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喻斑斕:撮心小住

(2008-12-07 10:07:46) 下一個

  童玉棠的生活方式一向無懈可擊。
  每天一早離開那張五尺寬的床,站在鏡子麵前考慮穿什麽顏色的襯衫,配哪種古龍水;看見保安總是熟練一揮手,然後一個瀟灑的轉彎把車嵌進最顯眼的停車位;走到設計部便對秘書小姐溫柔一笑,卻對一旁的法國人視而不見;然後晃著鑰匙圈走進辦公室,等到有靈感的時候就埋頭工作,靈感走了就下樓吸煙;下了班去酒吧,向漂亮女人獻殷勤,卻不記得她們的名字;周末睡到下午三點,喝完咖啡就去健身房,還有聽不完的小道消息;每月對信用卡帳單疑惑,會有要記帳的衝動,雖然三天後故態複萌,依然樂此不疲去刷卡;定期和死黨聚會,發表對錢和女人的感想;定期一次性愛,事後手機裏總要多幾個拒接電話。
  每每他陷在皮沙發裏重審自己的人生時,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如意。二十八歲,身體健康,相貌堂堂,有錢卻不炫耀,多情卻不濫情。雖然偶爾還要忍受一下童自春的監視和嘮叨,但並無損他遊戲人間的大致方向。其實他是享受生活的,不像童自春擔心的那樣,會因為父母離異而性格偏激。十五歲那年母親告訴他,長期分離帶來感情隔閡,於是帶著他一同到了美國與父親團聚。幾年後他父母的感情的確沒了隔閡,卻是徹底的破裂,並告訴童玉棠他會多出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
  童玉棠還未及做出回應,童自春就登陸了美利堅,並宣布童玉棠會和她一起回國。童自春有一種淩盛的氣勢,似乎她站在哪裏,哪裏就是她的領地。於是她在長島的別墅裏總結了指揮家的軟弱可欺,和舞蹈家的妖嬈成性後,將他們的孩子帶回了自己的懷抱。
  童玉棠大體上還是感謝這位姑姑的,雖然他覺得當年他比較願意留在國外,但畢竟童自春費心給他的少年時代營造了家庭溫暖,省去了他到心理醫生那裏尋求關愛的可能。成年後的生活瑣事他依舊會拜托童自春,比如找終點女工,監督廚房的裝修,買洗發精和刮胡刀,或是嘴讒了想喝老鴨湯。童自春對他提出的要求都能做到令他成心如意,對他沒有提過的要求也關懷備至。有一天他去她家吃飯,偶爾說起現任房客預備退租的事情,童自春立刻發表意見:“退了好啊,那洋鬼子老弄得一屋子香水味。”他暗笑,童自春不喜歡這位房客很久,如今一定落井下石。隻是他正考慮換一輛跑車,如果少了房客供起來就比較吃力,他既想住得自由自在,也不想手頭拮據。正為難間,童自春又替他解決了問題。
  他皺著眉看著一個女學生站在麵前:馬尾辮,前麵過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黃黃的發梢,估計開了叉;膚色還算明淨,就是不夠白皙,還沾了一臉塵土;小家碧玉式的裙子下卻是一雙白球鞋。他是設計師,最討厭看見女人的拙劣打扮,不覺眉頭緊鎖。
  女學生開口:“我是恭曉居,童阿姨向我介紹這裏的房子。”
  他維持著紳士風度,帶她參觀了臥室起居室,陽台過道,廚房和衛生間,還禮節性地說了下周圍的交通。恭曉居卻上下打量他,問道:“就你一個人住?”他含笑答是,她一想,便對他笑道:“我回去考慮一下。”童玉棠看她連租金都不詢問,就知道她不會再來,於是高高興興送她出門。
  事後他立刻撥電話給童自春,笑著說:“姑媽您效率真高,就是質量還需保證——我要的房客是男的。”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叫聲:“是個女的?”童玉棠一楞,叫聲繼續:“朋友托著我的,我不知道,是個女的嗎?多大年紀——若是年輕就算了,一起住不方便。”他掛了電話,心想既與童自春無關,他就更不用操心。他是需要租金,不過不打算和女人合住。很久以前他讓一個模特住在隔壁,結果不到一個月模特便不用隔壁房間,不到三個月模特摔了他一記耳光後哭哭啼啼搬走,他在清理模特留下的胭脂水粉時突然想起她一分房租都未支付。從此以後他就吸取教訓,將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嚴格區分,雖然恭曉居不會引起任何浪漫遐想,卻足以招致另一些麻煩。這些麻煩他尚未想到,但他知道一定存在。
  隔天是周末,正是酒吧的黃金時段。他藏在陰暗處,一邊拿眼睛搜尋著人群,一邊漫不經心地將這件事陳述給小山。小山聽後嘿嘿直笑:“你媽真體貼,好菜好飯之外,再送個大姑娘來給你進補。”他含笑道:“她不是我媽。”眼神卻停在吧台轉彎處,一高佻女子正站在那裏,鳳眼上吊,隱隱含笑,一跟黑色絲巾優雅地纏繞在脖子上,同其女主人一樣孤芳自賞。童玉棠嘴角一歪,對一旁道:“她回來了?”小山看了吧台一眼,聳聳肩膀:“不知道。她從來就神出鬼沒。”童玉棠一口飲盡杯子裏酒,剛要站起來,小山卻攔著:“算了吧,老兄。你還想著她?”他笑著一把推開他:“我去打個招呼。”那女子卻已看見了他倆,穿過燈紅酒綠走了過來。
  童玉棠摟著她的纖腰笑道:“好久不見。”她笑回:“我最近忙得很。”童玉棠道:“真巧,我也忙得很——可還叫我遇見了你。”她纖指一點他的鼻尖,就在沙發上坐下。童玉棠坐到她身邊,道:“我忙著養家糊口,你呢?”她一笑:“我忙著離婚。”
  薯片在小山的嘴裏“咯咯”作響,他張大嘴叫道:“你不是當真的吧?”女子不以為然:“值得大驚小怪嗎?”小山看著童玉棠,隨後問她:“你不是為了他吧?”女子“哧”地一笑,眼角瞟著童玉棠:“那不是離了狼窩又進虎穴。”童玉棠微微側身,好似很生氣:“我就這麽差勁?”女子拿嫣紅的指甲刮著他的側臉:“那你說個女人的名字出來,是全名——我不要英文名,而且用情人的身份超過三個月的。”童玉棠靠回沙發,眯著眼睛苦思,一會啜著酒道:“她們都是我的紅粉知己。”
  那女子歎氣道:“如今我發現我有些像你了。前兩天在大街上被車撞了一下,我抓起電話撥的卻是警局,然後警察問我,你怎麽不通知親人啊。我也想啊,可翻遍了通訊錄卻沒有他的電話——我自己都疑惑,然後想了半天,實在記不得他電話多少。那時我就知道——是該離婚了。”童玉棠唾棄道:“與我有什麽關係?”女子笑道:“你要是個女的,一定和我那時一樣。”小山插嘴:“不會,他壓根不會結婚。”
  童玉棠嗬嗬一笑,一會又道:“我要等多久,你才能恢複自由?”女子道:“漫漫長路呢——我都嚇了一跳。”他皺眉:“怎麽?”女子道:“財產分配——聽說這是許多仇恨的根源。”他想了想,道:“我幫你請個律師。”女子忙道:“就怕你說這個,我可不想欠你的情。”他笑道:“我既然知道了,這個人情你非欠了不可了。”他看她似有不悅,按住她的肩膀道:“這種事有個律師會幫你很多,你不想給人家搜刮得一幹二淨吧?我有個朋友是做這一行的,明天我給他電話。”她一蹙眉,他隨即壞壞笑道:“感動吧?別忘了知恩圖報。”她看他眼睛裏閃閃爍爍,就推開他輕嗔:“你別做夢。”
  童玉棠言出必行,真的替梅梅找了律師。隻是這類案件往往都要拖個一年半栽,梅梅手頭沒多少錢,大部分的律師費都是童玉棠代付。他既舍不得跑車,這樣一來非得找個房客不可。於是當童自春帶著恭曉居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對恭曉居的反感打了折扣。
  童自春有演講天分,她滔滔不絕地陳述了她和恭曉居的某位親戚的親密關係之後,童玉棠終於插嘴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租金怎麽算?”童自春馬上笑道:“曉居還在實習,租金算便宜一點。”童玉棠換了個姿勢:“她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裏不方便。”
  另外兩個女人對看一眼,年長的道:“我當然知道不方便,人家是給我麵子,知道你是我的侄子,才放心來租的。所以才讓你把租金算少點。”他皺起眉頭,年幼的又道:“童先生,我經常會做晚班,所以和你擠在一屋的機會很少;另外我不會用廚房,用水用電都有節製;朋友和同學我也不會帶來,一切打擾你私人生活的事我都不會做。”童玉棠問:“這樣租給你,我會很不好意思。”恭曉居馬上答道:“不要緊,我隻要一間房間睡覺。這裏距離我實習的醫院最近,又在市中心,晚上回來比較方便。”童玉棠想找個委婉的理由拒絕,卻忘了童自春會奪取領土管轄權,她一捶定音:“那租金減半,你早些搬進來,再讓你外婆來看看滿不滿意——玉棠,你別站著,去給我們倒杯茶!”
  恭曉居並未像她承諾的那樣不打擾童玉棠的生活;相反,從她搬來的第一天,她已毫不留情地控製了領空。童玉棠雙手抱胸,斜倚在門上,皺眉嗅著:“什麽味道?”恭曉居也嗅:“什麽味道?”童玉棠看著地上幾個積灰的大箱子,問她:“你學什麽的?屍體解剖?”她尷尬一笑:“這些書有些年月了,改天我拿出來曬曬。”他又指著蛇麻袋:“那裏麵是什麽?”她一邊打開一邊說:“是藥材。”童玉棠知道屋子裏的味道是哪來的了,他看她打算把它們一件件拿出來,脫口而出:“扔了吧。”恭曉居沒聽清,轉身問他:“你說什麽?”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然後說:“你慢慢整理,我出去了。”
  等他在外溜了一圈回來,恭曉居已把客廳整理幹淨,除了還有淡淡藥味輕浮,一切同她搬進來之前一樣。她好像洗過澡了,套了件大號汗衫,坐在沙發上看雜誌。他說:“鑰匙還沒配好,你再等幾天。”她點點頭,接著看著五顏六色時尚雜誌,橫七豎八堆在一處,就問:“聽說你是做這行的?”他拿過她手裏的那本,嘩啦啦一翻,接著朝邊上一丟:“這些都過時了,沒什麽好看的。”她卻拿過來道:“挺好的——用來打發時間。”他就在一旁坐下,打開電視機,拿著遙控器轉台,偶爾看見恭曉居正拿眼睛瞟他。他問她:“你什麽時候上班?”恭曉居還在翻雜誌:“這個禮拜晚班,我白天都在家。”
  除了租金太少和中藥味無法散去,童玉棠對這位房客還能容忍。晚上他回家時她往往已出了門,雙休日她一般會去圖書館,這座公寓等於他一個住。她白天在家的時候還會打掃房間,冰箱裏多了礦泉水,新鮮蔬菜和點心。偶爾他帶女人回來,她都能做到視而不見,躲在自己房裏不出來。不過童玉棠一向鐵石心腸,對自己租房的目標也很明確,他一邊嚼著冰箱裏的藍莓蛋糕,一邊考慮登則廣告再找個房客。
  一天淩晨他起床去盥洗室,揉著眼睛往前走,突然客廳裏的燈一亮。他半夢半醒,卻聽見恭曉居叫了一聲,他再揉眼睛,看見她拿著鑰匙站在大門口,一臉錯愕。他不以為意,隻說:“回來了。”然後徑直往前走。第二天黃昏下班時,她正趕著出門,看見他就避開。他攔住笑問:“怎麽了?”她咬著嘴唇,臉有點紅。第三天兩人都休息,一早恭曉居就叫來了師傅換鎖。童玉棠給吵醒已然不快,看見隔壁房間的大門已經易主,不覺黑了臉。
  恭曉居看他醒了,理了包就要出門,他一手擋住問道:“你幹什麽?”恭曉居道:“我既租了房,總得有點隱私吧。”他叫道:“我是房東!你換鎖之前不先通知我?”她有些理虧,還是輕輕說:“就換一把鎖。”他怒道:“就換一把鎖?哪天你偷偷把大門的也換了,你預備反客為主對吧?”她給他吼得有些害怕,隻說:“已經換了——”他瞪著眼睛:“那就換回來!”她急道:“你要是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我總得把門鎖上!”
  童玉棠知道她為什麽換鎖了,搖搖頭說:“沒辦法,這是我的生活習慣——不脫光了我睡不著。”她瞪著他說:“這我不管。換鎖是為了安全。”他歪嘴笑道:“你把我當色狼,又非要住在這裏。”她氣道:“若找到別處我一定搬走!”他歎一聲:“終於說實話了。”她拉開他的手:“好了,鎖已經換了。以後我盡量不打擾你,你也最好顧及一下同住的禮儀,畢竟你我各有所求——那我們就各取所需,相敬如賓吧。”他嗬嗬一聲,心想這丫頭倒是能說會道,心裏有所不甘,就調笑:“你砸了我的門,又占了我的便宜——前天晚上可是我比較吃虧。你倒先申訴起來了。”恭曉居便要奪門而出,童玉棠還在後麵道:“你不是學醫的?應該什麽都看過了——”
  恭曉居感覺到了流光異彩的都市生活中特有的枯燥乏味。
  按部就班的學生時代,以及一張張傲人的成績單和獎學金;有一對溺愛女兒的父母,時時刻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使得她有點想逃跑;周末會和閨中密友去逛大街,流行一點的說法是血拚,看見折扣的興奮度甚於折扣物本身;大學時代偷偷談過一次戀愛,原因是室友們都在談情說愛,她不想落伍;為自己的前程操心,懂得必要的時候需要低聲下氣;想法設法獨立,同時也學會保護自己。
  她脾氣溫和,善解人意,對人對事沒有苛刻的要求,卻有自己的底線——並且十分堅持。有一次她把段小東帶回家裏修電腦,段小東是她醫學院裏的同學,黑黑的很結實,像運動員。二人在小房間裏圍著電腦嘰嘰咕咕,大約待得太久了,久到她母親覺得有必要也認識一下這位黑黑的運動員。於是段小東被請到茶桌旁,開始了所謂的閑話家長。她母親問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口氣婉轉,卻麵麵俱到,直問到段小東臉上訕訕的,她才放過他。事後恭曉居向他道歉的時候,心裏的尷尬不亞於他。她母親在窺探隱私方麵自有一套,悄無聲息但無孔不入。她會翻她的信件卻不讓她知道,在她通電話時注意她的表情,凡是有男生的聚會使她的手機總是不停地震動。這些過度的關愛隨著年紀的增長讓她越發坐立不安。她可以抱怨,卻不能與她決裂,於是尋找著折中的辦法。
  她毅然離開家庭的保護而自立門戶,不能說沒有一點點後悔。醫院欺負她是新來的,把她調到大內科,天天和護士一起值晚班。房東也不歡迎她,好象隨時會把她趕走。論文也寫得不順利,導師凶神惡刹的臉時時會浮現。她想述說委屈,想享受關愛,猶疑著是否要搬回家去。思考一夜,第二天陽光再次灑落進來的時候她已拿定了主意——大都睡一覺就能忘記的煩惱就不是煩惱,她相信這句話。
  童玉棠似乎是礙於他姑媽的麵子才把房間租給她,這點她看得出來。他並不歡迎她,可能因為租金太少也可能是她打擾了他的私人生活。不過她並不介意,她對他的反感並不亞於他對她的。那天她滿頭大汗,終於找到了219弄5號。於是穿過班駁的樹影,沿著有些磨損的樓梯爬到二樓,看見一個裹著浴袍的男人大大咧咧靠在沙發上,眼神斜睨,她驚訝之中有些惱怒,好象受了欺騙。回家後就向老外婆控訴:“那裏隻有個男的,我怎麽住?”老外婆也迷糊:“是小春的親戚——那天她說的。”
  恭曉居的外婆年輕時是文工團的文藝兵,在六十年代認識了童自春,懷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熱情,二人情如姐妹。老外婆退休後的生活比退休前還忙碌,常常組織茶話會招待故友。她聽說了自己的女兒和自己的外孫女吵架,導致外孫女離家出走的新聞後,也認為外孫女應該享有人生自由。於是在一次茶花會上她詢問了童自春,是否知道有房出租,最好在某某地點附近。童自春馬上回應,隻是說到一半被其他故友打斷,她匆忙留了電話,還說:“隨時可以搬去住。”這才有了童玉棠和恭曉居的不愉快見麵。
  之後恭曉居又找了幾處,租金合她心意的幾間,不是浴缸生鏽就是牆角滲水。她垂頭喪氣回到家,童自春正好來拜訪。老外婆打聽清了童玉棠是誰,心想總是熟人可靠,於是規勸外甥女跟著童阿姨再去一次。
  童自春雷厲風行的作風的確幫了她的忙,她一直心存感激,雖然真正意義上幫她的是童玉棠。不過她無法對童玉棠心存感激。她在掛著人體藝術照的客廳裏整理三個笨重的行李箱時,明顯感覺到了自己和客廳以及客廳主人之間的那份格格不入。
  整理中藥材的時候,童玉棠終於出去了,把滿屋狼籍留給她一個人。少了他在場,她倒自在些。滿頭大汗以後,正伸手去拿紙巾,一不小心把電視機旁的碟片架碰倒在地。她忙去撿,心想別刮花才好。仔細一看,頓時抽了口氣。封麵上人體個個裸體交纏,圖文並茂,火辣辣地看著她。躺在地上的碟片性質差不多,躺在架子裏的她也不敢看了,慌慌張張地放好,好像犯了錯誤一樣。她站起來,本能地想拉了行李離開,又蹲下,檢查碟片是否都撿起來了。一番躊躇後,倒覺得自己的行為可笑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老土還是室友過於開放。她擦了一下汗,找了衣服去洗澡。
  事實上她與童玉棠碰麵的機會不多,清晨回來的時候他還沒起來,黃昏出門的時候他還沒回來,周末她去圖書館寫論文,平時一到家就倒頭大睡。醫院裏來往的人都哭喪著臉,白白的燈光,白白的牆壁,沒有任何鼓舞人心的力量。白天在家也不好過,樓下的大黃狗喜歡在她睡著的時候大叫。窗外的幾根樹枝斜依窗台,本來挺美,可住了幾天才發現許多毛毛蟲沿著樹枝爬了進來。去冰箱裏拿午飯,才發現給童玉棠當宵夜吃掉了,還得自己下去買。這些天她身心疲憊,走路像是在夢遊。直到一天淩晨回到家,看見童玉棠赤身裸體站在麵前,才恍然驚夢,大叫了一聲。
  有天黃昏她回到家,看見門口站了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看見了她,就含笑問:“童玉棠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她以為是童玉棠的朋友,就一邊開門一邊說:“他還沒回來,他知道你來嗎?”中年男子彬彬有禮:“是的,他約了我今天來看房子。”
  童玉棠哼著小調蹦上樓梯,一進門就脫掉外套,在原地轉了個圈,像跳舞一樣,胸前的兩顆扣子就鬆開了,露出毛毛的胸膛。他看來心情挺好,直到看見恭曉居坐在桌子旁,才略微驚訝:“你怎麽在家?”恭曉居含笑道:“今天我休息。”他脫掉皮鞋:“你怎麽不早說?”接著嬉皮笑臉湊過來:“我約了朋友來這裏,你幫下忙?”她皺起眉:“幫什麽忙?”他指指大門:“回避一下。”她問:“為什麽?”他無辜地說:“我準備和美女燭光晚餐,你橫在這裏算什麽?”她不和他演戲:“你約的是女人還是男人?”
