。
  聶羽看上她?這怎麽可能?追他的女人多得很,她完全可以以辦公室裏的那群“小”見“大”。他哪裏會看上個臉上有疤的?
  於是朱砂趕忙回道:
  【我在跟你說還錢的事,你老人家想太多了……】
  【多?一點都不多,我就不信你沒想這麽多!人家都故意用了你名字付錢,為的是什麽?就是讓你別還他嘛。如果你真住在樓下,你也不知道是誰做的這事吧?何必呢?錢是容易還,才兩千,我借給你,不過這可是機會,若是錯過了,別說姐姐沒提醒你。】
  【朱砂,說沒動心是假的吧?嗬嗬,否則說還錢的事,幹嘛跟我提這人怎麽怎麽的好?還說他如何提醒你、責備你……別人說的每句話你都記這麽牢,嘖嘖,不老實!】
  惠惠打字速度果然是比朱砂快許多,而且字字直點要害,朱砂有點受不起了,臉紅到了耳根。
  確實,說一點都沒想,那是騙人的話,她隻是一點也沒敢想罷了。
  盡管在惠惠發信息來之前,朱砂當真一點也沒打歪處想,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沒去意識這個問題。隻是朱砂下意識地回避這個概念,覺得這根本不值得去考慮。
  怎麽可能呢?
  還沒等朱砂作出回應,惠惠那頭又發來幾行字。
  【朱砂,你知道你的死穴在哪嗎?默默地關心、照顧,還有那種一般人不太留意的小細節,比如眼神、表情、動作……隻要哪一個細節點到你心口上……】
  【之前聽你描述,我就在想你已經中招了。現在你49秒沒有回複我,那說明,我猜中了。】
  朱砂盯著屏幕,完全沒了語言。
  中招?她笑了笑,抬起床頭的苦丁茶抿了一口,然後瞬間噴出。
  她忘了,茶還很燙。
  【思維癱瘓?還是跳躍太快手指跟不上速度?】
  3分鍾之後,惠惠又發過來一句。
  【柏林幾點了?】
  半晌,朱砂終於回了一句。
  【呃……淩晨1點半。】惠惠回道。
  【你那早上八點,別用要睡覺糊弄我~~說、說、說~~】
  【乖孩子,但你該睡覺了,我得考統計師資格證,要開始看書了。88。】雖然惠惠回複依然神速,但朱砂敲打ENTER,將之前打好的話發了出去,連忙關掉了QQ。
  她爬下床,走進廚房,打開煤氣爐燒牛奶、煎雞蛋,然後將它們掃蕩幹淨,洗碗,走到桌邊,攤開統計師考核的教材,細細地讀、做筆記。
  之前朱砂一直苦於在工地上太累,回到家裏往往洗了澡便倒頭睡,沒時間看書、溫習,因而,周末萬萬浪費不得。
  朱砂坐在窗邊的書桌前,握著筆,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布上一層金色。筆記本雪白的紙麵反射著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朱砂換了個姿勢坐好,筆頭打在唇邊,雙眼直直盯著書頁上密密麻麻地文字,可惜卻一字也未曾記在腦子裏。
  再上QQ,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
  綠色的恐龍頭像跳動著,估計跳上二十來小時也該疲了。
  惠惠從不在別人不在線時留言,應該是昨天的“餘孽”。
  【你呀你,別老想這顧楓那伢子。】
  朱砂看了,微愣,隨即苦笑,然後捂著肚子大笑,最後趴倒在床上爆笑。
  顧楓……若惠惠不提,她已經快要忘記了。
  記得以前在學校時惠惠常說,什麽叫愛?就算愛得死去活來,若是分開一年,你還能清楚的記得對方的麵孔嗎?
  熟悉的輪廓變得模糊,它在你記憶中是清晰的,可你仔細回想,卻會發覺,你根本不能對它的任何一個細節進行描述。
  朱砂想起那天在公共汽車上遇見的顧楓,又想了想分手前記憶中那張麵孔,他們似乎能夠重合,卻也完全不同。
  可是,朱砂已經忘記了公共汽車上顧楓的模樣,記憶保存著的是最原始的抽象色彩。
  閃動片刻之後,綠色的恐龍頭像失去了顏色,惠惠不在線。朱砂看了看時間,晚上8點。於是她關掉QQ,開始在網上查詢全國統計師資格考核的明細。
  YAHOO!
  輸入需要查詢的內容,相關谘訊便浮現在電腦熒幕上。
  朱砂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
  她沒有忘記,是誰教她用電腦,誰笑著捉著她的手往鼠標上按。
  【朱砂,你怎麽這麽笨哪?還跑圖書館查資料,連百度、YAHOO都不知道用麽?看著這個窗口……】
  就算是失敗的,快樂卻確實存在過,誰也無法否認。或許,是她太過偏執,尋找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
  可是,什麽是完整的?如果是愛的,那麽,為什麽如今連麵孔都忘記了?那時,他們明明那麽快樂地笑過……在她打碎那尊維納斯像前,不是完全不曾懷疑過他們最純粹的感情嗎?既然如此,為什麽,如今連容貌都記不清了呢?若惠惠不提,她甚至連想也不會去想,顧楓,以及關於他的一切。
  模糊的色塊在腦海中飄浮,猶如順水而下的浮萍,幾乎沒有重量。
  透明的液體順著臉夾滑落在握著鼠標的手指上,滴答,滴答,滴答……
  顧楓的笑容模糊了,除了那尊維納斯雕塑,朱砂幾乎想不起任何具有代表性的物品來證明那段歲月快樂的重量。
  也許,曾經有很多……可是不知道從何時起,取而代之的是隻很漂亮的玻璃瓶子,ANNA SUI 白色娃娃頭香水。其實,她也曾偷偷想過,那瓶子的主人會是誰?會是她嗎?
  趁思緒沒有擴散開來,朱砂趕緊關閉運轉中的某根神經。
  這天起,朱砂開始有意識地婉轉避開聶羽。仿佛是沒有緣由的。也可能隻是對自己的失望。

  第五章 風雲不測感傷懷 幾度思量忘憂忌
  “再弄兩台水泵過來,這邊也要抽!”
  “還有,下麵加鋪兩塊板子……小朱,你跟我下去。”
  大型機械設備高功率運轉下發出一片刺耳噪音,1200W高照等從吊車那頭打過來,就算是夜晚也猶如站在灼日下一般。
  “什麽?”朱砂站在3號樓二十來米深的龐大基礎坑邊,一麵指揮民工抽水,一麵衝那頭的羅工那頭扯著嗓子。
  “到這邊來,跟我下去測量定點。”
  “好!”
  建築工地上噪音不絕,在現場“說話”等於沒說,非得“喊話”不可,往往說不了幾句就是一副“臉紅脖子粗”,因而現場施工人員也常會給人留下一種“粗魯”的印象。
  朱砂垂眸掃過基礎坑下漂浮著些許青苔的黃水,微微蹙眉,抿了抿唇。
  記得在學校時,基坑施工中對於地下水的處理方法老師講得格外細致,不僅因為這是考試的重點,更因為基坑處理不當很可能引起塌方,後果嚴重。
  當基礎深度在天然地下水位以下時,在基礎施工中常常會遇到地下水的處理問題。當然,抽水、固定邊緣土坡、夯填……這些對於施工員來說是技術常識性問題,更何況複水花園施工組內施工指揮人員全是些“老經驗”,這樣的事自然不由朱砂擔心。
  “大概還要抽上三天的樣子……得辛苦你們了……我先下去一下。”朱砂與抽工人招呼了兩句,扣上安全帽,沿著臨時搭建的橋木板往已經完全抽幹水的1號樓基礎坑走去。
  複水工地這塊地皮,地下水量似乎比一般坑地多出三分之一,處理比較麻煩。單1號樓基礎就抽了三天,如今又是二號、三號……
  朱砂有些疲倦地抬頭望天,吐了口氣。天色特不是知何時暗了下來,她抬腕看表,8點。
  今天也提前些時間走吧。朱砂告訴自己。
  其實她也認為自己的舉動太過刻意,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而更讓她覺著可笑的是,明明是自己決定每天提前十五分鍾離開,每天走出工地大鐵門時卻無意識地四處搜索那輛灰色寶馬車的影子。
  “水才剛抽完,下麵全是稀泥,小心點。”羅工頭戴紅色安全帽,手上套著已經變得灰黑的白手套,手持墨線、標杆,麵帶疲倦地站在搭向二十多米基礎坑的木搭板上,雖然穿了水膠鞋,仍濺了一褲子的黃泥斑。
  朱砂點頭,將仔褲塞進膠鞋裏,小心翼翼地跟在羅工身後,順著土坡一步步向下挪。
  “羅叔,你精神好象不大好……”
  “沒事……”羅工腳步微頓,回頭笑了笑,繼續順著搭板往王坑下走。
  羅工是快五十的人了,如今仍在工地上沒日沒夜的幹,也不知是不是家庭狀況不好。但無論如何,在建築工地上幹,還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原本隻是隨口問問,可見羅工帶著倦容的臉上淡淡扯出幾絲笑意,朱砂卻覺著心頭一揪。大約是想起了遠在家鄉的父母。
  雖然水已經抽趕,夯添了兩次碎石,但坑底尚未沉降的泥沙水仍沒過朱砂的腳踝。
  “這基坑水差不多抽幹淨了,但是抽水會引起地麵沉降,影響四周建築的安全,所以抽幹以後我們必須進行回灌,你看,這幾處就要打回灌井孔……”
  羅工一邊在幾個固定點插標杆,一邊抬眼示意朱砂拉標尺測量位置。
  羅工是個做事極有耐心且認真負責的人,凡事親力親為,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賢人”。也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聶羽才將初出茅廬的朱砂交到他手裏。
  “小朱,你注意一下,這上麵要用粘土回填。”
  “這邊的降水井呢,一般要用泥漿護壁……像複水工地這種地下水位過高的基礎坑特別容易出事……做預算的時候也要算這邊的鋼筋用量……包括回填上的花費……”
  雖然說羅工帶著她下來隻為測量定點,而事實上作為高級工程師,這種工作根本不用羅工自己來做的,可羅工一麵帶著朱砂測定位置,一麵還隨時舉例告訴她一些施工經驗和方法。
  朱砂工作經驗尚淺,但因得李姐、羅工還有另外幾位師傅的幫忙,朱砂確實在“再生”與“複水”兩工地上學了不少東西。而記得剛來複水工地時聶羽私底下跟她說,好好跟著羅工學,還有搞預算的張姐、老材料員黃姐,至於其他幾人,相處融洽即可,不用深交。
  聶羽的看人的眼光很準,幾天接觸,朱砂頗有感觸,聶羽告訴她的這幾位師傅為人厚道,技術過硬,而其他人在工地上確實也是混日子,對人油腔滑調,表麵上吃得很開,沒事就窩在辦公室偷偷搓點小麻將,見了老總倒是殷勤得緊,說的比唱的好聽……
  “喲……都九點半了,小朱早點回去吧,今天就是抽抽水,基本沒什麽事了。”從坑下上來,剛到辦公室羅工剛喝了口水便衝朱砂笑道。
  “我換了鞋子就回去。”朱砂收拾著東西,把膠鞋、工作時穿的外套塞進儲物櫃裏,“羅工呢?”
  “今晚上該我值班。沒事,你快去吧。”羅工朝她點了點頭,在辦公桌前坐下,開始搬弄著桌上的象棋。
  “好……那我先走。”朱砂背上包,走到門口,笑著擺了擺手。
  羅工抬頭,微微笑了笑,點頭,額上與嘴角的笑紋帶著滄桑與倦意,那笑容看來慈祥如父。
  朱砂抿了抿嘴,轉身踏出辦公室,小跑著走出工地。
  夜風撩起她的衣角,皮膚感受到涼意,朱砂下意識的聳肩微顫。踏出工地布滿鐵鏽的大門時,朱砂抬腕看表,9點40。雙眸微抬,輕掃過街道兩側,各種車輛按著喇叭飛馳而過,眸中沒有熟悉的色彩。
  她輕歎,那歎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她搓了搓被手臂,追上了不遠處剛停下的公交車。一如平常,投幣,然後坐在左邊的座位上,托腮。
  多年養成的習慣動作,不知何時起,變得有些不自然了。她放下手,抬起了頭,但很快又被人盯得不舒服,趕忙托腮望著窗外。這時,朱砂耳邊常會響起那句話:別總低著頭,別人會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於是,她輕輕抽一口氣,再放下手,抬起自己的頭……反複,再反複。
  以前惠惠常跟她說,別小看了習慣。習慣是可怕的,習慣了的事,很難改掉。
  走進黑漆漆的小巷,聽著自己鞋跟敲打著石板小路發出的清脆響聲,那聲音在空氣中輕蕩著散開,回響。聽久了,就會覺得腳步聲似乎重疊著,就在她背後。朱砂有些害怕,總覺得身後有人,但又不敢回頭,隻得加快了腳步,最後狂奔進了樓道才偷偷鬆了口氣。
  上到三樓,朱砂下意識的開始摸鑰匙,抬頭望那平台上的鐵欄杆,淡淡勾了勾嘴角。
  到底,什麽才是習慣呢?
  無論什麽才是真正的“習慣”,朱砂仍是按平時的習慣,換衣服、洗澡、喝杯牛奶、給媽媽發條短信,然後,看看書,睡覺。
  半夢半醒間,朱砂聽見窗外雷雨聲大作,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關上窗,又一頭倒進被窩裏睡去。
  “朱砂!朱砂!朱砂!”
  遠遠地,她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聶羽,分明是他的聲音,人半寐半醒,朱砂直想笑。人就是這麽有趣,不去想,竟然還夢見了。
  然而,隨著睡意地逐漸消退,那聲音竟越發清晰,並且是伴敲門聲。
  朱砂猛然坐起來,跳下床去,兩步衝到門邊,手握住門把,手卻頓住,似乎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麽,否則聶羽怎麽會來找她?他又怎麽知道她住四樓?
  頭腦中一時間冒出太多疑問與相應的猜測,然而,門外的聶羽卻沒有給朱砂繼續猶豫與猜測的機會,瞬間打斷她大腦的思維。
  “朱砂,快開門,工地塌方,羅工出事了!”
  朱砂懵了,手很自然地扭開了門把。然後愣愣地看著滿身雨水的聶羽說不出話來。
  “換了衣服跟我去醫院。”
  朱砂仍沒有說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聶羽衝進房中,直接在朱砂的衣櫃裏找了件外套與牛仔褲。
  “套上。”
  聶羽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朱砂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焦急。
  晚了,便見不到了。
  從聶羽的行動上,朱砂隻讀到了這個意思。於是她什麽也沒有問,直接將衣褲套在睡衣上便被聶羽拉著下了樓。
  直到走到巷口,上了聶羽的車,朱砂這才慢慢回過神來,目光落在聶羽身上,雙唇微啟。
  “剛才張懷打電話給我。昨晚上的的暴雨導致3號基礎坑邊坡塌方,值班的羅工當時正好在3號坑檢查積水情況,跟守著抽水機的小李起摔下20多米的深坑……小李當場就不行了,羅工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聶羽語氣很淡,握著方向盤卻太緊。他沒有回頭,隻偶爾看看後視鏡,似乎這也算一種習慣。
  看來聶羽也是剛得知此事,還沒到醫院去。
  朱砂微微揪著眉,轉眸望車窗外,她有些奇怪,因為聽完了聶羽的話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擔心或焦慮,似乎心情已經從之前的震驚中平複。畢竟,結果如何,去了醫院才會知道。
  但朱砂此時有些疑惑……為什麽工地出事聶羽不直接跑到醫院去,卻先來找她?
  下了車,還沒踏入急診科大門,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叫就鑽進了朱砂耳朵裏,那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音,更似是野獸受瀕死前的悲鳴。
  朱砂心中兀然一沉,足下頓僵。她看聶羽半推玻璃門回頭望向她,沉然如水眼中似乎被人扔進了石子,蕩起層層漣漪。朱砂不知道自己臉上此時是個什麽樣的表情,更不知道那樣的表情配上她臉上那快泛紅的胎記會是一番什麽模樣……
  聶羽仍半推著門,沉眉望著她。
  “……廣廷……廣廷……”
  門內的哭喊更加清晰,瘋狂地發泄著那種的無可奈何。
  羅工的笑容此時似乎就在朱砂麵前,可是這笑容的分量,太重。
  之前在車上,朱砂隻是微有些不安,她希望羅工沒事,但她也明白,人的生命有時候就是如此脆弱,但那不是我們選擇留住就能留住的。以前她媽媽告訴她,人真正傷心時,落淚往往無聲,而在悲痛欲絕,亦不會哭泣,而是瘋一般的狂號。
  朱砂抬頭望向聶羽,搖頭,聲音輕如履薄冰,“我一會再進去……”
  她不敢去看,因為腦子裏還浮現著昨晚下班時羅工手捏旗子抬眸望著她的笑顏,如慈父一般。
  聶羽看著她,一伸手,一把將朱砂拽進急診科大門。
  “要看著的……”
  在朱砂模糊的記憶中,當時,聶羽似乎這麽說了一句。緊接著,是如洪水般猛襲來、卷去一切思考與條理的畫麵和聲音。
  羅工的頭腫成兩個頭的大小,口、鼻、耳還留著部分泥沙,全身青紫,幾處紅腫,臉發黑。或許是出事當時受了很大驚嚇,表情有些扭曲得讓人悚然……
  朱砂隻看了一眼,下意識地踉蹌幾步,退出人群。
  聶羽站在羅工的遺體旁,安慰羅工的妻子,盡管那種安慰看來毫無效果,但作為單位負責人,他不可能隻站著。
  那天,朱砂本想去握一握羅工的手作為告別,雖然認識不到二個月,但羅工實在教了她太多。然而,當她看到被崩塌的泥沙壓斷、血肉模糊,骨節突露的那雙手,她莫名的覺得害怕。盡管她不停跟自己說,躺在那的人是羅工,那雙手曾比畫著告訴你孔裝位置、標測方向……可是,她始終無法將那具可怖的屍體跟素來溫和的羅工聯係在一起。
  “芳芳……過來,看看你爸爸……”
  不知何時,那個幾度昏厥幾度蘇醒的女人聲音哽咽且嘶啞地呼喚與朱砂站在同一角落裏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不是,那個人不是我爸爸,我爸根本沒死,你們搞錯了,一點也不像!”
  女孩說完便跑出醫院大門,然後朱砂看著聶羽追了出去,而她,則望著羅工的妻子,心中不是滋味。
  工地的固坡措施是達標的,這個造成意外的原因在於暴雨與複水工地基坑地下水位過高、土質鬆軟,原則上,承建單位不用負責任,不過出於道義,據說聶羽私人給了兩名死者家屬各5萬現金,事實上,送上這錢也有這將事情“徹底結束”的意思。
  朱砂什麽也沒去記、沒去想。接下來幾天,她照常上班,但僅僅在再生工地,沒有再去過複水工地。一方麵,她原本也不是複水工地的正式員工,僅是跟羅工實習,現在羅工不在了,她自然沒有理由再過去;而另一方麵,她知道,羅工的事已經成為了複水工地員工時時掛在嘴上的感歎,無論是真的惋歎還是無聊地湊熱鬧,朱砂都不想聽。
  周六是羅工遺體送去火化的日子。
  清晨,朱砂早早下樓,東方的天空騰起一片紅霞,人們都沐浴在絳氣中,他們素色衣裳連成一片淺緋色。暴雨來時,帶著生命逝去,雨後初晴,卻掃不散死亡帶來的陰雲。遠遠地,朱砂看見停在巷口的深灰色寶馬,它也被朝陽嵌了層緋金色邊框,連同靠在車邊的人。
  地上的落葉被寒風驅趕著在地上亂舞,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空氣中有中說不出來的潮味,仿佛晴日虛掛。
  “為什麽沒去工地?”
  聶羽轉身見了她,迎頭隻一句。
  麵對問話,朱砂莫名,她不想解釋,更不願把羅工的死當作借口,於是淡淡笑了笑,低聲回答:“不想去了……”
  聶羽一愣,嘴角微翹,像在自嘲,“也好……先上車。”他點著頭,打開車門。朱砂抿了抿嘴也跟著進去。
  “嚇到了吧?嗯……現場施工確實很危險,女孩子,還是別碰的好……”聶羽點頭笑了笑,抬頭調了調後視鏡,“係好安全帶。”
  朱砂聽不懂聶羽話中的意味,隻是隱隱感覺到這話,似乎並非字麵上的意思,而她確實也不想探究,索性不再吱聲。
  車子一路向青山園火葬場行駛,沉默讓人窒息。
  朱砂靠著窗,不也不知過了多久,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頗為詭異的話,“那天在醫院,其實我想摸摸羅工的手。”
  話音未落,朱砂就被自己所言嚇了一跳。她真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大概是想著想著,不留意就脫了口。她沒敢扭頭看聶羽,有些窘迫地盯著車窗外頭,似乎自己什麽也沒說過。聶羽依然看著前麵的路,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仿佛他確實什麽也沒有聽到。於是朱砂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或許剛才她真的隻是在想,並沒有說出口。
  車子進了青山園大門,緩緩停在門口的壩子裏。朱砂開門下車,抬頭看見了火化樓煙囪裏冒出陣陣藍黑煙霧。它們慢慢消失在天空盡頭,沒有選擇地被風吹散。
  “已經擦洗、打理過了,看起來跟睡著沒什麽兩樣。”
  聶羽下了車,走在朱砂前麵,突兀地說了一句。但這次朱砂聽懂了,埋頭抿了抿嘴唇,臉上浮起幾分若有若無的笑。
  火化一個人的過程很簡單,輸送帶將遺體卷進火化爐,工作人員關上爐門,隨後按下火化機外的一個電扭。
  透過火化爐外的圓形小窗,朱砂看著電網變紅,火星飛揚……3分鍾後,人,還是人,隻是完全被炭化了,輕輕一敲,便會成為粉末,然後,死者親屬拿著長筷,在黑灰中象征性地挑揀些稍微成塊骨灰作為紀念。
  畢竟事過幾日,在場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平靜了不少,但悲哀卻似無聲的壓力,比撕心裂肺哭號更讓人心頭發堵。
  羅工被送進火化爐前,朱砂摸過了他的手。很涼,並且不停散發著絲絲寒意。於是,朱砂可以肯定,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朱砂跟羅工的妻子打了招呼,講了些寬慰的話,說羅工上山那天再來。然後打算跟聶羽說一聲,先走一步。
  這裏的氣氛過於壓抑,是消極思緒的溫房,但朱砂覺得,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麵對更多事。或許這樣說來有些冷漠,但她不想去為羅工的死悲哀太多,難得周末,她該去逛街、買菜、看書。
  朱砂走到聶羽跟前,尚未來得及開口,聶羽已經點頭。
  “等等,我去跟明姐打個招呼。我送你。”
  朱砂望著他的背影撇嘴,慢慢順著來時的路望停車場走。她低著頭,微揚著唇角,小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響。當她聽到身後小跑著的腳步時,人已然走到了聶羽的車旁邊。她抬頭時,同時隱去了臉上的淡笑,很平靜地望向他。
  “回家?”聶羽打開車門問。
  “不,去菜場。”朱砂上車,一邊係安全帶一邊回答。
  “買菜?”聶羽微愕,然後抿嘴笑了笑,側眸望向朱砂,“介意我去搭個火嗎?
  朱砂一愣,低頭笑笑,“行啊。不過在家裏做的小菜,自然比不上館子裏的。”
  “那就好,我隻怕以後會常賴著你……”聶羽微微挑眉而笑,抬眸看了看後視鏡,也不知他有沒有見朱砂頷首笑著,臉頰微紅。
  “有沒有夥食費?若有,那我可求之不得。”朱砂笑著調侃著,但聲調與表情卻讓自己所說這的話聽起來很刻意。或許是因為有些窘迫,或許是著急著去證明什麽,朱砂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路口紅燈,聶羽隨手拿起前架上歪倒的白色香水盒子塞到朱砂手裏,淡淡一笑:“夥食費。”
  玩笑一開,一句接一句,幾分真?幾分假?或許玩笑者自己都不清楚。
  朱砂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跟跟聶羽調侃,雖然這種調侃種帶著幾分意義不明的曖昧。其實對於以前的朱砂而言,跟別人多說幾句話對她而言都是折磨。可是,有時侯,人確實在改變。以前,朱砂是喜靜的,很少開口,可不知什麽時候起,朱砂想做一些改變,像聶羽、像李姐……主動與更多人交流。正如她以前習慣低著頭在牆角的陰影下,現在卻想抬著頭站在陽光之中。
  也許朱砂從來沒意識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靜止的物體其實每分每秒都在悄然改變著它的性質,或許那改變起初並不明顯,但它的變化自有因果,從不會“突如其來”。

  第六章 柔情蜜意纏綣醉 患得患失憂慮隱
  從周六的晴日當空,到另一個周六的無雨無晴,再到下一個周六的陰雨連綿。朱砂關上了窗戶,捂在被子裏,眼睛呆呆盯著床頭anna sui白色娃娃頭香水。
  她不是沒有假想過,這瓶香水也許會屬於她。可是卻想不出任何這讓這瓶香水屬於她的理由。
  那天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菜,朱砂已經忘記。她隻記得,自己的房間,一年多來第一次多了個人,而且是個男人,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朱砂想忘也忘不掉。
  談話的細節忘了,她記得自己送聶羽到三樓,他望著吳老太家的防盜門淡笑,噙笑的黑眸中飄浮著很多意味,似乎是對之前他故意忽視、朱砂也不好意思提及的一件事表態。
  當時朱砂有些尷尬,於是轉移了話題。
  她說,可能這時候提這樣的事不大合適,但她想繼續在複水工地實習,希望他再給她介紹一位師父;
  她說,她並不打算做施工員,但是她確實想積累一些現場施工的經驗,在以後做預算時思路可以更清晰;
  她還說,羅工是個很好的人,教了她很多,她不會忘記。
  朱砂望著聶羽墨色的眼眸,隱約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緒飄過,但卻看不懂他究竟在思索些什麽。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能不能通過零碎的言語表達,但她想說的確實不僅僅是字麵上的意思。這是一種讓朱砂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仿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達些什麽。
  聶羽似乎沉了一口氣,他看著朱砂,點頭說回答:“我明白。”
  他就這麽看著朱砂,看得朱砂心中發慌。然後,突然抱著她的頭狂啃。
  朱砂先是驚恐,但很快平靜,盡管心髒像被人捏了一把,隨後狂亂跳動。但表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慌亂。或許是來不及驚慌,也可能是對此早有預料。
  朱砂告訴自己。有時候,人們常做些連自己也不知道原由的事。那很可能是在某種特定的情景下的莫名反應,並不意味著什麽。
  所以當朱砂氣息紊亂地靠在樓梯口的牆壁上,她平靜地望著聶羽墨黑的眸子,隻淡淡抿唇,尷尬地露出一個微笑,搖頭。
  但聶羽也笑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朱砂仍舊搖頭,表示不理解。
  聶羽看著她,嘴角輕揚。
  “我還沒有熱心到每天送隻是女下屬的人回家,也不會在她為了躲我提前走掉後也每天躲後麵跟著人家,直到確定了某人安全到家才又原路回去。”
  看朱砂臉上浮起驚愕,聶羽笑了,是的,他說這些,如同告訴她,你猜對了,所以別懷疑自己的判斷。
  “你以為我是什麽時候知道你家住四樓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誰每天爬在三樓和四樓間平台上看著?樓道裏有燈,很亮的。”
  “考慮一下我,如何?”
  聶羽一句接一句,沒有給她繼續疑惑或懷疑的機會,打消了她所有顧慮。
  “為什麽是我呢?”朱砂沉默了很久,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能相信,這竟然是真的。她滿腦子都是問號,總覺得這更像個玩笑。
  聶羽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微微挑眉,那笑容仿佛是早知自己勝券在握。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不嫌你長得醜?”
  醜,原來這塊胎記真的隻能用醜字形容。
  朱砂心中一緊,無意攏眉。聶羽的目光如同芒刺,讓她渾身不自在,但他所說的確實是朱砂最想知道的。
  二十多年來,朱砂的臉上的胎記一直是禁忌的話題。她爸、她媽、顧楓、惠惠……他們從不觸碰,怕傷害了朱砂。可他們越是小心翼翼,朱砂反而越是難過。她真的不清楚,這塊胎記究竟算什麽?
  醜,隻是一字,卻掀開了朱砂心底最碰不得的地方。
  朱砂咬著嘴唇,勾起一抹淡笑,那笑容像笑又像哭,卻是她能保護自己地最後屏障。
  “再漂亮的女人都有滿臉皺紋的一天,我要的是可以一起過一輩子的女人,不是男人身邊的裝飾品。是你。”
  聶羽的回答讓朱砂覺得心頭有些涼,但這無疑卻是最完美的答案。朱砂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所謂的愛情。盡管她也曾幻想過,但那幻想隻讓她被打擊。
  朱砂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夏天,她與顧楓在隻有他倆的畫室,在那尊漂亮的維納斯石膏像下相擁親吻。氣息仿如微風般打在臉上,她與顧楓淺抿著嘴笑,一切均是淡淡地,如同透過綠葉撒下的陽光那麽輕柔,像個籠罩著薄霧的美麗童話;而聶羽的吻,讓她感覺到的,已經不是屬於少女的那份懵懂地心悸。
  朱砂合眼,淡淡笑了笑。
  以前惠惠告訴她,愛,在三十歲男人的眼裏,已不是一種純粹的感情,這種愛不像少年時代那樣單純而熱烈,正慢慢轉向於成熟和醇厚。生活,似乎已變成了愛情的主題。
  朱砂點頭。
  她不想再站在浮雲之上,也不需要類似“維納斯之美在於她的斷臂”那樣藝術的言語。
  聶羽是那種讓她感覺到可靠、能教她很多的男人……
  或許是因為一年多異鄉漂泊的疲憊,或許她已經在與顧楓的那段失敗感情中得到了教訓……當然,朱砂不能否認,聶羽確實已經吸引著她的注意。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腳,一吻落在他左臉上。
  朱砂的小小心思,聶羽很快明白,唇邊漾起幾絲笑紋。
  他俯下頭親吻她的左臉。
  所謂的“確定關係”猶如結婚證明書一樣,或許並沒有實質的意義,看起來非常可笑。可是,這卻可以讓一切曾經的“不合理”變為“合情合理”。
  兩千三百一十九RMB。上上個星期天,羅工上山那天,朱砂將它們塞給了聶羽。聶羽沒有吃驚,笑著揣進了皮夾。不過第二天一早,裝防盜門的師傅又來了。這次,對象是4-1室,而填單署名是聶羽。
  他說,那一帶不安全,他可不希望誰撬門進去把他女人拐走。
  從那個周六開始,聶羽幾乎天天上朱砂的小屋蹭晚飯。
  下午,他會開車去工地接她。他會很直接地走進辦公室跟她說,“朱砂,回家了。”
  他可以忽視四周投來的所有驚愕眼神,平靜地笑,仿佛一切都那麽理所當然。
  朱砂是有些擔心的,可聶羽說,流言過不了七十二天,再說,你是我看上的,沒人敢當著麵兒說你什麽,至於背地裏……你聽不見,也就不用心煩了。
  朱砂聽了笑了笑,突然覺著,自己什麽擔心都是多餘的,隻要有這個人在身邊。
  他們會一起買菜,做飯,洗碗。
  青辣椒炒肉片、紅燒茄子、番茄雞蛋、蔬菜湯……
  基本上,朱砂從不為聶羽的到來特別買回更多的食材,一直保持這三菜一湯的標準飲食水平。
  不過朱砂驚奇的發現,其實聶羽燒的菜比她做的更好吃些。
  每每吃罷了飯,洗了碗,朱砂總是很自然的坐邊在桌抱起書本,為一個月後的統計師資格考試準備著。而聶羽似乎也很快適應了朱砂的生活節奏。那時候,他總是打開自己的手提,很安靜地做事。
  那樣靜謐的夜晚,台燈橘黃的溫馨光線漫溢,看了一會書,朱砂覺得累了,猛然回頭,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坐在房間裏了。她淺淺勾起唇角,再度回頭時就會發現聶羽帶笑的眼正望著她。
  朱砂仍然按習慣,在9點時煮上牛奶。聶羽似乎也已經很快養成了習慣,在喝了一杯牛奶後才離開她家。
  僅僅半月時間,一切仿佛都成“當然”。
  嘶嘶……
  睡得迷迷糊糊的朱砂突然想起了煤氣灶上的正燒著的水,立刻從床上跳起來。
  啪!玻璃在身後破碎,打斷了朱砂的焦慮,她套著一隻拖鞋猛地回頭,看著被自己無意間從床頭櫃上碰掉的東西,身子僵住。
  獨特的芳香很快在屋子裏蔓延開來,花果香甜膩得讓人窒息。
  朱砂愣愣地看著破碎的白色娃娃頭香水,不知所措。
  嘶嘶嘶……
  原本是醒來了的,她燒了水,回到床上等水開,卻不知什麽時候又睡著了。
  朱砂轉身,穿著一隻拖鞋跳進廚房,關了煤氣,此時一壺水已經快燒幹。
  雨停了,沒插好插銷的木框窗戶不知何時半敞,微微晃動,宛送微風,濃鬱的香水味道早已滲透房間的各個角落。
  朱砂蹲在床頭櫃邊,怔怔看著香水瓶的碎片。
  指針分秒滑動,啪噠啪噠……在寂靜的房間中編織著一種詭秘的調子。
  好膩人。對於這瓶香水的味道,朱砂隻有這樣的感覺。
  以前顧楓送過她一瓶梔子花味道的香水。他說,朱砂給他的感覺就很似梔子花香。就算濃鬱時,依然若有若無。
  而她在砸碎了維納斯石膏像之後,也同樣摔掉了那瓶香水。那時,整個畫室都彌漫著梔子
  花香,那是她喜歡的味道。
  難道在聶羽看來,她如同這香味一般甜膩?
  幾絲苦笑浮在唇邊,她伸手打開床頭櫃上的抽屜,拿出一個深藍色的小首飾盒,將香水瓶碎片拾起,輕輕放進去。
  當朱砂收集好所有的香水瓶碎片,地上的香水已經風幹。而手機也是在這時響起來。
  “還在睡?”聶羽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帶著街頭的嘈雜。
  “剛醒……”朱砂坐在床頭,手裏拿著那個藍色盒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
  “嗯……我車已經在路口,就到了。”他說。那聲音裏似乎帶笑,沉柔如毛皮褥子。朱砂發覺自己很喜歡聶羽說話時無意識那聲“嗯”,像一種隱在心底的承諾,讓人安心。
  “我還沒來得及買菜……”朱砂聽他就要到了,突然意識到溢滿房間的香水味道……心頭有些發慌。
  “不用,今天出去吃,你先換衣服,嗯?”
  “嗯……”朱砂點頭,放下手機,繼續苦笑。
  她怎麽像個打破花瓶怕媽媽打屁股的小孩呢?真是活倒轉了……
  朱砂打開衣櫃,挑了白色的韓版小襯衣跟紫羅蘭的冰絲魚尾裙。她將黑發挽成髻,別上水鑽發夾,然後戴上一對淡紫色的貝珍珠耳環。
  梳洗過後,還來不及化妝門鈴便響了起來。
  朱砂跑到新裝的防盜門邊,也不知怎麽搞的,心跳漏了幾拍。
  “屋子裏怎麽這麽香……”
  果然,聶羽將手裏的一袋橘子交到朱砂手中,進門就是這句。
  朱砂將橘子放在桌上,頭微低,“我……今天早上醒來……不小心把香水弄掉了……”
  聶羽微怔,眸中滑過有一絲無奈,淡然勾了勾嘴角,似乎早就知道那瓶香水會被打碎,卻仍然給了朱砂。
  “摔碎就扔了,有我這青山在,沒關係,待會兒我們再去賣一瓶就是。”
  朱砂低垂地頭這才抬起,抿著嘴笑了笑。
  “怎麽?你還怕我會打你屁股?”
  朱砂看那墨色的眼眸溢滿笑意,就這麽直直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臉頰微紅。
  聶羽身手拍了拍朱砂的背,“快準備……不然真打你屁股。”
  “這就走吧?已經行了。”朱砂抬腕看了看表,中午12點14分,心裏想著,聶羽跟她不一樣,可沒有什麽周末,或許下午還有事要辦。其實她平時上班原本就很少化妝,所以不化也不要緊。
  她迅速將腳插進銀白色高根涼鞋,向聶羽晃了晃手上的鑰匙就往門邊走。
  “回來……”聶羽微嘴角微揚,一手拉住了朱砂的襯衣角,一手拿起了桌上的化妝包,挑了挑眉。“弄好再走……我下午沒事,陪你。”
  朱砂怔怔望著他,心底卻浮上些暖意。
  “嗯……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聶羽從朱砂的化裝包裏挑出一支白色的唇彩放在她手上。
  “你眉毛本身就長得很好看,不需要畫,皮膚也白,所以不需要抹粉……你不太適合暖色,所以眼影還是藍色或紫色的好……”
  聶羽像個美容師傅,長指翻弄著那些化妝品,擇其一二往朱砂手上遞。
  朱砂瞅著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稱讚他有品位,或者直接為他“閱人無數”感歎,否則一個做土建工程的男人對化妝方麵的事怎麽這麽了解?想必是平時看太多了。
  心頭竟然微泛著連朱砂自己也不了解的酸味。其實,對聶羽,她還不是那麽的了解,而聶羽對她,知道的也不算太多。有時候連朱砂自己也會疑惑。自己這麽大的人了,怎麽做事倒是愈發不經過大腦。說相識一年半,事實上相處不過數月,她竟然會覺得認識此人已經很久。
  如果說兩人在一起隻是給彼此一個加深了解的機會,朱砂便更不明白,自己這“酸”的感覺從何而來。
  “這麽醜的一張臉,再怎麽化妝大約也沒有區別,還是走吧。”她撇了撇嘴,臉上揚著的是笑,不過話語可就明顯是在以自嘲來“刺”人。
  朱砂大抵上是個性子溫順的姑娘,大約是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生氣除了折磨自己而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她很少表現出不滿。說話帶刺,這也是難得一次了。
  聶羽微怔,似乎有些驚訝,他蹙眉而笑,伸手拉過朱砂,順道扭開了那管唇彩。
  “我以為你明白我的意思……聽了會起雞皮疙瘩的話還要我詳述一遍?”
  不待朱砂回答,聶羽已含笑托起她的下頜,也不顧朱砂慢慢憋得發紅的臉色,細細地端詳她的五官,麵色平靜。
  “如果沒有臉上的胎記,其實你挺漂亮的,像那些外國油畫裏的人,淡雅、恬靜……但要說女人的臉,我喜歡比較張揚的類型,所以不論臉上有沒有胎記,你的臉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我身邊需要的,不是用來觀賞的女人,是用來疼的,至於觀賞……看看電視裏那些也就夠了……”
  白色的幻彩的唇膏在朱砂嘴唇上勾畫出優雅的線條,白色淡覆了朱色,色調柔和了許多,聶羽看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微微點頭。而朱砂那臉色,已經鱉得發紫,直到此時才稍微順過氣來。
  她發覺自己真是太不了解聶羽了。聶羽有很多麵,朱砂一直這樣覺得。不過大致上,朱砂覺得他是現實但可靠的男人,可這會兒朱砂覺得這男人實在太……太……
  “想笑就別憋著了。”聶羽還說著,自己就先扭頭笑起來,“建校畢業之後我可就再沒說過這麽惡心的話。”
  朱砂也捂著嘴笑。第一次,聶羽提到了他自己的過去。
  學生時代,男孩子似乎都比女生傻些,朱砂想起當時自己班上一個男生說,“這年頭不好混啊,為處個對象,我把普希金寫給那些‘娃’的詩都背熟了,還有什麽惡心話說不出來?”朱砂倒是可以想象,聶羽的學生時代想必也是精彩的,不過那想象重疊著他的麵孔,確實怪異至極。
  聶羽似乎笑夠了,抬眼含笑望著朱砂,“其實……我隻是想說,化妝不是化給別人看的。”
  言下之意也就是:他不屬於“別人”。
  朱砂點頭,抿著嘴唇卻仍然藏不住笑意。她不能否認,她正單純地為一番肉麻話開心著。
  下樓時聶羽問朱砂,“想吃什麽?”
  朱砂歪頭想了想,說了三字,“簡單的。”
  聶羽笑道,“嗯,好說。”
  其實,決定跟聶羽在一起時,朱砂心底還是有些小疙瘩,她曾問自己,怎麽這麽草率?這個人跟自己的距離或許還是很遠的。站在聶羽身邊,她害怕自己會自卑。為一些很瑣碎的細節。
  比如,吃飯。
  朱砂知道,聶羽是習慣了進出大飯店,兩眼一掃菜單,全然不會擔心吃了付不起帳的問題;而她隻是經常在路邊買些餛飩、水餃的異鄉打工妹,吃頓幾十塊一份的洋快餐對她而言已經是種奢侈。就像那天幫黃欣買生日禮物時一樣,朱砂雖然也知道什麽是迪奧、紀梵希,但她能買得起的也隻有美寶蓮。
  兩星期之前,聶羽第一次帶朱砂到外麵吃飯……確切的說應該是帶朱砂去應酬甲方。
  四星級酒店的裝潢讓朱砂覺得壓抑,甚至走路都顯得不自然。去之前,聶羽帶她去東方商場的四樓品牌區買了套裝。朱砂當時想拒絕,但是無奈身上幾十塊買來的“地攤時裝”似乎確實上不了台麵。
  聶羽說,那是個三千多萬的大工程,對方是全國上有名的某某集團,派出來的人都打扮得光鮮得很。首先,“硬件”上雖然沒有必要攀比,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他說,有時候服裝也是一種氣勢,並且,談工作之事,注重自己形象也是對自己以及對方的尊重。
  聶羽說得沒有錯,這種說法雖然“俗”,但是卻是事實。可是朱砂的自尊心仍然受到了小小的傷害。當時她隱約覺得害怕,因為這樣的事,以後或許會時常發生。
  不過事實證明朱砂的擔心是多餘的。聶羽不是那種將女朋友當洋娃娃一樣,握著大把鈔票去按自己的審美修飾她的人。
  聶羽隻送過朱砂兩件東西,淺藍色職業套裝、安娜•蘇香水,一於公,一於私。
  私底下聶羽不喜歡樣洋快餐亦不喜歡那些看上去很有格調的的餐廳。
  現在流行說吃飯吃個氣氛,但聶羽說氣氛什麽都是假的,味道才是真。朱砂發現這一點時心底偷偷地樂開了花。
  於是,灰色寶馬停在街邊,兩人則並肩坐在露天小吃攤旁。
  烤肉串、春卷、園子米線……
  濃鬱的香味撲鼻,街邊車來車往,塵土微揚。
  “知道全市最好吃的小吃都分散在哪嗎?”聶羽夾一粒起肉園子笑問。
  “各學校大門兩側。”朱砂喝了口珍珠奶茶,微微笑著。
  “嗯,標準答案。”聶羽點頭,“如果衛生狀況能好一點就更好了。”
  朱砂輕抿嘴唇,側眸笑道,“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聶羽敲了敲她的頭笑道,“這老婆好養活。”
  朱砂擒笑低著頭,將手中的肉串送進自己嘴裏。
  突然間,朱砂有種很傻的感覺。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臉上浮著笑,她想起惠惠那天在QQ上跟她說的,她是個注重細節的人,她常會為一些瑣碎的東西感動很久,容易滿足;但同時也會為一些細節無謂的擔心,患得患失。
  吃過了午飯,時間還早,聶羽望著朱砂笑道:“現在回去太早,我們去‘談戀愛’?”
