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十三少:愛與樂的彼岸

(2008-12-07 10:37:37) 下一個

  CHARPTER 1·書路漫漫
  每一個周六,書璐總是在中午11點過9分的時候醒來,她把這個準確的生物鍾歸因於臥室窗台的角度。
  當初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是家修說,這個角度很好,陽光會中午以後才照進房間呢。
  醒來之後,她總是掙紮著起床,然後去冰箱找些吃的,一邊吃一邊看昨天的報紙。
  她隻花幾分鍾來決定今天要穿什麽衣服,然後背著大包就出門了。
  通常這個時候,家修仍在工作。她會去書城,找一些書,好在她的節目中介紹。
  102.7每個周六晚上11點到12點的時間,是屬於“書路漫漫”的,也是屬於書璐的。
  最初這檔節目是由兩個人來主持的,一個叫“書璐”,一個叫“曼曼”。但是,一直以來書璐都覺得這個名字很老土,她情願是叫做“每周一書”,或者“圖書精選”。她們的開場白總是“大家好,我是書璐……我是曼曼。”
  後來小曼不再主持了,她為了紀念這個好搭檔,反而一直保留著這個名字。
  下午五點左右,書璐來到辦公室,準備晚上的稿子。她總是去樓下的食堂買一客洋蔥牛肉飯,一邊吃一邊讀稿。
  等到10點,她坐在錄音室外聽同事的節目。9點到11點是一檔音樂節目,男主持“阿寬”是她的大學同學,女主持“樂樂”則是阿寬的太太,但是聽眾們卻從來猜不到,多有趣。
  她想,她之所以愛上這個工作,是因為做一個電台主持人既滿足了她的表現欲,又能夠把自己藏起來。
  “Hi,”阿寬趁廣告時間出來抽煙,“聖誕節快到了,有什麽打算?”
  書璐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跟樂樂打算去西藏,你有興趣嗎?”
  書璐搖搖頭:“我今年沒有假期了。”
  阿寬聳聳肩,又長長吐了一口煙:“美國怎麽樣?”
  書璐9月份請了年假去美國,那段時間就是樂樂幫忙代班的。好笑的是,樂樂的粉絲根本沒有認出那是她的聲音。
  “是資本主義的樂園。”
  阿寬吹了個口哨:“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樂園。”
  這個時候,導播老趙示意阿寬歸位,他又猛吸了一口,然後狠狠滅了煙,回到錄音室。
  11點,時間是屬於書璐的,她喜歡坐下後寂靜無聲的感覺。
  “晚上好,這裏是‘書路漫漫’,我是書璐。每個周六,我都坐在這裏為你們介紹書,如果你還沒有決定想要看一本怎樣的書,那麽不妨聽聽我們的節目。”
  書璐將話筒放低些,用一種愉快的口吻說:“在開始今天的節目之前,我想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可愛的曼曼上周在遙遠的法國順利產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嬰兒,至於是女孩還是男孩,我會在節目的最後告訴大家。好了,先來看看本周的新書吧。”
  玻璃幕牆外的導播室裏,大家都相視微笑,“書璐”最愛賣關子。
  她介紹書的時候從來不需要稿子,她可以很簡單明了地告訴你她看過的某本書的大致內容,同時可以輕易地從故事情節、作者的用意、譴詞造句等等角度進行評論,聽過她的介紹,聽眾都可以立刻判斷出自己是不是喜歡這本書。
  書璐每天要看超過兩本書,看的時候她都會做筆記,有些是出於興趣,有些則是為了工作。她大學畢業一年,就開始做這檔節目,家修總是說她看書時太囫圇吞棗,他會認真仔細地看每一頁,好像每一句話都值得琢磨。
  趁著廣告時間,書璐開了會兒小差,家修是不是也坐在收音機前聽著她的節目呢?
  一定是的。
  他說過,你的節目,我會認真聽。
  曹書璐與裴家修相差10歲,他們的相遇,緣於姐姐書玲的婚禮。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聖誕節,書璐還是雙十年華的“美少女”。令她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他是唯一一個在祝福新人時,也十分嚴肅的來賓。她甚至猜想,他是否是書玲的前男友,“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故事會否在姐姐的婚禮上出現?
  但當時在她看來,裴家修隻是她生命中一個不起眼的過客。
  彼時她剛開始自己的初戀。
  易飛是學生會主席,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們經常一起在晚自習的時候畫宣傳海報。
  書璐對像他這樣的“風雲人物”並不太在意,那時的她是有些清高的,或者說,大學裏文學院的女孩都頗有些清高。她們總是覺得,氣質與內涵都是用讀書的多少來衡量,即使美若天仙,如果沒讀過辛波斯卡,也隻能被冠以“草包美人”的稱號。要記得美人再美,也是一個草包。
  書璐幻想中的白馬王子是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而易飛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輕浮的紈絝子弟。但她暗地裏想,這也難怪,每天周圍有那麽多“癡頭怪腦”的女生圍著他轉,他怎麽會不漂起來。
  “你字寫得很好。”易飛在書璐背後說。
  她敷衍地回答:“謝謝。”
  “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
  她沒料到他會這樣直接,一時之間又想不出打圓場的話,隻能敷衍他:“還好。”
  “那就是不太喜歡了?”
  她手下的筆一抖,差點把字寫壞了。她決定不回答,就當默認好了,她不習慣說別人壞話,無論是背後還是當麵。
  “為什麽?”易飛好象盯上了她。
  “討厭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她有點不客氣地反問。
  “難道不需要嗎?”
  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說話。
  從那以後,書璐就常常覺得易飛在跟她作對,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人會去費勁討好一個討厭自己的人。他經常把她畫海報的時間排在最後,等到她能夠使用辦公室的時候常常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以後,辦公室隻有他們兩個,他也從來不幫忙她,隻是自顧自地看書或者做作業。
  不過他通常會在她回去以後才離開,直到後來她才知道,易飛會等她走了之後鎖門,然後悄悄跟在她後麵直到她安全到達寢室。
  那一年聖誕節前,學生會組織所有幹事去學校的禮堂聯歡,不知道是誰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總之當她還自顧自吃著桌上的零食,聽到有個男生問:“那就說說你喜歡哪個女生好了。”
  一陣起哄之後,易飛微笑著吐出三個字:“曹書璐。”
  當時會場裏一下安靜下來,隻聽到喇叭裏播著Brain Adams的“Everything I do,I do it for you”。但書璐連這歌曲也聽不到,她感覺自己仿佛什麽也聽不到了……
  後來,易飛告訴她,或許在說出她名字的那一刻他仍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愛著她,但當他看到她目瞪口呆,朱唇微啟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然後,書璐做了一件即使多年後回想起仍舊令她無地自容的事情——站起來拔腿就跑。
  那天晚上她氣喘籲籲地奔回寢室,連喝了兩大杯水,三號床的室友問她:“你遇到鬼了?”
  她搖搖頭,這簡直……根本……不可能!
  整個晚上,她心亂如麻,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接下來,她躲了易飛整整兩個多月。她經常走神,人有些恍惚,三號床懷疑她得了憂鬱症。易飛來找過她很多次,都被她想各種辦法推辭了。於是他打發學校廣播台的一個小幹事來給她送東西,據說條件是這個小幹事可以在每天中午12點到1點在學校的廣播裏播他自己編的音樂節目。於是從那時候開始,每天中午大家在校園裏奔走的時候都能聽到一個興奮的聲音說:“各位同學好,我是阿寬……”
  不過易飛送來的東西她一次也沒收過,阿寬總是哭喪著臉回去,也不知道他是怎樣交差的。
  同時,書璐也開始成為學校裏的知名人物,三號床說自己去選修公共課的時候有別院的同學向她打聽曹書璐有沒有跟易飛交往,書璐問她是怎樣回答的,三號床抖抖肩膀,說:“嘿嘿,我就告訴他們——我拒絕對這件事發表評論,同時我代表曹小姐拒絕對這件事發表評論。”
  直到二月十四號,她中午路過操場的時候突然聽到學校廣播裏阿寬說:“接下來這首歌,是易飛點給曹書璐同學的,希望她會喜歡……”接著傳來了那首“Everything I do,I do it for you”,書璐感到自己恨不得打個地洞鑽下去。
  下午上課的時候,民法老師破天荒點了名,當叫到書璐的名字時,她喊了聲到,老師卻沒有繼續點下去:“請舉一下手好嗎?”
  書璐愣愣地緩緩舉手。
  老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麵帶微笑地說:“中午的歌滿好聽的。”
  書璐感到,她情願一輩子鑽在地洞裏不要出來。
  那天下了課,她沒有回寢室,而是找了一間沒人的教室躲在角落裏發呆。她問自己,究竟在躲什麽,究竟在怕什麽?想了半天,她也找不到答案,她隻知道,自己是真的有點怕了易飛。
  不知道過了多久,書璐抬手看表已經是八點了,她收拾了東西打算去食堂看看還有什麽可吃的。今天的學校有點冷清,大概因為是情人節,大家都出去玩了。
  走過圖書館旁通往寢室的路,路燈將她的影子照得長長的,一瞬間,她感到有些寂寞。
  突然有人緊緊抓住她的手,抬頭一看,是易飛。
  路燈下,他的麵容顯得有點憔悴,不像是她認識的那個誌得意滿的學生會主席。
  “你……為什麽總是躲著我。”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沒有。”她竟隻懂得喃喃自語,在他麵前,其實她還是有點自卑,清高隻是為了掩飾這種沒來由的自卑。
  “你知不知道我很辛苦?”
  “……”書璐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她的心裏,竟有一絲絲心疼。
  然後他便毫無預警地吻住了她,吻得她推也推不開。
  回憶到這裏,書璐悶悶地想,她和易飛之間有太多浪漫的事,每一件寫出來都仿佛是某本言情小說的俗套情節,多了就覺得有些敷衍。不過他們的結局並沒有落俗套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又或者,王子與公主確實幸福地生活了,隻是這個公主不再是她,而換成了別人。
  很多年後,書璐仍記得跟易飛在一起時某些浪漫而動人的情景,不過那對她來說就像是在看某出愛情電影,不太真實。
  失戀的時候,她每天要吃五頓,一個月內胖了10公斤。有一天她站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留下眼淚。於是她又開始節食,每天做很多運動,想瘦回來。
  在這樣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折磨下,她終於被家人送進了醫院。醫生說她差點胃穿孔,她不在乎,不過看到父母擔心的樣子,她還是有些後悔。
  姐姐被媽媽派來勸說她,她一邊聽姐姐的教誨,一邊敷衍地點頭。其實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隻是想要頹廢一下,不然就無法紀念這段對她來說“刻骨銘心”的感情——隻是後來事實證明,很多當時我們覺得刻骨銘心的事,最後未必如我們想象中這麽重要。
  然後突然有一天,姐姐跟她說:“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她做夢也想不到,書玲帶來的是這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老男人。
  坐在咖啡館裏,她想,爸媽和姐姐一定是急瘋了。
  “你好。”裴家修紳士地欠了欠身,然後落座。
  兩人相對無話。
  書玲幹笑了兩聲,說:“Harry是我們在普林斯頓的同學,他很厲害,是經濟學博士,現在在銀行做事。”
  書璐猛吸了口橙汁,也捧場地幹笑了兩聲,心想:比起跟他約會,或許她更願意聽聽他的外匯分析。
  “這是我妹妹曹書璐,去年剛畢業,現在在電台工作。”書玲好像並沒有覺得冷場,仍饒有興味地介紹著。
  家修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書璐驚奇地盯著他,原來這位大叔是會笑的。
  接下來,是沒有預告的冷場,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
  書玲為了活躍氣氛,絞盡腦汁想找話題,但接下來的四十分鍾就成為兩位經濟學家間專業的基金分析評論與交換意見的時間,書璐完全插不上話。她又吸了幾口杯裏的橙汁,順手從旁邊的書架上拿些雜誌來看。
  他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麵就這樣無驚無險地度過,書璐甚至記不起當時看了一本怎樣的雜誌。回到家後父母問她怎麽樣,她敷衍地說還不錯,於是他們打電話給書玲追問情況。書璐關上房門,褪下特地穿上的高跟鞋,猛地倒在床上。
  她感到一絲疲倦,不是身體,而是心靈。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產生了一種迷惘,究竟,成為戀人成為夫妻,需要怎樣的維係與勇氣?
  她不懂。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她以為什麽都是可以學的,學了就會懂。可是愛情,她不知道怎麽學,所以更加不會懂。
  或者,愛情根本不需要懂。
  九月,台裏準備籌劃一個新的讀書節目,領導推薦了書璐去考,最後確定留下麵試的,隻有她和一個叫陸小曼的女孩。
  在試場外,她見到了這個留著長發的女孩。第一眼看到小曼,書璐覺得她看上去像是憂鬱的黛玉,而不像那個有點潑辣的詩人太太,但後來她終於知道,此陸小曼比起彼陸小曼更加潑辣。小曼笑起來有兩個很深的酒窩,一下就掩蓋了她憂鬱的氣質,書璐一直覺得,她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麵試之後,台裏決定由她們兩個搭檔主持這個讀書節目,節目的名稱就叫做“書路漫漫”。於是書璐開始忙起來,每天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回到家的時候經常已經十一、二點,但她卻偷偷地享受起這樣的忙碌,好像人生終於有了一個小小的目標。
  星期六早晨,姐姐打電話來,說要約書璐和家修再出去一次,她找借口說要去圖書館便回絕了。過了一會兒,姐姐又打來,說家修也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她自做主張幫他們約了下午1點在上圖門口碰麵。
  書璐看著手中被姐姐掛斷的電話,有點百思不得其解,書玲究竟是用了什麽方法把老男人逼出來的?
  無論如何,書璐還是在一點的時候準時到了上圖,裴家修已經等在那裏了,他穿了一身標準的馬球休閑裝,她突然有一個疑問:他是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一絲不苟的?
  兩人一起上樓去了資料室,令書璐有點吃驚的是,他竟也有上圖的讀書卡,在書桌前坐下後,還拿出一本大筆記本和一疊資料——原來他是真的來查資料的啊。
  書璐突然有些汗顏,她雖然不願意跟他約會,但是他的談吐和學識是她所欣賞的,無論如何,他始終還不算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她心裏的排斥漸漸消失。
  她也開始了自己的工作,兩人就這樣各自忙了一下午,好像都忘記了彼此的存在……
  到了吃飯的時候,書璐收拾了一下,提議去對麵的麵館,家修沒有反對。
  在麵館裏,她們不約而同地點了叉燒麵。書璐想或許自己該說些什麽,便問:“你怎麽認識我姐姐、姐夫的?”
  “留學生同學會。”他抿了抿嘴,回答的時候臉部線條沒有那麽嚴肅了。
  “你真厲害,經濟學博士。”
  他微笑了一下,隻說了句“Thank you”,就再也沒下文。
  書璐突然好笑地想,怪不得這位仁兄一把年紀了還沒結婚,原來是一隻標準的悶葫蘆,不過既然沒把他當約會的對象看待,書璐也開始肆無忌憚起來:“你平時就這麽悶的嗎?”
  “還好。”原來他敷衍起來也喜歡跟她用一樣的詞。
  “你平時看書嗎?”
  “當然。”
  “看什麽書?”
  “都看。”
  “言情小說也看嗎。”書璐存心問。
  家修頓了頓,像是在回想,然後說:“我比較喜歡看張小嫻。”
  書璐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雖然她並不知道張小嫻是誰,但看起來他並不是在敷衍她。
  “那……你比較常看的是什麽書?”
  “財經類。”
  書璐幹笑了兩聲,看來普林斯頓的經濟學博士並不是那麽高深難懂的人:“如果有人搶了你的信用卡,問你密碼,你也會照實說嗎?”
  “看情況。”
  “……”
  恰好在這個時候,麵送了上來,她摘下眼鏡,透過蒸汽偷偷看對麵這個人,是她把他想得太複雜了嗎?還是她一開始就把男女關係界定為複雜的一類?
  她覺得對麵的這個人簡單地令人捉摸不透。
  尤其是,一個普林斯頓的經濟學博士,竟然不戴眼鏡。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的第二個周末,《書路漫漫》終於開播了,那個時候還是錄播,導演把她們安排在周一上午。記得第一次坐在安靜的錄音室,書璐的腦中一片空白,簡直想打退堂鼓了。她隻記得費了好大的力才說出了開場白:
  “大家好,我是書璐……”
  “我是曼曼,從今天起,每個周六晚間十一點,會由我們為大家介紹圖書,如果你有什麽意見或建議的話,可以寫信給我們。地址是……”
  現在回想起來,正是小曼沉穩而溫柔的聲音給了她信心和勇氣。
  第一次節目播出之後,陸續收到幾十封來信,看到辦公桌上的信件,書璐和小曼覺得幸福得好似在天堂,她們終於也擁有了自己的聽眾。
  然而這些信件大多是提意見的:年輕人認為這檔節目有點沉悶,隻是一味地介紹書籍的內容;上年紀的卻認為僅僅介紹符合潮流口味的書,是沒辦法贏得年齡層次更高的聽眾;甚是有人寫信來問,原來那檔英文歌曲節目到哪裏去了?
  她們一下子又覺得心情跌到了穀底。
  導演老趙微笑著說:“年輕人,不能隻聽到好的聲音。”
  周末的時候,姐姐聽說書璐又要去圖書館,便又幫她約了家修。
  “你好像很沒精神,心不在焉。”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
  書璐從資料中抬起頭,看著坐在她對麵的這個書呆子,心想:啊,連他都看出來了……
  “是不是因為你的節目不受歡迎?”
  書璐張口想反駁什麽,但隨即又放棄了。他總是能一語中的嗎?
  “其實我倒覺得還好……”
  她驚喜地看著他,原來他也聽了她們的節目呀,並且認為並不如想象中那麽糟糕。
  “至少我是聽了二十分鍾左右才睡著的。”他的表情好像真的很認真。
  “……”書璐尷尬地深吸了一口氣,用牙縫說,“那麽我看我們還是去主持‘相伴到黎明’裏的朗讀節目好了,那就是為了幫助催眠的。”
  “啊,”裴家修看上去有些驚訝,“我以為這就是那個朗讀節目的改版呢。”
  書璐感到自己簡直要跳起來拍桌子了,但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
  “你們隻是介紹書的主要內容,再朗讀一段罷了。”他仍堅持說真話。
  “那……你還想怎麽樣嘛。”
  “書上怎麽寫,我自己不會看嗎。”說完,他低頭繼續研究資料。
  書璐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難道真的像他說的那麽乏味嗎?可是除了介紹書的內容和作者之外,還能加些什麽進去呢?
  晚上,他們又再去了那家麵館,兩人雖然不太說話,但沒有剛開始那樣拘謹了。趁著麵條還沒上來,書璐問:“喂,你年紀這麽大了還沒女朋友你爸媽著急嗎。”
  家修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搖頭。
  “那他們還滿開明的。”
  “他們比較急的是我到現在還沒有老婆。”
  “你說話是不是總是說一半?”書璐瞪他。
  “是你自己等不及我把下半句說完。”
  書璐悶悶地想,自己已經這麽悶了,裴家修比自己更悶,他們兩個在一起——簡直悶得要死!

  CHARPTER 2·哈利波特
  “現在是2006年11月11日晚間11點11分,這裏是‘書路漫漫’,我是書璐,今天我們要介紹的第一本書是《哈裏波特與混血王子》。”書璐拿起手邊綠皮封麵的書,隨意地翻著。
  相信老聽眾一定知道書璐是哈裏波特迷,每一本關於哈裏的書我都會在節目中介紹,不過這本書璐介紹的比較晚,為什麽呢,”她頓了頓,“因為書璐剛剛才讀完。”
  外麵導播室裏,工作人員放鬆地伸著懶腰,聽書璐主持節目,人很放鬆,她可以一個人從頭說到尾。
  “這一次,哈裏在魔法學校的學習生涯將要來到尾聲。他得到了一本舊筆記,在這本被施了魔法的筆記中遇到一位‘混血王子’,哈裏學到了很多,但是在探索的過程中,他越來越感到害怕。但是在這一集裏,有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要離開哈裏那就是——書璐非常非常愛的——鄧布利多校長。這也是為什麽書璐直到昨天晚上才剛剛讀完這本書的原因,同時,我第二次在讀到一位長者往生時感慨地落淚……”
  書璐與曼曼的第二次節目在九九年十一月的第三個周末播出後,同樣收到許多聽眾的批評,看到桌上堆積的白色和牛皮信封,她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
  她們決定不再各自準備節目,周末的下午,書璐告訴姐姐自己要跟同事一起去圖書館,但書玲仍打電話來說裴家修會去的。
  於是周六的下午,這個奇怪的組合出現在上圖的閱覽室。
  “普林斯頓經濟學博士?!”曼曼用尖銳的語氣說,眼神質疑地看著家修。
  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不卑不亢的樣子,讓書璐突然覺得這個“書呆子”有時候也很帥。
  “你在追求書璐嗎?”曼曼直接了當的問題讓書璐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家修仍然一言不發,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書讀頭就是這麽溫暾水。”曼曼操著一口上海普通話,她的個性,實在辣的夠嗆。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隻有黑與白。”家修平靜地說。
  曼曼瞪他一眼,然後起身去書架上找書了。
  “我們的節目不太成功。”書璐歎了口氣,這句話她從來沒敢在別人麵前說過,但在家修麵前她說地坦然。
  為什麽呢?她想,大概是裴家修太優秀了,她沒有必要在他麵前掩飾自己的缺點——因為她的優點跟他比起來都會是一種缺點。
  “意料之中。”他隻是簡單的四個字,然後拿出他的大筆記本。
  “……”被他打擊,也是意料之中的,書璐不禁一個人茫然地發起呆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書璐忽然聽家修說:“如果讓你選一本最喜歡的書,你會選什麽?”
  書璐空洞地望著他,好象在思考。家修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對自己笑,他笑得很開心,很多年後,當書璐回想起來,仍然這麽清晰。
  “隻能選一本。”家修補充道。
  她更加認真地想,最後好似作了重要決定般說:“《傲慢與偏見》。”
  家修點點頭:“你認為你剛才的思考過程是認真的嗎?”
  “當然,你說過隻能有一本嘛。”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那麽你也可以問一問你的聽眾,這樣他們也會認真起來。”
  這一刻,書璐才第一次從心底裏想,原來普林斯頓的經濟學博士的智商比她想象中還要高。
  一個星期後,《書路漫漫》節目組收到了比平時多幾倍的信,但絕大多數是參加“我最愛的一本書”活動。書璐在節目中號召大家把自己心目中最愛的一本書以及對這本書的感受寫信寄來節目組,然後由節目組評選出最優秀的來稿,獲勝者可以得到他最愛的這本書,而且還會在節目中介紹獲獎的文章。
  節目組的同事們都很高興,因為這個非常悶的節目終於有了一定的號召力。但製作人老趙卻苦著臉:
  “如果最後獲勝的是《西遊記》或者《三國誌》,那還好辦,如果是《冰封的日子》或是Ngugi Wa Thiong'o 的書,你們讓我去哪裏找啊……”
  然而坐在桌邊拆信的眾人對他的這種顧慮並不感興趣:“不會的啦,老趙,我們隻要一看到是沒聽說過的書,馬上就cancel了。”
  周六下午的圖書館,書璐興高采烈地向家修講述這周收到的信如何如何多,聽眾們的積極性如何如何的高。家修平靜地望著她,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謝謝你點醒我。你這麽幫我,晚上我請你吃晚飯。”書璐大方地說。
  家修微笑了一下,說:“抱歉,晚上我約了人。”
  不知道為什麽,書璐的第一直覺是,他約的是一個女人。雖然請客吃飯被拒絕有點悻悻然,但她體內八卦的細胞馬上又開始作祟:“是誰啊。”
  家修打量了她一下,張口想說什麽,但隨後又停頓了一下,才說:“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
  書璐心中難免有點失望,但也隻能無可奈何地反駁他:“我才不是小孩!”
  這一天晚上,是書璐第一次獨自從圖書館走回家,以往都是吃過晚飯家修送她回去的。十一月底的上海,已經寒風陣陣。書璐突然感到有一點點淒涼,心中止不住地想,究竟老男人晚上約了誰呢。
  低頭走路的她,忽然撞到了迎麵走來的一對情侶,她連忙抬起頭來道歉,卻在看清楚他們的臉後愣了一下。
  “書璐。”
  原來是“三號床”,然而她身旁的那個卻不是易飛。
  那個從她手中奪去了易飛的“別人”,就是“三號床”。
  書璐微笑了一下,不過她自己都能感到這笑容一定很勉強。
  “你好嗎。”三號床問。
  “很好……”
  “忘了跟你介紹,這是我先生。”她大方地說。
  兩人互相點點頭,書璐沒敢仔細看他,隻是覺得他有點眼熟。
  “對了,你是在電台上班嗎?”三號床突然問。
  “是。”
  “《書路漫漫》裏麵的書璐是不是……”
  “是我。”書璐尷尬地笑笑,不管怎麽說,雖然這周的讀書活動反響還不錯,但她自己始終還是把自己定位在尚不成功的節目主持人,遇到老同學,總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我們也聽過你的節目。”
  又寒暄了幾句,因為趕著去看電影,他們匆匆道別。
  書璐繼續走著,好象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但看著路上一對對相互取暖的情侶,她的心裏有一絲悲哀。她好象有一點不確定,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否還有愛一個人的勇氣。
  “各位聽眾晚上好,這裏是‘書路漫漫’,我是書璐——”
  “我是曼曼。”
  “這一周我們收到了聽眾們踴躍的來信,我們的評選工作將持續三周,因此從這一期節目開始,我們會讀一些聽眾的信,聽聽他們心目中對最喜愛的這本書,是怎樣的看法。”
  “沒錯,三周之後,我們會評選出最優秀的一封來信,並且贈送給他這本他最愛的書。相信這對大家來說,是最好的禮物。”
  書璐讀著信的時候,第一次感到原來這樣一個讀書的欄目,也可以有交流和互動,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聽眾感動,也是從這一期開始,她決定要盡自己的努力把這個沉悶的節目做好。
  這一個周六的圖書館之約,書璐帶了許多讀者的信去看,但她並沒有對家修談起節目的事情,而是把討論的重點轉移到上周他的約會上。
  可是任她怎麽問,老男人都始終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書璐嘟起嘴有些不滿,家修突然問:“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吃過飯去了哪裏。”
  “什麽?”
  “上周六,晚上八點我打過電話去你家,你家人說你還沒回來。”
  書璐突然有點不自在起來:“怪不得我一回去我媽就問我去了哪裏,你幹嗎打電話到我家去。”
  家修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女孩子晚上最好早點回家。”
  書璐知道自己說不過他,隻是不滿地哼了幾聲便不再答話了。
  家修又說了她幾句,才自己管自己看起報表來。書璐悶悶地想,原來普林斯頓的經濟學博士在談到女孩子晚上回家時間的問題時,也跟家庭主婦一樣羅嗦。
  她開始拆手邊的信,老趙關照她要把這些信全部看完,挑一些下周錄節目時讀。
  她拿在手裏看了看,其中有一封上寫的是“曹書璐”收,她有些疑惑,這封信很薄,跟其他聽眾厚厚的來信不同,信封上的字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她拆開後,裏麵隻有一頁紙。
  “書璐:
  你好,或許你覺得有些意外,但我想寫這封信給你已經很久了,上次在街上遇見你,我想,一定是時候到了。
  跟你同學四年,我們雖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但是始終是彼此關心的。因此我做了錯事,破壞你和易飛的幸福,卻一直沒有機會跟你道歉,我感到很苦惱和愧疚。
  易飛沒有錯,錯的是我。
  當時我已經與現在的先生在一起,但因為他家人的反對,我愛得非常痛苦,最後他一度聽從家人的告誡,要跟我分手。
  我想當時我一定是瘋了,否則,我不會找易飛來做我們愛情的犧牲品。
  你還記得畢業那年的學生會迎新晚會嗎,你因為感冒在家休息沒有參加,那天晚上很多同學都喝醉了,我負責把易飛送回寢室,然後我就回家了。但是在我先生跟我說決定分手的時候,我滿心隻是想著要怎樣留住他。我知道,求他是沒有用的,於是我想刺激他,告訴他我有了其他男友。
  我告訴易飛,在我送他回寢室的那晚,他強迫了我……我要求他對我負責,做我的男友。
  現在回想起來,我知道,當時自己一定是瘋了。易飛聽我這樣說,他整個人都愣住了,我能感覺到他一定很痛苦,但當時我自以為自己是天下最痛苦的人,所以我不顧一切。
  我帶著易飛來到先生的麵前,他也很痛苦,然而他還是在我們大四那年聽從家裏的安排去國外讀書了。
  我想,我和易飛,從來不算在一起過,是我傷害了他,傷害了你,我很對不起。
  後來,當我把真相告訴易飛的時候,他說他已經猜到了,但是他請我不要告訴你,因為相信你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你們之間一切的美好已經結束。
  一年後,是易飛幫助我和先生又重新走在一起,我很感激他。但我一天都不能忘記自己帶給你們的痛苦,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
  無論怎樣,我想告訴你,易飛是一個好人,他自始至終都很愛你。
  我不奢望你原諒我,但請你一定要原諒他。
  ……”
  書璐看著淚水一點一點滴在白色的信紙上,在收到這封信之前,易飛這個名字,這個人已經在她心中慢慢淡忘了,有時候,她甚至不記得他長得什麽樣子了。然而讀完這封信,看著他的名字,她的心竟這麽痛,痛到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一直以為這段關係結束時,痛的是自己,然而兩年之後,她才明白,原來他背負了更多的東西。
  家修慌張地坐到她身旁,抓住她的肩。她看不出他的表情,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模糊了一切。
  如果能夠回到從前,她和易飛,是不是有不一樣的結局,現在的他們是不是也好象街上的情侶,在冬日互相取暖,互相安慰;又或者,已經為彼此戴上誓言的戒指,從此以後像王子公主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她知道沒有什麽能讓他們回到從前,就像易飛說的,他們之間所有一切的美好都結束了。
  愛,隻是一種感覺,沒有“真相”。
  此刻,她惟有靠在身邊這個人的肩上大哭一場,才能悼念這一個哀傷的故事。
  “下周我決定不再去圖書館了。”吃晚飯的時候,家修嚴肅地說。
  書璐哼著鼻涕抬頭看他:“幹嗎?”
  “今天被你這麽一鬧,別人一定以為我欺負你。我沒臉再去了。”
  書璐嘟了嘟嘴,沒有答話。她記得,當她哭得不能自已的時候,是家修把信紙從她僵硬的手中拿開,摟住她,握著她的手,好象還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但她聽不到,或許是哭得太投入了。一想到那封傷心的信,她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
  突然書璐的鼻子被人捏住,不能呼吸,她抬頭,是家修。
  “不許哭。”他的表情很威嚴,語氣卻帶一點點慈愛和請求。
  書璐破涕為笑,他才鬆開手。
  吃拉麵的時候,書璐感到呼吸有點困難,因為鼻子和嘴巴都塞住了。
  “你現在還想知道我上周跟誰約會嗎。”家修忽然說。
  書璐驚訝地看著他,遲疑地點點頭。
  “舊情人。”
  “我就知道。”她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隨即又問,“你也談過戀愛嗎。”
  “為什麽不呢。”普林斯頓的博士很不以為然。
  “我姐說從來沒見你跟女孩子約會。”
  “在那裏讀書的時候比較忙。”他回答簡單扼要。
  書璐仍不死心地問:“那你跟舊情人約會做什麽。”
  家修抬頭看她:“跟你說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他從來隻要一句話,就能堵住她的嘴。
  吃過晚飯,照例是家修送書璐回家。
  “我可不可以晚點回去。”書璐別扭地問。
  “為什麽?”
  “……眼睛腫腫的,回去他們要問我很多問題。”
  他打量她幾秒鍾,然後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上周的今晚你去了哪裏。”
  書璐驚訝地發現,他跟自己一樣,什麽問題都要知道答案。
  “……可不可以……不回答啊。”她不自在地說。
  “哦,”家修幹脆地起身,“那我送你回家吧。”
  書璐拉住他:“我告訴你,你先坐下。”
  “……”家修看著她,那種眼神好象叫做關心。
  “……我覺得很悶,就自己在街上逛逛,等到走累了想回家的時候,一看手表才發現已經很晚了。”
  “……That’s all?”
  “That’s all。”她沒有說謊,所以眼神一定很誠實。
  他又看著她,幾秒之後才說:“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他頓了頓回頭看她,“約會的地方。”
  書璐沒有想到,家修帶她去的,是他哥哥的家。
  “叔叔。”來開門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他有些靦腆地跟書璐點點頭。
  原來,家修每個周六晚上受在醫院值班的兄長之托,來給侄子侄女補習功課。
  “我以為你會帶我去什麽好玩的地方……”書璐的臉拉的有點長。
  “想得美。”家修熟門熟路地進了門,打發侄子去倒茶。
  過了一會,他的侄女也從房間裏出來了。書璐覺得,她跟哥哥長得不太像,但是龍鳳胎也大都不像。
  家修把小兄妹叫到補習用的餐桌前,介紹了一番,哥哥叫裴雅君,妹妹叫裴雅文,現在正讀高三,再過大半年就要高考了。他們的爸爸是醫生,平時很忙,基本上沒時間管教他們的學業,所以家修就叔代父職每個星期都來檢查功課。
  雅君微笑地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雅文睜大眼睛問:“叔叔,這個姐姐是你女朋友嗎?”
  家修隨手抄起一本教科書打在她頭上:“不是。如果是,你也應該叫阿姨,而不是姐姐。”
  書璐哈哈笑起來,如果她跟老男人在一起,說不定人家會以為他們是叔侄呢。
  接著家修就檢查起兄妹倆的功課來,聽他教導功課時候的口氣,真的就像爸爸一樣。
  書璐突然有種異樣的感動,他跟她認識的很多男孩子不同,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很認真,從來不說大話,他對生活有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信賴。
  最重要的是,她能夠從他身上看到一個男人跟男孩的不同。
  補習的時間一共是兩小時,期間除了十分鍾的休息外,家修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跟功課無關的話,看得出小兄妹都對他很崇拜。
  回家的路上,書璐心情好了很多:“有一個哥哥真好啊,我跟書玲小時候總是吵架,從來都是為了搶東西。”
  家修笑笑說:“這跟個性有關吧,我跟我哥小時候就從來不吵架。”
  “你侄子個性跟你很像。”她下了一個結論。
  “哦?”
  “像管家婆。”
  他依然隻是笑笑,沒有說話。
  “他們的媽媽呢?”
  “我哥很早就離婚了,一個人帶大兩個小孩。”
  “哦,對不起。”書璐吐吐舌頭。
  家修搖搖頭。
  走到書璐家樓下的時候,家修道了別,便轉身走了。書璐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把他叫住:“喂!”
  “?”
  “謝謝你。”
  他看著她,表情好象在說,得了吧。
  “我們現在算是朋友嗎?”她笑著問。
  “算吧。”他做了個聳肩的怪表情。
  這是書璐第一次看到他開玩笑。
  “今天我們要介紹的第二本書叫做‘哈裏波特與魔法石’,是應一位讀者的來信介紹的,我會在稍後的節目中節選部分內容播出,首先讓我們來了解一下‘哈裏波特’的背景……”
  在做這一期節目之前,書璐對‘哈裏波特’完全不了解,她一向認為那是應付小孩子的書,自從她在初一年級讀完《紅樓夢》後,便再也不看任何童話書了。
  但是讀了這個署名是“哈裏波特”的讀者來信後,她當天就迫不及待地去買了一本來看,並且從此之後,她成為了哈裏波特忠實的讀者。
  “……這並不是如《魔戒》般輝煌的史詩之作,卻是最能喚醒我們心中勇氣的作品。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夠忍受生活的種種艱難,並且願意改變自己的生活,即使這種改變是不可預知或者充滿危機的,但他仍然願意這麽做,我相信這是因為他內心的勇敢以及堅定。
  ……
  如果平安夜,一輛列車停在你的家門前,走下一位乘務員對你說,願意帶你去見聖誕老人,你會去嗎?
  我會的。
  因為我不想自己將來後悔。……”
  讀到這裏,導播示意進音樂,大家都開始放鬆地伸起懶腰來。書璐緩緩摘下耳機,看著手中的稿件,在心裏默默想著最後的這個問題。
  如果……選擇放棄,那麽說不定將來會後悔。
  她忽然想到了易飛,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當初的放棄?
  現在再問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可是,每當追憶似水流年,她還是會想起這個她曾經愛得義無返顧的人。
  很多年後,書璐終於明白,無論是否後悔,時光永遠無法倒流。
  書璐打開麥克風對錄音室外的編輯說:“大獎一定要給這個‘哈裏波特’!”
  “你在看什麽?”周六的圖書館之約仿佛已經約定俗成了,家修從那堆經濟學資料裏抬頭看書璐。
  書璐幹笑了兩聲:“我想你一定沒興趣,是童話書。”
  他仍然看著她。
  “……哈裏波特,你聽說過嗎?”書璐隻得硬著頭皮回答。
  “哈……”他做了一個擠眉弄眼的表情。
  “?”
  “我有所有的英文精裝版,都是我托在劍橋的同學寄來的。”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書璐的意料,仿佛一個老學究承認自己也看機器貓。
  看著她瞪大眼睛的樣子,家修笑得得意。
  “書路漫漫”通過這次“我最喜愛的一本書”活動,終於贏得了一部分聽眾的支持,最後大獎並沒有頒給“哈裏波特”,而是一位介紹張愛玲書籍的聽眾,這讓書璐著實失望了一陣。
  她也漸漸在心裏原諒了易飛,或許,是她漸漸忘記了那段日子,那種痛。
  書璐第一次有一種成就感,盡管她曾經一度感到很挫敗,而現在她也隻是一個小小的廣播節目主持人,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在一個很有希望的軌道上行進著,或許會越來越好。