  童玉棠一聽,就“豁”地站起來,指著她問:“你做了什麽?”她不卑不亢:“你約了房客,自己又遲到,我就招待他了。”童玉棠黑著一張臉:“那人呢?”她端起馬克杯坐遠了點:“我指給他看,左邊一間是你的,右邊一間我住著,所以隻剩下客廳和過道了。”她想如果自己年輕十歲,童玉棠大概就會衝過來打她屁股了。結果他隻是咆哮道:“你當自己是誰?管起我的客人來!我告訴你,早晚你都要搬走。我沒興趣做好人好事,給一個女學究滕地方當宿舍。”她氣道:“我也付錢的!你擅自找了房客來,那我住到哪裏去?”童玉棠兩手一攤,仰天長歎:“那關我什麽事——小姐?”
  二人僵了半晌,直到廚房裏的水壺“吱吱”叫起來,恭曉居才想起在燒水。她套好拖鞋走進廚房,拿出麵條泡了起來,一會又“啪啪啪”走出來,走到自己房間。不一會童玉棠來敲門,她看他一眼。童玉棠說:“出來。”她攪著麵條問:“幹什麽?”他說:“問題還沒解決,我還是會再找房客的。”她無法,隻好跟著他坐到客廳沙發上。童玉棠才笑道:“我也沒吃晚飯。”她看了看碗說:“沒了,我就買了一份。”他搖頭歎氣:“這樣你怎麽討好房東?”
  之後他就翹起二郎腿,開誠布公:“你想住在這,以後吃的喝的都要買兩份,這是首要條件。”她皺眉:“以前的房客也這麽做?”他搖搖頭,敲敲桌子:“你是特別情況。”她點頭:“好的。”他一笑,接著說:“我不是不講理的人,剛才出言不遜,我先道歉。”她說:“是我先做錯。”他好像很滿意:“很好,我們可以心平氣和了。”
  恭曉居等他開口,誰知他湊近她的臉看了一下,接著移向她運動衫上的有點洗破的卡通圖案,然後才開口:“基本上我不會和女人同住,尤其是年輕女人——不過你可以除外。”恭曉居立刻想起他經常帶回來的年輕女人,就問:“為什麽?這不是你的嗜好?”童玉棠兩手環胸看著她,她立刻笑道:“你是說我能住在這裏了?”他點頭,她又問:“為什麽我能除外。”他皺眉:“怎麽女人都喜歡問為什麽。”恭曉居有些迷惑,但還是說:“多謝。”
  童玉棠伸了個懶腰,翹起二郎腿靠在沙發上:“不必謝我,和你住也有好處。”他抹了下茶幾,對她笑道:“你看,幹淨了很多。還有吃有喝。我也不算吃虧。”他歪念一想,得寸進尺:“不如我把終點工辭了,反正有你代勞。”恭曉居楞了一秒,然後站起來叫道:“你要我做終點工?你想奴役我?!”童玉棠聽了哈哈大笑,然後喘著氣說:“租金我少收了,總得從別的地方補回來吧。”她氣呼呼地瞪著他。童玉棠道:“這世上的買賣都講究公平,我和你非親非故,你享受了我的勞動成果,就得出賣你的勞動力。”她不置一詞,童玉棠又嬉皮笑臉起來:“生氣了?我原本打算讓你出賣色相的。”他看她真的發火了,就按住她笑道:“但是你換了鎖,所以隻能出賣勞動力了。”恭曉居一把推開他,跑到屋裏,一會又跑出來,手裏拿了個計算機,嚷嚷道:“你付終點工多少錢,抵了那些房租,其餘的你還要付給我!你不是要公平買賣嗎?那咱們算算清楚!”
  童玉棠不動聲色,看她挺憤怒地做著數學題。一會她做好了,他歪過去一看,就指著叫道:“你看看,還是我賠了呢。”恭曉居滿臉通紅,拿了外套摔了門出去了。童玉棠愜意地靠回沙發,心想這次她是氣得不輕,總算給自己出了口氣。
  恭曉居被他氣完後,倒可以心安理得住下來了。童玉棠總是很忙,沒幾天就把這件事忘了。他既然不記得,那她也沒什麽好掛懷的。其實事後她仔細想想,他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就是言行惡毒些。她真的替他辭掉了終點女工,有空的時候就收拾屋子。周末的時候她也不去圖書館,看他也在,就叫兩份外賣。有一次童玉棠發話:“你就不會去廚房炒兩個菜?成天吃這些都膩了。”她說:“我不會,你去吧。”童玉棠就噓道:“看你挺賢惠的樣子,怎麽就一無事處呢?”她笑道:“冰箱裏有吃的。”他皺著眉:“是礦泉水和蔬菜葉吧。你怎麽過得跟尼姑似的?”她挺有職業精神,說了一遍礦泉水和蔬菜的好處,隻可惜童玉棠聽到一半就走了。
  她的獨立生活大抵安定下來,除了老是值晚班和擔心她母親以外。內科的副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高大男人,架一副黑框眼睛,額頭上油光光的,頭發上總是噴很多定型水。恭曉居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總覺得他的頭發會粘住飛過的蒼蠅。她和另一個研究生同屬他門下,沒多久另一個研究生因表現良好而調去了婦科。名義上是調換部門,實則是脫離苦海。恭曉居並不覺得自己表現有多麽良好,但也不比那個研究生差,除了一對柔媚杏眼和一雙美腿外,該有的她都有了。隻是在人生的有些時刻是半點也差不得,於是她隻能滿懷嫉妒地看著美腿走向了幸福生活,而自己則在原地踏步。
  她對她母親的擔心並不是多慮。她外婆禁不起誘惑,很快被她母親的攻心戰擊敗。恭曉居知道後,連忙跑回了家,生怕她母親大發雷霆後會和童玉棠吵起來。事實上她低估了童玉棠對女人的魅力。所以當她跑岔了氣蹲在門口,看到童玉棠正和她母親談笑風生後,她開始注意起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
  他會使漂亮的女人覺得自己聰明,而聰明的女人覺得自己漂亮;年輕的女人覺得自己可愛,而年長的女人覺得自己高雅。於是在她母親拿著COMSMO和VOGUE和他交換了兩個小時的意見後,刹時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年,簡直可以和他做姐弟。她囑咐童玉棠:“曉居麻煩你多照顧,我會盡量讓她早點搬回去的。”童玉棠平白無故長了一輩,心情正好,也用家長式的口氣說:“我知道,現在的女孩子不能太慣。得時時刻刻看緊她們。”她母親立刻感歎兩句,二人達成統一戰線。
  恭曉居在七月的時候畢業,此後大部分精力都轉到工作上去了。雖然現實的醫院並不像她設想的那樣神聖,但與一般年輕人一樣,她依舊一片熱誠。病房裏的病人都與她有點交情,她態度和藹,不像有點資曆的醫師會一問三不答,所以住院的病人都喜歡與她說話。恭曉居對人對事挺容易投入感情,很快把一些談得來的病號當親朋好友一樣相處。她沒自覺這是行醫的大忌,所以當有一天護士告訴她,那個經常來洗腎的小男孩死了,她楞了一天沒緩過神來。
  童玉棠這兩天在修他的留聲機,據說那是他爺爺的寶貝,在文革時他父親把它藏進了井裏,於是如今便成了他的寶貝。恭曉居一臉沮喪地進門,童玉棠就叫住她:“過來聽聽。”她一看,卻是童玉棠把原先的兩個大喇叭改了形狀,如今像兩朵牽牛花一樣豎在那裏。他小心翼翼地放了黑膠片,一撥唱針,牽牛花就神氣活現地唱了起來。童玉棠一臉得意:“不錯,不錯。”又問她:“這唱筒是我自己改的,仿照出土文物,你看怎樣?”恭曉居卻看著他,眼神呆滯,唱針下的膠片勻速旋轉,拌著細微的摩擦聲,好似時光倒流。她一感慨,兩眼一紅,就哭了出來。
  童玉棠莫名其妙,她邊哭邊說:“不管你的事,醫院裏有個小孩今天突然死了,我很傷心。”童玉棠方“噢”了一聲,問她:“是你把他醫死了?”她挺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搖搖頭。童玉棠又問:“你和他認識?”她又點點頭。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她就碰上小男孩來洗腎。小男孩長得很漂亮,還不到十歲,蹦蹦跳跳,看不出有病的樣子。他叫她恭醫生,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偶爾問她:什麽時候可以不來醫院了。她想起每次他都是怯怯地問她,兩眼卻飽含期盼,不覺就哭得更大聲。童玉棠拿了紙巾過去,她接了,抽抽搭搭地說:“我就覺得他怪可憐的——”童玉棠笑道:“你還挺多愁善感的。”
  恭曉居氣道:“你怎麽就沒同情心!”童玉棠無辜道:“十分鍾以前我還不知道有這麽個人,怎麽同情?”恭曉居立刻想起醫院裏漠不關心的眼神,沿著長長的走廊,除了親人的號喪外,隻有川流不停的腳步。原來生命的消失是如此無足輕重,她頓時生出一種挫敗感,不停地抽紙巾,眼淚還是不停地掉下來。突然瞥見童玉棠正奇怪地看著她,就抱著紙巾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她傍晚回來,看見童玉棠正在挪沙發,就問:“怎麽了?”童玉棠說:“今晚開派對,你來嗎?”她一楞:“在這裏?”童玉棠正忙著,招手道:“過來幫幫忙。”她踩著拖鞋走過去:“你怎麽事先不說?”他皺眉:“說過了——我沒說嗎?”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見童玉棠進進出出,把客廳中間的地方挪出來。不一會門鈴響了,進來一男一女,男的並不起眼,女的卻十分嫵媚,二人拎了四個大袋子。那個女的眼尖,一眼看見了恭曉居,向童玉棠笑道:“你認的幹妹妹?”另一個男的馬上說:“這是新來的房客吧?”一邊說一邊對恭曉居一笑。童玉棠提了袋子,順便給他們做了介紹。小山聽到恭曉居是醫學院的研究生,馬上驚歎兩聲,然後胳膊肘捅了一下童玉棠,嗬嗬笑道:“你有一套。”梅梅也驚歎,不過為另一方麵,她看著恭曉居清眉淡目,稚氣未脫,怎麽也不肯相信她就比自己小兩歲。
  三人坐定,小山就開始滔滔不絕。他先說童玉棠和自己的難友史,然後說童玉棠的風流史,中間還穿插幾個黃色笑話,講得含而不露,諧趣幽默。恭曉居一開始沒聽懂,直到梅梅咯咯笑起來,她才明白過來。梅梅對他嗔道:“別說這個了!”小山笑說:“那說什麽?說你嗎?”梅梅瞪他一眼,他便說:“那說說恭小姐吧。”
  於是恭曉居成為話題中心,她從來不習慣在陌生人群裏成為中心,隻好拘謹地和他們一問一答。不一會客人越來越多,他們互相之間都認識,但都不認識恭曉居,於是恭曉居被圍觀的時間越來越長。小山開起玩笑來肆無忌憚,他看恭曉居單純,越發興致勃勃地逗弄她。恭曉居坐在客廳中心,隻覺一陣陣地熱起來,四周一看,卻是人人背後都是五光十色,簡直分不清誰是誰。正昏昏沉沉時,突然聽到童玉棠說話:“恭曉居,咖啡壺的開關又壞了。”她站起來一看,卻是童玉棠一人在廚房裏搬弄著電線,一邊朝這裏大喊。頓時如獲大赦,逃也似的奔向廚房。
  廚房裏的童玉棠朝她善意一笑,她立刻知道他是故意把她叫來的。他還說:“來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他們為人有點熱情過度,但沒有惡意。你要受不了,就不用理他們。”恭曉居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腦子頓時清醒,她朝客廳看了一眼,又看向他:“你和他們一點都不像。”童玉棠好像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眉毛挑得老高,接著好笑道:“我可是他們的精神領袖。”
  說完他便走向大廳,一手舉起,食指和拇指在空中劃過一響,那台裝著牽牛花喇叭的留聲機就唱了起來。他在人群裏向梅梅一晗身,梅梅的纖纖玉指就伸了出來。合著音樂輕輕給他輕輕一帶,帶出幾個優雅的連轉,客廳刹時就成了舞池。
  童玉棠的探戈跳得極具風情,穩健而不失性感,熱辣而不失高貴,手裏宛如牽了一朵蝴蝶花,亦進亦退,收放自如。不一會他的額頭就微微滲汗,身上的銀灰絲質襯衫也浸了汗水,帖在他毛毛的胸膛上。他一個收手,梅梅也貼到他的胸膛上,他不覺嘴角微微一笑,旋即又放了她。這一收一放,額上的一小撮頭發就掉到眼前,卻沒遮住他自始至終含蓄挑逗的眼神。
  恭曉居隔著玻璃看童玉棠遙控全場,心裏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嘖嘖稱奇。有些人總是需要舞台來光芒四射,而有些人更適合在台下觀看。恭曉居清楚自己是後者,看來童玉棠屬於前者。她看見一曲落幕,童玉棠得體地謝幕,把女伴送回座位,和一旁的來客寒暄兩句,對他們的恭維咧嘴一笑,隨即回敬恭維,在他們哈哈大笑下退場,簡直和剛才跳探戈一樣流暢。最後他回到一邊角落——那裏隻有小山和另一個女人坐著調侃,接著翹起二郎腿,拿起玻璃杯,慢慢搖著裏麵的冰塊。
  後來恭曉居問過他:“梅梅是你的女朋友?”童玉棠回答:“法律上她是有夫之婦。”恭曉居驚訝:“她結婚了?一點都不像。”童玉棠說:“放心,她很快就不是了。”恭曉居一想,然後瞪大眼睛說:“不會是為了你吧?”童玉棠無奈笑著:“怎麽都這麽說?”恭曉居有孩子式的好奇心,湊過去盤問:“那到底是不是?”童玉棠眯起眼睛:“是什麽?”恭曉居嘟起嘴,童玉棠笑起來,拍一下她的腦門:“小孩子別管那麽多。”
  有一天她下班回到家,看見屋裏站了個陌生男人,整齊的三件套,配著烏黑的皮鞋。他看見恭曉居拿著鑰匙開門,就上下打量了她,隨後轉身問:“她是誰?”童玉棠卻是睡衣睡褲,頭發亂糟糟,惺忪著眼睛斜靠在沙發上。他看了她一眼,隨後說:“關你什麽事?”陌生男人冷笑道:“那些謠言真是不假,你走到哪裏都有女人跟著。”童玉棠卻開心笑起來:“真的不假。”陌生男人眼角抽了一下,不過他聲音鎮定:“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梅奕和我不會離婚。昨天她親口答應我。所以請童先生今後不要再打擾我妻子。”
  童玉棠坐在沙發上看他,一會說:“好,我不打擾。但你們還是會離婚。”陌生男人說:“我在辦移民,很快就能走了。”童玉棠冷哼:“是你走,她不會。”陌生男人怒道:“你憑什麽這麽說?!”童玉棠搖搖頭:“那你等著看吧。”他一臉等著看好戲的表情,陌生男人儼然感覺得受了侮辱,還是來自奸夫的侮辱,頓時怒不可恕,拎起睡衣裏的童玉棠一拳揮去。童玉棠“碰”倒在一旁的茶幾上,台燈電話報紙嘩啦啦全掉到地上,配合著恭曉居的一聲驚叫,終於讓陌生男人出了口氣。
  恭曉居剛要去扶童玉棠,他早已站了起來,對著另一個冷笑:“我還以為你隻會打女人。”隨後就像豹一樣衝上去,兩人扭成一片。童玉棠打起架來挺野蠻,完全沒有跳舞時的紳士風範,很快把陌生男人的西裝揉成一團。陌生男人紅著臉喘氣,還哼哼哈哈:“我一定要告你!你等著收傳票吧!”童玉棠也呲牙裂嘴:“你去啊!隻要你肯去我就奉陪!讓人人都知道我為什麽揍你!讓人人都評評,我該不該揍你!”另一個還不罷休:“你勾引人家老婆,還裝什麽正義?”童玉棠冷笑:“我勾引?你摸摸良心,就算沒有我,梅梅會跟你天長地久?她離婚是因為受不了你,不是因為我!”另一個帶著真相被揭穿的惱怒,憤恨道:“要不是你,她會那麽絕情?你可真有一套啊,童玉棠。是不是家庭遺傳,你盡幹些拆散人家姻緣的破事!”