  朱砂捂嘴笑著點頭,她很自然的挽著他的手臂,雖然一開始,那溫度當她還不太適應,但她知道,這很快便可以成為習慣。
  逛街、外出吃飯、看電影……聶於總將這碼子調劑生活的之事很直白地稱為“談戀愛”,而買菜、做飯一等則稱為“享受生活”。若這些時候,秘書小黃的催命奪魂CALL來了,聶於則會說“我在談戀愛呢,能你能處理的盡量幫我搞定。”
  弄得那頭的小黃自然是哭笑不得。
  兩人漫步在人潮擁擠的街頭,遠遠看去,隻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情侶,而他們的故事,隻有他們自己才明白。
  朱砂的白色小襯衣、聶羽白色T恤,朱砂紫羅藍的裙,聶羽深藍的牛仔褲……
  很久以前,朱砂獨自走在大街上,她看著那些相互依偎著行走的情侶,隻會有一種感覺:膚淺。
  後來,她發現,那些相互依偎行走的人們,或許也有虛榮慫恿下不甘寂寞的做作,但更多的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周圍的眼神。其實,不論如何,他們想要的,或許是擺脫喧囂城市中越發明顯的孤寂,也可能是在在快節奏的生活與工作之間尋覓一塊可以休憩的淨土。
  他們屬於哪一種呢?其實這也不重要……
  “複水1號樓已經開始澆灌混凝土,最近周工都是通宵加班,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早早下班……”
  銀白色的小巧高根涼鞋慢慢踏上人行道上地磚的凹凸花紋,那尖細的根兒微搖著,卻總不會倒去,似乎代表著一種慢節奏。
  “嗯……你是想看看澆灌過程,還是僅僅覺得提前走了不大好?怕人家閑言閑語?”
  聶羽淡笑著,挑眉看著朱砂。
  “周工人很好,也沒說什麽……澆灌方麵,其實在再生大廈看了不少,所以……”朱砂一直認為多勞多得,雖然那“得”不一定是物質上的。但最近兩頭工地上都忙,她回了家還要看書,朱砂有些支持不了了。況且每每她離開複水工地,一堆人總是在背後小聲議論,什麽膀上了大款,工地打混凝土都不肯多待會兒……就算之前聶羽給她打了預防針,但聽到了心頭還是不好過。
  “上班時該做的都做了,你兩頭跑是為了什麽?你在複水又不領工資,還怕別人說?”
  聶羽笑著捏了捏朱砂的手臂,“別老想麵麵俱到,累了該休息就休息,而且在過會兒你還得考試。”
  朱砂笑著點頭。
  她不是小孩子,該怎麽處理,其實心裏早有數的。
  “對了,你以前也是做施工的,是怎麽想到開始搞承包不再做現場施工了?”朱砂問。
  雖然現在不乏施工員、預算員承包工程,但大多是一邊自己承包,同時也自己繼續搞施工或做預算,並且現在專門負責承包工程的那批人,年齡都在三十五至五十歲之間,像聶羽這樣的年輕人,能自己開承建公司,實在是鳳毛麟角。
  朱砂隻是想起來,隨口問問而已,卻發現聶羽的眼眸中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頷首勾了勾嘴角,輕歎般答應了一句:“做施工太危險了……”
  朱砂看著他,還沒來得細究聶羽眼神中的那絲異樣,啪的一聲,腳下突然踩了個空。她踉蹌幾步,愕然低頭,聶羽也停下腳步,向她腳下望去。
  身邊、身後的行人愕然看著朱砂,然後捂著嘴笑著走遠,人去了,還仍不時回頭。
  在周末人來人往的街頭,朱砂望著斷掉鞋跟的高跟鞋,其窘迫可以想象。
  原本她臉上的胎記已經讓她享受到百分之六十的回頭率,而此時此刻,回頭率猛增至百分之八十五。朱砂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銀色的涼鞋是她在一家小店裏淘到的,款式小巧漂亮,價錢也不貴,才五十七元,於是朱砂一直將它當寶貝。如今她又一次認清了一件事,一分質量一分價,沒有例外。
  朱砂蹲了下來,不知所措的拿著那斷掉的鞋跟。她幾乎不怎麽敢抬頭。
  她想聶羽一定覺得很丟臉。估計他應該是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狀況的。
  朱砂想著,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事實上,走在街上鞋跟斷掉這樣的事朱砂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往每一次她都可以故作鎮定,一拐一拐地走回家,換掉,也就成了。甚至她還會將壞掉的鞋子修好,以後接著穿。
  可是……
  朱砂沒有抬頭,但是她聽見了蹲在她身邊的聶羽淡淡“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
  以前媽媽跟她說話時好象無意說過一句,男人都是好麵子的。
  男人似乎真的比女人更怕丟麵子。特別是像聶羽這樣事業有成的男人。
  就算其它方麵再好,可是生活層次似乎不一樣。就像迪奧與美寶蓮,它們的櫃台在同一家商場,可是代表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消費層次。
  聶羽可以不在乎她臉上的胎記,可是或許也可以有更多細節的矛盾。
  朱砂想著,像是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唇角微勾微微點了一下頭。
  然後眼淚就莫名其妙的掉下來。
  “怎麽這麽點小事就哭了?”
  朱砂猛的抬頭,聶羽正哭笑不得的望著她。而他手裏,拿著一瓶剛買的502。
  “你可別嚇我。”
  他笑著接過她手中斷掉的鞋跟,打開502膠瓶蓋,就這麽蹲在大街上給她粘鞋跟。
  朱砂怔怔地看著聶羽,然後很神經地抿著嘴笑起來。
  聶羽懶得理她,眸中帶笑,似乎早明白了朱砂的心思,隻顧擠著手上的膠。
  “嗯,好了,你站好,把剛粘好的地方壓壓。這鞋挺漂亮,以後還可以穿……等等,我過去把車開過來。”
  朱砂點著頭,站在人潮之中,等著。那天,朱砂感覺自己等了很久,遲遲看不見那輛灰色寶馬開過來。不過,她是笑著的。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朱砂獨自呆著的時候,臉上時常帶著淡淡的笑。
  原來,等待,有時候也是一個值得享受的過程。

  第七章 晴天無雷夢驚醒 茫然若失望塵埃
  那天,當車門在朱砂麵前打開的時候,聶羽一瓶香水遞到了她手裏。沒有任何包裝,甚至沒有盒子,看樣子買得很急。
  黑色薔薇花的瓶子與古典懷舊花紋的黑色邊框,淡紫色的瓶身。 玫瑰混合著茉莉的味道,淡然從瓶間逸出,清幽神秘,等待開啟。
  看著朱砂愕然的目光,聶羽淡淡一笑,他說,這個更適合你。
  Signature……署名?
  疑惑地看著香水瓶身的字樣,又看看聶羽,朱砂抿了抿嘴,握緊那瓶香水,笑容在唇邊微漾。
  她係好安全帶,抬眸盯著聶羽扔在前架上的那管用剩的502,伸手拿起。她對他說,她想粘些東西。
  聶羽點頭。
  朱砂像個揀到了寶貝的孩子,歡喜地將那瓶502跟香水一同捏在手心。扭轉臉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悄悄揚著嘴角。
  每個女孩或許都有這樣的習慣,將自己的寶貝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沒事時便翻出來,一件件的細數、陶醉。朱砂原本就一直保留了這份打小就有的“嗜好”,而最近越發誇張。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床頭櫃裏的東西慢慢多起來,不隻是粘好的白色娃娃頭、Signature和那管502膠,後來還陸陸續續出現了筷子、指甲剪、汽油卷……
  惠惠說,“朱砂,你什麽時候成這麽一個小女人?”
  朱砂發了個滴汗的表情給惠惠,說,“你不懂的。”
  惠惠大驚,“嘖嘖,朱砂居然跟我說‘你不懂的’!?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來的,沒錯吧?”
  朱砂笑著愣了愣,她莫名其妙地問惠惠:“我這麽收藏東西,是不是心理上有問題?”
  綠色恐龍頭像再次跳動,表情是抓狂狀的小獸。
  【朱砂,心理疾病還落不到你身上。你是幸福過了頭,所以你想記住每一天,每一個細節。怎麽辦?你打擊了我,我也要去找個良人~~~~~~】
  惠惠大約真去找伴兒了,之後幾月沒上Q。朱砂估摸著她過年會不會帶個金頭發的鬼佬回來。
  時間如流水一般,悄然從每個人身邊滑過,找不到痕跡。
  9月初,朱砂順利通過統計師考試,接著又報了全國造價工程師考核,聶羽也時常抽空教朱砂用洪遠軟件做土建預結算,工作上,朱砂是越發上手了。
  12月底,再生工地門窗及外牆裝修也基本完工,朱砂跟著預算員張姐開始接手複水花園一期工程核算。
  由於朱砂對於材料報價比較熟悉,而對於定額、現場施工都有一定了解,所以做起預算來思路著實清晰了不少。總之,她無須再於建材市場與工地間奔波,工資也由原來的一千多,一下子上漲到三千七百。
  是的,一切皆是那麽的順利且自然,如同她每天下班走出辦公室時打開寶馬車門,然後與聶羽商量著晚上的菜單;如同她與聶羽兜裏都多出了一把鑰匙。
  建築工上地沒有所謂周末,連元旦節朱砂也在加班加點地幹,而聶羽為接工程的事幾頭奔波,每日同樣疲憊不堪。於是,緊接著的春節對他們而言簡直應如冬天的棉襖、夏天的雪糕,積累了大半年的疲勞似乎都可以一下子釋放出來。
  由於再生工地完工,等待驗收,複水工地施工又正巧處於比較緊張地階段,年假隻得八天。朱砂和聶羽都沒打算回家過年,僅打了電話向家問候,兩人都覺得近期太過疲勞,索性關起門來,盡量推掉瑣事,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大年三十,兩人在外麵吃了飯,又上寺廟燒香、去山頂看煙花……回來時,雖然累得不行,不過心裏倒是別樣地舒服。
  原本說好了,要借年假好好休息一番,可事實上年卻不能不拜、也無法不被拜,尤其是麵對在工程業務上有往來或是日後工程驗收、監督需要別人幫忙的那群建設廳、審計廳的人。電話一來,聶羽往往無法去推脫,從大年初一起,連著四天的業務麻將,每日不到淩晨一兩點,難登家門。
  聶羽知道朱砂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也很照顧朱砂地心情,盡可能抽身其中。不過他也告訴朱砂,這群人,她可以借機會選擇性地結實一部分,能混個熟臉,日後對她肯定有所幫助。
  當然,朱砂自然認為聶羽說的沒錯,隻惋惜好好一個年假,竟然就這麽過了,好在,這些日子裏,到底也留下了許多不錯地記憶。
  直到年假最後兩天,世界終於安靜了,朱砂估摸著聶羽也要被弄瘋了,他關了機,聲稱最後兩天,堅決抵製業務麻將和應酬餐。
  大概是神經完全放鬆了,那晚朱砂倒頭一睡,竟然整整睡了二十小時!
  當她睜開眼,映在眸底的是窗外夕陽的餘輝,一時之間她竟然忘記了自己屋的窗戶朝西,弄不清這是早晨還是傍晚。而廚房傳來的是伴著鍋鏟碰撞的陣陣嘶嘶的油聲與炒菜香味。
  一時間,朱砂有一種錯覺,自己似乎已經回家了。父母的家。
  直到聶羽端著菜走出廚房。
  “醒了?吃飯了。”聶羽對她微笑,然後蹲在小電飯煲旁邊盛飯。
  朱砂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看著聶羽的後背,看著灑落在他襯衣上橘黃的燈光。
  “發什麽呆?吃、飯。還不快去洗臉、刷牙?”
  他敲她的腦袋,然後朱砂像孩子一般,頷首,露出幸福的笑,套上拖鞋往廚房裏鑽,盡管那笑容中也有迷茫。
  半年多,時間並不覺長,可突然回頭,朱砂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四周的風景也變得不同。
  夜幕悄然落下,40W白熾燈橘黃的柔光淡灑。
  若無應酬和公事處理,吃完飯,他們總習慣於早早洗了澡的捂在被窩裏。朱砂抱著手提,漫不經心地翻看著騰訊網頁上的新聞,聶羽在旁邊剝橘子。
  網頁上的掛著橫標“12歲殘疾少女無法忍受周圍人異樣眼光跳樓身亡”。
  朱砂將它點開來,看完之後,搖了搖頭歎。
  “真傻,這孩子,太不值得了……為了這些人……”
  對於“異樣眼光”朱砂親身感受過,盡管她臉上的胎記還不至於導致她患上自閉症,不過至今,她依然不時習慣著用“低頭”作為逃避的方式。
  “這就是所謂的‘以眼神殺人’?”聶羽挑眉,戲謔地一笑。
  朱砂回眸,眉頭微攏,瞪了聶羽一眼:“這很好笑?”
  “我是覺得你很好笑。”
  “為什麽?”朱砂微怔,眉頭收得更緊了。
  “你不覺得這孩子是被泛濫的同情心與無聊的譏笑給淹死的?”聶羽庸懶地翻身,一手摟住朱砂的肩膀,漫不經心地扶弄她散披在肩上的青絲。
  “同情是必要的,不過泛濫的同情心比無聊的譏笑更讓人無法忍,它不會給被同情者帶來任何幫助,隻是會讓對方更加自卑而已。況且,中國殘疾孩子那麽多,哪一個沒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過?如果‘現在’不能承受,‘將來’對於那孩子來說也是痛苦種。”
  聶羽的話,字字敲打在朱砂的心頭,肩膀肌肉不覺緊收、僵硬。她明白,對於嘲弄與譏笑,可以漠然轉身,不去在意,可那些溢滿同情的目光卻是可怕的,溫柔的刀子,往往傷人更深。可是,就算對於周圍的眼神無法釋然,怨恨,反抗,掙紮,依然無法阻止任何人繼續去同情、去嘲弄,隻要她還活著就要去不停接受那些目光的洗禮。
  一團無名的火焰在朱砂心頭燃燒,盡管這是她老早就明白的道理。
  “為什麽?憑什麽?如果那孩子不去嚐試著忍受那麽隻有死路一條?”
  “很簡單的道理,少數服從多數。”聶羽回答。
  是的,當你無力去改變別人的行為時,你隻有試著去接受某個事實。聶羽的眼神如是說。
  朱砂歎氣,生硬地笑,突然感到疲倦。
  “聶羽,你為什麽就能完全無所謂呢?”
  “什麽?”
  “我……”朱砂抬眸,但睫毛很快垂下。“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會看上我?還有,我臉上這塊胎記……就算別人當著我的麵不會說什麽,可我不在時一定會問你,為什麽會找個這樣的女人?你怎麽回答?”
  聶羽抬眼掃朱砂的眸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含笑道:“那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見過兩三歲的小孩玩躲貓貓?”
  朱砂一頭霧水,盯著聶羽,點頭。
  聶羽唇角微揚,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地笑,“那你有沒有見過大人玩躲貓貓?”
  看見聶羽笑,朱砂莫名地跟著笑了笑,“你見過?”
  “我見過很多次。”聶羽半眯著眼笑道,“呃……前年招聘會上就見了一個。那人把自己的頭蒙住,自己什麽都看不見,以為這樣別人也看不見她了。嘖,這不是躲貓貓?”
  “隻要她低著頭別人就看不見她臉上的疤了”在朱砂的意識之中,這似乎並不是一時半刻能根除的概念。雖然這其實隻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
  朱砂頓然明白了聶羽的意思,臉頰微紅著,用肘子撞了聶羽一下,“那你還聘我?”
  聶羽咧嘴一笑,眼中漂浮著零碎的思緒,“因為你眼睛很漂亮。”
  朱砂抿嘴埋著頭,胡亂地點著網頁。心中微漾著層層漣漪。
  “你還沒答我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朱砂似乎突然想起,抬頭望向聶羽,卻見那人正為成功轉移話題而偷笑。
  “第一問,我之前回答過了,不再重複。第二問,確實有那麽幾個膽子壯實的‘別人’問過我,不過,既然是‘別人’我自然不予回答,一笑了之。”聶羽收了收手臂,將朱砂摟在懷中,靠在舒適的抱枕上。
  “朱砂,有時候人其實就是一麵鏡子,你對著鏡子說什麽都沒用,了不得算自我催眠。不過,你對它笑,鏡子裏的人也會對你笑;你對它哭,鏡子裏的人也會對你哭。如果不想被同情、嘲笑,你就別擺出弱者的姿態,拿出點自信和實力,讓別人找到信賴、佩服你的理由……”
  朱砂靠在聶羽胸口上,靜靜聆聽著,話題則慢慢地越扯越遠。
  聶羽說,他老家在廣西農村,家裏有兄弟七人,他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寵的。他爸爸很會釣魚,而她媽每次蒸魚,他都會很聽話地抬張小板凳守在火爐邊加柴火,其實,他是在等他媽媽轉身做事,那樣他就能趁機掀開鍋蓋偷魚吃。但他小時候很傻的,兩三歲那會兒,每天跟在媽媽屁股後頭,在田地裏跑,有一次,一不小心摔在牛屎上,麵朝下,那可是實實在在地狗吭屎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聶羽接著又說,他小時後嘴饞得很,看見紅色的東西就以為是糖,差點吃了高錳酸鉀,還把明礬當冰糖塞到嘴裏咬……
  朱砂捂著嘴笑得趴下。
  她說,她小時侯看似很安靜,其實暗地裏也很頑皮,喜歡高的地方。她會爬上樓頂的水箱,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對著水箱裏的水大喊,國王有一對驢耳朵。她隻是想找個發泄的途徑。小時候,其他孩子都不跟她玩,說她臉上長了紅疤,是妖怪變的。於是她也常偷偷用媽媽的腮紅將整個臉都塗成紅色,舉著家裏的晾衣竿跑去嚇人家。
  聶羽聽後一愣,哈哈大笑,他說,朱砂,有句話叫做“三歲看到老”,放心,你一輩子都不會患自閉症。
  朱砂淺笑趴著在聶羽胸口上,如同一隻吃飽了的貓。她說,小時侯她覺得最幸福莫過於生病,如果能住院那則更妙。因為在她生病的時候爸媽會特別溫柔的對待她,在住院的時候會她可以得到許多平時得不到的玩具、零食。可是她現在不想生病,也不想住院,隻想跟他一輩子住在這小屋裏頭。她伸手指著天花板上的燈泡說,原本她喜歡更亮一些的日光管,但太過明亮的光線會顯得房間很大、空曠。如今她愈發喜歡這樣溫暖的燈光,讓她想起幼時外婆家,他們打開顯得有些昏暗的白熾燈,圍著火爐炒菜,在那間小小的平房內。對她而言,家,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概念——平淡,且溫馨。
  聶羽嘴角微揚,原本要塞進朱砂嘴巴裏的橘子瓣突然移開。
  他俯身輕吻她的額頭,眼眸之中帶著幾分戲謔地笑意。
  “那麽,跟我結婚,如何?”
  朱砂一怔,雖然也知道這也許隻是玩笑……但竟也莫名其妙地點頭。
  他們相互依偎,接吻。然後合眼沉默。
  接著,又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直到熟睡。
  時間就在這樣瑣碎的斷句中悄然逝去,事實上,它一直是如此,隻是快樂的時候,沒有人意識到它的存在。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取暖器的餘溫已然在屋子中退去了,窗戶雖然關得嚴實,可那涼颼颼空氣依然凍著了朱砂的鼻子。她下意識地將腦袋縮進被子裏,往聶羽身上蹭,然後……她就這麽醒了,再然後,她發覺,自己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件東西。
  那是隻銀白的、精致且小巧的蝴蝶,翅膀上是漂亮的碎鑽。它不知何時飛到了她手指上,在漆黑的夜裏,如同被賦予了生命一般,不時閃耀著幾絲光芒。
  朱砂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她沒有思索與戒指聯係著的是什麽,她隻是本能的縮進被子裏,將頭蹭進聶羽懷中。
  她聽見聶羽睡得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冷了?”
  朱砂沒有回答,隻是將頭埋進他的胸口,用力貼著他。
  聶羽掖了掖被角,捂著朱砂,將她摟在懷裏。
  那時候,朱砂覺得心裏很塌實。她想著,如果這一生,都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她冷的時候他幫她掖好被角,那麽,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幸福。朱砂就著麽想著,笑著,很快便熟睡。若是以前,朱砂恐怕不敢睡著,可是現在,她可以睡得很塌實,不會害怕夢醒之時一切皆成空。
  那天早上,兩人都睡過了頭,九點三十五才醒來。聶羽說再生那邊交工,甲方跟質檢站的人十點會到再生工地,晚上他跟李姐還要陪他們吃飯,所以晚飯他不回來吃了。
  朱砂穿著件睡衣,披頭散發,急急忙忙衝進廚房熱豆漿,想讓他喝點再走。可煤氣灶開關居然壞掉了,扭了半天沒一點反應。
  抬眼看聶羽梳洗完畢穿了外套打算上路,一時間,朱砂恨不得踹那煤氣爐一腳。
  聶羽靠在廚房門邊,扯了扯朱砂衣擺,唇角微揚,“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煮豆漿,你想跑都跑不掉。快去披件衣服,大冷天的,別涼著了,嗯?”
  朱砂臉頰微燙,目光落在右手無名指上。
  她突然想起昨天聶羽似乎開玩笑地問她,要不要跟他結婚,她點了頭。
  於是,大半夜的,手上突然多了枚戒指。
  而今天,她一大早便急著煮豆漿?
  朱砂,一抬頭,望見聶羽噙笑的眸子,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的傻。
  聶羽抬腕看了看手表,微微蹙了蹙眉。
  “那麽,我走了?”
  朱砂點頭,一邊往廚房外麵走,一邊含含糊糊答應著,“嗯,快去,沒時間了。”
  聶羽又扯了扯朱砂衣擺,她回頭,一吻落在他唇邊,帶著中華牌牙膏的薄荷香味。
  “我走了。”
  聶羽勾了勾唇角,打開門走出去,
  朱砂手扶門框淡淡笑著,看他在樓道轉角處回頭看她,眸中噙著笑。
  聽腳步聲遠了,朱砂才合上門,想著如何安排假期的最後一天,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拿起手機,顯示的是個陌生的號碼,她疑惑著接聽,不想那頭傳來的竟然是惠惠的聲音。
  “我回來了!”
  簡單的四個字,卻害朱砂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了。
  手機顯示的是本地的號碼,惠惠原本就是本地人,所以她回來了,一點也不奇怪。然而朱砂依然驚愕。
  “你怎麽回來的?!”
  “當然是坐飛機回來的。”惠惠笑著,說話語速與她打字一樣快。“朱砂,你頭腦反應變遲鈍了。”
  “不是說過年回不來嗎?”
  “是啊,這邊當然隻放聖誕節假,不過除了聖誕,還有一個假期。”惠惠依然笑著。
  “啊?”朱砂愣坐在床頭,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婚假!不過我已經到了一周了,陪我媽過了年,下午就要坐火車回我爸那邊,遼寧老家。”
  這次,惠惠的回答讓朱砂徹底被震撼了。
  “過年我沒打攪你們,所以現在快過來祝賀我,揚揚也從武漢回來了,我們老地方見。”
  惠惠說完便掛掉了電話,而朱砂足足愣了兩分鍾才開始洗、漱、穿衣、化妝。然後向“老地方”——大學門口的蛋糕店行進。
  朱砂走進店子時,她幾乎沒法相信眼前的人便是同窗四年的上鋪。
  盡管不時用QQ聊天,可是惠惠從不用視頻,也沒有在空間上貼過自己在那邊的照片。
  卷曲的長發高高挽起,黑色的連衣裙,灰色的毛皮披肩。惠惠的模樣很像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全然找不到大學時代的影子。而她身邊坐著的,不是金頭發的鬼佬,而是頭發花白的外國老頭。
  見朱砂進門,惠惠朝她笑,招手,擁抱。
  笑容依然甜美,隻是少了幾分少女時的醇甜,那擁抱,似乎也因記憶多少產生了一些隔閡。
  或許是朱砂的驚愕讓惠惠有些尷尬,她對朱砂說,“我是不是變了很多?”
  朱砂笑著,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惠惠拍了拍朱砂的肩膀,苦笑。
  朱砂望著她那笑容,心頭卻如同鋪上了一層碎石,有些沉。
  “來來,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華納特•維斯特伍德!”
  惠惠依舊笑著,可那笑容並不自然,她語速及快地一句中文一句德語。朱砂一麵點頭,禮貌性地用英語跟惠惠的丈夫打招呼。
  在有些不自然的氣氛之中,時間過得格外漫長。直到揚揚來了,朱砂才稍微有種解脫的感覺。
  半小時之後,華納特稱有事先回酒店,大學時代最要好的三人,相對,竟然無言。
  “惠惠,你怎麽突然想要結婚?”揚揚率先打破僵局。
  惠惠苦笑著抬頭,“你們……不為我高興?別說是因為我找了個老頭子,你們思想太落伍了吧?”
  “老不老沒關係,但你看看你這樣子,哪有剛結婚地高興樣?到底怎麽回事?”揚揚的性子依然如同原來般潑辣,雖然大學時朱砂與惠惠更要好些,不過此時她倒是無比佩服揚揚,一句話便說到了中心。
  以前的惠惠總是隨心而動,朱砂一直偷偷地羨慕她那份隨性與坦率。而現在她麵前的惠惠,衣著光鮮,而笑容之中卻有股苦澀的味道,如同被捆綁住了手腳般無奈。
  惠惠怔怔的看著朱砂跟揚揚,她似乎在努力笑,但笑容隻是一瞬間,崩塌。
  “華納特很愛我,而且他很有錢,嫁給他,我不用繼續在公司裏受氣,我可以自己辦個事務所,用心做自己的事……你們不知道,一個女人在異國生活,有多難。工作上被別人壓著,不被信任,就算已經努力了,可是還是得不到回報……有時候,我也想有個依靠,不管他年輕也好,年老也罷,隻要他愛我就夠了……”
  惠惠的聲音像沒有了氣力。 QQ上聊天時,朱砂一直覺得惠惠在柏林的生活似乎是快樂的,朱砂不能想象,惠惠敲出每一個字,是以什麽樣的心情。
  “那你就回來啊!”朱砂抱著惠惠,而惠惠隻是搖頭。或許她有千萬個不能回來的理由,但卻也無從說起。
  “你愛他嗎?”過了一會兒,揚揚抬頭問惠惠。
  “愛?揚揚,我們都不小了,你知道,有時候愛不愛都不重要。感情這種東西虛無縹緲,不是想捉就捉得到的。華納特雖然已經五十歲了,不過他是個老實人,性格也溫和,他對我好,還能夠提供我事業上的幫助,我身上的負擔會少很多……”惠惠笑了笑,抬起咖啡喝下。
  “婚姻沒有你想象中這麽簡單。”揚揚搖頭,“你以為你們結婚,你就可以輕輕鬆鬆過日子?惠惠,那你有沒有想過,跟一個你完全不愛的人結婚、一起生活,那也是一種負擔,心理的負擔?況且,華納特有孩子麽?”
  “沒有。”惠惠苦笑。
  “他希望你為他生小孩?”
  “那是他唯一的要求。”惠惠聳肩。
  “你這個白癡!”揚揚狠狠捏了惠惠幾下,“一旦生了小孩,你就不隻是為你自己活著了。你還能安心的出去工作?還能安心幹自己的事業?”
  “等孩子稍微大些,可以請保姆……”
  惠惠話沒說完,揚揚又踹了她一腳。
  “你忘了我們的媽是怎麽帶大我們的?一歲操心,十歲照樣操心,隻要你人還活著,孩子就是你操不完的心,這不是你想不去管就能放下心的。等你想著回頭的時候,青春早沒了。如果你為一個值得你去付出的男人也就算了……你一點也不想跟人家結婚,這根本是一場交易,惠惠,你會後悔的。”
  惠惠沉默,緩緩舉起自己無名指上3克拉的鑽石戒指,麻木地笑,“我已經後悔了,可是孩子已經四個月了,我不想拿掉……你們就送我兩個笑臉,讓我回去高高興興過日子好不好?我就是希望你們能為我高興一下,所以才會回來。”
  惠惠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朱砂明白,惠惠的想法並不是一時興起。於是她的決定自然也不是任何人能夠左右的。
  可揚揚的話卻突然讓朱砂意識到一些東西,那些思緒猶如零星浮在水麵上的斷木。婚姻,或許真的不是她們想象中那樣簡單。
  將近中午,華納特回到店裏,用臨時租來的車子接惠惠回家。他進店付帳,跟惠惠說了幾句話,又與朱砂、揚揚打了招呼,隨後便出門上車等著了。揚揚似乎還有事要辦,留下了聯係電話,先走了。
  而惠惠站在店門邊拉著朱砂說,“華納特是個對家庭很重視的男人,我雖然對他並沒有什麽感覺,但仍然覺得他是可以依靠的。朱砂……”
  惠惠拉起朱砂的手,望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幾絲枯澀浮在唇角,“原本還好,其實真的沒有那麽糟糕。隻是……你一進門我就看到這個了,有些不甘心。不過……你知道,我原本就是個不容易滿足的人,所以總覺得自己得到的不如別人的好。”
  惠惠抱著朱砂,在她耳邊說,“先恭喜你……好好珍惜。”
  朱砂拍了拍惠惠的肩膀,“沒事的,華納特看上去真的很關心你,不隻是你的肚子……總之,恭喜你了。”
  朱砂看著惠惠上車,然後看著車駛遠。突然想起大學畢業時,她也是在這家蛋糕店門口送惠惠上車,遠行。當時惠惠則塞給她一支美寶蓮的唇膏。她說,十年以後我們再約在這裏見麵,到時候,大家或許都不一樣了。
  如今隻相隔兩年多,她們無名指上都套上了戒指。這樣的發展,恐怕隻那時候的她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的吧?
  這次惠惠又走了,可是朱砂卻真的不知道她的未來會如何,她能做的,僅僅是祝福。
  朱砂慢慢地向車站走著,頷首看著手指上的戒指。想起揚揚所說的話。
  結婚、生子……對於23歲的她而言,這似乎都還太早了。
  事業剛起步,她想做的還有很多。
  不過事實上,對於事業,朱砂並沒有惠惠執著。
  大學時惠惠與朱砂同樣幹勁上十足,可是理由卻截然不同。惠惠說,女人沒有事業,生活就沒有意思了,所以將來她一定要闖出名堂來。而朱砂所做的一切,都是僅僅是希望生活上能過得更好,對於朱砂而言,工作不如家庭重要。
  聶羽說過,他要的不是男人身邊的裝飾品,而是能夠一起分擔、分享生活的女人。他希望她是獨立的,但不是孤獨的。在和他相處的每一天,她幾乎都在慢慢遺忘自己連上的胎記。因為聶羽似乎在讓她習慣:朱砂就是朱砂,是臉上有胎記的朱砂,不需要任何的掩飾。
  於是,登上公車,她不再有意識地托腮掩飾臉上的胎記,因為,她已經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她。
  朱砂想著惠惠離開時說的話,心裏不是滋味,同時覺得自己何其幸運,人海茫茫之中,能遇到這樣一個男人。
  下午聶羽打了電話給朱砂,他說他叫了人來修煤氣爐,那人五點會到。還說中午請質檢站的人吃了飯,晚上還有甲方,恐怕要11點以後才回去,讓她早些睡不用等他了。朱砂答應著,晚上吃了飯便跑到樓下超市裏買綠豆跟黑豆熬湯。請質檢跟甲方吃飯估計會被灌不少酒,那麽至少等他回來可以喝點溫熱的醒酒湯再睡。
  守在爐灶邊,她看著湯撲騰著,然後不停用勺子攪拌以免豆子粘鍋。
  9點,醒酒湯煮好了,朱砂洗了澡鑽進被子,用手提上網,等著他回來。想起白天揚揚、惠回說的話,還有她那片刻的猶豫,朱砂憋著一肚子話想跟他說,她想嚐試這更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也想看他聽後作何反應……
  時鍾慢慢轉動,啪嗒啪嗒地在寂靜的空氣裏編製著詭異的調子。
  十點,十一點……時針緩慢的走動,顯得有氣無力,卻沒有停滯的打算。朱砂爬下床,跑進廚房,打開煤氣灶,開始熱她的醒酒湯。
  她眼睛盯著鍋裏冒出的熱氣,而耳朵卻時時注意著門外的聲響。
  鬧鍾的指針繼續轉動,一分一秒的流失,時針慢慢指向1。而湯,熱了一遍又一遍。
  朱砂關了電腦,趴在床上,把弄著手機,很想打個電話過去,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心裏有些憋悶,於是索性閉上了眼,一邊睡一邊等。
  淩晨2點,就在朱砂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朱砂看了來電顯示,果然是聶羽的號碼。估計是打電話告訴她不回來了,朱砂想。聶羽確實叫她別等他,既然如此幹嘛大半夜打電話來?或許是料準了她在等著?
  朱砂想起了熱了一遍又一遍的醒酒湯和那一肚子的話……一股委屈湧上心頭。她索性直接將電話掛斷了,還順帶將手機電池取下,然後捂著被子繼續睡。
  早上六點,朱砂醒來,身邊空出的位置冰冷如絲。朱砂心頭有些發堵。似乎後悔昨晚上沒接他電話。她裝好了手機電池,如同平常,下床,煮牛奶,然後開始梳洗,準備上班去。
  電話又響了,這次,朱砂很是激動地衝過去接。她想,至少這證明著他一直在打,不是麽?
  然而很可笑的,手機顯示的是聶羽的號碼,可當朱砂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的竟然是李姐的聲音,而那聲音極其的不自然,或者說是怪異。
  她還來不及想明白,李姐突然開始哽咽,似乎再也無法正常的說話。朱砂問李姐發生了什麽事,李姐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嗚咽。
  朱砂勾了勾嘴角,她開始笑,盡管她並不覺得好笑,可也不知怎麽的,朱砂聽著李姐在哭,她隻能以笑作為唯一的回應方式。
  隨後,電話那頭的聲音變成了再生大廈的施工員張平。
  張平叫她鎮定些,馬上到九四醫院去。他說聶羽昨晚上喝多了,跟人起了點爭執,受了點小傷,現在在醫院。
  小張說話的口氣像極了公安局的警察,似乎是叫她去保釋犯人。
  朱砂放下電話,笑容還掛在臉上,渾身卻哆嗦個不停,她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麽,猛地衝到門邊,顫抖的手指卻無法扭開門鎖……
  或許,汽車也有能快過飛機的一天,但人卻永遠追趕不上時間,因為它從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掀開半透明的膠皮門簾,冰冷的空氣刺激著朱砂的皮膚。她怔怔望著鐵推車上被白色被單覆蓋的物體,緊緊咬住下唇,一陣鹹腥在口中化開。雙腿似乎被灌進了水泥,無意識地緩慢挪動。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向被單邊緣,被單無聲地滑落。
  他閉著眼,睫毛很安靜地搭著,那雙眼仿佛從未睜開過。脖子上似乎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被白色紗布包紮著,透出絲絲紅色。
  “剛送進醫院……他出不了氣……醫生為了讓他呼吸割開了……”李姐在一旁哽咽著,語無倫次。
  朱砂搖頭,雙手緊緊拽住白色的被單,顫抖著順著鐵推車滑坐在地上,沒了聲響。
  為什麽?
  飲酒過量導致廣泛前壁和高側壁心梗。經搶救無效,於2006年1月4日淩晨2點43分死亡。
  在聶羽的死亡證明書上答案簡潔而明確。
  聶羽火化的那天,豔陽高掛,萬裏無雲。他父親、大哥、三哥、五哥都來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據說聶羽的母親在得知兒子死訊的當天腦淤血住進了老家的醫院,由聶羽的二姐照顧著。
  聶羽的爸爸站在推車邊,一聲不吭地摩挲著兒子的皮膚,用布滿老繭的手,撫著他的五官,撫著撫著……眼淚一滴滴落在聶羽冰冷的臉龐上,順著皮膚滾落。
  朱砂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眸光渙散,幹裂的嘴皮透出絲絲鹹腥,一頭烏絲淩亂不堪地散披在肩頭,身上那件咖啡色外套上的石灰粉與汙漬已然在磨合中融為一體。陽光射在她無名指上蝴蝶戒指的碎鑽上,不時閃耀著七彩光芒,那光芒仿佛刺痛了朱砂的眼,使得她眼皮發紅,卻不見有淚光閃爍,如同早已幹涸的河流,隻餘下曾經流淌過的痕跡。
  朱砂看著火葬場的員工熟練地打開火化間的門,再拉起推車,對準運送皮帶猛地一抽,啪地一聲,聶羽被推上了運送皮帶,猶如貨物一般,慢慢被布滿鐵絲網的環形火花機吞食。
  她靜立一旁,平靜而略顯空洞地眸子深處時有暗湧卻似乎也茫然而不知所措,交扣的十指深陷進皮肉中,點腥紅緩緩滲進朱砂的指甲殼。
  “好了,關門。”
  朱砂屏息朝聲源處望去,她看見守在火化機電鈕旁的工作人員的手正要抬起來;她轉而望向火化機門邊,看兩個員工推開了手推車,正打算關上火化機門……
  那一刹,聶羽的父親禁不住放聲痛哭,哭聲似乎是一種催眠暗示,一直沉默的朱砂突然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那副瘦弱的身軀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一連推開三個火葬場員工,死死拉住火花間的門,然後爬進環形的火化機之中,重重撲倒在聶羽身上。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被她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呆了,高嚷,千萬別按到電鈕。
  他們慌忙拽住朱砂的腳,朱砂緊咬著下唇,抓住火花機內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以保持她瘋狂的處境,六七個男人衝上來,他們抱住她,然後掰開她的手指,生生將她拖離火花機。朱砂沒有哭,她奮力掙紮,試圖擺脫那些牽扯著她的手,然而那些手如同水草,越是掙紮,纏繞得越緊。
  “孩子,讓他走,安心上路。”
  那時,帶著濃重鼻音的蒼老聲音在朱砂耳畔響起,她猛然抬頭,在看見布滿滄桑的麵龐上那雙紅腫的眼,停止了掙紮,壓在心頭無法言喻的沉重化作決堤的淚。
  砰!
  門被關上,電機高速運轉發出刺耳的轟鳴。
  幾縷青煙從火化樓的大煙囪中冒出,消失在天際,化為塵埃。
  聶羽走了,而她無能為力。
  聶羽的父親和哥哥們是20號回廣西的,聶羽的兄長本想將聶羽的骨灰帶回去安葬。可聶羽的父親卻固執地不肯帶走兒子的骨灰。
  他說,聶羽還在這裏的,他的兒子還在這裏,隻是過年再不能回家了。
  朱砂目送他們離開,她不知該如何安慰老人,隻能看著,仿佛一切都是夢境。
  聶羽走後的每一天早上,朱砂會早早起床,煮好豆漿,收拾好一切,然後帶著笑容去上班;晚上睡前,她依然會燒開兩袋牛奶,然後將它們灌進自己的肚子裏;夜裏凍醒了,她會為自己掖好被角;每月末,她會將工資分成三份,一份寄回自己家,一份留著自己用,還有一份則填上聶羽的名字,寄給他的父母,盡管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朱砂就這麽逼著自己好好生活,如同他在她身邊。
  她不再吝嗇自己的微笑;麵對任何人,她都不會低下自己的頭,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要努力地活得很好……可是當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關上房門,看著廚房已經修好的煤氣灶;看著水池邊不鏽鋼架子上靜靜放著的一對牙刷、看著鞋架上銀白的小高根鞋還有她那一抽屜寶貝……朱砂蹲在牆教死命地捂著自己的嘴,抑聲抽泣。
  哭完過後,她還是要逼著自己燒飯做菜,就算一點不覺得餓,一定得好好吃飯。
  直到某一天,她再也受不了,半夜三點衝下樓去,打的去了青山園,坐在聶羽的墓碑前號啕大哭,哭得聲音嘶啞……
  她盯著墓碑上的照片問他,“你不是說有的是時間給我煮豆漿嗎?”
  可是回答她的隻有風吹過樹木引來的陣陣顫響。
  朱砂聽著風聲,依然覺得一切太不真實,她扶著冰冷的墓碑站起來。她拍了拍衣褲上的塵土,從皮包裏摸出衛生紙擦了擦臉。她盯著照片上聶羽噙笑的眼,轉過身去,順著旁邊的石階一步步往下走。走著走著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掏出紙來捏在手裏,索性哭出聲來,走走停停,像個迷路的孩子。待她走出青山園大門時,似乎也已經哭夠了,於是她用紙將臉上的眼淚擦個幹淨,坐出租車回家……
  或許因為聶羽死後,朱砂沒有日日以淚洗麵,恢複得太快,於是關於她與聶羽的流言很快散開。有人說,朱砂是個有手段的女人,她攀上聶羽,為的是利;也有人說,聶總死了,表現得最傷心的人是李湖澈;當年聶羽剛開始搞施工時,是被黃工帶出來的;可是黃工卻因為聶羽操作上的失誤出了事;按理,李湖澈跟聶羽心裏總該有點疙瘩,可他們於公於私關係卻極好的,估計這裏頭有問題;還有人說,黃工在世時一直很照顧聶羽,而黃工的事確實也是意外,於是李湖澈仍然將聶羽當做晚輩照顧;但有人無意中發現過聶羽的皮夾裏有李湖澈的照片,而朱砂臉上雖然有塊疤,但相貌卻很似年輕時的李姐,特別是那雙如星般的眸子,所以估計是聶羽單方麵對人家李姐有意思,最可憐的人是朱砂……
  當演化成各種版本的流言傳到朱砂耳朵裏時,記憶的碎片突然組合成一個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朱砂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突然一動也不動,然後突然放聲大笑,嚇傻了傳話的人。她們大約以為,朱砂笑的是“天下一切可笑之事”,事實上,朱砂僅僅是笑自己的愚蠢。
  為什麽說到黃工的死聶羽的手會顫抖?
  為什麽黃欣仇視聶羽?
  為什麽羅工出事時聶羽會先找到她?
  為什麽羅工去世時聶羽一定要她看著?
  為什麽送她甜膩膩的娃娃頭香水?
  為什麽娃娃頭香水被她打破時他沒有生氣,而送她Signature?
  為什麽當她說她不去複水工地時聶羽會以那樣的表情告訴對她“搞施工太危險”?
