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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佛跳牆

(2008-12-06 12:20:58) 下一個

  第一章
  八月底,九月初,天氣剛剛有涼意。傍晚時候,暮雲一重一重地自天邊合攏來,被餘暉染成暗紫色的流霞,在遠處寂寞地流動。
  穿著淡粉色護士裙的思甜,一手托著腮往外看,又過了一天,總算可以閑下來。荊昭這家夥,又混到哪裏偷懶去了,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嘀嗒嘀嗒,牆上的石英鍾不緊不慢的指向了六點,“準備打烊了,竹青!”她回頭朝隔壁開著門的配藥房叫了一聲。
  “說了一百遍了,那叫下班,不叫打烊。”托著藥盤的竹青在門口探出頭,“說得咱們好像都是飯館跑堂的。”
  “還不都一樣。”思甜收拾好桌子上的病曆資料,關了電腦,站起來伸個大懶腰。
  “身為本市最好的一家外科診所的護士,拜托你有點專業精神和儀態好不好?”宋竹青走出來,笑著埋怨。
  “最好的一家外科診所……切,看不出你還這麽自戀。”思甜打不起精神,“本市數得著的外科診所十幾家,咱們隻怕是最門庭冷落的一家。看看,一整天上門的也不過是小貓三兩隻,能賺到房租就算不錯了——要是生意興隆,荊早就天天坐在辦公室數錢了,還用得著風裏來雨裏去的到處去出診?”
  “說得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竹青歎口氣,“想當初荊風光的時候,一擲千金求他手上那把刀的人,簡直從醫院排到太平洋。真不敢相信才一兩年,大家都好像忘了荊昭這兩個字似的。”
  “人走茶涼嘛,有什麽稀奇,就隻有你跟我還忠心耿耿兩肋插刀地幫他守著這個爛攤子。”思甜往窗外看了看,“這會兒估計也不會再有人上門了,不如早點撤,晚上還約了一班閑人去HAPPY。”
  “還不到六點半,你就閃人?當心荊不給麵子,扣光你這個月薪水。”竹青看看鍾,最近荊昭脾氣一日壞似一日,還是少招惹他的好。
  “他哪會?出去問一問,我李思甜的招牌笑容可是有口皆碑,不知道幫他拉住多少回頭客。”
  “什麽?原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大夥兒都被你迷的昏頭了,所以隔三岔五地把自己弄個斷胳膊折腿的,好跑來這裏看你的招牌笑容?”竹青嘲笑她,“你當這裏是怡紅院,還是暢春樓?小姐,請你高抬尊頭看一看,門口金字大招牌,荊昭外科診所!”
  思甜歎口氣,“我倒寧願這裏是什麽怡紅院、暢春樓,姑娘們睡到日上三竿懶梳洗,有專門小丫頭服侍,整個下午都吃吃茶,看看衣服首飾,到了晚上就夜夜笙歌……哪像我們,早班換晚班,腰都累斷了。”
  “這叫自食其力!”竹青沒好氣的道,“現在想去賣身也來得及,出門往右拐,穿過兩條街,好樂迪夜總會常年招聘公關,月薪數萬,你盡管去試試。”
  “嘖,人心險惡啊,”思甜眯起眼,伸手去撓她的癢,“做了多年好姐妹,你居然要推我進火坑?”
  “慢著慢著,藥都灑了!是你自己要去的嘛……”竹青趕緊閃,兩個人正推推攘攘地鬧成一團,突然聽到外麵的玻璃門“砰”的一聲響。
  “糟!荊回來了!”兩個人異口同聲,反應奇快,迅速兩邊彈開,一個端著藥盤往配藥房走,一個坐回桌邊整理病曆夾,隻一秒鍾,診所裏肅靜如初。
  “請問——有醫生在嗎?”
  一個酥脆脆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思甜和竹青兩顆頭詫異地齊齊轉回來,咦,不是荊昭。
  站在門口的是個女生,穿著線織薄毛衣,卡其褲,最誇張的是不過九月初,她居然從頭到頸都圍著條彩色流蘇的長圍巾,隻露出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來。
  “請進!”思甜呆了呆,習慣性地掛上微笑,“這裏是荊昭外科診所。”
  “哦。”那圍著圍巾的女生鬆了一口氣似的,“我來求診。”
  “對不起,荊醫生今天下午替一位熟客出診,可能要過一會才回來。”思甜指一指候診室裏的長沙發,“你可以先坐下來等他。”
  “醫生出去了?!”大圍巾上麵的眼睛流露出失望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壞運氣,“我等不及了……”
  “是不是家裏有人患急症?”思甜站了起來,“我可以立刻給荊醫生打電話。”
  “不是,不是家裏,是我。”
  “你?”思甜一呆,上下打量她,好胳膊好腿地走進來,哪有什麽外傷。
  “我的臉。”那女生把圍巾一圈一圈慢慢解開,露出臉孔,思甜和竹青忍不住同時嚇了一跳,是燙傷?!幾串紫色燎泡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分外觸目,左半邊臉尤其嚴重,眼角有指甲般大的一個暗紫燎泡,那裏肌膚最幼嫩,一旦受了傷,很容易留下永久性傷痕。
  “你自己做過緊急處理沒有?”思甜緊張起來,“居然還用圍巾圍起來,很危險的,萬一摩擦導致燙傷破裂,會感染。”
  竹青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荊昭的手機,“喂,荊,我是竹青,這裏有個燙傷的病人求診……對啊,燙傷,在臉上……我知道,咱們不是燒傷專科,但是人家都已經上門了,總不能趕出去吧……對,就在這裏!限你十分鍾!”
  她“砰”的一聲,掛掉電話。這個荊昭,越來越過分了,居然說什麽外科診所不管燒燙傷?說他不賣狗皮膏藥包治百病?老大,這裏可不是三十六層的中心醫院腦外科,這裏不過是一間診所,哪來這許多原則,上門的病人哪怕是頭痛腦熱瀉肚子都要接待,不然大家天天坐這裏喝西北風啊。
  思甜,幫忙做一下清潔消毒,荊很快就回來了。”竹青振作精神,“我去準備消毒手套和備用藥。”
  “沒問題。”思甜識趣地把剛才脫下來的護士裙又套回身上,又要加班了……算了,還是診所生意重要些。
  竹青動手拿了藥棉和冰袋,走到那一臉燎泡的女生身邊,“不要用手摸臉,當心手上細菌汙染傷口。”
  “等一下——請問,有沒有鏡子?”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有空照鏡子?竹青忍不住睜大了眼。
  “我在家裏來不及看就跑出來了,也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麽樣子。”她痛得額上一層細汗,還一邊自嘲,“眼睛下邊那個紫色大泡,我自己都看得見,嗬嗬,好像掛著個茶葉蛋。”
  “還好……一點點。”竹青算是服了她,換了別人傷在臉上,連怕帶痛,那還有心情在這裏扯東扯西的。
  “本來是打算去醫院的,不過這個時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幾個路口一定都在堵車,我就說嘛,搬到這種地方來住真是不方便。”她歎口氣,又喃喃地安慰自己,“幸好幸好,運氣不算太差,這裏居然還有家診所。”
  竹青一邊聽著她自說自話,一邊幫她簡單地處理一下傷口,拿過一個空白病曆夾,“趁現在荊醫生還沒回來,我先幫你做一份病例記錄。名字,地址,電話?”
  “唔,我叫謝晚潮,感謝的謝,傍晚的晚,海潮的潮。”她停頓了一下,“住址嘛……我一個月以前剛搬來,結果昨天房東才說要搬家,我正在找別的地方住,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就……”
  竹青的頭都大了一圈,“那就隨便說一個可以聯絡到你的朋友。”
  “這邊我就一個人,不然就留房東的號碼給你好了,不過也就這幾天,他們可能要搬家了。”
  “你連手機號碼都沒有?”思甜正好備妥了藥過來,把托盤擱在旁邊的桌子上。
  “手機剛丟了。”晚潮歎口氣,“這兩天,簡直就是烏雲罩頂,搬家、破財、現在又燙傷了臉。上個月看黃曆就說要小心水火,還說最好在正南喜神位放一隻白水晶辟邪,我沒往心裏去,誰知道就……”
  “你也研究星相命理啊?”思甜驚喜,“我最拿手的是占星和塔羅牌!其實要說起……”
  “李思甜,”竹青握著手裏的病曆夾子,受不了地抬起頭,“你到底拿這裏當什麽地方,剛才說是怡紅院,現在又開了算命館。我的病例記錄到底還做不做?”
  “對不起對不起。”道歉的卻是晚潮,“我臉上痛得厲害,心裏又慌,所以嘴巴一直停不下來,怕一停就會掉下淚來了。”
  竹青一怔,是啊,她傷成這樣,卻偏偏一個人來,可見是沒人可依靠。不過說話可以當止痛藥用的,這還是第一次見。
  思甜剛要說話,就聽見門外又“砰”的一聲響,有幾個人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大聲嚷:“醫生!醫生!快來看看,我們同伴從樓上跌下來傷了腿,頭也磕破了,麻煩快來看一下!”
  思甜愕然,今兒是什麽日子,燙傷的跌傷的都一塊兒來,偏偏那個要命的荊昭還不在!“先扶他過來看看傷口。”
  她迎上去照顧傷者,一轉身,剛才套上的護士裙腰帶鬆了,帶子一角正好從旁邊的托盤上掃過去,有張掛在藥劑瓶上的紙牌被掃落在地上。
  竹青也起身去幫忙,那傷者大聲呻吟,好像很痛。
  晚潮沒敢多看,低頭看見地上那張紙牌,上麵寫了串不知道什麽意思的英文字,撿了起來擦一擦,看托盤裏放著幾個棕色玻璃的藥劑瓶,就隨手掛了上去。
  那邊思甜和竹青手腳麻利,用藥棉和碘酒幫傷者清理傷口,正在一團混亂的當口,診療室的門被推開了,竹青一抬頭,喜出望外,“荊,你總算回來了,我跟思甜都快頂不住了!”
  晚潮心裏一喜,聽她叫“荊”,是荊醫生回來了吧。可是一抬頭,卻忍不住呆了呆——這,這不會就是她們口口聲聲說的那位,荊昭荊醫生吧?!他哪像!
  印象裏的醫生,通常都是整潔的襯衫,領帶,雪白醫生袍,可是看看他,黑色T恤,一件棕色外套,破牛仔褲,翻毛鹿皮鞋,頭發被風吹的淩亂,滿臉的胡渣。
  晚潮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人,這人……他也能拿到醫生執照,也能開診所?江湖騙子吧?
  竹青笑容可掬地在旁邊介紹:“這就是我們的荊醫生,放心,他很有辦法的。”
  晚潮恨不得去撞牆。黃曆說得真是太準了,好事不成雙,壞事不單行,好端端地燙了一臉泡,已經夠要命,還偏偏不長眼地摸到這裏來!虧護士小姐還要她放心,這會兒功夫,換個膽子小點的,怕已經奪門而逃了吧。
  “燙傷的,就是這個?”荊昭向晚潮一指,問竹青,“傷口處理過沒有?”
  咦,聽他聲音,還算年輕啊。晚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現在走應該還來得及。
  竹青好心地把她按回椅子上,“不要怕,不會很痛。”
  荊昭走到她麵前,彎下腰,看了看她臉上的燙傷。
  晚潮戒備地朝後縮了縮,他想做什麽?可別亂來啊。哪有這種醫生,邋遢一點也就算了,一張臉還板得這麽緊,一絲笑容也不見,隻怕鐵麵無私包青天見了他,也得甘拜下風。最古怪的是,才九月,他手上已經戴上了一副薄薄的棕色手套。
  “竹青,替我準備針頭。”荊昭直起身,脫下外套,取下掛在衣架上的白袍隨便往身上一套,然後去洗手,“其他藥品用具都準備好了沒?”
  “在旁邊托盤上。”竹青繼續剛才沒寫完的病曆記錄,“謝小姐,請你簡單說一下燙傷的經過。”
  “我……”晚潮囁嚅了一下,臉慢慢有點發紅,“我是在家裏做韓式蘿卜泡菜和炸年糕,可是年糕都沒涼透,很粘,不好切,所以就隻好在刀上沾了點冷水……誰知道油溫太高了,一下鍋,遇見冷水,一下子濺了出來,躲不及所以……”
  “啊?”竹青忍不住啼笑皆非,炸年糕?這年頭,居然有人會在自己家裏嚐試炸年糕。外麵滿大街都買得到,五塊錢一份包你滿意,誰還會有這種閑工夫,從超市買了回來蒸,蒸了又切,再冒著油煙去炸。
  荊昭洗過了手烘幹,戴上無菌乳膠手套,回頭吩咐:“去那邊診療台躺下。”
  晚潮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躺上那張床,竹青幫她調了一下頭部的高度,“可以開始了。”
  晚潮閉起了眼睛,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案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
  可是想不到,他的手落下來,竟然十分的輕,好像微風拂過水麵,微微的涼,他觸到了她的傷處,可是居然感覺不到痛楚。晚潮忍不住把眼睛張開了一條線,卻看見他俯下來的臉,距離這麽近,她正好對上他專注的眼神。
  是,就是專注,就好像一個最好的瓷匠,對著手裏逐漸成形的陶坯,這一刻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奇怪,隻是一瞬間,晚潮緊張得僵硬的身體,忽然放鬆下來。
  嗆鼻的藥水味彌漫開來,燙傷處麻酥酥的,忽然有一絲尖銳的刺痛,從眼角竄了出來,“啊喲!”晚潮忍不住叫了一聲。
  “別動。”他的聲音就在她臉上方半尺處,“已經有潰瘍的地方了。”
  “很嚴重嗎?”晚潮的心提了起來,“不會留下疤痕吧?”
  “你燙傷的部位肌肉活動頻繁,傷口很容易撕裂,而且皮膚承受的張力也很大。”他語氣冷靜,當然冷靜,傷又沒在他臉上。
  “剛才護士還說你很有辦法。”晚潮心裏繃緊起來,萬一真的留下疤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跟毀容有什麽兩樣?
  “醫生也是人,不是神。”荊昭糾正她,“每個人體質不同,傷口深淺麵積不同,完全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這是人體自然的生理現象。”
  “可是過一陣子我還打算去考空姐,這下怎麽辦?”晚潮急了,“我就是為了參加泛亞航空今年的公開招聘會,才跑到這裏來的。”
  “你要考空姐?”荊昭不由自主地停了手,想起鍾采。
  “空姐,地勤,什麽都可以,隻要是跟航空公司有關的——可是現在,隻怕全完了。”
  荊昭沒做聲,隻管替她排出積液,敷藥。過了半響,才說:“現在替你做一個簡單的減壓包紮,每四個小時,要換一次藥。”
  “什麽,四個小時?”晚潮不禁愕然,臉上被浸透了藥油的紗布一層一層地裹起來,眼前一片黑,像個瞎子一樣,走路都成問題,還要每隔四個小時,過來換一次藥?
  “最好是有人陪你一起來,或者去附近的醫院,你一個人怎麽行。”說話的是竹青,她過來幫忙了。
  “我家人都不在這裏,我也是剛來不久,就算有認識的朋友,大家都那麽忙,又怎麽好隨便麻煩人家?”晚潮心下茫然,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裏打拚,真的不是說說那麽容易。平常也幫一些公司做做零工,打打版畫畫圖什麽的,可是那點收入,怎麽夠支付昂貴的醫藥費?更別提還要住醫院了。
  “醫生,醫生!”那邊的人等得不耐煩,開始催促,“他痛得不得了——”
  竹青拉了拉荊昭,“你先去看看,這邊我來。”
  “我進來的時候已經看了一眼,骨頭沒斷。”荊昭頭也沒抬一下,“不過就是關節韌帶挫傷了。”真的很煩,一點小傷小痛,就在這裏呼天搶地。
  晚潮識趣地閉上嘴。這位荊昭荊醫生,連脾氣也這麽的暴躁;他是不是都沒一點同情心,換他摔折一條腿試試,隻怕他叫得更厲害。
  “行了。”荊昭結束了包紮,“竹青,你帶她過去結賬。”
  晚潮看不見,本能的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碰到一隻手,剛想拉住,卻被一下子甩開。原來是荊昭。這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惡劣!她不過是他的病人,又不是存心占他什麽便宜,這年頭,女人也用不著像他這麽三貞九烈吧。
  竹青趕緊扶她坐起來,走到外麵候診室的沙發旁邊,“先休息一下,感覺怎麽樣?”