  恭曉居看出童玉棠是真的給氣到了,腮幫子那裏一抽一抽,忙上前拉他:“你們別打了。童玉棠,你放手,別掐著他——你要掐死他了。”倒在地上的那個也有點害怕,他看那個小女人壓根拉不動童玉棠,便示意她去叫人。恭曉居連忙跑到門口,還未開門,就聽見童玉棠哼了一聲。她回頭一看,卻是那個男人坐了起來,一隻手上拿了個金屬相框。童玉棠也坐在地上,左額裏流出一條血絲,沿著臉頰流下來,使他鐵青的臉看起來分外猙獰。
  童玉棠去醫院縫了幾針,回來時頭上綁了圈白布,嘴裏叼了跟煙。恭曉居看到便笑了起來:“你這德性挺像我家後巷裏的小流氓。”他也咧嘴一笑:“我年輕時可是土匪的頭。”他看來已恢複正常,還帶了晚飯送到她麵前:“今天辛苦你了,給你賠罪。”他四下一望,看見客廳已收拾整齊,隻恭曉居手裏還拿著那個相框,就一手拿了過來:“剩下的我來收拾。”恭曉居就提了晚飯到一邊吃起來,他則坐在地上,拿起襯衫邊角擦著相框上的血跡。恭曉居說:“擦不掉了。”他“恩”了一聲,就把相框翻了個麵,把照片拿了出來,又在褲子上擦了擦,隨後就放進口袋了。
  這天晚上有點涼,恭曉居睡了一會醒了,想爬起來關窗,卻有意識地開了門,朝客廳看了一眼,果然童玉棠還是坐在那裏,腦袋擱在沙發上不動,好像睡著了。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拿起他的一件外套,繞過茶幾,離他麵前沒幾步,突然看見他睜著眼睛看著她,嚇得她叫出來:“媽啊——”他笑了笑,接著嘲弄她:“怎麽不睡覺,出來關心我?”她把外套扔在他身上:“你坐在這裏幹嗎?”童玉棠沒理她。她蹲下朝他額角看了看,然後說:“你不好好休息會發炎的。”童玉棠推開她說:“你去睡覺,別來煩我。”她有點失望:“我以為你現在想找人說話。”童玉棠皺眉斜眼看著她,她說:“心理學上說人人都有傾訴的欲望。”童玉棠笑了出來:“我忘了你是個同情心泛濫的白衣天使。”她聽他語帶嘲諷,有點生氣:“這有什麽不好?”童玉棠說:“很好,就是別用在我身上。你萬一又嚎啕大哭,三更半夜我往哪裏逃?”
  恭曉居便站起來要走,童玉棠卻叫住她:“承你關心,小丫頭。”她說:“反正我是同情心泛濫。”童玉棠自嘲說:“是我太冷血。”她一楞,隨後道:“我可沒這麽說過——你在跳探戈的時候可是比誰都激情四射。”童玉棠笑起來:“對著美女,誰不熱情?”她又接著說:“不過有些人喜歡熱鬧,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於是越熱鬧越能遮蓋遊蕩的心。”童玉棠噓道:“心理專家,別買弄學問了。”恭曉居賭氣踢他一腳,“啪啪啪”地走回房了。
  童玉棠還在後麵笑,又盤著腿坐了一會,忽然感到今晚是有點涼,就拿著外套回去睡了。
  衡山醫院建在一座解放前的舊別墅裏,木製地板,木製樓梯,高跟鞋一踩上去便質地有聲。這些年來病人越來越多,醫生越來越多,儀器也越來越多,於是醫院便在隔壁買了地,用鋼筋水泥建了一座亮晃晃的大廈。恭曉居工作沒幾個月,就被通知所以醫務人員全體遷往大廈,而別墅就另做它用了。
  恭曉居想趁此機會轉去中醫部,她六年裏學的都是中醫,能夠學以致用當然最好。中醫部還有黃敬欽在,黃敬欽是她師兄,醫學院的才子,他不認識她,但她認識他。有一次在走廊上碰到,她立刻叫他:“你是黃敬欽嗎?”他高高的個子,透過細框眼鏡辨認她,她就笑著說了自己是哪一屆哪個班的,還加了句:“教藥理的吳老頭老和我們提你,說你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黃敬欽笑起來:“沒想到咱們學校也出美女,我畢業得太早了。”又問了她在哪個科,跟哪個醫師實習,她一一說了。他聽了後冷哼一聲,隨後問她:“你跟著他不容易吧,他們那科裏最官僚,你要不要換個科?”恭曉居沒料到他會這麽說,隻好回答:“我也想,不過我是剛來的,一進來就申請調配不太好。”黃敬欽隨即承諾她:“你放心,等這裏有空位,我就申請調你過來。”
  後來她才打聽到黃敬欽和她的頂頭上司不對盤,還知道醫院裏分門別派,壁壘分明。黃敬欽倒是很照顧她,帶她去認識幾個德高望重的博士,不讓護士老安排她值夜班,還陪她去路邊攤吃消夜。剛開始幾天恭曉居欣然接受,隻是後來天天如此,她未免有些受不了。黃敬欽老約她一起吃午飯,偌大的餐廳裏,到處都有醫院的職工,他們會朝這邊一笑,幾個熟人還調侃:“自從有了小師妹你,黃醫生都把我們那科的小護士給冷落了。”黃敬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微笑著趕他們:“你們很空是不是?!”恭曉居也不是不喜歡他,隻是黃敬欽這樣昭然於世她是他這邊的人,卻未曾問過她是否願意,使她心裏有點別扭。直到有一天,某個護士悄悄問她:“黃醫生和你在談戀愛是不?”她立刻睜大眼,隨即自己也迷惑,黃敬欽算不算在追她呢?
  她年紀不輕了,也該找個男朋友。黃敬欽和她分屬同門,長得也不差,雖然有點自我中心,但也不是蠻不講理。她坐在他對麵吸橙汁的時候,一直拿眼睛打量他,腦子裏不停閃過心裏的疑問。黃敬欽笑問:“怎麽了?”她紅了臉,忙低下頭,哪知他的手卻伸過來,拉起她的,溫和道:“明天周末,我們去看電影吧。”她一時講不出話,停了好長時間,才抬頭說:“明天我有事,以後吧。”黃敬欽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麽說,楞了一回,馬上說:“好,等你有空的時候。”恭曉居卻已越過最微妙的境地,她清楚既然明天沒空,那以後都不會有了。
  她愁眉苦臉地回到家,一歪身趴到沙發上哀叫,一直叫到童玉棠開門進來。童玉棠沒在意她,隻命令道:“別趴在那裏,一會我要看球!”她卻苦聲道:“我快失業了。”童玉棠走進浴室,一會穿著浴袍走出來,擦著頭發問她:“你說什麽?”她悶悶坐在那裏,一語不發。一會童玉棠打開電視機,她卻一把奪過遙控器,“啪”一聲關掉電視。童玉棠怒道:“你幹什麽?”看她愁容滿麵,先搶過了遙控器,才放低了聲音問她:“怎麽了?”她耷拉著腦袋:“醫院搬遷,我可以換科室了。”他莫明道:“那是好事啊。”她接著陳述:“內科是不會要我了,誰都知道我是黃敬欽的師妹。”他問:“就是前兩天老送你回家的那個?”她點點頭,他笑道:“小丫頭談情說愛了。你今後可得好好伺候我,不然我給你媽打小報告,讓你和那小子天天受人監視。”她拿起靠枕敲他:“你別胡說!”一會補充:“我其實不怎麽喜歡他——不是那種喜歡。”童玉棠全神貫注看著球賽,隻“哦”了一聲。她拉著他的睡袍,叫著:“你說啊,我現在該怎麽辦?”
  童玉棠給她纏著,不耐煩說:“什麽怎麽辦!別理他就行了。”她哭喪道:“我要是得罪了他,他還會讓我進中醫嗎?偏偏現在人人都以為我會進中醫,沒人要我了,我隻有跟著他。”童玉棠說:“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關其他人屁事!做的好不承他人的情,做的不好自己負責任。什麽得罪不得罪,你又沒欠了他。你自己說說,就算沒有他,你就不夠格升職了,誰要他來垂青?!”她埋怨道:“不是升職,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他敷衍:“知道知道。他看上了你,你卻看不上他。你就告訴他你心有所屬,那不就完了。”她說:“一看就知道我說謊——我屬給誰啊?”童玉棠眨眨眼睛:“我。”她沒由來的一呆,然後又那靠枕敲他:“胡說八道!”
  之後童玉棠真做了她的男朋友,為期一周。
  她換了科室以後,的確如魚得水。起初以為會欠黃敬欽的人情,可她並無這樣的感覺,不覺想起童玉棠的話,看來還真有點道理。黃敬欽依舊來約她,她已經懂得如何拒絕了。不過黃敬欽並不死心,對她越來越照顧,使得姚瓊對她越來越仇視。她隻好委婉地暗示黃敬欽她真的心有所屬了,黃敬欽不信,於是童玉棠便拿著一束玫瑰登場了。
  恭曉居喜歡含蓄穩重的男人,偏偏找來的那個天性需要大張旗鼓。她隻希望黃敬欽認識童玉棠就夠了,沒想到童玉棠在第一天就讓全醫院都認識了他。那天恭曉居正在幫人切脈,突然看見門口一個一身黑的男人,還有一束嚇人的大紅花,墨鏡低下嘴唇性感一笑,頓時心跳加速,脈搏跳得比病人還促。然後門外傳來聲音:“恭醫生還沒下班,你要不要在外麵等等?”童玉棠摘下墨鏡,對外麵的人微笑道:“好啊,曉居常和我說醫院的事呢。”他在外麵和護士閑聊了一個鍾頭,直到恭曉居來催他,他才站起來,一把摟著她的腰,在她左臉上重重一吻,然後就帶著滿臉通紅的她走了。
  坐在車上的時候,恭曉居罵他:“你是來登台做秀的?誰讓你這樣招搖了?”童玉棠滿不在乎:“我可是犧牲了自由時光來幫你的忙,你倒來怪我了。”恭曉居氣道:“以後你別來了!”童玉棠笑道:“不行,那幾個小護士挺可愛的。”恭曉居剛要發作,童玉棠立刻說:“開玩笑嗎。我以後一定低調出場,讓那個姓黃的知難而退就行了。”恭曉居想了想,警告道:“你不許打我同事的主意!”他不屑地冷哼一聲,她又警告:“也不許動手動腳!”他冤枉大叫:“我哪有?!”恭曉居微紅了臉:“我是說我——誰讓你親我的?”童玉棠聽了,哈哈大笑,差點連方向盤都打歪了。
  後來恭曉居明白,童玉棠所謂的低調出場,就是少了那束駭人的紅花,其餘的一切他依舊我行我素。黃敬欽從起初的疑惑都後來的放棄,倒不是因為他倆表現得有多麽恩愛,而是童玉棠無意地說起“我們住在一起”。他詫異地看了恭曉居一眼,恭曉居卻在看周圍有沒有其他人聽到,接著她鬆了口氣,朝他歉意一笑。他不知為何感到自己被愚弄了,心裏惱怒,從此隻在表麵上對她維持禮貌,實則行同陌路。
  童玉棠的行事作風特立獨行,往往給人深刻影響,恭曉居也不例外。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開始想象,如果他真是她的情人,那他們會怎樣。她這一生都按部就班,他多像打亂她人生步伐的一顆石子,她不覺嘴角一笑。有本書上說過,有些事是不能拿來比喻的,一個比喻,便產生愛情。恭曉居並不相信書裏說的,但她相信童玉棠就是來打亂她生活的那顆石子。
  冬天的時候童玉棠去了日本兩個禮拜,帶了一頂毛茸茸的帽子回來送給她,她戴上後挺像一隻小白兔。童玉棠累壞了,一進門就倒頭大睡,睡到吃晚飯的時候才醒來,走出門一看,恭曉居正趴在電腦前看他的照片。
  她看了一會便說:“怎麽你的照片這麽少?”童玉棠走過來坐下:“公司要的模特,又不是我。”她就漫不經心地往下翻,一會指著屏幕上一女子說:“這是誰?”童玉棠一看,然後咧嘴一笑:“我的日本女朋友。”她回過頭去,一下子把日本女朋友的臉放成特寫,童玉棠嚇了一跳:“你幹什麽?”她拿著鼠標移來移去,一邊說:“看看清楚啊。”童玉棠搶過電腦:“放成這樣,什麽都看清楚了。”她在一旁托著腮幫子嘻嘻笑道:“她臉上有粉刺,你讓她別再擦粉了。”
  恭曉居喜歡關注童玉棠的一言一行。童玉棠表麵上大大咧咧,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其實挺難相處。他從不讓她進他的房間,不許她刪電話留言,不和她談論他的家庭成員,也不太說起他的工作。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大都不出門,表情漠然,看見她回來了就回到自己房間去。沒過幾天又像陽光重返大地,帶著釣魚杆和人去烤肉,臨行前還好心問她:“一起去嗎?”她想大約和藝術沾邊的工作總叫人情緒不定,所以他才反複無常。難怪他身邊來來往往那麽多女人,卻沒有一個佇足停留。
  有一次童玉棠問她:“最近你怎麽老跟著我?”
  當時他正預備出門,她就馬上問:“你去哪裏?”他說:“今天周末,我還能去哪裏。”她走出來伸個懶腰,然後說:“屋裏怪悶的,我也去。”童玉棠懷疑地看她兩眼,然後說:“你去幹嗎?外頭冷得很。”她已經戴好了帽子,站在門口催他:“走吧。”
  於是童玉棠就在車裏問她:“你怎麽老跟著我?”她立刻矢口否認,他就自言自語:“我走到哪你跟到哪。”恭曉居本來可以編個理由,不過她越在乎一個人,就越不願意在他麵前說謊,所以車裏一片沉默。一會童玉棠開口:“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小男生談戀愛了。”她一陣緊張,朝他看了一眼,他卻看著路麵,側臉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他們就一路安靜到達目的地。她下車時鞋跟勾了一下車門,幸好童玉棠一把扶住她,微微笑道:“當心。”她不清楚自己還以什麽表情,隻感覺兩頰燙燙的,寒風吹在臉上一點也不冷。
  他們到的那家酒吧像童玉棠的老巢,而童玉棠走進去的時候就像鵲鳥歸巢。他帶著她走到二樓的老位子,侍應生的盤子隨後就到了。她四周一望,然後問:“梅奕呢?”他含笑看著她:“你倒很關心她。”她試探性地問:“你不是為她才來的嗎?”他回答:“我是為了我自己。”這話倒不假,他喜歡在這裏認識朋友,隻認識幾個小時,然後一哄而散;也喜歡在這裏搜尋美女,越高傲越矜持的女人就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隨後讓他享受征服的快感。恭曉居說:“難怪你不喜歡回家。”
  她看見梅奕走過來,就本能地坐直了些。她不喜歡梅奕,出於排他的天性。不過她沒有資格表達她的不喜歡,他們三個人中她才是外來者,所以她隻好虛偽地朝她微笑。童玉棠說起在日本遇見了誰和誰,然後梅奕“哦”了一聲,拿誰和誰打趣了一番,然後兩人一起會心低笑,笑得恭曉居嫉妒不已。她清清嗓子,預備另開個話題,童玉棠卻站了起來,對梅奕說:“你陪陪曉居,我去找小山。”
  等童玉棠走遠了,梅奕就對她笑道:“你最近老陪他上這裏來。”恭曉居的眼睛正跟著童玉棠,梅奕又問:“你喜歡他?”恭曉居警覺地回看她,隨後說:“大概是的。”梅奕一笑:“你倒很坦白——那他呢?”恭曉居不說話。梅奕接著道:“他可是個浪子。”之後二人就坐在長沙發的兩端,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隻有幾陣大提琴聲飄過來,好像特地來緩解過於沉悶的氣氛似的。
  回家的時候恭曉居一直在想梅奕的話,童玉棠也不似往常那樣嬉笑,有些冷淡地開著車。她看見路邊的有個小攤在賣臭豆腐,就說:“停下車。”然後拎著小包跑出去,不一會又跑了回來,童玉棠高雅的跑車裏就充滿了臭豆腐的味道。她沒察覺他今日反常的沉默,就拿著臭豆腐問:“你要嗎?你也沒吃晚飯。”童玉棠說:“不用,我不吃路邊攤的東西。”她就自己吃起來,一會又說:“你嚐嚐嗎?”他皺眉:“不用,怪髒的。”她笑道:“多吃就習慣了。”童玉棠說:“我的習慣很少改變,也不會為誰改變。”
  恭曉居低著頭,一會說:“我沒讓你改變啊。”童玉棠微笑道:“以後別跟我出來了,我去的地方都不適合你。”她不語,童玉棠則拿了煙,開了打火機,在黑夜裏遙控著一星點亮光。恭曉居突然咳了兩下,他就開了窗,把亮光撂在了窗外。
  萬家燈火的時候,總給人歸屬感,好像每個人都該擁有一盞燈,不然就成了浪跡天涯的遊子。童玉棠關掉辦公室裏門,在等電梯的時候點起一支煙,然後在電梯裏吞雲吐霧。值班的警衛對他笑道:“童先生,這麽晚。今天又是最後一個。”他的脖子往大衣裏縮了縮,走進了冬天的夜晚。
  沿著長馬路走了幾步,兩邊的燈光和人流讓大街暖和了不少。他有些躊躇,不知是應該回家還是去找小山,一隻腳就在原地打拍子。馬路對麵跑過來兩個女學生,一個穿著短裙,一個戴著眼鏡,好像在為自己闖過紅燈而咯咯傻笑。他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恭曉居,心情煩躁,就朝反方向走去。
  童玉棠從十一歲開始有了第一任女朋友,情場經驗老道,恭曉居笨拙的暗戀他如何會看不出來。他一眼看穿,卻是始料未及,所以不知如何處理。恭曉居帶著初戀式的熱情向他敞開心扉,而他卻從未想過為誰承擔責任。這些年來他能夠遊戲人間,歸根結底是因為無牽無掛。他當然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她,等她傷心欲絕,然後揚長而去——就像對其他女人一樣。不過他潛意識裏並不願意這麽做。有些女人的心可以傷,有些女人卻傷不得。況且恭曉居和他同住一屋,對他而言就像親人一樣,他不願看到她受傷害,隻想以委婉的方式讓她明白,他們並不適合。
  童自春打開門,看見童玉棠嬉皮笑臉站在門口,大叫一聲:“我來看你了,姑媽。”隨後就一頭鑽進門裏,在飯桌旁找到位子坐好,搓搓手問:“筷子呢?”童自春奇道:“你來幹什麽?”她正聚集了左鄰右舍,圍著火鍋套家常,不打算讓人打擾。童玉棠禮貌地朝左鄰右舍打招呼,帶著一個晚輩的得體舉止,很快獲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童自春朝他使眼色,他笑笑:“姑媽讓我收拾碗筷嗎?”然後便站起來走向廚房。
  童自春拿了一封信給他:“你來了正好。你老子的信。”童玉棠看了一眼,冷笑:“什麽年代了,寫什麽信?”他兩手油膩膩的,拿了也不看,直接塞進口袋了。童自春說:“他下個月回國,巡回演出。”童玉棠奇怪看她一眼:“關我什麽事?你告訴我幹嗎?”童自春也奇道:“那你今天為什麽來?他沒告訴你?”童玉棠哼了一聲,端著一鍋湯正要出去,童自春叫住他:“你和一起去,記住!”