  還有……聶羽說過,喜歡她的眼睛……
  聶羽出事後,朱砂一直很在意那通被她掛掉的電話。
  據說,那天他們先陪甲方吃飯,然後又陪甲方去飛山娛樂城唱歌,期間聶羽被灌了不少酒。離開娛樂城時已經淩晨一點五十分。他開車送李姐回家,半路上突然將車停在路邊,他說他不太舒服,不行了,開不了車了……從李姐發現他不對勁、撥通急救電話到救護車來、聶羽被送進醫院、搶救無效……一切不過半小時的事,那麽朱砂在淩晨兩點掛掉的那通電話,不可能是李姐打來的。朱砂想,或許是在最後那一秒,他有話想跟她說……
  原本,朱砂想問問李姐,那時候,聶羽是不是打過電話。然而,就算李姐給她肯定的答案,卻也不知道,當時聶羽想告訴她些什麽。況且自聶羽出事之後,李姐大病一場,幾乎崩潰。她不停地道歉,她說,每次應酬聶羽都幫她喝很多酒,他總說他還年輕,多喝點沒事……
  朱砂知道的,因為聶羽也跟她說過,李姐有膽囊炎,喝不得酒。
  是她太過沉醉,像個喜歡拌家家酒小孩子,拿著裝滿樹葉的小碗兒、碟兒,擺得像模像樣,似乎,這就是生活的全部。聶羽總能教她許多,他似乎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永遠能給她最需要的答案,而她一味索取,忽視了太多。她向往安定的生活,希望身後一雙有力的臂膀,可卻不懂,所謂的“相互關心、一起生活”不僅僅是臨睡前的牛奶與清晨的豆漿。
  傳言與真相都失去了價值,因為無名指上那隻蝴蝶並沒有消失,它閃耀著的光芒似乎在告訴朱砂:沒有人變成蝴蝶,也沒有蝴蝶變成人,一切都不是夢。
  朱砂仍然住在那間小屋裏,她在白天在複水工地上班,晚上回家後,埋首於書本,準備造價工程師考試,而周末,她不時會拎著水果跟菜去李姐家蹭飯。其實她也想曾想過,灑脫地離開這個城市,離開自己的小屋,或許換個環境,一切會更好。可是是除了老家,她無處可去。況且工作方麵也剛起步,跟相關人員也比較熟悉了,她不想放棄。她隻能不停的對自己說,什麽都會過去、都會好起來。可是一開始的一半年,實在太難熬了。人情冷暖,工地上同事間的利益爭鬥,關於她與聶羽的流言蜚語,造價工程師開考試落第,工作壓力……太多的事壓得朱砂難受,當她覺得累了支持不住時,她會煮一壺豆漿跑到聶羽墓碑前大哭一場,哭完了便打開保溫壺,盯著聶羽的照片將豆漿喝個幹淨。
  那時,坐在聶羽墓碑前,朱砂時常問他:“會不會覺得我特煩,連你死了也不放過你,經常鬧得你不得安寧?”
  他從來不回答,於是朱砂說:“我當你默認。可是,我不想麻煩其他人……要是哪天,你真煩得受不了了,記著說一聲,嗯?”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涼風,冬聽雪。生活依然再繼續……
  時間如水平靜地流淌著,就算扔去一塊石頭,掀起層層漣漪,一切終究都會平息。

  第八章 閑雲潭影日悠悠 物轉星移幾度秋
  “看這,我按照公式計算了,這裏所需要的柱子模板麵積應該為7.508(m2)。沒問題吧?”
  “不對,這個數據有問題,我是用魯班軟件套用同樣的公式做的,但最後結果跟你現在手工算的有很大偏差,是7.1079 (m2)。”
  “剛才我的手工計算,大家看著過程的,應該沒有問題……對了,你用魯板軟件運算時是不是采用了2001計算規則?”
  “是……有什麽問題?”
  “用2001計算規則運算時有的柱子模板量確實會出現誤差。”
  “對,確實有這樣的問題,需要自己手工調整。軟件是用布爾積分計算,量模板時考慮了梁伸入柱的部分。你輸入公式時沒有調整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因為柱側麵和梁側麵如果平齊,那麽柱中的梁側麵也一同扣除。柱側麵和梁側麵如果不平齊,那麽隻扣梁的斷麵……”
  一間寬敞的會議室,十來張軟皮靠椅圍繞著樟木長桌,桌上鋪滿了圖紙,大夥排排坐,一人手中一瓶礦泉水,心平氣和探討問題。當然,這隻是表象。從某種角度上,也可以說,這是一群餓狼正在以和平方式,論實力之強弱,決定“‘在水一方大型毆式住宅小區’這一肥羊由誰吃比較合適”的嚴肅問題。
  一般來說,建築工程投標的標底標底是由招標方請一批造價工程師算出幾組數據,然後取A、B 值,作為判定投標者數據準確性的依據。不過,一旦有了“標底”,那麽內部人員泄露“標底”的發生幾率也就相當高。於是近幾年,更多投標方采取了一種“無標底招標”的手段,以確保競標的公平、公開。
  所謂“無標底”也就是說,招標方不請專人計算標底,而是讓眾投標方將投標文件交予招標方保管後,一起討論出最合理的運算過程及答案。這相當於考試完畢,監考人員收走答題卡,讓考生討論每題的應該如何求解、得到什麽答案,是競標的一種新方式。
  看錯標注符號、打錯小數點、對圖紙理解錯誤、打印失誤……十幾家競標單位的造價師代表齊聚一堂,對著圖紙,詳述計算過程,大浪濤沙,期間,不斷有競標方在探討中出局。談及最後一張圖紙時,會議室中的人已寥寥無幾,隻餘下那些排列不齊的空椅與桌上的礦泉水訴說著脫標者的遺憾。
  “好,B棟就定下來了,我們來看看A棟。”
  樟木桌前,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扶了扶眼鏡,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隨後立刻又屏息凝神,望向圖紙。
  這位張工是省建六公司的代表,從事工程施工、預、結算、審計三十多年,經驗相當豐富,而本市許多有名的造價工程師也曾師從於他,李湖澈就是其中之一。
  “嗯……所以這裏的構造柱……”
  討論仍在繼續,會議室中幾人都望著圖紙,心半懸著,好不容易熬到了這會兒,若是出問題,那才最叫人無奈。
  “構造柱?”忽然,一人突然出聲,“這裏標注的應該是‘柱’不是‘構造柱’。”
  幾位計價師一同舉眸,目光齊齊投向出聲的人,眸中劃過驚詫。那是會議室中年紀最輕的競標代表,她正是朱砂。
  “圖紙上這裏標注的是‘構造柱’,不會錯的,這裏隻能出現‘構造柱’,是你沒有理解吧?”張工指著圖紙淡笑。
  “是啊,圖紙上這個字母表示的確實是‘構造柱’,而且在這個位置,出現的,隻可能是構造柱,不可能是矩形柱。”
  另外幾位投標方代表也紛紛點頭,指出圖紙上“柱”與“構造柱”的位置,向朱砂解釋這一問題,事實上,也相當於告訴她“你弄錯了,出局了”。
  朱砂習慣性抿了抿唇,含笑聽完解釋,緩緩搖頭:“不,大家看,圖紙上這裏標注的是Z,也就是‘柱’,而‘構造柱’的字母縮寫應該是GZ,大家可以翻書確認一下。”
  “但是,這個位置,隻可能是‘構造柱’……”張工疑惑地盯著圖紙,直搖頭,順手拿起符號標注的冊子翻看起來。可一翻之下,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圖紙上表注的字母Z確實是表示“柱”的符號,而非“構造柱”。於是,幾方人員傳看之後,都紛紛搖頭。
  “怎麽會呢,這位置應該是‘構造柱’,是圖紙印刷錯誤了吧……”
  朱砂看著他們疑惑的臉,心頭七上八下,卻沒有將之表現在臉上。她沉住氣,抿了抿嘴唇,含笑進一步解釋道:“從設計角度來講,GZ一般是構造配筋,它與L、B 形成結構骨架,主要起到的是抗震作用;而Z是指計算配筋,兩者在鋼筋量上有差別,尺寸有差別,砼(混凝土)標號也有差別。我們做預算的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設計人員的結構設計安排,所以必然要嚴格按圖紙的標注來計算每一塊的造價。既然這裏標注的是確實是‘Z’,並不是‘GZ’,當然要按‘Z’的單位造價來計算。”
  朱砂說這番話時用的是商量與解說的語氣,然而話裏話外卻絲毫沒有留給他人繼續商量的餘地:既然設計人員都說那是‘柱’那麽自然有它是‘柱’而非構造柱的原因,預算人員必須理解圖紙但並不意味著可以按自己的經驗曲解設計者的意圖。重要的是:‘構造柱’與‘柱’(獨立柱子)所套用的計價格定額不同,所以,將“柱”當作“構造柱”來算的諸位,出局了。
  事實上,在座每一位事後都想通了,圖紙上標注的那確實應該是‘構造柱’(GZ)。估計朱砂當時也知道,是自己理解錯了,因為Z代表柱子,它可以是獨立柱(KZ)也可以是構造柱(GZ)。但由於圖紙上沒有明確印刷出那根柱子究竟是KZ還是GZ,這就讓朱砂鑽了空子。她反應極快,利用自己所了解的建築設計理論將大夥弄暈,讓大家誤以為她對此非常內行,正因為她完全理解了設計師的設計考慮才敢堅持套用矩形柱定額而不套用構造柱定額,讓別人輸得心服口服,事後猛然驚覺,為時已晚。就這樣,朱砂這個弄錯了的人,倒硬是將道理扳到了自己這一頭,她代表的衡安建築工程公司以合理低價,中標。
  “張總,恭喜!”
  “多謝。”張總握了握朱砂的手,笑道,“申工果然沒給我介紹錯人,朱工真是青出於藍,竟然扳倒了張工。”
  “哪裏,哪裏,我那隻是情急之下的強詞奪理,碰巧把大家給弄暈了。”朱砂抿唇淡笑道。
  “那也是一種策略,朱工應變能力確實讓張某佩服。”張總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不論怎麽說,我們能接到這個工程,多虧了朱工的‘強詞奪理’。”
  “張總太客氣,其實工程投標一方麵靠關係,一靠方麵運氣,我們隻是盡力去做。如果張總覺得我們這兒做得還成,那麽以後還要請多關照。”
  “嗬嗬,好好……這是自然。”張總連聲笑道,“其實下個月我們還有個標要做,到時可能又要麻煩大家。這幾天辛苦朱工跟各位了,那我也就不耽擱大家,先走一步……”
  “張總別客氣,慢走。”
  “好的,合作愉快!”
  目送了衡安公司的張總,告別了事務所的同事,朱砂深吸一口氣,打開自己小QQ的車門,靠了進去。獨處於密閉的空間之中,身體與神經似乎一下子都鬆弛了下來,在疲勞轟炸下,朱砂獨自仰靠在駕駛席上,一動也不想動。
  前年,朱砂與李姐合夥,在複水南路的橫天大廈租下一間寫字樓,辦起了自己的造價師事物所。雖然在這行當裏幹了五年,但事務所的經營能上正軌,很大程度上還是仰仗李姐的名氣和她那些老關係戶。去年春天,李姐見事務所運作基本穩定,規模也在逐漸擴大,便以身體原因退出,將造價事務所交由朱砂打理。
  李姐對朱砂說,近幾年,大約是年紀到這兒坎上了,她做起預算來,思路不如從前那麽清晰,常出現低級失誤。最近她身體也不太好,夜裏睡得迷迷糊糊,時常覺得心口刀絞一樣地疼,猛然驚醒便是一夜無眠。前年黃芯結婚,女兒一出嫁,她突然覺得壓在自己肩頭多年的擔子輕了許多,責任盡了,也就失去了工作的勁頭。不論怎麽說,她李湖澈這些年也在這行當裏幹出了些名堂來,夠了。今年開春,黃芯給她生了一大胖孫子,她不想再給自己壓力,索性提前享受這天倫之樂。
  原本,聽李姐說這些,朱砂是應該為她高興的。可相處這些年,朱砂太了解李姐。她是個好強的女人,工作帶給她的不僅僅是成就感和金錢同時也是她精神上的寄托。
  這些年朱砂開始了解那種感覺,不能停下來,不敢停下來,沒命的打拚也不知到究竟是為些什麽,最初目的早被流逝的時間衝淡,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隻為填補倦極入夢前那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縫隙。
  已經五年,很多東西,該變的變,該淡的淡,該模糊的照舊模糊,但有的東西隨時間的推移反倒愈發清晰起來。朱砂依然不時提著豆漿去聶羽墳前坐坐,隻是她極少說話,開始習慣著與他一同沉默。
  今年過年時,朱砂回了趟老家,陪爸媽守歲,隨後走走親戚,待到初七,又飛到廣西,陪聶羽的爸爸過元宵節。記得那時,聶羽剛走了不到三個月,他媽也撇下他爸跟著兒子去了。每年過年,朱砂見了聶羽的爸爸,心裏總有種說不出的惆悵。死者已矣,留下活著的人,每日守望著,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盼些什麽。再堅強的人,在這份沒有盡頭的守望裏也難免被磨碎了心,即便是痛,也變得無力起來。有時候,朱砂甚至會想,如果聶羽當時能留給她一個孩子,那麽她就不用再去想太多,生下他,撫養他,不需要這個孩子有多麽優秀,隻要他健康、善良,一直陪著她、陪著聶羽的爸爸。
  人就是這樣,當一切均成往事,“如果”就變會多起來,盡管明知道它不會有任何實際意義,還是忍不住去想。
  去年,惠惠帶著孩子回國探親,夜裏,約了朱砂去咖啡廳小坐。幾年不見,似乎一切又變了一遭。
  原本惠惠是為利驅使與華納特結婚的,用惠惠的話說,隻要日後工作能上軌道,對於家庭,她可以很理智地去付出的;而對於感情與婚姻她一開始就沒抱太大的期望,因為她認為隻要事業上能有所成,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從中得到補償。
  結果如何呢?
  惠惠說,生活需要的是投入感情,不是理智。華納特對她體貼入微,什麽都不用她操心。而看著孩子跟丈夫,她突然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已經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們給她帶來快樂,而她也想為他們做點什麽。工作的目的已經不再是為了成就感,而是為了支撐自己的小家庭,每日隻要能看到孩子與丈夫的笑容,便覺得幸福、滿足。盡管偶爾也會覺得不甘心。原本,她最厭惡的就是除了家庭一無所有的女人,隻是,冥冥之中,仿佛一切早安排。人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不知不覺中就脫離了原先的航道,但終能找到一片綠洲,雖然那裏可能不是自己最初選擇的目的地,可誰也不知道,哪裏更好些,不是嗎?所以,人要學會知足。知足才能常樂。
  朱砂知道惠惠想說什麽,她說如果前方真有綠洲,或許她也會嚐試著停下來,可惜“如果”大概是世上最深的沼澤地,一旦陷下去就沒了盡頭。她知道自己還年輕,不能這樣下去,該放的一定要放,她必須爬起來。可是爬起來又能怎麽樣呢?住最好的房子,給家人創造最好的生活條件,瘋狂的購物、娛樂。生活教會了她如何去投入和享受,可是獨自靜下來時,一切均是空的,隻有在聶羽墳頭,她才能真正平靜下來。
  大約從前年開始,朱砂的爸媽見女兒無心考慮婚事,生怕是由朱砂臉上的胎記所致,著急起來。他們一天一個電話地打探著“虛實”,還不時給朱砂做思想工作,勸朱砂放下思想包袱,找個好人“安家落戶”。幸而朱砂人在外地,以工作為由推脫,她爸媽拿她也沒轍。可過年去廣西時,連聶羽他爸也發話了,說若是見不到朱砂找個好歸宿,他就沒法子安心合眼,隨後還拐著彎兒要撮合朱砂跟聶羽尚未成家的五哥聶毅,弄得朱砂好不尷尬。
  但聶羽確實也走了這麽些年,前幾天李姐也跟她說,雖然說專注於事業這不是壞事,但一個女人青春經不起折騰,人總有拚累了、走倦了想找個肩膀靠一靠的時候。事務所的情況已經步入正軌,朱砂如今的經濟收入也是從前沒法比的,也是時候考慮自己的將來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自己的父母考慮一下,不能讓他們到了晚年仍放不下心。
  道理,朱砂明白,可也不知怎麽的,就是起不了那份心,況且能像聶羽那樣接受她臉上胎記的男人又有幾個呢?
  緩緩抬眸,透過擋風玻璃,看著車輛、人群,從遠處來,由她身邊走過,隨即無聲地消失在街道盡頭。冬日的寒冷也不知是否已經退去,遙見天邊歸燕披殘霞,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再睜開眼時,四周早已是一片漆黑。她確實是太疲憊了,而且這月內,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莫名其妙在車裏睡著。朱砂輕歎,打開了車燈,熟練地扭動車鑰匙,隨後踩著離合器轟油門。
  午夜的馬路顯得空蕩蕩的,雖然橘色的路燈也會冷冷撒下些許光芒,可路仍像是沒有盡頭。朱砂盯著前方,踩油門的腳,不覺加重了幾分力道。當車子拐了個彎,上了通往朱砂郊區住所的高速路,路就顯得更加寬闊了,前後幾乎都沒有什麽車輛,朱砂完全放下了心,車速加到了80碼。
  人到底不是機器,她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麽疲勞,這是在自虐,或許她該休息一陣子,給自己放放假,調整一下生活。朱砂的理智告訴她。可剛開始想,腦子裏卻突然冒出明天要請審計局的程主任吃飯,後天還得去地稅局開單子……
  幾絲苦笑浮在唇邊。高速運轉的機器到底不是說停就能停止下來的……
  朱砂從雜亂的思緒中回過神,隱約看見前麵拐彎處掛著個白色的燈籠。心中一念閃過,或許是哪家在辦白喜事,那麽前麵應該有不少人。低頭一看計速表,朱砂自己都下了一跳,竟然開上了100碼,她簡直是瘋了!前麵辦白喜事一定圍著大群的人,車照這速度衝過去,後果不堪設想。朱砂臉都急青了,慌忙一邊按喇叭一邊換檔減速。可轉念想,這是高速路,怎麽有人辦白喜事辦到這裏來?
  眼看離那白燈籠處近了,朱砂定神一看,哪還有什麽燈籠!前麵那分明是立在公路拐彎處邊沿的白色柱子。眼看就要撞上柱子,朱砂猛地扭轉方向盤,不敢一下子踩下刹車。
  輪胎與路麵摩擦,發出尖銳聲響,朱砂的QQ橫停在拐彎處的路中間,好歹是沒事了。朱砂抱著方向盤還沒來得急冒冷汗,抬頭卻被後麵車子越發接近的車燈嚇丟了魂……
  又是一聲尖銳的響聲,雖然不及方才朱砂那聲來得響亮。朱砂抬起頭,望著離自己車門不到一米的那輛灰色寶馬車頭,心髒突然急切而劇烈地跳動起來。直到一個瘦高的男人從那輛灰色寶馬中走出來,敲了敲朱砂的車窗,朱砂這才回過神來,自嘲地笑笑,心想,今天是怎麽了,先是把柱子看成白燈籠,現在見灰色在寶馬又在緊張什麽……那怎麽可能……
  “沒事吧?”
  那是個很聽起來柔中帶著剛的聲音,朱砂搖下車窗,低頭看了自己的車,又看看那輛灰色的寶馬,確定車都沒事,這才鬆了口氣,搖搖頭。借著路燈光,朱砂抬眸望向那男人,眸中劃過一絲驚詫,或者說驚豔更加恰當。那男人的麵孔十分漂亮,輪廓分明,長了一雙單鳳眼,高高的鼻子,嘴唇薄而紅潤。不過或許是臉長得太漂亮,身材又不魁梧,倒有顯得有幾分不男不女。
  當朱砂打量了男人一翻之後,竟然發現那男人愣愣盯著她,眼神中流露出與她相似卻不同的詫異。
  “我問的是,小姐你沒事吧?”
  那男人很快回過神來,抿嘴衝淡淡一笑,看起來倒顯得有幾分可愛。朱砂原本以為對方會罵人,沒想到這人還挺好的,於是她也回以微笑:“謝謝,沒事,沒事。”
  男人聳肩搖頭,表示不相信:“我幫你把車頭調回來,先停在路邊行嗎?”
  朱砂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這男人是什麽意思,於是客氣地笑著搖了搖頭:“沒關係,我馬上開走,對不起。”
  男人一笑,對朱砂道:“小姐,你的車先別動。”說著鑽進自己車中,發動了車子,將車倒了一段路,讓朱砂能夠完全打開車門,然後又打開了應急燈才推門笑著走出來。男人邊走邊伸手在牛仔褲口袋裏摸了摸,竟然掏了麵小鏡子出來遞到朱砂麵前。
  “小姐,你自己看看……”
  朱砂疑惑地接過鏡子,她不得不承認,這男人的行為與他臉上的笑容和說話語氣不能成正比,正因為如此,朱砂也就相信了他,拿了鏡子照了照。不照不打緊,一照嚇一跳。鏡子裏麵的朱砂,臉色發青,額頭呈現青灰色,也就是所謂的印堂發黑,精神狀態實在值得同情。雖然臉色與路燈有一定關係,但她看上去十分疲憊,似乎神誌不太清醒,難怪這男人有這麽大反應。
  “小姐,我剛才在後麵聽見你拚命按喇叭,難道說,你看到人了?”
  “不是,我是將這柱子看成了白燈籠,以為有人在辦白喜事……”朱砂想解釋,但話一出口,她馬上覺得這實在過於荒謬,忙補充道:“呃……別誤會,可能是最近比較疲勞,所以……實在不好意思……”
  男人笑了笑,淺淺抿著嘴,模樣十分親切、可愛。
  “別放在心上,以前我開車出過事,當路邊有個黑影突然竄過去,事實上,高速路上,什麽都沒有,隻是人在精神狀態不太好的時候很容易遇見這種事。所以,這樣的時候,還是不要繼續開車會比較好……”男子微笑著說,並且在說“這種事”三字時,加重了讀音。
  “所以?”朱砂笑問。
  “所以我建議小姐先下車,然後我來替小姐將車開進前麵的加油站。”男人微笑。
  “然後呢?”
  “然後我可以送小姐回家,明天您精神狀態有所改善再過來將車開回去。小姐……不要誤會……我不是壞人,完全是為小姐您的安全考慮。況且看我這樣子,也不像壞人吧?”
  朱砂懷疑地盯著男人的笑臉,她很想完全相信這是個十分熱心的好人,但並不能排除他可能不安好心,特別是在這三更半夜的高速公路上。
  “那麽……”男人撓頭,似乎有些尷尬,但很快恢複笑臉,身手摸了摸外套口袋,套出一疊東西放在朱砂手上。竟然是駕駛執照跟身份證,這倒完全在朱砂意料之外。
  “蕭亦然,三十二歲?”朱砂不覺念了出來,並且很自然在讀那人年齡是透出了疑問。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沒錯,是我,長了張娃娃臉,抱歉。”
  “呃……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先生你看起來很年輕在加上穿著比較休閑,所以我還以為先生不過二十四、五……”朱砂慌忙解釋道。
  “謝謝誇獎,那麽,可以相信我吧?”
  或許別人也是出於好心,身份證跟駕駛執照都給她看了,朱砂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於是也就打開了車門下車,將證件遞還到男人麵前。
  “那麽麻煩你了。”
  “別客氣。”男人鑽進朱砂的車中,啟動了朱砂的QQ車。“證件你先拿著,這樣你也安心。”
  “呃……謝謝。”
  “別擔心,我不會開跑你的車。”男人衝朱砂調皮地一笑,開車離開。
  朱砂看著自己的車走遠,不覺跟著笑起來。心想,奇怪,這年代居然還有熱心到這地步的人。不過轉念一想,或者奇怪的是她這樣已經習慣了冷漠跟懷疑的人呢。
  “蕭亦然……”朱砂低頭,看著那人的身份證上的姓名、民族,搖頭想著,淡笑,目光順著出生年月繼續下移,看這這人的住址時不禁驚然一愣,這人身份證上的住址印著的竟是“複水中路27號附7號”?那裏不就是現在的複水花園?朱砂記得很清楚,複水工地 4號樓的位置就是原來的複水中路27號,那裏原本有幾棟老房。朱砂會記得那麽清楚是因為當時複水工地對麵有家水餃店,店名叫27老店,她跟聶羽經常去那裏吃餃子。朱砂開始還說這名字怪,是聶羽告訴她,4號樓的位置原本有棟老樓房,正巧是複水中路27號。這家餃子店的老板一家以前住在那裏的一樓,最初是在路邊擺的小攤點,後來因為味道好就慢慢做大了。不過老房已經拆遷了八、九年,在被重建成住宅小區前曾一度是當地的菜市場,現在那裏直接被記作 “複水花園XX號”。身份證有效期是十年,看這人證上的簽發日期,似乎還差幾個月就要到期,想必是老身份證。不過想到這人原本是住在複水花園,莫名生出幾分熟悉感,也就放下心來。

  第九章 清風易散昨日夢 流水難褪歲月痕
  “怎麽?辦不成?還是已經下班了?”
  李姐見朱砂匆匆從審計局裏走出來,連忙搖開車窗。
  “哪裏會……才四點半,程主任非說自己已經下班了。跟他說了好一會兒,這事有些急,抬手蓋個章而已,他死活不答應,分明是有心刁難。”朱砂苦笑著,指了指駕駛席上的皮包道:“李姐,麻煩遞我的皮包給我一下。”
  李姐眯眼笑著將皮包遞給朱砂,“他是氣你手上沒東西呢。”
  “所以我拿錢給他買兩條中華去,這些當官的還真是……”
  “這還隻是小官,你給他送兩條中華,估計下次他遠遠見了你還會繞道過來打聲招呼的。”李姐聳肩笑道,見朱砂掏出了錢,又將她的包接過來擱在原處。
  “那可還真難說……我過去了。”朱砂衝李姐點點頭,忙跑進審計局旁邊的煙酒店,買了兩條中華一瓶茅台。付帳時不禁莞爾,這小小煙酒店居然也能買到國酒、國煙,看來小商店的老板還挺了解市場需求。
  如朱砂所料,當她拎著東西重新走進程主任辦公室,原本已經穿上了外套打算真下班的陳主任見了朱砂手裏的東西,又將外套脫了去,滿臉堆笑道:突然接一項緊急需處理的事務,得加班,所以,朱砂來得正好,他不下班了,這章,能蓋。
  朱砂陪著笑臉,忙說,見主任這麽晚還要加班,實在太辛苦,所以給主任帶了些煙酒,是別人送的給她的,她一女孩子也用不著,所以轉送給主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程主任十分客氣、熱情,嘴上說著“哎呀,這多不好意思……”卻也很順手地將兩條中華、一瓶茅台塞進了櫃子裏,拿出印章,二話不說,蓋上了。
  再走出審計居的辦公大樓,朱砂笑著衝李姐搖著頭。
  “蓋了?”
  “蓋了,還送我出門。”朱砂打開車門,將文件放到後坐上,直搖頭。
  “嗬嗬,這也算是辦事規則。”李姐輕笑著說。
  “規則是人創造的,這社會,歪的、正的倒都成真的了。”朱砂輕歎著發動了車。
  “要在這社會上生存,‘歪的’自己不能去做,但有時候還是得能學會適應環境……其實主要還是掌握個‘度’。像程局長這樣的,就算你不喜歡,還是要和他保持聯係,大家互行方便而已。”
  “是啊,多認識些人總是好的,這年頭做什麽都講究‘關係’。”朱砂淡笑,言語間並無抱怨的意味,倒有幾分無奈,無奈自己似乎已經習慣於將這原本“不正當”的理當作了真理、信條。
  “對了,你知道,當年聶羽為了怎麽認識那麽多上頭的人?”李姐接過話茬笑問。或許隻是談道這話題不經意脫口而出,也可能是為了看朱砂的反應,但即便如此,說到“聶羽”兩字時,李姐明顯還是有所猶豫。
  “我記得……他說過的。”朱砂一愣,稍微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剛認識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的交際麵那麽廣,主要是因為他為人太好。可是後來他自己跟我說,有的人,相互間其實僅是相互利用的關係,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也都不說破。辦了運達以後,他每年都在黨校報名讀書,但基本從沒去上過課,隻在畢業那天去填同學錄。每年到了校慶的時候,他就照著同學錄打電話,請‘同學們’吃飯,發名片,主動跟這些人接觸。年複一年……想想看,他有多少‘同學’後來成為地方上的主管或者在‘各局’任職?”
  朱砂緩緩說著,臉上掛這眷念的微笑,看不見多少感傷。其實,突然聽到聶羽的名字她始終會心痛,自己提到聶羽,她也會難受,但是回憶卻不是讓人傷心的東西,痛的是,這些都隻能去回憶。畢竟人一去,什麽都跟著去了,認識這麽多人,可最後誰記得誰?不過聶羽這麽聰明,在下麵,說不定還能跟守鬼門關的人混熟,出來見她一麵。
  “這說出來是個笑話……但他就是這樣,別人聽著好笑,他用著也方便,這個人哪……這樣的事,倒也隻有聶羽才能做得這麽順當…”李姐也笑著,話裏滿是她對聶羽的欣賞,然,波光轉動間,眸中也暗藏著些許落寞。
  朱砂正開著車,雖並沒去注意李姐的神態,可聽著那樣的語調,心驟然一緊,略頓,垂眸掃過無名指上的蝴蝶戒指,終隻是含笑點頭。對於聶羽皮夾中的李姐年輕時的照片,她不想去猜疑,也不想去知道原由,因為那都過去了,而發生在她身上的卻是真實的,而且,它們對於她來說,還沒有成為過去。
  朱砂跟李姐在天天漁港吃了晚飯,隨後開車到財富廣場逛衣服跟化妝品。一路上,沉默從不會超過3分鍾,直到朱砂送李姐回了家,轉身一打開車門,才覺得一下子靜得可怕。
  在沒有應酬或其他安排的日子裏,朱砂與李姐總喜歡聚在一起,聊天、吃飯、逛街。說來奇怪,朱砂這些年雖然學會了交際,但能交心的朋友不多,而且平日裏也極少聚頭,聯係最多的人是李姐;李姐雖然朋友成群,近年來卻與朱砂越走越近,兩人倒真成了忘年之交,似乎無話不談。自從黃芯婚後從家裏搬了出去,若大的房子裏隻剩下李姐一人,怪寂寞的。朱砂時常過去陪李姐,可李姐提出要朱砂索性搬過去跟她一塊住時,朱砂始終笑著搖頭,亦不會提出讓李姐搬去與她同住。因為朱砂清楚,對於僅屬於自己回憶,她有抱有很強的獨占欲,若非有那樣的必要,她絲毫不會向任何人提及。
  打開房門回到家,朱砂將自己關進小屋,靜靜望著床頭櫃上安然並放著的那支修補過的安娜•蘇白色娃娃頭香水以及她的Signature,在這裏,屬於她的時間始終靜止著,甚至開始倒流。
  喝了牛奶,洗漱完畢,朱砂鑽進被窩,輕輕嗅著原本早該消逝卻被她刻意保留的熟悉味道,心裏嘲笑自己是不是有些變態……隨後安心地繼續自嘲著進入夢鄉。
  也不知道童話裏睡美人是真沉睡了100年,還是心沉睡了100年?其實她極有可能在被紡錘紮到手後已經感染破傷風死去,於是記憶對於她來說已經靜止,而王子的吻,不過是下一輪回的鍾聲。
  手機振動著,與寫字台麵碰撞,發出輕響。熟睡中的朱砂哼了一聲,轉過身,睡得更沉。手機藍色屏幕發出的微茫在漆黑的房間尤為醒目,有新短信一條。
  清晨,朱砂站在煤氣灶邊,一邊攪著她的豆漿,一邊拿著手機與電話那頭的人交談著。
  “昨晚我睡著了,今天早上才看見你的短信。你說要介紹什麽生意給我?哦?亨利特地產?
  這麽有來頭的甲方……那你自己怎麽不接?什麽?你現在做房開?你什麽時候轉行了?
  五千萬?
  嗯……那確實是個大工程。我去年也跟朋友合夥做承包了兩三個工程項目,掛的是建工集團的戶。是……可以獨立承包這種規模的工程,找得到施工隊,也可以借到設備、挖幾個施工員過來,不過我現在隻做投標預算,沒接工程承包……太累了不說,風險也大。對……這麽大的工程,保證金也需要二十多萬,倒是可以想辦法……就怕以後出問題要不回來。
  沒錯……最主要的是承包工程太累了……啊?熟人?合夥?你也投資?呃……其實我也怕一旦牽扯利益問題……
  你確定?就是咱倆投資,我全權負責工程,日後憑良心分錢給你?揚揚啊,把累人的事全推給我,要是以後甲方故意挑毛病讓我們虧,我可全算在你頭上啊。
  嗬嗬,哪裏……你認識甲方?是甲方什麽人,起得到作用嗎?嗯,如果是這樣,其實我多少有些動心。好,我考慮考慮,你不是說認識甲方的人,能約出來見麵嗎?是啊,不管怎麽說都得先和對方見個麵……時間你們定,對,待會兒我要先找建設廳的熟人打聽一下。好,再見。”
  放下手機,朱砂怔了兩秒,繼續攪動著小不鏽鋼鍋裏的撲騰著的豆漿。心下不禁緊了幾分。
  機會來了嗎?
  許久沒有聯絡的揚揚突然打電話給她,還帶來了個大工程。五千萬,要是能承包下來,天……
  朱砂甚至有些不敢繼續想下去。
  “嘿嘿,真的假的……”
  關掉煤氣,朱砂傻乎乎地自言自語。她幾步跑出廚房,跳上床上打了兩個滾,抱著枕頭直笑。但笑過之後,房間中有沒有了一絲聲響,靜得令人窒息。但很快朱砂又傻笑起來,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
  “媽,你女兒可能會接到個五千多萬的工程呢!你知道吧?五千多萬……你高興不?如果做了這工程,我就在這邊幫你跟爸買套別墅,咱一塊住。”
  “砂砂……媽不懂工程,但你一個人在外麵工作還是得處處小心,本本份份做事……別想一步登天。媽知道你也大了,能幹,但要媽說哪,賺大錢不如找個好對象,好好過日子,別一心撲在工作上折騰自己,錢夠用就行了,別惦記著家裏,家裏生活好著哩,重要的是你自己好過得好,知道嗎……”
  跟媽媽說話,朱砂習慣性報喜不報憂,似乎這八字還沒一撇的大工程已經落在她手上,隻等著收錢。承包保證金、承包風險等等,朱砂連提都沒提。朱砂做事向來沉穩,很少表現出興奮,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朱砂媽媽才更覺得不安,當頭潑了朱砂一盆冷水,讓她清醒。
  放下電話,朱砂將頭狠狠埋進枕頭裏,十分鍾後她下了床走進廚房,抬起爐灶上的豆漿將它們通通灌進肚子裏,然後挑衣服、化妝……
  那天下午兩點多朱砂才到事務所,剛出電梯還沒進門就聽見辦公室裏傳來陣陣議論聲。
  “照我看這麽大的工程應該不會交給小單位承包,之前我聽建工集團四所的劉姐說,她們單位也正忙這個標……”
  “但張總說他跟甲方關係很鐵。”
  “哦?那張總這人也真吃得開,我記得開發商是亨利特地產吧?人家可是國際有名的開發商,聽說他們在金陽新區投資了三百個億,大型住宅小區、學校、商場、醫院……感覺一下子要弄個新城出,這也忒猛了。要是樓盤推不出去,那可不是會虧得傾家檔產?很可能中途停工弄出一堆爛尾樓出來。”
  “哪裏,這事報紙上都登了,省、市領導特重視這事兒,有政府支持哪還能虧得了?你沒發覺這幾年市裏人口多了不少?老城區交通堵塞,去商店買個東西付錢還的排隊。聽說以後會將金陽、岩河兩個新區作為重點開發對象,知道嗎?現在有車的人多了,誰不想換個安靜環境生活?人家亨利特是從發展的角度看問題,不過亨利特能叼著這塊肥肉,應該沒少在省規劃局跟建設廳那頭下文章。”
  “那這工程有賺頭啊,要是張總中標咱這預算費也少不了吧?”
  朱砂深吸一口氣,含笑推門進去,“都在說金陽新區的工程?”
  事務所的小黃見了朱砂立刻笑眯眯地迎上來嚷道:“朱姐,你怎麽才來,衡安公司的張總上午過來說……”
  “說有個五千多萬的標要我們做吧?”朱砂敲敲桌上的一疊投標文件笑著接道。
  “啊,張總給你電話了?”小李問。
  “嗯,我已經把張總這事介紹給別人了。”朱砂輕描淡寫地說著,直徑走向飲水機,接了滿滿一杯子礦泉水咕嚕咕嚕灌進幹得冒煙的嗓子裏去,再回頭看著一屋子詫異的目光,滿意地笑起來。
  “為啥不做?”小李與小黃異口同聲問。
  “做,當然做,而且不但要做,而且還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過不是幫衡安的張總,而是幫我們自己做。”朱砂嘿嘿一笑,大夥眼珠都往下掉。
  朱砂跟李姐辦的這造價師事務所雖然是私人開辦,不過租的是中天建築公司的辦公室,名義上作為中天建築公司預算二所,同時還掛了建工集團二公司的戶,作為旗下第九分公司,可獨立承包工程項目。
  “到底怎麽回事?朱砂,你要承包這個工程?有門道?”事務所裏年紀最大的韓姐也忍不住開口問。
  “我早上去了趟建設廳就是為這事,其實我有個朋友,與亨利特地產金陽項目的一位負責人很熟,所以建議我去參標。早上先去金陽看了看現場,剛才又到建設廳就是找熟人確定這事,待會我還要去見見那個人。”
  接工程,為什麽不接呢,二十萬的工程保證金這是後話,無論如何要先中標。朱砂淡笑著,墨色的眼眸中波光流轉,隱隱透著興奮與激動。小黃、韓姐、小李等人都愣愣望著朱砂,其實聽朱砂這麽一解釋,大家心裏頭都挺激動的,隻是一下子還沒從“震撼”中清醒過來。要知道,五千多萬的工程,合理利潤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也就是兩百五十來萬,若算上毛利,那利潤可達百分之十五……如果朱砂中標,總是要人手,這百分之十五裏,必然也有他們的份。可也不知為何,望著朱砂的眼,他們心裏多少都有些說不出來的異樣感。
  朱砂並沒有注意到小黃他們的視線,托腮盯著辦公桌上的招標文件,目光鎖在甲方總負責人的名字上:蕭亦然。
  蕭亦然是亨利特房地產投資管理公司亞洲首席執行官,這次亨利特地產在金陽新區投資三百個億的開發計劃目正是有這個人提出,並且全權負責工程的招標投標、建設及出售。之前聽建設廳的朋友提起時,朱砂的確嚇了一跳,很自然地想起那天夜裏送她回家的那位蕭亦然。事實上那天朱砂一直覺得那個男人熱心得有點過頭,不隻是送她到路口,還送她上了三樓。臨要走時,那男人還笑眯眯地要了朱砂的電話號碼,他說能在茫茫人海相識是緣份,既然有緣不如大家交個朋友,還說他也算幫了朱砂個小忙,朱砂有時間記得要請他吃頓飯。或許是因為那人正巧曾在複水花園住過、碰巧開著灰色的寶馬,也可能因為是那人笑起來很親切、看上人畜無害,朱砂居然真把電話號碼給了他。朱砂並非一點也沒有懷疑這人動機不純,可一想到自己臉上那塊胎記、住的又那樣的破房子,估計沒人會將她當作劫財劫色的對象,但出於安全考慮,她沒有告訴那個人,自己其實住四樓。想著想著,朱砂抿嘴笑了笑,搖了搖頭,若是同一個人,那她還真要請他頓吃飯了。不過揚揚電話裏提到的甲方又是什麽人呢?總不會是這個人吧?
  “這是金陽新區‘山水田園’住宅區的設計圖跟招標資料,你們先看著,我去見見那個人。”朱砂抽出早上從招標辦領來的幾疊厚厚的圖紙跟文件遞給小李他們,輕吐了口氣,拎起皮包起身,“那麽,我先過去了。”
  “好勒,朱姐,就看你的了!”小黃笑著接過文件,朝朱砂眨了眨眼。
  “朱砂,放鬆點,人家亨利特是國際房地產管理公司,聽說也是第一次在中國大規模投資,操作管理上是很小心的,我不知道你朋友認識的是亨利特這個投資項目裏的什麽人物,但估計對方不敢透標,不過能跟亨利特的那人保持個聯絡之類,那也不錯,就算工程得不到也沒事兒,去吧。”張平也笑著,朝朱砂點點頭。
  張平是朱砂在再生工地的同事,當初朱砂想學施工,張平就帶了她一段時間,為此,還曾跟她一起被聶羽扣過工資。去年張平跟別人合夥包工程,被別人擺了一道,虧了好幾萬,人特消沉,朱砂聽說之後跑去幫他求做審計的熟人,在審結算時放了水,挽回了些損失。後來朱砂又將張平拉到事務所,教他土建預算,張平打心眼裏感激朱砂。那時候張平對朱砂說,“我們隻是在再生工地上打過一段時間交道,也談不上太熟,沒想到你會這麽幫我。”朱砂告訴他,“聶羽以前跟我說,在別人得誌的時候,為了利,該爭的一定要爭,但在別人落難的時候如果你有能力,一定要扶人一把。這跟熟不熟沒關係。”
  那時侯張平隱隱有種感覺,朱砂這姑娘事業上會越走越好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張平,你覺不覺得朱砂這幾年變化很大?”朱砂剛出門,韓姐笑著歎了一聲。
  李姐走了之後,事務所裏的“老人”就隻剩下了韓姐跟張平,事實上這跟朱砂的做事方式有很大關係。朱砂工作上很講究效率,從不要求同事們按點上班,按朱砂的話說,她交給你一份活,隻要你到了時間把完成的東西交到她辦公桌上,平時到不到辦公室上班都沒關係,按完成質量發工資;若朝九晚五一杯茶水一張報紙地坐在那混時間,她不會發一毛錢,因為事務所不需要守門人。除此之外,由於做工程投標時常會遇到一些突然事件,能跟著她熬夜加班的,絕對有加班費,無特殊事由無法熬夜趕標的一律辭退。於是李姐以前介紹來部分在國營企業幹慣了的老造價師都不太能適應朱砂這種工作狂式的做事方式,但偏偏有些年輕人特喜歡朱砂,實習生到事務所,前三個月沒工資拿,最後卻舍不得離開,說是在朱砂手下幹活,幹時候拚命做到最好,有成就感;閑時候又不用“蹲點”,很自由。因而到了現在,事務所裏除了做預算的張平跟做標書裝訂的韓姐,餘下全是一幫二十出頭能玩也能幹的新血。在小黃小李這幾個年輕人眼裏,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朱砂,一直都是個精明能幹的好上司,為人也隨和,會跟他們一起喝酒、K歌,沒架子,卻不知她也曾是連頭看別人一眼都十分困難的生澀丫頭。
  “人嘛,為了適應環境,總會慢慢改變。”張平坐在電腦前,雙眼盯著屏幕,繼續輸他的鋼筋量。
  “不過朱砂也造孽,估計當年聶……”
  “當時在再生工地,朱砂這丫頭跟我說要學現場施工,我給她白眼,說小姑娘家,沒事別起瞎鬧,是材料員就好好做材料員。朱砂一聲沒坑,跟著我就往腳手架上爬。那時候我就覺得這丫頭以後會準有出息。”張平打斷韓姐的話轉過頭,笑了笑,投向韓姐的目光卻是沉的。隨後又朝身邊的小黃小李打趣道,“出來幹最重要是能吃苦,你們朱姐可是從工地上打爬過一道的,知道不?”