  晚潮的心情已經差到極點,但是竹青那麽溫柔周到,她連抱怨的話也都說不出來,“還好……”她勉強應了一聲,用手摸摸臉,觸手是一層油膩膩的紗布,不知道浸了什麽藥,“可是有點癢。”
  “癢?”竹青一怔,這算什麽症狀。回頭向荊昭問了一句,“荊,謝小姐說傷口發癢,不要緊吧?”
  荊昭正在幫那邊摔傷的人處理傷勢,聽了不禁停了停手,“癢到什麽程度?”
  晚潮覺得臉上的刺痛逐漸發麻,好像有螞蟻在裏麵爬,很快就癢得厲害了,從額頭、臉頰開始迅速蔓延,恨不得立刻就把紗布一把扯下來。
  荊昭過來端詳著她的臉,從紗布的邊緣,可以清晰地看見皮膚泛紅,很快連下巴和耳際也紅成一片。
  “竹青!拆紗布。”他急促地吩咐,心裏一緊,是藥物過敏的征兆,嚴重的話後果十分麻煩。幸好還隻是外敷,如果靜脈注射引起的過敏,甚至可以導致休克和呼吸猝停。
  竹青見他臉色,知道出了問題,十分麻利地取過剪刀拆下紗布,“接著怎麽辦?”
  “準備脫敏注射。思甜,來幫忙。”荊昭抄起剛才用過的藥,看了看上麵的牌子,沒錯啊就是這個,這種藥從來還沒有引起過敏的先例。可是再搖一搖,聞了一下瓶口的味道,他眉頭忍不住一皺,“藥不對。”
  “不……不會吧?”思甜猶疑地湊過來,“我明明很小心的,怎麽可能弄錯。”
  晚潮心裏“咯噔”地一跳,他手裏拿的瓶子,上麵的牌子那麽眼熟,不就是剛才她順手掛上去的那一個?
  荊昭回過頭,“謝小姐,我們可能有點疏忽,用錯了藥,現在有過敏的反應。先不用擔心,立刻就幫你注射脫敏劑,萬一出現問題,我們可以賠償。”
  他居然沒有推卸責任。晚潮不禁心虛,是她馬馬虎虎捅出亂子,怎麽可以賴在他頭上,讓人家背這個黑鍋?還說什麽賠償,她哪敢出聲。
  荊昭從竹青手裏接過針管,在晚潮手上搽了碘酒,晚潮低下頭,不經意看見他右手手背上,一道浮凸的疤痕,縱深而長,像刀疤,從食指指節下斜著貫穿過來,可見當初傷得不輕。
  他的手修長穩定,這道傷疤顯得格外觸目而突兀。
  “你的手……”晚潮忍不住一時好奇。
  荊昭的臉色一沉。又來了。她是第一萬個問他手上這道疤的人,可是每當被人問起,還是不知道怎麽回答……一道疤痕,一個恥辱的十字架。
  竹青輕輕取過藥紗,重新幫晚潮換藥包紮,思甜悄悄瞥一眼沉默的荊昭,欲言又止。一時間,氣氛突然沉寂下來。
  晚潮聽不見荊昭的回答,隻覺紗布一層一層蒙上來,眼前又是一片黑。
  “現在好些了沒有?”竹青輕聲問道。
  “已經不那麽癢了。”晚潮回答,其實還是癢,但已經不像剛才那麽難以忍受,“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竹青有點為難,“我怕過敏反應還會發作,你一個人住,這兩天都是危險期,萬一有什麽狀況……” “那我留下來好了。”晚潮提議,她是巴不得留在這裏呢,就算沒再有什麽過敏反應,每隔四個小時換一次藥,也夠折騰的了,這樣蒙著眼摸黑走回去,隻怕天都亮了還沒找到家門口。
  “可是我們十點半就下班了。”說話的是思甜。
  “思甜,現在是咱們的錯,怎麽能撒手不管?”竹青拉了拉思甜的衣角。
  晚潮心念一動——反正誤會都已經發生了,可不是她故意的,大好機會擺在那裏等著她利用,要是這個時候還不放聰明一點,就真是太浪費了。
  “荊醫生。”她清了清喉嚨,“剛才好像你說過,這種情況是應該賠償我的,是吧。”
  荊昭眉梢一抬,“你的醫藥費都可以免掉。”
  “我不是這個意思。”晚潮露在紗布外麵的隻有一個翹翹的鼻尖和沒消腫的唇瓣。她小小一顆白牙咬了咬嘴唇,“失誤總是在所難免的嘛,我可不是耍無賴,訛詐你,醫藥費是不會欠你的;我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也看到了,我眼睛現在不方便,隻要……我留在這裏,一直到不需要再換藥為止,就可以了。”
  荊昭失笑,什麽,這還不算訛詐?她知不知道現在去醫院換一次藥,什麽價錢?更何況這裏十點半就關門,她留下,他怎麽辦?
  “我要是說不行呢?”
  “那就隻好算啦,我就這樣回去,萬一路上被車撞到,也隻好自認倒黴,不然怎麽辦?誰叫我自己不長眼睛,找到這麽一家見死不救的診所來。”
  “荊。”竹青把荊昭拉過一邊,“你這什麽態度?”
  “那照你說的,把她留在這裏?誰會加班照顧她,你還是思甜?”
  “診所可不是我們的。”思甜在旁邊插嘴,“不是我說你,荊,我們幾個裏麵就數你住的最近,這種時候我跟竹青可幫不了你了。”
  “你要我——把她帶回家?”荊昭總算反應過來,“我一個大男人——”
  “可是你給人家用錯了藥。”竹青打斷他,“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很傷診所聲譽的,到時候沒有人敢上門,大家都跟著你去討飯啊?”
  荊昭語塞。
  “就這麽決定了。”思甜拍拍他,就知道荊昭這種人,不逼他是不行的。這隻特大號的燙手山芋,除了他,還有誰接得下來?
  荊昭回頭看一眼沙發上的晚潮,她正翹著一顆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期待他的答案。歎口氣,他頭都大了一圈,“那你,先去我那裏待一晚上。”
  好歹等過敏反應的危險期過了再說。
  晚潮情不自禁用手在胸口劃了個小小的十字,主啊原諒她吧,用這麽不光彩的手段達到目的。
  荊昭皺起眉,不知道怎麽的,會不會是他太多心,怎麽總有一種踩了套的錯覺?
  “你住得這麽近?”
  十點半,診所掛牌停業,晚潮跟在荊昭身後回去。才穿過一條街,沒走幾步路,就到了。
  荊昭隻應了一聲:“嗯。”多一個人跟在後麵,真覺得別扭,可是有什麽辦法,誰叫他陰差陽錯用錯了藥。
  晚潮可以想象他板著一張臉的樣子。這個人,嘖,真是不上道,她是他的病人啊,又沒欠他錢,他那什麽臉色。
  “幾樓?”晚潮兩隻手在前麵小心地摸索。腳底下一絆,差點栽個跟鬥。
  冷不防地,他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身邊,“要關電梯了。”
  晚潮沒提防,“咚”的一聲撞上他肩膀,順手攬住他一邊手臂,鬆了口氣,“還以為你把我落下了呢。”
  “喂!”荊昭慌忙拉下她的手,電梯裏雖說沒別人,可到底他也是個大男人,怎麽可以這樣跟她勾肩搭背。
  “真小氣。”晚潮扁了扁嘴,“你到底住幾層?”
  “十一層,到了。”他按住電梯,讓她先出去,“這裏往右拐,行了,就這裏。”
  晚潮聽見他翻鑰匙,開門,打開燈,雖然臉上蒙著紗布,可好像還能感覺到燈光隱約透進來。嗬——長長鬆了一口氣,就地坐下來,兩隻手在地上摸了摸,是木地板。
  不是她訴苦,今天真是累壞了,兼且驚嚇不小。幾乎想就這樣在地板上躺下來,先昏睡十二個鍾頭再說。
  “你……”荊昭伸手拖她起來,“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隨便就在地上坐?”
  “不然怎麽辦?霸占你的床?”晚潮嬉皮笑臉地跟他開玩笑,這個男人真死板的很,不挑逗他幾句,心裏好像不舒服。
  “我有客房。”荊昭硬邦邦地答,“不過很久沒收拾了,床單要重新換過。”
  “哦——”晚潮拖長了聲音,狀似失望,“那就先將就一下吧。”
  荊昭的眉頭打了個結,要忍耐,好男不與女鬥。更何況她總算是個病人,“那邊有沙發。”他一指沙發,也不管她看得見看不見,徑直脫掉外套,走到冰箱前麵,“喝不喝水?有可樂跟咖啡。”
  “不要。我不喝咖啡因的東西。”晚潮摸索著走到沙發旁邊,直接倒了進去,“好、軟、啊……還有抱枕!”
  舒服地伸個大懶腰,左右滾了滾,看不見沙發的顏色,可是這麽寬大舒適,觸手是厚實的燈芯絨,她猜是淺棕色,不然就是鬆綠色,總之,像秋天原野裏那種顏色就對了。
  仗劍紅塵已是癲,有酒平步上青天;遊星戲鬥弄日月,醉臥雲端笑人間。
  荊昭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看著她像隻貓似的在大沙發上滾來滾去伸懶腰,打嗬欠,不知道是匪夷所思還是無可奈何,真要命,這到底是他的家,還是她的?為什麽看上去,她好像比他還要自在還要享受。
  “真不想起來了。”晚潮心滿意足地歎口氣,“我不用去客房,就在這沙發上睡就好。”
  “不行。”荊昭堅決反對,他半夜起來喝水,去廁所,洗澡,都要穿過客廳,難道要她在這裏欣賞他的半裸體秀?
  “反正我什麽都看不見。”晚潮說得十分無辜。
  “很快就可以拆紗布了。”荊昭不為所動。
  “那麽下次包紗布,在眼睛的位置剪出兩個洞來,不就好了?”她突發奇想,“這樣一來我至少可以生活自理。”
  “隨便你。”荊昭不理會她,徑自去浴室洗澡。
  打開蓮蓬頭,嘩啦嘩啦的水聲裏,隱約聽見她在外麵自得其樂地唱著歌:“小小的一片雲呀,慢慢地走過來……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
  聲音酥脆清甜,快活無邊,就好像剛才在診所雪雪呼痛的那一個,根本不是她。荊昭疑惑地側耳傾聽,除了在KTV,他已經有N年之久沒有聽過一個真人在唱歌了。最後一次,應該是在醫科畢業那年,送行會上,一群人喝醉了高唱國歌,嗬嗬,這輩子他惟一能不忘詞不跑調地唱完的,怕是隻有國歌了。
  水從荊昭臉上流下來,他伸手抹了一把,卻意外地發現自己臉上的肌肉一直在微笑狀態。
  這是怎麽回事?!
  印象裏,他的表情肌似乎已經萎縮很久了。自從鍾采走了以後……煩躁。荊昭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莫名煩躁。鍾采鍾采,他就沒見過比自己更沒出息的男人,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
  “篤、篤、篤!”有人敲浴室的門。
  荊昭怔了怔,關上水龍頭,聽見晚潮在外麵大聲說:“快一點,我也要洗澡。”
  什麽?!荊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這樣,怎麽能洗澡?傷口至少兩個禮拜不能沾水。”
  “可是我每天都得洗頭。”她堅持,兩個禮拜?兩個禮拜不沾水,她就直接拖進垃圾處理場就好,以免汙染環境。
  荊昭恨恨地咬了咬牙,關上水龍頭,扯過一條浴巾圍在腰上,伸手拉開浴室門,“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回去睡覺。”
  “我真的要洗頭。”晚潮重申,“我的頭發一向愛出油,隻要一天不洗就會癢,而且油嗒嗒的。”她認真地告訴他,“如果不洗頭,我一定睡不著,到時候可不要嫌我吵。”
  “隨便你。”荊昭頭大如鬥。
  晚潮摸索著找到水龍頭,真的開始放水,“洗完了你要幫我換藥。還有,毛巾、梳子、洗發水借一下。”她向他伸出手。
  荊昭站在門口,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還真的不怕死啊?盯著她那隻伸得平平的手,理直氣壯的,終於忍不住再歎一口氣。她到底懂不懂一點常識,傷口發炎是什麽後果她知道不知道?
  “我——幫你洗。”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裏迸出來。
  “好啊。”晚潮接的十分順口,半點不意外,好像已經期待很久了,“是你自願的哈,不是我逼你。”
  荊昭握緊了門把手,就一天,隻留她在這裏呆一天!再多一天他必定血壓升高爆血管。
  沉著臉,把客廳的藤編躺椅搬進浴室,放在浴缸邊,打開水龍頭放水,“這是最後一次,下回想都別想。”
  “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晚潮不吃他這套,自顧自摸到躺椅上躺下來,“噫,這麽舒服,尤其是背部和扶手,角度剛剛好。”
  “當然舒服,從舒適堡花了幾千塊買回來的。”荊昭沒好氣地拿出洗發水和毛巾梳子,一字排開放在一邊。天知道給女人洗頭要怎麽洗?她的頭發足有他一百倍的長。
  活了三十年,他就從來沒做過這麽鬱悶的事。
  “幾千塊!真奢侈。”晚潮驚歎一聲,“真看不出你那個麻雀大的小診所還很能賺錢啊……”她伸手試了一下水溫,“有點燙。”
  荊昭悶不作聲,調了調水溫旋鈕,什麽時候他荊昭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居然莫名其妙地淪落到一個老媽子的角色。
  “好了好了,溫度剛剛好。”晚潮大聲宣布,解下頭發上的夾子,一頭長發,滑進水裏。
  她的頭發曾經是染過的,有點蜜棕色,可是顏色並不明顯,發質卻是難得一見的好,柔滑如絲,隨著水流在水麵上打了一個旋,慢慢鋪開,好像一朵水墨的蓮花,在白紙上乍然一現。
  荊昭呆了呆,十分勉強地俯下腰,伸手去抓她的頭發。那些發絲卻在水裏調皮地蕩漾,好像在嘲笑他的笨拙。抓到這一縷,又漏掉那一縷,屏息靜氣,惟恐濺起水滴弄濕了她的臉……真要命,腰也酸了,背也痛了,累出一身的汗。
  說出來誰會相信,他荊昭,當年也是各大醫院爭破頭也要搶到手的響當當的人物,現在,居然……
  好不容易,把她的頭發都洗濕了撈起來,他騰出一隻手去拿洗發水,卻聽見她笑著說:“看過沒有,百年潤發那支廣告?”
  “我不看電視。”他皺著眉,把洗發水倒在她的長發上。
  “我倒很喜歡那支廣告。一個男人,幫自己的心上人洗頭,兩個人都一臉溫柔。”
  “那是心上人。”荊昭忍不住“嗤”的一聲,這丫頭還真會幻想,那是廣告而已,有幾個男人會閑著沒事做,天天給老婆洗頭的。再說,他那還溫柔得起來啊,說汗滴禾下土還差不多。
  不過倘若換成是鍾采……她那樣柔美的鬆鬆卷卷的一頭長發,被水打濕,在他的手心,或者此刻的滋味就完全不一樣……
  “你在想什麽?”晚潮沒聽見他出聲,忍不住問。
  “沒什麽。”荊昭低下頭,在她的長發上揉出泡沫。
  “你在想別的女人吧。”晚潮嘴角露出會意的笑容,“這次我一定沒猜錯。”
  荊昭沒說話。不要走神,當心洗發水沾上她的紗布。
  “你用的這是什麽牌子洗發水?”晚潮吸了吸鼻子,“檸檬味,再土也沒有了。”
  “謝晚潮!”荊昭突然忍不住咆哮,“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到底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一個不速之客,居然一整個晚上在這裏評頭論尾的說八卦,真是笑話,他高興用什麽牌子洗發水,他心裏想著誰,又關她什麽事?
  “唔。”晚潮驟然閉上嘴。隻不過隨口開幾句玩笑而已,他幹嗎氣成那樣?
