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再:共同渡過

(2008-12-07 12:44:40) 下一個

  你在何地
  林暖暖習慣晚睡,每晚都會混混道道在電腦前弄得兩隻眼睛金星直冒的時候才曉得抹把臉上床。
  那天,仍舊是方竹先睡了,在上鋪,發出細微而平和的呼吸聲。方竹是她初中的同桌高中的校友,十多年的交情。大學畢業以後,方竹自己租下這個一室戶的亭子間,貪離公司近。
  幾個月前,暖暖心慌意亂地投奔她,從老同桌變做室友。
  這間亭子間在市中心的石庫門建築群內,很老舊,但是政府部門花了大氣力和大價錢修了又修,外表維持著嶄新的模樣。弄堂口的拱門標牌上很輝煌地刻著奠基的年代。
  跟外公同歲。林暖暖第一次望著這個拱門的時候,對汪亦寒說:“如果我富裕了,買座石庫門小洋房給老爸養老!”
  汪亦寒一千零一次地要打擊她:“恐怕老爸要等到花兒也謝了!”
  那天,她行色狼狽,拖著簡單的行李,又一次走到這個拱門標牌下,深深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為什麽汪亦寒總是一千零一次地一語中的。
  安頓下來以後,林暖暖堅持與方竹平攤房租水電煤等日常開銷。關係還是如當年在學校中一般融洽,然,並非沒有矛盾。譬如,她愛晚睡方竹喜歡早寢,所以方竹得睡上鋪,避開台燈光和電腦屏幕光的輻射。她睡下鋪,方便神魂顛倒到三更半夜睡眼惺忪時就地倒下。
  暖暖關掉電腦的時候已經近半夜一點半,她躡手躡腳去公用的衛生間洗臉,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麵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沒來由地嚇了一跳,心裏有些不安,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瑟縮著,受不住冷。
  然後躺上床,閉眼,入睡,極沉。
  電話是淩晨五點來的,尖利地劃破寧靜的晨曦。
  是方竹接的電話,然後她氣息不穩地跑來搖醒暖暖。
  “林叔叔出事了!”
  “誰?”暖暖翻個身,顯然沒有醒透。
  “你爸爸林沐風。”
  暖暖一個激靈坐起身,呆滯地望著方竹:“你說什麽?”
  方竹抓住暖暖的雙肩:“醫院的領導來電話,說林叔叔突發心肌梗塞……”
  暖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立刻跳下床,梳洗,準備出門,方竹趕緊將她的皮夾手機翻撿出來,塞到暖暖手裏,叮囑:“有事情一定要及時和我聯絡。”
  暖暖點點頭,匆匆出門。
  天剛蒙蒙亮,晨風微起,暖暖覺得奇冷,招了一輛出租車,一路上緊緊捏著皮夾與手機,咬住下嘴唇。司機從車後鏡裏看到暖暖蒼白的臉色,小心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暖暖搖搖頭,忽然怔怔地流下眼淚。
  心裏的不安在擴大,她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麽,惶惶然,頭痛得快要漲開來。
  不一會,車子拐進那條熟悉的小馬路,前麵一大排白色的樓房,分明刺眼。
  司機說:“到了。”
  暖暖付了車錢,熟門熟路地向急診室奔去。
  護士長江采文和一群醫生護士站在某個急診手術室外麵,看見她奔過來,江護士長上前:“暖暖,這是突發事件……”
  暖暖望定江護士長,平緩了一下呼吸,又吸了一口氣問:“我爸爸呢?”
  江護士長的聲音有些顫抖:“突發心肌梗塞,胡主任還在搶救室急救。”
  暖暖覺得一陣暈眩,身子一沉,差點跌坐到地上,被江護士長穩穩地扶住,拉到走廊邊的等候位坐下。
  “胡主任之前也通知你媽媽跟亦寒了,亦寒大概這兩天會回來。”
  暖暖點點頭,輕輕“哦”了一聲,把身子穩穩靠在椅背上。
  “我媽媽呢?”
  江護士長略微遲疑了下:“你媽媽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暖暖身子僵直了一下,隨即問:“我爸爸怎麽會這樣的?”
  “昨晚隻是值班的時候代做了一個急診的闌尾炎小手術,完了就該下班的,後來值班護士去林醫生辦公室,就看見他——他倒在地上,”江護士長的聲音又顫了一下,停頓片刻,握住暖暖握緊的拳頭,輕輕把她緊緊拳在一起的手指撫平,兩隻手交互握住她的手掌,“醫院緊急通知了胡主任過來,他是心髒科的權威,你要有信心。”
  暖暖心裏抽緊了似地懸空,七上八下,無法落定。
  她望著搶救室門上那閃亮的紅燈,一直亮著,刺目的光讓她頭暈目眩。
  轉頭,看見江護士長眼睛裏蘊著淚,輕輕煽動睫毛的片刻,抽出手背不著痕跡地擦去。
  三個小時以後,搶救室上方的紅燈滅了。
  心髒科主任胡智勇從搶救室內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頹然地坐在座椅上的林暖暖,立刻地惶惑地站起來,嘴唇微微顫抖,張了下嘴,卻沒有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胡智勇蹙著眉,走到暖暖跟前,表情鎮定但沉重。
  “暖暖,你爸爸尚未脫離危險期,還在深度昏迷中,在這個時間內會有任何可能性發生。”
  他把手搭在暖暖肩膀上,“你要堅強一點!”
  “胡主任?”江護士長輕輕叫了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
  “老林會希望我對他的獨養女兒實話實說的。”胡智勇對江護士長說。
  “我想見爸爸。”暖暖有點可憐兮兮地,哀求似地看著胡智勇。
  當方竹拿著長棍麵包、酸奶和暖暖的洗梳用品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暖暖的父親,人和醫院外科副主任林沐風教授已經被轉到加護病房。
  暖暖靠在病床前的座椅上盯著爸爸的臉發呆。
  林沐風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緊緊閉著雙眼,頭發淩亂,雙頰凹陷,氣色灰敗,老態畢露。臉上戴著氧氣罩,身旁掛著點滴瓶,旁邊的心電監視儀發出滴滴答答地跳躍聲。
  環境肅穆。
  方竹輕輕走進去,把食物放在病床旁邊的床頭櫃上。
  “胡叔叔說爸爸也許就這樣睡過去,也可能幾天後就醒過來。”暖暖的聲音沙啞地嚇人。
  方竹翻找了下床頭櫃下,拿出一次性紙杯,拿水瓶倒了半杯水,走到暖暖的跟前,喂她喝。
  暖暖自顧自低低地說:“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我爸了,你看他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方竹拍拍暖暖的肩膀:“我幫你到單位請了三天事假,陽光明天回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說著,拗下一塊麵包,塞到暖暖嘴邊,“你早飯都沒吃,會餓壞的,怎麽照顧你爸爸?”
  暖暖接過麵包,機械地嚼,疲憊地說:“你快去上班吧,不然要遲到!”
  “你也曉得我們娛樂性行業三班倒。”方竹眨眨眼睛。
  暖暖忍不住“嗤”地笑出來:“好了,大記者,不要說得好像江湖賣笑的。”
  “嗯,還能開玩笑,我代林叔叔放心。”方竹舒口氣。
  忽然暖暖隨身的手機震了,她笨手笨腳,從褲袋裏掏,不得要領。
  方竹在她另一邊的上衣口袋裏掏出她的手機遞給她。
  她見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是國外的。
  “媽媽。”暖暖把手機放到耳邊,摁下確定鍵。
  “暖暖,我聽說你爸爸突發心髒病?”聲音有些疑惑和擔心。
  “是的,我現在醫院。”
  “你爸爸是工作狂,總也不好好照顧自己。”
  “媽,現在抱怨也無濟於事了。”
  電話另一邊遲疑了一下,“暖暖,媽很想你。”
  “媽,你回來看看爸爸吧!”暖暖帶些期待地說。
  “你來媽媽這裏嗎?”電話那頭的賀蘋突然問。
  暖暖心頭湧上一股子氣憤:“我的家在這裏,我不離開上海,也不離開爸爸!”
  “女兒,你為何總不肯聽媽媽的話?”
  “那我該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是爸爸帶大的,可他已經這樣了!”暖暖聲音開始哽咽,雙肩微微顫抖。
  “暖暖——”電話另一頭的賀蘋歎口氣,無奈放棄初衷,“UNCLE李要我問候你。”
  “問他好,媽,你好好保重!長途電話好貴,我掛了。”
  暖暖關掉手機。
  “也不跟你媽媽多說幾句?”方竹歎口氣說。
  暖暖拿紙巾擦掉殘留的眼淚:“其實我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放棄爸爸這樣的男人?”
  “父母的事情,有時候我們做小輩的也說不清楚的。”
  “是啊,他們離婚都那麽多年了,我也早就習慣了,隻是有時候還是會感傷。”暖暖冷靜了一下思緒。
  方竹好像想起什麽似地,把暖暖的洗梳用品一並整理好,整齊地一一放在床頭櫃上。
  “我想著你晚上一定要陪夜,便把東西都帶來了。”看下表,“有個采訪要來不及了,走了,下班再來看你。”
  “不用了,醫院有探視時間,天曉得你個工作狂會幾點下班,別費這個神了。”暖暖擺擺手,扯出一個送別的微笑。
  方竹本還想說什麽,挎包裏的手機響,隻得對著暖暖擺擺手,匆匆走出病房接電話。
  江護士長和胡智勇先後至病房探視多次,說晚上有值班醫生和護士會好好照看林沐風,勸暖暖回家休息,暖暖不願意,兩人也沒有辦法,隻得送來午餐晚餐,暖暖吃的也不多,隨時準備積極地協助護士給林沐風服藥,大量的鎮靜和鎮痛的藥物。
  其後大多數時間,她出神地盯著林沐風發呆。
  無可奈何的江護士長從醫院的宿舍裏借來被褥和枕頭,抱給暖暖。天氣漸入深秋,氣溫不穩定,怕暖暖受涼。
  暖暖蜷在病房的沙發上,漸漸困頓,時而瞌睡,極不穩。
  她夢中看見自己是八歲大的小姑娘,爸爸拉著自己的手走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裏頭。轉眼間,爸爸不見了,她揮舞小手大聲喊“爸爸”,她走過很多地方,翻過很多山頭,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還是找不見爸爸。
  一個小男孩突然出現,一下子拉住她的小手,說:“我帶你去找爸爸。”
  她跟著小男孩走了很多路,遠遠看見爸爸背影和一個女人的背影漸漸走遠。她拉著小男孩狂奔,但還是眼睜睜看著爸爸跟那個女人的背影漸漸消失。
  暖暖跌坐在地上,覺得渾身上下很髒很累,哭了一臉的淚水跟鼻涕。
  小男孩說:“你真沒用。”甩開手,跑遠了。
  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轉過來,一摸臉,觸手都是淚。
  連忙看向病床上的林沐風,仍舊蹙眉閉目。心電監視儀正常跳躍,她緩緩舒了口氣。
  靜靜想了下剛才的夢,那個隻有背影的女人,那麽像於潔如,她的繼母,亦寒的媽媽,在十三年前就已經因病去世了。想著,心又糾結起來,模糊了雙眼,困倦地閉目。
  恍惚中,好像有熟悉的手撫過自己的臉頰,輕輕的,帶著溫柔的憐惜,溫暖的氣息拂過鼻翼,濕熱的觸感印在自己的額頭上。
  第二天,暖暖再次小睡醒來的時候看見被褥上多了一條毯子,睡得有些熱。
  床頭櫃有麵包和牛奶,陽光背對著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報,等她起床的樣子。
  陽光回頭看見暖暖雙頰通紅,雙眼腫得似核桃。
  “我又幫你請了四天假,加上之前方竹代你請的三天,你們小老板說幫你算年假,教你好好保重。”
  暖暖走到父親跟前,低頭看著爸爸,林沐風仍舊深度昏迷,臉色還是那樣灰慘慘的。
  “胡醫生早上有來過,說叔叔現在的情況還算穩定。”
  “嗯!”暖暖胡亂點點頭,蓬蓬亂的長發有幾絲飄到額前,目光仍是沒有離開父親的臉。
  “如果我早點在你身邊就好了。”陽光用手拂開暖暖額頭上的發絲。她看起來異常脆弱,也異常堅定,壁壘堅實,一如既往。
  “我得先回家一次,幫爸爸拿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其他的東西。”暖暖想起來,說著隨手疊好沙發上的被子和毯子,“你什麽時候到的?又給我蓋毯子,好熱。”
  “毯子不是我拿來的,”陽光說,“大概是江護士長叫人給你送來的吧!我才到不久。”
  “哦。”暖暖皺皺眉,悵然若失,“我要快去快回,爸爸這裏離不開人。”
  看一眼病床上的父親,神色擔憂,分明不舍半時半刻的離開。
  “你去吧,我今天休息,替你在這裏看著。”陽光對著暖暖安慰地笑,金絲邊的眼鏡印出窗外的點點陽光,很溫暖。
  暖暖點頭,安心。
  林沐風醫生的家在西區的一個上世紀九十年代造的小高層公寓小區內——那時候稀罕的一梯四戶式的公寓,有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一眾鄰居。
  林暖暖幾個月前離家出走鮮少有鄰居知道,現在林沐風突然住院也沒有人會知道。
  暖暖直步走進樓房。
  坐在樓房門口的小凳子上曬太陽的三樓老太抬起頭看看她,口齒不清地說:“暖暖啊,你回來啦,好久沒有見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這幢樓裏唯一愛多管閑事的便是這位老太,她的白發在大太陽底下異常金黃,異常健康。
  暖暖停下,微微笑,禮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亦寒昨天回來啦,還帶了好多美國的巧克力給我孫子呢!”
  亦寒回來了,汪亦寒回來了!
  暖暖一下怔住。
  “你們姐弟倆真好出息啊!姐姐有個好工作,弟弟在國外念書。林醫生真有福氣。”老太依舊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別,快步走進去摁電梯按鈕。
  汪亦寒回來了,他這次毫不猶豫地那麽快就回來了,但卻並沒有打電話給她。
  暖暖一手扶電梯門,深深呼吸。
  電梯直達十六樓,其實是十三樓,因為這房子的開發商是最早進入上海的香港地產商,迷信避諱“四”、“十三”、“十四”等數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數樓層的時候仍舊是十三。有時候人們都喜歡自欺欺人,隻為讓自己心理上好過一點。
  暖暖掏出鑰匙包開門。鑰匙不少,還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間的鑰匙,幾把鑰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嘩啦作響。
  打開大門,在門邊的鞋櫃換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麵的爸爸林沐風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閉著,暖暖深吸一口氣,沒有勇氣一個箭步衝進去。她環視空曠的客廳,沙發、茶幾、餐桌還是那個樣子,客廳正麵的電視櫃上除了電視機,還有林林總總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麵的那張。
  照片裏麵有她,才三四歲大,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齜牙咧嘴,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爸爸的臉頰。被暖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麵孔的爸爸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勾起兩邊的嘴角,抿著嘴唇,微笑。
  很久以來,暖暖一直學著爸爸的這種微笑,然後在很多時候,她這樣對著別人微笑。
  悲傷來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閘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櫃子上,漸漸發出失控的嘶哭的音節。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漸漸模糊。
  背後有人突然緊緊扶住她的肩頭。
  暖暖淚眼婆娑地回頭。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繼母的兒子,她少年的玩伴,她……從昨天到現在,她最想見的一個人。
  暖暖轉過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際,盡情地把淚流在他的衣襟上麵。
  亦寒的雙手,摟緊她的頭發和肩,與她緊緊擁抱著。

  這麽遠,那麽近
  當暖暖再次回到了這間屋子裏屬於自己的房間,平複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緒。
  熟悉的屋子還是明藍的色調,窗明幾淨,顯然時時有人細心打理。
  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臉上尤有淚痕,雖然剛才用毛巾狠狠擦過。
  汪亦寒抓過電腦桌前的電腦椅,順勢坐在她的對麵。
  暖暖紅著眼睛仔細看他。
  第一次見他,他也坐在她的對麵,睜大眼睛斜著腦袋望著她,爸爸坐在她的身邊,亦寒的媽媽於潔如坐在亦寒的身邊。
  於潔如說:“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媽媽,皺皺眉毛,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她沒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幾個月。”暖暖揚揚腦袋,馬尾辮一甩一甩,適才爸爸才和她說了這個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樣!”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來,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認識了,以後要好好相處。”林沐風抓著兩個小孩的小手,交疊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個鬼臉,吐吐舌頭,氣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風依舊那樣和藹地笑著,於潔如也笑。
  一年半沒見,汪亦寒有點微微變樣,以前留的板寸,現今畜了些劉海,頭發鬆鬆軟軟搭在前額,下巴青澄澄,沒有刮淨胡茬子。雙頰有些瘦陷,眼睛中還帶著疲憊的血絲,個子還是高高的,卻比記憶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來的時候你也這樣說。”亦寒眼眸灼灼地望著她,刻意提起那個“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開始遊離,在努力回憶,也想努力遺忘,“真的過了很久,好像一輩子。”
  亦寒伸手過來要撫摸暖暖的臉頰,見暖暖下意識地側頭,避開,隻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緊成拳。
  “嗬,不隻像過了一輩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著她。
  他站起身子,俯視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別過頭,“沒有原因。”
  而後,彷似下定了決心似的,正過臉,注視著亦寒的眼睛:“我隻是發覺我當初的決定原來是錯誤的。”
  時間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讓他看到她眼底的確定和決絕。
  “是因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語氣冰到零點。
  暖暖輕輕抓著床沿,她心底告訴自己,一切的決定都是正確的,正確的,正確的,想著,也便無畏了,抬起頭來麵對亦寒:“是的,我終於知道什麽才是真的愛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諷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帶何種含義下的笑,如今這笑容,不但有著嘲諷,還有隱隱的被拋棄似的怨怒。
  “你要告訴我,原來都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對不起。”暖暖說,心底隱藏的委屈又湧了上來。
  他如何來體會她的這種委屈,恐怕這樣的不可宣之於口的委屈,她隻能一個人去承受下來。
  亦寒環視著房間,蹙眉,冷冷地說:“我從來不會想到是這樣。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卻是這樣物是人非。”
  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暖暖記得,八歲的時候剛剛相識,畢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兩個人都貪玩,爸爸和亦寒的媽媽都出去的時候,汪亦寒就會說這句話,然後開始把床上的枕頭和被子全部攤開,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從爸爸插隊落戶時候放棉被的大木箱裏頭揪出亦寒來,要罰亦寒扮騎馬的樣子。
  汪亦寒當下找來抓癢用的“撓爪”擱在兩腿間,小手空空一揚鞭,嘴裏叫著“得得駕”,笑得暖暖前俯後仰。
  正得意,撞上開門進來的林沐風,小小的亦寒一緊張,生生把“撓爪”給拗斷了。被林沐風在腦袋上賞了好幾記“毛栗子”,開玩笑說要汪亦寒賠一個出來。
  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汪亦寒的口頭禪是:“我上哪兒再找個‘撓爪’賠給老爸呢?”
  暖暖在外公家看見插在高高的花瓶裏頭的“撓爪”,便死纏活纏給要回來,拿給亦寒。搞得林沐風好氣又好笑,非讓兩個孩子再給送回去。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複返的倆孩子,連連說著這個“撓爪”就送給他們了。然後領著他們去吃生煎,暖暖習慣用筷子剝開皮,把肉平均分給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滿嘴肉餡,咕嚕咕嚕說:“林暖暖,吃包子吐餡不吐皮。”說著被暖暖賞了一記“毛栗子”。
  “你就當一切如舊,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視亦寒,有些吃力,佇立在自己麵前的他,似座山。
  她低下頭,沉下一口氣,還是忍不住眼中的淚水,靠在床頭的靠墊上嗚咽,“爸爸都病成了這樣。”漸漸抽泣不止。
  汪亦寒坐在床沿,撫摩著暖暖的頭發。
  麵對她,真實地再次看見她,他存的滿腹的氣惱,滿腹的疑問,和……從那天開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壓下去。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十一歲的時候,於潔如因患胃癌去世。
  汪亦寒坐在家門口的小凳子上抱著足球哭。
  林暖暖跑過來,勾住他的脖子,說“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頭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
  兩個孩子在風口裏哭的淒淒慘慘。
  落寞垂喪的林沐風回家,看見這樣一個情形,便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讓他們把眼淚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環過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個人就是一體的,而爸爸是那麽有力地支撐著他們。
  後來,亦寒出國了,後來,她出走了,後來,爸爸住院了。
  三位一體,回不到那個時刻的圓滿。
  暖暖狠狠哭過一陣,洗了臉清醒之後,汪亦寒已經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廳的中央。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內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經把睡衣換掉,穿白T恤和寬寬的牛仔褲,幹幹淨淨,高高大大的,“我騎車載你去醫院。”
  暖暖怔怔地看著他,他暫時什麽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並不那麽輕鬆,也不讓她那麽輕鬆。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腳踏車後座上,這個“捷安特”山地車買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為主人出國而閑置,如今使用,仍舊質量可靠,穩穩當當。
  那年學騎車,兩個孩子都隻有十二歲。
  瞞著爸爸,把爸爸的那輛千年老坦克從六樓磕磕撞撞抗到一樓。亦寒在前麵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車把手,弓著背,用頸肩死命頂住車座壓下來的重力。暖暖在後麵用雙手緊緊拖住後座架。終於到達一樓的時候,兩個人孩子都累得滿頭大汗。
  他們是這樣學騎車的,一個扶著車把手,一個勉力地騎,人矮,不能把腳踏板踩滿圈,隻好半圈半圈踩,車子騎得慢如牛爬。
  因為暖暖常常是騎在車上的那個,所以當某天亦寒在背後悄悄放開手的時候,暖暖踩著車子直衝出去,第一次感覺到整個人騰空,自己控製著速度,有風在耳邊吹過,兩腳半蹬著踏腳板,心裏樂得飛飛的。
  轉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後的亦寒豈不要跑得累死了。
  轉頭,看見亦寒遠遠地向自己揮手,揮著手還不算,把脖子上的紅領巾扯下來繼續揮舞,嘴巴裏叫著:“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歡送英雄。
  暖暖心下一慌,沒有把穩車龍頭,重重摔在花壇邊,爸爸的老坦克的車輪,癟了。
  兩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合力把車子再搬回六樓,卻看見一輛嶄新的24寸的藍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門邊。爸爸手裏拿著兩個鑰匙扣,給他們一人塞了一把。
  “以後這輛自行車,兩個人輪流騎。姐姐學會了,教弟弟。”
  孩子們歡呼著撲向爸爸。
  亦寒學會騎自行車的時候,暖暖坐在他身後,跨坐在自行車的後座駕上。
  她用一種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騎自行車,她坐在後座駕上,一雙腳可以蹬到地上。她對亦寒說:“你把著方向盤,我來幫你穩後麵。”
  自行車等於被四隻踏腳板給控製著,穩如磐山。
  所以,當暖暖兩條腿累得抬起來休息的時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車騎得飛速了,後麵還帶著一個林暖暖。
  暖暖緊緊拿住行李,輕輕閉著眼睛,體會清風吹拂在麵孔上的清涼。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兩邊飛逝的梧桐,飄著有枯黃有暗綠的巴掌葉,熟悉的林蔭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飛車速度。
  從念初中開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學著淑女般地橫坐。爸爸說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讓暖暖坐公車上學。但亦寒卻自告奮勇送她,載她經過這樣的林蔭道。
  高中的時候,兩人學校間中隔了半個小時的車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遲到。
  兩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亦寒把車拐進醫院的邊門,暖暖跳下來。亦寒把車子停好,從暖暖手上接過行李,一起肩並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略微遲疑了一下,頓了頓腳步,想起陽光還在病房裏。她不太情願讓亦寒看見陽光。
  沒有想到亦寒用手拖著她,開口:“早上出病房門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男人拿著早點過來,很麵熟,後來進了老爸的病房。”
  “就是他吧!”暖暖歎了口氣,突地疑惑起來,他怎麽在早上碰到陽光?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飛機直接趕來醫院的。”亦寒定定看著暖暖,悶悶地說,“你還是喜歡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縮在被窩裏,去江護士長的宿舍裏搶了一條毯子給你。她說像個土匪似的。”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樣的樣子,終於神情一動,忽而莞爾。他時常的孩子氣總是不期然能打動人。
  亦寒不動聲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隱若現的弧度。
  她的一切,都是那麽讓他思念。
  兩人熟門熟路地踏進病房。
  意外,陽光並不在,江護士長一個人靜靜坐在病床邊,對著林沐風輕輕讀書。
  看見暖暖跟亦寒走進來,合上書本,羞澀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護士長的手指壓住的封皮,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江護士長站起身來,對暖暖說:“你們來啦,剛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電話,我見他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就讓他先走了,想來你們姐弟也會很快到的。”
  暖暖舒了口氣,眼角掃到亦寒皺了一下眉。
  “我爸爸怎樣了?”盡量把話題岔開,一轉眼,看見沙發上放著一大袋零食,林林總總的,有麵包、牛肉幹、巧克力等等,當是江護士長送來的:“江護士長又麻煩您給買了那麽多吃的。”
  江護士長搖搖手,“可不是我買的,是剛才一位來探你爸爸病的楊小姐,說是你的好朋友,後來說上班要遲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想想,又補充道,“那個小姑娘說怕你陪夜餓壞了。”
  “是楊筱光?”亦寒問。
  暖暖感動,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從沙發上拿起塑料袋,緊緊攥住。
  楊筱光、方竹和暖暖是從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學,慢慢從同學變做了朋友,曆經十多年,從未有變,鐵如磐石。
  江護士長也感動。
  “總說你們這代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這兩個朋友,實在讓人高興。”說著,又開始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那個男朋友也不錯,斯斯文文的,有禮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暖暖無來由地尷尬,低頭裝作擺弄手裏的零食。
  “老爸好像動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輕聲說。
  江護士長和暖暖同時趕到病床前,注視著臉色蒼白的林沐風。隻見他雙目緊閉,鼻息微弱,幹裂的唇動了一下,過了一忽而,又動了一下。
  “爸爸!”暖暖輕輕地小心地喊了一下。
  林沐風又一動不動了,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反應。
  “林醫生,沐風!”江護士長低聲呼喚。
  林沐風依舊沒有反映。
  汪亦寒走到病床另一邊,輕輕叫了一聲:“老爸!”
  林沐風幹裂的嘴唇又微微動了一下。
  汪亦寒趕緊俯下身子。
  然後,抬起頭來說:“老爸說他渴了,拿水來。”
  暖暖趕緊把床頭櫃上的水瓶拿起來,拿起來後又找不到杯子,不曉得怎麽辦才好。
  江護士長從抽屜下拿出一袋棉簽,又拿了一隻紙杯出來。
  暖暖趕緊往紙杯裏頭倒水。
  江護士長把棉簽浸潤在水裏,好一會兒,拿出來。遲疑了一下,遞給對麵的汪亦寒。
  汪亦寒接過麵前,小心翼翼撥開林沐風麵孔上的氧氣罩,把棉簽挨在兩片慘白的,似這秋天枯葉一般的嘴唇邊,浸潤這疲憊的雙唇,一滴一滴清水流進垂危的林沐風的口中。
  “爸爸,爸爸!”暖暖輕聲喊,眼裏又蘊滿了淚水。
  久久地,林沐風又似乎動了一下。

  取暖
  胡智勇仔細聽了林沐風的心髒和肺部情況,鎮定地從身邊的護士手中接過針劑,為林沐風的靜脈滴注,一邊說:“我現在在用罌粟堿和嗎啡,今晚仍舊會有值班大夫,我會囑他們每兩小時查一次心肌酶譜和電解質,現在要防止梗塞麵擴大以及發生嚴重的合並症。”
  胡智勇說完,望住好友的一雙兒女,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他們是林沐風最大依靠。
  此刻,更是。
  “我相信老林一定可以過了這一關。”胡智勇眼神中透露出一種一絲不苟的堅定。
  “當年在黑龍江,老林伐木,要趕兵團裏的指標,硬生生熬夜在一天裏一個人伐出三立方米的木材。”胡智勇的眼神灼灼,“大家都服氣,叫他鐵人林沐風。我相信老林這次一定也會像當年一樣頂過去。”說完點一點頭,不知道是安慰兩個孩子,還是安慰自己。
  “胡叔叔,我們相信你,也相信爸爸。”暖暖說。
  亦寒搬過一張椅子,坐到林沐風身邊,用手輕輕撫摸林沐風的額頭。床上的病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來自於親人的關切,漸漸地,漸漸地,鬆了一直緊蹙的眉頭。
  暖暖看著那對父子,仍舊辛酸,說:“今晚還是我來陪夜吧!”
  “一起吧!”亦寒抬頭,然後低頭看著林沐風,“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我想胡叔叔應該可以給我們家開這個後門的。”
  胡智勇對著兩個孩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個後門我能不開嗎?”
  “我給你們多拿床被子過來,但這裏可隻有一張沙發。”江護士長笑著說。
  “沒關係,我身體倍兒棒,熬夜照顧老爸也沒問題。”亦寒做了個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
  “還是那個調皮小鬼。”胡智勇笑著和護士一起收起針具,向床上的病人說:“老林,今晚兒子女兒都在,您老好福氣。”
  暖暖的心裏一暖,或許那當年三個人劃成的可以漸漸複蘇。
  凝視著病床上的爸爸,還是那樣毫無意識地躺在那裏,看的人無限心疼。
  她的悔恨一點一滴冒上來, 如果,如果有如果,是不是不會像現在這樣?
  進了病房以後,亦寒一直沒有正麵和暖暖說話,隻賣力地協助護士幫林沐風服藥,翻身,擦身,做的快而有力。
  男孩子做事情畢竟是不一樣的。
  暖暖望著病床上的爸爸,小時候,爸爸也是做事情快而有力,擔著家裏所有的家務。
  小時候,父母都是雙職工,而林沐風的工作特別忙,媽媽賀蘋在一家電器廠——做電冰箱和洗衣機,早些年的時候是效益令人羨慕的國有企業工作,做的是倉庫管理員,比丈夫有更多的空暇時間。
  暖暖沒有上小學前,賀蘋常常在林沐風值班,沒有帶暖暖的時候,把暖暖一起帶去工廠上班。暖暖的記憶中,媽媽從來隻管在工廠的一角小小的辦公室內坐班,不管正事,任由貨品橫七豎八地堆在倉庫裏,工人們也不管,徑自在倉庫的小徑上吸煙,大聲說一些家常。賀萍從來也不會支使工人們把倉庫整理幹淨,盡管那是她所分內的事情。
  賀蘋經常隻管自己看著一些英文書籍,間或考著暖暖“APPLE”之類的英文怎麽拚寫。但,大多時候,暖暖是百無聊賴的,後來學會跳橡皮筋,便把橡皮筋綁在兩張椅子之間,自娛自樂。
  有一回被橡皮筋絆了,一頭磕到椅子上,起了個大包。賀蘋拿起浸了水的大毛巾給暖暖揉,一邊給林沐風撥電話。
  “林沐風,暖暖皮死了,磕破了頭,你快點來呀!”也不管那頭的林沐風多忙。
  當林沐風匆匆趕來的時候,看見小暖暖眼淚汪汪地抽泣,頭上包著滑稽的大毛巾。賀蘋用手指直戳她的腦門,好幾下:“再皮,再皮,就不知道坐下來好好看書,會了幾個英語單詞了?會了九九乘法表了嗎?”
  暖暖一見爸爸風塵仆仆地跑進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身子一下子衝進爸爸的懷裏。哭了半天,說了一句:“我再也不跳橡皮筋了!”
  林沐風看著小暖暖一副滑稽的樣子,有點忍俊不禁,替她拆下被賀蘋包得亂七八糟的毛巾,從包裏掏出準備好的藥膏、紗布和膠布,左一下,右一下,在暖暖的腦門上包了一個小巧的小正方形。
  對著賀蘋淡淡說一句:“孩子還小,貪玩也是沒有辦法的。”說好抱起暖暖。
  賀蘋豎起柳眉:“嚇,闖禍還有道理了。”
  暖暖把小腦袋軟軟地靠在爸爸的脖子上,雙手勾地牢牢的。
  爸爸騎那輛老坦克載她們母女倆回家,前麵坐著她,後麵坐著媽媽,一家三口似乎很團圓的樣子。
  小孩子容易好了瘡疤忘了痛,才一刻功夫,暖暖又興高采烈唧唧喳喳說今天跳橡皮筋又挑戰什麽什麽高難度,漸漸說得大聲又得意。
  媽媽在後麵冷冷地說:“林暖暖,小姑娘哪來那麽多廢話,不要妨礙爸爸騎車!”
  爸爸在前麵微笑著,伸手摸摸暖暖的腦袋,一邊用力地一下一下踩著踏腳板。
  自行車前麵的車籃裏放著爸爸下班後買好的青菜和帶魚,所以迎麵過來的風中,帶點清新的腥甜。
  在家裏,媽媽首要事務仍舊是研究她的洋文書,林沐風例必擔著家務。
  暖暖記得,爸爸卷著袖子,在水池邊洗菜,臂膀健壯,水嘩啦啦從爸爸的臂膀和手背流過,暖暖伸出小手,淘氣搗亂,用小手撥爸爸一身水。林沐風也會回潑女兒,父女兩個笑作一團。
  遠處傳來賀蘋柔潤但帶嚴厲的聲音:“玩什麽水,小姑娘不曉得節約嗎?”
  暖暖嚇得一激靈,朝爸爸吐吐舌頭,爸爸也朝她吐吐舌頭,眨眨眼睛,把洗好的青菜一顆一顆整齊地放在篩籮裏。
  爸爸跟媽媽其實真的是性格很不一樣的人,暖暖想。
  後來的某年的初冬,暖暖知道媽媽要走了,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些日子裏,家裏親戚間經常來來走走,外公對小暖暖說:“媽媽要走了,暖暖以後就不能常常看到媽媽了。”老臉之間有淚痕。
  暖暖哭的一臉花,跑進爸媽的房間,抱住媽媽:“媽媽要走了,不要暖暖了。”
  賀蘋也哭,但更多時候常隱忍著,在那些日子給暖暖買了很多花裙子和絨線衣,一件一件收拾好,放進暖暖的衣櫥中。
  媽媽走的前一晚,爸爸哄暖暖很早睡。暖暖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昏黃的燈光下,媽媽抱著爸爸哭,爸爸輕輕拍撫媽媽的背。
  “其實,有一刻,我真不想走。”媽媽哀傷地說。
  “如果你能留下,就留下吧,暖暖還小。”
  “沐風,我那麽自私,欠你那麽多。我走,還能還你一些,我不走,恐怕也許會欠你更多。”
  “不要那麽說,你心裏的苦我也知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暖暖的。”
  “我尤其對不住這個孩子。”媽媽又伏在爸爸哀哀地哭。
  那一刻,暖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離別的傷感,她推開門,滿臉早已經掛著淚珠,撲到媽媽身旁,再次痛哭流涕。然而,仍舊是挽留不了媽媽要遠去的腳步。
  那年七歲,那麽一夜,沒有了媽媽,但是天氣並不寒冷。爸爸在第二天翻出了厚厚的被子和在黑龍江插隊落戶時得來的羊毛氈,曬了一天的太陽,晚上厚厚地鋪在暖暖的小床上。暖暖很安心地閉上眼睛,她聞到太陽的味道。
  次年的九月一日,暖暖成了一名小學生,穿著媽媽留下的紅色背帶裙,被爸爸握著小手,翩躚地走在校園的道路上,陽光斜斜灑下來,好像一個新的開端。
  她還有爸爸。
  亦寒忙定,往暖暖身邊坐下,習慣性地伸手要挽住暖暖的肩膀,正是他們一直以來一直契合的動作。暖暖微微一縮肩,下意識要躲避,亦寒已經一手環過來,手背輕輕撫過她的下頷,不容置疑地將她固定在自己的胸肩處。
  暖暖歎了一口氣,覺得這樣的肢體上的拒絕的姿勢讓自己很勞累,閉上雙眼,把身子一歪,帶著多年養成的習慣性的姿態,靠在亦寒的肩膀上。
  亦寒把身子向暖暖的方向斜了下,肩頭嵌進暖暖臉頸之間的空隙,讓她能靠的更舒服。他溫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額頰,暖暖的心神遊蕩,喃喃地說:“如果一直這樣有多好?”
  “什麽?”亦寒沒有聽清楚。
  “我最近時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想這個小鬼很討厭。”暖暖輕輕地說。
  亦寒皺皺眉:“怎麽想起這個?”
  暖暖看著病床上的林沐風,問亦寒:“亦寒,你還記得你自己的爸爸嗎?”
  “你早問過我八百遍了,我親生父親去世的時候才三四歲,不是神童,哪來那麽多回憶?”
  “真的不記得了?”暖暖側頭認真地看著他,看著他湛黑的雙眸是否能透露出一絲一毫的訊息。
  “不記得了。”亦寒閉上眼睛,抱著暖暖的手臂收緊了一下。
  暖暖微微掙了一下:“不要這樣。”
  亦寒並不放開她。
  暖暖又望向昏迷著的爸爸,他平靜地躺在那裏,並不能看見他的一雙兒女在他麵前的這樣的親昵的姿態,除了此時,他們也從未在他麵前有過這樣親昵的姿態。
  可是,暖暖對於這種契合的溫暖還是留戀的,尤其在現在的這樣的心神俱傷的情形下。
  這樣靠在亦寒的肩頭,心底,還能留住一絲絲的溫暖。
  “汪亦寒,你還記得你自己的爸爸嗎?”八歲的暖暖這樣問剛剛認識不久的亦寒。
  “我媽說了,林叔叔就是我爸爸,我以後叫他老爸,老爸!”男孩說著,有些倔強地強調。他也看出了暖暖的示威和劃清界限。
  “才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暖暖再次強調。
  “以後就是我老爸。我就叫他老爸,老爸。”男孩分明就要占上風。
  “不是!不是!”暖暖跺腳,頭搖得像撥浪鼓,馬尾辮一甩一甩的。
  於潔如走過來,蹲下,抱住暖暖,嗬斥亦寒:“不要老欺負姐姐。”
  “他不是我姐姐。”亦寒又扮鬼臉。
  暖暖被噎哭了,一雙小手使勁揉眼睛。
  亦寒搓搓鼻子,有點過意不去。走到暖暖身邊,拉起她的小手對她說:“好啦,我沒有爸爸,就把你的爸爸分給我吧!你沒有媽媽,我也把我的媽媽分給你。”
  “暖暖,以後把我當作媽媽好嗎?”於潔如很溫柔地問她,她的聲音總是輕而文雅,不若媽媽那種尖銳的清朗。
  “不要!”暖暖一旋身子,甩開亦寒的小手,扭出於潔如的懷抱,倔強地跑開。
  她很生氣,亦寒說得她好像沒有媽媽,她知道她的媽媽在外國,每年還會寄漂亮的明信片和國外的巧克力回來。她覺得自己小小的自尊受到了傷害。
  於潔如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挑長的身姿和齊肩的秀發,臉上總帶著淺淺的笑容。爸爸跟她說話的時候,滿臉的春風,雙眼炯炯,很明亮。暖暖也能時刻感受到父親的幸福和喜悅。
  爸爸,他應該是喜歡這個新媽媽的吧!
  大概男孩子都渴望有個像林沐風那樣的父親——英俊、淵博、有力。汪亦寒對林沐風的親昵無以複加。
  兩個人一起打電動車,趴在地板上,頭發都能亂的很一致。於潔如坐在陽台上,時而微笑看著那一起玩耍的父子,手中正給暖暖織圍巾。
  暖暖是帶著天生的隔離血緣的敵意的。
  雖然於潔如母子加入這個家庭,是在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腦海中漸漸淡化的時候,但早已習慣了和父親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後,她很難接受有別人加入到她和爸爸的生活當中,分享林沐風的愛。
  誠然,於潔如待她細致溫柔體貼。燒的菜、買的零食、衣服、玩具、書本、文具,沒有一樣不是她心裏最喜歡的那樣。
  但心裏總別扭,時常拿出親媽媽的照片發呆,學會幻想如果仍舊是自己的一家三口相處的情形。
  想一下,搖一下頭,隱隱覺得自己媽媽那樣的脾氣性格和不能讓爸爸有那麽形於外的快樂。
  後來於潔如替暖暖整理房間,幹脆把賀蘋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暖暖的小書桌上。
  “暖暖,爸爸不強求你叫亦寒的媽媽做媽媽,但是她是真心對你好的,爸爸希望你學著喜歡她。”林沐風在那個時候常常這樣跟暖暖說話,眼睛中是帶企盼的。
  外婆怕暖暖受後媽的委屈,經常強逼外公一起跑去前女婿家裏做督察。但兩個老人見於潔如確實周到細致,也漸漸沒了抱怨。
  及至後來,外公幹脆也勸暖暖:“於阿姨對你好,暖暖也要尊重長輩。”眼見她對於潔如的視而不見,從不打招呼的“劣跡”而終於按捺不住。
  其實暖暖年紀雖然小,但是不是不懂得領情,隻是不知道怎麽從僵直的態度中轉圜。
  直到某天暖暖發燒,林沐風被派去了外省的醫院交流學習。
  昏昏沉沉中,暖暖覺得於潔如背著自己,氣喘籲籲地跑去醫院,陪著她看完病,再背她回家,把小床鋪得暖暖的,將她安置在小床上,自己在床前守了半宿。
  當暖暖醒過來,看見於潔如紅著眼睛坐在自己麵前,手裏端著自己喜歡的肉鬆白粥,小嘴張了一下。
  於潔如看了出來,暖暖無聲地叫了一聲——“媽媽”。眼角彎彎,笑得舒暢。
  於潔如母子是被林沐風直接從黑龍江哈爾濱接來上海,汪亦寒原本該讀兩年級,因為區域轉學的問題,不得不留一級,繼續讀一年級。
  “哈哈,比我低一級!叫姐姐。”暖暖終於找到搶白他的理由。
  “沒門!”亦寒從來不會屈服,而且還專門點死對方命門,“我的口算拿第一名,不像有些高年級的口算不及格。”
  暖暖再次被噎住,覺得這個弟弟,相當的,相當的,討厭!
  到了兩個孩子十歲的時候,於潔如舊病複發,確診為胃癌晚期。林沐風奔波於醫院與家庭之間,累得憔悴不堪。隻顧的上給暖暖和亦寒兩個小孩一點零用錢,讓他們到新村的小店裏買麵包當早晚餐,或者幹脆送去暖暖的外公家安頓。
  那些日子裏,兩個孩子有點顛沛流離,流浪一樣。
  暖暖和亦寒在外公家看動畫片《咪咪流浪記》,有一集咪咪身邊的寵物朋友一個一個都死去了,看得暖暖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轉頭,亦寒也在抹眼淚 ,一見暖暖看他,趕緊背轉頭。小小的背影有點孤傲。
  暖暖看看動畫片裏的咪咪,猛然間意識到如果於潔如不在了,亦寒也就會成為咪咪一樣的孤兒了。
  心中萬分難受和心疼,便拉拉亦寒的袖子,說:“我們去看於媽媽吧!”
  在病床前,於潔如整個人都瘦得凹陷下去,形容枯槁,遠不見了當初的美麗。
  她很艱難地開口說話:“暖暖,以後要跟亦寒好好相親相愛,好好聽爸爸的話。以後亦寒隻有你和爸爸兩個親人了,他氣你,你要多多包涵。媽媽以後不能照顧你們了,你是姐姐,媽媽隻能請你代替媽媽好好照顧亦寒和爸爸,好好照顧這個家。”
  暖暖隻曉得點頭,哭的雙眼通紅。
  “亦寒,你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好好用功學習,做人要有擔當,要負責任 。你是小男子漢了,姐姐是女孩子,你要保護好姐姐,好好的保護姐姐一輩子。”
  亦寒的眼裏忍住淚花,聽一句,點一下頭,“嗯”一聲。
  於潔如病逝的那天,是暖暖經曆的人生的第二次分別,第一次是生離,第二次是死別。
  猶記得那晚寒風凜冽,大雨滂沱。暖暖和亦寒依偎在病房前的座椅上,醫院的長廊漆黑陰冷,走廊的燈光昏昏淡淡,把亦寒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對麵的牆壁上。長長的,垂著小腦袋,像個孤獨的小山丘。
  暖暖伸過小手緊緊抓住亦寒的小手,看到兩人的影子漸漸合在一起,互相依成一個“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著取暖。
  就像現在。
  亦寒忽然伸手過來,緊緊握住暖暖的手。
  暖暖想起幾句熟悉的歌詞:
  握緊的雙手還冷不冷,直到世界盡頭隻剩我們。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間,遺失身份。