  CHARPTER 3·親曆曆史
  “現在是2006年11月11日晚11點20分,相信老聽眾已經聽出今天的‘書路漫漫’與以往有些不同——沒錯,今天是現場直播。
  同樣今天也要介紹一位不同尋常的女性人物所寫的自傳,她就是美國前第一夫人希拉裏。希拉裏最近宣布參加下一屆美國總統競選,如果她成功當選的話,將創造許多美國曆史上的第一。事實上希拉裏作為現代職業女性的典型代表,是許多都市白領女性的偶像,今天要介紹的是這位女強人在2003年出版的《親曆曆史》。
  本書對白宮生活的描寫僅止於‘拉鏈門事件’,大部分是對希拉裏本人的描寫,從少年、青年到中年。書璐認為,她之所以是美國曆史上最受關注的第一夫人之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很不同。從傑奎琳到南希,甚至是現在的勞拉,她們之所以被關注恐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們僅僅是‘第一夫人’,她們住在白宮。如果為她們寫一本書,書名大約可以叫做‘我的白宮生活’,而希拉裏,可以是任何名字——因為那都代表了她的成功。
  網絡上有一個關於前總統夫婦的笑話是這樣說的:克林頓和希拉裏坐在車內,看到希拉裏大學裏的前男友邋遢地站在路邊,克林頓不無幽默地說‘嘿,如果當時你嫁給了他,那麽現在就不是坐在我身邊了’,希拉裏則冷冷的反擊道‘如果當時我嫁給了他,那麽現在坐在這裏的也不是你了’。
  非常犀利的女性,不是嗎?所以如果你想對她有更多的了解,那麽就來一起讀這本《親曆曆史》吧。
  ……”
  書璐始終記得,1999年12月,“書路漫漫”終於通過了電台的審查,可以作為一檔固定節目播出,整組的同事都很雀躍,導播買了很多肯德基來慶祝。
  “你跟那個教授是什麽關係?”在錄音的空檔,小曼突然問書璐。
  “教授?”
  “……”小曼翻了一個白眼,以表明她的粗糙,“就是,就是那個圖書館裏的男人。”
  “裴家修?當然是朋友關係。”
  “我看不像。”小曼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
  書璐哭笑不得,難道說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隻能有一種關係嗎?
  “要麽是你對他有意思,要麽就是他對你有意思,或者你們雙方都有意思。”
  書璐一臉不解地問:“為什麽?!”
  “要不然你們幹嗎每個禮拜都約會呢,你們在約會不是嗎?”
  書璐時常覺得小曼的說話像NBC肥皂劇的台詞,因此跟她對話就會覺得自己在演肥皂劇……
  “當然不是,我們是去圖書館——是圖書館,不是電影院、公園、咖啡館、酒吧!”
  “可是你們那仍舊是約會,不是嗎。”小曼作了個肥皂劇中常會出現的“你騙不了我”的表情。
  “好吧,就算是吧。”書璐稍作妥協,“但我們隻是各做各的事情——”
  小曼看到導播做了一個準備開始的手勢,於是打斷她道:“不管怎麽樣說,那就是約會——各位聽眾,這裏是‘書璐漫漫’……”
  書璐看著她得意的表情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六的下午,書璐越過手中的書偷偷打量對麵的家修,他正一門心思看著他的各種數據分析報告。
  這應該不能算是約會吧,書璐心想,可是,他們兩個確實是每個周六都會相約來圖書館,其實也不能稱之為相約,因為他們從來沒打過電話給彼此確定周末的這個約會,但是每個周六下午的一點,先到的一個都會在圖書館門口等待另一個的出現。
  書璐煩躁地抓抓頭,這真的是約會嗎?
  “怎麽了?”家修仍專注地看著他麵前的報告。
  “恩?”
  “你一邊偷看我,一邊想心事,已經一個小時了。”
  書璐錯愕地看著他,用書本擋住自己泛紅的臉:“哪……哪有。”
  家修聳聳肩,繼續看他的報告。
  書璐也低下頭假裝看她的書。
  過了幾分鍾,她終於忍不住問:“你說……”
  “?”
  “我們這樣……算是約會嗎……”
  家修抬頭看著她,好像想從她的表情中知道,她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書璐被他看的有點不自在,悄悄用書遮住自己的臉,隻露出兩隻尷尬的大眼睛。
  “算吧。”
  “……什麽!”書璐瞪他。
  “你對約會是什麽定義?”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就是,一般的定義。”
  他仍看著她,沒有說話,不知道有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她頓了頓,思索怎樣才能說出來不至於太尷尬,“男女朋友的約會。”
  “不算。”
  家修斬釘截鐵的回答反而讓書璐愣了愣。
  “因為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他又微笑地補充了一句。
  書璐連忙跟著附和:“對啊對啊,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不過這還是算約會。”
  “……”
  “隻不過不是男女朋友的約會。”
  書璐看著坐在對麵的這個老男人,第一次恐怖地想:他不會是在跟我調情吧!?
  第二次見到裴家的小兄妹,妹妹幫書璐拿了拖鞋,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姨……”
  “……”書璐脫鞋的動作瞬間僵硬起來,“還是叫姐姐比較好。”
  書璐偷偷看了眼家修,他好像沒有任何表情。
  今天書璐有了一份新工作,就是給小兄妹補課,教導他們怎樣寫作文。
  上完課書璐為了增加自己的威信,很得意地說:“姐姐在電台裏主持一個讀書節目,你們有沒有收聽?”
  兄妹兩人很一致地搖搖頭,妹妹睜大眼睛說:“叔叔說你的節目播出時間很晚,我們十點半之前就要睡覺了。而且叔叔還說,十一點以後播出的節目都是給大人看給大人聽的,我們不能看也不能聽。”
  “……”書璐無語,隻能悻悻地點點頭,鼓勵小兄妹應該早點休息。
  小朋友回房以後,書璐揪著坐在沙發上看新聞的家修,低聲責問:“你幹嗎把我的節目說成是‘成人節目’!”
  “沒有啊,我隻是告訴他們十一點之後的節目都是給大人看和聽的,有什麽錯嗎。”
  “可是我的讀書節目很健康。”
  “你們會介紹《金瓶梅》嗎。”
  書璐想了想:“如果有需要當然會。”
  “如果雅文問我《金瓶梅》講的是什麽,我該怎麽回答?”
  “不會的,”書璐坐下來,弄了弄頭發,“現在的小孩對古文都沒什麽興趣。而且,這種書,我初一的時候就看過了,不要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
  這次輪到家修瞪大眼睛了。
  回家的路上,書璐坐在的士中,突然發現今天自己總是忍不住去看身邊的家修。她用力別過臉看著窗外,用冰冷的手捂住自己的臉,臉上竟然很燙。
  他們兩個,真的很不同,簡直是活在不同時代的人。
  “你今天好像有很多心事。”家修突然開口說。
  “沒有……”她含糊地搪塞了一句,就連自己都覺得很假,於是補充道,“可能最近工作太忙了吧。”
  “下個周六我不能去圖書館了。”
  “為什麽。”她脫口而出。
  “我要去參加一個酒會。”
  書璐作了個很怪的表情:“你也會去參加酒會嗎,我以為你隻開學術研討會。”
  “酒會往往就是學術研討會。”他的回答很奧妙。
  她嘟嘴看著他,老男人竟然比她這個年輕人還有很多活動的樣子,想到下個星期的現在她可能會一個人無聊地回家,心裏覺得很不爽。
  “你要一起去嗎。”他突然問,但是眼睛卻是看著窗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去幹什麽?”
  “吃東西。”他轉頭看著她,“我每次去也隻是吃東西,過過場而已,然後在9點之前回家。”
  書璐相信,家修一定在她眼裏看到了動搖,不然,他不會露出難得的微笑。
  周三下午,書璐和小曼照例是在辦公室奮力寫演播稿,外麵忽然下起了大雨,書璐走到窗邊,說:“不知道周六會不會下雨。”
  “你要出去嗎?”
  “恩。”
  “跟教授?”
  “他不是教授……”
  “好吧。去哪裏?”
  “酒會。”
  小曼吹了個口哨:“看來他也並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什麽意思。”
  “沒什麽,給你一個忠告:千萬不要喝酒。”
  書璐搖搖頭:“他不是這種人。”
  “我知道。我隻是提醒你自己小心。”小曼笑著拿起記事本,“我也希望周六不要下雨,晚上要去浦東采訪一個中年作家,如果下雨的話晚上回來很麻煩。”
  這天下班以後書璐去徐家匯的百貨公司買了一條她平時從來不會穿的連身裙,回家的路上,她小心地把裙子包在紙袋裏防止被淋濕。
  睡覺之前她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穿上新裙子的樣子,有點得意,但她突然想到:自己這樣盛裝打扮,那個老男人會不會隻是穿一件夾克?
  細想之下,積極性被打擊了一半。
  書璐泄氣地躺在床上,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了解他。
  周六的早晨還在下雨,中午的時候卻突然開始放晴了,等到下午,地上的積水都幹了。三點的時候,媽媽來叫書璐聽電話,並且很神秘地說:“是一個男人打來的,沒聽過這個聲音。”
  她疑惑地接起電話,卻是家修。
  “我感冒了。”他第一句話便說,“五點來接你。”
  “哦。”她忽然有點忐忑不安。
  “等下見。”他電話掛地很直接了當。
  五點的時候,家修準時坐著的士來到樓下,他穿地很正式,甚至戴著領結。
  書璐又一次感到自己其實並不了解老男人,因為他穿西裝的樣子異常紳士,當他為她拉開車門的時候,書璐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都各自別開頭看著窗外,好像不敢看對方。
  酒會在家修工作的大廈旁的星級酒店舉行,走到會場門口的時候,家修忽然說:“你最好挽著我。”
  說完他拱起手臂,書璐隻得伸手挽住他。她的手有點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可是有什麽可緊張的呢?書璐想,所以一定是因為冷的關係。
  很多人跟老男人打招呼,老男人也跟很多人打招呼。可是令書璐失望的是,並沒有什麽好吃的東西。對此,家修的回答是:我說過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嗎?
  過了一會兒,領導們開始上台講話,家修竟然也在此列,書璐感到一口蛋糕卡在了喉嚨裏。然後眾人又三三兩兩地談話,有些人來跟家修碰杯,書璐免不了也一起喝了幾杯。
  九點的時候,家修低頭跟她說:“我們走吧,先送你回去,我有點不舒服。”
  書璐看著他,他的臉好像有點紅,聲音更加沙啞了。於是他們悄悄離開了會場。
  的士上,他們又是無話,不過這次是因為家修睡著了。他歪著頭,好像完全沉睡的樣子,書璐覺得他或許真的不舒服,他說過自己感冒了不是嗎。
  書璐忽然要求司機改變方向,朝他家的方向駛去。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具體地址,快到的時候,隻能把他叫醒。
  “什麽,”他看著她,“不是說先送你回去嗎。”
  “可是你看上去不太舒服,還是先送你回去。”
  在書璐的堅持下,家修隻得同意了。
  坐在沙發上,家修開始指揮書璐:“咳嗽藥水和藥片在冰箱裏,你把電水壺插上電後燒一點熱水。”
  看著家修很自覺地用沙發上的毛毯把自己從上到下包裹起來,書璐突然有點後悔——我隻是說送你回來,又沒說要服侍你。
  “你爸媽呢。”書璐一邊拿藥一邊問。
  “在美國,跟我姐姐住一起。”
  書璐瞪大眼睛:“你一個人住?”
  她太羨慕了,對於一個剛工作的年輕人來說,能夠不用跟父母住在一起,是最大的自由。
  “我已經年紀大到可以一個人住了。”
  書璐把藥水和藥片放在家修旁邊,無奈地說:“但是年紀大的人未必懂得照顧好自己。”
  他沒有看她,直接把藥片吞了下去。
  過了很久,他長舒了一口氣,書璐才發現原來他剛才真的很認真地在吞藥片。
  “你小時不會有過藥片卡在喉嚨裏苦得想吐,但是又吐不出來的經曆吧。”
  老男人的表情就好像被發現的尿床的小男孩一樣,分明地寫著六個字:你怎麽會知道?!
  “我也有過,之後有好多年,我對吃藥片都有恐懼感。可是,後來有一天我治好了自己。”
  “?”家修兩眼放光地看著她。
  “我把花菜吞到喉嚨裏再吐出來,反複幾次後就消除了這種恐懼感。相反你還會愛上吐花菜的那種感覺——”
  沒等說完,她的頭就被輕輕敲了一下。
  “我相信我現在已經治愈了對吞藥片的恐懼,因為恐懼轉嫁到花菜上去了。”家修沒好氣地看著她,“你的生活總是這麽稀奇古怪嗎。”
  “我哪有!”書璐不解地看著他,“我是生活很正常的小孩。”
  家修也看著她,嚴肅的表情漸漸變得溫柔。
  “或許我們真的有代溝吧……”他輕輕地說。
  他的注視令書璐有點不自在,於是她起身參觀他的家。可能因為家人不在的關係,所以有兩扇房門是關著的,他自己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天花上的吊燈有一點點昏暗,房間裏隻有一個大衣櫥,一張大床,和一張大沙發。她都很驚訝自己竟然連用了三個大字來形容,但是真的都是Big Size,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這裏住著姚明。
  “你以前是200公斤的大胖子嗎?為什麽房間裏的家具都這麽巨型?”
  家修裹著棉被從沙發上緩緩起來,又緩緩走到她身邊,才說:“我喜歡大氣的東西。”
  “並不是‘大’的東西就叫做‘大氣’。”書璐忽然很想調侃他,靠在門上說。
  “哦?”
  “胸部大的女人未必就大氣。”
  老男人臉色稍沉,大概他君子做慣了,更加不習慣跟小朋友討論這樣的問題,所以隻是白了她一眼。
  書璐在心裏偷笑,原來這就是老男人的暗門啊,她終於也知道隻要一句話就能堵住別人嘴的那種快感——尤其是,這個“別人”是裴家修。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她忽然玩心大發,欺身上去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有點燙,看來病得不輕。
  家修卻因為她這個動作愣住了。
  書璐更加偷笑,難道他真的是不近女色?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老男人忽然很認真地說。
  “很晚嗎?還好把。”她有點想捉弄他。
  家修無奈地看著她,說:“聽話。”
  書璐看出了他的局促,心想,算了,他在生病,就放過他吧。但她堅持自己打的回去,不管怎麽說,病人為大。
  到家以後,她依約給家修打了個電話報平安,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有氣無力,交代了幾句便掛斷了。
  這一夜,書璐躺在床上,已經很晚了,卻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興奮的感覺。是因為喝了酒嗎?
  大概吧……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媽媽連連催著起床,因為姐姐和姐夫來了,一家人已經在桌邊等著她吃飯。
  “你昨天去哪裏了?”大概是媽媽報的信,所以姐姐一來就很起勁地發問。
  “去酒會。”書璐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順便盤起一條腿,但很快在媽媽的喝止下又放了下來。
  “跟誰一起去的?”
  “幹嗎。”她忽然不想告訴姐姐,自己是跟裴家修一起去的。因為當初“相親”回來以後,她一個勁地說老男人怎麽怎麽無趣,怎麽怎麽嚴肅,現在又說跟他一起出去,好像很丟臉,自己當初那份矜持像是被人摔在地上,不那麽重要了。
  “是不是Harry啊。”姐姐不依不饒。
  “哎呀……”她盤起腿,然後又在媽媽的喝止後放下,“我是被他煩的沒辦法了才去的。”
  姐姐跟姐夫對望了一眼,很識相地閉上了嘴,不過兩人臉上的笑意,看得書璐很不爽。
  吃完飯回到自己房間,書璐忽然有點發自己的脾氣,幹嗎要跟老男人去酒會呢,這樣會讓兩人的關係有點不清不楚……
  想到這裏,她才想起,昨天老男人生病了,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麽樣了。看看客廳,姐姐、姐夫還在跟爸媽聊天,於是她趁大家不注意,拿了無繩電話躲到房間裏。
  鈴聲響了好多次才接通了。
  “喂……”家修的聲音聽上去比昨天還差。
  “你……沒事吧。”
  “……”
  “……”
  “你是誰……”
  書璐翻了個白眼,說:“我是曹書璐小朋友!”
  “哦……”他的反應好像慢了半拍,“是你,什麽事。”
  “你……是不是病的很重?”
  “……大概吧。”他的回答有氣無力。
  書璐覺得自己要是再這樣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通下去簡直要瘋了,於是說:“那我過來看你,你別出去。拜拜。”
  掛上電話,她當即換了衣服,在家人錯愕的注視下飛快出了門,又去藥店買了些藥,去麵包店買了吃的,直奔老男人的家。
  書璐按了好幾下門鈴,家修才來開的門。他依舊裹著昨天那條被子,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換,頭發有點蓬亂,臉色很不好,估計昨天她走了之後他就隨便倒下睡了。
  從來沒照顧過別人的書璐,此時感到自己閃耀著母性的光輝。她熱了牛奶烤了麵包讓家修吃下,然後又強迫他吃了藥,折騰了一番後,他在沙發上睡著了。
  看著靜悄悄的客廳,她忽然覺得有點寂寞。
  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從她做“書路漫漫”的主持人開始,還是,從他們的圖書館之約開始?
  她已經太久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思考“寂寞”這個問題,因為,失戀離她已經很遠,悲傷也已經很遠了。她有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且她每天都在為這份工作努力;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同事、新的讀者,她遇到了很多新的事物;她已經忘記了,忘記那些失敗、痛楚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未來。
  但她有時候還是會感到寂寞。
  書璐站到窗前,外麵下起了淅瀝的冬雨,朝著玻璃窗呼一口氣便看到一層霧,將外麵的世界和裏麵的世界隔絕。
  跟家修在一起的時候,書璐知道自己是任性的。因為他比她大太多,他一定會包容她的。書璐知道自己之所以願意跟他交朋友,就是因為這一點——她太習慣讓自己小心翼翼地去認真地生活,隻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有一點放肆,有一點妄為。
  不知道過了多久,家修醒了過來,緩緩起身抱著頭。
  “你頭很疼嗎。”書璐走到他的麵前。
  “有一點。”
  “去洗個熱水澡吧,就會好的。”
  不知道是聽從她的建議,還是因為昨天沒洗澡的關係,家修請她去櫃子裏拿了幹淨的衣服,並且去浴室放水。
  “內褲要拿嗎。”書璐狡猾地大聲問。
  “不用了,謝謝!”家修的回答簡直有點咬牙切齒。
  但當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全身竟熱氣騰騰地隻裹了一條大浴巾。
  書璐推著他回房間,說:“請你愛惜自己好嗎,感冒已經很嚴重了,還要吹風。”
  她關了房門把暖氣打開,又把濕漉漉的他塞到被子裏,這才坐到大沙發上。
  “謝謝。”他一直沒說話,大概因為頭疼的關係。
  “不用。”
  “你不要靠我太近,不然被傳染到的話就不好了。”
  “沒關係,你現在還沒好,不會傳染的。”
  “這是什麽怪理論。”
  “我有一個朋友說,一個人康複了,是因為他把毛病傳給了另一個人。”
  “是男朋友嗎。”他的聲音雖然有點沙啞,但是調侃的口氣還是沒變。
  “你怎麽知道。”書璐想了想,發現這句話真的是易飛對自己說的。
  老男人笑了幾聲,不小心引起了一連串咳嗽,然後說:“因為我以前也這麽跟我女朋友說過——當時我居心叵測。”
  兩人都笑了,為了這句話,為了各自的回憶,或許,還為了過往的種種。隻是,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你到現在還相信這句話是嗎。”家修問。
  “說不定你的前女友也相信到現在呢。”
  “有可能……”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天花上那盞微暗的燈,下雨的冬天,外麵格外昏暗,下午三四點,就已經開燈了。
  書璐忽然感到有點悲傷,因為家修說,你到現在還相信這句話是嗎,因為,她到現在真的還相信這句話。
  “你可以過來陪我嗎。”家修說。
  書璐起身緩緩走過去,他的臉有點蒼白,但是卻很溫柔,一點也不像平時嚴肅克己的他。
  “你可以坐在床邊跟我聊天嗎。”
  “聊什麽,你應該休息。”
  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她到底是要跟他聊呢還是叫他休息。
  “昨天……”他開口說,“謝謝你陪我。”
  她微笑了一下,忽然想,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謝謝嗎。
  “也謝謝你照顧我。”
  “你幹嗎跟我這麽客氣。”書璐坐在床邊翹著二郎腿,用手背拍他的肩。
  “沒有……是真的謝謝你。”
  “?”
  “謝謝你沒有嫌我無趣。”
  書璐低下頭摸了下鼻子,事實上,她時常覺得他無趣,不過有時候也會覺得他的這種無趣很有趣,這算不算他謝謝她的理由呢?
  “我很少跟女孩子相處的來——特別是年紀比我小的。”
  “為什麽,”書璐雙手抱胸看著他,“是你太清高不願意跟她們相處吧。”
  家修不著痕跡地微笑了一下:“你們總是有很多問題,很多想法,我總是覺得跟不上你們的腳步,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會覺得自己太老了。”
  “那麽跟你年紀相當的女孩子呢?”
  家修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克林頓都會遇見希拉裏。”
  “……”書璐做了個怪表情,這是什麽跟什麽啊。
  “至少在我那個年代沒有遇到。”
  她忽然好奇心作祟:“可是上次你說去跟舊情人約會的。”
  他的眼神忽然有點複雜,好像並不想說下去。就在書璐打算放棄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卻忽然說:
  “那是雅君和雅文的媽媽。”
  “!”書璐錯愕地看著他。
  “我們從小就是鄰居……她跟我大哥離婚以後,很多年沒有回來。我們見麵,是因為她想了解一下孩子的近況。”
  “那你為什麽說是跟舊情人約會?”書璐抓了抓頭發。
  家修苦笑了一下:“因為她確實是我的舊情人。”
  “……”
  “……”
  “你是說,你跟你的前大嫂談過戀愛?!”
  “是的,”他的表情有點自嘲,“在她還沒有成為我的大嫂之前。”
  “——就是說你被大哥搶了女朋友嘍?”
  “……”
  “……”話一出口,書璐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太直接了,所以也不知道接什麽話好。
  “確切地說,”家修伸出一隻手臂枕在頭下,“是的。”
  “啊……”這下反而是書璐覺得有點尷尬。
  “……”
  “那……你當時會不會想殺了你哥?”
  “當然不會。”
  “可是他是你哥,反而搶了你的女朋友。”
  “感情的事情,很難講清楚,如果他們兩個在一起能夠更幸福,我為什麽要把三個人都變得痛苦呢。”他的表情很平和。
  “如果我姐搶了我的男朋友,我一定……一定……”
  這兩秒之內,她的腦子裏想了千百個一定要怎樣,但臨要說出口,卻覺得,不管哪個一定,都太痛苦了,不管是自己,或是他人。
  “感情這件事,就好像今天你看中了這支股票,但是你追了幾次都沒買到,然後你又去看其他的股票,買了一支,說不定可以比你最先看上的這支賺得更多。”
  “你這是什麽比喻。”書璐無奈地瞪他。
  “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一定’。”
  沒有嗎?可是,她曾經以為,跟某某人在一起,一定會覺得很幸福。所以當她失去的時候,萬分痛苦。
  有十幾秒鍾,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思考著這個“一定”。
  過了一會兒,書璐說:“後來你還有過其他女朋友嗎。”
  “有過,”家修難得地歎了口氣,“不過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不論是長相身材性格。”
  她笑著打了他一下:“原來你不是看上去那麽老古板,年紀輕的時候還頗有些花花腸子。”
  他也被她逗笑了:“我雖然很古板,但我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書璐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感到心髒被什麽擊中了似的,跳得很快、很用力。
  她像觸電一樣站起身,感到臉在瞬間變得滾燙,說不出話來。
  “……”家修大概是被她的樣子嚇到了,所以隻是盯著她看。
  “我我我……”她連說了三個“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
  “我要回家了!”最後,她仿佛用完所有的力氣,才說得出來。
  不等他反應過來,書璐立刻拎起袋子向門衝去,走到門前,她才想起沒跟他道別,於是含糊地說了聲“拜拜”,便衝了出去……
  慌張地走到樓下,摸著冰冷的牆壁,她才覺得自己正在降溫。
  啊,她究竟做了什麽?!
  看著外麵淅瀝的雨,她才想起把雨傘忘在了他家裏。她唯有拉高衣領,低頭走了出去。
  在那個分手的夜晚,易飛說:“……我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對不起。”
  雖然很多年後知道當時他並沒有對不起自己,但是那一句話,仍會是她的惡夢。
  ……
  之後的一個星期,書璐和家修都沒有聯絡對方,這六天當中下了整整五天的雨,直到周六早晨,天空才明亮起來,雖然仍是陰雲密布,但書璐已經暗自感謝自己的祈禱成功了——因為她最討厭舉著雨傘去圖書館。
  吃午飯的時候,書璐沒來由地一陣緊張,腦海中一直不斷猜測著下午遇到家修的情景。他會覺得她很突兀嗎,或者以為她在耍小孩子脾氣,又或者以為她是在耍手段想引起他的注意?
  不管他是怎麽以為,令她擔心的是,這幾天他們都互相沒再聯絡——他生氣了嗎?
  “書璐,”爸爸在書房門口叫她,“過來。”
  書璐從飯桌邊起身,恭恭敬敬地來到父親大人麵前。他們兩父女之間總是很嚴肅的,姐姐雖然比她大很多,但還總是在爸爸前麵撒嬌,而她從小就對他有一種敬畏之情,不敢嘻笑怒罵。
  爸爸坐在書桌前,指著桌上一本筆記本說:“我們辦公室的小劉說他女兒要請你簽個名。”
  “啊?”她低順的頭猛地抬起,表情很驚愕,“請我簽名?”
  “嗯……據說她一直聽你的電台節目。”
  “……”這是書璐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原來竟對一些陌生人也有著影響力。
  下午去圖書館的路上,書璐突然覺得天空一點也不陰霾,濕濕的地麵看著也不那麽討厭了。竟有聽眾來索要自己的簽名,而且還是拜托了爸爸,她好像看到了他眼中的驕傲。
  她就這樣懷著愉快的心情在圖書館門口等待了一個半小時,家修卻始終沒有出現。
  坐在閱覽室裏那個她經常坐的位置上,書璐有點心不在焉。
  他……竟然真的沒來。
  生氣了?有可能——但他怎麽那麽小氣……
  她隨手拿了些書翻起來,但腦子裏連這些書的書名都沒記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的關係,這個周六的下午,閱覽室裏人很少,因此很安靜,安靜到書璐都沒注意到自己在發呆。
  “你好……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忽然身後有一個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
  書璐轉頭看著身後的家修,一臉錯愕。
  “這個開場白很不錯吧,”他難得地開玩笑說。
  “有一種遇見鬼的感覺。”書璐白了他一眼,但懸著的那顆心忽然放下了。
  家修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在她對麵坐了下來:“真的嗎?可是我還是要強調,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她很想笑,並不是他說的這個笑話有多好笑,而是他一臉認真地說著這個冷笑話的樣子讓她覺得很想笑。
  “好的,我已經很確定地了解到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真的嗎?”家修把文件從包裏拿出來,“那麽你還確定要跟我一起在圖書館呆一下午嗎?”
  “勉強確定。”書璐笑著回答。
  家修也笑了:“很好,介紹你一條財路,今天上午我們一直在開會討論美國大選的情況,美元會升值。”
  “嗬嗬,”書璐的笑容看上去很心虛,“我到目前為止的存款是人民幣八百一十二塊六角。”
  “我們今天一直在雞同鴨講是嗎。”他微笑著說。
  書璐從來沒看到過他如此長時間地露出微笑,她想,他是不是也在掩飾自己的不安?
  這天晚上家修帶著書璐去哥哥家給侄子侄女補習,書璐站在客廳裏向窗外望去,外麵又下起雨來,使得這個寒冷的冬夜更加寒冷。但是路燈照在路邊一個個小水塘上,映出暖暖的微光。
  下周就是聖誕節,再過一周,千禧年就到了。她忽然有一種預感,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不同,隻是她不知道這種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

  CHARPTER 4·婚禮的成員(上)
  “人們飄零著的同時卻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飄零著。”書璐緩緩念著手中文稿上的這些文字,很多時候,她覺得當她在錄製節目的時候,內心會出奇地平靜。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孤獨?”她沒有察覺到,當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嘴角有一抹淺淺的、嘲弄的笑。
  書璐換了一個坐姿,對著麵前的麥克風說:“事實上,這就是一本關於孤獨的書,書名叫做《婚禮的成員》,作者是卡森·麥卡勒斯。她在23歲時寫下了成名作——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此外為我們所知的還有《傷心咖啡館之歌》。她一生中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關於孤獨,或許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孤獨的人。
  卡森15歲患風濕熱,繼而心髒病、胸膜炎、肺炎、乳癌、29歲幾近癱瘓,直到1967年8月的一天,大腦突然出血,昏迷了45天,最後死去。我們可以想象,她的一生非常孤獨,總是被各種疾病纏繞著,但奇跡般的是,她並沒有絕望——不然,她不會帶給我們這麽多的作品。
  這一本《婚禮的成員》並沒有上述兩部作品那麽著名,但我個人認為卡森在這部作品中給了我們孤獨人生中的一絲希望。這種希望並不是因為小說最後那悲哀的結局,而是當人們感受到孤獨的時候,每個人都願意表達出來——雖然很少意識到這一點,但溝通,正是我們最缺乏的東西……不是嗎。”
  她已經分不清,最後那一句“不是嗎”,究竟是肯定、還是疑問。
  一九九九年的聖誕節發生了好幾件事,是書璐永遠難忘的。
  第一件,就是《書路漫漫》被台裏提名為99年全台“十佳”節目之一,要知道,雖然幾乎全台的節目都被提名了,但對於一個開播隻有一個月的節目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榮譽。所以節目組的同事們相約聖誕節一起出去吃一頓大餐。
  第二件則更具有震撼性。小曼采訪過的一位中年作家的妻子到辦公室來大鬧,說小曼勾引她丈夫,她“已經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他們兩個有奸情”,並且如果台裏的領導們不禁止小曼跟她丈夫來往,她“將運用極端的手段來處理這件事”。
  這件事雖然並沒有真的鬧到領導那裏去,但是確實引起台裏不小的風言風語。巧的是,那作家的妻子來了幾次小曼都剛好出去了,因此兩人一直沒有正麵碰上過,小曼聽說作家妻子來過的事情後,並沒有什麽反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這讓大家都感覺一頭霧水。
  她隻是輕輕說了句:“讓她鬧去吧,不管她。”
  書璐想,大概隻有灑脫如小曼,才能在“暴風雨”麵前如此鎮定吧。不過聖誕聚餐的事情就此取消了,因為節目組的同事都覺得在這個“風口”上還是低調些好。
  所以當家修約她平安夜晚餐時,她一口就答應了——因為她沒有別的去處。
  不過讓書璐有點意外的是,家修帶她去吃的是燭光晚餐。
  “不會吧,”書璐瞪大眼睛看著餐廳裏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士們,再看看自己身上厚重的毛衣和滑雪衫,有點汗顏,“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是來這種地方吃晚餐。”
  “我叫秘書幫忙定的,我也不知道會定這裏。”家修很無辜地說。
  “你的秘書不會以為你是要跟她一起來的吧。”書璐口氣古怪地問。
  他看她的眼神有點茫然:“不會吧,他是個男人,而且根據我平時的觀察,他好像……呃,沒有那種傾向。”
  她再次愕然,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老男人總是會跟她講冷笑話。
  坐定下來後,點菜的任務就由家修來完成。書璐乘機偷瞄四周,一對對好像都是情侶或夫妻,還有帶著孩子一家三口來的,餐廳裏的氣氛很寧靜,也很熱烈。
  “他會不會以為你是帶女朋友來的,所以訂了這麽浪漫的地方。”書璐悄悄問。
  “大概吧。”
  脫掉厚重的外套,書璐坐得有點不自在,這好像是第一次,她和老男人麵對麵坐在一張……圓的桌子前。要知道,在她的觀念裏,一對男女如果麵對麵坐在方桌子前,會有五十個柏仙的機會隻是普通朋友;但如果麵對麵坐在圓桌前,那麽十有八九不會是普通朋友。
  “喝什麽酒?”正在跟服務生點菜的家修忽然問。
  “隨便。”她低下頭。
  這一頓飯書璐吃的非常小心翼翼,直到最後一道甜點上來,她才如釋重負地悄悄歎了口氣。
  喝了紅酒之後,書璐說了很多台裏的事情,包括這次小曼的“作家門”事件,家修比較少發表意見,但他的意見都很精辟,說得書璐連連點頭。
  雖然所有的菜早就吃完了,但他們直到喝完整瓶紅酒才叫來服務生買單。
  從餐廳出來已經是八點半了,淮海路上簡直是人頭攢動,像過國慶節那麽熱鬧。男男女女手裏都拿著各式各樣的充氣玩具,有的是大榔頭,有的是球棒,還有充氣帽子什麽的。
  書璐和家修逆著人流慢慢向前走,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自顧自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感受著這種熱鬧的氣氛。
  書璐忽然問:“在美國你們聖誕節怎麽過?”
  家修聳聳肩,給出一個很意外的答案:“好像隻跟同學出去玩過一次,基本上都去學校辦公室幫忙值班,會有外快賺,因為聖誕節是所有人都不想上班的日子。”
  “你不覺得孤獨嗎?”書璐一邊走一邊問。
  家修怔了怔,停下腳步看著她,直到她也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才笑笑說:“不記得了。”
  書璐覺得臉上有點燙,老男人好像從來沒有這麽看過她。最近一段時間,他們之間的關係有點微妙,每一次碰麵都越來越像約會,她常常會想起一些關於老男人的事情,不過還好,還不太嚴重。但他剛才的眼神,真的讓她有點疑惑。他的背影還是那麽一本正經,她忽然想跟他撒撒嬌。
  “我好像肚子又餓了。”書璐表情“哀怨”地說。
  “不會吧……”家修打量了她一下,“我就知道帶你去吃西餐根本就是浪費錢。”
  “……”
  “好吧,”他把她從逆流的人群中拉出來,拐個彎向人少的街道走去,“帶你去吃我家樓下好吃的麻辣燙。”
  晚上九點,兩人坐在家修客廳裏的沙發上一人一碗狼吞虎咽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整個客廳很安靜,隻聽到兩人“嘖嘖”的口水聲,看到這個場景的人一般都不會想到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剛結束了一次美味的大餐。
  當兩人終於滿足地放下手中的塑料碗,捧著肚子倒在沙發背上的時候,家修忽然嚴肅地說:“我不得不提醒你這種低級地泡沫塑料碗很可能在高溫情況下分解出有毒物質。”
  書璐愕然看著他,喏喏地問:“你到底是學經濟的還是學化學的啊……”
  老男人卻笑笑地看著她,沒有說話。然後他把兩個“可能在高溫情況下分解出有毒物質的低級泡沫塑料碗”丟到廚房去,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兩個酒杯和一瓶紅酒。
  “呃……”這回輪到書璐嚴肅地說,“對不起,如果我跟你做了那些……事情,我爸會把我殺掉的。”
  一個酒杯立即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小姑娘你在想什麽!”
  家修把杯子放到茶幾上,然後開始費力地開那瓶酒:“我不會、也不屑用這種方法來騙女孩子。這瓶酒是我很早之前酒買來打算過年過節的時候喝的,今天晚上正好還沒喝過癮,所以想開來喝。”
  書璐抱腿坐在沙發上看著家修喝了兩杯後,終於也忍不住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點愛這種酸酸甜甜又帶著酒精的味道。
  很快他們就喝完了一瓶,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覺得不過癮。
  “你有沒有喝醉?喝醉我就送你回去。”老男人問。
  “當然沒有,一點感覺也沒有。”
  兩人都互相打量著,看對方有沒有喝醉的征兆,但都發現對方就好像沒喝過酒一樣。
  “我們兩個是不是很恐怖。”書璐依舊抱著腿。
  “為什麽。”
  “如果我們其中任何一個想灌醉對方,然後做些壞事,會不會永遠不能得逞?”
  說完這句,書璐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於是吃吃地笑起來,但是這番話很快遭來嘲笑。
  “傻丫頭,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家修作勢要拉書璐起來,但她掙紮著,一邊反駁說:“沒有,我沒有醉,我還要再喝。”
  他無奈地撇撇嘴,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可以很肯定你喝醉了。”
  “沒有!”
  兩人在客廳裏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不肯讓步。
  忽然,書璐起身迅速地繞到廚房去,並且很快在冰箱裏找到了兩罐啤酒,她搖動手中的罐子,得意地說:“我就知道還有。”
  家修走到她麵前,低下頭,他們兩人的鼻子之間隻有0.5公分的距離,書璐甚至可以聞到空氣中也有淡淡的酒精的味道,但她分不清這味道是家修身上的,還是自己身上的。
  “你如果還要堅持喝下去的話,我就要對你做壞事了,”家修異常鎮定而冷靜地說,“你剛才說過,如果這樣的話,你父親會殺了你的。你自己要衡量清——”
  那個“楚”字尚未說出來,書璐已經猛地吻住了他。
  她的兩隻手上各有一罐啤酒,因此她騰不出手來抓住他的手臂;家修的雙手也因為突然的大腦衝擊而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他們的身體都微微向前傾著,唯一的接觸就是溫暖的唇。
  家修忽然伸出手臂摟住書璐的肩,她也順勢抱住他,盡管手中還是抓著兩罐啤酒不放,但她即使隔著毛衣都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他們開始熱烈地擁吻對方,直到公寓樓下的鐵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才把他們“震醒”。
  家修深吸一口氣,注視著書璐的眼睛,問:“你確定你要這樣嗎……”
  書璐感到腦中一片空白,不過她本能地想到,如果真的做了什麽……爸爸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她想拒絕,但是心中又有一絲猶豫,老男人好像真的很認真在等她的回答。忽然一股酒精湧到她的腦中,她放下手中的啤酒罐,然後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再次吻住了眼前這個,對她來說有一種莫名吸引力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當書璐回到家的時候,家裏的氣氛有點奇怪,爸媽沒有問她去了哪裏,不過看她的眼神有點欲言又止。她低頭逃回了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坐在床上發呆。
  昨晚的事對她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以致於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想騙自己說那是假的,隻是夢而已——但從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男人的表情來看,那不是夢……
  這算什麽?One night stand?她不敢相信!
  書璐痛苦地把臉埋在雙手間,如果他沒有讓她喝酒多好,如果他沒有帶她回家多好,如果他沒有用那種眼神看她多好,如果,如果她沒有吻他多好……
  事實上,她並不怎麽怪他,她的痛苦,是因為她後悔,同時也很羞愧。
  她洗了澡後又昏昏睡去了,夢裏,她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校園,看到很多人,唯獨沒有看到易飛;然後她來到陽光照耀下的海島,白色的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在很遠的海上漂著一艘獨帆的船,等到慢慢駛近,她才看清船上的人是裴家修,她拔腿就逃,但是被他抓住了帶到船上,然後他們和船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半夜,肚子咕咕的叫,但她不願鑽出溫暖的被窩去找吃的,隻能默默忍受著。這個時候,酒已經完全醒了,寂靜的黑夜讓她沒辦法入睡,隻能睜著眼睛望向窗外。
  她忽然想,不知道老男人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像她一樣覺得後悔?但想到這裏有點生氣,他有什麽可後悔的,占到便宜的是他呀。
  羞愧的情緒再次圍繞著她,她一向是最乖巧、最自愛的人了不是嗎。媽媽說,姐姐雖然樣樣都好,但高中的時候就跟男同學早戀,她可千萬不能這樣。她暗暗決定,既然其他地方比不過姐姐,這一點上一定要比姐姐乖。就算跟易飛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敢越界半步,媽媽說,女孩子自愛些,才會有人疼。
  但此時此刻,她流下眼淚,很心疼自己。那麽多年,好像都是為了別人活,心安理得地壓抑自己,換來了別人的肯定——但從來沒有得到過自我肯定。隻有昨晚她吻他的那一刻,她並不是不自愛的,隻是那一刻,她覺得內心小小的自我在肯定著,不管她愛不愛,在那一刻她要的,是一種被放縱的快樂。
  而清醒過來的她,仍然是為別人活,仍然為了別人的肯定而壓抑自己,仍然要忽視那個渺小的自我。於是她繼續被後悔的情緒圍繞著,直到再一次慢慢睡去……
  在冬雨中前進的感覺是很不好的,寒風刺骨的同時又要忍受上海陰冷的空氣,書璐覺得每一次呼吸都會是一種痛苦。踏進溫暖的辦公室,她愣了一下,隻有十幾平米的空間擁擠不堪,在最中間的位置有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在喊叫:“我要殺了她,叫她出來。”
  大家一陣勸阻,有的說“何必呢,這樣對大家都不好”,有的說“不要這樣,身體要緊,你先回去休息好了,冷靜一下再說”,有的說“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她不在這裏……”。書璐從那聲音已經大致猜到了,作家的夫人又來找小曼了。
  她從來不讚同第三者,可以說非常鄙夷,這次的當事人雖然是她的好搭檔,她也不會對這種行為產生認同。不過她同樣討厭這種歇斯底裏的行為,這隻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卻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是她,她的歇斯底裏是針對這個男人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呆在辦公室繼續工作估計是沒有可能了,於是書璐轉身去了走廊盡頭的休息室,通常那裏是最安靜的。
  推開門後一片寂靜,因為外麵下著雨,天空異常陰暗,簡直一點光線也沒有,書璐打開燈,才發現小曼坐在角落默默地喝著咖啡。
  書璐連忙關上門,好像這樣才能把她們跟外麵喧囂而充滿煩惱的世界隔開。
  “你什麽時候來的。”書璐放下背包,找了張椅子坐下,從包裏翻出準備好的幾本書。
  “沒多久,”小曼頓了頓,又說,“還好那麽多人圍著她,看不到我,否則真有可能衝出來殺了我。”
  書璐看著她,沒有說話,好像有點生她的氣,又覺得有點心疼。
  “……我們分手了。”
  “?”
  “我跟那個作家。”
  書璐隻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她覺得此時不管說什麽都覺尷尬。
  “你會覺得我很賤嗎。”
  “不會,”書璐看著她,“如果你非要飛蛾撲火我可能會這樣認為。不過,你及時分手了不是嗎。”
  “可是我覺得很痛苦。”她輕聲說,有點哽咽,然後便輕輕哭起來。
  書璐很想上去擁抱她,可是又覺得不妥,小曼未必就需要別人來安慰她,因為別人也安慰不了她。
  看著小曼哭泣的樣子,書璐為她覺得難過,女性在感情這條路上總是很被動,很多時候受傷了,自己也不覺得,直到痛了,卻還是要繼續走下去。
  “相信我,”書璐堅定地說,“事情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已經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既然你沒有騙自己繼續愛下去,那你已經度過最艱難的時候了。”
  小曼沒有看她,還是繼續哭,直到眼淚流完了,才抬頭說:“謝謝。”
  然後那個下午,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外麵走廊漸漸安靜了,風波,總是需要時間去平息,書璐不知道小曼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這個陰影,不過既然她試著邁出了腳步,就是一件好事。
  因為外麵下著雨的關係,書璐決定在辦公室吃了外賣才回家,不過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她不想麵對父母。
  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她被嚇得差點咽下了魚胸骨。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還好不是老她最怕的那個人,不過也沒什麽可高興,是姐姐打來探口風的電話。
  “媽說你平安夜沒回家。”老姐的性格就是直接了當。
  “恩,跟朋友出去玩了。”
  “媽說那男的有打電話到家裏說你喝醉了,晚上就睡他那裏,叫爸媽放心。”
  “……什麽!”這下她真的把魚刺咽下去了,喉嚨裏一陣刺痛,但她一點也不在意,“你說他打電話回家……”
  天啊!老男人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不會有人要上人家女兒了還打個電話說“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你們不用擔心”吧?
  老姐後麵說了什麽書璐完全不記得了,因為她此刻忽然有一種想殺了老男人的衝動。
  不過當她憤恨地走出辦公大樓,不期然地在警衛室旁看到老男人的時候,那種殺人的衝動卻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作出的第一反應竟然又是——拔腿就跑。
  但是沒跑幾步就被人從後麵一把揪住。
  “你不知道我以前是田徑隊的嗎。”老男人冷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不敢轉身麵對他,她覺得很想找一個地洞鑽進去。
  “幹嗎不接我電話。”他說的大概是這幾天打到她家和辦公室的電話,她關照家人和同事,有找她的電話一律不接。
  “……”
  “變成小啞巴了?”他的口氣有點不耐煩,這是書璐第一次感到他似乎在發火。
  “……沒,沒有。”她覺得自己的臉滾燙,卻不敢動一下。
  “為什麽躲我。”他抓著她麵對自己。
  “……”書璐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兩人都不說話,好像在對峙著,過了一會兒老男人突然語氣有點緩和地說:“想不認帳?”
  “沒有沒有。”書璐連忙緊張地否認。
  “去吃飯吧。”他好像終於有了點笑意。
  “啊,我已經吃過了。”書璐抬起頭想反駁他,因為很快點想逃走,她能感到自己的心普通撲通地跳,跳地很大聲。
  “可是我還沒吃過。”家修瞪她,然後二話不說抓著她的手向前走去。
  千禧年的元旦就要到了,街上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但此時在虹橋路上某個家庭小餐館裏,氣氛卻有點凝滯。
  “你這幾天……”家修頓了頓,好像改變了原來想說的話,“在幹嗎。”
  書璐抬起頭疑惑地看看他,這是一小時以來她第一次抬頭看他,因為她敢打賭老男人想說的是“你這幾天還好嗎”。
  “上班……”她配合地答道,然後繼續低頭沉默。
  “我……”他沒有再說下去。書璐也猜不到他想說什麽。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修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好像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斟酌著。
  “我姐說你那天晚上……有打電話到我家去,你,你瘋啦!等下回去我爸要是殺了我,也不是沒可能。”書璐突然說。
  “我是怕你父母擔心。”
  家修要的蝦仁炒飯終於端了上來,為這個寒冷的冬夜帶來一絲溫暖的氣息。
  “你……”書璐想罵他,但是終究還是開不了口。過了那一夜之後,她對他不能再肆無忌憚了。他們沒有變得更親近,反而更疏遠。
  她忽然覺得很難過,為什麽自己會把這段關係,把兩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他們兩個那一晚究竟為什麽會那麽做,但她知道發生了的事情永遠都沒辦法去改變。
  書璐抬起頭,老男人看著她,眼神有點憂慮。這個時候,她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仍是名牌西裝加大衣,不過原本一絲不苟的領帶不見了,兩隻襯衫袖口上隻有一隻有袖釘,雙手凍得有些發白。
  她覺得自己心跳又一次變得很大聲,好像讓她在他麵前無法遁形。
  家修張口想說什麽的,但是猶豫再三還是作罷,隻得隨便扒了幾口麵前的飯菜,但到底是什麽滋味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沒幾分鍾,家修就埋了單,老板娘見他沒吃多少,就問他是不是要打包,他敷衍地搖搖頭,眼睛一直看著書璐。
  兩人很默契地起身出門,誰也沒說話。虹橋路離書璐家大約有20分鍾的車程,但他們隻是向前走著,誰都沒提出要坐車。
  書璐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如此地沉悶過。她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他小曼的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他這幾天在做些什麽,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他微笑……
  忽然,家修抓住了她冰冷的手,雖然他的手也同樣的冷,卻讓她感到了一絲小小的溫暖。他抱住她,用他厚厚的羊絨大衣包裹住她僵硬的身體,他有些微刺的下巴貼在她的額頭,刺痛她每一根神經。
  書璐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抱住他,而是傻傻地哭了起來,就像那一次在圖書館一樣。家修也仍然緊緊抱著她、安慰她,就好像,時間是靜止的。
  書璐不想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回家,又不想去家修那裏,於是家修帶她去找雅君和雅文。
  才按了一下門鈴,紅色的鐵門就被人猛地拉開,開門的是雅君,他一臉著急的表情,在看清楚他們之後愣了愣。
  書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擺弄手指,以為雅君注意到她紅腫的雙眼了。
  家修察覺出了什麽,問:“阿文呢。”
  雅君搖搖頭,徑自走到客廳拿了羽絨服,說:“阿文沒帶鑰匙,我出去找她,你們幫我等,要是她回來了就打我的拷機。”
  說完,他像陣風似的出去了。
  書璐尚未緩過神來,家修已經關上大門,去廚房泡了杯熱氣騰騰的茶給她。
  她有點自嘲地想,不想去家修那裏就是因為不想跟他獨處,誰知道現在這偌大的房間裏,還是隻有他們兩個。
  “如果你想去敷眼睛的話,可以去洗手間,我相信那裏會有熱水。”家修背對著她脫了大衣,正在擺弄電暖爐。
  “哦。”她應了一聲,卻沒有去。
  奶白色的燈光下,四根暖管忽亮忽暗,他不斷試著插座,然後找來螺絲刀修理起插頭來。
  書璐兩手小心地捧著玻璃杯,透過玻璃杯,能看到老男人的背影。他藏青色的西裝就算怎樣動都不會皺,少了袖釘的那個袖口慢慢縮到西裝袖管裏去了,書璐知道,在那隻手臂上,有一個牙印,是她那晚咬的。
  “我對你來說,”老男人仍背對著她忙碌著,“會不會太老了。”
  她覺得他口氣很不確定,就好像大年初一早晨問大人討紅包的小孩,她忽然很想捉弄他。
  “是老了點。我小叔叔隻比你大三歲。”
  他沉默了,沒有再問,隻是專注地修理著電暖爐的插頭。
  有那麽一刻房間裏異常寂靜,寂靜到書璐拚命想找一個安全的話題,卻一直沒有勇氣開口。
  “那我對你來說會不會太小了。”
  老男人拿起一個螺絲回頭看著她,微笑地說:“不會啊,一隻手掌,剛剛好。”
  正當書璐打算把手裏的玻璃杯砸向他的時候,大門忽然開了,雅文氣勢洶洶地進門,後麵是同樣氣勢洶洶的雅君。
  雅文看到他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走到家修麵前氣鼓鼓地說:“小叔,哥欺負我。”
  雅君關上門,沒吭聲,不過表情看上去也很憤怒。
  沒等家修說話,雅文又風風火火地衝回自己房間,“砰”地一聲甩上門,然後是鎖門的聲音。
  “隻有你會發脾氣,別人都不會!真的當自己是大小姐啊!”雅君終於也氣憤地對著她的房門大吼了幾句,然後同樣“砰”地一聲甩上門。
  屋內又恢複了剛才的寧靜,就好像之前那些爭吵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家修和書璐麵麵相覷,那個插頭上擰下來的螺絲掉在地板上,滾到沙發下麵去了。
  晚上八點半,出租車經過淮海西路的時候,道路兩旁掛起了節慶日才有的彩帶和霓虹燈。書璐看著一閃而過的燈光,突然意識到,隻有此刻,她才能夠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她隻需要看著窗外的風景,就能夠忘記所有的煩惱,就好像她是與這個喧鬧的世界隔離開了,她是生活的旁觀者。
  “冷嗎。”坐在身旁的家修忽然問。
  比起外麵的冰天雪地來,車內已經好很多了,但書璐插在大衣口袋內的雙手還是冰冷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是愣愣地看著他。
  家修把手伸到她的口袋內,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然後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
  書璐依舊愣愣地看著他的側臉,很想收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大衣口袋裏實在很溫暖,暖得她不願意再收回。
  她的原本麻木的心也好像漸漸柔軟起來。
  自從小曼采訪作家惹出了婚外情風波後,領導就把這個任務交到書璐手中,於是她突然比以前更忙碌了,1999年的最後一天下午,她依約來到某位中年女作家的家中進行采訪。
  作家住在鬧市區一個新式裏弄中,書璐踩著老木梯從一樓走到二樓,樓梯間跟老式裏弄不一樣,很明亮。就像酒店的中庭一樣,一抬頭,看到的竟是玻璃屋簷。一隻灰貓從紅色的厚木門裏鑽了出來,兩隻灰色的眼珠盯著書璐。
  整個二樓,隻有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有一個門,因此書璐推測這間就是“201”。
  “進來吧。”她手剛摸上門,裏麵就有一個聲音說道。
  書璐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在關上門的瞬間,那隻灰貓也懶洋洋地竄了進來。
  靠門的是大客廳,光線很暗,客廳同裏間是用玻璃珠簾分隔的,透過晶瑩的珠簾,可以看到裏麵的光線非常好。
  “你是書璐吧。”一個看上去3、40歲的婦女走了出來,身上穿了件格子襯衫加一件薄毛衣,頭發是那種高中生最流行的短發,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看上去很“可愛”。
  書璐並不想用“可愛”來形容她,但她確實給人這種印象,就好像永遠長不大的“老頑童”。
  “沒想到你很準時,”她帶她進了裏間,然後拿起桌上的電熱水壺幫她泡了一杯熱茶。
  “應該的。”書璐點點頭。
  “本來同我約時間的不是小曼嗎,”她請她在方桌前坐下,“所以昨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一開始沒想起來。”
  “哦,”書璐恭敬地接過茶杯,“因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現在采訪的工作全部是由我來做了。”
  “工作上的原因?”她在她對麵坐下,似笑非笑,“是不是因為她跟老陳婚外情的事情?”
  書璐原本喝到嘴裏的水差點嗆出來,舌尖被燙了一下。
  女作家淺淺地笑了笑,露出酒窩:“這件事情很轟動哦……”
  由此書璐感到之前自己錯怪了小曼,她一直以為自己每周去圖書館奮力地寫讀書筆記是很辛苦的差事,相比之下小曼的工作比她的輕鬆得多,但現在看來,或許並非如此。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位女作家一直不停地打聽小曼這段感情的來龍去脈,盡管書璐一再表示自己並不了解,但仍被她東拉西扯了很久。
  四點鍾的鍾聲一響,女作家馬上站起身,滿臉堆笑地說:“對不起,我等下還有個約會,要不我們下次再聊吧。”
  書璐哭笑不得地下樓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采訪本,上麵隻有三個字,就是那個作家的名字:潘彼得。她歎了口氣,把本子放進背包裏,唯有安慰自己,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走出弄堂,路口的交通燈還是紅燈,於是她又隨意地轉身打量身後這個弄堂,遠遠地,她竟看見一個人。
  書璐本能地躲到一邊,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走了幾步就拐進別的弄堂口了。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她並沒有看清他的長相,可是她的直覺告訴她——那是易飛!
  街口的交通燈不知道已經跳了幾個來回,書璐仍舊靠在轉角的牆邊,她為什麽要躲呢?如果大大方方過去跟他打一個招呼不是很好嗎?
  一瞬間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難道說,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嗎?
  她奮力把這個念頭從腦中趕走,不可能的,至少,跟老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已經忘記他了嗎?
  書璐不敢再想下去,她覺得手腳冰涼,此時此刻,隻想找一個被窩鑽進去,好好睡一覺。
  書璐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爸媽都已經睡下了,她裹地嚴嚴實實來到廚房,她錯過的那頓晚飯好像也沒有剩下什麽。此時她的肚子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於是她倒了一杯溫水,慢慢喝下去,胃裏終於有了一點點暖意。這種感覺很熟悉,她失戀的時候,就拒絕任何食物,直到腸胃抗議,她才喝一杯溫水,這樣一杯水在那個時候常常令她覺得溫暖。
  外麵很熱鬧,千禧年倒計時馬上就要到了。書璐端著水進了自己房間,她房間的窗不是朝馬路的,所以一關上門,外麵的熱鬧喝喧囂全部消失了,隻剩下書桌上鬧鍾的秒針行走的聲音。她忽然很想念老男人家樓下的麻辣燙。
  她拿著電話有點猶豫,在窗前來回踱了幾次後,終於撥了電話號碼鑽到被子裏。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來:“喂。”
  老男人的聲音好像並不像在睡夢中被吵醒的樣子,她稍微安心了點。
  “你還沒睡嗎。”
  家修愣了愣,然後說:“我以為你睡了。”
  “睡醒了。”她裹緊被子,“我想吃你家樓下的麻辣燙。”
  “你沒吃晚飯嗎。”
  “沒有,下午回來睡到現在。”
  “那我來接你。”
  “真的?”
  雖然沒有出聲,但是她可以感到老男人好像在笑。
  “過二十分鍾在樓下等我。”
  書璐有種很興奮的感覺,她從來沒試過在父母入睡後溜出去。她連忙換上衣服,睡亂的頭發用絨線帽子遮起來,然後戴上姐姐送給她的羊絨圍巾,躡手躡腳地躥了出去。
  她下樓等了五分鍾,家修就坐著計程車來了,她緊張地鑽進去,車開走的時候她還轉身看著身後三樓她的房間。
  “哎呀!”她忽然驚叫。
  “?”
  “我忘記關燈了。”
  “那又怎樣。”
  “萬一我媽半夜醒來看到我房間燈亮著會來敲門的。”
  家修笑了,用他一貫溫暖的手抓著她的手:“這些事情等回來的時候再擔心吧,現在你隻要想著盡情吃就好了。”
  書璐點點頭,忽然發現自己很聽他的話,或許是因為他總是能夠讓她安心的緣故吧。
  “等一下會有千禧年倒計時。”
  “那是什麽。”老男人不解地問。
  “就像紐約的蘋果倒計時。”
  他笑了笑,隻是淡淡地說“是嗎”。
  家修的家很快到了,但是當他們付完錢下車後才發現麻辣燙早就沒了蹤影。
  “不會吧……”書璐失望地皺著臉。
  “不如去我家吃火鍋吧。”他牽著她冰冷的手說。
  有那麽一瞬,書璐看著他認真的雙眼,想:他不會是早有預謀的吧?
  老男人家的火鍋料竟然很齊備,從魚丸、貢丸、蛋餃、蟹肉棒到白菜、筍尖、年糕、牛百葉,品種簡直跟店裏差不多。
  在等鍋開的時候,書璐這才意識到自己又來到了老男人的家裏,她的臉立刻漲得很紅。
  “你怎麽了。”他一邊倒蛋餃一邊問。
  “沒什麽。”她打哈哈。
  “你很熱嗎,但你手很冷。”他摸了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手,不解地問。
  “我一直是四肢冰涼的。”書璐連忙搓著雙手。
  “快吃吧,吃完就該回去了。”家修把食物一股腦兒倒進鍋裏。
  “煮這麽多我怎麽,怎麽吃的完……”她心急火燎地撈起一個魚丸開始吃了。
  “吃不完就不要回家。”他的口氣像老師這麽嚴厲,表情卻很有趣。
  書璐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吃著魚丸:“你想的美!”
  老男人笑笑地望著她,幫她把貢丸夾到碗裏。外麵的街上熱鬧非凡,甚至可以聽見煙花爆竹的聲音,公元終於跨入了以“2”開頭的年代,這大約也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元旦吧。
  當書璐心滿意足地捧著肚子攤倒在沙發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的把所有的火鍋料全部吃完了,摸摸自己腫脹的肚皮,她有點不敢相信。
  家修在廚房洗碗,這樣的場景讓書璐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好像他們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過著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忽然家修回頭看她,她連忙躲過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陣清脆且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樓下響起,兩人都嚇了一跳,但看著對方驚愕的表情,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書璐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說:你愛他嗎?
  她本能地想否定,可是那個聲音又說:不愛他的話為什麽要對他微笑呢。
  是啊,為什麽呢,她不知道。她隻知道,當開心的時候,想告訴他,當難過的時候,隻要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她的心情就會好很多。
  她從來理不清自己對他的感覺,事實上她經常認為老男人很乏味,也常常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沒有任何浪漫的細胞,也不會凡事遷就她;可是,有他在的時候,她就很安心,沒有他回答不出的問題,好像也沒有他處理不了的事情。
  自從那一晚後,她就更不敢去想了。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一絲興趣。
  他對誰都是不卑不亢的,好像全世界都掌握在他手中,她跟他比起來,顯得很渺小、很自卑。所以她最不敢去想的是,那個晚上他們為什麽那麽做?如果說她是因為酒精麻痹而做出平時不敢的瘋狂行為,他又是為什麽呢?她不敢想,她很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男人對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不會拒絕,哪怕跟這個女人沒有感情?
  可是,書璐覺得,會這樣做的人才不正常!
  爆竹的巨響打破她的思緒,家修邊擦手邊向她走來,剛才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爆竹的火藥味。
  “在想什麽。”老男人坐到她身邊。
  “沒什麽。”她忽然有種恐懼,害怕他就是那種“正常的男人”。
  他沒有揭穿她,隻是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緩緩地說:“女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歡做鴕鳥?”
  書璐垂下頭,不做鴕鳥她又能做什麽呢,難道問他:你那天晚上為什麽跟我上床?你對我有意思嗎?
  “如果我說……經過那天晚上之後我不是跟你玩玩而已,你相信嗎。”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那天晚上為什麽那麽做,有沒有想過我那天晚上為什麽那麽做。”他看她的眼神很嚴肅。
  她也看著他,眼裏好像有一層薄霧般,過了很久才說:“我——”
  又一陣爆竹的巨響蓋過了書璐的聲音,客廳那隻古老的大掛鍾此時“當當當”地響起來,告訴每一個人千禧年的到來。
  當所有的響聲漸漸消失的時候,書璐輕聲說:“我……我該回家了。”
  元旦的下午,書璐獨自來到圖書館,人很少,她在一排排書架中轉來轉去,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圖書館將她與喧囂的現實生活隔離開來,讓她擁有短暫的寧靜。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麽岩井俊二會安排一個在圖書館白色窗簾後若隱若現的“藤井樹”,大概正是這個鏡頭讓“藤井樹”成為大多數女孩子心目中神秘的白馬王子,否則他也隻是一個害羞而懦弱的小男生吧。
  她想找一些關於新世紀的書,但是轉了很久都一無所獲,她靠在書架上,忽然覺得自己心不在焉。既然無法集中精神,就隨便挑了幾本。她回到座位上坐下,對麵的人把一包餅幹放在她麵前。
  “小曼……”書璐愣愣地說。
  “很意外吧,”小曼有點得意地笑,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很用功吧。”
  書璐有點哭笑不得:“你沒事做?”
  “沒事做就要來圖書館嗎,那你豈不是天天沒事做。”她嘴硬地回答。
  “我跟你不同,來圖書館就是做事。”
  小曼咬了一口餅幹:“好吧好吧,我承認你比我有上進心,我承認我是失戀了才想來調節一下情緒。”
  書璐把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她小聲點。
  “你在找什麽。”小曼東張西望後,壓低聲音問。
  書璐也學她壓低聲音說:“組織上說不能告訴你。”
  小曼翻了個白眼,說:“現在你講的笑話跟那個‘教授’一樣冷。”
  書璐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不過她馬上清了清喉嚨,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他不是‘教授’。”
  小曼沒有反駁,眯眼看著她。書璐被看得有點不自在,但仍強作鎮定地開始翻麵前的書。
  “你不會是跟他睡過了吧。”小曼的食指不偏不倚地指著她。
  “你別這麽下流好不好。”不過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中氣不足。
  小曼“嘖”了幾聲,拿出一盒“555”,得意地點起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抓住了老鼠的貓。
  “對不起小姐,這裏不準吸煙。”管理員老媽媽冷冷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耳邊響起。
  小曼連忙把剛點起的煙頭按在書璐的筆記本上,像做錯事的小學生那樣悻悻地傻笑。
  書璐覺得自己額頭有點冒冷汗。
  等管理員一走,小曼立刻又生龍活虎起來:“不用裝了,我一看就知道。”
  她不答話,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認也好不認也好,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尷尬。
  小曼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沒再逼問下去,而是自顧自地說:“老男人有老男人的魅力,不過,他們的思想有時候很難琢磨……”
  書璐看著小曼,她憂鬱的臉龐讓她想到過去的自己。是不是,失戀的女人都很相像?愛也好恨也好,此刻一覽無遺地寫在臉上,別人看起來就像一出愛情小劇場的戲碼,但自己心頭總是五味陳雜。
  “如果不能在失戀中成長,就會在失戀中墮落。”書璐忽然說。
  小曼看著她,好像在體會她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我一個師姐說的,”書璐用手托著頭,“我覺得很有道理。”
  那個午後,是她們這對搭檔第一次在一起認真地工作。同時也是書璐第一次認識到,或許自己會一輩子從事這個職業。
  元旦後的這個星期,書璐覺得老男人好像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沒有在電台樓下、家門口、圖書館、麻辣燙攤位或任何其他地方遇到他,沒有接到他任何的電話,沒有聽到任何人在她麵前提起他,甚至姐姐和姐夫來家裏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問起他。
  他就好像突然人間蒸發了,書璐甚至想,他該不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吧,會不會有一天大家都說,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這個人吧。那他們兩個算什麽呢——人鬼情未了嗎?
  想到這裏,書璐隱隱覺得頭疼欲裂,中午吃的那塊黑椒豬排也在胃裏翻騰。天啊,她想,黑椒不是應該跟牛排在一起的嗎,跟豬排根本就不登對嘛。
  那她跟老男人,到底是黑椒牛排還是黑椒豬排呢……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轉過身,看到的是一個戴著老式黑框眼鏡的女人。
  “如果這樣,”她把眼鏡拿下來,“你還記得我嗎。”
  “啊……你是……”書璐迅速在腦海中搜索她的名字,她上個星期才見過她的。
  “潘彼得。”女作家微笑地說。
  “你好。”書璐立刻伸出手來。她從來不會否認自己不太好的記性,在別人自報家門後她總是很大方地伸出手來表示友好。
  女作家看上去很高興,用力地跟她握了下手,然後說:“我是來上一個社會評論節目的,主持人是那個很有名的……叫什麽來著——”
  “丁帆。”書璐接口道。
  “沒錯,”潘彼得重新戴上眼鏡,這樣顯得她很穩重,“上次你的訪問還沒做完,有時間打給我好嗎。”
  “好的。”書璐想,她不記得上次究竟訪問了些什麽,甚至覺得上次被訪問的是她自己。
  跟女作家道別後,她回到辦公室,窗外是陽光明媚,她忽然有點想念老男人。她蠢蠢欲動地想,不如今天晚上打個電話給他吧。
  下班的時候,書璐把寫有老男人電話的通訊錄放在大衣口袋裏,以便兩手插袋的時候可以握住這小小的本子。她低頭頂著風快步走著,回家去打電話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急切。
  忽然她撞到了人,她連忙抬頭,老男人那張嚴肅的臉立刻出現在她麵前。
  她驚訝地張嘴看著他,冷風立刻竄到她的喉嚨裏,她用力咳了幾聲,才說:“怎麽是你……”
  “怎麽不可以是我。”家修的眼裏有那麽一瞬,閃過的是心疼。
  他幫她把羊毛圍巾圍好,他知道她一直是用圍巾來充當口罩的:“要不要去吃麻辣燙?”
  書璐看著他,沒有說話,隻是愣愣地點點頭,然後就跟著他坐上了出租車。
  車裏的暖氣很足,書璐把圍巾拿下來,偷偷看家修的側臉:“你……這個禮拜怎麽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去出差了。”
  書璐本想說“出差也可以打給我啊”,但還是沒有說出口,這樣說,好像她很盼著他打給她似的。
  她又偷看他,發現他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霎那間,她覺得像觸電般,心髒被電了一下。
  “你的手總是這麽冷。”
  說完,他伸手去抓她另一隻手,他的下巴輕輕貼在她的臉頰上,摟住了她。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依偎在一起,書璐忽然覺得,時間像是靜止的,窗外一閃而過的行人、商店、街道都隻是擺設,隻有他們兩個是鮮活的,隻有他們才是最真實地存在著。
  出租車停了下來,司機用沒有語調的聲音說:“十三塊,謝謝。”(我不發聲音你就當我是死的啊?)
  付完錢下車後,他們又一次“失望”地發現,原本是麻辣燙攤位的地方依舊空空如也。
  兩人很有默契地互望著,家修說:“去我家吧,不過沒剩多少火鍋料了,上次都被你吃完了。”
  “那就去把剩下的那些也吃完吧。”書璐調皮地說。
  家修沒有說話,而是定定地看著她,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想躲開他的目光。
  “你知道嗎,”他走到她麵前,低下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忍了一個星期都沒有跟你打電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忍下來的。”
  書璐錯愕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她怕動一下就會吻上他的唇。她隻會傻傻地問:“那你幹嗎要忍。”
  老男人眨了下眼睛,她明顯感到他的睫毛扇在她臉上癢癢的。
  “小朋友,上去吃火鍋吧。”
  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他的手溫暖而粗糙,就像小時候爸爸牽她去上學的手。
  書璐忽然覺得,自己在任何方麵,都不是他的對手。
  《書路漫漫》的錄音時間從周日下午調整到了周二下午,於是書璐不用花整個周六的時間去準備節目了,她的工作時間也開始像上班族那樣正常。
  老男人出差回來的那天送了她一份禮物—— 一支銀色的鬆下GD90。她隻是“哦”了一聲,默默收下,等老男人轉身去廚房拿可樂的時候,她興奮地撫摸著光滑的機身,她一直想要一支手機,而且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款!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好像知道了她所有的喜怒哀樂,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任何的掩飾都是多餘的。
  回到家後,她輸入的第一個電話號碼就是老男人的手機號碼。她悶悶地想,就當是對他送這份禮物給她的報答吧。然後,她興奮地到處打電話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自己的號碼,仿佛全世界隻有她一個人有手機,仿佛全世界隻有她一個人得到了老男人送的手機……
  星期五中午,她又吃了食堂的黑椒豬排,雖然依舊疑惑為什麽不是炸豬排,但她想,其實任何搭配都有可能,黑椒也並不是一定要配牛排的啊。
  不過,到了下午她還是有點後悔吃了黑椒豬排,開會的時候,她的胃又開始翻騰起來,連台裏領導表揚她的話都沒聽清楚。等熬到會開完,胃又奇跡般地好了,書璐想,這會不會是“恐會症”?
  昨天晚上,老男人打電話給她說,今晚帶她去吃飯。她心裏有點小小得期待,可是當他們在電台樓下碰麵的時候,他卻帶她去買了肯德基。
  “雅君跟阿文正在等我們。”他簡短地說。
  “你為什麽不打我手機告訴我。”書璐懊惱地說。
  “現在告訴你結果也一樣啊。”
  “不一樣,”她幽怨地說,“這樣同事們就不知道我已經有一支手機了啊,而且還是GD90,我一整個下午都在想怎麽才能不著痕跡地向他們炫耀呢。”
  老男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
  這是書璐第一次看到老男人大笑,以往他最多隻是跟她微笑。
  “幹嗎,有這麽好笑嗎。”
  老男人笑地很開心,嘴角竟然有兩個淡淡的米窩:“沒什麽,至少,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
  書璐悶悶地想,因為在他麵前她根本不需要掩飾什麽啊。
  聽到門鈴的聲音後,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雖然上次也同樣聽到一個急促的腳步聲,但書璐知道,這個是雅文的。
  “你們終於來了!”雅文從他們手上一股腦兒接過所有的肯德基塑膠袋。
  吃飯的時候,兄妹倆又有說有笑的,大約是和好了吧。
  老男人在一旁微笑地看著小兄妹,樣子很慈祥。書璐突然想,如果當初他們的媽媽嫁的不是哥哥,而是弟弟的話,說不定老男人的小孩也有這麽大了呢。
  她有點想知道,他們的媽媽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是不是長得很美,或者氣質很高貴呢。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這樣的女人才配的上老男人。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雅君起身去開門,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輪廓跟家修有點像。但他的表情不像老男人這麽嚴肅,而是慈祥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爸。”雅君從鞋櫃裏拿出拖鞋。
  書璐正在咬漢堡的臉忽然有點僵,原來是老男人的大哥,小兄妹的父親——這麽說來,就是“家長”了……
  她連忙吞下嘴裏的麵包,用紙巾胡亂擦了幾下,等到這位大哥走到麵前的時候,她猛地起身畢恭畢敬地說:“你好。”
  他顯然愣了愣,然後一臉和藹地問:“你是……雅君和雅文的同學吧,你好,我是他們的爸爸,你叫我裴爸爸好了。”
  說完後,他才發現其餘四人都鴉鵲無聲地看著他。兒子和女兒正竭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不過看樣子有點困難,因為雅文嘴裏的可樂已經順著嘴角流出來了,他有點擔心她會不會一下噴出來,噴在衣服上不要緊,他最近買的奧妙很好用,不用手搓直接放洗衣機洗都沒問題,但如果噴在他上個星期剛買的羊毛地毯上就不太好了,小區門口的幹洗店剛搬走,如果要送洗的話大概要去徐家匯了;再看兒子雅君,一手拿著炸雞腿一手拿著番茄醬,兩樣東西都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這可是他上個禮拜剛買的羊毛地毯啊,打完折是488塊8毛!再看這個很有禮貌的小女生,瞪大兩隻眼睛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這麽驚訝,難道說——他看上去很年輕不像他們的父親嗎?前幾年或許還可以混混,這幾年生出許多白頭發來,雅文都經常說,他這兩年忽然變老了,哎……廉頗老矣。至於說家修,他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不過此刻看起來就更嚴肅,好像臉都有點發青了,一副想打人的樣子,會不會是最近腎不太好?
  “她是我的朋友,叫曹書璐。書璐,這是我大哥,”家修的聲音聽上去真的很冷,“裴家臣。”
  小兄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家臣注意到雅文嘴裏的可樂以及雅君手上的番茄醬都滴在他新買的那條打完折後仍是488塊8毛的雪白的羊毛地毯上,但他沒有理會,而是很有禮貌地向書璐點點頭:“你好,我經常聽我弟弟還有雅君雅文提起你,隻不過我沒想到你這麽……”
  他頓了頓,現場又是一片鴉鵲無聲:“……年輕。”
  書璐隻得同樣回以友善的笑容,隻不過她自己都覺得笑得嘴角有點僵硬。
  周五的太陽看上去總是比較暖和,不知道為什麽食堂連續三個周末吃黑椒豬排,書璐終於決定將豬排讓給小曼,因為這一次,她還沒吃就覺得有點反胃。
  “你知道嗎,”小曼吃著豬排含糊不清地說,“昨天老趙說,下個禮拜二要錄兩期呢。”
  “幾號?”
  “1月25號。”
  書璐對日期始終沒有什麽清晰的概念,隻是隱約知道就快過年了。
  “那今天是幾號?”
  “21號啊。”
  21號……她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麽事情,但想了半天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下午她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開定稿會的時候別人在討論些什麽,好似與她無關,心裏時不時在想,到底忘記做了什麽事情。
  中午的時候,老男人終於打了她的手機,讓她有機會在食堂了“炫耀”了一陣,但是因為要趕錄節目的關係,她還是拒絕了晚上出去吃飯的邀請。
  她決定趁會議休息時間去洗手間洗個臉清醒一下,她一邊走一邊卷起襯衫的袖口,冰冷的自來水澆在臉上的感覺一定很刺激。隔壁辦公室的編輯和導播正好從洗手間出來,跟她打了個招呼,一邊正在討論著什麽。
  “我大約要40天左右,而且周期比一般人都長……”
  書璐打開水龍頭,吸了口氣,猛然把臉湊上去,冰冷的自來水在臉頰上流淌,她覺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間結冰了。然後,她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連屏氣都忘記了,當水嗆進了鼻子,她才急忙抬起臉來。她望著鏡中的自己,不住地咳嗽,鼻管內的堵塞令人很難受,但是這些對她來說都已經沒有了知覺。她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麽——
  老朋友!她的老朋友到現在都還沒有來!