  浴室裏的氣氛,驟然沉寂下來。
  荊昭把她的長發衝洗幹淨,用大毛巾包起來,兩個人都不開口,隻有嘀嗒嘀嗒的水滴聲。他出了浴室,套上襯衫,又回頭看看浴室裏滿地的水,隻得折回來一把從躺椅上抱起晚潮,走進客廳,把她放在沙發上。
  她乖乖地沒有掙紮,可是身子繃得很緊,一張小臉被紗布遮去一大半,因為過敏而紅腫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不知怎麽的,他心裏忽地一軟。要是她有地方可以投奔,有人可以依賴,怎麽會巴巴地跟他來這裏?他一個大男人,這種時候欺負她,可真不算本事。
  晚潮窩進沙發裏,自尊心很受了一點傷,但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種時候拂袖而去實在是太吃虧了。耳邊聽見他的腳步聲走進去又走出來,吹風機嗚嗚地響起來,他開始站在她身邊,替她吹幹頭發。
  荊昭有一搭沒一搭地一手梳著她的長發,一手拿著風筒,空氣裏彌漫著她發間的清香,和兩個人之間僵硬的沉默。
  “吹幹了。”他的聲音放軟了,可是晚潮沒有回答。
  荊昭有點隱約的後悔,他脾氣最近實在太差,尤其是,她總是讓他無端端地想起鍾采。
  “時間差不多了,紗布剛好也有點濕,應該再換一次藥。”他自說自話地收拾好毛巾和吹風機,把藥和紗布拿過來。
  “哦。”晚潮提醒自己不要再跟他套近乎,這個荊昭喜怒無常,還是閃遠一點比較好。萬一他真的惱火起來把她掃地出門,事情就悲慘了。
  “你先躺平一點。”荊昭解開她臉上的藥紗,仔細看了看,“還好,紅腫已經褪了一大半。”
  晚潮睜開眼睛,先看見頭頂上柔和的燈光,那麽亮那麽的溫暖。嗬,總算知道“能看見”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了。轉頭看見旁邊的荊昭,他正在專心致誌地用棉簽浸藥油,他……他的臉……怎麽回事,怎麽會變得這麽幹淨清爽。
  “你刮了胡子?”
  “你說什麽?”荊昭沒聽清,抬起頭問。
  “沒,沒什麽。”晚潮尷尬地笑了笑,又忘了,跟他是不能隨便八卦的。但是真的有點意外,他比她第一眼看見的要年輕,頭發濕濕的,套著件白襯衫,略有點瘦削的臉,還真是好看。
  “說真的,今天剛一見你的時候,感覺就隻有兩個字,落魄。”晚潮看著他,“還好還好,現在總算養眼多了。”
  荊昭裝作沒聽見。現在的女人啊……
  晚潮剛要說話,他“啪”的一聲打開旁邊一具方型儀器,柔和的淡紫色光線罩上她的臉,“這是什麽?”她嚇一跳,本能地用手擋住眼睛。
  “紫外線燈,我特地從診所帶回來的。”他拉下她的手,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怕成那個樣子!不過是消炎殺菌而已。”
  “用這個照一照,就可以了?不會發炎,不會留疤?”晚潮十分懷疑。
  “燙傷到了這種程度,要完全不見疤痕,是不大可能的事。”荊昭一貫的客觀,一貫的誠實。
  “啊?”晚潮瞪大眼,“那怎麽辦?”
  荊昭用消毒棉簽替她輕輕拭去傷口滲出的積液,再搽上藥油,他手上的力道巧妙,晚潮幾乎不覺得痛。耳邊聽見他說:“現在是盡量做好保養功夫,盡可能減少對傷口的刺激,還要避免灰塵和髒東西滲進去,所以要做減壓包紮。等傷口初步愈合之後,如果因為皮膚承受張力而增生、隆起、變形,隻怕就需要做一個Z字整形,拆線後再貼上矽膠,保證它生長得平滑。如果這樣還是不行,就隻能試試小針注射荷爾蒙,或者激光磨平——不過,我看用不著這麽麻煩,你的燙傷,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
  “哦……”晚潮已經被嚇住了。他已經盡量說得平和,可是這些繁瑣的程序,還是超乎她的想象。
  “那麽,我要怎麽做?”她問。
  “聽我的就好。”荊昭一笑。
  晚潮心裏不經意打了一個突,他居然,還會笑?而且他笑起來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有種難得一見的倜儻。
  這實在不像她下午看見的那個荊昭。在這個繁忙紛遝的都會裏,一個靠三流診所維持生計的落魄男人,他怎麽會有這樣的笑容?
  “你……你從前……”晚潮幾乎沒問出口,他應該是有點過去的吧?怕是就隻有倚馬斜橋,滿樓紅袖招那樣的畫麵裏,才配有他剛才那樣的一笑;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什麽緣故,才讓他失去鋒芒混跡在市井人群裏?
  可是幸好,她及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裏。這種問題,實在太唐突,她謝晚潮雖說八卦了一點,可是八卦的很有骨氣,人家都說了,不需要她那麽多話,還惹他幹嗎?道不同不相為謀。
  荊昭換好了藥,幫她重新包紮過,寂靜裏聽見“咕嚕”一聲響。他有點尷尬地按了按自己的胃,卻聽見晚潮十分合時宜地大聲宣布:“我餓了。”
  是啊,從下午到現在,已經有六七個鍾頭,還什麽都沒吃過,他在診所一直忙,她在旁邊一直等。
  “我去煮個麵。”他再次拉開了冰箱,裏麵除了冰飲料、啤酒,就隻剩一個蔫掉的胡蘿卜和幾顆蛋。看樣子,也隻能煮泡麵了,又快又方便,五分鍾就可以吃下肚。
  晚潮在沙發上蹺著腳,廚房裏飄出的香味傳過來,她吸了吸鼻子,“巧麵館香菇燉雞麵。”
  荊昭正好端著麵碗從廚房走出來,“這個你也聞得出來?”他吃了這麽多年泡麵,還是沒什麽長進,泡麵會有什麽味道?還不都一樣,味精鹽料加上防腐劑。
  “這算是夜宵?”晚潮接過他遞過來的筷子,埋頭在麵碗上,開始吃他煮的麵,“嗬,好燙!麵都煮得太軟了……湯又不夠多,這樣口味會比較鹹,麵又不夠清爽。”
  荊昭悶頭吃自己那碗,打定主意,不跟她計較。女人嘛,有什麽辦法。
  “咦,這還有……什麽東西,荷包蛋?”晚潮的筷子戳了戳碗裏那顆蛋,不敢置信,“這蛋是你煮的?真厲害,怎麽煮成這樣。拿去鑽石店測一測硬度指數,跟純美方鑽有得一拚。”
  荊昭有點食不下咽。太難伺候了吧,她!有得吃,有得住,還得寸進尺,好心幫她加個荷包蛋,還被抨擊得一無是處。
  “好,吃完了。”晚潮一邊擱下碗,一邊滿足地歎口氣,摸了摸肚子,“這下舒服多了。”
  荊昭忍不住目瞪口呆。他的麵都還剩一半呢,晚潮一邊吃一邊數落,居然已經吃了個碗底朝天——真虧她還麵不改色地把這碗麵貶得一錢不值。
  “那顆純美方鑽呢?”他探頭過去找了找,“吃了?”
  “不然怎麽辦?鑲在戒指上戴著?”晚潮抱著他的抱枕,窩進沙發裏,她真是快要愛上荊昭這隻沙發了,“有什麽辦法,特殊時期,總不能太挑剔。”
  荊昭迷惑地看著她,到底怎麽回事,這到底是誰的房子誰的沙發,好端端的,他怎麽就成了她的通房大丫頭!
  兩天了。
  晚潮百無聊賴地對著電視。看不見,但是那些千篇一律的電視劇跟廣告,用聽的也就夠了,幾乎聽見上一句,她就可以答出下一句。
  現在她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間屋子,從沙發到客房,直走七步,然後右拐;洗手間在左邊,順著牆走到拐彎處就是;廚房在客廳對麵,是磨砂玻璃門,有一隻冷冰冰的門把手。
  荊劭一定很懶。因為她常常踩到不明物品,譬如報紙、拖鞋、空啤酒罐之類。
  還有那個廚房!如果是她有這麽大一間廚房,一定用溫暖明亮的西班牙彩磚,不上漆的木拉門,米黃 色複古罩子的低吊燈,門上的把手要套上手縫的純棉布套子……不是她意見多,荊劭這個人,唉,實在一點生活情趣都沒有。幾點睡幾點起床,跟鬧鍾一樣,一天三餐,除了泡麵就是罐頭,惟一做過的一次湯,居然也是超市有賣的速食紫菜湯,水燒開倒進去就OK的那一種。
  一定要找出一樣優點的話,大概就隻剩他那雙手。他換藥包紮的功夫實在是有一套,老實說,總聽別人形容外傷換藥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為什麽她一點都沒感覺?甚至還很期待每天的換藥時間呢。
  可以讓眼睛看見黑暗之外的其他東西,比如他亂糟糟的房子,他客廳那扇正對著露台的落地窗,比如他那種專注的眼神……真的,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一種專注。就好像那一刻,他眼底就隻有她的臉,周圍就算天塌了地震了,也不會打擾他的專注。
  這樣想的話,還真有點浪漫的說!晚潮悶聲笑起來,其實荊劭看的,隻不過是她臉上的燙傷,那些一串串的大泡小泡……嗬嗬。
  臉上的燙傷,也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子了……一定很難看。
  門口傳來腳步聲,從電梯那邊一直走到門口,停了下來,然後是翻鑰匙的聲音。晚潮從沙發裏站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荊劭那家夥回來了,他還真準時。
  也許是這屋子太靜太寂寥,她格外地期待荊劭的腳步聲。雖然他呆板無趣兼脾氣暴躁,但嘴笨好欺負,哪一次鬥嘴他鬥贏過她了?了不起就是朝她咆哮一句“謝晚潮”,這招已經完全不管用。
  跟他鬥幾句嘴開幾句玩笑,這屋子裏才有點人氣,不然總覺得這裏過分的大過分的安靜。現在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看見荊劭,他一臉萎靡不振未老先衰的模樣,一個大活人每天在這種環境呆久了,也遲早變成木乃伊。
  其實荊劭這種人,真不難相處,嘴硬心軟,最好對付。
  門開了,荊劭進來了。
  可是,今天有點反常啊……那家夥進了門,踢掉鞋子就往自己房裏走,連個招呼也不打。
  “喂!”晚潮沒好氣地叫住他,“我站在這裏笑臉迎人,你沒看到?”
  “我累了。”荊劭自顧自地一頭栽倒在床上,外套都沒脫,臉朝下,懶得翻過來。傍晚時候來了好幾撥病人,叫他跟竹青兩個人忙得人仰馬翻,其中一個食物中毒吐了一地,竹青跳出去有八丈遠,他隻得一個人衝洗地板忙了半夜。
  晚潮站在他門口,怎麽累成這個樣子?真慘。可是同情歸同情,還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下:“喂,你先別睡啊,我還沒洗頭沒換藥。”聲音小小的,十分訕訕然。也知道不好意思,可是有什麽辦法,隻能指望他了。
  “唔。”荊劭沉沉地答應了一聲,想睜開眼,可是沉重的身體不聽使喚,一整天腳不沾地忙下來,每根骨頭都是酸的,胃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可是實在沒有精神去煮麵。
  先睡一下,就一下,待會兒就起來,幫門口那個麻煩精洗頭換藥煮宵夜。
  晚潮呆呆地站在他門口側耳細聽,這家夥,睡得還真快!呼吸已經慢慢勻停下來,就隻差打呼說夢話了。寂靜裏又聽見他肚子咕嚕一聲。不會吧?她不禁失笑,這樣餓著肚子,都睡得著?不過就是開間小診所嘛,搞得好像天天去打仗,筋疲力盡地回來。
  唉,無聊,無聊透頂。
  她兩隻手插在口袋裏慢慢地踱回客廳,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吧,睡覺?都睡了一整個下午。看電視?隻能聽,沒意思……忽然腦子裏靈光一現,有了。她就有個辦法,能叫荊劭他自己乖乖地從床上爬起來,而且包管沒有半句怨言,哈,哈!
  躡手躡腳地轉身,順著牆壁摸進他廚房。這間廚房完全資源浪費,形同虛設,四孔嵌入式電子灶,隻怕還沒用過幾次,惟一的用途就是燒開水,煮泡麵。流理台上的油鹽醬醋還勉強齊全,不過其中好幾瓶都還沒開封,不知道他當初都買來幹嗎。
  晚潮在流理台上摸了摸,手指碰到一個圓的瓶子,這什麽?擰開蓋子聞了一下味道,嗬嗬,真看不出這家夥還蠻有料的,居然還存著一瓶經典的四川郫縣紅油辣椒醬。這可是好東西……冰箱裏隻剩兩條小黃瓜和中午剩下的外賣盒飯,沒關係,一樣可以好好利用。
  荊劭在床上翻了一個身。
  困得要死,想接著再睡,可是隱隱約約,一股香氣傳了過來,在他鼻尖繞來繞去,空虛的胃大聲呻吟起來,強迫他從睡夢中爬了出來。
  沒開燈,是幻覺吧,什麽東西,香成這樣?三更半夜饑腸轆轆,誰家這個時候煮東西,害得他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
  “荊劭!”客廳的燈亮了,傳來晚潮帶著笑的清脆聲音。她就總有辦法在他心情最惡劣的時候來惹毛他!荊劭終於捧著頭坐了起來,再也受不了了,他發誓,這次發毒誓馬上就給她拆紗布,一定要痛下決心趕她出門!
  “謝晚潮……”他忍著一肚子火走出臥房,就算趕不走她,至少也要教會她半夜三更的適當保持安靜吧。可是,一踏出房門,他的一雙眼睛差點沒彈出幾公分來——那、那是什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麽會憑空冒出一盤炒飯來!
  沒錯,炒飯。滿滿一大盤,五顏六色,雪白米飯浸滿了紅色辣椒汁,配上金黃燦燦的炒蛋,鮮嫩的火腿丁,翠綠黃瓜丁,再加上一點點青蔥和星星點點的辣椒籽……油亮誘人,那種撲鼻的香氣,簡直鑽到人的骨子裏。
  晚潮就悠哉地坐在那盤炒飯對麵,手裏捧杯熱茶,神定氣閑地等著他自投羅網。
  荊劭傻眼三分鍾,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你做的?”什麽叫做奇跡,這就算是吧,他就算看見一隻狗在天上飛,感覺也不過如此,一個紗布蒙著眼走路都要靠兩手摸的人,居然有本事做出這樣一盤無敵炒飯來!
  “當然就是我,不然還有誰?”晚潮一哂,“就算看不見,應付一個火腿蛋炒飯,還是沒問題的……不管怎麽說,我也是名震江湖的楓台路食神。”
  “什麽……路食神?”他咽下一口口水,沒聽清。
  “楓、台、路。”她受到了侮辱,“這一帶很有名的大市場,你都沒聽說過?”
  “哦!”他差點沒笑出來,真虧她還一臉的得意洋洋,市場!那是大媽大嬸們提著菜籃子聚集的地盤,她原來在那裏闖天下。
  晚潮恨恨地把勺子塞進他手裏。這家夥,膽敢露出那樣一臉嗤之以鼻的笑容!如果不是待會兒還用得著他,她一定把這盤炒飯扣到他臉上。
  荊劭低頭嚐了一口。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但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這炒飯,實在是太好吃了。
  從第一口炒飯送進嘴裏開始,他基本上就沒有閑工夫去說話了。香辣,濃鬱,米飯的香甜細膩,配上炒蛋火腿的鮮香滋味,簡直是一口接一口地欲罷不能啊。
  荊劭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麽狼吞虎咽地吃飯了。以前進出過那麽多酒店,吃過那麽多精致的食物,還真沒有哪一次,讓他吃得這麽過癮。要是以後說起來,他荊劭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居然是一盤家常的辣椒火腿蛋炒飯,那真是丟臉丟大了,晚節不保。
  “我猜,你睡醒那會兒,還在打主意要趕我走吧。”晚潮耐心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終於跟他談正事。
  “哪有!”荊劭果然一口否認。晚潮一笑,被她的廚藝收買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荊劭怎麽能例外。
  “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怎麽會那麽沒醫德趕你走,開玩笑。”荊劭一邊說一邊汗顏,真是敗了,什麽時候他變成這樣,說起假話來麵不改色心不跳,還把醫德都搬出來了。
  Bingo!晚潮從沙發裏跳了起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等等,等等,我有條件。”荊劭咽下最後一口炒飯,意猶未盡。
  “什麽條件,開出來,我統統答應。”晚潮豪氣萬丈地一拍胸口,“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我做不到的!做飯,釘紐扣,唱催眠曲,跳豔舞,難度再大我都統統拿手。”
  隻要荊劭允許她留在這裏白吃白住免費養傷,別說是幾道小菜,就算是要她踩高蹺走鋼絲,她也發誓沒問題!