  春夏秋冬
  暖暖輕輕哼著這個曲子,低低的旋律在靜謐的病房中清晰可辨。
  “亦寒,你的名字太寒冷了。”暖暖停下哼曲子,聲音沙啞的,突然說。
  “你知道我是冬天生的!”亦寒的聲音也是沙啞的。
  “於媽媽為什麽要給你取那麽傷感的名字?”暖暖喃喃,似乎自語,“原來很多上事情都是早已經有暗示的。”
  “你說什麽?”亦寒心中暗生疑竇,轉頭,暖暖已經閉上了眼睛,便知道此時此刻很多問題不宜問起,也無從問起。
  “為什麽爸爸給我取暖暖這樣的名字呢?”暖暖好像是自己在問自己,接著自己回答自己,“哦,因為爸爸說過我像小太陽。”
  暖暖想起了小時候上少年宮的少年美術班的時候畫的一幅畫。
  少年宮的老師命題:“每個同學都以自己和家人的名字畫一幅畫,不限題材,同學們可以自由發揮。”
  這種開放式的命題其實很難,美術班的同學們都為難。
  自己要畫什麽呢?暖暖托著腮幫子思考。
  教室的門口探出一顆小腦袋。是同樣在少年宮裏上數學班的汪亦寒,鬼鬼祟祟地朝暖暖招手,暖暖走到他跟前。
  “林暖暖,幫我拿書包。”說著從身後把大書包塞到暖暖手上,沉甸甸的。
  “你又逃課!”暖暖大叫。
  亦寒不理她,兀自拉開她手上的書包的拉鏈,伸手翻檢了一下,掏出一個足球。
  “好啊,我要告訴你們老師去!”暖暖威脅他。
  亦寒把足球往地上拍了幾下,“嘭嘭”作響:“行,隻要不告訴老爸就可以了。”一臉小賴皮相。
  “我就告訴爸爸。”暖暖及時抓把柄。
  “林暖暖就會打小報告。”把食指點到鼻子上,扮了個豬臉的怪相,“好啦好啦,好姐姐,我課堂作業都做完啦,老師說的課我都聽的懂。好無聊哦!讓我踢會兒球吧!”
  暖暖聽他喚聲“姐姐”,氣也著實平了不少。
  男孩打蛇隨棍上:“今晚我把我的喜樂讓給你喝。”
  馬屁拍到家,逃課也逍遙。
  但是暖暖這個姐姐還是做的很稱職的,轉身到自己座位上從桌肚裏拿出麵包和牛奶,遞給亦寒:“馬上要吃午飯了,你一踢球又要不吃飯了,先墊墊饑。”
  亦寒拿過麵包和牛奶,湛黑的眸子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也沒對暖暖說謝謝,隻朝暖暖晃了晃手,說:“我不會走遠的。”
  暖暖把亦寒的書包放在座椅旁邊,看著窗外思考繪畫的題材。
  少年宮的圍牆外的新村裏,汪亦寒老早糾集出一群小男生,正踢得熱火朝天。新村裏花木繁盛,鬱鬱蔥蔥的,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憑添上一群孩子的笑鬧,格外熱烈起來。
  那個角度,正好對著暖暖他們繪圖班的方向。讓坐在窗邊的暖暖可以監視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是聽話得沒有走遠。
  “汪亦寒”,暖暖在課桌上輕輕地若有所思地寫著亦寒的名字,忽然有了一個靈感。
  林暖暖後來畫出來的畫是這樣的。
  空曠的雪地上,有一個雪人,腦袋是足球的樣子,一塊黑一塊白,還有一個豬鼻子。圓圓的身體上寫著“汪亦寒”三個字。雪人的右上方是一個大大的太陽,有彎彎的笑眯眯的眼睛,腦袋上紮了一個紅蝴蝶結。整個畫麵有幾抹用灰色藍色蠟筆勾勒出的風的形狀。雪人後麵,遠遠的,有個小房子。
  暖暖在圖畫的下方寫了四個字——《我的一家》。
  在標題下寫著:
  “我,叫林暖暖,爸爸說我像太陽一樣可愛。
  我有個猴皮的弟弟,叫汪亦寒,冬天生的,於媽媽說他是雪人。
  我的爸爸叫林沐風,爸爸時時刻刻在我們周圍,保護著我跟弟弟。”
  老師大大表揚了暖暖的發散性思維和想象能力,和寫的親切動人的題注。
  林沐風騎著“老坦克”來接兩個孩子,暖暖坐前麵,亦寒坐後麵。
  暖暖手裏拿著老師評了“優”的圖畫,直叫爸爸看。
  亦寒嘲笑暖暖:“真不害臊,竟然說自己像太陽一樣可愛。”一邊說一邊搖頭,“竟然把我畫成這樣。”很憤恨的樣子。
  暖暖理直氣壯地回過去,“難道你不喜歡足球?”
  亦寒瞄了一下林沐風,立刻偃旗息鼓,但想想也還不甘心:“你還不是一樣,整天想著舞蹈班?”
  “亦寒,隻要你這次期末考考進年級前十名,這個暑假爸爸幫你報足球班。”林沐風開口平息兩個孩子的抬杠。
  “太棒了,老爸!”亦寒大叫。
  “爸——”暖暖感覺林沐風給亦寒的獎勵對自己很不公平,嘟起小嘴。
  “暖暖,隻要你期末考數學考到95分以上,爸爸就給你買芭蕾舞鞋。”
  暖暖也歡呼。
  學校組了舞蹈隊,暖暖看到同班有女孩子跳舞跳的翩翩然然,極羨慕,便纏著爸爸作怪,非要參加。
  暖暖對林沐風說這個事情的時候,林沐風捏捏暖暖的小腿跟腳踝,看看暖暖的腳趾,對暖暖搖頭:“不是爸爸不讓你參加,你的韌帶不夠軟,踝骨闊大,身體條件不適合芭蕾,要練下去恐怕會受傷。”意思就是不讚同。
  暖暖暗自有些任性地生氣,看著同班幾個參加舞蹈班的女生穿著芭蕾舞鞋在教室裏飛舞翩躚,愈發不是滋味。女人天生都是愛美的,不管在多小的年紀,她眼裏的那些跳芭蕾的女孩們好像春光燦爛的小蝴蝶,引來一片的注目和驚歎。
  可是爸爸的結論好像是一道死亡宣判,斬斷了她的嚐試的機會,一個她認為可以變成小蝴蝶的機會。
  而同時,林沐風也沒有恩準汪亦寒參加學校的足球隊。
  “這學期功課忙,還有要上奧數班,再報足球隊太耗精力跟體力。”林沐風拒絕亦寒的要求的理由是這樣的。
  “我能功課足球兩不誤。”汪亦寒保證。
  “亦寒,你的自製力不好,有時候還有多動症,要多多克製自己。等放假了,爸爸是讚成你可以參加這些課餘興趣班的。”林沐風頓了一下,再向兩個孩子講道理,“學得認真玩得痛快,在上學的時候就應該專心致誌用心學習,打好基礎,你們很快都要上初中了,都該是大孩子了,自己的時間自己要把握好。
  亦寒聽得似懂非懂垂頭喪氣,兩個孩子消沉了好多天。現在一聽這句話,如遇大赦般樣的。
  期末,暖暖不負所望,數學考到了98分,加上她向來好的語文成績兩門主課分數一加,在班級裏穩穩坐上了第二名的寶座。開家長會的時候,班主任把暖暖的全麵發展大大誇獎了一番,邀請林沐風作為優秀學生家長上台發表教育經驗。
  林沐風原本就是醫院裏的科室一把手,經過無數學術研討會的錘煉,上台演講經驗豐富,見暖暖的班主任點名要他上去演講,也不像別的家長扭捏推辭。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白色毛衣藏青長褲幹淨利落,到底是做醫生的,雖然離異又喪妻,但是到底還是把自己時時刻刻收拾得山清水綠,一點都沒有同年的男人的中年邋遢像,加上人原本就長得清俊,很能壓得住場子。
  暖暖看到自己的爸爸風度翩翩地走上講台,清了一下喉嚨,麵對台下的老師和家長微笑。
  “既然要我說一些,我也就說一些,說不上經驗,隻是和各位同學家長交流一下。”說完開場白,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孩子到了這個年紀,是比較關鍵的,學習和個人興趣愛好要齊頭並進,但是麵對著即將到來的升學壓力,有時候要有取舍。我們林暖暖在學習上不能說是很刻苦努力的孩子,但是興趣廣泛,做家長的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用興趣培養孩子的學習性,讓他們在學習的時候學習好,課餘時間盡可能滿足他們的興趣愛好,讓他們充分發揮好自己的興趣愛好……”
  林沐風一席“興趣與學習應共同發展才會相互促進”的言論贏得全班家長的一致認同,班主任老師也直說“林醫生的教育理念很有深度,值得老師和家長共同學習”,並邀請林沐風成為學校的家長代表,參加學校各項政治文藝活動。
  林暖暖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裏自覺爸爸的發言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但眼見著爸爸當下成了家長中的大名人,還是小小驕傲了一把。
  當然那邊廂的汪亦寒也不賴,向來都是拿年級前十名的料子。不管是教導主任還是各年級的班主任,都把林沐風當成模範家長的典範,這樣一個複雜的單親家庭教育出來的孩子成績優秀,人格健全,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到底還是拿了有色眼睛看人。
  家長會結束,林沐風載暖暖跟亦寒回家。
  “爸,你剛才演講的話是啥意思啊?”暖暖問林沐風。
  “沒啥,隨便忽悠你那些同學的爸媽呢!”林沐風笑嘻嘻的。
  “啊?”暖暖掏掏耳朵,肯定一下自己沒有聽錯。
  “我總不能說我跟我們家林暖暖說,她向來很差的數學考到95分,老爸就讓她進舞蹈班吧!”
  坐在後麵的汪亦寒又作怪,“哈哈,如果那樣說,林暖暖就會沒麵子死的。”
  到家以後,亦寒趴在床上跟暖暖私語。
  林沐風和賀蘋離婚以後,依舊帶著女兒住在原先由賀蘋父親單位分的老工房中。
  這房子建於六十年代末,30平米的麵積,一室半的構造。以前林沐風和賀蘋住大房間,在過道廳內隔出一個小空間做林暖暖的小房間,這在八十年代已經屬於非常不錯的居住環境了。
  之後和於潔如再婚,林家變成了一家四口。因為林沐風和於潔如兩人沒有經濟能力搬新的居所,所以還是得住在這間屋子內。
  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上了學之後還要添置寫字台,兩人不得不把大房間讓出來,給暖暖和亦寒兩個孩子買了兩張小床,中間擱了一張大大的寫字台,夫妻兩人則搬到過道廳內居住。
  於潔如去世後,林沐風便一個人住在過道廳內。
  亦寒向來習慣趴在床上寫作業,讓寫字台被暖暖一人獨占。
  “老爸把我們當兔子呢!”一臉狡黠地看著暖暖。
  暖暖坐在寫字台旁邊看《上下五千年》,不理他,顯然為剛才路上他的抬杠而裝生氣。但聽到他這樣的比喻又覺得新奇,忍不住轉頭看看他。
  亦寒不失時機地把四肢趴開,學小動物趴:“好像我們前麵有胡蘿卜。”
  頓悟,為大棒與胡蘿卜一大哭。
  然而,當林沐風把暖暖帶進瑞金二路那家久負盛名的體育用品商店,試穿那雙芭蕾舞鞋的那一刻,暖暖完全忘記了什麽是大棒,什麽是胡蘿卜。
  為了試穿這雙鞋,她特地穿了粉紅色的蓬蓬裙,很接近天鵝湖裏的舞衣。她穿好鞋子,往林沐風跟亦寒麵前一站,輕輕轉了一個圈。
  亦寒立刻大叫:“誓死效忠公主殿下!”立正站好,頷首,左手撫右胸,腳下是林沐風剛給他買的嶄新的足球鞋。
  暖暖興衝衝報了學校的舞蹈班。其實學校的舞蹈班並不是單純為了培養學生的興趣愛好而設的,是為了給藝術類學校輸送專業好苗子做的預備班。每個進入舞蹈班的學生都要經過專門聘請的舞蹈老師的檢驗,查看他們的身材條件是否真的適合芭蕾這門藝術。
  專業的舞蹈老師的結論和林沐風是一致的,暖暖的身材條件根本不適合成為專業的舞蹈學員。但是老師見她是女孩子,又很有積極性,不忍心太過打擊她。一徑兒安慰她:“不要緊,下個學期學校會開民族舞的興趣班,林暖暖同學有興趣的話可以再參加。”
  暖暖第一次感受到自不量力的結果,非常大非常大的失望和沮喪。
  手裏拎著才正式穿了一天的芭蕾舞鞋,悻悻然走回家。
  樓房門口,亦寒正和三樓的一個同齡男孩,大名喚董梁小名喚“毛頭”的,扭做一團。
  趕緊奔上去,死死拉開亦寒,“幹什麽打架?不要打了!”
  “他比賽犯規,還用刀片劃壞了我的球鞋!”亦寒氣憤地嘶聲力竭,一張小臉漲得通通紅。
  原來這是原因。
  毛頭死不承認,用能想象的到的最惡毒的語言指著亦寒狡辯:“你們班級自己輸了還怪別人,哼!賴皮,鄉下人,留級生,沒爸媽的小土包子!”
  最後一句話,讓暖暖跟亦寒都愣住了。
  亦寒瞪大了眼睛,憤怒的攥緊小拳頭,就要一拳揮了上去。
  然而更快的,一個白色的物體重重地砸向毛頭的腦袋。毛頭促不及防,且好像被砸中了要害,捂著傷處,呆住。
  是暖暖手裏的芭蕾舞鞋。
  “死毛頭,你再敢亂講我弟弟試試看!”暖暖撿起地上的芭蕾舞鞋,向毛頭揮了揮,示威,小臉惡狠狠地。
  毛頭呆呆看著暖暖,亦寒也呆呆看著暖暖。
  暖暖咬著牙齒,腮幫子鼓鼓的。
  毛頭終於反應過來,感覺到腦袋上徹骨的疼痛,“哇”一聲哭了出來,捂著傷處奔上三樓,邊跑邊叫:“媽媽,林暖暖欺負我!”
  “我們回家!”暖暖拉起亦寒的手。此時此刻,亦寒隻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她,半響,貧不出一句話。
  夜裏,毛頭的媽媽拉著頭上裹著紗布的兒子來找林沐風。
  “林醫生,您倒是怎麽教育孩子的?兒子那麽野,女兒也那麽野,合起來欺負我們家毛頭,真的是沒娘管的孩子要多野蠻有多野蠻。”毛頭媽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林沐風把毛頭叫到身邊,仔細地替毛頭檢查了一下頭部,暖暖是花了大氣力砸出舞鞋的,毛頭的額頭上腫出一大塊,帶著有血絲的烏青,用手稍稍一碰,毛頭就直喊“疼”,眼淚立馬下來。
  林沐風給毛頭重新敷藥包紮,對毛頭媽連連道歉,把家裏備著的巧克力等零食一股腦都拿出來給毛頭。
  “董梁媽媽,小孩子頑皮,傷了你們家董梁,真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教育。”林沐風坐著說,帶著坦然的笑,一副神氣讓毛頭媽也不太敢造次。
  “毛頭先罵亦寒的。”暖暖尖聲辯解,小姑娘著急起來,聲音又脆又亮,壓倒大人的聲調,“他說亦寒是沒有爸媽的小土包子!”刺得毛頭心虛了一下。
  “暖暖,給董梁同學道歉。”林沐風側頭責備女兒。
  “不!”暖暖別轉頭,執拗地。
  “董梁,對不起,我以後一定跟你團結友愛。”忽然,亦寒跑過來,在毛頭麵前鞠了一下躬。
  到底是小男孩子,也有義氣觀念。毛頭不好意思地低頭認錯:“我也不好,我以後再也不這麽說了。”
  毛頭媽見狀,用手指戳了下毛頭的太陽穴:“死東西,不學好,誰叫你這樣說同學的?”
  “媽媽,不是我要罵汪亦寒的,二樓的劉奶奶跟四樓的小明媽媽都這樣說的。”毛頭也為自己辯解,然後小聲囁嚅,“你也這樣說過的。”
  毛頭媽尷尬不堪,趕緊拉著毛頭跟林沐風告別,遠遠地就聽到樓道裏傳來她罵毛頭:“難怪被人家打,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亂說,回家看我怎麽收拾你。”聲音漸漸消逝。
  林沐風緊緊蹙眉,抿著嘴,不再作聲。
  暖暖再次辯解道:“我沒有錯!”說著眼眶一紅,先自委屈地抽泣起來。
  亦寒拉住暖暖的手,久久不放開。
  林沐風重重歎了口氣,拍拍暖暖的肩膀:“乖乖,不要哭了,爸爸知道你沒錯。”
  而後看著亦寒:“今天你讓老爸很驕傲,因為你表現得很男子漢,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低頭看看亦寒放在門前鞋架上的那雙被刀片劃破的足球鞋,“明天爸爸再給你買一雙新的。”
  哄了兩個孩子睡了之後,林沐風走到廚房打電話。暖暖隱隱聽到——
  “老胡,這次醫院再分配房子,我是可以提出申請的是嗎?……不是想通了,現在也挺困難的……兩個孩子都大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總是要改善一下居住環境……我的職稱已經評下來了……也可以讓兩個孩子上好一些的初中……”
  聲音漸漸不可聞。
  暖暖想,今年冬天就可以搬進新家了。
  心裏一陣小快樂。

  第一次
  林沐風申請的房子是在深秋分下來的,他請了施工隊簡單地裝修了一下,在冬天的時候帶著暖暖和亦寒搬進了新家。這是暖暖生平第一次搬家。
  父子三人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車後麵,看離那老工房越來越遠,心裏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新家的憧憬其實是不相伯仲的。
  車子飛馳過熟悉的那些街麵,開進了不熟悉的道路上,路過一個老石庫門建築群。
  林沐風指著那裏一條弄堂口的一個拱門牌說:“以前,你們爺爺奶奶就住在這裏。爸爸小時候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後來呢?”暖暖問。
  林沐風望著那裏的石庫門,沉默,若有所思的,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
  新房子是兩室戶,還另外帶著一小過道廳,房間的格局不是很好,但是也算是醫院拿到的房源中最好的一批了。醫院看在林沐風最近評到的職稱以及實際的生活困難,便把這間房分給了他。
  對於房間的分配,汪亦寒和林沐風有了小小的爭執。林沐風要把兩間房間一間給暖暖一間給亦寒,然而亦寒堅持要暖暖房間外的小過道廳。
  “老爸,你是大醫生,應該有一間像樣的房間。”亦寒炯炯地看著林沐風,手裏抱著自己的書包等學習用品之類,杵在過道廳內,一副紮根在此地的決心。一邊還自動自發指揮著搬場公司的工人把自己的小床從房間內搬到過道廳裏。
  工人左右為難,看看林沐風,又看看這個小小的男孩,不知該怎麽處理眼前的情況。
  林沐風說:“你們要上初中了,學習會越來越緊張,獨立的房間可以讓你更加集中精神學習。”
  “在這裏我也可以集中精神學習。”亦寒還是堅持著,站在林沐風對麵,和林沐風有一樣的堅定的神情。
  暖暖跑來拉拉林沐風的手,軟聲說:“爸爸,你就住大房間吧!”說完搖搖林沐風的手臂,撒嬌。
  林沐風拗不過兩個孩子的軟磨硬纏,便妥協下來,把自己的床安放在了大房間。
  亦寒和暖暖都歡呼,活潑潑地開始興高采烈地布置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暖暖上的初中在新家附近,是一所區屬重點中學,主力培養文體特長生,教學質量尚可過得去,並不算引人注目的學校。
  她的同桌就是方竹,剪齊肩的童花頭,皮膚白皙,神色溫柔,行動果斷。在小學的時候就一直做大隊長,上了預備班不到一星期,就成了班長。
  坐在方竹和暖暖前麵的,是剪男生頭的楊筱光。
  “我叫楊筱光,”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楊筱光主動轉頭跟新同學打招呼,一雙單眼皮的丹鳳眼忽閃忽閃,“你們好啊,那個,方竹,和林暖暖對吧?”楊筱光一下子就記住了兩位後座的名字。
  暖暖也記牢了這個同學,她身上穿著嫩粉紅色的印著米老鼠頭像的T恤,手腕上戴著稀罕的米老鼠電子手表,小小新潮人一個,容易說話也喜歡說話,一下子混熟一大群同學。
  暖暖因為上過美術班,不久以後做上了班級的宣傳委員。楊筱光是文體委員,小學的時候經常做全校領操員,差點被選去少年宮的體操隊,後來還是落選了。
  “第一次去訓練,拉‘一字開’,疼的我眼淚鼻涕都下來了,要多悲慘有多悲慘!後來就逃回來了。”楊筱光說起她的體操訓練悲慘史,聽得暖暖心有戚戚焉,想起無疾而終的芭蕾舞班。
  晚上寫作業,林沐風問她:“和新同學相處得還算愉快吧?”
  暖暖點點頭,說:“幾個同學都蠻好的,很容易交朋友。”
  “明年亦寒會上你們學校,做姐姐的還是要照顧好弟弟啊!”林沐風關照,亦寒在外廳複習功課,耳朵靈敏,聽到林沐風說到自己的名字,跑進暖暖的房間貧嘴:“是我照顧她吧?”
  “小孩子就是做功課不專心,快去複習功課。”林沐風趕亦寒回自己房間。
  暖暖趁機起哄:“對對對,小孩子快去複習。”
  亦寒不服氣也不情願地走開了。
  ★☆★☆★☆★☆★☆
  病房裏,暖暖睡眼惺忪,靠在亦寒的肩膀上一個不穩,差點摔下來,被亦寒有力的手臂及時擋牢,一下子清醒過來。
  看到亦寒正了無睡意地關切地看著自己,眷眷的麵容。
  “我真沒用,熬夜都不行。”
  暖暖用力錘了一下腦袋,被亦寒把手拉開:“老爸說多打腦袋會變笨。”
  兩人心有靈犀似的,一起看看病床上的父親。
  “聽會兒音樂吧!”亦寒說,一隻手伸到沙發旁的行李包,掏出DISKMAN,又拿出一張碟,唏唏嗦嗦地把碟放進DISKMAN。把耳機塞到暖暖耳朵裏,另一個塞到自己耳朵裏。
  “什麽碟?”
  “你最喜歡的人的。”
  暖暖心裏一動,莫名地了然。耳機裏麵果然傳來那個熟悉的疏闊而低沉的聲音。
  “LONG LONG TIME AGO……”是張國榮版本的《AMERICAN PIE》。
  近半年,她都一直一直靠這把聲音安慰著自己。然,沒有想到亦寒會聽這張碟。
  “你也聽出來了吧,是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CD,那年我沒能跟你一起去看,買了碟來,彌補遺憾。”亦寒說著,仰頭,微閉上雙眼。
  一個人夠有心,就會記住另一個人的一切。他始終能記牢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愛好,她的偶像。
  LONG LONG TIME AGO,一個少女的慢慢成熟,從流連五光十色的流行音樂開始,懵懵懂懂,開始接觸了那些衝動的情感。
  暖暖回憶著,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熱愛一個偶像的。
  好像一切是從那年夏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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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筱光在那年暑假返校的時候,神采飛揚地拉著暖暖和方竹央求:““陪我看電影吧!參加一個電影的首映式,一個人去好傻好沒勁兒!”
  方竹搖搖手:“不行,這次期末考數學考砸了,我媽關我禁閉,要我惡補數學呢!”
  “是什麽電影啊?”暖暖有些興趣,隻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林沐風是向來不會在暑假幹涉兒女的課餘活動。
  “《霸王別姬》。”楊筱光興奮地說,“張國榮也來了呢!”
  “很老了吧,那個張國榮,你怎麽崇拜那麽老的偶像?”方竹用看古老石山的眼光看楊筱光。
  “才不老,很帥呢!”楊筱光辯駁,想了一想,再加上一句,“他是不老童話。”
  十三四的小女孩用“帥”這樣的詞匯來形容一個成年的男性,好像有帶著珍重的心喜的小秘密般珍貴,還夾雜著很多朦朧不可及的情愫。模糊地迷戀一個偶像,也許這也算是一種長大。
  “我陪你去!”暖暖的興致被吊得很高。
  《霸王別姬》在本城的首映式定在聲譽頗隆得大光明電影院。暖暖不必擔心買票的事情,楊筱光一早就積極地買好了票。
  前一夜向爸爸匯報,說要和同學看電影。林沐風點了一下頭,果然也沒有多問就表示認可了。
  大清早,暖暖把亦寒從床上揪起來。
  “汪亦寒同學,車鑰匙給我。”上了初中以後,林沐風反對暖暖騎車上學,說女孩騎車太過危險,便把暖暖的車鑰匙沒收了。自行車變成了亦寒的專用品。
  亦寒清醒過來,坐起身子。
  這時候的亦寒已然長得頗高,正是十幾歲男生冒個子的時候,聲音也開始變得粗嘎起來,慢慢慢慢正在長成一個小男子漢。
  “老爸不準你在公共場所騎車。” 直接拒絕暖暖的請求。
  見暖暖正裝出憤怒地要撲上來要錘他的樣子,便說:“看來,我得辛苦一下,不得不送你去了。”
  說完打個哈欠,刷牙洗臉,動作迅速。
  亦寒騎的就是那輛藍色的女士“永久”。暖暖乖乖在後麵橫坐著,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跨坐了。
  到了人民公園附近,發覺人潮湧動,人行道上站滿了人,人行道的欄杆上都有人站著張望。各色人群有的舉著橫條幅,有的拿著照相機,波濤洶湧的氣勢。
  “老天,嚴重堵塞啊!”亦寒叫。
  “趕緊找地方停車,我得找找楊筱光。”暖暖吩咐亦寒。
  亦寒把車停在電影院旁邊一條偏僻的弄堂裏麵,看到電影院的後門處也站著不少人。
  “林暖暖!”遠遠有人叫。
  楊筱光跑過來,滿頭是汗。
  “今天來的人太多了,我擠都擠不進去。”手裏捏著兩張電影票,捏住的那角都被手心的汗給弄的濕濡濡的。
  “怎麽那麽轟動?”暖暖對此盛況深感詫異。
  楊筱光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要問張國榮有多紅,今天你就看到啦!”
  “好了好了,想想怎麽擠進去吧!”暖暖說。
  這個時候,楊筱光看到暖暖的小跟班。
  抬頭細細打量了一下,對林暖暖似笑非笑:“哦,林暖暖,你哦!”
  暖暖當然知道她想到什麽,趕緊拉著亦寒介紹:“這是我弟弟,叫汪亦寒,也是我們學校的,不過比我們低一個年級。”
  楊筱光自來熟,笑嘻嘻地先揮了下手招呼:“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同學,我叫楊筱光。”
  亦寒點點頭,望了下這個渾身米老鼠的女孩,扯了一個招呼:“你好。”
  楊筱光對暖暖點頭:“不錯啊,還有保鏢護送。”
  忽然人群湧動起來,後門的人群呼啦拉全部往前門跑去。
  “糟糕,目標人物出現。我們得趕緊。”楊筱光激動起來。
  “趕緊什麽呀,人那麽多,我們怎麽擠得進去。”暖暖遲疑。
  “走吧!”說話的是亦寒,一手拉著一個女孩子,朝人群間擠去,在人群裏用手臂護衛著兩個女孩子,不讓她們被別人擠到。但是畢竟三個人年紀都小,氣力都弱,始終擠不過那些奮勇的成年人。
  前麵的人群中不少人說張國榮已經進了電影院了,於是被攔在電影院玻璃門外的歌迷影迷開始激動,拍起玻璃門。就聽到“哐鐺”好大幾聲,後麵的人都不曉得是怎麽回事情。就聽到前麵有人尖叫“門碎了”。
  暖暖傻了眼,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群情激動的情形。楊筱光被人群擠掉了一隻涼鞋,慘叫連連,低頭要找鞋子,哪裏還找的到。亦寒在這激動的人潮中,隻能緊緊護衛著臂膀下的兩個女孩子不被擠傷。
  電影院裏終於出來了保安,還有若幹公安來維護秩序。門口的人終於可以陸續憑票進電影院。
  楊筱光也不管自己少了一隻鞋子,幹脆學金雞跳,一邊跳一邊拉著暖暖一起去檢票。
  暖暖回頭看亦寒。
  亦寒雙手叉腰,滿頭大汗,對她們說:“你們去看吧,我去人民公園踢球,完了過來等你們。”說著揮揮手,跑了。暖暖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忍心。
  “你這個弟弟可真沒話說。”楊筱光差點站不穩,慌忙搭住暖暖的肩膀。
  電影的深刻是超過她們這樣的年紀所能理解的。暖暖看得有些累,部分情節並沒有吃透,隻是隱隱感受到了電影中所傳達得那種徹骨的絕望。
  末尾,程蝶衣拿出了那把霸王劍,段小樓那聲悲愴的“蝶衣”,而後是悲婉的“小豆子”。
  眼淚奪眶而出。
  然而,張國榮帶給現場的完全是另一種氣場。
  熒幕上的程蝶衣那麽婉轉纏綿,首映式上的張國榮卻是那麽開朗豁然。熒幕上的程蝶衣那麽風華絕代,首映式上的張國榮又是那麽瀟灑俊朗。可以那麽輕易地吸引住現場的每一個人。
  楊筱光一見張國榮出場就掐住暖暖的手,尖叫一聲。全場的歡呼此起彼伏,氣氛熱情到了頂點。
  暖暖第一次經曆這樣的一個追星曆程,很受現場感染,小心靈好像是受了震蕩一樣。
  扶著繼續金雞獨立跳的楊筱光一起走出電影院,邊走邊興奮地說著剛才的電影和那位萬眾矚目的巨星。
  亦寒已經推著車子在門邊等了好一會兒,看到楊筱光滑稽的金雞獨立跳,嘴一歪,欲笑不笑,最後還是笑了出來,邊笑邊叫:“我終於理解追星的概念了,就是追星追得鞋子都掉了。”
  “死小子!”楊筱光也不顧光著一隻腳,跑上去就要捏亦寒的臉。
  亦寒的個子比楊筱光要高小半個頭,自然不會讓她得逞,左閃右閃,閃到暖暖身後。
  “有人欺負你老弟呢!”嘻嘻叫著。
  “好啦,小心你的腳底板。”
  楊筱光怨怒:“果然是自家人幫自家人。”看看一隻小光腳,哀怨,“完了,我這次真要赤腳回家了。”
  亦寒拍拍自行車的後座架:“瞧,汪亦寒牌奔馳在這裏,載不到張國榮哥哥,可以載楊筱光姐姐。”
  “噢!多謝亦寒弟弟!”楊筱光一翹一翹,跳上亦寒的自行車後座架坐好。
  亦寒推著自行車走,暖暖落後一步,跟楊筱光並行,唧唧喳喳繼續討論剛才的首映式。
  女孩子的身體,總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慢慢發芽。長大,真的有時候隻是那麽忽如一夜。
  那天從《霸王別姬》首映式上回來,暖暖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一直暖暖的脹脹的,說不出的什麽不舒服。
  她別別扭扭地把身體上的不舒服的情狀告訴林沐風。因為爸爸是醫生,暖暖有點小痛小病從來不需要上醫院。這次依然如此。
  但林沐風隻是叫暖暖注意保暖,注意休息,若待要再進一步講,幾次都間中住了口。
  暑假過了開學後的某一天,她早上醒來,發現短褲上殷紅的一片,也弄髒了床單,大驚失色。心底又羞又怕,偷偷的一個人跑去衛生間洗短褲,邊洗邊流眼淚,不知道該怎麽辦。
  林沐風在廁所門外喚:“暖暖,廁所水鬥下第二個抽屜裏有一些東西,你翻來看看。”
  暖暖拉開抽屜,最上麵的,是一本《少女生活知識一百科》,用便簽帖了一頁露在外麵,提示看的人打開這一頁。
  打開,臉紅,又合上,再打開。細細看下來,連連點頭,恍然大悟。書下麵放了一個軟軟的塑料包,暖暖已經大致知道是什麽了,拿了出來,學著書裏的樣子使用。
  出了衛生間的時候,緊緊抱著這本書,放到枕頭底下。
  林沐風正把暖暖的髒床單拿到廚房的水鬥邊浸泡,暖暖見狀,趕緊跑過來,壓著麵盆。
  “我自己來洗。”紅著臉把放著床單的麵盆拿到衛生間。
  亦寒起來要刷牙,看到暖暖洗床單,驚奇:“林暖暖竟然做家務了。”
  再看一眼暖暖,發現她紅紅的眼睛,便指著她的眼睛問:“你怎麽了?”
  暖暖有點不好意思,扯開話題,要強地說:“怎樣?林暖暖不能做家務嗎?今天開始我來做飯給你們兩個男人吃。”
  亦寒做出一個下巴差點掉到地板上的鬼臉。
  上了初二,學校開了縫紉課。方竹的作業是襯衫,做的極好,老師拿來做範例講。
  楊筱光對著方竹歎氣:“你果然是賢妻良母的料子。”手裏拿的是自己做的前寬後窄的枕頭套子。
  暖暖的作業是圍裙,央方竹幫她改,改好以後,果然襯身許多。鑲著蝴蝶邊的寬背帶,腹部還有一個一個大大的口袋。
  暖暖在廚房第一次穿上這件圍裙。
  亦寒在旁邊打了一個響指:“像模像樣了,我要看實際操作能力。”
  暖暖推搡他:“去去去,不要妨礙我做飯。”
  亦寒並不情願走,很想看看暖暖做飯的樣子。
  林沐風拿著一鉑簍綠豆過來:“還是從最簡單的綠豆米粥開始吧,你們兩個都愛吃。”
  暖暖很有信心地點一點頭,開始在林沐風的指導下洗大米、綠豆還有摻用的江米。然後把綠豆倒入鍋內,手忙腳亂地加水。
  “還要加一些白礬。”林沐風說著,將白礬遞給暖暖。
  暖暖加好,緊張地看著鍋。
  亦寒看著暖暖緊張的樣子,皺著小眉頭,緊緊抿著小嘴,穿著小圍裙,像一個生嫩的小婦人一般的可愛又緊張兮兮。
  他忍不住想緩解一下暖暖的緊張情緒,便從她房間裏拿出紅燈牌小收錄機,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插好插頭,摁下按鈕。
  傳來動感的音樂:
  “難求緣份至 難求全合意
  始終都有第一次
  何妨平淡試 何妨全力試
  不要問我非與是
  難求緣份至 難求全合意
  一生總有第一次”
  暖暖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打節拍,亦寒卻是無奈地聳聳肩:“又是張國榮!”
  暖暖對他做鬼臉:“那又怎樣?”
  亦寒歎氣:“這音質都發出嘶嘶音了,你竟然還能聽下去?”
  這小收錄機原是賀蘋走的那年給暖暖買的,她的原意想讓暖暖用這個小收錄機來學英語。後來暖暖開始喜歡上了張國榮的歌,但是自己的零花錢買不起並且也買不到他的那些早年的音樂磁帶,隻得用空磁帶錄電台播放的歌曲,零零散散收集下來,也收錄滿了五六盤磁帶。
  小收錄機畢竟有了些年頭,加上錄製的磁帶音質自然是不能和原版的比,讓暖暖每每要遺憾一把。
  “唉……這個破機器,能放到這個程度也算不錯了,楊筱光說CD的音質會很棒,才能體現他那把好聲音。”
  一邊說一邊仍認真地盯著煤氣灶。
  亦寒找了張木凳坐下,拉拉她的圍裙裙擺:“我要加糖!”提出申請。
  “知道啦!”間中,水沸騰了好多次,暖暖手忙腳亂地揭鍋蓋開小火。
  “我覺得,這個粥,可能沒啥美味的指望了。”亦寒總結性陳詞。
  “哼,我就是做一缸糊了的粥,你也得給我喝下去。”怒目圓睜。
  “是是是,誓死效忠公主殿下!毒藥我也喝。”亦寒行了個童子軍禮,又看看鍋子,吞了吞口水,思考能喝下去的可行性。
  林沐風喝暖暖第一次做的綠豆粥的時候說:“火可能太旺了,有點僵,味道還是可以的,下次注意改進。”
  暖暖給亦寒的粥裏加了很多白砂糖,亦寒幾下喝完,不忘記鼓勵:“比我想象中味道好,再接再厲,下次可以做紅燒肉了。”
  說完,想念了一下紅燒肉的美味,咂咂嘴。

  全賴有你
  自從林暖暖會做綠豆粥以後,在林沐風的指導下,又學會了幾道簡單的小菜,便強自把家裏做飯的差事給承擔了下來。
  林沐風在事業上迎來了春風得意的時期,升做了外科副主任,但是工作也更加繁忙了。除了醫生的本職工作和科裏的行政工作,他還需要帶學院裏來實習的大學生。整天忙忙碌碌的,暖暖和亦寒和他見麵的時間大大減少。
  “你們也長大了,都是能自律的好孩子,爸爸現在越來越忙,可能無暇兼顧到你們的學業,你們要自覺。”林沐風事先和兩個孩子都懇談過。
  “爸爸,我都能做很可口的飯菜了,照顧好亦寒沒有問題。”暖暖保證。
  “老爸,我功課好的飛天遁地,幫林暖暖補習沒有問題。”亦寒學著暖暖的語氣說。
  “真是臉皮厚。”暖暖嘴巴上雖是這樣說,但心底到底有點愧。
  自從開了物理和化學課,她的總平均分就一路下滑,慘兮兮的,與班級前十名再也無緣了。
  初三期中考試結束,暖暖的成績單上物理和化學竟然都隻有六十多分。
  班主任對林沐風說:“林暖暖的理科成績很不穩定,家長要引起重視,千萬不要讓物理和化學耽誤了升學。”
  林沐風是極端重視的,回來後檢查了暖暖的物理和化學的作業本,差錯率很高。
  他很擔心地問暖暖:“是不是真的這兩門課跟不上?”
  暖暖心虛地低頭:“可能真的是我理化神經係統沒有發育完全,有時候感覺這些問題真是不可理解。”
  林沐風說:“這樣下去會耽誤你升進重點高中。”
  暖暖半開玩笑半帶點真實的小憤怒:“為啥我沒有遺傳到爸爸的理科腦子?真不公平!”握握小拳頭,咬牙嘟嘴的,做出一副很卡通的憤怒樣子。
  林沐風被逗笑了。
  其實暖暖心裏還是很擔心的,尤其有了汪亦寒的優秀來做參照。
  汪亦寒這個時候讀初二,參加了一次“華羅庚數學金杯賽”,得了個全國一等獎回來。學校初中部的老師奉若至寶。要知道這所學校並不是以教學而評級的重點中學,任何獲國家級獎項的紀錄都會使學校的名譽上脫去一層名不副實的灰塵,再加上一道金燦燦的光環。
  暖暖想,亦寒如果不是戶口問題,也許就會上市級甚至全國級的重點中學了。男孩子學理科真是輕鬆之至。
  有天她趴在書桌上寫物理作業,有道壓力問題始終解不出來,思考得有些累,打電話跟方竹討論。
  “我也在思考這道題,真是很難,參考了一下高中的物理題目,應該是高中的題型。實在做不出來啊!”
  致電楊筱光。
  “那麽難,也不會考,空在那裏等著物理老頭給答案吧!”
  均告放棄。
  暖暖知道憑自己的腦子是解不出這道題的,林沐風又在醫院加班,沒有人好問,便把作業本攤在那裏,兀自趴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物理課代表收了本子以後,又折回來,對暖暖說:“林暖暖,你怎麽把草稿紙也夾在本子裏?”說著要拿出來遞給暖暖,自己瞧了一下,慢慢皺緊眉頭,又慢慢舒展開來。
  “怎麽了?”暖暖奇怪,自己怎麽會把草稿紙夾到作業本裏。
  “真妙啊!”物理課代表發出一聲驚歎。
  “什麽真妙?”愛湊熱鬧的楊筱光蹦到物理課代表旁邊一起瞧那張紙。連剛倒完水,拿著水杯進來的方竹也被吸引過來。三個人湊在一起看。
  暖暖站起來向前湊去。
  竟然是那道壓力問題的解答,筆跡龍飛鳳舞的,她太熟悉了,是亦寒的。但是解題思路清晰,邏輯性又嚴謹。
  他竟然幫她答了這道題,做在草稿紙上夾在她的本子裏。
  “我得跟物理老頭匯報一下,這個解題思路比他的那個要簡易多了。”物理課代表如醍醐灌頂一般,“林暖暖,這,不會是你做的吧?”
  “怎麽可能是我做的!”林暖暖拿過草稿紙,“是我弟弟做的。”
  “嘿!這小子真厲害,是個人物。”楊筱光讚道。
  方竹問:“誒!下次去你家,讓汪亦寒給我們講幾道題吧!”
  物理課代表搶過暖暖手上的草稿紙,揚了揚:“先借我下,我去震震那個物理老頭。”
  “且慢!”楊筱光一把搶下,迅速拿出筆把解題過程抄了下來,方竹也不失時機一起過來抄,周邊幾個學習積極分子見了,也一塊兒過來蹭答案。
  暖暖感歎:“汪亦寒還真是人才!”
  “對!”楊筱光百忙之中抬起頭叫,“下次叫汪亦寒弟弟代我考物理。”
  亦寒騎車載她放學,她把那張草稿紙往亦寒眼前晃了晃。
  “怎樣,我天才吧!”亦寒得意洋洋的。
  “是啊,我也挺有麵子的。”暖暖說。
  “真稀奇,林暖暖難得不來折損我的麵子。”亦寒見暖暖並沒有反駁他的話,感覺奇怪。
  暖暖並不立即回答,吊足亦寒胃口了才說。
  “因為家有機器貓嘛!”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你竟然說我是阿蒙。”故意把車子騎得歪歪扭扭。
  “危險危險!”暖暖叫,雙手自然而然地搭住亦寒的腰,感覺到亦寒身子微微一僵。忽然覺著不太好,趕快把手放下,拉住座墊。
  “你怎麽把草稿紙夾在我本子裏都不和我說清楚?”暖暖問問題來解除自己心裏那麽一點點的小尷尬。
  “看你睡的熟,不好叫你。誰想到你那麽缺根筋,竟然早上才發現。”
  “哼!”輕輕的又錘了亦寒的背脊一下。
  少男少女,一輛自行車,行過一棵一棵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浮雲正美,斜陽漸落。
  林沐風給暖暖請來了物理補課老師,是師大物理係的老師,插隊落戶時候兵團裏的戰友。用亦寒的話說,“老爸這次是殺雞用牛刀了”。但也高興,時常纏著這位大學物理老師給講數理化的題目,再用亦寒的話說,“我也要趕著這次便宜蹭一下”。
  暖暖暗暗下了決心要把理化給補上去,不能讓爸爸白費心。
  在老師講課以後,但凡還有不懂的,都會直接問亦寒。
  亦寒很耐心地跟她講題,末了,說:“林暖暖,你要是考上了重點高中,請我吃哈根達斯。”
  那年,哈根達斯剛剛在上海開店,卻在正冬天,每日連番在廣播裏做廣告轟炸,吸引年輕的有消費能力又愛新鮮的新人類。
  暖暖和方竹、楊筱光放學的時候,也跑去離學校不遠的南京路上的那家哈根達斯看新鮮。店內裝修的簡約高貴,有標上若幹產品價格的精美海報帖在門前的海報架上。
  三個女孩子湊上去瞧。
  “好貴!”都咂舌。
  店內人群寥寥,市場尚未打開,那個時候的愛新鮮的新人類還沒有全部成為資產階級,昂貴的舶來品缺少肥沃的土壤。
  “你竟然要吃那麽貴的哈根達斯!”暖暖回家打了亦寒兩個“毛栗子”。
  亦寒眼神無辜:“我隻是隨便說說啊!你真去看過了?”湊到暖暖跟前。
  暖暖扇了扇手裏的初中物理題庫,趕他走。
  亦寒走到暖暖的房間門邊,說:“我不要哈根達斯了,我隻想今晚期待一碗紅燒肉?”
  在暖暖親自掌管了家裏的廚房以後,廚藝進步神速,亦寒稱讚為“歎為觀止”。
  晚上做好紅燒肉,給亦寒一半,留下另一半全部倒入保溫杯裏麵。
  “今晚給爸爸送點過去。”
  亦寒點點頭。
  林沐風最近頻繁加班,到了家以後往往兩個孩子都已經睡熟了。
  然,對家裏的兩個孩子,還是放心的。
  自從請了老戰友給暖暖補課,暖暖的理化成績已經緩步上升了。亦寒也從來不是一個特別想要調皮的男孩,聽老戰友說這個孩子特別聰明,也會抓緊時間學習。林沐風的確是有這個心力把全部精力撲在業務上。
  暖暖和亦寒到了醫院,從護士那裏知道父親正在查房。
  兩人也不刻意去打擾父親,問明了父親查房的路線,輕手輕腳地一間一間找過去,見林沐風正在其中一間病房中。
  江護士長和一群實習醫生站在林沐風身後,表情恭謹。
  林沐風正在和一個病人說著話,說著大約是要檢查一下病人的腹部,病人躺了下來。
  但林沐風先伸出雙手,互相反複揉搓了好幾下,好一會才掀開病人的病夫服,把手放在病人的腹部輕輕按下去,一邊按一邊在問一些大約是關於診斷的問題,臉上始終帶著溫暖的笑容。
  最後幫病人把衣服拉好,拿出上衣口袋裏的聽診器聽胸音。
  恰好抬頭,見暖暖和亦寒站在病房外,暖暖手上捧著保溫杯。向他們輕輕頷首,示意他們等一會兒。
  在一一問詢完病房內每個病人之後,林沐風才帶著身後一群人出來。吩咐實習生們一些功課事務,便叫他們散了。
  “爸爸。”暖暖和亦寒走到他跟前。
  “又帶什麽吃的過來了?”林沐風笑著問女兒。
  “紅燒肉。”亦寒回答,“林暖暖同學今晚超水平發揮,特別好吃。”
  江護士長在林沐風身後笑:“林醫生的一兒一女都是寶,這麽孝順,給爸爸送菜。”
  “江護士長嚐嚐我們林暖暖的手藝吧!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麽,我監督林暖暖同學燒給你吃。”亦寒的嘴巴甜,很會哄人開心。
  江護士長搖頭,“我最最受不住這個孩子的甜言蜜語了。”
  “學了一嘴口甜舌滑。”林沐風說,但是眼底滿足的笑意是掩不住的。
  “爸,江護士長,去休息一下再工作嘛!”暖暖說著,和亦寒一起合力拖著兩個大人走。
  一邊走,暖暖一邊想起什麽似的來問林沐風:“爸,剛才你給那病人檢查的時候為啥要搓手?”
  “天冷,我的手也冰冰冷的,碰到病人身上不好,搓熱了再給他們做檢查也不會刺激到他們的病體。”林沐風淡淡的理所當然地說。
  ★☆★☆★☆★☆★☆
  夜半,DISKMAN裏的音樂已經全部放完。
  暖暖從亦寒的肩膀上抬起頭來,望了望窗外,接近月中的月亮慢慢地在變得圓滿起來。
  亦寒駕在暖暖身後的手臂動了一下,並沒有抽離,而是幫暖暖把耳朵上的耳機拿了下來。
  暖暖側了一下身子,倦意濃濃地。她累得什麽都不想去想了。
  “你看,你眼皮都要耷拉下來了。”亦寒單手把DISKMAN隨手收好,繼續說:“你還是睡吧!你太累了,現在為了老爸,我們兩人都不能垮。”
  說完,抽開了自己的手,把被子拉到暖暖的身上。
  暖暖困頓地順從地點點頭,斜斜地躺到沙發的另一邊去,最後再看一眼病床上的緊緊閉著眼睛的父親。
  亦寒用手給她掖好被子,拉過小小的被子的另一端,蓋住自己的腹腿部,對暖暖認真地說:“有我在,放心!”
  暖暖安心地閉上雙眼。
  ★☆★☆★☆★☆★☆
  初三下半學期,要進行體育達標考試。暖暖很緊張,因為有可怕的800米長跑。
  “惡夢一場,想我楊筱光叱吒體壇好多年,竟然敗在這區區800米之下。”楊筱光體育成績全部優異,就是這800米離及格線總有十秒的差距,總是因此要捶胸頓足一番。
  暖暖與楊筱光遭遇相同,總是差及格線十幾秒。
  她拉緊方竹的手,緊張兮兮地問:“竹子,你到底有什麽秘訣,可以跑那麽快?”
  方竹雖然體育成績平平,但是跑800米卻不含糊,一直能保持穩定的速度跑步,不加速也不減速,最終的成績是班級裏女生中最好的3分15妙。
  方竹說:“我就一直跑一直跑,累了也不停下來,就這樣呀!”也說不出什麽秘訣。
  似乎是很簡單,然,操作起來相當困難。
  800米及格與否直接影響到體育達標,如同體育老師一再威脅的那樣,會影響中考入取。
  不得不硬著頭皮上了。
  校區老舊,隻有一個操場,所有班級的體育課都在一個操場上上。
  排隊的時候,暖暖看見亦寒的班級也在上課,亦寒朝她招招手。
  大太陽當頭照的,暖暖覺得頭頂燙得可以煮雞蛋,手腕一甩,把頭發重新紮緊。
  方竹、楊筱光和暖暖圍成一堆,互相打氣一番,然後在起跑線前麵排好隊。
  體育老師喊“預備”,暖暖感到整個心都抽了起來,旗子一落,緊緊跟在方竹身後跑了起來。
  學校是200米的跑道,需要跑四圈才算完。
  第一圈,暖暖勉強跟在楊筱光和方竹的後麵,三人排成一列跑。
  第二圈,方竹已經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麵,楊筱光落後了好幾個人,暖暖也落後幾個人。
  第三圈,暖暖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沉重,腳步也越來越沉重,心口沉甸甸的,覺得氣都透不上來,牙根處也跟著泛酸,身體的全部零部件都在對這800米提出控訴。
  體育老師鼓勵落後的同學,大聲叫著:“還有一圈,堅持住。”
  暖暖心裏想,這個時候如果暈過去的話就解脫了,偏又暈不了。
  跑入第四圈的時候,體育老師向暖暖叫:“林暖暖,再加油一下,這次能及格的。”才讓暖暖有了些許力逼著自己不要停下來走路。
  前麵同樣跑得氣喘籲籲的楊筱光突然回頭看著自己,而且還招了招手,正疑惑間,旁邊跑出來一個人。
  “看你不好好鍛煉的結果吧!腳步不要亂,跟著我跑。”是亦寒,他從自己班級那邊考完立定跳遠,跑過來給她助跑。
  “有我在,放心!”亦寒望住暖暖說。
  望著亦寒湛黑的眸子,充滿鼓勵的眼神,暖暖心中鼓起一陣勇氣,調整了一下腳步,跟著亦寒,加快了步伐。
  初二的體育老師發現有人離開了本班的上課地點,便大聲叫:“那男生,幹什麽呢?回來上課!”
  亦寒吐吐舌頭,向暖暖擺擺手,暖暖點頭,甩甩手,讓他回去。自己顧自己堅持往前跑去。
  身後穿來亦寒高亢的聲音。
  “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
  暖暖憋足一口氣,馬不停蹄,向終點衝刺。
  她仿佛回到了初次學自行車的那個時候,快速地向前滑行,背後有亦寒的鼓勵的聲音。
  當她躍過終點線的時候,聽到老師大叫一聲。
  “及格了!”