  客廳裏鬧哄哄的,也熱烘烘的。他原本想在這裏住幾天,可沒坐一會就想著離開了。童自春也沒在意他,他就悄末聲地開了門,走到大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搖了搖腦袋。低頭一看時間,就邁步回家了。
  恭曉居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挺像農民。他開門進去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看見她正坐著看電視,就問道:“這麽晚了,怎麽不睡呢?”恭曉居揉揉眼睛,又打哈氣:“想看結局。”他知道她在等他回來,卻不動聲色:“明天看吧。回去睡覺了。”她真的站起來,指著桌子說:“我買了消夜。”他微笑說:“我吃過了。”她“哦”了一聲,一會又說:“那當早飯吧。早上你記得叫醒我。”他解著領帶:“明天你不是下午上班嗎?”她說:“我想早點起來。”又一手湊過去,想幫他把結打開。童玉棠不著痕跡地微一側身,笑道:“女人還是多睡點的好。”然後就走進房間去了。
  第二天他約了個模特,大費周章地安排了一凡。這個模特生性冷傲,卻讓他神魂顛倒了好一陣,如今終於約到她,使他得意不已。他帶她到了露天咖啡廳,最好的位子正好空著。那天晚上又正好滿天繁星,和模特銀光微閃禮服相得益彰,可以讓他適時投去傾慕的眼神。於是仗著天時地利與人和,童玉棠的這場約會無比成功,使得模特昏昏欲醉,任由他擺布。他開著車,載著美人,開始遐想以後的幾個小時。美人微笑道:“去哪裏?”他略有停頓:“前麵有家酒店。”美人點他的鼻尖,輕輕吹氣:“不帶我回家嗎?”他微笑道:“家裏像狗窩,有損你對我的印象。”美人便摸著他臉上的胡子渣:“那正好,我老覺得你像海盜。”童玉棠正要說話,懷裏的電話響起來。他看了電話就知道是誰,就沉聲問她有什麽事。恭曉居的聲音細細的,慢吞吞地問清了他在哪,和誰在一起,什麽時候回家,要不要鎖門。他耐心地一一回答,恭曉居委屈地“哦”了一聲,好像他虧欠了她,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童玉棠就和他的新任女朋友出雙入對,如膠似漆。他不太回家,刻意避開恭曉居,隻在酒吧流連。梅奕打量了他的新任女郎,笑道:“不如上一個腿長。”過了一會又突然叫道:“哎呀,你家的小妹妹可要心碎了。”她有惡作劇的天分,故意揀了大家都在場的一天,把恭曉居叫了出來。恭曉居看到他們起先一楞,朝梅奕看了一眼,卻是若無其事地坐下了。童玉棠正惡狠狠地瞪著梅奕,沒在意一旁的女郎嬌聲問他:“曉居是你親戚嗎?”於是恭曉居就插嘴:“不是,我們住在一起。”
  這句話說得清楚響亮,在場的有一半都聽到了,於是女郎和其他人都看向童玉棠。童玉棠沒什麽反應,不緊不慢對恭曉居說:“是啊,你說說,你讓我操了多少心?”恭曉居就對一旁的女郎笑道:“他算是關心我了,有時候關心過度,老對我的事指手畫腳。”童玉棠朝大家聳聳肩:“沒辦法。她家伯母托我照顧她,我隻能當監護人,責任重大。”恭曉居聽了,也不說話,隻拿眼睛瞟他。童玉棠就靠回沙發,漫不經心地把談話引回正軌,還不忘湊著女郎的耳邊調情兩句。
  梅奕忍不住想笑,她知道童玉棠表麵上鎮定,心裏一定對她恨得要命。她想緩解氣氛,就說:“我要先走了,不如把曉居送回去吧。”恭曉居坐著不動,童玉棠就站起來說:“我也要回去了。”梅奕臉上笑盈盈:“那就一起走吧。”恭曉居這才站起來,童玉棠也拉起他的女郎,於是一行四人出了酒吧。
  童玉棠對著梅奕說:“你把曉居送回去。”恭曉居在後麵聽到了,就問:“你不回去嗎?”她看童玉棠不理她,就識趣地閉了嘴。梅奕拉過她笑道:“我們走吧。”才走出兩步,恭曉居又突然折回去,跑到女郎身邊,拿出一封信對著童玉棠道:“你的信。”童玉棠一看,臉一板,問她:“怎麽在你這兒?”她就輕輕快快地說:“下午我洗你褲子的時候看到的,差點連它都洗掉了。”女郎頓時驚愕地吸了口氣,瞪著眼看著童玉棠。童玉棠卻沒看她,他一把拉過恭曉居,把她塞進車裏,響了一聲馬達,便無影無蹤了。
  恭曉居很害怕,一邊扣安全帶一邊問他:“你怎麽了?”童玉棠沉著臉不說話,一會又聽到一旁輕顫的聲音:“對不起。我以後不這麽說了。”他猛得一刹車,戲謔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後冷笑:“你喜歡我?”她給慣性猛推到前麵,再往後撞在椅背上,對著童玉棠突如其來的質問啞口無言。他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她一手拉緊安全帶向角落裏靠,低著頭輕聲說:“你會不知道?”他嘿嘿一笑:“那就行了。”然後就一手拽她過來,扳過她的臉對準自己,像貼封條一樣朝她嘴上貼去。恭曉居從沒和人接過吻,合著童玉棠一張怒氣衝衝的臉,本能得就要推開他。童玉棠卻使了蠻力,一手伸到她的腰間,隔著毛衣便要把她的襯衫拉出來,還淫笑:“看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不能虧待你。”恭曉居急得拿腳踹他:“你走開!”童玉棠眯起眼睛:“不是你情我願的嗎?怎麽弄得跟我要強暴你似的?”恭曉居嗚嗚哭起來:“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另一個譏諷:“你就怎麽樣?哭著告訴媽媽?”
  車裏靜了一會,童玉棠還抱著她,卻放了她的手腕,對她說:“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裏。我不會喜歡你,更不會愛你,你懂嗎?”她一手拽著他的衣領,點點頭,一會又搖頭:“那我喜歡你——怎麽辦呢?”他好笑:“等你的小幻想破滅了,就不會把我放在心上了。”她還是搖頭:“可咱們住在一起過得挺開心的。”他說:“那是因為我們互不牽拌。”她吸吸鼻子,隨即說:“你是怕擔責任,才要把我撇開。”他皺眉:“看來你把自己看得挺有魅力。”她有點臉紅:“不止我一個,還有梅奕——還有你那些紅粉知己。”
  她分析起他來,兩眼就亮晶晶的,自以為洞悉一切,這讓童玉棠無法忍受。他的臉又陰沉起來:“既然你堅持要做我的女人,就別扭扭捏捏。”恭曉居看到他眼中的欲望,忙叫著:“放我下車,你這個瘋子!”童玉棠有些氣喘,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冷笑:“你可想好了,下了車以後就不能再纏著我。”她咬著嘴唇,低頭“恩”了一聲,他還喝道:“不許再翻我的私人東西!”她爭辯道:“那封信是自己掉出來的。”一邊說一邊解著安全帶,偏偏怎麽也解不開。她的手在發抖,終於童玉棠俯身替她解開了,她忙慌慌張張跳出了車子。
  童玉棠以為恭曉居會搬走,沒想到她依舊安然與他同住一屋。有一天家裏的電視機壞了,她還買了一台回來,並且吩咐他:“舊的那台別扔,賣到這個地址去。”他想她是不是有點有恃無恐,好像知道他不會傷害她,所以就為所欲為。不過這兩天他太忙,也沒時間去研究。每年兩次,他都要和法國人較勁,張羅季度的時裝發布。法國人很傲慢,認為全公司的設計都由他引領;童玉棠更傲慢,認為全世界的潮流就出自他的樣板。於是兩人一觸即發,爭得麵紅耳赤。
  恭曉居一直很傷心。童玉棠曾經暗示過他們不適合,她不是不知道,不過等到他冷酷無情地說出來,她還是受了打擊。那天晚上她從他車裏跑出來,回到家就抱著被子直哭,第二天一早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在走廊裏給童玉棠撞到,兩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童玉棠冷靜下來,低下頭笑她:“你不會為了我哭了一夜吧?”她隻覺得他惡毒無比,衝口對著他喊:“你別自以為是,我哭了一夜是因為我太傻。”
  不過感情可以平白無故地到來,卻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時裝發布的那天,她看見童玉棠把幾張樣板稿留在了茶幾上,猶豫再三,還是向醫院請了假,千裏迢迢地給他送去。門口的警衛不讓她進去,問她要吊牌。她拔了幾次童玉棠的電話,那邊都是關機。還好梅奕路過看見了她,把她帶到了後台。恭曉居有些酸溜溜:“有他的地方就有你。”梅奕正看著稿紙,笑道:“這些他用不著,你白來了。”她就站起來:“那我回去了。”梅奕按住她:“你等一下,童玉棠一會會過來。”
  她朝西周一望,卻是一番光怪陸離的擁擠忙碌。到處都是衣架,到處都是鞋,男人和女人穿梭在裏麵,有些是光溜溜的,揀起塊布就往身上套。她坐在角落裏,看見童玉棠走了進來,穿了件黑西裝,好像很莊重,領帶也扣在脖子口,沒有給他拉掉,看來今天對他挺重要。他找了個箱子站上去,一手插在口袋裏,另一隻手揮舞著,對著滿屋的男人女人發號施令,接著全場就響起一片掌聲,此起彼伏,童玉棠挺拔的身影頓時給勾勒得格外清晰。
  等到後台空了,梅奕方從更衣室裏走出來,拖著裙擺問她:“怎麽樣?”恭曉居由衷感歎:“很好看。”梅奕站到鏡子麵前,嫵媚一笑:“這是他打的稿子。”恭曉居有些後悔剛才讚美她。梅奕指著前麵說:“這些都是他的作品,你看看。”恭曉居真的走過去細看,梅奕跟在後麵陳述,這些是哪一年的,那些是某個名人穿過的。她笑道:“我樂趣就在這裏,等他們都走了,這裏就歸我了。”恭曉居第一次看她露出少女式的頑態,也微微一笑。梅奕問她:“你要不要也試試?”她搖搖頭,梅奕笑道:“那你看我穿。”她說著便脫掉身上的禮服。恭曉居心裏一動,就揀起地上的那件說:“我要試這件。”梅奕像是心領神會,歎氣道:“那你去吧。”
  恭曉居個子太矮,童玉棠的設計都是按照模特的比例,她穿起來當然不會合身。她對著梅奕不忿:“你穿著為什麽那麽好看?”梅奕安慰她:“我給你找雙高跟鞋。”恭曉居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突然說:“算了吧,這衣服就像是我偷來的。”梅奕咯咯直笑,她看著恭曉居若有所思的看著鏡子,就說:“我很喜歡你,雖然我不喜歡結交同性夥伴,但我很喜歡你。”恭曉居還在自己的困繞裏:“為什麽你穿就好看呢?”梅奕說:“大概我知道該怎麽穿吧。”恭曉居看她一眼:“你喜歡我?可我討厭你。”梅奕笑道:“我知道,不過是為了童玉棠。你要明白,我對他可沒企圖——像你對他的那樣。不然我們早就各奔東西了。”恭曉居背過身去,讓梅奕把後麵的扣子鬆開,她轉頭說:“可他挺在乎你的。”梅奕說:“是呀。你要和他成了朋友,他也會很在乎你。”她開了扣子,問她:“還試嗎?”恭曉居搖搖頭,她微笑道:“真是個傻姑娘。這屋子裏這麽多衣服,為什麽就指望這一件呢?何況你穿得也不好看。”
  恭曉居褪下禮服,對她說:“我也挺喜歡你的,還有點嫉妒你。”她把那件銀色閃片的薄紗長裙掛到了衣架上,那場屬於少女的清純愛戀也就落幕了。
  童玉棠不喜歡冬天。冬天的晚上太蕭條,冷清清的大街,光禿禿的梧桐,路上的女人都把脖子縮在厚厚的圍巾裏,匆忙趕回去享受溫暖。而他就像一條野狼,看見有火光的地方不得不躲避。
  童自春讓他去她家過年,他不想去湊熱鬧,就一個人踢著石子回到了家。恭曉居回家過年去了,屋子裏就空空的。他拿了罐啤酒,在昏黃的燈下吸煙,看著電視裏鬧哄哄的聯歡晚會。他看了十分鍾,換台,卻是一場音樂會。他突然想到口袋裏還有兩張票,就伸手進去掏,胳膊肘觸到了台幾上的相框,相框就弱不禁風地摔倒了。那是他父母的合照,還有他擠在裏頭。有一次他和人打架,弄髒了相框,後來恭曉居因為暗戀他,特地買了個新的來,把這張大合照又放回原處。他擰著眉毛看著照片裏的男人和女人,男人笑得很局促,仿佛為了討好誰在笑;女的卻很自然,也很美。恭曉居第一次看照片的時候,也感歎:“你媽可真漂亮!”他就厚顏無恥回道:“那是自然,否則我會這麽英俊?”
  其實他對他父母沒多大感情,也不認為他們的離異對自己造成過傷害。他父親懦弱無能,前半輩子為了女人去追隨音樂,後半輩子為了生計讓音樂追隨他。而她母親的前半生則太過輝煌,卻為了愛情給一個汲汲無名的指揮家做家庭主婦。有一天她發現自己不能忍受缺少舞台和聚光燈的生活,所以跟著一個夢想家追求她的夢想去了。他父親知道後勃然大怒,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敗,匆忙之下娶了自己的學生。這件事給一家報紙寫進了娛樂版的頭條,添油加醋,給人提供了數不清的話題,也人咀嚼出數不清的笑話。
  童玉棠從鼻子裏哼出層層煙霧,把相片扔到了一邊。他感覺的懷裏的電話在震,就掏出來聽,卻是小山和梅奕在電話另一頭,用瘋瘋顛顛的聲音命令他出門。他敷衍兩句就掛掉,一會客廳的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恭曉居,大聲問他:“你怎麽在家?”他聽到周圍一片吵鬧聲,就問怎麽了。恭曉居說:“我可能把醫院的鑰匙丟在房間裏了,你幫我去看看。”他奇道:“今天你上班?”那一頭聽不清,他又大聲地問了兩句,結果就跑去房間裏幫她找鑰匙。
  他在她房間裏翻箱倒櫃,結果發現鑰匙就躺在梳妝台上,然後就開著車出門了。恭曉居站在一個水果攤的邊上,穿著橘黃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一隻新鮮的橙子。她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麽在家呢?”童玉棠好笑:“那你幹嗎打電話回來?”她拿著鑰匙匆忙走進醫院,童玉棠在後麵跟著,大聲嚷嚷:“這家醫院太離譜,怎麽過節還讓你上班?”周圍的醫生病人都朝他看去,他就瞪他們一眼,好像是他們的錯似的。
  恭曉居拿鑰匙開了櫃子,取出一打病曆,然後對一個中年女醫生抱歉道:“對不起,以後我不會這麽不小心了。”中年女醫生循循善誘:“以後不能這麽粗心,醫院的鑰匙也不能隨便放,這些都有規定的。”恭曉居再次道歉,女醫生又說了兩句,才放她離開。她看見童玉棠又預備發話了,忙拉了他出了醫院。童玉棠還大叫:“為了開個箱子找你回來!他們都沒鑰匙嗎?”