  “以後的一天三餐你負責。”荊劭開出來的條件都在她意料之中,一字不差。
  “行。”晚潮一口答應,“不過,隻一件事例外,我不負責洗碗啊。”
  “不洗碗?為什麽?”
  “你什麽時候看見飯店大廚除了掌灶之外,還要洗碗?”晚潮扔給他一個白眼,“不要侮辱我。”
  荊劭從她手上搶過那杯茶,“隨便你。”
  晚潮忽然笑了,“荊劭,我發現你最近有句口頭禪,這幾天你說得最多的就這三個字‘隨便你’。最高的頻率是一個小時說了十七次。”
  “是嗎?”荊劭愕然,十七次,真的有那麽多?為什麽他自己都不覺得?
  
  第二章
  終於等到拆紗布的這一天了。
  因為傷口的愈合情況還要用到診所的一些檢查儀器,所以荊劭一大早就把晚潮從被窩裏挖出來,拎去診所。
  說是不緊張,那不過是自我安慰,晚潮自從進了診所,就在那張椅子上坐立不安。紗布都還沒開始拆,她已經在手裏緊緊握了一麵小鏡子。
  “現在照鏡子,太早了吧。”荊劭搖搖頭,“我怕你待會兒嚇一跳。”
  “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晚潮咬了咬牙,痛下決心,“拆!了不起就是多幾個疤嘛!”
  荊劭剪開紗布,一圈一圈地解下來,“現在還嘴硬,一會兒我看你——”
  話音未落,就聽見晚潮一聲慘叫:“啊——”
  驚天動地。診所的玻璃一陣簌簌發抖。
  那麵可憐的鏡子,被一把扔到牆角,摔成無數片。荊劭歎口氣,早就勸她不要照鏡子了,偏偏不肯聽。
  “那就是我的臉?你天天看的就是那張臉?”晚潮跳到他背後,死死拽住他衣服,再也不肯露麵。不可能!那怎麽可能是她的臉?眼睛下邊、額角、臉頰,都一大塊一大塊深紫的醜陋疤痕,不隻是疤痕這麽簡單,整張臉孔都凹凸不平,乍一看,像隻保存不善爛掉的桃子。
  荊劭伸手想從身後把她拽出來,可是她緊緊貼在他背後,死都不出來,“怎麽會這樣,燙傷那天都還沒有這麽嚴重!你天天給我換藥還盯著看,跟隻鬼一樣……”她真的嚇個不輕,手足無措,隻是連聲迭問:“怎麽辦荊劭,現在怎麽辦?!”
  荊劭隻好轉回身,晚潮立刻把頭埋進他懷裏,“不準看!”
  “不要緊不要緊,這隻是一點點小事,”荊劭拍著她的背,“現在傷口還在愈合期,看上去當然就是這個樣子。”
  “你不是說,可以想辦法修複,什麽Z字整形,又什麽注射荷爾蒙,矽膠什麽的……”晚潮激動地嚷嚷。
  荊劭伸出手,托住她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是可以修複,我一定想辦法,可是你總不能一直不見人,不管好看不好看,這都是你自己的臉,獨一無二的謝晚潮。”
  “你當然這麽說!傷又沒在你臉上!”晚潮憤憤地推開他,真虛偽,他就會說這種風涼話。獨一無二的謝晚潮?獨一無二有什麽用,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哪個男人會喜歡這樣一個醜八怪,他會嗎?他荊劭會愛上這樣的一張臉嗎?“撒——謊。”
  診所裏一個扭傷了腳的病人和竹青、思甜,都停了下來,傻眼地看著他們兩個。
  “不要叫,不要這麽大聲,多難聽。”荊劭汗都快下來了,把晚潮拉過一邊,“別人還以為我這裏鬧出人命來了。”
  “可是我的臉……”晚潮也知道要鎮靜,剛才還拍著胸口說有心理準備,可是這種時候叫她怎麽鎮靜?毀容啊,毀容!
  “你現在傷口才剛剛愈合,皮膚肌肉都還沒有恢複生長,才一個多禮拜而已,哪有燙傷好得這麽快?”
  “你不用安慰我了。”晚潮沮喪地低下頭,“我不信這樣一張臉,可以恢複如初,完全不留痕跡。”
  “包在我身上!”荊劭千方百計安慰她,“我來想辦法。”
  “真的?”晚潮怔怔問。
  竹青從旁邊走過來,幫忙安撫:“荊劭說有辦法修複,就一定有;我跟他工作這麽多年,從來沒見他說一句大話。”
  “他?”晚潮完全沒信心,“他要是有這個本事,也不會呆在這裏開診所了。再說你看看,他自己手上還有那麽大一個疤。”
  或許是她心情太差,一時口無遮攔,這話一說出口,屋子裏頓時一片沉寂。竹青思甜都沒提防她衝口而出說起這個來,一下子都噤聲不語,自眼角偷偷瞄一眼旁邊的荊劭。
  荊劭就好像突然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一呆。
  一盆冰水從頭頂直淋下來,對啊,他怎麽忘了手上的傷疤。因為這最近日子過得突然熱鬧開心起來,居然一時都忘了,他是怎麽樣離開中心醫院的。晚潮說得沒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荊劭,他沒資格跟她做這種保證,說要治好她的臉。
  “我……我先去那邊,看看傷勢怎麽樣。”荊劭還想努力掩飾自己的尷尬,掉頭去了扭傷腳的病人那邊。
  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不出聲。
  晚潮愕然看著他猝然轉身走開,瞪著他的背影,一時不知所措。怎麽了?她是不是說錯什麽了?為什麽大家都那種臉色?她不過就是說他開個小診所能高明到哪裏去,這也是實話,他幹嗎這麽尷尬?平常跟他鬥嘴沒輕沒重,說他更難聽十倍的話也有,都沒見他這樣變臉過。
  “他……怎麽了?”她喃喃自語地問了一句。
  思甜沒好氣地答:“你還問!好端端的幹嗎揭人家瘡疤?”
  “他有什麽瘡疤好揭的?”晚潮一頭霧水,“我沒說什麽啊。”真是冤死了,六月飛霜,對荊劭的過去,她根本一無所知,還揭什麽揭?現在有瘡疤的人是她,不是他。
  竹青拉開思甜,“算了,晚潮也不是存心的,更何況她什麽都不知道。”
  “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晚潮很三八地湊過來。
  竹青無可奈何地一笑,“荊劭不會高興我們在背後說他八卦。”
  “不用這麽神秘吧。”晚潮已經忘了自己臉上的傷,荊劭還有八卦消息,是她不知道的?這怎麽可以錯過!“你如果不說,以後我八成一不小心還是會踩地雷。”
  “總之以後你就不要再提他手上那道疤。”思甜歎口氣。
  “唉,還以為是什麽……不就是一道疤嗎?男人身上要是沒一兩處傷疤,那簡直不能算男人了。”晚潮不起勁地靠上窗台,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跟荊劭相處也不是一兩天了,荊劭絕對不是一個介意外表的人,他連胡子都懶得刮,一件二十塊的T恤和兩百塊一件的他根本分不清。奇怪,他會跟個女人一樣,這麽介意自己手上有個疤?
  不過被思甜這麽一提,晚潮倒是驀然想起,荊劭有戴手套的習慣,天氣又不冷,他戴副手套幹嗎?
  “這就是俗話說的,醫人者不自醫吧。”竹青搖搖頭,“晚潮,你不是我們這一行的人,所以不知道荊劭,前兩年,隻要是做這行的,提起荊劭這兩個字,那是人盡皆知呢。”
  “這麽有名?”晚潮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遠處正在為傷者冷敷關節的荊劭,說來也是,她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看似江湖醫生的人,會偶爾流露他那樣的氣質。
  “嗯。荊劭是歐彥寧博士的弟子,腦外科和心胸外科的雙料碩士,又在日本早稻田醫科拿了博士。上次中方派往南非進行醫療援助的專家組,他是最年輕的成員之一。”竹青說,“所以當初他是各大醫院爭搶的頭號目標,他選了中心醫院,腦外科。”
  “哦……”晚潮的嘴巴張成一個O形。中心醫院,腦外科!那三十六層的著名大廈,她見過,大廈頂層甚至還有小型的直升機停機坪,聽說那是每個外科醫生做夢都想進去的地方,能在那裏占個一席之地,簡直是一種成功一種榮耀。
  真想不到,荊劭還曾經在那裏混……肅然起敬。
  竹青接著說:“那時候荊劭在中心醫院腦外科,可是一等一的紅人,一擲千金等他動手術的人,都排出十裏地去。到現在,還有幾個著名的手術,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做過。”
  “那他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開診所?”晚潮不能置信,這真是暴殄天物嘛。
  “這就說來話長了。先要說起一個人,她叫鍾采。以前,她跟我一樣,也都是腦外科的護士,荊劭的助手。你不知道當時荊劭在腦外科的地位和風采,他是第一主刀,眾目所矚,鍾采則是有名的美女。他們是一對金童玉女式的組合,擱在古代,那應該叫才子佳人。”
  “荊劭還有女朋友?!”晚潮的眼睛差點暴彈出兩公分,不可能吧,她怎麽完全沒有聽他提起過!
  “我是說當時。”竹青補充,“一直到出事之前,大夥兒還總是催著他們討喜糖。”
  晚潮逐漸屏住呼吸,她說什麽,出事?出了什麽事?
  “那天晚上,我記得特別清楚,是十一月,晚上還在下雨。荊劭剛做完一台很有難度的手術,鍾采去他辦公室找他,說要搭他的車回家。我跟思甜去清點手術器械,所以回來晚一點,經過走廊的時候,迎麵碰見一個男人,穿大衣,一身酒氣,思甜還說了一句,酒味這麽重。”
  “但是當時,誰也沒反應過來,這個喝醉酒的人怎麽會跑到這層樓上來,這應該是外人禁入的地方。剛走不遠,聽見荊劭辦公室裏有吵嚷聲,思甜就說不好,拉著我跑去看——我們剛一推開門,就看到那喝醉酒的瘋子,正抄起懷裏的一隻酒瓶,朝鍾采頭上砸了下去。”
  “鍾采死了?!”晚潮一顆心忽地提到喉嚨口。  “沒有。我跟思甜都嚇傻了,幸好荊劭反應快,他一把拉開鍾采,另一手就擋了過去,那瓶子碎了,玻璃插在他手上,我當時就眼睜睜看著他手上的血噴了出來。”
  原來他手上的傷疤是這麽來的。晚潮默然不語,他替鍾采挨了這一下,想必他一定是真的很愛她吧。
  “荊劭跟那醉鬼動手了,我跟思甜也想去幫忙,可是那醉鬼就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幸好報警器驚動了保安,他們一擁而上把他按在地上。後來才知道,他是因為老婆急性腦出血,送醫不及時,剛剛去世,所以一時想不開,跑來找醫生拚命,誰知道又醉眼昏花地按錯了樓層,就這麽誤打誤撞地闖進了荊的辦公室;鍾采說了他兩句,不知怎麽的就惹惱了他……”
  “看他手上的疤那麽深,當時也傷得不輕吧。”晚潮問。
  “是啊,滿地都是玻璃碎片,還有血。思甜就說壞了,這麽短的時間,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血跡?荊當時還很冷靜,叫我幫他處理傷口,他說要縫合,可能傷了手指動脈。”竹青說起當夜的事,還是心有餘悸,“縫合的時候我就發現那傷口很深,心裏知道不好,可荊劭一直安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小事而已。”
  晚潮忽然有一分鍾走神。不要緊不要緊,一點小事而已。這句話,荊劭剛才也對她說過。也知道他不過是在安慰,可是為什麽,這句話讓他說出來,就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竹青繼續說了下去:“其實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荊是最好的醫生,他心裏明明有數,這道傷不但傷了他的動脈,也傷了他的肌腱,他不能再得心應手地拿起手術刀了。”
  她看著晚潮,輕輕一歎:“對荊劭而言,他的手就跟他的命一樣重要。這麽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的一切經驗智慧和技巧,都要靠他這雙手來體現……相信我晚潮,他的手不能再拿刀了,這個打擊,絕對不比你現在臉上受傷來得輕鬆。”
  晚潮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荊劭,他真是……太可惜了。
  “事情還沒完,緊接著,有一場重要的手術,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生了惡性腦血管瘤,手術十分複雜,除了荊劭,沒人肯做,都說風險太大;可是那小姑娘的母親就快急瘋了,每天在荊的辦公室外麵等他,想求他幫自己女兒做手術。荊劭已經是她最後的希望惟一的希望,她不遠千裏而來……說真的,我見過不少生離死別,可是那一次,連我也掉淚了。”
  “可是荊劭,他不是不能再動刀了嗎?”
  “當時沒有人會相信,荊劭會有一天不能動刀。在所有人眼裏,他是個神話,腦外科不敗的神話。”竹青黯然,“連我也是根深蒂固地這麽認為,所以我一直勸他試試看。現在想起來,我錯了,就是我們這樣做,才把他逼上手術台的。”
  “那個手術——失敗了?”晚潮猜到了結局。
  “對,失敗了。荊劭惟一的一次失敗。那個小姑娘沒能走出手術室。當時……當時,荊劭的臉色,就跟那白色床單一樣的白,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我當他助手那麽久,還從來沒見過他那麽茫然的神色……從來沒有。”
  晚潮說不出話來,胸口好像壓著塊石頭,透不過氣。
  “這件事,本來他不說,也沒有人會讓他來背負這個責任,手術失敗本來就是很常見的事。可是他提出辭職。你知道,在腦外科,競爭有多麽激烈,他不能做手術的話,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跟一個殘廢沒兩樣。可如果他留下,隱瞞他的手不能再動刀的事實,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失敗的例子。晚潮你要知道,這不僅僅是失敗,這都是人命啊。”竹青正色說,“所以無論荊劭還能不能做一個好醫生,我都打心裏佩服他。其實如果給他時間,慢慢複健,他的手不見得沒有恢複的機會,可代價是這中間要冒著手術失敗的風險。他的選擇是,沒給自己再做手術的機會,從此放棄了腦外科第一主刀的位置。”
  “然後到這裏來開了診所?”
  “我跟思甜,還有鍾采,是跟他一起離開中心醫院的。但鍾采不想再做護士這一行,她覺得這樣下去,一輩子也不會再有出頭的機會。”竹青說,“她轉行做了空姐,那一年,也正趕上泛亞航空公開招聘,鍾采那種條件,是一定會考上的。”
  “空姐?!”晚潮猛一呆,而且還是泛亞航空的空姐!本來她也是為了要考泛亞所以才留在這裏的。
  “才不過半年,荊劭和鍾采就分手了。”竹青搖了搖頭,“其實這個結局,是自從鍾采當上空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她一向心比天高。不過日子也這麽一天一天過下來了,診所生意不算好,可荊劭也沒虧待了我跟思甜,隻是他變了,對什麽事都不在乎似的,連個笑臉都難得一見;為了支撐診所的生意,還得成天風塵仆仆到處出診……他是龍困淺灘遭蝦戲。”
  “遭……遭蝦戲……”晚潮忽然心虛,這不會是在說她吧!她承認,對荊劭是有那麽一點不禮貌,可是她實在沒惡意。
  “我不是在說你哦!”竹青偏偏又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
  天。晚潮一陣暈,這不明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第三章
  七點鍾。
  晚潮看著鍾,滴答滴答,耐心等待,荊劭一向準時。
  一分鍾、兩分鍾……時間過得這麽慢,好不容易,才聽見樓梯傳來上樓的腳步聲。
  晚潮從沙發上一個魚躍跳起來,奔向門口,一把拉開門,帶著一臉很狗腿的笑,“荊劭……下班啦?”