  兜風心情
  初三中考前的一個月,市裏舉辦了一次中學生作文大賽,學校每個年級段分配到三個名額。暖暖的班主任在本班篩選了很長時間,最終並沒有選擇眾望所歸的班裏寫作文最優秀的語文課代表參賽,而是把暖暖叫進了辦公室。
  “林暖暖,這次我們班參加作文大賽的名額隻有一個。”說了第一句,加重了一下語氣,“希望你好好努力,為學校爭光。”
  暖暖有些氣餒。
  初三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人的一套潛台詞,大致也能聽個七七八八了。
  暖暖對楊筱光和方竹說完這事,發表對此事的總結。
  “哎……說到底,因為我現在成績不上不下,花費這個時間參加作文大賽也不妨事,不影響重點高中的錄取率。”
  “試試看吧!對著你愛的方塊字發泄一下,也不是什麽壞事情,說不定就因福得福了。”方竹態度很樂觀,最近因為職務和成績的雙重肯定,取得直升的資格,沒有了升學的壓力,積極地幫著好朋友抒解心情。
  楊筱光帶來小道消息:“據說這次作文比賽拿獎,或許會被考慮進直升名單。”打一個響指,“挫折就是機遇。”
  然而,暖暖還是很無奈,很不情願,獲得這樣的一個參賽資格,並不能讓她開心起來。她有一種被班主任看輕的委屈。
  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林沐風,林沐風卻是很支持。
  “很好的一次機會,爸爸支持你去放手一搏。如果不行,也當一次作文演練。”
  暖暖重重地點點頭:“我不能讓別人看扁了。”
  “我相信你的實力,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亦寒看進暖暖的眼底,好像想將自己的信心全部輸入到她的心中。
  暖暖再次重重地點頭:“比賽的考場在北中。”
  “那麽汪亦寒牌奔馳義不容辭地再做一次柴可夫嘍!”亦寒打個響指。
  作文大賽的比賽地點按照賽區分配在各個學區內的指定學校。北中是市內僅有的擁有百年曆史的幾所中學之一,赫赫有名,號稱大學預備班。
  亦寒載暖暖去比賽,車騎到學校門口。兩個人都抬頭看那個彷佛金字燦燦的校名,一陣頭暈目眩般的景仰。
  亦寒指著校名對暖暖說:“明年我就會天天經過這個校門。”語氣很氣慨。
  暖暖被編在靠窗的位置,一側頭,可以看見窗口的百年銀杏樹,和這個學校一樣的引人矚目。
  層層疊疊的樹葉後,影影綽綽看見亦寒坐在成蔭的花園小徑的石凳子上,低著頭,拿本物理題庫看。藍色自行車隨意停在身邊,配著身上一件藍白格子的襯衫,好像融在了這些脆鬱的綠中。
  暖暖支著臉頰,看著這樣的一個畫麵,想著看過的很多漫畫裏的翩翩少年出現的場景,悄悄做個對比,似得十足。很想畫出此情此景。
  亦寒已經是翩翩少年了。她正想著,亦寒恰好抬頭,目光正對上她的,咧嘴一笑,打出個“V”字手勢。
  暖暖有些心慌,匆亂地回了亦寒一個“V”,斂起心神低頭看題目,下筆作文。
  寫至一半,已經有人交了卷子。
  看背影,長發披肩的女孩子。一般的學校不準初中的女生披長發,但這個女生披著,有些肆意的張揚,飄逸的長發更襯出細細的纖腰。一身綠色米老鼠棉布連衣裙,讓暖暖有來由地立刻就聯想到了楊筱光。
  有點走神,托腮思索,側頭,掃到亦寒坐的地方。
  剛才交卷子的女孩正走到亦寒身邊,裙子竟然被亦寒的自行車前輪胎的某處脫落的鋼絲給勾住了。
  亦寒蹲著幫她解開勾住的裙邊。
  女孩可能在抱怨著什麽,就見亦寒一下子直起身子,沉下臉色,一副“你想拿我怎樣”的神態。
  女孩好像氣極,用力扯了一下裙子,扯脫了一塊布邊,氣呼呼地跑了。
  亦寒在後麵搖搖頭,蹲下,用力扯下脫落的那塊布邊,隨手扔在車子的書包筐內。
  暖暖忍不住笑,繼續專心寫文。
  作文比賽的一個月後,名次評定下來了。暖暖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北中的一個叫路曉的女孩。
  當然,直升壓根就是沒有影子的事情,楊筱光的小道消息錯誤。
  暖暖和楊筱光湊在一起開始為黑色六月做最後衝刺,方竹有時候也做陪客。有時候在暖暖家,有時候在楊筱光家。
  楊筱光愛好做完題目放音樂,號稱間歇性放鬆。她有許多張國榮的磁帶以及CD,老是顯擺出來讓暖暖驚歎一番。
  “都是我舅舅在香港買回來的,有些我們這裏根本買不到。”挺自豪的樣子。
  方竹手裏拿著一件楊筱光隨手掛在衣架上的棉布連衣裙,問:“這件裙子不錯,哪裏買的?”
  暖暖一看,粉色的米老鼠棉布連衣裙,覺得眼熟。
  “也是我舅舅從香港帶回來了,我們這裏的專賣店沒有這個款式的,”說著指指身上的米老鼠牛仔褲,“我是MICKY的忠實FANS嘛!”
  “一身的老鼠。”暖暖說,終於想起來,楊筱光這件裙子和作文比賽的時候那個被亦寒的自行車鋼絲勾住裙子的女生身上的是同一個款式的不同顏色。
  分數單在上海的黃梅天到來之前送到暖暖家裏的時候,暖暖正在床上悶頭大睡補眠。忽然感覺有人拿柔軟的東西掃自己的唇鼻,癢癢的,忍受不了。
  一伸手抓住那個人,睜眼,在眼前是被放大的亦寒的臉。
  這個姿勢讓兩個人臉與臉,胸與胸格外接近,分明地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掃在自己的麵頰上。
  幾乎同時的,暖暖和亦寒都臉紅了,暖暖放開亦寒,把他一把推到床的另一邊,坐起身子說:“你幹嗎?”
  亦寒手裏抓著一張信封,顯然剛才掃暖暖唇鼻的就是這個東西。
  “給你。”說著把信封遞過來,臉上的紅潮還沒有退卻。
  暖暖拿過來看,是分數單,亦寒還沒有拆封。撕開,緩緩吐口氣,展開一看,眉開眼笑。
  “光榮留校?”亦寒湊過來問,看暖暖欣喜地直點頭。
  “明年看你的!”暖暖撓亂亦寒的頭發,跳下床,赤腳跑去客廳撥電話給林沐風報喜。
  林沐風晚上特特提早下班回家。
  暖暖張羅了一桌子的菜。
  亦寒在旁邊擺著杯碟打下手,對林沐風說:“老爸,林暖暖樂瘋了,今晚雞鴨魚肉俱全,增加你的脂肪和膽固醇呢!”
  暖暖端出最近學會的糖醋黃魚,往桌上擺好,順腳踹了一下亦寒的小腿:“我的慶功宴,某人少插嘴。”
  林沐風拿出一個塑料袋放到桌上:“這是爸爸送給你的升學禮物。”
  暖暖用圍裙擦了一下油膩膩的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塑料袋正要打開。亦寒一把拿過來,把塑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
  是鬆下牌的WALKMAN。暖暖驚喜交加。
  林沐風笑著說:“這下你不必每天開錄音機放張國榮去吵鄰居了。”
  暖暖跑到水鬥邊用肥皂搓手,一邊解釋:“哪有?我向左鄰右舍普及流行音樂。”
  “老爸,如果我明年考上了北中,有啥獎勵?”亦寒是怎麽也不會錯過這樣的邀禮物的機會的。
  “就把你的永久換成捷安特。”林沐風承諾。
  楊筱光比暖暖高了兩分,方竹很高興,說大家又可以在一起了。三個女孩都各自歡欣了一番。
  直至暑假軍訓報道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直升的學生並組成一班,和考進來的學生並不分在一起。膩在一起四年的鐵三角還是分開了,所幸暖暖還是與楊筱光編在一班。
  然後高中的軍訓開始了,迎頭就遇上黃梅天的慘況。
  二中地處地勢偏低的地區,學校前的一條馬路全部淪做了小溪流。每天來學校軍訓的學生都要穿著拖鞋,拎著跑鞋,深一腳淺一腳踏水而來,每日到達學校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去廁所洗腳。
  暖暖那日拿著跑鞋跑去廁所衝腳,沒跑幾步,腳下一滑,險險摔倒。
  有人在背後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反手撐住那人的手,把身體平衡下來。
  回頭。
  一個穿著藍色運動服,戴著眼鏡的清秀男生,高瘦,濃濃的眉毛,疏淡的眼神。
  “謝謝!”暖暖說。
  “不客氣。”男生微頷首,放下手,自顧自往前走。
  一拐彎,暖暖見他進了自己的班級。
  練操的時候注意看,男生排在最後一排。麵向前的時候,男生在背後,向後轉的時候,又隻能對著男生的後腦勺。難怪同班至今也還不認識。
  因為陰雨纏綿,班級士氣懶散,教官十分不滿意,找練操標準的楷模來示範動作。
  “陽光!”
  “麽!”
  “你來練習一下正步走給其他同學看!”
  暖暖看到那個高瘦的男生排眾而出,在教官的指揮下,提出標準的正步。
  “誒,這個男生蠻酷的。”楊筱光湊近暖暖身邊耳語。
  暖暖也這樣想。
  他正步走的時候,眼神認真,特別挺拔俊秀。
  “和汪亦寒弟弟不相伯仲,但是比張國榮可差了不少。”楊筱光說。
  軍訓也非全然的嚴格的訓練,在結束五天的步伐訓練後,第六天的天氣間或放晴,教官和班主任組織全班同學在操場上圍坐著互相介紹,表演節目,盡情展示自己。
  這是暖暖進入高中以後,第一次過輕鬆的高中生活。所有同學似乎都這樣想,從嚴格的軍訓中暫時逃脫,得以休息,臉上都帶出少年人得到偷懶機會的歡欣。
  班主任姓王,年輕而小巧,剛剛從師大畢業不久,帶著股和學生們一樣的朝氣。
  她鼓動各位有才藝的同學用特別的表演方式讓大家記住自己,自己率先唱了一支歌,美聲唱法,很見功底,迎來掌聲一片。
  陸續有同學自告奮勇地唱歌和跳舞,暖暖熱烈鼓掌,感受到進入高中後的成長的喜悅。
  “還有哪位同學來表演一個節目?”小王老師在幾個同學表演後,鼓勵未表演的同學,眼神一掃,指著其中一位同學說:“我們班練操練的最好的男生,來,向大家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暖暖和楊筱光看過去,小王老師指的正是陽光。
  陽光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叫陽光。”說完又坐了下去,一臉的冷漠。
  小王老師略略尷尬了一下,但是不放棄,邀請著陽光:“陽光,你的操練的最好,來表演一個節目展示一下你的才藝吧!”
  全班所有的人都盯著陽光看。
  暖暖想,如果是亦寒,他一定不會那麽拿喬,很大方自然地和同學們打成一片。
  略有那麽十多秒的樣子,小王老師始終笑著用鼓勵的眼神看著陽光。周圍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楊筱光捅捅暖暖,說:“這個男生真夠酷的,不太給班主任麵子哦!”
  暖暖注意到了陽光臉上開始微微尷尬起來,說:“不一定。”
  才說完,就見陽光再度站了起來,走到中心,不太情願地說:“那麽我就唱一首歌吧!”
  小王老師領頭鼓掌起來。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
  路裏風霜,風霜撲麵幹
  紅塵裏,美夢有幾多方向
  找癡癡,夢幻中,心愛……”
  唱畢,掌聲一片。陽光也不留戀場上,快速走回自己的原位。
  “真想不到他會唱《倩女幽魂》!”楊筱光驚訝地說。
  “粵語咬字還很標準,音質清脆,挺不錯的。”暖暖心悅誠服地稱讚。
  “這樣的男生在這樣的場合唱這樣的歌,太夢幻了。”楊筱光發白日夢,“你怎麽不訓練你家小帥弟汪亦寒唱張國榮的歌?”
  “我每次放磁帶他都嫌吵,你要他掐死我嗎?”暖暖做驚恐狀。
  “他怎麽會舍得啊!”楊筱光曖昧地眨眨眼睛。
  暖暖已經捏住楊筱光的腮幫子抗議了,兩人嬉嬉笑笑。
  無意中,暖暖眼尾的目光掃到已經坐入人群中的陽光,他的臉上複又出現了那種疏離的神態,眼神沒有焦距地望著前方,若有所思。猛然回神,正好對上暖暖的目光。
  暖暖對他禮貌地笑笑,陽光卻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放學的時候又開始大雨滂沱,楊筱光的媽媽帶好全副雨具來接她放學,邀請暖暖一起走。
  暖暖搖搖頭:“謝謝阿姨,我和我弟弟說好的,他會來接我。”目送楊筱光母女離開。
  背後被人拍了一下,是方竹。
  “還不走?沒傘?我送你回家。”方竹抖開手裏的傘。
  “我們家汪亦寒同學堅決要來接我。”暖暖說。
  “哦,”方竹撐開傘,“那我先走了。”
  往前走了一步,又回頭。
  “今天你們班那個男生,唱粵語歌的,唱的不錯啊!我們班在那邊都聽到了,好多人讚歎呢!”
  暖暖笑:“唱《倩女幽魂》者,姓陽名光也,看來一曲成名天下知了,我方便代傳情書。”
  方竹也笑,錘了暖暖一下,道別。
  瞬時,好像人走得空空蕩蕩。
  暖暖在教室裏坐不住,跑到教學大樓的廊簷下張望。
  亦寒始終沒有來,等得有點心焦。
  但雨勢漸漸小了,並漸漸止住。
  廊簷下積水成災,學校的校工在積水中放置了錯落有致的方磚,方便學生通行。方磚沒在水中,隻露出紅紅的一麵,踏上去走,好像在水麵上步行一樣。
  暖暖玩興大發,一步,再一步,跳躍在磚塊之間。
  好像小時候在玩跳房子一般。
  “林暖暖!”是亦寒的聲音。
  暖暖興衝衝揚著身子張望,亦寒踩著腳踏車飛速而來,水花在自行車邊散出優美的水花,好像踩著雲朵。暖暖一個重心不穩,腳踏到水中,濺了一腿的濕。
  亦寒把車子踩到暖暖身邊,腳一伸,踏到磚麵上,一額汗。
  “老爺車的鏈條又脫了,蹲在水塘裏修了大半天。”
  褲腿全部濕光,長長的校褲粘在褲腿上,情形比暖暖此刻更糟糕。
  暖暖彎腰自己卷起褲腿,想了下,並沒有直起身子,直接幫亦寒踏在磚麵上的那條腿上褲腿卷了起來,一層一層,牢牢地退到亦寒的膝蓋上方。
  亦寒望著暖暖的頭頂心好一陣發呆。
  待暖暖直起腰,慌忙從她臉上移開目光。
  “笨蛋,你快把另一隻褲腿卷起來。”暖暖提醒道,“爸爸說會得關節炎的。”
  亦寒才順手把另一條的褲腿整個往上麵一拉。
  暖暖歎口氣:“男生果然隻是男生。”
  跳上後坐架,坐穩,亦寒踩上腳踏車。
  暖暖斜斜伸出腿,避開飛散的水花,嘴裏輕輕哼歌。
  忽然道:“真沒勁!”
  “什麽?”亦寒大聲問她。
  “為什麽我放了那麽多遍粵語歌你都不會唱啊?”暖暖抱怨。
  亦寒默然,沒有回複暖暖。

  有心人
  一夜應無夢,又好像往事似電影片斷一般曆曆在目,不停輪回。
  暖暖清晨醒來,神思極累。轉頭要找亦寒,他正協助護士幫林沐風翻身,擦洗身體。
  不由得心中一寬,雖然爸爸仍然在昏迷中,似乎情況是逐漸好轉起來。臉上已經褪去了最初的慘淡的神色,變得從容而沉靜,好像並不是在生死線上掙紮著,而是酣睡在溫柔的夢鄉中。
  她站起身,整理好被褥。
  “醒了?”亦寒回頭,努努嘴,“江護士長送來了早餐。”
  床頭櫃上放著豆漿和生煎,江護士長真是細心備至。
  才想到江護士長,江護士長就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三個人。
  陽光、方竹和楊筱光。
  “暖暖,你的男朋友和你的同學都來了。”江護士長對暖暖招呼。
  楊筱光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握住暖暖的手,緊緊地。
  “不要緊的,林叔叔不會有事情。”說著握住暖暖的手著了一下力,想要給暖暖無窮的信心。
  又勾起了暖暖心中的感激,眼睛氤氳起來,聲音澀澀地問:“你們怎麽都來了?”
  方竹說:“昨天我和筱光都抽不出空來陪你陪夜,便說定今早來看林叔叔,在門口正巧碰到陽光。”
  陽光站在女孩們的身後,和煦地對暖暖歉意地笑,壓低自己的聲音說:“昨天項目組的同事找不到做好的項目書,我隻得回去找給他,正好被老總抓去和客戶洽談,沒想到一談就到夜裏八九點,還要把項目計劃趕出來今天給到客戶那裏,醫院這裏過了探視時間怎麽也不讓我進來。打你手機總打不通。”
  暖暖掏出手機,果然處於關機狀態,這兩天總是心煩意亂地前後不著調。
  “沒有關係,我真的很感謝你們。”這句話,是暖暖對著他們三人說的,語氣沙啞得微微顫抖。
  亦寒不著痕跡地站到暖暖身後,目光掃過楊筱光、方竹,最後停在陽光的身上。陽光也感受到亦寒的注視,看向對方,微微挑了一下眉,再轉向有些無措的暖暖。
  楊筱光看到暖暖身後的亦寒,有些意料之中的驚喜:“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昨天回來的。”亦寒收回打量陽光的目光,回答楊筱光。
  “你這個時候回來就好了。”方竹頗安心地說,意味深長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向方竹點了點頭。
  病房門前有數條影子停留,怯怯的,都沒進門,在窗口前張望著。
  江護士長看見,對暖暖說:“你爸爸帶的實習生在外麵,想探病,胡主任說加護病房重地,不準他們那麽多人進來。”
  “多謝他們的關心了!”暖暖說。
  病房內的人都往門外望了望,亦寒微微“咦”了一下,暖暖看去。
  門外的幾人中,閃過一張秀美的瓜子臉,窈窕的身影。看見有人注意到她,低下眼眸,匆匆退出人群離去。
  “那人?”楊筱光眯了一下眼睛,覺得分外眼熟。
  “路曉是爸爸的實習生?”亦寒問江護士長。
  楊筱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猛然想起來。瞧瞧亦寒,再瞧瞧暖暖,最後瞧了瞧陽光。
  忍不住說:“可以湊成一桌麻將了。”
  被方竹狠狠掐了一下。
  ★☆★☆★☆★☆★☆
  暖暖記得認識路曉是在全區中學生藝術節上。
  那年,暖暖念高二。亦寒考入了北中,正在念高一。
  中學生藝術節的閉幕匯報演出是在二中新落成的莊嚴輝煌的大禮堂中舉行。
  “明天我要榮歸母校。”
  晚上,亦寒趴在暖暖的床上做數學作業,胸下墊著枕頭。很多時候,他都與她在同一個房間內做作業,而他也習慣把寫字台讓給她。
  坐在床邊寫字台旁的暖暖把折疊式的台燈拉高,讓燈光能照到兩個人的範圍。
  “啥意思?”暖暖側頭問。
  亦寒翻個身,用右手支撐著臉頰,有點神秘兮兮地說:“明天我會回二中匯報演出。”
  “你?”暖暖放下筆,大感好奇,“你有表演嗎?”
  側頭凝神想了一下,“應該不是琴棋書畫中的任何一項吧?我們學校的的幾場比賽都沒有看到過你。”
  亦寒仰麵躺倒,雙手覆到腦後,嘴角輕輕一勾。
  “裝神秘!”暖暖嘟嘟嘴,繼續埋頭寫作業。
  燈光忽然閃爍幾下,“啪”一下滅了。
  “哎呀!”暖暖叫。
  “別急。”亦寒按下暖暖的肩膀,拉開房間的日光燈。
  “燈泡壞了。”暖暖湊到台燈前看。
  亦寒也湊過來,旋開燈泡。
  兩人鼻尖對鼻尖,研究眼前的燈泡。
  亦寒側下臉,看到暖暖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詭詐地笑笑:“林暖暖,你鼻子上發青春痘了。”
  “什麽!”暖暖趕緊捂住鼻子,拿起桌子上的小鏡子左看看右看看,一臉哭喪,“完了完了。”
  “燈泡裏的燈絲燒斷了,明天要買新的。”看到暖暖仍舊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小鼻子,“還要買去痘藥膏。”
  暖暖連連點頭表示讚同:“要的,要的。”
  亦寒收起壞燈泡,把台燈的插頭拔下。
  “幸虧你明天沒有演出,不然可丟我和老爸的臉麵。”
  “去你的!”暖暖把枕頭砸向等著接枕頭的亦寒。
  方竹依然是老先進,校學生會幹部,協助老師藝術節活動的一些後勤工作,接待來賓的報道。
  禮堂入座的除了教育局的領導、各校的領導、家長代表、各校學生代表,就是二中的一些校班幹部。
  暖暖和楊筱光也在內,因為自己班有同學也參加匯報,小王老師帶著班幹部來加油鼓勁。
  方竹覷了個空跑來找暖暖和楊筱光小小閑聊一下。
  “我有看到你家汪小弟。”
  “他說他有匯報演出。”暖暖聳聳肩。
  “他表演什麽?認識他那麽多年,沒發現他有文藝細胞啊?”楊筱光一連說了一串,繼續問方竹,“他表演什麽?”
  “不知道,我又沒見過節目單。”方竹表示無能為力。
  “小八卦一隻,等下匯報演出就知道了。”暖暖說。
  “汪小弟身邊跟著一個小美女誒!學生會的男生看得眼睛都直了。”方竹補充消息。
  “你也是小八卦。”楊筱光迅速拖人一起下水,“我要見美女。”說著便要拖暖暖去後台。
  暖暖被楊筱光拖著來不及跟上步子,反身就撞到一人。
  又是陽光。
  眼睛清清澈澈,頭發順順地低下來,幹淨,簡單,格外清秀。手裏正拿著一卷數學卷子,看著撞在自己身上的冒冒失失的女同學,微微皺緊了眉頭。
  “誒!我們的數學課代表好勤勞。”楊筱光叫。
  “陽光,你怎麽不參加藝術節的節目匯報啊?唱歌唱那麽好。”方竹上前來,有些怯怯地,又大著膽子來問。
  陽光又皺眉,望著眼前的這三個女孩子。
  暖暖也皺眉,看了下方竹,又看了下陽光。眼前的這位陽光同學,依然是不那麽隨和的樣子。如果是亦寒,一定不會讓場麵這麽尷尬。
  最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把亦寒和身邊的其他男孩子做對比。
  陽光果然勉強扯出一抹禮貌的笑,語氣淡淡地說:“我對藝術節沒太大興趣,數學考卷批改好了,楊筱光,這次你不及格,陳老師讓你等下去他辦公室。”
  “什麽什麽?”楊筱光驚聞噩耗,狠狠瞪著陽光,自覺被陽光在眾人麵前的直白傷害了她脆弱的麵子。被晾在一邊的方竹也不好受,臉上表情也極不自然。
  這個陽光,總能將本來很好的氣氛搞糟。
  暖暖扯開話題,也找台階讓大家下台:“我得去看看我們家汪亦寒同學到底搗什麽鬼。”
  說完拉著楊筱光和方竹走人,在拐進後台的時候,瞥見陽光一個人走向走廊的深處,一身的孤寂。
  後台的化妝間,人群嘈雜,各學校的演員在積極準備,有的化妝,有的排練。
  暖暖的目光輕易地越過眼前的人群,瞟到角落處的一個化妝鏡前麵的人影。
  亦寒穿北中的校服,深藍色的,顯出頎長的側影,彎腰,與跟前的一個穿似民族舞衣的女孩對話。白晃晃的化妝燈照在臉上,勾勒出輪廓分明的鼻線和唇線,疏淡的眉,明亮的眼,說話的時候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在暖暖心中熟悉到何時何地都能描摹出來的一個側影。
  他一直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從小就是。暖暖想。
  亦寒一回頭,也輕易看到暖暖。招招手,跑過來,雙手一叉腰。
  “你就穿這個表演節目?”暖暖指指亦寒身上的衣服。
  “是啊!”亦寒拉拉校服的領子,“我沒覺得什麽不好。”說著笑嘻嘻的,眼眸亮閃閃。
  同樣穿校服的男孩,這個比剛才那個要讓人舒服許多。
  至少對於暖暖,是這樣的。
  林沐風對他們的教育從來都少不了要讓周圍的人如沐春風,這樣的禮貌由內心出發,讓別人快樂,也會讓自己快樂。而亦寒,他把這一點做的特別好。
  “唱什麽歌?”楊筱光好奇。
  “等下你們就知道了。”亦寒故作神秘。
  “汪亦寒,你不介紹一下?”民族舞衣的女孩從亦寒身後從從容容地走出來。
  三個女孩眼前一亮,腦子裏冒出一個老舊的詞,叫做“光彩奪人”。
  巴掌大的瓜子臉,五官俊挺深刻,上了妝之後,眼神神采流轉,臉頰印輝。
  “同班同學,叫路曉。”亦寒介紹,“這是我們家林暖暖同學,她的同學甲和同學乙。”
  變做同學乙的楊筱光拽住亦寒的衣襟就要捏他的腮幫子,但亦寒個子老早竄的老高,和她已經不止當初半個頭的差距了,身子往後一傾,沒讓她得逞。
  路曉對暖暖甜甜一笑:“很高興見到你呀,汪亦寒老跟我們幾個同學提你這個姐姐呢!”
  暖暖覺得耳熟,略想了想,恍然:“久聞大名,當年市作文大賽的第一名啊!”
  路曉聽到林暖暖提起當年的榮譽,倒是有些羞澀了,眉毛一低,嘴角彎彎,露出兩顆小兔牙:“我也記得你,寫作文的時候大半時間對著我們學校銀杏樹發呆。”
  亦寒湊過來說:“原來你對著銀杏樹發呆,也能發到全市第二名。”
  這隱性的恭維,把暖暖的身價一下子抬了上去,乍一聽,有絲毫不弱路曉這個第一名的架勢了。
  讓此時此刻的暖暖心裏說不出的受用,亦寒這個時候把一隻手搭在暖暖的肩膀上,左腳斜斜抵住右腳,並不避諱在眾人麵前和暖暖的親密,確定似的再問一句:“我說的對吧?”
  暖暖自覺對著這許多人的這樣的親昵有些不合時宜,看到方竹和楊筱光眼神帶出曖昧的笑來,而路曉的臉色稍稍僵了一下,大感不好意思,便格開亦寒手,說:“好啦,你別盡誇我了,我可等著看你的節目。”
  亦寒收回自己的手,忽而正經八百地對暖暖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路曉拉了拉亦寒:“馬上要輪到我們了。”
  亦寒對暖暖他們揮揮手告別,和路曉閃身趕去。
  “走,我們去前排看。”方竹帶她們從後台的小道繞去會場的前排。
  路曉和幾個同學果然跳民族舞,伴奏音樂是楊鈺瑩的《茶山情歌》,跳舞的女孩子們姣姣嫋嫋地邁開舞步,很輕快活潑。
  路曉是領舞的,姿態窈窕,纖纖小腰惹人羨慕。
  方竹說:“楊柳一握,千嬌百媚。”
  暖暖接:“眉眼盈盈外,楊柳小蠻腰。”
  算作驚歎之詞,旁邊的同學回頭,讚同形容貼切。
  一旁楊筱光接口:“好像無骨雞柳。”
  方圓一米內,全部哄笑。
  暖暖笑得打跌:“小蹄子饞瘋了。”
  方竹不知道從身邊哪個同學處坑來一把蝦條,統共塞進楊筱光的嘴裏,“噤言噤言,沉默是金。”
  楊筱光忙不迭吞咽嘴巴裏的蝦條。
  下一個節目是亦寒的。
  前奏一響,楊筱光差點噎到,手指指著台上,片刻之間也發不出聲音。
  “竟……然……是……《無心睡眠》!”暖暖不可思議,拖長聲音。
  亦寒拽拽地站在台上,麵前一座麥架,眼神掃了一下會場,停在暖暖她們處,得意地笑。
  開唱,動作全盤模仿了張國榮,這個時候的亦寒已經安然度過變聲期,聲音渾厚清脆,音色和原唱自然是不一樣的,但是韻律是極好的,自有他自己的特色。本就是高高帥帥的男生,舞動起來十分張狂瀟灑,因為身上穿著校服,更顯的落拓不羈。眼神配合歌聲轉到會場每個角落,幾乎每個人都被感染到,瞬間點燃了全場的熱情。
  楊筱光咽下最後一口蝦條,亦寒已經隨手拎起身邊的麥架順手舞了兩下,剛要張嘴尖叫兩下,就已經見身邊的暖暖把雙手隆在嘴邊,毫不矜持吝嗇地大喊了幾聲“耶”,自己也不甘示弱,跟著暖暖一起歡呼尖叫起來。
  最後唱畢,全場大呼“安可”。
  亦寒站定謝幕,感謝了該感謝的觀眾和老師,末了加一句。
  “今天,也同時是我姐姐的生日,祝她生日快樂!”說完朝暖暖眨眨眼睛。
  “這可真是驚喜了。”暖暖的確驚喜交加,兼感動。
  “汪小弟的生日禮物真不同凡響。”方竹驚歎。
  會演結束,表演的焦點是汪亦寒的《無心睡眠》,但是沒有得獎。區內一位老校長很有些痛心疾首,總結陳詞的時候說當代少年不應該盲目模仿港台的靡靡之音,影響身心成長,順道也把北中的舞蹈《茶山情歌》也狠狠批判了一下,最後得獎的是某校芭蕾《紅色娘子軍》。
  亦寒等暖暖一起離校,去二中的停車庫拿自行車回家。
  “你什麽時候會唱這歌的?”暖暖問,心中被意外的喜悅填的滿滿的。
  “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亦寒搖頭晃腦誌得意滿。
  “哈!慶賀我們汪亦寒同學從毛毛蟲蛻變為萬人迷一隻。”暖暖狠狠拍了亦寒一下肩膀。
  亦寒似乎並不滿意她這樣的評價,控訴:“你以為我想這樣出風頭?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好啦好啦,今晚賞賜紅燒肉一大碗。”
  “要加目魚。”
  “要求真高。”
  “沒有我的督促,哪有你的進步。”
  “汪亦寒!”有人喚,是路曉,從他們身後跑上來。
  “今天跳得很棒。”暖暖先對路曉說,“文舞雙全的小才女。”
  路曉又害羞:“但是沒有得獎。”口氣遺憾。
  “老八股哪能欣賞九十年代的新青年藝術。”暖暖繼續鼓勵。
  “嗯!”路曉點頭,繼而說,“汪亦寒的表演也很棒噠!之前專場得前三的同學感冒了,臨時替上來的,沒有想到那麽好。刮目相看。”
  “我很感謝同學們挖掘了我的文藝細胞。”亦寒做感謝狀,惹笑兩個女孩。
  笑鬧一陣,路曉搖搖手和他們道別,背影遙遙地遠去。
  暖暖望著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下。
  “她?是不是作文比賽之後被你自行車勾破裙子的那個?”
  “答對,眼力真好。”
  “真有緣。”
  “有緣做冤家,她是我們班的班長,罰我做了一個禮拜的值日生報那次裙子之恨。”
  “不過,她對你挺好的。”暖暖輕輕地說,心裏想的是那天看到的場景,其實,真是很浪漫很漫畫的。
  想著,搖搖頭,真是到了喜歡胡思亂想的年紀了。
  “去買燈泡和去痘藥膏吧!”亦寒熟絡地抓著暖暖的手,一起拐進二中的停車庫。
  買齊燈泡和去痘藥膏之後,亦寒跟著暖暖去新村周邊的無證小菜場,挑選豬肉和目魚片。
  亦寒在擁擠的人群裏推著自行車,看暖暖和小販們講價,側身擋在暖暖身後,和自行車形成一個三角,包圍住暖暖,不讓人群擠到她。
  暖暖犀利地講完價,拎著油滋滋的馬甲袋,順手遞給亦寒,亦寒隨手掛在車龍頭上,一氣嗬成。
  這是自小到大,兩人慣做的事務。
  到家,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蛋糕。
  暖暖驚呼。
  “是元祖MUCH。”
  旁邊一張生日賀卡。
  打開,林沐風俊秀的字跡。
  “願我們家的小公主永遠漂亮,永遠快樂!”
  亦寒已經輕輕打開蛋糕盒蓋,用手指輕輕挑了一點鮮奶,放嘴裏嘬。被暖暖打到手。
  “先洗手再吃東西。”
  但對這有布丁層的元祖MUCH蛋糕也著實垂涎,不由吞了一下口水。
  電話鈴響。
  暖暖跑去接起來。
  傳來林沐風的聲音。
  “爸爸今天又要加班了,不能給你過十七歲的生日了,真對不起。”
  “沒關係,爸爸我給你留菜還有留蛋糕。”
  “你和亦寒吃飽些,好好做功課,早點休息。”
  “Yes,Sir!”
  亦寒從暖暖房間跑出來。
  “老爸換好燈泡了,還是節能燈泡。”
  “爸爸向來提倡愛護視力。”暖暖邊說邊穿上圍裙,亦寒自自然然在她身後幫她係好帶子。
  “紅燒肉目魚。”拉緊暖暖的裙繩強調。
  “曉得了曉得了。”暖暖拎起馬甲袋去廚房揮汗如雨。
  夜裏,留下大半個蛋糕,一塊一塊切好,有留給爸爸的,也有次日給自己和亦寒做早餐的,收好吃剩的飯菜,一一放進冰箱。
  回到自己房間裏,因為台燈換了節能燈泡,滿室的白熾光。
  亦寒趴在床上做作業,佝僂著背脊。
  暖暖順手拿書本拍了他的背脊一下。
  “早晚會駝背。”
  說完坐在書桌前,拿出小鏡子,研究鼻子上的青春痘。唉聲歎氣。
  亦寒探過來。
  “歎啥氣,青春期荷爾蒙正常分泌現象。”
  “我青春的小臉,就這樣給我看顏色了。”說著用手掌拖住臉頰,無辜地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亦寒望過去,暖暖的長睫毛一閃一閃,配上無辜的表情。
  燈光下,格外可愛。
  心中,莫名的情愫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少女心事
  似乎是藝術節的熱烈起了這些讀高中的少男少女們萌動青春情愫的頭。
  而二中的女生的確是在藝術節之後,給學校內一批長得不錯的男同學冠以“校草”的頭銜,第一個受到此封號的就是陽光。
  暖暖覺得奇怪,他並沒有在藝術節上演出,卻被二中的瘋女孩子們這樣關注起來。
  楊筱光說:“是金子早晚會發光,何況還是一塊時下流行的冷金子。”
  那天以後,楊筱光一直記恨陽光,記恨到自己的名字上:“我怎麽名字裏麵就比他多個小,真胸悶!”
  方竹大約也被陽光的冷漠給打擊了剛剛萌芽的少女情懷,不像以前那樣老提起陽光了。
  課後,方竹跑來暖暖的教室請她幫忙寫校刊的刊頭詞,還是偷偷看暖暖斜後方正看書的陽光,他正聚精會神,對周遭的環境充耳不聞。
  暖暖覺得方竹的小女兒情懷有些好笑,這算不算是明目張膽的暗戀?
  但是大家都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懵懂情感吧,都不知道怎麽掌控才好。班級裏有男女同學影影綽綽地眉目傳情起來,放學的時候看到有好幾對雙雙對對地走在路邊。
  八零後的一代,就是喜歡標榜自己的張揚。
  報紙上有刊出這樣的主題專欄,說得好像八零後生的人都是不對自己負責任的人似的。暖暖看了以後很有些憤懣的感覺。
  然而,她放學的時候還是由亦寒接回去,坐在亦寒的自行車後麵。有次碰到班裏第一對曝光的班對——班長和體育委員,漂亮的班長看著坐在亦寒身後的暖暖,躲避不及,臉上羞澀一片。
  早戀的感情,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讓人覺得不好意思,難以啟齒。
  暖暖當作沒有看到班長他們,把臉別過去,正對牢亦寒的背脊。
  沒來由地想:我跟亦寒,我跟亦寒,是不是外形看上去也像他們似的?
  想著,自己先臉紅了。
  有男生在班級裏打鬧,飛來跑去,撞翻了楊筱光放在桌頭的筆袋,也撞得陽光一失手,手裏的書掉在了地上。
  “討厭,要皮死出去皮!”楊筱光大聲斥責那些男同學。
  暖暖彎腰幫楊筱光揀起書本,一眼瞥見陽光揀掉在地上的書。
  是白先勇的《孽子》。
  暖暖愣了一下,他看,這書?
  方竹也看到了,輕聲地訝然地問暖暖:“他竟然看《孽子》?”
  “說什麽的?”不明所以的楊筱光伏過來問她們。
  “同性戀。”暖暖把聲音壓得極細聲,緩緩吐出這三個字。
  楊筱光把眼睛睜的大大的,極迅速地偷偷打量了一下陽光,一臉的不可思議:“我還以為男生都看金庸古龍呢?”
  暖暖和好友們都有同感,的確是覺得陽光看的書精深了一些,果然每個八零後的青春期都是不一樣的。
  自己呢?把臉頰伏在臂彎上思考。
  一樣兩點一線平凡的生活,但是總好像有東西一點一滴在改變。自己暫時也理不清的一點一滴的改變的東西。
  上生物課的時候,楊筱光不耐煩聽矮個子的生物老師講課,拿出一張草稿紙,用筆唰唰唰寫上幾個字,傳給斜對麵坐的暖暖。
  暖暖展開。
  “你聽說了嗎?張國榮承認他是同性戀了。”
  暖暖接著紙下寫。
  “聽說了,我原本就聽說了,可是這次是他自己證實了。但是還是好意外!”
  遞給楊筱光。
  “我有點接受不了,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怎麽會這樣?”
  暖暖再寫。
  “我現在在努力說服自己接受他的說法,畢竟這是他的選擇。”
  斜手要丟給楊筱光,沒有想到丟歪了,到了陽光腳邊。她輕聲喚陽光,做個手勢,示意他揀起來遞給楊筱光。
  陽光彎腰拾起,好奇,看了一下,握筆寫了幾個字,遞給楊筱光。
  楊筱光展開看了一下,再遞給暖暖。
  暖暖看到的是:
  “我們都沒有權利去左右別人的選擇和生活,你們既然愛他,就要尊重他的選擇。”
  下課後,楊筱光走到陽光課桌旁,突然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地對陽光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名字裏比你多了一個小了,你寫出那句話,就比我高明。”
  陽光淡漠地望著眼前的這個向來大大咧咧,此時此刻卻一本正經的女同學。
  “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光明磊落地過自己的人生。”
  暖暖和楊筱光都怔了一下,覺得陽光這補充的每個字都重重敲擊在自己的心頭。
  其實暖暖心裏還是有點悶悶的,最近的很多紛雜的情緒讓她心煩意亂。
  到家,亦寒已經回來了,帶回了用髒的桌布,丟在陽台上的洗衣籃裏。北中每個教室的每張課桌上都要鋪桌布,每月由同學自己帶回去洗滌。
  暖暖把亦寒的桌布鋪開,上麵各種顏色筆跡紛繁。
  最大的一行字是“我要逆風去,8管艱辛!”畫了個握緊拳頭的小鬼臉,長睫毛,馬尾辮子。有點像是自己。
  暖暖拎起桌布,“這個鬼臉不會是我吧!”
  “這個也被你給看出來了,聰明!”亦寒說。
  鬼臉下方有行小字,若隱若現的,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呃……”暖暖努力辨認了半天,“汪亦寒,我很喜歡你。”終於看出來寫的是什麽了。
  筆跡很澀稚,可以想象出那個女孩寫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的臉紅心跳,暖暖有些忍不住,咯咯笑出聲。
  亦寒板著臉有點尷尬地跑過來解釋:“我們教室借給初中部期中考,被人惡作劇了一下。”
  “看來,汪亦寒同學現在是當紅炸子雞了,有了小暗戀者,長大了哦!”暖暖故作輕鬆地說。
  亦寒抿抿嘴,挑挑眉,似乎是不太願意聽到暖暖這樣的話,但一時半刻也想不到要反駁暖暖的話。
  暖暖盯住亦寒的臉,歪歪頭:“剛才,你這個表情好像爸爸。”
  亦寒終於有些氣急敗壞的落寞,忽然問:“是不是大家都覺得我隻是你的小跟班?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暖暖一愣,沒有想到過亦寒會這樣來質問她。
  小跟班?亦寒心裏一直這樣來想他們的關係的嗎?
  他們的關係到底是什麽?離異家庭異父異母的姐弟?從小到大的玩伴?一直跟著她身後的小跟班?
  每一個都是,每一個又都差那麽一點點,似乎,形容得並不那麽精準。
  亦寒問好這話以後也不指望暖暖的回答,一聲不吭地回自己房間做作業。
  暖暖拎著桌布,抖了兩下,放下桌布,看到亦寒斜斜靠在椅背上,翹二郎腿,手中轉著圓珠筆。這個從小相看長大的男孩,似乎已經不能用男孩來形容他了。
  他慢慢慢慢,正長成一個英俊的男子。
  就像爸爸那樣的男子。
  轉身,往洗衣機裏頭放水,把桌布浸潤進去,用手使勁按壓。
  邊說:“我們是一家人,哪有什麽跟班不跟班的?我同學都當你是我親弟弟來著。”
  心裏想,雖然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其實,多希望是親生的弟弟,那樣,這個家庭就更圓滿了。
  也,不會有尷尬的情緒冒出頭來傷腦筋了。
  高二下半學期的期中考試以後,小王老師讓暖暖做紅白榜。
  暖暖覺得各項考試以後公布紅白榜的方式不夠人道,每次上了白榜的同學麵色都像白榜一樣蒼白,連帶來開家長會的這些同學的家長也一樣蒼白。
  美好的年華,怎麽可以用這樣殘忍蒼白的方式來煎熬?
  “我覺得,還是隻做紅榜的好。”暖暖對小王老師說。
  小王老師倒是反問她:“為什麽呢?說說你的理由看?”
  “考完試都不管成績怎樣都應該先放鬆一下心情,這張白榜壓得很多同學覺得……”暖暖斟字酌句,想合理的形容詞,“不幸福。”
  小王老師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這個高二女生用“不幸福”三個字來形容成績落後的同學。這個比喻,太過沉重了一些。
  但是她的觀點,小王老師還是讚同的:“那麽為了讓同學們在考試結束後,都可以幸福一下,這次就不公布白榜了。”
  暖暖詫異地盯著這個年輕的小班主任。
  她,可真有勇氣。
  要知道紅白榜是學校教導處下的規定,任何老師做改變,都等於違反行政命令。
  對於加薪和升遷,不是沒有影響的。
  “老師隻做對的決定。”小王老師很自信地對她說,看來是不會在乎那些瑣事的。
  放學後,暖暖便從小王老師辦公室裏領出成績單,鋪開紙張,開始寫美術字。
  楊筱光陪伴老友,沾光得以審視全班同學的成績單,看完後長長籲氣,沾沾自喜地說。
  “我這次數學考的不錯,占在這個紅榜中間的位子,可以讓俺娘開心開心了。”
  暖暖彎著腰,鼻子都快要貼到紙上,開始填寫上紅榜的同學的名字。
  “看來陽光的打擊還是有一定效果的吧!”暖暖說。
  看了一下榜單上擠進前五的自己的名字:“原本對數學跟物理沒有什麽太大期望的,這次倒是超常發揮了。”
  “你家汪小弟那位數學天才幫你惡補的吧!他是不是又得了市裏的什麽數學競賽的大獎了?”
  “市高中數學競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他說是雞肋比賽。”
  “好歹高考能加分呢!說雞肋也有點誇張了,據說這次主辦方有國外的大學,獲獎的人有資格直接申請出國留學。”
  暖暖抬頭,一臉疑惑:“是嗎?亦寒沒有和我說過。你果然狗仔!這都知道。”心裏莫名有點失落。
  “切!”楊筱光撇撇嘴。
  “爸爸說亦寒是念理科的料,該好好深造的。”
  “是否有弟榮焉?”
  “嗯,有點。”暖暖繼續低頭寫名字。
  “我覺得,”楊筱光歪著腦袋思忖了一下,找到一個貼切的形容詞,“你和你們家汪小弟,有時候,看上去真像小兩口。”語出驚人。
  暖暖直起腰,羞紅了臉頰,錘了楊筱光一下:“不要亂形容,楊同學。”
  “我真的這樣感覺,你們天天待在一起不覺得而已。你那麽習慣照顧他,他又習慣護著你。真的很……”又在想貼切的形容詞,“舉案齊眉!”
  暖暖呼一口氣,鼓鼓腮幫子,帶出一點點認真的無邪的神情:“去去去,不要亂用成語。”
  她專注地望著楊筱光,接著說:“其實,我很珍惜現在的這個家,爸爸,我,和亦寒。這樣一個家,很完整,有時候我都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楊筱光堅持己見:“我還是覺得不僅如此。”搖搖食指,擺出NO NO NO的姿勢,“我相信我的直覺。”
  “你的八卦直覺真要命。”暖暖知道再和楊筱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可能還會讓她說出更多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幹脆打住話題。
  楊筱光並不就此打出,並且看到了另一幕感興趣的場麵。
  “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你看我的另一個直覺在那裏顯現。”說著向窗外奴奴嘴。
  暖暖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陽光正和一群男同學在操場上打籃球,穿白色背心,肩膀上搭著毛巾。形象有點隨便,但是仍然很幹淨。
  方竹遠遠站在操場邊觀戰,雙手十指交叉,垂在身下,握得緊緊的。
  “休息一下,看我們班的帥哥空中大灌籃去。”暖暖推搡楊筱光一起跑去操場邊。
  兩人一左一右夾住方竹。
  “四班帥哥本就多,而且質量也不錯。方竹小姐如需要,紅娘幫傳小紙條。”暖暖脫口而出一段不倫不類的打油詩揶揄方竹。
  方竹忽地臉紅,轉過頭,對暖暖凶巴巴地說:“又瞎說,又瞎說。”
  “我什麽都沒有聽到,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楊筱光在旁邊扮鬼臉。
  生活委員替男生們買來了飲料。
  方竹隨手拿過一瓶可樂,握著。
  陽光等人中場休息,正拿肩膀上的毛巾擦汗,就看見楊筱光對自己招手說:“這裏有飲料。”
  陽光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
  方竹局促地拿著可樂,臨到陽光走到跟前,把可樂往暖暖手裏一塞。
  暖暖尚未來得及反應,楊筱光便從暖暖手裏拿過可樂塞給陽光。
  陽光接過可樂,說了聲:“謝謝!”
  “別謝我,謝她!”楊筱光趕緊補充,指指方竹。
  方竹愈加不好意思:“是你們班生活委員買的,謝我幹嗎?”
  “呃!不過等下再喝吧,才劇烈運動結束,喝可樂不太好。”暖暖看了一眼可樂,還是忍不住說。
  “哦。”陽光低頭看了看可樂,對著暖暖笑了笑,隻是把可樂握在手裏,沒有旋開瓶蓋。
  楊筱光一拍前額:“哎呀,真糟糕,忘記了這一點,林暖暖不愧是醫生世家出來的啊!”
  暖暖偷偷看方竹,她的麵頰迎著陽光,輕輕皺著,睜不開眼睛的樣子,所以微低頭,看不清楚情緒。
  小王老師遠遠跑過來,滿臉春色,喳喳呼呼說:“你們誰會跳華爾茲?”
  “都不會!”楊筱光率先代大家匯報,完了想到再補充,“呃,大概陽光會吧!”
  小王老師看向陽光。
  難得的,陽光點點頭,承認:“有學過一陣。”
  小王老師迫不及待地說:“太好了,我們年級會開華爾茲普及課程,我們班需要領舞員,陽光做我們班的領舞員吧!”
  陽光本能地想要去拒絕,但是周遭的老師和同學都充滿期待地望著他,隻好勉勉強強地應了一聲“好”。
  “陽光,你要教我們這些舞蹈盲啊!”楊筱光快嘴快舌地請求。
  這次,陽光竟然點了點頭。
  暖暖悄悄望望方竹,她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別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到家,林沐風因為近期向醫院申請提早下班做學術報告,便有時間親自下廚為兩個孩子準備晚餐。
  “老爸,你的水平越來越不如林暖暖了。”汪亦寒夾起一塊有些黑焦的糖醋小排。
  “青出於藍勝於藍。”林沐風自巋然不動。
  這個時候,他年近五十,兩鬢染霜,眼角眉額細細紋路,說話處事,更加氣定神閑,學者風度謹然。
  “亦寒,你沒有交申請?”林沐風問。
  暖暖正在啃排骨,輕輕嘬骨縫間的肉,低頭,專心。
  亦寒抬起頭,對林沐風說:“我想在國內上完高中,而後再考慮出國的事情。畢竟國內高中基礎知識牢固,然後出去念本科和研究生會比較好。”
  林沐風讚同地點頭。
  “你考慮的很對,暫時是不必那麽匆忙的。”
  “而且我要申請到獎學金。”
  林沐風默然了一下,錢畢竟是重要的。兩個孩子都將上大學,負擔驟重,這是一個不得不去麵對的現實問題。
  暖暖說:“上了大學以後,我也能打工,而且報紙上說現在的大學生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林沐風嗬嗬一笑:“你們大了,能有這個想法,爸爸很欣慰。”
  三人互相對望一眼,眼底都有笑。
  暖暖開開心心夾了塊帶魚給亦寒,亦寒揀出最精嫩的小排給林沐風。
  “爸爸,你會不會跳華爾茲?”暖暖想起來問。
  “會。”林沐風咬一口小排,抬頭,向亦寒點了下,“插隊落戶的時候跟你媽媽一起偷偷跳過,還練得濫熟。”
  是亦寒的媽媽。
  暖暖心裏打了一個問號。
  “爸爸和於媽媽插隊落戶的時候就認識?”
  林沐風聽出暖暖語氣中的狐疑。
  “我和亦寒的媽媽原本是黑龍江兵團的同學,以前你們年紀小,也就沒有把一些年少的曲折和你們說。”口氣淡淡的,收了下文。
  暖暖不是一個愛刨根問底的人,況且知道於潔如是父親心中的隱痛。
  尤其現今的她,慢慢解著情感的風情,越溢越滿的少女情懷。
  她覺得,不繼續著這話題,會讓自己顯出更多的女兒的體貼和少女的成熟。
  雖然,她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關於父親的,關於亦寒母親的過去的那些讓她無比好奇的事情。
  “爸,等下吃完飯,你教我跳舞。”轉向亦寒,“汪亦寒洗碗。”
  亦寒好像一直就在等她這句話似的,爽氣地接口。
  “遵命,公主殿下。”
  林沐風果然是熟練的。
  他拿出的是施特勞斯的磁帶,放出來的是《藍色多瑙河》。
  暖暖從來不聽這類音樂,滿腦子隻有張國榮式的香港流行音樂。
  爸爸保存著這些音樂磁帶,她原先一點都不知道。
  但爸爸知道她喜歡的是張國榮。
  父母永遠都會知道兒女的一切,兒女卻不清楚父母的喜好。
  暖暖有些慚愧。
  林沐風挽住她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輕輕搭在爸爸的肩上。
  她發現自己的個子已經長到了爸爸的下巴處。小時候一直覺得爸爸很高大,喜歡爸爸把自己抱得高高的,很威風。現在,自己的個子也竄到了成人的高度。
  她抬頭看到爸爸鬢邊的白發。
  爸爸老了。
  “右腳後退一步,左腳斜向後退一步,右腳向左腳靠,左腳向前一步,右腳向前出一步,左腳再向右腳靠。”
  林沐風口中教著口訣,帶著女兒在客廳轉起來。
  “這是最基本的華爾茲舞步。”
  暖暖是對舞蹈有興趣的,所以學的很快,慢慢便熟練基本舞步,並且跟上了爸爸熟絡的舞步,轉的飛快。
  黑夜中,明亮的玻璃窗映出的父女兩人,姿態翩然。
  在溫黃的燈光下,暖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父親蒼勁的手臂牢牢護衛住,那麽用心嗬護。
  一轉身,看到亦寒斜斜倚靠在廚房門邊,正笑著望住自己。