  恭曉居坐在車上的時候,對他解釋:“有些病曆不能外泄,所以隻配一把鑰匙。主任原有一把後備的,可能她忘了家裏了,所以就找我來開,這也沒什麽。”童玉棠瞥她一眼:“你倒真好欺負。”過了一會問她:“什麽時候搬回來?”恭曉居說:“我媽讓我住到月底,她說一年的頭一個月,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他之前喝過酒,所以開得很慢,有些神誌不清地在原地打轉。恭曉居問他:“你喝酒了?”他看見前麵一家便利店,就停車,對她說:“給我買點喝的來,要熱的。”恭曉居去了,他就放低了椅背靠在上麵,兩眼半合,隱約聽到電台的女主播在柔聲細語祝福大家新年快樂,合家幸福,隨後音樂就飄了出來。他嘴角不覺譏笑了起來,看見麵前孤零零的梧桐,僅剩的枯葉也飄了下來,他的笑意就更深。直到恭曉居開門進來,對他大聲說:“你睡著了?”他關掉音樂,坐起來問:“怎麽去了這麽久?”恭曉居嘟著嘴:“在排隊啊,童少爺。”他接過來,發現是麵湯,就對她皺皺眉,她還說:“等你酒醒了再開吧,為了我的安全。”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恭曉居才搬回了那座老房子。她搬走前,還在為那件事生氣,一直對他冷冷的,還會找些理由來刻薄他。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對著一部肥皂劇流眼淚。童玉棠站在後麵,對著裏麵的主角評論了兩句,逗得她一邊哭一邊笑。童玉棠乘機坐過去:“說吧,幹嗎一臉怨婦的表情?那事都過去這麽久了。”她擦著淚說:“那我覺得丟臉嘛。”童玉棠就說:“你放心,我一年裏要拒絕很多女人,很快就能忘記你了。”於是二人在恭曉居的憤怒中言歸於好。
  童玉棠的確傷過很多女人的心,不過能做到不存芥蒂的為數不多。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喜歡恭曉居的為人。她像一般女人一樣小心眼,可她不屑掩飾,因而她比一般小心眼的女人可愛;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會極力爭取,對於得不到就坦然放手,不會耿耿於懷。她還是喜歡纏著他,不過已經沒有了那種意義,更像是對兄長的依賴。他發覺後,覺得一陣輕鬆快樂,從此以後他們的相處就異常融洽。
  童玉棠父親的音樂會快要演到最後一場了,童自春三番四次催童玉棠去看,他都敷衍了事。童自春不得以,親自上門遊說。開門的是恭曉居,腰上係了圍裙,手上握著鍋鏟。童玉棠在裏麵叫:“誰啊?”恭曉居朝她一笑,調頭對裏麵說:“你姑媽來了。”
  屋子裏很亂,童玉棠的那幅人體藝術畫給卸了下來,電視機後麵就空落落了,露出一截特別幹淨的牆紙。地上擺了很多雜物,竹席,臉盆,還有幾盆仙人掌。童玉棠斜靠在沙發上,襯衫外麵隻套了件毛背心,還對著恭曉居叫:“你什麽時候才理這些?”恭曉居端了茶出來,對著童自春說:“我們在大掃除。阿姨去童玉棠的房間裏吧。”
  童自春利落了脫了大衣,對著她侄子罵道:“你怎麽跟少爺似的?倒叫曉居來給我倒茶?”童玉棠委屈道:“我像少爺?剛才給她使喚得跟條狗似的。一大早把我叫醒,弄了幾箱子的東西讓我扛上扛下。剛剛給她折騰夠,你就來了。”又對恭曉居說:“你看看幾點了,從早上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你那幾塊餅做好了沒有?”恭曉居笑著說:“你姑媽來了,你就讓她吃餅?”她看出童自春是專門為了童玉棠來的,又說:“我出去買點吧。”然後就解了圍裙出去了。
  童自春看著恭曉居出門,又巡視了房間一周,看見臨窗的一張桌子堆滿了書,上麵還飄動著藍藍的窗簾。她對童玉棠說:“這丫頭脾氣倒好,就是有點楞——和她老爹一個樣。”童玉棠皺著眉頭:“你說什麽?”童自春瞥瞥他:“我是說兩個的人脾氣得湊好了,這樣日子才好過。像你爸媽,就沒湊好,一個像爬在牆角的蝸牛,一個像到處開屏的孔雀。到最後誰也看不慣誰,像繃到頭的牛筋終於各自斷開,卻是兩段都失掉了原先的韌勁。”童玉棠不耐煩:“你到底來幹什麽?”童自春不肯切入正題,捧起一盆仙人掌,好像很神秘地問他:“你和她有什麽關係?”童玉棠瞪大眼:“有什麽關係?!你把我想得有多風流?”他一臉漠然的表情,童自春無法,隻好說:“你見見你爸吧,他快走了。”
  童玉棠臉一沉:“憑什麽叫我去見他!他每年來幾次,我就要像等候召喚一樣去見他!我稀罕他嗎?他每年扮一次慈父,我就要每年當一回幸福的小孩?真惡心!”童自春一揚手,一下子打在他腦袋上,氣呼呼地說:“不許在我麵前這麽說你爸!”童玉棠撇開頭不做聲,一會聽到童自春的聲音:“你自己是怎麽對他的?你故意讓他不好過!讓他左右為難,讓他後悔!”童玉棠站起來叫道:“我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明白他唯唯諾諾的樣子對誰有好處!你去問他,他這輩子做過哪件事他自己是稱心如意的?成天跟在那個女人屁股後麵,大概見他兒子一麵都得申請女皇的恩準呢!我沒有這麽窩囊的爹!”
  童自春氣道:“你說吧——你盡管說吧,我不管你了!”她一邊說一邊穿衣服,“你就跟你媽一個樣,一起去作踐他吧。以後你別來找我,你不認他做爹,也別來認我!”童玉棠鼻子裏哼了一聲,童自春就帶著哭腔嚷嚷:“把你養了這麽大,你也不放我在眼裏。人家還說你像我兒子呢,哪有兒子這麽和娘說話的!早知道當初不接你回來,操了這些年的心終究是白費!”她這麽一說,童玉棠就要心軟。果然他皺皺眉,拉她坐在身邊,緩了語氣說:“好了,這麽大年紀了,你臊不臊啊?”童自春哭得更傷心,童玉棠推她道:“別演了,我發火又不是對你。姑媽——”他把“媽”拖得老長,童自春擦著眼淚:“去看你爸。”他終於點頭。童自春心裏得意地笑,不忘讓眼淚唰唰往下掉。
  恭曉居拎著雞鴨魚肉回來的時候,童玉棠正伏在桌子上吃麵。她問:“你姑媽呢?”他回答:“走了。”恭曉居就坐在門沿上抱怨:“累死了。”童玉棠嚼著麵看著她,心想她挺像個為了討好婆婆而到處奔走的小媳婦。他笑道:“你買什麽了?”她就拎過來給他看,等他檢視完畢。他說:“放到冰箱裏去,我想想明天用它做什麽。”她便要走,他又叫她:“你想聽音樂會嗎?”恭曉居走到廚房去了,一會走出來說:“什麽音樂會?”他掏出兩張票子:“請你去看。”
  碰到尷尬的場麵,帶一個不知內情,不會在心裏反複做評價的人去,會讓自己好受些。童玉棠帶著恭曉居去趕那場父子團聚的音樂會,大致基於這個心理。恭曉居對音樂本身沒興趣,但對陳列著俄國人和德國人頭像的音樂廳很激動,興奮地拉著他問:“我們的位子在哪?”他們的位子當然是最好的。童玉棠帶著她穿過人流,對著幾個熟人打了招呼,終於坐定。恭曉居又東張西望一番,就像一個行家一樣研究起節目單來了。
  童玉棠的父親原名叫童水根,後來入了美籍,因時易事,改名叫大衛。童大衛在樂壇掙紮了三十年,如今終於小有成就,唯一的遺憾就是妻離子散。他知道虧欠童玉棠很多,對他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可是他現任的妻曾明確表示過不喜歡和她相差8歲的繼子,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討好他。這一生的激情和不滿他都發泄在指揮棒上,因而對著現實生活永遠都是妥協。當他挽著光豔照人的妻走向童玉棠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已老,心也經不起風浪,隻求家庭和睦,不要再多生枝節。
  童玉棠坐在後台的餐室裏,正看著恭曉居用筷子吃牛排。他抬頭看見他們走過來了,就冷淡地站了起來:“爸——”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女人,叫了聲:“阿姨。”童大衛很高興,抓著兒子的肩,卻說不出話——這是他激動的表現。一旁的阿姨卻已迫不及待,張口對童玉棠表示歡迎。她用不同的句子表達了同一個意思,說了好幾遍,還夾了幾個英文詞,一會怕他們聽不懂,又拿中文說了一遍。童玉棠一句話也沒說,像冰柱一樣立在那裏。童大衛局促地望了他一眼,就問他:“你身後的那位小姐是誰?”
  恭曉居見過他們一家的照片,不過她不知道一旁的女人是誰。童玉棠帶著戲謔的表情,給她介紹:“這是我的繼母。”恭曉居便微笑道:“阿姨好。”童大衛揮著鄒皮的手說:“叫她名字吧,她這年紀,做不了你的長輩。”童玉棠撇撇嘴:“我看阿姨很穩重,做曉居的長輩正好。”阿姨臉色不好看,眼角的皺紋就愈發明顯,清了清嗓子,對童大衛說:“我們走吧,要準備拍照了。”
  童大衛其實不情願走,他難得見兒子一次,就想站得離他近些。他還想問清楚那位恭小姐是誰,童玉棠帶她來見他,他覺得一定有特別的意思。於是在掙脫了人群的擠壓後,他偷偷摸摸走到恭曉居身邊,對她說:“恭小姐認識玉棠多久了?”
  恭曉居不明白他們一家為何要弄得劍拔弩張,她覺得童玉棠的父親挺和善,就把自己知道的與童玉棠有關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他。她開始滔滔不絕,老先生則一邊聽一邊記,兩人都沒注意童玉棠走了過來。
  恭曉居對他笑道:“你爸以為我是你的女朋友。”童玉棠說:“你冒認了?”恭曉居笑起來。這時走來一個攝影師,對著童大衛說:“童先生要不要和令公子照一張?”童玉棠板著臉,童大衛也不敢說話,童夫人的聲音就從遠處傳過來:“有什麽好照的?家裏有一堆呢,大家都過來碰杯吧。”恭曉居卻說:“童玉棠身邊沒有,快照一張吧。”她把童玉棠推到他父親身邊,對著攝影師叫道:“別把不相幹的人照進去啊。”
  於是童玉棠的客廳裏又多了張照片。照片裏的童大衛還是在尷尬地笑,像是在討好誰一樣;童玉棠則沒看鏡頭,眼睛斜視。隻有恭曉居知道,他是在瞪著自己。
  女人一生總要操心兩件事:找個丈夫和帶大孩子。恭曉居的母親也不例外,她忙完了自己的使命,又開始操心起女兒的一生。
  過年的時候她被請去喝了三次喜酒,越喝心裏越不自在。三個新娘的年紀都和恭曉居差不多,可人家已經有了歸宿,相比之下恭曉居就像小狗一樣在大街上流浪。她心有不甘,開始張羅起女兒的姻緣來。她認識的朋友裏做正經事的不多,喜歡多管閑事卻太多,於是消息一發布,紛紛有了熱烈回應。她經過比較收集了四個人選,一號很有錢,二號很英俊,三號有學問,四號當作候補;然後就興衝衝地通知了女兒。女兒反應冷淡,還生氣地讓她把照片拿回來。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如何肯半途而廢,就和朋友偷偷打聽起四個人選的事跡來。經過一個月的觀察,她發現很有錢和很英俊都不是一件好事,而有學問的那個會讓沒有學問的她覺得自己太鄙俗,於是候補的四號不戰而勝,成了她心中的有為青年。
  女兒幾次三番掛掉她的電話,她已經很不耐煩,這天晚上她又預備苦口婆心,接電話卻是童玉棠。童玉棠問她:“阿姨,你是不是寄了個信封到這裏來?”她說:“是曉居的幾張照片,她讓我還給她。”童玉棠在那邊笑問:“我能看看嗎?”她說:“能啊,能啊。曉居在嗎?”童玉棠回答:“她在洗澡,過一會我讓她打給你吧。”
  恭曉居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童玉棠正端詳著她的照片。她問他:“你在看什麽?”他把照片拿遠了,對比著她本人,然後說:“還是照片上的你比較漂亮嘛。”恭曉居一把奪了過來:“誰讓你看的?”其中有一張還是好些年前照的,她頭上綁了個蝴蝶結,穿著一套類似公主式的白紗裙,還擺了個向日葵一樣的笑臉,就像一個幸福的奶油蛋糕。童玉棠已經憋不住,撐著扶手嘿嘿直笑。她拿著照片羞憤地跑了進去,藏進了抽屜最深處,然後跑出來,指著他罵道:“你笑什麽!”
  童玉棠變得喜歡回家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下班就懶懶地,去哪裏也提不起興趣,不如回家看電視。恭曉居把他的碟片架占去了一半,放了自己喜歡看的碟片,並宣布逢一、三、五電視機歸她所有。今天是星期六,他不能放過機會,就躺在沙發上調著遙控器。恭曉居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戒備地瞟他兩眼,又若無其事地看看手裏的書。童玉棠就拿胳膊肘推她:“不打給你媽?她找你兩次了。”她搖搖頭,他就問:“阿姨會有什麽事?”她不吭聲,他就歎氣:“現在的小孩真不懂事,枉費父母的一番心血。”
  恭曉居瞪著他,他忍著笑:“不過那些照片真是——你一定要讓阿姨換幾張。你想靠那些照片嫁出去,隻怕要做老姑娘了。”恭曉居一直不告訴他,就怕他肆無忌憚地取笑,如今還是給他知道了,就罵道:“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麽喜歡多管閑事的男人!”童玉棠無辜道:“是你媽喋喋不休地問我,我又不是傻瓜;再說我們家姑娘大了,是該覓個好夫婿了。”恭曉居推開他油嘴滑舌的臉,氣呼呼地說:“你去告訴我媽。我的事情不用她來管,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我自己清楚。我是她生的,可不是她的財產,任由她支來喚去,任由她來打扮。她要是說我不孝,你就問問她,從小到大,她知道什麽叫尊重嗎?拿著我的照片到處去發,她知道尊重我嗎?”
  童玉棠給她說得一楞一楞,驚歎道:“我們家閨女是真的生氣了。”恭曉居賭氣說:“以後凡是她的電話,你全都掛掉!”童玉棠拉過氣呼呼的她靠在肩上,回應道:“好的,全都掛掉!”她倒忍不住笑了一下,童玉棠就嬉皮笑臉湊過去:“你可真好哄。”恭曉居盤腿坐在沙發上,穿著白色的睡衣,有些濕的頭發還搭在肩上,散著綠葉的清香。其實她挺漂亮,童玉棠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濕潤的眼睛,心裏想要是從側麵取景,沿著有些亂的發絲,沿伸到領口這裏,再印成黑白照,該是張不錯的寫真。他盯著她的領口,考慮應該鬆開幾顆扣子,露出多少肩膀,不知不覺心裏就燥熱起來。恭曉居看他神情古怪,就問:“你看什麽?”。他看她挑著細眉,就咳了一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說:“我去睡覺了。”
  後來恭曉居還是去相親了。陌生人會把嚴詞拒絕當真,但至親不會。於是經過了一場軟磨硬泡,恭曉居終於硬邦邦地坐在了四方桌的一邊上。他們約在十點,她早到了一會,就坐著聽音樂。十點整的時候——那時電台正在報時,就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來詢問:“你是恭小姐吧?”
  顧家真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臉上總是斯斯文文地微笑著。他把菜單遞給她,她說隨便點什麽,他就拿回來,看了一遍,又問服務生有什麽好吃的。等到服務生介紹完畢,他又抬了抬眼鏡,指著菜單問恭曉居:“吃這個好不好?”恭曉居說好,他方把菜單發了出去,然後拖了下椅子,才溫和地笑道:“這種場麵總是尷尬的。”
  恭曉居聽他這樣說,心裏倒自在了點。他拿起熱騰騰地茶壺,朝她的杯子裏灌茶,一邊說:“我姓顧,叫顧家真。”恭曉居就說:“我知道,有人和我說了。”他嚐了一口茶,然後點頭笑道:“那就好。”恭曉居一向不知道該和陌生人如何相處,就木木地坐在,一會又拿筷子敲敲桌子。顧家真也不太說話,偶爾說一句:“這菜上得真慢。”隨後二人又恢複平靜。
  他們兩人點了一桌的菜,恭曉居看著滿滿的桌子,心想怎麽吃得掉。她看見顧家真拿著一旁的紙巾預備擦手,就攔道:“別用這個,很髒的。”顧家真一手就停在那裏,她又說:“現在有些小飯店專拿別人用過的毛巾,煮一煮再給新的客人。報紙上不是一直有嗎?”顧家真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大約看見了也不關心。不像你是醫生,對這些事很敏感。”他真的放下了毛巾,對她說:“那我去衛生間洗洗。”恭曉居笑了起來,然後說:“好的。”
  顧家真講起話來很慢,字斟句酌,好像很費力一樣。恭曉居問他:“你平時很忙嗎?沒有時間交朋友嗎?”他會意,微笑道:“是呀,工作上的事總也像做不完一樣。而且,我這個人比較木訥,不善言辭,所以終身大事就耽誤了下來。自己倒沒什麽,卻急壞了長輩。”恭曉居立刻想起了她的母親,顧家真又說:“現在想想,他們的話也有道理。人不能跟著工作過一輩子,再說我也想多認識幾個朋友——能認識,也算是緣分。”
  恭曉居低著頭,心想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顧家真問她:“恭小姐能吃辣嗎?”恭曉居微笑道:“吃不了。你點了那麽多,我以為你喜歡吃。”他“哦”了一聲,就笑道:“那我來吃吧。”他們點的是貴州菜,有幾樣辣得麻舌,顧家真又叫了壺茶,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慢慢吃著。恭曉居看他細嚼慢咽,就說:“你很能吃辣的?”他含笑著點頭:“還行。”恭曉居喝著橘子汁,問他:“你是哪裏人啊?”他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麽問,一楞後才說:“我的籍貫在無錫。”恭曉居才笑道:“我看你這麽能吃辣,還以為你是四川那裏的。”
  這頓飯吃了整整兩個小時,顧家真這才說:“我們走吧。”他們走到門口,他說:“我送送你吧?”恭曉居忙說:“不必了,我家離這裏很近的。”他又說:“那我叫輛送你。”恭曉居沒攔住他,他已經叫好了。她坐進車裏的時候,他還俯在窗口鄭重其事地說:“再見。”她一笑,他又接道:“那我下個星期再打電話給你?”恭曉居遲疑一下,說:“好呀。”
  恭曉居回到家,分析不出她對顧家真是什麽感覺,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過了一個禮拜後,顧家真按時打電話過來。他說:“我有兩張電影票,你想不想去?”她覺得不好意思拒絕他,擱了好長時間,才在電話裏說:“好啊。”那邊又傳來溫厚悅耳的聲音:“那我在大門口等你。”
  後來她才知道顧家真是一個多麽頂真的人。他說了在大門口等,就絕對會在大門口等到她來。正好那家電影院的大門在裝修,所有出入口都搬到了東門。他們兩人都不知道,於是一個等在東門,另一個就淋著雨,站在施工的水泥地裏等在大門口。
  恭曉居撐著傘跑過去叫他的時候,他還笑道:“你來了?”她忙拉了他到一旁有屋簷的地方,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門在那一邊呢。”他看她也一臉雨水,就抱歉道:“你來了好久了吧。我太長時間不看電影了,不知道它把大門給挪了位子,害你白來了。”又看看表,遺憾地說:“半場快過去了;今天又下雨,真是沒挑好日子,害你白跑一趟。”過意不去的倒是恭曉居,她看他褲腳底下都滴著水,就說:“你怎麽不找個地方避避呢?”他說:“說好了在這裏等的,再說票在我這裏,你找不到我怎麽進去呢?”恭曉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就拉著他:“反正來都來了,半場也看吧。”
  她把這件事告訴梅奕的時候,梅奕咯咯直笑,一會又感歎:“怎麽我就遇不到這麽呆的男人呢?”恭曉居推她道:“你別這麽說他。”梅奕奇道:“才見了兩次,心就向著人家了?”恭曉居發窘道:“早知道你會胡說,不應該告訴你的。”梅奕笑道:“日久才能見人心,同你合不合拍,要相處久了才知道。你就和他一起慢慢地磨吧。”恭曉居叫道:“誰說要一起磨?我不想去見他了。”梅奕說:“為什麽?你不喜歡他?”恭曉居說:“才見了兩次,會有什麽喜歡不喜歡。”梅奕說:“那好惡之感總有吧。”她想了想:“沒有。”梅奕笑盈盈地看著她:“你不會還想著童玉棠吧?”恭曉居推著她道:“你別給他材料讓他自鳴得意了。前兩天他還來問我:喂,我最近很閑,你要不要再來追我?”她把童玉棠的語氣模仿得十分傳神,逗得梅奕直笑。梅奕撫著她的秀發,對她說:“既然你不喜歡童玉棠了,那就再找個喜歡的人,或是喜歡你的人。每個人總得給自己機會,去把握自己該得到的幸福。”
  恭曉居聽從她的話,答應了顧家真一次一次的邀請。一開始他們的約會內容就是看電影,後來她實在忍不住,暗示他其實她不喜歡去電影院,他馬上溫和地笑道:“太好了,其實我也不喜歡。”他們在路邊吃烤肉串,她記得他喜歡吃辣,就往一跟上麵撒了很多辣粉。他笑著說:“謝謝了。”二個小時以後就蹲在路邊嘔吐,然後說:“空著肚子不應該吃這麽多肉的。”她猶疑著問他:“是不是辣粉弄的?”他微笑道:“沒關係,認識你以後我就練出來了。”
  他帶她去看了他的工作室,在電腦裏演示了一下他新編的程序,讓她對著話筒喊了“恭曉居”三個字,然後她身邊的手機就叮叮咚咚地響起來。她笑著說:“我感覺步入了二十二世紀。”顧家真笑道:“這是二十世紀就有的東西。”她興奮地看著他五花八門的電腦,問他:“這都是你的嗎?”顧家真道:“不,我隻是替公司做研究。”恭曉居看著他坐到一張搭著外套的椅子上時,覺得他身來是屬於這裏的。
  於是有一天在黃澄澄的月光下,她好奇地問他:“你喜歡我那裏呢?”其實顧家真並沒說過他喜歡她,他擰擰她的小下巴,笑道:“我們第一次吃飯,真讓我畢生難忘。第二天我差點沒去醫院,看看自己是不是掉了味覺。”她笑起來:“那你可以不吃啊,找個借口離開嘛。”他在月光下看著她,還是溫厚的聲音:“要是我第一次就退場,以後怎麽把你約出來?”她感到有點冷,就拉緊了外衣;一會又熱了起來,兩邊臉頰似乎在燒。顧家真看她要走,就一手拉住了她:“曉居,聽我說完。我不太會說話,表白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可我一看見你,就很有好感。你不是我第一個相親的女孩子,也不是最漂亮的一個,可喜歡這種事是講緣份的。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坐在位子上發呆。我那時挺驚訝,因為總是我等人家,從沒讓女孩子等過我。你表麵上和氣,可一看就知道你滿心不願意。直到我在大門口約你下個星期出來,你知道那時我有多緊張?那時我就明白了,我想再見到你——你說這代表什麽?”