  就隻差沒像個日本女人似的,幫他脫外套,拿拖鞋。
  荊劭正在低頭找鎖孔,冷不防門“呼”的一聲拉開,晚潮那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臉,燦爛地出現在門口。
  “你……沒事吧?”他嚇一跳。
  “來迎接你啊,還有什麽事。”晚潮套著他的大毛衣,太長,她在腰上打個結。
  “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荊劭忍不住提醒她,這什麽世道,昨天洗衣店剛剛送回來,就被她霸占去了。
  “是嗎?”晚潮點點頭,“下次我幫你送去洗好了。”
  荊劭不禁結舌,有什麽辦法,伸手不打笑臉人,“隨便你吧。”他又一次妥協,“有沒有什麽吃的先填下肚子,待會兒還要回診所去換思甜的班。”
  “吃的?”晚潮精神一振,“有啊有啊。”
  荊劭隨她進了門,還沒到餐廳,已經聞到撲鼻的肉香。真誇張,怎麽香到這個地步!
  真的,會不會是他眼花,紫色小砂鍋裏滿滿的都是油亮噴香的紅燒肉。另一道菜是冬菇扒菜心,冬菇醇厚,菜心碧綠,看上去就十足鮮嫩,湯倒很普通,蘿卜豆腐湯,不過湯色乳白純淨,配白玉豆腐、淡青蘿卜,加上細嫩的蛋花和蝦米,十分悅目。
  荊劭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進口,“唔……”
  除了陶醉,無話可說。長這麽大,他還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紅燒肉。
  “怎麽做的?”他歎為觀止。
  “做紅燒肉呢,最重要的是會挑肉。一定要肋條五花,夾精夾肥,至少要夾上五六層,所以行家都叫‘夾心肉’。這種肉一定要找熟悉的肉店才能買得到,一頭豬身上,最好的夾心肉絕不會超過兩條,剛好燒一碗,不是到處都能買到哦。”晚潮笑眯眯地說,“做紅燒肉,外麵飯店的做法是先過油炸一遍,其實這樣不過樣子好看,味道就打了折扣,肉一炸就不會酥了,萬一火候不到,油走不掉又硬了。自家做,一定要有耐心,先過水,大火煮滾,小火煨湯,放一點幹山楂和料酒,浮沫一定要撇幹淨,不然影響成色。肉燒得酥了,才能放醬油,最好用那種加了焦糖的廣東老抽;然後再放糖,必須用冰糖,味道才會好,顏色才會正。等湯水慢慢煨幹,又不能太幹,湯稠了,肉酥了,油亮好看,就可以OK了。”
  她這一席燒肉經滔滔不絕地說完,荊劭已經吃掉了半盤肉。
  簡直停不下筷子,酥軟鮮香又不膩,入口即化。
  “冬菇扒菜心就簡單多了,冬菇揀厚的買,用水浸軟,小火燜過才能下鍋,味道剛剛好。不過這道湯呢……”晚潮打住話頭,看見荊劭喝了一口湯,一臉驚豔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錯吧?”
  “極品。”荊劭隻說了兩個字。
  “其實越是家常普通的東西,才越美味。”晚潮說,“這湯是用豬骨棒敲碎,加上雞絲、冬菇、火腿一起,用瓦罐慢慢地熬出來的,要文火熬上四五個鍾頭,再放涼去油。豆腐跟蘿卜大火下,小火煮,吸收了湯的鮮味和香味,還有本身的清香,才夠味道。”
  荊劭隻剩下點頭的分。
  “還有我的鎮山之寶——謝晚潮獨家秘製的圓蔥燒麥!”晚潮打開旁邊的一隻小號竹籠屜,蒸氣和香氣一下子騰了出來。
  荊劭大跌眼鏡,我的天,“你還會做燒麥?!叫外賣了吧?”
  “真沒眼光。”晚潮被侮辱了,“外麵哪有這種燒麥皮?外賣?又厚又硬而且皺巴巴的外賣,跟這個哪能比?這是我自己手捏的,看,皮薄又白,荷葉邊,裏麵的圓蔥配羊肉,絕對解饞。而且我還配了料碟,自製醬汁加上胡椒蘸料,提味又解膩……”
  她還在激動地說著,荊劭已經半信半疑地捏起一隻小巧玲瓏的燒麥,送進嘴裏。
  嗬,美味自舌尖蔓延至頭頂,太好吃了,無法形容。
  實在顧不得多?嗦些廢話,先大飽口福再說!不消片刻,風卷殘雲,桌上的食物已經沒了一大半。晚潮唇邊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這個男人……唉,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竹青所說的,
  那個中心醫院腦外科,曾經眾目所矚的主刀荊劭。
  隻不過是這麽普通的家常小菜,他也吃得這麽驚喜滿足,可見他平常都是怎麽樣過日子的。
  荊劭吃飽了,幾乎沒抬手擦把汗,往椅子裏一靠,呼!快要走不動了。
  抬眼看見晚潮,她若有所思,眼裏一抹特別……溫柔的神情。沒錯,是溫柔。
  荊劭怔了一下,會不會是他眼花了?要論八卦功夫,沒人敢跟她比高低,平常除了鬥嘴耍賴就沒一句正經話,溫柔兩個字,可跟她不搭邊。
  “吃完啦。”晚潮回過神,動手收碗筷。
  “等等。”荊劭叫住她,“你不是堅持說不洗碗?”  “今天是例外。”晚潮回頭,“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見識我洗的碗有多麽幹淨。”
  “為什麽?”荊劭懷疑地看著她,根據他的經驗判斷——“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求我幫忙?”
  “幫你的大頭鬼!”晚潮白了他一眼。天底下怎麽會有他這麽遲鈍的男人,她這明明是、明明是——“我在跟你賠不是啦,白癡!”
  荊劭恍然大悟。賠不是?她指的是上午在診所的事?一時間,想笑又笑不出。
  他哪會介意。自從傷了手,他什麽樣的臉色沒見過,什麽樣的奚落沒聽過,晚潮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還用得著這樣大費周折地來道歉?
  她還真是不嫌麻煩,要去熟識的肉店才能買到的肉、要用瓦罐燉四五個鍾頭的湯、要親手一個個捏出來的精致燒麥……他還能有什麽話說?
  “這是什麽?”
  宋竹青和李思甜兩顆腦袋一齊湊到一隻竹編小藤籃上,異口同聲問。
  精巧的手編藤籃裏鋪著條細格子餐巾,上麵一隻白色骨瓷圓盤,盤裏不知道什麽點心,潔白細膩,灑著磨碎的鬆子仁,脈脈地散發著柔糯的香氣。
  “這個啊,叫做狀元糕。”晚潮在她們身後笑,“是用鬆子、桂花蜜和糯米粉做的,本來應該是涼糕,晾透了才好吃,可是我等不及,早早就拿來給你們嚐新鮮。”
  “給我們的啊?”竹青忍不住驚喜,“簡直雪中送炭,正好快中午,我跟思甜都在發愁叫什麽外賣……唉,這周圍就那麽兩家餐館,除了雞腿飯就是叉燒飯,天天吃這兩樣,真是倒胃口。”
  “這個可不能當正餐,隻不過是消遣消遣,小點心而已。我現在臉變成這個樣子,哪裏都去不了,天天悶在屋子裏,隻好閑著沒事做地鼓搗這些。”晚潮東張西望,“以後就叫荊劭帶你們回家去吃飯好了,反正我有空,巴不得人多熱鬧點。咦,荊劭呢,大中午的又跑哪裏去了。”
  “你……在荊劭家,一直住到現在啊?”竹青和思甜麵麵相覷。上個禮拜不是都已經拆了紗布嗎,看晚潮臉上的燙傷,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荊劭居然留她到現在!當初他帶晚潮回去的時候,一張臉沉得跟鐵板一樣,老大不情願,怎麽這會兒工夫,倒不舍得人家走啦?
  “你們——相處得還好吧。”思甜問得小心翼翼。認識荊劭這麽多年了,這一根筋的家夥就隻懂得玩手術刀,他除了鍾采,眼裏哪還有第二個女人?晚潮用了什麽辦法,居然跟他和平共處這麽久,都還沒有被趕出去。
  “勉強將就啦。幸虧我懂得自娛自樂打發時間,不然真的會被他悶死。”晚潮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桌邊,“假設哪一天我不開口,那屋子裏就完全沒聲音,他一天都說不到十句話。”
  “他這兩年的確變了很多,沉默了很多,疏疏冷冷的。”竹青蹙起眉頭,“跟你相處那麽久,都還沒下逐客令,其實已經很難得了。”
  “那是我勇於奉獻,每天都美味佳肴招待他的緣故!”晚潮嗤一聲,“不然現在還不知道在哪一家燙傷科醫院門口排隊呢。”
  思甜仔細端量她的臉,“雖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可狀況還是不大好,荊劭有沒有跟你說,下麵怎麽辦?”
  “哪是‘不大好’,根本就是慘不忍睹。”晚潮歎著氣,“每天早上都不敢照鏡子。荊劭說現在就應該準備做什麽Z字整形術,那是什麽東西?”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專門修複深層傷疤的一種手術,改變傷口深層肌肉的受力方向,可以不用植皮,改善皮膚的愈合狀況。”竹青說,“不過我也隻是知道個皮毛而已……這種手術雖然不大,可是十分的精細,而且不容許有絲毫的瑕疵,想要做得完美,難度僅次於一台腦科手術。”
  “是啊,好像能做這種手術的醫院也沒幾家。又那麽費勁,又不像切腫瘤換心髒那麽賺錢……”思甜也附和。
  “那不就是沒希望了?”晚潮不禁泄氣。
  思甜隨口說了一句:“如果荊劭的手沒有受傷,他一定能修複你的臉。”
  “真是廢話,如果荊的手沒有受傷,他怎麽會跑來這裏開診所,又怎麽會遇見晚潮?”竹青嘲笑她,“你就不能提一點有價值的建議?”
  晚潮卻一時無語,心裏一動。
  思甜說得沒錯,假如荊劭的手沒有受過傷……好吧,假設不成立,但就算受傷,也不是沒可能複原吧?他給她換藥的時候,那雙手一直很穩定,到現在她還記得,他仿佛帶有魔力的十指,如同春風拂麵,讓她炙痛的臉和慌張的心,都慢慢安寧下來。
  甚至如果竹青那次沒有提起,她都完全想不到,荊劭的手曾經受過嚴重的傷,嚴重到讓他失去了再拿起手術刀的能力。
  “喂。”思甜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發什麽呆?”  晚潮抬起頭,“思甜,你說荊劭的手,當初真的傷得那麽厲害?過了兩三年了,都還一點起色也沒有?”
  “我不知道。”思甜一怔,“這種事,我怎麽敢提?反正他自從那次手術失敗之後,就沒再動過手術刀了。”
  “我倒覺得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信心出了問題。”竹青插了一句,“他是那種成名早沒輸過的人,一旦輸一次,就沒辦法原諒自己。再說荊這個人,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責任感泛濫,他一直就覺得那個小姑娘的死,不是因為腦瘤而是因為他。”
  “是啊,動手術可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思甜也同意,“腦科手術尤其要緊,這一刀下去,立刻見生死,隻要有一絲錯,輕者殘重者亡,誰敢大意。荊劭也不見得是手上的傷還沒恢複,我覺得他是不肯再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
  “可是,怎麽才能證明,他的手到底有沒有複原呢?”晚潮不禁犯愁。
  竹青推了她一下,“又不關你的事,你在這裏長噓短歎的幹嗎?如果荊劭他自己不肯,還有誰能證明他的手到底恢複到什麽程度!”她搖了搖頭,“也難怪,誰有這個膽子,冒險躺到他手術刀底下去試一試。”
  晚潮低下了頭。是啊,又不關她的事,她在這裏緊張什麽。
  或許並不是為了荊劭,是因為她自己的臉,她才希望他的手恢複如初。一定是這樣。
  可是不知道中了什麽邪,她的心忽然蠢蠢欲動,她就是有一種本能的直覺,荊劭是可以回到從前的。隻是,需要想個辦法去證明……
  “好啦,不要再說這麽沉重的話題了。”思甜拍了一下桌子,“看你們兩個,那什麽表情?幹嗎,荊劭還好端端地在這裏開診所呢,不動刀就不動刀,咱們也不見得就會餓死了。來來,咱們別隻顧著替他發愁,這才叫皇帝不急太監急,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說。”
  一邊說,一邊拈起一塊狀元糕,送進嘴裏,含混地邊吃邊說:“以前的事,過去就算了,反正也沒辦法彌補……唔……”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停住口。
  “怎麽啦,是不是吃太急,噎住了?”晚潮擔心起來。
  “不是……”思甜深吸一口氣,閉起眼睛,“隻是太好吃了而已!”
  “你啊。”竹青沒好氣地抱怨,“嚇死人不賠命。”  思甜喊冤:“我哪有?不信你自己嚐一嚐,真的很好吃,有點粘又不太粘;有點甜又不太甜;很軟又很有韌勁的感覺,還帶著一點鬆子和桂花蜜的清香味……”
  “是嗎?”竹青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塊糕,“我來嚐一嚐。”
  晚潮還在那裏琢磨剛才說到的話題。
  從小到大都不喜歡醫生,一進醫院,自己就好像變成一個病例、一具標本,醫生都有著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道,職業化的語氣,職業化的冷淡,跟那些冰涼的醫用器械一樣,不帶一絲感情。
  但是荊劭,他卻是一個例外。他暴躁也好不耐煩也好,就算情緒再怎麽惡劣,隻要他的手觸到了病人的傷口,立刻就變得不一樣。
  那是一種絕對的投入,絕對的全神貫注,心無旁騖。
  她喜歡看他那一刻的神情,真的,仿佛他的臉,也因為認真到極致,而隱約生出一種生動的光輝。真的很想親眼看一看,當年在中心醫院腦外科,那明亮輝煌的手術台上,他指揮若定的風采。
  “這一塊是我的,你還沒吃完不許搶啊!”旁邊的思甜眼疾手快地把盤子裏最後一塊糕搶到手裏,十分得意,“看什麽看,誰叫你吃東西還那麽斯文。”  竹青吃得慢,搶不過思甜,隻得恨恨地瞪她一眼,“還說什麽講義氣,到這種時候就靠不住了。”
  她們兩個吵吵嚷嚷的,打斷了晚潮的想入非非,這才一回頭,赫然看見盤子裏已經空無一物!
  “喂!”晚潮瞠大眼,不敢置信,她明明做了三人份的,才不過這麽一轉眼的工夫,怎麽連個渣也沒剩?!
  “荊要是回來看見,我們一點都沒留給他,那咱們兩個就要挨罵了。”思甜一邊吃,一邊往門外看,“晚潮,你不準告訴他啊。”
  晚潮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麵已經響起荊劭的腳步聲,“糟啦糟啦!”思甜慌忙把手裏最後一塊狀元糕塞進嘴巴裏,努力咽下去,可偏偏又噎著了,麵紅耳赤。
  荊劭推門進來,看見晚潮,先一怔,“你怎麽來了?”
  “我……”晚潮心虛地看了思甜一眼,“我來看看竹青和思甜,沒有別的事。”
  竹青“撲哧”一笑,“算啦,還幫思甜打什麽掩護,人家晚潮是特地來送點心給你,結果被思甜這饞丫頭都吞到自己肚子裏去了。”
  “不是不是!”晚潮的頭搖得好像顆潑浪鼓,“本來就是給你們的,誰……誰會特地跑來送點心給他!”
  “咦,都臉紅啦?”竹青捏了捏她驀然燒紅的小臉,隨便開句玩笑,她怎麽就急了。
  “李思甜,今天你留下,加班兩個鍾頭。”荊劭看了一眼桌上空蕩蕩的盤子,麵無表情地宣布。
  “咳!”思甜本來就噎著了,這下子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不、不用了吧,一塊糕而已……”
  “荊劭。”晚潮把他拉過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這給你,不用這麽小氣吧,人家才多吃你一小塊點心。”
  “這什麽東西?”荊劭疑惑,他要思甜加班,那是因為下午有人約診,他總得留個人幫忙吧?跟她偷吃一塊點心有什麽關係!
  “是我珍藏版的鳳梨酥。”晚潮把手裏的紙包塞進他的外套口袋,“不準再跟思甜找別扭了啊。”
  “我哪有……”
  荊劭還想要分辯,她已經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但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她明白什麽?荊劭差點吐血,他真的是因為有事才叫思甜加班,他完全不是因為跟思甜搶點心,到底她明不明白?
  “我走了。”晚潮給他一個“理解”的眼神,開心地收好她的手編小藤籃,幸好她還留了一個鳳梨酥,不然,豈不是要看著荊劭跟思甜一場火並?