  七色的愛
  江護士長將病房留給暖暖和她的朋友們,隻囑咐不要耽擱太久,病人是需要靜養的。
  陽光、方竹和楊筱光略陪暖暖說了會兒話,匆匆的,一番噓寒問暖。
  暖暖惦記著他們各自都要上班,本也不想多留他們,且密切關注病床上的父親,言談之間,時時神不守舍。
  亦寒獨自一人坐在林沐風的床前,發呆。
  方竹理解暖暖的心思,和楊筱光交換了一下眼色。
  “暖暖,你當心一些,好好照顧自己,我們先走了。”
  暖暖不好意思。
  “我實在心慌意亂,真對不起。”
  楊筱光拍拍暖暖的手。
  “何必客氣,多少年的朋友了。”
  方竹一手搭暖暖肩膀上,一手搭楊筱光肩膀上。
  “我們都會在你身邊。”
  曾幾何時,三個小女孩,背著書包,跳跳蹦蹦,一起手拉手上學。
  雖為道伴,形同姐妹,如今依然。
  陽光留在最後和暖暖道別。
  他看看暖暖身後的亦寒,對暖暖輕聲說:“好好保重自己,該說的就直接說吧!這才是林暖暖。”
  暖暖搖搖頭。
  “我不想想那許多,隻想爸爸趕快醒來。”
  陽光想伸手拍拍暖暖的頭,又瞥了一眼亦寒。
  亦寒挺直著背脊,背影傲然,各自都防備。
  “我先上班去了。”
  暖暖點頭,目送他離開。
  “我不懂!”亦寒的手指抓著椅背,很用力,指關節微微泛白,開口,“為什麽十五年比不上幾個月?”
  他轉身看著暖暖,不讓她的目光避開他,湛黑的眼眸,緊緊鎖著暖暖的視線,充滿了隱隱的憤怒和疑惑。
  暖暖的外婆曾經說過,汪亦寒這個男孩子既聰明也漂亮,尤其數那對眼睛最好看,眼珠子漆黑透亮,像天上星星一樣。
  暖暖指著自己的睫毛對外婆說:“暖暖的睫毛也漂亮,卷卷長長的,像洋娃娃。”
  長睫毛漂亮有什麽用?
  一傷心,一激動,眼眶一含淚,輕輕煽一下睫毛,便會熱淚盈眶。太柔弱,太沒出息。
  不如有雙靈動的黑眸,可以那麽傳情達意,也可以壓迫得人無所遁形。
  因為那天,她不用看到亦寒的黑眸,她可以那樣冷靜地和亦寒說:
  “我想我們就此結束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回到以前。
  或許我們在一起時間太長,都有錯覺了,把習慣當成愛,但是那依然隻是習慣而已。
  你不用浪費錢回來,我覺得我們要各自冷靜下來,思考一下自己的錯誤。
  分開的這段日子,我始終在思考,我想——我不愛你,現在,我想通了,十五年太長,我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了。”
  那麽一口氣地說下來,連貫的,不停頓的。
  如果麵對著亦寒的這樣的眼神,恐怕她是沒有辦法說出半句的。
  忽而慶幸起,那天是在通電話。
  後來,她不接他的電話,逃離家裏,離得他遠遠的。她知道在彼岸的亦寒還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來去自如地往返於兩個國家,親自回來對她追根究底。
  他也不會這樣,因為林沐風一直對他們說:“你們要留給別人時間和空間,窮追猛打,是失禮的。”
  他們學的都很好。
  而亦寒,曆來比她更冷靜。
  暖暖被亦寒逼視得無所遁形。
  她澀澀地開口:“原來,我們都不懂,到底什麽才是愛。”
  亦寒的聲音,變得逐漸冰冷:“你真的覺得,那隻是習慣?”
  兩人沉默,房中隻剩“滴滴噠噠”的心電監視儀發出的規律的聲音,表示著病床上的病人處在平穩的昏迷狀態。
  林沐風安躺在病床上,臉容平和。
  暖暖看著眼前的這兩個男人。
  想起多年前的畫。
  《我的一家》。
  這就是我的一家。
  多奇特,多珍貴,曾經多讓人快樂。
  也多讓人傷心。
  但願自己永遠都沒有成長,憑著簡單的直覺過著童年和少年無憂無慮的日子。
  “那麽,我愛你,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亦寒堅定地宣布,看著暖暖終於惶惑地正視他的眼睛,“我不想改掉這個習慣。”
  暖暖無言以對,這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孩,又一次地讓她無言以對。
  “叩叩叩!”傳來敲門的聲音,打斷兩人的緊迫的情弦。
  暖暖開門,是路曉。
  有些怯怯的,注視著暖暖。
  “來找亦寒?”暖暖問。
  路曉點點頭,看向亦寒,“我找你。”
  暖暖側過一邊,把門敞開。
  亦寒走過來:“我也有話要問你。”
  各自都有話存著。
  “你們慢聊,我在這裏看著爸爸。”
  暖暖想把緊張的氣氛緩和,有些迫不及待。
  亦寒的身子一直僵直,心底到底還是在不愉快著。
  但那些話,忍得一時不說便不說。
  暖暖注視著那兩人背影,都修長挺拔,忽然心中泛酸。
  路曉總是和林家有扯不斷的聯係。
  高中的時候是汪亦寒的同學,後來考到醫學院,研究生實習竟然分配到林沐風這裏。
  人與人的關係,有時候可以緊密得那麽匪夷所思。
  如果路曉真的和亦寒在一起,應該挺好的。
  ★☆★☆★☆★☆★☆
  林沐風通常會在能來得及上班的情況下,早起去小菜場買菜,買早點,慣例的油條和糍飯糕。
  暖暖也會跟著早起,做粥或者泡飯。
  然後掃地擦塵,上上下下,免不了哐裏哐當。
  吵醒了汪亦寒。
  “小保姆。”亦寒睡衣不整地伸個懶腰,對著跑來自己房間的暖暖叫。
  看著她要搶著過來給自己疊被子,慌忙伸手攔住,“我自己來。”
  暖暖稀奇地說:“大懶豬,難得勤勞。”
  “我一向勤勞,隻是你一向愛包辦。”亦寒整理好自己床鋪,雙手扶住暖暖的肩,推著她一起走出房間。
  亦寒進衛生間洗梳,暖暖回廚房,把收錄機開下來放音樂。
  早晨的節目中,DJ正在賣力推薦自己喜歡的專輯。
  “華爾茲學的怎麽樣了?”亦寒一邊刷牙一邊問。
  “爸爸上次教的基本步伐已經會了。”暖暖關注煤氣灶上的火。
  亦寒洗完臉,踱進廚房。
  “那我來檢驗一下成果。”
  “你也會?什麽時候學的?”
  暖暖回頭問,亦寒已經走到眼前。十七歲的他已經比十七歲的她高了整整一個半頭,她仰頭看他的時候,都會感覺吃力。
  暖暖看看他身上的天藍色的睡衣,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係著的深藍色的短圍裙。
  “就這副腔調可以跳舞嗎?”指指自己的衣服,再指指亦寒的衣服。
  亦寒微微俯腰,做了一個邀舞的姿勢:“沒有什麽不可以的!”眼神裏帶出點傲然的氣勢。
  暖暖也著實好奇,想探亦寒跳舞的真假,便也不管兩人一身的不合時宜。
  將手輕輕伸給亦寒,兩手指尖相觸,幾乎同時互相小心地握住對方。
  亦寒伸出另一隻手,隔著暖暖的衣衫,謹慎地搭在她腰背際的衣衫邊。
  慢慢地靠近,漸漸感覺到她皮膚上的微溫。
  當他的手扶住她的身體的時候,兩個人都輕微地,各自不自然地僵了一下身子。
  暖暖微抬頭,看到亦寒正俯下頭。
  他一向剃板寸,貪好打理,這個時候背向廚房窗外射進來的清晨的陽光,眉目好像都沾上了太陽的光輝,一側臉頰輪廓清晰明媚。
  這個英俊的少年在這樣一個明朗的清晨,穿著落拓的皺巴巴的睡衣,用這樣一個親昵的姿態站在自己的麵前,有那麽點點的偶然陌生,以及,讓人頭暈目眩。盡管他是她那麽熟悉的,從小相看長大的人。
  亦寒也看住暖暖,仰臉的,稍微迷糊的樣子。頭發散散垂下,袖子是卷起來的,圍裙在身際紮得緊緊的,因此讓裙際起了小蓬蓬。讓人想起宮騎駿的小魔女。
  兩人目光相對,又慌忙各自轉開,隻看腳下步伐。
  其實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昨日還各自都是小孩子,在大人麵前爭寵撒嬌的。
  現在相對著,用這樣的成人的姿態,互相握著對方的手。
  情形纏綿,狀態曖昧。
  少男少女不由自主地都心隨神外去了。
  “沒有音樂誒!”暖暖開口,打破兩人的胡思亂想,“廣播又吵。”
  “打拍子。”亦寒果斷地伸手關了收音機,自己邁開步子,口中小聲數拍子。
  暖暖隨著他邁開步子。
  亦寒的步伐的確是熟練的,不知練習了有多久,隻還是沒有林沐風那樣放鬆自然。其實在窄窄的廚房裏,也無法放鬆自然。還得小心不能碰到茶杯水壺和飯碗。
  但是在這窄窄的空間裏,兩人磕磕碰碰,小心翼翼,轉出一個又一個的圓。
  男孩寬寬的睡衣下擺輕輕鼓動,交或摩擦著女孩的圍裙的裙擺。女孩長發飄然,轉身的時候在男孩肩際劃出黑色的圓,再落落地飄下。
  半室的陽光,半室的陰影,間或籠罩著他們其中一人,平分著少男少女的青澀的圓舞,又彷佛將兩人包裹得緊緊的。
  男孩女孩都如意料之中地低頭,頭抵著頭,看腳步,都怕錯,更怕此情此景下的不知所措的相對。
  逐漸默契,便顯出了年輕的舞姿翩躚。深藍淺藍在陽光底下跳躍,沐浴光輝。
  亦寒口中打拍子,下巴悄悄悄悄俯到暖暖的頭側,看著暖暖白皙細膩的脖頸上的林落的黑發。陽光下,兩個人的影子漸漸合一。他慢慢收緊手臂。
  一個轉身,暖暖望著自己對麵的碗櫥的玻璃上映出穿睡衣的亦寒和穿圍裙的自己,親昵之中有點怪異。小小心動裏一陣調皮湧出,大感可愛有趣,多看兩眼,一時走神,腳步踏錯,被猝不及防的亦寒給踩到。
  “哎呀!”收手回來,另一隻手仍然被亦寒握住,他就勢將暖暖往她身後的木凳上一送,一個圓滿的姿勢,讓她得以款款坐下,放開她的手。
  暖暖噓口氣,低頭揉腳。
  “你老不專心。”亦寒蹲下來看她的腳。
  沒有大礙。
  “我們家廚房太小。”暖暖推卸責任,“你什麽時候學跳舞的?”
  “哈,我是天才。”亦寒在下巴比個直角手勢,抱膝,“剛才氣氛那麽好,被你一聲怪叫給破壞。”
  “哼!”暖暖仰起頭,噘嘴。
  “可以掛油瓶了。”
  煤氣灶上的鍋子發出“呲呲”的聲音。
  “趕緊趕緊,鍋開了。”暖暖推著亦寒。
  亦寒起身把煤氣關了,進衛生間換衣服。
  暖暖再度打開收音機。
  “在這場演唱會上,哥哥張國榮為香港癌病兒童基金會募集到一百多萬的善款。不過比較遺憾的是香港的媒體向來八卦,隻是把報道的焦點對準了哥哥穿高跟鞋表演和向愛人表白上麵。這對於這場高水準的演唱會來說,的確是有所不公平……”
  “就是就是!”暖暖起身,拿碗盛出泡飯,直嚷嚷。
  “你又義憤填膺。”亦寒穿好校服,走進廚房,自自然然端起暖暖剛盛好的泡飯。
  “好想看全場,楊筱光說隻有香港有賣碟,她要叫他們家親戚給帶,輪到她看夠了給我看都不曉得要等到什麽時候。”暖暖悶悶地說。
  亦寒給自己倒了一些醬菜,一邊吃一邊向暖暖確定:“是跨越九七演唱會?”
  “嗯,是的。你怎麽知道?”
  “因為羅嗦的你老念叨。”說著淘淘耳朵,“耳朵要生繭。”
  “討厭。”暖暖順手錘了亦寒一下,“這可是非常GREAT的一個演唱會。”
  “叩叩叩。”有人敲門。
  “爸爸回來了。”暖暖跑去開門。
  門前站著路曉,穿著整齊的校服,校服的拉鏈敞開一半,裏麵一件粉紅色的翻領T恤,是秋季ESPRIT的最新款。這樣衣著,簡單又精致。
  那件T恤是暖暖曾和楊筱光方竹一起逛街的時候看到過的,標價200多,三個女孩都試穿,暖暖穿在身上最顯嬌。但是不能接受價格,也就放棄了。
  暖暖是一分一厘計算著花的孩子,從來不肯給父親增加更多的生活負擔。
  然,眼前看到路曉這樣穿,顯得通透好看,不是不豔羨的。
  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深藍色的圍裙,真有點邋遢。
  “暖暖姐姐,汪亦寒在嗎?”路曉微微笑的,語調清亮親切。
  暖暖也揚起微笑:“在吃早飯呢,進來坐吧!”
  亦寒早抓住書包竄到門口要穿鞋。
  “你來得倒早。”
  “那是,你答應給我補物理的,我怎麽能遲到?”說著,路曉揚揚手裏的三明治,“我可帶了貢品來的。”
  亦寒對暖暖說:“我先去學校了,要給我們班長大人補物理,她老人家剛在期中考物理上落馬。”
  說完,被路曉揚起的小拳頭錘了一下。
  “揭我短。”
  亦寒拿過路曉手裏的三明治。
  “怕什麽,你跟我們家林暖暖一樣,是數理化壓迫下的一對兒難姐難妹。”
  暖暖神色倒是淡淡的,說:“那你快去給同學補課吧,今天爸爸的早點便宜我了。”說好,揮手拜拜。
  亦寒挑了挑眉毛,係好鞋帶,起身看住暖暖,隻是稍稍片刻。
  揮手拜拜。
  並沒有語句上的道別。
  暖暖看著他們倆人遠去的背影,證實心裏的不爽快。
  好好的早晨,好好的自己和亦寒在廚房裏跳舞,好好的心情,都被莫名其妙弄得糟糟的。
  “篤篤篤”,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林沐風一手端著小鍋子,裏頭裝著油條,一手拎著塑料馬甲袋,裏頭裝著肉和蔬菜,走了上來。
  “爸。”暖暖整理了一下表情,扯了一個笑容出來。
  “亦寒怎麽那麽早去學校?還和女同學一起走的。”林沐風臉上略有不悅的狐疑。
  “幫同學補課呢!”暖暖說著,接過父親手中的東西,一一擺放到桌上。
  “你們也十六七了,都是大人了,難免會有些大人的心思。可是畢竟未成年,對待有些事情可要慎重。”林沐風和暖暖一起整理桌上的食品的時候說。
  這話意有所指,暖暖自然是懂得,而且還冒出些幸災樂禍的情緒來。
  轉念間,覺得自己的心情在這個早晨真是荒誕曲折,千奇百怪。
  到了學校,本來應該是英語課代表領晨讀,可教室裏大半的人閃了個沒影。
  暖暖放好書包,就見楊筱光正一邊哼唱小曲,一邊邁出有節奏的舞步進來。看到暖暖到了,一臉小促狹地跑過來。
  “你終於到啦,走,帶你去看童話場景。”拉著暖暖往外走。
  “什麽呀?”暖暖不明所以地,隻得跟著楊筱光走。
  走到音樂教室前停下,人頭攛動,正是小王老師和幾位同班同學在圍觀。
  楊筱光拉著暖暖往教室的門內探。
  音樂老師和體育老師正在領舞華爾茲,旁邊有幾對同學跟著一起跳。
  “你看。”楊筱光指著其中一對同學。
  是陽光和方竹,男孩穿著黑色的燕尾服,女孩穿著白色的長裙。
  分外英俊,分外美麗。
  兩人正舞到窗前,一束陽光灑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身上,灑在他們的禮服上。方竹抬頭正望著陽光,陽光也低頭,正好望向方竹。一對兒漂亮的男孩女孩的四目相交,原來那麽美好。
  一切都圓滿的樣子。
  “那倒是真的很童話。”暖暖喃喃自語,“方竹什麽時候舞跳得那麽好了?”
  楊筱光得意地說:“你不知道了吧,據說是陽光手把手教出來的。小王老師選他們出來做年級代表參加學校示範演出呢!”
  暖暖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是誰教亦寒跳華爾茲的?

  一片癡
  下午放學,亦寒推著自行車在二中的門口等著暖暖。
  天氣漸漸有些熱了,他敞開著校服,扶著自行車把手,佇立在夕陽的餘暉下。
  暖暖走出校門,就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俊美的少年,那麽動人。
  暖暖緩步走向他。
  好像命運已經在開始編排一切,或者命運早已經有安排,隻是這個時刻下了一道美麗的指令。
  亦寒轉頭看著她。
  暖暖的臉和發映在夕陽的光輝裏,泛著金。
  這樣的彼此,為何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兩人都有微微的失神,互相怔怔地望著對方好一會兒。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亦寒說。
  “啊?”暖暖有點迷糊地看著他。
  “上車。”亦寒已經騎到了車上去,歪歪車身,示意暖暖上來,等暖暖坐穩當,便飛速騎了起來。
  駛出校園的時候,暖暖遠遠看到陽光,正彎腰蹲在草坪邊。
  視覺角度漸漸轉移,暖暖看清楚了。
  陽光正在用一根火腿腸喂一隻流浪貓。
  他看小貓的神情,那麽和煦和溫暖,還不時用手溫柔地撫摸小貓的背脊。
  漸漸的,亦寒開始加快騎速,看不到陽光的影子了。
  亦寒駛進不太熟悉又好像熟悉的道路,最後停在一群石庫門樓群前。
  “這裏?”暖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回憶。
  “哦!是爸爸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吧!”
  “是啊。”亦寒下車,也示意暖暖跳下車,“我找到了爸爸住過的房子。”
  帶著暖暖走進弄堂。
  這座石庫門弄堂裏的房屋都是獨立的石庫門式的小洋房,解放前居住的都是一些頗有家世的人家,文革時,這裏一棟一棟房子被強行重新再分配,一座小洋房裏不在隻住一戶人家,往往要分成好幾戶人家,也不全是頗有家世的人家了。
  弄堂狹窄,樓房與樓房淩空之間還橫七豎八架著竹竿,曬著衣服被子等,時不時有水滴滴落下來。暖暖邊走邊避讓,不知不覺自動自發緊緊挽住亦寒的手臂。
  亦寒帶她走到弄堂的深處,一間看上去最大也最漂亮的石庫門洋房門前停下。
  “這就是爸爸以前住的地方。”指指屋門。
  暖暖看去,這間這條弄堂裏最漂亮最大的房子也沒有幸免被重新分配,敞開的庭院大門內可以看清楚廚房,裏麵的灶台分放著五六隻煤氣灶。院落很寬敞,但是裏麵極其淩亂,物品雜七雜八的,堆滿了每個可以堆放的空間。
  “爸爸家以前也住在這種擁擠的地方誒!”暖暖感歎,她自小就住了工房,獨門獨戶的,從來沒有感受過住在私房的而且煤衛全部要合用的房子的感受。
  “不,以前,這整棟房子,都是爸爸家的。”亦寒語出驚人。
  暖暖望望這房子。
  她知道父親林沐風的父母很早就故世了,但是卻不知道林沐風原來住過這樣曾經豪華的地方。
  “你怎麽知道的?”暖暖問亦寒。
  亦寒說:“我去問了外公。”
  外公指的是林暖暖的外公賀章之,亦寒一直跟著暖暖叫他外公。
  “我,我從來沒有問過外公這些事情!”暖暖低下頭咬著嘴唇,她真的沒有去探究過這些往事。突然感到內疚,她被父親寵愛著,卻沒有主動去了解過父親的平生。
  是不是太過沒心沒肺?
  而亦寒,他的確比她心思縝密。
  暖暖心裏給自己鼓鼓氣,有些不示弱地說:“以後等我富裕了,我要買一棟這樣的樓給爸爸養老。”
  亦寒習慣性地打擊她:“恐怕老爸等的花兒也要謝了。”
  而後兩人又一同望著這房子,都不知道這房子裏藏了多少林沐風的往事。
  暖暖腦中突然貫通了爸爸少年的經曆。
  父母雙亡,被迫遷出故居,插隊落戶,顛沛流離。
  心底輕輕歎息了一下。
  和亦寒走出弄堂,暖暖興致一直高昂不起來,亦寒似乎也是心事重重,推著車,和暖暖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
  對麵的人行道上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手裏拿著卡通氣球,邊跑邊跳,和暖暖他們相同方向走。小女孩的媽媽在她身後大聲叫“走路好好走,不要亂跑亂跳”。
  暖暖看著他們,想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賀蘋。自她十年之前離去,便沒有再回國,但時常也會寄一些東西回來向親人們報平安。
  最近一次,賀蘋寄回了一張照片,是在法國拍的。她身子窈窕地站在埃菲爾鐵塔下,身邊站在一名魁梧的留著絡腮胡的中國男子。賀蘋信中寫到她再婚了,丈夫姓李,是澳洲第三代華裔移民,家族在澳洲有間牧場。
  雖然嫁的同樣還是中國人,可是賀蘋確實離中國越來越遠了。
  暖暖看著這位UNCLE李的照片的時候,暗暗對比父親林沐風。
  林沐風的玉樹臨風甩開對方數條馬路不止,她少女的腦袋瓜子怎麽也想不通在經曆了像父親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之後,母親怎麽會看上那樣粗糙的人。
  她也幻想過父母的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故事。
  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清貧吧!林沐風是拿死工資的醫生,財力的確是被開牧場的澳洲土財主甩開數十條馬路不止的。暖暖不禁要怨恨起母親的市儈了。
  想著,他們走到十字路口。
  正巧綠燈,對麵的母女也要過馬路。
  小女孩手無意中一送,氣球向前方飄過來,她便掙開母親跑上前搶氣球。
  忽然這個時刻,有輛出租車小轉彎,然,並未減速,直直向小女孩開過來。
  暖暖驚恐起來,與小女孩的媽媽都大叫“當心”。
  亦寒已然扔下自行車,衝了過去。
  出租車緊急刹車,發出刺耳的刹車音。
  一切那麽驚心動魄。
  亦寒整個身子伏在路邊,懷中緊緊抱著小女孩。
  暖暖奔向亦寒。
  “你怎麽了?”驚惶地問。
  亦寒直起身子,懷中的小女孩已經被嚇得目瞪口呆。
  女孩的媽媽也跑過來,抱住女兒,對亦寒顫聲說:“謝謝,謝謝。”
  回到媽媽懷抱中的女孩才反應過來,嚎啕大哭起來。
  暖暖要扶亦寒,才發現他的上半身跌在路邊高起的人行道台階上,左手手肘正擱在台階上,沒有動。暖暖心中升起恐懼:“你的手,你的手?”
  亦寒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左手手肘傳來的刺骨的痛,對暖暖說:“也許脫臼了。我們去醫院。”
  “嗯!”暖暖點點頭,想要扶起亦寒來。
  這個時候,出租車的司機“哐堂”甩開車門,怒氣衝天似的衝下車來,指著亦寒:“小赤老,找死啊!要死找地方去死,他媽的不要來擋老子的車。”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自己差點撞到人,還先罵人。”女孩的媽媽驚魂未定之下,聽了司機的髒話氣氛陡生。
  “呸!自己管好自己的女兒,亂跑八跑,不要命了!”司機轉移方向,依舊對著亦寒,“我原本要繞開小姑娘的,你自己衝過來充什麽英雄?年紀輕輕的就喜歡出風頭。”
  暖暖按捺不住,“霍”地站起來。
  “第一,剛才是綠燈,我們沒有違反交通規則過馬路。第二,轉彎的時候要減速,你沒有減速,差點撞到人還強詞奪理。”
  “我沒有減速,個麽又哪能啦?哪能啦?”司機一見是個女孩子,不甘示弱。
  “你道歉!”暖暖豎起柳眉,憤怒地盯著司機。
  司機被她的氣勢激得氣惱,揚起手:“小姑娘再嘴巴老,我抽你!”忽然,發現自己揚起的手被已經站起來的亦寒的左手給牢牢抓住了,下意識掙了一下,卻沒有掙掉。
  亦寒沉著聲音對司機說:“你敢打她試試看!”
  司機喝罵:“冊那!(上海罵人方言)你們這幫小鬼頭無天無地了,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你們不知道自己爹娘姓啥叫啥!”
  說著奮力甩開亦寒,動手推搡亦寒,被暖暖插身進來。
  “你敢打人,我弟弟已經被你撞傷了!”說著動手奮力推開司機。
  “怎麽了?”
  “就是他。”
  小女孩的媽媽及時叫來交警。
  “犯規了還要打人啊!”交警上前喝止司機,隨後對暖暖和亦寒說:“麻煩兩位先和我去派出所開驗傷單!”
  小女孩的媽媽也上前來,感激地看著亦寒。
  “小同學,還是要先配合一下警察處理這個事情,一定要讓這個人賠償的。真的是謝謝你了,謝謝你了!”
  “那麽走吧!”暖暖說著,走過去扶起亦寒摔落在一邊的自行車,將書包架中摔出地麵的亦寒的書包一並拿起來,重新放回書包架裏。
  亦寒走過來,對她說:“我能走。”一個“你放心吧”的眼神。
  在派出所協助交警把情況記錄好,暖暖和亦寒沒有敢直接去林沐風的醫院,怕工作中的他擔心。隻找了就近的醫院治療,那囂張的出租車司機被警察一通教訓,隻好收斂了氣焰,乖乖跟著。
  醫生說亦寒的手不但脫臼了,還有輕微的骨折,需要打上石膏。
  亦寒坐著任由醫生摁扁搓圓,暖暖站在他身邊,背著自己的書包,拿著亦寒的書包,依舊手足無措,滿臉擔憂的神色。
  “好啦!小傷一件,不要擔心了。”
  說著揮揮自己完好的右手,繼續安慰暖暖:“還好我傷的是左手,不影響生活。”
  “還好你沒事。”暖暖心裏想著,也這樣說著,“不然,我……”咬下嘴唇,吞下了下半句話。
  “不然怎樣?”非要追根問底。
  不然,我可怎麽辦?
  暖暖是這樣想的,亦寒摔下去的那一刻,她的整個心都被抽空了。
  那一刻的恐懼,那麽明顯,原來,她那麽害怕失去他。
  亦寒等不到暖暖的回答,也不再追問了。
  扯開話題:“對了,我書包裏有樣東西給你。”
  指揮暖暖打開書包。
  暖暖在亦寒書包中拿出一個CD盒子。
  上麵赫然寫著繁體字——“張國榮跨越97演唱會”。
  盒麵上做飛翔姿態的張國榮那麽閃亮,隻是一道裂痕從盒子的右上角延伸至左下角碎裂開來,割裂了他的形象。
  亦寒緊張地用右手搶過CD盒,單手打開,仔細小心。看到裏麵的CD盤完好,才再把CD盒子遞還給暖暖。
  暖暖握著CD盒子,好像能握住亦寒的一片心意。
  亦寒側著臉,抿抿嘴,聽著暖暖嘴裏輕輕的一聲“謝謝”,暗自挑了一下眉,不期然地,紅潮湧上臉。
  暖暖在楊筱光麵前拿出那張盒碟,驚得楊筱光雙眼放光。
  “乖乖,你從哪裏搞來的?我托我舅舅給買VCD來著,至今尚無音訊,等死我了。放學後到我家一起聽?”楊筱光家裏有音響設備,而暖暖家裏是沒有的。
  暖暖“嗯”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還是以後吧!亦寒的手受傷了,最近都不能騎車,我要去接他,還得早點回家做飯呢!”
  “唉!沒勁啊!”楊筱光一臉的失望。
  “那麽……”暖暖看看手中的碟,有些不舍得,猶豫了一下,“我先借給你聽吧!”
  楊筱光連忙擺擺手:“不要不要,你們汪小弟花了心血弄來的,怎麽可以你都沒有聽過,卻讓我先聽了去。”
  但是眼光仍舊在碟上流連著:“他還真行,托了哪個熟人從香港買來的啊?”
  “這個?”暖暖搖搖頭,“我不知道誒!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你凡事不刨根問底的脾氣也真要命。”楊筱光歎口氣,“話說,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千方百計給我弄張國榮的碟,哈哈哈!”
  笑完忽然正色看著暖暖:“你可別怪我八卦。”神神秘秘繼續對暖暖說:“有次跟我媽逛南京路看見你們家汪小弟跟那個北中跳《茶山情歌》的小美女坐在哈根達斯裏麵。”
  暖暖一怔:“是嗎?”
  來到北中的門前,暖暖抬頭看那校名。自從初三的作文比賽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北中,一直都是亦寒到二中去接送她。
  暖暖走進校園,一眼就看到那棵百年銀杏樹,蔥蔥茸茸的,昂然挺立在眼前。樹旁支著北中的布告欄,一堆學生圍觀在那裏。
  “嗬,高一的汪亦寒真了不得,又是期中考試的年級第一名。”
  “是啊,上次的全國數學競賽也得了名次,不是有國外大學的申請機會嗎?”
  “他現在才高一呀,就這麽牛,上了高三一定是保送重點大學的重點對象。”
  父親林沐風有時候在暖暖和亦寒的家長會時間衝突的情況下,一定選擇去參加暖暖的家長會,的確是有現實根據的。這樣一個出色的汪亦寒,是讓家長在家長會上能錦上添花、大出風頭的孩子。
  他的優秀是她永遠也比不上的。
  暖暖向來能心悅誠服地承認這個事實,並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亦寒,應該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去。
  “喂喂,你們看,那個就是汪亦寒吧!還挺帥的。”
  “吆!身邊不是高一四班的美女班長嗎?”
  “他們難不成是一對?”
  “看著也像。你們不知道,都有初中的小女生在高一四班考試的時候往汪亦寒的桌布上寫情書。不過還是他們班長跟他配一點。”
  暖暖擠在人群裏看過去。
  亦寒正和路曉一起走出教學樓。
  他的左手裹著石膏,右手拿著書包。路曉斜背著書包,乖乖地跟在亦寒身邊。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談笑。
  也一路讓這裏窺視的好事的同學們竊竊私語。
  亦寒一抬眼睛,就看到人群中的暖暖。
  暖暖繞出人群,向亦寒走過去。
  “真準時,今天楊筱光她們沒有約你去玩兒吧!”亦寒樂嗬嗬地對暖暖說,順手,習慣性地把手裏的書包遞給她。
  暖暖把書包接過來:“早點回家做飯了。”
  “汪亦寒,有個姐姐照顧真不錯,我媽媽都未必這麽細心。”路曉笑著看向暖暖,然這比喻可讓暖暖高興不起來。
  她原本心裏就有重重心事,隻淡淡掃了路曉一眼,並不想多接話茬。
  “我們回家吧!”亦寒走過來,高高的身形籠罩住暖暖,愈發顯得兩人契合起來。
  暖暖對路曉道別。
  路曉倒對亦寒說:“誒,明天《春天》就要到了,你可怎麽謝我?”
  春天?暖暖抬起頭來。
  亦寒顯得很闊氣地說:“老方法唄!”
  “好,那你可要再次破財了。”路曉笑得很舒暢,擺擺手,同他們告別。
  “春天?”暖暖問。
  “可不就是《春天》。”亦寒笑眼盈盈看著她。
  “不是……我想的那個吧?”
  “可不就是你想的那個。”
  “噯!你呀!”暖暖激動地停下來,嬌憨地拍了亦寒肩膀一下。
  “張國榮先生九八年最新專輯,在你朝思暮想之前,我先幫你搞定。”
  “太好了,”暖暖開心得搖晃起來,“可你哪裏來那麽多錢買這些港版的專輯啊?”
  亦寒用左手撓撓頭,大男生的笑容燦爛。
  “恰好我有一顆好使的腦袋瓜子,能在有限的幾次比賽下來賺點小錢。”
  原來亦寒參加的競賽都是有獎金的,但暖暖從來不去過問這些瑣碎的細節。
  但這個時候知道這樣的一件事情,心滿意足的快樂油然而生,將所有的低沉的情緒一掃而空。暖暖感覺自己又振奮起來。
  青春期的沉悶與快樂,總是這樣有一陣沒一陣的。