  她抬眼看著他,其實她隻聽到他的聲音,卻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他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裏一吻,又把手背貼在自己的臉上,笑道:“我可當你答應了。”她紅著臉問:“答應什麽?”他笑意更深:“既然你不明白,那我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她淺淺一笑,一邊臉上就成了小小的酒窩。顧家真正想去抱她,突然前方一陣亮光,他定睛一瞧,卻是一輛跑車威風凜凜地駛了進來。
  恭曉居看到童玉棠下了車,就對顧家真介紹道:“他是我的室友,我現在租的房子是他的。”顧家真朝前看了一眼,還未講話,童玉棠就嚷嚷開了:“曉居!這麽晚了站在院子門口幹嗎?”他直到走進了才看到還站著一個人,就問恭曉居:“這是哪個?”顧家真開口說:“我姓顧,是曉居的朋友。”童玉棠“哦”了一聲,從頭到腳掃了他一眼,然後拉開嘴笑道:“小姑娘長大了,開始談情說愛了嘛!”恭曉居知道他說不出什麽好聽的,就推他道:“你先進去,我送他出去就回來。”童玉棠拽著她的手說:“太晚了,我來送吧——反正隻有幾步路。”
  顧家真望著童玉棠,眼神有些不悅,不過他溫和說道:“不用送了。曉居你進去吧,晚上風大。”恭曉居輕聲說:“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他含笑點頭。童玉棠還在門口大喊:“曉居!快進來!再不進來我鎖門了!”第8章
  男人估量女人時,總是先研究她的身體。等到有一天,他有興趣去研究她的心思,那身體就不重要了。
  童玉棠也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常常鑽研女人的身體,卻不關心她們在想什麽——於恭曉居卻正好相反。有一次他問她:“你有年假嗎?小山和梅梅想去爬山,我們一起去吧。”恭曉居回答:“我到夏天再休假,家真想去海南。”
  童玉棠生性大方,卻給這句話弄得悶悶不樂。他不介意恭曉居做別人的女朋友,但非常介意她的心思從此就跟著另一個男人兜轉,取代了曾今屬於他的位置。
  他想弄清楚這種感情。如果這算愛情,他皺著眉頭想,那不就代表自己三十年的人生中沒有戀愛過;如果當作友情,他也沒見過獨占欲這麽強烈的友情;有一次恭曉居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約會的時候,他嫉妒之餘心中一蕩,看來也不能把她當作妹妹。於是他隻好任憑她在他心裏遊蕩,無所適從。
  有一天早晨,恭曉居在廚房忙碌,他探頭進去:“有什麽好吃的?”接著一手伸過去,卻被她“啪”一聲打掉。恭曉居說:“你別動,不是給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把一鍋魚湯倒進了保瓶,擰緊了蓋子,然後對擋在門口的童玉堂命令道:“別堵著路。”
  童玉堂走到一邊,兩手環胸看著她,懶洋洋地問:“又要出去啊?”恭曉居朝他羞澀一笑,儼然一副戀愛中小女人的模樣。他看了有氣,悶悶問她:“什麽時候回來?”恭曉居對著鏡子理頭發,一邊對他說:“超過十點就不回來了,直接去我媽那裏,那裏離他家近點。”
  顧家真其實挺敏感,相比之下童玉棠就遲鈍多了。恭曉居有些不解,因為以他們的職業來看,他們的性格是顛倒了。
  認識他以後,她的生活便忙碌起來。白天上班,晚上約會,休息天就拎著吃的去他家。顧家真整天對著電腦編程序,有一天她在他頭發上找到了一根白發,頓時如臨大敵,慌慌張張地去煮魚湯給他進補。
  顧家真對她坦白過:“我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有三年左右,後來她走了。原本還有通信,現在是音訓全無。”恭曉居正在翻他從小到大的照片,聽他這麽說了,就問:“她為什麽走呢?”顧家真笑笑:“那時我太忙,不能陪她。”
  恭曉居還在看照片。他看她沉默著,以為在她介意,就拉過她的手,溫情道:“可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她合上相冊,撥弄他的手指,輕輕笑道:“我又不是她。”他拿走橫在他們之間的相冊,坐過去把她環在懷裏,隨口問道:“那你呢?我都坦白交代了,你該說說你了。”恭曉居微笑道:“我這麽古板的一個人,沒什麽好交代的。”顧家真看她微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就擰著她的鼻子說:“你騙人!”她扭捏起來:“真的。讀書時的那次也不算。”他抱緊了她些,過了一會說:“曉居,你搬過來住好嗎?”
  恭曉居一楞,他卻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你搬過來以後,咱們就不用跑來跑去了。再說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麵我不放心。”恭曉居還是低著頭,擰著兩根細眉,半晌說道:“那裏住得挺好,離醫院也近。”顧家真道:“那算什麽道理?難道你嫁給我以後,也要住在那裏,就因為離醫院近嗎?”恭曉居輕嗔:“誰說要嫁給你!”他看著她嘟起的小嘴,咬著她的耳朵笑問:“那你想嫁給誰?”她笑著推開他,一會說:“童玉棠出門去了,等他回來再說吧。”顧家真有點不高興,他鬆開了她,轉身站起來:“你搬不搬與他有什麽關係,還要等他回來批準嗎?”她看他走得遠遠的,就問:“你怎麽了?房子的鑰匙都在我這,如果要搬家,總得等他回來吧。”
  童玉棠爬山的時候扭到了腳踝,一跛一跛地回到了家,一開門就大叫:“曉居,快出來!我殘廢了。”出來的不是恭曉居,卻是顧家真,他們對看一眼,童玉棠先說:“你是程先生吧?隨便坐。”他還未說完自己已經坐下了,顧家真坐到了沙發另一頭,然後說:“我姓顧。”童玉棠“哦”了一聲,東張西望道:“曉居呢?”顧家真拿起紙巾擦了擦滿是米粉的手,回答他:“她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回來。”童玉棠一眼看到餐桌上的鮮花和蠟燭,就咧嘴笑道:“你們還挺浪漫的。”顧家真一笑,沒說什麽。
  恭曉居回來的時候,童玉棠的一隻腳正擱在茶幾上,抬頭看著天花板,顧家真則斜倚在沙發扶手上,低頭看著地板。她驚訝道:“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下個星期嗎?”童玉棠指指自己的腳,然後看著她涼涼一笑:“我回來得真不巧。”恭曉居正檢視他的腳踝,聽見他調笑,就回答:“我以為你不回來,所以就——”這話沒說完,屋裏浮起一陣尷尬。童玉棠端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時瞟瞟餐桌上的蠟燭和餐具,一會又移向翻動過的碟片架,故意不讓恭曉居好過。這時顧家真站起來:“既然童先生回來了,那我們出去吃吧,曉居?”恭曉居也就站了起來,臨走前又問他:“你一個人能走吧?要不要把小山叫來?”童玉棠皺起眉:“他們還沒回來,我痛得厲害,所以就先回來了。”恭曉居有點不放心,顧家真就說:“那我們陪你去醫院吧?”童玉棠鼻子裏哼道:“她不是醫院嗎?我還用去哪裏?”於是恭曉居就拿了主意:“那都別出去了。反正菜都買來了,一起吃吧。”顧家真看她脫了外套,就說:“也好,正好和童先生說說你搬走的事情。”
  這晚顧家真待到十二點才走,童玉棠連連打哈氣,不留情麵地下逐客令。恭曉居在樓下送走顧家真,便懷著一肚子的悶氣走上樓。剛想質問童玉棠,誰知他先吼起來:“我的電腦給人動過了!?”恭曉居說:“是我弄的。”他冷笑:“你當我是傻瓜?你就會在上麵玩遊戲,這些程序你會裝嗎?”她走過去一瞧,然後說:“是我弄壞了,讓家真來修的——修得比原先的還好呢!”童玉棠卻是青了臉,樣子可怕:“誰讓他來動我的東西!?”恭曉居看他站不穩,就扶著他說:“你先坐下吧。”誰知童玉棠抱著電腦,一把推開她,指著跌在沙發上錯愕不已的女人吼道:“是不是你?你拿去給他弄的?”恭曉居又委屈又害怕,哭著說:“前兩天給我弄壞了,我怕你生氣,就讓他去修,你看看——什麽都沒掉啊。”童玉棠聽了,卻“碰”得一聲把它砸在地上,嚇得恭曉居往後直縮。他冷冷道:“壞了就壞了,誰稀罕他來修!現在不又砸掉了?我的東西,我高興怎麽弄就怎麽弄!不用外人來碰!”
  第二天恭曉居無精打采地去上班。顧家真來電話,問她下班後一起吃飯嗎。她的心跳得厲害,總覺得虧欠了某個人,就推說很累,所以想回家。結果走到家門口,發現自己沒有勇氣走進去,於是一個人回去母親家了。童玉棠打電話來找她,她說清了她在哪裏,他就掛掉了。她在母親家住了一個禮拜後,終於挪著步子回到了家。童玉棠卻是一臉的漠不關心,隻淡淡說:“終於回來了。”
  她還是對他提了搬家的事情,他隻說:“知道了。”然後就再沒提過。恭曉居看他的腳傷不輕,勸了好幾次,才把他拉去照了片子。醫生給他打了石膏,吩咐他一個月後再拆掉。於是他這一個月哪裏都不能去,隻好待在家裏,困獸猶鬥。她看他憋悶,就說:“我讓小山和梅梅過來吧。”他想了想,然後回答:“我隻要你陪我,你能不出門嗎?”
  顧家真很不高興,幾次三番地催她搬出來。她總是回答:“等他腳好了再說吧。”顧家真不太發火,這次卻忍不住譏諷:“你是他什麽人?需要你衣不解待地去伺候他嗎?你想幹什麽?你自己說吧!”恭曉居心情也不好,反問他:“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什麽也沒想過,是你在想吧?”顧家真摘下眼鏡狠命地擦,擦完後冷笑:“正常人都會想。你和他是什麽關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叫人聯想什麽?你是我女朋友,我能不介意嗎?讓你搬出來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你。他有什麽企圖難道你看不見?”恭曉居急道:“什麽企圖?你說什麽?”
  顧家真站起來,他的冷漠與童玉棠不同。恭曉居會拉著童玉棠的膀子撒嬌,直到他拉開她叫著:“煩死了,女人。你想怎麽樣都行。”可她不敢這麽對顧家真,他平靜地聲音隻敘述事實:“男人看不懂女人,女人也看不懂男人,隻有同性之間才會一目了然。他在想什麽,你要我說嗎?”他說完後就走了,臨出門又回來:“等你想清楚了,我再回來找你。”
  她卻無法思考清楚。童玉棠一如既往地對她,大概因為腿傷了,哪裏也不能去,所以總和她待在一處。他的話開始多起來——他原本的話就不少,不過如今大部分都是針對她的。批評她的穿著太土,挑剔她的頭發開叉,連她興高采烈買來一條圍巾,他都撇撇嘴:“真難看!”恭曉居都不和他計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說:“你穿哪個號碼?是不是買大了?”她沒明白過來,卻看見他正盯著她的胸,就拿起才買來的圍巾扔到他臉上,叫道:“你別老沒正經!”童玉棠拽著她的手道:“我沒有,這輩子我從沒這麽正經過。”
  童玉棠的腿拆掉石膏後,老是抱怨腳踝痛。恭曉居拿了瓶藥酒來說:“自己揉揉吧,傷筋動骨後沒這麽快就好的。”他就拉著她笑道“你幫我揉吧。”恭曉居摔開他,站得遠些,神情有些冷淡:“你的腳已經好了,咱們的租約也快到期。我想過了,過了這個月就搬走。”童玉棠臉一沉:“搬去哪裏?是去和那個男人同居嗎?”恭曉居還是站得遠遠的:“他是我男朋友。”童玉棠冷冷哼了一聲,恭曉居接著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那天你對他擺什麽臉色?我本來想問你的,結果你為了那台電腦大發脾氣,後來家真也和我發脾氣。他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不想為了你和他鬧成這樣。既然你也看不慣他,我想幹脆就早早地搬走,也不用夾在中間受你們的氣。”
  童玉棠隻覺腳踝痛得難受,就倒藥酒在上麵自己揉。這兩天一直下雨,春天的雨下得不猛,卻綿綿不斷。恭曉居去關了窗,看見弄堂裏隻隱隱亮了一盞路燈,昏黃的燈光周圍都是雨絲,西周一片漆黑。她坐到童玉棠的身邊,伸出手說:“我來吧。”童玉棠挺大方地把一隻腳擱在她的腿上,還委屈地叫:“痛死了。”她重新倒了藥酒在手心上,對他說:“等天放晴就好了。”童玉棠沒說話,隻看著她的一隻手在自己腳踝處揉捏,配合著窗外梧桐葉上滴答滴答的雨聲,就不自覺地挨近她一些。一會她側臉旁的小搓碎發就掉了下來,他正想撩起她的碎發,恭曉居的臉卻突然轉了過來,正好對著他的。她忙微低頭,問他:“你幹什麽?”童玉棠看著她兩頰的紅暈,笑道:“我怕頭發擋到你的眼睛。”
  恭曉居推著他道:“你坐過去點。”他又朝她這邊挨了挨,然後嘻嘻笑道:“好啊。”恭曉居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就放了他的腳說:“我不揉了,你自己來吧。”童玉棠看她想走,幹脆兩手環住她,兩人陷在沙發裏,他開口:“我能治好自己的腳,可治不好這裏。”他把恭曉居摟在胸口,然後問她:“你說得對,我和顧家真互相看不慣對方。我一看見他就討厭,可為什麽?我原本又不認識他。”他感覺到恭曉居重重的呼吸聲,就低頭對著她說:“我們重新來過吧,再給我一次機會。”恭曉居僵硬地倚在懷裏,兩隻眼睛亮晶晶地凝視著他。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就湊過去和她唇齒交纏。
  恭曉居原本是僵硬地坐著,直到他溫溫的嘴唇湊過來,混著一股淡草味道,突然使她清醒過來。她一把推開他,像彈簧一樣跳到一邊,一語不發看著他。童玉棠想走過去,她馬上叫道:“你別過來!”童玉棠第一次麵對女人有些手足無措,他說:“曉居,我是認真的。以前是我不對,我們重新再來一遍。”恭曉居撇開頭:“別說了,我不想聽。”童玉棠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我是說真的,我知道——以前對你——”誰知恭曉居卻一口打斷:“別說以前了,現在我們都很好。”童玉棠氣悶:“什麽叫我們很好?你愛他嗎?”恭曉居好笑地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不愛!?”他一把拉過她:“那我們——”她猛得摔掉他的手,對他叫道:“我們什麽都不是!以前是你拒絕我的,現在我有了愛的人,你就沒資格來說我們!你以為你是誰?人人都該等著你的眷顧嗎?”童玉棠說:“我沒那個意思。以前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拒絕你是不想傷害你。”恭曉居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拿著包就要出門。童玉棠忙拉住她:“大半夜你要跑去哪?外麵還下雨呢!”她卻捶著他的胸,一邊哭道:“不要你管!我就是不想看見你!你放手啊!”童玉棠怕她真的會奪門而出,隻好任由她捶打。他抱著她坐回沙發上,一邊聽她喃喃不清的哭訴聲,腳踝上倒不怎麽痛,心卻痛了起來。
  恭曉居搬走了。以前他拒絕她,或者和她冷戰,她都不曾搬走;如今他告訴她,他愛她,她卻搬走了。童玉棠坐在客廳裏抽煙的時候,恭曉居就在房間裏收拾行李,還不時傳來東西掉落的聲音。他倚在門口,襯衫的扣子扣錯了位,下擺一長一短,無精打采地垂著。他問:“要不要幫忙?”恭曉居低著頭回答:“不用,快好了。”她故意不與他眼神交接,童玉棠還想再說,大門口的顧家真卻用渾厚的男中音叫著:“曉居,好了沒有,車到了。”於是恭曉居就提著大包小包,和他擦肩而過了。
  童玉棠頭一次失戀是在十五歲,那時他正要回國,隻好和一個滿頭紅發的女孩說抱歉。回國後失意了幾個月,接著把自己的頭發染成了紅色。他真正喜歡一個人時,往往記不住人家的長相。就像初戀留給他的是一頭紅發,而恭曉居留卻給他一種感覺——雖然不像初戀那樣濃烈,卻讓他習以為常。
  童自春聽說他病了,就趕來照顧他。房間裏幽黑一片,亮光都叫厚厚的窗簾擋住,童自春“刷”地一聲拉開窗簾,床上的那個馬上埋頭到被子裏,還嘟囔罵了兩句。床頭櫃上擱著半杯涼水,地上到處都散了紙巾。冷不防童玉棠又會“哈欠”兩個噴嚏,然後被子裏就會伸出一隻手,摸索到紙巾盒,接著兩團揉著皺巴巴的紙巾就從被子裏彈了出來,蹦到地上後直挺挺地躺在那,童玉棠漠然地望兩眼,也直挺挺地躺回被子去。
  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生裏最要強,容不得自己,也容不得身邊的人軟弱。她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聽說侄子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隻為關在屋子裏生病,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隻見隔壁屋子裏狼籍一片,卻是人去樓空,隻剩幾張破報紙孤零零地睡在地板上。童玉棠這邊卻是什麽也問不出來,她問他曉居去哪了,他就用重重的鼻音趕她走。童自春看了這一番情景,早就心中有數,隻是要讓童玉棠承認自己失戀了,恐怕不容易。她把童玉棠從被窩裏撈起來,像對付落水狗一樣命令他穿好衣服。童玉棠一隻手套在夾克衫裏,另一隻手騰在外麵,揉著眼睛問她:“去哪裏?”童自春回答:“去看病。”
  其實他倒真需要去看病,體溫表直衝四十度。童自春嚇壞了,摸著他腦門直叫:“玉棠!玉棠——”童玉棠的手腕吊著鹽水瓶,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對她的呼喚不理不睬。等到第二天,護士告訴她:“放心,你兒子沒事。”她一臉不信,叫道:“你們再看看,他的臉怎麽會發青呢?怎麽不說話?”醫生看了,看過後說:“燒已經退了,帶他回去休息吧。”童自春心裏認定這裏都是庸醫,想把侄子換去離家近一點的那家醫院,沒想到童玉棠卻來了精神,大叫:“不去,死也不去那裏!”