  荊劭叫她一聲:“喂……”,卻看見她擺出一個V字手勢,一溜煙地跑出門。門外午後的陽光,照在明淨的玻璃上,映著她藍色毛衣的背影一閃而過,好像一尾小魚,倏地滑進了水波裏。
  那麽的快樂無憂。
  如果不是她臉上斑駁的燙傷,她的笑,一定美麗燦爛,一如暖春的花開。
  荊劭的手伸進外套口袋,觸到剛才她硬塞給他的那團紙包。是還沒有涼透的鳳梨酥,帶著微溫,空氣裏依稀還留著她手上那一絲誘人的甜香。
  這一刻,忽然心思動蕩。
  如果……如果他還是當初的荊劭,就算晚潮的臉傷得再嚴重,他也一定想辦法,重現她飛揚的笑顏。
  可是……荊劭啞然一笑,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麽多的如果。
  星期四,晚潮做了一桌極其美味的糖醋敲排骨,清炒筍尖和鳳梨豬腳湯。
  誰知道宋竹青和李思甜這兩隻貪吃鬼,居然真的跟了來,還沒等荊劭看清楚桌上到底什麽菜色,她們兩個已經歡呼一聲搶上去,二一添作五地大快朵頤。可憐荊劭跟晚潮兩個,站在門口麵麵相覷,臉色青了又綠,綠了又青。
  結果那天半夜,晚潮不得不再做一個洋蔥柳橙煎牛排,安慰荊劭空虛的胃。
  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原來打死都不肯加班的思甜,開始用各種拙劣的理由拖延工作,熬到六七點,再理直氣壯地聲稱加班耽誤了吃飯,一溜煙跑去荊劭家蹭飯吃。
  連一向溫和敦厚的竹青,都被她帶壞了。
  荊劭那間冷落多年的餐廳和廚房,終於空前的熱鬧起來,三個女生一台戲,直到大半夜還在聽著音響吃點心;不然就上班時間在電話裏討論怎麽做白斬雞、又怎麽做鍋巴燒牛肉,電話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占線。
  隻不過兩個禮拜,荊劭已經連眼圈都黑了。
  思甜還在嘲笑他:“荊,是不是家有美女,晚上心髒怦怦跳,睡不著啊?怎麽連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今天晚上不準去我那邊吃宵夜!”荊劭警告她。
  其實單是吃宵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晚潮會在她們走了之後,強迫他吃思甜剛學會做的那一海票食物,比如烤得焦黑跟炭一樣的蘋果派,煮成麵片湯一樣的所謂上海雲吞等等。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做菜也需要天賦。
  晚潮那丫頭,看上去懶兮兮的,可偏偏有一雙生花巧手,她能把冬瓜燒出燉肉味,把豆腐燒出螃蟹味,一隻普普通通的白蘿卜,她可以做出十七八種花樣。還有在西餐廳也未必吃得到的西式料理、像模像樣的日式芝麻海苔飯團、色香味俱佳的韓式魚鍋泡菜……思甜到處搜集來的一大堆菜譜,晚潮隻要看一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如數家珍,而且還提出無數個改進意見。如果被寫菜譜的人聽見,弄不好就會跑來拜山學藝。
  思甜跟竹青兩個,大概是天賦不足,學了這些日子,廚藝不見長進多少,八卦功夫倒是一日千裏。荊劭有時候甚至開始懷疑,當初他陰差陽錯地用錯了藥,會不會就是她們三個串通好要惡整他的?
  惟一覺得安慰的,就是每天有各色美食可以期待。以前從診所回來,一進門就往床上倒;現在下了班,隻要一出電梯就能聞見樓道裏彌漫的香氣。連住對門的鄰居,都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地問他:“荊醫生,你家請了廚師嗎?”
  “不是廚師,是食神。”他居然破天荒地跟人家開玩笑。
  更誇張的是,那天下班,看見樓下的鄰居大嬸正一臉崇拜地從他的家門口走出來,碰個正著,原來是上門向晚潮討教怎麽做西湖醋魚!
  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晚潮從門裏探頭出來,看見荊劭,跟他打個招呼:“回來了!”一邊還不忘跟下樓的鄰居大嬸交代,“慢點走,小心樓梯……還有,別忘了清蒸魚的時候薑片不要放太多,會蓋掉魚的清鮮味。”
  荊劭站在門口調侃她:“要不要幹脆在門口幫你掛一個招收學徒的招牌?”
  “這個建議值得考慮。”晚潮知道他是調侃,笑眯眯地給他一記白眼,“不過還是等我的臉好些再說吧,不然上門的學徒也會嚇跑了。”
  一提她的臉,荊劭立刻噤聲。不知怎麽的,他無端端地心虛,好像晚潮臉上的傷之所以還沒有複原,完全是他沒本事的緣故,他荊劭就是毀了她這張臉的罪魁禍首。
  “你不是答應過的嘛,我臉上的傷一定有辦法修複?還說都包在你身上?”這句話簡直就變成了晚潮的口頭禪。剛開始的時候他當然是辯解,那不過是為了安撫她當時激動的情緒,他不過是外科醫師,又不是整形醫師,這關他什麽事?更何況他不能做手術,她也是知道的。
  但晚潮從來就多的是大道理,“不是我說你,荊劭,如果當初……那麽……”
  天天被她提著耳朵嗡嗡地強製灌輸這種觀念,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疑心,當初他收了晚潮的醫藥費,又沒有避免她的臉留下疤痕,根本就是一件沒有良心沒有醫德,性質十分惡劣的事情。
  “燙傷疤痕那是人體的自然生理反應,每個人皮膚組織修複能力都不一樣……”他每次想要解釋,晚潮就立刻一臉不屑,“生病會死人也是生理反應,那還要你們醫生做什麽?”
  敢情她是認為,隻要有醫生,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死人了。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喂!”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不進來在門口發什麽呆?”她拖他進門,從圍裙大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要不要嚐嚐,我自己炒的,鐵板燒味道,別處可吃不到。”
  “這種玩意,有什麽好吃的。”荊劭搖頭。
  “那這個呢?”晚潮又掏出一把杏仁,“這是咖喱味道的大杏仁,獨家秘製,一塊錢賣給你一粒。”
  “你怎麽不去搶銀行?”荊劭啼笑皆非,“你那口袋裏到底還裝些什麽?”
  “還有陳皮梅、甘草杏跟茶葉米果。”晚潮回頭自顧自地往廚房走,不管身後的荊劭一臉瞠目結舌。
  荊劭順手關了門,溫暖的燈光迎麵而來,可是有點奇怪,今天沒有聞見熟悉的飯菜香。
  “要等一會兒才有得吃。”晚潮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今天我跟樓下賀嬸一起去了超市買東西,回來還跟她聊了一會兒烹調經,所以耽擱了。不過菜單可以先預告一下,是臘肉冬菇煲仔飯,配酸辣鱔魚羹——怎麽樣,很有創意吧。”
  “想一想已經流口水了。”荊劭拍她馬屁,一邊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脫下襯衫,裏麵是一件白色棉質T恤,“我先去洗個澡。”
  晚潮從廚房探頭出來,“隻給你二十分鍾——”咦,還真沒看出來,他穿白色T恤很好看啊。
  電飯煲開始滋滋地冒出蒸汽,米飯跟臘肉、冬菇的香味彌漫開來。鍋裏的鱔魚羹也開始“噗噗”地輕響。嗯,火候應該差不多了。晚潮一邊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一邊拿起調羹,掀起鍋上的蓋子,應該嚐嚐味道了……
  “謝、晚、潮!”
  浴室那邊,突然傳來荊劭的一聲大吼,晚潮手一抖,調羹差點掉進鍋裏。
  “你又鬼叫什麽!”她氣衝衝地走到浴室門口,“尾巴被踩到啦?”
  “那瓶洗發水、那條毛巾,還有香皂盒,怎麽統統不見了?!”冷不防門一下子被拉開,荊劭圍著條大浴巾,滿臉水珠臉色鐵青地出現在門口。
  晚潮還從來沒見他發這麽大的火,嚇得一呆,退了一步,忽然又笑了。
  “笑什麽?我在問你話。”荊劭的臉色,不是普通的難看。
  “我是在笑,真看不出來,剝下你身上那堆垃圾衣服,噫!你身材還蠻好的嘛。”晚潮打量著他的肩膀和胸口,結實的肌肉,健康的麥棕色皮膚,雖然水淋淋的,可是真的很養眼。
  “謝晚潮——”荊劭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他上輩子一定欠了她的,才招了這麽一隻掃把星回來。看她那色迷迷的眼神!
  “不過這裏、這裏還是不夠有型。”晚潮指一指他的上腹部,“看過本屆亞洲健身教練賽沒有?昨天電視上還重播一遍,人家都有六塊腹肌,比你漂亮多了。”
  荊劭瞪著她,什麽!她還敢在這裏批評他的身材?
  “不要再喝啤酒看球賽了,改喝健怡可樂吧荊劭。”她好心地給他意見,“不然再過個一兩年,啤酒肚就會凸出來了。”
  “我隻不過是問你,我的洗發水、毛巾、香皂盒都為什麽不見了?”荊劭咬咬牙,忍著氣,把話題拉回來。
  “扔了啊。”晚潮輕鬆地一笑,“你實在不是普通的過時,連那瓶洗發水也是過期N年的,毛巾都磨禿了,還有那個香皂盒!一個大男人,用那種鑲金邊蘭花型的香皂盒,你以為自己是埃及豔 後啊?”
  “扔了?”荊劭不敢置信,“你……扔了?!”
  “對啊。我給你換了一套新的,阿迪達斯新上市的男士運動裝,很漂亮有型的藍色瓶子,就放在毛巾架上麵,你沒看到?”晚潮熱心地介紹,“這可是今年最熱門的一款!花了我幾百塊,差點賠掉我全部家當。這可是看在你提供白吃白住、又免費換藥的麵子上。”
  “謝晚潮,你能不能記住一件事?”荊劭終於忍無可忍,“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東西!你扔掉別人東西之前,是不是應該問一下我的意見?”
  “有什麽好問的。過期洗發水、禿毛巾、舊香皂盒,收垃圾的大叔都不要。”
  “我用什麽東西什麽牌子,那是我的事,還得征求你的同意嗎?”荊劭沉著臉。
  “我可是一片好心,還沒要你付錢呢!”晚潮也忍不住動氣,本來還以為他至少說聲謝謝,想不到他居然這種惡劣態度!
  “你扔去哪裏了?”荊劭不耐煩地追問。
  垃圾筒。”晚潮挑釁地宣布。
  “你……”荊劭火了,垃圾筒?她居然把它們扔進垃圾筒!“要麽你立刻給我把東西找回來,要麽你就立刻收拾東西打包走人!”
  “你瘋了!”晚潮幾乎沒跳起來,“就為了那什麽……過期洗發水,你要趕我走?!”
  “你懂什麽!那都是鍾采的東西!”荊劭脫口吼了回去。
  晚潮驀然呆住了。
  鍾——采?難怪那個香皂盒是那麽柔媚的造型,難怪她第一次批評那瓶洗發水的味道就惹惱了荊劭,難怪他現在會這樣暴跳如雷。
  原來那都是鍾采用過的東西。他心心念念的鍾采。
  氣氛陡然僵住了。荊劭臉上有掩不住的懊惱,晚潮則是怔怔地啞在那裏。
  荊劭走出浴室,順手撿起沙發上的襯衫套上,點起一根煙,悶聲不響。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提起鍾采這個名字了,可是剛才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就這樣衝口而出。
  “我又不知道。”晚潮想要道歉,可是話一出口,語氣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生硬,“再說你留下那瓶洗發水又有什麽用!人都已經變了心,你總不能抱著一瓶洗發水過一輩子。”
  荊劭剛剛按下去的火氣,又“呼”的一下躥上來,一把拎起外套,“我出去一下。”
  “去哪裏?”晚潮追問。
  “出去吃飯!”他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
  “砰——”晚潮瞪著反彈回來的門板,不敢置信,他這什麽態度啊?平常再怎麽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也沒見過他這種臉色。鍾采、鍾采,每次隻要一扯上這個名字,他就變成顆地雷,一碰就炸。
  還居然一個人跑出去吃飯!他這明擺著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裏嘛。
  對了,吃飯——晚潮驀地一拍腦門,糟糕了!她的鱔魚羹還在鍋裏,隻怕都變成鍋巴了。
  果然廚房裏一片黑煙,焦糊味撲麵而來。晚潮撲過去關煤氣,打開窗,拿起鍋鏟奮力地鏟著燒成焦炭的鱔魚羹,豈有此理!再幫那混蛋做一頓飯,她這謝字就倒過來寫!
  這不知好歹的家夥,沒出息到極點,人家鍾采早就甩了他八百年了,他還在這裏念念不忘。鍾采到底有多美?他為了她,傷了自己的手,毀了自己的前程,弄成這樣,居然還不思悔改,為了那女人用過的舊毛巾舊皂盒,不惜跟她吵到翻臉!鍾采種采,她真的很討厭這個名字。
  這一刻,晚潮忽然無限氣餒。
  真虧她還一天到晚費盡心思地想著,怎麽幫他重新站上手術台,她雖然八卦一點,可是從來就沒有惡意,如果有人膽敢侮辱荊劭,她一定第一個跳出來維護他……可是,他拿她當什麽?
   她甚至還不如人家的一個舊香皂盒。恥辱啊,謝晚潮!幾點了……
  晚潮在床上翻一個身。漆黑的一團,側耳聽聽外麵,一點動靜也沒有。肚子有點餓……晚飯都還沒吃呢,好好的一鍋鱔魚羹,就被荊劭給糟蹋了。那家夥跑哪去了?三更半夜還不回家,他該不會是跑到鍾采那裏去傾訴衷腸了吧!
  唉,先不管他,熱一杯牛奶墊墊胃再說。
  掀開被子爬下床,晚潮打著嗬欠走進客廳,剛要開冰箱,忽然看見黑暗裏有紅色的一點火光一閃,“誰?!”她嚇了一跳,汗毛差點豎起來。
  “是我。”荊劭的聲音。
  晚潮不禁鬆了口氣。他有毛病啊,大半夜不去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什麽煙。剛才那紅色的一點,就是他的煙頭,真被他嚇暈了。
  呆了呆,還是決定不理他。晚潮徑自拉開冰箱,拿了盒牛奶出來,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就著冰箱裏透出的燈光,從眼尾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荊劭靠在沙發裏,黝暗模糊的光線裏,隻看得清他的輪廓,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她還是感覺得到,他臉上一抹淡淡的蕭索。
  “砰!”晚潮重重地關上冰箱門。不要再八卦了謝晚潮,長點記性吧。
  沒開燈,但是她曾經蒙著眼睛在這間屋子裏摸了兩個星期,不用看都知道微波爐在哪裏。把牛奶放進去,按了開關,晚潮雙手環胸地等在一邊。
  翻臉就翻臉,搬走就搬走,誰怕誰!她謝晚潮一個大活人,還會找不到地方住?誰會稀罕跟這種脾氣暴躁又沒人情味的家夥打交道。
  “咳。”沙發上的荊劭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怕嗆就不要抽煙了嘛!晚潮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少管閑事,她再一次嚴厲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賤地跑去閑操心。
  “晚潮。”荊劭終於開口了。聲音雖然低,可是周圍太安靜,所以聽得分外清晰。
  晚潮豎起了耳朵,不出聲。
  男人這種東西,太寵他是不行的,一定要讓他知道,不尊重別人就要付出代價。
  “晚潮!”荊劭隻得提高了聲音。她怎麽沒反應?是沒聽見,還是生氣不肯應?
  晚潮萬不得已地“嗯”了一聲。有什麽話就快說,她又不會死賴在這裏不走,吞吞吐吐地幹嗎?
  “你是不是還沒吃飯?”荊劭按熄了煙,聲音裏有一種陌生的味道,像埋怨又像憐惜,還有點一貫的拿她沒轍,“都十二點了,還爬起來熱牛奶。”
  晚潮繃緊的肩膀忽然放鬆。
  還以為他要跟她說什麽,原來……不過被他這麽一問,心裏不知怎麽的忽然覺得委屈,隻好悶聲不說話。
  “怎麽都不答應?是不是還在生氣?”荊劭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算了,都是我的錯成不成,為這麽一點小事,咱們實在犯不著鬧成這樣。”
  都是他先挑起事端,現在還說這種話。晚潮恨恨地拉開微波爐,拿出牛奶,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記性,下午剛剛被他罵個狗血淋頭,現在被他三句兩句,又說得心軟。
  為戰之道,你進我退;不行,絕對不能再縱容他了。
  “喝牛奶又喝不飽。”他從她身後伸過手,拿走她手裏的紙杯,“我幫你煮個麵。”
  “不用。”晚潮硬邦邦地拒絕,少來這一套小恩小惠,更何況,他煮的麵……實在是不敢恭維。
  “別鬧了。”荊劭輕輕歎口氣,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已經夠煩的,還要哄你到什麽時候?”