  CHARPTER 5·婚禮的成員(下)
  裴家修站在廣播電台大樓下,一月的冷風從臉上滑過,有一種說不出的窒息感。他覺得仿佛回到了紐約的冬天,他常常在圖書館呆一天,等到要關門的時候,發現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積了一些些雨水。雨已經停了,然後他拉緊大衣的衣領,拎著大大的公文包踩著積水向公寓走去。後來假期的時候,他特地找了一份離圖書館近的工作,常常在工作時間溜去圖書館,為了不被老板發現,他把外套留在座位上,讓人以為他隻是暫時離開。因此寒風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他筆直的身影同周圍人縮著腦袋的樣子形成了非常有趣而鮮明的對比,他伸手拿出手機看了一下,確定並沒有錯過任何電話,於是又安靜地等待。
  家修有一點疑惑,明明中午告訴他晚上沒時間,下午卻又打來說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見麵,或者這就是年輕女孩吧,每一秒都有無限的可能。
  最近回到家,他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已經獨自生活了十幾年,也習慣了一個人,有時候去哥哥家裏,看到侄子侄女吵吵鬧鬧他覺得很熱鬧,但如果要他跟他們一起住,他卻很排斥。昨天躺在床上,他忽然有一個願望,想要一個人出現在他眼前,無論是快樂、悲傷、高興、生氣,隻要她出現,他就覺得很滿足。
  這是戀愛嗎?如果是的話,也太晚了一些,晚到他感到愛得有點吃力。人老了就會是這個樣子,不是嗎?
  但她呢,每次看到她想逃的樣子,他總是會忽然之間非常生氣,想抓住她,警告她不要再愛理不理,不要假裝沒看見低頭經過他身旁,不要心事重重眉心緊鎖,也不要一副想方設法要甩掉他的樣子。他很想問她,到底是如何看待這一段關係的,但每次話到嘴邊,就像魚刺一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想到這裏,他會有一種無力感,他好像很多年沒有體會這種感覺,甚至,已經有點忘記了。然而在這個千禧年的冬天,有一個小女生又再讓他嚐到了挫敗的滋味。
  她常常叫他“老男人”,或許,對她來說他是有點老了,不過,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能感受到很多美好的情緒,那些20幾歲時沒有體會的心情,卻在她身上找到了。
  在她麵前,他有時候是高傲的,因為他的優秀、才智、能力、閱曆;有些時候卻又是自卑的,因為他的不再年輕了,他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死氣沉沉,他是一個老男人。而她,年輕得令他覺得有些耀眼,她純真、直率、正義、有活力,雖然有時候很固執,卻也固執得可愛。
  他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當他身上的那種,因為戀愛而激發的光芒消退了,他重又回到原來的死氣沉沉時,她是否能同樣接受這樣的生活?那個時候,他或許已經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了,而她,卻是一個成熟得剛剛好的女人。當她有了成熟的價值觀、世界觀,她是否還會認為自己就是她想要的那種人,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那種生活?
  他沒有答案……
  他又拿出手機看了看,一抬頭,就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遠遠地走了過來,雖然沒有看到表情,但他忽然覺得她看上去很無助,於是快步走上去。
  “怎麽了。”
  書璐像被驚醒般地抬頭看著他,眼神有點空洞。她沒有說話,隻是搖搖頭。
  他皺起眉擔心地看著她,沒來由地心疼起來。
  “去你家談,好不好。”她的表情好像就快哭出來了。
  他帶著她坐上了出租車,看著她一路上不發一言,他竟開始緊張起來,害怕等一會兒她將要告訴他的是多麽不好的消息。他唯有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證實她就在身旁。如果可以,他想要一直這樣握著,直到她的手溫暖起來……
  “我可能……”
  “?”
  “有、有小孩了。”書璐瞪大眼睛,好像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說出來的話似的。
  “……”家修愕然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啊。”
  “什……什麽好啊。”
  “我的意思是……”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講不出話來,好像講什麽都不能代表他的心情,“很好,非常好……我們結婚吧。”
  “你……”書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開什麽玩笑!你瘋了嗎?!”
  家修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或是笑,通常情況下聽到男人這樣說,女人不是應該欣喜若狂的嗎?可是這個小丫頭竟然,說自己瘋了……
  “你想把孩子打掉嗎?”他冷靜地看著她,麵無表情,不等她張口回答,他又斬釘截鐵地說,“絕對不行!”
  “……”書璐錯愕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等下陪你回家。”
  “幹嗎……”她好像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關於我們結婚的事,我希望得到你父母的同意。”
  “……你不會是來真的吧。”
  她傻傻望著他的樣子很可愛,家修很想笑,可是又覺得現在正在討論的是嚴肅認真的問題,如果自己在這當口笑,可能真的會被她誤會自己是在開玩笑。
  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確實是一個衝擊,可是轉念一想,這並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實,既然他的第一反應是想跟她一起撫養這個孩子,那麽結婚也是必然的。他甚至已經有點從起初的錯愕轉變為驚喜了,因為他興奮地發現,自己馬上也要擁有一個真實的、平常的、令人愉快的家了。
  “就這麽決定了。”他用在銀行例會上一貫的那種口吻說,無視書璐那目瞪口呆的表情。
  把垂頭喪氣的小丫頭送回家後,家修就回家睡覺了,之前一個月的浮躁、陰霾和不確定都被清除了,他忽然覺得世界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或者說書璐又回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甚至都在心中暗暗猜想孩子的性別、長相、性格,等到回過頭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家庭有了一種渴望?在見過那麽多段不圓滿的關係、不快樂的姻緣後,他以為自己的心髒已經老得再也不能跳出任何關於“愛”的信號了。在他對戀愛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之後,她又讓他這顆老心髒奇跡般地跳動起來了。
  他很快就入睡了,而且是一個月以來睡地最安穩的一次。
  第二天,再見到書璐的時候,她的黑眼圈又再嚴重了些。
  “晚上好好睡覺好嗎。”他有點心疼,想去摸她的臉,但還是忍住了。
  “你叫我怎麽睡得著……”她慢慢吸著玻璃杯裏的果酸汁,一臉的無奈。
  “關於我昨天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她忽然抬頭看著他,好像是聽說還可以補考的留級生一樣,“如果我說我不想結婚你會同意嗎?”
  “不會。”他冷冷地回絕。
  “……那如果我說我不想生小孩呢?”
  “也不會同意的。”
  “那我還有什麽選擇?!”她突然提高聲音,餐廳裏鄰桌的客人們紛紛投來目光。
  “有。你可以選擇什麽時候跟你父母說,以及什麽時候舉行婚禮。你可以選擇鑽戒和婚紗的款式、酒席的地點、邀請的來賓。你還可以選擇是否要在懷孕期間繼續工作以及小孩的名字。”他頓了頓,看著她,“你可以選擇的有很多,除了這兩件事情。”
  “我從來沒發現你是這麽專製的人!”她低聲說。
  “從今天開始,你會發現很多以前沒發現的事情,”他微笑著說。
  書璐憤怒地盯著他,他很輕易地就感覺到她是真的在生氣。可是他很疑惑,難道她不想結婚嗎?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有準備好做媽媽,或者……或者她從未想過做他孩子的媽媽?
  但他又尷尬地發現,自己開不了這個口。他沒辦法問她是不是愛自己,更沒辦法告訴她自己的感情……這或許是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都很難做到的,承認自己的感情,就好像脫光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樣。過去的三十五年中,他習慣於做一個矜持、謹慎、保守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按照規矩和原則,並且他也一直認為這樣是對的。但曹書璐,一直以來都在破壞這些規矩和原則,他一直試圖改變她,可是最後卻發現被改變的是自己。
  每次全家團圓的時候,姐姐都會談起他的婚姻大事,大家都很著急,姐姐的大兒子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哥哥的一對兒女馬上要考大學,隻有他,每天仍獨自回到孤零零的家,就好像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準備就這樣繼續一路走下去。但有一次,90幾歲的奶奶忽然笑嗬嗬地操著一口多年不改的寧波口音說:
  “家修會等到的,會的。”
  奶奶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在客廳的暖爐旁走了,臉上還是笑嗬嗬的。那一刻,他第一次開始考慮婚姻和家庭。
  他曾經有過幾個女朋友,印象最深刻的是十六歲時,跟樓上田叔叔的女兒心宜。
  她比他大了三歲,當他還是個高一的毛頭小夥子,她已經讀了大學,跟哥哥家臣在同一所大學,還是一個係的。他們隻有每個周末見一次麵,每到周五的時候,他總是莫名地坐立不安,他開始注意自己的儀表,常常發呆,一有空就在腦海中複習心宜跟他說過的話、她的表情、她的笑容……他會高興、會心疼、會不安、會思念。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愛情,也從來不相信愛情。他這個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當第一名的模範生,在高一這年,忽然變成了叛逆少年。他會逃課去學校看她,考試成績不再是他努力的目標,取而代之的是家宜的微笑,他們會在她沒課的時候去錦江樂園玩,也會在夜晚無人的小花園羞澀地擁抱在一起。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規規矩矩的三好學生,而是一個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飛翔的小叮當。
  他很容易滿足,隻要想到心宜,他就覺得自己很幸福,直到有一個周日的晚上,心宜告訴他,她愛上了家臣。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最近他們見麵次數越來越少,家臣也很少回家,每次回來都好像欲言又止,而且千方百計地討好自己。
  還沒等他沒回過神來,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心宜懷孕了!田叔叔震怒要把她趕出家門,於是家臣來負荊請罪的同時,決絕地告訴他,要帶心宜離開。他的失戀,變成了另一出愛情劇目的開始,很多年後當他回憶的時候,驚訝而好笑地發現,他也成了瓊瑤劇的男主角,不過是可憐的二號男主角。
  最後家臣和心宜還是結婚了,並且心宜休學生下了孩子,風暴終於平息了。家修又回到原來模範生的生活,他並沒有像瓊瑤的男二號那樣大呼小叫,也沒有處心積慮地要去拆散他們,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平靜地接受了已經令他有點麻木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除了有一次,媽媽對著夜燈下苦讀的他的背影,輕輕地說:
  “我知道你不怪家臣和心宜,不過,要是你難受的話,也不要憋在心裏。”
  那一晚,他關上房門,悄悄地哭了。很多年後,他已經想不起當時是怎樣的情形,但是他記得,他決定從那天開始忘記這個悲傷的初戀故事,開始新的生活。
  他確實不怪家臣和心宜,隻是從那以後,他好像愈發變得循規蹈矩了。去美國之後也交過兩、三個女友,但是他的心好像已經溫暖不起來,分手的時候女孩子都說對他很失望,他惟有抱歉地苦笑,他自己也對自己很失望。
  遺憾的是,家臣和心宜並沒有像瓊瑤劇的男女主角一樣,經過千辛萬苦的掙紮走到一起後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是在十年之後決定分手。這令他更加對感情、對婚姻覺得失望,原來他盡力成全的,竟然也沒有變成美好的童話。
  很多年來,他曾有幾次想過,如果當時心宜沒有愛上家臣,如果最後跟心宜結婚的是自己,那麽他的人生將會有多大的改變。但當他回來見到心宜後,他終於明白了,當時沒有令他幸福的人,無論有多少個“如果”都亦不可能令他幸福,更何況,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如果”。
  此刻在他麵前的,是第二個讓他覺得幸福的女子,盡管十幾年來他對付女人的能力並沒有多少進步,他也並沒有對女人了解地更多,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抓住她,抓住這份久違的幸福感。
  周五下班後,家修約了孫建設,書玲的先生。他們是普林斯頓的同學,畢業後一起在紐約工作過一段時間。
  “有什麽事非要我單獨出來。”他出生在曼哈頓,大學之前一直在北京讀書,但自從跟書玲結婚後他就高興地在上海安了家,唯一令他不滿的是,經常有人取笑他那土氣的中文名字。
  “陪我去買點東西。”家修有點緊張地說。
  “買什麽。”建設放下手中的羊毛大衣,然後把它隨意地甩在旁邊的椅背上。
  “戒指。”
  “什麽戒指?”他這才定睛看著家修。
  “……結婚戒指。”
  “誰結婚?”他瞪大眼睛。
  “我。”
  雖然孫建設經常喜怒於形,但這是家修第一次看到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他被他逗笑了:“很驚訝嗎。”
  “何止是驚訝,”他拍了下桌子,家修麵前的咖啡灑了一半在桌上,“簡直是晴天霹靂!”
  家修笑而不答。
  “Forgive me,作為一個理科生我的文學素養不太好,我好像不能很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不過你應該看的出來我很震驚。”他頓了頓又說,“我表現得很震驚不是嗎。”
  “Sure。”家修雙手抱胸微笑地看著他。
  “你知道嗎,”建設做了一個手勢,“從我在學生會辦公室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視你為勁敵,不過後來我發現你對女孩子不敢興趣,所以我的自我感覺稍微良好了一點。”
  “……”
  “不過這期間我也曾經懷疑你是……”他撇了撇嘴角,做了一個美式鬼臉,然後馬上補充說,“當然了,我最後發現你並不是。”
  “你是怎麽發現的。”家修懷疑地看著他。
  “呃……”孫建設尷尬地把視線移開,輕聲說,“有一次我把自己的內褲放在你床上,你看到後想也不想就扔了,可見你對男人不感興趣。”
  家修聳了聳肩,他從來不記得有這樣的事。
  “好吧,Harry,”建設忽然一本正經地看著他,“那個……有幸跟你結婚的女孩子是誰。”
  他在說“有幸”的時候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補了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家修並沒有回答他,而是請服務生來埋單。他的大衣整齊地疊放在椅背上,原本灑出來的咖啡已經被他用紙巾清理幹淨。
  他喜歡一切都掌控在他手裏的感覺,但麵對書璐,他卻常常失了這樣的自信。
  周六的下午,家修約了書璐到家裏來,這幾天她好像對他又有點排斥,聰明如他,卻一點也猜不透24的小女孩究竟在想什麽。
  他早早開了暖氣,想讓她來了之後就不覺得冷。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有些緊張,昨天建設陪他去買的東西就放在沙發的角落裏。
  門鈴響了,他連忙開了門,書璐穿著厚重的滑雪衫呆呆地站在門口,她看上去也有點緊張,嘴倔強地抿著。她跟他之前遇見過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沒有很光鮮亮麗的外形,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進來吧。”家修牽她進來。
  他去廚房幫她泡咖啡,同時在心中默默演練想了一整晚的話。
  “我……我有話要說。”書璐忽然說。
  “?”
  “我……”她看著他,猶豫了一下,“我不想生孩子,不想結婚。”
  “……為什麽。”家修握著湯匙的手抖了一下。
  “我沒辦法告訴你原因,但是我知道,從你那天說要跟我結婚開始,我每天都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她哽咽地說,好像一個急於發泄的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我不知道如果跟你結婚會有怎麽樣的未來,我們……我們的差別很大。”
  “……”他沒有說話,思考著她說的話。
  “你是一個……一個這麽聰明,這麽有能力的人,我隻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跟你比起來我簡直就是小兒科。我隻有一點小聰明,我長得沒那麽漂亮,我沒有一件Channel的外套,我也根本不知道格林斯潘是誰,我在很多時候都很依賴你……但是,我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可能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沒有愛的話,我不能這樣跟你結婚,我不能因為孩子就跟你結婚!”她最後的這句話有點歇斯底裏,但是說完之後,她好像終於解脫了。
  “……”家修仍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小丫頭”終於懂得了反抗。
  “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理解,”看他不說話,書璐有點急了,“我不能因為孩子就跟你結婚,婚姻不能夠沒有愛——”
  “——怎麽會沒有愛呢,”他終於開口。
  “怎麽可能會有……”她忽然瞪大眼睛看著他。
  “怎麽會沒有愛呢。”他重複著這句話,向她走去,狠狠吻住了她。
  如果沒有愛的話,他不會每個周末去圖書館等她,不會在她哭的時候感到心疼,不會借酒跟她上床,不會妒忌那個在他之前讓她心心念念的人……如果沒有愛的話,他也絕不會想要跟她結婚!
  他能夠感到她的倔強、她的憤怒、她的懷疑都在慢慢地消逝,如果她拒絕他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愛的話,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你真的……”書璐忽然推開他,怔怔地問,“愛我嗎?”
  家修微笑地看著她,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擁住她:“你說呢。”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而是相擁著靜靜呼吸著對方的氣息。
  家修把準備好的黑色絲絨盒子交到書璐手中,看到她驚喜的眼神,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能夠擁有他想要的一切。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很多年後,書璐才明白這是他最直白的表白。
  “我明天可以去你家嗎。”家修坐在餐桌前,邊打開燈邊問。
  冬天的晚上,天總是黑得很早。下午,趁書璐睡午覺的時候,他去超市買了他拿手的幾個菜式的原料。當他把熱氣騰騰的菜端上桌子的時候,他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去幹嗎。”書璐瞪大眼睛咬著筷子。
  “跟你父母談談。”
  “……”她的表情就好像知道老師要去家訪的搗蛋鬼。
  “後天我父母和姐姐要回來,我希望過年的時候,我們兩家能見個麵。”
  “……”
  家修忽然握住書璐的手:“你害怕嗎。”
  他不確定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問什麽,但她稚嫩的臉龐顯得很堅定:“害怕!可是我知道我們必須這麽做。”
  這一刻,他被她深深地感動了,他的眼眶有點濕潤,於是他假裝起身去廚房拿東西,不想讓她看到。很多時候,她都是依賴他的,或者就好像她自己說過,她隻有一些小聰明,不非常漂亮,沒有名牌裹身,也不知道美聯儲主席是何許人物。但在她小小的身體裏,有堅定的信念,一旦她認為是正確的,就會堅強地走下去。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住。”書璐蜷腿坐在沙發上,“千萬不要跟我爸提懷孕的事情,不然……”
  “哦……”家修看著空蕩蕩的冰箱,並不知道自己要拿什麽,不過他的心中竟然有16歲初戀時的那種喜悅,好像他的生活,從此改變。
  送書璐回去之後,家修順路去看望小兄妹,有點意外的是家臣竟然也在家。
  “我們去看電影啦!”雅文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蹦了出去,跟在後麵的雅君正認真地圍上圍巾、戴上手套,仿佛外麵是冰天雪地般。
  “這麽晚……”家修看著他們關門出去,有點納悶。
  家臣幫他倒了一杯熱茶:“據說是午夜連場,反正電影院就在隔壁,應該沒什麽問題。”
  “你算是一個很開明的高三學生家長。”他總結。
  家臣捧著杯子坐到沙發上,笑著說:“我以為我算是很不合格的家長。”
  家修脫下外套,坐到沙發的另一頭,暫時沒有去碰大哥幫他沏的這杯茶:“至少你是愛孩子的。”
  家臣並沒有答話,他們兄弟兩人經常會話說著說著就沉默了,但是這種沉默卻並不令人尷尬,反而兩人都有點習以為常了。
  “你是不是還在怪心宜?”家臣忽然問。
  家修坦然地笑了笑:“怪她什麽?跟你結婚?”
  “當然不是。”
  “?”
  “怪她丟下兩個孩子。”
  家修想了想,然後回答:“有點。不過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好像沒權責怪誰。”
  “她……上次回來的時候找你了是嗎。”
  “是的,”家修有點驚訝他怎麽會知道,不過既然他原本也沒有打算隱瞞,所以坦然地點點頭,“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
  “她還好嗎。”
  “還不錯。”
  兩人又陷入那種並不會使人尷尬的沉默中,仿佛都在思考,又仿佛沒有思考。
  過了一會兒,家修率先打破沉默:“我要……結婚了。”
  家臣錯愕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很吃驚嗎?”
  “沒……沒有。”
  家修好笑地想,大哥每次撒謊的時候都會口吃。
  “是跟那個小女孩嗎。”
  “嗯哼。”家修點頭,沒發現自己臉上的得意。
  “雖然有點意外,不過,”家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祝賀你!爸媽一定很高興,不宵子終於有人要了。”
  家修拿起家臣幫他沏的那杯茶,喝起來仍是那麽淡,雖然兄弟倆的感情像極了這杯茶,但是他們一直對對方不離不棄。建設曾經問他有沒有恨過家臣,哪怕是一丁點。他坦誠地回答沒有,因為,他是他的大哥。
  第二天中午,家修帶著禮物來到書璐家,書玲和建設竟然也在。當書玲知道他的來意後驚訝地瞪大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
  曹家的其他人也都很驚訝,隻有書璐在一旁無奈地傻笑。
  “你跟我進來。”曹父用那種慣有的老幹部口吻說。
  家修跟著進了書房,在關上門的一霎那,聽見門外書玲和曹母同時問書璐:真的?!
  曹父背手站在窗前,書房隻有一扇朝北的窗,因此顯得比較暗。
  “你是書玲和建設的同學?”
  “是。”家修無奈地想,自從高考結束後,他就再也沒有這種緊張得手心出汗的感覺了。
  “我們書璐年紀還小。”
  “是。”
  “你幾歲了?”
  “35。”
  “35……你不認為你們之間有代溝嗎。”
  “我認為……有。”家修抬頭注視著老人的目光,“但這並不會妨礙我們結婚。”
  曹父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抬了抬眉毛,他轉回頭沒有看家修,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已經想清楚了嗎,我相信,以你的……年紀,你應該明白結婚意味著什麽。”
  “是的,我想清楚了。”
  “……”
  “……”
  “那好吧,我想請你轉告你的父母,我希望能跟他們吃個飯。”
  他是做好了被懷疑、被責難、甚至於被拒絕的準備而來,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一切的一切竟是這麽順利。他幾乎要笑出聲來,眼前這個嚴肅的老人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嶽父。
  這個時候,有人輕輕敲了門,書璐從門外探出頭來,臉色好像比剛才蒼白了一些。
  “對不起,我可以打斷一下嗎,我有些話想跟家修說。”
  曹父看了看他們倆,好像很不情願地揮揮手,示意家修出去。
  “怎麽了。”家修跟著書璐出來,輕輕帶上門。
  “過來。”書璐拉著他來到自己房間,“砰”地關上門。
  她的眼裏含著淚水:“我……我的……老朋友來了。”
  家修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哦”了一聲。
  “那我們就可以不用結婚了!”她壓低聲音說。
  有一瞬間他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有一種漂浮在空中的感覺,好像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在他感到自己已經抓住了幸福之後,她又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
  “你們有沒有已經談到結婚的事了?”她焦急地問。
  “當然……”
  “啊……”
  她一臉絕望的表情刺痛了他。
  “我並不是因為孩子才跟你結婚的!”他忽然冷冷地說,“無論你有沒有懷孕,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因為愛你,才向你求婚的。”
  “……”她看著他,好像對他說的話很訝異。
  “如果你是因為孩子才接受我的求婚,”他頓了頓,好像下定決心般地說,“那麽現在你有充分的時間和理由重新考慮。”
  說完,他並沒有看她,而是徑直打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口偷聽的書玲和建設甚至來不及回到沙發上假裝看電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跟書璐的父母道別的,他隻隱約記得,自己出門的時候聽到書玲輕輕地問:“孩子是怎麽回事?”
  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但家修好像感覺不到自己體內流動的血液,很多年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失敗。
  他想回家,但是不想忍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孤獨;他想找朋友喝酒,但最好的朋友此刻一定在曹家接受太太和嶽母的輪番轟炸;他想見她,但是又怕從她嘴裏聽到任何關於不想結婚的話。
  十幾年來,他的內心一直很平靜,現在卻被這個小女孩搞得一團糟。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家臣的家門口。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是雅君。
  “叔叔,你昨天沒說今天要來補課。”
  家修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來給你們補課的。”
  “爸爸不在家。”
  “……”他無言以對。
  “上來坐坐吧,我剛買了白斬雞。”說完,雅君推著他上樓。
  家臣果然不在,屋裏一片冷清,如果他在家的話,客廳的電視必然會開著。他們小的時候,家裏隻有一台二手的黑白電視,等到家修讀大學的時候,才有了第一台彩色電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家臣就養成了一回家就開電視的習慣。
  “爸爸今天中班,阿文還在睡覺。”雅君把買來的白斬雞放到碗裏,貼上保鮮膜,仔細的樣子跟家臣很像。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雅君的場景,他當時非常小,因為早產的關係,手腳都蜷縮在一起。十幾年後,他已經是身材高大的男孩了,如果說歲月並沒有在家修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記,那麽當看著這兩個孩子漸漸長大,他才意識到時間在飛快地流逝。
  “奶奶昨天半夜打電話來說,他們明天上機。”
  “哦。”家修想起曹父的叮囑,眼神有點暗淡。
  “奶奶說想見見你的女朋友。”
  他無言以對。
  “你們吵架了嗎。”雅君停下手中的動作問。
  “……”
  “……”
  “不知道,”家修苦笑了一下,“關於這段關係,我總是有點迷惘。”
  “為什麽。”
  “……因為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喜歡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願意跟我在一起。”
  “……”
  “就算上麵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也不確定她以後會不會還喜歡我,會不會還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就像一個大倒苦水的中年男人,因為沒有人問他的想法,所有人都是抱著接受他所說的一切的態度。他很智慧、很優秀、很堅定,因此沒有人想知道、也沒有人相信他也有軟弱的一麵。
  “你能肯定你現在很愛她嗎。”
  “……我想是的。”他並沒有意識到現在跟他交談的是他年僅十七歲的侄子。
  “那你能肯定你以後、一輩子都很愛她嗎。”
  “……”家修沉默了。理論上是,不能。因為沒有人能保證將來會發生什麽。
  “真正的感情並沒有你們大人想象的那麽複雜,”雅君打開廚房的櫃門拿出茶葉包,“隻要你們都是真心的,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就好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家修沒有想到,當他失意的時候,是一個比他年紀小了一半的男孩來告訴他,什麽是感情,又如何去麵對感情。他寥寥數語,就解開了他的迷惑,或許,隻有還沒被成人世界汙染的心靈,才能簡單、坦然地道出一切。
  “至少,”雅君往放了茶包的杯中加了一些奶精和糖,“你們隻要彼此相愛就能在一起,大家都會祝福你們,這是一條很平坦的路……不是嗎。”
  說完,他把茶杯接到保溫瓶的出水口下,大力按著瓶上的按鈕,滾燙的水流進杯中,很快茶包、奶精和糖都混沌地融合在咖啡色的液體中。
  “為什麽你的口氣聽上去比我滄桑。”家修有點好笑地問。
  雅君撇了撇嘴,這大約是唯一符合他年紀的表情,平時他總是令自己看起來更像家臣。
  雅文從房間裏打著哈欠出來,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叔叔”,接過雅君手裏的茶杯又回自己房間去了。
  家修忽然想到了他們的媽媽,想起那份久違的記憶以及自己的少年時代。或許他是一個優秀的兒子、兄弟、學生、員工,但在感情這件事情上,卻從來沒有及格過。
  晚上,家修一個人回到家裏,客廳裏回蕩著老式座鍾的滴答聲,他忽然覺得很安靜,安靜到他無法忍受。
  他拿出手機,意外地發現竟然關機,大概是沒電了吧。不知道小丫頭有沒有找過他,如果有,她會不會失望?
  他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能感受到一點點溫暖,他隱隱發作的頭疼,也終於治愈了一些。
  忽然,電話鈴響了。家修看著那台黑色的西門子電話機,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接起來。
  “喂……”
  “小寶,我是媽媽。”
  他感到自己又有點頭疼欲裂。
  “我們今天晚上要上機了哦。”
  “好,到時候我去接你們。”
  “聽大寶說,你有女朋友了?”
  家修無奈地想,她終於說到重點了,隻用幾句話來作鋪墊並不像是她的風格,可見她對這件事有一種急迫的求知欲。
  “是啊,你回來再說吧。”
  “好好好,”母親喜悅地說,“那我不多說了,我要告訴你爸爸去。”
  說完,她就掛線了,她是一個從來沒有習慣說“再見”的人。
  電話鈴又響了,家修無奈地接起來,她一定忘記了什麽叮嚀。
  “喂……”
  “……”
  “……”他忽然心跳漏了一拍。
  “你……回來啦。”是書璐。
  “嗯。”
  “我下午打你手機打不通……”
  “沒電了。”
  “你……下午去幹什麽了。”
  “沒幹什麽。”
  他忽然發現自己就像打定主義要讓男友吃癟的小女孩一樣,把自己的怒氣都化作僵硬的語句,讓聽的人頭皮發麻。
  “……你生氣了?”
  “嗯。”
  “我不是故意的……關於,懷孕的事情。”
  “……”
  “對不起。”
  “我說過我不是因為你懷孕才跟你結婚的,當然,懷孕加速了結婚的進程。”
  “那……我們應該怎麽辦。”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聽上去很無助。
  “……”
  “……”
  很長時間,他們兩個都沒沉默了,直到家修開口說:
  “我想再問你一次,現在你還願意跟我結婚嗎?”
  “……”
  電話那頭依然是沉默,他忽然覺得很失望,或許,在他們感情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就逼她作出這樣的決定,的確是不合適的。
  “你不用現在給我回答,你可以考慮清楚了再答複我。現在,我有點累了,我們都不要再折磨對方了好嗎,安靜地睡一覺吧。”
  掛上電話,心頭還是很沉悶,但他至少尋回了一些些理智。理智告訴他,對於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來說,讓她馬上決定是否要跟一個認識隻有半年、年長十餘歲的男人共度餘生,是不太合理的——除非他們已經“珠胎暗結”。
  他脫掉大衣,關了燈,回臥室睡覺。這大概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周二早晨,家修請了半天假去機場接父母和姐姐一家。當出租車在高架上飛馳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周末就過年了。這大約是一年中家裏最熱鬧的日子,大年夜的晚上,父母、兄姐以及侄子侄女們都圍坐在客廳那張不太大的圓桌前,那種景象跟平時一個人的周末完全不同。所有人都是愉快的,家裏也很溫暖,窗上是紅色的剪紙貼畫,廚房裏總是熱氣騰騰的。每一次當他們離開以後,他又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時候,覺得之前的熱鬧好像是他想象出來的一樣,一切的一切又變回了安靜。
  媽媽好像總是能在一堆穿得黑壓壓的人群裏找到他,一出閘口就揮舞著雙手喊:“小寶!小寶!”
  他忽然就咧開嘴笑了,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陰霾,至少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原本冷清的屋子忽然被塞進五個人,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兩個侄子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在客廳裏追逐玩鬧,但茶幾上忽然堆滿了零食,地毯上都是薯片的碎片。父母把冰箱塞的滿滿的,為了能放下幾塊錢一斤的速凍餃子,他們把他的哈根達思冰淇淋放在桌上,直到化完才想起要丟掉。姐夫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能回來,姐姐於是不遺餘力地試圖把她的房間恢複到原來少女時代的樣子,而他的房間就成為她堆放廢棄品的主要場所。
  但不管怎麽說,家修心裏是快樂而溫暖的,這大約是一年之中對他而言最高興的日子。他陪父母去超市,陪姐姐去宜家,陪侄子去打球,但當大家都睡了的時候,屋子裏又恢複了寧靜,這個時候,他才任由自己沉浸在對書璐的思念中,他想象她究竟會給出怎樣的答案,然後在想象中快樂、悲傷,最後又回到了不確定的起點。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父母的追問他搪塞過去,好友的逼問他置之不理。他常常覺得自己在感情這件事上是最固執的,他要保有獨立的二人世界,任何其他人的介入都讓他覺得難以接受。
  他一直沒有打電話給書璐,直到大年夜下午,他接到了她的電話。
  “喂……”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是書璐。”
  他當然知道她是誰,她的手機、辦公室電話、家裏電話統統被他收錄在手機中,並且在開頭加了一個“A”,以便在電話簿中排在第一位。
  “嗯。”他沒來由地開始緊張,桌上的利率報告忽然變成一堆毫無疑義的白紙,他好像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們……下午可以見個麵嗎。”她小聲問。
  家修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但顯示的時間根本沒記進腦子裏:“好吧,什麽時候。”
  “我現在就可以下班了,等你有空的時候打給我。”
  “那半小時後在電台樓下等吧。”
  掛了線,他麻木地關上麵前的筆記本,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接觸過的大多數人,他都能猜到他們的心理活動,能推斷出他們的行為和決定,但是書璐,他常常覺得她有時在、有時又不在他的掌握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她不按牌理出牌,還是他對自己沒信心?
  家修取出公事包,匆忙地披上大衣下班了。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麽比聽小丫頭說一個決定更重要的事了。
  遠遠的,他看到書璐抖抖縮縮地站在人來人往的電台門口,他忽然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好像還沒有準備好去領那張生死牌。來的路上他對自己說,即使她拒絕,他們還是可以保持這種似有若無的男女朋友關係,他仍然有機會獲得她的感情,仍然有機會得到他曾經夢想過的幸福——是的,一切都還有機會。隻是,當他站在這個十字路口,心中竟有一點膽怯,有一點害怕麵對現實,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但他還是迅速走了過去,無論怎樣,他告訴自己,這並不是世界末日。
  書璐看到他,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微笑,他的臉一下子僵硬了,他感到兩人之間有了一種隔膜,原本互相接近的他們,在這短短的幾天內竟好像各自後退了一步。
  “走吧,”他拉著她的手臂說,“這裏很冷,找個地方坐下。”
  他帶她去了那家很小的家庭餐館,僅有的幾張桌子上隻零星坐了兩個人,他們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老板娘走上來向他微笑示意,倒了兩杯茶,放下菜單就走了。
  他曾有一段時間在隔了兩條街的寫字樓上班,是這裏的常客,老板娘認得他。
  書璐的鼻子被凍得很紅,他想,她一定是掛了電話就下來等的。
  兩人都沒有說話,家修是故意的,他覺得自己忽然很任性,在她說出那個答案之前,他不想搭理她,不想讓她覺得他什麽都讓著她,不想令她感到就算拒絕了他也會繼續溫柔地對待她。
  書璐好像有點尷尬,過了一會兒,她好像終於鼓起勇氣般地說:“關於……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考慮了很久……”
  “……”
  “……”她偷偷看他,但他臉上麵無表情。
  “……”他看著她,不搭話。
  “我想……既然、既然你已經跟我爸爸說了……”
  她咽了下口水,卻不知道這個停頓令得他的心髒也停頓了。
  “那我想,我們還是……結婚吧……”
  她最後那句“結婚吧”說得很輕,他有點不敢相信,隻是瞪大眼睛看著她:“你說什麽?”
  書璐誠惶誠恐地回答:“我是說……我們結婚吧。”
  他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但他卻出人意料異常冷靜地點點頭:“好。那先點菜吧。”
  晚上回到家,客廳裏照例是亂得要命,地毯上是各種零食的碎片;父母在房間看電話,因為父親耳朵不好的關係,電視的聲音震天響;姐姐正在給多年不見的姐妹淘挨個打電話,各種各樣的垃圾都堆在家修的房間裏。但他好像什麽也看不到一樣,徑自走到冰箱前,取了一瓶冰啤酒,他拉來易拉罐的手指都有一些顫抖。
  “小寶,什麽時候帶女朋友回來啊。”媽媽從臥室出來,看到他回來隨口問。
  “初二以後吧。”
  他猛地仰頭喝完啤酒,沒有注意到身後母親驚異的目光。
  這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書璐在大草原上舉行婚禮,草地上擺了一排排的長椅,鮮花做的拱門上係著許多風一吹就飄起來的魚旗。來賓們都穿著奇裝異服,五顏六色的,他見到了許多人,有小學裏教生物的老師、十幾年不見的鄰居、美國的同學和同事……等等等等。大家都麵帶微笑,他和書璐就在這朦朧的草原上,穿著禮服一步步走著……
  他沒有想到,很多年後,這個畫麵會出現在書店的書架上,經過的孩子們會指著這副彩色的鉛筆畫對父母說:“真好看……”。