  我要逆風去
  年少的時候,煩惱來的快也去的快,少年的心性存不住半點的憂愁,總是能被新出現的快樂感染了心懷,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可是,現在這樣的愁雲慘霧繚繞,怎麽都沒有辦法揮散開去。人生好像在一片黑洞中行進,隻能看見過去卻看不到將來。
  暖暖望著父親昏迷的憔悴的臉。那記憶中清朗的飽滿的中年男子的麵孔,是變得多麽的蒼老!原本隻有兩鬢微斑的濃密的發,現在絲絲縷縷夾雜著不少銀絲,額頭眼角的皺紋那麽顯眼,那一笑就微微抿起來,嘴角向兩旁勾上的嘴角已經彎落了下來。臉色蒼灰的,生命似乎也灰敗了。
  “爸爸,求求你醒過來,隻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麽都不去奢求了。”暖暖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握住林沐風的右手,那手背的拇指處有硬幣大小的一塊燒傷,皮膚凹凸不平,十分紮手。
  林沐風說是小時候被燒傷的,小小的暖暖曾心疼地拉著爸爸的手,輕輕吹著這傷口,對爸爸說:“暖暖吹吹,爸爸就不疼了。”
  爸爸就會用有力的修長的外科大夫的手慈愛地滿足地撫摸著暖暖的頭發。
  現在,這曾經有力的外科大夫的大手,變得脆弱而柔軟,手指低垂下來。
  暖暖的雙手把林沐風的手握牢。
  “爸爸,我知道你累了,你要休息,可是這些天,你睡的夠多了。爸爸,你快點醒過來呀!醒過和我們一起回家,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爸爸……”暖暖的聲音顫抖著,嘴唇也顫抖著,眼中乞求著,心中也乞求著。
  林沐風的手,細微不可辨地,微微地,微微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爸!”暖暖緊張起來,趕緊摁急叫鈴。
  胡智勇和護士很快地趕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胡叔叔,剛才,我爸爸的手,他的手動了一下。”暖暖抓住胡智勇的衣袖,激切地說。
  “爸爸他,是不是要醒了?”她問,充滿期待地。
  “我來看一看。”胡智勇趕緊拿出聽筒,俯下身子傾聽林沐風的胸音,然後再皺眉凝神看了一下旁邊的心電圖,麵色凝重。
  突然病床上的林沐風兩手攥成拳,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眼睛向上翻去。
  胡智勇趕緊撫下來給他做心髒按摩,一麵指揮護士遞來急救器械,一麵對暖暖說:“孩子,你先出去一下。”
  暖暖焦急地呼喚:“爸爸,爸爸,你不要嚇我!”說著忍著很久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滑落下來,有人來連拖帶架,將暖暖帶出了加護病房。
  暖暖隻是一路不停呼喚“爸爸”,逐漸帶出嘶啞的嗚咽的哭腔,六神無主,驚惶失措。
  “暖暖!”
  汪亦寒正扶著暖暖的外公賀章之快步走來。
  賀章之滿頭銀發,拄著拐杖,腿腳不靈便,但是仍勉力地加快步伐。
  “外公。”暖暖一見到這最年長的親人,忍著多日的辛酸和傷心全然絕堤,像個小孩子似地,崩潰地大哭失聲。
  賀章之心疼地走到暖暖身邊,撫拍暖暖的背脊。
  “孩子,不要哭,你爸爸不會有事情的,我這個老頭子都能好好地站在這裏,他正當壯年,怎麽可能有事情?”說著有力地用拐杖捶著地麵。
  “外公。”亦寒扶著賀章之往走廊邊的座椅上坐下。而後越過來扶暖暖,他將暖暖攬住,強力地,將暖暖按在座椅上。
  淚眼模糊之間,暖暖看到亦寒眼中深深的心疼與不舍,擔心與哀動,正緊緊地鎖住她,那一泓深似星辰的雙眸蘊著淚光。讓她愣住了,也緩住了她崩潰的悲傷。
  扶在她肩膀上的他的手輕柔地往上,悄悄揉著她的頸肩,安撫下她頸部激動的神筋。
  但隻那麽一小會兒,他撤出他的手,轉身,步到病房的窗口前,焦急地關注著裏麵忙碌的人群。
  亦寒,他也那麽深刻地悲傷著。卻是背轉身子不讓自己看見。
  賀章之抓過暖暖的手,和她互相用力握住,互相汲取來自血緣親人間的互相安慰的力量。
  “你們這些孩子,出了那麽大的手事情都不告訴我。要不是小蘋給我電話,我根本不會知道沐風出了那麽大的事情。”
  小蘋?媽媽?
  是不是代表她依然深切地關心著父親。
  或許,是她還沒有明白這些長輩間的情感。
  賀章之同暖暖一起,凝望著加護病房的窗口,看著胡智勇進行醫治。林沐風的掙紮漸漸平緩下來,但臉上掙得失去了血色,一片的青白。
  眾人都不忍心再看,低垂下眼睛。
  “沐風從小就是一個堅強傲氣的人,那年……”賀章之蒼老的眉眼,擔憂的麵容,充滿回憶的語氣讓暖暖和亦寒不約而同轉頭,專注地看著他,想聽他接下來說出來的那些回憶。
  “大約應該是1965年的時候吧,沐風才十五歲,他的父親被打成右派,在幹校裏舊病複發,突然病逝了。造反派和紅衛兵衝到沐風的家裏,把沐風父親的藏書和古玩砸的砸,燒的燒。我看到沐風一言不發,瘋了一樣去搶那些被丟在火裏的古書,被紅衛兵拳打腳踢,被火燒傷了手背也一聲不吭。後來沐風的媽媽給他上藥,問他疼不疼,這孩子咬著牙,說不疼。
  “我想,這孩子的骨頭有多硬。那天夜裏,沐風的媽媽被造反派帶出去審訊,第二天,我們發現她在天井裏割腕自殺了。
  “我們都擔心這個孩子會受不了這些打擊,有誰知道,他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了黃魚車,載著他媽媽的屍體去了龍華火葬場。後來,他被趕出石庫門,他們家的親戚在解放前失散的失散,出國的出國,留下來的也不敢收留他,都要跟他劃清界限。他就睡在學校邊的草叢裏,一邊被批鬥,一邊還堅持學習。
  “你們的爸爸,一路走過來,不容易啊!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的。”
  暖暖和亦寒聽得出神,想著父親渡過的那些艱難的歲月,覺得如此不可想象的艱難,徹骨的辛酸彌漫全身。
  “老爸,他,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這些。”亦寒說。
  賀章之把自己的視線從病房內調回在亦寒的身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不是那場文化大革命,你爸爸應該是在十八歲就要去國外的大學念醫科了啊!那個錯誤的年代耽誤了多少年輕人的前途啊!”
  暖暖也隨著外公看向亦寒,看著他那變得凝重的臉。他認真地,恭謹地,異常虔誠地站在哪裏。
  她才知道,在亦寒的身上,原來承載著林沐風沒有完成的夢想。
  ★☆★☆★☆★☆★☆
  夢想是一件什麽東西?
  當夢想還存在意識裏的時候,那麽抽象和虛無飄渺。但是,當林暖暖麵對著高三分班的時候,發現或許那夢想正在眼前,等著自己去選擇。
  “我還是選擇文科吧!應付物理化學,實在有些力不從心。”暖暖對楊筱光說。
  楊筱光東看看西瞅瞅,打探著周圍相處兩年的同班同學的去向:“大多數同學都選理科,為什麽我覺得那麽難的理科那麽多人愛又那麽多人擅長?”
  “因為選理科的話,大學專業選擇多啊,高考分數線向來是理科線低文科線十幾二十分的。” 楊筱光的前座轉頭說,“天才都選理科!”
  “鬼!”楊筱光揮舞書本反駁,“自古中華大地出文才!”
  前座嗤之以鼻:“現在老早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楊筱光,你可是落時落的厲害。”
  陽光正走過來,被楊筱光的前座叫住:“我們數學天才課代表可是選物理還是化學?”
  陽光略停了一停,說:“沒想好。”
  楊筱光嚷:“還沒想好?今天就要把表格交給王老師了。”
  課後,暖暖收好同學們選擇的表格交到小王老師的辦公室去。
  “林暖暖,你還是選文科吧?”小王老師問。
  “嗯。”暖暖點點頭,笑著對老師說,“所以到了高三,還是王老師的學生。”
  小王老師正是教語文的。因為暖暖這一屆學生達到人數高峰,原來的那些高三任課老師不夠分配,二中的校領導隻得不拘一格從新教師當中選拔能勝任畢業班的教師人才。向來教學很有一些思想和成績的小王老師當仁不讓地被挑選了上來。
  暖暖說得十分誠懇,口氣是帶著依戀的,哪一個學生不喜歡這樣一位活潑的親切的年輕的老師呢?
  小王老師很高興,也有些擔憂:“我是第一次帶高三,希望能和同學們共同努力了。”
  暖暖很有信心地一點頭。
  “其實,暖暖你的文筆很不錯,美術功底也好,到了高三倒真的是可以嚐試去考一下藝術類專業的,也能給你高考多護一層駕。” 小王老師說。
  到家後的林暖暖將小王老師的話說給林沐風聽,林沐風聽得連連讚同。
  “現在能為學生想的周到的老師不多,你們這個小班主任倒真的是挺不錯的。”
  “高二的時候,她不主張貼白榜,還被教導處通報批評了呢!我們班的同學都很佩服她。”暖暖補充說道。
  “你想好選擇什麽專業了嗎?”亦寒在一旁問。
  暖暖凝神認真想了一下:“其實,小王老師倒是啟示了我,很想試一下設計類的專業。藝術專業錄取線不會很高,如果通過專業考試,倒是真的是給高考打了雙保險。”
  說著歎口氣,雙手撐著臉頰,噘噘嘴,轉過臉麵對亦寒說:“我可不像你,考理科跟吃大白菜一樣簡單,還是得打好雙保險啊!”
  看著暖暖這副可愛的小女兒態,亦寒忍不住,笑嘻嘻地擼擼暖暖的頭發,把暖暖的劉海弄亂,暖暖佯做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動手整理自己的劉海。
  “誠實的小丫頭。”亦寒還想再伸手擼暖暖的頭發,被暖暖眼明手快地用手格開。
  “你比我小,不要沒大沒小。”繼續瞪亦寒。
  他一副不痛不癢,皮皮的神色,似乎就是想看她生氣跳腳的模樣。
  “不過,暖暖你的美術要好好補一下,我還是托我那位同學幫你在師大找個美術老師補課。”林沐風正色道,一副已經全部籌劃好的樣子。
  暖暖認真地點頭答應,開始覺得這個時刻的緊迫性。
  “亦寒,你也要好好考慮一下出國的事情了,我找你們班主任了解過,你們學校開分數證明,幫你申請國外的大學是沒有問題的。”林沐風突然對亦寒說。
  亦寒愣了一下,在自己進入高中以後,“出國”這個詞匯是經常掛在林沐風嘴邊的。但是自己才升高二,似乎離那個選擇的時刻並沒有那麽近。他沒有想過父親已經為他了解了相關的事宜。
  “我覺得現在談出國,似乎還是太早了一些吧!老爸。 而且等暖暖上大學以後,我們兩人的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
  林沐風不等亦寒說完,便打斷他:“經濟上的問題你不用擔心,爸爸希望你們能在學業上可以做到最好。”
  這是林沐風在兩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第一次用如此果斷的語氣來決定孩子們的命運,且是那麽不容置疑的堅定。
  亦寒有些迷茫地望著堅決的父親,再把目光轉向同樣有些驚訝的暖暖。
  暖暖接收到亦寒含著詢問的目光,他,似乎在等她的意見。
  出國,或是不出國。
  她可以決定他的未來嗎?
  爸爸那麽堅決地希望他能出國,她不能違拗爸爸的心願。
  但是,那將是一場必然的分離。
  從八歲開始,他們一直在一起,如今,在這個選擇的時刻,麵臨著一場分離。當然,分離之後還會有再聚合,然而此刻去想,卻覺得是那麽遙遠。
  但是,出國對於亦寒來說,是他可選擇的將來中看上去最最好的一個。
  應該也是亦寒他自己的最好的夢想。
  她記得在那天,亦寒十七歲生日的那天,說要帶她去了南京路上的哈根達斯開洋葷慶祝,暖暖送的生日禮物是自己織的圍巾。
  原本暖暖並不會織毛線,但是學校裏的女生之中突然流行起來做這傳統活兒。暖暖便興致勃勃地和方竹一起學,當然楊筱光例必缺席,她對這類活兒從來不感興趣。
  暖暖學習織了手套和圍巾。
  手套給林沐風,因為林沐風是騎助動車上班,進入冬季以後,清晨寒風刺骨,很傷手。暖暖想給爸爸的手保暖,除了自己織的手套,還給林沐風買了專門冬日騎助動車用的皮手套。林沐風清晨騎車,便能先戴毛手套,再戴皮手套,雙重保暖。
  圍巾是給亦寒的。
  站在南京路路口的時候,暖暖拿出送給亦寒的圍巾,踮起腳,讓亦寒低頭,一圈一圈繞在亦寒的脖子上,再在胸前打好結。
  圍巾織得很鬆,暖暖端詳了一下被圍巾遮住下巴的亦寒,男孩子眉梢眼角有些樂滋滋的。可暖暖仍舊遺憾:“好像不擋風,回去重新織一條更能保暖的給你。”
  亦寒說:“我覺得這條不錯,挺好的。”
  當然有回禮,就是張國榮的新專輯《春天》。
  暖暖拿過亦寒的回禮,和他一起肩並肩往哈根達斯方向走的時候,有些躊躇,心不在焉的。
  始終是記得楊筱光和她說的關於亦寒和路曉一起出現在哈根達斯的事情的。
  “這些專輯,是不是路曉給帶的?”暖暖問。
  “哎,你怎麽知道?”亦寒有些驚訝,探詢地看著暖暖。
  暖暖輕輕咬下嘴唇,楊筱光和他都以為她真的是萬事不過問嗎?
  路曉有那件和楊筱光同款不同色,同樣是從香港買來的米老鼠連衣裙,那麽她當然也會有這個關係買到香港出的碟。 這些細節,她並非沒有輾轉思考了一下,隻是一直沒有宣諸於口而已。
  想起亦寒學校同學們的傳言,亦寒和路曉,他們之間,看上去親密無比。
  不是不嫉妒的。
  不是不嫉妒的?
  暖暖心裏一動。
  亦寒側過臉低下頭,眼神中帶些戲謔,雙眸清亮亮地直直望進暖暖的眼裏,慢條斯理地說:“上次我帶路曉來吃哈根達斯,因為感謝她幫我買了《跨越九七演唱會》的碟,這是事先許諾請她客的。結果沒有想到她選了哈根達斯,真是個資產階級小姐。不過老爸不是說過,欠別人的人情一定是要記得還的!對吧?”
  話尾的“對吧”拖的特別長,之後頓了一下,繼續說:“不過,這個洋冰淇淋真的好貴。而且味道太甜了,比較合你嗜好甜食的口味。趁我手裏還有大洋的時候,我很願意讓我們家公主大人再敲一記竹杠!”
  “別人”和“我們”,口氣上的親疏天差地別,暖暖當然是聽出亦寒口吻中的刻意而為之了。但他的眉眼之間似笑非笑,好像看透她的小心思一般,還是讓她有點羞惱。
  “去去去,你就一嘴的口甜舌滑!”神色之中已經享用了這樣的口甜舌滑。
  女孩的心思畢竟多變,轉念一想,便說:“才賺了一點點小錢,就胡亂花了。你生日我說了算,我來請你吃冰淇淋。”
  “好。”亦寒快樂地答應,不拒絕,他知道無需拒絕,也不想拒絕。
  “不過……”暖暖翻書包,拿出自己的小零錢袋,翻來覆去數了數,“我隻有二十塊錢,恐怕請不了你那麽高級的哈根達斯。”眼睛一轉,看見路旁的第一食品商店門口正擺著冷飲櫃,便說:“勤儉持家,五塊錢兩隻的光明火炬。”
  “沒意見。”
  暖暖買來光明火炬,和亦寒一人一支,坐在路邊的石凳上,大冬天的,兩個人還是吃的津津有味,邊吃邊聊天。
  亦寒說:“其實我就是特別想買《春天》這張碟送給你。”一邊小心地一口一口吃冰淇淋,微微前仰身體,不讓冰淇淋沾到脖子上的新圍巾。
  暖暖疑惑道:“為什麽?”
  亦寒有些神秘地笑笑:“不告訴你。”
  暖暖用力拍了亦寒肩膀一下,差點讓他的鼻子撞上他手裏的冰淇淋:“你小子就會使詐,不知道怎麽編派我了是不是?”
  吃了兩口冰淇淋,繼續道:“雖然你這馬匹拍的我很開心,不過以後還是不要給我買這些貴的要死的CD了,現在家裏也沒有音響可以放來聽啊!等有一天我加入了資產階級,一定要親自去香港掃貨,能買到的統統搬回家。”一臉向往地說。
  亦寒忽然指指街對麵的正在擺谘詢台的旅遊公司,攤位前不少人駐足詢問,一邊高高架著宣傳用的易拉寶。
  北美高等學府遊火熱報名中……
  “你看那裏,旅遊公司都拿美國大學做噱頭了。”亦寒說。
  “是啊,光去旅遊有什麽意思,要麽就去那裏讀個幾年書才像樣。”暖暖說完轉頭看亦寒,他正愣愣地看住那易拉寶,看得很仔細的樣子,好像在辨析那上麵的每個字。突然,他站起身子,對暖暖說:“我去瞅瞅。”
  說著便一溜煙跑去對麵,暖暖就見他的背影隱沒在那些人群當中。但時間並不長,一忽爾亦寒就鑽了出來,手裏拿著一疊資料,回到暖暖身邊。
  “原來有齊常青藤聯盟學校的資料,可以好好看一下了。”亦寒說,掩不住的一臉向往。
  等暖暖吃完冰淇淋,準備起身回家的時候,亦寒對暖暖說:“等我富裕了,一定買一台最好的音響給你聽CD。”
  暖暖隻是默默的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也許是該出去看看的。”說完,悄悄看了一下亦寒手裏捏的緊緊的那些旅遊資料。
  他們同樣有一臉向往的夢想,可是卻是那樣天差地別。
  暖暖想,亦寒或許應該飛的更高。
  爸爸既然那麽信心十足,極力扶持亦寒去尋找更好的前途,她又有什麽必要反對?
  那麽,亦寒心中的那些顧慮,就讓她去打破吧!
  暖暖對牢亦寒,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口吻,說:“好歹我們家一定要出一個精英的,你可寄托了我跟爸爸的雙重希望,加油啊汪亦寒同學!”

  讓我飛
  分班的事情沉埃落定,方竹選了理科,而林暖暖和楊筱光還是分到了小王老師帶的文科班。放學的時候三個人一起走,討論年級裏分班的情況。
  “陽光好像沒有交申請表。”暖暖說,因為恰好看見陽光高瘦的身影正在她們前方。
  方竹說:“他要出國了。”
  暖暖和楊筱光都訝意地看著方竹。
  “真的?”
  方竹點頭:“應該是去荷蘭直接念預科吧!”
  “真沒有想到。”暖暖看向陽光的孤獨的背影。
  他正走到校門口,夾在大群的穿校服背書包的同學們中間。門口正停著一輛黑色奔馳,噌亮的耀目的車身,讓不少學生側目。
  忽然,車門開了,下來一位中年女子,穿藕荷色套裝,利落的盤頭,身姿高挑,看不清楚眉目卻能感覺出那身的風姿綽躍。
  中年女子直直朝陽光走來,要拉陽光的手臂,被陽光一個利落的閃身給避開。她正和陽光爭論什麽,不停想要拉住陽光,陽光左右避開,最後決然地越過她,飛也似的奔跑而去,拐個彎,跑得連影子也沒有了。
  遠遠的,隻能看見那中年女子頹然地垂下自己的手。
  “那個人,是陽光的媽媽。”方竹說。
  “啊?”暖暖和楊筱光一同驚訝。
  方竹閉口再也不多言。
  每個少女都有每個少女不同的青春的經曆和青春的秘密,有些秘密是連一起長大的小夥伴都不能分享的。
  晚上,暖暖在床上輾轉反側,大多時候望著窗外隱隱約約的月亮,發呆。
  似乎有家鄰居在放音樂,傳來的歌聲也隱隱約約。
  “轉眼就各奔東西……”
  略略想了一下,是老狼的《同桌的你》。
  高三好像一條分界線,那些相處多年的同學,還有身邊最親密的人,那麽快就要各奔東西,孤身上路,各自去走各自的人生路。
  越想越傷感,覺得口幹舌燥,起身去廚房倒水。
  轉進廚房,黑暗中,看見一個人影坐在窗前,正吸煙。
  未亮燈,恍惚間也看不清楚。
  那人轉過身,黑夜中,輪廓模糊。
  “亦寒?”暖暖下意識辨認,覺得輪廓依稀彷似亦寒。
  “暖暖,這麽晚還沒睡?”是林沐風。
  暖暖拉亮燈。
  “哦,是爸爸呀,你怎麽也睡不著?”
  看見林沐風臉上深深的疲憊和眼睛下的眼袋。
  “吸支煙,就要睡了。”林沐風對著女兒笑,安撫地,可掩不住心事重重的樣子。
  暖暖倒水,兩杯,遞一杯給林沐風:“爸爸,你說吸煙有害健康,還不保重自己,多喝水清清腸。”
  林沐風掐滅煙頭,丟進垃圾桶,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暖暖也跟著喝水。
  “爸?”暖暖握著茶杯,欲言又止,擔心地。
  林沐風接過女兒手裏的杯子,直接在自來水龍頭下洗杯子,邊說:“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學,快去睡覺吧!”
  暖暖並不想走,看著林沐風躬著的背影,她躊躇了一下,又喚了一聲:“爸……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林沐風的身子稍稍僵直了一下,隻說:“你們隻要管好自己的功課,其他問題不要瞎操心。”
  暖暖看著爸爸的背影,第一次發現,那佝僂背脊的爸爸,看上去,那麽顯老。
  高三勢必是一場高度緊張下的忙碌,暖暖還要在周日去師大的美術老師家裏重新練習素描。
  每一屆即將考藝術類院校的學生都會報讀一些考前班,譬如美術設計,或者編劇表演之類的。這位師大的美術老師也教考前班,定在周六,而暖暖周日的補習是老師的開小灶。
  第一次見到暖暖的時候,美術老師對暖暖說:“這就是林醫生家的千金啊!這麽標致的一個小姑娘。”後來看到送暖暖來的亦寒,又道:“林醫生的兒子跟爸爸年輕時候一定長得蠻像的,樣子都老好的,林醫生福氣不錯的哦!”
  教藝術的大約都對美有格外多的注意,但這位醫生說亦寒像林沐風,讓暖暖仔細琢磨了好幾下。也許是在一起日子久了,對於一些細枝末節她也不甚注意,聽這老師一說,她倒是覺得亦寒和爸爸,輪廓真的有點像。揣摩,是不是人與人時間待久了自然而然就像了?
  美術老師說起林沐風來,口氣裏滿是敬仰和佩服。
  有一回暖暖畫完,和美術老師閑聊,說著便說到自己的爸爸身上。
  “你爸爸真不錯,是個好醫生。”美術老師讚揚。
  “老師原來就認識我爸爸啊?”暖暖問,心裏想不是說是爸爸那位在師大當物理老師的同學給介紹的嗎?
  美術老師像說故事一樣:“去年我媽去人和醫院開刀,托同事才托到你爸爸那裏做手術。塞了幾次紅包都被你爸爸給退回來了,他跟我說,手術是包在他身上的,絕對不會讓老人多受罪,要我們不要多操心。後來手術做的很成功,不過我們一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就跟你爸爸說,不管怎樣,這樣的朋友我是要交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你爸說你今年高考大概會去考藝術類,我就說如果要補素描找我絕對沒有問題。”
  暖暖恍然大悟,爸爸竟然在去年就已經替她安排好一切,遠遠早於小王老師的建議。
  知女莫若父,從來都是如此。爸爸很早就替她做了一個最適合她的選擇,他為兒女所做的一切都是給兒女們找了一條最適合自己發展的路。
  回家的時候,暖暖對亦寒說:“我覺得出國對於你的學業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那對你的未來的確更有幫助。”
  亦寒點點頭道:“我和爸爸有談過,爸爸是希望我能在外麵把本碩讀完之後仍舊回來,我也這樣想。而且放假的時候也能回國,我會努力打工賺探親機票費的。”
  “嗯。”暖暖應承著,覺著心情明媚,對自己和對亦寒的那在林沐風的護航下的未來,充滿希望。
  參加工大紡院的專業課考試那天,帶著五月的初夏的悶熱,零落的蟬鳴。林沐風親自送暖暖來到工大,看著工大那寬闊的中央草地和上麵正三三兩兩坐在草地上或看書或閑聊的大學生,不是不向往的這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的。
  考生大多是由家長陪送過來,在設著考場的教學樓前,
  林沐風說:“不要緊張,爸爸相信你會成功。”
  暖暖櫓起袖子,重新紮了一下頭發,好像要跑八百米似的。手裏拿好一隻筆袋,裏頭裝著昨晚林沐風、亦寒和她一起削好的各種型號的鉛筆。
  “我也相信我會成功的。”睫毛彎彎,對著父親很有信心地笑。
  考試分上下午兩場,上午畫石膏像,下午畫人物肖像。因為暖暖早就在師大美術老師家裏把石膏像練習個純熟,畫起來順風順水,一氣嗬成。到了下午,肖像模特被監考老師領了進來,是一個臉部輪廓棱角分明的男大學生。應該是經常被請來做模特,對這套程序很熟悉,坐在講台上的座椅上,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便給了教室裏每個角落的考生一個可入畫的角度。
  暖暖所處的位置看過去,正是模特的左側麵,眼神直射的方向。
  大學男生很年輕,眼神中充滿了青春的朝氣。
  暖暖打好輪廓,勾勒局部,畫到眼睛的時候,靠近畫板,仔細刻畫眼睛的神采。
  完工之後,把身子後仰,遠看畫麵全局。
  這眼睛,畫的像亦寒的了。
  炯炯的丹鳳眼,按照美術角度上來看,眼瞳比眼白比例要大,這樣的眼睛,真可以稱得上是美瞳了。暖暖失了一下神,抬頭對比一下模特,明顯不是模特臉上的狹長的眼型。
  用橡皮一下一下,把那雙美瞳擦去。
  考試結束後,暖暖好像卸下了一件大任務,感到有些累,慢慢走下樓梯。快到一樓的時候一眼就看到林沐風正站在教學樓大廳裏的櫥窗前,仰頭看櫥窗裏的報刊資料,雙手背在身後,握著一瓶飲料,身子立得筆直。在旁邊那些已經有點東倒西歪的等候孩子的家長中,真有些鶴立雞群。
  好像和女兒有心靈感應一樣,等暖暖步下最後一級台階,林沐風正好一轉身,正對住她,笑著揮揮手上的飲料:“考了那麽久,渴了吧!來喝點東西。”
  暖暖快樂地向父親跑去,接過飲料,打開瓶蓋,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大口,仰頭的時候看到父親的帶笑的眼睛,第一次覺察出原來父親也有一雙和亦寒很仿似的美瞳,那麽明亮,那麽親切地看著自己。
  學校裏,高三的學生們也在倒計時的狀態下做最後的衝刺。美術專業考試成績下來了,暖暖不出自己意外地榜上有名,一鳥在手,勝於二鳥在林,暖暖在這緊張氛圍中,倒是有些輕鬆下來。
  “我聽方竹講,陽光已經到阿姆斯特丹了,應該是得到了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入學通知了吧!真厲害,高三都沒有結束呢!”自習課的時候,楊筱光一邊低頭做英語習題一邊和暖暖低聲咬耳朵。
  “他真強,總算脫離苦海了。看我們還在這裏拚死拚活的。”暖暖也低聲附和。
  “你也不錯啦!算塵埃落定了,未來的廣告大師!”楊筱光對暖暖眨眨眼。
  暖暖報的專業正是紡院的廣告設計,其實工大紡院的服裝設計和室內裝潢專業才是招牌專業,之前林沐風仔細和她討論專業的問題時候分析過,服裝設計和室內裝潢都是專業性很強的專業,恐怕畢業之後在工作定位上會很死。暖暖又不見得對這些專業真的很熱衷,要麵對這樣局限性的工作早晚會不耐煩。這麽一看,廣告設計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就算以後就業,可選擇的行業也會多不少。
  林沐風做出的選擇都是有理有據,合情合理的。
  “對啦!”楊筱光道,“我聽說張國榮明年可能來上海開演唱會。”
  “真的?”暖暖驚喜。
  “嗯。”楊筱光也興奮起來,“我一直盼著能親眼看他的演唱會呢!”聲調不由得也高了八度,前排的同學回頭皺眉看了她一眼。
  楊筱光趕緊壓小聲音:“想想明年就興奮,過自由的大學生活,又可以看到張國榮的演唱會,真幸福,哈哈哈!”越想越覺得開心,忍不住眉開眼笑地陶醉起來。
  暖暖也跟著開心,明年,真是值得向往。
  可是,明年,亦寒也許就要走了,離愁猛然縈繞心頭。
  很多人的高考幾乎都是全家傾巢而出來送考生,林暖暖也不例外。她走進考場,回頭望,林沐風和汪亦寒並立在那裏,向她鼓勵地笑。
  亦寒的個子已經竄得比林沐風要高了,站在一起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好像她堅強的後盾。
  那一刻,信心洋溢。
  她能感覺出踏進考場的時候,正向自己的廣闊的成人世界中的未來,踏出第一步。
  考試的第三天,終於將最後一門的政治考卷交到監考老師手裏,暖暖抹了把額前的汗,整理好文具,迎著下午的刺目的陽光走出考場。
  高三一學年的悶情悶氣一股腦煙消雲散,看天天藍,看草草綠。
  楊筱光正陷在人堆裏對題目,暖暖上前把她拽出來:“好啦,我相信你的實力,不要再做馬後炮的事情了。”
  “哎呀,我分析說明題答的主幹方向好像不對,鬱悶,鬱悶!”楊筱光唉聲歎氣,轉而又喜悅開,“不過簡答題,單選多選好像全部正確誒!”
  兩人走到校門口,門口的家長們兵荒馬亂地各自認領自家的孩子。
  楊筱光的父母眼明腳快地擁過來,都焦急地問:“考的哪能啦?”
  “不錯不錯。”楊筱光幹笑兩下,楊爸楊媽大感欣慰,又是擦汗又是喂飲料,伺候家裏的小公主。
  暖暖向他們道別,轉至別處找林沐風和亦寒。
  正看到亦寒手裏拿著光明火炬向自己跑過來,問:“怎麽隻有你?爸呢?”一把接過來拆開包裝,吃得有些狼吞虎咽。
  “爸爸去買東西了,最後一門考得不錯吧?”亦寒問。
  “嗯。餓死我了,做到簡答題的時候就覺得肚子空空的難受。”嘴角兩邊都是冷飲的殘跡。
  亦寒拿出餐巾紙,下意識地剛想要幫她擦嘴角,看到林沐風正推著助動車過來,便改為遞過去。暖暖拿過一張胡亂地抹嘴角。
  “讓你中午吃得飽一些,偏不聽,說什麽吃多了要上廁所,影響發揮。”林沐風口氣裏滿是寵溺的怪責。
  暖暖傻乎乎地笑,把手裏放文具拎袋往亦寒手裏一塞,跨坐到林沐風的助動車後座,撒嬌:“爸,晚上我要吃頓好的。”
  林沐風拍拍助動車後麵的儲物箱,道:“晚上有神秘禮物要送給你。”
  “哦?”暖暖把手放在那神秘的儲物箱上麵,就看到林沐風和亦寒都笑而不語。
  林沐風的禮物是一台索尼的DISKMAN,暖暖終於能聽亦寒送的兩張碟了。
  晚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裏塞上耳機,聽那渴望已久的CD,臉上的表情是讚歎和喜悅的,還跟著旋律輕輕哼唱起來。
  亦寒坐到她床邊,拿下她的一隻耳機,放在自己耳朵裏,道:“音質果然比你的那些自製磁帶要好很多了。”
  “是啊,幸好他複出了,有新的專輯聽,不然我隻能去聽那些錄來的舊歌。”
  暖暖睜開眼睛,看見亦寒低頭,咧嘴對她一笑:“現在我承認張國榮的嗓子的確很好。”
  “本來就是,歌好,人也好。”暖暖坐起身,“明年他可能要來開演唱會了,好想去看。”
  “一定能看到的。”亦寒把耳機摘下來,還到暖暖手裏,保證似的跟她說。
  錄取通知書下來,暖暖不出意外,進了工大紡院廣告設計專業。楊筱光在政治上失了分,沒有上第一誌願,進了第二誌願,是北京的一所大學。方竹考得最好,是本城重點學府的新聞學專業。
  楊筱光傷心了很久,說明年看不到張國榮的演唱會了,再三囑咐暖暖:“林暖暖,你一定要帶個錄音機進去幫我錄下來哦!”
  方竹安慰她:“說不定他也會去北京開演唱會的,不是做巡回嘛!你別搞得那麽傷心欲絕似的。”
  “對,我要有這個信心。”楊筱光聽勸,又有希望起來。
  其實那個時候,大家都為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而憧憬著,興奮著,一點點小小的不如意,並不能讓那向往中的美好未來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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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如水,情緒似冰。
  蒼白的醫院的走廊上,暖暖如石山一般坐著,看著病房內被搶救的父親,覺得希望正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身體裏消失。
  賀章之緊緊握著暖暖的左手,亦寒這個時候已經呆坐在暖暖的右邊,也不自覺地緊緊握著暖暖的右手。
  “篤、篤、篤、篤”一陣著力的,急促的高跟鞋踏水泥地的聲音,到了暖暖跟前停了下來。
  暖暖緩緩抬頭。
  黑色的尖頭高跟皮鞋,褐色羊毛長裙,米色羊毛開衫,再往上,短短的褐色的卷發,一雙熬了夜似的帶著淡淡青黑眼圈的眼,眼中微微泛紅,焦灼地,擔憂地望著她。
  暖暖驚訝地張了張嘴,半晌,才喃喃地喚出了一聲。
  “媽媽。”

  我願意
  風塵仆仆地站在暖暖麵前的,正是匆促趕回來的賀蘋。這是暖暖在母親賀蘋出國後,第二次見到回國的母親。
  第一次,應該是在大一的時候。
  那天是周五,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即將進入所有人都期待著的二十一世紀。
  前一天,亦寒給在宿舍的暖暖掛電話。
  “明天一起去時代廣場倒計時。”
  “好。”
  回到宿舍,上鋪也邀她:“明天一起去倒計時吧!”
  暖暖謝絕好意:“不了,我約好人了。”
  另一個舍友也八卦,湊過來問:“誰?男朋友吧?”
  進入了大學,解放的不單是每天禁錮式的學習環境,還有那些青春的,懷著萬種風情的年輕的心。藝術類專業的男生女生本來就跳脫,進入大學,談戀愛倒是成了一件大課題。
  暖暖的宿舍有五個舍友,不過是一個學期的功夫,竟有四個名花有主了。剩餘的兩個就是暖暖和她的上鋪。
  也有男生追過暖暖,問暖暖的舍友要了暖暖家裏的電話號碼,周末的時候掛電話過去。暖暖正在洗澡,亦寒接的電話。
  “請問林暖暖在嗎?”
  一聽是戰戰兢兢的男聲,亦寒皺了一下眉。
  “林暖暖出去了。”
  “哦,她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她是和男朋友出去的。”
  對方遺憾地掛了機。
  亦寒轉身就被站在浴室門口的暖暖狠狠瞪了一下,丟了一塊毛巾過來。
  “你你你,敗壞我清譽。”暖暖氣急敗壞地指責她。
  亦寒順手把毛巾掛回浴室:“毛頭小子,毛都沒長齊,就學人家追女孩子。”
  暖暖莞爾,指著亦寒笑道:“你還不是一樣是個毛頭小子,毛也沒長齊呢!”
  亦寒竟然沒理她,悶悶地一個人進了林沐風的房間看書。高三的汪亦寒早在高二的時候,就開始在林沐風的安排下進行出國留學的準備,這個時候,已經通過了SAT的考試並完成了TOEFL考試,向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正式提交了入學申請表格。
  林沐風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學專業具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你的數學,物理都拿過國內著名競賽的大獎,被錄取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亦寒也在很久以前就把美國的這些大學仔細研究過,也對自己的未來深思熟慮過。因此很能明白林沐風的安排:“我聽說那裏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非常好,目前國內的大學在這個專業上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以後應該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主要是我自己對這個領域挺感興趣的。”
  父子兩人談的非常投機和融洽,那夜在陽台上聊至深夜。
  暖暖不時探探頭看著兩人,不打擾他們。
  亦寒,其實很能把握自己的將來。如同爸爸能把握他們的將來一樣。
  那個周日,亦寒踩自行車送暖暖回學校,到了她的宿舍樓門口,暖暖跳下車,從書包籃裏拿出書包。和亦寒互相注視了一下,恰巧兩個舍友嘻嘻哈哈正從外麵回來,要進宿舍樓的時候看到送暖暖來的亦寒。兩人麵對麵的,不語的樣子有些曖昧。
  其中一個舍友就上前,笑眯眯地說:“林暖暖,這麽帥的男朋友啊!我們都第一次看到哦!”
  暖暖正想解釋,亦寒搶著先開了口:“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了。”說完朝暖暖和她的舍友揮揮手告別。
  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
  說完這話就跑,好像在她的同學麵前落實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樣。看他後來騎上車的樣子,奸計得逞,格外快活。
  那晚暖暖怪夢聯翩,總是自己和亦寒從小到大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的片段閃回。
  清晨醒來,睡出一身汗。
  她瞪著蚊帳的白色的頂,想著她和亦寒的關係。
  眼前浮現的是那張小小的調皮的臉,說:“她又沒比我大多少,我不叫她姐姐。”
  想完,自己“噗哧”一笑,轉念,那個時候真是窩囊,老被他在言語上欺負了去,怎麽就不去接一個口說“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呢
  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
  從小到大,她到底有沒有真的把他當弟弟待呢?
  暖暖心裏又糾成一團亂麻。
  要進入二零零零年,這個城市裏的所有的人都好像沉浸在這世紀之交的曆史性時刻中。幾條著名的商業街也破例地在元旦即將到來之前張燈結彩起來,以往的元旦都是輕輕悄悄就過去的。這樣的辭舊迎新百年才能一次,人這一輩子也就那麽一次,大家都珍惜似的把這個新舊交替時刻當寶一樣捧著。
  暖暖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晚上要和亦寒一起去世紀廣場看倒計時的事情,有點失神。
  走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
  看到過道廳裏好像有客人在的情形,在門邊的鞋箱一邊換鞋子一邊喚:“爸爸,我回來了,有客人啊!”
  忽然一個激動的輕顫的女音在耳邊響起:“暖暖,我是媽媽。”
  暖暖心裏一震,轉頭。
  眼前正是十二年未見的母親賀蘋,她正渴盼地,想念地望著自己。
  暖暖一下停住手裏所有的動作,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好像要從記憶的深處把關於她的片段一段一段給提上來。
  賀蘋的兩隻手微微地向暖暖張開,似乎希望得到女兒一個熱烈的充滿親情的擁抱。
  但是暖暖隻是定在那裏上上下下打量她,再看看她身後的可能之前在和她談話的林沐風和亦寒,有些不知所措。
  十二年沒有見,曾經再多的親密也一層一層被削淡了。
  眼前的母親最多留給暖暖的隻有離去那晚伏在父親背上哭泣的背影,逐漸的,連麵目都要模糊了。如今出現在自己的麵前,自己倒是在那時那刻不適應起來。
  林沐風走上前,對暖暖說:“媽媽回國探親來了,好好跟她聊聊吧!”說著拍拍暖暖的肩膀,要她鎮定一下的眼神,示意亦寒和他一起出去。
  亦寒走過暖暖的身邊,道:“十點我在人民廣場噴水池那裏等你。”
  暖暖朝他點點頭。
  隨著身後房門關緊的聲音,房內隻剩下暖暖母女兩人。
  賀蘋訕訕地看著對自己生疏的暖暖,隻得收回自己的手,對暖暖頷首:“坐下聊吧,和自己的媽媽都那樣生。”
  暖暖坐在過道廳內的亦寒的床沿,再度看向眼前的母親。
  她一直是一個漂亮得帶幾分上海式的削骨相的女人,如今人到中年,因為在海外渡過多年,身上又帶上了一股海外遊子的風塵氣和刻意培養出來的洋氣。
  麵容上除了眼尾唇角的皺紋,皮膚仍舊光滑,身材保持得圓潤得體。
  媽媽不論到哪裏,都是能對自己很好的女人,適應一切環境,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生活的方式。
  “媽媽,你還好年輕。”暖暖終於開口,也終於找到一句話來回應。
  賀蘋笑:“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麽點高。”用手比了一下,“現在都成大姑娘了”,也定睛打量一下暖暖,“沐風把你教的很好。”
  暖暖看向媽媽的帶上客氣的笑眼,發現,她的長睫毛原來遺傳自她,遺傳因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固的證據。但這副長睫毛長在賀蘋的眼上,格外襯出她那雙杏眼的犀利和專注,而長到暖暖的眼上,則顯得溫和可愛。
  賀蘋繼續說:“你回來之前,我正和沐風討論,如果你願意出國的話,可以來我的身邊……”
  暖暖打斷賀蘋:“不了媽媽,我在國內挺好的,而且亦寒要出國了,我再走,沒有人照顧爸爸。”
  賀蘋輕嘲地笑了下:“他對於潔如的兒子真是沒有話說。”
  再邀暖暖,“這次媽媽是很認真的,已經讓你UNCLE李幫忙找學校了。在國內讀廣告設計哪裏有前途,我知道你美術很棒,可以幫你申請紐約最好的大學的最好的服裝設計或者裝潢設計專業。這樣……”
  再次被暖暖打斷:“媽,我很感謝你,但是我不適合國外,留在國內挺好的。”
  賀蘋有些落寞,懇求似地:“難道你不想來媽媽身邊?”
  暖暖心中一軟,上前,擁抱住母親。把頭輕輕擱在母親的肩膀上。
  “媽,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你,時時刻刻想著能不能再次見到你。可我不能拋開上海的一切,我適應不了除了這裏以外的環境。媽,我不如你,真遺憾,你的女兒不能超越你。”
  賀蘋歎了一口氣:“好吧,你什麽時候想來媽媽身邊,就給我電話。媽媽那裏環境還是不錯的,不是刻意貶低你爸爸怎樣,媽媽現在各方麵情況的確要比你爸爸好很多。”
  暖暖被賀蘋的話輕輕堵了一下。
  但是畢竟多年不見,也畢竟斬不斷那血緣親情,心中再大的怨懟也被時光掃得一幹二淨。暖暖和賀蘋熟絡起來以後,互相說著分離以後的點點滴滴。
  賀蘋要帶暖暖回賓館一起吃晚飯,暖暖和她一起出門。路過新村中心花園的時候,看見林沐風和亦寒坐在石凳子上都低頭不語。
  暖暖走過去,兩人都起身。
  “爸爸,我陪媽去吃頓晚飯。”
  林沐風望著她,又望望賀蘋。
  賀蘋無奈地對林沐風笑:“我明天就走了,請女兒吃一頓飯,你不用不放心,她的心還是向著你的。”一副認輸的頹然的形態。
  林沐風也笑了:“不要這樣說,暖暖畢竟還是你的女兒。”
  賀蘋隻澀澀地說:“我倒是願意那個時候帶著暖暖去國外相依為命,天荒地老。如今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暖暖從賀蘋的賓館走出來的時候,抬腕看表,已經近十點,匆匆跑去車站。候車人不少,看那些喜氣洋洋的臉,便猜測應該都是去市中心參加倒計時的。
  正好有車到,隨人群擠上車,已經是深夜,但是車廂內的擁擠媲美清晨的上班高峰。暖暖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稍一動身便被身後的乘客不小心拉鬆了馬尾辮,卻也騰不出手來整理頭發。暖暖坐慣亦寒的自行車,對於擁擠的公交車缺乏自我掌控能力,夾在人群裏依然無法保持平衡,跌手跌腳,狼狽至極。
  車近市中心,路人湧動,主幹道被封,繞來繞去,開開停停,好容易到站。暖暖隨車上的人流湧下,看表,已經十點半,也顧不得其他,一心一路奔跑去人民廣場。
  廣場周圍的高樓霓虹閃爍,行道樹上都紮好彩燈,忽明忽暗之間,人影幢幢。廣場中心的招牌噴泉邊,聚集了不少等親候友的人,可暖暖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一直在等她的人。
  斜斜倚靠在旁邊石欄邊,靜靜地,低頭,雙手插在褲袋中。路燈直接照射下來,照出他的側影,好像在他身上鍍著淡淡的暈黃的光輝,又好像他的身體要沒進無邊的黑暗裏。
  在周圍的半明半暗的喧囂中,顯得孤獨。
  她走近他,平複著劇烈奔跑後的氣喘籲籲,看清楚他的脖子上圍著她為他織的毛線圍巾。
  他也看到她,向她走過來。
  走到路燈亮光的籠罩下,兩人的鼻頭都有些紅彤彤。一個是靜立太久被寒風吹的,一個是快跑之後的氣血上湧。
  亦寒指指暖暖的頭發,說:“頭發亂了。”
  “嗯!”暖暖小小皺眉,往腦後伸手紮頭發,可能身上著脹鼓鼓的羽絨服,讓身手不太靈便,扯下頭繩以後用手指梳理好幾次都無法把頭發理順。
  亦寒輕輕笑一下,轉到暖暖身後,抓過她的辮子,和她手裏的頭繩,冰涼的手指互相觸碰,都感到對方身上的涼意。
  三兩下,亦寒幫她紮好頭發。
  “好了,走吧!”亦寒說著,便伸手過來握住暖暖的手,暖暖瑟縮了一下,想要退開手,卻還是被亦寒把手給緊緊握住,隻好乖乖跟著亦寒的腳步走。
  “賀阿姨還是要你出去?”
  “嗯。”
  “其實出去也挺好的,你做我的陪讀。”
  “可誰陪爸爸?”
  兩人一陣沉默。
  “我已經拒絕我媽了,雖然她很難過,可是有些東西是要有取舍的。”
  “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老爸。賀阿姨當然傷心,她畢竟是你親媽。”
  暖暖抬頭側臉看向亦寒:“如果是你,你怎麽選?”
  亦寒也側臉看她,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我是林暖暖,那麽我就去答應去陪賀阿姨四五年,還能給身在國外沒人照顧的汪亦寒做飯吃。”
  又一副笑嘻嘻沒正經的神情。
  暖暖找出不合理的地方:“我媽在澳洲,你可是要去美國。”
  亦寒沉默了半晌,握著暖暖的手緊了緊,說:“你看你,沒我在身邊,擠個車都能這樣東倒西歪。”
  暖暖說:“等你出國了把你的捷安特給我唄!”
  “那也會騎得東倒西歪。”亦寒說。
  暖暖輕輕地,不知不覺地或者說自動自覺地把身子偎向亦寒。
  “以後,林暖暖要學習不能東倒西歪了。等汪亦寒回來,林暖暖才有繼續東倒西歪的權利。”
  再帶些試探的問:“你,堅決不會在美國生根發芽的吧?”
  “生根發芽也要回中國,不然會被老爸痛打六十大板。”尾音隱約帶笑。
  暖暖低頭,藏起自己嘴角的微笑。
  時代廣場倒計時的屏幕前已經人山人海,每個人都熱切地望著那個屏幕,想看一個世紀的交替。那個屏幕上的數字越接近0點,屏幕前的人們越激昂和騷動。
  人群中間,亦寒站在暖暖的身後,雙手搭在暖暖的肩上,兩人都仰頭看那屏幕。
  雖然不過隻是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但卻具備了決定著一個新的世紀的即將誕生的力量。所以等待和觀摩這一刻的人都變得如斯虔誠。
  時間,真是力量強大,能催生事物,也能結束事物。
  暖暖想,此時此刻,她能決定什麽?
  那個零點一過,她正式步入二十周歲的門檻,人生也好像這個新的世紀一樣,向她敞開一扇新的大門。有些命運,是不是可以由自己來決定?
  或者,不必自欺欺人。
  又何必再去自欺欺人。
  激動昂揚的音樂響了起來,廣場上的每個人都在歡呼,迎接新的時刻到來。熱烈的氣氛容易傳播,暖暖也受感染,轉身勾住亦寒的脖子又叫又跳,然後把臉埋在亦寒的肩窩的圍巾中,毛線刺刺的,有些紮臉,感到亦寒正抱牢她的腰際,兩人都有微微喘氣。
  小時候,兩個人也曾睡過同一張床,冬天寒冷的時候,會互相擁抱著入睡。
  那感覺,正如現在,溫暖,契合,好像能經曆甜美的夢鄉一樣舒適。
  那麽多年,他們一直在一起,看著對方成長,一起進入一個新的世紀。
  暖暖略退了退身子,看著低頭專注看自己的亦寒,眼眸如星辰,周圍的霓虹的光閃爍,一同映在暗夜裏,那麽耀目。
  長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的亦寒,已經不是當年抱著足球同自己抬杠的男孩了。
  她的心底湧出一些莫名的渴望,周圍的熱烈的人群又給了她莫名的勇氣。就這樣抬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同樣已經二十歲的男孩。
  亦寒低下頭,拉開脖子上的圍巾,用手攏在暖暖的肩頸上,麵對著麵,各自彷佛都在心裏下決定。
  似乎,一切的可能性都是會被預期到的。
  一個羞怯的,溫熱的,但又幹澀的吻。
  他俯下頭,印上她的唇。
  冰冷的,又似乎把各自的體溫傳遞到對方的唇上。
  這一刻,渴盼已久又順其自然。
  就像這些人等待著這個世紀相交的時刻一樣,這一刻與這個新的世紀一同來到。
  圍巾遮住了兩人都紅透了的耳根。
  相擁的兩人被湮沒在洶湧的人群裏。
  新的世紀,或許應該有新的開始和新的選擇。