  恭曉居是個一心一意的女人,她認定了一樣東西就不會改變。顧家真很早以前給她的電腦裏裝了一個遊戲,她當時樂此不疲,天天在裏麵鑽研。後來遊戲軟件更新換代,他就想替她重裝,哪知她卻抱著電腦笑道:“不用,我喜歡原先的那個,用得習慣了。”他也笑:“新的更好玩,你試試。”她讓他裝了,隻玩了兩次,大概覺得重新學過太麻煩,還是回到原先的那個軟件裏去鑽研了。
  顧家真想讓她搬來同他共住,她原先是答應的,可後來又說:“我媽思想老土,她不讓。”顧家真衝口而出:“那你和童玉棠住的時候,她倒不說什麽!”恭曉居不願和他討論童玉棠,就回答:“那時我和我媽在吵架,她沒來管我。”二人沉默,沒過一會,顧家真突然摟著她說:“我想等夏天過了,我們也該想想將來了。”她心裏一驚,卻垂著頭問:“什麽意思?”顧家真笑道:“等咱們結了婚,你媽應該管不著你住在那了吧?”她略微一笑,他伏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當你答應了。”她回頭又是一句:“什麽意思?”顧家真不知何時手上多了一個黑絨小盒,對她笑道:“打開。”恭曉居的背心上都是汗,一隻手怎麽也抬不起來,眼露迷茫,隻呆呆地望著前麵。突然想起當天下午看過一部譯製片,乳白色的教堂裏,一塵不染的婚紗麵前,神甫問新郎:你心中還有疑慮嗎?
  她一顆心亂跳,轉頭問他:“你覺得我喜歡你嗎?”顧家真的眼睛在金邊眼眶後麵,仿佛知道什麽,又仿佛什麽也不知道。他也問她:“你相信那些一往情深的感情故事嗎?誰和誰是天造地設,誰也離不開誰的那些?”恭曉居越發迷茫:“我不知道。”顧家真接著道:“我不信,我不相信誰和誰是注定要在一起,也不把愛情想象得有多神聖。我們萍水相逢,各有缺點,互相包容,才能執子之手。你是否喜歡我,該問你自己。”他拉起她的手:“如果你自己都不清楚,那我更不會知道。隻有一點,隻要你不願放開手,我都不會放。”她不知是被他感動了,還是自己心酸,一大顆眼淚“啪啦”地掉下來。慌亂地去找東西擦,卻把一旁茶杯打翻了,翻到床單上,二人手忙腳亂。顧家真拿著戒指,對她說:“你先拿著。很貴的,別弄丟了。”她“哦”了一聲,接過來套上,一會又滑出來。顧家真看了說:“要去改小。不過式樣挺好看的。”她明白過來,一邊擦眼淚,一邊看著他。兩人對坐,不一會都笑了起來。
  梅奕聽說她要結婚了,瞪大一雙杏眼,然後歎道:“這下子童玉棠可沒戲了。”隨後又笑起來:“做得好,曉居。”恭曉居莫明道:“你說什麽?”梅奕說:“叫他吃點苦頭,以後對女人就不會那麽兒戲了。”恭曉居默然,梅奕眨眨眼睛又說:“他知道嗎?”她搖頭,一會又點頭:“大概知道了,他姑媽來找過我。”
  那一天她和顧家真從超級市場回來,遠遠就看見童自春走過來。她含笑叫了一聲“阿姨”。阿姨朝顧家真看了一眼,然後拉著她說:“你來,我有話說。”她回頭朝顧家真道:“這是我外婆的朋友。”顧家真禮貌地朝童自春點頭,然後拎起她手上的塑料袋說:“我在街口等你,你們慢慢聊。”
  其實童自春沒說什麽,她看見顧家真拎著大包小包等在太陽下,又看見恭曉居手指上紮眼的戒指,就緘口不語了。恭曉居先問:“阿姨有什麽事?”阿姨原先準備了一篇話,如今卻說不出口。最後歎了口氣,卻是鏗鏘有力:“你們的事我管不了。可你要結婚了,就不能把他懸在那,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讓該死心的死心。將來的日子不止你要過,他也要過的。”恭曉居聽她語氣有些責備的意思,就滿心不舒服,倔強回答:“我沒必要告訴他,我和他又不熟,也不欠他什麽。他將來的日子如何,我也沒興趣知道。”
  童自春碰了個釘子,怒氣衝天地踩著高跟鞋走了。恭曉居說完那番話,心裏就更不舒服。她回到家後,係好圍裙拚命洗碗,一邊拚命告訴自己千萬別想童玉棠。於是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她滿腦子都是童玉棠。望著天花板的時候,心裏就盤算,童自春會怎麽形容她和顧家真;童玉棠會有什麽反映;他知道是否自己要結婚了;他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又交女朋友了;還有,那晚他的話是不是真的。恭曉居從未試圖記住那天晚上他的表白,不過那些話就像回放的電影一樣,一邊一邊在她耳邊回蕩。想著想著,她就抱著兩膝,坐在床上嗚嗚哭起來,好像在哀悼遲來的幸福。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看見鏡子的自己兩眼紅腫,蓬頭垢麵,就越發痛恨童玉棠。
  梅奕置身事外,笑吟吟地看得清楚明白。她知道恭曉居生性寬厚,隻對在乎的人賭氣。有一天她說:“最近看見他了嗎?”恭曉居說:“沒有!這麽大一座城,哪能天天看見。”梅奕道:“你就這樣嫁給別人,與他永世不見了?”恭曉居就問:“那又怎麽樣?”梅奕忍著笑回答:“不怎麽樣,我就想看看,你們誰先忍不住。”
  隔天她坐在綠格子的窗戶前,手指上晃悠著一把鑰匙圈,鑰匙圈一閃一閃,有些紮眼。她翻出一把銀色的鑰匙,想起搬走後,他家的鑰匙也沒還他。於是手指就撥弄著前麵的齒坑,上麵原本給太陽灑了一層金邊,她手指一擋,金邊就沒有了。太陽很快就落山了,她收起鑰匙,決定去還給他。
  童玉棠的家是老式的洋樓,第一層住的是一對老夫妻,看見她又回來了,就笑著說:“恭小姐,好久沒見你了。出差去了?童先生一定很掛念你。”她隻好一笑,走到二樓,開了鐵門,再開房門。房門已經很舊了,需要插緊鑰匙向外一拉才能打開。這些她已經做過很多遍,現在想來是最後一次了,心裏就空落落的。房子還是老樣子,沙發上掛著一條褲子,兩雙襪子,橫著幾本雜誌,沙發下麵丟著拖鞋,數一數好像又是單數。她的唱片還放老地方,那時走得急,也沒想起來帶走。茶幾左邊的第三塊地板還是翻翹起來,她幾次催童玉棠換掉,他都當成耳旁風。摸了摸茶幾上的灰,一眼瞥見一旁的電腦——那時給他砸掉了,不知後來修好了沒有。正感傷的時候,身後的門“哐當”一聲打開,緊接著就是屋子主人的聲音:“誰!”
  恭曉居“豁”得一下站起來,童玉棠也很楞住了,大概沒想起她會再回來。二人對望,兩張臉一會紅一會白。恭曉居連忙說:“我來還鑰匙。你怎麽在家?”童玉棠走出來,把沙發上亂糟糟的東西都推到地上,又去冰箱裏摸了一陣,一會摸出兩罐啤酒來,對她說:“你喝不喝,隻有這個。”她搖頭,他就坐在沙發上一人喝起來。
  恭曉居坐在他身旁,一會說:“鑰匙放在門口的桌子上了,你自己放好。”他不出聲,她又坐了會,就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他朝她看一眼,突然笑問:“聽說你要結婚了?”她拿起包,不在意地回答:“是的。”童玉棠兩頰燒紅,還是笑:“恭喜。什麽時候?我等著收喜貼呢。”恭曉居就回頭惡狠狠地回答:“你放心,一定會發給你的。”童玉棠坐在沙發上喘氣,她就跑去唱片架旁,把裏麵的唱片的全倒出來,一邊往包裏塞,一邊說:“我把該帶的都帶走,以後再也不來打擾你。”塞完後她就站起來,童玉棠想蹲下去拉她,一下子沒站穩,頭猛一沉,又坐回沙發上。
  恭曉居問他:“你怎麽了?”他卻指指自己的心。她走過去摸他的額頭,然後就說:“活該。”他卻一把拉了她的手道:“我是活該,你別走。”
  廚房裏的水壺不一會就響起來,童玉棠身上蓋著毛毯子,一隻手還拉著恭曉居,笑道:“水開了。”恭曉居拿著熱騰騰的玻璃杯,周圍一圈還滴著水珠。他湊過去,咕咚咕咚得喝了。恭曉居說:“吃藥啊。”他卻搖頭,挑起眉毛:“都吃了多少天了,我還是病病歪歪的。”他說話的時候都不曾放掉她的手,恭曉居隻好低了頭,一時想離開,一時又放心不下他。沒過一會窗外又下起雨來,卻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童玉棠拉著她笑道:“還是你幫我看看吧。怎麽退燒?”她一手摔掉:“我怎麽知道?”他奇道:“你到底是幹哪行的?我怎麽老弄不清?”她聽見雨聲越來越大,隻說:“我看中醫的。”童玉棠拉進了她,笑道:“西藥治不好,就吃中藥吧。”他真的伸出了手,把她的手指按在手腕上,問她:“如何,我得了什麽病?”恭曉居看著他,一會說:“氣血兩虛,脾腎虧損,可見是私生活糜爛。”童玉棠卻不生氣,隻問她:“還有呢?”她又說:“脈相均衡有力,可見你的心有多硬;四肢卻是冰冷,就知道你是冷血的。”她感覺到童玉棠越跳越快的脈搏,臉上一陣臊熱,就扔了他的手腕。冷不防他一把將她抓過,摟在懷裏輕聲道:“對不起——你要我說多少遍呢?”
  這場雷陣雨一直不停,天漸漸陰黑了。恭曉居聞到窗外泥土的味道,就說:“我去開燈。”童玉棠抱著她,仿佛心滿意足,再也不想動似的。他摸到茶幾下的半截蠟燭,找了打火機點燃了,微笑道:“這不行了。”恭曉居朝他懷裏縮了一下,他問她:“你冷嗎?”說著就拿起身邊的毛毯把她和自己裹住了。他聞著她頸間的幽香,越嗅越下麵。借著燭光看到她慌亂的眼神,就湊近她的鼻尖問:“你問你自己,你愛誰?”她一手拉著毛毯,一手按在他的胸口,迷茫地叫著:“童玉棠。”他了然地笑,好像早知道答案一樣,對著她的香唇皓齒來證明自己的篤定。恭曉居按住他不停遊走的手,又叫了句:“童玉棠。”他啞著嗓子說:“我們是一樣的,我們的心是一樣的。你相信我嗎?”她沒有猶豫,點點頭,一會又說:“我得先和家真說——”童玉棠卻惡狠狠地賭住了她的嘴唇,兩眼冒火,在燭光下像一頭野狼。恭曉居一下子給他按倒在沙發上,晃得那半截燭光忽明忽暗,他沉聲喝道:“不許再提他!聽到沒有!?”她伸手摸著他惱怒的臉:“我隻是想——”她未說完,發現上衣的扣子全給他拉開了,忙急著去拉毯子。童玉棠嘿嘿低笑起來,把她整個人摟在懷裏:“你還想嗎?”他隻覺她頸間一片暗香,腳一蹬,茶幾上蠟燭就掉在了地上。恭曉居輕輕“恩”了一聲,發覺周圍一片漆黑,隻剩童玉棠的吻和體溫,同她一起纏繞著整個雨夜。
  “對不起”這三個字隻在犯些不痛不癢的錯誤時管用,遇上真正牽扯心肺的傷痛,你拿這三個字來彌補,非但毫無用處,還會雪上加霜。
  恭曉居也遇到了這樣的難題。她在鏡子裏看著自己的時候,就覺得罪孽深重。漱口杯裏牙膏還是顧家真跑了幾十條大街幫她買的,那時她牙床敏感,非要用這種牙膏不可。他就頂著毒太陽,終於在一家破落的小超市裏找到了,還揮汗笑道:“不如扛一箱回去。”如今牙膏隻擠空到一半,她和顧家真卻要半途而廢了。
  那個雨夜過後的第二天一大早,她的電話就響個不停。童玉棠看了一眼,就搶了電話說:“我去和他說清楚。”她馬上拉住他,死活不讓他接,還說:“你不許見他!要說也是我去說。”童玉棠立刻拉下臉:“是你不許去見他!聽到沒有?”電話這時卻不響了,他沒還給她,自己放進口袋裏。她看了生氣:“你還不相信我?”童玉棠回答:“等我把事情說清楚了,再把電話還你。那時我就相信你了。”她萬萬不想傷害顧家真,就哭道:“童玉棠,你要真愛我,就別攪渾這事。”童玉棠原本繃著臉站在一旁,後來看她手足無措,好像在盤算如何去神父麵前懺悔一樣,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拉她進懷裏:“你總得讓他知道,而且越快越好。”她煩亂地說:“我知道,我會找他的。”童玉棠糾正她:“是我們,你一個人不準去!”
  結果她一直沒勇氣去坦白,隻好對著鏡子愧疚。以童玉棠的性子如何忍得了這個,沒到第三天,他就和顧家真麵對麵地坐在了一起。
  童玉棠穿著件黑色皮夾克,襯衫的領子沿著脖子一路敞到胸口,胸口這裏還掛了塊避凶的金屬吊墜,挺像電視上的黑社會大哥。他開門見山:“曉居喜歡的是我。她和你完了。”顧家真有著和他同樣的智慧,他透過眼鏡,看著以一副勝利者姿態,斜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皺皺眉回答:“曉居喜歡你,我很早就知道。”童玉棠感到新奇,笑道:“那你還挺大方,和她在一起這麽久。”顧家真知道他在嘲諷,卻不以為意:“哪個女孩子沒有偷偷愛過人呢?誰又能走到最後呢?”童玉棠看不慣他不溫不火的態度,他喜歡直截了當:“我今天隻是來告訴你,曉居答應跟著我了,請顧先生今後別去找她。”顧家真說:“這種事我需要當麵去問清楚。”童玉棠拿出手機道:“好啊,我現在叫她出來,也好讓你死心。”他熟練地撥著號碼,對麵的顧家真冷冷地看著他。
  顧家真也看不慣他的飛揚跋扈,隻是從小灌輸給他的教養逼著他隻好清冷地坐著。不一會他開口:“她是喜歡你,可你是怎麽對她的?”童玉棠兩手敞開擱在椅背上:“這是我們之間的事。”顧家真笑笑:“不說以前吧。將來童先生有什麽打算呢?以童先生給我的印象,你不像是很快會成家立業的人。”童玉棠不吭聲,擱在椅背上的手臂繃緊了些。顧家真又說:“你當然可以不在乎,可曉居需要的卻是穩定的家。你可以給她嗎?你可以每天一下班——五點下班,六點準時回家,然後和她洗菜做飯,不到十二點就上床睡覺嗎?”他喝了口茶,熱氣沿著茶杯上升,擱在他和童玉棠之間,使得童玉棠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模糊。他放下杯子:“我不知道你怎麽讓曉居回心轉意的,是出於一時的不甘心,還是為將來做好了打算。不過你應該也了解她,既然你選了她,就等於選了一份責任了。不知道童先生有沒有心理準備擔起這份責任?”