  CHARPTER 6·向左走向右走
  “相信很多聽眾都看過金城武跟GiGi主演的《向左走向右走》,在影片中我們常常要感歎人與人的相遇是多麽奇妙的緣分,在我看來,‘冥冥中注定’這句話已經可以概括全部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卻往往當局者迷,向左走或向右走是最自然不過的天性,就算錯過了什麽,也渾然不覺。
  現在是2006年11月11日晚11點30分,事實上,我要的介紹的,是一本沒有故事情節沒有人物對話的漫畫書,不如先來聽聽主題曲,我個人比較偏愛粵語版的歌詞。”
  書璐還記得,千禧年農曆新年時第一次見家長的情形。她拚命說服自己不要緊張、要鎮定。可是一踏進大門,她就幹脆被新鋪的門墊絆個正著,要不是家修奮力扶了一把,她的洋相就出大了。
  “你好你好,我是小寶的媽媽。”一張很具喜感的麵孔忽然出現在驚魂未定的她麵前,手裏拿著鍋鏟。
  “你好……你好……”
  書璐並不知道誰是“小寶”,家修悄悄在她耳邊說:“這是我媽”。
  她立刻精神百倍地九十度鞠躬,一不小心撞到了裴母手中的鍋鏟。全家人忽然哄堂大笑起來,書璐有點窘迫地撫著頭,她偷偷看了看身邊的家修,他又回複了以往那種趾高氣昂、氣定神閑的性格,跟之前陰鬱的樣子完全不同。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他吧,他那種高高在上的表情固然討厭,但憂鬱小生更不適合他。
  大概因為孩子多的關係,裴家很熱鬧,他們三姐弟感情很好,雅君雅文跟大姐的孩子也像親兄弟姐妹一樣,相比之下,曹家要冷清很多。以前姐姐去美國讀書的時候,過年隻有三個人,父母和自己都是少言寡語的人,少了姐姐氣氛更加沉悶。
  吃飯的時候,裴母竭力要求約書璐的父母見個麵,好像怕他們隨時會分手一樣。她忽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很不真實。一個月前,她還好好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個月後,她麵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結婚、生子、家庭關係等等。她忽然想,自己真的準備好了嗎?準備好跟身邊這個男人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了嗎?
  老男人送她回去的時候,在出租車上默默握著她的手,她想,隻有在這一刻,她才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絲絲真實的溫暖。
  她還記得,在小飯館裏她說願意結婚的時候,他隻是點了個頭說:“哦,點菜吧。”
  她從來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除了那天在她房間裏,她說沒有懷孕時他生氣走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整個下午,她一直忐忑不安,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了下來,等到她終於下定決心要打給他的時候,他的手機又不通。那時,她才又體會了一些戀愛的感覺。
  她忽然明白:即使他們相差十歲,即使他們性格相悖,即使他們的生活波瀾不驚,但他們終究是在戀愛,不是因為有了一夜情後無奈的交往,也不是把對方作為感情上的寄托,就像家修說的,如果不是因為愛,又是什麽呢?
  於是她想,既然已經把結婚二字說出了口,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吧。
  隻是,她或許是把結婚看的太輕易了,當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婚姻其實仍是一場戀愛。但當所有的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書璐才忽然覺得,婚姻當中並不隻有兩個人,而是許多人。
  她想到,當婚禮宣誓的場景出現時,當有人問她,是否願意跟身邊這個男人榮辱與共、白頭偕老、不離不棄的時候,她覺得心情沉重起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她襲來,她感到了壓力。
  因為她並不十分了解他,他也並不那麽了解自己。兩個還不太了解的人,可以攜手走下去嗎?
  裴母夾了一隻雞翅到書璐碗裏,滿臉堆笑。書璐連忙回過神來微笑地說謝謝,她看了看身邊的老男人,他竟聳了聳眉毛,似乎在問:你在想什麽?
  書璐初三就開始上班了,早上來到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小曼的桌上擺著一杯泡好的茶。
  書璐坐下發著呆,想起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體會到什麽叫“恍如隔世”。
  “新年好。”不知道什麽時候,小曼已經站在她背後。
  “新年好。”書璐微笑著說。
  “發生了什麽事嗎?”小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捧起茶杯,又補充了一句,“你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要結婚了。”她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
  小曼剛喝進嘴裏的茶哽在喉間,嗆得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很吃驚吧。”書璐好像並不在意她的咳嗽。
  “非……咳咳……是非常……吃驚!”小曼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咳嗽。
  書璐無聲地歎了口氣,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不是嗎。
  “真不知道你走的什麽狗屎運。”小曼忽然說。
  書璐訝然看著這位搭檔,她向來對老男人並沒有什麽好感的。
  “教授雖然年紀是比你大一些——”
  “——他不是教授!”
  “好吧,他雖然年紀大、人古板,但是很穩重、有思想,有好工作。至少,你不會沒有安全感。”
  “……可是,”書璐想著小曼說的話,喃喃地說,“難道這就是婚姻的全部了嗎,我隻是為了得到一個依靠嗎。”
  小曼撇了下嘴:“不要把婚姻想的太簡單,但是也不要想的太複雜了。幾乎沒有人可以從婚姻中得到所有他(她)想要的,但是至少應該得到一部分想要的東西。至於那一部分是什麽,每個人的需求不同吧。”
  書璐沒有再說話,她在思考小曼的話,她說的確實很有道理,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在此後的兩周內,曹家及裴家的父母碰了好幾次麵,每次雙方都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兩個孩子結婚的事情。最後大家決定婚禮日期安排在一個月後,作出決定後的第二天,家修的父母和姐姐就回美國去準備邀請親戚朋友,書璐忽然覺得好像鬆了一口氣。這兩周以來,她都有一些麻木,而她和家修這兩位婚禮的主角甚至並沒有單獨在一起討論過任何細節。她本來以為自己一定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婚禮,但此時她卻好像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熱衷。
  中午的時候,老男人打電話給她,說晚上會來接她下班。她忽然有一種感悟,是否這就是婚姻生活,他來接她下班、兩人回家、吃飯、然後入睡,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這樣沒有驚喜地繼續著——她覺得自己對未來竟然少了些期待。
  下班的時候,家修依約等在樓下。她遠遠地就看到他:深色的大衣是他通常的選擇,周一到周五永遠是西裝,每天換一雙皮鞋,但每一雙都是黑色係帶的款式。
  比起毫無創意的穿著,現在她花更多的時間去研究他臉上的表情。高興或生氣時他都麵無表情、不露聲色,偶爾也會微笑,但從不會哈哈大笑,迷惘的時候他會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憤怒時則抿著嘴瞪大眼睛。但她最愛看他溫柔看著自己的表情,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在心裏感到,這個男人大概是愛自己的吧。
  老男人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雖然沒有微笑,但表情卻是溫柔而高興的。
  他帶她去了茂名路上的花園飯店,在銷售經理的帶領下去看了幾個宴會廳,然後定了最大的那個。
  他們始終牽著手,當書璐偷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她。
  書璐忽然有點心動:難道說,此刻在眼前的,就是幸福……
  接下來的日子,書璐忙透了。因為廣告的改革,原本45分鍾的節目延長為1小時,同時增加了固定的幾個欄目,為了找到一種最好的廣播形式,組裏不得不在兩周內錄製三套全新的節目。她和小曼每天都分別做著自己的主題,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們才跌跌撞撞地踏進辦公室跟老趙討論稿子。
  周日的晚上,書璐久未響起的手機忽然傳來了那走音的《天鵝湖》,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桌上的電子小鬧鍾顯示時間是“12:16”。大概是太累的緣故吧,她稿未寫完卻睡著了,肩上披著一件小曼的外套,辦公室亮著慘白的日光燈,空無一人,她想,如果桌上這隻電子鍾換作是機械的話,那滴滴答答的指針運動的聲音一定會響徹整個辦公室。
  但此時隻有那首毫無生氣的《天鵝湖》回蕩在耳邊,書璐愣了愣才翻箱倒櫃找出手機,是家修打來的。
  “喂。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他說話從來不帶拖音,聲音幹淨利落。
  “我睡著了……”書璐抓著頭發,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今天寫了一天的稿。”
  “要我來接你嗎。”
  “我今天大概要通宵了,明天早上錄節目。”
  “哦,”他沉吟了一下,“……你已經連續工作第八天了。”
  “是嗎,”書璐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怪不得我每天都這麽困……”
  “……”
  “……”
  “……我們已經有八天沒見麵了。”他忽然說。
  她這才想起,已經快要忘記他長什麽樣子了。
  “你明天什麽時候下班?”他問。
  “老趙說錄完節目我和小曼可以休息半天。”
  “我來接你。”
  掛了電話,書璐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雖然每天忙碌地工作,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卻感到有些寂寞。
  她打開老趙桌上的收音機,有一個沉靜的女聲說:“下麵,讓我們來聽GIGI梁詠琪的《I’ll be loving you》。”
  “若有一天 沒有你在身邊給靠倚
  緣路遇上困惑風雨 世事變遷時 人越試怕軟弱……”
  這支歌不知道放了多久,當音樂結束的時候,書璐才回過神來。
  “下麵是一位聽眾的來信,他想要講述的愛情故事不長,卻有點傷感。”
  書璐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她下意識地又看了看桌上的電子鍾,這個時段正在直播的大抵是情感類的節目,雖然自己是電台主持人,卻很少收聽廣播。
  “……我跟她相識在大學校園,那時我意氣風發,但是內心空虛,萬眾矚目並沒有讓我得到快樂,直到遇見她。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感情,因為我付出很多,並且刻骨銘心。……”
  書璐端著茶杯慢慢走到窗前,她並不喜歡傷感的故事,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有點寂寞的夜晚。
  “畢業那一年,我忙碌於各種聚會,每一次都是以告別的名義,每一次都有下一次……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另一個女生。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心情,故作鎮定地去麵對她。整個星期,我都有點恍惚,內心很愧疚,但我選擇對自己說,男人出軌再正常不過。我負疚的心情在她毫無猜忌的眼神中慢慢消失了,我想,我仍然是原來的我,因為她還是原來的她。
  但有一天,那個曾經躺在我身邊女生告訴我,她有了孩子。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我隻聽到自己說,好吧,我會對你負責。
  然後,我有了新女友,我應該快樂一點,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摸了摸臉頰,都是淚水。
  那個晚上,我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但我對自己說,我不在乎。我仍然意氣風發、萬眾矚目,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
  沒多久,新女友跟我說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麽,她是利用我來抓住另一個男孩子,我看著她愧疚的眼睛說:沒關係,從我決定為了你放棄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她了。……”
  書璐感到自己臉上是冰冷的淚水,手中的茶杯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變得冰冷了。她想起了那間明亮的學生會辦公室,想起了昏暗的宿舍樓轉角,想起了溫暖的食堂,以及所有校園中他們兩個曾出現過的地方,對她來說,這段感情同樣付出很多,並且刻骨銘心。
  “畢業後,我也曾試著去找她。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即使找到她,我們也回不到過去,如果我對她來說隻是一個負心人,或許會令她在忘了傷痛後很快振作起來,而不是繼續糾纏在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中。於是,我平靜地繼續著自己的生活,雖然在很多夜晚我感到無助和寂寞,但我希望她能過得好。
  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忘記了對方,不過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書璐捂著嘴,想讓自己哭泣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明顯。不知道什麽時候,小曼已經站在她身後,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頭。
  家修穿上高領套頭毛衣,站在鏡子前迅速刷著牙,他有一些莫明其妙的興奮,就好像大病初愈的人——如果思念也算是一種病。
  昨晚跟書璐打完電話,他躺在床上睡不著,繼續聽著廣播。他從來沒告訴小丫頭,他一直偷偷地收聽她的節目,從第一期開始。而且,他還忍不住以“哈裏波特”的署名參加了投稿。當他每周六都習慣於在她溫暖的聲音的包圍下入睡,他的心也已經漸漸習慣於靠近這個堅定而勇敢的女孩。
  但昨晚,聽著她的聲音,他睡不著。他想象著她說話的樣子,想象自己握著她的手,想象擁抱她的感覺。夜深人靜,外麵下著小雨,玻璃窗上是一片霧氣,他覺得窒息。
  12點的時候,換了一個節目,他聽到女主持說了一個悲傷的故事。男女主角或許都很痛苦,但旁人體會不到,他隻是忽然想到,心宜和家臣是不是也曾經對自己心存愧疚。心宜後悔過嗎,家臣掙紮過嗎。可是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個故事最後說的,我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們,既然回不到過去,所以隻能繼續走下去。
  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九點半,於是他穿上外套出門了。上了出租車,他打了個電話給小丫頭,她的聲音有點疲憊,他覺得自己的心縮了一下。
  在電台門口沒等多久,小丫頭就飛奔出來了,她齊耳的短發被風吹地亂七八糟。
  “你昨晚熬夜了嗎,眼睛這麽腫。”他心疼地撫著她的臉。
  小丫頭嘟囔了幾句,忽然鑽進他的懷抱。
  他忽然很想吻她,但他隻是緊緊擁住她,輕輕幫她把淩亂的頭發撫平。
  小丫頭抬起頭,眼神裏有些依賴,他微笑說:“回家吧。”
  初春的夜晚,外麵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家修看不見窗上是不是有霧氣,因為拉上了窗簾。他轉頭看著身邊熟睡的書璐,她的呼吸很均勻,眼睛還是有點腫,嘴巴微微張著,他想,枕巾一定被她的口水弄濕了。
  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頭,雖然肚子有點餓,但他情願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來了,看著他,忽然用手去抹嘴角,當她發現淡黃色的枕巾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漬,開心地笑了:“還好有枕巾。”
  他微笑:“如果你仰天睡,是不是就不會流口水?”
  她想了想,說:“會兩邊一起流。”
  家修把頭靠過去,臉頰上有濕濕的感覺。
  “等你忙完了,我們去買家具。”
  “什麽家具。”書璐看著他。
  “新房的家具,結婚不是都要新家具嗎?”
  她環顧了四周:“可是我覺得你的家具都很好,扔了多可惜。”
  他笑了笑:“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她愣愣地看著他。
  “怎麽了。”
  “你好像……”她頓了頓,“變溫柔了。”
  家修不自在地清咳了一聲,努力回想嚴肅的自己什麽時候變得“溫柔”起來。
  “那我從現在開始變得很嚴厲。”他忽然說。
  小丫頭笑起來:“我以前一直猜想,像我爸這麽嚴肅的人,當年是怎麽追求我媽的,簡直難以想象。”
  家修也笑了,如果以後他們也有一個孩子,孩子或許也會問,自己是怎樣追求書璐的。
  “因為根本沒有追求過。”他說。
  “你怎麽知道。”書璐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媽說那時候是組織上安排的。”
  “我相信,”他修長的手指纏住她的頭發,“你爸早就在心裏追求了一千遍。”
  家修的房間裏有一台老式收音機,那天晚上一直開著,聲音很微弱,恍惚間,書璐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說:今天是情人節……
  書璐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了。
  第二個周六下午,書璐和家修約了去訂婚紗照。早晨在台裏錄完節目剛準備走,老趙就踱進辦公室布置任務:
  “上次那個姓潘的女作家過年的時候出了一本散文集,據說新華書店的銷量驚人,你們兩個再去采訪一下,我已經跟她約好了,中午之前到。”
  書璐習慣性地望向小曼的座位,令她錯愕的是,幾秒之前還在那裏的小曼,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看了看表,反正離電台不遠,如果快的話,或許趕得及跟老男人一起吃頓飯。
  當她吃力地爬到木樓梯頂端的時候,女作家已經微笑地站在門口等她了。
  “想要來一杯熱牛奶嗎。”
  “不用了,謝謝,我一喝就想睡覺。”書璐拿出采訪的記錄本。
  “那麽,”女作家往熱牛奶裏倒著蘋果蜂蜜,“還有什麽是你上次忘了問的。”
  “啊?”書璐愣愣地看著她。
  “不然你為什麽又來采訪我呢。”她微笑。
  “啊……哦……那是因為……”書璐尷尬地笑笑,“你很受歡迎。”
  事實上,上一次的采訪根本是無疾而終。
  “是嗎,”女作家端著杯子,“你讀過我的書嗎。”
  書璐覺得臉上一陣熱,自己就像謊稱已經背下了老師昨天布置的課文的學生,而今天恰恰被抽到背書。
  “不用緊張,”她哈哈笑了幾聲,輕輕拍了拍書璐的肩,“我的書不適合你這樣的女孩子,它會讓你對男人、對這個世界絕望的。所以還是不要讀比較好。”
  書璐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嘲諷自己,還是說真的,但她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有幾個問題請教,你新的散文集叫做《善與惡的彼岸》,為什麽取尼采的書名呢。”
  “可能因為我想像他一樣被世人景仰,但是又沒辦法做到這一點,所以出一本同樣書名的散文集,很多年以後你們在網絡上搜索的時候也可以看到我的名字。”
  書璐一邊三心二意地記著,一邊瞟著隨身帶來的她的簡介。她的筆名很有趣,叫做“潘彼得”,即是小飛俠的名字。可是這樣一位年過40的女子取這個名字,顯得有點滑稽。但書璐想,任何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都不足為奇,她是個奇怪而特別的人,就像擁有水晶球的吉普賽女郎。
  采訪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順利,“小飛俠”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甚至一個勁地向她打聽小曼和那位出軌男作家的“後續情況”。當老式的時鍾敲響十二點的時候,她忽然說:
  “哎呀,我今天有個重要的客人,不好意思,如果你還有什麽想找我聊的,下次再來吧。”
  書璐如大刑獲釋般逃了出來。
  站在弄堂口,她跟老男人打了個電話,約了一起去婚紗店旁的餐廳吃飯。打完電話,她又走到那個紅燈時間有點長的十字路口,上一次,她好像看到了易飛。
  她又想起那個晚上的故事,不知道他,假如知道此時她正要去訂婚紗照,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他已經如那個故事裏說的死心了,還是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分手的時候她想過千萬遍兩人又重遇的情景,現在,她唯有自嘲地一笑,還是不要重遇的好。
  紅燈的時間很長,她四處張望,又忍不住回頭望。有個男人側身從弄堂口的小道轉進了巷子,書璐愣了愣,他的側臉很像那個她曾經愛過也恨過的男人。一瞬間,他就消失不見了。
  書璐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巷口,終於沒有勇氣去追尋那個身影。原來,不論曾在心裏想過多少遍,當重遇的一刻,她還是害怕看到那張臉。
  她想起那個故事裏說: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忘記了對方,不過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她轉回頭,看著紅綠燈的眼睛有一點模糊,或者,有一天,他們真的會忘記了對方,到了那個時候,她便也不覺得害怕了吧。
  因為各項準備工作排期的關係,書璐和家修的婚期推遲到五月的第二個周日。三月裏,雨一直不停地下,原本約定的拍婚紗照的日期也一拖再拖。隨著財務年度結算的到來,老男人也開始忙碌了,他們又開始每周六的圖書館之約,但書璐覺得他們兩個隻是借約會的名義在一起工作。
  天色漸漸暗下來,圖書館裏靠窗的那一排座位也亮起了燈。老男人忽然把資料合上,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書璐抬頭看他,發現他正靜靜地盯著自己。
  “怎麽了。”她有點窘地問。
  “沒什麽。”他輕聲說,露出微笑。
  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常常見他笑。她以前從來不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天真。
  “晚上去家臣那裏,”他忽然說,然後握住了她的手,“雅文說要請你吃飯。”
  “真的?”書璐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大鍾,合上筆記本,“吃什麽。”
  “我哪裏知道。”老男人聳了下肩。
  書璐笑了,有時候,老男人對她的態度就像對雅文。不高興多說的時候,就推說不知道,把小孩當笨蛋。
  家臣照例是在醫院值班,雅文一開門就開心地叫:“小嬸嬸!”
  書璐還有點不能習慣,但是她叫的沒錯,所以也沒說什麽。
  雅君正在廚房往微波爐裏放東西,看到她也靦腆地叫了一聲“小嬸嬸”。
  書璐覺得有點暈眩,自己的輩份一下子抬高了,十年後小兄妹無論誰有了孩子,她就變成“嬸婆”了。
  “阿文,”家修不客氣地往客廳沙發上一坐,“你要請我們吃什麽。”
  雅文滿臉堆笑,露出裴家特有的酒窩:“叔叔,為了答謝你和小嬸嬸過年時候的‘慷慨解囊’,我和雅君準備了豐盛了晚宴。希望你們明年再接再厲,讓紅包的厚度更上一層樓……”
  她話未說完,被雅君用湯勺狠狠砸了一下腦袋。
  書璐和家修不約而同地笑了,雖然兩個小家夥隻是請他們吃自製的烤雞翅和外賣的匹薩,但一樣很開心。
  書璐看著老男人,忽然覺得,隻要跟他在一起,什麽煩惱都消失了。他從來不會刻意讓別人覺得快樂,但他會盡力不讓別人覺得煩擾。
  吃完飯,家修早早就送書璐回家,大概是心疼她工作太累了。書璐想,他總是板著臉,但是心裏卻是為她著想的。
  “這個周末去拍照吧,下周我要出差去了。”老男人忽然說。
  書璐的腳步頓了頓,有點吃驚:“哦……去多久?”
  “不知道,現在沒辦法定。”
  “那……總該有個時間吧。”
  “一周、兩周、一個月,都有可能,要看帳對不對得起來。”
  書璐有點木然,不過,她轉念想,出差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忙起來的時候也常常沒時間跟他見麵。
  “去哪裏?”
  “泰國。”
  “哇……”書璐撇撇嘴,原來還要出國,那更加聯係不上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各自想著心事。走到書璐家弄堂口的時候,家修忽然在昏暗的路燈下停住了腳步,他的眼神有一絲憂鬱,但表情卻是微笑:
  “你會想我嗎。”
  書璐也笑了:“不知道也……”
  那個周末,天空竟然一掃陰霾,陽光從薄薄的雲層裏一束束灑下來,書璐第一次穿上了婚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有點木然,這好像已經不是她自己。一身黑色禮服的老男人看到她,也並沒有像很多電影裏那樣眼前一亮,而是有一點緊張地站直了身子,手臂彎曲成一個恰好的角度,嘴角緊緊地抿著,就像初次邀請伊麗莎白跳舞的達西。
  她這才高興起來,輕輕地挽住他,兩人都筆直地站在鏡前,就像一幅肖像畫。
  他們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變換姿態,書璐每一次偷看老男人,他總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但無論怎麽擺造型,也不到攝影師的要求。他們都是很少拍照的人,大概他們都不習慣於留戀過去吧。
  她捏了捏他的手,悄聲說:“我們兩個木頭人拍出來的照片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他看了她一眼,仍繼續專心地根據攝影師的要求僵硬地擺著造型,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就像英女王和菲利普親王……”
  書璐失笑地看著他,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家修隔天就去出差了,臨走前交待了很多工作給她,她這才發現結婚的準備工作這麽多這麽繁瑣。辦公室下午隻有她和小曼,老趙最近又多做一個節目,她們已經好久沒在辦公室看到他了。
  小曼被傳達室的大爺叫了下去,上來的時候手裏捧著一束粉色的玫瑰,書璐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花束,她想這或許就是傳說中99朵玫瑰吧。
  小曼把花隨手丟在桌上,拿出背包專心地翻著什麽。
  書璐雖不是一個愛打聽的人,卻也忍不住問:“是誰送的?”
  小曼沒有答話,拿出一包低焦油的中南海,點了起來。
  “是一個老外,上次在作協的聚會上認識的,然後就窮追猛打……”
  她聳聳肩,很無奈的樣子。
  “他幾歲?”書璐一問出口,就覺得有些後悔。
  小曼倒毫不介意地回答:“30吧,不太清楚,老外都看不出年齡。”
  “如果……”書璐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他還是單身,各方麵也還不錯的話,其實你也可以考慮看看。”
  小曼自顧自抽著煙並不答話,以前她從不在辦公室裏抽煙,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直到書璐以為自己踩了地雷,打算放棄這段對話的時候,她卻開口了:
  “如果我說,我還沒忘了那個男人……”
  “……”
  “你會覺得我很蠢嗎。”
  書璐有點吃驚,但不覺意外:“會。”
  小曼手上那支煙還有三分之一,她滅了煙,轉過頭笑著說:“其實你一點也不可愛,但我喜歡你坦白的個性。”
  她笑起來很任性,書璐卻一直很羨慕她,因為她總是為自己而活,沒有太多牽絆和顧慮。
  “可是,”她收起笑容,怔怔地說,“感情是很主觀的,我的思念、我的痛苦、我的掙紮隻有我自己體會,你們就算看的到,卻體會不到。”
  書璐還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知道你很想幫我,但是能幫助我的,隻有我自己。”說完,她帥氣地起身,拿著花又出去了。
  書璐看著她消失的那個門口,終於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她。失戀的時候,就算別人給再多的安慰,每當夜深人靜,心裏還是會痛。隻有自己努力讓傷口愈合,雖然有時候很泄氣,但是千萬不要放棄,不然這個傷口會一直痛下去,直到完全麻木。
  中午吃飯的時候,食堂裏鬧哄哄的,書璐找了個位置坐下,旁邊有兩個女孩在談論一檔音樂節目。短發的女孩聲音很好聽,書璐覺得在什麽地方聽過,但又記不起來。沒多久,另一個女孩去錄音了,長方形的六人桌上隻剩下她們兩人默默地吃飯,偶爾能聽到喝湯的“唆唆”聲。書璐偷偷打量起她來,沒想到她也正望過來。兩人都有點尷尬,不過隨即互相微笑著點了下頭。
  “嗯……”書璐擦了擦嘴,“我覺得你的聲音很耳熟。”
  她笑了,笑起來很快樂:“因為我一直給人家代班,所以你可能在各種節目裏麵都聽到過我的聲音,但是完全記不起來到底是什麽節目。”
  “啊……”書璐愣了愣,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我叫樂樂。”她說,“你呢。”
  “曹書璐。”
  “哦……‘書路漫漫’。”樂樂眨眨眼睛,“上次我代的節目就在你們後麵直播,我聽了一部分,第二天就去買了你說的《1973年的彈珠遊戲》。”
  “啊……”書璐忽然說,“你就是那個讀信的人。”
  樂樂微笑著點點頭。
  書璐不語,想了一會兒還是遲疑地問:“那封信……就是關於大學裏戀愛故事的那封信,你們還保留著嗎。”
  她無法解釋為什麽會這樣問,她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如果易飛有勇氣講出這個故事,那麽她至少有勇氣看一看這封信。因為,信是寫給她的,不是嗎……
  樂樂瞪大眼睛看著她,搖搖頭,書璐很怕她說已經沒有了。
  “那實際上……”她壓低了聲音,“是編輯編出來的。”
  “……”書璐啞然看著她,怎麽也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
  “聽眾寄來的信大多乏善可陳,故事情節也不精彩,所以很多都是編輯自己寫的。”樂樂解釋。
  書璐覺得心裏涼涼的,但又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況叫做“對號入座”,不知道還有多少女孩子在那個夜晚聽了那個故事後潸然淚下,緬懷自己曾經失去的愛情,甚至懷念起當年那個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人。但她們永遠不會知道這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編出來的,但即使知道了又何妨呢,她們或許隻是需要一個借口去懷念,隻是這個借口最能喚醒脆弱神經中那敏感的細胞。
  樂樂忽然指著站在取餐口的一個人,說:“就是他寫的。”
  書璐望過去,愕然地說:“阿寬?”
  整個下午,書璐都在寫“潘彼得”的采訪稿,她對這個女作家沒有好感。她時而神經質,時而又頭腦冷靜,最令人抓狂的是,一旦她想要知道什麽,就會想盡辦法撬開別人的嘴。
  或者,隻有這樣她才能耐住寂寞不斷地創作。不管怎麽說,她是個奇怪的人。
  小曼回來的時候,那束99朵玫瑰的捧花消失了。她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打開收音機,邊聽邊翻著桌上各種新書,偶爾還要對正在播的節目評論一番。她總是負責介紹新書,隻要看一遍她都能背下來,因此她錄節目常常都不用播音稿,看著紙上一個個書名就能說出故事梗概。書璐想,跟自己比起來,小曼更有天賦。
  “婚禮準備地怎麽樣,”下班之前小曼問。
  “不知道,”書璐直直地看著她,“反正就是在準備。”
  小曼罵了句髒話,手中的書被隨意地丟到亂糟糟的辦公桌上,然後她起身拎著包走了出去:“真不知道你走的什麽狗屎運!下班了,拜拜。”
  辦公室又恢複了寧靜,小曼走時關了收音機,大概她也知道她喜歡安靜吧。
  書璐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手機忽然響了,她跳起來去背包裏找,但是心急的時候怎麽也找不到,直到那曲《天鵝湖》接近尾聲,她才翻了出來接通電話。
  “喂?”
  “……你好像很有活力,”電話那頭是家修疲憊的聲音,“我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沒合過眼了。剛洗過澡,打算去睡覺,臨睡前想看看你在幹什麽。”
  書璐歎了口氣,有一點心疼:“我還在辦公室寫稿子……泰國熱嗎?”
  “一般,比較悶。”
  “你去看人妖了嗎。”
  “……”老男人愣了愣,然後有點無奈地回答,“我是來工作的。”
  “好吧……國際長途是不是很貴?”
  “不清楚,我是用酒店的電話打的。”
  “前天婚紗店打電話給我,說可以去看照片了,我說要等你回來才去。”
  “沒關係,你去挑吧,反正我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我昨天中午去你帶我去過的那家小餐館,老板娘還問我你到哪裏去了。”
  “是嗎,”家修問,“你怎麽回答。”
  “我說你是衛生檢疫局的,最近被派到泰國去了。老板娘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他笑了,笑聲很低沉。
  “小曼剛走,你知道嗎,今天有個老外送了一束99朵玫瑰的大捧花給她呢。”
  書璐很想多聽聽家修的聲音,所以她不停地說著他走以後發生的一切,仿佛這樣他們兩人就不會相隔萬裏。
  “媽媽說,你回來以後要趕緊去定做西裝,不然……”書璐忽然打住了,因為她聽到電話那頭家修均勻的呼吸聲,她可以想象他睡著的樣子,剛洗過的頭發有點微卷,表情就像一個安靜的孩子。
  書璐輕輕說了聲“晚安”,然後掛上電話。
  實際上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講,還差兩句,她就講完了,然後她就可以假裝不在乎地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還沒下班?”老趙渾厚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書璐抓了抓頭發,好像開小差被抓住一樣,“在寫采訪稿。”
  “據說今天晚上會下雨,還是回家去寫吧。”
  她看了看桌上的電子鍾,“17:45 星期五”,猛然想起今天要去給小兄妹補習。於是三兩下收拾好,奔了出去,隻留下老趙錯愕地看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溜這麽快,還想叫她先幫我打份飯上來……”
  書璐從肯德基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她沒帶傘,隻有加快腳步。好在隻有五分鍾就到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心想婚禮那天可千萬別下雨。
  她按了好幾下門鈴,雅君才來開門,他靦腆地叫了一聲:“小嬸嬸。”
  書璐隱約聽到雅文說話的聲音,走進客廳才看到有個女子背對著她坐在沙發上。雅文見她來了,甜甜地說:“媽媽,這就是小嬸嬸。”
  田心宜轉過頭,露出跟雅文一樣甜甜的笑容,書璐有點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她一點也不像兩個高中生的媽媽,看上去頂多比書玲大一兩歲。
  “啊……你好。”書璐放下手中的肯德基袋子,有點狼狽地抓了抓頭發,眼前這個女子,就是老男人的初戀情人……
  “你好,我是雅文和雅君的媽媽,”她說話的聲音也甜甜的,正在跟雅文下著飛行棋,“你和家修就要結婚了是嗎,恭喜你。”
  書璐也使勁露出微笑,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緊張:“雅文媽媽好。”
  心宜失笑:“雅文的同學見到我,也是這麽叫我的。”
  “呃……”書璐尷尬地拉了拉衣領,她確實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她。
  “你叫我‘田心宜’好了,如果我們再熟一點,你就可以叫我‘心宜’。”她落落大方地說。
  書璐傻傻地笑著點頭。
  雅文看到地上兩袋肯德基,立刻跳起來撲了上去。雅君很熟練地撥開她的手,將袋子拎到廚房。
  “我去放在盤子裏。”
  田心宜示意書璐去沙發上坐。
  “雅文和雅君說,你是電台主持人。”
  “嗯。”書璐脫下外套,連忙點頭。
  “是什麽類型的節目?”
  “讀書節目。”
  田心宜微笑地說:“一定很有趣吧。”
  “……還好。”書璐頓了頓,“老男……家修說這個節目很悶,催眠正好。”
  “哈,”她跟雅文一樣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的確像是家修這個老古板說的。不過我想,他真正的意思是‘我每集都有聽’。”
  “……”書璐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比她更了解老男人。
  “別拘束,在這裏我也是客人。”田心宜拍拍她的背,“你見婆婆的時候也是這麽緊張嗎。”
  書璐傻笑著搖搖頭,因為家修就在她身邊,所以她沒那麽緊張。
  雅君把漢堡和雞塊放在大盤子裏端到客廳的桌上,書璐看著盤裏三個漢堡,抱歉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買的份數可能不夠……”
  “沒關係,我等下約了人吃晚飯。”她抬手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原本看著漢堡兩眼放光的小兄妹失望地看著她,大概他們不常見到她的關係吧。
  “別這樣,”她伸手捏捏兩兄妹的臉,“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們的,下次來保證帶很多禮物給你們,好不好。”
  雅文扁扁嘴,沒有說話。
  “你能送我出去嗎,”她忽然對書璐說。
  “哦……好。”書璐連忙把剛脫下的外套穿上。出門的時候,雅君給了她們兩把傘。
  外麵還是下著小雨,一沾上衣服就濕了。田心宜穿著麂皮的高跟鞋,踩在濕濕的地上,卻一點也不顯狼狽。
  “自從跟家臣離婚後,我一直在為WHO工作,”她忽然說,“一年隻有兩周假期,跟這兩個小家夥在一起的時間更加少。我聽說你和家修一直幫他們補習是嗎。”
  “嗯。”書璐點點頭。
  “我很感謝你們的照顧。”她的眼睛好像有點濕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著雨。
  “別這麽說……”
  “有時候我很內疚,生命中90%的時間用來照顧別人的孩子,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溫柔地說,“我一點也不後悔。”
  書璐看著她自信的臉龐說不出話來,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麽即使被背叛了,家修卻並沒有責怪或怨恨眼前這個女人。她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如果她選擇了放棄,再多的爭取也沒有意義,因為選擇權始終在她手中。
  “我下周就要走了,可能沒辦法來參加你和家修的婚禮,你能給我一個你能夠收到信的地址嗎。”說完,心宜從漂亮的綢麵GUCCI包裏拿出一本有些破舊的筆記本,顯得不太相襯。
  “哦。”書璐把電台的地址告訴了她,一邊揣測,她要寄什麽給她。
  記下地址後,心宜又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放好,然後露出跟雅文一樣甜甜的笑容:
  “你快回去吧,不然東西都被小家夥們吃完了。”
  書璐微笑地說了聲“再見”便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心宜說:
  “家修是個好男人,恭喜你們!”
  可當她再回頭的時候,心宜已經轉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書璐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堅定的女人。
  好幾個晚上,書璐都堅持寫稿,直到困得不行了才去睡覺,但家修一直都沒有來電話。周六的下午,書璐又來到圖書館,對麵的座位空無一人。
  她的麵前放著書,書上說了什麽,她不知道。她看到窗前的盆栽隨著風吹過,葉子輕輕地飄動,風吹在臉上有一絲暖意,原來春天已經來了。
  她看著對麵這個座位,她曾坐在這裏為了工作一籌莫展,也曾經為了一封信嚎啕大哭,每一次都是老男人陪著她,他的表情很嚴肅,但看她的眼神卻很溫和。此時她坐在這個“專屬”於他的座位上,忽然覺得,不知不覺中他在她的生命中已經占據了一個位置,一個誰也替代不了的位置。
  她忽然很想他,想握著他有點粗糙的大手,央求他去樓下買一杯溫熱的珍珠奶茶,然後換來他拒絕的白眼。但在回去的路上,他會去星巴克買一杯焦糖瑪奇朵放到她手上,當她強調想要的是珍珠奶茶,他會有點不理解地說:
  “有什麽不同嗎,都是甜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雖然沉悶、古板、固執、嚴肅,但有時候也有可愛之處,尤其是不知所措卻強作鎮定的時候。
  他們或許是這茫茫人海中的兩條平行線,曾經相遇,卻又離開,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然而命運終究讓他們交匯在一起,從此之後變成同一條線。
  書璐摸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竟然在微笑。
  下午,她留到圖書館關門才回去。站在大門口,她想起有一次下雨,老男人在這裏等她,然後隨手把風衣披到她肩上,說:
  “下雨,你披著吧。”
  他的關心總是不著痕跡,當時的她隻顧著避雨,後來想起來才有點動容。
  今天晚上仍然下著雨,圖書館前的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燈有點昏暗,書璐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走過通往麵館的拐角。
  忽然有人從後麵抱住她,力道不重,但她的身體卻動不了。她的喉嚨想尖叫,但那人已經扳過她的臉,野蠻地吻住了她。
  書璐嚇壞了,使出全身的力氣,終於推開了他。
  老男人撫著被她用力捶過的胸口,齜牙咧嘴地說:“你……力氣還真大。”
  書璐的心髒漏跳了幾拍,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還是驚喜,但家修就站在她麵前,穿著單薄的灰色西裝,襯衫領口因為沒有係領帶而敞開著,就像剛從飛機上下來。
  她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有十幾秒鍾,他們隻是靜靜地對望著。她的心情很複雜,好像剛剛從歹徒手中逃脫,思念了很久的人又忽然出現在眼前。他卻是因為不知所措,他對她的眼淚從來不知所措。
  書璐“哇”地哭出聲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因為見不到他而苦悶,從來不知道自己因為聽不到他的聲音而委屈。
  家修伸出手臂溫柔地抱住她,吻著她的額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嚇壞你了。”
  書璐哭得更大聲,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珍藏了一個星期的巧克力被舅舅吃掉時的心情,那時候她也是像這樣狠狠地哭,大人們都好笑地安慰她,然後爸爸帶她出去買了一盒新的巧克力。
  然而這個夜晚,她要的不是一盒巧克力,而是一個男人珍貴的愛情。