  小黃聽了朝張平吐舌頭,“張哥,要不改天也帶我去爬爬腳手架?”
  張平白那丫頭一眼,“行,不過你記著把你著15厘米高根鞋換下來,不然你摔下去我可拉不住……”
  話題被張平插了去,韓姐沒好意思再提,繼續訂她的標書。
  張平跟小黃他們開了幾句玩笑,也埋頭繼續做事,大家漸漸都安靜了,投入到工作中。
  下午四點,天色已經開始慢慢暗了下來,細雨連綿,地上濕漉漉的,人們撐著各色雨傘匆匆行走,也顧不得被泥水賤髒的褲腳。街道兩邊商店的燈陸陸續續亮起來,與這半暗不暗的天色混為一體。
  蛋黃色的QQ車停在騰龍大酒店門前,朱砂下車走向寫著“代客泊車”的牌子,將鑰匙交給服務生,推開玻璃旋轉門,踏上酒店的繡花紅地毯。
  這幾年,為了接工程、預算和投標,朱砂倒是沒少出來應酬。想起當初跟著李姐來這家酒店時她那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朱砂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笑過之後,又覺懷念。
  “B-3包間。”
  “好的,請跟我來。”
  穿過大堂和餐廳,遠遠地,朱砂看見揚揚站在通往包間的走廊口向她招手,朱砂沉了口氣,笑著走過去。
  “人呢?”
  “還沒到呢,那可是大忙人一個。我已經打了他電話,說是突然有個會議,可能會遲到半小時。”揚揚拉住朱砂的手,兩人不急不徐地往包間走。
  “那就好,我還生怕讓別人早到了……”朱砂扯了扯揚揚的胳膊,笑道,“你到底認識亨利特的什麽人,電話裏一個勁賣關子……”
  “哎,我可沒賣什麽關子,隻是不好說。你知道的,亨利特第一次在國內做這麽大的項目,招標表麵上比較透明化,電話裏我也不知道你旁邊是些什麽人,怕萬一你說漏了嘴對別人也不好。其實這人我也不熟,是龍哲成的朋友。”
  朱砂點點頭,但見揚揚那副緊張兮兮地模樣倒有幾分怪異的感覺。我國招投標法製還存在漏洞,靠關係接工程實存在得挺普遍的,但不論怎麽說參加競標的單位還是要有一定實力,也不是隨便哪隻阿貓阿狗靠著關係都能接到工程的。
  “哲成也來了吧?他到底認識亨利特的什麽負責人?可靠嗎?”朱砂問。
  龍哲成是揚揚的男友,兩人在一起兩年了。其實朱砂隻在去年見過他一次,聽說在武漢做鋼材生意,生意還做得還挺大。
  “可靠,朱砂,沒有比那人更可靠的了,人家是亨利特亞洲地區的首席執行官,金陽新區的項目是他全權負責,你說還有比這牛的嗎?”揚揚壓低聲音在朱砂耳邊說,臉上浮現著幾分得意。
  “蕭亦然?!”朱砂脫口而出。
  “朱砂……”揚揚捂住朱砂的嘴,皺了皺眉,推開包間的門,“這裏人多,我們進去說。”
  朱砂怔怔望著揚揚,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拽進包間裏頭。一抬頭,正對上龍哲成的眼。
  龍哲成掐滅手上的香煙,笑容可拘地起身,“哎,朱砂,好久不見,還認得我嗎?”
  朱砂回以一笑,“龍哲成嘛,揚揚每次打電話過來都要說到你,我怎麽敢忘記?對了,這次回來有沒去見家長?”
  揚揚雖然人在武漢工作,但家卻在這裏,聽說兩人也有結婚的打算,回來總要見見丈人、丈母娘。
  “哪能不見?咱倆現在就住爸、媽家裏的啊,我想把揚揚弄去武漢當老婆,總要回來給爸、媽洗洗筷子刷刷碗,多陪陪他們,好讓老人家開心、也放心。”
  龍哲成笑眯眯地望著揚揚,儼然一副好丈夫模樣,而揚揚甩給龍哲成一白眼卻也笑顏如花。
  朱砂看著他們,笑著點點頭,“那要提前恭喜你們了。”
  龍哲成頷首一笑,“謝謝。”然後伸手又一笑,“紅包……”
  “去,看你這賊樣……”揚揚笑著打回龍哲成的手,又轉向朱砂湊到她耳邊道: “別光說別我們,倒是你,也不小了,這兩年有沒有遇到……呃……中意的?”
  朱砂搖頭淡笑,“還早呢……對了,哲成,怎麽會認識亨利特的蕭亦然?我聽建設廳的人說這人之前都在國外工作。”
  “哦,你知道?嗯,這也難怪,現在這工程炒得火熱,聽說有四十多家省內外單位參加競標呢。五千多萬的工程,合理利潤至少有兩、三百萬。朱砂,你跟我家揚揚是老朋友了,揚揚常跟我說朱砂這人做事很可靠,人又好……呃,我這不是在捧你,是說實在話。雖然你跟我交道打得不多,但我信得過揚揚的朋友,對吧?所以這事我才會找上你。”龍哲成朝朱砂笑笑,又看看揚揚,點了支煙,繼續道:“蕭亦然其實跟我很早以前就認識,我讀初中的時候他在武漢上大學,租我家的房住,咱兩家門對門,當時我爸媽見他一小夥出來念書也不容易,經常做好吃的就叫他上咱家蹭飯,他還給我補過課呢……上個月他回國了,特地上咱家來看看,然後我們聊到這個工程,他說如果我願意承包,他肯幫忙。說到蕭亦然啊,這人真的是不錯,特重感情,真的。這年頭這樣的人會把別人的小恩情記在心上的人實在不多了。所以說,朱砂,你不用擔心,關係鐵著的。”
  龍哲成歎了歎,朱砂也點點頭。龍哲成在說“這年頭這樣的人不多”時,朱砂又想起那天送她回家的人。難道真有這麽巧?但龍哲成說他上初中的時候那人已經上大學了,應該不是一個人……
  龍哲成見朱砂沒吭聲,笑了笑,又繼續道:“原本我是想一個人承包這個工程,錢嘛,說實在的,誰都想多賺些。但我的公司主要做建材生意,房建資質等級不達標,而且我公司最近遇到點麻煩。去年承包了個大工程的材料,但那邊錢的一直收不回來,我跟揚揚呢,又打算今年年底結婚,如果一下子交二十五萬保證金,周轉上還是有些問題。所以想跟你合夥來承包,保證金方麵各出一半,不知道行不行……”
  朱砂正想說什麽,龍哲成打斷道,“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待會你見過蕭亦然之後,我們再商量……”
  龍哲成正說著,門開了,一個穿黑皮衣的中年男人微笑著出現在門口,男人約莫四十來歲,平頭,老爺車皮衣半敞,露出喬治•阿曼尼經典款的淺藍色襯衣和突墜的小腹,手裏還夾著個DUNHILL的黑色公文包。
  “實在不好意思,臨時有個會,我來晚了。”
  男人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吐字並不是很清晰,但朱砂立刻明白了,這個人就是亨利特地產亞洲CEO蕭亦然,於是含笑起身,主動打可招呼。
  在經過簡單的介紹和寒暄之後,大家很快坐了下來。
  這個蕭亦然確實如龍哲成所言,為人隨和,也健談,他一來就完全掌握了談話的主導權,而他說話的內容多半是對龍哲成一家的交情,以及他出國後的生活,似乎並不急於談金陽投資項目。
  “在國外,我一直沒忘記龍叔和田姨的照顧,田姨做的辣子機實在太香了,我記得我走的時候田姨還做了一大瓶子讓我帶到倫敦去。我在倫敦生活了八年,一開始一切都不順利,但那些都很快過去了,後來我獲得英國皇家注冊測量師資格,我當時是英國皇家測量師協會第一批中國籍會員……我高興哪,心想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第二年,我就出任英國德羅克測計行中國區總裁。那時候我都三十七歲了,還沒成家,一心就想爭口氣……”
  朱砂聽龍哲成說,這八年中,蕭亦然隻在五年之前回來了一次,既然難得回來一次,想訴說的可能就特別的多。
  一小時過去了,蕭亦然口若懸河,隻是一丁點也沒提到工程項目,朱砂自然不好意思去打斷,隻能含笑聽著,心下卻莫名感到幾分怪異,不知這蕭亦然是不是真有心將工程交給他們做。
  “今年我四十五了,人生也去了大半。事業上我還算是成功的,但家庭方麵一塌糊塗,無妻無子,雙親病故之後,我在國內幾乎沒有親人。其實我認為這樣生活也不錯,無牽無掛,但有時候,我也不明白,我賺這麽多錢是為了什麽……”
  蕭亦然無心的感歎,卻勾起朱砂的幾分共鳴,她抬起頭一笑道:“蕭總,這年頭年齡不是什麽大問題,其實是你沒這份心。有得就有失,最重要的是自己開心。”
  “對!有得就有失,最重要的是活得開心。”蕭亦然眸中劃過一抹喜色,點了點頭,舉起桌上的芝華士威士忌,“就為現在大家都開心,咱們幹一杯!”
  一杯下肚,蕭亦然擼了擼褲管,黑色的皮鞋、潔白的襪子就這麽無意落入朱砂的眼簾。
  朱砂微微蹙了蹙眉頭,忽然想起聶羽曾給她說過,從襪子可以判斷男人的品位,若有人穿深色西褲和鞋子,襪子卻是白色的,並不代表這人愛幹淨,而意味這這個男人相當沒有品位,並且這也不符合商務禮儀。
  朱砂想了想,又笑自己,別人有沒有品位礙她什麽事呢,看來她真是中毒太深。
  “嗬嗬,我太高興,說多了。總之我這次回來,一方麵是想為家鄉建設略盡綿力,另一方麵就想扶我這兄弟一把。”放下酒杯,蕭亦然溫和地笑了笑,終於奔入正題。
  “這次我們公司在金陽新區投資三百個億,打算打造一個住宅小區、商業區、醫院、學校、娛樂休閑中心一應俱全的新區。哲成應該給你說過,這啟投資計劃是我提出、執行過程中也由我全權負責。
  其實亨利特這些年在中國的投資方向主要是收購物業,但由於國內市場還沒有成熟,買賣雙方的期待值各不相同,項目的投資回報率達不到我們的要求,所以我們的投資一直沒有取得實質性的成功……”
  “不過聽說國外企業在國內收購房產其實是為了賭人民幣升值,是嗎?”正巧談到這個,朱砂便順帶問了一句。對於房地產開發她並不懂行,僅是看報紙和網絡信息隱隱知道個大概。不過朱砂知道,談話一旦進入專業領域,很容易就能判斷此人的能力和水平。雖然他是龍哲成鐵哥們,但對於朱砂來說,他到底還是個陌生人,人心隔肚皮,還是小心為妙。
  “嗬嗬,我想朱小姐是從報紙上了解到這種說法的吧?其實那隻是非專業人士不合理的臆測,在我看來,這種說法是比較好笑的,因為投資是非常理性的行為,並不像買彩票,靠碰運氣。我們以投資回報率的標準、時間節點等作為衡量的條件,當一切符合標準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進行投資,賭人民幣升值不會是我們衡量的條件之一,最多也隻能將它看作BONUS。我們看重的是長期穩定的回報,不可能把投資回報建立在這樣不穩固的基礎之上。”
  蕭亦然,聳肩,微笑,“現在國內房地產市場還不是很成熟,值得投資的現成的樓宇並不多,除了直接投資開發土地,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從理論上說,一個城市的土地供應始終有限,並且我們亨利特地產管理公司專長在於對資金、金融產品的運作,房地產的開發、建設並不是我們真正的優勢所在,所以從長遠角度考慮,亨利特今後在國內市場的投資方式會逐漸回歸到我們本質工作上,也就是恢複為一家房地產投資基金公司進入國內市場……因此……呃,我能夠像這樣利用職權幫哲成一把的機會,或許隻有這麽一次。不過,對金陽投資計劃我是相當重視的。所以我可以為你們做的僅是將金陽新區碧水花園一期工程交給你們,而你們必須保證工程質量和施工進度。另外,你們需要把單位營業執照、資質證書、施工人員材料、造價師證明等相關質料複印件交給我,也就是說,你們要按投標要求來遞交工程預算書、投標文件,但是在投標之後,你們的承包權利相當於內定了。”
  朱砂一愣,轉眸對上龍哲成、揚揚含笑的眼,立刻明白,他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允諾,才這麽自信滿滿,也是因此才叫她保密認識蕭亦然一事。不過朱砂真是沒想到,一切竟然來的這麽容易。原來她以為蕭亦然能做的無非是向他們透露標底。
  一時之間朱砂有驚有喜,完全說不出話來。
  蕭亦然見狀淡笑著點了點頭:“一個月之後你們按正常參標時間把工程預算書和投標文件交過去,一定要做細,畢竟不能太脫節。我信得過哲成自然也信得過朱小姐。至於保證金,你們到開標那天再給我。”
  在事情來臨之前,人們總喜歡猜測它會以怎樣的方式降臨。朱砂習慣性將每一件事或許會出現的最壞可能性在事前細細琢磨一遍,這樣一來,在真正遭遇之後她才不會覺得太糟糕。但事情卻順利得完全出乎了她的預料。朱砂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可除了那黑色西褲下那雙潔白的襪子,她幾乎想不出任何值得去懷疑的理由。
  臨走時,蕭亦然將朱砂單獨叫到了門外說話。他告訴朱砂,工程保證金其實是四十五萬並非二十五萬,不論是朱砂還是哲成他們,估計一下子都沒辦法拿出這麽多現金。但哲成這人脾氣倔,死活不肯收他的錢,他沒辦法,隻好騙他說是二十五萬自己墊了二十萬,但一去招標辦,這謊言就穿了,所以希望朱砂去交投標文件的時候別將這事說穿。
  朱砂有些吃驚,但仔細想了想也不覺有問題,含笑點頭,並打心底為哲成他們認識這麽一個鐵哥們而高興。
  不過十五萬畢竟不是小數目,朱砂這兩年賺的不少,但開銷也大,五年下來銀行裏頭也不過也就七、八萬元的存款,餘下的數目隻能找別人先借著。
  從小到大朱砂幾乎不曾開口向別人借過錢,主要原因是她不好意思。可朱砂畢竟是個年輕人,對於事業,也有那麽些野心。步步為營了這麽些年,她相信自己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心裏也有七、八分把握,於是她想冒次險,承包一次大工程。其實在接到揚揚電話那天,朱砂已經想到了李姐,見過蕭亦然本人之後,她心裏又多了幾分把握。在離開騰龍酒店後,朱砂立刻開車到了李姐家樓下,站在門邊磨蹭了近半小時,才終於敲了門,進去之後又猶豫了幾分鍾,這才向李姐開了口。
  坐在李姐家的客廳,朱砂向她道明工程這個工程的利潤;說自己對揚揚的了解;說蕭亦然與龍哲成的交情;說她與蕭亦然見麵後對此人的印象;說自己想好好幹一番……
  時間在這述說之中分分秒秒流逝,李姐點頭道,“錢方麵我肯定幫忙。金陽的工程我也聽說過,肯定不是空頭工程,而我也聽說過蕭亦然這個人……如果你早一點跟我說,其實我也可以陪你去見見這個人。不過,既然你朋友與他認識,關係也鐵,從你說的這些來判斷,我想這事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而且對方也沒提出開標前讓你先付保證金。”
  李姐說完上樓拿了張銀行卡,又寫了張小紙條放到朱砂手上,“這裏麵有八萬塊錢,密碼在這,你揣好。放心,既然決定了,就放手去做,我信得過你。”
  在接過李姐卡的時候,朱砂淡笑著說謝謝,一如當年李姐打電話幫她安排考試名額時一樣,她說不出太多感恩的話,但心裏實實在在記下了這份情。隻是,離開時,望著李姐含笑的眸中隱隱掠過的幾分失落,朱砂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在腦中搜尋了半晌,仍想不出,除了道謝和微笑,她應該怎麽做才好。
  或許朱砂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有個習慣:就算她做某件事需要別人幫助,但在事情基本確定下來之前,她幾乎不會去跟那個可以幫助她的人商量,而她一旦開口,對方可以作出的選擇僅僅是幫或者不幫。
  聶羽尚在時情況或許還有所不同,因為聶羽能夠猜到朱砂心裏有事,然後主動幫她權衡利弊,更多時候,聶羽會打個電話與懂行的朋友商量,事情往往可以解決得更快更好。失去聶羽,在工作方麵,朱砂相當於失去了一座橋,盡管這些年來,朱砂也認識了不少人,但她常抱著“與別人也不是太熟悉,盡可能不去麻煩別人”的觀念,什麽事兒都自己埋頭去做,雖然獨立也不是件壞事,可也在無形之中推開了自己與別人的距離,導致她當真需要別人幫忙,向對方開口時,對方反會認為這個人是在利用自己,因為她決定好了一切,隻在不得不開口求助是才會出現在你麵前。李姐了解朱砂的性格,自不會去在意這些,可那幾分失落感,總是免不了。
  揚揚與哲成來時已經準備好了十萬塊錢,雙方把錢匯合了一下,三人推來推去,最後以朱砂付“大頭”為由,以朱砂的名字開了張新卡將二十五萬存了進去。接下來幾天,朱砂便全心忙投標去了,她將卡也交給揚揚,讓他們務必在開標那天上午將錢取出來,然後她那邊投標一結束,三人回合,將錢送到蕭亦然那去。當時揚揚還翹著嘴問,為啥開標朱砂一個人過去。朱砂自然不會告訴他們“因為你們一到開標現場就知道保證金實際上是四十五萬”這個事實,正想著怎麽講著謊圓了,哲成倒先拍了揚揚肩膀笑道:“你是幾年沒做工程投標的人?專業問題還是交給專業人士辦,以後該你忙的你可別想賴!”
  工程保證金必須存入招標單位而非個人在中國建設銀行的指定帳戶,這是常識。可問題在於,工程保證金是四十五萬,而非二十五萬,若不先將錢拿到蕭亦然那,蕭亦然幫哲成墊付的事自然會穿梆,這一點,蕭亦然那天並沒有明確的提出來,可在具體去辦時,朱砂卻考慮到了。
  當常識被人情打破時,考慮的方麵太多反而忽視了最根本的問題。
  其實,若是留心,就會發現,有太多的疑點與不合理的巧合。可這樣的心理陷阱,往往隻有在事後你才會恍然大悟,你上當了。

  第十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幾番紛擾幾番愁
  五千多萬的大工程,僅是土建預算部分,朱砂分了八份出去,自己亦是沒白天沒黑夜的足足忙了一個月,直到開標那天的淩晨四點,一切才準備妥當。整個辦公室的人活活被朱砂折騰了幾宿,累得兩眼冒星,橫七豎八倒在沙發長椅連回家的力氣都沒了,隻有朱砂,也不知哪來的精神,先是開車將韓姐送回家,然後竟然回到辦公室打掃起衛生來。
  當一屋子的人睡醒,已是上午11點,辦公室纖塵不染,窗戶玻璃閃閃發亮,桌上放了七人份的牛奶和麵包,而朱砂自己,早已提著幾袋標書離開。
  “11點應該出結果了,不知道朱姐那頭怎麽樣了。”小黃一邊啃著火腿麵包一邊說。
  張平起身揉了揉臉,摸出手機來,撥了幾遍,卻一直占線。張平皺起眉頭,抿了抿嘴,似乎想說什麽。
  “……可能還沒宣布,再等等。”
  此時,誰也不知道,開標現場已經亂做了一團。
  三十多家投標單位負責人在得知中標單位後紛紛摸出了電話,隨後,沉不住氣地已經鬧了起來,紛紛要求金陽工程負責人蕭亦然退還他們支付的工程保證金。然而當亨利特亞洲區總負責人出現後,幾十家單位代表鬧得更凶了,會議室裏手機鈴聲不斷。
  “什麽國際企業,分明是個詐騙集團,想找個毛都沒長全冒牌貨裝蒜?叫你們負責人蕭亦然出來,先把工程保證金退了,否則我們跟你們沒完!”
  “就是!就是!叫你們負責人出來說話!別想敷衍過去,收了錢過再找個小子假冒一下就打算混過去?你們怎麽能這樣!!”
  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遭是不絕於耳的質問與爭吵,朱砂呆坐在一竿子站著的人當中,腦子裏一片空白。
  當招標方代理宣布建工集團第九公司中標時,朱砂沒有吃驚,隻是覺得鬆了口氣。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因為有蕭亦然幫忙,不是嗎?可當身邊的人憤怒地站起來、質問聲響起來、開標現場亂成一團時,朱砂無法繼續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慶幸,她開始問自己,是不是她也該站起來?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出了別的什麽岔子?總之,對於現在的結果,她完全無法冷靜地理出頭緒。
  望著會議桌另一端西裝革履的男人以及那張並不陌生也絕對不熟悉的臉,朱砂如同看戲人一般默然坐著等待後續,似乎希望誰來為這一切下一個定義,告訴她,這是否是僅一場鬧劇。
  朱砂看見那人輕輕蹙了蹙眉,隻是瞬間,似乎立刻明白了什麽,向身邊另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說了幾句,而他身邊的男人點點頭,摸出了手機。接著,他又對一旁的女助理說了些什麽,女助理點頭,側身沿著牆邊穿入人群。
  “大家請冷靜,先聽我說,我們並不知道在座各位具體遭遇了什麽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的招標過程完全按〈招投標法〉有關規定進行,絕不存在評標結束之前收取工程保證金這回事,所以在警察來之前,大家少安毋躁,請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另外,我確實是亨利特國際的亞洲區的負責人蕭亦然,如假抱換。這是我的證件……”
  或許是因為人們並不想聽一個冒牌小子說些什麽,一心想見老鬼,於是此人說了兩句之後,索性掏出所有證件,傳了下去,似乎並不想繼續做解釋和說明,在大家的注意力放在證件上時,此人已經在助手掩護下消失在會議室門邊。
  朱砂一下子笑出聲來,但此刻她卻恨不得大哭一場。她摸出手機,想證明一件事。可手機卻在這時自己響了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揚揚的電話號碼,朱砂未及去接聽電話,之前那位女助手已經繞過重重阻隔出現在她身邊。
  “請問您是建工集團九公司的代表?”
  朱砂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轉向那個女人,下意識地點頭。
  “請您跟我來,我們要將中標通知書給你,另外關於合同上的一些項目雙方代表還要作些商量。”
  朱砂再一次點頭,因為除了點頭別無他法,在招、投標文件裏有雙方簽字蓋章的工程承包合同,也就是說,中標之後,合同已經生效,這時候,她還能說些什麽?
  朱砂站起來,跟在女助手身後走出會議室,同時她也按下了接聽鍵,揚揚八十分貝的哭聲立刻讓朱砂安了心。她歎了一口聲,臉上浮起幾分笑容道:“張君揚,先找張紙巾把眼淚擦了,等我電話,這事還沒完。”
  這一刻,朱砂不知道怎麽來形容自己心裏的滋味。原來,能中標是靠實力,她本該高興才是,可偏偏因為想投機而白白扔了十五萬。可現在不是去體會滋味的時候,二十五萬沒了,眼下又需要四十五萬……而在這四十五萬後麵,是個絕處逢生的機會。如果她現在說明自已也是騙局的受害者之一,無法拿出這筆工程保證金,隻能解除和約以棄權處理,那麽一切都白費了?但若拿到中標通知書卻無法交納中標保證金、耽誤了正常開工時間,那就不僅是違約金的問題了……可她根本沒有考慮選擇退縮的資本和時間。
  上樓,轉彎,再轉彎。人聲遠去,耳邊慢慢安靜下來,錯落的高跟鞋聲在走廊裏回響,朱砂試圖保持頭腦的清晰,讓它與腳步一般平穩、緩慢。
  她們走到一間辦公室門前,女助手側目朝朱砂笑了笑,“不好意思,那頭亂成一團了,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的事。不過,您請放心,蕭總已經讓代理招標人和行政監督組的人都轉移到這裏……”
  不待朱砂回應,女助手敲了敲門,扭開門鎖,朝屋內的人點點頭,又向朱砂欠了欠身,頷首離去。而朱砂能做的,隻是從容地微笑著走進坐滿人的辦公室,對監督組的人點了點頭,隨後走到桌邊,朝桌對麵已經起身站著的蕭亦然伸出自己的手:“你好蕭總,我是中標單位建工集團九公司的負責人朱砂。”
  又一次見麵,似偶然也似必然。朱砂望著這個人,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你好,工程以後就交給你們了。”蕭亦然頷首抿了抿最,淡笑。笑容在黑色西裝的映襯下顯得公事化卻不乏隨和。
  朱砂含笑點頭,“這方麵請放心,我是這個工程項目經理,對工程負全責,必然保證進度和工程質量。”
  蕭亦然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桌上的投標文件,翻開道:“這是你們做的工程預算書,我看過,雖然不懂行,但看得出做得相當精細,連封麵都很漂亮……造價方麵也最接近評標專家組預算的數據。不過在發放工程款之前,我還可以給你們時間複核工程量清單,在一定基礎上做出調整,一旦確定下來,我們就完全按上麵的進度發放工程款,中途不能變更。”
  “好的。”
  “那麽看看合約,如果沒有問題,就正式簽定和約,另外就是招標文件裏提到的工程保證金……”
  蕭亦然話音未落,朱砂聽見保證金三字,卻是渾身一緊。蕭亦然倒是很敏銳,抬頭微笑道:“朱小姐有什麽疑問?”
  有疑問?
  讀大學時朱砂就知道,施工單位在中標之後必須交納保證金以保證質量與工期,這早已成為“合理的行規”,盡管這樣的規定是否經行業主管部門認可尚不得而知,但通過省、市招標辦監督的招標文件中既然有此規定,那麽也算是政府部門默許的。原本對於這個,朱砂從未去質疑過,僅是曾無意聽聶羽抱怨過,這條行規其實並不合理……
  朱砂望著蕭亦然噙笑雙眼,溫和之中透著投資者的果斷和精明……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大膽地想法。她頓了頓,暗自組織著語言,舉眸微笑,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亨利特公司的前身是一家基金管理公司,基金運作、投資是貴公司的強項,不知是不是這樣?”
  蕭亦然很意外朱砂會突然問這麽一個問題,同時也頗為好奇,於是聳肩笑道:“的確如此。”
  “我知道蕭總是基金管理方麵的精英,那麽,恕我冒昧,我想請教蕭總,若您有一筆資金,您願意將它存入銀行還是進行其他投資獲取更高的利潤?”
  “後者。”蕭亦然回答之時已經明白朱砂之所以問他這樣一個他完全毋須回答的問題,很大程度上帶著挑釁和激降的意味,而她的意圖也已經相當明確,可他並不想這麽簡單讓她得到滿意的答案,於是淺笑著補充:“前提是,這筆資金在我方手中。”
  聽他的回答,朱砂亦知蕭亦然已經聽懂了她的意思,但對於公事蕭亦然顯然不打算發揚樂於助人的精神,若無實際收益可圖,他沒有理由考慮對方的資金運作問題。
  朱砂點點頭笑道:“蕭先生你玩過多伊奇遊戲嗎?”
  看上去,朱砂所說的話可謂前言不搭後語,已經完全脫離了合同、脫離了工程保證金問題,甚至在場的行政監督人員及招標工作人員對於雙方莫名奇妙的對話都顯得有些不耐煩,偏偏蕭亦然對此卻顯示出了極好的耐性,他含笑點點頭,“我在英國上學時這遊戲流行過一段時間,但通常在五分鍾內就可以分出勝負,無法持續玩到最後,我認為這如同一場雙方均籌碼不足的賭博,玩家沒有足夠的資金進行遊戲,遊戲設定無疑是失敗的。”
  朱砂心裏很緊張,表麵上又竭力使自己看上去胸有成竹。她淡笑著緩緩點頭,似乎在琢磨和理解蕭亦然所說的話,事實上則是在考慮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
  既然蕭亦然回答了這個表麵上與合約內容毫無關聯的問題,那麽至少說明他有興趣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麽。這是個好兆頭。聶羽曾經教過她,如果想在談判中讓對方認同你的觀點,必須先設下圈套,一步步引人上鉤,絕不能直接提出,否則選擇全完全掌握在對方手裏,你反而會顯得很被動,這就失去了進一步說服對方的機會。
  “假如隻以猜測對方心思來押注,確實如蕭總所言。但如果換一種思考方式,其實完全能將遊戲進行最後,並且,遊戲最終會出現兩個贏家。不過隻有在遊戲雙方相互信任彼此選擇對方最有利的步驟時這個結果才會出現。”
  朱砂說完,含笑望著蕭亦然的眉毛,頭略向左傾了傾,等待著答案。蕭亦然自然沒有回避朱砂的視線,相反,他似乎也正需要在對方的眼中尋找一個答案來支持他接下來的判斷。
  幾分鍾的沉默,蕭亦然大約也借此機會順帶回味了當年的遊戲過程,眼底浮著幾分讚許,
  他揚了揚眉,攤手道,“看來朱小姐是個玩多伊奇遊戲的高手,但工程項目並非遊戲,空口無憑,你用什麽保證工期和質量?”
  “監督局在對我公司進行資格審查時,是確信了公司可靠才允許我們入圍的,況且我們公司有建設局審查核準的資質等級證書、有工商行政管理部門頒發的營業執照,這才是最硬的保證,如果這樣依然無法作為保證依據,政府部門審查、核準的作用又是什麽?”
  朱砂知道,蕭亦然讓她說這麽多,或許是先前的激降與提問讓他感到好奇,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她必須想辦法將一切說得合理,並且最重要的是,要讓他覺得雙方均有利可圖,否則她現在所說的一切就算再有道理也毫無意義。
  果然,當她直接觸及正題蕭亦然也收去了笑容。
  “審查也許可以保證單位有具有這樣的實力,甚至人員、設備等開工條件,我們也能通過審查核實,而若工程完工無法通過質檢,合約也確實可以保護我方合法利益,不過,如何如果工程中途停建或出現其他突發性事故呢?如何保證?”
  “我明白蕭先生所擔心的問題。亨利特首次與國內施工單位合作,合作過程中自然會步步謹慎,但作為承建一方,我們所冒的風險更大,我們可以交付保證金對甲方的利益進行保證,但貴公司又用什麽來保證即時發付工程進度款、尾款?如何保證無重大設計改變而影響工程順利施工?如何保證我們所支付的工程保證金在施工期間不為甲方所挪用、在完工後得以全數歸還?
  原本對於工程保證金我方並沒有絲毫的疑問,但今天開標現場大亂,原因是什麽,我們都很清楚。亨利特這樣一個從沒有在國內進行過工程投資的海外投資集團,突然在國內做這樣大規模的建設投資,我們無法得知貴公司的信譽度,作為承建方我們心裏同樣的沒底。作為簽訂合同的甲乙雙方,我們均有權利和義務對和約條款負責;作為對工程質量和工期的保證,我方既然須付保證金,那麽,以權利和義務的對等原則,貴公司是不是也該付給我方相同數額的保證金?”
  朱砂麵帶微笑,態度平和,咋看之下隻是個和氣、溫順的年輕女子,可她一連數問卻讓在場眾人無不啞然。他們終於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個看似柔弱、溫和的女人,說了這麽多,目的竟然是要求亨利特同樣支付她們四十五萬保證金。大家開始懷疑這女人是不是瘋了,可朱砂的話分明條理清晰,並且她所提的每一個問題,在場眾人,無一能對之作出回答。
  一直以來,付錢請人施工的甲方是消費者、是上帝,他們有權選擇去哪家消費,而乙方是拿人錢財,必然得聽人吩咐,這似乎是自然形成的一種觀念,但今天,這樣的觀念卻受到了質問。經過開標現場的一場混亂,三十多家單位均蒙受損失,如果是有人冒名詐騙,那麽至少在警放逮捕到犯罪嫌疑人、追回髒款之前,亨利特在國內的信譽度是個問號。這時候,倘若連中標單位都宣布棄權,其他投標方難免心聲疑慮,那麽,有誰還敢交四十五萬工程保證金來承包這個“風險巨大”的工程項目?
  眾人均將目光投向蕭亦然,而蕭亦然似乎並沒有打算立刻做出回應。
  見蕭亦然沒有回答,朱砂的心始終懸在半空中。亨利特畢竟是國際性的大公司,如今虎落平陽,但遠還沒到達會受她一個小公司代表“威脅”的地步。朱砂賭是在打個賭,而若非她與這個蕭亦然曾有一麵之緣,她恐怕還不敢做這樣的賭博。
  “蕭先生是管理、投資方麵的專家,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資金對企業來說相當與血液。通過合理運用和投資,我們完全可以創造更高的價值和利潤,如果將為數不小的流動資經存入銀行,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損失。這就跟玩多伊奇遊戲遊戲一樣,雙方互相考慮才能達到雙贏,您說是不是這樣?”
  專家?那若他不答應可不就成了沒頭腦的笨蛋?
  蕭亦然頷首笑了笑。
  先引人好奇,然後步步緊逼,一邊給人戴高帽子一邊以商量的口吻提出你無法拒絕的要求,咋看之下這要求也是對他們有利的,可事實為他們製造出不利條件的亦是朱砂,與其說她在“提問”不如說她是在“設問”的同時給對方施加壓力。也就是說,從頭到尾,她完全掌握了主動權,不過決定權始終是在他手中。
  “一個分公司的項目經理有這樣的膽量和口才,思維也相當敏捷,看來這是個很能幹的女人,那麽工程交給這樣一個能幹的女人,他是可以放心的,再說他們曾經見過一麵,他還送她回過家。這樣的巧合或許能夠給他帶來一種主觀上的認可?”是這樣嗎?蕭亦然雖然不知道朱砂要求撤消工程保證金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原因,但卻很清楚地看透了一點:朱砂從一開始就在賭他的想法!因為她知道決定權在誰手裏。
  鎖眉考慮了半晌,蕭亦然抬眸望,淡然一笑,“看來朱小姐不僅僅是玩多伊奇遊戲的高手……”
  朱砂搖頭,笑著坦言道:“其實我從沒玩過多伊奇遊戲,隻是認識一個可以將這個遊戲玩到最後的人。”
  “那我真想見見朱小姐所說的人……老實說我相當討厭多伊奇,因為我玩這個遊戲從沒堅持超過三回合,它曾經讓我相當的沮喪。”蕭亦然笑道。
  朱砂頷首抿了抿嘴唇,隻是一笑,並未回答。
  蕭亦然頓了頓,拿起桌上的工程包發合同交給身邊一著灰西裝的年輕男子:“去掉合同中工程保證金這一項,重新打印一份過來。”
  十分鍾之後,在行政監督、公證人員的監督公證下,甲乙雙方在新打印的工程包發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蕭亦然的字並不如他的外表那麽柔和,龍飛鳳舞,落筆有力;而朱砂的字,清逸娟秀,落筆很輕,若隻看字,人們不會想到,這字的主人竟然會在簽署合同的關頭做這麽一番辯論。
  蕭亦然笑著向朱砂伸出手,“那我們現可以試試看……為了雙贏,請保證工程質量與進度。”
  朱砂知道淡笑著玩笑道,“為了雙贏,千萬不能拖欠工程款。”
  “合作愉快。”
  簽完合同,蕭亦然看了看表,已經接近十二點,於是便笑道:“朱小姐,接下來就是開工前的準備工作,可能會很忙,我們在騰龍酒店定了房間,雙方一起吃頓午飯。監督組跟評標組的各位也辛苦了幾天,大家一起過去吧……”
  竟然真將工程保證金取消了,雖然這是朱砂的目的,但一切都是臨時起意,她事先真沒想到能順利解決這件事。不過這麽一來,便沒了之前火燒眉毛的感覺,心頭一塊大石頭一下子消失,朱砂隻覺得自己很困,這時候,她隻想馬上找到揚揚,她的合夥人,然後,回家好好睡一覺。朱砂正想推掉飯局,先前那個帶她過來的女秘書匆匆走了進來,附在蕭亦然耳邊說了幾句,蕭亦然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點點頭,轉身對著大家道:“不好意思,詐騙保證金的事好象查出點眉目了,公安局來電話讓我過去提供點線索,所以我一會兒我們的項目策劃經理周醇陪大家吃飯,我就不過去了……”
  朱砂也尷尬地笑了笑,“我也去不了,我們的法人代表之前打了個電話給我,臨時有些急事,所以……”
  蕭亦然看了朱砂一眼,笑道,“正巧,我有些事要跟朱小姐談談,不如一道出去,我們邊走邊說。”
  朱砂疑惑地望著蕭亦然,還是勉強笑了笑,點點頭。
  走出了招標辦大樓,蕭亦然在灰色寶馬前站定,朱砂抬頭看他,見這人眼中難得的沒有絲毫笑意,心中莫名地緊張起來。
  她拿出自己的車鑰匙,擠出個笑臉道:“蕭總,剛才想說什麽事?不如就在這說行嗎,我還有些事……”
  蕭亦然皺著眉,“坐我的車,如果你要找你們的法人代表,那麽我們可以同路。”
  朱砂心下一驚,抬眸盯著蕭亦然,“張君揚在公安局?”
  “看來朱小姐對人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坦誠。”蕭亦然臉色陰沉地打開車門,“請進,路上我們可以慢慢聊。”
  朱砂有些心虛,但也更多的是委屈。她抬眸盯著蕭亦然緩緩開口:“蕭先總,我確實隱瞞了一些事,但我可以保證我所隱瞞的對於你和你們公司沒有任何壞處,剛才在樓上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誠心誠意的。我入行七年,從來沒做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剛才既然在合同上簽了字,我必然會按合同履行我的責任,如果蕭總信不過我,大可取消合約,如果沒有起碼的信任,之後問題會更多。”
  “是的,朱小姐說得很對,不過信任必須建立在合作雙方坦誠以待的前提下……那麽,請問你們的法人代表為什麽會騙保案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現在被公安扣住審訊?”蕭亦然沉聲問。
  “什麽?!”原本打算轉身走人的朱砂突然頓住腳步,轉身望著蕭亦然。“這不可能……”
  之前揚揚來電話,向她哭道,前天早上龍哲成跟她說要出去辦事,之後就一直沒回來,一開始還不時打電話回來,說有應酬無法回家,可到了今天早上,揚揚打他手機始終不在服務區。為了不耽誤事,揚揚拿了銀行卡去取錢,卻發現卡已經空了,這時候,揚揚才知道,自己被騙了,被與自己相戀了兩年即將結婚的男友騙了。按理說揚揚什麽都不知道,僅是做了九公司的法人代表,就算被牽連也不可能成主要嫌疑犯。
  蕭亦然似乎看出了朱砂眼中的疑惑,開口道:“二十分鍾之前這個人正打算乘飛機逃到海南去,在機場被公安逮捕,如果她沒有問題,那她跑什麽?並且,公安局的人說,根據被騙的三十多家投標方提供的銀行帳號,這些贓款最後都被轉入了這個叫張君揚的人名下。”
  蕭亦然話音落時,朱砂隻覺得腦子裏嗡嗡地響。
  錢被轉到揚揚名下或者是龍哲成幹的,可她為什麽要逃跑,為什麽要跑?
  在知道自己被騙了十五萬的時候,朱砂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自己辛苦攢了幾年的錢她可以不去想,可她要如何跟向錢借給她的李姐交代?她當時坐在那,腦子極度混亂,直到揚揚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似乎突然清醒了些,因為還有揚揚,她沒騙她,兩個人同舟共濟,或許撐得過來。可現在,她完全不明白,揚揚居然要逃,逃到海南去?難道一切都是大個騙局,是揚揚與龍哲成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朱砂搖搖頭,在見到揚揚之前,她不想做任何推斷。
  不知什麽時候被蕭亦然推進車中,灰色的保馬開得飛快,但朱砂沒有在意這些,她望著車窗外的街道,突然覺得疲憊不堪。她閉上眼,想起大學時的事,想起那時的理想主義的惠惠和性格火暴直爽的揚揚還有沉默寡言終日埋頭看著自己腳尖的朱砂。究竟是什麽時候起,大家都變了呢?
  到了市公安局,朱砂和蕭亦然在民警的陪同下見到了揚揚。她帶著手銬,坐在一張辦公桌一端,垂著頭,頭發淩亂。
  揚揚看見朱砂,並無預料之中的號啕大哭,她抬頭朝朱砂咧咧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是我對不起你,你知道的,大學時我就好吃懶做,用錢向來大手大腳。這幾年做了保險、也做過傳銷,但始終堅持不下來,我不像你,吃不了苦。最後辭了工作,成天吃龍哲成的,用龍哲成的。起初還好,後來龍哲成公司虧本,成天罵我是米蟲,我一氣之下就跟他說,我有本事弄幾百萬給他瞧瞧,他不信,我就教他怎麽騙保證金……原本他沒這膽子,我就成天罵他沒出息,後來我一逼,他隻好幹了。都是我不好,你看吧,人家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朱砂,我連你都騙,真不是東西,連兔子的不如……”
  “張君揚,那麽贓款現在在什麽地方,你的同夥躲去什麽地方?”見揚揚開口,民警立刻追問。哪知揚揚一副痞子像,撓了撓頭,“錢不是在我銀行帳戶裏嗎?至於人,你們聽說過沒?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揚揚每說一句,朱砂心就涼一截,到了最後,朱砂從頭頂到了腳心全都涼透了!
  “張君揚,好好想想,如果一切都是你計劃安排的,錢也在你手裏,那麽你怎麽會不知道轉入你戶頭的那筆贓款已經被提了出來,就在前天早上。你倒是說說看,贓款總額是多少?”民警大約也被揚揚這態度給氣得不輕,輕嗬道。
  “我不記得了,我這人對數字沒概念的,也就幾百萬吧……至於取錢,好象是有這麽回事……”
  揚揚那副玩世不恭地態度,讓朱砂想起多年前因為被老師冤枉在課堂上頂撞老師的那個張君揚,可她並不清楚,這裏不是學校,是公安局!
  啪!