  風繼續吹
  元旦過後,暖暖和家裏說要留在學校裏複習迎考,便連著兩周的周末沒有回家。
  林沐風每隔三兩日便會例循給她電話噓寒問暖一番,但亦寒一直沒有給她電話。自那天晚上倒計時的事情發生,兩人同時選擇了暫時的沉默,各管各的思考一些東西。
  暖暖在周末打發無聊時間,約了方竹中午到工大後馬路的“黑暗料理街”一起吃麻辣燙。兩人也不顧環境髒亂,坐在簡陋的路邊排擋裏,縮著肩,在冷風裏吃出一身汗。
  “吃過千百家,還是這家好。”方竹吃得滿臉通紅,酣暢淋漓,麵前的大碗已經空空見底。一看旁邊的暖暖,還有大半碗的量,暖暖正低頭咬菠菜,一口一口,眼神遊離,心不在焉。
  方竹伸開右手五隻手指頭,在暖暖眼前晃了一晃:“喂,神遊去哪裏了?”
  暖暖被一驚嚇,手一顫,筷子落到髒兮兮的桌子上。
  方竹搖搖頭,再問攤主要來一雙筷子。
  暖暖突然問:“那年,陽光後來怎麽肯教你跳舞了?”
  方竹笑:“我想著總有一天你們也要問我這個問題的。我隻是去和陽光說‘我喜歡你’,然後陽光說‘我不可能喜歡你’,然後我說‘那麽教我跳華爾茲補償’。”
  暖暖聳了聳眉毛,不可置信:“就那麽簡單?”
  “還能怎樣?唉,這就是我夭折的初戀,狠狠傷心了一段時間呢!”說著裝模作樣歎口氣。
  暖暖恍然:“竹子,認識你這麽多年,我怎麽從來沒發現你豁達的那麽可愛呢?”
  換方竹聳聳眉:“你以為爽快的隻是楊筱光?雖然我們認識了十年,其實也還沒了解對方到骨子裏不是?”
  暖暖歎道:“何止連你們,我自己家裏的關係也夠我理半天了。”
  方竹見怪不怪,再道:“何必理,你們家汪小弟和你曖昧的形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我和楊筱光畢業那天都打賭看你們什麽時候捅破窗戶紙。”
  “什麽?”暖暖差點會一口辣油嗆到,看怪物似地看方竹,“我覺得我要對我身邊關係重新洗牌了。”
  方竹摟住暖暖的肩,親親熱熱地說:“很多事情旁觀者清,男孩女孩一起共度十幾年,這樣的感情要麽徹底升華成共同成長的革命友情,要麽就順應民意纏綿出愛情。”
  說完,才恍然大悟似地盯著暖暖的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是真發生了捅破窗戶紙的事情了吧?”
  下午到晚上,暖暖一直窩在床上拿本單詞書背單詞,翻來覆去就停在一頁上。
  一切順其自然,一切又來得太快,讓她促不及防,滿心尷尬。
  十幾年的情誼膠著在那個欲穿不穿,欲言又止,欲進又退的情愫上。
  暖暖用書背狠狠敲下額。
  從小到大都當他是弟弟,他跟在她的身後,不單讓她有安全感,也有女人天生特有的女性優越感。
  兒童期的相互扶持情真意切,青春期的浮動情愫若有似無,一路渡過的歲月積澱下的情感厚重到層層疊疊,辨不清道不明。
  他們就是這樣一起長大,一起生活。
  猛然一天,可能就要換種相處方式,怎樣再相處?
  或者,沒有想過怎樣相處,所以措手不及,驚惶失措。
  或者,還可以把一切扭轉回頭,容她再慢慢想。
  想著,暖暖“啪”一下丟開書,拿過外套穿上,箕著拖鞋便衝出了寢室,一路小跑到寢室樓口的門房處,舍管阿姨正一手拿電話聽筒,一手拿揚聲器叫:“317林暖暖電話。”
  真是巧,暖暖心裏莫名有底,上前抓過電話聽筒,道:“我是317林暖暖。”
  舍管阿姨狐疑地看著她,暖暖晃晃貼著317三個數字的鑰匙,把聽筒貼在耳朵邊上。
  “喂。”
  果然是亦寒,聲音清亮。
  “是我。”
  “嗯。”
  “什麽時候考完?”
  “下周。”
  各自都沉默一下。
  暖暖問:“可以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嗎?”
  那邊的亦寒是立刻地果斷地:“不能。”兩個字斬釘截鐵。
  暖暖被梗住了,然,心底又好像蕩開一朵小浪花,悠悠蕩蕩,不著岸。
  亦寒似乎是先歎了一口氣,輕輕地,無可奈何地,細不可辨地,又堅持到底地:“那我就等到你認為一切都是發生過的。”
  暖暖也無可奈何地,攥著手心,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亦寒的聲音複而又變得快活起來:“等你考試結束我來接你。”
  說著掛了機。
  這個亦寒,從來善於避重就輕,碰到難題便先顧左右而言他。
  暖暖回到宿舍,拉了條被子,什麽都不多思考,蒙頭大睡。
  暖暖期末考試結束後的那個周末,亦寒推著自行車等在她的宿舍樓下,看見她費力地拎著裝衣服的大箱子走出宿舍樓的階梯,一個箭步衝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
  “老逞強,做事情費時費力。”
  他穿一身藍色羽絨服,他向來喜歡藍色,外套、襯衫、褲子一片一片的藍。
  在陽光底下,似明亮的海洋。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暖暖揮揮小拳頭,故作輕鬆地,回複一如既往的與亦寒互相抬杠的交流方式。
  亦寒眼裏有戲謔的笑意,藏住了,不讓暖暖注意到。熟練地把暖暖行李箱打橫放在自行車後座上,牢牢紮緊。
  “我坐哪兒?”暖暖敲了一下占了自己專用座位的行李箱。
  亦寒溫柔地,小心地拉拉暖暖的馬尾辮。
  “坐公車,走,送你去車站。”
  冬日的上海街頭,道路兩旁的梧桐褪去了蔥翠的綠,枝椏光禿禿的,裸露在寒冷的空氣裏。每一棵單薄的梧桐,沒有了交錯掩映的綠蔭,顯得孤單。佇立街頭,冷冷清清,冰冰涼涼。
  亦寒讓暖暖走在裏道,兩人隔著中間橫著行李的自行車,有些遠。
  暖暖垂著腦袋,瞪著地麵上紅紅綠綠的地磚,不知道怎樣開口,也不知道亦寒會怎樣開口。
  但必定還是要有個人先打破這沉寂。
  還是亦寒。
  亦寒說:“寒假裏教我做菜吧,不然我在美國會餓死。”
  暖暖說:“好。”
  亦寒說:“我給你補英語,明年你要爭取過四級。”
  暖暖說:“好。”
  亦寒說:“明年趕不上陪你看張國榮演唱會了。”
  暖暖掐著指頭算:“是啊!”
  心裏默想:還有九個月。
  亦寒要走了。
  ★☆★☆★☆★☆★☆
  窗外,正午的豔陽高照,醫院的走廊內,仍然愁雲慘霧地映出黯淡的慘白的燈光。
  暖暖把頭靠在賀蘋的肩上,賀蘋緊緊摟住暖暖的肩膀,映在對麵的牆壁上的,是個互相依靠的“人”字型。
  十幾年來,是這對母女第一次用這種互相依靠的姿勢來互相安慰對方。
  亦寒仍然站在病房的窗前,雙手扶著玻璃窗,整個背脊的線條一直僵硬。
  他們看著房內的醫生護士正忙碌地為自己最親的親人做著搶救工作,胡智勇努力地給病人進行人工心髒按摩,一邊轉頭看心電監視儀查看病人的心跳情況。
  走出病房的胡智勇已是滿頭大汗,他看著那四個焦灼地忙不迭圍上來的四個人,露出釋然的微笑。
  “有驚無險,你們都放心吧!過了今夜我們再看看情況。”
  說完,才對著賀蘋頷首,“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再對賀章之說:“賀老師,您放心吧,我不會讓老林有事的。”
  賀章之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既然胡智勇都這樣說了,是有他必然的把握的,便漸漸安心下來。
  暖暖問:“我們是否可以進去?”
  胡智勇點頭:“可以,但是不要那麽多人。賀老師年紀大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賀蘋便轉頭對父親說:“爸,您還是先回家去吧,有什麽消息我會及時通知你。”
  亦寒微傾身,扶住賀章之。
  “外公,我送你回去吧!”然後朝賀蘋點點頭,又望了下見到他的目光便低垂下眼眸的暖暖。
  賀章之也畢竟年紀老大,候了這麽些時候,很有些疲憊,最後擔憂地凝視了病床上的林沐風一會兒,便聽從眾人,由亦寒扶著送出了醫院。
  賀蘋和暖暖母女兩人走進病房。
  賀蘋第一次這麽近地看見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導管,麵色蒼白脫形的林沐風。她有些踉蹌地坐到他病床前的椅子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眼圈一忽兒紅了。
  暖暖站在賀蘋的身旁,一隻手被賀蘋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深切地感受到母親由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悲傷。
  胡智勇站在他們母女身後沉重地說:“老林這些日子來太累了,那個時候被抽調去做治療方案到現在,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也不用補休的假期,總說科裏少人手,醫院裏又工作忙,要抓好科研工作,也要做好臨床工作,還要培養好新人,馬不停蹄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就這樣垮了。我常勸他,就算他是鐵人林沐風,也不能這樣摧殘自己身體。”
  賀蘋的聲音略有哽咽:“他是在搶他自己的時間,一刻也不浪費。”
  胡智勇重重歎氣:“你們母女好好陪陪他,我先走了,有什麽事情隨時叫我。”說著出門也帶上門,把這室內的空間留給這曾經的一家三口。
  病房內,暖暖母女一站一坐,都焦慮地望著病床上的親人。看著他的心電圖“突”、“突”一下一下地跳著,自己的心也跟著“突”、“突”地跳著。
  她們隻是互相緊緊握著手,希望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可以讓她們眼前這最親的親人蘇醒過來。
  “沐風,他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的睡過了吧?”賀蘋歎氣。
  暖暖默然,記憶中的父親,從來也不深睡,總是家裏最晚睡最早起,每天都精力充沛,精神奕奕,讓她一直覺著這樣的父親是永遠都不會疲憊的。
  而眼前的他,病懨懨地躺著,多少疲憊的累積才讓他訇然倒下。
  “十五歲的時候,沐風被爸爸接來我們家。”賀蘋忽然說。
  暖暖“咦”了一下,把視線移向母親的臉。
  賀蘋抬頭,看著女兒,認真地說:“沐風應該沒有和你說過,他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吧?”
  暖暖搖搖頭:“爸爸從來不和我們說過去的事。”
  賀蘋了然地笑,瘦削的臉帶點淒慘的回憶的味道,暖暖看著猶有風韻的母親的臉上的這種遮也遮不住的風塵愁緒,心下惻然。
  或許她能明白父母經曆了很多很多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兒女所不知道的苦難。可是,在更多的時候,在他們這代人的眼裏,永遠都是自己在第一,自己的歡樂,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
  往往忽略了父輩,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痛苦,自己知道多少?
  再看父親,怎麽不是一張覆滿風霜的臉?多看一眼,都覺驚心動魄。
  賀蘋隻是繼續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會把自己的傷口拿出來曬的人,怎麽會讓小輩們知道他曾經那些落魄的少年歲月呢?”
  “曾經落魄的少年歲月……”暖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我們那樣的歲月,你們沒有經曆過,怎麽會懂?”賀蘋轉過頭對著林沐風。
  暖暖靜心聽她講。
  “你外公和沐風的爸爸是同事,文化大革命以前,沐風家裏是我們那個裏弄裏條件最好的一家,他們家還有一些海外關係,原本他父母就是希望他十八歲以後可以出國讀醫科。鄰居們都說沐風的媽媽是一個小布爾喬亞,生活講究得嚇人,這家人總是光鮮漂亮地出現在人們麵前,實際上人人都羨慕那家子的教養和生活質量。
  “可是那個時代,不過幾天的功夫,可以把一個人的際遇翻天覆地地改變。他的爸爸在幹校裏病發身故,他的媽媽也自殺身亡,他們家的房產被沒收,一夜之間,沐風變成一個一無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兒,整夜整夜遊蕩在學校門外的草棚裏,找遊街後回學校清掃的老師繼續請教問題。
  “爸爸實在可憐他,冒著被再牽連的危險把他領回家裏來,我們便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上午爸爸媽媽被帶去幹校,沐風便教我數學和外語,他倒是天生樂觀,說這些東西還是要先學著,要好好複習,等學校恢複上課,我們要跟不上了。
  “後來開始要我們去報名上山下鄉,他說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也無所謂,隻要能有機會讓他再讀書就行。
  “那天,我和爸媽去送他,看著他擠在人群裏,身板瘦瘦的,總好像怎麽打都打不倒的樣子。”
  “媽,其實……”暖暖咬下嘴唇,道,“你是愛爸爸的對不對?”
  賀蘋笑了:“你們這代人,動輒把‘愛’掛嘴上,實在太感性。”呼了口氣,“我們年輕的時候,哪裏敢往這個方向想。”
  然而,眼神渺渺地再看向林沐風。
  她說:“那天送他,他說‘小蘋,別送了,我該走了,我一定會回上海的。’我隻是想,我真不想這個教我念書的沐風哥哥離開我們家。”
  暖暖聞這言,鼻酸,這麽相似的一句話,相隔三十年,竟然重複演繹著。
  那天,在機場,熙熙攘攘送別的人群之中,他們兩個,隔著對亦寒再三叮囑的林沐風。
  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他的眼神也不時從爸爸的臉上轉到她的臉上,凝眉看著她的默然不語。
  來來去去,亦寒隻是反複說:“我會在那裏好好照顧自己,你們都放心,很快就會回來。”
  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機會,總是沒有等到合適的機會,把自己最想說的給說出來。
  臨進閘口的時候,他在那匆匆都將離開的人群中間,回頭對暖暖說了那天送機他唯一對暖暖說的話:“我一定會回上海的。你回去不要忘記看你的單詞書。”
  最後一句尤其大聲,生怕暖暖聽不到似的。
  暖暖也大聲說:“我四級已經過了,六級我會加油的。”
  那樣,目送一個和自己形影不離了十二年的背影。
  心底離別的愁緒,一絲一絲冒上心頭,身邊空空落落,心裏也空空落落。

  左右手
  張國榮的上海熱情演唱會在9月16號正式開始,亦寒是9月8號去的美國,暖暖的生日是9月11號。
  林沐風帶暖暖去慶祝生日,是去德大西菜社吃西餐。這是一家上海老字號西餐館,久負盛名,也在不少有名的文學作品裏出現。
  坐在餐館沿窗的位置,暖暖的興致並不高,歪著身子看窗外的林蔭道上的梧桐樹。
  林沐風說:“你也不習慣亦寒突然不在身邊的生活吧?”
  暖暖“嗯”了一下,心裏的空空蕩蕩和身邊的空空蕩蕩一直延續至今,整個人都尚未完全調整過來。
  但是林沐風並不知道女兒的這些心思,他對亦寒的出國很是樂觀,所以絮絮叨叨的時候,聲音中都帶著興奮的情緒。
  “四年很快就會過去的,不過我想亦寒可以在那裏讀好碩士回來,當然我要求他一定要回來的。”
  頭盤上來了,是芥末牛排。
  暖暖在林沐風的指導下用刀叉切牛排,林沐風的動作嫻熟,如同在手術台上一樣,似乎在這西餐桌上也是久經沙場了。
  林沐風看出女兒低落的情緒,也想盡力回轉,便找些輕鬆的話題:“以前你們念初中高中的時候,我很反對你們談戀愛,現在都讀大學了,也可以盡情享受年輕人的世界了。暖暖,有沒有男孩子追你?隻要人品合格,你自己喜歡,爸爸是不會反對的。”
  暖暖正把染著芥末醬的牛排塞到嘴裏,一聽這話,心理沒有準備純熟,嗆到芥末醬,一陣猛咳,趕緊用餐巾紙捂著嘴。
  林沐風讓服務生上一杯白水,親自放在暖暖麵前,繼續活躍氣氛似地開玩笑:“我對亦寒的要求也是一樣的,隻要他不去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就行了。”
  芥末獨特的辣終於發揮後勁,陣陣衝上腦門,暖暖抵受不住這辣,感到眼前一陣溫熱。又拿出一張餐巾紙擦眼睛。
  那天送完亦寒,她到了家裏,心思紊亂地躺在床上,忽而又想起亦寒再三叮囑她要看單詞書,便將書桌上的單詞書拿出來。
  一張紅紅的紙的邊角留在單詞書的外麵。
  打開,翻過去。
  竟是一張9月17日的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門票,售價500元的內場票。
  從五月開始,上海的各大媒體開始全麵報道張國榮即將來開的這場演唱會。
  暖暖盯著電視機,正在放演唱會的新聞發布會。因為排練演唱會而有些清瘦黝黑的張國榮仍然精神奕奕地站在上海媒體的麵前。
  他說:“在我還能唱的時候,我想讓你們聽聽我的現場。”
  他已經四十三了,這樣的風華絕代,這樣的器宇軒昂,是真正的會當淩絕頂的黃金時刻。
  這個她喜歡了七年的人,要貢獻一場精彩紛呈的演唱會,她怎麽可以錯過?
  連在北京念書的楊筱光都覺得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幹脆準備向學校請假回來看演唱會。
  可是500元的內場票,那是對於沒有工作的,也不想問父親拿錢給自己娛樂的林暖暖來說,是一個天價。
  為了這500元的內場票,暖暖在暑假裏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周能有70大元的進帳。
  一個暑假下來,總算累積到500元。興衝衝跑去售票點,終於買回了16號那晚的票。
  但售票現場有人把16號、17號兩天的票都買了。
  不是不羨慕的,她也多想兩天的演唱會都能看到,但是經濟條件限製。
  於是自己批評自己,做人不能太貪心。可還是忍不住暗地裏多唉聲歎氣了幾回。
  眼前這票,紅豔豔地擺在自己的麵前,一個邊角往上翹著,看的出是用力捏了出來的。她伸手輕輕撫那邊角,把拇指按在那翹起的邊角上,好像把手伸到了亦寒的手裏一樣。
  票後麵有一張紙,這樣寫:
  張國榮真是紅,跑了大半個上海才買到票!!!!!
  你要代我把我的那場看回來,好歹我也被他的歌荼毒了多年了。
  這家夥,真是張揚,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才買到票似的,連打五個驚歎號。
  應該說,他從來都那麽張揚地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好。
  那麽不掩飾自己的心意。
  那晚,暖暖夾在上海體育場裏八萬名觀眾之中,看著張國榮穿著帶天使翅膀的白西服,嫋嫋地出現在舞台上,那一刻,場內萬眾呼喚,歡愉的尖叫聲似浪一樣,一波一波連綿不斷,自後方湧到她的耳際旁。這一刻,這現場的人們等待了太長的時間,終於把他等在了他們的麵前。
  太長的時間了,被他的歌聲所感染,也喜愛著他這個人。
  你知道我等了你了多久嗎?
  暖暖的自語的聲音湮沒在人群的呼嘯尖叫之中。
  那沉厚的,熟悉的,又近在耳邊的,可以醉人的聲音傳過來:
  “當雲飄浮半數公分
  是夢中的一生”
  淚,也就那樣肆無忌憚地,蓄謀已久地,痛痛快快地滑落下來。
  落在嘴邊,是鹹的,微熱的。
  暖暖好像覺得亦寒在對她說: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但是又似乎他什麽都沒有說。
  沒有亦寒在身邊的日子,是寂寞的。
  沒有了送自己上學放學的自行車,暖暖隻好自己去坐公車。
  亦寒出國前,曾經帶著她來到這公車的終點站,對她說:“你啊,就是對什麽都漫不經心似的,這輛車可以直達你學校,終點站上車你也有位子坐,省得老被人擠的東倒西歪的。”
  暖暖伸出並攏手指的手掌:“保證不會。”
  亦寒又要拉她的辮子:“不會才怪。”熟悉的賴皮的神情,亮閃閃的眼睛。
  在這終點站上車,沒有多少人,車廂空蕩蕩,空氣都是冷的。暖暖揀靠右窗的位子坐,路旁的行道樹又近在眼前了。閉上雙眼,可以當還坐在亦寒的自行車後麵。
  可到了第二站,人潮忽地全部湧上來,先是一股冷風,然後就被陣陣人群的熱氣給包圍。車上的人群嘈雜開來,像小菜場。暖暖閉上眼睛,假寐,怎麽也再找不到坐在亦寒自行車後麵的感覺了。
  林沐風一如既往地在醫院忙碌,暖暖周末回家,隻需讓自己溫飽無憂即可。燒一個人吃的飯,還不習慣,也懶得開油鍋。沒有人一起分享食物了,哪裏還有興致動刀鏟。
  有些東西需要分享,才能幸福。
  她便胡亂地燒一些泡飯,就著腐乳和醬瓜吃。或者幹脆就做泡麵吃,加多一根火腿腸。
  深秋要入冬,她想著亦寒在美國是不是能習慣,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打開電腦,上網找資料。
  開的都是關於巴爾的摩的網頁,亦寒讀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就在那裏。那個大西洋岸邊的港口城市,和上海一樣的臨水,綠化蔥鬱,高樓林立。亦寒應該是能夠習慣的。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網上的照片模模糊糊,白頂紅牆,一片氣派。三兩個學子走在樹蔭下。
  這學校曆史悠久,應該也會有如北中那棵百年銀杏的參天老樹吧。亦寒應該也會習慣的。
  上海的天氣到了秋冬交界就會一忽兒下雨,一忽兒放晴,氣溫一忽兒高,一忽兒低。
  暖暖會在這個季節習慣性感冒,林沐風在家裏長期備著板藍根還有雙黃連口服液等藥物,叫暖暖帶去學校裏。
  暖暖每到臨睡的時候便給自己泡板藍根,深褐色的顆粒,化在冒著熱氣的水裏。
  小時候的板藍根是塊狀的,甜甜的,她很喜歡吃,而且喜歡幹吃。亦寒說她的這個愛好是個詭異的愛好。但每當她感冒的時候,亦寒一定要來湊熱鬧蹭一塊板藍根吃,舔一口,斜斜嘴巴,說味道還真不錯。
  這次亦寒出國,她在一家藥房又看到這樣的塊狀的板藍根,買了五大盒,全部塞進亦寒的行李箱中。
  上鋪匐下身子叫她。
  “林暖暖,你再不喝藥,要涼了。”
  暖暖才恍悟過來,喝藥,這顆粒狀的板藍根,沒那麽甜,澀澀的,苦苦的,但是藥力強勁。
  上鋪對著她搖頭晃腦地歎氣:“你看你,男朋友出國喪氣成這樣了,昨天電話裏還沒有說夠啊?”
  是帶著一些關心,還有些微的酸意。她宿舍裏的同學不知道她的家裏的情況,一概把亦寒當作了她的男朋友。
  如那次亦寒給她的舍友們造成的錯覺一樣,暖暖竟然也沒有向舍友們解釋這個誤會,或者說,她的心底壓根就不打算解釋。
  昨天亦寒來電話,是在晚上,估計亦寒是掐準她上完自習的時間。
  “你那裏現在幾點?”暖暖問。
  “這裏還是淩晨呢!”亦寒那頭的聲音,有點模糊,聽不太清。
  “那你還不快點睡覺?”暖暖有些焦急了。
  “沒事兒,剛給老爸打過電話。”說完了不等暖暖回話又繼續說,“你宿舍電話難打,以前在上海的時候都要按幾百回才能打通,這次在國外,更歧視美國長途,打通電話花兒都要謝了。”
  暖暖忍不住笑,問:“一切還好?”
  “我是萬能螺絲釘,按到哪裏都能放光彩。”
  暖暖又被惹得“吃吃”地笑。
  “我看了兩場的張國榮演唱會。”
  “嗯。”亦寒在等她說她的感想。
  “第一場他竟然為了照顧我們這些大陸人民,能唱國語的那些歌全部唱了國語,歌詞錯好多,他倒是不動聲色全部現編上去,還編的都不錯。我們都在下麵聽得目瞪口呆了,不過我們都大聲跟唱那些歌的粵語版。”
  “第二場呢?”亦寒問。
  暖暖說:“第二天,他說想不到我們都愛聽粵語歌,所以,唱的都是粵語版。”
  握著電話聽筒,暖暖輕輕勾起嘴角,笑著小聲地說:“謝謝你。”
  不知道那頭的亦寒有沒有紅了臉,但是想著他也不會那麽容易紅了臉,電話裏短暫的一段小沉默。
  亦寒說:“很快我就能回來的,繼續做你的小跟班。”
  暖暖又“嗯”了一下,顫著聲音,忍不住的淚盈滿到眼眶。抱著電話,低著頭,不讓來往的同學和舍管阿姨看到。
  出國的人大約都會學會寄明信片報平安的習慣,以前媽媽會寄,現在亦寒也寄,一個月一張。明信片是巴爾的摩的城市風景圖。臨海的陌生的城市,在明信片上,讓暖暖一點一點熟悉起來。
  有一張是巴爾的摩的芒特弗農廣場的華盛頓紀念碑,那個美國的偉人,氣勢雄雄的指點美國的江山。
  背麵,亦寒寫:
  I WILL COME BACK SOON!
  落款一個小鬼臉,旁邊一隻抽象的小爪子揮著一麵五星紅旗。
  ★☆★☆★☆★☆★☆
  賀蘋沉默了一會兒。
  “暖暖,一個人孤身在外,很多的困苦是不足外人道的。”
  暖暖說:“我能了解。我們家,就我是一直待在溫室裏的。”
  賀蘋轉身,雙手握著暖暖的手,道:“我有時候想想,如果真帶了你出去,跟我吃那些苦,沒意思。你留在國內,好歹沐風可以給你一個安定的家。每次想到這裏,我心裏的遺憾也能少些。我是一個自私的媽媽。”
  暖暖也反握住賀蘋的手。
  “媽,我們都自私。”
  “暖暖……”賀蘋欲言又止地,有些窘迫地,望著她,“有些事情,並不是如你想象的。”
  暖暖抽出自己的手,拍拍賀蘋的手,道:“媽,我知道,這個世界的複雜原本就超乎我們自己的理解。有些事情是不能行差踏錯的。”
  賀蘋緩緩地,如有所悟地重複暖暖的話:“不能行差踏錯。”再歎一口氣,說:“讓我好好一個人想想吧,我想在這裏單獨陪一會兒你爸爸。你也累了,陪了兩天的夜,今晚我來吧,你和亦寒回家好好休息。”
  “好。”暖暖答應,轉身離開。
  關門的時候,看到賀蘋又把身子轉向林沐風。
  空曠的走廊空無一人。
  暖暖坐在座椅上,透過玻璃窗看著病房內的爸爸和媽媽。仿似時光倒流,到了最初一家三口的日子中。陳舊的回憶,近在眼前,但現實往往不如表象那般,甚至有時候會麵目全非。
  那病房內的情景,分明的為什麽明明愛著,到最後卻還是要選擇分離。
  心中一股尖銳的痛。
  父母的選擇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選擇,也許父母也永遠不會知道。
  原本以為是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結果卻是互相隱瞞起自己最深刻的感情。隔著山水,怎能看得清對方的真情實感。
  是不是夠虛偽?互相安撫似的去維持一個美好圓滿的假象?
  “吃點東西吧?”有人遞來麵包和牛奶。
  暖暖抬頭,是路曉。
  她穿著白大褂,雙手拿著食物。
  暖暖接過麵包和牛奶,低低說了聲“謝謝”。
  路曉就勢坐在暖暖身邊。
  “林暖暖,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
  “我並不值得羨慕。”
  “為什麽你總是身在幸福中總不自知呢?”聲音近乎是冷笑的。
  暖暖忽然正色,對路曉說:“路曉,你不是一直喜歡亦寒嗎?你們談戀愛吧!”

  願你決定
  暖暖的話回蕩在路曉的耳中。
  “你們談戀愛吧!”
  路曉不置信地瞪住暖暖,好像聽到一個天方夜譚。
  “今時今日,你跟我說這樣的話?”路曉霍然站起來,“林暖暖,你把你們十五年青梅竹馬的感情到底放哪了?”繼而又苦笑:“你清楚你在說什麽嗎?”
  暖暖隻眼神飄忽沒有焦距地注視前方,聲音淡入周圍冷冷的空氣中。
  “我是亦寒的姐姐,希望弟弟可以找到一個好女孩,就這樣簡單而已。”
  “當年,你可不是這樣說的。希望今後你也不要這樣想。”抬腕看看表,“不早了,我先走了。”往前走兩步,又回頭:“林暖暖,很早我就放棄做你和汪亦寒的第三者了,這樣很虐待自己。你自己也清楚,他的眼睛裏除了你永遠不會有別人。這樣的感情,你竟然還要背棄它!你……”路曉深深歎了一口氣,“不說了,再見!”
  暖暖聽著路曉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這個女孩,骨子裏也驕傲。
  但驕傲的她曾經也這樣說她:“林暖暖,其實你骨子裏是驕傲的,從小被兩個男人寵大,一切都那麽理所當然。其實明明什麽都沒做就讓努力了很久的人一敗塗地。”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是在那年夏天,那個炎熱的季節裏,亦寒從美國回來,她的心從那個季節開始大熱起來。
  ★☆★☆★☆★☆★☆
  暖暖的暑假總是在無數的家教工作中度過,這是林沐風極其支持的,孩子的自主自立讓他覺得很是欣慰。
  亦寒說過在那個暑假會回來,這讓她開始有無盡的期待還有惶惑。
  心門被打開一條縫,便會越開越大,心底的想法也越來越真實,真實到一切的情感都要呼之欲出。
  或許真的會在亦寒出現在她麵前的那一刻全盤地呼之欲出。這綿延十數年的細水長流的青梅竹馬的感情在分離的歲月裏慢慢轉變,慢慢沉澱,又慢慢浮現,轉變到暖暖再也避無可避,甚至是滿心蕩漾著期待。
  那天,她給一個初中的小女生做家教,女生期末考試成績相當不理想,家長很焦急,把一天的家教時間排滿,早上數學,下午英文,傍晚語文。磨磨消消,暖暖要耗到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家。看著那孩子被填鴨式的補習折磨得萎靡不振,暖暖的心裏大有淒淒焉的感慨。
  她初中的時候也有家教,父親請來的大學老師,講課妙趣橫生,還有亦寒在一旁插科打諢。類比一下,真是幸福天堂。
  女生的父母要留她晚飯,被她堅辭了。疲憊地背上書包,看到女孩子已經累得趴在寫字台上打盹,孩子或許比她還辛苦。
  誰說八零九零都是蜜罐子裏的小皇帝,隻是一代各有一代的苦罷了。
  走出那棟居民樓,天色漸漸暗下來,月亮斜斜掛上了天,家家戶戶燈火輝煌,傳出飯菜香,惹得人饑腸轆轆。
  暖暖有些餓了,所以加快腳步。
  但總有些異樣的感覺,前方,路燈直射下一個黑長的影子,倚在自行車上,是看了很多年的影子。
  她抬頭,路燈底下,月亮底下,隻有一個他,還有他的自行車。
  還是板寸頭,還是藍白格子相間的短袖襯衫,還是寬寬的牛仔褲和跑鞋。
  燈光籠在他的周身,淡淡蘊開去,他的眼睛帶著笑,也帶著思念。看到她出現在視野裏,嘴角一勾,那夢裏出現多少次的笑容近在眼前。
  暖暖張大嘴,驚喜交集。
  “哎呀,你——”
  亦寒已經推著自行車跑來她身邊,那原本隔著高山隔著海洋的聲音終於近在耳邊。
  “你信不信有神?我就是神。”他望著她,俯著身,氣息縈繞在她的身旁。
  暖暖被逗樂:“這是哪出?星月童話?”
  他又作怪,舉個八字在下巴:“我COS得像不像張哥哥?”
  不停笑,合不住嘴地笑,再定定地看他,略略瘦削的輪廓:“你瘦了。在那裏很累吧?”
  亦寒也定定看她:“所以這次回來你要負責把我養胖一點。”拍拍自行車的後座架:“林暖暖專座。”
  暖暖跳上車,他也上車,一下子,似飛一般,過去的想念很久的感覺又回來了。
  好像一切等待太久而順理成章起來。
  亦寒的假期是三個星期,每天都接送暖暖做家教,一路的閑扯,把他在美國念書的經曆,把她在上海做家教的經曆互相傾訴,好像千言萬語都說不夠,也像用這最家常的閑話來阻著更想說的千言萬語。
  做完家教,亦寒會騎車載暖暖兜風,漫無目的地行進在這上海的條條林蔭街道上。
  暖暖的雙手,輕輕扣住亦寒的腰,隔著一層薄衫的皮膚相觸,跟很久以前的感覺漸漸不同起來。
  兩人還是喜歡並肩走在林蔭街上,以前總是隔著自行車,現在她靠在他的身邊,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次暖暖並沒有再掙脫,反手,十指相扣,亦寒的手緊了一下。
  暖暖說:“爸爸說不想你找個洋妞做女朋友呢!”
  亦寒笑:“當然不會了,我自己會種族適應不良,那些洋妞渾身汗毛老長,看的我自己汗毛都要豎起來。”
  暖暖嘟嘟嘴:“說得你好像很有經驗。”
  “那是,我們合租的那東北哥們兒經常帶洋妞回來過夜……”“咻”地住嘴,瞅瞅暖暖稍稍有些僵硬的臉色,再解釋,“當然我是不會那樣做的。”
  暖暖輕輕“哼”了一聲,低著頭,管自己走。
  手,還是被亦寒握著。
  半晌,亦寒說:“暖暖,你想好了沒有?我等了你很久了。”
  暖暖的心,“咯噔”一下,這句話,在她的腦海裏回蕩過好多遍,先前她知道不是亦寒說出來的,而此時此刻,偏偏從亦寒的嘴裏說出了這句話。
  她抬起頭,迎麵而來的陽光,被樹蔭擋成一束一束的,灑在自己的頭上身上,還有一束刺到眼睛裏,沒有回避的陰影。
  她隻能轉頭,看著亦寒說:“我想好很久了。”
  嘴角一展,和亦寒一同笑,都是承自林沐風的,那種勾起嘴角,抿著嘴的,淺淺的微笑。把他們緊緊連在一起。
  陽光飛舞在他的發際,她的眉尖,一束一束的,都是燦爛的光輝,連空氣都是幸福的。
  楊筱光隻有放假的時候才能得空跟老友相聚,這次又帶小道消息來。
  “張國榮要去中信泰富的esprit旗艦店剪彩,去不去?”
  “當然去。”暖暖當然也爽快地回答。
  好像又回到當年的《霸王別姬》首映式的那天,楊筱光笑嘻嘻地看著陪著暖暖來的亦寒,他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和暖暖的手緊緊握著,暖暖撐著傘,遮著兩人。
  “哦——”又是故意拖長的聲音,調皮地眨起眼睛,“好歹我也算半個媒人,你們擺喜酒那天要給我十八隻蹄膀。”
  暖暖作勢要捏她的臉:“你這小蹄子不是要減肥嗎?還敢吃蹄膀。還有,不準胡說八道。”
  楊筱光趕緊用手捂住眼睛:“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我什麽都沒有聽到。”
  亦寒也笑:“你們先去,我去找地方停車。”
  “給你傘。”暖暖把傘遞給亦寒,自己鑽進楊筱光的傘裏。看著亦寒一手撐傘,一手推著車往高樓後麵的居民區跑去,找地方停車。
  楊筱光帶暖暖鑽進人群,早有人撐開了布簾,等著偶像的駕到。
  “什麽時候正式開始的?”楊筱光問。
  暖暖抿嘴,不好回答。
  被楊筱光用胳膊捅捅肩:“其實你們老早就開始了,到現在才挑明,真讓我捏把汗。想當年我說你們是小兩口還被你罵。看到現今這情形,當年真是冤枉我了。”
  暖暖挽著楊筱光的胳膊,還是有點害羞:“好啦,別多說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接下去怎樣,怎麽跟爸爸說這個事情。”
  楊筱光道:“實話實說唄,你爸爸一向通情達理,不會阻撓吧?”
  暖暖歎口氣:“唉,不知道呢!總覺得要說出來是很別扭的。”
  楊筱光點頭:“那倒是,怕你爸他老人家一下子接受不了這個巨大的轉變。”
  “所以,我和亦寒商量了一下,還是等兩年再說,等他那裏本科畢業了再看。”暖暖說著自己和亦寒的決定,心底也認定這個決定是比較合情合理的。
  楊筱光也讚同:“現在我們還在讀書嘛,好歹也算未成年人,有些事情是該緩緩的。”忽然又八卦起來,“那個你們有沒有KISS過?”
  暖暖懵地臉紅起來。
  見這形狀,楊筱光心裏已經明白了三分,繼續八卦,附在暖暖耳朵邊又問了一個問題。
  這下暖暖羞急交加,輕輕推了楊筱光一下:“你怎麽一去北京就學成這樣了,以後再也不能和你說話了。”
  楊筱光倒是佯裝一本正經道:“那個,好歹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嘛!要用成年人的眼光來看待事物。”
  “不跟你說了,一會未成年人,一會成年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哦YEAH,哥哥出來了!”楊筱光興奮地尖叫,完全不理會剛才暖暖的話。
  暖暖也踮起腳,伸長脖子看。
  張國榮正一身筆挺的西服站在大廈門廊的中央,向著對他熱情歡呼的歌影迷們致意。
  歡呼到頂點,有人帶頭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歌,曾經在八萬人體育場的熱情演唱會中,由張國榮唱出來,下頭的八萬人眾集體唱和。這一次,由熱情的歌影迷們唱出來,向張國榮致意。他自己微微一愣,有些感動的神色,但已經被周圍的工作人員催著進去了,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那些愛著他的熱情的人們。
  撐著傘或是沒有撐傘人們還是站在雨中堅持唱完這歌。
  暖暖和楊筱光也和著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愛亦真,我的情亦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轉頭,看見身後的雨傘下,亦寒正望著他。
  前方有人說張國榮已經坐車走了,於是人群開始有些騷動,楊筱光手裏的傘被擠落,亦寒趕緊上來替她們撐傘,自己的身子倒是大半露在了外邊,被雨水打濕。
  楊筱光找到傘,抬頭看見亦寒又是那副熟悉的欲笑不笑的臉。
  “上次擠掉鞋子,這次擠掉雨傘。你這個追星族做的真是夠地道了。”
  楊筱光叉腰:“林暖暖,你們家汪亦寒又欺負我這個姐姐。啊!我不活了!”作勢撲倒在暖暖的肩頭。
  到家,林沐風又出差開學術研討會去了,給兩個孩子留了買好的食物和已經做好的飯菜。
  暖暖和亦寒兩人都濕了頭發和上衣。
  暖暖從衛生間拿出幹毛巾,亦寒正打開桌上用蓋子蓋牢的菜。俯下身子聞了一下,說:“老爸今天發揮功力,竟然做了啤酒牛肉。”
  “他說你現在難得回來,要做點好吃的。”暖暖一邊說著一邊給亦寒擦頭發,亦寒低著頭,略略彎腰。
  “好了。”暖暖擦好,亦寒還是略略低頭,呼吸慢慢有些沉重起來,噴在她的臉頰旁邊,有些燥熱。
  緩緩抬頭,看著暖暖的眼色有些深沉。
  暖暖低頭,自己穿著白色的襯衫,因被淋濕了,露出隱約的美好的線條。
  “呀!”趕緊用毛巾遮起來,嗔怒地仰頭看著亦寒說:“你往哪裏看啊!”
  亦寒忽然俯下身子,他的唇帶著濕潤的熱度,輾轉在她的唇上。
  和那個世紀之交的幹澀的初吻不同,這次,漸漸潮熱的感覺湧上心頭腦門。這吻也從開始青澀的試探漸漸轉為深入相觸。
  從來沒有這麽親近,去學習探觸對方的身體,這樣的親近到整個人都要開始虛軟。
  意識飄飄忽忽,似乎整個世界隻剩下兩個人。
  亦寒慢慢放開暖暖,抓過暖暖手上的毛巾,有些懊惱:“我去洗澡了。”說著便衝去衛生間,轉瞬傳來放水的聲音。
  暖暖怔怔地站在原地,唇上還留著亦寒的溫度。
  忽然想起楊筱光剛才問的問題,感覺自己要從腳紅到頭頂心。
  那什麽?成年人了,或許思考的角度真的比較不一樣了。
  那天之後,暖暖和亦寒的相處好像又多了一層親密似的。他與她並肩走著,他的手會搭在她的腰上,也會多些捏捏她的脖頸的小動作。一起逛淮海路的時候,看上去,真是貨真價實的一對情侶。
  就在那裏,碰到了多年不見的路曉,她仍是姿態窈窕地穿著長裙,翩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遠遠的走過來,有些不置信地看著他們。
  亦寒落落大方主動打招呼:“嗨,老班長,多年不見啊!”
  路曉有些疑惑,又有些恍然大悟似地看著挽住暖暖腰的亦寒,一邊說:“才一年多好不好!說得好像曆經坎坷歲月似的。”
  暖暖對路曉微笑:“很久不見,你好啊!”
  路曉有些澀澀地笑:“你好。”似乎想問什麽,又似乎如梗在喉,並不能說出什麽來。
  “難得碰到老同學,要麽一起去肯德基坐會吧!”暖暖主動說,指了指近旁的山德士上校的招牌。
  “好。”路曉也同意。
  往肯德基裏坐定,亦寒自告奮勇去買漢堡,留暖暖和路曉兩兩相對。
  路曉忽而有些釋然似的笑了:“我沒有想到真的是這樣的。”
  換暖暖疑惑:“怎樣的?”
  路曉歎口氣,說:“林暖暖,其實你骨子裏是驕傲的,從小被兩個男人寵大,一切都那麽理所當然。其實明明什麽都沒做就讓努力了很久的人一敗塗地。”
  暖暖體味這句話,細細想著,說:“你說得很對。”心裏還想著要說其他的話,但那句“明明什麽都沒做就讓努力了很久的人一敗塗地”一下子抵住了所有隔靴搔癢的安慰。她想路曉或許要的也不是那些不痛不癢的話,便也噤口,看到亦寒正買好東西走過來。
  路曉繼續說:“我原本以為汪亦寒要暗戀到底了。”臉上是帶著笑的,好像一切的情愫都已經過去了。
  暖暖撐著臉,也釋然似地笑:“還好沒有。”
  側頭,看亦寒正好走過來,望著她說:“沒有什麽?”
  “沒什麽!”她也對他笑。
  路曉看著這眼前的兩個人,心底有種酸,慢慢冒上心頭。原來他們的世界中,本來就沒有任何人能插足進去。不是沒有努力,而是發覺一切都是無用功之後,也索然放棄了。
  接過亦寒遞過來的KFC新出的漢堡,他遞給暖暖的是雞翅。就如哈根達斯怎麽都比不上光明火炬體貼。
  少女情懷,也就那樣結束了。這次是真正徹底地結束了。
  這個夏天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也結束了很多往事。
  ★☆★☆★☆★☆★☆
  暖暖打開路曉留下的牛奶,輕輕啜著,還是食之無味。
  身旁被陰影籠罩,是亦寒走過來,坐在暖暖身旁的座椅上,身子落在陰影下,手指輕輕敲擊著旁邊空著的椅子。
  沉默半晌,說:“我仔細問過胡叔叔,爸爸的情況慢慢趨於穩定,還在睡是因為藥物的作用,等今晚過了,沒有意外的話,應該能醒過來。”
  “我相信爸爸能醒過來,不會拋下我們。”暖暖放下手裏的牛奶。
  亦寒伸手理著她的發,絲絲縷縷,淩亂在肩上頸後。
  暖暖不動,任由亦寒溫暖的指尖觸碰在她的發上。
  “外公剛才和我說,有些問題我們要嚐試解決,而不是一個人悶在心裏。老爸就是喜歡把問題悶在心裏,不管是精神上的,還是工作上的,太多的沉重和擔子都自己來背,才背垮了身體。”
  “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嗎?最初的什麽都不用去麵對,什麽都不用多思考的那些歲月?爸爸,你,我,我們三個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我們隻需要每天去讀書就可以了,其他的,我們都不用去多想。”暖暖說。
  “我不想回到過去。”亦寒斬釘截鐵地說。
  暖暖心底累積的隱諱的委屈一點點換成怒氣爆發出來。
  “我們隻有過去,沒有將來!”
  沒有人能懂她的委屈,沒有人。
  爸爸也不懂,所以放任她離家多月。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她在任性,在折磨著這身邊兩個最親的人。可這些日子來,她的輾轉難眠,信念崩潰又有誰能了解?
  沒有人。
  她是啞巴,吃了黃連,吞落在肚,不能吐出來。
  暖暖站起身一路奔跑去女廁。
  又想哭一場。
  一個人。