  二人靜默,突然茶館的門“碰”一聲開了,卻是恭曉居氣喘如牛地跑進來。她一眼看見童玉棠,慌忙走過去,對著顧家真脫口一句:“對不起。”
  顧家真的兩眼此時卻是黯淡下來,從口袋裏掏了老半天,終於摸出一包煙,打火機打打了兩次,結果隻打出零星半點的火光。恭曉居坐到童玉棠身旁,兩隻手互相絞著指關節,怯怯說:“家真,我——”顧家真卻打斷:“咱們單獨說。”她怕童玉棠會發火,連忙回頭看他。誰知童玉棠卻鎮定地坐在一旁,半晌他看著顧家真開口:“隻說十分鍾。”說完就站起來,開了門出去了。
  恭曉居透過玻璃看見他倚在路牌上,一撥一撥行人穿過人行道從他身邊走過,好像隨時會把他淹沒一樣。她便收回眼神,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道:“我知道童玉棠的語氣很衝,可他說的都是實話。”又從包裏拿出那個戒指,放到對麵:“即使你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顧家真不做聲,麵前的戒指反著刺眼的光,他說:“你覺得這樣好就行。”恭曉居垂下頭,他又開口:“你會後悔的——你們不適合。”她卻微微一笑。顧家真歎了口氣,好像很失望:“希望你不會後悔。”他站了起來,把戒指還她:“這個你留著吧,我送的東西不收回。”恭曉居卻不接:“你拿回去吧。看見它總想起我有多麽對不起你。”他苦笑:“你們女人有時還真絕情。”
  那天晚上童玉棠問她:“他和你說了什麽?”恭曉居含笑:“能說什麽,當然是你的壞話。”他正站在床邊解袖口,聽她這麽說,就一把按她倒在床上,一邊解她的上衣一邊撓她的胳肢窩。直到恭曉居笑得喘不過氣來,才抓著她的手臂笑問:“你說不說?”恭曉居還喘著氣。兩頰淡紅,輕笑道:“他說你這麽個花花公子,惡習難改,讓我早些離開你。我說我會考慮的。”童玉棠卻好像有些信以為真,鼻息漸漸濃重,原本他是要去洗澡的,這會就抱著她纏綿起來。恭曉居看到他充滿占有欲的兩眼,額頭微微涔汗,就兩手摸著他的亂發輕聲道:“他說,我們不適合;還說,我會後悔的。”童玉棠一手擒住她的手,問她:“你會嗎?”她立刻搖頭。他的眼中劃過一道奇異的光,不過沒說什麽,又把頭埋進她的脖頸糾纏。
  第二天一大早,他醒來的時候,恭曉居已經上班去了。他坐在床上,看見枕頭上還有幾根她長長的頭發,就拿起來研究了好一陣子。他知道以後身邊都要多一個人了,好像在他身體裏新裝了根骨頭,雖然是必須的,但讓人不適應。衣櫃的一邊已經騰了出來,恭曉居的幾個箱子還未打開,橫七豎八地坐在地上。昨天晚上他還笑她:“興師動眾地搬走,沒過多久再大張旗鼓地搬回來,沒見過你這麽傻氣的。”如今才番然醒悟,她這次回來的意義和從前不一樣,她是為了他才回來的,她不僅把自己的生活搬回了這裏,也把他的生活和她的聯係在一起,並且牢不可破。
  童玉棠分析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隻覺得口幹舌燥。他走出房間,看見餐桌上放著橙汁和雞蛋,恭曉居還留了張紙條,叮囑他不許喝咖啡,還在一旁畫了個大大的笑臉。他跑去廚房喝了杯清水,隻覺屋裏太憋悶,就走出了屋子。樓下的那對老夫妻在院子裏曬太陽,看見他就笑道:“童先生,前兩天我看見恭小姐搬了好些東西進來,你們快結婚了吧?”童玉棠拉開領口的扣子,不知所雲:“今天挺熱的。”那個老太太又嘟囔:“咱們要搬走了,你們的喜酒恐怕趕不上了。”童玉棠敷衍:“我出去了。”
  他一個人走了幾個路口,到了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突然電話響起來,恭曉居在那頭問他怎麽不在家。他含糊道:“還是想去公司。”恭曉居就說:“下午我要出去辦事,大概會路過你公司,一起吃晚飯吧。”他又含糊地答應了,繼續往前走。路口那裏有個小學校,這時正好是上課的時間,他看見一輛小轎車“嗖”一聲停在學校門口,跑出一個頭發沒梳好的小女孩。車裏的男人吼了兩聲,把小女孩吼了回來,讓她拿好了早飯,又叮嚀了兩句,才讓她走了,末了還在後麵叫:“走慢點,別跑。反正已經遲到了。”小女孩到底還是跑了進去,為父的看她進了大樓,又“嗖”一聲開車走了。
  童玉棠想抽煙,摸摸口袋卻是空的,這才想起全給恭曉居沒收了。他用一個小時走到了公司,秘書小姐有些驚訝:“你今天來幹嗎?”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看看西周貼的海報,一個衣架上還掛了好些紅白藍內衣,心想要是給曉居看到了,她一定又會皺皺眉,接著替他重新整理了。秘書小姐伸頭進來:“外麵有幾位小姐想見你。”說完對他扮個鬼臉。他立刻知道是什麽事,就笑道:“讓她們一個個進來。”他這一行裏對虛名浮利追逐的女子特別多,而他正好對誰去登台誰走主位有決策權,所以時常有漂亮的女模特來和他增進友情。童玉棠沒什麽公德心,往往照單全收。他看見一個二十歲上下,故做妖嬈的女孩子走進來,就咧開嘴笑道:“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結果他讓一個見過一次麵,有點曆練的女人留在辦公室,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她調情。女人漸漸磨蹭到他腿上,鮮紅欲滴的指甲刮著他雪白的襯衫領口,一身香水味不留餘地地覆蓋到他臉上。童玉棠帶著熟悉又茫然的笑臉,燃燒著一股類似偷情的快樂。好像在追悼曾今的無拘無束,心裏又空落落的,總覺得丟了一樣東西。模特解著他的領帶,嫣然道:“怎麽了?”他剛要回答,卻因為模特的身體膩在他身上,看到對麵的門開了一條縫隙。他“豁”地站起來,清楚記得剛才自己特地去關了門。走到門邊的時候,已生出一陣慌亂,開了門就大叫:“誰來找過我。”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已想起來,曉居說過會來找他吃飯。正好秘書小姐的回答和他應和:“有位小姐——不像公司裏的人,剛才上來找你。”童玉棠從沒像今天這樣,有一股無名怒火,卻不知去對誰發泄。他“哐堂”一聲關了門,震得裏裏外外的人都嚇了一跳,就拿了鑰匙驚天動地似得追出去了。
  跑出去才想起今天沒開車出來,就沿著大樓跑了兩圈,生怕錯過了恭曉居蹲在哪裏哭泣。偏偏電話又丟在辦公室,他隻好去便利店換了硬幣,對著路邊的公用電話一邊邊地撥。第一次路邊太吵,根本聽不清;第二次公用電話吃掉他的硬幣,接著告訴他稍後再撥;第三次終於沒出什麽意外,隻是恭曉居的電話關了。正好一旁的音響小店飄來應景的歌聲:我曾那麽接近幸福,你卻將我冷冷放逐。他的心一顫,隻想對著天大喊:我沒有。最後來回走了兩圈,才清醒過來應該盡快找到她。
  她母親家房門緊閉,門鈴響了很久,一個鄰居告訴他恭太太出門去了。他聽了後就衝下樓,叫了車去她醫院。偏偏這時段最堵車,從東到西排了六條整齊的長龍,偶爾向前蠕動一下,故意煎熬童玉棠不堪一擊的耐心。他瞪著眼,看見紅燈變成綠燈,一會綠燈翻成紅燈,覺得自己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蹦出車,穿梭到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去了。
  幾天前他也是站在路口,等著恭曉居從茶館裏出來。其實當時他需要一些時間考慮顧家真的話,於是反複問自己:他有沒有準備好擔那份責任。他是喜歡恭曉居,但也就是喜歡而已,其它的他還來不及想。顧家真把他從浪漫的愛情拉回到現實生活,使他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恐慌。如今他依舊站在路口,看見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依舊在身邊川流不息,隻有恭曉居,或許是因緣巧合,最後停在了他的身邊。他怕恭曉居會改變他的生活,其實生活早已改變,在他插手掌管她的生活瑣碎時,他已把她當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童玉棠跑過一條又一條馬路,好像在和自己比賽,追逐著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幸福。太陽從西邊沉下去的時候,他終於跑到了醫院。大堂裏的護士以為他來看病的,問他看哪一科。他扶著桌麵喘氣,說:“我看恭曉居。”護士打了內線,然後回答:“恭醫生下午就出去了。”
  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他穿著西裝跑了幾條馬路,從裏到外早已濕透。臉上還是劇烈運動後留下的潮紅,一根領帶甩在背後一晃一晃,他幹脆脫了鞋,赤著腳上了樓。正預備拿鑰匙開門,卻聽見屋裏鍋鏟的聲音。他簡直握不住鑰匙,幾乎把門橇開了,目瞪口呆地站在地板上。恭曉居從廚房裏出來,看他這副模樣,挑著清眉怪嗔:“你去哪了?怎麽弄成這樣?”童玉棠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恭曉居又拿了兩碟菜出來,看他兩眼發呆,有些擔心走過去:“你怎麽了?”邊說還邊摸他的額頭。童玉棠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清醒過來:“下午你去哪了?”她就嘟著嘴說:“送藥去呀。本來以為能早些回來的,結果那邊一個老醫師纏了我半天。”她沒注意到童玉棠長長舒了一口氣,邊擦桌子邊說:“接下來幾天我都要加班。今天燒一桌好的,先來給你賠罪。”
  童玉棠看著她笑吟吟的眼睛,突然一把帶過她,緊緊摟住,嘴裏嘀嘀咕咕,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聲。她卻輕聲叫著:“我喘不過氣了。”童玉棠這才放了她,一會好像舍不得似的,又把她拉了回來。恭曉居有些怪異地問道:“你怎麽渾身都是汗?”他認真回答:“我跑了一路,回來找你。”她理著他的頭發,有些好笑:“你今天怪怪的。”童玉棠看見她身後熱氣騰騰的一桌菜,突然道:“今天樓下的那對老頭老太盤問我。”她就問:“盤問什麽?”他笑道:“盤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他們要搬了,想喝了喜酒再走。”恭曉居瞪著俏目,他心裏有些緊張,臉上故做輕鬆:“你怎麽了?不想請他們?”她卻垂下頭,過一會有些害羞地抬起來:“你要娶我?”他摟緊她的腰,嬉笑道:“是啊,你都登堂入室了,我隻好娶你。難不成你對做情婦更感興趣?”恭曉居馬上擰起眉毛,捶著他叫道:“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他捉住她的手,嘿嘿笑道:“好聽的留到以後再說吧。我們要過一輩子呢。”
  
  後記
  童玉棠結婚的消息嚇壞了很多人。他不擺宴席,也從沒談論過婚禮,隻是有一天突然宣布:我結婚了,不能太晚回家。
  那些同他誌同道合了好幾年的浪子們都瞠目結舌,等到再三詢問後,都惋惜地搖搖頭,好像他做了件很丟臉的事。還好還有小山肯理他,他也不算眾叛親離。
  梅奕的離婚官司打了一年多,在童玉棠結婚的時候,她終於離了婚。於是她對童玉棠說:“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再結婚,現在我恢複自由了。”童玉棠笑道:“沒關係,大不了我娶你當二房。”等到他前腳走開,她又找到恭曉居,哀聲歎氣:“童玉棠有什麽好?做情人還湊合,做丈夫太差勁了。你何苦委屈自己?”恭曉居擰著她的俏臉笑:“你就是惟恐天下不亂。”
  童玉棠是有些怪異的生活習慣。每隔幾天,他總要騰出一段時間來獨自待著。這時候誰也不能去找他說話,誰也不準在他身邊走動,誰也不能發出一丁點聲音。他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有時聽輕音樂,有時放搖滾樂。恭曉居算是一個安靜的人,他也會嫌她吵。比如她難得休假幾天,就會興致勃勃問他想吃什麽。假如他正好處在離群獨處的狀態,就會不耐煩地叫:“吃什麽不都一樣!別來問我!”
  他對有些事情極度忽視。他們結婚時,他隻請了他們的至親和幾個好友,聚在一起吃了飯,算是昭告天下,然後就帶著她旅行去了。恭曉居想著她母親不高興的樣子,就讓他回去後再擺幾桌酒,補請許多沒到席的客人。他就反反白眼:“請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幹嗎?我不要給一群陌生人免費觀摩。”
  他帶著她在歐洲大陸旅行了一個多月。從希臘飛到意大利,從羅馬飛到巴黎。本來還預備飛巴塞羅那,可恭曉居直嚷著想回家了,他隻好結束了那場浪漫之旅。恭曉居喜歡浪漫,但也要適度,小咖啡館裏薩克司聽一遍就行了,多聽反而不自然,而且咖啡也貴得要命。她不懂童玉棠為何沉溺其中,並且自得其樂。異國情調是讓人陶醉,可既然是異國,就永遠沒有家的隨心所欲。所以當她新鮮感一過,就想著回家了。
  他們之間一般都是童玉棠拿主意,不過要是她堅持,童玉棠也會聽她的。比如她偶爾燒一桌素菜,逼著他吃胡蘿卜——這時恭曉居有一種惡意的快感。比如她沒收他幾張信用卡,規定他每月支出不能超過多少。比如她讓他去見他母親。
  恭曉居說:“你結婚都不告訴你媽,她會傷心的。”她不停地催促他,終於有一天他受不了,帶著她穿過太平洋,去見了他不可一世的母親。恭曉居在臨見麵時突然緊張起來,好像生怕嚴厲的婆婆將來不會善待她。童玉棠看她拿著鏡子不停地照,好笑道:“別照了,你怎麽看都比她漂亮。”
  其實童玉棠的母親很美,一對吊梢眼和筆挺的鼻子,是讓人看上去有些高傲,不過她眼神裏散著一股柔和,緩和了那份冷傲。如果再微微一笑,就成了嫵媚了。恭曉居簡直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伯母”這兩個字對她而言真是不敬。如果事前不知情,她一定猜不到眼前這個美人都個這麽大的兒子。
  童玉棠和他母親之間很客氣,客氣到不像母子。母親端了水來,兒子忙起身接了,還說了句“謝謝”。她問他什麽時候結婚,怪他怎麽不早告訴她,又笑著誇獎了恭曉居一番,說她很可愛。幾句客套話以後,三個人就冷場。童玉棠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於是恭曉居隻好搜刮肚腸找些話來講。他母親問她:“你們結婚後住在哪裏。”她回答:“還是以前的地方。”又加了句:“要是哪天回國,你可以來住。我們預備把下麵一層也買下來。”
  後來童玉棠怪她:“你亂說什麽?誰要請她來我家?”恭曉居對他們一家的好奇心算是得到了滿足,就嘻嘻笑道:“我隨便找話來說,再說這是禮貌嘛。”
  沒想到一年以後他母親真的大駕光臨,估計也是為了禮貌,來看一下新出生的孫子。恭曉居看她一身真絲旗袍,不失端莊地抱著哇哇亂哭的娃娃,還要顧及披肩的蕾絲邊,免得給娃娃的口水沾到了。她忙訕笑著抱過來:“這個孩子和童玉棠一樣不安分,我來抱吧。”另一個鬆了孩子,也有了話題:“他和玉棠小時候真像,眼睛特別像。”
  恭曉居不知道她從哪裏看出來的,但凡見過孩子的人,都說孩子長得像她多點。其實孩子還那麽小,很難說到底像誰。不過她倒希望兒子能像童玉棠,雖然男人和女人不能比,但童玉棠怎麽看都比她好看,所以她暗暗祈禱過,無論生男生女都要像他們的爸爸。
  她懷著孩子的時候,童玉棠把這幢小樓房的一層也買了下來。那時她歎著氣道:“這一結婚,要花多少錢啊?”童玉棠正拿著計算器盤算,一會笑道:“不知道,以前沒結過,也沒個準備。”恭曉居笑著膩在他身上:“你有沒有後悔啊?我讓你逍遙日子一去不回了。”童玉棠摸著她鼓起的肚子皺眉道:“我有點後悔讓他太快出現了,讓我少了很多樂趣。”
  她總是覺得童玉棠對他們的兒子缺少一股熱情——也不是不喜歡,就是沒有初為人父的那種欣喜若狂。他曾說過喜歡女孩子,最好是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能隨時讓他拎起來打屁股的小女孩。雖然結果是個男孩,他也不至於失望到泯滅了父愛。況且孩子生得很可愛,兩家長輩都掙著來領,掙到了麵紅耳赤的地步。童自春和她母親每個星期都要為這事吵一次,吵完後就上她這裏來評理。童大衛也常常回國了,一住就是幾個月,大約人到晚年,總有些葉落歸根的意思,縱然童夫人滿心不願意,他還是一意孤行,借著看孫子的時間,順便看看兒子。
  童玉棠直到兒子一歲後,才開始喜歡陪伴他。那一天他正坐著看報紙,突然一旁的小東西不安分地爬上他的腿,伸出小手和他搶報紙。於是他就朝兒子做鬼臉,嘴裏故意凶道:“放手,放開。”兒子沒怕他,還咧開嘴憨笑,過了一會突然清脆地一聲:“爸爸。”童玉棠一楞,忙抱起他輕聲道:“你說什麽?”兒子的手還抓著報紙,滿不在乎地看了它一眼,然後扔掉,一雙漆黑大眼就轉向童玉棠,倒映著童玉棠的眼睛。過了一會屋裏又響起一聲“爸爸”,以及童玉棠的樂不可支的叫聲:“曉居,你在哪裏!他剛才叫我了!”
  恭曉居笑他:“他生出來有一年了,你現在開始當爸爸了。”童玉棠隻顧玩著兒子的手指,並不回答。他大概已經在考慮送他去哪裏上學,今後攻讀哪個專業。隨著那一聲呼喊,他知道自己不在是過去的那個浪子,隨波逐流;而是一個父親,駐紮在自己的一番天地,根深蒂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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