  朱砂衝過去甩手就是一巴掌,動作迅速且連貫,而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她會有此舉動,全看呆了。
  “張君揚,我跟你住了四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麽,別以為耍點小無賴就能把我給糊弄過去!你以為你是大姐大,詐騙罪也能一肩挑?你以為你這麽幹龍哲成就會後悔、感動的回來找你、認罪?我告訴你,詐騙三十多家單位這種事,就憑你那點破腦子還想不出什麽周全計劃!就算你被抓了、被關監獄或者槍斃,他龍哲成會為你落半滴眼淚?你護著他,想讓他後悔,那你怎麽不想想,如果他對你是真的,怎麽不帶你一起跑,讓你現在還有機會能在公安局喝茶?”
  揚揚愣愣地望著朱砂,一下子哭叫起來,“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了解我還會被我給騙十五萬?你不冒火還在這裝什麽好人,我這人沒心沒肺你打死我算了……”
  揚揚話音未落,蕭亦然直直盯著朱砂,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而朱砂倒吸一口冷氣,啪,又是一耳刮子,而且這一次比上次下手更厲害,動作之迅速竟讓一旁的民警想攔還沒抓著機會。
  “打死你有用嗎?打死你十五萬就能飛回來?你怎麽這麽不知好歹,虧我還想著跟你同舟共濟,一起好好幹把錢賺回來,我在那邊費盡口舌讓人家免了工程保證金,你老人家倒好,在警察局發神經。張君揚,你知道這幾年我過得不容易,我們四年的同學,你真忍得下這份心讓我辛苦攢了幾年的錢白白讓龍哲成那混蛋那去逍遙?你在這裏給他頂罪,他說不成抱著哪個女人正快活著,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揚揚大約是第一次見朱砂發火,在又挨了一巴掌之後,她捂著臉已經軟成了一團靠在牆邊,眼淚鼻涕一齊落:“我……我也不知道……他竟然跑了……扔下我一個人跑了……”
  “那你沒做你又跑什麽?”
  “龍哲成扔下我跑了,我今天才知道,他騙了你錢,那個蕭亦然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當初他不讓我跟你說認識的人叫蕭亦然,說是怕你無意說漏了對他哥們不利,我也沒多想,後來才明白,他根本是怕你提前知道了會去核實或者跟別人說,使得事情穿幫。我猜你知道以後會連我一起懷疑,你……你電話裏又說……你跟我沒完,你估計是恨死我了……我自己也沒臉見你,所以想趁你回來之前到海南姑媽家那邊,打……工賺回點錢……哪知道還沒上飛機,警察就來抓我,說我涉嫌詐騙三十家單位的保證金……我一聽就全明白了……那死東西的鋼材公司欠了人家的錢……這兩年一直虧……我不知道他竟然連犯法的事都敢做……他……他居然什麽都沒跟我說……所以我就想……反正也沒臉見人了,幹脆幫他認罪,他……他對我其實挺好的……真的……”揚揚哭道。
  朱砂聽了簡直欲哭無淚,半晌才回道:“誰跟你說我跟你沒完,我是說工程的事還沒完,我們中標了,靠實力中標了,所以事情還有轉機!”
  揚揚聽了愣愣望著朱砂,突然撲過來,抱著她號啕大哭。
  對於龍哲成的去向,揚揚確實不清楚,不過根據揚揚提供的手機號碼和一些零碎的情況,公安局的人已經對龍哲成展開調查,開始全國通緝。
  朱砂與蕭亦然在向警方提供了一些自己了解的線索之後便離開警察局,但揚揚因為做假證又間接參與過詐騙,在案情明了之前要暫時拘留。
  這大概是朱砂過得最累的一天,幾夜未眠加之這麽幾次的折騰,走出公安局,朱砂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就這麽睡過去。
  上了車,朱砂一看表,已經下午點多,肚子餓得呱呱叫,極困,可又突然想起,中標的是還沒跟張平、小黃他們說。
  “蕭總,要麻煩你送我回招標辦拿車了。”朱砂邊說邊往皮包裏摸電話,想打回辦公室告訴張平他們一聲,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個下午開始要忙了。張平他們得複核工程量清單,而她自己則要聯係施工隊還得聯係準備開工需要的機械、設備。
  “要照照照鏡子嗎?”蕭亦然係上安全帶,朝著她笑了笑。
  朱砂蹙眉,突然想起上次的情形頷首苦笑。
  “我覺著還行吧。”
  蕭亦然搖頭,“比上次更嚴重,我懷疑你剛打仗回來。”
  “也算是,那就麻煩你了。”朱砂笑笑,也不拒絕,既然別人好心送她回家,再推脫就沒意思了,“對不起,之前在停車場我說話有點衝,我當時是氣糊塗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當時我也懷疑過你……但三次見麵,你真的讓我刮目相看……完全出乎意料。不過我很好奇,被騙了十五萬工程保證金還能保持鎮定去簽約談判的人……怎麽會看不出那是個騙局?況且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當時你見到那位冒名詐騙犯,有沒有想起,還有我這麽一個同名人,還是說……我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一個集團的地區負責人?”
  蕭亦然麵帶微笑,話說也很隨意,似乎又回到那天夜裏那個隨意率性的小夥子,而不是招標辦裏精明內斂的決策者。
  “……剛才還挺像。”朱砂也放鬆了不少,含笑點了點頭,“其實……怎麽說呢,那位冒名的至少在裝扮成你的事上是費了工夫的,當時我問他關於亨利特在國內的投資計劃以及基金運作方麵的問題,他回答很專業,無論是外表還是談吐都找不到疑點,剛才在公安局我也說了,比如投資條件、和投資是不是在賭人民幣匯率的問題,他都能答到……但唯一讓我有些懷疑的是,他那天穿了一身黑西服,但襪子是白色的。我認識的一個人跟我說過,這不符合商務禮儀也是沒有品位的象征……”
  朱砂話未說完,簫亦然搖頭苦笑著那起後坐上一本雜番開遞到朱砂手裏。
  朱砂微怔,低頭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這是新一期的《名流》雜誌,雜誌上有段對蕭亦然采訪,還附了張照片。而照片中蕭亦然穿的那身西裝竟然跟那天她在騰龍大酒店遇見的那位一模一樣,甚至公文包和鞋子都沒有絲毫差別。再細看之下,什麽都明了,那位“蕭亦然“顯然完全背下了整頁采訪內容,隻是在跟她對話時稍做改變。
  蕭亦然發動了車,卻見朱砂愣愣盯著他的腳,無奈地笑著搖頭,索性擄起褲腳讓朱砂看到了他的黑色棉襪,挑眉而笑:“朱小姐該不會懷疑我會犯這種常識性錯誤吧?即使我是個色盲也不至於黑白不分……”
  朱砂捂嘴輕笑,“不敢,我隻是想證明那人是不是專業到調查過你會穿什麽牌子的襪子。”
  蕭亦然聳了聳肩膀:“剛才在公安局聽你一說我就明白了,大概除了年齡、大肚楠跟禿頂,他完全COPY了我,不過國內人都有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職位越高的人年紀越大,一般會是個禿頂,或者還頂著個大肚子。可能從某種角度來看,他比我更像蕭亦然,這種歸因不是建立在他們對事實的了解上,而建立於他們自身對權利和地位的認識之上。其實仔細想想就明白,亨利特在金陽新區住宅首期工程招標絕對是100%透明和公開化的,因為這是我們首次在國內做這樣的投資,絕不可能拿公司信譽開玩笑。”
  聽蕭亦然這麽一說,朱砂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似乎自我檢討般輕歎了聲:“僥幸心理作怪。”
  對此,蕭亦然不予評論。
  灰色的包馬在高架橋上飛馳,朱砂歪頭看了看窗外,發現蕭亦然是個喜歡開快車的人,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們已經離她郊區的小屋已經不遠。
  放下雜誌,朱砂拿起手機正打算往辦公室打電話,卻發現手機在談合約前被她關掉後便忘了再開,也不知道張平他們打不通電話是不是急瘋了。於是她急忙開機,按下辦公室地電話號碼。
  “這才想到報信?”蕭亦然回眸笑道。
  朱砂一邊等待對方接電話,一邊點頭笑輕歎:“接二連三出問題,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中標了是不是要慶祝一下……”
  她話音未落,蕭亦然抿了抿嘴,似乎正想說什麽,突然被電話那頭的咆哮聲給震住了。
  “朱砂,你現在到底在哪?知不知道我們都急瘋了!手機也不開……”
  電話那邊,張平顯然是急暈了頭,朱砂被他給吼懵了。而蕭亦然聽著電話那頭的吼聲,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上午11點宣布開標結果,中標後自然還要談些具體事宜,現在還不到下午三點,雖然耽誤了些時間,但張平也不至於發這麽大的火吧?
  “呃……”朱砂正想開口解釋,可那頭的張平顯然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我的笨妹子,你爸剛才打了好幾遍辦公室電話,說打不通你的手機,你媽早上心肌梗塞送醫院了……快打個電話給你爸……”
  “朱砂?喂?沒事吧?現在什麽也不要想,先給你吧打個電話?喂?你聽到我說話了沒?朱砂?”
  朱砂拿著電話,一動也不動。那感覺如同一個響雷在她頭頂上炸了,朱砂整個人都傻了,隻聽張平在電話那頭像熱鍋上的螞蟻,又是勸又是叫,可朱砂呆呆的,一句也沒聽見。
  曾經,聶羽帶朱砂去海邊遊泳,浪一波一波卷過來,遠遠看去,頻率並不快。浪打來時,聶羽會迎頭紮進浪裏,然後帶著水花從水裏竄出來,哈哈大笑。可朱砂受不了,那些一次又一次打來的浪,從來不會給她喘息的機會,通常在她還不及換氣時就狠狠地將她淹沒。那時候,聶羽撈起朱砂說,適應了就會慢慢好起來,在海裏遊泳,哪有不被嗆進一兩口海水的?
  慢慢適應,經曆過之後,下一次遇見才不會驚慌失措,然後會就有能力去思考處理的對策。但有些事又豈是嗆一兩口海水就能過去的?一次又一次地痛心,待到真正處變“不驚”時……人其實已經麻木了。
  手機從她手上滑落,蕭亦然伸手一把將手機接了過去,右打方向盤將車停在了路邊。
  “喂,我是朱砂的朋友,請問出什麽事了?”
  那頭張平一愣,倒也很快將事情重述了一遍,蕭亦然皺眉聽完,掛掉電話,瞟了一眼一動不動的朱砂,直接翻開朱砂的通信薄,撥通了“爸爸手機”,然後將電話貼在朱砂耳朵上,繼續重新啟動了車。
  朱砂猛抽口氣,大約是稍微清醒,眼中的震驚與慌亂依然轉化為瘋狂的焦慮,她自己扶好手機,電話剛接通,就迫不及待地微顫著問:“爸,媽怎麽樣了?”
  “馬上給我回來!”
  朱砂父親隻說了這一句便掛掉電話,語調之中是不容置疑和猶豫的威嚴。
  腦子依然處於混亂狀態的朱砂,聽到父親的話,唯一的反應就是:“我要回家,馬上回家。”
  “蕭總,對不起……能不能送我去一下火車站。”
  蕭亦然抬眸看了看前麵的高速公路出口伸手拍了拍朱砂的肩膀,“別急,證件帶了嗎?還有你老家在哪裏?”
  朱砂伸手抹了抹臉,似乎像借此讓自己更清醒些:“證件都帶在身上,我老家在遵義……”
  從本省到遵義需要坐12小時火車,再轉二小時的客車……也不知道現在去火車站,能不能立刻買到票。
  “後天就是五•一,估計票要不好買。”
  “沒關係,買站台票先上車再說……”此時朱砂已經顧不得多想,心如火燎,那些好不容易被時間衝淡的記憶占據了她的大腦,讓她慌亂不已,同樣的感覺,她不想也絕不能嚐試第二次。
  岔口剛過,朱砂見蕭亦然沒下高速路反而加快了車速度急忙叫了起來,“等等,從這裏下去……”
  蕭亦然沒有調頭,直徑將車往出省的高速路上開,“火車太繞,走高速路7小時就可以到。”
  朱砂微愣,抬頭看了看蕭亦然,原本想問些什麽,但最終隻是輕輕舒了口氣,閉上眼,“謝謝。”
  她已經盡力去彌補,不想做過多的思考,朱砂用左手緊緊捏住自己的右手,右手無名指上的蝴蝶戒指梗得她左手生痛,但越是痛,她捏得越緊,心中默默念著:媽,一定要沒事,一定要沒事……
  不知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再睜開眼,夕陽的餘輝已將車內染成一片緋色,車停在一家加油站裏,她身上蓋著蕭亦然的外套,而旁坐的車門開著,蕭亦然並不在駕駛坐上。朱砂坐起來,將黑色的西裝撫平,搭在靠背上,自己打開車門,拿著皮包從車內走出,走向正在給車加油的一個年輕人。
  “請問……加油的錢付了沒有?”
  “呃,剛才那個先生已經給了。”
  朱砂點點頭又問,“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呀,是東達公路,前麵再走一百二十公裏就有個銀三角收費站,出了收費站就到新俞市了。”
  新俞……那麽前麵的路還很長。朱砂微微蹙眉,走了幾步,站在高速路變,眺眸望向路與天交接的盡頭,深深吸氣。這會兒她心裏已經平靜了不少,但心底依然像被尖銳的重物壓住,沉且刺痛。
  朱砂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加油站走,見蕭亦然從不遠出的超市向這邊走來,手裏提著個塑料袋還拿著兩杯飲料。
  “不覺就睡著了。我們剛認識就這麽麻煩你了,我挺不好意思的。”待他走近,朱砂朝蕭亦然笑道。雖然睡了一覺得到短暫的休息,可臉色依然很糟糕,連笑容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蕭亦然笑著將一杯熱牛奶遞到朱砂手中,自己喝了口黑咖啡揚了揚眉,笑容在陽光下格外的燦爛,竟帶著幾份孩子般的淳甜和爽朗。
  “別跟我客氣,家裏人出事,誰都心急,我知道……買了些麵包和水,還有得跑,先進去吧……”
  朱砂頷首,道了謝又坐回車裏,雙手捂著溫熱的牛乳,臉上是淡笑,可心思卻始終牽掛著她媽媽,琢磨著再打個電話回家,可爸的脾氣她知道,除非到了家門口,否則怎麽打過去都是那一句:馬上給我回來。
  “著急為什麽不打個電話回家?”
  坐回駕駛席,發動車時,蕭亦然回眸問朱砂。
  朱砂搖頭苦笑。
  “我爸是這個脾氣。小時候我貪玩不肯回家,每次都是我爸來抓我回去,然後我就會耍賴,一個理由接一個理由,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多玩一會兒。這個時候,我爸通常就是一句:馬上給我回家。然後老鷹揪小雞一樣,一把就拎著我往家走。”朱砂說完自朝地嗬嗬笑幾聲,搖頭,“大概不論過多少年,無論理由是工作還是其它,在爸媽看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我也真是的,直到現在都分不清輕重……”
  因為一回家媽老追問她有沒有對象,說,人都二十七八了,不早做打算以後三十多歲才生孩子那多危險的……
  朱砂知道她媽媽那輩人觀念很傳統,認為女人到了二十來歲就該找個家安頓下來,相夫教子,天經地義。其實朱砂的觀念受她媽媽影響很大,她玩心不重,事業上的野心也不大,隻想好好過日子,為人妻、為人母,至少,在與聶羽在一起時,她隻想做個快樂的小女人。如今,她覺得自己想法並沒有多少改變,隻是很多事,她沒這份心亦沒這樣的機會,似乎僅順著腳下的路就這麽走下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什麽地方。
  聶羽的事,朱砂一點沒跟家裏人提過,也不想跟任何人訴說,被纏怕了,索性不到過年非回去不可時就不回去。直到現在,朱砂才開始害怕,她發現自己原來仍舊很幼稚、無知,就算她是無心的、不想再提舊事,可她不能這樣對自己的親人。
  “其實我覺得你爸不多說,不是為了責備你,隻是希望你在路上別多想。”
  朱砂垂眸撥弄著手上的戒指淡淡道:“這個我懂,所以隻想快點回去……”
  “對了……”蕭亦然看了看朱砂,笑得有些尷尬,“之前打電話來那位是朱小姐的先生嗎?不跟你先生打個招呼就直接送你回老家會不會讓他誤會……”
  朱砂一愣,繼而笑了。
  “你誤會了,之前那個是我的同事,我剛出來工作是他帶著我上工地,我們太熟,他人又是個急性子,說以完全把我當家裏人,說話都比較隨意……”
  朱砂摩挲著手上的戒指,微微笑道:“這是另外一個人……”
  朱砂雖然沒把話說得太明白,但蕭亦然似乎多少領會,也不追問,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不好意思,你繼續睡會兒吧……”
  朱砂心中有些莫名的感激,她喝掉了整杯牛奶,微微點頭,“我再睡一會兒,待會我來開車,咱們換著來吧,路太遠。”
  蕭亦然淡笑著並未回答,似乎是默許了朱砂的建議,順手撈起搭在後坐的西裝外套遞給朱砂,示意她蓋上,然後繼續開車。
  朱砂接過外套,蓋在身上,疲憊地靠著窗戶合眼睡去。
  她夜幕早已降臨,隻隱約聽見高速公路上不時有車輛與他們擦肩而過,那些瞬間刺痛她眼皮的燈光慢慢隨著意識的模糊而遠去。朱砂睡去時還想著,自己一會兒一定要醒來換蕭亦然去睡覺,已經夠麻煩別人,能自己做的就盡量自己去做。那時,朱砂沒想到,等她再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貴陽市,離遵義不過二小時車程,而她隻能尷尬地又一次說“實在不好意思”……盡管,咖啡提神、牛奶安眠,誰都知道。

  第十一章 自此念別無會期 舉眸望鄉淚眼枯
  在貴黃公路上跑了兩個多小時,兩旁的山巒與農田逐漸模糊、遠去,身邊的車輛變得密集起來,那些熟悉地建築物陸陸續續敲打著朱砂的記憶,她默然盯著前方,緊緊咬住嘴唇,雙手交握,指甲嵌入皮膚。
  進入市區前,朱砂又給她爸打了電話,她小心翼翼地問,“媽在哪家醫院?我快到了……”
  而她爸卻回答,“你先回家來。”
  朱砂聽著,用力捂住嘴和鼻子,不敢哭。父親的回答時留下了餘地,可以讓她繼續心懷僥幸。
  但作為局外人,蕭亦然顯然比朱砂更能看清狀況,他伸手摁住朱砂的脊背,什麽也沒說。
  朱砂用力搖頭,弓身死死捂住口鼻,一聲不吭。
  蕭亦然見狀似乎也不打算說些安慰地話,一手繼續摁著朱砂的背,一手繼續顧開車,以盡可能快地速度。
  “前麵路口,走哪條道?”
  “左轉。”
  “要上立交橋嗎?”
  “從橋下走……”
  回家的路,走了無數次,或者也有焦急時,卻從未像這般倉惶、恐懼,恨不得立刻回去,又害怕那一刻的降臨,似乎正遊走在思念與失去的驚恐之中。
  車終於在路口鏽黃的大鐵門前靠邊。遠遠地,朱砂看見父親守在鐵門邊,望著,像在等待放學遲歸的孩子。
  未等車停穩,她就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身子微微一傾大約是扭了腳,一跳一拐直徑朝父親奔去。
  “媽她……怎……麽樣了……”
  朱砂話未成音,迎接她的是一個重重的耳刮子。
  朱砂似懵了,也似醒了,她無意識地捂著火辣刺痛的臉,眼圈發紅地愣愣看著父親同樣紅腫的眼皮,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像是整個人已經被掏空了一般。
  “你才知道回來!你這個不孝女……成天就知道工作……工作……”父親哽咽著大罵,一手對於拽著朱砂就往巷鐵門內走。街上來往地人群紛紛回頭好奇地看著這一幕,指指點點。
  朱砂狼狽的被父親拽住,卻也極其順從地隨他走,讓他拽,讓他吼。
  她無意中抬眼看到了蕭亦然,見他跟在後頭,似乎突然想起對方是個什麽人,也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樣,想自嘲地笑笑,卻無法擠出對應的表情。她隻覺得,一切都會很快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麽或是什麽也沒發生;無論你做了什麽或是什麽也做不到……它都會過去,離你越來越遠,讓你在去回憶時亦感到無力,和現在一樣。
  朱砂被他爸拽著穿過巷子,一如小時候。可這次,媽媽沒迎上來打圓場,沒一邊拉住朱砂一邊說:“蕭振華,你這拉拉扯扯地像什麽樣子,砂砂都回來了,你看你這牛脾氣把孩子給嚇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幫子親戚朋友的驚叫和勸解。
  “你這是幹什麽,老蕭……算了算了,朱砂心裏也難過……”
  “朱砂,別傷心,事情太突然,不是誰的錯……”
  朱砂的爸爸悶不吭聲,直徑將朱砂拉進朱砂家樓下那用白色塑料布臨時搭成棚子。
  而此時,除去棚子裏彌漫著香、蠟、紙、燭味道,朱砂什麽也不知道,一聲不吭地任父親拽著,一跟頭跪冰冷的水晶棺旁邊。
  “你知不知道,你媽不求你回來,她臨走時……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可你卻不開電話,她熬了幾個鍾頭,一直等著……最後實在支持不住……就這麽走了……你知不知道啊……你怎麽就不能讓她放心……”
  原本是責備,是怒吼,可說出來時,卻被嗚咽所掩埋。朱砂見爸爸被人扶著,搖搖欲墜,眼中隻有自責和心痛。回首愣愣望著沉睡中的母親,她呆呆睜著眼。
  原本她想說地很多,她想告訴媽媽,她曾經過有一段時間一直忍著難過,那種忍耐和無法訴說讓她幾乎崩潰。而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證明著什麽,她拚命工作是因為她不想讓任何擔心,她想過得再出色一些,再獨立一些……她嚐試著從一個地方走出,卻不知不覺陷進另一個沼澤。
  她媽從小就告訴她,不能依賴別人,要自強,因為你不能依賴著別人過一輩子。
  她一直在做,雖然也不斷犯錯……但可以不用為她操心,現在的朱砂不會再為別人地嘲笑偷偷躲起來哭,就算跌倒也能自己站起來,繼續走下去……
  可什麽都晚了。
  朱砂抽泣著無法出聲,狼狽地撲在棺蓋上,又無力支撐,滑倒在地上。
  按家鄉的習俗,朱砂的母親會在家吹吹打打停上三天,作為最後的告別。而家裏也要準備豐盛的飯菜招待來訪的親友。吃晚飯時,死者的兒女還要背上蒸飯的大蒸子跪在靈台前,親友們將米飯往蒸子裏乘,象征著死者會祝福和保佑兒女的日子蒸蒸日上。夜裏,大家會在臨時搭建的臨棚裏打牌,守夜;被請來為死者做法的人則在棺材邊念念有詞,吹打個不停息。
  朱砂的父親今年也快六十了,雖然身體一向很好,但在疲勞與傷心的折騰下,一夜間像是蒼老了不少。朱砂看在眼裏,心中難受,但當下也顧不上這些,她和表兄將父親扶回樓上安頓好,又默默聽著爸哽咽著訴說,當朱砂爸爸睡著了,他們回到到樓下臨時搭建地靈堂時已是傍晚。
  “這幾天天氣變化太大,一會冷一會熱……你媽平時身體也還好,誰都沒想到會突然這樣。你也不要想太多,該來的總會來,現在最重要的是看好你爸,其他的你不用太擔心。你媽還在的時候已經跟你爸去萬壽山選好了地方,後天一早我找幾個哥們過來送姨媽去火葬場,火化跟上山的事我們都聯係好了。”
  朱砂點點頭,聲音嘶啞,“鬆哥,多謝你,真的。我在這邊也沒幾個朋友,過來幫忙的基本都是你的哥們……我在外麵的這幾年多虧你不時過來陪我爸、媽,有時候我都覺得我這女兒當得太便宜,小時候總讓爸媽操心,大了又一直在外麵少回來……我心裏總覺得爸媽還年輕,跟以前一樣,現在一下子才突然發覺,是我太不懂事……”
  朱砂的表兄拍了拍她的肩膀,“丫頭,哥我不像你這麽出息,沒膽子出去闖,離家近理所當然多擔當些。而且你也知道,我爸媽去得早,姨媽姨爹沒少照顧我,我也把他們當自己親爸媽看。
  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既然在外麵過得好,那就好好過日子,但要抽空多陪陪你爸,你媽一走,現在他就隻剩你一個至親,懂吧?”
  朱砂頷首,“我知道……”
  朱砂的表哥點點頭,“我先回家一趟,晚點再過來。我那幫朋友不用去招待他們,都是我的鐵哥們,他們有牌打就成了,餓了自己會叫吃的。倒是送你回來的那個朋友,你可別把人家晾一邊,你這個人就是這樣,顧一頭不顧另外一頭……”朱砂的表哥敲了敲朱砂的頭,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百元鈔票,“這裏有別人送的錢,你沒回來之前是我代收的,之前打點用了一半,現在還有個兩三千……”
  朱砂直搖頭,回頭看了看身後,見蕭亦然獨自坐在靈堂外一隅,正打著電話。
  “鬆哥,來的大多是你的朋友,日後你還得還人家的禮,這錢我肯定不能要。你就快回去休息,這裏有我。不然我更不好意思了……”
  “你哦,小時候要我給你買冰棒吃那會兒可不知道啥叫客氣,現在跟我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不過你一說我才想起來,這以後還要還禮……行,錢放我這,打點你媽的事我就用這錢,你啥也別管了……”
  表兄說著拍了拍朱砂的背,“我過去跟哥們打聲招呼……”
  朱砂點頭,自己則向棚子外蕭亦然那頭走去。
  遠遠地,她隱隱聽見表哥對一群朋友說,“張琴預產期快到了,她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過去把她送到她媽那邊,回頭再過來。我妹在這邊沒什麽朋友,媽突然不在了,最後一麵都沒見著,心裏肯定難過,可能很多事顧不上,這邊的事你們幾個幫我照顧一下……”
  不知為何,雖然感激,但朱砂更覺的內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這麽沒用,到頭來,好象依然什麽都做不了……
  朱砂剛走到蕭亦然麵前,他剛掛掉電話,微皺著眉,抬眸見朱砂來了,立即換上了溫和地笑臉。
  “怎麽樣了?”
  “嗯,我爸已經睡了。”朱砂望著蕭亦然的笑臉,不覺也揚起幾分苦笑,“實在是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蕭亦然看了看向靈堂那邊,似乎知道朱砂想說什麽,沉眉搖了搖頭,“沒有什麽可笑的……”
  朱砂愣了愣,又搖搖頭,頷首沉默。
  蕭亦然輕歎一聲,拍了拍朱砂,拉過一條長木凳。
  “先坐下休息一下。”
  朱砂點點頭,無聲地坐下來,雙手撐在膝上,捂著眼。蕭亦然坐在她旁邊,摸出一根煙來,點上,同樣不說一句。
  約莫一小時,朱砂才終於抬起頭來,她抬腕看了時間,又舉眸望向蕭亦然,見他沉眉盯靈棚若有所思的模樣,朱砂竟又些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蕭總……”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蕭亦然猛地一驚回過頭來,望著朱砂不好意思地笑了,“調整好了?”
  朱砂有些驚訝,但還是很快點頭,“謝謝。”
  “我知道有些時候別人說什麽都沒有用,所以也不想多說。”蕭亦然站起來,淡笑道,“去吃點東西吧,再帶些吃的回來,陪你守夜的那些朋友估計也還沒吃飯。”
  朱砂略頓,點了點頭,“是的,也該吃點東西了,稍等一下,我先過去跟那些朋友打聲招呼……”
  朱砂說完,匆匆跑進靈朋,含笑跟表哥那些的朋友打著招呼,謝謝他們過來幫忙,問他們想吃些什麽,她去叫人送來,不用客氣。
  正如蕭亦然所言,她剛才正在調整情緒,安靜過後,她能更清楚接下來要做什麽,也更有力氣去做。
  大約是見朱砂的笑容,大家也就少了幾分小心翼翼,也不拘束,叫朱砂不用管他們,這裏他們會看著,她自己先吃好,隨便帶些什麽都成。
  朱砂跟蕭亦然到路口吃了些牛肉粉,然後又帶了些小炒、燒烤回到靈棚,與那幫朋友一起聊了幾句,互相認識了一下。接著,朱砂打了個電話給她的表哥,說這裏完全沒事,他出殯那天再過來就好,好好休息;然後朱砂又打電話回辦公室,請張平幫忙聯係設備和人工,說自己可能要在這邊呆一兩個星期,但絕對不能耽誤正常開工;最後朱砂還打電話聯係派出所,了解案子的進展,還有揚揚的情況……
  當一切處理完畢,朱砂回頭望向蕭亦然,蕭亦然一愣,笑了起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麻煩你大老遠送我回來,耽誤你這麽多時間,不過不用擔心,如果還有事你隻管先回去,若是因為我的私事耽誤了你正常工作,我實在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其實也隻有兩麵之緣,對方又是工作上的合作對象,不想過於‘麻煩’是這樣嗎?”
  朱砂怔怔地望著蕭亦然,似乎想搖頭,但卻驚愕於:他竟然全猜對了。
  “我真的沒別的意思……”朱砂急忙解釋說,但蕭亦然從沒說過她有什麽‘別的意思’於是話說了一半,朱砂索性閉上了嘴。
  蕭亦然點點頭,“我知道。”
  他頓了頓,將目光投向朱砂母親安睡之處,微微沉眉,若有所思,片刻又轉不知該說什麽的朱砂,抿了抿唇。
  “唔……老實說,我確實很忙。那樁冒名詐騙就算查清,依然會有人懷疑裏麵是否有內幕,特別是中標單位名義上的法人代表間接參與詐騙這一點更是可以讓我們的競爭對手趁機利用媒體大作文章,我這裏也要不停應付和處理那些問題。另外亨利特在這邊還有幾項爛尾樓收購項目要談,所以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在這裏。
  大概半小時前,公司老總給我打來電話,顯然他也知道這邊遇上了些麻煩,不過他打電話來的原因是希望我給他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我這個CO竟然沒有留在那邊處理事務。所以……”
  說到這裏,蕭亦然有意停了停,麵色有些為難。
  朱砂十分內疚,她當然知道蕭亦然工作應該很忙,但並沒想到冒名詐騙對亨利特影響會這麽大。況且,在朱砂眼中一家大企業的首席執行官,想必手裏的權力是挺大的,所以也沒想到蕭亦然的老板會打電話責備。
  “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麽忙……”
  朱砂組織著語言,想以合適的方式告訴蕭亦然:這個人情我以後一定想辦法還,你要走請馬上走,千萬不要耽誤了正事。因為她此刻已經不想以任何理由欠任何人的人情。
  可朱砂開口之前,蕭亦然卻笑了,“呃,可能國內人會覺得CEO是個挺大的官,但實際CEO相當於CO,一個作戰小組長,隨時可以換人。我擔心自己被老板炒掉,所以,我就和我的頭頭說,我母親去世了,不得不回老家。而我的上司表示理解,於是告訴我,安排好工作之後安心處理家事。所以現在我很清閑,不用介意。”
  蕭亦然聳聳肩,一張漂亮白淨的臉,略帶歉意的燦爛笑容,眼中又隱隱帶著幾分小孩子惡作劇後的得意。
  朱砂望著他,竟然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之後的答案有千萬個,朱砂擔心,他這麽說是否是要告訴她為了避嫌,雙方合作終止,他們會另外尋找施工單位……萬萬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拿自己的媽媽開這種玩笑。
  “這麽可以這麽說……”朱砂不知為何,心中徒增反感,盡管她並沒有將之表現出來。
  “我不可能立刻回去,所以這是最有效的解釋。”蕭亦然轉身拉過一張長木登直接坐下。“況且,我媽已經死了六、七年,她應該不會介意。”
  “怎麽?沒想到我會說謊?”蕭亦然點了支煙,抬頭笑眯眯地看著朱砂。
  朱砂搖搖頭,也跟著坐下。她確實沒想到,蕭亦然竟有這麽孩子氣的時候。
  “用死者作為借口,始終不好。”
  “確實不好,不過我也算慣犯。”蕭亦然微微笑了笑,轉而望向靈棚那頭的吹吹打打,“我媽還活著的時候我就告訴別人她死了,她死後我還是不時告訴別人她死了。說多了,連我自己都會懷疑,我媽究竟還在不在。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朱砂沒有吭聲,默默坐在板凳上,盯著靈棚裏的水晶棺材。
  “我之前一直站在棺材那邊看著你媽,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溫柔、賢惠但有時候對孩子也很嚴厲的母親,很像我小時候想象裏最好的那種完美母親,相夫教子,一輩子勞累,不求回報……所以你才會覺得愧疚,好象什麽都還沒做,母親已經不在了。
  最開始,父母養育孩子隻是盡他們的責任和義務,但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們擔心的也越來越多,最後形成習慣,不論孩子多大,就是放不下那分牽掛。
  而兒女總是希望,多賺錢,讓父母過更好的生活作為回報,就好比你小時侯想要一盒跳棋,父母買給你了一樣。兒女在有能力之後,也會想為父母買更多的跳棋。但這種想法多少有些一相情願。因為父母可能更習慣他們原來的生活方式,人年紀大了,對於新奇的東西已經沒有那麽多好奇,他們對兒女則隻是想多看看,握著手,聊聊天,知道他們過得好也就滿足了。”
  “你怎麽知道?”朱砂驚問,因為蕭亦然說話的那種語氣簡直就像剛跟她媽媽聊過天一樣。
  “你媽剛才告訴我的。”蕭亦然笑道。
  “怎麽可能……”朱砂嘴上這麽說,但竟有幾分信以為真。因為沒有人知道,朱砂小時候,真的真的很想要一盒跳棋,為此,她傻傻在商店門口徘徊在商店門口好幾天……這種事,蕭亦然絕對不可能知道。
  “真的,不信你去看看你媽媽的手。”
  朱砂望著蕭亦然,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起身跑向靈棚,鞋子將水泥地敲得啪啪響。
  蕭亦然淡吐一口氣,扔掉了手上的煙蒂,抬起手,半握著,看了看。隻是片刻,淡笑著起身朝朱砂走去。
  朱砂盯跑到水晶棺材前,盯著媽媽的手看了又看,手上什麽也沒有。
  她回頭微蹙了眉疑惑地望向蕭亦然。不料蕭亦然卻伸手按開了電鈕,打開棺材蓋。
  “到底是……”
  “你好好看看你媽的手。”
  朱砂疑惑地再次將目光投向母親的雙手,突然發現母親右手的食指微微翹起,手半握著。
  “她這是在叫你,懂嗎?”蕭亦然在她身後說到。
  朱砂頓了頓,緩緩將手伸向母親。剛剛好,被握住。
  原來是這樣,並不隻是想聽聽聲音,而是想握住手。雖然晚了一些,手已冰涼。
  “她會知道的。”蕭亦然說。
  朱砂點點頭,咬住嘴唇,忍住眼淚。
  微微凸出的食指,記憶的線索展開,朱砂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麽,但此刻,她隻是靜靜伏在母親身上,被她握著手。
  兒時,媽媽也常這樣握著她的手,一邊給她講故事,一邊哄她睡覺;長大以後,媽媽仍然常這麽握著她的手,兩人一起逛著商店,路上媽媽常叨念著,你也是的,這麽大的人了,還老是要我操心……這份牽掛,大約永遠都不會停止.
  接下來的兩天,火化、上山,朱砂看著父親站在墳前,顫抖著,握著沾了紅油漆的毛筆,親手填碑,眼淚無聲地一滴滴打在墓碑上。
  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在凱裏青山綠水的環抱下,朱砂的母親長眠於地下。並非沒有遺憾也不可能沒有遺憾,人就像水龍頭下放著的一個水杯,水一滴滴將你填滿,在你覺得還缺少著什麽的時候,水已經漫溢,你失去著、得到著、掛念著。
  刻碑時,朱砂的爸爸讓人也刻下自己的名字,但他的名字上並未填上油漆。他說,將來他死後就與她媽合葬在這裏,說著,將沾了紅油漆地毛筆交到了朱砂手中。朱砂接過筆時,突然明白,這是每個人活著時必然要經曆的。
  原本朱砂考慮著讓父親跟她一起離開、一起生活。朱砂家親戚本來就不多,母親一走,家中隻剩下父親一人,表哥雖然和他們親近,但他畢竟有自己的家庭。但她又想起蕭亦然所說的,雖然她想盡孝道,她爸爸卻未必願意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可讓她就這麽走了,留下爸爸,她不放心也不安心。幾經考慮,與父親商量過後,朱砂做了個驚人的決定,將父親送與老人院。
  得知此事,家裏一些遠親分分將責難的目光投向朱砂,連表哥勁鬆也有些生氣,他對朱砂說,
  她要出去工作沒關係,但怎麽可能把自己的親生父親送去敬老院?他完全可以將朱砂的父親接到自己家中。
  但朱砂卻謝絕了,因為表哥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妻子,很快又會有孩子,若她父親住進他家,始終是不方便,而朱砂也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始終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我跑了市裏幾家敬老院,其中一家生活環境相當不錯,服務也很好,有人專門照顧老年人,經常組織活動,還有醫生定期做身體檢查,比讓我爸一個人住家裏放心,況且也有其他老年人,大家住在一起談談天,下下棋,有共同語言不會寂寞。我爸周末也可以出去走走,想家可以回家住上一兩天……而且我爸也同意了。”說最後一句時,朱砂心裏有些難過,但更多是無奈。她知道,父親並不想離開家,他之所以同意,其實是為了她能放心地去工作。
  送父親去敬老院那天,朱砂將銀行裏最後的三千六百塊錢全取了個幹淨。她先陪父親去百貨大樓買東西,鞋子、衣服、羊毛薄毯還有一些食物。出來時,父親從裝滿東西的大塑料袋中摸出一包蜜楊梅笑起來,“砂砂,還記得這個……”
  朱砂點了點頭,“以前是秤斤賣的,現在都沒那種的了。”
  “你小時候,我每次都把你扛在肩膀上帶你買蜜楊梅,那時候我問你要不要,你老是搖頭,我挺急的,因為你不想吃我想吃呀,但你不吃我哪裏好意思去買。我小時候,你奶奶有個大櫃子,裏麵總鎖著些幹果蜜餞,不時打開鎖發一兩顆給家裏幾個小孩打打牙祭……現在,你大伯和三姑媽都不在了,我也老了,過得真快……”朱砂的父親笑著走出百貨大樓,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找車。
  “爸,車在那邊。”朱砂淡淡一笑,挽著父親的胳膊,指了指停車場,眯著眼在眾多紅紅黃黃的車中尋找著那輛灰色地寶馬,“啊,看到了,在那裏,我們過去吧,先一起吃飯。”
  朱砂地爸爸點了點頭,腳步微頓,拉住朱砂的手,“那個小蕭,是不是你的朋友啊?”
  在老一輩的人口中,朋友也有對象的意思,“處對象”又被稱為“談朋友”,朱砂剛要點頭,愣了愣又似乎反應了過來,又搖搖頭,可轉眸望著父親,那種帶著些期許的目光讓朱砂沒有再去解釋個清楚。而朱砂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他爸爸全當女兒害羞不承認了。
  “人看著還是不錯,要是你早些回來,讓你媽也見見,那她走得也放心了……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父親的誤會是朱砂意料之中的,而朱砂故意不否認,其實也希望爸爸別再為這事操心。
  “做地產開發和金融管理。”此時,朱砂真覺得自己臉皮夠厚了,不過再想想,之後若父親直接和蕭亦然說些什麽,依蕭亦然的敏銳,一也能反應過來,回去的路上再跟他解釋道歉就行了。
  “經商的啊……好,好,他對你怎麽樣?”
  父親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朱砂沒臉回答,隻好點頭。
  慢慢走進灰色的寶馬,朱砂看著那熟悉的車型和顏色,看蕭亦然開門遠遠衝他們笑,朱砂的心口有些刺痛。她忍不住想著,如果聶羽還在,他此時也會打開灰色的寶馬……或者,如果聶羽還在,他們早已結婚生子。
  三人一起吃過晚飯,朱砂將父親敬去老院,一路上,朱砂做好了尷尬的準備,可很奇怪的,父親竟然沒有對蕭亦然多說任何一句話,隻是他看他們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索的意味。
  到了敬老院,給父親安排獨立的房間,房間在二樓,坐北朝南,窗戶外麵是花園和池塘,朱砂爸爸也挺滿意,於是朱砂就跟著管理員去財務處交了兩個月的錢,又要了敬老院的電話和帳號,那時候,朱砂數了數錢包,隻餘下四十一塊。
  回到房間時看見蕭亦然正跟他爸坐在小沙發上下象棋,倒是有說有笑。於是朱砂索性在在門外的走廊邊吹風,耳朵卻留意著聽他們的對話,不過無非說的是象棋的事。直到他們下完整局,朱砂才進門去,收拾搭理了一下,又將東西歸類放好,將保溫壺裏打好開水,最後拿出從百貨大樓買來的台燈放在床頭櫃上,這樣父親晚上關燈就方便了。可插了上去,燈竟然不亮。
  “燈泡壞了?”蕭亦然問。
  朱砂麻利地扭下燈泡,對著亮處看了看,“燈泡是沒壞,買的時候也試過,好好的,可能是插座問題。”
  朱砂說著走出房間叫來管理員,管理員看了點點頭,“這插座是有點小毛病,但電工明天下午才來,我們也不會弄這個。”
  朱砂點點頭,“你們有沒有螺絲刀跟電筆?”
  “等等,我給你找找。”
  朱砂站在走廊上,等著管理員拿來螺絲刀和試電筆,回到房間,挽起袖子蹲在床頭櫃邊弄起來。
  她扭鬆螺絲,將插座蓋子弄下來,又看了看裏麵的線,有一根確實是從卡子上鬆脫了。
  啪地一聲,房間的燈熄了,朱砂嚇了一跳,回頭見蕭亦然站在房間裏的分電閘邊,顯然是他將電閘關掉。
  “弄電怎麽不關總閘?”