  側麵
  淚流半晌,暖暖扭開自來水龍頭,狠狠衝臉,一臉的冷水,衝去了淚水,也冰住了表情。抬頭,鏡子中反射出自己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竟無人色。
  用紙巾擦淨臉,連做幾個深呼吸,要自己鎮定下來,再緩步走出女廁。
  亦寒正站在門口,靠著對麵的窗口,時時刻刻張望女廁的門,見到暖暖終於出來,眼中透出擔憂,叫:“暖暖。”
  暖暖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亦寒,瘦削的臉頰,眼中也有熬夜的血絲,如自己一般的無人色。心中有不忍,然,還是咬咬牙根,狠狠心,道:“你要這樣想,我也沒什麽好多說的,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亦寒也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暖暖,紊亂的發,堅定的臉,混合著痛苦的決絕的神色。彷佛此刻的她是真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動搖自己的決定了。
  好似他們之間隔著萬重山萬重水,艱難險阻,坎坷崎嶇,讓她不再輕易去涉險。而自己的那極欲傾訴的千言萬語也被這樣的暖暖給阻住了,開不得口,也不知從何開口。
  何時離得如此遠?
  “暖暖,原來你在這裏!” 正走來的是陽光,背著光,步到她和亦寒的跟前。
  暖暖一揚臉,所有複雜的情緒全部壓下去,竟還能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對陽光說:“正想給你電話,好餓,去吃晚飯吧!”
  “好。”陽光過來握住暖暖的手,他向亦寒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亦寒並不理他的招呼,徑自走到暖暖跟前,隻說:“暖暖,千言萬語,我不知從哪說起,等爸爸醒過來,我勢必會給你交代。”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不會放棄我的決定。”
  說完,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不回頭,背影逐漸沒入黑暗中。
  暖暖怔怔看他遠去。
  陽光牽了一下她:“走吧。”
  暖暖似泄氣皮球,頹然地低下頭:“千怕萬怕,就怕這一刻,到最後還是避不了。”
  陽光握著她的手緊了一下。
  她扭頭看他,看他嘴角漾開的安慰似的笑:“去吃晚飯吧 。”
  陽光領著暖暖到醫院門口,左右環顧了一下,說:“恐怕要坐車出去吃了。”
  暖暖徑自往右轉,說:“不用了,就隔壁的生煎店吧!”
  “也好。”陽光陪她走進生煎店。
  點四兩生煎,兩碗砂鍋小餛飩,由陽光拿來放桌上,冒著騰騰的熱氣。
  小時候,林沐風經常帶兩個孩子在這間生煎店吃東西,暖暖和亦寒吃吃打打,總是不得安靜下來。
  暖暖不吃餡,自己吃皮,把肉餡撥給林沐風。林沐風搖搖頭,怪她挑食。卻聽到旁邊桌子的母親教育自家的孩子道:“你看人家小孩子多孝順,知道把好東西留給爸爸吃,你看你,自己吃都吃不幹淨。”
  暖暖偷偷伸過腦袋去看,那隔壁桌的孩子把餡全部吃完,皮子吃兩口就剩在桌子上,被自己的媽媽數落得垂頭喪氣。
  暖暖便洋洋得意朝有些無可奈何的爸爸笑。
  處處是回憶。
  “我恨我自己還是左搖右擺。”暖暖喝一口餛飩湯,瞪著湯麵漂浮著的蔥花,用手裏的調羹攪動,看蔥花浮浮沉沉。
  “我還是那句話,為何不試一下排除萬難,逆流而上。”陽光說,側頭看住暖暖,一眼想要望入她的眼底心底。
  暖暖手一顫,調羹跌到湯裏,拚命搖頭:“怎麽可以,怎麽能,為了爸爸也不能。”心中一酸:“已經大錯特錯,不能一錯再錯下去。”
  陽光說:“也許人都懦弱,掩蓋不住,隻得拚命逃避。”
  “但——”扳過暖暖的肩膀,“最可悲的是逃的了和尚,逃不了廟。你確定你心底真的想逃開嗎?”
  暖暖掙開他,對他說:“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一切,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話來擾亂我?有些錯誤是萬萬不能犯的,為什麽是你來逼迫我?”
  陽光搖了搖頭:“也許錯的是我,給了你錯誤的誘導,讓你有了逃避的借口。”
  他正視她:“我決定還是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訝住。
  “你——”一下開不了口。
  陽光忽而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
  少年的他臉上時常是冷峻的,後來再相逢,他的麵孔變得和煦,而現在,他的臉上竟然是釋然。
  “你的汪亦寒弟弟那麽鍥而不舍,讓我越不過這座山了。”他對牢暖暖說,“其實,也讓我越過這座山了。”
  “越不過這座山?”暖暖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覺得這句話耳熟。
  仔細一想,原來正是他以前說過的。
  那是那次畢業後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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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是三個女孩中第一個找到工作的,進了本城的一家大報實習。楊筱光則在第一個麵試中敗陣,雖然是輸在赫赫有名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門前,她還是憤懣不已。三個人約著一起出來聚一下,地點就定在衡山路的一間酒吧裏。
  照例是方竹先到,楊筱光和暖暖遲到。
  兩人在酒吧門口遇到,一起勾肩搭背進去。
  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方竹麵對著一個男人坐著,聊得正熟絡。
  “嘿!這丫頭今天帶男朋友來?”楊筱光叫,仍不忘捎帶上一個,“你們汪亦寒弟弟在就好了!”
  暖暖卻仔細看了下那個男人的背影:“這人有點眼熟。”
  走過去看。
  和楊筱光都大吃一驚。
  竟然是多年未見的高中班長陽光,他望著她們兩個,也很開心的樣子,臉上的表情都舒展開來,先自熱絡地打招呼:“楊筱光,林暖暖,很久不見啊!”
  楊筱光更驚訝,上上下下打量陽光,再問:“你——真是陽光?”
  方竹在一邊笑:“如假包換!”
  楊筱光仍是不信的樣子:“怎麽不再酷了?”
  陽光說:“你的話還是一樣多!”
  楊筱光拍下額頭:“我現在相信你是陽光了!”
  大家都笑著坐下來。
  原來方竹實習采訪的專題是《IT新鮮人生存之道》,采訪對象是著名IT企業的實習生。約出來一看,竟然是多年不見的陽光,大驚之下叫出了暖暖和楊筱光一起敘舊。
  這次回國的陽光是真的變得很不一樣了,沒有了高中時候動不動就現出來的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整個人的作風都和緩了,順著女孩子們的意思說話,變得格外親切起來。隻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喝成微熏,但不醉透。
  大家問他在荷蘭生活的怎麽樣。
  陽光瞪著玻璃杯子裏褐色如漿的液體好一會兒,說:“在荷蘭學會翻山越嶺,雖然那裏把規則放低,可還是那麽難!”說完把杯中的液體一股腦全部喝完,“越不過那座山,逃回來了!”
  女孩們都不懂他的意思。
  楊筱光哈哈一笑,一手重重往陽光肩膀上一拍:“現在海歸不值錢了,早知今日當初不如留在國內念交大複旦了!”
  方竹和暖暖都瞪她,都知道她第一次麵試失敗,基本無法做到“已所不遇,勿施於人”的境界。
  陽光似乎是沒有聽懂楊筱光的意思,微醉的臉上帶些不解。
  但也不深究了,和舊日的同學一起繼續灌酒。
  最後醉的是楊筱光和陽光。
  方竹負責送陽光回家,暖暖負責送楊筱光。
  楊筱光醉了之後話更多。
  “我還沒到本命年,怎麽那麽倒黴啊?”
  “你想多了。”
  “麵試失敗,告白失敗,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麵試你是自找的,告白是你估算失誤,還有大好光明前途和大好青年等著你。”
  “你就好了,前途再陰冷,還有汪亦寒這隻不離不棄的績優股等著你!我隻能一個人在孤獨陰冷的黑暗裏徘徊!”
  “你怎麽那麽悲觀?真不像你!”
  “唉!我怎麽知道陽光有那麽一百八十度的人格改變啊!我還是喜歡不大說話的他啊!少女心事的破滅啊!”楊筱光終於嘮嘮叨叨到最後,說出了最終的一個秘密。
  暖暖驚訝住。
  原來暗戀過陽光的不止方竹一個,還有這個楊筱光。
  在那青蔥的歲月裏,大家各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都不知道。
  朝夕相對,不過隻看到一個側麵而已。
  回到家,林沐風在自己房間的寫字台上寫東西,聽到暖暖開門的聲音,頭也不轉就說:“我在桌子上留了飯菜,自己熱一熱吃了再睡。可別怕胖,最怕你們這些孩子餓壞自己的胃。”
  暖暖答應了一聲,把鞋換了,把包放好,躡手躡腳走到父親的身後,雙手勾住父親的脖子,親熱地把頭靠在父親的背上,嬌聲嬌氣地喚:“爸,我知道啦!你總是操不完的心!”
  林沐風稍抬了抬背,拍拍女兒的手:“這麽大了還愛撒嬌!”
  暖暖還是勾著父親,嘟起嘴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
  “你媽聽了你這樣說可要發飆的!”林沐風的聲音裏帶出笑意來。
  暖暖放開父親,站好,想到母親:“好久沒有媽媽的明信片寄回來了!”
  林沐風倒從手邊的一堆書劄裏抽出一疊明信片來:“倒是亦寒寄了不少!”抽出其中一張帶著紅色楓葉的街景,凝神看了會,“這小子是不是談戀愛了?”
  說得暖暖臉上紅了一片,不響,等父親繼續說。
  “你看這些月來寄回來的明信片都太風花雪月。”又抽出一張一對外國戀人共同騎著一輛自行車的明信片來。
  “爸爸難道要看亦寒寄回來加菲貓,或者唐老鴨?”暖暖故作天真地問。
  林沐風展顏一笑。
  “你們啊!都大了!”笑著又搖搖頭,起身出門去廚房倒茶。
  暖暖看著他留下來的那張共騎自行車的照片,拿到手上,看著。那畫麵的人好像是變成了他和她,從小到大,就那樣幸福地騎著自行車穿行過上海的大街小巷。
  想起第二次送他去機場,他們之間又隔著林沐風。
  這一次,誰都沒有和誰說話。
  他望著她,眼裏都帶著笑意。
  已經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因為那晚他對她說:“我很早很早已經答應了媽媽,要照顧你一生一世!”
  她靠在他堅實的胸前,她的發和他的發融在一起,就像最早的時候,在於潔如的病房門外,他們相互靠著一樣。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連在一起,不想分開。
  隻是那時,是她伸過手,堅定地給他力量。
  而這時,是他把手伸過來,把她的肩膀緊緊摟住。
  從此以後,就真的沒有分開的可能了。
  側頭,看到他揚起的側臉,他微微閉著的雙眼,挺直的鼻梁,和幹淨的唇線,暖暖幸福地想,沒有誰像她一樣,看著他從一個稚氣的男孩長成一個挺拔的男人。
  這是屬於她的幸福。
  隻是這幸福也有些戰戰兢兢。
  因為兩個人都還瞞著林沐風,也沒有想好最好的說辭,故都刻意去遮掩。
  林沐風在家裏的時候,亦寒來電話和暖暖說話,暖暖總是一會“嗯”,一會“哦”,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來,怕一開口,就把全盤的思念脫口而出。
  亦寒卻不管,他的那邊沒有林沐風在場,很自顧自說一通出來。
  “巴爾迪摩靠海邊的地方很漂亮,如果我有錢了在海邊可以買一棟小房子,臨海而居,多自在?”
  暖暖急了:“你不回來了?”
  “你來這裏好不好?我想本科畢業申請醫學院!爸爸也讚同的。”亦寒說。
  暖暖一怔,第一次聽到亦寒說出這個決定,還是和林沐風商量好之後的,心中有些鬱悶,半晌不開口。那頭的亦寒等不到她的回答,有些著急:“怎麽了?你不開心了?多念醫科也不過加多三四年時間,我一定回來的。你過來也就待三四年時間,不會離開爸爸太久!”
  還是一口一聲地說著這個決定。
  暖暖有些氣悶。
  其實亦寒做事情向來都是強勢的,和林沐風很像,決定了的事情,勢必要一心一意堅決達成不可。
  更要命的是都喜歡安排。
  她是被寵愛的,也是被安排的那個。
  暖暖望著擺在桌子上的張國榮跨越九七演唱會CD封套,那殼子碎了,隻是碎在那場車禍之中,但是張國榮仍舊做著那副飛翔的姿勢。
  她歎口氣,將手掌伸到眼前。
  “我飛不了!”無奈地說。
  轉身撥個電話給方竹,把無奈說了一遍。
  方竹說:“以前沒怎麽樣的時候倒是太太平平,現在有怎麽樣了反倒這樣患得患失。”
  暖暖小心地問:“我是不是太作了!”
  方竹毫不客氣地“嗯”了一下,還補充:“而且優柔寡斷。”
  暖暖在電話這頭低頭認錯。
  溫柔的方竹,在她麵前的形象一變再變,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和順的樣子。
  似乎身邊每個從小長大的夥伴被拋向成人世界後都變了,以前的樣子都隻是一個側麵。更多的千層萬麵正一麵一麵展現出來。
  暖暖轉身拿著爸爸給她勾好的《前程》報上的招聘啟事,仔細看,仔細做簡曆。
  而始終沒有變的,恐怕就是爸爸這份無微不至的父愛吧!

  最冷一天
  亦寒和暖暖提了要繼續念醫學院的事情之後,兩人都冷了一陣時間。但他還是慣例在周末打電話回來,林沐風在的時候,和林沐風及暖暖都是閑聊學習身體天氣,林沐風不在的時候,就是和暖暖在電話裏各自沉默。
  暖暖握著電話筒隻聽見亦寒那邊微輕的呼吸聲的時候,總是想,這些年在國外的求學曆程,讓亦寒的世界已經不再是最初的那個小小的世界中。而她,還固執地固守舊地,偏不想改變。
  看著窗外的天空,是清澈明媚的。
  在大洋的彼岸亦寒,正渴望飛翔。
  而她,隻想在這片天空下和爸爸和亦寒一起平淡生活,所以才會在那個時候放棄和媽媽一起出國的機會。
  男孩和女孩,越長越大,要的東西也在漸漸改變。
  他的心,又一直那樣高,雖然在她的麵前是放低的。
  歎一口氣,想起那年他生日,她給他買了冰淇淋,他卻一臉向往地看著馬路對麵的那張貼滿美國大學風景的易拉寶。那個時候他還小心地詢問她對他去留的意見,現在他已經開始決定她和他未來的去向了。
  也許他要的是整個世界,而她隻是要一個家。怎麽亦寒和爸爸那麽像?把事業看的如此重!
  雖然爸爸從來沒有放棄過家庭,但是更沒有放棄過他的事業。如今隔三差五去全國各地參加各類學術研討和方案分析會議,總是剩下她一個人呆在家裏。
  爸爸說:“現在你們都能獨立了,我也可以放心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達成。”
  他們都有他們的理由,讓她一萬個不能反對的理由。
  暖暖能做的,就是努力地找第一份工作。或許忙碌起來,便不會有那種重重的空虛的感覺。
  而更讓她猝不及防的是在寒冷的冬天爆發了非典。
  林沐風在疫情爆發前調去外省做科研項目,在疫情爆發後因為項目尚未完結隻能滯留在當地。
  上海似戰戰兢兢的孤島,每個人上街都戴著一張大口罩,把自己包裹在小世界裏,防備著外麵的細菌。
  “你千萬小心,多準備消毒措施,幸好你現在做畢業論文,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但是出門要記得一定戴好口罩。”亦寒在知道國內的疫情後第一時間給暖暖去了電話。
  暖暖的鼻子有些酸。
  這個時候,爸爸不在家,亦寒也不在家,孤零零剩她一個。無依無靠似孤兒。
  聲音也就哽咽起來了:“我曉得了——”
  “暖暖?”那頭的亦寒聽出暖暖聲音裏的微顫。
  “我沒事,隻是有點孤單。”暖暖趕忙說,趕著裝出堅強來。
  亦寒沉默了一會,再說:“暖暖,你到我這邊來讀研究生吧!我還是你的小跟班!”
  暖暖聽他說得有點可憐兮兮,知道是裝出來的,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隻怕到了那裏我成了你的小跟班!哪有在上海那麽天時地利人和!”
  亦寒卻說:“真的,我和老爸討論過這個問題,老爸也想你能出國再深造一下。他都一直說你們這一屆畢業生老多,工作並不好找!”
  他都和爸爸都有討論過這樣的問題,並且有了共識,現在和她說結果。
  聽的暖暖心口一陣煩悶,抓著話筒不說話。
  亦寒也察覺出暖暖的不悅,隻好轉了話題說:“昨天參加了一個校友同胞的婚禮,在巴爾迪摩最古老的教堂裏舉行,有神父來主持,特別神聖。不過《婚禮進行曲》太俗氣,以後我們放《為你鍾情》。”
  “你說什麽呀!”沒防備到他把話題轉到這上頭的暖暖聽了心頭麵上都騰騰熱了起來,心裏的煩悶都暫時消了下去。嘟嘟嘴,嬌嗔著。
  “我還買卡迪亞的三金戒指好不好?你不是特別喜歡哥哥那張專輯的封麵嗎?不過這戒指真的比鑽戒省錢誒!”亦寒的聲音含著笑意,繼續說下去。
  “你真是——越來越自說自話了!”暖暖麵上更紅。
  “以後我們可以生兩個孩子,一個姓林,一個姓汪!”
  亦寒接下去說的這句話徹底嗆到暖暖:“汪亦寒!”
  “獨生子女結婚不是可以生兩個嗎?難道最近改了國策?”亦寒的聲音繼續狀似無辜。
  “好了好了,再跟你扯下去我要被活活氣死!”暖暖叫,心裏想,也要羞死了。
  這亦寒,說話向來愛和她抬杠,自從互相表白之後就把話說得越來越不正經。但臉上忍不住的笑意泛濫出來,騙不了自己的喜悅一股一股冒出來。
  亦寒的聲音轉而正經起來:“暖暖,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聲音沉著的有力的,又帶著請求,輕輕傳到她的耳中。
  “你讓我想幾天吧!”暖暖小聲地說。
  出國,或者不出國。
  暖暖常常會在紙上劃著,發著呆,有時候耳朵裏塞著耳機。正唱到《AMERICAN PIE》的時候,她便也在紙上寫出“AMERICAN”這個單詞。
  是不是真的去?
  她歪頭看看寫字台上的照片,幼小的她歪頭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笑得張揚又心滿意足。
  那個時候還霸占著爸爸一個人,後來亦寒來了,與她分享父愛。
  開始,她與他爭搶著,不想讓父愛被分享。
  如果於媽媽不是去世了,是不是她還是不願意讓亦寒分享到屬於她的父愛?
  暖暖的筆尖一頓,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再看向照片裏玉樹臨風的爸爸,他總是那樣高大,為兒女支撐起一片天空。自己又太依賴,不願意離開爸爸這棵大樹。
  幹脆仰躺在床上,閉起眼睛來聽歌。
  這聲音,也是自己依賴的。
  開心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都愛聽,聽得心神俱醉。
  林沐風的電話是在四月一日的下午來的,暖暖正在回楊筱光發來的短信。
  楊筱光的短信這樣說:“考考你:世界上的豬一夜之間都死光了該怎麽辦?(打一歌名)”
  暖暖知道楊筱光的這條短信的結果一定不是好結果,便回複:“又玩我,不上當!”
  楊筱光的短信很快回了:“哎呀,你真笨,就是某人每次演唱會都把歌詞錯的荒槍走板的那首歌呀!不是他原唱的!”
  暖暖略略想了一想,奸奸笑出來,回了消息:“至少還有你!”
  楊筱光的消息很快又來了:“敗給你了,繞半天把我給繞了進去!”
  暖暖大樂,正要回複消息,電話鈴聲急促響了起來。
  是林沐風,電話那頭的他聲音很焦急,語速很快地說:“暖暖,我有一份實驗報告漏帶了,現在緊著要這報告遞交上去,就在我大衣櫥櫃子裏,用藍色文件夾裝著的,上麵貼好撰寫日期是2003年1月。找到給我一個電話。”交代完畢便掛上電話,顯然那邊的事情很緊急的。
  暖暖遵照林沐風的囑咐到他的房間翻箱倒櫃地找。
  她從來隻管整理林沐風大衣櫥裏放衣服的櫥櫃,但也知道這個衣櫥裏有兩個抽屜是林沐風放重要工作文件和戶口本身份證等各類檔案。便從來也不多碰。
  這次拉開那個抽屜,一眼就看到放在最上麵的藍色的文件夾,上麵也正標著林沐風告訴她的那個標簽,便抽了出來,再給父親回了一個電話,說定叫快遞送去。
  她隨手把文件夾放在了父親的床上,正要關上抽屜,卻看見一疊疊文件底部露出一張紙的黑白相間的邊來。
  她的手比她的思想意識更早地接觸到這個有點突兀的白邊上,抽那張紙,觸手滑滑的,有些像照片。但是上麵壓著的文件太多了,一下抽不出來,就幹脆把上麵的文件一本一本全部搬了出來。
  那張紙被夾在一本藍色繡麵的陳舊的褪了色的日記本裏。
  她拿出這本筆記本。
  翻開第一頁,扉頁也泛著黃,上麵有字:
  致林沐風: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落款是——於潔如
  日期是——1974年3月
  暖暖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落款是亦寒的媽媽,日期又是二十多年以前,總覺得隔著歲月的痕跡的這本日記本是神秘的。
  她也並沒有直接翻到有那照片的那頁,而是像要展開一個歲月的一連串的故事一樣,先翻開了第一頁。
  竟然是沒有字的。
  再一頁,也沒有字。
  往後翻,頁頁都沒有字。
  再往後,夾著一張信紙。
  暖暖拿出信紙,展開看。
  是署名汪鶴的一封恭賀林沐風考入醫學院的信,寫的很有那個年代的官腔和語錄的痕跡。隻是最後一句說:“她說她要等你,可是你還回的來嗎?”
  她?汪鶴?暖暖的心有些動了。
  她似乎是觸摸到了她從來未曾過問和探究過的一個關於父親的往事的世界裏。
  當所有的好奇的鎖都被打開以後,打開那個神秘的盒子的欲望就停不下來了。
  她再往後翻,幾乎都是汪鶴的信,恭喜林沐風新婚,恭喜林沐風找到好單位,也說到自己到了黑龍江省的某林業機關任職。暖暖看得有些無聊,不知道父親收著這個叫汪鶴的人的信幹什麽,通篇就是舊日同學書信敘舊的言語。
  幾乎是想關上日記本不看了,但手邊正拿到又一張信紙,有些聊賴地展開看,隻有一句話。
  “沐風:
  我和潔如結婚了,恭喜我們吧!”
  日期是1980年5月。
  暖暖蹲著看信太久,有些泛暈,扶住床沿。
  這位汪鶴,難道就是亦寒的父親?
  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亦寒父親的名字,不管是當年於媽媽嘴裏,還是亦寒嘴裏,甚或是父親的嘴裏。
  她無法停止自己繼續探究的心情,再往後翻,但是就是沒有翻那頁的照片,似是想要留到最後做一個故事的總結。
  但是到了再後麵,隻有兩張信紙。
  暖暖撚起其中一張略顯得沉重的信展開繼續看,信紙上隻有三行字,信紙下方貼著一小塊剪報。
  “沐風:
  汪鶴走了,臨終囑我寫信告知你。
  他一直堅持了自己的理想,沒有停滯不前,希望你也不要放棄理想!”
  下方簡報已經泛黃,配著照片,是熊熊的大火,暖暖仔細地看那字。隻看到其中一行——“林管局多名救火職工被嚴重燒傷,三人搶救無效死亡”,這“三人搶救無效死亡”幾個字上被重重用紅筆劃了圈。
  信尾的日期是1984年7月。
  暖暖隻覺得看得胸口一緊。
  又展開另一封信,是汪鶴寫給父親的,這封信寫的很長。是汪鶴寫近期的工作情況,和家庭情況。
  暖暖第一次看到出現了“亦寒”兩個字。
  隻最後一段,汪鶴這樣寫:
  “亦寒,這個名字是潔如取的。沐風,你該知道是什麽意思了吧?容許我自私一次,這一次,我不讓潔如繼續等你了,她作為一個單身女性,實在經不起未婚生子的壓力。她說會和我一起好好過日子,所以我同意了她給孩子取名字叫‘亦寒’。也請你祝福我們!”
  暖暖喃喃地念:“她作為一個單身女性,實在經不起未婚生子的壓力。”念了三遍,傻傻問自己,“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個時刻,她隻能聽到自己胸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什麽意思啊?”
  心慌意亂地不能回答自己的問題,隻能翻到那一頁,有那個照片一角的那一頁去找答案。
  那的確是一張照片。
  上麵的確就是林沐風,年輕的林沐風,抿著嘴笑。
  他的肩頭,做著一個男孩,男孩的雙手乖乖地擺在自己的膝蓋上。
  很老實,很乖巧,很聽話。
  這個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羞澀的感激的笑。
  好像坐在林沐風肩頭的那一刻是那樣難能可貴的幸福。
  暖暖可以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的聲音。
  這男孩,是自己沒有見過的更幼小的亦寒。
  與她用同樣的姿態坐在爸爸的肩頭,拍下了這張照片。
  她伸出手,顫抖地摩撫著這張照片,發現照片的背麵有字。
  翻轉過來。
  “亦寒,你知道你是坐在自己的爸爸肩頭嗎?”
  那字跡,不是林沐風的,不是汪鶴的,是——於潔如的。
  暖暖蹲著踉蹌了一下,再次扶住床沿。
  緊緊捏住照片。
  門鈴響了。
  似乎是終於可以把她從這個昏暗的困惑的局裏暫時解脫出來。
  她慌亂地跑去開門,一伸腳,沒有踏到拖鞋,就赤腳跑了過去。
  快遞公司來的人拿文件。
  她把文件遞給那人,再關門。
  自己對自己說:“我要打電話告訴爸爸。”
  又說一遍:“我要打電話告訴爸爸。”帶出哭腔來。
  林沐風的手機響了好一會才接聽。
  “暖暖,文件找到了對嗎?”林沐風開門見山就說。
  “爸爸,我在你的文件下麵看到一個日記本。”暖暖說,聲音還在顫。
  那頭的林沐風顯然愣了一下,半晌才問:“呃!全部都看了?”
  暖暖隻問:“亦寒是你的兒子?是我的親弟弟?”
  林沐風沉默了一會。
  “暖暖,等我回家好好跟你說。爸爸隻能先向你認錯,把這個重要的問題瞞了你很久。但是爸爸對你和亦寒的愛是一樣的。”林沐風的聲音也沉著,什麽時候都沉著,當她是小女孩似安撫。
  暖暖握著話筒的手顫起來,淚,奪眶而出。
  幾乎是吼了出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掛上電話,重重地把電話摔在茶幾上。
  電話鈴立刻又響,她知道一定是爸爸,但是並不想接。
  換上鞋子,拿著鑰匙和手機就奪門而出。
  到了街上,胡亂走著。
  來往匆匆的人群,都帶著口罩,狐疑的眼睛望著這個散亂著長發,流一臉淚又不戴口罩的女孩一個勁兒瘋狂地跑著。
  但也隻是一瞥而已,仍舊顧自己走。
  在這個疫情蔓延的季節,每個人也隻能顧的了自己。
  手機響,低頭看,是爸爸來的,摁掉不接。
  又響,又是爸爸,再摁掉不接。
  再次響起來。
  就要關機,卻是看到楊筱光的名字蹦出來。
  她摁下接聽鍵。
  楊筱光的聲音也帶著哭腔。
  “張國榮跳樓了!”
  暖暖的一腔怒火被勾出來:“楊筱光你不要再跟我開愚人節玩笑了!煩死了!”
  楊筱光仍舊說,大聲地說:“張國榮六點多從香港文華酒店二十四樓跳下來了,你去看新聞!”
  說完,那頭掛了機。
  暖暖瞪著手上的手機。
  雲暮一層層壓了下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淋濕了她的發,她的衣衫,她手上的手機。
  她隻覺得這個天這個地似乎裂成了兩半,她所有賴以為生的東西就在這個愚人節全部崩塌。那麽一瞬間,命運的大手就把她全部的幸福統統帶走。
  她握緊手機,緊到把手機關閉起來。
  淚終於混著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她緩緩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臂窩裏,嗚嗚地愈加大聲地哭了出來。
  一把傘遮住了她。
  抬頭,是一臉驚訝的陽光,也沒有戴口罩。
  “我看著像你,誰知道真的是你。”陽光皺起眉頭來,不解所以,“怎麽了?”
  被遮住了雨,但是擋不住風。
  暖暖覺得冷,肩膀微顫。
  陽光單手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到她的身上,扶她站起來。
  又問:“怎麽就一個人跑來這邊哭?”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想到了重點,“張國榮的新聞我聽說了——”
  暖暖說:“為什麽活得坦白的人會有這樣的結果?”
  她滿臉的淚滿臉的水,也不抹幹。
  再對陽光一個字一個字說:“我的世界已經天崩地裂了!”

  真相
  陽光從上衣的口袋中把一本藍色的,方方整整的本子拿出來,擺到暖暖麵前的。
  是一本護照。
  “我想把這本護照送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側頭問他:“你想好了?”
  陽光說:“那天,你還在病房裏睡覺吧!我看到汪亦寒在門口站了很久。我想我當初的那個主意可真是餿主意!我們的一些太過刻意,並不能阻止真正的感情!”
  暖暖就這樣看著陽光說,他的語調是輕緩的,好像經過一陣深思熟慮之後,把自己最終的決定全盤托出。
  “不能阻止你的,也不能阻止我的。”陽光看著她。
  暖暖對他說:“可是,你說我們把感情出賣給了魔鬼,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陽光淺淺地一笑:“或許是!但或許也不是。”收起手上的護照,“暖暖,在我心裏最冷的時候,起碼你的同病相憐給了我一些安慰,我們總不能這樣就假裝著一直同病相憐下去。”
  “你回頭,也許是一個豔陽天,我回頭,還是萬丈深淵。”暖暖低下頭,輕輕地說。
  “如果你們去國外,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也是可以的。”
  “不!”暖暖驚恐地抬起頭來,“那樣太荒唐了!”拚命搖頭。
  陽光卻苦笑。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荒唐的。看透了就是看透了,為什麽不誠實地活一次?暖暖,你比我可憐,你是從天堂跌到了地獄,而我——”陽光搖搖頭,“原本就在地獄裏。”
  “我記得念高中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你拿著火腿腸喂小貓。那個時候我覺得你就不像表麵上那樣的冷漠。你鎖著太多的心事了——”眼神黯淡,“和我爸爸一樣。”
  暖暖手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拿起來聽,是方竹。
  “在哪裏呢?”
  “和陽光在醫院門口的生煎店裏。”
  “好,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竹子?”
  “一定等我,我有話要單獨和你說。”方竹說好掛機。
  暖暖對陽光說:“竹子一會過來。”
  陽光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暖暖,我訂了下周六的機票回去。”
  “那麽快?”暖暖一訝。
  “暖暖,其實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改變的是表相,並不是本質。我還是要回歸本質。”陽光伸出雙手。
  暖暖也站起來。
  就著他伸出的手,互相擁抱了一下。
  “你爸爸一定會沒有事的。”
  “嗯!”很肯定地點點頭。
  “這些天,讓我相通很多事情。暖暖,那晚我沒有加班,我沒有去醫院安慰你,我在家裏看了一夜的《春光乍泄》,後來看到你身後的汪亦寒,我想了很久的往事,也終於想通了。”
  暖暖的眼裏,蘊出淚來。
  “不要學黎耀輝,就那樣拋棄了何寶榮。”
  陽光點頭:“我會把他的護照還給他的。”
  親親吻在暖暖的額頭。
  就此告別。
  在生煎店門口,和方竹擦肩而過,含笑道別。
  方竹怔怔看著陽光的背影消失在夜幕裏。
  “他下周六回荷蘭。”暖暖對麵向走來的方竹說,“我又被丟下來要一個人麵對艱難困苦了。”
  方竹看著暖暖。
  “他決定回去再找回他了?”
  暖暖訝異地望著方竹。
  方竹坐到暖暖的對麵,輕輕笑了:“不要那麽驚訝。你知道的關於陽光的事情,我在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了。”
  “竹子?”
  “所以,當那天你跟他一起出現在我和楊筱光麵前告訴我們你們準備談戀愛的時候,我一下子驚得站起來。”
  暖暖默不作聲,她知道方竹要對她說很多話,而方竹也就繼續說下去了。
  “有一次我和你說我向陽光表白的事情,其實還隱了下半段。陽光的心門不容易打開,當我越來越接近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了很多事情。高考之前,他說他終於可以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了。我想你也知道,你是和他的愛人一起去荷蘭的。”
  暖暖點頭。
  “而荷蘭,允許同性戀結婚。”
  暖暖再點頭。
  “那晚,陽光給我電話叫我去他公寓接你到我家的時候,我在陽光家裏還是看到那張他和他站在風車下拍的照片,當當正正擺在客廳的窗台上。
  “我怎麽能忽視,這樣情況下的陽光,會和你談戀愛?”
  “你沒有揭穿我們?”暖暖問方竹。
  方竹卻對著暖暖笑:“傻丫頭,我們認識多少年了?十多年了,你有什麽事情我不知道?好的壞的,你和亦寒的一切一切你都告訴我和楊筱光。我們之間有秘密嗎?有的也就是那部分不能說出口的。
  “我沒有揭穿你們,是因為我猜到你和亦寒一定出了什麽狀況。我不明白這狀況,但是我知道這狀況已經比哥哥的去世更擊垮你了。”
  暖暖伏到桌子上,又控製不了自己的眼淚。
  方竹繼續說:“這些都不是我要和你說的重點。我要說的是——其實四月八號的時候,亦寒回來過!”
  亦寒回來過?!
  這短短五個字讓暖暖直起身來,愣愣地盯住方竹。
  “那晚,就是你和我們說已經要跟陽光談戀愛的第二天,亦寒就找到了我臨時租的房子。那天你去陽光給你介紹的那家單位麵試,所以你並沒有碰到他。他問我你到底怎麽了,說你和他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不想在繼續和他的姐弟戀了。他的樣子很苦惱,也很憔悴。”
  方竹頓了頓,不管暖暖越來越驚駭悲傷。
  “他等了你很久,你沒有回來。就逼著我帶他去找你,所以我帶他去了陽光的公寓。你真的是和陽光一起回了公寓,然後在窗台上,我看到你拿起那張陽光和他愛人的照片,你們說了一會話,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什麽。我正要帶亦寒上去找你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看到你和陽光抱在一起。”
  “那個時候,我對陽光說,或者我們彼此救贖就好一些。我們要堅定地維持這個假像,直到所有人包括我們都以為這是真的。”暖暖說。
  “亦寒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我叫他走,他不肯走。後來下雨了,我連拖帶拉把他拽走了。第二天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就回國了,到了機場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叫我什麽都不要跟你說。
  你讓他敗得很冤枉,他說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你又躲著他不肯給他理由。”
  方竹一口氣說完所有所知道的。
  暖暖用手握住口鼻,閉著眼睛,默默地流淚。
  “我也想知道理由。”方竹最後說出了這句話,“為什麽一切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我們都不明白。”
  暖暖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著方竹。
  一個字一個字說著,把心底的沉痛說了出來。
  “因為,我和他亂倫了!”
  方竹驚得微微嗔開口,失手打翻手邊陽光遺留下來的湯碟,手忙腳亂拿出餐巾紙擦拭,一旁的服務員也過來幫忙。
  桌子上的殘跡擦拭幹淨之後,暖暖也擦幹淨自己眼角的淚。
  “我爸爸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和汪亦寒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而我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至此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方竹隻能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隻能呆呆望著麵前的悲傷到無以自拔的老友,隻能這樣坐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震撼,比當年知道陽光是同性戀來的更大更沉重,更讓人絕望。
  這段美好的青梅竹馬,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美好感情,忽而就這樣裂成碎片,飄到地獄的最深處。
  “亦寒,他——不知道?”
  暖暖搖搖頭。
  “應該是不知道。”
  方竹坐到暖暖的身邊的位子去,摟住暖暖的肩膀。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們?那麽痛苦的事情一個人去承擔。”聲音也是發著顫,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暖暖把頭沒進方竹的肩上。
  “這樣的話,我怎麽說得出口?我隻能一再一再跟自己說,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倒退回去倒退回去!陽光提出和我戀愛的建議就好像是這個時刻唯一可以讓我抓住的稻草,我也不想放開。”
  “暖暖,那現在該怎麽辦?”方竹也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追問下來問出的結果是這個樣子的,也隻能束手無策。
  哭夠了,也找不回答案。
  方竹想,她以為她說出一切能解決問題,可是在事實麵前,隻能那麽脆弱無力。
  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暖暖還是堅持回了醫院。
  方竹要陪她,被她婉拒了。
  “竹子,有些問題我隻能自己麵對,雖然我有很好的朋友,可是還是要我一個人去麵對。”
  方竹望著暖暖轉而堅定的臉龐。
  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暖暖並沒有一垮到底。
  她們真的都長大了,都要麵對自己的世界,好的壞的,必須麵對。
  賀蘋、亦寒和江護士長都站在走廊上。
  暖暖一驚,跑過去。
  “爸爸怎麽了?”
  “胡主任給你爸爸檢查呢!不要緊張。”江護士長說。
  三個人都看到暖暖紅而腫的眼睛。
  “你——”亦寒開口,隨即默口,隻望著她。
  暖暖隻管看病房內的父親。
  他還平和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胡智勇和護士們替自己檢查身體。
  賀蘋卻奇異地望了一下亦寒,說:“有些話,還是我來說吧!”
  “阿姨!”亦寒叫了一聲,再望一眼暖暖,“我很感謝你!”
  賀蘋對亦寒說:“你自己都想通了,剛才怎麽說?傷害隻有一次,兩者相比取其輕。你爸爸老是不開竅,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對亦寒點一點頭,“阿姨很高興你的坦白,比你爸爸坦白多了。”
  說完過來執起暖暖的手。
  “女兒,媽有話要和你好好說。”
  再轉向江護士長。
  “小江,有沒有安靜的地方讓我們母女好好談談?”
  江護士長說:“林醫生的辦公室吧!我帶你們去。”
  林沐風的辦公室,是單人的。他病了很多天,但是辦公室依然有人打掃,還是整潔幹淨。
  這間辦公室是暖暖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她也在這辦公室搬過兩張椅子跳橡皮筋,也用這間辦公室的老撥盤電話給遠在他鄉的母親打電話。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但是顯然賀蘋比她更加熟悉。
  在江護士長走了之後,她拉開了林沐風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相架來。
  這相架有點老舊,四邊都有些脫色。
  上麵夾著三張照片。
  賀蘋摸著這相架:“沒有想到他還放在這裏。”
  暖暖過來看。
  相架上的第一張照片是她自己、亦寒和林沐風三人在亦寒出國前的合影。林沐風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她和亦寒站在他的身後。他所看不到的時候,他身後的亦寒正要握住暖暖的手,而暖暖在閃避,隻讓他握住了手指。
  第二張照片,是穿婚紗的賀蘋?
  暖暖看了看媽媽,她已經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身子放軟在沙發裏,等她。
  隻有穿婚紗的賀蘋,隻有她一個人,並沒有新郎。
  那照片上的賀蘋笑得有些僵硬,還有些淒慘。
  不見得多麽幸福。
  第三張照片,是自己和亦寒?
  都戴著紅領巾,穿著白襯衫和黑色的長褲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某公園。
  仔細看,不像。她和亦寒並沒有拍過黑白合照。
  顯然賀蘋是看出了暖暖對第三張照片的疑惑。
  “那是我和你爸爸!”
  “啊!”暖暖低呼。
  賀蘋站起來,拉著暖暖一起坐到沙發上,暖暖的手裏還拿著相架。
  隻聽到賀蘋說:“來,暖暖,媽媽給你說個故事。”
  賀蘋的仍舊美麗非凡的眼睛好像透過了歲月的滄桑,把那些塵封的往事,一件一件擺到台麵上。
  於是暖暖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上海女孩,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嬌生慣養。在文革裏,她的父母也被批鬥了,讓她燦爛的少年蒙上陰影,她一直想從這樣的陰影裏掙紮出來。
  可是鄰居的男孩比她更慘,一夜之間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他們家收養了這個男孩,男孩是懂得感恩的,在女孩的父母都被關押到牛棚的時候,他便擔當起照顧女孩的責任。
  女孩曾經問他:“為什麽現在不能念書了?為什麽要上山下鄉大串聯?為什麽爸爸媽媽都是好人又要被拉上台批鬥?”
  男孩隻跟女孩說:“不要問那麽多為什麽,不要說那麽多話,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質問別人質問社會!”
  女孩便冷笑:“那麽就應該認命?”
  不認命也要認命。
  男孩去了黑龍江插隊落戶的第二年,女孩也不得不被上下一片紅的大號召下,帶著滿心的心不甘情不願去了雲南。
  女孩的心裏還是帶著那麽多為什麽,她偷偷帶了英文書,夜裏就躲在被窩下看那些英文。她的心是彷徨、幼稚而又在這樣的時代裏錘煉出一種莫名的向往來。
  她想大洋彼岸或許有她夢想的自由的,可以問“為什麽”的國度。
  但是要遊去彼岸,先要遊回上海。
  知青回城的名額有限,女孩爭取了一年沒有爭取到,又爭取一年,還是沒有爭取到。
  在插隊的那些年裏,她的眼裏她的耳中見到聽到的事情多了,感覺也犀利了。還帶上了義無反顧的豁出去博一下的勇氣。
  於是,在某個深夜裏,她扣開了負責知青回城工作的某大隊長家的房門,兩腿一伸,做了最大的犧牲。
  她終於再次回到了上海,帶著一書包的英文書,還有一身的狼狽不堪。
  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也回來了。
  回到這個千瘡百孔,好不容易複蘇起來的恩人的家裏,麵對的是昔日搭救過自己的老人的跪地一拜。
  她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求著昔日在自己家藏身的男孩,做她肚子裏父不祥的孩子的父親。
  她冷冷地說:“爸,我已經夠丟人了,你還要我再丟人嗎?”
  沒有想到男孩說:“明天我就和小蘋去民政局開證書。”
  她說:“我用不著你那樣可憐我!”
  男孩不響,隨她怎樣說,第二天還是揪著她去開了結婚證書。
  賀蘋溫柔地撫摩著暖暖的頭發。
  暖暖咬住嘴唇,在母親的懷裏沉默。
  心中已經翻江倒海,翻過幾遍,忽喜忽悲,抓不住任何依靠。
  “我想沐風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報恩。生下你的時候,我根本不想看你。沒有想到你那個時候小小的,被沐風一抱,竟然張著沒有牙齒的嘴,笑了起來。沐風看得很喜歡,他說他的心都被你給笑暖了,便給你取了名字叫‘暖暖’。”
  生下暖暖的賀蘋並沒有放棄自己最初的夢想,甚至是執拗的,彷佛覺得隻有離開這個國家,才能洗幹淨自己身上滿身的肮髒。
  所以她無暇顧及其他,隻是找著一切能出國的機會。
  某一天,她收到了從黑龍江寄來的給林沐風的信,看到那幅喪報。
  她對林沐風說:“你還欠一個女人的情債。”
  林沐風沉默著。
  她繼續說:“沐風,我走,你去還她的情。我帶暖暖一起走,你好好照顧你自己的兒子。”
  林沐風說:“我覺得我一直是一個失敗者,不負責任,也擔當不了任何責任。”
  她說:“都是這個時代的錯。沐風,我早就學會不怨天尤人,未來要自己爭取。”她的眼裏充滿灼灼的向往,誰都阻止不了。
  林沐風說:“你把暖暖留下來吧!你這個做媽的未必能好好照顧她。”
  林暖暖被留了下來,賀蘋其實真的不甘願真帶著暖暖走,林沐風願意好好照顧他這個名義上的女兒。
  “媽,你吃準了爸爸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對嗎?”暖暖問。
  賀蘋默然了一陣。
  “這就是上海男人,不是嗎?於潔如可以給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我不能!沐風說過和我在一起太累了。”
  暖暖也默然。
  太多太多的往事要消耗在今夜裏。
  而唯一最大的驚撼是——她和亦寒,並不是親姐弟。
  “林沐風不如他的兒子。”賀蘋又說。
  暖暖望著母親,她的臉上也疲憊,但是帶著欣慰的笑。
  “林沐風永遠不敢把自己的愛或不愛說出來。他也不如我幹脆,不是嗎?”笑著看向女兒。
  “其實,汪亦寒是我辦出國的。”