  CHARPTER 7·流波上的舞
  “不知不覺間,我獨自主持‘書路漫漫’已經一年了。小曼剛走的時候,我總是有點不習慣,每播完一段稿,都看著身邊這個空空的座位,等待小曼接我的話……不過現在,我卻習慣了一個人霸占一整間錄音室。
  不知道,收音機旁的你們,也習慣了嗎?”
  書璐輕快地說:“如果還沒有習慣的話,從今天開始,不如讓我們來習慣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相信,你們不止一次地收聽她的節目,今後,她也會加入‘書路漫漫’的大家庭,接下來,請她跟大家問聲好吧。”
  “大家好,我是樂樂,很高興同書璐一起主持這個節目。”
  “我們大家都很喜歡樂樂,因為她是我們電台的超級代班王,無論誰請假,都可以找她幫忙代班。”
  “這說明我比較空,嗬嗬。”
  “樂樂是一個很厲害的主持人,任何類型的節目都難不倒她。”錄音稿早就被書路丟在一邊,主持了七年的電台節目,最拿手的不是讀稿子而是跟搭檔在話筒前聊天。
  “謝謝,”樂樂笑著補充,“事實上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很高興今天迎來了新夥伴,但是我們也不可以忘記舊朋友哦,前幾天我收到了小曼的來信,關心她的朋友們一定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吧,下麵我們就來看看小曼的信是怎樣寫的。”
  樂樂一手托著頭,眼神很期待。書璐把放在最上麵的那一張淡黃色的紙拿在手裏,興致勃勃地讀了起來:
  “書璐:
  你好嗎,好久不見,我很好。
  離開上海,離開你,離開可愛的聽眾朋友們已經有一年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時間過得竟然如此之快。
  一年前,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為了追尋我內心一直渴望的真愛,我放棄了一切來到法蘭西的土地上。幸運的是,我放棄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這一年來,我又回到了久違的學校,學習一竅不通的法語,在生活中,我學習如何做一個守護愛的人,我感到很滿足。
  我現在常常去市立圖書館看中文書,看書已經不再是一份工作,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是你,是聽眾們教會了我這一點。下雨的日子,我就坐在公寓的露台旁或樓下的咖啡館裏一邊喝著熱巧克力一邊細細地讀書,這讓我回想起我同你、以及聽眾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你們身邊。最近圖書館來了一批新書,但你可以想象那實際上已經是一、兩年前已經在中國出版的書了,我讀了《流波上的舞》,非常喜歡,我想或許你已經一早讀過了吧。
  你最近讀了些什麽呢?
  ……”
  書璐放下手中的信,微笑地看著小曼充滿幸福的筆跡,真心地為她感到高興。她有一種,放棄一切、再去獲得一切的勇氣,在內心深處,書璐對她羨慕極了。
  樂樂用輕快而溫暖的語調接著說:“沒想到我們大大咧咧的小曼,也有細膩的一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了媽媽的關係——關於這一部分,我們會在接下來的節目中繼續讀她的來信。下麵就讓我們來看看小曼說的這本《流波上的舞》,這是一本,關於等待的書。”
  至今回想起來,書璐對千禧年五月的那一場婚禮的情景已經毫無印象,隻記得自己不斷地聽從所有人的命令,這與她幻想中浪漫而美好的婚禮截然不同。直到拋出手中白色的百合花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是一場婚禮,一場屬於她和家修的婚禮。
  家修從泰國回來的第三天,他們去民政局登記結婚。戴著老花眼鏡的阿婆使勁核對著兩人的身份證、戶口簿和單身證明,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抬起頭笑著說:
  “恭喜你們!”
  她笑起來的時候有兩條很深的皺紋,牙齒是灰黃的。
  那天晚上,他們又去婚紗店選了結婚照,就像家修說的,拍得的確很像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大婚時登載於官方報紙上的婚照。相冊的最後一頁,是書璐失笑的那張照片。
  “我看上去……”家修頓了頓,“會不會太嚴肅了。”
  書璐瞪大眼睛看著他:“你有不嚴肅的時候嗎?”
  老男人愕然地四處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問:“我在床上也很嚴肅嗎?”
  “……”書璐轉過頭去拒絕回答。
  實際上,她想,老男人瘋地很……
  那個周末,他們去買了一張新的大床,算是完成了對新房的布置。隨著婚期的來臨,書璐卻越來越少了那種一直困擾她的緊張和不安,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竟覺得自己異常平靜起來,好像即將舉行婚禮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跟書玲結婚時相比,父母好像也並沒有那麽重視,爸爸隻是在婚禮前三天的晚上找她談了一次,談話的最後,他慈祥地看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這是書璐讀中學之後再也沒有過的事情。她忽然有些失望,因為姐姐結婚之前,父母跟她談了很久,雖然她一直拒絕承認,但內心深處卻覺得父母還是偏愛姐姐多一些。
  婚禮簡單而隆重,無論何時何地,她隻是微笑。人來人往,她的腦中卻一片空白。家修幫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隻是定定地看著手指上這漂亮的石頭。她想到小時候偷跑出去玩結果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她想到初中時跟同桌的男生因為一塊橡皮而打起來,想到高三的午自習偷跑出來吃街邊小餛飩,又想到大學初遇易飛那個怦然心動的夜晚以及後來那些心碎的夜晚……她想到很多,以至於當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與家修站在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的舞台上,竟愣了許久。
  忽然家修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臂彎裏輕輕放下,上前幾步站在麥克風前。
  “昨天晚上我把寫好的稿子拿出來又背了一遍,我記得這已經是第十二遍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頓了頓,“現在全忘了。”
  台下一片笑聲。
  “首先很感謝各位來參加我與書璐的婚禮,其次我要感謝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小姑娘”他沒有看她,好像在自言自語般“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婚禮的情景,因為我一直錯誤地以為,這個世界上有更多更有意義更值得我為之努力的事情。曾經有一度,我對愛情、對婚姻沒有一點信心,我自得其樂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並且以為會這樣過一生。”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過很幸運的是,我遇見了書璐。”
  一霎那,書璐覺得老男人有點哽咽,因為他悄悄抿了抿嘴。
  “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變成彩色的,讓我感受到快樂,”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不無幽默地說,“當然有時候也有一些痛苦。”
  台下的來賓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笑了。
  “但不管怎麽說,她讓我這個有點古板有點沉悶的老男人改變了很多,因此我要感謝她,”家修轉過頭,看著書璐濕潤的眼睛,“謝謝。”
  台下的來賓們紛紛鼓掌,但書璐好像聽不到,她正竭盡全力讓眼淚不要湧出眼眶,因為造型師一直叮囑她不能哭花了妝。家修走到她身旁,默默將她的手又放進他的臂彎內,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書璐試著微笑,她想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難看。不過,沒關係,老男人不會介意。
  第二天早晨睜開眼,書璐想了很久才記起自己是在飯店套房的大床上,家修側躺在她身旁,仍然熟睡著。她仔細地看著他的五官,第一次發現他的鼻梁非常挺。她還記得他昨天說,是她讓他的世界變成彩色的了,她真的那麽好嗎?
  她忽然想,自己究竟是怎樣得到他的愛?她沒有出色的外表,沒有過人的才智,也沒有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的決心,甚至於,在聽過他的那段表白之後,她覺得自己並沒有付出跟他同樣的愛。
  不過,被一個人愛總好過愛一個人,至少,她會是那個痛苦比較少,受傷比較淺的人。
  大概是感受到她內心的掙紮,老男人忽然眨了幾下眼睛,睜開眼迷茫地看著她。書璐連忙露出白白的牙齒,對著他傻笑。
  因為兩人工作都很忙,他們並沒有立刻去度蜜月,星期一的早晨書璐打著哈欠走進辦公室。
  辦公桌上有一束大大的黃色百合花,黃得太耀眼。
  “這是……給我的?”書璐遲疑地問小曼,她正翹著腿剪指甲。
  “是啊,當然是給你的。”
  “誰給我的?”
  “我……”說完,小曼交換了一下翹起的雙腿,換了個角度繼續剪。
  “呃……謝謝。”
  “不用。”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像極了舊上海有錢人家裏風姿綽約的姨太太。
  “為什麽是黃百合。”她有點疑惑。
  “我怎麽知道,”小曼停下來看看她,“送來就是這個。”
  “……”她有點明白是怎麽回事,“是那個老外送的?”
  “嗯,你怎麽知道。”
  “……”她閉上嘴,深深覺得沒必要再為這個問題討論下去。
  桌上很亂,堆著很多書和信,書璐隨手翻了翻,有一封是國外寄來的,那個地名她完全不認識,可是信封上的字跡卻很清秀。她拆開信,原來是田心宜寄的,裏麵是一張大紅色的賀卡。
  “書璐、家修:
  很遺憾不能來參加你們的婚禮。此時我正坐在肯尼亞某個平原上自己搭的帳篷裏給你們寫信,今天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藍,但是天上的星星卻很閃亮。
  沒有什麽好東西送給你們,隨信送上村民手工製作的木雕,據說這裏的新人結婚時房間裏一定要擺上它,我認為很可愛。
  感謝你們對雅文、雅君的關心和幫助,衷心祝賀你們,並祝你們永遠幸福。
  心宜。”
  書璐找了找,終於在桌下看到了一個紙箱子,裏麵有一隻做工粗糙的木雕,雕的是兩隻鳥互相依偎著等待飛翔。
  書璐看著樸實的木雕,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麽。她失去的,也許正是心宜一直所追求的——自由。這個木雕後來一直被書璐放在書架的最上一層,仿佛隻有放在那裏,這兩隻鳥兒才能起飛。
  很多年後,書璐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當我們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必定會得到另一樣。
  這天晚上,因為家修要加班,書璐便跟小曼去電台附近新開的餐館。餐館開在小弄堂裏,光顧的人很少,她們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可以看到斜對麵的十字路口。
  “發表一下結婚感言吧。”服務生離開後,小曼說。
  “好像……沒什麽。”
  “你也太平靜了吧,”小曼不滿地說,“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我說不定會在婚禮現場激動地昏倒。”
  書璐好笑地看著她:“最好不要,不然婚禮就亂作一團。”
  小曼微笑地看著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並不要求一場完美的婚禮,隻要新郎是我愛的人就可以了。”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的語氣有點無奈,她不由得想起那個已婚的作家,聰明如小曼,不知道有沒有走出那座感情的圍城。
  “哎……”小曼大聲歎了口氣,好像要一掃陰霾的心情般,“你會不會覺得我籠罩在了一種悲傷的氣氛中?”
  “……”
  “我自己也是這樣覺得,”還沒有等書璐回答,她已自顧自地說下去,“還好看到你結婚時幸福的場麵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美好的感情。”
  書璐撇了撇嘴,覺得小曼的說法有點誇張。她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是不是幸福也還沒有答案,更沒有辦法做別人的榜樣。從學校畢業以後,她更多地體會到了什麽叫作“身不由已”,她曾固執而倔強地堅持過的某些東西,都開始動搖了。
  “現在問這個問題好像遲了一點,不過,”小曼頓了頓,看著她,“你對這段感情——或者說這段婚姻有信心嗎。”
  書璐看著桌上的咖啡杯,怔怔地想:有吧……如果老男人不厭倦的話。
  兩盤香噴噴的海鮮炒飯送了上來,小曼立刻把剛才嚴肅的問題拋到九霄雲外,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書璐好笑地看著她,是不是沒心沒肺的人反而比較容易覺得快樂?
  她從來沒想過十年後自己是怎樣的,他們是不是仍然相愛著?會不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她眼角的魚尾紋有沒有越爬越多?他的性功能會不會減退?……
  她從來沒想過,或者說從未有任何憧憬,她隻是單純地希望每個清晨和夜晚,他都會攬著她,輕輕地吻她的額頭。
  晚上,書璐回到家打開門,意外地看到客廳的燈亮著,洗手間有水聲。她輕輕關上門,經過洗手間的時候,聽到裏麵有人在唱歌。她笑了,原來老男人也會唱歌,而且唱起來像鬼叫。
  她回到臥室,坐在床上,忽然覺得內心出奇得寧靜,她開始有點相信,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回來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老男人裹著浴巾出現在她麵前。
  “嗯,我以為你沒這麽快下班。”她笑笑說。
  他坐到她身旁,擦著濕濕的頭發:“因為我不想你回到家的時候是孤零零一個人。”
  書璐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她抱住他未幹的身體,靠在他肩膀上:“我愛你。”
  她能感到家修溫熱的身體忽然僵硬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三個字……
  她微笑地想,如果老男人一直這樣愛她,那麽她也會試著把同樣的愛還給他,這或許就是一種幸福吧。
  她趁他還在發愣的時候,猛地跳到他身上,一邊扯他的浴巾一邊說:“朕今晚要臨幸你,完事之後你去總管那裏登記一下,明天賞你黃金萬兩。”
  他沒有掙紮,假裝一臉無奈而害羞地說:“不行……”
  “為什麽?”她扯開浴巾,不解地問。
  “今天人家‘那個’來了……”
  日子就在簡單與平和中緩緩地度過,書璐與家修依舊在周末的午後坐在圖書館那寬敞的長凳上,進行漫長的約會。看著家修專注的表情,書璐內心的浮躁被慢慢撫平。雖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麽,而又該做些什麽,但他會告訴她的,不是嗎?
  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滯,他們是否就像兩尊安靜的石像?
  她悄悄地把腳踩在家修的腳上。這樣,他們就是兩座不會分離的石像。
  千禧年的八月很快到了,書璐和家修終於有了假期去度蜜月。從上海飛往新加坡的班機在陽光燦爛中起飛,書璐懷著興奮的心情翻看機上雜誌,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隻有那藍藍一片的海的圖片能夠吸引她的目光。老男人睡得很快,他習慣了飛來飛去的生活,機場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在樟宜機場,書璐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爪哇人、印度人、馬來人、華人、歐洲人、澳洲人,即便是晚上十點,人們還是悠閑地拖著行李箱。他們的目的地是巴厘島。
  去巴厘島的候機口擠滿了情侶、夫婦和舉家出遊的人,書璐看看身邊的老男人,他依舊打著哈欠,好像剛才那一覺還不夠似的。
  他們在接近午夜的時刻到達了登巴薩,機場的到達口外竟然擠滿了接機的人,他們拿著大大小小的紙牌,高舉過頭頂,上麵是各色各樣的酒店名字、人名、公司名等等,兩人拖著大大的旅行箱,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張寫著“Mr. & Ms. Pay”字樣的紙牌。
  在這悶熱的空氣中,書璐聞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她興奮地簡直要跳了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她好像感覺到什麽似的回頭向擾攘的人群中望去。
  她巡視了幾遍,什麽也沒有,但心卻止不住地跳起來。家修摸摸她的頭,像在詢問她是怎麽了。她微笑了一下,挽住他的手臂,忽然想到,他們是來度蜜月的呢。
  第二天早晨醒來,書璐有點失望,海水並不是照片中那樣藍得發綠,沙灘也並不是純白色的細沙,海灘上小販追著人們販賣遊泳鏡。
  他們去參觀當地的廟宇,有一座是建在海上的,所有的廟門都是有如被劈成兩半的寶塔,當地人的英文她幾乎聽不懂。
  “你不喜歡這裏嗎?”中午吃飯的時候,家修問。
  書璐有點驚訝地抬起頭,她一直裝作很高興的樣子,難道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家修微笑,既沒有因為她的不喜歡而失望也沒有因為看穿了她的掩飾而得意,他還是一貫地從容。海風把他的頭發吹亂了,他淡淡地說:“你會喜歡的。”
  第三天,他們搬去了烏布的山間別墅,書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裏,他們哪裏也沒有去,隻是聊天、看書、遊泳,然後在夜晚相擁而睡。
  有一天清晨,書璐發現老男人坐在陽台上畫畫,她走過去看,畫中的青山是五彩斑斕的。
  “我不知道你還會畫畫。”書璐說。
  “我小的時候曾經夢想成為一個畫家——準確地說,是漫畫家。”
  “……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藝術的火花。”
  他沒有理她,繼續說:“我高中的時候很愛《鐵臂阿童木》。”
  “原來上次我在書房裏翻到的繪畫本是你的?”書璐恍然大悟。那裏麵所有的畫都是五彩斑斕的,好像如果不用盡所有的顏色就枉費了買筆的錢。
  “有時候,”她頓了頓,“你真的讓我很吃驚。”
  家修沒有回頭看她,而是繼續用彩色鉛筆在白紙上塗著:“這算不算我吸引你的地方?”
  書璐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算吧……你跟我所知道的男人有點不一樣。”
  家修失笑地回頭看她:“小丫頭,你才認識幾個男人。”
  書璐摟住他的脖子不服氣地說:“不要小看我,追我的人從東方明珠排到十六浦碼頭。”
  “請問每天早上就是他們把延安路隧道堵住的嗎?”他微笑。
  書璐摸著他臉上的胡渣,忽然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是屬於她的:“你總是很鎮定,總是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他瞥了她一眼,“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你很聰明,很有責任心,”她看到他得意的微笑,於是又加上一句,“但是同時有點古板、傲慢和自以為是。”
  “嗯。”他好像並不認為後麵那句是在說他的缺點。
  “當然最重要的是你長得還不算失禮,吃的少又賺的多。”她狡猾地笑。
  “那麽請問你原本認識的男人都是怎樣的。”
  “……”書璐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因為,就像他說的,她並不認識多少男人。
  老男人笑著搖搖頭,什麽也沒說,隻是側過臉輕輕地吻了她一下。
  她忽然害羞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跟一個不太熟的人親熱。在她的記憶中,他仍舊是那個嚴肅、不苟言笑的男人。一方麵,她是敬畏他的,就像敬畏自己的父親;另一方麵,她又有點依賴他,每一次看到他寵愛的笑容,每一次被他抱著的時候,她都有一種默默的滿足感。
  她至今有點不敢相信他會愛上自己,因此她也從來不會主動向他索取什麽,但她知道自己正慢慢地、變得離不開這個男人。
  書璐拿起餐桌上的咖啡,走到對著後山的窗前,那裏好像正在建造另一座別墅酒店,當地工人一般都在十點以後才陸續來上班。
  巴厘跟老男人一樣,是一個令她驚訝的地方,在質樸而寧靜的鄉間和小山上,坐落著各種各樣豪華的別墅酒店,很有韻味。豪華別墅源源不斷地建造著,遊客與居民相安無事地在同樣的地方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怔怔地望著那座工地,有幾個人在測量數據,其中有一個人回過頭來,用身上的T恤擦著汗,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即是隔著幾十米,她好像仍然能夠看到那個人的臉,因為此時那人也停下手中的動作在望著她。
  “書璐……” 易飛雖然看不清窗口那個女人的臉,但他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因為她跟他坐了同一班飛機從新加坡來到登巴薩。
  書璐當然沒有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但她仍然立刻拉上了窗簾,就好像這一幕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天晚上,家修在晚飯前提議出去走走,書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他們在鄉間小路上散步,滿眼望去都是綠色,偶爾有一兩片白色,那是小小的雞蛋花。書璐有點害怕遇見早晨看到的那個人,但她又有點想確定那是不是易飛。但終究,還是沒有遇見。
  回去以後,書璐驚喜地發現寬敞的陽台上擺了一圈白色的圓燭,燭火在海風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旁邊的泳池裏灑滿了紅色的花瓣,餐布換成了純白色,上麵有兩支長長的蠟燭。
  她從來沒有夢想自己有一天會擁有這樣的一頓晚餐,但當看到所有的一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竟仍不禁落淚。
  老男人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掌抹去她的眼淚,幽默地說:“你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他們說一般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場景都會尖叫的。”
  書璐破涕為笑,覺得自己有點丟臉,因為她一直自詡不是一個喜歡浪漫的女子。她曾經以為自己並不會因此而感動,但是她仍然被感動了——為了這個並不浪漫卻願意花心思討好她的男人。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前,淚水都擦在他白色的棉布襯衫上,隔著薄薄的襯衫,她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家修拍拍她的背,說:“開心嗎,那就好,我可花了不少錢。”
  十天之後,書璐和家修告別了這個寧靜安逸的山間別墅,啟程回上海。回去時,機場好像沒有來的時候那麽熙熙攘攘,買離境稅的窗口沒有排起長龍,候機大堂也顯得空蕩蕩。
  書璐和家修兵分兩路,一個去免稅化妝品櫃,一個去了書店。
  逛了一圈後,書璐提著戰利品去書店找家修,卻見不到他的人影。
  “書璐……”
  她轉過身,看到那個遲疑著叫她名字的人,並沒有吃驚,也沒有慌張。
  她曾經想過很多次再見時她會有什麽反應,她想象自己挖苦他,想象自己不發一言轉身就走,想象自己像赤名莉香一樣假裝毫不在乎地使勁微笑……然而當這一刻終於到來的時候,她隻是淺淺一笑,淡定地說: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
  易飛緊張的臉上忽然有了一點笑容。
  “那天在工地上看到的……真的是你嗎。”
  他點點頭:“那家酒店是我們公司負責建造的。”
  畢業之後,易飛就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書璐隻知道他進了建築設計的公司工作,為了盡快忘記他,她甚至疏遠了一些同學。
  “……”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書璐才問:“你也是搭飛機回上海嗎?”
  “不,我去新加坡,那裏還有一些工作。”
  “哦……”
  “事實上……”
  “?”
  “來的時候我跟你坐的是同一班飛機。”
  “……”她想起在機場那次莫明其妙的回頭,難道說當時他正看著她嗎?
  “……你來玩嗎,來這裏蜜月的人很多。”他看著她。
  書璐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來度蜜月的。”
  有那麽一瞬間,書璐好像覺得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失落,不過那種感覺轉瞬即逝。
  “恭喜你。”他黑了很多,臉更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令他的肩膀顯得更寬。
  “謝謝。”
  書璐想,他變了很多,少了意氣風發,多了些沉穩和內斂。或許,她自己也變了,不那麽天真直率,多了些圓滑和世故。
  在遇到家修之前,她始終沒有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那段感情的陰影,可是,她又畢竟走了出來。那麽眼前這個人呢,他是不是還會想起他們曾經一起呆過的校園,是不是還記得默默送她回寢室的夜晚,是不是對她心生愧疚,是不是……
  “書璐。”家修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邊,手裏拿著幾本雜誌。
  書璐有點慌張,不過還是強迫自己鎮定地對他笑了笑,然後看向易飛:“我剛碰到了大學同學。”
  易飛友善地點了下頭,飛快地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找我的同事,祝你們新婚愉快,再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書璐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老男人才不無幽默地說:“小夥子人長得不錯,算不算你們小女生喜歡的白馬王子?”
  書璐“嘿嘿”笑了兩聲,裝傻說:“現在在我們‘小女生界’已經不流行白馬王子了。”
  他斜眼看看她:“是嗎,那流行什麽。”
  “當然是流行你這樣的‘白馬老王子’嘍。”
  老男人用手中的雜誌砸她的頭:“走吧,再過一刻鍾就可以登機了。”
  書璐傻笑了兩聲,挽著他的手向登機口走去。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易飛重遇。
  那個青澀的校園年代已經離她遠去了,那段青澀的感情所帶給她的痛苦也慢慢地消失了,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等待的人。但有時,隻是有時,她仍會想起以前的種種,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但心還是會有一點隱隱作痛。
  書璐看著機艙外蔚藍的海岸,她會永遠記得那個在燭光中包圍的夜晚,記得那個鋪滿了紅色花瓣的泳池,記得她和家修緊緊相擁在一起,就像在紅色的流波上跳舞。
  當飛機起飛的時候,書璐忽然發現自己,愛上了巴厘島。
  “有聽眾問我們今年是不是還舉辦征文比賽。”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小曼忽然說。
  “要問老趙的意思。”書璐吃著肉丁炒筍片,有點心不在焉。
  “他說可以,反正他隻要負責拉讚助,評審的工作交給我們。”
  “哦。”書璐沒有發現,小曼正懷疑地打量著她。
  從巴厘島回來後,書璐有時會想起機場的那一幕,那個對她來說已經有點陌生的易飛,不知道現在過的怎樣。
  在告訴他婚訊的一瞬,她好像有一絲快感,從一個失敗者變為一個勝利者。但她又有一點心痛,為了三號床所說的那個真相,為了他那轉瞬即逝的失落,好像這‘來之不易’勝利都變得不那麽痛快。
  她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不管怎樣,她已經嫁了人,有一個愛自己的男人,生活也過得如意,難道說這所有的一切不正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所渴望得到的嗎?
  有時候,當她表達對生活的惶恐不安時,朋友們都說: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你擁有的很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呢。
  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什麽是她內心想要的,而什麽又隻是她以為自己想要卻事實上形同雞肋的東西。她還太不成熟,生活就像她眼前的一團紗,遮住了太多,她想要拚命去撥開這團紗,卻常常覺得無能為力。
  有時候,她更懷念簡單的校園生活。那裏雖然沒有寬敞的房間、沒有龍蝦刺身、沒有名牌皮包、沒有汽車、也沒有各種銀行卡,但同樣的,那裏也沒有欲望。
  他們所擁有的,隻是天真的夢想和對未來的憧憬。與殘酷的現實相比,那或許就是最美好的東西。
  “你知道嗎,”小曼忽然打斷了她的思緒,“你成長了。”
  書璐看著小曼,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這些。
  小曼將桌上吃剩的肉骨頭掃到飯盆裏,認真地說:“因為我發現你最近常常在思考,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思考些什麽,但思考地越多就成長地越快。”
  說完,她捧著飯盆走了。
  書璐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小曼也並有人們想象中那麽怪異,她隻是有她自己的處世哲學罷了。她已經慢慢適應了小曼的這種哲學,因為,就像小曼說的,她在思考,也在成長。
  《書路漫漫》開播即將一周年之際,節目組舉辦了第二屆“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征文活動,這一次的來稿比預期中多得多。於是周末,書璐不得不將一整袋的來稿帶回家讀。
  “你應該告訴我,這樣我可以去接你。”家修洗完澡出來,看到書璐氣喘籲籲的樣子,有點不滿。
  “不必了,不是很重。”書璐有種快要虛脫的感覺。
  老男人扳過她的臉,表情嚴肅地說:“下次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告訴我。”
  書璐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麽認真,於是隻得點點頭。
  “這個周末算是毀了,有這麽多稿子……”她猛地攤在沙發上長歎了口氣,“不如你幫我看看吧。”
  “不行,”老男人絕情地攤攤手,“我答應了家臣替他送阿文去入學的。”
  “啊……”書璐睜大眼睛,她把這件事徹底忘記了。
  小兄妹在暑假參加了高考,遺憾的是,雅君在高考前一天鬼使神差得了盲腸炎,半夜12點被驚惶失措的阿文喊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家臣毫不猶豫地安排他第二天早晨開刀。
  原本不被看好的阿文卻破天荒考出好成績,錄取了第一誌願,成為書璐的校友。
  雅君沒有表現出難過,卻也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快樂。他比以前更讓人捉摸不透。
  幾天前,書璐收到了田心宜的信,信中說:
  “……請你代我幫助這個倔強的小男孩走出眼前小小的困境,好嗎……”
  “你有沒有想過要送什麽給雅君和雅文?”書璐問。
  “有啊……”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拖著長長的尾音說。通常他用這樣古怪的語氣說話時,都表明他很心不在焉。
  “送什麽?”她插腰問。
  “……錢啊。”老男人隨手拆了一封信。
  “……”
  “謝謝謝謝,謝謝叔叔!”阿文捧著紅包,兩眼放光,“哦……還有小嬸嬸!”
  “嗬嗬,”書璐想起心宜的囑托,於是像長輩般地拍拍兩兄妹,“雅君,希望明年你能步阿文的後塵……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
  “希望你能趕上阿文……”
  “……”雅君的臉色微微一沉。
  “嗯……其實我的意思是——”書璐在心中搜索著合適的詞句。
  “——她的意思是希望你明年也能考出好成績。”老男人適時解救了她。
  書璐連忙點點頭。
  雅君微笑了一下, 輕聲說了句“謝謝”,轉身去幫雅文搬行李。
  書璐看看老男人,他正好笑地看著她。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還算好,至少雅君沒有翻臉。”
  “……”
  “小傻瓜。”老男人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書璐皺皺眉,有點為雅君心疼,不過心裏也像放下了一塊石頭,她這樣算不算完成了心宜的囑托呢?
  老男人借了一部七人座的車送阿文去學校,行李竟然幾乎塞滿了整個車廂。她從反光鏡打量後排座上的兄妹倆,阿文一路上就像小麻雀般嘰嘰喳喳個不停,雅君卻沉默地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
  書璐想,原本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相依為命的兄妹,今天以後就要分開了,這可能也是他們人生第一次的離別。
  她忽然覺得,雅君的眼神讓她想起了機場的易飛。不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送妹妹去學校,接下來的一年又會以怎樣的心情獨自迎考呢。
  正當她想得出神時,雅君似乎感受到了她關注的目光,也透過鏡子看著她。
  書璐連忙露出和藹而友善的微笑,雅君也微笑了一下,然後便轉過頭去跟阿文說話。書璐奇怪地想,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被她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
  他們到達學校的時候,校園裏已經是人山人海了,書璐看著熟悉的母校,竟有些發愣,在她離開後的日子裏,這裏已經變了很多。也或者,改變的那個,是她自己。
  書璐穿梭於校園中為阿文辦入學手續,這讓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裝腔作勢地捧著辛波斯卡,以為這樣就會讓自己看上去更有氣質。後來很流行一種說法,叫做“氣質美女”,在她們看來,這是一個比“草包美人”高貴太多的稱號,盡管通常被稱為“氣質美女”的都不美。
  阿文已經跟同寢室的女生熟絡起來,當夕陽罩在陽台上的時候,她一個勁地催他們回去。
  一整天都很沉默的雅君好像突然被激怒了似的,連“再見”也沒有說就走了出去。書璐和阿文愕然地對望了一眼。老男人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囑咐了幾句後,拉著書璐走了。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了阿文的關係,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沉悶。因為雅君坐到了司機座的後麵,書璐沒辦法從後視鏡中看到他的表情,但她想,估計他的表情好不到哪裏去。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書璐終於坐在沙發上拆起讀者的來稿,有一些已經被家修拆了,還很不客氣地在錯別字和出錯的地方劃圓圈。她一封接一封地讀了幾小時,終於感到眼皮再也睜不開來了。
  於是她關了燈躺到正在看書的家修身旁,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我覺得雅君好可憐。”
  “?”
  “他成績這麽好,卻不能跟阿文一起進大學。”
  “……”他繼續看著書。
  “其實我很想安慰他,”她看著被燈光照出奶黃色的天花板,“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如果那個安慰他的人是你,”老男人仍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英文書,“那麽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
  “……”書璐翻了個白眼,好像已經習慣於他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幽默感,“你不覺得雅君可憐嗎?”
  老男人終於把目光移向她,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有點同情。”
  “那你為什麽不去安慰他呢。”
  “……就像我說的,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安慰,我覺得他並不想讓我們同情他。”說完,他又把目光移回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上。
  書璐思考著他的話,覺得如果換作是自己,一定也不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
  “或許你可以在有意無意的時候跟他說說,這樣他就不覺得你在安慰他,也不會覺得你在同情他。”
  “說什麽。”
  “就好比說……”書璐繼續望著天花板,想象著雅君正表情落寞地站在麵前,“人生有一點風浪是很正常的,報紙上說,有一個人考了八年才考上了清華,相比之下你隻要再用心一年就能夠進理想的大學了,應該覺得慶幸。有些困境是暫時的,它隻是我們人生路上一個小小的障礙,跨過了這道坎,後麵就是一片光明的康莊大道。隻要堅持,有決心,相信你什麽困難都能克服。”
  書璐說完之後,竟發現老男人詭異地直勾勾地盯著她,就好像她在發表奇談怪論一樣。
  “你……確定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嗎。”他忽然開口。
  書璐有點疑惑:“當然了!我一直在跟你說雅君沒考上大學這件事,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值得雅君這麽落寞嗎?!”
  一瞬間,老男人的表情變得錯愕,他張口想說些什麽,但是最終還是放棄地閉上嘴,然後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繼續看手中那本英文書。
  周二做完錄播,書璐和家修回父母家吃晚飯。一進門,書璐就聽到爸爸爽朗的笑聲,他很少笑,笑出聲更難得。
  隻見姐姐書玲紅光滿麵地坐在沙發上,建設殷勤地倒了杯水遞給她。
  “書璐,”書玲微笑,“我懷孕了,醫生說有兩個月了。”
  “真的!”書璐走到她麵前,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肚子,還是那麽平坦,但裏麵竟孕育了一個神奇的小生命。
  媽媽從廚房走出來,高興地說:“兩個女兒都嫁出去了,接下來我的工作就是帶外孫。”
  這天晚上,餐桌上的氣氛格外愉悅。書璐很為姐姐高興,她看到爸爸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那是一種引以為傲的笑容,以前每一次姐姐考試得到了好成績,她都能在爸爸的臉上看到。
  長大以後,書璐終於在心裏承認,爸爸或許還是喜歡書玲多一些。但她並不覺得嫉妒,因為書玲確實非常出色且心地善良,她們兩姐妹的感情說不上最好,小時候也經常吵吵鬧鬧,不過她們總是很愛護對方。她有時也會想,是否因為自己很平凡,所以得不到跟姐姐同樣的關愛,隻是現在這種想法早已漸漸淡忘。
  因為,她偷偷看了看身旁的老男人,有另一個人,給了她更多的關愛。
  “你知道嗎,”晚上回家的時候書璐說,“年初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懷孕,於是想了很多。”
  “想什麽。”家修牽她的手,微笑著問。
  “想我該怎麽麵對小孩,怎麽麵對爸媽,怎麽麵對你,”她頓了頓,“但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
  “其實……”家修捏了捏她的手,“當時我也有點吃驚。”
  “……”
  “不過後來我想,既然是你和我的小孩,我有信心把他(她)撫養長大。”
  書璐看著他溫柔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一直覺得,如果我們能夠生活在一起,會很好……”
  他有些辭不達意,但書璐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驚訝地發現,他對於兩人的將來竟沒有太多遲疑和猶豫,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期待著這個將來。
  看著他的側臉,書璐有一點彷徨。因為從這段關係的開始,她就一直處在被動、害怕、猶豫的位置,她一直試著鼓勵自己要有信心,隻是,她從來不能確定自己有多愛眼前這個男人,即使他們已經許過了神聖的、婚姻的諾言。
  她突然發現,自己給予他的,與他所給予自己的相比,竟有如此大的差距。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們的付出與得到是相同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做一個媽媽的準備。”
  家修的眼裏仿佛有一個小小的希望的火苗,隨著這句話慢慢地熄滅。但他仍伸出溫暖的大手摸她的頭:“沒關係,我會等你做好準備。”
  書璐不敢看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害怕。
  她很怕自己,有一天,會讓他失望。

  CHARPTER 8·海邊的卡夫卡
  “每次進完第三段廣告,我就知道,我們的節目已經過了一大半的時間。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想,工作很快就會結束,然後我就去食堂吃飯,說不定會有我最愛的番茄炒蛋和炸豬排;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想,原來隻是過了一半的時間,而錄完節目我又要翻開桌上那一堆堆的新書和舊書,準備下一周的節目。
  所以說,原來人在不同的時候,對於同一件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和感覺。但不要沮喪,因為,人就是這個樣子。”
  書璐扶了扶耳機,繼續說道:“剛才小曼在信中問我,最近讀了什麽書,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先來問一問樂樂。”
  “我最近最常讀的是《意大利童話》,很吃驚吧。”
  “有一點,”書璐把身子靠向椅背,看著搭檔,“你不會是讀來催眠的吧。”
  “當然不是,”樂樂做了一個怪表情,“我隻是重溫一下小學時光。”
  “真的嗎,我小學二年級時也會在每天睡覺前讀這部書。”
  “好吧,”樂樂說,“如果你一定要強調你是小學‘二’年級時就開始讀這部書的話,我隻能承認我是五年級才開始讀的。”
  兩人相視而笑,就像在食堂閑聊般。
  “那你最近在讀什麽呢。”樂樂問。
  “《海邊的卡夫卡》。”
  “我想,對有些讀者來說,讀村上春樹的書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劑。”
  “或許他的書有時會讓人覺得平淡無奇,有時又很深奧難懂,但有什麽關係呢,喜歡他的人就是喜歡他所營造的這一種氛圍吧。”書璐笑著說。
  “你喜歡嗎。”
  “談不上,至少沒有對《哈裏波特》那樣喜歡,”書璐做了一個鬼臉,表示這是一個玩笑,“但我認為他總是願意通過他的作品告訴我們一些他的看法、或是他所總結出來的這個世界。”
  “你會不會覺得他的看法有時偏激。”
  “一定會。但就像他在《開往中國的慢船》中所說的,‘我眼中的中國,隻是為我存在的中國’,‘那也是我自己的紐約、我自己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我們對一個人、一本書的看法,都隻是我們自己的看法,究竟這個看法是對是錯,我想,並沒有答案。因為這個答案也隻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答案。”
  書璐頓了頓,繼續說:“這個道理會不會有點深奧。”
  “我想……”樂樂不無幽默地回答,“或許對有些讀者來說,聽《書路漫漫》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劑。”
  “如果是的話,我也感到很榮幸,但有什麽關係呢,喜歡這個節目的人就是喜歡這一種氛圍吧,”書璐微笑著說,“讓我們來看一看村上的這一本《海邊的卡夫卡》,這是一本關於自我與殘酷現實的書。然後讓我們繼續讀小曼的來信。”
  書璐還記得,那個節目開播一周年之前舉辦的評比活動,讀者們的來稿源源不斷地飛進辦公室,引得其他節目組都有些詫異。書璐和小曼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老趙說,這對於一檔平淡而乏味的讀書類節目來說,已經是一種成功。
  不知道老趙的這番話算是表揚還是批評,但對書璐和小曼來說,她們從最初的莽撞懵懂,經過一年的努力,至少讓許多人接受,甚至開始支持她們。
  周五晚上,她照例又提著沉沉的一袋讀者來稿回家。打開門,卻是一室的黑暗與寂靜,她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經是8點半,平時周末的這個時候,老男人應該洗完澡在客廳看雜誌。
  她放下袋子,去冰箱拿了一罐冰可樂,今年的十月好像沒有去年十月那麽熱,她開了窗,站在窗前看著遠處別人家頂樓的陽台,滿天的星光下有一盞昏暗的燈。
  直到現在她有時還不太相信這是她的生活。她的房間原本有一張寬敞的單人床,四麵牆壁都是衣櫥與書架,她在這個小小的天地獨自做著自己的夢。而現在,除了每天躺在她身邊的男人之外,身後的這個家對她來說有點陌生。
  家修忽然開門進來,看到站在窗前的她,表情像是鬆了口氣。
  “我去了電台,你的同事說你今天早下班。”
  “你去接我?”書璐愣愣地看著他,“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我告訴過你,不要自己提這麽重的袋子回家,所以今天我就直接去接你。”他好像有點埋怨。
  “我又不是小孩……”書璐嘟囔著。
  有時候,他對待她的方式就跟對雅君雅文一樣。他總是習慣於安排她的生活,在任何方麵。
  “我看你跟小孩一樣倔。”他把脫下的鞋放到鞋櫃裏那個專屬於它的位置,然後去洗手間洗手。
  書璐悶悶地轉過身看著窗外,他太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同時不知不覺地習慣於要求別人也按照他的方式思考。或許他是能幹、睿智,但這也帶來了他最大的缺點——武斷、自我。
  生活對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她不需要任何固定的模式、方式,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生活。老男人確實很疼她很寵她,但同時也不斷地試圖幹涉她,而她漸漸對這種幹涉感到反感。
  這天晚上,他們第一次發生了冷戰,好像誰都不想跟誰講話,都是自顧自地做著事情。書璐在書桌前一封一封地讀著來稿,直到睜不開眼睛,才發現已經一點半了。
  家修給她在床頭櫃上留了一盞昏暗的小燈,背對著她睡了。
  書璐輕輕躺到床上,忽然發現他們兩個一直是各自蓋著自己的被子,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兩個都是很自我很倔強的人?
  如果說戀愛隻需要確定你是不是愛這個人,那麽婚姻首先需要確定的是你同這個愛人是不是能寬容而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或許之前你並不需要去適應其他人,但結婚之後除了要適應另一個人(甚至另一家人)以外,還要試著去被別人適應。
  書璐想,或許他們兩個就要進入磨合期了。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關上燈。黑暗中,隻能看見外麵的路燈透過窗簾照耀在天花板上的淺淺的光,一瞬間,她更加覺得這個房間是陌生的。
  家修忽然翻過身來輕輕的摟住她:“小傻瓜,快睡吧。”
  她那還沒適應黑暗的眼睛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隻是隱約覺得他的睫毛在動,扇在她臉頰上癢癢的。
  因為黃金周的關係,星期六人們還是照常要去上班,書璐一早去拜訪了一位作家,然後就打算回家了。走音的《天鵝湖》卻又再響起。
  “書璐,我是小曼。”她好像很焦急。
  “哦……”
  “我跟人約了在咖啡店做專訪,但是我現在有點急事,你能不能幫我去。”
  聽她的口氣好像一點也沒有詢問的意思,書璐想,她們兩個之中,自己總是較被動的那一個。
  “幾點、在哪裏?”
  “半小時後,在雁蕩路南昌路轉角的那一家。”
  “哦。”書璐看了看手表,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吧。
  小曼又把時間地址和人名重複了一遍,就掛了線。
  書璐愕然看著手中的電話,又看了下手表,然後急忙攔下出租車。坐在車上,她忽然想,手機真不知道是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方便還是不便。
  當小曼說的那個時間到來的時候,書璐並沒有在咖啡店裏見到小曼說的那位作者,而一個老朋友卻意外地坐在了她的對麵。
  “我以為來的會是那位叫做‘小曼’的小姐。”潘彼得優雅地坐下,向服務生要了一杯拿鐵。
  “……但是她忽然有事,所以不能來了。”書璐錯愕地看著她。
  “是嗎,”她摘下墨鏡,“真巧,她約的那個人也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所以請我來轉告一聲。”
  “……”書璐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就住這裏附近。”她解釋道。
  “……”
  “這樣說起來,既然來了,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啊……”
  書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潘彼得抓著走了出去。
  她回頭,看到一臉稚氣的服務生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著,手中的餐盤歪歪扭扭。
  “你知道嗎,”潘彼得打開門邀請書璐進去,“我很喜歡跟你們年輕人打交道。”
  “是嗎。”書璐勉強回答著,如果不是她的“邀請”,說不定現在她已經回家了。
  “要喝點什麽嗎。”
  “你看著辦好了。”她忽然沒了跟她客氣的心情,於是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就白開水好了。”說完,潘彼得真的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麵前。
  “謝……謝謝。”書璐勉強笑笑。
  “我們好久不見了,好像有半年了吧?”她坐到書璐對麵的椅子上。
  “是吧。”
  “其實我一直想見一見小曼。”
  “?”
  “我聽過很多她跟老陳的傳聞,所以一直想看看她究竟是怎麽樣的女孩。”
  書璐很想說,恐怕這次又讓你失望了吧,但終於還是忍住了。
  “你們的節目現在好像聽眾越來越多嘍。”
  “嗯,我們都很高興。”書璐無聊地喝了一口白開水。
  “曹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書璐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剛想回答,隻聽到潘彼得又自顧自地說:“我覺得你跟我外甥很般配,他應該會喜歡你這樣類型的。”
  我這樣類型?書璐想,我是什麽類型的?
  “他中午會來,不如你見見他,他人很好,很有上進心。”
  書璐幹笑了兩聲,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跟她到這裏來,也不明白她怎麽會突然當起了媒人,她想快點擺脫這個尷尬的會麵。
  “我已經結婚了。”
  潘彼得瞪她,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懷疑,然後無奈地聳聳肩:“很可惜。他人很好,長得也一表人才,對工作也很用心,不過一直沒有女朋友。”
  “……”
  “好像他以前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分手了,他傷心了好一陣子,可見他這個人是很專一的。”
  書璐不想答話,臉有點僵硬。
  “對了,我的新書再過兩個月要出版了。”她忽然話風一轉。
  “真的嗎,是小說還是散文?”書璐趕緊抓住話題,生怕她又說到那個外甥身上去。
  “保密。”她露出神秘的微笑,然後對新書一事隻字不提。
  書璐感到自己快要抓狂,她不住的想,究竟自己是如何走到了這個可怕的莫明其妙的境地。
  這時門鈴忽然想了,書璐被嚇了一跳,潘彼得連忙起身去開門。然後,走進來一個書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易飛怔怔地看著同樣錯愕的書璐,脫口而出,“怎麽是你。”
  “你們認識嗎,”潘彼得拍了拍易飛,對書璐說,“這就是剛才跟你提起的外甥。”
  書璐有點暈眩,他們相視而笑,隻是笑得有些苦澀,大概誰都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與對方再一次重逢。她忽然想起,在弄堂裏的那個身影,難道真的就是他嗎?
  “小姨,我們……是大學同學。”易飛對潘彼得微笑了一下,在沙發上坐下。
  “真的!”她看著兩人,“剛才我還說要把你介紹給曹小姐。”
  易飛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對了,我要去樓下便利店買一盒牛奶,你們先坐一下。”說完,她一溜煙地走了。
  狹小的客廳裏隻剩下無言以對的書璐和易飛,牆上的鍾不知道為什麽,滴滴答答走的很響。
  “對了,”易飛率先打破沉默,“恭喜你。”
  “上次在機場你說過了。”書璐報以友善的微笑,畢竟,‘再見還是朋友’會讓大家都好過一點。
  “是嗎……”他愈發尷尬,“其實……”
  “?”
  他下定決心般地說:“知道你現在過得好,我很高興……”
  “……”
  “……
  書璐感到眼眶有點熱,聽到他這一句話,讓她許久以前對他的那些愛、還有那些恨,都煙消雲散。他們都成熟了,當回首過去種種的時候,不再計較得失,有的隻是回憶和紀念。
  “……謝謝。”書璐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悄悄轉過頭去,不著痕跡地抹了一下眼角。
  “雖然現在已經遲了,不過我還欠你一句:對不起。”易飛的眼神看上去還是同樣的清澈。
  書璐微笑了一下,沒有答話,是否說抱歉,對她來說早已不重要。
  兩人都沒再說話,但這小小得客廳內變得溫暖起來。
  “你的節目……我聽過,很不錯。”易飛卷了卷襯衫袖口,沒有看書璐。
  “我們一直以為這節目有點枯燥,不過我們也正在努力讓它變得不那麽枯燥。”她微笑地說,然後發現他怔怔地看著自己。
  “……怎麽了?”
  “沒什麽……”易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隻是覺得,你好像都沒怎麽變。”
  “是嗎……”
  他們再次沉默,這一次的沉默好像更久,直到書璐說:
  “我該走了……麻煩你跟潘小姐說一聲。”
  “哦,”他望著她,“好……”
  書璐拿起包,走到門口,正在想如何同他告別,卻發現他已經走到了身後。
  “這是我的名片……”他從皮夾裏拿出一張名片遞到她的麵前,眼神有點緊張。
  書璐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收下,然後飛快地說了聲“再見”,就打開門走了。
  經過樓下便利店的時候,書璐並沒有看到潘彼得,但並不覺得意外。或許當他們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了他們之間的故事。
  秋風一陣陣吹過,書璐並不覺得冷,但她還是豎起了外套的領子。在上出租車之前,書璐把易飛的名片留在了便利店門口的垃圾箱裏。
  “小嬸嬸!”
  黃金周的第三天,書璐去辦公室加班,回到家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開門的是雅文。
  書璐一邊換鞋,一邊望向正在廚房忙碌著的家修和雅君。看著叔侄倆的背影,她忽然覺得裴家的男人在某些方麵很相像。
  “大學生活怎麽樣。”書璐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家修一樣,養成了一回到家就洗手的習慣,而這個習慣是老媽教了她二十幾年都沒有教會的。
  “還可以啦……”雅文壓低聲音說。
  書璐有點驚訝,然後看到小女生偷偷指了指廚房的雅君,做了個怪表情。
  她釋然地笑了笑,好像關於大學的這個話題,暫時還是一個禁忌。
  “有沒有遇到帥哥。”書璐湊到阿文耳邊輕聲說。
  小女孩立刻比了一個“OK”的手勢:“有啊有啊,在圖書館晚自習的時候看到過好幾個,不過可惜都不認識。”
  “想辦法認識嘛。”書璐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恨不得立即“如此這般”地麵授機宜。
  “啊……可是女生不是應該矜持一點嗎,這樣看上去才比較值錢——”
  “——請問你是在賣東西嗎,怎樣算值錢、怎樣算不值錢。”不知道什麽時候,雅君忽然冷著臉站在說悄悄話的兩人後麵。
  她們的臉立刻僵了下來,書璐第一次覺得溫文爾雅的雅君其實板起臉來也有點可怕,於是她假笑地向家修走去,一邊說:“哈哈哈,看看晚上有什麽好吃的……”
  家修一邊拌著沙拉,一邊似笑非笑地說:“不要教壞小孩。”
  “沒有……”書璐瞪大眼睛,“我什麽都還沒教呢。”
  吃飯的時候,書璐和阿文還是有說有笑,雅君依舊板著麵孔,老男人則一貫地一言不發埋頭吃飯,表情像是在看人唱戲。
  “你有沒有覺得,”晚上睡覺前,書璐爬到正在看書的老男人旁邊,“雅君現在越來越陰鬱了。”
  老男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沒有搭話。
  “我覺得你應該找他談談,應該勸他麵對現實,鼓勵他繼續努力。”
  “哦……”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家修放下手中的書看著她,誠懇地說:“沒、有。”
  書璐無話可說,跟老男人在一起,就算心裏發悶,卻總是找不到理由發脾氣。他對她很好,隻是有點固執,是那種老男人的固執。
  她有時也會想,他們這樣算不算先結婚後戀愛?
  但他們往往被生活的瑣碎所包圍,沒有時間和心情去戀愛。
  “我總覺得……”書璐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老男人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然後繼續看書。書璐有一種感覺,當她不說話的時候,他反而知道她在想什麽。
  她咽了咽口水,老男人好像知道很多,卻總是不說,非要等到她問才說出來。
  想到這裏,書璐忽然覺得自己很吃虧,好像無論怎樣都占不了上風,就狠狠拍了家修一下。
  他回應她的是一臉莫明其妙。
  她忽然很想跟他使性子,便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
  “呃……昨天不是剛剛‘那個’過嘛……今天讓我恢複一下可以吧。”他一臉為難地看著她。
  “……”書璐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緩緩蓋上被子躺下睡了。
  她鬱悶地想,老男人最拿手的,大概就是裝傻吧。
  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是過的飛快,書璐很少想到將來,她隻是盼望著聖誕節的到來,因為家修答應帶她去哈爾濱滑雪。
  書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預產期在01年的4月底,父母為了這即將出世的小生命做了很多準備,書璐每次回家都能感到他們雀躍的心情。她也會不禁想,這個小生命或許很快會從她身上搶走一些關愛,但她並不埋怨。回想起曾經那一份將為人母的心情,也同樣期待著他(她)的誕生。
  小曼看上去已經從那一段失敗而荒謬的婚外情中解脫了出來,她不再常常悶悶不樂、若有所思,她又變回了他們所熟悉的那個沒心沒肺的小曼。但她似乎也為了那熱情的外國追求者而煩惱,書璐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竟然使得潑辣的小曼束手無策。
  雅君慢慢接受了沒能考上大學的事實,至少在書璐看來,每次阿文提到大學裏的事情,他雖然仍然麵無表情,卻不再陰沉著臉。這應該算是一個好兆頭吧。
  老男人一如既往地固執著,他們有時會因為一些在書璐看來完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冷戰,不過最後投降的都是他。書璐安慰地想,雖然自己在這段關係中沒有占上風,但至少也還沒有輸吧。
  周末有空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去圖書館,偶爾也會去看電影,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呆在家裏。老男人會做飯給她吃,或者在陽光明媚的午後用那些看上去很幼稚的彩色鉛筆畫著他的“漫畫”,這個時候,書璐往往都捧著一杯熱可可,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他。
  她很享受被這個男人寵愛,但她也很反感他的幹涉,不過至少,他們仍然相安無事。媽媽說過,每一對夫妻都有自己的相處之道,爸爸雖然並沒有表現出來,可是媽媽知道他很愛妻子和兩個女兒,很愛他們這個家。或許,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其中的奧秘,即使她看不出嚴肅的父親究竟有多愛她們,但她還是相信媽媽的這番話,同時她也相信,如果她用心的話就能夠活得幸福。
  自從那次之後,書璐再也沒有去拜訪過古怪的作家潘彼得。而“易飛”這兩個字前所未有地在她的腦海中消失地無影無蹤,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認識這個人,直到一個寒冷的早晨,他意外地出現在她的辦公室。
  “Hi。”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遇見了麵試官。
  “……你怎麽……會在這裏。”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書璐遲疑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我是……來量尺寸的,你們大樓的翻新工作正好找了我們公司。”他微笑地說,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皮膚好像更黑了。
  “哦……”大樓翻新的事書璐好像聽過,但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嗯……阿寬說你在這裏辦公,所以順便來看看。”他有點不自然,摸了摸鼻子。
  “……你們還有聯絡嗎,”她頓了頓,“我是說阿寬。”
  “有,我有時也會跟他一起參加同學聚會,”他想了想,才說,“但你從沒來過。”
  書璐的心漏跳了一拍,他這樣說,好像去參加同學聚會都是為了能夠看到她一樣。
  “……”
  “……”
  “那個……”易飛遲疑地看著她,“後來你沒有打電話給我……”
  “嗯……”書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她忽然有一種預感,如果她跟他又扯上了關係,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你是不是……還恨我。”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了出來。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久久才說:“你誤會了,我對你……早就談不上什麽恨不恨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就當沒發生過。”
  事實上,當她在易飛的臉上看到一絲稍縱即逝的、疼痛的表情時,她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麽。
  “咦,書璐你來啦,”小曼拿著一個熱水瓶走了進來,對易飛說,“對不起哦,我們這層的辦公室同仁都很懶,我到樓上才借到了熱水,讓你久等了。不過還好書璐今天來的早,一般她都要九點半才到。”
  說完,小曼自顧自地在茶幾下麵找到茶杯,泡了杯茶送到書璐桌上,示意這是招待易飛的。
  易飛尷尬地笑了笑表示感謝,他久久地看著書璐,然後忽然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聯絡。”
  書璐看著他的背影,感覺自己的手心竟有一層汗。她坐到位子上,反複回憶著他以及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麽,沒有察覺到小曼正八卦地看著她。
  “你不老實。”小曼拿起那杯易飛沒有碰過的茶,喝了起來。
  “?”
  “剛才那個男人明明是‘襄王有夢’,就不知道你這個‘神女’是不是有心。”她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書璐哭笑不得:“你不去做娛記真是娛樂圈的一大損失。”
  “不要轉移話題。”
  “他隻是我的舊同學,我們隻是敘舊而已,我已經結婚了,不可能做任何對不起老男人的事情。”她用了兩個“隻是”來強調。
  “我知道,”小曼放下杯子,“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
  “但打死我也不相信那隻是你的舊同學。”
  書璐說不出話來,小曼常常在關鍵時刻一針見血。她自己也有點迷惑,那個曾經那樣決絕地跟她說再見的易飛,為什麽又再三番兩次地出現在她麵前。
  他隻是為了跟她道歉嗎,還是想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恨他?
  但恨不恨又有什麽關係呢,她幾乎都已經要忘了他,又怎麽還會記得自己是否還恨呢。或者,她想,他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隻是想知道一個答案而已。
  臨到聖誕節,老男人終究還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能實現去哈爾濱的諾言,但書璐的心裏好像並不覺得特別失望,因為她慢慢明白,生活中總有許多事不能如人意,既然如此,沒有必要為了那些小事太執著。至少,這個男人還陪在她的身邊。
  平安夜的晚上,老男人又帶她去吃西餐。鄰桌的小男孩步履蹣跚地奔跑著,經過他們的時候忽然摔倒了,老男人扶他起來,哄了幾句,小男孩吸了幾下鼻子沒有哭。男孩的父母再三跟他們道歉,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沒有把西裝上那兩個沾滿番茄醬的小手印當一回事。書璐不無感慨地想到了去年的聖誕節……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書璐忽然調皮地問,並且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老男人稍稍不自在的表情。
  “為什麽這麽問。”他一向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本事,當他不想回答某個問題的時候,就會反過來成為提問者。
  “沒什麽啊,就是想知道嘛。”她甜甜一笑,這個回答他應該無可奈何了吧。
  “……”他不自然地清咳了幾聲,才說,“忘了。”
  “怎麽可能!”書璐不依不饒。
  老男人眼神閃了閃,就像找到計策的老狐狸:“那你呢,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不知道。”
  “你也不老實嘛。”他笑笑地看著她。
  書璐沒有答話,一邊吃一邊在想著心事,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隻聽到輕輕的刀叉碰撞白色瓷盤的聲音。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書璐忽然說,表情有點不自然,泛起了些些紅暈。
  “?”
  “女人會因為性而愛……”她不敢抬眼看對麵的這個人,即使他們已經結了婚,並且在很多個夜晚相擁而睡。
  “……”老男人沒有說話,隻是停下手中的刀叉看著她。
  “張愛玲曾經說過,‘通往男人的心通過胃,通往女人的心通過……’。”她沒有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老男人是不是知道這句話。
  “……”他還是一言不發,隻是看著她的眼睛很亮,雖然嘴角是平整的,可書璐還是覺得他看上去是在笑。
  事實上,關於何時對眼前這個男人產生了異樣的感情這個問題,在今晚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番話算不算是一個答案,隻是當他這樣問的時候,她腦中忽然浮現起他赤裸著上身的樣子,每一次在黑暗中看到他肩膀的線條就會讓她很想緊緊地擁住他,直到汗水布滿他的背脊,直到他們累得閉上雙眼。
  或者,她想,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所以她對他的感情很不同。雖然她還並不十分了解他,但每當看著他的眼睛,她都有一種歸屬感。
  “你是說……”家修的嘴角沒有笑,可是他的眼睛在笑,“我是憑床上功夫征服了你?”
  以後,每當書璐回憶起這個場景,也都會忍不住笑,盡管,當時她的反應是十分地氣憤。她想,如果那時候就有“orz”這個符號的話,倒也能貼切地反映她的心情。
  不管怎麽說,至少家修成功地引開了她的注意力,避免回答那個對老男人來說,或許有點不好意思的問題。不是嗎?
  千禧年即將過去的那個聖誕夜,書璐早早誇下海口要帶雅君和雅文去錦江樂園玩,但老男人馬上潑了一盆冷水,說元旦會下雨。書璐和阿文不顧家修無奈的白眼,振振有詞地說,就算下雨也一定要去。但當那個早晨外麵下著大雨的時候,她們兩個卻安然地躺在床上睡懶覺。
  早早起床準備了雨具的老男人跟侄子通過電話後,把翻箱倒櫃找出的雨衣又塞了回去。他安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書璐,忍不住揉亂她的頭發。
  “幹嗎……”書璐卷了卷被子,因為被打擾而不高興。
  老男人鑽到書璐溫暖的被子裏,引起她強烈的抗議,但她仍然畢著眼睛,不願意在這個寒冷的早晨醒來。
  家修親吻著她的額頭,不著痕跡地撫摸她。
  “你想做什麽……”書璐終於被迫睜開眼睛,惱怒地看著他。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裏的路。”他的眼睛又笑了。
  他們下午三點才起床去超市,這大概是書璐記憶中老男人起的最晚的一次。
  晚上,家臣帶著兩個小家夥來家裏吃飯,老男人很快端了一大盆意大利麵出來,雅君和阿文爭相在自己的餐盤裏倒上醬汁,吃得津津有味。
  “哎……我燒的東西他們都不要吃。”家臣一臉無奈地說。
  “老爸……”阿文含糊不清地說,“你的廚藝真的沒有小叔好,你切的肉絲都是連刀塊。”
  “沒辦法,用慣了手術刀,用菜刀不習慣。我們主任前幾天例會還表揚我的刀法,一刀下去皮是皮肉是肉,血是一點點滲出來的。”
  其他人都停止咀嚼,一臉嫌惡地看著他。
  “爸,吃飯的時候能不能不要說這些,我們習以為常了,小嬸嬸會被你嚇到。”阿文最快恢複心情,繼續用力咬著那7分熟的牛排。
  家臣看了看表情僵硬的書璐,馬上陪笑說:“對不起對不起,職業病。”
  家修幫書璐把牛排切好,放到她的盆子裏,然後幫她淋上胡椒汁。
  “小叔你好肉麻……”阿文大笑說,“我小的時候老爸也是每次吃飯都幫我把肉切開。”
  “對啊,她就是我女兒。”家修打趣地說。
  “小叔,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了。”阿文嘖嘖地說。
  “怎麽不一樣?”
  “我覺得自從你變得年輕了,愛笑了,以前你總是板著臉,就連新年發紅包的時候都很嚴肅。”
  家臣和雅君都因為阿文的話露出微笑,大概他們也都這樣覺得,隻是沒有阿文這麽直率罷了。
  書璐忽然很高興,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被他改變的時候,竟也同樣改變著他。
  她一直以為是老男人讓她從浮躁、懵懂變得恬然、自信,是他將她從陰影中拯救出來,給了她對愛情小小的信心。一直以來她隻是接受著他的給予,以為自己沒有什麽可以給他。但是阿文的話讓她覺得自己原來也影響著他,而且這種影響是令人快樂的。
  “你不會是在提醒我又要發紅包了吧。”家修沒有因為阿文的取笑而覺得不好意思。
  “小叔!你幹嗎老是把我說的像財迷一樣。”阿文舔著勺子不高興地說。
  “因為你就是個財迷。”雅君笑笑地看著她。
  大家哄堂而笑,阿文不滿地打了雅君一下:“你別忘了你還有把柄握在我手裏。”
  雅君的表情突然有點陰晴不定,但他很清楚阿文的罩門:“你別忘了還欠我錢。”
  財迷阿文立刻氣焰消了一半,幹笑了兩聲,不跟哥哥抬杠了。
  家臣他們走後,家裏忽然就冷清了下來,書璐主動在廚房洗碗,老男人難得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家裏要是有個像阿文這樣的小孩,應該也不錯。”書璐忽然說。
  老男人輕輕彈了下煙灰,說:“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她很吵。”
  “怎麽會!小孩要是像雅君那麽乖當然好,不過阿文這樣的應該也還不錯。”她想了想,總結說。
  “雅君很乖嗎?”
  “當然了,我覺得他雖然年紀小,但是很懂事。”
  老男人沒有答話,好像在思索著什麽,隔了很久才說:“有時候越是乖的小孩,越會做出在別人看來很瘋狂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他也是很乖的孩子,不過喜歡上了心宜,就變得不顧一切。當他知道她和哥哥一起背叛自己的時候,甚至有過可怕的衝動。很多年後,他回憶起當時的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後來他終於明白,如果當年他和心宜走下去,結果也不會比現在的家臣更好,心宜是一隻不受束縛的鳥,而他和家臣都不可能跟她一起飛。
  現在的他不再是一個“乖孩子”,但他反而更享受溫暖平淡的生活,即使要他慢慢等待眼前這個“小木瓜”慢慢長大,他也樂在其中。或者,她永遠長不大也沒關係,因為他會一直把她捧在手心。
  “我覺得雅君比較像你,不知道你在他這個年紀是什麽樣子,不過我有時候覺得能夠通過他看到你。你們都有點固執、有點自負,但也很堅強。”書璐回過頭,甜甜地望著他。
  “他是我抱回來的,當然像我。”家修微笑著說。
  “……什麽?”書璐愣愣地看著他,忘記手中正在衝洗的盤子。
  家修上前幫她關了水龍頭,神秘地笑了笑:“難道你沒有覺得他們兩兄妹長得不太像嗎。”
  “小木瓜”目瞪口呆:“沒有啊,我覺得他們長得滿像的……”
  “人家不是說女人的第六感最靈嗎,為什麽你這麽遲鈍。”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坐回沙發上又點了根煙。
  書璐胡亂地擦了擦手坐到他旁邊:“老公,到底怎麽回事。”
  家修好笑地想,大概隻有在求他的時候,她才會喊他“老公”。
  “雅君是我錯抱回來的,當天晚上護士來用阿文把他換了回去,後來我們聽說他的媽媽撇下他走了,心宜心疼小孩,就托關係把雅君抱回來收養了他。”
  “你……”
  “當時我放了學去醫院,正好其他人都不在,媽媽要照顧心宜,所以隻有我去了,”他一臉無辜,“準確地說是護士指錯,而不是我抱錯。”
  “那……”書璐問,“雅君和阿文知道嗎。”
  “雅君知道,阿文不知道。”
  “怎麽會。”
  “是心宜跟家臣離婚的時候告訴雅君的,至於她為什麽沒有告訴阿文,我想我們也不方便問。”
  “怪不得他比較懂事,原來他有這麽可憐的身世……你怎麽從來不提。”書璐輕輕歎了口氣。
  “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當他是抱來的,他和阿文都是我們家的孩子。”
  書璐怔怔地想著他剛才說的這句話,小的時候,曾經有一度她也常常傻傻地想,自己會不會是爸媽抱回來的呢,否則為什麽爸爸對姐姐比對自己好呢。不過後來,她漸漸淡忘了,或者,是她更寬容了。
  “我一直以為你更喜歡雅君……”
  “我對他們的喜歡是相同的,隻不過,”他頓了頓,“我更關心雅君,因為他是一個心思比較細膩的人。”
  家修的回答讓書璐有點動容,她曾經為了得不到平等的關愛而苦惱,當她接受了這個事實的時候,隻不過是把心底的痛楚悄悄地掩埋了,但這並不代表痛楚是不存在地。他的這番話讓她忽然明白,她並不是不被關愛,隻是,或許有人比她更需要關愛。
  “不知道,阿文知道了事實,會怎樣……”她說。
  “不知道……”家修指間的那根煙好像就快燒到盡頭,但他渾然不覺地想著心事,“或許會很難麵對,但那是必然要麵對的。”
  書璐看著家修,悄悄地環上他的肩。
  自我而固執的少年終究要走進這個殘酷的世界,她想到自己、想到書玲、想到雅君以及阿文,或者,這就是每一個人在成長時必然要麵對的吧。
  雅君雖然遭到了生母的遺棄,卻得到了更多溫暖的愛。而她,隻要家修的就夠了……