  蕭亦然走到她身後,摸出個打火機說。
  “我是想先借亮看看是什麽問題……”
  “嗯……是卡子那裏脫了吧?你拿著打火機給我照照,我來接……”
  蕭亦然說著將火機遞給朱砂,朱砂笑了笑,將火機打亮。蹲在一邊看蕭亦然將那扯出半截,從新插進卡子裏,又將插座蓋子按好,用電筆試了試……
  “OK,試試。”
  朱砂應聲將台燈插好,打開,橘黃的燈光立刻灑滿了房間。
  一回頭卻發現她爸坐在床邊,滿意地笑著,朱砂立刻想找個洞鑽進去,卻不得不裝做什麽都沒看見……
  離開時,父親一直送他們到敬老院門口,反複叮囑著,晚上開車要小心,沒事多回來,實在忙,至少要打個電話。
  朱砂頷首答應著,心中默默做著打算。
  “不用擔心我,好好搞工作,注意身體……”
  上了車,朱砂一直回首望著,看爸爸的身影越便越小,最後消失不見,心頭空撈撈的,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車開上了高速公路,蕭亦然朱砂舉眸望向朱砂,笑道:“對了,剛才我跟你爸下棋的時候他跟我說,‘小蕭,我隻有朱砂這麽一個女兒,她朋友不多,出去幾年,幾乎沒有帶過人回來,所以,在X省除了朱砂,我就隻認得你一個,如果朱砂有什麽事,我也隻找你一個’。”
  蕭亦然說完,哈哈大笑,朱砂則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她是萬萬沒想到,她爸爸居然“威脅”蕭亦然。
  “沒關係,哈哈,別覺得不好意思,我倒覺得挺有趣,若是下次你回來看你父親,不妨也叫上我。”蕭亦然笑過之後又接著道,“你爸真的很重視你,我真的挺羨慕你。”
  “不好意思,一時情急……”朱砂硬著頭皮,頷首笑著。
  “小事,別介意。父母嘛,都是這樣,你得讓他們放心。不過我有些好奇,那一位的事,不能告訴你父親嗎?”蕭亦然說著,將目光投向朱砂的手上的戒指。
  朱砂愣了一下,搖搖頭,沉默片刻,勉強笑了笑,“不是不能,是沒有這個機會……人已經不在了。”
  “抱歉。”蕭亦然反應很快,立刻明白,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
  “沒關係。”朱砂淡淡一笑,摸索著手上的戒指微微蹙眉,將頭轉向窗外。
  過了許久,或許是感覺到了沉默的壓力,或許是想停止思緒蔓延,也可能是不喜歡被臆測的感覺……
  僅是認識不久的人,卻無意地在這個人麵前暴露了太多她並不想被人知道的方麵,這讓朱砂感到不安,因為並非了解,隻抓住些零碎的片段,這樣很容易引發對方的臆測,而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臆測,尤其在涉及到聶羽的事時,而對方又是個有著敏銳嗅覺的人。於是她有些躊躇,腦海裏開始搜索一些似乎無關痛癢的話題。
  朱砂轉過頭來,看了看蕭亦然,猶豫片刻,故作不經意地笑道:“對了,我之前一直想問,你怎麽知道,我小時候很想要一盒跳棋?”
  或許隻是巧合,但那時蕭亦然的那個比喻卻讓朱砂記憶深刻。朱砂小時候,家裏經濟比較拮據,飯是可以吃飽的,至於玩具,那屬於奢侈品。小學時,朱砂很像要一盒跳棋,圓錐型的那種,顏色很漂亮。為此,她甚至每天放學後都會在商店的櫃台邊徘徊,但始終不敢要父母買。直到那年她生日,媽媽竟然買了一盒跳棋給她,朱砂高興得幾晚上抱著跳棋盒子才肯睡。成年以後,朱砂始終記得那種感覺,於是也常買漂亮的衣服和化裝品給媽媽,可後來過年回家,卻發覺媽媽大多都舍不得用,原封不動的放在櫃子裏麵。那時,朱砂常常懷疑,或者自己用錯了方式,買了些自己喜歡,她媽卻用不來的東西。
  “啊……那個呀,我隨便說說的……難道真說中了?”蕭亦然含笑看著朱砂,似乎有些意外。
  朱砂頷首而笑,預料之中的結果,雖然她的笑容中有些裝傻的成分,但蕭亦然的敏銳也確實讓朱砂一度懷疑,或許這並非偶然。
  蕭亦然噙笑不時看看朱砂,似乎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她的意圖。
  正如談判時一樣,朱砂是個善於設下圈套的人,故意在她願意敞懷的一個方麵引起別人的臆測來保護自己心底不願被觸及的地方。而她這麽做,與其說是低估對方的判斷,不如說是一種提示。
  “其實,這是我小時候的經曆。”蕭亦然點點頭,衝朱砂揚了揚眉毛,“可能小孩子都喜歡那樣的東西,我記得當我看到的跳棋和現在的不太一樣,現在的都是玻璃珠子,那時候有一種……形狀像聖誕帽,圓錐形的,頂上有個小圓球……當時叫做什麽來著……”
  “康樂棋?”朱砂接道。她淡然一笑,心中燃起幾分感激,輕吐了口氣。她發現蕭亦然真的很敏銳,似乎完全理解她的意圖,也很合作。
  “對、對,康樂棋。”蕭亦然笑著換檔,將車開上了高速公路,頭略左傾,雙眼望著前方的路麵,可目光似乎越過了路麵,正看著更遠的地方。
  “我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爹媽都是幹部,他就有這東西。而我當時是班裏麵家庭最糟糕的學生,我爸嗜賭,又愛喝酒,最後酒精中毒,早早就死了。我媽也是個酒鬼,幾乎沒有任何生存技能,我爸死了以後,她靠男人吃飯,在當時,她屬於那種出門都要被唾沫淹死的女人。而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利用別人的同情心吃飯,因為我表現得聰明懂事,跟我媽形成鮮明對比,於是親戚鄰居更覺得我造孽,湊錢送我讀書,希望我能有點文化,擺脫烏煙瘴氣地家庭。那次,那個幹部家的同學生病,我是班長,代表同學去他家看他,也就是那時候,我看到了那盒康樂棋,雖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那形狀實在好看,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們那位同學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去他家幫他補習功課,其實每次去,就是想看看那盒康樂棋。有一天,我給他補習完出門,突然看見他的一顆康樂棋子掉在地上。那時我同學睡在臥室,客廳裏沒有任何人。我猶豫了很久,思索著要不要把它撿起來帶走。大約站了半小時,我還是沒有拿,就這樣走了。但整天還是想著,那棋子,估計我同學也不稀罕,很可能掉了也就掃丟了……然後很後悔。可第二天,我就被我們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說那位同學告我偷了他的一顆康樂棋。我沒拿,自然死都不承認,可大夥一聯想到我家那種情況,都認定是我偷了人家的東西。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放了學,走出門到處是人指指點點,我可能從來沒那麽恨過我媽,因為我發覺不論自己怎麽做,別人始終要將我和她聯係在一起。不過,這事後來這事被我媽知道了,她大早衝進教室,把我拉出去,塞給我一盒康樂棋。那是唯一一次我媽想起我這個兒子,也是我唯一一次對她有些感激。可接著她跟我說,‘亦然,你媽雖然是個婊子,但如果你想要什麽,不嫌老子的錢髒,你就說,老子找那些男人要來,別去拿人家的東西……’,那種感覺好象是剛敲開了天堂的門卻突然發覺裏麵原來是地獄。當時我一下子將拿盒康樂棋扔到了地上,轉身就跑了,一心想擺脫那個家,那個媽。人也越跑越遠,先是離開老家出來讀大學,後來遇上些不順心的事,正巧高中時一個有錢的同學在英國讀書,我就厚著臉皮請大學教授做擔保,拿到了簽證,到英國住在同學那裏,半工半讀,慢慢地也過得不錯了。但不論過了多久,我一直忘不了那盒康樂棋。也可能在國外呆久了,漸漸理解了我老媽,雖然談不上喜歡,但這條命始終是她給的,自己日子好了,作為義務和責任,我也想讓她過些好日子。七年前,我剛考到英國皇家測量師證,進了家不錯的公司,於是我也趁機回了國,心裏想,這回別算是揚眉吐氣了,上飛機之前,我還特意買了盒包裝很精致的康樂棋,得意揚揚的……可等我回到家才知道,我去英國後的第二年,我媽就死了,梅毒病,沒錢醫,死在家中好幾天,屍體爛了發臭才被別人發現,因為沒人通知得到她兒子,所以她死後心地好的幾個鄰居一人出了些錢把她給火化了,然後挖開我爸的墳,將兩人埋一塊,又在墓上加了個名字。我到的時候,家裏的房子都被政府收了回去,已經拆了好幾年,現在那一片已經修成了一個住在小區,絲毫找的到當年的痕跡。當時我找到一個老鄰居,他家原本是買水餃的,後來店鋪做大了,所以找起來倒沒費什麽力氣。我去他那裏想打聽了些我媽去世前的情況,那個鄰居也沒說什麽,回房間翻箱倒櫃,最後摸出一個壓壞了而且已經發黃的盒子遞給我,裏麵裝著的是康樂棋。鄰居說我媽死的時候,就拿著這個。東西不幹淨了,原本想燒了的,後來想著,萬一我回來,總要有點紀念的東西,所以清理了一下,留了下來。那時候我才發覺,我竟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去英國吃了那麽多年的苦,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支持著我去幹,但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可能也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答案,有些東西, 當時是無奈,而事後,也是注定要讓人後悔一輩子。”
  朱砂靜靜聽著,驚愕、遺憾、理解……各種感覺浮上心頭,她開始明白,為什麽蕭亦然會送她回老家,為什麽會說羨慕她,為什麽會告訴她這些……
  當父親告訴她,媽媽最後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而不能時,朱砂心如刀絞。一次又一次……那時,因為賭氣而沒接聶羽的電話,讓她一直不停的後悔,她常想,如果她沒有賭氣,她接了電話,他會對她說些什麽?而如果她沒有參加工程投標,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她又會對她說什麽?媽媽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握住她的手告別,那聶羽呢,他是否也想聽聽她的聲音……
  可就算有機會說聲再見,依然無法改變天人永隔。可能一切就是像蕭亦然所說的這樣,無論有多少“如果”,即使可以重新選擇,依然會有不同的遺憾留下。
  “為什麽告訴我這麽多?”朱砂笑問。
  “大概我一直想說出來,隻是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談到康樂棋。”蕭亦然淡笑道。
  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對象,訴說原本就是一種清理情緒的方式。蕭亦然的回答很簡單,而觀點顯然與朱砂完全不同。朱砂一直覺得,應該與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說得太多,別人未必理解,而且也會覺得厭煩,徒增麻煩,不如苦樂自知。
  蕭亦然見朱砂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索性關上了車內的小燈,從後坐拿起自己的外套,遞給她。
  “回去工程就交給你了,工作方麵我比較苛求,所以你得養好精神對付我。”
  朱砂頷首笑了笑,接過外套蓋上。
  “謝謝。”
  夜晚匆匆過去,接著,白晝來臨。時間不緊不徐,保持著它一貫平緩但不鬆懈的節奏,隻看你在人生這場馬拉鬆賽中,能否跟得上它的速度。

  第十二章 葉滿空山風逐跡 笑觀一朝之悠悠
  朱砂與蕭亦然剛從她老家回來,公安局那邊就打電話讓她過去認人,因為那個化名為蕭亦然的詐騙嫌疑犯已經落網。
  四天前,澳門警方捕獲涉嫌詐騙三十多家企業工程保證金的犯罪嫌疑人之一龍哲成。經過對龍哲成的盤問和調查,警方了解到,此案另一犯罪嫌疑人劉亞興已卷巨款逃往俄羅斯。
  據龍哲成交代,兩人是在“精武館”認識的麻友,當時龍哲成的鋼材公司欠下十多萬的外債,正愁如何弄些錢周轉,而今年四十三歲的劉亞興一直是靠小蒙小拐賺點錢花的無業遊民,也正想“玩次大的”。劉從報紙、雜誌上獲悉金陽投資項目招標進行得火熱,又見招標方是國外企業,於是便想從中撈些油水,在與龍哲成商量之後,二人一拍即合。龍哲成利用自己對建築市場的了解和一些關係,穿針引線,劉亞興則靠著自己行多年來“行走江湖”的老道經驗抓住投標單位的僥幸心理,冒充亨利特亞洲區負責人以金陽工程為誘餌先後騙取了十多家公司共計七百二十萬元的工程保證金。得手之後,二人一起逃往澳門,打算分髒分頭逃竄,可劉亞興趁龍哲成不備,先一步卷髒款而逃,來晚一步的澳門警方在調查過當天航班記錄後立刻與俄羅斯警方取得了聯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昨天下午,在俄羅斯警方的全力協助下,劉亞興在聖彼得堡落網。遺憾的是,當警方逮捕劉亞興追回髒款時,隻餘下三百七十四萬元,其餘的被二人用於償還債務及豪賭。
  被捕之後,龍哲成悔不當初,情緒顯得十分焦躁、容易激動;而相對之下,劉亞興倒顯得十分平靜,麵帶微笑,舉手投足還頗有幾分風度,像是早知道有這麽個結果,但絲毫不覺後悔。也不知道是他太入戲,還沒從自己扮演的角色裏走出來還是說他原本就是這麽一個人。
  公安局的人告訴朱砂,這個劉亞興是根老油條,曾經幾度因詐騙罪被抓,一進公安局像是回了老家,又客氣又配合,一邊交代犯罪始末還一邊道歉,說是給警察同誌添了麻煩,可惜虛心認錯卻堅決不改,而且每次犯了事,溜得比誰都快,要抓住他,還非得他們省公安廳的趙大隊長出馬。不過劉亞興之前犯下案子涉及金額都不大,加之這人改錯態度太好,所以每次進去不久又放了出來,可這一次,七百多萬,估計至少也得蹲上個十多二十年。
  說起劉亞興,一位幹警索性告訴了朱砂跟蕭亦然一段詐騙後麵的小插曲。據說,原本龍哲成打算直接敲朱砂二十五萬,但劉亞興沒同意,說既然是熟人那還是少要一些,況且別人一個獨身女人,也不容易,騙亦有道,於是才設了個局,有了“蕭亦然墊付二十萬”之說。
  朱砂聽了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麽,對劉亞興竟有那麽幾分感激,心想這人這麽幹或者有什麽其他的理由,可蕭亦然說,不論那個劉亞興有什麽樣的理由,犯罪就是犯罪,況且,隻要他繼續保持著勝利者的風度,總會有人對於他的作案動機產生懷疑。也許,這才是他那所謂的“理由”,不過,這些事誰又說得清呢?
  做完筆錄,朱砂和蕭亦然並肩走出公安局大門。朱砂雙手壓著單肩包,打從公安句出來,臉上一直掛著笑。
  蕭亦然看著她,不禁嘴角輕揚,搖了搖頭。
  “十五萬隻餘下了九萬,一點也不在乎?”
  朱砂緊了緊肩上的包微笑著搖頭:“當初十五萬裏頭,有八萬塊是借來的。當我知道錢被騙了的時候,一下子嚇呆了,最擔心的是不知道要怎麽跟別人交代。沒想到還能追回來這麽多……不但八萬塊能還給人家,還賺了一萬。”
  失而複得的喜悅、雨過天晴的清爽讓朱砂不由地開懷起來,於是她那語氣聽來倒像是她自己揀了個天大的便宜。
  蕭亦然聽她這麽一說,扭頭哈哈大笑,讓朱砂覺得自己一時失言,顯得很傻氣,帶笑愣站著。
  “輕微的斯德哥爾摩症狀,不過能這麽想也好。”他說著抬手拍了拍朱砂的頭,動作極其自然,而他自己似乎也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妥,點了點頭,“設備、人工準備好之後去地稅局開批條,下星期把批條與工程量清單一起給我們,領第一筆工程款,具體有什麽問題,我們電話聯絡。我還有事沒處理完,先過去了,路上小心。”
  蕭亦然說完,淺笑著朝朱砂揮揮手,進了車。
  朱砂微笑著點頭,直到蕭亦然的車完全消失在她視線裏,她才摸了摸自己的頭,微愣,搖了搖頭,埋首淡笑著走向自己的車。剛開門上車,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的是辦公室號碼。朱砂估摸著,應該是張平。一接果然是沒錯。
  “公安局的事怎麽樣了,被騙的錢要回來沒有?騙了這麽多人,我估計那兩廝得把牢底坐穿……你也別往心裏去,錢嘛,等這工程一完,翻倍賺回來。對了,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安全、預審資料、規劃許可證和建築用地批準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道去領施工許可,現在三點,再不快點,怕別人可要下班了……呃,那個……哎,你先回來……就這些。”
  朱砂知道,張平這人性急,說話也有個特點,要麽不說,要麽一氣說完,讓你沒機會插嘴。她淺笑著發動車子,注意力也沒全放在電話那頭,隻是聽明白了張平在說什麽,一邊夾著手機對他說:“剛結束,沒事,錢坐飛機到外國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我現在正在路上,馬上過去,正開著車呢,到了再說。”朱砂說完就掛了電話。一轉彎,看見倆警察正站在路口,不禁笑起來:“好險,掛得真及時。”
  這時,正暗自慶幸運氣好的朱砂完全沒有發覺剛才張平在電話中的幾度欲言又止,她打開廣播,電台正放著一首老的歌,moon river。朱砂將音調大,讓柔和的歌聲溢慢車廂,自己欣然聽著,身心皆為放鬆。下午庸懶的陽光射入車廂內,暖洋洋的,連同她右手臂上別著的黑色孝布亦被陽光染成黃灰色,少了幾分沉重,如同發黃的舊照片,小心地記錄著已經過去的點滴。
  穿過市中心略為擁堵的十字路口,電話又響起來。朱砂掏出耳機塞進耳朵,插上,也不顧得去看來電顯示,直接“喂”了去。
  “moon river?”那頭低沉略帶疲勞地聲音因疲勞微有幾分沙啞,聲音中透著笑意。
  “啊……”朱砂笑了笑,“廣播裏在放……”
  “我知道,因為我這裏也一樣。”蕭亦然笑道,顯然他也在車上,正聽著廣播。
  “對了,有什麽事嗎?”既然能留意到電話這頭的音樂,那應該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朱砂想。
  “也沒什麽,之前太急,忘了說,身上帶那麽多錢,小心些。”
  “隻是這樣?”朱砂沒想到他會為這樣的事特打意電話叮囑,不禁脫口而出。但話出口,又覺得自己失禮,忙補充了一句,“不是……我是說,沒有別的事了?”
  “對,隻是這樣。”蕭亦然笑言。
  朱砂愣了愣,突然發覺自己開過了頭,低呼一聲,將車停了下來,往回倒。
  “喂?怎麽了?”
  “沒事,沒事,我已經到辦公室樓下了,等同事下來一起領施工許可。謝謝,費心了。”朱砂停下車,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打開車窗向,站在馬路邊上的張平朝她招了招手,朱砂報以一笑,打開了車門。
  “我也到了,正要跟別人談一個合作計劃,這樣……如果要道謝,下次請我吃飯吧。好了,再見。”蕭亦然笑道,大約正要忙,而在他說以上這番話時,張平剛好走到門邊,打開了車門,朱砂顧應不暇,等她反應過來時,那頭早已收線。
  “師傅,到省建設廳。”張平拍了拍朱砂的肩膀笑眯眯地說。
  朱砂轉頭朝他笑笑,伸出手,“車錢。”
  張平撓了撓腦袋,扯了扯T恤摸去滿頭汗,遞上一個資料袋。
  “昨天跑規劃局,剛才又去地稅局,該開的證明全齊了,就等施工許可……我說朱砂,我算是見識了那個程主任,人家真是非中華、茅台不收,我還說別人正好送我一條三五兩瓶五糧液,湊合著給他算了,哪知道那老家夥見了,眉頭都不皺一下,又給我說正打算吃午飯,讓我下午再去。我實在沒法,隻好弄兩條中華兩瓶茅台打發他老人家。”
  朱砂笑著翻看那些資料,整理得規規矩矩,將東西裝好,放在前架上。
  “我不在的時候多虧你了,謝謝。本來還打算下去去地稅局開批條,現在都弄好了,明天上午再整理一下工程量清單和設備人工材料標,我下午就過去把工程款領來,你通知一下,讓大家都準備好,另外,前麵幾個標,該收尾的別拖,下個月1號正式開工。”
  “小事,我去說,還有,施工方麵的安排交給我就行了,我比你內行。領了許可證到開工之前這些雜事你交代下來,交給我和小黃、小李去跑,這段時間,你好好休息一下才是真的,別弄得自己太累。”
  朱砂點點頭,有些感動。她從不想麻煩誰,但朋友畢竟是朋友,靠得住。
  “謝謝你了。”
  “謝什麽,又不是白幹活,都拿了工資的。”張平揉了揉鼻子,笑了笑,“要是真要謝我,待會兒請我吃火鍋怎麽樣?”
  “行啊,叫上小黃他們,這段時間多虧你們,我也正想請大家一起吃頓飯……”朱砂笑道,心想,不如待會兒打個電話問問蕭亦然晚上有沒有空,一道叫上好了。
  “小黃她……整理工程量清單呢,可能沒時間……”張平說。
  “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沒事,叫她過來吧,那個明天早上我們一起複核,不急。”朱砂笑道。
  “人家……人家小黃的外婆今天80大壽,所以晚上肯定不能來。”張平頓了頓,又笑道。
  “哦……那就不打攪她,就你、我、韓姐、小李、小王一起去吧。”朱砂笑著點點頭,抬眸看了看後視鏡。
  “韓姐要帶孩子學電子琴,李兵要陪女朋友……至於王林,他上晚上要上夜校學計算機,估計也沒時間……”張平扯著一張笑臉如是說。
  “你倒知道得清楚……”朱砂開著車,有些疑惑,看張平一臉燦爛,還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天天膩在一起,多少會留意一下,咱這叫體貼同事。”
  “是嘍。”朱砂笑道,“那叫上李姐好了,我回來還一直沒時間謝謝她,正巧,我也剛好把錢還給她。”
  張平歪頭揉了揉臉,似乎有些受挫,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也好,就這樣,我這就給李姐發短消息。”
  說完又補了一句,“朱砂,其實這是想幫你洗塵,這陣子你碰到這麽多事,我也幫不上你什麽忙……所以今天你請客,我付帳,行吧,是朋友就別跟我客氣。”
  朱砂停下車子,頷首笑了笑,“行。”
  上樓,交遞材料,等待審批,這段時間裏,張平沒閑著。朱砂則站在一旁,看張平笑嘻嘻地跟發證人員拉拉家常,很快,那頭也笑眯眯地查看相關證明,輸入資料,然後,蓋章。
  下午六點查十分,張平接過施工許可證遞給朱砂,臨行前還沒忘了跟審批人員點點頭,“要下班了,剛好,謝謝,辛苦你了。”
  那頭也很是客氣的微笑道別。
  朱砂看著張平,倒還頭一次發覺那急性子的蠻牛什麽時候起做起事跟人打起交道來耐心、成熟起來了。若是以前……朱砂記得,有一次也是讓張平去總公司蓋個章,他老人家嫌別人一杯茶水一張報紙沒效率,半天蓋不了一個章,諷刺了對方幾句,不但章沒蓋成,還得罪了人。
  “行啊,下次這些事都能交給你辦了。”朱砂拍了拍張平的肩膀讚許地笑道。
  張平臉上有些燥,撓撓頭,“都快三十的人了,總不能跟以前那樣沒輕沒重。”
  朱砂微微一笑,點點頭。
  張平頷首抿著嘴巴笑了笑,跟在後麵。
  朱砂上了車坐下,看了看表,笑道:“去虎門巷怎麽樣,都是自己人。”
  虎門巷的火鍋在本市是出了名的,雖然並不是什麽高檔店鋪,價錢便宜味道卻極好,以前朱砂就常跟聶羽上那吃飯,吃完了正好可以順著夜市閑逛。最近出去吃飯多是為應酬,上慣了高檔飯店,卻更加想念虎門巷火鍋的滋味。
  張平愣了愣,大約是想起什麽,突然顯得有些高興,笑著點頭。
  “那就行,我再叫個人來成吧?也是幫了我很大的忙,還來不及謝人家,是我們的甲方,正好,介紹你們認識一下。”朱砂說著,拿起手機來,翻找起蕭亦然的電話號碼,又抬眼看著張平,等他的回應。
  其實,原本是老熟人一起吃飯,突然叫上個生人,可能大家會有些拘謹。但朱砂雖然正想找機會謝謝蕭亦然的幫忙,卻又不太願意單獨請蕭亦然吃飯,總覺得,有些別扭。
  張平苦了苦臉,似乎受了打擊,苦笑著嘀咕,“下次好吧,幹嘛突然叫上甲方……”
  “有什麽關係,這個甲方還不錯,而且我也正打算請別人吃頓飯,就當陪我。再說我們接了金陽工程,以後總有事要和他打照麵,不如先認識一下。不如這次還是我請客,下次你請。”
  “不是誰請客的問題……是……”張平有些無奈,卻也拒絕不下來,隻好點頭答應著,“好吧,就叫上……”
  看張平那模樣,朱砂心裏有感覺,這小子不對勁,但又不好問,抿嘴笑道:“多謝多謝。”
  張平無奈地笑笑, “行了……”
  朱砂打了個電話過去,蕭亦然有些意外,笑道,之前他隻是半開玩笑,沒想到朱砂這麽當真,他很高興,辦完事立刻過去。那時,朱砂還不曉得,蕭亦然為了能過來還特意推掉了飯局。
  可朱砂沒想到,這是頓飯吃得相當沉悶。朱砂和張平先一步到了虎門巷,李姐卻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事不來了,叫朱砂跟張平好好吃飯,語末還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張平那小夥子雖然急噪了一些,但性格開朗、豁達、人懂事、責任感又強……年輕人嘛,總有不成熟的地方,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
  朱砂聽後,大概明白了什麽,但她什麽也沒說,心裏隻怪自己反應太慢,還拽來了蕭亦然攪混了水,對張平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既然已經晚了,她隻能先裝不知道的好。況且,對此,朱砂始終覺得疑惑。
  盡管這樣,她看著張平難免失去了平常心,沒辦法跟平時一樣輕輕鬆鬆談話,過分的小心。張平呢,平日裏話不少,這會兒就是笑笑,別人搭一句他答一句,還有些心不在嫣,隻剩下蕭亦然一個“正常人”,一次次頑強打破冷場局麵。
  直到一頓火鍋吃完,朱砂當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麽菜,尷尬得要命,原本請蕭亦然是為謝謝人家的幫忙,結果將人叫來了,居然還是害別人忙活。朱砂估摸著,以蕭亦然的敏銳,自然明白這其中出了點問題,這更讓朱砂惱火。
  飯後,又聊了一會,蕭亦然起身離開,說還有工作沒辦完,先走了。臨別時,他看著朱砂點了點頭。
  朱砂明白,意思叫她好好處理,臉上雖然掛著笑,心裏卻想立刻挖個地洞鑽進去算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大約自認識蕭亦然以來,她所麵對的所有尷尬局麵全被他給瞧了個徹底,
  可這人還偏偏是甲方,老天還真愛作弄人,一次又一次,自個卻不負責任地躲在雲層之上偷著樂。
  目送蕭亦然離開,看著身邊的張平,本應更覺尷尬,可朱砂卻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之感,重重吐了口氣。但吐氣之後,又自責起來。
  張平見朱砂鬆了口氣的模樣,沉眉站著,半晌,笑了笑,目光透著幾分自嘲,搖了搖頭。
  “朱砂……沒事我先走了。”
  “等等!”見張平轉身就要走,朱砂追了幾部將他堵在巷子口,“你等等,我有話想說……”
  張平欲走不成,蹙眉苦笑:“走都不行……朱砂,你硬要把什麽都說明白才成?”
  “不……我不想為這個……”
  “影響朋友間的感情?”張平無奈地笑了笑,“所以非要說個明白……我懂……”張平點點頭,眉頭揪得更緊了些。
  朱砂別過臉,有些為難,但不知道該怎麽去表達。她知道張平的意思,不需要說得太明白,他是個男人,就算拒絕也留些餘地,但朱砂卻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朱砂,我這個人沒什麽優點,做事毛躁,脾氣臭,也沒什麽本事,幫不上什麽忙……朱砂,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比不上聶總,可能一輩子都比不上,甚至也沒你這麽能幹、堅強。但我張平隻有一個優點,待人是真心實意的,而且我也在慢慢改變自己,就是希望以後,你有麻煩的時候,我能陪在你旁邊,幫得上忙。”
  張平有些激動,說著,頓了頓,平複著情緒。
  朱砂本想別過頭,卻執意要自己正視著張平。因為聶羽以前對她說過無數次,看著別人的眼睛對方才可以了解你的誠意,如果無法做到,那就看著對方的眉毛……
  “很久了,朱砂,真的很久了。有時候我經常後悔,我總是太不冷靜,遇到事情不知道怎麽處理……如果那時候,我再冷靜一點,你摔下去的時候我沒被嚇得手足無措,拉住你的人是我不是聶總,那會怎麽樣?如果那時候,我沒有乖乖聽話去二十七樓,把你送到醫院去,結果又會怎麽樣?我恨我自己沒能耐,所以我想積累點東西,最起碼你下一次遇到什麽事,我張平有能力幫你。可好象還是一樣,你被人騙了十五萬保證金,我想說,‘沒事,好好去休息,這事交給我。’可我沒有這個能力;你媽出事,我想說,‘別急我送你過去’,可一遇上事我不但沒辦法安慰你,自己比你還急。若是聶總還在,他一定能辦得到……原本我不想說出來,真的。可能過很久,你遇到更大的事,我還像現在這樣完全幫不上忙,但至少我能做的我盡力去做……”
  張平的話,一字一句敲在朱砂心上,確實感動著朱砂。她竟從沒察覺,身後有這麽一個隨時想向她伸出手的人,或許她正需要這麽一個人,因為聶羽已經不在了,而這世界上,隻有一個聶羽,她還在等什麽?可這僅僅瞬間閃過腦海的思緒。
  朱砂望著張平,眼睛有些發紅,她的目光大約讓張平有些不適應,他扭開了頭。
  “謝謝你,真的。”半晌,朱砂點了點頭,“但你有些誤會了……你並沒有比聶羽差,在很多方麵,可能你比他更好……”
  朱砂緩緩說著,目光若即若離,淡淡笑了笑,“但是,可能聶羽對我來說,就是那個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在我認識他之前,這麽一個人就經常在我腦子裏徘徊,然後正巧讓我遇上……不管過多久,我都不可能忘記。但是這跟聶羽沒有關係,隻是我自己沒那份心思。你是個好人,很好的男人,可能在別的某個人的腦子裏也一直有個張平……你知道,我臉上有塊疤,以前我一直很痛恨它,但現在它對我來說像塊試金石一樣。所以我很感激你,但我不想耽誤你,真的。”
  張平愣愣看著朱砂,那模樣說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或者更像是無可奈何。
  沉默了片刻,張平吐了一口氣,大概想笑一笑,卻不慎捏出了張苦笑地臉。
  “我知道,我沒抱多大希望,隻是想說出來……你說在認識聶總之前腦子裏一直就有這麽一個人。那麽,對我的印象又是什麽樣的?應該也有這麽一種概念吧?”
  “應該是……年齡差距不大的兄弟吧……”朱砂回答。
  張平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我知道了,既然這樣……”張平轉過身去,歎了口氣,轉頭擠出笑臉,“行,好歹沾著親……現在心裏頭舒服多了,沒事,沒事,我這人就是沉不住氣……之前還叫你這段時間好好休息,現在又給你添亂。朱砂,你別管我,我先回去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朱砂看著張平,知道他那麽說是為了她安心,心裏感激著。她抿著嘴唇,點點頭,看了看張平,索性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因為如果要拒絕,不能拖泥帶水,否則對方隻會更難受。
  開著車回家,路上朱砂苦笑著想,自己何得何能……臉上還有這麽一塊東西,有幾個人能夠接納她這塊胎記?原本以為,隻有聶羽一人,了不得再加上顧楓,可現在又有了張平。他們為什麽會不在乎呢?看人確實要看內在,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朱砂自己,也不見得能接受一個麵目可憎的人。
  朱砂想起那時她隔三插五問聶羽,究竟怎麽看自己臉上的這塊胎記,對此始終介懷於心。那時聶羽說,要是我出什麽事毀了容,你又會跑掉嗎?朱砂搖頭。聶羽笑道,這就對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可朱砂依舊不明白,如果是感情深了,這尚可理解,可如果剛認識,怎麽會不介意?大概會很好奇……
  想到這裏,朱砂突然想起蕭亦然,因為這個人,好象從剛認識到現在,幾乎從沒有對她臉上的胎記表現出驚訝或好奇。一般人,就算出於禮貌有意回避,但剛認識她時看她的目光總有幾分不同,可回憶他們遇到的那天,蕭亦然看到她那一刻好象確實有些意外,但在此之後再沒有任何異樣的目光,像是看不到她臉上的胎記一樣。
  朱砂回家之前,先開車到了李姐家。主要目的是還錢,再來就是道謝。
  說來好笑,朱砂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習慣,她向來害怕麻煩他人,更別說是欠債,這次實在沒了辦法,開口向借了李姐八萬塊錢,但她手頭一旦有了錢,就覺一刻也不能耽誤,要立刻還給別人。並且即使還了錢,她心頭依然不舒坦,巴不得李姐也有什麽需要要她幫忙的事,這樣,她才覺得不欠人什麽。
  到了李姐家,黃欣和她老公、孩子也在那裏,一家人剛吃過晚飯,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有說有笑。
  平日裏,除了自己家,朱砂去李姐家的次數最多,跟他們一家子也熟了。可每每遇到這樣的場景,朱砂覺得自己始終是個外人,盡量不去打擾,坐下拉幾句家常,將要辦的事辦了,就借故離開。這次亦然。將八萬元還給了李姐,說了些感謝的話,李姐要她多坐坐,朱砂告訴她,剛從老家回來,手頭好些事還沒處理好,得早些回去。
  李姐見朱砂早早吃完飯就過來,心裏掛欠著張平的事,當著黃欣一家的麵,她也不好問,於是借說送朱砂出門跟了出去。
  “怎麽樣了?”還不知情的李姐拍了拍朱砂的肩膀笑問,眼中充滿期待。在李姐看來,朱砂一直不碰男女感情之事,一方麵是對於聶羽難以忘懷,但更大的問題是朱砂臉上那塊胎記。借用當下青年男女常說的一句話:要忘記曾經的傷痛,最好的辦法的投入一段新的感情。
  朱砂性子溫和,做事沉穩、老練,事業上也小有成就,年紀輕輕,獨立經營造價事物所,又是九公司的項目經理。按理說,這樣的女人有的是人追求,但朱砂臉上那塊朱色的胎記卻起到了“先色奪人”的效果。她好比高山上的玫瑰,表麵上看去仿佛是一派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姿態,實際上,這樣的定義並不是朱砂自己給下的。別人一看她那張臉,心中已經有一個定位——這臉上有疤的女人確實自強——同情、惋惜、佩服之餘,幾乎沒有任何人會將這個相貌上有缺陷的女人列入選擇女友和妻子的範圍,如此一來,朱砂也就順勢應和了過去,與誰都保持著距離。試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隻怕就算需要安慰和陪伴,也不想、不敢去考慮,或是根本沒有選擇被愛的餘地。因而,對於朱砂來說,聶羽是唯一的。但張平的默默守侯打破了這樣的局麵,朱砂有了新的選擇,或許這是個機會,她可以選擇放下包袱,接受這份關心和嗬護。
  朱砂回眸看著李姐,不禁放慢了腳步,苦笑著搖頭。
  “我沒答應。”
  李姐愣了愣,歎了一聲,抓著朱砂的手臂搖了搖,又往她背上拍了一下。
  “我的傻姑娘,我看平時你們關係不錯的,為什麽不答應呀?隻是談談戀愛,又沒讓你嫁人,就當試試,先相處一段時間也好。而且張平那男孩子人真的不錯,我看得出他對你是誠心實意的,以後不一定有比他更好的。我可跟你說……有機會的話,千萬別錯過了,你也不小了……”
  李姐所考慮的,朱砂怎麽會不知道?她頷首走到車旁,鞋跟輕輕敲打著地麵,回頭朝李姐笑了笑,還是搖頭。
  “我先回去了。”
  李姐看著朱砂,知道再說也沒用,歎了口氣也含笑點了點頭。
  “路上小心,早點休息。”
  朱砂應聲點頭,打開車門,朝李姐笑了笑,發動車子離開。
  轉出巷子,路口紅燈亮著,朱砂將車停下,心裏莫名地有些煩躁,於是將車窗開到最大,讓城市的味道淹沒自己。
  一天又一天,正如同紅綠燈一樣,機械化地重複運作。朱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著什麽,她心緒不定地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車輛,腦子裏突然有種瘋狂的念頭,猛轟油門就這麽衝過去,什麽也不顧。
  但她僅是想想而已,她有她該做的事,況且,這麽衝過去,她是要去哪裏?
  抬起右手,蝴蝶的戒指閃躍的光芒,她將手緊握成拳,狠狠打在方向盤上,打響了喇叭,然後綠燈亮了起來。朱砂沒有對直走,而是拐了個彎子,在路邊一家便利商店前停下來,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三分鍾之後,她拎著一袋子啤酒上了車。片刻,黃色的QQ車朝著與朱砂家相反方向飛速駛去,帶起一路塵土。
  那時,朱砂並沒有注意到,對馳而過的車輛中,有那麽一輛灰色的寶馬。而車上的蕭亦然大約也嚇了一跳,盡管夜晚並不缺乏開快車的人,可那人又怎麽會是朱砂呢?
  在認識朱砂的人們的記憶中,朱砂唯一一次失態,是瘋了一般鑽進火化機抱住聶羽的時候,而蕭亦然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但蕭亦然還是抱著不確定因素掉轉車頭跟了上去,似乎這並不需要也無暇顧及常識與印象,因為沒有人天生就是理智的。
  停下車,朱砂拎著那袋啤酒走進青山園大門,看守公墓的管理員從大門邊的小屋裏伸出頭,大約是早早就看到山下車燈,一直等車環著山道過來。不過一見下車的是朱砂,那人又縮回了頭去,關上窗戶繼續看電視。
  借著大門保衛室的燈光,朱砂舉眸望去,能隱隱看到不遠處石階最下麵的輪廓,再往上看便是與夜幕相接樹木,它們輕輕搖曳的枝葉形成山的輪廓。
  石階像是通往寂靜與幽玄的道路,夜風淡掃過樹梢,帶起一片嘩嘩的輕響,像海浪一樣,一陣陣打來,然後離去,越走越遠,留下意猶未盡的回響在青山園公墓上方徘徊。
  朱砂剛抬手撫平被風拂亂的發絲,風卻趁機撩弄起她的衣角和裙擺,於是,她索性任它們去,直徑走向階梯。
  嘈雜的都市中,大概再沒有一處比夜晚的青山園公墓更安靜的地方,適合獨自回味那份曾經如藤蔓纏繞著的過往。大概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踏入這裏,朱砂心中的煩躁頓時消去無蹤,相反的,覺得心裏有種下沉到了盡頭的感覺,但這感覺並不會太難受。
  盡管周遭是是一片漆黑,那些整齊排列著的大理石墓碑滲著寒意,但朱砂並不覺得害怕,對這裏太過熟悉,如同竄門似的,她很快找到了屬於聶羽的那塊棲息處,蹲坐了下來。將啤酒一瓶一瓶從袋子裏拿出來,擺放在墓碑前。
  “一、二、三、四、五、六、七瓶。”朱砂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再多就會暈了。不買白的,怕很快就會喝完。隻買七瓶,因為待會兒還要開車回去,不能喝暈,怕出事。你看,我竟然還能想到這麽多。”
  朱砂對著墓碑呢喃著,抬手撫去碑上的灰,她換了個姿勢坐好,張了張嘴,似乎想立刻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收回去。好久沒這樣說話了,大概有些不適,索性從口袋裏摸出剛買的開瓶器,打開啤酒,一氣灌了下去,可喝到一半,反笑了起來。
  朱砂放下酒瓶,抱著雙膝坐在那,將頭埋了下去。
  “我真蠢……”
  都說男人的酒量是練出來的,而女人的酒量則是天生的。朱砂大約能喝個半斤的樣子,再多,則會覺得頭暈,也隻此而已。某次談一個項目,她曾被一群人輪番轟炸,灌下整瓶56度的白酒,不過就算頭暈,她依然可以堅持著走直線,不在人前表現醉態,可回到家門口,卻從樓梯上摔下來,手腳幾處撞出淤青,皮也擦破,居然不覺得痛,爬起來抓住扶手繼續走。
  但朱砂不喜歡酒,甚至極度厭惡,若非需要應酬,平時幾乎滴酒不沾,更不願獨自喝酒。朱砂認為,那是有意放縱情緒的象征,而她根本放縱不來,越喝越清醒。酒不醉人人自醉,若人不想醉,喝得再多也沒有用。
  “不過今天我想試試,太累了。”朱砂抱膝盯著墓碑,黑暗之中,連上麵的照片都看不清晰了。她笑了笑,心中有些刺痛,“我一個人喝,你看著就行了。”
  因為朱砂沒有忘記,若不是酒,聶羽不會出事。可她卻帶著酒來這裏,真諷刺。
  “最近一直沒來煩你,因為遇到的事太多了。我突然發覺很無力,因為好些時候,還是跟原來一樣,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算我不想,還是在不停的給周圍的人添麻煩……我媽不在了,我連她最後一個願望都滿足不了,她辛苦一輩子,一直在勞碌、在操心,我想多賺點錢,在這邊賣下房子,接他們一起住,周末,開車帶他們去郊外,一起走走……但是我沒這個機會。
  隻要一想起這個,我就覺得心口絞痛。以前李姐跟我說,她經常半夜驚醒,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現在我也這樣,總覺得漏掉了什麽……
  現在隻剩下一萬多塊錢,還得處處掏錢處理那些雜事,審核的、質量檢查的、審計的……哪一方都要把關係拉好。我把我爸送到養老院,我真的一點其他辦法都沒有,嫂子大著個肚子勁鬆哥兩頭跑料理著我媽的後事……龍哲成被判十八年,揚揚心裏難過,但我幫不上忙……我覺得這幾天我腦子都被灌滿了,什麽都考慮不了,好想找個沒人認得我的地方,不想再出來,可我不能這樣。”
  朱砂說著,抬起酒瓶,一口灌了進去。風撥樹梢,沙沙地響,朱砂轉了個身,索性靠上聶羽的碑,讓大理石中滲出的冰涼一點點注入她的身體。
  “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怕麻煩別人?”朱砂問,頓了頓,笑起來。
  “其實……我依賴性很強,誰對我好,我就會想依賴別人,你知道的,每次一次得累了,就想找個什麽靠著,自己可以休息一會兒。小時候,我不喜歡走路,因為走在路上別人老愛盯著我看,指指點點,所以一出門我就老要我媽背我,這樣我就可以把頭埋在她背上。如果我媽不背,我就會哭。
  有一次,在人行天橋上,我要我媽背我走,我媽沒答應 ,我哭,她轉身就走。我怕了,去抓住她,她甩開我……
  那時候,天橋上擺地攤地小販見了,都跟我媽說,背背她吧,孩子這麽可憐。可能那時別人隻是覺得我還小,可在我媽聽來,‘可憐’兩個字卻很刺耳,讓她覺得難過。所以她轉頭就給了我一耳光對我說,‘你繼續哭啊,讓所有人都來同情你,可憐你?我不會背你走,誰都不可能背你一背子,你必須自己走,你是要哭兮兮地讓別人來可憐你、同情你,還把眼淚擦了挺起胸口好好走路,自己看著辦。’我媽說的話,就像刻進我腦子裏一樣……確實沒有誰能背誰一輩子,誰都會累,誰都想讓人背著自己……是吧?所以你不可能一直在我旁邊……”
  朱砂閉上眼,將頭埋在膝蓋上,雙肩微顫著,索性哭出聲音來。如果沒有嚐過甜的味道,就不會覺得苦。
  “張平的事,我知道的,其實老早就有感覺,隻是我不太相信。我跟他說,我們認識之前,我腦子裏就有這麽一個概念,這個人是聶羽,所以我接受不了其他任何人……可能,張平會把它理解得很浪漫,可隻有你知道我真正的意思……”
  朱砂苦笑著放下空瓶,再打開另一個。她單手抱膝蜷靠著聶羽的墓碑,抬首呆呆地看著深邃的夜空,仿佛魂魄已經被黑夜吸走,隻留下軀殼斷斷續續述說著那些聽起來前言不搭後語的碎句。
  聽說逝去一切會隨時間的流逝在你心中醞釀成一杯苦澀的酒。在寂靜的夜晚,對月而斟,感受著暗淡與傷感慢慢消逝,隻餘下漸空的酒瓶,不時碰撞出幾聲清響,打破沉默。她無數次幻想著,閉上眼,再猛一抬頭,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麵前,對她笑,你傻呀,我一直在這裏,你隻是做了場夢。
  然而,直到瓶子裏的酒一滴不剩,那人始終沒有來,然後朱砂開始恨自己,為什麽不多買幾瓶。
  風吹樹動,不時的帶下幾片葉子,樹葉落在她腳邊,閉上眼,就覺得好象是有人來到了她身邊,就站在她麵前。朱砂想起那時氣喘籲籲地沉眉俯視著她的聶羽、想起他對她說,“扣你兩月工資”突然笑起來。笑聲落時,朱砂卻感到真的有人正俯視著蜷坐著的自己。猛一抬頭,
  她麵前的是被黑暗籠罩著、靜立的人影。
  “聶羽?”