  他、他!晚潮的臉驀然在黑暗裏燒紅。這混蛋,敢這樣摸她的頭?不知道怎麽的,她的後頸一陣酥麻。
  “少動手動腳,我們又不熟!”她惱怒。
  “你的頭發不都還是我幫你洗的?”荊劭根本不以為然,“怎麽了,跟我還客氣什麽?”
  那個時候——晚潮啞然,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不一樣!可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去想,那時跟現在,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去煮麵!”憋了半天,才從齒縫裏迸出三個字。真是敗給他了,算了算了,這筆糊塗賬,怎麽扯得清。
  荊劭去廚房煮麵了,隻剩下她站在客廳裏,聽見水噗噗開了,香氣隱約傳來,這次他煮的還是巧麵館香菇燉雞麵。她想起第一次走進這裏的那個晚上,他煮的那碗麵,難吃得很,荷包蛋太老,湯太鹹,可是熱乎乎地吃下肚,渾身都暖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他還是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給她在深夜裏煮過一碗麵的人。
  可是這個男人,真的很沒勁,就連煮麵,都隻會煮這一種。換個口味也成啊,蔥香排骨麵、翡翠鮮蝦麵、雪菜肉絲麵……他幹嗎就隻認得這種香菇燉雞味?難道就連這泡麵,也是鍾采曾經愛吃的口味?
  晚潮咬了咬嘴唇。明天就去超市,把他冰箱裏的泡麵統統都換掉。
  可是這念頭鑽出來,連她自己也是一呆,這是做什麽?她到底是在跟誰較勁啊?鍾采?不會吧!荊劭這種沒情趣又不溫柔的男人,才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
  “麵來了——”荊劭端著麵出來,“怎麽還不開燈?”
  “你的燈,我怎麽敢隨便開。”晚潮坐在沙發裏,他剛剛坐過的位置,“萬一弄壞了,不曉得會不會又剛好是鍾采的東西,那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臉上一熱,狠狠捏了自己手心一下,有病啊謝晚潮?聽聽你那什麽語氣,傻子也聽得出來你在吃味。
  但荊劭真的就沒聽出來,“你這叫做得理不饒人。”他當晚潮還在生氣,把筷子塞進她手裏,“當心燙。”
  晚潮呆呆地看了他半分鍾。算了,什麽都不用說了,吃麵。
  “怎麽樣?”荊劭期待地問。
  “什麽怎麽樣?”晚潮嘴裏塞著麵,不知道他說什麽。“麵啊!”荊劭說,“上次你不是說湯太少,荷包蛋又太老?這次怎麽樣?”
  “唔。”晚潮費勁地咽下一口麵,“很有進步,湯水足、滋味濃。”
  “是嗎?”荊劭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嗯,真不愧他用心改良。
  晚潮把頭埋到麵碗上,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想偷笑,原來他還都記得那天晚上她批評過的話?看來這些日子她言傳身教的,也不是沒效果。
  荊劭又點起一根煙。看著她大口大口香噴噴地吃著他煮的麵,沒來由地心裏一陣柔軟。剛才陰霾的心情,似乎都在這一刻一掃而空。鍾采、手術、種種的瑣碎記憶,都慢慢消散在遠處。
  “你在想什麽?”晚潮麵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烏黑的眸子,探詢地盯上他的臉。
  “沒什麽。”荊劭笑了笑。
  “你還在想著鍾采吧。”晚潮放下了筷子,語氣漸漸變得迷惘,“荊劭,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麽過了這麽久,你都不肯忘記她?她到底有什麽好?”
  “她……”荊劭沉吟,是啊,鍾采有什麽好?他始終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在中心醫院的紫藤花架下,她穿著白衣,靜靜地朝他微笑。幾乎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都驚歎她秋水一般明麗的容顏。
  在她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她眼裏充滿了淚光,“對不起,荊劭。”縱然是在決意要離開他的那一刻,她的語氣,仍然溫婉一如往昔。到底她有沒有過一點留戀?這問題直到如今他也找不到答案。
  “鍾采很漂亮,而且溫柔斯文。”荊劭彈了一下煙灰,“做護士的時候,很多主刀醫生都想要她當助手。不過鍾采一向不喜歡醫院,她討厭血,討厭消毒水的味道。”
  分手之後,他印象裏這還是第一次,跟另外一個人提起鍾采。一直都以為,這個名字這個人,會從此埋在心裏,絕口不提。
  “所以她堅持去做了空姐?”晚潮問。其實私心底下,她真的很替荊劭不值,“你的手就是為了保護她才受傷的,沒錯吧?那個時候,她至少應該多留幾天,跟你一起麵對困境。”
  那件事隻是一個意外。”荊劭說,“其實當時我是來不及考慮後果、權衡輕重,就是本能地擋了一下。隨便換做誰,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那瓶子砸下來,自己先閃一邊。”
  晚潮沉默了。他說這是本能。
  可是有幾個男人,會在危險到來的一刹那,把自己的女人擋在身後?更何況連竹青都知道,他的手,甚至比他的命還重要。你其實一點也沒有記恨鍾采。”
  晚潮看著他,事到如今,他都不肯說她一句不是。 我就算記恨她,有什麽用?能挽回什麽?”荊劭把煙頭按熄,“算了晚潮,我們不說這個。還是趕緊想個辦法,處理你臉上的傷疤,這樣下去不行啊。” 晚潮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臉,“還有什麽辦法?”
   “看樣子那個Z字整形是非做不可了。”荊劭說,“現在的問題是,找一個放心的醫生來主刀,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我聽竹青說了,這手術其實不好做。
  “嗯。”荊劭蹙了蹙眉,“我雖說不在中心醫院了,但那邊多少還有幾位舊同事,我想辦法找他們幫忙。”晚潮沒有拆穿他。
  當初他離開中心醫院,情形是何等的狼狽落魄,他跟那邊,還能有什麽來往?對,他是可以低頭向那班舊同事求助,但是這個世界人情冷暖,別人肯不肯幫忙都未可知。更何況這有多麽諷刺,他荊劭當年是站在峰頂、風光無限,被無數目光追隨仰視的人,現如今,叫他怎麽開口說“這手術我做不了,所以請你幫個忙”晚潮不願意讓他去做這樣的事。
  “荊劭,當初——你為什麽離開腦外科?”她問,“我知道你傷了手,可是再怎麽嚴重的傷勢,也可能隨著時間過去而慢慢痊愈,為什麽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再試一試?”
  “我也想過留下,在剛剛受傷的時候。”荊劭把心頭的萬般感慨,都輕輕一語帶過,“可是做一個醫生,而不能站上手術台,我留下來已經沒有什麽意義。這話說來容易,當初做出這個決定,也費了一番周折。
  才一出事,立刻流言四起,有人說闖進來酗酒鬧事的醉漢根本就是爭風吃醋,又有人說酗酒的人是荊劭自己,甚至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渲染成兩男一女的花邊新聞。
  荊劭手傷了?傷得有多重?四周充斥著雜遝的猜疑、好奇、探詢,那些在他身後的目光,有惋惜、有竊喜、有不屑……
  鍾采無法忍受周圍不堪的流言,決定一走了之。她這一走,不啻於雪上加霜,當時他真的很混亂,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混亂,使他失去了一貫的理性,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有誰會相信,他荊劭,也有一天,會連一把手術刀也拿不穩?就連他自己,也不敢麵對這個事實。
  所以當那個帶著女兒,不遠千裏趕來求醫的母親,日日夜夜地站在他門外,哀求他為那個小姑娘做手術的時候,他心軟了。那是一個母親的臉,疲憊憔悴,滿懷希望,從白天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白天,那麽寒冷潮濕的夜裏,她一直在瑟瑟發抖,眼裏卻燃燒著火一般的炙熱。
  她等的不過是求他伸手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那個小姑娘,是惡性腦血管瘤,在神經血管分布最密集的地方生出一個菜花狀的纖維瘤,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因為瘤體壓迫視神經,她已經看不見東西,眼裏是一片迷茫的死灰色。
  這樣的手術,除了荊劭,當時沒有第二個人選。他不得不答應。
  可是,這兩年來,他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想起自己最後一次站在手術台邊的無影燈下,燈光強烈如晝,四麵寂靜無聲,隻有那靜靜躺在那裏的小女孩的臉,在等待他落下手裏的刀。那張幼小的臉,冰雪一樣蒼白,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僵硬得不聽使喚,無論如何努力,手術仍然失去了控製,他的汗幾乎浸透了背後的衣裳。
  隻要再快一點點,明明就來得及的……可是,偏偏就慢了那麽一分,動脈血管忽然破裂,大量濃稠的鮮血,迅速蔓延開來,來不及有所補救,已經淹沒了那張蒼白的小臉。
  他不知道最後自己是怎麽樣走出手術室的。隻記得他第一眼看見的等在門外的那位母親。那是怎樣一張悲慟欲絕的臉啊!隻看了一眼,他的五髒六腑都絞了起來,都是他的錯,才讓一個母親永遠失去了她的孩子。
  他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荊劭,本來這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就隻有百分之一,你已經盡力了。”院長這樣對他說。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的手沒有受傷,不要說隻有百分之一的機會,甚至有多少別人眼裏成功率為零的高難度手術,他也未曾失過手。
   那一次的失敗,真是痛徹心肺。半生的努力,多年的辛苦,都變得一錢不值,他心灰意冷。當一雙救人的手,已經變成害人的手,他留在那高高在上主刀的位置,還有什麽意義?辭職,是他那一刻最清醒的決定。
  “荊劭——”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你又走神了。”
  “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荊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世界上,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再多,也已經於事無補。
  “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幫忙。”晚潮沉默了一下,終於試探地開口,“你一定要幫我這一次。”
  “什麽事?”荊劭很意外,因為她這種語氣,實在太過鄭重嚴肅,完全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你答應過我,要治好我的臉。”晚潮說,字字清晰,“幫我做那個Z字整形手術吧,荊劭。”
  “你——你開什麽玩笑?”他怔住,“我的手不能動刀,你也知道。”
  “誰說的?”晚潮直視著他,“竹青說,你怕失敗。我也覺得就是這樣,你給我換過藥,我知道你的手比別人都靈活。其實,受傷之後到現在,已經兩三年了,你又怎麽知道自己就沒有複原的可能?”
  “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沒有親眼看見,有人在你的手術刀底下送了命!”荊劭額上青筋一跳。
  “你不用朝我凶。”晚潮抬起臉,咄咄逼人地對上他,“你當初到底為什麽要當醫生?就是為了要讓別人都對你刮目相看、都佩服你的手段、都把你當成惟一的神話?你手術報告的排名,就真的有那麽重要?告訴你荊劭,那不是當醫生,那是比賽是做秀!”
  “你!”荊劭驀然起身。
  晚潮也跟著他站起來,“我什麽!你體會過一個當病人的感覺嗎?他們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標本嗎?對,你失敗過一次,對你來說這是恥辱,可這不是在打拳擊比賽,倒下來從 一數到十爬不起來就算完,你是個醫生啊——別人說什麽根本不重要,問題是你到底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幫助你的病人!你盡力了嗎荊劭,你沒有!要是每個當醫生的都跟你一樣,死個人就洗手不幹,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還去指望誰?”
  荊劭的牙關繃緊了,跟晚潮麵對麵的對峙裏,隻聽見沉重的呼吸聲。
  “你覺得,我在乎的,就隻是那個所謂第一主刀的榮耀?”
  “如果你不是,那麽證明給我看。”晚潮挑釁。
  “什麽意思?”荊劭眉梢一振。
  “再做一次手術,我的Z字整形術。”晚潮眼裏光采一閃,“這就可以證明,你的手根本沒問題。”
  “你要我——拿你的臉,去做實驗?”荊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死人,有什麽好怕的。”
  “不行!我去幫你聯絡別的醫生……”
  荊劭一口拒絕,卻被晚潮不耐煩地打斷:“可是我就隻相信你,荊劭!”
  我就隻相信你,荊劭。
  這句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了。因為太久,所以乍然聽見的這一瞬,心裏忽然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雜陳。
  荊劭看著麵前晚潮的臉。她不美,臉上的傷痕依然觸目,可是在淡淡的燈光下,她明澈的眼波好像能照亮夜的黑。
  隔了很久,他才聽見自己問:“為什麽一定是我?”
  “因為我找不到別人。”晚潮慧黠地一笑,“我就隻認識你一個。”
  “謝晚潮……”荊劭不禁氣結。
  “你那什麽臉色?”晚潮悠然坐回沙發上,“唉,做人嘛,總是有這麽多選擇題,就讓咱們賭一賭吧。”她向荊劭伸出手,“來,加油。”
  荊劭看著她的手,堅持地等在他麵前。看了足有兩分鍾,他終於笑了,伸手跟她一握,“好,加油。” 晚潮的心一跳。他答應了!他握住了她的手。偷偷地噓了一口氣……這一次,可真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豁出去了。
  “什麽?!”
  思甜高八度的聲音,震耳欲聾。隨後是竹青和她異口同聲地驚呼:“他答應幫你做手術?”
  晚潮優哉遊哉地拿起一塊香芋蛋糕,放進嘴裏,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又重新埋頭看她的小說,“這有什麽不可以?”
  “但是、但是……”思甜欲言又止。
  “放心吧,他一定可以的。”晚潮一邊悠閑地翻書,一邊吃著蛋糕,“嗯,香芋味道不濃不淡剛剛好,你們兩個也來嚐嚐看。”
  “晚潮,我看你還是再考慮一下,荊劭以前是很棒,可是他不做手術很久了。”竹青也說,“萬一失敗了,要怎麽收拾殘局?”
  “所以他今天去檢查右手恢複情況啦。”晚潮用腳尖勾過一張凳子給她,“要是檢查報告說沒問題,我這張臉,就交給他修理了。”
  竹青呆了呆,荊劭那麽忌諱別人提起他的手,晚潮用了什麽辦法說服他,居然讓他去做手部檢查?
  思甜也湊了過來,“我不信,你到底怎麽說動他的?”
  “沒什麽,”晚潮咽下蛋糕,“我就是把他海罵了一通,荊劭這種人,不拿著鞭子逼他是不行的。”
  “難怪前一陣子你非要把臉上的傷算在他頭上,看來,荊劭又被你設計了。”
  “到底是誰設計誰啊?”晚潮喊冤,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才是為朋友兩肋插刀英勇獻身的那一個。”
  “朋友?就隻是朋友?”思甜笑眯眯、不懷好意地問。
  “咳!”晚潮被嗆到了,“對,就隻是朋友,不然還能是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早八百年前就心有所屬了。”
  “都已經過了那麽久,兩年多了,也應該淡了吧?”思甜不以為然,“而且我聽別人說,鍾采她現在都已經有了別人了。”
  “是——嗎?”晚潮心裏猛地咯噔一聲。
  “我看不會是空穴來風吧,人家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是做地產生意的羅兆佳。”思甜歎口氣,“我看荊劭是沒戲了。”
  晚潮怔怔出神,“那萬一荊劭知道怎麽辦?那個羅兆佳……誰說他有頭有臉,我怎麽就從來沒聽說過這麽一號人物?”
  竹青插了一句:“其實荊劭未必不知道這件事,這個圈子,總共才有多少人?還有那麽多熱愛八卦的。”她一邊說一邊瞪了思甜一眼。
  “這又不是什麽壞事!”思甜瞪回去,“反正我從來就覺得鍾采跟荊劭不合適。”
  “可是荊劭不會這麽想啊。”晚潮一手托著腮,喃喃自語,“我就是好奇,鍾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對了!我還有一張照片,以前在中心醫院我們幾個同事合拍的。”思甜“啪”的一聲雙手一拍,“放哪裏了呢?”