  CHARPTER 9·小王子
  “書璐,接著要向你和聽眾們報告一個好消息,至少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書璐頓了頓,眼眶有點濕潤,仿佛能體會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小曼的心情,“我在前天,也就是星期二,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和皮耶都高興壞了,他甚至激動地哭了,要知道我這個產婦在經曆了5個小時的陣痛後還是麵帶微笑的。等女兒滿月了,我會寄些照片給你,現在她雖然也很可愛,但是五官還皺在一起,一點也看不出我遺傳給她的美人胚子。”
  通過透明的玻璃,書璐能夠看到錄音室外的同事們都麵帶微笑,有些也跟她一樣紅著眼眶。節目組有時就像一個大家庭,小曼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她雖然遠走他鄉,但是知道她過得很好,大家都為她高興。
  “那麽,”書璐的聲音並沒有因為她的情緒而有任何變化,“希望我們很快就能看到這個小寶貝的照片,我會把它登在我們節目的論壇上,讓我們一起來祝福這個小天使。”
  “說到孩子,不知道‘書璐漫漫’有沒有小聽眾呢。”樂樂說。
  “根據曆年來的統計,給我們來信的年紀最小的讀者是十二歲——不過需要補充的是那是5年前。但今年我收到過一封父親的來信,他說他的兒子剛讀小學二年紀,也跟著他一起聽我們的節目,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們年紀最小的聽眾呢?”
  “不知道現在的少年兒童都在讀些什麽,我小學的時候,大多讀童話,‘安徒生’、‘格林’、《一千零一夜》等等。書璐你呢。”
  “我不是故意要表現地自己很特別,”書璐忍不住說,“不過我看的比較多的是文學名著,好像《簡愛》、《紅樓夢》。”
  “……你看得懂嗎?”樂樂有點汗顏。
  “說實話是……完全看不懂。但是父母這樣要求,我和姐姐每個寒暑假都在家裏很努力地完成這個額外的‘作業’。”
  “……”
  “我們隻是看了一遍,把所有的生字找出來,然後一個一個查字典而已。”
  “好像有點可憐。”
  “是啊,”書璐笑笑說,“所以希望收聽我們節目的父母不要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小孩,偶爾就讓他們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吧。”
  “那麽接下來我們要介紹的是什麽書呢?”
  “是一本童話書,不過是一本給大人看的童話書,叫做《小王子》,作者是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裏。”
  “給你做一個測試。”小曼說。
  2001年的元旦過後,《書路漫漫》節目組又空前地忙起來,因為春節就快到了,而像他們這樣收聽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節目都被安排早早地開始錄製。書璐算了算,一星期內竟然要錄兩期,這讓她和小曼大呼吃不消,於是她們兩個又再度結伴去圖書館寫稿子。
  “嗯?”書璐壓低聲音,雖然已經下午4點多,沒什麽人了,但她還是有點怕這裏的管理員阿姨。
  “如果你是《小王子》中的一個角色,你願意做哪一個呢?有以下三個選擇:小王子、前六個星球的居民、飛行員。”
  書璐沒有想到小曼說的測試還有點水準,所以暫時放下手中關於張愛玲的介紹,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說:“小王子吧。”
  “哦……”小曼拿著雜誌,找到了那個答案為“小王子”的測試結果,“你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你有很多理想,同時也很率真,但你常常覺得跟這個世俗社會格格不入,就好像一個小孩掉進了成人世界。”
  書璐翻了下白眼,覺得這個測試很無聊:“那麽如果我選‘前六個星球的居民’是不是就說明我有控製欲、自負、有虛榮心卻能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很好;而如果我選‘飛行員’的話,是不是說明我明白自己長大了卻還懷著一顆童真的心,追求真理卻常常覺得孤獨?”
  小曼看了看測試答案又看看書璐,驚訝地說:“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這就是對《小王子》裏麵人物的分析啊。”
  “……”
  “那麽你會選哪個呢。”書璐問。
  “不知道,”小曼聳聳肩,一臉無辜,“我又沒看過《小王子》。”
  “……”
  這天晚上回到家,書璐覺得很累,老男人勸她早點休息,但她明早還要錄節目,於是繼續去書房校稿子。
  “喝下去。”他倒了杯熱牛奶端到她麵前。
  “我想喝咖啡。”她揉揉太陽穴。
  “你在這裏死撐還不如早點睡,不然明早起不來。”
  “我怕做不完,你先睡吧。”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好像誰都無法說服誰。
  “我喝牛奶行了吧,馬上就好,你睡吧。”書璐陪笑道。
  家修不著痕跡地撇撇嘴,走出去。
  “倔小孩。”他說的很輕,就像在自言自語。
  書璐歎了口氣,繼續看她的稿子。她是倔,但難道他不倔嗎?
  不過,第二天早晨書璐就如老男人預言般地,遲了一個小時才醒來。
  “哎呀!你怎麽也不叫我,”她三兩下跳到洗手間,胡亂用毛巾抹了抹臉,連水都沒沾,“剛才鬧鍾怎麽沒有響,我昨天晚上特地調到7點半啊!真是的,你平時不是也都是這個時候起來的嗎,怎麽沒叫我……”
  書璐從洗手間探出頭來,房間裏一片寂靜、空無一人,隻聽到客廳那隻老式的立鍾鍾擺在哢哢哢地響。
  該死的老男人,竟然已經走了!
  這天下午,直到一點半才錄完節目,書璐和小曼才各自頂著兩個黑眼圈到食堂打飯,書璐愛吃的番茄炒蛋已經被人清了盤,剩下的都是一些殘羹冷炙。
  “我想睡覺。”小曼無精打采地說。
  “嗯,我也是。”書璐嚼著半冷的牛肉。今天早晨她們兩個竟然都遲到了,被排錄音室的大爺狠狠說了一頓。
  “我應該聽我老爸的話,早點睡覺。”小曼說。
  “……”書璐不搭話,老男人也這麽說,但她不聽,她生氣的是,老男人竟然因為這樣就不叫她起床。
  “最可恨的是,昨天那本恐怖小說我看了一半就睡著了,今天早上起來根本就不記得昨天看了些什麽。哎……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哎……”書璐看看小曼,也不由得發出感歎。
  臨到下班,書璐忽然想氣氣老男人,決定晚點回去。辦公室其他人都踏著下班的鈴聲一溜煙走了,書璐想,也好,好久沒一個人安靜地呆著了。
  她隨手拿起書架上的木雕,那是去年她剛結婚的時候田心宜送給她和家修的,上麵是兩隻鳥,而且是兩隻沒有腳的鳥。如果沒有腳,她想,就會一直飛一直飛,直到生命的盡頭吧?
  書璐忽然就聯想到了田心宜,她就像這鳥,不停地飛,難道她不會覺得累嗎?她這樣的人生或許旁人永遠無法理解,但有什麽關係,隻要她自己明白就好了。書璐不禁有點羨慕她的勇氣,要得到完全的自由,也必然拋棄得更多。
  一個沉悶的敲門聲想起,書璐抬頭,看到的是易飛。
  “我隻是來看看,沒想到你真的在。”他笑了笑。
  “哦,我今天還有點事,所以要加班。”她也微笑了一下。
  他緩緩走進來,打量著偌大的辦公室:“我沒想到,你會做電台DJ。”
  “連我自己也沒想到。”
  “我更沒想到阿寬也會進電台工作,本來以為他隻是弄個校廣播台玩玩,結果他這個學物理的家夥真的轉行了。”
  書璐不無感慨地說:“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預料不到的,所以才說‘世事無常’嘛。”
  “是啊,”他頓了頓,“你知道嗎,以前我寢室的那個‘小超人’現在真的做了超人。”
  “?”
  “他在美國的遊樂場裏演話劇,扮演超人。”
  “真的?”書璐瞪大眼睛,努力回想那個人的樣子。
  “還有‘阿三’,現在在印度做軟件開發,他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咖喱味。”
  書璐笑了,那些曾經的校園往事像一出戲般又呈現在她麵前,每一個人都像是這出戲裏的一個角色,沒有主角和配角之分。
  “那個時候,我很天真地以為很多事情都不會變,”易飛臉上的線條變得溫柔起來,好像在回憶美好的往事,“但最後都變了。”
  他們兩人都為他的這句話怔了怔,剛才那一出輕快的校園喜劇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帷幕,他們誰都沒有去拉開過的帷幕。
  “……對不起。”長久沉默後,易飛先開了口。
  “……”書璐咬著唇不說話。
  “我並不是存心要說這些,本來我隻是想來找你敘敘舊……”他解釋說。
  “沒事。”書璐勉強笑了笑。
  “……”他也沉默了,臉色黯淡,不再是書璐曾經認識的那個易飛。
  “其實……”書璐鼓起勇氣說,“關於你和‘三號床’的事……”
  “?”
  “她已經寫信把真相都告訴我了。”
  “……”他錯愕地看著她。
  書璐又笑了笑:“錯也好,對也好,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已經不再去想了,我希望你也不要自責。”
  “……”
  “剛分手的時候,我確實很難過,這種情緒也折磨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現在過的很好,所以我沒有責怪你,我也希望你能過的好。”
  “……”他依舊看著她,沒有說話。
  “……”
  “謝謝。”過了很久,易飛才輕輕地說。然後,他微笑著道再見,倉促地走了出去。
  書璐有些失神,她並不喜歡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雖然他看上去並沒有惡意,但讓她覺得不安。就好像一顆冷卻的心又開始燃燒起來……
  書璐原本想大年夜帶家修回家跟爸媽和姐姐姐夫一起吃飯,但媽媽卻說:“照理說第一年還是應該在婆家吃飯,要不你們小年夜來吧。”
  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爸媽大年夜要去參加老年舞會,因此才極力遊說兩姐妹小年夜回家吃飯。
  另一件讓她鬱悶的事是,紅包從今年開始就沒有了。
  “別難過,你像姐姐一樣也生個小寶寶,我們會給小寶寶壓歲錢的嘛,這樣你又有紅包收了。”媽媽循循善誘。
  她笑了笑,敷衍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學會了用無聲的微笑來反抗她不願意做的每件事。
  晚飯的時候,書玲宣布,B超結果顯示她懷的是一個男孩。一家人饒有興致地為這個即將出世的小男孩取名字,書璐高興地想,這是家裏的第一個“小王子”。
  晚上睡覺前,書璐忽然問家修:“你爸媽有沒有催我們生小孩?”
  “沒有,”他的目光始終在書上,“我能結婚就已經了卻了我媽此生最大的心願,她不敢再向佛祖要求更多了。”
  書璐越來越覺得老男人很有冷幽默的天賦,同他漠然的外表不相襯。
  “怎麽了?”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原處。
  “沒什麽,我隻是怕你爸媽對我們滿心期望,如果我們暫時不能滿足他們的願望……至少也要跟他們交代一聲吧。”她靜靜地在腿上抹著綿陽油。不管怎麽說,她總是不願意看到她的親朋好友因為她而失望,盡管很可能令得她自己很累。
  “你已經有能力養活自己了,你就要學會對自己負責,”老男人看著她說,“很多時候不要再介意別人的看法和期望,你活著不是僅僅是為了他們;同樣他們對你的失望和希望對你來說也不是那麽重要,如果他們告訴你這很重要,那隻能說明他們依賴於別人生活,這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你的。”
  這個晚上,書璐一直在思索家修的這番話,過去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以後也未必會有。而他,在愛她的同時也不忘教她成長,教她變得獨立、自信。
  “你好像我老爸,”書璐頓了頓又補充說,“不過連我老爸也不會跟我說這些話。”
  “現在你知道我的難得了吧,你以後要加倍報答我。”說完,他笑著撫過她的臉頰。
  大年三十的晚上,到了六點,街上的人就漸漸少了。書璐記得小時候常常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姐姐總是模仿那些小品,看的大家樂不可支。後來姐姐去了美國留學,新年的氣氛一下子冷清了好多年,等到姐姐帶著姐夫回來了,家裏又格外熱鬧起來。她永遠不是主角,也沒想過要當主角。
  自從書璐和家修結婚以來,每每有裴家的家庭聚會,地點大都定在他們家裏。他們是這個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書璐忽然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主角。
  這天晚上阿文特別乖巧,既不跟哥哥抬杠也不跟大人頂嘴,還殷勤地給值完班趕來的家臣拿拖鞋。
  書璐看到家修和雅君微笑地對視了一眼,好像有什麽事情心照不宣。
  最初這個家對她來說是陌生的,不過現在,客廳裏散落著她鍾愛的玩偶,洗手台被她的瓶瓶罐罐占據了一大半,家修還特地為她在書房裏添置了一張桌子。她是這個家的一部分,這個家也是她的一部分。
  今天家修好像也特別高興,他燒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雖然書璐有點擔心等下要洗碗的自己,不過看到大家高興的臉龐,這些擔心一瞬間都煙消雲散了。
  家修和家臣兩兄弟大約很久沒有在一起喝酒的緣故,都嚷嚷著要把家裏的酒喝光;書璐和小兄妹討論著大學生活的種種,他們讓她想起了很多快樂的校園生活。這是書璐第一次沒有跟父母一起過年,但她並不覺得孤單,因為這是她和家修的家。
  等到家修和家臣真的把家裏的酒都喝光了的時候,他們的爸媽和姐姐從美國打了越洋電話來拜年,客廳裏的說話聲突然間此起彼伏,讓書璐想到了春節聯歡晚會上那些歌頌邊防戰士的小品。
  或許家修真的喝醉了,最後阿文是在“大聲提醒”的情況下才從他那裏“拿”到了紅包,書璐好笑地想,也難為她裝乖巧裝了這麽久。
  家臣被兩個小孩抬走之後,書璐拿了塊熱毛巾敷在閉目養神的家修臉上,她轉身的時候,忽然被他抓住了手。
  “老婆……”家修的臉上蓋著毛巾,看不到表情,“你不要走。”
  書璐有點驚訝,他從來沒有叫過她“老婆”。
  “我去把桌子收拾一下,馬上就好——”她試圖掙開他。
  “——我說了不要走。”他打斷她,口齒有點不清。
  書璐怔了怔,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孩子氣,這個她一直仰視的男人原來也會撒嬌。
  她微笑著,隔著毛巾吻住他。
  “你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嗎。”大年初一的中午,書璐躺在溫暖的被子裏問身邊的家修。
  “嗯,”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般,“有時候一覺醒來,我也驚訝自己竟然結婚了。”
  “為什麽。”她笑著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
  “因為……年紀越大,心越冷。”
  “那現在你的心是熱的嗎?”她吃吃地笑。
  家修轉頭看著她,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來摸摸看。”
  書璐把頭靠在家修胸前,看著發黃的天花板,她忽然覺得,自己竟然是這麽快樂。
  這是愛嗎?是那種書裏所說的“天長地久的愛”嗎?她還是沒有答案。
  她隻覺得,結婚的這個賭注,她並沒有下錯。
  農曆初三,家修去上班了,他出門之後書璐也沒了睡意,就幹脆起床去書房寫稿子。
  家修給她新買的這張桌子是深咖啡色的,式樣是跟書房家具一樣的古典歐式,書璐一開始嫌它老氣,後來也慢慢習慣了。她翻箱倒櫃找出一包速溶咖啡泡了喝下去,精神好了很多,然後站在家修的書櫃前想翻幾本書來看看,結果是一無所獲,因為他的書除了英文的就是專業書,不符合她的要求。
  書櫃裏還擺放著家修讀書時曆年得的獎狀和獎杯,從作文大賽、頭腦奧林匹克到英語演講、航天模型大賽,甚至有乒乓球比賽的金牌。書璐不禁想,老男人真是太可怕了,到底有什麽是他不會的?
  家修的那張寫字台上堆著各式報紙和雜誌,壓在下麵的是那本書璐曾經看到過的塗鴉本子。她饒有興趣地翻出來看,幾十頁的白卡本已畫了大半。
  她翻到他們在巴厘島度蜜月時他畫的烏布的清晨,天空上飄著七彩斑斕的彩虹;她往後翻,是明亮的黑夜裏灑滿花瓣的泳池,白色桌布映襯下的酒杯閃著彩色的光;然後是陽光明媚的校園,書璐猜想這是送阿文去學校……
  他畫裏的世界,跟幼兒園小朋友眼中的世界一樣,是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隻是,畫中永遠沒有人,顯得有些空洞。
  書璐忽然想到,老男人就像《小王子》中的飛行員,身處於這個成人的世界,卻還悄悄地懷著一顆童心。那麽,他是否在追求真理的同時感到孤獨呢?
  門鈴響起打斷了她的思路,她披了件外衣去開門。
  “你好。”田心宜微笑地站在門口。
  書璐驚訝地看著她,愣了好幾秒才想到要把她請進門。
  “嗯……家修今天上班去了。”書璐理了理沙發請心宜坐下。
  “沒事,他不在你在也是一樣的。”
  “哦……”書璐不敢直視心宜,在她麵前,她總是顯得有點自卑。
  “本來不想回來的,可是正好安排了去泰國參加培訓,所以我大年初一回來了,”心宜的微笑總是毫無雜質,“其實也害怕除夕回來卻沒有人陪我一起過年,所以才拖了一天。”
  書璐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無奈地也以微笑回敬。
  “昨天跟雅君雅文一起吃飯,雅文一直說‘小嬸嬸’怎樣怎樣,說得我心裏有點吃醋。”
  “啊……”書璐連忙擺擺手,“沒有的事,她平時也一直在我們麵前說媽媽怎樣怎樣……”
  心宜笑起來,笑聲很有感染力:“你說謊的時候很可愛。”
  “呃……”書璐陪笑的臉霎時僵住了。
  “我是開玩笑的,”心宜忽然說,“聽到阿文這麽說,我雖然心裏有點難過,不過一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反而我很感謝你。”
  “?”
  “說明你平時很照顧這兩個小孩。”心宜的眼神很誠懇。
  “……也沒有啦。”書璐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不稱職的媽媽,但既然我已經選擇了我現在走的這條路,我就已經準備好等我老了的時候,他們不會陪伴在我身邊。”她說的時候,樣子很和藹。
  “……”
  “我的選擇很自私,但我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內心不作這樣的選擇。所以,這兩個小孩在看到我的時候還肯叫我‘媽媽’,或者我不在的時候偶爾還會想起我,我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
  “我很高興,現在除了他們的爸爸和叔叔之外,又多了一個人在生活上給他們照顧和關心。我知道,你們為他們做了很多。謝謝。”
  這是書璐第一次為心宜感到心痛。此時在她麵前的,不是偉大的醫生、不是敢愛敢恨的女人、不是追求真我的妻子,而隻是一個懷著愧疚的母親。或許就像她自己說的,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那麽她不得不放棄家庭和孩子,但這並不表明她的放棄是那麽輕易、那麽毫不留戀的。她的痛苦在別人看來不可理解,但母愛是永遠不會改變。
  書璐本想問心宜關於雅君的事,但她終究還是打消了念頭。因為她忽然明白,雅君是不是領養的在心宜心裏根本不是一個問題,這絲毫不會阻礙她對他的母愛,雅君永遠會是母親心裏的“小王子”。
  送走了心宜,書璐心裏對母親和母愛忽然充滿了敬意。雅君和雅文或許不會知道,他們的媽媽雖然每次都對他們笑臉相迎,告訴他們一定要快樂地生活,但分離的時候比他們更不舍、更難過。
  晚上,書璐去銀行等家修下班,他們去了以前常去的圖書館邊上的麵館。裏麵照樣是熱熱鬧鬧,談話聲此起彼伏。
  “今天你一個人在家做了些什麽。”家修取下眼鏡,放到盒子裏,他隻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會戴上這副度數極淺的眼鏡。
  “嗯……”書璐作沉思狀,“做了很多事情,你猜也猜不到。”
  家修看看她,說:“無非就是吃吃喝喝,去書房翻翻我的東西,無聊了就寫一會兒稿。”
  書璐不服氣:“還有一件事情你沒猜中。”
  “哦?是什麽。”老男人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你猜呢。”
  “我猜不到。”他很直接,不喜歡別人賣關子。
  “……心宜來了。”
  家修好像並不吃驚,隻輕描淡寫地說:“我聽家臣說過,她回來過年。”
  “她是來感謝我的。”書璐想起心宜,忽然覺得自己並不那麽值得她感謝。
  “哦?”他不置可否地回答著,好像也在思考什麽。
  “她說很謝謝我們對雅君和雅文的照顧。”
  “……”
  “可是……我覺得我並沒有做什麽。”書璐悶悶地說。應該說,任何周圍的人都不能為這兩個小兄妹做什麽,是因為他們自己的堅強,才能忘記痛苦,快樂地生活。
  “你做了很多,”家修溫柔地看著她,“你沒有因為他們不完整的家庭而對他們另眼相看,這就是他們最想要的。”
  “我……”書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你沒有因此可憐他們,也沒有因此歧視他們,你隻是單純地用幫助別人的心去和他們交流,我想這就是我們這些旁人能為他們做的最好的事。”
  書璐笑了,原來她做的那些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在家修眼裏卻是這麽偉大。
  而事實上,家修在她看來也很偉大。在她失落的時候鼓勵她,在她驕傲的時候提醒她,他讓她看清了很多事,讓她學會如何思考問題。
  她也應該感謝他,不是嗎?
  二月的最後一天,書璐從錄音室走出來,剛打開手機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書璐!”媽媽的喘地很厲害,“書玲早產了!”
  她還記得,那天是前所未有的慌亂。剛掛了媽媽的電話,家修就打了進來,說馬上來接她。
  在出租車上,書璐心裏說不出的擔心。高齡產婦加早產,這大概是迄今為止一直一帆風順的書玲遇到的最大難題。
  趕到手術室外,書璐第一次看到爸媽相互攙扶著,並且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家修也握住了她的手,當她看著他的眼睛,心跳才漸漸慢下來。
  家修拍拍建設,示意他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全家人在焦急中等待著,建設一直不停地打越洋電話,他的家人也很著急。書璐擔心姐姐,幾次紅了眼眶,但都忍住沒有流淚。
  終於,四個小時後,護士出來告訴家屬母子平安,隻是小嬰兒很虛弱,要住在暖箱裏。書璐的淚終於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建設則像小孩一樣嚎啕大哭。
  孩子先被送了出來,臉都皺在一起,樣子很可怕,大約剛剛遭受了出生的洗禮,他也不太高興呢。但書璐覺得,他仍然是他們的小王子。
  書玲過了一會兒才被推出來的時候,麵無血色,但當她看到家人和孩子,還是虛弱地露出微笑。建設抱著她痛哭流涕,她這個勇敢的母親卻拍拍他的頭,示意他不要哭、要堅強。
  書璐和家修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她覺得自己仿佛也經曆了一次生產,雖然身體沒有痛楚,但當看到姐姐的孩子被抱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像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因為,她也像書玲那樣盼望著他的出世,並且期望他健康快樂地成長。
  “建設這家夥真沒用。”老男人一邊刷牙一邊說。
  書璐靠在門邊:“如果等在外麵的那個換作是你,而我正在裏麵掙紮,你會怎麽樣。”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從鏡子裏望著她,“不知道,不過就算要哭,我想我也會躲到廁所去哭。”
  “……”書璐努力想了想,卻始終想不出老男人哭會是什麽樣的。
  “等你出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擦幹眼淚微笑著迎接你。”說完,他繼續刷牙。
  “……真的嗎。”書璐有點感動。
  “真的,”他喝了口水又吐出來,“如果那時候我還沒有暈倒的話。”
  “……”
  這天晚上書璐睡得很安穩,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抱著BB從產房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老男人一副已經嚇得發抖的表情,看到她的出來後高興地暈了過去,然後醫生和護士大呼小叫地開始搶救他,她得意地笑了三聲,又大搖大擺地向病房走去……
  不過這個夢,最終也沒能實現。

  CHARPTER 10·愛瑪
  “現在是23點40分,我們今天的節目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下一個單元裏,我們將第一次接通一位聽眾的電話。他連續七年參加了‘我最喜愛的一本書’活動,並且在今年的活動中獲得了優勝。”書璐一邊說一邊示意導播把背景音樂調輕一些。
  “今天是‘書璐漫漫’開播以來第一次采用直播的形式與大家交流,書璐你是否會覺得緊張呢。”
  “有一點,”她說,“不過我想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嚐試,如果一個電台節目主持人在工作了七年後還沒有經曆過直播,會不會不太合格。”
  “嗬嗬,‘書璐漫漫’開播已經七年了,同時‘我最喜愛的一本書’活動也已經舉辦了七年,這七年裏麵有沒有讓你記憶格外深刻的事情呢。”樂樂望著書璐。
  有那麽一瞬,書璐的腦海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畫麵,仿佛在這幾秒之內她又重溫了七年以來的種種……但下一秒,她仍是坐在麥克風前的電台節目主持人,她需要忘記所有痛苦或快樂的記憶,然後侃侃而談。
  “事實上,很多聽眾都對我們的這項活動非常支持,就像今年的這位優勝者一樣,許多人堅持每年都向我們投稿,在此我代表‘書路漫漫’節目組向你們表示感謝。
  如果說,印象最深刻的,我想……應該是第三屆的優勝者,她的名字叫袁世紛,當時還是一名大一的學生,投稿的作品叫做‘簡•奧斯丁以及《傲慢與偏見》’。”
  書璐頓了頓,強抑著心中的傷感繼續說:“因為在我們決定頒發優勝獎給她的時候,才從她的家人那裏得知,在寄出稿件不久之後她就過世了。”
  有幾秒鍾,麥克風前一片寂靜。
  “雖然沒有機會頒這個獎給她,不過希望她的家人能堅強而快樂地生活下去,我想這也會是她的心願。”書璐紅著眼眶,卻麵帶微笑。
  “……”
  “那麽接下來我們要介紹的,是奧斯丁的另一部代表作——《愛瑪》。”書璐用手肘碰了碰還在發愣的樂樂,提醒她繼續說,然後抽了一張麵紙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水。
  
  2001年的三月,曹家快樂地忙碌著。書玲過了一周就被批準出院了,但因為孩子是早產兒,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於是書玲繼續大方地霸占著病床。
  書璐也跟父母一樣,隔三岔五去醫院看望姐姐和小侄子。她很喜歡三月的上海,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抬頭總是晴空萬裏,空氣中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廣播大廈裏的人們都從冬日那種懶洋洋的情緒中恢複過來,走廊裏人來人往。
  小曼最近變得神秘兮兮,中午吃飯的時候總是不見人影。
  “你知道嗎,”樂樂坐到書璐對麵壓低聲音說,“昨天我看到小曼上了一個老外的車。”
  書璐瞪大眼睛:“老外……”
  “小曼真是不簡單……”樂樂感慨地說,語氣好像很複雜。
  書璐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送黃色百合的人,不管怎麽說,她有點同情他,愛上小曼,注定要有包容的心。
  吃過飯,家修打電話來說晚上接她一起去吃飯。書璐忽然有一種感覺,他們除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之外,其他的生活狀態同戀愛時沒有多大的分別。她有點疑惑,婚姻除了是愛情和生命延續的保證之外,就沒有其他意義了嗎?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保證,也往往沒有那麽堅定了……
  書璐常常覺得自己的內心,好像總是在尋找什麽,她總是希望能從自己的生活中尋找一些答案,雖然那些答案總是不能令她滿意,又或者,是永遠找不到答案。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被老男人吸引,是因為能夠從他身上找到答案,但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不願意直接了當地回答她。他總是指一條路給她,然後叫她自己走下去。
  少女時代,她就非常喜歡簡•奧斯丁的作品,尤其是《愛瑪》。她很喜歡女主角,因為她一直自詡同愛瑪一樣聰明、率真、有主見,但她對奧斯丁安排女主角嫁給年長許多的奈特利先生感到不滿。年輕、有個性的女孩子不總是應該愛上同樣年輕、有抱負的男孩子嗎?
  隻是,很多年後,她終於明白生活不是愛情童話,童話不一定會有結局,即使有結局,也未必是皆大歡喜。
  她想,或許有一天,她會像家修那樣遇事淡定、寵辱不驚;或者同時,她也會像家修一樣固執,卻不執著。很多人說,夫妻在一起久了,眉宇之間就漸漸相像,她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變得像他了……
  
  “好吃嗎。”家修用刀叉分開盤中的“牛肉”,緩緩送到嘴裏。
  “……”書璐想了想,才勉強套用了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很不錯。”
  原來他說的“很不錯”的餐廳,是一家滬上新開的素菜館,這裏所有的“肉類”都是用素食加工後做出來的,服務生說“很有肉的味道”。
  但書璐對這些菜的味道不敢恭維,隻不過既然是家修特意安排的,她也隻能假意捧捧場。
  “最近工作順利嗎。”家修忽然問。
  “嗯,還好。”書璐努力咽下“牛肉塊”,然後喝了一大口水。
  “有沒有想過去讀點書。”
  “讀什麽。”
  “英文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學的東西。”
  書璐忽然覺得他們的談話有時像是父女,而且是傳統的父親加叛逆的女兒。他會不自覺地督促她做很多事,很多他曾經做過並且對她也很有幫助的事。
  “想學很多,但是未必有地方能教。”書璐還在與那塊“牛肉”戰鬥。
  “比如?”
  “比如……”她猛地抬頭看他,好像之前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比如……怎麽讓你不要總是管著我。”
  家修哭笑不得地擦了擦嘴角:“傻丫頭,我是為你好。”
  “我爸媽也經常這麽說。”她瞪他。
  “好吧……”他頓了頓,“說正經的,你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嗎。”
  “喜歡啊,我覺得有滿足感,”她把“牛肉”放進嘴裏,“但是……我的夢想不是做電台主持人。”
  他微笑地看著她:“是什麽?”
  “嗯……”書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叉子去戳盤裏剩下的食物,“其實我大學裏的夢想……是做一個戰地記者。”
  她從來沒有告訴別人關於她的這個夢想,甚至於,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這個夢想。
  “……”
  “是不是很傻?”她抬頭看家修。
  “沒有,”他做了個美式的很驚訝的表情,“隻是有點吃驚。”
  “是不是很難實現?”
  “不是,”他看著她的眼睛很堅定,“我們往往隻是很難下定決心去實現。”
  書璐思索著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有夢想嗎?”
  家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說:“不告訴你。”
  “……”
  吃完飯,他們牽著手走回家,書璐把頭靠在家修的手臂上,故意走得東倒西歪。家修推了她幾下,見沒反應,也就由她去。
  街角的路燈下有一個人縮著領子在等出租車,走近一些,那人忽然說:“Harry……”
  家修怔了怔,然後微笑地跟她打了聲招呼,並介紹說這是銀行的同事Jessica。
  書璐跟著老男人又走上前一步才看清楚這個人的樣子,長得很漂亮,鼻子高高的,看她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
  “這是我太太。”家修說。
  書璐大方地問了聲好。
  “你真的結婚了!”Jessica沒有理會書璐,瞪大眼睛看著家修。
  他點點頭,又微笑了一下。
  “哎……”她不顧書璐的驚訝大聲歎了口氣,“要是知道你喜歡年輕的,銀行那幫小女孩也不用天天打扮得好像老了十歲似的。”
  “……”家修的微笑有點僵,沒有搭她的話。
  “我看到出租車了,再見。”她猛地向前跑去,頭也不回地向他們招了招手算是道別。
  書璐和家修想再看清她的時候,她已經鑽進了50米開外的一輛出租車。
  “你的同事都是這麽……有趣的嗎?”書璐忽然說。
  家修苦笑了一下:“其實她人沒什麽,就是直率了點。”
  “……”
  “……”
  她轉頭看著他:“你在銀行裏很受女孩子歡迎?”
  “什麽女孩子,”家修一臉無辜,“她剛才有提到女孩子嗎。”
  書璐翻了個白眼,就當沒問過吧,她怎麽會忘記,他最拿手的就是裝傻。
  
  回到家已經是九點了,家修新買的電話答錄機中有一個留言,是家臣打來的,說是周末因為要加班,托家修和書璐照顧小兄妹。
  “做醫生真的這麽忙嗎。”書璐用毛巾幫家修擦著頭發。
  “急診室的通常比較忙,不過我想他大概算是急診室裏最忙的一個。”
  書璐使勁擦著頭發,引來家修的抱怨,但她還是笑嘻嘻地繼續惡作劇。
  “你這樣擦下去我四十歲就開始禿頭了。”
  “我是幫你把白頭發擦掉。”
  “很多嗎……”他的背有點僵。
  “不多,沒有我老爸多,”書璐笑著說,“你離40歲還有幾年?”
  “三、四年吧。”
  “原來你這麽老了。”書璐停下手中的動作探頭看他。
  家修的臉倏地僵住了,有點遲疑地說:“很老嗎。”
  “跟我比的話算很老了。”她開玩笑地說,不過在看到他沉下的眼神後,立刻有點後悔。
  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彼此之間的年齡差距,但他們都知道這並不是不存在的,隻是暫時沒有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因為年齡而產生距離,但書璐一直以為,老男人一定會有辦法縮短這個距離。
  然而他剛才的眼神告訴她,其實他也會介意,也會因此受到傷害。
  “對不起……”書璐從背後摟住他,“我隻是開玩笑的,你一點也不老。”
  “……”他沒有答話。
  書璐輕輕搖晃著他的肩,好像在安慰他,又像在撒嬌。
  老男人一直是淡定而自若的,書璐很少見到他煩惱的樣子,他唯一的一次失魂落魄也是因為她的折磨。她曾經因此自鳴得意,因為家修是一個那麽聰明而自負的人,但在這段關係中,她是先被愛的那一個,也是占了上風的那一個。
  不過,在他眼神漸漸下沉的一霎那,書璐終於明白,如果他能夠快樂,那麽她並不在意是誰先愛上了誰,又是誰占了誰的上風。
  她推了推他結實的肩膀,他仍是沒反應,她害怕地摟緊他,很想說什麽,但是又怕自己說錯話。
  “小傻瓜,”他用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尖,“跟你在一起,我就變得年輕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手指還是因為他說的這些話,書璐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她用力吸了幾下,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怎麽了……你……”家修錯愕地看著她,用毛巾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你以後會不會比我先死……”書璐一邊哭一邊難過地說。
  “呃……”老男人一副“你讓我考慮一下”的表情。
  “是不是你年紀比較大就會先死,你死掉我怎麽辦……”說完,她哭得更傷心。
  “不會,我不會比你先死。”他唯有安慰她,他從來不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但他破例了。
  “你保證嗎……”書璐認真地看著他,好像忘記了哭。
  “……”他也看著她,然後忽然笑著說,“我保證。”
  他很少笑,但書璐覺得,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她的心都會變得很寧靜。她摟住他的脖子,自己扯著毛巾擦眼淚,好像得到了他的保證就安心了一樣。她想,老男人一定不會騙她的。
  家修苦笑著摟緊她,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個吻。如果兩個人,注定要有一個人痛苦,那麽他情願自己來承擔這種痛苦。
  
書璐在家修的安排下報讀了一個練習英語口語的課程,每周二和周四下了班,她都匆匆地趕往上課地點,常常連吃晚餐的時間也沒有。每個班有四、五名學生,大多是寫字樓裏的白領,當書璐介紹自己是在電台工作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出她的聲音。她苦笑地想,這樣也好,沒有壓力。
  “剛才我去看了書玲。”下了課,家修來接她的時候說。
  “她好嗎。”
  “還好,但孩子身體不太好。”
  “怎麽會……”書璐瞪大眼睛。
  “醫生說他可能會有先天性哮喘。”
  “……”她皺起眉,這是不是注定這個小小的生命就要開始受苦了?
  “別擔心,”家修捏了捏她的手,“吉人自有天相。”
  “不知道姐姐現在心情怎麽樣,一定很難過……”
  “正相反,”他拉著她向前走,“她說並不覺得特別難過,每個人都會經曆病痛,她能夠平安地產下這個小生命已經感到滿足。”
  “……”書璐怔怔地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可能沒辦法有書玲這樣的胸懷。
  兩人一路無語,好像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家修忽然停下腳步:
  “不如……”
  “?”
  “我們也生個小孩吧……”
  “……”
  “不願意嗎。”他靜靜地看著她。
  “不是……隻是……”她頓了頓,“有點突然。”
  “……”
  “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沒事,我隻是問問看……”第一次,他呐呐地吐了吐舌頭,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書璐想說什麽,但又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她很怕如果他們再討論下去她就說服不了他、也說服不了自己,所以還是選擇了沉默。
  如果那個時候真的有了孩子的話,說不定她現在也會是一個幸福的母親,隻是沒有發生的事誰都不會知道結果。她還在慢慢學著長大,有時候她情願自己不要長大,那麽老男人就會永遠把她捧在掌心。
  
  “你知道嗎。”
  書璐把目光從英文書移向趴在桌上的小曼,她最近變得很文藝,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上“你知道嗎”。
  “人為什麽會改變呢。”小曼沒有看她,而是望向窗外。
  “……”
  “明明從小就不愛吃蔥油餅的人為什麽會在吃了一口之後就愛上那種味道呢……”
  “……”
  “明明從小就不愛穿裙子的人為什麽會在試了一次之後就愛上那種走路時裙擺左右搖動的感覺呢……”
  “……”
  “明明從小就對香水過敏的人為什麽會在聞過一種香味後就——”
  “——就愛上那個塗香水的人嗎?”書璐打斷小曼的話。
  “你怎麽知道……”小曼睜大眼睛。
  書璐忽然覺得這不是她認識的小曼,那個果敢、聰明而潑辣的小曼去了哪裏?
  “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果然很低。”書璐打了個哈欠,繼續看那本很無趣的口語書。
  “很明顯嗎……”小曼探過頭壓低聲音問。
  “?”
  “我是說戀愛這件事。”
  “……有一點吧。”書璐也壓低聲音回答她。
  “但我自己都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愛上他了。”
  “哦,沒關係,你有大把時間去確定。”
  “我現在真懷疑你跟教授有沒有真的戀愛過。”小曼忽然說。
  “為什麽。”
  “因為我從來沒有看你為了他煩惱過。”
  “沒看過並不代表沒煩惱過。”她也學家修,在換書頁的間隙瞥了瞥小曼。
  “但至少說明別人並不知道你愛他。”
  書璐無語,小曼說的似乎有道理,但難道愛情一定要拘泥於某種形式嗎。她做過什麽或沒有做過什麽,並不代表她愛或不愛一個人,因為愛是很難界定的。
  “啊,時間到了。”小曼忽然抬手看著表說。
  “什麽時間……”書璐茫然地看著她,直到聽到從走廊裏傳來的輕柔的鈴聲,才明白下班時間到了。
  今天是周五,她收拾了一下,搭同事的車去銀行等家修下班。她很少去等家修,通常都是家修等她。他們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已經注定了各自的角色,然後各自篤定地演下去。她曾覺得愛上小曼需要有一顆包容的心,但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或者每一個女孩都需要一個包容她的臂彎,那麽她才願意褪去所有的防禦,甘心愛上。
  書璐在寒風中等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跟她打招呼。
  “Hey!”Jessica老遠就朝她揮揮手。
  “你好。”書璐不太習慣於她的“熱情”,尷尬地點點頭。
  “你等Harry嗎,我出來的時候他還在開會。”她說話還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也或者這就是她一貫的方式。
  “哦……沒關係,他說過會晚一點。”
  “你可以去那個咖啡店坐一會兒,站在這裏太冷了,”她指給書璐看,然後神秘兮兮地說,“店裏有個服務生很帥,如果你說隻要一杯熱水他照樣很熱情。”
  “呃……”書璐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好了,快去吧,這裏很冷。”她擺了擺手,示意書璐去她說的那家店。
  書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勉強聽從勸告。
  Jessica道了聲再見,就奔下台階搶出租車去了。
  書璐邊走邊想,或許就像老男人說的,她這人沒什麽,隻是太直率了,直率得有點討厭,卻也直率得可愛。
  咖啡店裏人不多,大概因為樓上的白領們都下班了。
  一個很帥的男生上前問她需要點些什麽,書璐猶豫了一下說想要一杯溫水,帥哥的臉立刻冷了下來,但還是呐呐地去為她準備。
  書璐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她要的並非是一杯溫水,而是帥哥的笑臉。人生,卻常常充滿失望。
  她拿出新買的手機給家修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自己在樓下的咖啡店。自從中國移動宣布開通了短信這個功能後,她就愛上了這個表達自己的方式,甚至於為了能夠輸入中文而把家修送給她的那支手機丟進了抽屜。
  老男人很快就回複了,不過照例是“哦”。她常常發很長一串信息給他,得到的回答卻隻有一、兩個字。她抱怨他不解風情,他卻很直接地說“因為太麻煩了,有什麽事電話裏或當麵說不是一樣嗎”。
  她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其實有很深的代溝:她勇於嚐試新的事物,他卻執著於習慣。
  “那些女同事都說,”不知道過了多久,家修有點氣喘地來到書璐麵前,使勁扯了扯脖子上的領帶,“這家店有一個很帥的服務生,即使你隻點一杯溫水也會笑臉相迎。”
  書璐笑了,沒有告訴他自己麵前這杯水的遭遇。不過原來,他也這麽八卦。
  雖然代溝是無法否認的,但他們都在試著縮短距離,不是嗎。
  
  周六晚上,雅君和雅文姍姍來遲,一進門書璐就聞到了火藥味。
  “小嬸嬸……”兩人同時低著頭問候書璐。
  書璐幹笑了兩聲,望向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家修。他不以為意地站起來招呼兄妹倆吃飯,就像什麽都沒察覺到一樣。
  兩個小家夥耷拉著腦袋坐下開始吃飯,一言不發。書璐用手肘撞了撞家修,他沒有理睬。
  “嗯!今天的番茄真好吃。”書璐假裝開朗地大聲說。
  “……”其餘三人默默地吃著飯。
  “嗯!排骨湯也很好吃。”書璐繼續說。
  “……”
  “嗯!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什麽好看的電視劇沒有。”
  “……”
  “嗯——”
  “——請問你在說相聲嗎?”家修麵無表情地說。
  “我……”書璐瞪大眼睛,百口莫辯。
  “噗……”兄妹倆同時忍不住噴飯,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家修也跟著他們一起笑,然後放下筷子摸摸她的頭。
  書璐也隻能自嘲地幹笑幾聲,至少,氣氛不那麽尷尬了。
  小兄妹吃完飯走的時候還是互不說話,不過雅君主動幫妹妹拿著書包,書璐想,也許他們回到家就和好了。
  “其實雅君板起臉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嚇人。”書璐洗完澡出來,家修照例是躺在床上看英文書。
  “我對你板過臉嗎。”他斜眼看了看她。
  “你想嚇唬我的時候就會板起臉來。”
  “我為什麽要嚇唬你。”家修饒有興趣地說。
  “每次你拿我沒辦法了,就隻好嚇唬我。”書璐跳上床得意地叉著腰說。
  家修眯起眼睛看著她,對她的說辭不置可否,隻問她:“那你覺得害怕嗎。”
  “不覺得。”書璐笑嘻嘻。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是嚇唬我的。”
  老男人忽然放下手中的書去攬她的腰,書璐尖叫著想掙脫,但還是被他死死地壓在身下。
  “小紅帽,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嚇唬嚇唬你。”他露出壞笑,咬牙切齒地說。
  書璐忽然覺得,他笑起來比板著臉更可怕。
  
  周日的早晨,書璐醒來的時候家修已經坐在臥室靠窗的大沙發上看報紙,她歪著頭看他,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於在每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尋找他的身影。
  “醒了嗎。”他在換頁的時候說。
  “嗯……你在看什麽。”書璐蜷縮在被子裏,想象他丟下報紙走過來抱著她。
  “看房子。”可是,他依舊翻著報紙。
  “房子?”
  “這房子是我父母的,我想……”他頓了頓,“我們應該要有一個自己的房子。”
  書璐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既然老男人說要有,那就應該有一個吧。
  他丟下報紙走過來坐在床邊:“舍不得這裏嗎?”
  她很難說清楚,她隻記得他們在這裏有很多回憶:他們曾在客廳吃火鍋,在廚房的冰箱前接吻,在不算明亮的臥室擁抱……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在這個房子裏愛上了他。
  “可是,我想要有一個我們自己的房子,”家修一邊說一邊撫著她的臉,“我們可以選房子的大小,可以選臥室窗戶的朝向,還可以選所有家具的顏色;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書架,我也可以裝我喜歡的馬桶……”
  “……”她想象著他說的話,好像立刻心動了。
  “我們還要留一個房間給小孩,裏麵什麽都不放,房間的顏色可以先漆成橘黃色,這樣不論男孩女孩都合適。”
  “那我們的房間是什麽顏色?”書璐忍不住坐起來問。
  “除了粉紅色其他都可以。”
  “我想要淡黃色的。”她想象著。
  “好啊,隨你。” 他笑著摸她的頭。
  “書房要一邊一排書架,然後當中放兩張桌子,我和你可以麵對麵坐著。”
  “你不覺得這樣有點像黨委書記辦公室嗎。”家修苦笑。
  “廚房要做成開放式的,這樣你做飯的時候我就能看到你。”書璐天真地說。
  “好,都可以。”
  他們討論著關於新家的一切,卻忘記了那個夢想中的房子還不知道在哪裏。後來,當他們買下了房子之後,這天早晨關於新家的設想早就被拋到了腦後。
  書璐隻記得,家修最後說:“我的錢終於能保值了。”
  
少了三月的乍暖還寒,少了五月的熱情洋溢,四月是溫暖而寧靜的。
  書玲和建設為“小王子”辦了滿月酒,他們就像家修說的,並沒有因為孩子的病而沮喪,依舊樂天知命。書玲說,孩子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家修看著“小王子”的時候表情也變得很溫柔,書璐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地想,他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吧,不然不會連兒童房的顏色都想好了。
  “書路漫漫”已經漸漸走上了正軌,書璐變得空閑起來,甚至有時間在口語課開始之前跟小曼一起吃一頓晚飯。小曼終於承認自己在戀愛,她臉上的表情是明媚的,每一個看過她笑的人都好像被她感染了一樣,書璐想,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每天晚上,家修不再捧著他的英文小說,而是著手研究各種樓盤的信息,他是一個十足的行動派,相比之下,她是一個懶惰的空想家。
  “看來周末有必要去借一部車來。”家修自言自語道。
  “就我們兩個去看嗎。”
  “嗯……”他回答地心不在焉,然後忽然說,“上次書玲和建設好像也說要買,不如你問問他們吧。”
  書璐於是打給書玲,建設接了電話,輕聲說:“什麽事啊,小姨子,BB正在睡覺呢。”
  “家修問你們周末去不去看房子。”
  “好啊……不過隻能一會兒哦,BB離不開我。”旁邊傳來書玲不屑的悶哼。
  “那我們定了時間再來接你們。”
  “接我們?”
  “家修說會去借一部車。”
  “哦……借車?!”建設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嗯……”
  “誰、誰開?”他甚至有點結巴。
  “……當然是家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傳來一個堅定的聲音,“那我們不去了。”
  “……為什麽。”書璐愕然。
  “你去問Harry吧。”大概因為忽然的大聲吵醒了孩子,建設連忙道了聲再見,就去哄孩子了。
  書璐看著手中的話筒,有點不明所以。
  “他們去嗎。”家修一邊翻著報紙一邊問。
  “不去……”她茫然地搖搖頭,“姐夫一聽說是你開車就說不去了。”
  老男人幹笑兩聲,說:“他這個沒用的東西……”
  “你是不是曾經再開車這件事情上對他做過什麽。”
  “我想……”他好像真的在思考,“沒有吧,至少我從來沒被交警逮到過。”
  “逮到?”
  老男人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像一個淘氣的小男孩:“我沒有駕照。”
  “……”
  “準確地說,是拿不到。”
  “為什麽……”書璐愣愣地看著他,回想送阿文去學校的那天,她竟渾然不覺地坐在一個沒有駕照的人駕駛的車裏。
  “因為……我是色弱。”他聳了聳肩,好像在說幸好還不是色盲。
  她目瞪口呆,這大約是她聽到過的最離奇的事情:一個能畫出最五彩斑斕的世界的人,卻是色弱者。
  她依稀記得他在婚禮上說的話: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變成彩色的……
  她,真的能夠嗎?
  