  朱砂脫口而出,她揉了揉眼,可在伸手不見五指夜裏,她依然看不清晰。或許她該感激那七瓶啤酒。
  那人歎息著,不理會朱砂的驚愕,彎下腰來,拾起地上的酒瓶子,挨個搖了搖,大約是想看看她究竟喝了多少。
  朱砂抬起手,試探著觸了過去,心中雀躍著,正想著,是不是聶羽不放心終於跑出來了呢。當手指接觸到衣服的麵料,一切像是真實的,她終於抓到了,於是緊緊拽住,撲進他懷裏。
  “不能再走了,這次……不要丟著我就走,你嫌我煩也不行……”
  這怎麽可能呢,就算是做夢也好……那時,她隻想抓住他死也不放開,她想自己是瘋了。
  可是,沒有給她欣喜的機會,平靜得有些冷漠的聲音頃刻間徹底粉碎了美夢與幻想,也吹散了朱砂僅有的幾分醉意。
  “你知道這不可能。”
  朱砂渾身一顫,鬆掉了抓著他肩膀的手。
  是熱的,這是個人……但怎麽可能正巧是蕭亦然的聲音?他為什麽會在這裏,怎麽可能在這裏?怎麽偏偏是他……
  朱砂幾乎不敢抬頭用眼睛去證實這個意外,條件反射地想向後退開,可蕭亦然卻不知什麽時候收順勢收緊了手,似乎並不打算放開。
  “已經死了的人不可能回來,大腦一旦停止運作,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會知道。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撇掉所有人,守著一塊石碑,你以為這塊大理石能聽得懂你說話還是認為這麽做就可以讓地下的靈魂不得安寧?不要自欺欺人。”
  朱砂愣愣聽著,心中蕩起層層漣漪,隨後,逐漸化為洶湧的波濤。
  是的,她從不認為這麽說他真的可以聽得見,但她能做什麽?相信人死了後真的就什麽都沒有了嗎?沒錯,如果真的有靈魂,她不會讓聶羽睡得安穩,因為他走進她的生活,給她所有最好的答案,讓她依賴、沉醉,然後突然離開。然而對於他,她什麽也幫不了做不到!除了聶羽還可以有誰?她還能跟什麽人說話?最好的日子全變成回憶,每每想起就會不停的愉快、難受和後悔,那是什麽感覺?聶羽影響著她,似乎做每一件事她都會在尋找他的影子,總想著,若是他,他會怎麽做……
  “你……懂什麽?”
  寂靜之中,朱砂的聲音略帶沙啞,她掙起身子推攘著他的肩膀,眼中淚水不斷湧出,她睜著眼,眼皮一眨也不眨,眸中的憤怒如同黑暗中燃燒著的火焰。
  “你怎麽可能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她咆哮起來,像發了瘋,全然不若平日的模樣。
  蕭亦然沉眉,按住她的後背在朱砂耳邊說道:“是的,你不說,沒人會知道。但可以肯定,這塊石頭絕對不可能明白!”
  話音落,朱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再掙紮。
  慢慢滑坐在地上,她自自嘲地笑了笑。
  “讓人知道了又會怎麽樣……賣弄自己的痛苦賺取憐憫和眼淚?我不是悲劇女演員,我不靠這個吃飯。”
  蕭亦然默站了一會兒,重重吐了口氣,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朱砂,又皺起眉頭。
  “難過時會哭,高興時會笑,這是人之常情,有什麽可忍的?不斷反省和自責、刻意和人保持距離這是什麽狗屁獨立?你以為在別人麵前笑,笑完了躲起來哭這叫堅強?告訴你,這是逞強。與其每天苦笑不如大大方方哭一場。沒有人會認為這很可笑。
  有些事確實隻有你自己去麵對,但把所有事情全壓在心裏頭熬過去,過得了一時,之後你會覺得更累。情緒原本就需要宣泄的途徑,是對活人,不是已亡者和墓碑。而且……背著一塊大理石墓碑,你以為你走得了多遠?”
  朱砂抬起頭,呆呆地看著蕭亦然,突然發覺那雙眼睛似乎在不停捕捉著任何一個細節……
  話音落下,餘音卻在重複,朱砂覺得恐慌,卻又無處可逃。
  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朱砂知道,聶羽一直在改變她,當他在她身邊,她可以站出來,什麽都不怕。可他走了,她沒有縮回去,隻是加強了防備。好象一切都變了,也似乎什麽也沒有變。她抬著頭,也始終埋著頭,而緣由已經不是臉上的一塊胎記,而是心頭的一塊胎記。不隻是聶羽的死,是從小到大所有的經曆結成了這塊朱砂痣,它已經融入她性格之中。或許聶羽曾經有機會將它抹去,但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的離去反倒在那塊胎記上添了一筆濃墨——悔恨和內疚。
  “你早就來了吧?”沉默了許久,朱砂問,其實她想問的是‘你跟蹤我?’
  “回家的路上看見你的車開得飛快,所以我跟來了。”蕭亦然回答。他知道,朱砂很聰明也很敏銳,她的性格之中,似乎有些與表麵背道而馳的東西。如同很久之前他看到的那幅畫。眉目含羞,雙眼異常清澈,但眸中卻深藏著其他的東西,顧慮、試探、懷疑、悲哀,它不如別人想象中那樣純粹,更像是一道引誘著人的伏筆。當然,他能看到這麽多,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顧楓出色的表現技巧。但顧楓僅僅是個出色的記錄者,他將看到的東西畫下來卻未曾理解自己所畫的,若他理解,朱砂眼中就不會有疑慮。顧風想表達的是個簡單的主題,而看畫的人理解得更深,或許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畫會獲沙華大賽頭獎。
  “所以你也聽了很久?”朱砂抬某望向他,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回答。她閉上眼,搖搖頭,
  紫色的青果領小西裝下,那副瘦弱的骨頭無力地支撐著衣服。
  “為什麽要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他問。
  朱砂閉上眼,“不要說了,我比你了解我自己……很多事已經成了習慣,就算知道也沒有一點用處,我還是會去做。五年,我幾乎每星期都會來,連管理員都認為我神經不正常……我可以怎麽做?並不是我背著墓碑,是我靠著它。我曾經告訴他,如果嫌煩了,說一聲,但他什麽都沒說,所以我當作默認。占死人的便宜,是不是很無恥?如果他什麽都不回答,那一定是不讓我去麻煩其他人……”
  “因為他不是其他人,是嗎?”
  蕭亦然一把將朱砂拉進自己懷裏,毫無預警的用力將她的頭壓向自己,吻住了她。朱砂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住了,他的舌卻趁機滑入她口中,肆意攪動著,但很快,在朱砂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放開了手,呼吸紊亂地看著她:“如果他知道……為什麽沒有出現,嗯?”
  “你……瘋了!”朱砂頭腦混亂著,邊哭邊吼起來,然後無力地坐在墓碑前的石台上。
  “是,我瘋了……竟然做這種證明。”蕭亦然說著,轉過身,手重重拍向身邊的樹幹,惹來一地的落葉。
  朱砂怔怔地看著蕭亦然身邊落了一地的樹葉,突然發現此時他與她同樣的無力,心裏有些刺痛,她低下頭,什麽也不說。
  四周死一樣的沉寂,原本確實也該是如此的死寂,如果沒有兩個活人在這裏。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萬古長空,瞬息風雲。逝去的人,此時也許正漂浮在半空中,笑觀此朝之悠悠,而活著的人,卻會看著滿地的落葉思索著,為什麽會這樣?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第十三章 不無蒼天作奇逢 何必鬱守林壑間
  一切恢複正常,如同昨夜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待到翌日清晨,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
  清晨,朱砂猛地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窗外天早已大亮的天空,她一下子掀開被子跳下床。但就在她準備下一步動作時,大腦卻搜索不到任何指令,因為開工前準備工作都結束了,今天是空閑地第一天。
  她躺了回去,拉上被子,可惜睡意給她這麽一折騰,全跑了個幹淨。朱砂撓撓頭,兀自笑起來。忙慣了,神經緊張,晚上睡覺前總要先將第二天要做的事回憶幾遍,生怕忘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總覺得有什麽事沒做完。這大概是責任感太重的緣故。
  朱砂想起昨晚上與惠惠聊天,惠惠問她近況如何,朱砂告訴她,暫時都忙完了,能休息一小段時間 。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有時候,她閉上眼睛就不想睜開,可一旦睜開,還是要馬不停蹄地幹,腦子都快不夠用了。
  對此惠惠表示無語,因為前段時間,朱砂也是為趕兩個投標忙得覺都睡不上。這頭跟惠惠說自己就快到極限了,可那頭,還跑去接了個工程。惠惠大約也不知道朱砂所謂的“極限”是什麽,或許她正在挑戰極限。
  惠惠打了很長一串省略號,然後告訴她,“你完全被生活給奴役了,而且還是自發性被奴役。我是不是該恭喜你?”
  建築施工項目開工前需要做的準備不少,要先到建設部門立案,然後從土地管理部門到消防大隊、規劃局四處跑著,辦各種各樣的許可證,最後還要跑現場做調查分析資料、編製施工圖預算、施工預算、編施工組織設計、作物資和勞動組織準備、做現場施工準備。原本,這些她完全可以分配出去讓別人代勞。其實大多數包工頭對建築施工並不太懂行,他們的工作就是網羅人才、拉關係網,使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孝其忠,自己則垂拱而治,高枕無憂。可朱砂恰好反之,她懂行,所以事必躬親,這倒讓在她手下工作的人心有不滿,認為朱砂自己太能幹,所以信不過別人的能力,若非請來的人大多是熟人介紹來的,中間多了那麽層關係,加之張平也幫了朱砂不少忙,從中調劑,一切總算安然渡過。轉眼,夏日將近,按原定計劃,六月一號正式開工,在此之前,朱砂可得幾日空閑。
  其實,這次承包工程,才剛開了個頭就遇上諸多不順的心事,朱砂心裏也煩躁,不知如何是好。
  前天,朱砂看了一個工長做的施工組織設計,提出了些沒寫全、沒寫明的地方麵,要求那人再拿回去修改。一般來說,這並不是包工頭用得著過問的事,可朱砂偏偏懂預算也懂施工,無論什麽都要求做到最好,於是之前已經重寫了幾次的施工組長發火了,他說,“重做提交這玩意本來就是應付甲方,做個皮相就行了,工程都已經到手,用不著這麽苛刻吧?何況我都說了,等人員具體安排好,我再擬訂個實際操作用的施工進度安排……你懂,要不你來幹好吧?”
  朱砂心裏本來也煩躁,被這麽一說,好比火上加了瓢油。她直接將那套施工組織設計扔進垃圾桶,說,“沒人要你做應付人的皮相,理論性的‘施組’投標書裏麵就有,但現在甲方要的是實際作用的東西,不是做得好看的表皮。行,你不想做我不勉強,你明天不用來了,我要的是負責任的施工組長,如果連一份施工組織設計都寫不好,我請你來是做什麽的?不是我懷疑你的能力,是你自己這麽表現的。你做不來,我完全可以請個做得來的人來做。”
  就這麽的,開罪了人,臨近交施工組織設計的前一天,臨時找不到頂替的,朱砂隻得熬了個通宵自己編製出一套出來。
  事後連張平都說她,既然甲方是國外公司,人家確實不喜歡表麵上做個過場的東西,朱砂的考慮是沒錯,但處理得不好。那個施工組長十多年一直都是這麽做過來的,被朱砂這麽說推翻就推翻,不可能不生氣。本來耐心解釋就可以緩和問題,可朱砂卻做得太絕,甚至這不像她平時處事的方式。她可以要求嚴格,但總得把握個度,不可能用對自己的要求來要求手下每一個辦事人員。
  朱砂知道自己確實沒處理好,但那時心裏頭壓了許多事,太煩,竟耍起小孩子脾氣,叫張平啥也別再說,將自己關進辦公室裏忙起來。
  這段時間,工作上諸如此類的小摩擦基本沒斷過。以前,管理一個小小的事務所,交付工作給其他人做、她自己也做。手下人不算多,大家分工幹完,統一交給朱砂複核,一直相處得不錯。可一旦接了工程,還是這樣一個大工程,她手下有許多施工班組、施工員,朱砂有些力不從心。雖然她找來的都是工作能力比較強的辦事人員,但總有寫潦草應付舉動讓朱砂難以接受,一旦她提出質疑,背後便是一片不服,老技術人員會反過來質疑朱砂年輕不懂“規則”還擺個臭譜;而年輕的則說朱砂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接著,在她背後說什麽的都有了。
  在朱砂意識之中,接這樣的工程並不全是為了錢,更像是為證明某自己的能力,而今,連她自己有時也懷疑起來,或許她可以是個優秀的辦事人員,但卻不是個好的管理人員,然而如果才剛開了個頭就輕易為自己下個這樣的結論,那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麽?
  朱砂躺在床上想了一會,抬眸望著自己床頭櫃上陳列地物品,大概是想將自己的注意力分散開來,不想繼續勞心。可當安娜蘇典雅地紫色香水瓶子躍入她眼簾,朱砂感到透不過氣來,連同那枚戴在手上五年多的戒指。原本它已經與她的手指化為一體,可它現在卻像長出了刺。
  署名香水的味道、聶羽生前慣用的洗衣分味道、洗發香波味道、煙味……這些,是朱砂刻意保留下來的,她像一隻狗,拚命地製造出曾經熟悉地味道,讓自己安心……
  朱砂開始有些憎恨蕭亦然。明明什麽都不了解,為什麽一定要打破她好不容易保持下來的平衡?
  好了,現在平衡似乎被打破,就在聶羽的墳墓前,而她,竟然無力反抗,似乎默認了自己的欺欺人。蕭亦然成功地證明著,聶羽已經不在。那麽她呢?她要做些什麽,難道連她也要驅除自己身邊的這些痕跡嗎?
  這是背叛。
  蕭亦然不知道,那天朱砂回家後,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用去三包慣用的洗衣粉,洗掉所有的衣服和床單,枕頭套子則加入洗發液洗滌,然後是香煙,她將它們點燃,像熏臘肉一樣熏著自己的房間……可是無論她怎麽做,味道依然不對,總覺得裏麵摻入了陌生地氣味。於是她瘋了一樣的繼續清洗,整個房間,甚至她自己,一遍又一遍……
  心中又莫名地焦躁起來,她索性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將頭發隨意挽起,套上和聶羽一起買的同款牛仔褲、深藍與白色相間的運動外套,洗漱過後,帶門離開。
  她要去哪裏呢?
  在巷口的小店喝了些豆漿、吃了根油條,朱砂走出小店,呆呆站在十字路口。
  原本,青山園似乎是除了她的小屋,唯一可以去休息的地方。但現在那兒似乎也無法在去。
  朱砂想蹲下來大哭一場,但這沒有任何用。沒有開車出來,朱砂也不想開車,於是她隨著人流擁向公交車站,隨意上了迎麵駛來的大巴,投幣,找個位子坐下,然後閉上眼。
  大巴搖搖晃晃,不時停下來,湧入更多陌生地氣味,然後她感覺自己被衝淡了,變輕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人慢慢減少,身邊的座位空置下來。
  又開了約莫半小時,車上隻剩下司機跟朱砂了。這時,朱砂聽到司機問她。小姐,你在哪站下?言下之意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機會提前調頭。
  原本,朱砂想說終點站。或者,她希望這車一直開下去。不過她自己現在雖然是個閑人,也不好意思讓別人為她耗費時間,於是當車在前方的車站邊停下來時,朱砂下了車。
  抬頭一看,站牌上寫著,隱雲寺。
  隱雲寺是本市有名的寺廟,聽說這的菩薩靈得很,雖然大多數人都不太信這些,可逢年過節,還是少不了香客。平日裏,一些大爺、老太太也本這鍛煉身體的目的,沿著山下石板砌成的台階,慢慢蹬上位於山頂的隱雲寺,燒燒香,下山時還可順便打上一壺山上淌下的甘甜清泉。
  大學時,朱砂、惠惠還有揚揚,也不時上山玩玩,她記得,隱雲寺門口的泡蘿卜特好吃。上班之後,已經很少來了。在聶羽出事前的那個年三十,市裏放了一小時禮花迎新年。那時聶羽大半夜開車帶朱砂到山頂上的望月亭看煙花,他說那兒地勢最高,一上去,全市風光盡收眼底。不料那年去的人太多,聶羽當時還開玩笑地說,這下看不了煙花就看人腦殼吧,別往亭子上擠,這望月亭年久失修,萬一被壓塌了,那可麻煩。朱砂還記得,那時他們一起燒香,一人求了根保佑平安的紅布條子,朱砂的那條上寫著“事業有成”;而聶羽那條則寫著“鵬程萬裏”。他們將紅布條係在廟裏的一顆老樹上,還笑言,倘若真的應驗了,來年買幾根電線杆子粗的巨香來還願。但之後沒幾天,聶羽出事了。此後,朱砂也再沒來過隱雲寺。
  朱砂想,隨意下車竟然到了這裏,暝暝之中,像是被一種東西引導著。於是她從路口的巷子轉了進去,踏著石板路,上山去。
  今日並非周末,又是中午,幾乎沒有上山的香客。朱砂獨自走在山間的石板路上,聽著此起彼伏地鳥鳴,心緒似乎也稍微平靜了下來,不再那麽焦躁。
  順著上山的石板路走了半小時,朱砂走進清幽的寺院,這裏彌漫的香蠟紙燭的味道。一個正掃著庭院的小和尚抬眸看到了朱砂,放下掃帚,合掌微微弓身,朱砂還了禮,抬眸尋找著那顆樹。她隻想知道,那兩根紅布條還在不在。
  可放眼望去,院中的樹,好象每一顆都差不多,且所有的樹上都係滿了紅布條,老的上麵係著新的,新的上麵係著更新的,朱砂已經無法去辨識它們。
  她站在樹下,也不知道怎麽地,忍不住眼淚。
  事業有成,現在,她的事業,確實有成,是那時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可鵬程萬裏呢?也確實是“萬裏”,因為他已然拋開了俗世,到了她無法觸摸到的地方,這亦是朱砂當時做夢也想不到的。
  走進廟堂,朱砂摸出身上的幾塊零錢,投入公德箱內,拿了三柱香,點燃,跪在佛前,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鍾聲敲了三下,每一聲都打在朱砂心裏,某些東西隨鍾聲散去,一切均是空蕩蕩的。
  “看施主麵帶迷茫之色,想必有無法釋然的鬱結,要不要抽根簽,看貧僧能否為您指點迷津?”
  朱砂起身時,一個老和尚問。她搖搖頭,隻打算走出去,到山頂端的望月亭看看,對於抽簽還是什麽的,她並不太相信,而且,也有些怕了。
  老和尚見狀歎息著搖搖頭,亦不強求,自語般呢喃道:“也罷,此本紅塵中事,貧僧不便多言。旦願女施主早日看開,勿自擾心。弦斷再續而佳音猶在,安知不無蒼天作奇逢,何必鬱守林壑間?”
  朱砂心中豁然一驚,轉身望向那僧人,但僧人說完,已經轉身走入後院。
  朱砂蹙著眉,咬緊嘴唇。腦中回響著老和尚所說的話,也不知這話是確有所指,還是撞巧呢。
  斷弦再續,佳音猶在?
  朱砂用力搖搖頭,轉身跑出廟門,順著石板路,朝山頂的望月亭奔去。
  為什麽要用跑的呢?朱砂問自己。
  在這個城市之中,有太多的角落,保留著他們一起走過的痕跡。就算不特意保留,它們不會因此消失。但是朱砂恐懼改變,總覺得,在時間的作用下,他們慢慢改變著,終有一天會完全消失掉。可越是如此,她就越害怕,因為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流逝,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大約她也曾想過,自己會有將一切看淡的時候,那時候,除了傷感和悔恨還會剩下什麽?
  逝去的已經逝去,正在發生的也都會過去,她確實該抓住些什麽,否則當一切都過去時,她或許會為自己死鑽牛角尖後悔萬分。道理很簡單,誰都明白。前幾天她也勸揚揚忘掉龍哲成帶給她的傷害,去另一個城市,重新來過,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可一旦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做不到。
  害怕任何人看穿她的心事,怕別人太過接近自己,怕任何人對她太過上心……但她似乎也正期待著。這樣的矛盾究竟算什麽?
  當朱砂氣喘籲籲站在山頂山,映在她眼中地是琉璃瓦片和朱紅的亭柱、欄杆,原本破破爛爛的望月亭,如今色彩鮮明,同時也由原先地一層“小亭”被擴建成了兩層的“亭樓”。舉首仰望,亭子地第二層上,還裝上了投幣式的觀光望遠鏡,一個男人正帶了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站在望月亭二樓的觀光望遠鏡邊,小女孩咿咿呀呀,不時發出興奮地尖叫聲。
  “爸爸,我看到車車了,變得好小!”
  朱砂雙腿一軟,一下子蹲坐在亭下的假山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何必呢,一座亭子,卻要徹底地破滅她最後一絲希望?
  山下的公路上,車來車往。讓朱砂覺得,每個人都在向前走,他們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有她,混雜在人群中,無奈地隨波逐流,猛然停下時,別人還埋著頭行走,她卻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知道該去哪裏而迷惑著。
  以前聽人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看著將來,另一種,隻看著腳下的路。從某種角度上說,後者或許更容易成功,但也更容易迷失;而前者,思前慮後,能成功的是少數,但至少,他們知道自己該往哪走。
  坐了良久,山頂上的風吹得朱砂四肢冰涼。腦子裏那些神經質的東西,被這風一吹,大約也褪去了包裹著它們的那層保護膜,暴露出赤裸裸地本質,於是理智開始嘲笑著它們,告訴著朱砂:你夠了吧?根本沒人逼你,你捫心自問,到底是誰在逼自己?
  朱砂站起身來,走到山頂的邊緣,手扶著鐵欄杆,看著山下的蔥鬱,淡淡吐了一口氣。她想。如果自己早幾年來這裏,或許會有直接跳下去地念頭,很可能,她會選擇不負責任地將一切結束。可現在,這裏會讓她清醒著,看得更遠。
  暝暝之中,似乎真有什麽引導著她。或許是聶羽,以他的性格,大概再看不下去,她這副德行。
  手機在這時響起,朱砂看了看,竟是蕭亦然。
  自那天在聶羽墳前發生了一係列的尷尬情況,這半個月來,朱砂幾乎盡可能地去避開這個人。而蕭亦然亦相當配合,不論是公事私事,完全沒有主動與她聯絡,僅在張平送資料、證明什麽的過去時,將問題提一提,再托他轉達。對此,朱砂雖然感激,但也希望有個機會,像對張平一樣,將一切說個清楚。然而每每摸出手機,找出蕭亦然地電話號碼,她又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是的,太模糊了,他所做的一切,朱砂無法去定義。正因為無法定義,也無法去解釋或推開。或許,這些亦在他預料之中。如果是這樣,朱砂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奇怪的陷阱。當然,事實上,她找不到任何使他這麽去做的理由。
  “爸爸,下麵有個阿姨……”
  在樣安靜的山頂,不得不說,手機鈴響相當惹人注目同時也很煞風景,引得亭上那對父女放下了望遠鏡,遠遠地,將目光投向了她。朱砂略窘,抬眼掃過亭上那對父女,隻怕是自己壞了別人的雅興,慌忙按下通話鍵,結束了手機鈴聲的喧嘩。
  “你在哪裏?”那聲音聽來有些疲憊,而問題也顯得莫名。
  朱砂蹙了蹙眉,她想,或許自己沒有理由回答這樣的問題,“聽起來你好象很累?”
  “好吧,坦白告訴你,兩周沒睡好,我在等一個電話。”他說,“但這段時間確實很忙,如果繼續這麽下去,會影響到工作。所以,告訴我,你在哪裏?”
  朱砂愣愣聽著,突然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她輕歎了口氣,笑道:“我在隱雲寺上麵的望月亭……”
  朱砂話沒說完,發現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你是……朱砂?”
  朱砂駭然抬頭,映入眼底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她略頓,突然吐出一個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感陌生的名字:“顧楓?是你?!”
  電話掛斷了,朱砂沒注意,是自己不小心按到了掛斷的按鈕,還是因為聽到她遇見熟人,簫亦然自己收了線。
  不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顧楓,並不是她刻意逃避,隻是沒有再見的理由,也沒有機會偶然相遇,自然就斷了聯係。
  朱砂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突然覺得有些懷念,淡淡一笑,看了看拉著他手的小姑娘。
  “好久沒見,真巧。這是你女兒?都這麽大了?”
  顧楓含笑著點頭,頷首拉了拉小姑娘,道:“沙沙,叫阿姨。”
  “阿姨好。”小姑娘喊著,眨巴著眼,驚訝地看著朱砂,然後,目光停留在朱砂的臉上,最後歪著頭補充道:“阿姨是不是從我爸爸畫上跑出來的?”
  朱砂一怔,抬眸看了看顧楓,見他臉上有幾分尷尬之色,隻是淺笑著,拍了拍孩子地頭,“不是阿姨從畫裏跑出去,是你爸爸把阿姨給畫進去了……”
  小女孩抿了抿手指,做出個不理解的表情,“我爸爸偷懶,都沒畫衣服。但是我覺得阿姨沒穿衣服的樣子比較好看。”
  顧楓一聽這話,更加尷尬,伸手往孩子腦袋上敲了敲,“你這孩子,這是怎麽說話的……”
  朱砂見狀笑了笑,搖搖頭,“你敲孩子幹啥……又沒什麽關係。”
  小沙沙抿抿嘴,瞪了顧楓一眼,顧楓又瞪了回去,轉過頭來,對朱砂笑了笑,撓著頭。
  朱砂見狀,突然覺得這父女倆倒挺相似的,不禁笑了起來。
  “對了,朱砂,你現在怎麽樣?怎麽會跑到這來,等人嗎?”顧楓問。
  朱砂搖搖頭,頓了一下,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電話,又搖了搖頭:“今天休息,突然想上來看看,就來了……你現在還在文聯工作?”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K大當老師,帶大一新生的色彩。說真的,那段時間我在文聯搞得很疲憊,後來想想,大概我不適合在那樣的環境,所以以前的教授幫我推薦,讓我回學校教書。還行吧,有自己的畫室,工作也不累,挺舒服的。”
  看顧楓笑得很輕鬆的模樣,朱砂也替他高興。她點點頭,挪了挪腳步。
  “對了,難得遇見,你正好也沒事,要不要去我的畫室看看,就山下麵,再走10分鍾,K大裏麵。”顧楓說。
  朱砂看了看他,事實上,並不是那麽想過去。但畢竟好多年沒見了,去看看,也沒有什麽不可以,反正她今日無事,於是她點了點頭。
  顧楓顯得很高興,大約見朱砂不再為過去的事情介意,心裏也舒坦不少吧。
  三人一同下山,邊走邊聊著。
  原來在文聯工作了幾年之後,顧楓與單位的一個女同事結了婚,結婚一年後生下來女兒沙沙。本來一家過三口日子過得不錯,但她妻子性格要強,老愛說顧楓不上進,賺不了多少錢,眼看著別人家越過越好,有車、有房,自己家總是老樣子,心裏煩躁,加之孩子出生後,生活壓力大起來,雙方時常爭吵,並且愈演愈烈。直到去年兩人離了婚,日子才開始平靜。現在他前妻獨自到外地發展,聽說過得不錯,而顧楓一個人帶著女兒在原先的大學任教,跟孩子、學生在一起,生活純粹了不少,他也有更多的時間靜下心來搞創作。這一年下來,也出了幾幅反響不錯的作品。可他心頭始終掛牽著些事。
  “現在回想起來,在學校的時候真的不懂事,總覺得自己很了不得,畫功好,屁股後麵女生成群,沒事愛耍點個性,顯得自己與眾不同、很藝術、很有內涵。但很多事情,過後才覺得後悔……說真的,朱砂,我一直覺得我對不住你,雖然過了這麽多年,但我一直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對你來說究竟造成了什麽樣的傷害……”
  “沒什麽,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以前的事情,既然過了,也不用老放在心上,是不是?怎麽說呢……以前大家也開開心心相處過。我記得上一次看到你,你好象過得不怎麽好,但現在看著你過得舒心,作為老朋友,我也為你高興。”
  “謝謝。”
  兩人並肩踏在石板路上,緩緩下山,雲淡,風清。回答顧楓的一刹那,看他臉上揚起的鬆了口氣的笑容,朱砂所有所思。
  放下,也許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難,並不是因為是不是深刻……能夠在多年以後依然深深印刻在腦子裏的,怎麽會是不深刻的?
  感受著雙腳踏在石板路上的感覺,這條經曆過上百年風雨的道路,記錄著曾經遇到的磕磕碰碰,或許沒有立刻留下痕跡,但它一直在變化。但在走過這條山道的人的心裏,它好象也一直沒有變過。
  “朱砂,其實我一直想著,如果能碰得到你,我那幅畫,我得把它給你才行。”顧楓淡笑著說。
  朱砂有些驚訝,她並不懂顧楓的意思,搖了搖頭;“我都說不用放在心上,那花你也畫好幾個月,是你的心血,就好好收著,當個紀念。”
  “不是這個……”顧楓亦搖頭,臉上透這幾分無奈:“我老實跟你說,其實為這幅畫,我曾經很受打擊。
  當初,我以為我的畫得獎是因為我所表現的那種殘缺的完美,但後來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畫我自己畫的,但我一點都沒弄懂。我所理解的,隻是一層表皮。你還記得當初畫在學校展覽的時候吧?我有個師兄回國,剛好看到了這幅畫,不過當時我不在場。後來呢,我去藝術廳找個同學,正巧又遇上這位師兄。他稱讚我畫畫得很好,說‘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麽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所以以後也得小心處理心頭的朱砂痣。’說完之後,人就匆忙走了。我當時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是聽我老師說,這個人在我進校的前兩年就出國了。原本素描工底相當的好,教授當他是重點培養對象,但色彩方麵就很惱火,比如說,讓他畫一個紅蘋果,一開始,用紅黑色勾線、區分明暗部,原本這樣的畫法需要一層層把顏色提亮,將明、暗關係拉清了,最後點出高光,當然,其中也關係到固有色和光的作用色。但我這個師兄很奇怪,會在裏麵加入很多顏色,包括黃灰、藏青,灰綠……所以畫到最後,一個紅蘋果往往會變成一個大灰球,色向不明。教授問他原因,一開始他不肯說,但後來他還是說了真話。因為他是個色盲,在這個專業上已經沒有發展的餘地了。但據說他家庭相當困難,他當初入這個學校就是因為素描功底很好,被保送的,因為這個,學校還幫他免了學費,所以他也想把書讀完,有個文憑也好找工作。後來我老師覺得可惜,也同情,就幫他做了保證人,辦了簽證,讓我這師兄到國外去了。所以我當時覺得,既然那人是個色盲,可能他說那話是為表示他懂行,故弄玄虛,也就沒在意。但這過了沒多久,美術周刊的編輯讓我寫一分關於那幅畫的創作意圖,類似介紹、品析。我把我的想法寫下來,先拿給教授看,當時還頗為得意。可教授一看完,臉色就垮下來。跟我說,顧楓,你畫這畫,隻是想說明這些?那麽,你是個用眼睛看靜物、用手畫畫的人,但是你忘記了一個問題,畫畫是要用心的……”
  顧楓說著,頓了頓,他望向朱砂。朱砂雖然聽著,不過老實講,對於藝術,她是真不懂,所以顧楓說了這麽多,對於他究竟想表達什麽,她還是沒聽明白,隻是覺得,顧楓所說的,似乎在哪聽過。
  “爸爸,我們幼兒園的老師也說上課要用心聽講,小眼睛看黑板,小手要放在小腿上。”沙沙說完嘻嘻笑了兩聲,彎腰將手身向自己的小腿,拍了拍,又放在大腿上拍了拍,“用心的小朋友都知道‘小腿’是這個。”
  朱砂看了忍不住笑噴,顧楓也笑著點頭,“沙沙說得沒錯,我就是那種別人說手要放在‘小腿’上我就乖乖放在小腿上的人,隻知道個表皮,不知道意會。所以自那以後,很多年,我再沒有畫出一件成功的作品。按老師的說法,我畫的是‘死物’,缺的是靈氣。也是在後來,我慢慢聯想畫那幅畫的過程,我才懂了,我畫的到底是什麽。其實,朱砂,你那雙眼睛呀,是會說話的。正如那個師兄說的,‘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麽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所謂的朱砂痣,不是具象的,是抽象的。隻是我當時什麽都不懂,可能到現在都沒完全明白……不如我那個師兄,雖然眼睛分辨不了顏色,但一眼就看懂了畫。所以我覺得,那畫給你收著,比讓我收著有價值,就當是個紀念。”
  朱砂淡然一笑,也不打算再拒絕。對於顧楓這個人,她始終是了解的。一旦扯上畫,他會堅持得你搖不動。不過顧楓所說的,卻真有幾分點在了朱砂心頭,讓她有些心慌。顧楓一直在說他的師兄,不知道為什麽,那個人所說的那些話,那種感覺,竟讓朱砂覺得有幾分熟悉。
  她抬了抬手,捏緊了手上的手機。蕭亦然似乎也說過,是大學老師幫他擔保,所以他去了英國……朱砂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但也不知道處於一種怎樣的心理,朱砂莫名其妙地問了,“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師兄叫什麽名字?”
  顧楓笑起來,“不是吧你,還真碰上知己了?”他點點頭,“其實品畫也是品人,真是這樣……我那個師兄,其實我也就見過一次,有好多年了,當時他倒是給了我一張名片,後來也不知道被我弄哪去了……”
  踏下最後一階石板鋪砌的樓梯,顧楓轉過身,一把抱起已經走累了的沙沙,“對了……是英國的啥測計師還是什麽,我也不太懂,好象金融方麵,很有能耐的,姓方什麽還是張什麽然。”
  當顧楓轉過身,看見朱砂呆呆地站在那,似乎腦子在飛速運轉,於是,一動也不動,生怕影響它的運行。
  “蕭……亦然?”
  半晌,朱砂冒出這麽一句。
  顧楓“啊”了一聲,讓朱砂的心提上了嗓子眼,但隨後卻是很無奈地一笑,“好象就是,不過我記不清了。”
  “那你叫個什麽?”朱砂倒被顧楓這一搗鼓回了神。但心底依然在想,英國皇家測量師……如果顧楓所的是這個……還有什麽疑問,根本隻可能是他。
  顧楓看朱砂地模樣清朗一笑道,“我‘啊’是問,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人……”
  “認識?”朱砂頓了頓,自語般點點頭,“認識吧……我也不清楚。”
  究竟認識還是不認識?如果那人就是蕭亦然,他是老早就‘認識’她了嗎?色盲?如果是他,這人還敢開車?紅綠燈都分不清吧?不過如果是紅綠色盲症或者色弱似乎對生活影響也不大……
  腳步還在移動,顧楓還在說話,沙沙鬧著,說肚子餓了……這些朱砂都知道 ,隻是心緒飄遠了。
  “朱砂!”
  遠遠地,聲音飄進她耳朵裏。她猛然抬頭,看見那個人向她跑來,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正在發生著的,像真的,也像假的。
  然後,一下子,好象什麽都亂了套。
  接下來,朱砂隻隱約記得顧楓臉上的愕然,還記得蕭亦然說什麽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要她馬上回去修改。
  簡直莫名其妙,似乎一切均是如此。她就這麽被拖上車。雖然其實並不是“拖”,但她一頭霧水,顧楓滿目茫然,誰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急事,突然冒出這麽個人來。甚至在分別時,顧楓僅來得及說一句,你先去忙,畫的事,下次咱碰見再說。
  問題在於,雙方連聯係方式都不及留下,天知道“下次”會下到猴年馬月去。
  灰色的寶馬開得飛快,朱砂茫然坐著,車內沒一丁點聲響。
  車剛過十字路口的時候,隻聽見蕭亦然猛地敲了一下喇叭,車一轉彎,靠邊停了下來。
  朱砂愣愣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回頭,馬路對麵的那些車剛發動,再轉頭,看到戴著大殼帽的交警走到車窗邊,敬了個禮,然後,簫亦然微微沉眉,摸出駕駛執照開門下車。朱砂這才意識到,是闖了紅燈。
  她跟著開門下了車,正巧聽見交警同誌說,“駕照先扣了,明天去市交通大隊去拿。”
  而蕭亦然,竟然一句話不說,照簽字,照給罰金。
  “同誌,等等,他不是故意的,因為是色盲……”朱砂一急,脫口而出。而出口之後,見交警皺起了眉,她突然想狠狠拍掉自己的腦袋。她這不是幫倒忙嗎?
  “還是色盲?色盲怎麽能開車?這有多危險……”交警直搖頭,似乎在感歎這個世界太荒謬。
  朱砂回過頭,卻發現蕭亦然扭開頭,雖然無聲,但顯然已經忍不住了……接著,果然是一陣大笑。
  “警察同誌,喏,著是熒光黃。”他指了指交警身上的背心笑道,又指了指身上的自己身上的西裝,“這叫群青,中間加了些深灰色,純度和明度都比較低……你看,我不是色盲。”
  於是,僅在一瞬間,警察同誌的目光轉投向朱砂,笑著搖頭,直歎:“我說小姐,就算小倆口吵架,玩笑也不能亂開的。”
  朱砂想辯解,警察同誌卻把手一擺,動作規範,且無商量的餘地,臉上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道,“算了,罰金交了,下次注意,駕照我就不扣了,快去吧。”
  朱砂欲辨而無語,隻得點頭笑,乖乖上了車,蕭亦然也隨後上了車。
  他關上車門,係上安全帶,抬眸望向朱砂,嘴角微揚。
  “誰跟你說的,我是色盲?”
  主觀臆測。此時,朱砂立刻想到這四個字。
  她忍不住笑起來,搖了搖頭,完全忠於良心回答:“是我的臆測。”
  “臆測?”蕭亦然重複著,揚了揚眉毛,眸中帶著幾分意義不明的笑。
  “唔……空穴來風,總有原因吧?”
  朱砂垂眸,眉間微攏。
  依舊是很準確地命中紅心,但是不言明。與其說這叫體貼,更像是眼看別人自己跳進陷阱裏,抱著手笑問“要不要我拉你上來?”
  盡管隻是猜測,但朱砂應該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猜測。這就好比一個雙眼一直盯著地麵的人,他正猜測著下一秒出現在他視野之中會是什麽。如果這個人腦子裏有兩個答案:一、錢財;二、死老鼠。那麽,可以肯定,這個人期待“一”恐懼“二”,所以,他的期望和恐懼會化為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而對於朱砂而言,她能立刻捕捉到一些對她的猜測有證明價值的信息,這樣的敏感,出於什麽樣的情緒所控製?是恐懼還是期望?或者,兩者兼之。
  “對了,你之前說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這是怎麽回事?”
  頓了頓,朱砂反問。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握住左手,神色淡定,語調之中也未包含任何其他的色彩。
  工程款都拿到了,他跟她說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事情緊急?這外全是外行話,隻能糊弄外行人。朱砂明顯是明知故問,還順帶裝裝傻。這倒是有幾分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的意思。不過朱砂以為,有時候裝傻就是留台階,給對方,更是給自己。況且她現在被逼上了梁山,可她絕不是什麽英雄好漢,急切地希望自己能站在平地上。
  可朱砂沒想到,這一回,蕭亦然完全沒打算讓她再有機會縮回去。
  “那個,是我胡扯的。什麽施工組織設計?理論性的那份,你們早已經中標,連工程款都拿到手了,還說什麽?至於實際操作的那份,現在還沒開工,說修改也嫌早。”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胡扯?原本,朱砂下一句,應該這麽問。但她想也沒敢這麽想。
  “停車!”伸手握住門把手,似乎隨時可以將它打開。朱砂似一支弦上待發的箭,緊繃著的神經,莫名其妙地舉動。
  她想起那句話,‘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麽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她不明白,難道在別人眼裏,自己真的是這麽一副模樣?