  當愛已成往事
  “為什麽所有的事情,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暖暖問母親。
  賀蘋還是撫摩她的發。
  “我感激沐風,他竟然把你嗬護到如此地步!他對我說,你永遠是他的女兒!”
  “可是我對爸爸做了什麽?”暖暖叫,“我搬離家,我不接他的電話,我也寧死不跟他說原因。”
  她想起某天,她和陽光在靠近外灘的真鍋咖啡館裏閑聊。正巧看見林沐風和幾個醫院的領導一起走過,也看到他們。
  她想,爸爸一定會進來。
  果然,林沐風告別了同事單獨走了進來。
  暖暖不得不硬著頭皮站起身子介紹。林沐風坐下,與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無外乎工作人生之類,臨別的時候歡迎陽光去家裏玩。全不似女兒住在外邊幾月有餘的心急如焚的父親樣。在外人麵前,林沐風永遠給女兒一個體麵的父親的樣子,毫不失禮。
  那一刻,暖暖以為那些讓她天旋地轉的事件全然沒有發生過。林沐風臨走的時候對暖暖說:“氣溫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衝動地差點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溝渠,畢竟跨不過去。
  “我可以還給沐風的就是把他的兒子辦出去。”賀蘋隻管自己說著,“亦寒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到了巴爾迪摩的時候就給我打了電話,說要謝謝我。這孩子,就倔強這點像極了林沐風。他不肯欠我人情,課餘到處打工,除了賺生活費,還說要還我的錢。是不是真孩子氣?”
  “他一向是這樣的。”暖暖輕道,“很獨立自主。”
  “但他在生物工程方麵真是有天分,大學裏出名的生物學教授都喜歡帶他一起做課題。你的UNCEL李家族裏要做燕麥方麵的開發,正是和那名教授合作的,一起組織了研究室。亦寒課餘就給研究室打工,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
  “他從來就沒有和我說這些!”暖暖此時才知道自己被嗬護到什麽程度,一切的辛苦一切的醜惡,爸爸和亦寒都擋著,不讓她知道。
  “我沒有想到你會和亦寒日久生情,你們兩個孩子,瞞了我們家長多久?我隻知道那陣子亦寒向同學借錢回國,丟下還沒完成的報告和實驗室的事情,沒幾天又回來了,淋了雨發了肺炎大病一場。也幸好是到了美國的時候才發作出來,不然在國內恐怕要被隔離起來。”
  暖暖聽著這些話,心一點一點糾著,放鬆不下來,手指也絞纏著。
  “他今天問我:‘阿姨,作為林沐風女兒的驕傲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這樣的痛苦會不會壓垮暖暖。’他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你從小就喜歡膩著你爸爸,撒嬌撒癡,才三四歲,就在托兒所裏對其他小朋友說:‘我爸爸是醫生,很了不起!’暖暖,我們都沒有把握如果你知道你的身世這樣不堪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可是,亂倫的概念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被這種念頭折磨了多久!媽媽想起來就心痛!”
  “媽,你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暖暖無力地說,一天一夜一個世界。
  天旋地轉到無法承受下來。
  “好。你慢慢想,我去陪你爸爸。”賀蘋起身離開。
  暖暖看著母親的背影,出了房門,把門輕輕帶上。
  為什麽媽媽不管做什麽事情都這樣幹淨利落?
  她沒有遺傳到半分。
  她陷進沙發裏,又把相架拿起來看。
  上麵有兩張媽媽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嵌進相架裏。
  一張好像時空逆轉,是她和亦寒的前世。
  一張是沒有新郎的新娘。
  都渺茫。
  爸爸就這樣把媽媽的相片放在這裏,觸手可及的地方。代表了什麽意思?
  那片刻,她的確是迷茫了。
  父母的故事,於媽媽的故事,汪鶴的故事,一個一個交纏在一起。是一個一個的結,又一個一個打開。
  命運轉一個輪回,還是眷顧到她。
  可是爸爸呢?
  尚在病床上,沒有醒過來。
  她的無數激動的情緒都化成深深的自責,一項一項壓在自己的心頭。
  門又開了。
  有人走到她的麵前。
  “暖暖。”
  是亦寒喑啞的聲音。
  暖暖並不抬頭,她看到亦寒蹲下來,望著她的明亮的眼,血絲未褪,神采未複。
  “為什麽你自己知道了這些事情卻不告訴我?”
  暖暖卻問他:“我的身世,你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嗎?”
  亦寒望住他說:“那一年,我帶你去看爸爸的老房子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低垂下眸,“還有你的身世。”
  “所以,你帶我去看爸爸的房子?是因為知道身世後的感慨?”
  亦寒點頭。
  “我聽到爸爸和外公打電話,討論的是阿姨接你出國去的問題,透露出一些我不懂的話。我不像你,我會追問。”
  “這一次,你沒有追問我?”暖暖說。
  亦寒並沒有回答暖暖的話:“媽媽去世的時候,隻有你陪在我的身邊。你忘記了你當時說了什麽嗎?你說你會給我一個家!”
  “亦寒!”
  亦寒握住暖暖的手:“那個時候,我的世界就已經滿了。我愛你,這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我不願意改變這個習慣!”
  “亦寒!”暖暖的淚,落在亦寒的手背上。
  亦寒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
  “我真蠢,想了很久,想不透你說要分手的原因,甚至還有些恨你的善變。就連爸爸給我電話問我是不是和你有了感情之後,我都沒有想到最關鍵的地方。
  “路曉今天告訴我,爸爸發病的那一天,拿著我們一家人的照片在看,問路曉高中的時候是不是和我談過戀愛,路曉告訴他,和我談戀愛的一直是你。”
  “當天上午爸爸就給了我電話,要我馬上回來。隻是我匆忙趕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病了。”
  暖暖“霍”地站起來。
  問:“這就是爸爸發病的原因?”
  又自己答:“他知道我離家出走的原因並不是單純的因為知道你是他親生的兒子,他是擔心我的,擔心我承受不了這層層誤會下的壓力對不對?對不對?”
  再問亦寒。
  “你也是因為怕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兒後,承受不了對不對?你們都瞞了我那麽久,那麽久!”
  為什麽你們都嗬護我至此境地?
  暖暖沒有說出口,已然無法說出口。
  她身上所承載的愛,已經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你情願不光明正大地認回爸爸!”她哭著對亦寒說。
  亦寒將她摟進懷中。
  “我錯了!我錯得太離譜了!我為什麽不多問一下?為什麽讓我最親的人為我受到那麽大的傷害?”暖暖埋在她的懷裏一疊聲地說,把淚灑在亦寒的衣襟上麵。
  當亦寒和暖暖再次走到林沐風的病房前的時候,看見江護士長正一動不動注視著病房內。
  他們輕輕走過去。
  江護士長竟是沒有察覺一般,直到亦寒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才一驚顫地回頭。
  暖暖也看著病房裏。
  母親正伏在父親的床頭睡著,一隻手握住父親的手。
  江護士長歎了一聲,說:“當年,你媽媽生你的時候是難產,後來是剖腹產下的你。你爸爸陪在床頭,三天三夜,也是這樣的姿勢。”
  說著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太熟悉了,那場景。隻要他們兩人在一起,好像旁人都插不進去一樣。”
  “護士長。”暖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亦寒也望著病房內。
  “父母總是有太多的故事,我們是不知道的。”
  江護士長似乎是真的累了,眼神渙散,麵容疲勞:“我下班了,林醫生有你們照顧,我也該放心的。”
  “我送你。”暖暖說。
  江護士長隻是擺擺手,一個人緩緩地離開。
  暖暖和亦寒都望著她的身影。
  “江護士長一直是單身。”暖暖說。
  “我聽胡叔叔說,她插隊落戶的時候結過婚,後來回上海的時候離婚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結婚。”亦寒扶著暖暖坐到走廊的座椅上。
  走廊裏陰暗的光,照不亮無盡的黑夜。
  暖暖卻看到窗外的月亮已經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圓潤。
  亦寒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自己和暖暖的身上。
  外套下的手,互相緊緊握著。
  暖暖仍哼著那首歌。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
  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間
  遺失身份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
  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
  即使在茫茫人海中
  就要沉淪”
  亦寒握住她的手,緊了一下。
  林沐風病房的門開了,手裏抱著被子的賀蘋走了出來,替暖暖和亦寒蓋上,嗔道:“兩個傻孩子,也不怕受涼。”
  亦寒和暖暖都覺得這情景極其熟悉。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還是小孩子,玩累了,膩在一起躺在沙發上。
  林沐風不在家,於潔如抱不動他們到床上,隻好拿條被子蓋著他們兩人,邊說:“兩個傻孩子,也不怕受涼。”
  原來天底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暖暖盯著母親的臉,又問:“媽,你還愛爸爸嗎?”
  賀蘋替他們掖好被子,麵對著暖暖,長睫毛扇了一下,嘴角起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傻孩子,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又低下頭去,替他們卷好蓋在腿上的被子,小心不讓被子拖曳到地上。
  她的聲音也便從那下麵傳了上來:“隻是想起了很多與你們爸爸共同渡過的那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一樣。”
  站直身子,對著自己的女兒說:“說媽媽沒有後悔,那是假話。”
  拍拍暖暖的臉:“媽媽隻在今夜說一次真話。”
  說完轉身進了病房。
  “我一直在學一首歌。”亦寒對暖暖說,“一直要找機會唱給你聽。”
  暖暖把頭輕輕歪進他的肩膀。
  “好,你唱。”
  “垂下眼睛,熄了燈
  回望這一段人生
  望見當天今天
  即使多轉變
  妳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問究竟為何生
  但妳驅使我擔起灰暗
  勇敢去麵迎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
  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著妳
  共去寫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麵前仍是妳
  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沒甚麽可給妳
  但求憑這闕歌
  謝謝妳風雨內
  都不退,願陪著我
  暫別今天的妳
  但求憑我愛火
  活在妳心內
  分開也像同渡過”
  “是不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暖暖待亦寒唱完,問。
  “過程裏總是快樂的事情多,悲傷的事情少。可是我們不去爭取,又怎麽知道是怎樣的結局?”
  “爭取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
  “這一次,我差一點就放棄了。是爸爸讓我爭取下去的。”
  “爸爸也不會放棄的。”
  暖暖說著,偎緊亦寒。
  病房內,可以看見賀蘋輕輕撫摸著林沐風的額頭。她一手支撐著臉頰,一手那麽一下一下撫摸林沐風那雖然已經爬上皺紋,但是還是那樣光潔的額頭。
  很久很久,不願意停下手來。
  林沐風醒來的清晨,病房裏靜悄悄的。
  他很費力地掙紮著,又緩慢地睜開眼睛。
  眼神先是渙散的,呆滯的,瞪著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漸漸凝聚起來。他靜默著,也沒有力氣多動,在這樣半麻痹的狀態裏感到舒服。一點一點凝聚感覺和力量。
  先是感覺自己的一隻手被握著,溫暖光滑的觸覺,讓他感到格外安心。
  然後便看見一張睡顏。
  是多年未見的睡顏,長長的睫毛,隨著輕緩的呼吸有些抖動。
  她是誰?
  林沐風被病痛麻痹的思維轉不過來。
  是於潔如?
  在重重的黑暗裏,他彷佛一直在浪濤裏翻滾,一會是白雪皚皚的山頭,一會是上海的石庫門小弄堂。
  於潔如站在山頭的那邊,一直向他擺手。
  他往她的方向走,卻是總也走不過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溝阻著。
  於潔如哭了,隔著山隔著海,對著他說:“沐風,你還是走不過來,你還是不肯過來接受我。不管那裏有多大的壓力,你還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這哭聲混雜著暖暖的哭聲:“爸爸,你不要離開我,我什麽都不計較了!”
  暖暖?暖暖在哪裏?
  這張麵孔,是暖暖嗎?
  有點像,又不像。
  可是這張麵孔分明不像。
  這張麵孔是犀利的,是決絕的,是義無反顧地。
  她出現在上海的石庫門小弄堂裏。
  她說:“沐風哥哥,我從來不會為我自己做的事情後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麽!”
  林沐風想大聲叫:“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給不了你,惟有讓你飛了!”
  又有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爸爸,你想實現的夢想,我都能做到!”
  這聲音是誰?
  哦,對了,是亦寒。
  汪鶴的聲音在問他:“你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吧?”
  他說:“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遺憾!”忽然大叫:“潔如,是我負了你。”
  可是已經找不到於潔如的影子了。
  但是,她又回來了,她對他說:“我讓亦寒了卻你的遺憾!”
  亦寒?亦寒飛走了嗎?
  她又說:“我留下暖暖陪你!”
  暖暖呢?暖暖在哪裏?
  他不是昨天還騎著自行車,前麵坐著暖暖,後麵坐著亦寒嗎?
  他們人呢?
  林沐風費勁地想要環顧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誰都沒有找到,隻有暖暖最後嘶哭的聲音:“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林沐風累了,再度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
  身邊的那張麵孔動了一下,直起身子來,揉了揉眼睛。
  這張臉,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長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睜了開來,對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樣望著他,潸然淚下。
  她嘴唇顫著叫他。
  “沐風!”
  她握緊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發抖,她的聲音也顫,一疊聲地叫:“你活著,你活著,你活著。”
  她站起了身子,脫開了他的手,拉開了病房的門,叫:“你們爸爸醒了!”
  旋即衝進來兩個人,都蹲在他的身邊。
  兩張年輕的、蒼白的、焦灼的臉。
  他從小培育大的孩子們。
  他們粗粗地喘息,氣息不穩地叫“爸爸”。
  他的手動了一下,兩隻手都握住他的手。
  親人的力量隨著體溫傳入他的身體裏。
  他覺得自己身體裏的力量一點一點在凝聚起來,終於有氣力發出微薄的聲音。
  “暖暖,對不起!爸爸錯怪你了!”他望著滿臉淚的女兒,艱難地,說出了這麽一個長句。

  I Honestly Love You
  林沐風的病情略有好轉,緩慢地在恢複。但是對於暖暖、亦寒和賀蘋來說,已經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他已經能不大費力地睜開眼睛,吃一點流質。聽親人們和他說話,也能用簡短的句子來說自己想說的話。
  暖暖喜歡一個人滔滔不絕地對父親說話,把這些月來的父親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來。也有些贖罪似的。
  一邊手裏還削著蘋果,準備打成水果泥給父親吃。
  “爸,我在單位裏還好,做廣告策劃工作,是陽光介紹的,老板是陽光媽媽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錯吧!
  “每天就是做廣告方案的設計,不用跑業務,都有業務員在做。公司給新人很好的學習機會。”
  “畢業論文做的很好,老師都有誇獎。
  “第一個月工資還存著,我想給你買椰島鹿龜酒,還有給媽買太太口服液。亦寒說我千年一致的跟著廣告走,絲毫沒有創意!”
  林沐風的手指動了一下,微微地把頭轉向暖暖。
  他說:“等亦寒畢業,你們結婚吧!”
  暖暖繼續削蘋果。
  “爸爸,我以前還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現在懂了,我會做一個好女兒,是您的,也是媽媽的。”
  林沐風的聲音仍舊有氣無力:“和亦寒,去美國。”
  暖暖手裏的蘋果已經削完了,一塊一塊切下來。
  “我留在上海照顧你。”
  把蘋果放進一邊床頭櫃上擺著的榨汁機裏,一摁按鈕,成塊的蘋果被打成泥,均勻地躺在杯子裏。暖暖把蘋果泥倒入碗中。
  “我留在上海。其他的事情等亦寒念完醫學院回來再說吧!”端起碗來,一口一口喂給父親吃。
  賀蘋推了房門進來,抱了一手的紅玫瑰,笑盈盈地走到林沐風的病床邊:“沐風,你帶的實習生給你送來的。”
  暖暖把玫瑰花接過來,插到床頭櫃的花瓶裏。
  病房變得鮮豔起來。
  林沐風仍說:“你帶暖暖走!”
  賀蘋坐在林沐風的床邊,溫柔地望著他:“暖暖是你的女兒,女兒願意陪著爸爸,我這做媽的怎麽能反對?”
  暖暖把盛著蘋果泥的碗遞給賀蘋,賀蘋要喂林沐風吃。
  林沐風卻擺擺手:“我這一輩子,對不住的人太多了。”
  賀蘋說:“那我不是要下地獄了?”她放下手裏的碗,“我們這輩子走得太辛苦,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沐風,你從來沒有怪責過我,我已經很感激。把一切講穿,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於潔如,對不住暖暖。”
  “媽!”暖暖低低叫了一聲。
  賀蘋猶自說:“我總覺得老天是讓暖暖來還我欠你的情的,原諒我的自私。如果當初我不那麽自私,你也不會讓亦寒母子孤兒寡母過了那麽長時間。這些天我總在想,原來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
  “小蘋,我從來沒有怪你。”林沐風說。
  “媽,讓爸好好休息吧!”暖暖說。
  林沐風也許聽得有些累,也許想得有些累,已經閉上了雙目。虛弱的身體讓他的精神時常萎靡不頓,昏昏沉沉。
  走出病房,迎麵走來的是拎著一大塑料袋水果的亦寒。
  “爸爸睡了。”暖暖說。
  亦寒躡手躡腳把水果放進林沐風的病房,再走出來。
  賀蘋已經先行離開,暖暖在門外等著他。
  “我同胡叔叔聊過很多。”亦寒說,順勢往走廊上的椅子坐下來。
  暖暖也坐在他的身邊,聽他說。
  “胡叔叔怕我會怪爸爸。”
  “你有怪過爸爸嗎?”暖暖問他。
  “他太讓我崇拜了,崇拜到忘記去怪他。”
  “爸爸是一個優秀的人。”
  亦寒將雙肘擱到膝蓋上,身子略略前傾,額前的一縷黑發蕩在眼前。
  暖暖看著這樣的他,他的側臉,弧度優美。這張臉,怎樣從一張可愛的男孩的臉長成一張俊逸的男人的臉,全世界隻有她一個女孩知道。
  “當年,爸爸在黑龍江兵團插隊落戶的十幾年,沒有和任何人談過戀愛。在胡叔叔和爸爸這批知青都被批準回上海的時候,媽媽和爸爸在其他人的眼裏隻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但是大家都看的出媽媽很喜歡爸爸。
  “有一晚,爸爸找胡叔叔和我的養父喝酒。三人喝得很醉,爸爸不斷說‘十幾年上山下鄉,一切都成空,我們被耽誤的豈止是青春’。後來把送爸爸回去的是媽媽。”
  “然後——”暖暖問不下去,因為已經了解了。
  “後來媽媽有了我,胡叔叔和養父才知道了一切。一直喜歡媽媽的養父娶了媽媽,但在我出生後,還是寫信把一切告訴了爸爸。爸爸在收到信的時候就回過黑龍江。
  “我一直記得在很小的時候,爸爸就來看過我。養父逝世後沒幾年,爸爸就把我和媽媽接來上海。”
  射進醫院走廊的陽光,是燦爛的,掠到亦寒的發際臉頰,也掠過那些陳舊的往事。
  暖暖一直看著他,她看他從來不用偷偷的,小時候她就喜歡看他的樣子,總是覺得有種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直到直到他的身世之後,她才想起來小時候的那些莫名的感覺。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童年的爸爸,少年的爸爸。
  撥開身世的雲霧,她一直被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照顧著,從小嗬護長大。
  暖暖想,她二十二年的人生,是沒有遺憾的。真相如何,早已經不再重要。
  “我一直以為爸爸喜歡的是於媽媽。”
  亦寒仰起身子來:“誰知道呢!生活總是出乎意料。但是媽媽最後幾年是幸福的,而爸爸,一直沒有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也並不怪媽媽。”暖暖交握住自己的雙手,“他們的無奈隻有他們能體會,我們沒有經曆過那些艱難,沒有辦法體會。”
  亦寒伸手過來,他的右手與她的左手,十指交纏,緊緊握住對方的手。
  “雖然我的出生不被期待和祝福,但是我很幸運,一直生活在幸福裏,你和爸爸給我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她望著他:“如果不是發生這一切,我們永遠不會懂那些陳年往事,不會懂父母心底永恒的痛。”
  把頭輕輕靠上他的肩膀,“這些天,好像過了一輩子。”
  亦寒斜了一下身子,要讓她靠得舒服,也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兩人的頭上,背上,被陽光灑滿光輝。
  暖暖問亦寒:“如果我們真的是姐弟怎麽辦?”
  亦寒說:“那一天我聽到爸爸和外公講電話,也以為我們是親姐弟,有點懵了。我想,要不帶你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或者回黑龍江。”
  “你真孩子氣,那爸爸怎麽辦?”
  “當時心慌意亂,但還好我追問了爸爸。爸爸說:‘不要讓暖暖知道,她會受不了的。’我們都知道你一直以作為林沐風的女兒而驕傲,如果把這條信念從你的生命裏抽離出來,我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我並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脆弱。”暖暖輕輕道。
  “是啊!暖暖,我還是不夠了解你。這一次你寧願自己擔驚受怕,也不願意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握著她的手緊了一下。
  “我隻是想,當時如果我說出了一切,我們這個家就真的完了。如果我們是親姐弟,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爸爸會怎樣?你會怎樣?媽媽又會怎樣?我實在無法預料最終的後果。不如後退一步,起碼還能保持這個家的圓滿。”
  暖暖抬起亦寒的手,雙手交握住:“我沒有你會處事為人,沒有你冷靜,沒有你堅定,才會最終把一切弄的一團糟,讓爸爸積慮成疾。”眼圈微微紅著。
  亦寒卻脫開手,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了一隻紅色絨布盒子,打開來,是一隻精巧的,由黃金鉑金玫瑰金交織而成的戒指。
  戒指露在陽光底下,閃著光輝。
  “那天方竹帶我去找你的時候,我就帶著這戒指,我想用它來化解你和我的誤會。我以為是我一再逼你來美國,給了你太多的壓力,才會讓你提出分手。
  “當時看到你和陽光擁抱,我已經無法再做思考。後來回到美國,你還是不接我的電話,不跟我聯係,爸爸又說你好像有了男朋友。我真的以為你移情別戀,太不甘心了。
  “我在爸爸給我電話前已經買好飛機票了,我想這一次回來,除非你給到我一個心服口服的解釋,不然我絕對不會放走你。”
  亦寒握住暖暖的右手,在她的無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就算你喜歡陽光,我也不允許他破壞我的家庭!”
  暖暖並攏手指,戒指的光輝籠在手指上,也籠到了她的心上。
  她又要忍住奪眶出來的淚,又要忍住嘴角無法隱藏的微笑:“為什麽你總是那麽堅定地在原地等我?就像小時候學自行車,我已經騎得好遠,你還站在原地,揮著紅領巾。”
  “我也不知道,習慣了吧!你也說我懶,習慣了的東西很難改掉!好像睡懶覺,好像騎快車,好像——”
  他已經無需再說下去了,接下去的話消失在暖暖的吻中,吻中還帶著淚,沾濕了他的唇。
  送陽光離開的那天,下雨了,傾盆大雨,沾濕了大地也沾濕了心情。
  方竹、楊筱光和暖暖一起送他。
  在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陽光看著這三個高中同學。
  她們的頭發都有些濕,臉上也有些濕潤潤。
  還是方竹先開了口:“一切多保重!”
  陽光笑,是卸下了任何偽裝的真誠的笑:“你們也一樣!”一一看過她們。
  曾經暗戀過他的女孩,曾經做過他名義上女朋友的女孩。
  他說:“方竹和楊筱光快點找男朋友,林暖暖快點結婚。”
  三個女孩麵上都一紅。
  楊筱光又心直口快:“方向感都掌握不好,甭指望了!不過,我一定會把自己在2008年嫁出去!”
  “來荷蘭度蜜月。我做東。”陽光笑著說。
  “嘿嘿!”楊筱光賊賊地,“不去荷蘭,那時候當然去北京看奧運啊!邀請你一起來,也要你買單。誰叫我名字裏比你多個‘小’!”
  “那麽你和汪亦寒來!”陽光對暖暖說。
  暖暖還沒有回答,楊筱光又捅捅暖暖:“那也該去美國吧!”又自我自我陶醉起來,“以後我去荷蘭和美國都有人買單,幸福人生!”彈一個響指。
  大家都笑,也算衝散了離愁。
  都目送陽光離開。
  他的背影,仍然孤獨。
  離開機場。
  楊筱光還問:“陽光真是那啥?”
  方竹和暖暖都不答。
  “唉!為什麽好男人都是GAY?真浪費資源,對未婚女性不公!”楊筱光自力更生自說自話。
  方竹揶揄了下她:“也有不是GAY的好男人,不過你楊筱光運氣沒到還沒碰到而已!”
  但楊筱光的臉皮從來百煉不穿:“還有一個汪亦寒弟弟,可憐我當年沒生慧眼去勾搭他?”
  惹得暖暖過來掐楊筱光的臉:“你說話越來越沒個正經頭!”
  楊筱光躲到方竹身後去:“還是一句話,看在我們這些年勞心勞力當觀眾的份上,你們結婚紅包我可就不包了,可憐我這還沒有地方肯收容的失業難民。”
  暖暖隻說:“亦寒下個月回美國,他決定升醫學院了,畢竟機會可貴,總也得要三五年。”
  “你放他走?”方竹問。
  “我又不能把他一隻腳栓在家裏。”暖暖說。
  “績優股跑了怎麽辦?”楊筱光替暖暖擔心。
  暖暖把頭一揚,辮子一甩。
  “再找一個!”
  林沐風的身體越來越好轉起來,賀蘋決定回澳洲。上飛機前一晚,在林沐風的病房裏,兩人談了很長時間。
  暖暖和亦寒等在房門外。
  走出病房門的賀蘋,臉上精致的妝容糊了,雙眼紅腫,用餐巾紙拭著眼鼻。
  對亦寒說:“你爸爸叫你進去,有話單獨和你說。”
  亦寒應了聲,拍了拍暖暖的肩,要他放心,便進了林沐風的房間。
  暖暖挽著賀蘋坐下來。
  “媽媽還是要走,你怪不怪我?”賀蘋問暖暖。
  暖暖搖搖頭。
  “你真的不像我,總是不知足。”
  “媽,你是想一步走一步,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沒有你那麽大的膽子大刀闊斧地往前走,我隻安於我的小世界裏。”
  “小世界沒有什麽不好,大世界風大浪大,總會打的人一身曬不幹的濕。”
  “媽,為什麽你不同爸爸複合?”暖暖想了一轉,還是問。
  “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看到你和亦寒,好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我和他,真可惜,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賀蘋說,無奈地笑,“亦寒比你爸爸堅持,我沒你安分,就這樣。不過好在兩代人的命畢竟不是一樣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臉上的淚全部拭幹。
  “亦寒會繼續回去念書。”
  “我知道。分工明確,我留下,陪爸爸。”
  賀蘋仔仔細細看暖暖,仔仔細細替她撫平額角耳邊的發。
  “媽媽欠你的,代你還給亦寒。”
  “媽媽,你一生下我,就再也不欠我什麽。你給亦寒的,你也知道他會還。”
  賀蘋搖搖頭:“倔強的孩子都長大了,我再也沒有任何優勢。”探身過來擁抱住暖暖,暖暖讓母親抱著,午夜夢回,無比想念的氣息。
  她是一直一直渴望這樣的母愛的氣息。
  母親一直活得張揚,但勝在坦白。
  雙手環住母親的肩,反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
  林暖暖,你還缺什麽?
  她問自己。
  林沐風醫生被迫病休了。
  離開醫院回家的那一天,醫院的同事們都為這位讓他們尊敬的外科副主任送行。
  江護士長和暖暖一起把林沐風辦公室裏的東西整理好。
  亦寒提來了箱子,把那些書籍等雜物一件一件理進去。暖暖看見江護士長拿出一本《鋼鐵是什麽煉成的》,把卷皺的封麵撫平,一聲不響地把書放進箱子裏。
  “這書?”暖暖問,她記得江護士長拿著給昏迷中的父親念過。
  “這書本來就是你爸爸的。”江護士長說,“是你爸爸送給你媽媽的。”
  江護士長說著,在暖暖的麵前,打開了那本書。
  那本書的扉頁上寫:
  “歲月飛逝,騷動的風暴
  吹散了往日的幻想
  你可以超脫那些苦難嗎?
  你可以放棄那些執著嗎?
  致蘋
  1980年2月”
  是父親的字跡,有力的又氣勢磅礴的。
  “江護士長——”暖暖接過江護士長遞過來的書。
  “現在交還給你。”江護士長說。
  暖暖看著江護士長眼角泛出的魚尾紋。
  這些長輩們,已經在自己最繁盛的歲月中謝幕!
  不知不覺,我們真的已經完全長大了!
  出了林沐風辦公室,亦寒過來幫助暖暖提箱子去住院部。
  路過醫院花園的時候,正見路曉勾著一位高個子的穿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兩人手裏拿著一致粉色的塑料飯盒,正打算去醫院食堂打飯的樣子。
  路曉也看見了亦寒和暖暖,拉著身邊的男醫生一起走過來。暖暖盯住男醫生看了好一會,覺著有些麵善。
  “林暖暖,以後可不要隨便亂點鴛鴦譜,我男朋友會抓狂的。”路曉不客氣地對暖暖說。
  “誒?”暖暖驚訝了一下。
  亦寒笑著接腔:“以後我會管住我們林暖暖同學不要再出醜。”
  暖暖再轉頭望望亦寒,眼神疑惑。
  亦寒主動介紹:“這位是路曉的男朋友,二醫大的高才生,是爸爸的得意門生。”
  暖暖點點頭,難怪麵善,或許以前見過。
  男醫生手裏拿著粉色的飯盒,有些滑稽,勝在神態瀟灑,對暖暖一笑,說:“我們都知道林教授今天出院,剛剛才去看過他。都盼著可以早些再聽他講課。”
  路曉拽了拽男友的衣袖,道:“我們先去打飯吧!”轉頭麵對暖暖和亦寒,“我們改天再到家裏看林教授。”
  “好,再見!”亦寒向他們道別。
  路曉和男友轉身,又轉回過頭,專門對暖暖說:“你看,我男朋友的身高氣質身材不比汪亦寒差吧!”
  路曉的男友臉色微僵,扣起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喂!禁止隨意攀比!”
  路曉轉過頭,麵對著男友,小女孩似噘了噘嘴,說:“有比較才會有鑒別,汪亦寒以後可是海歸派!”
  “住院醫很差嗎!”
  “要不是看在你長得像柏原崇,我會把自己這麽早就給賣了?”
  “貨物售出,謝絕退還!”
  “現在實行三包,你還在試用期。”
  “你投訴到消協也沒用!”
  兩人漸走漸遠,隱隱約約還是能聽到互相抬杠的聲音。
  “上海女孩談起戀愛來都作天作地!”亦寒搖搖頭。
  暖暖一虎臉:“你這句話很有學問哦!”
  亦寒皮皮一笑,手伸過來不正經地搭住暖暖的腰:“反正我已經被你作習慣了!”沒說完就被暖暖掐了一下腰,也不跑開,還是緊緊摟住暖暖。
  暖暖再望望路曉他們遠去的背影,驚呼一下:“難怪我覺得她男朋友眼熟,真有點像柏原崇啊!”
  “小丫頭從小就哈日,絲毫沒有愛國精神。”看暖暖不懷好意地笑著,皺皺眉毛:“你不會要我整成張國榮吧!”
  暖暖一甩頭:“想得美!無印良品隻有一件,其他都是贗品。”
  嘻嘻一笑,向住院部跑去。
  亦寒手裏提著行李箱,隻能拖著跑在她的身後。
  一前一後,又像小時候一樣的跑進了有爸爸在的醫院。
  林沐風正坐在輪椅上,和胡智勇、江護士長等話別,見自己的孩子們跑進來,笑著招招手。
  他們跑到了他的身邊。
  再次回到家裏,恍如隔世。
  林沐風坐在輪椅中,由亦寒推著進了房門。
  寬敞的客廳,整潔幹淨,床前掛著窗簾,擋住室外的陽光。家的氣氛,如此熟悉。
  客廳正麵放大了他和暖暖及亦寒一起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容滿麵。
  “你們把照片放大了?”林沐風問。
  “不止呢!”暖暖放好手上的行李箱,指了指電視櫃上,上麵擺放了很多相架。
  亦寒推林沐風到櫃子跟前看。
  有林沐風和賀蘋小時候戴紅領巾穿白襯衫的合影,有在黑龍江兵團和胡智勇於潔如一起的合影,有脖頸上坐著亦寒的照片,有脖頸上坐著暖暖的照片,有和賀蘋及賀蘋父母一起拍的合影,還有和於潔如再婚的結婚照。
  林沐風一一看過去,直到最後一張,他的目光停駐下來,久久不離。
  亦寒幫他把那張照片拿下來。
  是賀蘋穿婚紗的單人照。
  林沐風凝神看了好一會。
  “我沒有和你媽媽一起拍過結婚照。”開口緩緩地說,“這輩子也沒有機會了。”
  暖暖把那張照片從林沐風手裏拿出來,在櫃子上擺好。
  “媽媽說,她這輩子沒有和任何人拍過結婚照,再婚的時候也沒有。她說她的兩次婚姻都是嫁給了自己。”
  林沐風有點累:“她又何苦如此!”緘默不語。
  亦寒大步走上前,一把掀開窗簾,外麵陽光燦爛,瞬間全部照進了這間朝南的客廳裏。
  林沐風用手微微遮擋了一下,仍渴慕陽光,漸漸適應了光線之後,放下手來。
  亦寒走到他的跟前來,蹲下來,他的眼睛望著父親的眼睛,說:“爸爸,以後這個家就交給我吧!”
  這個高度,是當年那個小小的亦寒的高度,林沐風曾經蹲下來,對他說:“亦寒,爸爸以後給你一個家。”
  如今,當年幼小的兒子已經長成,挑過他挑了一輩子的擔子,對他說出這句話。
  暖暖輕輕地小心地,勾住林沐風的脖子。
  “爸爸,你累了,我們來照顧你。”
  一家三口,他們的手,在陽光下,覆在一起。
  兒子的手,女兒的手,把已經蒼老的父親的手交握在當中。
  暖暖又撫摸到父親那塊陳年的傷疤。
  已經是舊事了,隻沉在記憶的最深處。
  暖暖想,原來她記憶的深處蘊出來的都是一圈一圈的暖意,從來都沒有陰冷過。
  她握牢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手,他們的手,為她撐起一片明媚的天空。
  隻有他們,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也隻有他們,才是和她共渡每一段歲月的人!
  暖暖閉上眼睛,被這太陽下的滿滿的幸福籠罩著。

  尾聲 共同渡過
  送走亦寒,暖暖回到家中,林沐風躺在陽台上的躺椅上看書。
  “爸,還不休息?”暖暖上前,看到父親身上蓋好了毯子,旁邊也有熱水,放下心來。
  林沐風放下書稿,對暖暖露出一個慈愛的笑:“你們小時候生病了都是爸爸照顧的,難道爸爸生病了就照顧不好自己了?”
  暖暖替父親又倒了些熱水。
  “胡叔叔說你不好太操勞。”
  林沐風搖了搖手上的書稿:“這就是你胡叔叔最新要出的學術論著,要我幫忙審稿呢!我有分寸,每天就幫他看一章。”
  暖暖過來拿開書稿,嗔道:“胡叔叔真是的,自己還拿稿子來讓你操勞。”遞過給林沐風倒好的熱水。
  林沐風接過來:“亦寒走了?”
  “嗯!”暖暖點頭,“他說一來二去欠了一屁股債,這次要發憤圖強努力還債。”
  “這是應該的。”林沐風閉上眼睛養神,“不能老欠別人。”
  暖暖再替父親拽好毯子,讓父親好好在陽光底下睡一覺。
  自己回房,仰倒在床上,臉還微紅著。
  她送亦寒到機場裏,也拿出了買好的卡迪亞的三金戒指,套在亦寒左手的無名指上。伸出自己的手來,和他的手交互擺著,他的手指上有她的戒指,她的手指上有他的戒指。
  心甘情願地鎖著對方,也心甘情願地被對方鎖著。
  或者,他們原本就是互相鎖在一起的。
  她說:“我也不習慣欠別人的,還好辦了信用卡,這下子要分期還款還好久了。”
  亦寒瞪著自己手指和她的手指好一會,叫一聲:“暖暖!”
  她一抬頭,他的吻就落到她的額頭。暖暖的,溫柔如昔的觸感。
  戴著戒指的手指緊緊扣著對方。
  他在她的耳邊低語:“不準再移情別戀加胡思亂想。”
  她也不示弱:“你也要記住,永遠是我的小跟班!”
  他向她敬禮,從小到大習慣的童子軍禮:“遵命,我的公主殿下。”也不管旁人的側目。
  他從來都是如此,努力爭取自己要的東西,不管別人怎麽想。
  所以母親會說他比父親更堅持。
  她也習慣了,習慣了他的堅持,在他的堅持下跟著他的腳步走。
  誰才是誰的跟班?
  暖暖隨手從寫字台上拿下一張碟,一看,是那年他生日送她的《春天》。
  把碟放進DISKMAN裏,按下播放鍵,認真地聽。又從CD盒裏拿出歌詞本來,展開。
  綠油油的歌詞本折成幾頁,拉開來,卻是透明的,用硫酸紙印的,歌詞的字體又印得極小。想起與楊筱光一起看的《小燕有約》裏麵,張小燕采訪張國榮,說起這張專輯的歌詞本會看花人的眼睛,張國榮憨憨地笑。自己和楊筱光也大力點頭讚同。
  心裏微酸,她的幸福都回來了,唯一回不來的是他——她今生今世的偶像!
  當年也是因為看這歌詞本看得眼睛累,幹脆也不看了,直接把歌詞抄在A4紙上看。
  這歌詞本綠得很亮麗,穿白毛衣的張國榮微微仰著臉,迎上成片的綠葉。
  多麽生機勃勃!
  所以專輯才叫《春天》。
  又傳來了他的聲音:
  “暗夜的腳步是兩個人——”
  暖暖隨著他的聲音看著歌詞。
  然後,她看到了——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的“暖”字用鉛筆淡淡地畫了一個圈,下一句的“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的“暖”字還是被畫了一個圈。
  她的目光向下搜索。
  第二首歌叫做《MY GOD》,歌詞的字裏行間中,那句“我的眼我的手”的“我”被圈了出來,下麵的“我的愛我的想”的“愛”被圈了出來,再下麵的“你隻會要我愛”的“你”被圈了出來。
  暖暖凝神看著這些字。
  一個一個念:“暖——暖——我——愛——你!”
  好像那麽久那麽久以前,亦寒就在她耳邊說:“暖暖,我愛你!”
  那一年,他們十七歲!
  正共同渡過一片綠色的青春!

  『陽光的番外』潔身自愛

  陽光潛伏在心靈中的跌蕩,終因為森的一段文字徹底的沉淪。他寫在《孽子》這本書的回章段落裏的文字,被他抄襲去,寫在他的新買來的《孽子》的書中。
  陽光相信那個時候他是對他有著感情的。
  森有著如他名字一樣挺拔的身軀,陽光沒有見他時,隻是通過母親的描述想象他的樣子。他是母親公司裏一名出類拔萃的實習生,母親總是把他出色的業績說給他聽,然後說:“小學跳級一級,高中保送F大,屢次獲得國內外理科競賽名次,他以後會是你的得力助手!”
  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她優秀的屬下,她優秀的事業,終於有一天都要交給她的兒子。
  陽光隻是相信了森的優秀,他在母親公司的會議室裏看到森。
  挺拔的身姿,穿著整齊,站在投影儀前麵,把話說得條理清晰。
  母親說:“你以後,要成為他那樣優秀的人,甚至比他優秀,知道嗎?”
  那一年,陽光剛剛上高中,森已經是大四的實習生了。
  母親還特聘了森做了陽光的家庭教師,盡管陽光的成績好得並不需要這樣的補習,母親隻是希望他可以學習森的出類拔萃。
  陽光對著森說,我的名字叫“陽光”。他的心裏想,未必像這個名字一樣,那麽陽光。很多時候竟然會脆弱和陰鬱。
  森的唇邊綻出一朵笑來,帶著嘲笑,也帶著自嘲。
  “帶著陽光出生的人,我很羨慕你!”
  他的眼神真正地帶著羨慕。
  陽光從母親公司的人事部那裏調出了森的資料,他光鮮的外表之後是離奇的身世。有在獄中服刑的父親,還有被父親捅死的母親。
  森每周六都去看他的父親,然後在周日到陽光家裏給他補習的時候說:“無期徒刑最折磨人,不如死刑一了白了。”
  陽光看到森的眼神深處,射出一絲冷淡得近乎殘酷的縹緲。
  接近陽光的人覺得他才是冷淡的,骨子裏還透著不合群。
  他靜靜無語,坐在教室的角落。他側著臉望著黑板,陽光照進來,有燦爛的光澤。
  他是個好學生,從來不逃課,從來不拖遲交作業,不會肆無忌憚的在班級裏橫著走,還做著課代表,給同學們發放作業課本。
  有女孩紅著臉向他表白,他輕輕拍撫女孩的肩膀,跟她說不。
  他對森說,有女孩追求他。森望著他笑,我是沒有辦法接受的。
  忽然,陽光說,我也是。
  陽光沒有想到森會約他在母親的公司以及家裏以外的地方見麵。但是他想也許森會約他出去,會在公園裏,會在書店裏,會在電影院門口。但是絕對不會在酒吧。
  但是就是在酒吧。
  那日繚亂的氛圍,他看見森頎長的身影靠著吧台,輕輕把玩玻璃酒杯。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白領們穿的西裝。他是個看上去如此普通的上班族。
  森回頭,一眼就望住陽光,嘴角微微上勾,笑了。
  “你還是個未成年人。”他說,聲音渾厚,帶著陽光害怕的歎息,“我怎麽竟把你約到這裏來了?”
  周圍的嘈雜聲已經開始蔓延到陽光的腦子裏。
  他已經無法回憶那天跟森聊到的點點滴滴,森的氣息總是繚亂在他的耳邊鼻尖。
  他覺得他們跟這個繚亂的酒吧的氣質是如此相同,好像為此而生一樣,混亂而不知所措。
  有一段時間,他開始恍惚,他覺得他跟森好像就是為彼此而生。
  他在教室裏靜靜地看《孽子》,如果有書裏這樣一個公園,他就有家可歸了。
  但是身邊笑鬧的同學撞翻了他的書,好事的女同學看到了他手裏的書,小聲說著書名。她們都知道那本書是說什麽的,可他已經無所謂他們知道不知道。
  上海的天氣總是不盡如人意,原本陽光想出去走走,隻是走走而已,但是外麵狂風大作。他也想在家裏好好的坐在沙發上看書溫習,但是母親的焦急又扭曲的憤怒的臉,總是在那裏。
  某天,在母親公司會議室裏。
  森口裏嚼著口香糖,教他做PPT。
  他回頭,聞到他口裏的芬芳。
  兩唇相觸。
  比想象中美好。
  也驚翻了前來送茶的母親的秘書手中的杯子。
  秘書和森同時被母親辭退。
  回到家裏,是母親無盡的責罵,和父親縮在一角的漠不關心。
  父親從來不在家裏發言,他也沒有工作,隻關心他的繪畫。
  母親說,他是一個畫家。
  他知道,父親是一個沒有贏利的畫家。
  畫家父親在母親責罵的間隙,站起來,冷酷地指著他說:“你要懂得潔身自愛!”
  陽光隻是想念森,想起一開始通電話時他的笑,和教給他那麽多課業時的自信。
  是那麽的真實,感染著他的快樂。他在他們的過往中搜羅著這樣的細節,頹然的發現他給的快樂是他無法拒絕的罌粟。
  他想也許因為森是個很優秀的人,比他年紀大,比他成熟,所以一句話就能說到他的心裏去。可是又推翻了那所有的臆想。
  森對他說:“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做孤雛?”
  他想,也許做孤雛才是他們想要的未來。
  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一隻饑餓的小貓,他想起書包裏還有一根火腿腸。
  喂小貓的時候,他看到班級裏的正享受青春戀愛的班長和體育委員。
  他想,他們是早戀的,可是仍舊是暢快的,他們是被接受的,他們是快樂的,而他是不快樂的,他是不會被接受的。
  他的心好象被什麽沉重的東西壓著了。
  他給森打電話:“別把自己弄丟了,如果換了電話就把號碼寫信給我,寫到我的學校。”他回答著:“不會丟了,我會通知你。”
  其實他很怕再也聽不到森的聲音。
  森的聲音又回到他的耳邊。
  “我想去荷蘭看風車。”
  “好。”
  陽光好像找到了心靈的支點,他給了他一句肯定的話,他毫不猶豫地向前,不再停下來被迫著換一種心情。
  荷蘭的風車,讓他可以雀躍。
  人生似乎染上了豔麗的色彩。
  他去看了《春光乍泄》。
  黎耀輝和何寶榮,他們去了阿根廷。
  他和森,有荷蘭。
  阿根廷的氣候是冷的,色調是藍的。
  荷蘭的氣候是暖的,色調是金的。
  到處都是鬱金香。
  荷蘭並沒有那麽自由,失去了父母的依靠,陽光隻得和森一起自力更生。
  他是一個念大學的留學生,森是一個打工仔。
  落拓地滯留在栽滿鬱金香的公園裏,分一塊麵包度日。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森又變得倜儻起來。他穿體麵的西服和長褲,穿越在阿姆斯特丹的CBD。
  他的身邊有了豔麗的男子和女子。
  他也帶著他住進了高檔的公寓。
  隻是森還對著他說:“你還是一個孩子,我真不該帶你出來。”
  陽光的爭辯變得虛軟無力:“難道你要否定我的努力?”
  森卻對他說:“我把自己弄丟了,也許回不來。謝謝你陪我一起冒險!”
  陽光的臉半邊浸在陽光裏,半邊悄悄陰鬱下來。
  森又想飛,連荷蘭都裝不下他飛翔的心。
  或者,根本就是他抓不住他要飛翔的心。
  深夜,對著電腦屏幕,深呼吸。
  陽光又看了《春光乍泄》,他回憶起有高中的女同學喜歡張國榮。
  他的何寶榮,和森那麽像。
  像到讓他咬牙切齒。
  屏幕上藍色的影,伊瓦蘇的瀑布,逐漸的變換著倒影出現在他麵前。
  陽光覺得自己的身子開始慢慢的向上飄,飄到不知名的角落。
  信箱裏有森給他的留言:
  “我送不了你琉璃屋,但可以送你一片清澈水。洗淨泥汙,你仍舊做回帶著陽光出生的人。”
  陽光翻開《孽子》,上麵抄著森曾經的話:
  “我聽世人說人是有前世的,那我的呢,有時我覺得我自己是一條魚,遊在泥窪裏。我的身體已經沾染了汙穢,我已經無法遊向更深的領域。我不知道自己期待什麽,我看著飛鳥,我向往他的自由,但是我無法自由。飛鳥有廣袤的天空,我隻有一片泥窪小地。泥窪不能變成琉璃屋。我隻是一條在泥窪裏打滾的魚。”
  他想,森應該是魚,怎麽能讓他再做鳥?
  他學習了黎耀輝,把森的護照翻了出來,帶著惡毒的心思,帶著他全部的行囊,回到當初離開的地方。
  他回歸了。
  仍舊是帶著陽光出生的人,還帶著他也無法預估到的笑容。
  他回歸了,也被迫著改變了。
  他和同學們聚會,看著他們熟悉的又陌生的身影,是睽違已久的陽光的生活。
  森禁錮了他多久?或者他禁錮了森多久?
  仍舊痛苦。
  森沒有追來電話,也沒有追來郵件。
  一本護照,還是可以再行補辦。
  森畢竟不是落拓無奈的何寶榮。
  四月一日的傍晚,從電台傳來了消息。
  張國榮逝世了,非自然的死亡。
  陽光想,何寶榮終於沒有從阿根廷回到香港。
  他陰鬱地走到街上。
  看到那個蹲著哭泣的女孩,那個高中的時候就喜歡張國榮的女孩,在雨中蹲在馬路上哭泣。
  為什麽一個人對一個偶像會有那樣深切的感情?
  他提著雨傘走近她。
  但是她卻告訴他,她的世界已經天崩地裂。
  他想,他的世界早已經支離破碎。
  天崩地裂和支離破碎,同病相憐!
  他帶著女孩回家。
  女孩愛上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那個男孩,他也見過。
  就在高中的時候,他踩著腳踏車來學校接女孩放學。兩人笑笑鬧鬧,踏著一路的陽光回家。
  他羨慕過。
  他們的家庭未必好過他,但是比他快樂是真的。
  如今,比他悲慘也是真的。
  陽光竟然笑著對女孩說:“不如我們戀愛吧!”
  是彼此的救贖,還是彼此的逃避?他們已經分不清楚。
  原來他也可以做一個很好的男友,為女友找一份工作,每天接女友上下班。雖然多數時候總在沉默。
  他和森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森關照得他無微不至。
  他可以畫另外一個世界,給自己居住,欺騙一世。
  可是,他在女孩父親病房的門外看見那個男孩。
  是形銷骨立的自己,抑或是森?
  那樣的眼神卻是自己和森從來都沒有的熾熱。
  是什麽阻擋了自己的熾熱?
  抑或是,那溫度根本沒有沸騰過。
  陽光找出了森的護照。
  森的大頭照有些傻,有些蒼白,有些嚴肅。
  他手裏握著護照,看了一夜的《春光乍泄》。
  黎耀輝最後一個人到了伊瓦蘇瀑布,何寶榮卻隻能抱著毯子痛哭。
  他想起森多年前對他說的:“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做孤雛?”
  陽光看著窗台上的照片。
  他和森,年輕的他們,初到荷蘭,在諾大的風車下拍下照片。
  他以為就此找到了永遠,沒有告訴他永遠到底會有多遠。
  他對著照片,好像對著鏡子。
  失心瘋地愛一個人像對鏡自殘。
  最後隻能說:“算了,我回去放你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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