  那個周末,書璐卻還是坦然地坐著老男人開的車去看房子了。她故意打扮得很穩重,想要拉近跟老男人之間的距離,他卻笑她:
  “沒關係,你可以穿那種上麵有米老鼠的運動衫,我會告訴售樓小姐這是我女兒。”
  “你十歲多就生的出小孩嗎。”書璐皺起鼻子反駁她。
  “不要小看我,我很早就開始發育嘍。”他鎖上車門摟住她,順勢吻了吻她的臉頰。
  她開始對他的寵愛習以為常,她想,這或許就是嫁一個老男人最大的好處吧。他有足夠寬廣的胸懷來容納她,並且願意把她捧在手心。
  “在想什麽?”他捏捏她的臉頰。
  “在想……如果嫁給別人會怎麽樣。”她老實回答。
  他笑了:“肯定不會比嫁給我好。”
  她也笑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沒有代溝……
  售樓小姐帶他們去看樣板房,家修徘徊於客廳和房間,仔細問著朝向和光照時間,書璐卻並不關心,她隻陶醉於想象每個房間的布置,而之前,她從沒發現自己竟然熱衷於此。
  晚上回到家,家修問她的意見,她悄悄摟住他的肩,搖搖頭說:“還是你做主吧,不管你給我什麽房子,那總是一個家。”
  老男人怔了怔,有點動容:“你不怕我買一個草屋給你嗎。”
  “草屋啊……”她眼珠轉了轉,“也可以,不過門前要有白色的沙灘,沙灘前麵是藍綠色的大海……那樣的房子,就算是草屋我也願意啊。”
  他笑著吻了她的額頭,那是書璐最愛的,寵愛她的笑容。
  
  “你知道嗎,”小曼繼續著她的文藝腔,“那個古怪的女人來找過你。”
  “古怪的女人?”書璐抬頭看了看她,又繼續看手中的書。
  “就是那個……小飛俠。”
  “潘彼得?”
  “嗯!”小曼點點頭,拆了一包花生,吃得辦公桌上都是花生衣。
  “什麽時候?”
  “好像是前天。”
  “……”
  “你正好去圖書館了。”
  “她說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有,”小曼聳聳肩,“她隻說,等你在的時候會再來的。”
  書璐想不出她來找自己的理由,或許,她隻是剛好又錄了其他節目,順便來看看她而已。就像小曼說的,她是一個古怪的女人……
  這天晚上,家修打電話來說要加班,於是書璐在食堂吃了晚飯就獨自回家了。
  雖然老男人在家時常常很安靜,但他不在的時候,整個房子卻顯得更加寂寞。書璐坐在他的書桌上寫稿子,他桌上的台燈有點昏暗,她不得不把書房的吸頂燈也打開。他在家時很少用書桌,這間書房現在好像也變成她獨占的。
  她無意識地翻著他的抽屜,裏麵都是一些看上去老舊的物品,但排列地很整齊。她拿起一本筆記本,黑色的封麵已經斑駁了,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是在田心宜那裏,在她那隻華麗的手袋中,裝著一摸一樣的筆記本,因此她印象深刻。
  書璐遲疑了一會兒,她原本隻是邊寫稿邊無意識地打開抽屜,而不是要去窺探老男人的“秘密”。但好奇心終於還是戰勝了一切,她輕輕翻開本子,一頁頁地翻下去。
  這是一本家修高中時的備忘錄,上麵記載著他每天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有趣的是,他在每一頁的頁角上都畫了一個符號,分別是五角形、圓圈和叉。書璐有一種直覺,那是代表他心情的符號。前半本以五角形居多,然後是一片叉,最後是沒有懸念的圓圈。
  是什麽讓他的心情由雀躍變得沮喪,最後又回複了平靜呢?
  書璐想,一定是戀愛、失戀和原諒吧。
  她忽然覺得很難受,這筆記本無言地記載著家修和心宜的過去,那個她沒有辦法參與的過去。
  她不禁想知道,他們兩人至今還保留著這相同的筆記本,為什麽呢?
  家修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書璐早已把筆記本放回了原處,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現它。她像平常一樣,撒嬌地摟住他的肩膀,責問他為什麽這麽晚回來,然後乖巧地去幫他放洗澡水。
  可是,當他離開她的視線,她又陷入到自己無盡的思緒中,她很想問為什麽,很想知道那個答案。可是她終究沒有問,因為她明白,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問出口,也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有答案。
  她甚至於,有點害怕那個答案。
  “很晚了,睡吧。”家修洗完澡走出來,把她趕上床,然後關了燈。
  她緩緩鑽進被子裏,他也鑽了進來,頭發濕漉漉的。
  “晚上在做什麽。”他從背後抱著她,聲音好像很疲憊。
  “寫稿子。”她輕輕地說。
  “怎麽有氣無力的。”
  “沒有啊……隻是想睡覺了。”她的聲音還是嗡嗡的。
  “那怎麽不早點睡。”
  “……因為要等你嘛。”
  他從背後吻了吻她的頭發,輕聲說:“以後不要等了,你先睡吧。”
  可是,她晚回家的時候,他不也會等她嗎?他一直是那個等待的人,等待她長大、等待她確定自己的心意。她終於知道,等待,是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和堅定。
  她翻了個身麵對他,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隻隱約看到他肩膀的線條,她摸索著吻住他的唇,但他竟然毫無反應。
  書璐苦笑地想:怎麽這麽快就睡著了……
  四月中旬開始就一直不斷地下雨,家裏的陽台上晾滿了沒幹的衣服,書璐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黃黴季節提前到來了。
  周六,還在睡夢中的書璐和家修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了。
  “怎麽回事……” 家修口氣不善地自言自語。
  書璐翻了一個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但風還是鑽了進來,原來是家修伸手去拿電話時扯起了被子。
  她忽然想起他們兩個昨晚是蓋了同一條被子……
  “喂……”家修大約也有點生氣,不然語氣不會如此生硬。
  書璐隻聽到電話那頭嘰嘰喳喳地說了很久,最後老男人隻說了句“我馬上就來”,便掛了電話。
  “怎麽了。”書璐揉揉眼睛。
  “是阿文打來的,家臣和雅君昨天晚上吵了一架,今天一早就不見了。”
  “誰不見了?”
  家修原本緊繃的臉忽然露出笑容:“當然是雅君,如果是家臣我才不擔心。”
  “他會去哪裏?”書璐一邊問一邊找著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不過我想阿文或許會有點線索。”他找了件馬球衫套上身。
  “他們……”她瞪大眼睛,其實想問他們為什麽會吵架,可是轉念一想終究覺得問也是白問。
  家修沒有等她說完,就去了洗手間。
  她看看窗外的雨,忽然有點擔心。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見到了哭喪著臉的阿文。
  “小叔,昨天晚上他們在書房吵得很凶,還摔東西了。我想去勸,可是爸爸不許我進去。”
  “雅君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家修並沒有問他們吵架的原因,好像那根本是無關緊要的。
  “我五點起來上廁所的時候,他房間裏就沒有人了。”
  “爸爸呢?”
  “去找他了。”阿文坐在沙發上抱著腿。
  “你知不知道他會去哪裏?”家修坐到她旁邊。
  阿文想了想,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會不會去學校。”
  “今天早晨他原本應該去補習的,可是爸爸剛才打電話給補課老師,老師說他沒去。”
  家修和書璐對望了一眼,好像都一籌莫展。
  “你們說……”阿文抹了抹鼻子,“他會不會離家出走了?”
  書璐直覺地想說那是不可能的,但家修卻很認真地問:“他的衣服或者其他重要的東西不見了嗎?”
  阿文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去雅君的房間,翻了一會兒,才怔怔地說:“什麽都沒帶走……”
  書璐擔心地皺起眉頭,她看得出,家修雖然很鎮靜,卻同樣很擔憂。三人在客廳裏默默無語地各自想著心事,過了很久,家修才像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他們是怎麽吵起來的。”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飯,雅君把填誌願的表格給爸爸看。爸爸看了之後覺得他成績好,應該填更好的學校。但雅君不肯,爸爸臉就沉下來,飯也沒吃完就把他叫到書房去。沒多久我就聽到他們吵了起來,還有摔東西的聲音,雅君從書房出來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啊……”書璐驚訝地說,“隻是為了填誌願?他填了什麽學校?”
  “我們學校嘍。”阿文一臉哀怨。
  不知道為什麽,書璐竟然覺得,當老男人聽到阿文這麽說的時候,臉上有一絲無奈的笑意。
  “叔叔、嬸嬸。”雅君忽然出現在他們背後。
  “……”三人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好像他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阿文一個箭步走過去拉起雅君的手臂,“你從哪裏進來的!”
  書路想,她應該問的是“你去了哪裏”吧。
  “門沒關啊……”雅君一臉無辜。
  書璐確實不記得自己進來以後有關過門。
  “我、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了……”阿文忽然哭了起來,雅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措手不及。
  這是書璐第一次見到阿文哭。家修後來常常說:阿文跟她一樣,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不過一個女孩子再堅強,也總會有哭的時候,所以男人看到堅強的女人哭,是最沒有辦法的。
  原來雅君隻是心情鬱悶起得早去晨跑,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超市買了些東西,因此耽擱了時間。這出鬧劇竟然就這樣嘎然而止,家臣回來後又免不了對著雅君一頓臭罵,但他們似乎都忘記了填誌願這件事。
  吃過午飯,家臣和家修兄弟倆在書房關起門談了一會兒,回去的路上書璐問老男人談了些什麽他也不肯說,隻說有些事情她以後會明白的。
  書璐嘟起嘴,沒有再問下去。他常常都是這樣,如果他不願意說,別人是無論如何不能從他嘴裏知道些什麽。
  她始終覺得,他喜歡掌控一切,他自己的生活、別人的生活、也包括她的生活,從來不管別人是不是願意被掌控。
  每個周二和周四的口語課對書璐來說漸漸成了一塊雞肋,學員們都死氣沉沉的,每次她都是數著時間等待著下課。缺席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長常常隻有一、兩個學員,老師對這種情況大概習以為常,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有一天晚上,隻剩下書璐一個人,當老師走進來的時候,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沒有請假。不過,老師帶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女孩,因為另一個班也隻剩下她,所以決定合並上課。
  她很大方,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米窩:“我叫袁世紛,我沒有英文名字,你可以叫我阿紛。”
  書璐一下子對她很有好感,因為,她自己也沒有英文名字,當她第一次在班裏這樣介紹的時候,白領們好像都很側目。
  “我叫曹書璐。”她微笑地說。
  “書璐?!”阿紛一臉驚喜,“是‘書路漫漫’的那個書璐嗎?”
  這下輪到書璐詫異了:“是的……”
  小女孩“啊”了一聲,抓住她的手說:“真的嗎,太好了!我是你們的忠實聽眾!每一期節目我都聽呢!”
  這是書璐第一次與粉絲近距離解除,不免有些遲疑,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種得意的情緒油然而生。
  老師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一時間也怔怔地站在講台前,沒有要上課的意思。
  書璐忽然又慶幸起自己今天仍然堅持來上課,她不禁想,或許阿紛也對這樣的課程感到厭倦乃至想放棄,但是今天在這裏遇上了自己,她也許會重新對課程充滿熱情,這甚至很有可能會改變這個小女孩的一生呢……
  “你可以幫我問曼曼要一個簽名嗎?”阿紛期待地看著書璐。
  “當然沒問題……”書璐一臉和善的笑容瞬間有點僵硬。曼曼?等一下,這麽說,她想要的是小曼的簽名……
  “我們寢室的同學都認為她很有型,她常常在節目裏說冷笑話。”阿紛繼續說。
  “啊……是啊……”書璐感到自己額頭上有冷汗,小曼在節目裏有說過冷笑話嗎?
  幸好這個時候老師宣布上課了,及時止住了書璐的尷尬,她第一次對老師報以感激的微笑。
  回家以後,書璐把這件事告訴正在看樓市情報的家修,他笑了笑,說:“有可能小女生比較喜歡小曼那種敢說敢做的類型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比較受小男生的歡迎嘍?”書璐不死心地問。
  家修扶了扶鼻梁上那副隻有在看書報紙時偶爾才戴地老花眼鏡,一臉誠懇地回答:“相信我,一個正常的小男生是不會聽‘書路漫漫’這樣的節目的。”
  “……”她扁起嘴,用靠枕扔他。
  第二天,書璐盡管不太情願,卻還是拿了張明信片問小曼要了個簽名。
  “是我小侄女要。”她撒了個謊。
  “你侄女很有眼光,”小曼一邊簽,一邊說,“她多大了?”
  “三歲。”書璐抽走那張簽了名的明信片,用力甩了甩,確定墨跡已經幹了才放到包裏。
  “……”
  這是書璐第一次意識到,小曼或許真的比自己更受歡迎。很多年後,當她終於由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的時候,小曼卻即將遠嫁他鄉。
  “對了,那個古怪的女人又來找過你。”從喜歡給人取綽號這個習慣上,可以看出小曼是一個很主觀的人。
  “哦?”書璐等著她說下去。
  “但是你不在,我問她有什麽事,她又不說,然後就走了。”
  “哦。”
  書璐想,管她呢,或許她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或許,她隻是來打聽她和易飛的事情。既然她是一個古怪的人,最好的方式,也許就是等待。
  整個四月和五月的周末,書璐和家修都忙於看房子,她對房間的布置越來越缺乏幻想,甚至開始覺得那是一件很煩惱的事情。家修始終糾纏於房子的朝向、光線、得房率、價錢等等,那都是她不懂也不感興趣的。於是,看房子這件事,對她來說也變成了一塊雞肋。
  終於,有一個房子是他們走進去就感到驚豔的,因為臥室的南麵和西麵有一片連接的落地窗,他們幾乎同時愛上了這裏。
  於是在五月的第三個周日,在他們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同時,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書璐很早之前就準備好了給家修的禮物,是一對情侶款的太陽鏡。
  “這樣,”書璐跟家修一起戴上眼睛,“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同一個顏色的了。”
  因為戴著墨鏡的關係,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她隻能從鏡片的反光中看到自己,不過她還是聽到老男人感動地說:“謝謝……”
  然後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禮物,他卻聳聳肩說:“給你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不就是最好的禮物嗎?”
  直到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書璐才相信,他是真的沒有準備禮物。
  她不禁悶悶地想,自己怎麽會忘記,他不是英俊瀟灑的弗蘭克,而是不解風情的奈特利先生。
  可是,她這個愛瑪,配奈特利先生,卻正正好。
  
到了六月,天卻忽然晴朗起來,雖然很熱卻不悶。雅君終於還是按自己的意願填了高考誌願表,但他們父子倆的關係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張,阿文說他們常常誰也不跟誰講話,持續地冷戰。阿文悄悄聯絡了媽媽,媽媽答應說6月底會回來的。
  啊……書璐想,心宜就要回來了……
  她又想到了那本筆記本。後來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許她是看錯了,或許那是跟家修不一樣的筆記本,或許隻是她多心了。隻不過,這件事就像《哈立波特與密室》中小金妮得到的那本邪惡的日記般,總是在向她招手,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仍然堅持每周去上口語課,學生幾乎也就隻有她和阿紛。她們每一次的話題都是關於“書路漫漫”。書璐想,盡管阿紛的偶像並不是自己,但至少是一個認真收聽節目的觀眾,那麽對她來說這也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家修每天的娛樂活動又變成了躺在床上看英文書,書璐甚至不知道他把原先那些關於樓市的報紙和雜誌放到哪裏去了,就好像它們從來沒有在家裏出現過。
  新房子要到年底才交房,他們偶爾會談起裝修和布置的事情,但兩人都很有默契地認為,這些事情到臨要裝修了再商量也不遲,因此每個周末他們都情願遊手好閑地呆在家裏或繼續那場圖書館之約。
  晴朗的天氣持續了兩周之後,忽然有一天下午下起了細雨,書璐在這個下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由潘彼得轉交的,這是書璐第一次從她臉上讀到了傷感,她並沒有以往的聒噪,而是簡單地告訴書璐她是來上節目順便來給她的。
  “來找過你兩次,你都不在,我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麽,所以如果有什麽耽擱了就原諒我吧,”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我相信如果有什麽緊急的事情他也不會寫信了。下次見吧。”
  信是易飛寫給書璐的,看著這慘白的信封,她有點遲疑究竟要不要拆,不過,她想既然信是寫給她的,那她應該看一看。
  “書璐:
  你好。
  我猜想,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不過沒關係,我已經遲了太久,也不在乎這些時間。
  去年夏天在巴厘島偶遇你之前,我已經向公司遞交了去新加坡工作的申請,但回上海之後,我已將啟程的期限一拖再拖。明天,我終於要離開上海,也終於鼓起勇氣寫這封信給你。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行禮中包括了一張我們在學校科技節那天的合影,你是否會覺得我很傻呢?其實,我自己也常常覺得自己傻。因為,我是直到失去了你,才發現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無論,過去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誰對誰錯,不能否認的是,始終是我辜負了你。在告訴我真相之後,她說我一定要找回你,但我知道,我已經找不回你了。或者,是因為我內心的愧疚,才忘不了你。當我們在巴厘島重遇的時候,我以為那是一個希望的開始,沒想到卻是一個希望的結束。
  大學的時候,我的愛是很自私的,我要獨占你,我要我們快樂,或者說是我的快樂。但現在,我卻驚訝地發現,愛是無私的,盡管看到你對著別人微笑時我也會難過,但如果你的微笑是快樂的,那麽我也快樂了。
  那天,在小姨家裏我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你走了之後,小姨回來跟我說,我長大了。或許真的是吧,你覺得呢?但我卻還是做著夢,直到你把我潑醒。
  過去,我一直說你是個傻姑娘,我也曾經以為你是多麽依賴我,我不是還問過你,沒有我你怎麽辦嗎。但其實你很堅強也很堅定,你在辦公室跟我說的那些話讓我忽然明白,我不應該再欺騙自己了,你終究已經是別人的太太,我們不應該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想,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也不算太遲吧?
  那張照片,我會當作一個紀念,當它真的對我毫無意義的時候,我會把它塞到箱底,說不定幾十年後我的小孩翻出來問我的時候,我對照片上的這個女孩已經毫無印象了。
  這封信雖然不長,卻代表了我這些年來的喜怒哀樂,但現在,我終於決定要跟它們告別,同時也跟你告別。
  希望你能原諒我所做的那些傷害過你的事,如果忘記我能讓你更快樂的話,就試著那麽做吧。
  也希望,我能忘了你。
  再見。
  易飛”
  
  書璐驚訝地發現,當自己看完這封信的時候,嘴角竟然帶著微笑。她又想起了過去那個神采飛揚的易飛,那個曾經給她帶來痛苦卻也同樣帶給她快樂的易飛。
  這是一封離別的信,卻讓她相信彼此的生活會變得更好。當他解脫的時候,她也終於真正地解脫了。
  回到家後,書璐把信放在書桌的抽屜裏。或許,當有一天這封信被人發現的時候,她也已經忘記了寫這封信的人。
  但他們仍會為對方的幸福,而高興。
  周末,書璐和家修去書鈴家看望小BB,卻意外地見到了田心宜。
  她看上去有些憂慮,家修和她去陽台上談事情,書璐想,一定是關於家臣和雅君。
  “你們很熟嗎。”書璐忽然問姐姐。
  “她是你姐夫的表姐。”書鈴驚訝地說,“你不知道?”
  “沒人告訴我……”她愕然。
  “大概我們和Harry都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所以誰都沒提起吧。”書鈴溫柔地低頭看著孩子。
  “……”
  “我們是因為心宜才認識Harry的。”
  書璐望向陽台,心宜點了根煙,但吸了幾口又掐滅了。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書璐終於忍不住問家修:“心宜竟然是我姐夫的表姐。”
  “你才知道嗎。”老男人果然也一副有點吃驚的樣子。
  她點點頭,大概誰都以為她知道了,隻有她自己不知道。
  “所以實際上你是我姐夫的前表姐夫的弟弟。”她發表結論。
  老男人一邊看書一邊點頭:“沒錯,你是我前大嫂的表弟的小姨子。”
  “……聽上去好像很複雜。”
  “幸好現在我們把這段關係簡單化了。”
  “……”書璐想著該怎麽接下去,卻一時之間想不到說辭。
  “怎麽了,小丫頭,卡帶了?”他沒有看她,口氣有點輕佻。
  “啊?……”
  “你不是想著怎麽把話題轉到今天下午我跟心宜在陽台上談了些什麽嗎。”老男人眨了眨眼睛。
  “什麽啊,哪有……”她隻能假裝自己沒有被看穿。
  “你就承認吧,不然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書璐想了想,終於投降地露出獻媚的笑容:“嘿嘿,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你看穿了。”
  家修無奈地搖搖頭,繼續看書。
  “你可以告訴我你們說了些什麽了吧。”
  “我隻是說,你不承認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他聳聳肩,“但我並沒有說如果你承認了我就一定會告訴你啊。”
  “……”書璐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六月的第三個星期,阿紛的課時即將結束,書璐歎了口氣,接下去的兩個月,大概隻有她一個學生了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姑娘興奮地說,“我被係裏推薦去做一個月的交流生呢。”
  “恭喜你。”書璐由衷地說。
  “謝謝,我可以來參加今年的投稿嗎。”
  “當然可以,隻要我們還舉辦這個活動的話。”
  “如果我得獎了,可以要一個特殊的獎品嗎?”阿紛問。
  “什麽獎品。”
  “我想做你們節目的嘉賓。”
  “好,如果你真的得獎,我答應你。”書璐笑著說。
  “你保證?”
  “我保證。”
  “那我們拉勾。”
  那時書璐並不知道,沒能信守承諾的那個,是阿紛。
  
  CHARPTER 11·傾城之戀(上)
  “我記得,第一屆的‘我最愛的一本書’活動,最後由一位喜愛張愛玲的聽眾獲得了優勝。而今年的優勝者,同樣是她的讀者,獲獎文章的題目就叫做《傾城之戀》。
  “文章已經在我們節目的官方網站上登載了,相信許多聽眾都已經看過,也很想了解一下這位署名為‘雲淡風輕’的作者。下麵,讓我們來接通他的電話。”
  “喂,你好。”書璐一手撐著下巴,聲音很溫和。
  “你好。”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男聲。
  “首先,恭喜你獲得這一屆的‘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優勝獎,可以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無幽默地說,“大家好,我是‘雲淡風輕’。”
  “謝謝你的自我介紹,”書璐微笑著說,“這至少讓我們知道你對‘自我介紹’這個環節的態度。”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一直以為很少有男性會讀張愛玲。”
  “是的,的確很少,但是也有例外。”
  書璐敏銳地想,他是一個聰明而敏感的男人,不過,也不失有趣。
  “我很喜歡你對這部小說的分析,你說‘在範柳原和白流蘇之前,所有小說中的男女主角都無條件、徹底地愛著對方,唯一能夠讓他們分開的理由,隻是家庭和命運。然而從他們開始,世人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對家庭和命運的抗爭之外,還有另一種戰爭——那就是男女之間的戰爭。”
  “謝謝。”他簡短地回答。
  “你讀過張愛玲所有的小說嗎。”書璐忽然用一種不像是問話的口氣問道。
  “事實上……我隻讀過這一本。”
  “你喜歡它什麽。”
  “哦,”他回答,好像在無聲地笑,“談不上喜歡,隻是,這個故事讓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在很多年以後。”
  書璐看著手中他那的那份來稿,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在心中揣測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電話的兩頭都是沉默,老趙有點詫異地看著書璐,她幾乎沒有在節目中冷場過。他等了幾秒鍾,做手勢叫她說話,電話的那頭卻忽然傳來輕輕的笑聲。
  “剛才在等待接通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你說,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三屆的優勝者。”
  “……”
  “我很詫異,你還記得她的名字。”
  “……”書璐張嘴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有時候,我懷疑,我們常常會記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卻忘記那個最重要的人。”
  “我們也常常,‘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這結局’。”書璐卻用異常平穩而冷靜的聲音說。
  “……我終於知道,袁世紛為什麽是你忠實的聽眾。”
  當所有人沉浸在剛才一瞬間的詫異中時,他們又侃侃而談。
  “謝謝。”書璐微笑,眼眶裏有一層薄薄的霧。
  “……”電話那頭又是短暫的沉默,然後他終於語氣輕快地說,“不如把我們剛才的對話都剪掉吧。”
  “對不起,”她苦笑,“這是直播節目。”
  “是啊,”他好像也在苦笑,“我忘記了。那麽,‘書路漫漫’的聽眾們,希望你們明年也來參加投稿,說不定會獲得優勝。”
  “謝謝你的來電,也很感謝你鼓勵其他聽眾踴躍地參加到我們的節目中來。不過,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們可能要結束通話了。”
  聽到書璐這樣說,大家終於鬆了口氣,不知道扯開話題算不算一起演播事故?
  他並沒有道別,而是說:“很感謝你,在每一個周末的晚上陪每一個無聊的人,暫時忘卻一段無聊的時光。謝謝。”
  然後,他就掛上了電話,甚至於,那段為了彌補沉默而播放的背景音樂,都還沒來得及放完。
  書璐笑著說:“如果能夠忘卻,即使隻是暫時的,我也很高興。”
  二零零一年的七月是沉悶的,雅君和家臣父子的關係仍然沒有得到改善,雅君就是在這沉悶的氣氛中參加了高考。心宜因為擔心他,延長了假期,返程的機票定在七月十二日。
  考試的第一天,家修又借了車,載著所有人去考場,隻除了仍在醫院值班的家臣。
  “偏心,”坐在車上,雅文嘟起嘴,“去年我高考的時候,你們都去醫院看雅君,是我自己一個人去的考場。”
  但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答話。書璐想,大約是太熱了吧。
  來到考場,大家都嚇了一跳,校門口擠滿了一臉焦急的送考家長,那些考生卻是一臉麻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完全無關。
  雅君也變得一臉麻木,跟大家道了個別,就走進去。或者,他也有些緊張吧。
  其餘的四人就隻有坐在車裏等,家修打開收音機,新聞都是關於高考。
  “我去買點吃的。”家修忽然說。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鑽了出去。
  書璐借著後視鏡打量後排的心宜,她眉頭輕蹙,怔怔地看著窗外。
  “你在擔心什麽?”很長時間的沉默後,書璐終於忍不住問。
  心宜借著後視鏡驚訝地望向她,然後微微一笑:“很明顯嗎?”
  “還可以,”書璐也微笑,“每一個父母都會這樣的吧。”
  心宜移開目光,依舊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很失敗的母親。”
  “……”
  “每一次,當責任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總是選擇逃避。”
  書璐看著她的側臉,說不出話來。
  “他跟我說,很多時候,考慮得越多越受束縛,反而是像我這樣我行我素的人會活得更快樂。”
  “他?……”
  心宜轉回頭,看著書璐,露出溫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覺得,我和他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對於同一件事的看法經常不同。不過他很遷就我,所以我變得更加我行我素。”
  書璐沒有想到,她會向自己吐露心聲。
  “直到有一天,他無法再遷就我的時候,我們的關係終於走到盡頭。”
  “……”書璐驚詫地看著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這就是男女戰爭,我以為自己贏了,不過最後卻輸了——而且輸得很徹底。”
  “我覺得並沒有人贏……”
  “你說得對,”心宜看著她,眼神很犀利,“不過,當時的我們並不明白。”
  “很多人覺得我灑脫、覺得我敢愛敢恨、覺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轉過頭去看向窗外,繼續說,“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他們想像中過得那麽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價的。”當書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自己也有點詫異,她好像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而是一個世故的女人。
  “你很聰明,”心宜由衷地說,“你跟家修都是很聰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後才明白當時自己做了些什麽,不過,我想有點晚了。”
  書璐從後視鏡中打量她,忽然覺得自己懷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隻是一個後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親,盡管她常常讓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卻是坦誠的,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坦誠。
  書璐打消了追問那本筆記本的念頭,她應該是快樂而幸福的,她有一個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於開始迫切地想跟他白頭偕老。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為什麽還要猜忌自己所愛的人以及眼前這個坦誠的女人?
  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執著於過去,執著於自己以及家修的過去。她以為自己在對待易飛的態度上是果斷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隻是一個小女孩,企圖通過一盒彩色糖果來忘記她得不到的泰迪熊。隻是最後,她發現或許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來說對她更合適,於是她終於竭力擺脫了泰迪熊的誘惑。
  然而,骨子裏,她終究還是一個愚蠢的小女孩,因為,現在她又要開始懷疑彩色糖果了。
  “不,”書璐在鏡中對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時候明白過來都還不太晚。”
  心宜看著她,終於也笑了。
  她們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好像這一場對話已經達到了某種目的。她們都從對方的話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讓對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會覺得我有點傻,”心宜打開包,拿出一樣東西,“可是我仍然保存著這個,大概,是因為我還沒辦法忘記他吧……”
  書璐回過頭,看到的,就是那破舊的筆記本。
  書璐還記得,心宜走後沒幾天,她就生了一場病。起先以為是熱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嚴重,她開始發燒,家修給她吃了幾帖感冒衝劑,又吃了些退燒藥,臨睡之前終於退燒了。可是第二天,又繼續發燒。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她終於在啞著嗓子錄完節目後開始犯暈。
  家修帶她去醫院,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醫生隻問了問症狀,便說:“是病毒性感冒,吊鹽水會好的快一點,你要不要吊?”
  書璐隻得無奈地點頭,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好,去驗個血再回來拿藥方。”說完,醫生就打發她起來,後麵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來。
  等報告的時候,書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來也可以折磨一個人。
  書璐不得不請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趙跟她打電話的時候說,幸虧之前多錄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渾身插著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錄音室去。
  書璐苦笑,老板或許就應該有這樣的魄力。
  不過她沒有想到,家修也請了假在家陪她。每一個發著低燒的夜晚,她總是在半夜熱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來了,在黑夜裏瞪大眼睛說:“不要踢,捂出汗來對你有好處。”
  於是她又裹著被子在潮濕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總是發現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於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在她病終於痊愈的時候,高考成績發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誌願,成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點也不高興,父子倆的關係還是很緊張。這是書璐唯一一次看到溫和的家臣發這麽大的脾氣,裴家的男人板起臉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總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護照卻找不到了,周末,他們汗流浹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後在馬桶旁發現它被夾在書裏。
  家修無奈地笑了笑:“看來我隨手拿東西當書簽的壞習慣要好好改一改。”
  書鈴又開始上班了,她恢複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書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媽媽和姐姐辛苦卻快樂地照顧著孩子,她忽然覺得,原來母親在有了孩子之後,會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長。
  “媽,我小時候你也是這麽照顧我的嗎?”書璐坐在床邊問。
  “不記得了……”媽媽回答得明顯有點敷衍,“你小時候都是你爸帶你的。”
  “……不可能。”書璐睜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談”。
  “你一歲之前,我剛好參加了一個大學的學習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課,是你爸和書鈴在家照顧你的。”
  “是嗎,”書鈴好笑地說,“我好像沒什麽印象。”
  媽媽“哼”了一聲,說:“因為那時候你也才4、5歲,不搗蛋已經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書璐一直在想著媽媽說的話,從記事起,她記憶裏所有關於溫柔的回憶都是媽媽,所有關於嚴厲的回憶都是爸爸。她從來沒想過,爸爸也會像媽媽那樣對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顧不來小孩,於是在她的哭鬧聲中終於決定還是喜歡大女兒多一些。
  想到這裏,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說:“在笑什麽?”
  “沒什麽,我隻是想到我小時我爸給我換尿布,就覺得滑稽。”
  “為什麽。”
  “因為他是一個那麽嚴肅的人,他幾乎從來沒跟我開過一個玩笑。”書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個頭。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嗎。”
  書璐側頭想了想,終於接受了這個也曾幫她換尿布、喂奶的爸爸,這是一個和她記憶中完全不一樣的爸爸。
  “愛有很多種表達方式,有些人雖然總是選擇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們畢竟也表達了自己。”他環上她的腰。
  書璐借著路燈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想像他成為一個父親。
  “你可能是一個好爸爸,”書璐也環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個讓小孩害怕的爸爸。”
  “為什麽?”他斜眼看她,不以為然。
  “因為,”書璐頓了頓,才鼓起勇氣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你長得就跟小時候我媽嚇唬我時描述的人販子一摸一樣。”
  8月底是家修的生日,他們同其他的戀人或夫妻不同,從沒大張旗鼓地為對方過生日,每次都在一頓簡單的晚餐中度過,這一年也不例外。
  “要許一個生日願望嗎。”吃過飯,書璐問。
  “八歲以後我就再也沒幹過這件事。”
  “你八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我爺爺告訴我,聖誕節早晨我床頭上襪子裏的糖是他放的。”
  “……”書璐做了一個怪表情,“你小時候就過聖誕節?”
  “我爺爺和奶奶都是基督徒,在我小時候的特殊時期,過聖誕節是不被允許的,”他頓了頓,“但是信仰,仍然驅使他們做不被允許的事情。”
  書璐瞪大眼睛,忽然發現他們確實像是不同時代的人,她記憶中的孩童時代是開朗的,而他卻是壓抑的。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家修放下手中的酒杯,像在思索,“就是,如果你一開始對某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但當你知道這其實是一個假象,那麽你就對所有的事情都產生了懷疑。”
  “……”書璐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想到了心宜的筆記本,那個她幾周以來一直試圖忘記的筆記本。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深深地為這種情緒包圍。”家修看著她。
  “……”
  “但是後來有一天我終於知道,相信或不相信,並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你堅持的是什麽。”
  “堅持?”
  “當我知道襪子裏的糖是爺爺放的時候,我就懷疑起關於聖誕節的一切,懷疑聖誕老人是否會在平安夜給聽話的小孩派發糖果,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一架馬車,懷疑他是不是有一套紅白相間的工作服,懷疑他是不是留著胡子……最後,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你八歲的時候竟然能夠想這麽多問題。”
  老男人幽默地笑了:“比起那些還不能記住午餐吃了什麽的小朋友來說,我確實早熟了一點。”
  “……”
  “長大之後,類似於這樣的懷疑會越來越多,許多原先確信的事情最後都被證實是一個假象,然後我們懷疑地更多,最後開始懷疑自己。”
  “……”書璐看著他,好像是在聽一位導師講話。
  “但是,”他的目光很溫和也很堅定,“不是每一個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個答案就是真相。所以,如果你開始懷疑,那麽你至少首先要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麽。
  “我懷疑關於聖誕老人的一切,但是我卻忘記了,聖誕老人的職責是鼓勵和幫助每一個孩子,所以作為一個孩子,我隻要堅持相信有人會來鼓勵我、幫助我就夠了,至於說那個人是不是聖誕老人並不重要。”
  “所以,你的聖誕老人就是你爺爺。”書璐微笑。
  “是的。”家修好像想起了很快樂的回憶。
  書璐想,這是不是說,當她對什麽產生懷疑的時候,她應該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麽?那麽,麵對那兩本記載著過去的筆記本,她應該堅持的又是什麽呢?
  是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信任嗎,還是對美好愛情的信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堅持什麽,又如何去堅持。
  那天晚上回到家,書璐借口要寫稿子,鑽進書房鎖上門,去翻家修的那本筆記本。
  她不知道是什麽驅使她這樣做的,事實上當她去拉那隻抽屜的把手時,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她想到心宜在車上同她說的那番話,想到她看著筆記本時流連的眼神,她又想到家修,想到他所說的懷疑與堅持。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懷疑究竟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或者就像家修說的,是沒有答案。她忽然發現,當她在懷疑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麽結果,她隻是,放任自己的懷疑,就像家修放任她的任性一般。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打開了。
  可是,那個原本放著筆記本的位置,卻是空的。
  書璐沒有想到,伴隨著懷疑而來的,是恐懼。她開始變得敏感,好像任何事都能讓她聯想到這件事。每一個夜晚,看著身邊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她竟感到有些陌生。
  她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恐懼,也對她所想要追尋的那個答案感到恐懼。她想問他,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她開始在他麵前掩飾自己的焦慮,但有時候她還是覺得他看她的目光裏有一些疑惑,或許,是她掩飾得還不夠好吧。
  “你相信永遠的愛情嗎?”中午吃飯的時候,小曼忽然問。
  “為什麽這麽問。”書璐把即將要送到嘴裏的雞肉放進餐盤裏。
  “哦,別緊張,我不是在問你,是我問自己。”小曼把書璐放下的那塊雞肉送進嘴裏。
  “……”
  “沒什麽……這或許是每一個熱戀中的人都會問自己的問題。”
  “……”
  “你從來沒有這樣問過你自己嗎?”
  “……好像沒有。”書璐有點失神。
  “那說明你還不夠成熟。”小曼簡短地下了一個結論,然後低頭吃飯。
  “……那麽,”書璐問,“你相信嗎?”
  “不知道。相信,也或者不相信。要看是什麽時候。”
  “?”
  “我的理智讓我不要相信,但是我的浪漫細胞卻告訴我必須相信。”
  “這算什麽答案?”書璐哭笑不得。
  “一定要有答案嗎,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隻有一個答案。”
  “……”
  “你是不是愛他,隻有你自己知道,甚至於有的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愛你,也隻有他自己知道,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說,千萬不要用你的觀點去判斷他愛或不愛你,因為隻有他知道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麽會知道?
  “永遠的愛情,並不是不存在,隻是幾率小一些而已。但是,那就是我們追求的不是嗎。”
  “……”書璐忽然覺得小曼很適合去主持那些情感類的談話節目。
  那個下午,她想了很久,也許正如小曼說的,她不能用自己的觀點去判斷他、判斷其他任何人。她決定坦誠地問他,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麽,有一點卻是她堅持相信的,那就是:他不會欺騙她。
  晚上,她比家修先到家,她又坐在書房的寫字台前,這好像已經變成她在家裏思考問題的一個固定場所。
  桌上擺著他們的結婚照,是“伊麗莎白女王與菲利普親王”的那一張,他們的表情雖有點緊張,眼神卻是溫暖而坦然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懷疑變得有點卑鄙,如果他知道她這樣懷疑他會說什麽呢,會生氣、會憤怒嗎?還是,說她是一個傻姑娘……
  她拉開自己桌子的抽屜,那裏有一封易飛寫給她的信,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這封信被家修發現了,他會怎樣。
  可是,她翻了翻,易飛的那封信也不見了……
  她身後響起腳步聲,家修說了句:“我回來了。”然後就像平常一樣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把襯衫脫到洗衣機裏,去冰箱找了一罐冰鎮汽水,邊喝邊走到書房門口。
  可是他的腳步聲忽然停了,書璐緩緩地轉回頭看向他,他正盯著她麵前的那個抽屜。
  “我扔了。”他隻是簡短地說了三個字,仿佛那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接著就轉身坐到沙發上去享受他手中的那罐冰鎮汽水。
  書璐跳起來,走到他麵前:“你……你有什麽權利!”
  家修抬頭看著她,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麽生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是我的桌子!是我的信!”她憤怒地瞪著他,就像被發現了考試成績單的小孩。
  過了一會兒,他才生硬地說:“那麽你留著這封信是想做什麽呢,緬懷過去嗎,還是提醒自己曾經也有這樣一個人為你傾倒?”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書璐大吼。
  家修忽然抓住她的衣領,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你老婆,”她掙脫他,“但我不是你的小孩!你要我下班乖乖等你來接,你要我去讀英文口語班,你要我樹立自己的人生理想,你把你所有的人生感悟都告訴我,然後要我按照你安排的路去走、去生活。”
  “……”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已經受夠了你這種看上去好像很民主其實卻很粗暴的集權式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有我自己的判斷,盡管在你看來很幼稚很無聊,但這全都是我自己的而不是你強加給我的。”
  “我不知道……”過了很久,家修才麵無表情地緩緩地說,“我竟然讓你有這種印象,我更沒想到我為你做的一切竟然讓你這麽反感。”
  “……”
  “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再保留這封信。”他的語氣聽上去冷冰冰的。
  書璐盯著他,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如此頑固:“那你為什麽又保留那個代表了你的回憶的筆記本呢,然後又悄悄地把它從抽屜裏拿走。”
  家修苦笑了一下:“可能我現在跟你解釋我是不小心看到那封信的,你不會相信,但是既然你也打開過我的抽屜並且翻到了什麽,那麽我想我也並不是太過分。正是因為看到了你的信,才讓我想起我應該把以前那些沒有必要再保留的東西處理掉,以防止有一天你看到的時候會像我看到那封信那麽生氣。”
  “生氣?!”書璐叫起來,“為什麽要生氣,那隻是一封再普通不過的告別信。”
  “那麽我的筆記本上也從來沒有記錄過任何會讓我難堪的事情。”他忽然站起來。
  “可是心宜……”她想告訴他有關於心宜和她的那本筆記本,但是她還是猶豫了一下。
  “我想不出我的這本筆記本跟她會有什麽關係。”他依舊麵無表情。
  “如果你的筆記本沒有問題,你為什麽要處理它呢,那上麵究竟有什麽是你覺得沒有必要再保留的?”
  “……”他啞口無言地看著她。
  “心宜有一個跟你一樣的筆記本,她說,她還忘不了這個筆記本,忘不了那個人!你說這跟你有沒有關係?”她幾乎是以一種質問的口氣說道。
  “看來在吵架這方麵你比我厲害。”家修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好像她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你認為我在無理取鬧是嗎。”
  “原則上,”他板起臉,“是的。”
  “你……”書璐咬緊牙關,“你簡直不可理喻!”
  她衝進臥室,狠狠地關上門。身後傳來家修的聲音:“你隻是一個任性的小丫頭!”
  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吵架,他不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家修,不再是那個把她捧在掌他心的男人。而是一個,固執地想要安排她的生活的男人。
  眼淚不爭氣地留下來,書璐用胡亂地擦了擦。這個晚上,她在一種深深的充滿挫敗感的情緒中入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家修無聲地進來躺在了她的身旁,可是第二天早晨醒來,她身旁的位置卻是空的,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旁,就好像,他從沒來過一樣。
  上班的路上,書璐拿出小鏡子照了照,雙眼還是腫的,於是她從包裏拿出一副眼鏡戴起來。她度數很淺,也很少戴眼鏡,但總是備了一副,她想,今天這副眼鏡就將再一次履行它的使命。
  可是,當她坐在辦公桌前,小曼還是一臉狐疑地湊過來看著她。
  “幹嗎。”她沒好氣地說。
  “沒、沒什麽。”小曼連忙滿臉堆笑地轉身回自己的座位。
  她整個一天都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她突兀地想,難道愛情的魔力暫時消失了嗎?那個曾經圍繞在他們身邊,並且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愛情的光環消失了嗎?
  她主動留下來加班,她不想回去,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去麵對他。或許,家修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加著班,那麽,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們兩個還有著默契。
  書璐打開廣播,傳來了樂樂的聲音:“今天的節目很高興請到了著名女作家潘彼得……”
  書璐有點吃驚,不過並沒有仔細去聽她們在說些什麽,她隻是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白流蘇,他是範柳原,可是,最後我們誰都不是。”潘彼得說。
  “這大概就是愛情的無奈吧。”樂樂說。
  “哎,你隻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根本不懂得多少愛情嘛,”潘彼得還是那樣的犀利,“連我都自詡不懂得愛情,更何況是你們呢。所以,不要片麵地以為眼前的就是愛情,也不要以為自己了解愛情,愛情,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麽簡單。它並不是隻有歡樂,還包括痛苦,但我們往往隻看到歡樂,卻忘了接受痛苦。甚至於,有很多人當感到痛苦的時候就想要放棄。”
  “下麵,讓我們來聽一首王菲的《當時的月亮》,然後,再來接著聊這個話題。”
  書璐幾乎可以聽到樂樂的苦笑,請潘彼得來當嘉賓,對一個新人來說大概是很痛苦的。
  她伴著歌聲看向天空,月亮並不圓,可是非常亮。白流蘇和範柳原,他們幾乎是浪漫的代名詞,在白色的月光照耀下的廢墟上,他們終於愛著彼此。可是他們能夠在這愛的廢墟上度過餘生嗎,當月亮變得蒼白,他們還是每晚都抬頭看嗎。或者有一天,就像潘彼得說的,他們誰都不是。
  書璐有一種衝動,想拿起手機打給家修,想問他是不是也在看著月亮。可是,她終於還是忍住了,就像家修說的,她隻是一個任性的小丫頭。
  這天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半了,客廳燈亮著,家修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們沒有交談,而是很有默契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書璐率先洗完澡在床上躺了下來,她這次並沒有關門,她在黑暗中胡思亂想了很久,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看到家修躺在她的身邊,他背對著她,月光映出了他肩膀的線條,這是書璐曾經有些癡迷的線條。然而第二天早晨,他的被子仍舊整齊地疊放在床頭,。
  周二,書璐恍恍忽忽地錄完節目,打開手機,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從家臣家裏打來的,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了回去。
  “小嬸嬸,”接電話的是雅君,“你們樓下有一個很棒的咖啡店,下午我請你去喝奶茶。”
  這大約是書璐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請她去咖啡店喝奶茶,但她還是收拾了一下心情,欣然赴約。
  她到的時候,雅君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麵前是兩杯冰鎮奶茶。
  “小嬸嬸,大概你很驚訝我會約你出來吧,”雅君一點也不怯場地說,“事實上,我和阿文都應該謝謝你,你給了我們很多幫助,但我們一次正式的感謝也沒有,所以今天特地約了你出來……”
  “我想,你沒必要這麽客套,還是開門見山吧。”書璐苦笑地看著他。
  “那我就直說了,”他點點頭,“你跟小叔是不是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厲害。”
  “是吵架了,”書璐歎了口氣,“不過……我不知道算不算吵得厲害。”
  “昨晚,他來找我爸,臉色很不好,我看的出,他心裏很難受。”
  “……”書璐想起他第一次等在電台樓下的樣子,忽然有點心疼。
  “小叔這個人,”雅君頓了頓,好像在想用什麽形容詞來描述他,“其實心地很善良,但是因為他太聰明,所以有時候顯得不太隨和,而且太自負了。”
  “……”
  “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他的控製欲很強,總是喜歡安排別人。有時候他不喜歡你做一件事,他就會強烈反對,然後安排你按照他喜歡的方式去做。”
  書璐猛地抬頭看他,無奈地苦笑起來。原來,不止是她,還有其他人也“深受其害”。
  “但我也注意到,他越是想控製你,就說明他對你越是感情深……”他露出一個害羞的笑容,繼續說,“其實,我和爸爸都很讚同阿文的說法。”
  “?”
  “自從你們在一起之後,小叔笑得很多,他變得很快樂。”
  “……我真的有那麽大的作用嗎,”書璐怔怔地說,“有時候我覺得他或許隻是想從我身上找回他自己失去的時光。”
  “不,你想錯了,”雅君的目光很嚴肅,“小叔不是一個糾纏於過去的人,他總是向前看,就算過去他有任何失敗的經曆,他也隻是把那些經曆當作是一種人生的曆練。他很善於總結過去,但不是一個會活在過去的人。”
  “……”
  “或許他不再年輕了,不過他不會想要找回年輕的感覺,更不會通過你去尋找。”
  “看來……”書璐又露出無奈的苦笑,“你比我更了解他。”
  雅君聳聳肩:“一個有著我這樣的身世的小孩,總是會更仔細地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尤其是人。”
  “啊……”書璐說不出話來。
  “沒關係,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這是多麽難於啟齒的事情,因為爸爸、媽媽、小叔、你,還有阿文,讓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坦然。
  “你是一個勇敢的男孩子。”書璐折服地說。
  “我今天約你出來,並不是想知道你們為什麽吵架,我隻是想告訴你,可能小叔的某些做法會讓你不滿,但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我想現在他心裏也一定很不好受。”
  “……”
  “……”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這麽關心我們,”書璐幾天來第一次露出笑容,“至少他的紅包沒有白給你。”
  說完,她眨了眨眼睛,雅君也笑了。
  書璐喝著冰鎮奶茶,心想,或許今天可以早點回去。
  下班鈴聲響過之後,書璐慢吞吞地整理東西,然後慢吞吞地往家裏走去,原本四十分鍾的路程,她花了一個小時。夏天的夜晚很悶熱,她忽然懷念起巴厘島的夜晚,總是有涼爽的海風吹過,讓她不禁想抬頭看著天空。
  她在樓下看到客廳的燈是亮著的,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上去。
  鑰匙插進門鎖的一霎那,她好像聽到了腳步聲,然而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家修還是用一個看報紙的背影來迎接她。
  她在心裏默默地歎了一口氣,轉身關上門,然後走過他的身旁,去臥室。
  “不管你信不信,”家修的聲音忽然響起,有一點沙啞,“昨天我去問過家臣,那個筆記本……他也有一本,那是我們高中的筆記本,每一個學生都會在畢業的時候拿到。”
  “……”她轉身看著他。
  “我跟家臣還有心宜……是同一所高中的。所以,我不認為心宜說的是我。”他又補充了一句,然後繼續埋頭看報紙。
  書璐想起下午雅君說,他昨天去找過家臣,原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哦……”她很想跟他說什麽,但是看著他的側臉,又無奈地放棄了。她曾經忐忑不安地懷疑過,但聽到這個解釋的以後,她反而不那麽在乎答案。就像他說過,相信或不相信,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堅持的是什麽。
  她沒有說話,因為當她告訴家修關於心宜所說的那些話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沒有理由那樣懷疑他們,就像他同樣不會懷疑她和易飛。
  她幾乎可以肯定家修沒有懷疑過,但他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處理每一件事情,包括她的事情。他是一個丈夫、一個導師,但同時也是一個粗暴的掌控者;他帶領她、鼓勵她成長,但同時也限定了她人生的軌跡。
  這場由懷疑產生的爭吵,最後卻沒能因為懷疑的結束而結束。所謂的懷疑,隻不過是婚姻矛盾中一個部分,他們雖然愛著彼此,但終究仍是兩個倔強的、想要完整地保留自我的人。
  “至於說我對待你的方式,”他好像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我始終不認為我有什麽錯。”
  然後,燈火通明的客廳裏,氣氛卻冷了下來。
  書璐苦笑了一下,她並不感到驚訝,他確實愛她,但他也確實如此倔強。如果他遇到的是一個沒有主張,願意為了愛情、為了他付出一切的女人,那麽或許就沒有這場爭吵,或許他們從此過著“王子公主般快樂的生活”。
  但她不是。她可以為了愛去做很多事,但她不是一隻拉線木偶。
  他們沒有再爭吵,不過書璐覺得這比爭吵更令人難受。她忽然想到了高中時政治課上老師說的:這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
  每一個早晨,當她醒來的時候,身旁的那個位置總是空空的,於是,她的心也變得空了。
  周日,家修不知道去了哪裏,書璐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她忽然覺得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自己。那個快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璐究竟去了哪裏?
  他們在折磨對方的同時,也折磨著自己。
  中午,她收到了一條家修的短信,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發送的超過五個字的短信:
  “我去出差,飛機就要起飛,到了我會發郵件給你。臨睡時檢查門窗、煤氣和水電,出門記得鎖門,到家後拴上保險。空調不要對著腳吹,席子每天要擦。所有的藥都在電視機櫃左邊第一個抽屜裏。不要在家做飯,吃完泡麵記得把碗扔進垃圾桶。你說的事我會好好考慮,等我回來再談。”
  書璐失神地看著手機,長長地歎了口氣。這算不算是他的讓步呢?
  第二天早晨,書璐上班後打開電腦,看到了家修在淩晨發給她的郵件,隻是短短的幾個字:我到了。
  她沒精打采地笑了笑,這才是他的風格吧。
  中午的時候,傳達室的師傅拎了一袋信上來,書璐這才想起,上周播出的節目已經宣布第三屆的“我最愛的一本書”又開始了。看著手中厚厚的來信,她不禁感歎起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快。兩年前,她還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女孩,現在她有了事業和家庭,生活得比以前自信,卻也擁有更多的煩惱。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成長的代價。
  “你跟教授還沒和好嗎。”
  正在專心吃著雞肉的書璐被小曼這句話嗆得咳嗽起來。
  “別緊張,”小曼坐下,順便拍了拍書璐的背,“我沒有要逼供的意思,不然早就問了。”
  她見書璐沒有回答的意思,便聳聳肩說:“不想回答的話就當我沒問過。”
  “不是的……”書璐試著把卡在喉嚨口的雞肉咽下去,“我隻是在想,怎麽回答你。”
  “如果是要敷衍我的話,就算了。”
  “……沒有那個意思。”書璐像打破了算盤的小孩。
  “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小曼翹起腿專心致誌地問。
  “是。”
  “多久了?”
  “一兩個禮拜。”
  “打算離婚嗎?”
  “呃……不,沒有想過。”
  “哦,”小曼翻了一個肥皂劇式的白眼,“那你還在擺什麽架子,真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
  書璐苦笑了一下,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聽過。大概在小曼看來,要麽好好地過日子,要麽幹脆離婚,這樣的人生和婚姻,倒也簡單。
  但他們卻做不到,因為他們對自己、對對方、對生活、對婚姻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要求,或許他們都缺少一種率性,一種敢於接受生活本質的率性。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並且不想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我也不可能知道你和他的感受,”小曼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你們都離不開對方,那為什麽還要互相傷害呢。”
  “我不知道……”書璐怔怔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想改變我,我也想改變他。我們之中總會有一個被改變,但我們都不想做那個人。”
  “可是為什麽要改變呢,”小曼瞪大眼睛,仿佛那是很可笑的想法,“你們當初結婚的時候是想跟那個被改變之後的對方結婚嗎?”
  “……”書璐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過要跟哪個他結婚,是那個把她捧在掌心的家修,或是那執意掌控她的家修?也或許,她隻是單純地,想要跟這個男人結婚。
  “如果是的話,我無話可說,你們太幼稚了。”
  “……”
  “如果不是的話,我想你們都應該做好了接受對方的準備。”
  “……你真應該把這些話直接告訴他。”書璐苦澀地說。
  “我想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小曼噘了噘嘴,然後就再也沒有說話,仿佛剛才的那個話題就這樣嘎然而止。
  可是,書璐想,她很難想象如何去說服家修接受這個觀點,他有時是非常固執且頑固的。一直以來,他們相安無事,是因為他們還披著愛情的那件外衣,但當他們終於決定要暫時脫去這件外衣休息一會兒的時候,那些藏在裏麵的矛盾和不滿也終於一起顯現出來。
  或許,他真的沒錯,可是仍然傷害了她。
  這天晚上,書璐又收到了家修的電子郵件。以往他去出差,都會打電話回來,這一次卻沒有,大約吵架的時候,隻有文字能夠讓彼此冷靜。
  “記得我囑咐的那些話,我不希望十天之後當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亂糟糟的家。有事打我電話,我會一直開機。”
  他的信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她的心裏忽然有一股暖流,就像小曼說的,他們離不開彼此。
  她開始原諒他,或者,這並不能說是一種原諒,因為他沒有錯。她隻是忽然理解了他的行為、他的感情,她從他的文字裏看到了他所給予的東西,就同她一直以來給予他的一樣,那是愛。
  臨睡的時候,她把空調的風口調到吹不到腳的方向,然後鑽進他的被子裏。上麵有一股他的味道,是那種體味混合著古龍水和刮胡膏的味道。她很快就睡著了,一個多星期以來,她第一次感到,他從沒離開她的身邊。
  周二是書璐和小曼固定的錄音時間,在節目中,她仍是那個侃侃而談的書璐。她沒有因為爭吵而沮喪,沒有因為家修的固執而無奈,也沒有對自己感到失望。她是在電波裏自信地談著塞林格的人,是當小曼把話題扯遠時不著痕跡地把她拉回來的人,是一口氣讀完《追憶似水年華》而不睡著的人。
  她是另一個人,是一個有時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人。
  可是走出錄音室,她還是那個平凡的,會沮喪、會無奈也會失望的書璐。她不知道當家修回來的時候,她將以怎樣的心情去麵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也許什麽也不用說,什麽也不用做,她隻需要等他回來,然後繼續做一個快樂的妻子,直到下一次爭吵的開始。
  她跟老趙打了聲招呼,就提前下班了。當她敲開父母家的門,迎接她的是爸爸驚訝的臉,可是隻有一秒鍾,他的臉上是和藹的微笑,他淡淡地說:“回來啦,我叫你媽加一碗飯。”
  書璐有點想笑,他沒有做過一天的家務,所以不知道飯是沒辦法隻加“一碗”的。
  媽媽正在照顧小外甥,看到她來了也一臉驚訝,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仿佛隻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他剛睡著,”媽媽關上門,壓低聲音說,“終於想到我們了。”
  “沒有……”書璐悻悻地回答,“你忙著照顧小孩,所以我們就不來煩你們。”
  “家修呢?”
  “去美國總部出差了。”她的聲音也是軟軟的。
  “你回房間去坐一會兒,我叫阿姨給你盛一碗綠豆湯。”
  書璐這才想起,很久沒有喝媽媽的綠豆湯了,小的時候她最喜歡把中冰磚泡在綠豆湯裏,那種甜甜的混合著糖精和奶精的味道,是她的最愛。
  “書玲說你們買了房子。”過了一會兒,媽媽端著一碗滿滿的綠豆湯進來,書璐一看,裏麵竟然真的放了一塊中冰磚。
  “嗯,”她不客氣地吃起來,“再過半年才交房,交了以後帶你們去看。”
  “光照時間多長,南北通風嗎,有沒有工作陽台?”
  書璐瞪大眼睛,媽媽連珠炮似的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這些都是家修看的,我根本沒在意。”她懦懦地說。
  媽媽歎了口氣,好像她很不爭氣似的:“你也應該幫幫他,不要什麽事都推給他做。”
  “哦……”她習慣性地敷衍著。
  “我和你爸爸最擔心的,是你這個年紀結婚,太年輕了點。不過你爸說,家修那麽穩重,我們應該放心。”
  “……”
  “但我還是放不下心。”媽媽看著她。
  那種目光,讓書璐想起小時候她塗改了考試成績後,拿回家簽名的場景。媽媽還是簽了,但看著她的目光,讓人心裏發毛。
  “你們兩個年紀相差這麽大,難免要有矛盾,”媽媽繼續說,“你要學著諒解,不要擺出在家裏被寵慣的脾氣。”
  “哦……”書璐也繼續默默地敷衍。
  媽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書璐想著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屋內一片寂靜。她抬起頭,媽媽正看著她,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擔心。
  書璐也無話可說,她並不想告訴媽媽這幾天自己的遭遇,她隻是單純地想看到他們,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勇氣,去麵對未知的生活。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關於我們年輕的時候。”
  書璐有些驚訝,記憶中,她的父母很少在孩子麵前提起以前的事。在書璐想來,父母很平凡,也很無憂無慮。
  “你爸爸曾經追求過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在那個年代雖然稱不上是‘大美人’,但是大家都認為她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在那個大城市的小醫院裏也算出名。你爸爸這個人,因為從小是幹部子弟,脾氣很倔,雖然喜歡人家,但是表麵上一點也不露痕跡。
  “那個女孩起先不知道你爸追求她,後來時間一長也慢慢發現了,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她喜歡的是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
  “——那個實習醫生是不是很帥。”書璐忍不住插嘴。
  媽媽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是啊,那時候我們這些小護士都覺得他一表人才。”
  “哦,可以想象……”書璐摸了摸鼻子,盡量讓自己不笑出來。
  “然後,女孩就跟這個醫生戀愛了,她覺得很快樂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們隻能偷偷地戀愛。你爸當然也被蒙在鼓裏,還自負地以為再過不了多久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樣大概過了半年,有一天,實習醫生興奮地告訴女孩,他終於有一個機會升職,但是要調到外地去。這個女孩雖然有點難過,但想到他們兩人的將來,還是傻傻地高興。
  “接著調令一下來,醫生就走了,臨走之前對女孩說,到了之後一定馬上聯絡她,然後……”
  媽媽頓了頓,好像想起了很多事:“然後,這個女孩再也沒收到醫生一個電話、一封信。”
  “……這醫生不會是在去的路上死了吧。”書璐問道。
  媽媽笑了笑:“你以為是看電視劇啊?”
  “……”
  “當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
  “那不會是娶了院長的女兒吧。”
  媽媽搖搖頭:“我說過,這不是電視劇。”
  “那為什麽……”
  “不知道。事實上,後來大家才知道,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安安心心地在那個醫院工作,然後結婚生子,”媽媽輕輕歎了口氣,“可能這段感情對他來說有點沉重,所以當他得到一時的解脫後,就再也不想回到那個牢籠裏去。”
  “啊……”書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總以為,既然愛了,就要一直愛下去,除非不愛了。可是,她卻忽略了愛情中的另一個因素:疲累。這或許就是愛著一個人,卻又同時感到痛苦的原因,她想到家臣和心宜,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麽幸運,至少,她還沒感到疲累。
  “女孩很痛苦,”媽媽接著說,“她曾經幻想跟醫生結婚、生孩子,然後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她甚至也想過為了醫生離開自己的家鄉,隻要能夠跟他在一起。但是……現實讓她很失望,這個單純的女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不過很快,她又發現了另外一件讓她更痛苦的事情——她懷孕了。”
  “……這個有點像電視劇了。”書璐吐吐舌頭。
  媽媽瞪了她一眼,說:“別打岔!”
  “哦……”
  “你知道,我們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多麽丟臉的事情,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她決定去找那個實習醫生。
  “她給父母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然後告訴他們自己就要走了,說不定就此離別,等等等等。然後她買了一張火車票,帶了些衣服悄悄地打算上路。其實她也不知道去找醫生會有什麽結果,她甚至隱隱知道,那種結果不會是她想要的,但她當時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隻能這麽做。”
  “然後呢?”雖然覺得劇情老套了一點,書璐還是忍不住問。
  “然後,剛走出醫院,她就碰到了你爸爸……結果,改變了她的一生。”
  “我爸?”書璐疑惑地看著媽媽。
  “嗯……”媽媽點點頭,含笑說,“據你你爸爸說,那天他去醫院有事,就順便想去看看女孩,沒想到在半路遇到了失魂落魄的她。
  “他當時就看出她有很重的心事,所以直截了當地問怎麽了。這個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內心的情緒壓抑太久,聽到他這麽問,就一下大哭了起來。你爸爸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拉旁邊的休息室,使勁問到底怎麽了。
  “然後,女孩鬼使神差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等到說完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種解脫,好像不管最後是什麽結果,她都不覺得害怕了。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你爸爸沉默一會兒,竟然嚴肅地說——那麽,我們結婚吧,這樣對你、對孩子都好。”
  “啊……”書璐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笑容可掬的母親。
  “說到這裏,我想你也猜到了,這個女孩,就是你媽媽我。”
  “你沒跟我開玩笑吧……”她卻笑不出來。
  “我想沒有父母會拿這事開玩笑的吧。”媽媽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像在說她是傻丫頭。
  “那麽那個孩子……”
  媽媽點點頭:“你姐並不是你爸爸的親生女兒……你才是。”
  “可是……”書璐說不出話來。可是!她一直覺得爸爸喜歡書玲多一些。
  “你爸爸把你們兩個都當作是他的女兒,沒有分別,他一樣那麽愛你們。”
  “……”
  “但是,他更關心書玲。因為在他心裏,書玲和我一樣,曾經承載了被拋棄的痛苦,所以他用更多的愛來保護我們。”媽媽眼裏閃著淚光。
  “那……姐知道嗎?”
  “不知道,我們本來說好,誰也不告訴……現在,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要你保證,在沒有我們允許的情況下,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書玲。”
  “我保證……”書璐還沉浸在驚訝的情緒中,她們姐妹兩人都長得像媽媽,但大家都說,姐姐的脾性更像爸爸。她曾經以為,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爸爸也更喜歡姐姐。
  但她心中漸漸浮現一個疑問:“可是,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媽媽笑了笑,卻忽然嚴肅地說:“我告訴你,不是要你同情我、同情書玲,而是想告訴你,真正的愛情是正直而且可貴的,但是它有很多種表達方式。
  “你爸爸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我愛你’,也從來也沒有跟你們兩姐妹說過這句話。我和他都知道,從小到大你一直覺得他喜歡書玲不喜歡你。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們的爸爸不愛我、不愛你們,相反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心裏,並且他一直在保護我、保護你們。盡管你以前不理解,但這就是你爸爸對於愛的表達方式。”
  “……”書璐感到眼眶有點熱,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這麽可愛、這麽偉大。
  “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不同,有的會每天看著你的眼睛說‘我愛你’,有的隻是看著你什麽話都不說,有的甚至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可能有時候他(她)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表達的,甚至於不會注意到他(她)想要表達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感受到。”
  “……”
  “但是我希望,既然你已經結婚了,而且曾經發誓不論遇到什麽情況都要永遠愛你的丈夫,那麽至少你要了解他的表達方式。你要看到他的本質,而不是表象。”
  這是書璐第一次,從母親的口中得到關於婚姻的告誡。她們從來不是無話不談的母女,但卻是了解彼此的母女。書璐沒有再說話,隻是細細地體會著媽媽說的話,她想到了家修的固執、想到了他的倔強,同時亦想到他曾因為她的高興而雀躍、也曾因為她的難過而失落。他為她做了很多事,有些讓她快樂,有些讓她憤怒,有些讓她驚喜,有些讓她無奈——可是,他為她做了他所能夠做的一切,盡管他的方式讓她不滿,但這難道還不能表達他的愛嗎?
  書璐忽然覺得,這個固執而倔強的老男人,原來也是如此可愛。
  他是否正為了如何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而絞盡腦汁,是否為了她的反抗而無可奈何?但他卻不知道,遠在大洋彼岸的她,已經在心裏悄悄地原諒了他,甚至發現自己比以前更愛他。想到這裏,她不禁在心裏偷笑,就讓他再自我折磨幾天吧。
  晚上,書玲和建設也來了,一家人氣氛融洽地吃了一頓晚飯。書璐想,幾十年後,她和家修,是否也是如此。他是不苟言笑的慈父,她是笑容可掬的嚴母,他們的孩子可能很乖,也可能很反叛,但他們終究是一家人,雖然各自默默吃著飯,心裏卻有一種強烈而溫暖的歸屬感。
  吃過飯,她和書玲一起哄孩子睡覺,書玲看著孩子的眼神,讓她想起小時候爸爸看著她們的眼神。
  她忽然不再糾結於父母究竟愛誰多一些,哦不,就算愛書玲多一些,他們也仍是愛自己的,而她和書玲亦同樣愛他們。
  看著小外甥打了哈欠悄悄地入睡,書璐決定回家。大洋彼岸應該還是早晨,說不定家修在上班前發了郵件給她,那麽她也要不鹹不淡、不長不短地回他一封。
  她要告訴他每晚睡覺之前她都會檢查門窗、煤氣和水電,出門時她都記得轉身鎖門,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拴上保險;臨睡時她把空調的出風口調在了吹不到腳的位置,並且每天堅持擦席子,今天早晨她甚至在電視機櫃裏成功地找到了一打創可貼;她沒有在家做飯,也沒有吃泡麵,但她記得把吃剩下的易拉罐丟進垃圾袋。她還要告訴他——
  那走音的天鵝湖的音樂忽然響起,這是她特意保留的鈴聲,藍色的屏幕上顯示電話是從爸媽家裏打來的。
  “喂?”
  “書璐,”電話那頭是媽媽的聲音,隱隱有些著急,“剛才你爸看新聞說,紐約爆炸了。”
  “哦,外國好像經常發生爆炸,你不用為家修擔心啦。”對於父母的擔心,她覺得有點好笑。
  “你爸說是飛機撞大樓。”
  “啊?”書璐疑惑地想,該不會是在拍電影吧,“撞什麽大樓?”
  “世貿大廈。”
  書璐感到渾身的血液就在那一刻凝結了,她抬手看表,但什麽也看不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自己說:“你,你確定?就是雙子塔?撞了哪一幢?”
  這時候電話那頭傳來書玲和建設的叫聲,她聽到媽媽焦急的聲音:“他們……。他們叫你快打家修的手機。”
  書璐顫抖著按了掛斷的按鈕,然後打開電話簿,第一個就是家修的名字,她撥了過去,空蕩蕩的腦海中聽到的是忙音,於是她重撥,再重撥。
  電話一直沒有接通,書璐無意識地向家裏走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手機發出一陣怪聲,然後自動關機了。她絕望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站在家門口。
  她摸索著拿出鑰匙,卻怎麽也插不進鑰匙孔,最後她才發現是拿錯了鑰匙,她又繼續找,花了很長時間才進了門。
  門內是一片寂靜,她想象燈忽然亮了,然後家修出現在她麵前,說:“我很想你,所以不顧一切地回來了。”
  那麽她會尖叫著撲到他懷裏,然後抱著他大哭,發誓說她以後一定聽話,並且願意馬上生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然而他沒有,屋內還是一片黑暗,隻看到沙發旁的茶幾上錄音電話的燈在閃爍。
  書璐向那台電話走去,這是家修買的,她從來沒有用過,甚至不知道該按什麽鈕才能讓它響起來。她打開台燈,胡亂地按了一個鈕,磁帶開始轉動。
  她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很長時間內,隻有叫喊聲,沒有人說話。然後,她聽到家修沙啞地說:
  “喂?……”
  