  是的,或許曾經確是如此。她總想假借他人之手,哪怕僅是一個人,可以放縱自己去依戀。但現在不同,經曆過種種之後,她不可能依賴任何人沒,也不會這麽去做。
  “這裏是高速公路,不能停車。”這是回答。因為他知道,朱砂絕不會打開車門直接跳下去。
  灰色的寶馬轉下高速公路,開入一條郊區的無名小路,水泥和石子鋪成的路並不平整,路兩旁是開得正好的油菜花。農家的小孩此時正奔走在花叢之間,捕捉著金龜子。
  車速慢了下來,朱砂依然抓著門把手,等待著車停下來。記憶的錯接總讓她有總模糊的感覺,這樣的場景似乎曾經出現過。
  人們常說,當你處於某個特殊的場景,不時會有種錯覺,同樣的事,你似乎曾經曆過,而今又一次重複。
  一時的恍惚,車已經停了下來。
  朱砂的手依然握著車門的把手,人卻被抱住,被陌生的氣息包圍。
  始終會被比較,那時,朱砂腦子隻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不對,不對。
  但“對”的又是什麽?影象模糊,味道也模糊,留下的依然是抽象的色彩。
  五年有餘,人是記憶力這麽差的生物,她拚命保留的究竟是不是當初的,誰也不知道。
  手指從門把上滑脫,然後被放開。
  朱砂無力地靠著門,咬住嘴唇,不住搖頭。
  “怎麽就是我……”她苦笑。朱砂知道,自己的苦笑,應該是世間最難看地表情。
  “天知道。”蕭亦然靠在駕駛席上,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對於朱砂而言,失之一隅,得之一隅,或許天底下沒有比她走運的人。但失去的痛苦,複得的矛盾,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朱砂知道,對於蕭亦然來說這亦是無奈。這樣的緣分,或許原本應該是讓人愉快的,而現在,一舉一動,注定會被她比較。與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已故的人。
  “不可能忘得掉……你不知道,就算不刻意去記住,他總是在那裏。”朱砂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囈語一般。“可能在你看來,我是在自我折磨。但我也是在他不在了以後才發覺,原來短短一年的時間,留下的是這麽多東西,簡直無處不在。晚上走那條巷子,總覺得他和原來一樣偷偷跟在我背後;點煤氣爐,想起他出事之前還叫人來修煤氣;早上喝豆漿吃油條,想起他出事的那天早上跟我說,以後我有的是時間煮豆漿;看到油菜花,看到小孩子玩耍,想起他跟我說小時候在田邊捉金龜子,一跟頭摔在牛糞裏……太多了,有的明明不是我親眼見過的,我總覺得自己好象也經曆過。甚至有時候,我覺得我跟著他鑽到火化設備裏去的時候,我就沒再出來。不是我不肯放,我放下他,我自己也沒了……”
  原本不想說出來,這麽多年,她從不肯跟誰說聶羽,那是保留在她心底的東西,似乎說出來,就是承認他的逝去。但現在她要說,必須說。
  “你看到的是現在的我,但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卑,膽小,連抬頭都覺得困難。是他一路牽著我走過來的。他是我剛開始工作時的老板,而我是個小小的材料員。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它真真實實握在我手裏。那時候,我們就差要結婚了,如果他沒出事,或許我們第二天就會去做婚檢、打證明……還差什麽?
  工程完工,他請質檢站的吃飯,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夜裏,我熬著湯等他回來,可他一直沒來。半夜兩點,他打電話給我,但我賭氣沒接。等到早上,人已經沒了……我知道,可能有一天什麽都會變淡,可現我不會借誰去忘記他,這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將一切說完,朱砂突然覺得鬆下一口氣。但與拒絕張平時不同,她並不是想用聶羽當擋箭牌,擋得一個算一個。隻是覺得,順其自然的好。從山上下來,朱砂覺得有些東西,已經釋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要去證明些什麽。就算是抽象地色彩,聶羽還在那裏,不可否認,一直都在。
  沉默許久,蕭亦然重新發動了車子。
  “我送你回去。”他頓了頓,沉眉輕聲道:“不想忘記就不要忘,人已經不在了,如果你忘記他,他就真的不在了。不過……今天我們還坐在這裏說話,但誰也不能保證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我不會逼你什麽,也不會再對你做什麽,可我不認為你能借誰忘記誰。放輕鬆點,沒人要你選擇。”
  朱砂大約沒想到蕭亦然會這麽回答。
  對於她的想法,他雖然不表示讚同,但卻選擇了理解,並且在行動上默許、配合。原本,朱砂以為自己會為此欣然,甚至在心中悄悄吼上一聲理解萬歲。可聽他說完,心中竟是一陣陣的刺痛。
  那天,蕭亦然將朱砂送到她家樓下。臨走時,他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心裏有負擔,更不希望私事影響到公事,你也別老叫你那個同事做傳話筒,我們都有手機。我們既是合作雙方也是朋友,其實這是件好事。遇到什麽事要說出來,就算幫不了你,你能說出來總要舒服一點。在工程完工之前,我暫時會留在國內。以後有什麽問題,不論公私,可以先交個底。OK?”
  暫時留在國內?心中咯噔一下。朱砂默默點頭,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
  “你……真的不是色盲?”轉身之際,腳步略頓,朱砂回頭看著他問。
  他記得蕭亦然曾提起,他就算是個色盲也不至於黑白不分。那時,朱砂條件反射地想,如果他是個色盲,眼中隻看的到黑與白,那她臉上的胎記在他看來,豈不是更加恐怖?
  “唔……”蕭亦然含笑聳肩,回答:“從某種角度上說,是的。”
  人影消失在橘黃的路燈下,到了最後,朱砂還是不明白。什麽叫做“從某種角度上說,是的”?
  她笑了笑,搖搖頭,轉身走進樓道。其實,是與不是,也無關緊要。
  假期很快會結束,迎接她的,可能會是一些讓她非常頭痛的東西。但要處理的還是要處理。
  這天,朱砂回到家中,洗了澡,用她慣用的沐浴露和洗發水。然後擁著那已逝的芬芳入眠。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從明天起,她得整理它們,或許,如超市售貨員所言,她該嚐試新的牌子。

  末章 鳳凰台上鳳凰遊 鳳去台空江自流。
  六月一號兒童節,上午9點,開工儀式如期舉行。整個開工現場彩旗飄揚,省、市領導前來道賀、剪彩,還來了不少電台和報社的人,一派熱鬧景象。
  儀式畢竟隻是儀式,主要起到的是宣傳作用。實際上,對於宣傳還是其它,朱砂並不關心,她負責的僅是工程建設,但作為承建方負責人,開工儀式得由他們負責布置安排,她自己也必須在場。
  那天,朱砂到得很早,7點左右就開始忙活。孔雀藍的雪紡連衣裙隨風輕輕擺動著裙擺,黑發頭發高高挽在腦後,別上一隻精致的水鑽發夾,人看上去很清爽、精神。
  一輛輛轎車停在現場大鐵門前,朱砂站在蕭亦然身後,需要時,她也不時上前招呼,握手和微笑。隨後則退在一旁,做著各種準備和安排。
  畢竟來者的目光主要是投向投資方,對於承建一方,領導們無非是叮囑,一定要保證工程安全和質量。這是省裏重點關注著的工程項目之一,作為承建一方的負責人,朱砂感受到的,大約除了壓力,還是壓力。
  在大門前剪彩,隨後,各就位,此方息彼方起的講話。
  領導們拿著事先寫好的稿子,一個接一個緩緩念著。朱砂也桌在負責人席上,麵前立著塊小牌子:省建二公司工程項目總經理程朱砂。當初朱砂見了這牌子直想笑,這是按二公司總經理吩咐做的,其實,全稱應該是:建工集團二公司第九分公司金陽綜合住宅小區一期工程項目總經理。現在倒是該省的省,該加的加。隻是一個掛戶公司,卻也有責任背好這塊牌匾。
  “在笑些什麽?”
  坐在她身邊的蕭亦然回眸朝她淡淡一笑,附耳輕語。
  自那天之後,朱砂沒見過他,也沒有任何聯係。並非她有意回避,也有幾次拿起電話,可想想,似乎也沒有什麽可說的;而工程上遇到的小問題,完全可以直接與甲方辦事人員及監理人員溝通。
  一個多星期不見,朱砂倒有幾分隔了幾年的感覺,早上遠遠看見他走過來,熟悉地笑容,淡淡地招呼,頭發剪短了一些,其餘地,都沒有變化。朱砂很自然地笑著打招呼,心卻緊繃著。接著兩人都忙著安排各自的事,沒時間多言,這朱砂是預料之中的,可四目相對時,見他很平靜地微笑打了聲招呼便欠了欠身走遠,朱砂頷首轉身,心鬆了下來,也空了下來。
  “沒什麽……”微微側目,見他眉尖輕挑,兩人不知何時靠得這麽近,盡管這隻是常見的交頭接耳舉動,可熟悉又陌生地氣息就打在耳邊,朱砂似乎回憶起了些什麽,麵頰染上一層紅暈,回應也顯得不自然。
  她知道,他是在找一個切入點,雖然態度上並不急切。
  朱砂卻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但本能地有些抗拒,原因不在蕭亦然,而在她自己。她頷首笑笑,那笑容好比將小石子投入水中掀起地層層波紋,散開後,水麵逐漸平複,於是,急忙再投入一粒。此時李書記剛好發言完畢,四周掌聲響了起來,朱砂趁機避開了他的視線視線,轉頭鼓掌,表麵看來,她好比被人流推攘著遠離了,事實上,卻是她出於自己的意願,隱沒在人群之中。
  蕭亦然不可能看不明白這樣的暗示,刹那間神色似乎有幾分黯淡,微不可聞地輕歎,可僅是片刻,笑容更加燦爛,目光也投向李書記,邊鼓掌邊站起身起來。他回眸望看了看朱砂,頭輕啄了一下,抿了抿嘴,轉身走向主席台。
  “下麵,請我們的甲方負責人、亨利特地產亞洲區首席執行官蕭亦然先生給大家說兩句。”
  朱砂所坐的位置是正對臨時搭建的主席台的第一排的臨時“貴賓席”。繞了一個圈子,擺脫了那種 “親密”距離,可依舊是麵對麵。朱砂心虛地將頭稍微埋下一些,卻發現蕭亦然並沒有看著她,於是抬了抬眼皮舉眸望去發現他手上似乎沒有演講用的稿紙,略有寫驚訝,但蕭亦然卻神色鎮定,微笑著“開講”,目光投向朱砂這頭時,她又趕忙傾身,或翻皮包、或翻資料、或與身後地小劉找兩句話說,再抬頭時,發現蕭亦然的目光已移向他處,這才好望向他……
  如此的情形反複了三、四次,等朱砂又一此抬起頭時,可那雙含笑的眼已經移開,似乎領會會了什麽,他再沒有望向朱砂,就算剛好麵對麵,可蕭亦然的視線明顯是落在朱砂的後方。
  顯然,他是有意這麽做,而理由是什麽?索性默契配合?
  朱砂感覺到一種壓抑和憋悶,她無法理解,這算什麽。有的事,她確實也考慮過,而且考慮了很久。她小心翼翼,猶如判斷投資風險,因為她輸不起。
  簡單而富有戲劇性的相遇,甲乙雙方的關係,莫名其妙地擁吻……誰都不知道,他們地起點在什麽地方。或許暗示已經足夠了,可那依舊是暗示,他不是聶羽,不會如聶羽那樣直截了當地跟她說:“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還沒有熱心到每天送隻是下屬地人回家……”
  蕭亦然為她留著退路,她那天說過,她需要時間,於是他默許並配合著。
  繼蕭亦然之後,朱砂亦代表乙方走上了主席台,對甲方和監理在前期準備工作中的幫助和支持表示感謝,同時也向到會人員簡單介紹了施工項目部的成員組成情況和企業精神,表示要在保證安全、質量和滿足工期要求的前提下圓滿完任務。
  她是照著事先寫好的發言稿念的,不時抬頭,迅速掃過台下的人,目光似乎不做任何特別地停留,但她清楚,台下的人可以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無須顧忌。
  隨著主持開工儀式的總監一聲開工命令,鞭炮齊鳴,挖掘機械開始運行,金陽綜合住宅小區一期工程正式啟動。
  “朱砂,這邊已經散場了,剩下的我負責安排,趙處長還有監理他們已經去騰龍酒店了,你趕快過去吧。”
  儀式結束,工程正式動土,接下來,自然是小型慶工宴。
  朱砂抬頭看著張平歎了口氣有點了點頭。
  張平嘿嘿一笑,拍了拍朱砂地肩膀,“我說,才第一天,你就歎什麽氣呀。你是我們這邊的頭頭,打起精神來,聽見了沒?”
  朱砂笑了笑,提起了精神,張平也點點頭,“那我過去了,你也快去。”
  朱砂轉過身,見幾個工人正在搬桌子板凳,都開始清理現場了,哪還有人呢。她頷首苦笑,嘴上卻念著,也好。
  舉步向工地大門外走去,她骨骼小巧,原本走路就顯得很輕巧,裙擺輕飄飄的隨步伐擺動,仿佛整個人都不具重量。
  開工前,朱砂將事務所裏幾份投標向張平他們交代了一下,又將金陽金區的事務暫時交由張平幫她代管,自己曾失蹤了整整一星期。臨行前,她買了一個很大的登山包,將她塞了滿屋的收藏品統統放進包裏。那情形仿佛是要舉家遷移。
  當她費盡全身氣力背起巨大的登山包寸步難行時,她徹底明白自己這幾年心裏背著多少東西。
  背著自己的過去,她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即時發車的火車票,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隻是一直盯著車窗外的風景,選擇一個適合的地方。
  其實朱砂並沒有走遠,她是在省內下的車,而那個小站的名字,她以前未曾聽說過,以後也不想去記住,她僅是被那小山村的安靜與秀麗怡人的風景所吸引的旅者。
  朱砂在那住了一周,住的是當地農民家的房子,5塊錢一宿,很便宜。聽說時常有美術學院的學生來此寫生,於是當地農民對於外來者的投宿早就習以為常,並樂意接受這一小份不固定收入。
  在開工前一天,她背著上她的大包,順著田坎邊小路走進山中。包實在太沉,汗把衣服全濕了個透,放下包時,她躺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她將背包埋在山裏的一顆樹下麵,連同無名指上那枚閃閃發光的蝴蝶戒指以及所有支撐了她五年多的記憶,一同埋葬在那個不知名的小站、不知名民的山坡、不知名的樹下。
  回程時,她一身輕鬆,仿佛一跳就可如武俠劇裏會輕功的高人那樣,騰空飛起,或者,這是另一種失重,若不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這樣的“輕”會令人無法承受。
  朱砂回到家時,那裏已經被她換了一番模樣,床和桌子衣櫃等的擺設位置都與原來不同,床單、枕頭、被套換了新的,牙刷、牙膏、洗發水沐浴露也換了新的。
  朱砂在QQ上將這些告訴惠惠,她說,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氫氣球。
  下一秒手機響了,惠惠在那頭說,你瘋了!
  朱砂放聲大哭。
  雖然每個人都曾勸她放下,但朱砂知道,五年多,任何人都明白,並非她固執,其實,若沒有那些東西,若沒有對聶羽的依戀,她不可能撐到現在。勸歸勸,但誰也無法想象,若那些東西被一下子抽掉,會發生什麽。
  朱砂告訴自己,沒事,她沒有那麽軟弱,就算沒有了聶羽,她也可以走下去的。即便如此,不可否認,對於影響她做這樣決定的人,她抱著希望。
  沒錯,她鄙視著自己的無能,由始自終。若不是知道前麵可能有人正等著她,她不會扔掉身上的背包向前跑。如果說,前麵其實隻是一道影子……
  走到車門邊,恍然地摸著鑰匙。手指勾空,鑰匙滑脫,“啪”地一聲,落在水泥的路麵上。
  朱砂怔怔地,看著掉在地上的鑰匙,心口一陣陣地痛。
  她想起初中時,一次,父親為一事錯怪了她,她委屈得要命,與父親吵了起來。後來,父親大約也知道自己有不對的地方,買了蜜楊梅來哄她。而朱砂呢,占著自己有理,倔起來,不肯讓父親下台。事實上,她不過是希望父親能再哄哄她而已,不料倔過了火,卻真的惹惱了父親……事後,再是後悔,又有什麽用呢,誰讓她太倔,明明早已原諒了爸爸卻不肯承認。
  這次,又要換一種方式重複?她什麽時候才坦率得起來?
  聶羽是個例外,他太了解她的性格,總以最好的方式應對,猶如一種引導。於是在聶羽麵前,朱砂總可以嚐試這放開心,表現出最自然地狀態。可聶羽不在了,畢竟這世上隻有那麽一個聶羽……
  朱砂蹲下,握住鑰匙的片刻,幾滴眼淚落在了地麵上。她用力抿著嘴,身手將它們抹去臉上的眼淚,憋著氣,將新湧上的也逼回去。
  “怎麽了,不舒服?”
  熟悉地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朱砂驚然一愣,他竟然還沒走!
  她背對著他,拾了鑰匙站了起來,轉身之際迅速地揉了揉眼,擠出一絲笑容。
  “沒事,胃有點痛,你怎麽還在這裏?”
  蕭亦然望著她,頷首輕吐了口氣,“我一直在這裏……坐我的車過去吧。”說著,轉身走向旁邊的灰色寶馬,打開了車門。“上來,開過去買杯熱牛奶。”
  “嗯……謝謝。”
  上車之後,朱砂心中忐忑,自然不會多言,不時將目光投想蕭亦然,見他神色一如平常,終於鬆了口氣,幾絲說不清原由的喜悅湧上心頭。
  蕭亦然將車停在路口的餐飲店,搖開車窗要了杯牛奶遞給朱砂。車就這麽頓了一下,接著直駛向騰龍大酒點。一路上,兩人隨意閑聊幾句工地上的事,這樣的“平常”顯得有幾分怪異。
  靜下來時,朱砂捧著杯子,盯著杯中的牛奶,若有所思。
  蕭亦然回眸望向她問,“胃好有沒有好一點了?”
  朱砂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遲疑了一下才趕忙笑道,“沒事,已經好了。”
  蕭亦然聽了嘴角輕揚。
  朱砂埋下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真的不知道,這個男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蕭亦然反應依然敏銳,聽她一歎,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過了一會兒,他笑道:“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我會說的。”
  “啊?”朱砂一驚,似乎立刻明白了什麽,窘迫不已,連忙搖頭,“沒什麽……”
  蕭亦然抿了抿嘴,淡淡笑了笑,沒有去看她,打著方向盤,將車停在路邊。
  “到了,下吧。”
  朱砂點了點頭,臉上帶笑,隨著他走進酒店。他們走進預定好的包間,好比三伏天裏從開了冷氣的房間走入烈日下。他們各自走入人群,被包圍著,各自微笑、寒暄,嘴沒有停過。偶爾,視線在回避前不經意碰撞,默契地一笑,繼而轉移,這樣的反差背後,是死一樣的寂靜。
  餐桌上,一番輪一番的互敬,直到4瓶茅台瓶子漸空。
  大家都說,朱工好酒量啊,每次敬酒都是一口幹,爽快。
  朱砂笑道,我酒量真的不行,但工程順利開工多得大家幫忙,我是打心裏感激,最後敬蕭總一杯,謝謝信任。
  提起酒杯,在眾人注視下,兩人各自一口幹掉,以示誠意。眾人皆笑,連聲道好。四目相接,某些東西,盡可心照不宣。
  日複一日,時光恍然若水,無聲流逝。轉眼9月末,工地基礎部分已經完成,腳手架越搭越高。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看到那越搭越高的腳手架,朱砂心裏總有種說不出地焦慮,並且這樣的焦慮感與日俱增,讓她哭笑不得。
  那天,散席之後,在蕭亦然車上,她捧著柚子香茶不覺睡著。半夢半醒之際,手裏半杯柚子香茶無意識地鬆開,她正要握住,紙杯卻被另一隻手握住,拿開,隨即,一件外套蓋在她身上。那時,睡意已經全然消退。可她閉著眼,並未讓人察覺。
  不一會兒,車已經停下了下來,朱砂知道,到家了,可眼睛卻沒有睜開。
  車內音樂被調到了最小,柯以敏的《若即若離》緩緩從音箱內逸出,每一句,敲打在她心上。打火機發出清響,她聽到一聲低沉地歎息,更加無法睜眼,因為她知道,自己正被注視著……
  是不是該踏出一步?輾轉考慮著,猶豫不決。或許她該立刻睜開眼,可在這猶豫之中,某些東西她總是無法把握住。
  如他所說,“我一直在這裏。”
  是的,他在那裏,卻不會永遠在那裏。想起蕭亦然那天說的,她可以問他,他會回答。朱砂苦笑,這算是點上了她的死穴。必須她問,他才會回答呢。
  誰也不曾知道,對於愛情,朱砂心裏一直有一份無奈,她將它藏得很好。哪怕是在她踮起腳親吻聶羽左臉的時候。
  早在對愛情懵懵懂懂花季,她看著身邊越來越多的朋友同學成雙入對,而自己總是默默坐在角落,形單影隻,那時她也有過不甘寂寞的懊惱。但這又能如何?找個同樣有缺陷的男孩子?朱砂記得,高中時曾經有個腳有些跛的男孩經人介紹認識了她。朱砂已經記不清那男孩的模樣,隻記得男孩學習成績很優秀,家裏也十分有錢,穿著打扮一直是當時學校裏最時髦的。某天那男孩子讓朱砂做她女朋友。朱砂沒答應,因為她看穿了那男孩子一身時髦服裝下深入骨髓的自卑。
  結果男孩對朱砂說的話卻教她印象深刻。他說,“你會後悔的,你嫌我腳跛?可腳不跛的會看上你嗎?也不自己照照鏡子。”
  她可以不甘心,也可以大哭一場。可這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朱砂可以選擇的,僅是能夠接受她臉上胎記的人。
  顧楓、聶羽、張平……均是如此,她得到肯定的答案,被動地做出選擇。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她總會懷疑,他們地“肯定”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人的想法是會變的,他們會不會後悔?
  其實,朱砂不是擔心對方會變,而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無法向前踏出一步,永遠在原地等待地人,談什麽選擇?
  他不會走上前來,而等著她自己走過去確認。給了她猶豫地機會,卻完全不留予退路。他像一麵鏡子,當她走近的時候他也走進,當她避開時他也默契地避開。
  交往在繼續,了解再加深,總是有這樣的機會和借口,時而一起吃頓飯,聊天;也開始通電話,如朋友般聊聊,他會說很多自己的事,於是朱砂在共鳴地片刻也會打開話匣子……但兩個人始終保持著距離。簫亦然遵從了他地承諾,留給她一片空白,整理自己的心緒。可朱砂卻後悔了,她那不是把自己給坑了嗎?
  這天上午,朱砂去工地上看了看情況,和張平他們一起吃過午飯;下午無事,原本打算獨自逛逛街,卻不知怎麽搞的,開車去了K大。抱著幾分僥幸,她去古典油畫係問了問,沒想到卻真的找到了顧楓。
  朱砂沒有跟顧楓提起蕭亦然,兩人在學校花園裏聊了一會兒,又去顧楓畫室裏坐了很久。然後朱砂告訴他,她想要那幅畫……
  她看著顧楓一筆一筆地完成它,對於那些場景,她太過熟悉,作畫的經過似乎還曆曆在目。她曾經認為這幅畫無疑是對自己莫大地諷刺。可事隔多年,在看之下卻是另一番心境。她開始平靜地審視著自己,以另一個人的角度,猜想著。那是一種奇妙地感覺,她在畫外,也在被禁錮在畫中。那幅畫似乎已經變成一種契機,一種羈絆,讓她不覺想要牢牢抓住那樣的東西,讓它屬於自己。
  一個聲音不停在她耳邊徘徊:走出去,走出去,走出這塊狹小的地方,抓住在你麵前的東西,你已經足夠幸運,但這份幸運或許不會一直圍繞著你,如果不踏出那一步,無法抓牢,下一秒它或許就會離你而去……
  她一直有這樣的意識,這種意識埋藏在她內心深出處,可她卻從來沒有這麽迫切地想去付諸於行動。
  晚上,當朱砂將車停在巷口,自己扛著用牛皮紙包裹好的全開油畫。她忘不了那種感覺,她如同抱著未知的自己,一步步踏入小巷。
  走過無數次的胡同,沒有路燈,黑漆漆地,每每獨自走過,要麽加快前行的步伐,要麽帶著傷感和迷茫停駐,卻從沒像今天這樣,每一步都踏得安心,不急不徐。
  剛走到樓下,她一抬頭,腳步頓下。樓道前昏暗地路燈下,漆黑的眸子中光點閃動。蕭亦然手持香煙站在那裏,麵帶幾分疲態,他們幾乎在同時看到對方,眼中劃過相同地驚訝。
  朱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萬萬沒有想到,正巧在這個時候,他會在這裏。
  不無蒼天作奇逢……那天和尚的在她腦海之中回蕩。她未曾直麵過這段感情,甚至不敢去想,蕭亦然這個名字在她心裏有什麽樣的分量。模棱兩可,自然而然,你甚至無法斷定這是個開始,是個機會。但仿佛暝暝有那麽一條路,引導著人就人這麽踩著,走過去,然後在某一個點被引爆。
  “原來你出去了,我還以為你在上麵……”
  蕭亦然笑著上前兩步,伸手接過朱砂扛著的全開油畫。
  “怎麽站在這裏……有事?”朱砂詫異,他以為她在家裏?那為什麽自己站在這裏?
  朱砂不及過多地去想,他微微一笑,抬手敲了敲被牛皮紙包裹著的東西,轉移了話題。
  “是什麽?”
  “哦,是幅畫……”朱砂遲疑了幾秒,回答道。隻是片刻地遲疑,卻是一種決定。
  “剛買的?裝飾畫?”
  朱砂搖搖頭,抿唇笑了笑,“不,要看看嗎?”
  他也笑了,“行啊,在這裏?”
  朱砂搖頭笑道,“怎麽可能……上去,我家在四樓。”
  蕭亦然略為驚訝,頷首一笑也不多說,抱起油畫,兩人一前一後走進破舊地樓房。
  “抱歉,第一次見麵時還是有所顧忌,所以沒跟你說。”朱砂略帶歉意地笑了笑,“老房子了,剛畢業的時候租的,那時候沒錢,隻租得起這樣的,後來住慣了,也就沒打算搬……小心點,樓梯每階都比較高,且高低還不勻。說起來,搞建築的,自己卻住這樣不規範地房子,也挺好笑的。”她一邊那著手機照路,一邊笑言。
  “有沒有考慮搬家?”蕭亦然問。
  “等這個工程完了,想買套房子把我爸接過來住……”朱砂頷首笑了笑,摸出鑰匙,“就不知道我爸願意不願意,估計他不會答應。”
  “不問問怎麽知道?我想他是想在你身邊的。”
  門打開,朱砂打開燈,蕭亦然將畫立在門邊,抬眸打量著房間。幹淨簡潔,淺藍色的窗簾跟床單、被套,桌上隻有台燈、插滿筆的筆筒、資料架子以及手提電腦,沒有過多的裝飾物,甚至連床頭櫃上也僅有一個鬧鍾跟一個玻璃杯子。他似乎有些驚訝,驚訝之後,唇角地笑紋更深了些。
  “怎麽?”朱砂笑了笑,“很小,沒有客廳,就這一間房外加廚房和衛生間,所以平時也不帶人回家做客。”其實蕭亦然地反應在她預料之中,或許她是明知故問,故意曲解她清楚卻不敢肯定的答案,
  “嗯……”他挑了挑眉,“地方不錯,隻是跟我想象中稍微有出入。”
  朱砂頷首,淡淡的眷念與傷感混雜著矛盾及自嘲瞬間被微笑埋藏。她轉身走進廚房,噙笑回眸,“我給你到杯水,那個……畫,打開看看吧……”
  “水裏加點鹽,謝了。”他望著朱砂,起初眼中有幾分疑惑,但很快眯眼一笑,笑容燦爛。隨後便轉過頭,伸手去剝包裹著油畫地牛皮紙。
  朱砂走進廚房,身後牛皮紙被撕開地響聲清晰地傳如她耳中。她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消毒櫃去拿杯子,手微顫著握著玻璃杯對著引水機的龍頭壓下去,看水慢慢流出來。心在狂跳,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害怕。
  水溢出玻璃杯,外麵牛皮紙被撕開地響聲已然停止,異常地靜,呼吸聲變地清晰。
  她抬起杯子,一勺一勺的向杯裏加鹽,耳朵仔細聆聽著外麵地響動,然後轉身走出廚房,一步,兩步,不知迎接她地會是什麽。
  她說過,隻是主觀臆測,蕭亦然從沒有告訴過她,他曾見過她,在畫中。
  五、四、三、二、一……默數,然後微笑抬起頭,全開地油畫正對著她靠牆而立,著那片朱紅如火一般鮮明,在柔和的膚色襯托下又似清晨薄霧中的朝霞。蕭亦然盯著畫,背對著朱砂,一言不發。
  朱砂屏住呼吸,端著杯子上前,站在他身邊。
  “這是我大學時的男友畫的,每天兩小時,畫了近半年才最後完成。當時我一直很期待,因為我想知道在他眼裏,我究竟是什麽樣一個存在,可結果這幅話卻是對我最大的諷刺……”
  蕭亦然聽著她說話,但沒有回頭,依然看著畫中的人,記憶仿佛回到多年之前。
  “上次在隱雲寺遇到他,他女兒都四歲了,我才突然發覺,真的過了很久。多年不見,他提出把畫給我,說我才是最明白這幅畫的人。不過……其實人最搞不懂的,應該是自己。今天我又看到這幅畫,突然發覺,經曆了很多之後,我改變了不少,可有些東西,又似乎有一點都沒有長進……”
  蕭亦然嘴角微揚,緩緩道:“朱砂色也就是朱紅,它又叫中國紅,是很傳統的一種色彩,在道教文化裏,朱紅象征著自然、生活和永恒。它很漂亮。”
  他伸手輕撫畫框揚眉笑道:“八年前,我看過這幅畫。那時我剛獲得英國皇家測量師資格證,春風得意,衣錦歸鄉。但我回來地時候,才知道,我媽死了好幾年,家裏的房子也拆掉了,我在國內已經沒有任何掛念,不管是恨還是責任,統統變成一捧黃土。那時候,我才覺得世間變化無常,人生隻若如初見,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看到這幅畫,這樣的感覺更濃烈。有過去的人,總是不舍得忘記過去,不管過去是如何的讓人傷心,又或者,是如何的讓人開心,就是結不開那個結,所以別人離你很近,你卻離別人很遠。其實這個我很羨慕。我的過去很簡單,記事之前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媽沒有工作的能力,個性比較懶散,選擇靠男人過日子。自己沒有生存能力,被男人打了,也隻有找我發泄,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怎麽察言觀色。除了那盒康樂棋還有我媽煮的雞蛋麵,好象沒有什麽特別值得去懷念的東西,也正好落得輕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完全沒有負擔。
  我本來是學繪畫的,大學之前,無師自通,也算有點天賦,但我對這行沒太多熱情。在K大讀過一年,曾經打算靠這個吃飯。可惜我對顏色過分敏銳,在別人看來是白色的物體,我看第一眼,它是白的,但除了固有色之外,我總能從中找到更多,多看每一眼,就會多看到一種顏色。黃、藏青、灰、黑……所以我的色彩畫裏顏色永遠過分雜亂,看上會很十分肮髒,我的畫也絕對談不上美。這雖然聽起來有點扯蛋,但它是事實,我很難去跟別人解釋這一點,索性直接說,我是色盲。不過朱紅色對我來說是個例外,它很鮮明,鮮明得讓人羨慕,讓我印象深刻。
  朱砂……其實你無須特意改變自己,也不需要刻意去忘記什麽,隻要不太折磨自己,適當的念舊並不等於束縛,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記憶值得留念,你就是你,連同那些記憶,都是你本人的一部分。但你要知道,我無力與一個死去的人競爭什麽,我沒有機會認識他,我知道他很出色,至少他對你來說是特別的存在,我也是人,我會妒忌、會急噪。但他已經不在了,而我在這裏,這是我的運氣……呃……”他回眸望向朱砂,孩子氣地抿嘴笑了笑,“今天挺累,談了三個合作收購計劃,嗓子很痛,水給我。”
  朱砂一愣,眼眶泛著紅。她將手上的玻璃杯遞到他手中。蕭亦然抬著杯子,一飲而盡,將水喝掉之後,眉頭卻皺了起來,苦笑。
  “我說朱砂……你放了幾袋鹽進去?”
  “啊?很鹹?”朱砂側目似乎在回想這個問題,勺子很小,她也就放了三小勺吧?莫非當時注意著廚房外的動靜,不覺放多了?
  不等她思索出個結果,卻被一隻手擁住,他含笑吻住她的嘴唇,淡淡地鹹味在唇牙之間散開,刺激著味蕾,鹹味褪去之後,卻帶出幾分甘甜。
  “騙你的,剛剛好。”
  原本習慣於回憶,也在慢慢流逝著的時間醞釀下戀上那些的感覺,很有幾分未老先衰的滋味。每隔一段日子,把回憶一段段拿出來晾曬,然後從中得到些力氣,繼續往前走。時間美化記憶,那些東西,早在無數次地翻閱中被美化、再美化,沒有了最初那份心悸。
  少年時,也曾老氣橫秋地說,時間會改變一切,沒有什麽是永恒地,尤其是感情,與其得到了後再見它逝去,不如一開始就不曾品嚐。這裏麵,多少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味。可當它真的出現在麵前,就算揣著不安與懷疑,還是會義無返顧地奔過去,就算撞它個頭破血流。然後在一次次失敗中得到教訓,想改變又害怕改變,惶恐不安著……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終究會走,相遇,相聚,離別,留下一把感情,結成心頭的朱砂痣。那顆朱砂痣耿耿於懷,可去與不去掉都無所謂了,畢竟靜止的物體每時每分都不可抗拒地悄然改變著,那樣的改變或許不會太明顯,正如他們之間,說不上個開始,更談不上什麽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幾分甘甜幾分酸,兩心知。
  一年半之後,金陽住宅小區一期工程完工,經過質量和安全部門檢查,被評為省一級工程。接下來,建工集團九公司再次參與金陽新區新項目競標,又是一輪新的開始。
  “朱姐,離開標隻有半個小時了,你不過來?”
  電話那頭,公司的小李似乎有些焦急,“這次是無標底競標啊,你不來,我不知道能不能應對過去。”
  朱砂開著車,黃色的小QQ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急切而安然地奔向一個點。
  “沒事,放輕鬆,這個標大部分都是你在做,論理論據跟他們討論就行了,我信得過你。”朱砂笑道。
  “朱姐……我有點虛哪。”小李那聲音倒是能讓人判斷他此時一定揚著張苦瓜臉。
  “沒辦法,我在正興高速公路上,就快到機場了,半小時內絕對趕不回去,所以一切都交給你了。”朱砂微笑著抬眸看了看車前架上放著地精美紙袋,裏麵是木製盒子裝好的一盒康樂棋。
  “不是吧?”小李隻差要嚎叫了,無奈,除了掛掉電話自己處理,完全無它法,“朱姐……你去機場接人?”
  “對,接一個大半年沒見過麵的人。”朱砂淡笑著回答,眸中劃過幾分不安。大半年沒見,就算有聯絡,但不在身邊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會不會發生改變。
  短暫地相處,甚至似乎依然是沒有特意去確定些什麽,也還沒有任何人來得及發現甲乙雙方的頭頭暗中有勾搭的跡象。去年1月,亨利特內部出現了一些問題,總裁普內森一個電話召了蕭亦然回去幫忙。普內森是蕭亦然在英國認識的摯友。那時簫亦然還在另一個金融公司做事,兩人在飛機上相識,觀點和想法的相近讓兩人一見如故,於是普內森很愉快地挖了對手的牆角,並很爽快地對挖來的人委予重任,那樣的信任與毫無芥蒂並非每個公司高層都能做到的。普內森有很強地判斷能力,並且做事冷靜果斷,尤其在用人方麵,該斷時,絕不會有絲毫猶豫。於是他的做事方式難免遭到一些股東的質疑,蕭亦然與另一個同事時常充當普內森的消防隊,一旦起火,他們就得衝上去滅火,以支持普內森的決策。這次也是一樣,由於事發突然,普內森一時應付不來,不得不重新派人接管金陽項目而將蕭亦然暫時調回去。
  得到消息地那天,朱砂蹲在地上哭了半天,說起來有些好笑,明明知道沒有辦法,卻還是忍不住哭出來。生怕好不容易抓住的,無法緊緊握在手裏。
  蕭亦然哭笑不得地問她,“那麽,我不走怎麽樣?就在這裏找份工作,你看我年輕力壯的,外表也還過得去,在這裏找份工作不成問題……”
  朱砂搖頭,她也知道這是笑談,可如果她點頭,依蕭亦然的性格,他真會說到做到。這又怎麽能行呢,並非公司的原因,而是他必須對得起朋友的信任。
  “那你跟我走怎麽樣?倫敦不錯的……”
  聽到這個,朱砂更是搖頭,咬了咬嘴唇說,“金陽工程我既然接了就一定要做下去。”
  “那麽就請你幫我看好這個工程,這是我所策劃過的最大項目,也關係到亨利特是否能在國內立足。”
  朱砂至今記得他那句話,似乎他們之間又多了一份羈絆。蕭亦然臨走前,朱砂給了他那幅油畫,將它托運到了英國的住所。
  當然,聯係不會就此斷掉,當他們在QQ上有說有笑的時候,朱砂發覺自己的眼淚是白流了。
  遇到問題時,依舊可以一起商量,在對人員的管理和運用方麵,蕭亦然告訴了朱砂一些經驗,於是對工地人員管理方麵,她也慢慢成熟起來。
  然而通過射像頭看到的影響始終過於狹窄,經電波傳送地聲音也有變化,閉上眼,她終究無法知道,那個人在另一個地方,正如何忙碌著。
  是這樣的,得到了一些,就會想要更多。她無法如以前一樣沉溺與一種被關懷照顧的狀態,而想了解得更多,他及他身邊的每一個人。
  朱砂不了解簫亦然在英國的生活,不認識他在那邊的朋友,甚至她會想著,他回去,離開她視線範圍時,會不會被很多女子追求……
  某日更惠惠聊到這個話題,惠惠問,你有沒有想過,他也算條件很好的男人了,追他的人可以擠爆門,相隔兩地,你就不會擔心?
  當時朱砂一怔,竟然回答,理智和感情上我都相信他,不過,要真的有個萬一,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隻是一時無意識地脫口而出,或許這樣的回答中帶著玩笑意味。可打下那段話時,朱砂自己都驚了。她竟然會說出這麽傻的話來。原來在不覺之中這個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竟然已經這麽重了。
  惠惠聽了,發給朱砂捶桌子大笑地表情,然後附上三字:恭喜你。
  後來,朱砂也將發給惠惠的那段話告訴蕭亦然,問他,這個問題怎麽解決?
  他的回答是,“不如我明天開始掛個胸章,寫上,‘此人已被全額收購,其所有股份歸朱砂名下,不可轉讓。’怎麽樣?”
  朱砂笑了好一會,回答,“不用掛了,這牌子要是一掛上,我還不得被人拖去滅了……”
  笑話歸笑話,可每每一想到,心裏總是甜的。
  在忙忙碌碌之中,半年時間過得很快當。亨利特內部的事已經穩定下來,蕭亦然說,這一仗打得很結實,他們不但是贏家,還借機清理內部舊患,至少兩、三年內不會再出現類似問題,普內森一高興,就給他批了三個月長假,放完假,他會繼續負責亨利特在中國大陸的投資問題。
  將車停好,朱砂看了看表,上午11點,還有二十分鍾。正打算先去機場餐廳吃寫東西等著,手機突然響起來。來點顯示竟然是簫亦然的號碼。登機前他還打過電話給她,按理說他現在應該還在飛機上……莫不是突然發生了什麽變故……
  朱砂突然想起,早上起來時她爸還跟她提過,說收音機裏提到英國倫敦發生地鐵爆炸事件,問亦然在那邊會不會有事。朱砂說沒事的,事發地距離去機場的路很遠。爆炸發生的時候是昨晚8點過,而飛機起飛時間是昨晚上9點07分。蕭亦然是在快八點時還給她打的電話,那時候他剛出門,正在機場的路上。他坐的是汽車,朱砂自然不會為這個擔心。
  但現在一想,發生恐怖襲擊事件,航班停發這是一定的,這樣一來,他回國的時間隻得延遲了。
  想到這裏,朱砂心涼了半截,突然覺得很難受。今年真是個是非年,先是地震震斷了海底光纜,導致兩人很長一段時間聯絡不便,接著是恐怖襲擊……可如果無法回來,為什麽現在才打電話過來?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麽事?
  急忙接起電話,朱砂聲音聽起來都十分緊張,竟然問了“你在飛機上?”這種蠢話。
  但她萬萬沒想到,蕭亦然卻是一派輕鬆地笑著回答,“就快到了,我都看到機場的停車場了……還有……”
  朱砂聽了,一下子崩塌,未待他將話說完就吼道:“你有病啊,快關掉!”飛機正在降落,他竟然打電話?老天,朱砂突然覺得要麽是自己沒睡醒,要麽就是幻覺。她直接扯掉手機電池,條件反射地抬頭望天,確實有飛機正在降落,不過,似乎運行得很正常,看來隻是一下子的幹擾,應該沒問題……朱砂盯著天上看了好一會兒,莫名其妙捏了一把冷汗。她歎了一聲,身吸一口氣,剛要轉身,一隻手由身後按在了她頭上。朱砂嚇了一跳,猛地轉身,立刻被身後的人擁進懷中。
  “我說……你真覺得我有那麽蠢?”他揚眉笑著,眸中透著惡作劇成功的得意。
  驚轉為喜,半年不見,所產生地短暫陌生感已然在這惡作劇中化為烏有。朱砂抬手狠狠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緊緊擁住歸來的人。
  “竟然開這種玩笑,差點被你給嚇死。”
  蕭亦然抱著她哈哈大笑,“我怎麽嚇你了?我隻是說我看到機場停車場了還有也看到你了,是你自己不讓別人把話說完,竟然還怪我呢。”
  “看到我直接走過來就成,竟然還打電話,不是存心蒙人是什麽……不是還有10分鍾才到嗎?而且聽說那邊發生恐怖襲擊,我以為機場被封鎖了……”
  蕭亦然挑眉笑道,“昨天我剛機場,有個旅客搭的是8點10分過來的飛機,但他落了東西,我正好也想早些回來,所以我就跟他一塊退票,交換買了對方的搭乘的航班。哪知道飛機剛起飛不久就發生了恐怖襲擊事件,出國的航班全部封鎖,你說,這是不是運氣?”
  朱砂聽著,笑容從心底溢出,浮現在臉上。突然發覺,真是挺奇妙的,雖然說是運氣,但如果他沒有想盡早回來的那分心,估計也碰不上這樣的好運。
  “我做好菜了,爸還在家等著呢,走吧。”
  打開車門,再關上,空間密閉。她一直想抓住的,此刻正被她握在手裏。
  轟轟油門,鬆開離合器,如同此刻,未來的旅途亦不會孤單。

《若即若離》
若即若離不遠不近
我們離愛情總差那麽一步距離
向愛靠近該如何坦白感情
兩顆心在猶豫
你會陪著我聊到天明沒有倦意
你會帶給我許多想要哭的驚喜
你記得我提過的心情
有些連我都已忘記
可是你從不和我靠太近
你會不經意訴說孤獨有多寂寞
你會告訴我每個你心中藏的夢
你說最愛看我的笑容
說的時候雙眼迷
可是你從沒來牽我的手
若即若離不遠不近
我們離愛隻隔一步告白的勇氣
向愛靠近到這裏好不容易
雨顆心別猶豫
你會不經意訴說孤獨有多寂寞
你會告訴我每個你心中藏的夢
你說最愛看我的笑容
說的時候雙眼迷
可是你從沒來牽我的手
若即若離不遠不近
我們離愛隻隔一步告白的勇氣
向愛靠近到這裏好不容易
雨顆心別猶豫
又相遇又相識又相知又相惜
是真情是真愛是真心是真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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