  CHARPTER 12·傾城之戀(下)
  “喂?……書璐,是我。”家修以為自己的聲音會顫抖,然而這一刻,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是那麽平靜。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但是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我曾經宣誓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在你身旁保護你支持你,但是我卻忘記了自己的誓言,隻想要你按照我認為是對的方式生活,我是一個老頑固,如果讓你覺得痛苦,請你原諒我。
  “還記得我答應過你,會比你晚走嗎……恐怕我要食言了,對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沒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夠讓你活得更好,就試著那麽做吧,這是我的心願。”
  大樓搖得很厲害,爆炸聲不斷傳來,家修握著電話的手指有點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傷,用一種溫暖而快樂的口吻說:
  “最後,我想告訴你——我愛你,非常愛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見。”
  ……
  書璐從夢中驚醒,四周的一切籠罩在黑暗之中,但她發現自己卻能清楚地看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裏,也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間,她甚至分不清剛才在夢裏聽到的一切話語,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她隻是本能的轉身看了看身邊的另一半床,盡管十分黑,她卻可以肯定那裏是空的,空無一人。
  她衝到客廳按下答錄機,依舊隻有那一聲“喂?”
  家修怎麽了,該死的他為什麽要說“喂”呢?他從來都是隻呼其名,或者,幹脆連名字也省了,隻  是簡單的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客廳那隻老舊的落地鍾輕輕的敲了三下,她猜想,那或許是說,已經淩晨三點了。
  她又反複的把答錄機裏的錄音放了幾遍,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把機器弄壞了。
  她不敢打開電視,裏麵又說不定又在重複播放“那曆史性的一刻”,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那座堅固的大廈在一瞬間塌毀。
  她更不敢想,那個曾經在圖書館摟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安慰她的人,那個曾經用最正經的話語和表情向她求愛的人,那個曾經跟她在巴厘的別墅輕輕起舞的人,以及那個帶給她痛苦卻也帶給了她無限快樂的人,就在那座大廈裏。
  書璐茫然的拿起手機,機械性的查看有沒有未接來電,但沒有,什麽也沒有。
  她就這樣,靠在電話旁邊,等到天亮。
  鍾聲響了七下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
  “書璐……”媽媽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擔心。
  “我沒事,我還在等。”其實,她不想開口說話,但她還是盡量裝的語氣平穩。
  “你回家來吧,你姐姐和姐夫他們都在家裏。”
  “不用,我沒事,我在等他的電話。”她沒有再說別的什麽,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會忍不住哭起來。
  她不怕哭,可是她怕哭得時候,是一個人。
  她掛上電話,第一次覺得,時間竟然也是一件如此殘忍的東西。
  她走進書房,坐到他的那張書桌前。椅子上,好像有他的味道,她曾經取笑地說他身上有一股奶味,他卻一臉認真的說:
  “我小時候胃不好,我爸媽就規定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喝一杯牛奶,喝著喝著,就喝出一身奶味。很明顯嗎?我今天早上噴了古龍水的。”
  說完,他像小狗一樣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他的桌子整理的很幹淨,書和雜誌整齊的堆放著,就好像他已經離開了很久,放在最上麵的那本英文書裏,夾著一個白色的信封,裏麵好像折放著一些紙。
  她打開信封,是易飛給她的告別信,信紙非常皺,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團,然後又不知道為什麽壓平了後又折好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完好的信,她打開,竟然是家修寫給她的。

  書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寫這封信,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信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將這封信交給你的,但是我仍然要寫,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我自己明白我究竟做了什麽。
  “這場戰爭”爆發的那個晚上,我很憤怒,你的懷疑,你的反抗,都讓我憤怒。我睡不著,在陽台上抽了好幾根煙。當我躺到床上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嘴裏還念念有詞,或者,我想那該叫做振振有詞。
  第二天早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就醒了,我對光線很敏感,所以買房子的時候,我選了下午才照得到陽光的房間。以前,我總是默默的看著你,等待你醒來,但這天,我卻早早的起床出門了。我有點害怕,怕你醒來之後不是笑著給我一個擁抱,而是冷冷地轉過身去。
  那個早晨,我去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店,當我跟那個帥氣的小夥子說隻要一杯開水的時候,他原本燦爛的笑容忽然變得有點虛偽,我想當時我臉上的表情恐怕就跟那天你等我時一樣。有時候,我們充滿了希望,卻得到失望,但我忽然覺得,這就是生活,盡管如此,卻並不妨礙我們繼續希望。
  那天早晨,我還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我的《財經日報》忘在了那家咖啡店裏,我想我大概再沒有比那一天更需要這份報紙了,因為當我坐在位子上發呆的時候總需要在麵前放些什麽吧。於是我打電話給我的秘書想叫他幫我買一份,但這小子竟然告訴我說上午他請假。
對我來說,那是垛碼糟糕的一天——我想,那都是因為你。
  我耿耿於懷的,不是你那幼稚的懷疑,而是你的反抗,這好像表明你已經沒有耐心了。你沒有耐心聽我這個老男人的諄諄教誨,沒有耐心沿著我安排的路走,會不會也沒有耐心等到跟我一起變老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我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多問題沒有答案,或者,沒有我想要得那個答案。
  還記得我的那位很酷的同事Jessie嗎?當我就這樣發著呆卻連一份遮擋的報紙都沒有的時候,她偏偏拿來文件給我。她隻看了我幾眼,然後我就聽到她出去以後對其他同事說:我想Harry一定是跟他老婆吵架了。哦,天哪,有那麽明顯嗎?
  我有點頭疼,想找些藥片,卻沒有找到。我忽然痛恨起來,痛恨自己愛上你這個倔強的小女孩兒,我常常想,如果我再年輕五六歲,或許我們之間的距離會短一些。
  幸運的是,我的秘書因為找到了一雙可以穿的襪子,於是提早出門了,並且周到的給我買了一份我急切盼望的報紙,當我開始覺得他有一點可愛的時候,他卻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或許真得很明顯吧。
  這天下午,擋牆上的鍾指向六點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沒來由的興奮,還有緊張。我希望當我回到家的時候,你已經坐在客廳裏等我。然後,我能夠抱著你,感覺到你的體溫,以及,你仍然愛著我。
  但你沒有。
  我成為了久違的書房的主人。
  自從我們結婚以後,這間書房又擠進了一張新的書桌,房間立刻變小了,不過我倒覺得,這就是書房該有的樣子,原來太冷清了。
  我坐在你的書桌前,幾天前,我曾因為尋找一把剪刀而打開這個抽屜,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放在我要找的那把剪刀下麵。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奇怪的直覺,想要打開那封信。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拆開看了。我本該悄悄的放回去,就當什麽也沒有看到。
  但我沒有。
  因為我控製不住的把信捏成了一團,我的心理前所未有的煩躁。
  我曾在巴厘島的機場見過那個男孩兒,當時我竭力保持鎮定,甚至還讓自己露出微笑,天知道當時我多想上去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不幸的是,我沒有,我是理智的代名詞。
  我想,你不應該再保留這樣一封代表著過去的東西,這是一個隱性炸彈,總有一天會提醒你還有那樣的過去,還有那樣一個男人曾經願意等待你。你還不成熟,你那小小的腦袋中總是會有這樣或者那樣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你思想的了解,讓我覺得不踏實。
  我想把這紙團塞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試圖在我的抽屜裏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卻忽然翻出了自己高中時代的筆記本,我自己都忘記了還保留著它。
  我翻開筆記本,裏麵無非是一些日常記事,隻是每一頁上都有一個記號,有五角星、三角形以及叉。我回憶了一會兒,卻怎麽也記不起這些符號的意義。我忽然覺得好笑,原來,記憶真的可以被抹去。許多當時看來刻骨銘心的事,許多年後竟然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最後,我把紙團鋪平,夾在筆記本裏,然後放進書架的其中一個格子。我當時想,或許幾年之後我也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人的一生,就在這記起與遺忘中度過,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當時看到你呆呆地望著那個已經沒有那封信的抽屜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憤怒要爆發了,盡管,我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扔了。”
  是的,我一直喜歡你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我,那讓我感到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樣。但那些被陽光驚醒的早晨,當我一遍遍看著你的臉時,我忽然意識到,我是多麽自私。
我可以是你的良師益友,可是我最應該成為的是一個愛護你的丈夫,一個無論何時都尊重你的男人。
我找到了家臣,他也有一本這樣的筆記本,我想,心宜一直愛著的,仍然是那個一直令她痛苦的男人。而不是我。
  無論誰對誰錯,無論希望或是失望,我隻想要你永遠記得,我愛你。
  明天,我就要去啟程去紐約。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但還是開不了口。或者,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我才能好好的思考,那麽當我回來的時候,一切又充滿了希望。
  我之所以仍然忍不住把這封冗長而沉悶的,原本是寫給我自己的信放在書房的桌上,是因為我知道,如果你讀到了,就說明你在想念我。
  愛你的家修

  書璐以為自己會哭,但臉頰除了麻木,什麽也沒有。家修沒有說謊,她還小,所以她計較對錯,所以她凡事都想要一個答案,卻忽略了生命中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愛。當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想象他的內心,卻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溝通。
  她看到的不隻是一個試圖要掌控她的男人,還有一個固執地總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別人的女人。
  那個女人,就是自己。
  屋裏很暗,因為外麵是陰沉沉的一片,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匆忙,大約就是快要下雨了。書璐站在窗台前,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的天氣,家修就可以睡一個懶覺了吧。她多麽希望他忽然出現在樓下,老遠就跟她揮手,然後踏著輕快的步伐走上來,悄悄的對她說: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裏的路。”
  然而,他沒有。
  這兩天,書璐過的有些恍惚,她拒絕了一切要來探望她的人,包括父母、姐姐、姐夫以及家臣和他的兩個孩子。
  她沒有聽家修的話,拆了很多方便麵來吃,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餓,也不知道方便麵是什麽味道,隻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消息。
  或者,她也並不是在等待消息,而是在等一個人。
  昨天上午,先是家臣打了電話來,他的鼻子有點塞,好像剛剛哭過,事實上書璐很難想象像家臣這樣的男人哭起來是什麽樣子。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叫她注意身體。
  接著中午的時候,雅文也打給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一邊哭一邊叫她不要擔心。
令人驚訝的是,書璐自己沒有哭,也不想哭。
  她不再想揣測他的生死,因為那是毫無疑義的,她隻是等待著,仿佛在等待他自己來對她說。
  吃完方便麵,外麵好像出太陽了,她梳洗了一下,決定出去走走。因為家修臨走之前說,要她照顧好自己。
  外麵好像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是熱鬧而喧囂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兩天前的那場劫難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人們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隻有書璐的生活變了。
  她漫無目的的走著。
  她走過便利店旁的麻辣燙攤位,這裏已經從大排擋變成了固定攤位,人們在窄小的“店堂”裏用餐,吃的滿頭大汗,她抬頭的一瞬間,仿佛看到家修在路燈的照耀下說:帶你去吃麻辣燙。
  她走過街心花園旁的小餐館,驚訝的發現餐館的名字跟電台樓下那一家一模一樣,是搬家了嗎?還是,這是另一家餐館?她分不清。餐館的窗前坐著一男一女,她仿佛聽到女人說,我們結婚吧,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好那先點菜吧。
  她走過書店,櫥窗裏整整齊齊的排放著一列《哈利波特》。書璐看著封麵上那帶著圓框眼鏡的小男孩,不由得喃喃道:“Harry……”
  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了家修的影子,她忽然發現全世界都是他,然而全世界又隻有一個他。
  終於,她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發現自己就站在圖書館的門口。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現一句話:從哪裏開始,從哪裏結束。
  書璐不由得苦笑起來,她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宿命的人,但卻偏偏被命運捉弄。
  工作日下午的圖書館,特別安靜,閱覽室裏隻有幾個老人在打著瞌睡,甚至於管理員阿姨也睡眼惺忪。她認出了書璐,點了點頭,再沒有多說什麽。
  書璐又坐到她曾經無比熟悉的那個座位上。
  “其實我倒覺得你們的節目還好,至少我是聽了二十分鍾左右才睡著的。”家修一臉認真的說。
  謝謝,她微笑著回答。
  “抱歉,我晚上約了人,”家修說,“大人的事,小孩兒不要管。”
  哦,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孩兒,我是那個你愛著的、任性的、想要跟你約會的女孩兒。
  “不過這還是算是約會,”他頓了頓,“隻不過不是男女朋友的約會。”
  她很想笑,可是淚水卻順著臉頰流下來。
  好吧,她用手擦臉頰上的淚水,卻怎麽也才不幹。
  “很好,介紹你一條財路,今天上午我們一直開會討論美國大選的情況,美元會升值。”家修笑著說。
  親愛的,我並不想哭,可是我的存款至今仍然是人民幣八百一十二塊六角……
  
  突然,她看到家修坐到那個屬於他的座位上,西裝和襯衫上都是褶皺,領帶被他跟公文包一起胡亂抓在手上。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巴上是青澀的胡楂,額頭上貼了一塊正方形的邦迪。
  她雖然仍在流淚,卻笑了,如果可以,她情願把他想象成穿的一絲不苟,一臉拘謹的樣子——那才是她認識的那個老男人啊。
  “書璐……”他竟然開口說,“是我。”
  她忘記了哭也忘記了笑,隻是怔怔的看著對麵的這個人。
  他放下公文包和領帶,走到她麵前,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額頭:“真的是我。”
  “你不是……”她拚命在心理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隻怕一抬頭,發現又是自己的幻覺,而他,從沒來過。
  “爆炸之後,我打了很久的電話,但在最初的十個小時裏我都沒辦法聯絡到你,我忽然知道,僅僅是聽到你的聲音還不夠,我一定要站在你麵前,親口告訴你:我回來了。”家修緩緩蹲在她麵前,聲音很溫柔。
  “所以當我可以離開的時候,”他接著說,“我立刻去了機場,所有的飛機都停飛了,我幾乎等了一天才等到一班去東京轉機的航班。我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可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你不在,你知道我是什麽感覺嗎?”
  “……”
  “我快要發瘋了……”他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我以為你……”她伸出手,遲疑地摸著他的臉,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八點半就到了辦公室,一個同事告訴我,樓下拐角處的書店正在賣有J.K.Rowling簽名紀念版的《哈利波特》,當時我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去買一本,或許你會喜歡,那麽也許你就會更輕易的原諒我……於是我就去了。”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沒有去,那麽現在他們又會是怎樣。
  “所以確切地說,是你拯救了我。”他忽然再也無法抑製地把她抱在懷裏,不斷的吻著她的頭發、她的額頭、她的臉頰。
  此時此刻,書璐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祈禱了,那麽她感謝那些聽到了她祈禱的神明;如果她曾經將要絕望了,那麽她感謝那些沒有絕望的人們;如果她隻能感謝一個人,那麽她最要感謝的還是眼前這個男人,因為是他讓她的祈禱成真,是他讓她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他讓她明白什麽是愛。
  在這個圖書館安靜的午後,他們就像一對剛剛劫後餘生的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個時候,家修和書璐才明白,如果能就這樣緊緊地相擁,那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或許是那一場劫難成全了他們,也或許,是他們成全了他們自己。
  
  CHARPTER 13·愛與樂的彼岸  
  “直播終於接近尾聲,很感謝大家今晚、以及七年來許許多多個夜晚的陪伴。這一期的告別語,我不會說‘下周見’,而是要跟大家說一句:再見。因為,這是我的最後一期節目。”書璐把麵前的稿子整理好,輕輕地放在一邊,聲音異常平靜。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別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厲害,盡管在最初的日子裏我並不太喜歡這個搭檔,然而當她離開的時候,卻發現她陪伴我走過了很多崎嶇的路。”
  “你們還記得嗎,當時小曼並沒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堅強。但原來,走出錄音室後,她卻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狠狠地哭起來……”她頓了頓,“很可愛不是嗎,她就是一個這麽率真的人。”
  書璐遞了一張麵紙給旁邊默默流淚的樂樂,幫她把散落的頭發夾到耳後,好像要離開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
  “今天,我終於體會到了小曼當時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樣,不會哭,因為這一刻,我的心是溫暖的,我仍然跟你們在一起。”
  書璐看向隔著一麵玻璃的老趙和其他同事,他們的眼眶都有點紅,老趙緩緩地背過身去。
  “‘書路漫漫’就像是我們整個節目組的孩子,我們看著她長大,同時又從中學到了很多。今天要離開她,離開收音機前的你們,我很舍不得。但,我們終究要學會長大,學會獲得、也學會放棄。
  “我感謝所有的同事,還有小曼,感謝在無數個寧靜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圖書館阿姨,感謝當我寫稿到半夜十二點仍然願意為我送外賣的餐館老板娘,感謝不厭其煩地幫我們整理聽眾來信的傳達室老大爺……同時,也要再一次感謝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謝謝你們。”
  書璐轉過頭去深吸一口氣,用愉快的口吻說:“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時刻,下一期開始將由樂樂主持,在一切都發生了改變的時候,還有一樣東西沒有變——那就是我們的節目仍然叫做‘書路漫漫’。或許今後的聽眾不會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但是,我想,總會有人記得的,不是嗎。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結束,各位朋友……再見!”
  書璐走出錄音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樂樂還在用麵紙擦著眼睛,書璐拍了拍她:“幹嗎,我又不是去北極再也不回來了。”
  樂樂搖搖頭,笑了:“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小曼走的時候我就沒哭。”
  “哦,”書璐學著小曼那肥皂劇式的口吻說,“我想小曼聽到這話會高興的。”
  跟同事們一一告別後,書璐就拎著包走出了辦公室。告別飯一星期前就吃過了,那頓飯上老趙喝得酩酊大醉,還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個晚上。走廊上的燈很亮,大多數辦公室都是黑的,書璐走到門口,回頭深深看了廣播大廈一眼,便向路邊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車,綁好安全帶,輕快地說:“走吧。”
  “遵命,小嬸嬸。”雅君俏皮地眨眨眼睛。
  車子駛向徐家匯,書璐看著馬路上飛馳的車輛,有點感慨地說:“半夜十二點還有這麽多人在外麵閑逛嗎。”
  “如果現在載你去衡山路,你就會發現,生活才剛開始。”雅君說。
  書璐怔了怔,原來,生活才剛開始。車子駛上高架,向浦東開去,她的飛機在淩晨4點起飛。
  “謝謝你,這麽晚還載我去機場。”書璐說。
  “什麽話,”雅君佯裝惱怒,“你這樣說,好像很見外。”
  書璐笑了,裴家的男人都是外冷內熱。
  雅君去年大學畢業,做了建築設計這一行,畢業的時候,她陪他去買了一副平光鏡,因為他說戴眼鏡看上去專業些。書璐驚奇地發現,他戴上眼鏡後,輪廓跟家臣竟然很相似。父子,有時候或許真的不是通過血緣,而是通過感情來維係。
  家臣仍舊在做他的急診室醫生,這份在別人看來忙得團團轉的工作,他卻做得有聲有色。或許就像惠子說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他們現在是一對感情好得不得了的父子,或許,當失去的時候,人們才更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心宜也仍在美麗的非洲草原上工作,每次回上海都要跟她碰麵,她曾經把心宜當作假想敵,現在心宜卻像是她的姐姐。
  書玲和建設的孩子盡管有先天性心髒病,但他們活得依然安樂,書玲說,她和建設會像爸媽愛自己那樣去孩子。書璐高興地想,她們的父母是偉大的,因為她和書玲從他們身上學會什麽是愛。
  唯有阿文,大學畢業後執意去國外工作,她有時會聯絡書璐、家臣或者心宜,唯獨漏了雅君。書璐和家臣很有默契地從不在雅君麵前提起阿文,就好像,他從沒有妹妹一樣。
  “護照帶了嗎?”雅君一邊踩著油門一邊說。
  “嗯。”
  “我想你最好先在檢查一下,回去取得話還來的及。”
  “帶了”書璐揮了揮護照,恐怕不給他看的話這一路上都沒法安靜。
  “拿行李的時候一定要數清楚幾件,還有托運的時候都要記得上鎖。”
  “哦。”
  “還有——”
  “——裴雅君先生,你怎麽跟你小叔一樣羅唆。”書璐忍不住說。
  雅君騰出一隻手摸了摸鼻子:“我們裴家的男人就是這樣的了……”
  兩人相視而笑,沒有再說話。所謂投緣,大約就是這樣吧,心宜曾一臉嫉妒地抱怨:“阿文和雅君三句話不離‘小嬸嬸’。”
  “你要記得想我們。”雅君忽然說。
  書璐看著他的架著眼鏡的側臉,他沒有回過頭看她,甚至她都懷疑起剛才是不是他在說話。
  “我會的。”書璐微笑著回答。
    他們到達機場的時候是淩晨零點十分,書璐的飛機將在四個小時後起飛。她叮囑雅君小心上路,然後獨自拉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入了關,她的目的地是紐約。
  書璐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放棄電台主持這份工作,去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這就好像是讓她放棄了她曾經的夢想,而試著去成為另一種人。
  她早早的坐在機艙裏,透過那小小的橢圓形的窗看著燈火通明的機場,看著伴隨她長大的這座城市。當離別的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麽不舍。
  書璐把耳機塞在耳朵裏,隨著樂曲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但她很快又笑了。因為她終於懂得了什麽是放棄,因為,前方還有家修在等著她。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書璐和家修站在世貿大廈的紀念碑前,仰起頭看著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是陰沉沉的,人們在廣場上舉行悼念會,每一位到場的死者家屬都會去台上宣讀自己親人的名字。
  在過去的5年裏這對夫妻很少提到那一次災難,但當家修收到了主辦者的邀請信時,仍然決定去參加這個大會。
  婆婆在電話裏說:“去看看也好,或許對你們有幫助。”
  在過去的5年裏,他們嚐試著要一個孩子,卻沒有成功過,醫生說,他們都是健康的,問題並不是出在心理上。
  於是他們堅持去看心理醫生,尤其是家修,盡管他並不是從大樓中逃生出來的人,但是他親眼見證了兩座曾經被認為是永遠不可能倒塌的建築的毀滅,在那場災難過去後的最初一年裏,他常常做惡夢。而書璐的傷痛,卻是家修生死未卜的那48個小時。
  那天紐約刮著大風,八點多的時候,曼哈頓已經開始塞車,他們在好幾條街之前就下了車,一路向紀念碑走去。他們麵前的空地上曾經豎立著兩座高塔,然而高塔在一天之內消失,許多人所愛的那個人也跟著消失了。
  他們在遠處站了很久,最後鼓起勇氣向那紀念碑走去。很多人高舉著遇難者的照片,他們看到了一張張與那些照片相似的臉,也看到了一張張為他們的親人、愛人驕傲的臉。
  “阿紛……”她脫口而出。
  那個女孩驚訝地看著她,好像認出了她,卻又像不認識她。
  “不……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我叫世紜。”女孩的眼中忽然充滿了淚水。
  書璐唯有露出一絲鼓勵的微笑。2001年的年底她才知道,阿紛這個留學交換生被交換去了紐約,並且也消失在這場災難中。
  女孩向她點了點頭,快步離開。
  書璐與家修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什麽也沒有說,卻又像說了很多話。災難讓他們覺得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親人。
  家修又一次抬頭看著天空,並不是想從那灰蒙蒙的天空中找到什麽,而是不想讓眼淚流下來。書璐看看他的側臉,想象他曾經曆的一切。後來她終於明白,當她在忍受著思念他的煎熬時,他亦如此。
  他們站在牆角,閉上眼睛,忽然感謝,自己所愛的人就在身邊。
  “你知道嗎?”有一天家修對她說,“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那場災難,我們或許不會那麽快就明白彼此的心。”
  “但我們總會明白的,不是嗎。”書璐靠在他的肩膀上說。
  他們已經搬到了那個中午才照得到陽光的房間,家修不再被陽光吵醒,卻依舊早早地醒來,默默地看著書璐熟睡的臉龐。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家修說。
  “什麽?”
  “我的上司希望我去紐約工作,我告訴他,我要問問我太太的意見。”他看著她的眼睛,沒有期待也沒有彷徨,隻是想知道她的答案。
  “你想去嗎?”她也看著他的眼睛。
  “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書璐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的看著他,然後笑了:“你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是我拯救了你嗎?”
  他點點頭。
  “實際上,是你拯救了我,”書璐說,“你因為愛我,想要買一本書讓我高興,才離開了那裏,所以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
  “是因為你愛我,而且從來沒有忘記你愛我。”她的眼神也變得堅定。
  家修輕輕撫著她的臉,仿佛他愛的這個小丫頭,他一直捧在手心的這個小丫頭,已經長大了。
  “我看了你走之前留給我的那封信,再看完那封信後,在我內心深處,已經把它當做是你最後對我說的話。我下定決心,即使你沒有回到我的身邊,我也會靠著那封信堅強的活下去。所以……是你救了我。”
  “……”家修被深深的打動了,說不出話來。
  “這句話應該我來對你說: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他們再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那個劫後餘生的下午。
  後來,小曼說,書璐看上去並不像是一個肯為了愛放棄的人。書璐隻是笑笑,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的,因為她是這麽熱愛這份工作,也從未想過放棄。但當一段關係中,總要有人選擇放棄的時候,她卻很高興那個人是她,因為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找到了這個知道如何愛以及被愛的自己。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書店的新書櫃台上,忽然默默地多了一本書,書的名字叫做《愛與樂的彼岸》,這是一本關於寬容、信任、放棄、自省以及堅定的書,作者就是曹書璐。
  在書的最後一頁有一副彩色的鉛筆畫,那是一場彩色的婚禮,天空中飄著五彩繽紛的鯉魚旗,來賓們都穿的稀奇古怪,在等待著即將穿過彩色氣球拱門的新人。
  一個小男孩好奇地看著這一頁,喃喃自語地說:“好漂亮啊。”他纏著爸爸買了一本,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書店。
  這一天,家修早早地回到了他和書璐在紐約的家,他買了一束花,想給書璐一個驚喜。他把花瓶放在書房裏屬於她的那張書桌上,左看又看,對自己的傑作頗為得意。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是他從上海運來的,書璐說很舍不得這些家具,他卻很舍不得這筆國際運費。
  她的書桌依舊亂七八糟,但是在角落上,卻整整齊齊的堆著幾本書,放在最上麵的,就是曾經救了他的那本《哈利波特》。他拿起書,裏麵夾著一個白色信封,就像是一個書簽,但他知道,書璐並不喜歡看英文書。他想了想,微笑著打開信封。

  家修:
  你好嗎!
  我很好。
  有時候不知道對你說什麽,隻有以上簡單的這兩句。不過當然,今天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媽媽在我臨走的那天說,這幾年我忽然長大了,我想這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固執、自負、倔強的老頭,就像那位不太討女人喜歡的達西先生。不知道我留給你的印象又是什麽,會不會是活潑、有趣、聰明的伊麗莎白呢。哦,你不必回答我,就讓我這樣認為吧。
  但讓我十分驚訝的是,你竟然愛上了我——這個在我自己看來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小女孩。而且,你竟愛地如此徹底、沒有任何條件。我想,那就是我一度有點害怕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不能回報同樣的愛,我怕你終有一天要失望。
  我想,聰明如你,早就察覺到了這一切,然而你仍然固執、自負、倔強地愛著我,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寶貝。
  然而愛,也仍然會讓人盲目,當執著於愛的時候,也就執著於付出與收獲。我們曾經是這樣的例子,不是嗎。我們的爭吵與懷疑,都隻是想要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多的愛,卻忽略了我們相愛的本身。
  小曼曾經問我,當我們在誓言台前承諾會愛護、陪伴對方一輩子的時候,有沒有真的認真考慮過這句話的含義……
  我想,她說的是對的。
  在我僵硬地微笑著接受大家的祝福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婚禮的繁複與疲累,卻忘記了舉行一場婚禮真正的意義——那就是在你以及所有人的麵前許下誓言,並且在之後的每一天都記得這個誓言。
  我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幸運的是,我們經曆了生死離別,卻又如重生般地相擁在一起,這使我懂得了愛以及婚姻的意義。
  還記得我曾任性地要求你必須比我晚離開這個世界嗎?我不知道你是以怎樣的心情答應,然而我今天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愛我。因為愛我,你情願自己承載這份失去的痛苦。因為你知道,如果兩個人中必定有一個人要承擔,那麽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自己。
  所以,你從來不必為我放棄了工作跟你來紐約而感到內疚(我想你大約是內疚的吧),因為我亦很高興,能夠為你做些什麽——盡管這件事看起來,我什麽也沒做。
  這些年,我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因為那是你的意思。想念你的時候,我就會聽你給我的留言,雖然每次聽完都會哭,但哭過之後,我好像又找到了勇氣。
  但我想說的是,你知道嗎,我也愛你,非常愛你。
  我曾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疑問的女孩,我總想要找到一切的答案,我想知道人生的彼岸究竟有些什麽。但現在我懂得,答案並不重要。
  因為,我已經有了你。
  如果你讀到了這封信,就說明我們終於明白了彼此的愛。於是,我的心中,也充滿了希望。
  愛你的 書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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