  她在抽屜裏翻了一陣,終於找出一張夾在書裏的舊照片,“那,找到了。”
  晚潮伸手接過那張照片。
  一眼就認得出來,中間那個叫鍾采的女子,她在,別人都被比了下去。拍照的時候像是初春天氣,在郊外自助燒烤,四周花團錦簇柳色鵝黃,她對著鏡頭巧笑嫣然。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不對,應該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晚潮忽然無端端地感觸起來。難怪荊劭那麽喜歡她,春風那麽美,都美不過她的笑。天底下就有鍾采這樣的女子,生來就比別人好看,不管看上誰都可以手到擒來,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得到誰就得到誰,隻要她眼波一動,就引來無數英雄競折腰。
  做人做到這種地步,應該沒什麽遺憾了吧……晚潮輕輕歎了口氣。就算她謝晚潮的臉當真可以恢複如初,站在鍾采麵前,怕也會相形見絀吧。天生不如人,有什麽辦法。
  本來悠閑自在的心情,因為這張照片,忽然變得鬱悶起來了。晚潮把照片收進口袋裏,真不值,她跟鍾采,風馬牛不相及,到底有什麽好比的?怎麽不跑去跟張曼玉李嘉欣比一比?真受不了,無聊到這種程度!
  晚上十點半。
  荊劭從診所回來,掏出鑰匙打開門,先習慣性地在門口叫了一聲:“晚潮!”
  以往這個時候,她就會惡狠狠地跳出來說:“叫什麽叫,在這裏!來幫忙剝蒜頭!”
  但是奇怪,今天空蕩蕩的屋子沒人應聲。都這麽晚了,她能跑去哪裏?荊劭連鞋子也來不及換,客廳臥室書房挨個門推開看看,沒人……連個紙條都沒留。滿屋子轉了好幾圈,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驀然一轉身,荊劭瞠大眼,餐桌呢?!原來好端端放在餐廳裏那張花梨木餐桌,怎麽不見了?
  “謝晚潮——”他失聲叫了起來。太離譜了吧,她!扔掉他的洗發水毛巾香皂盒,又扔掉他一打香菇燉雞麵,這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連他的餐桌都看不順眼,抬出去扔了?!
  “我在這裏!”露台的門應聲開了,晚潮施施然出現在門口。她還敢露麵?
  “我的餐桌哪去了?”荊劭憤憤地指著空蕩蕩的餐廳。那是他好幾年前特地從東盛淘回來的,雖然樣子不起眼,卻是正宗的花梨木,現在沒有個一萬八千,怕是買不到這種桌子了。他痛心疾首,“謝晚潮,你到底有沒有眼光,到底是不是上輩子跟我有仇啊?”
  “你不用叫了。”晚潮藐視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桌子好好地在露台上。”
  荊劭一呆,她把桌子搬到露台上幹嗎?那裏又髒又亂的……可是走過去一看,忍不住又失聲問了出來:“這、這是我的露台?”
  “怎樣,很驚喜吧。”晚潮悠閑地靠著門。
  荊劭有點不敢置信,從搬進來的那天起,這露台就一直荒置著,現在居然一改前顏,鐵藝欄杆和牆上的彩磚都被衝洗得幹幹淨淨,地板上噴了草綠地漆,那盞壞掉的吊燈居然也修好了,脈脈地散發著溫柔暈黃的光。
  露台一角放了盆枝繁葉茂的龜背竹,對麵彩磚牆上掛著一副葦杆手編的草簾,簾上疏疏落落地插著幾朵小雛菊,古樸趣致。他那張舊花梨木餐桌就擺在簾下,上麵整整齊齊地擺著白陶湯煲和杯盤碗筷。
  “這……這是……”荊劭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的創意。”晚潮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笑容,“怎麽樣,還不錯吧?我叫了鄰居來幫忙,地漆是樓下賀叔幫忙噴的,衝洗欄杆的水管是跟物業管理處的丁叔借的,龜背竹是隔壁王姐送來的,還有,這副簾子是我跟樓上趙小胖的阿姨的婆婆學著編的——”

  “什麽……的阿姨的婆婆……”荊劭頭都大了。他在這裏住了好幾年,從來不清楚左鄰右舍樓上樓下都有些什麽人,她才來幾天?居然就跟人家混得這麽熟了!
  “這有什麽?每次做了點心小菜,我們又吃不完,就隨便送一點給鄰居了。”晚潮拉著他進去坐,“先吃宵夜。我煮了雞湯銀絲麵,還有自製五香鹵蹄筋,我們可以喝杯啤酒解解乏。”
  “你有什麽事要我幫忙吧?”荊劭十分懷疑她的殷勤,沒事的話,她才不會這麽狗腿。
  “你這種問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嚴重的人格攻擊傾向。”
  “謝晚潮這三個字,從來就跟‘君子’不搭邊。”荊劭自己動手盛麵,雞湯鮮香撲鼻,雪白銀絲麵上飄著嫩綠的菠菜,隻是看,已經吊足了胃口。
  “嗬嗬,其實……”晚潮訕訕然拿起一罐啤酒,“我隻不過是有很小、很小的一點點要求而已。”
  “有多麽小?”荊劭埋頭吃麵。這麽普通的湯麵,被她煮來,滋味也會這樣的清鮮。
  “你已經答應……要幫我做疤痕修複的手術了,是吧。”她清了清喉嚨,說出開場白,“既然橫豎也要挨一刀,那就不如……順便把我的臉,改得漂亮點好了。”
  “怎麽改?”荊劭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按照她的樣子。”晚潮鼓起勇氣伸出手,掌心裏握著的那張鍾采的照片,已經被她捏得皺皺巴巴,“我要跟她一模一樣。”
  “咳!”荊劭嗆得跳了起來,“你——你要我幫你整容?!要變成鍾采那樣?!”
  “嗯。”晚潮堅持地點頭,“現在整容也很平常,不是正在到處流行人工美女嗎?你不是曾經號稱是第一流的外科醫師,換心髒補腦殼這種手術你都能做,現在不過是要你COPY一個鍾采,有什麽難的。”
  “不行!”荊劭一口拒絕。她是不是瘋了!她以為他是神仙?魔術棒揮一揮,就可以變個摸樣?再說,她要像誰不好,居然說要像鍾采!“這種念頭你最好趕緊打消,”他警告她,“你以為一照鏡子,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是誰,是件很好玩的事?”
  “你不肯?”晚潮一手托腮看著他。
  “你去找別人開刀吧。”荊劭瞪了她兩分鍾,終於放棄。
  “你毀約?”晚潮拉下了臉,“荊劭,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
  荊劭真敗給她了,聽她的意思,隻要他不肯幫這個忙,就根本不能算“男人”了。“晚潮,”他試圖跟她講道理,“你跟鍾采不一樣,就算真的有了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你也永遠不可能是鍾采。”
  “為什麽?”
  “你不會以為人和人的區別,就隻是眉毛眼睛嘴巴的區別吧?”他蹙起眉。
  “我知道。鍾采是不可代替的。”晚潮歎了一口氣,“這種荒謬的事,我也不過是隨便開個玩笑而已。”
  荊劭啼笑皆非。開個玩笑?剛才他差點連心髒病都犯了。
  “既然鍾采在你眼裏,是這麽的天下無雙,你還傻等在這裏幹嗎?”晚潮一拍桌子,“不要說我不提醒你,再這麽等下去,鍾采就要變成別人的老婆了。”
  “我知道。”荊劭坐回椅子上。鍾采跟羅兆佳的關係,早就不能算新聞了,羅兆佳甚至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為鍾采買下一間服裝名店,代理一支意大利的女裝牌子。
  從醫院一個小護士,到泛亞航空的空姐,再到服裝名店的老板,地產大亨的準夫人,鍾采早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女子,再也不是那個他第一眼見到的,穿著白衣、在紫藤花架下朝他恬靜微笑的鍾采。
  他明白她的想法。不錯,他是為了她,付出很多代價,但這並不是一個女人,會留在一個男人身邊的理由。他的手已經傷了,跟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都沒有區別,她對他的愛,不得不變成了感激。與其在這樣的壓力下勉強維持感情,虛偽地說著我愛你,倒不如放手,開始新的生活。
  荊劭看著夜色輕輕一歎,鍾采是對的。
  “荊劭……”晚潮叫他,遞過來一罐啤酒,“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我提起鍾采,你心裏不高興?”
  “沒有。”荊劭搖頭,鍾采這兩個字,一直是他心裏深處的一根刺,碰不得又拔不出,可是不知道因為什麽,自從那次跟晚潮為了鍾采大吵一架之後,反而覺得輕鬆了,好像那根刺,已經在某個不察覺的時候,被不經意地拔了出來。
  晚潮看著他的側臉,星光下,他的輪廓是這樣的英挺而沉鬱。
  一個心裏還裝著別的女人,而且完全不解風情的男人。她忍不住對自己搖了搖頭,省省吧謝晚潮,少做你的大頭夢了。
  “不要這麽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場朋友,我會幫你的。”她扯出笑臉,“我來做你的專業顧問,打包票,一定教你手到擒來、追回鍾采。”
  “你?”荊劭失笑地看她一眼,“你懂什麽。”
  “我不懂?”晚潮被嚴重侮辱了,“你以為我沒戀愛經驗?哈,你不知道我的戀愛經驗有多豐富多精彩!”
  “跟滿臉青春痘的小男生偷偷拉個手看電影,也算戀愛經驗?”荊劭嘲笑她。
  “連你也有資格批評別人?嘿。”晚潮冷笑一聲,“我的前幾屆男朋友,個個都比你溫柔體貼又有幽默感。”
  “我不夠溫柔體貼?又不夠幽默?”荊劭不相信。
  “豈止是‘不夠幽默’,簡直是沒意思透了。”晚潮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心,“天天板著一張撲克牌臉,連笑話也不會說一句,又不懂得玩,毫無情趣。”她看了一眼荊劭的臉色,“還不服氣?你會玩什麽?衝浪、滑板、潛水、攀岩、露營,還有BBQ,你一樣也不懂吧。”
  “男人都去玩,都去衝浪潛水BBQ,那誰去工作誰去賺錢養家?”荊劭不以為然,“那都是小孩的玩意。”
  “你過時啦,大叔。”晚潮嗤一聲,“現在女性早就經濟獨立,沒有人要你養,你得想辦法讓她開心才行。”
  “你叫我什麽,大叔?”荊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大叔。”晚潮拉一拉他的外套,“你自己看一看,這麽老土的外套!再看看你這雙鞋,風裏來雨裏去都是這一雙,你知不知道,鞋子就是男人的第二張臉啊?頭可斷、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搽油!”
  “真誇張。”荊劭喝了一大口啤酒,喃喃自語。
  “你簡直就沒藥救了。”晚潮一臉的朽木不可雕,恨鐵不成鋼,“你以為就你們男人才好色?女人也很重視男友的外表,你夠帥夠品位,她才有麵子,不然叫她怎麽跟親戚朋友介紹?這個土包子,就是我老公?”
  “我沒有那麽差吧!”荊劭的自尊心受到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蹂躪。土包子?!不會吧,他怎麽都不覺得!
  “這樣說已經很客氣了。”晚潮繼續數落他,“今年是流行正裝也休閑,沒錯,可是沒叫你休閑到這地步,你這種垃圾牛仔褲能穿出來見人嗎?襯衫都皺了還照穿不誤,要是你自己不懂得熨,至少要送去樓下洗衣店,不要往洗衣機裏一扔就完事。還有、你那什麽發型?早二十年就落伍的短平頭!今年滿大街都是挑染,至少兩個鬢角染點棕色銀色,才有時尚感啊。”
  荊劭一個頭,兩個大。隻聽她一口氣地說下去:“還有!你以為不刮胡子很性感很滄桑是不是,你以為自己是布拉得皮特?其實隻要再加上一頂破氈帽,就穩拿本年度最落魄造型獎了!”
  她一連串說得又急又快,清脆如爆豆,荊劭終於徹底地敗下陣來,“行了少說兩句吧,明天我就去伊勢丹置辦行頭。”
  “這才像話。”晚潮笑了,“泡妞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照你的意思,隻要我改頭換麵,學會衝浪滑板BBQ,就可以無往而不利了?”荊劭不敢苟同。
  “當然不隻是這麽簡單。重要的是你要表現誠意,給她製造驚喜。”
  “又是送花、送鑽石那一套。”荊劭一哂。他就不明白,女人怎麽會喜歡那種東西;還有那什麽燭光晚餐,好好的有燈不用,偏要點一桌子蠟燭,一不小心碰翻了,就是嚴重的火災隱患。
  “現在哪還有人送花送鑽石?那都是應景的東西,天天送花太俗氣,送鑽石又市儈,再說除了暴發戶,哪有誰一見麵就掏顆鑽石出來的?”晚潮笑得眼睛亮晶晶地彎成了一對小月牙,“你要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想要什麽,然後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滿足她!”
  “你這又是什麽理論?”荊劭大開眼界。
  “謝氏泡妞秘笈。”晚潮撐著頭,咦,酒才喝了一罐,怎麽就暈暈的,“不要輕易跟人家說‘我愛你’,說多了人家會聽膩;但是非說不可的時候,就一定要說得很認真。不要一直跟在人家身後粘著人家,時刻不離她左右,這樣就會惹人煩;但是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在她的電話裏留言說想念她。”
  “聽你說的……好像真的很有經驗。”怎麽回事,荊劭漸漸覺得有點笑不出來了,“你真的……愛過一個人?”
  晚潮打了一個酒嗝,“不知道。”
  “他是什麽樣的人?”荊劭忍不住問,真要命,原來八卦的毛病是會傳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連他也變得這麽多事。
  “嗯……”晚潮一手支著額,趴在桌邊,“不怎麽樣。笨得要命。其實我本來是很向往嫁給一個飛機師的,聰明又溫文,風趣又體貼,我們可以一起飛遍全世界,羅馬看日出,巴黎看日落。這就是以前我的人生最高理想。”
  “誌向果然遠大。”荊劭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所以你才巴巴地跑到這裏來,考什麽空姐?”
  “對啊。”晚潮閉上了眼睛,“但是現在我這個樣子……嗬嗬,還是算了吧……”
  荊劭低頭一瞧,這丫頭已經閉著眼昏昏欲睡了,“喂,晚潮——”他推推她,聽見她模糊地答應一聲,一顆頭咚地靠上他的肩。
  喝醉了?荊劭好笑地歎了口氣,才一罐啤酒而已。
  抬起頭,一眼望出去,夜色裏這個城市燈火璀璨。很久沒有這樣坐在露台上了。涼風習習而來,帶著淡淡一絲雛菊的清香,那是晚潮插在草簾上的幾朵。
  溫柔的星光和燈光交映,惘然之間,真有種天上人間的錯覺。
  晚潮靠在他肩上睡得正香,淡淡酒意染紅了她的臉頰。桌上還有幾罐啤酒,半碟鹵味,和她簡簡單單煮的雞湯麵;不知怎麽的,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無限滿足。
  “晚潮……”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醒一醒,外麵會著涼。”
  “唔。”她睡得軟綿綿的,賴著不肯動。
  荊劭歎了口氣,伸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從露台走回去。
  他在抱著她!晚潮屏住了呼吸。倘若到了這個時候她還不醒,那就真的是隻豬了。可是……一時之間,忽然手足無措,一動也不敢動,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來。
  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抱在懷裏。
  他雙臂堅實如鐵,可是隔著衣服,胸膛卻這麽的溫暖。他肩上的外套有點粗糙,觸著她的臉,她慌慌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穿過客廳的門,他停了一下,好像低著頭看了看她的臉。那一刻,晚潮幾乎感覺得到他呼吸的溫暖。這樣的近,這樣的心亂,以至於她錯以為,他的輕輕一吻,就會在這個瞬間落下來。
  可是,沒有。他隻是停頓了一會兒,接下來,就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又輕輕幫她拉上被子。
  晚潮的心從高高吊起的半空,慢慢地落回原地。他並沒有立刻走,在她床邊坐了一會兒,又伸手摸了摸她枕上的長發。
  白癡。晚潮幾乎想睜開眼,摸什麽,摸她的頭發有什麽用?真虧她剛才還苦口婆心地教給他怎麽泡妞。
  她都已經裝醉又裝睡了,到底他有沒有當她是女人?!
  自尊心受到最嚴重的打擊。再也沒有什麽,比現在更失敗更挫折更欲哭無淚了。
  荊劭的手從晚潮的一枕長發上收回來。真有點懷念,她剛剛住進來,蒙著眼,逼迫他幫她洗頭的那段日子。他還記得她的長發滑進水裏,那種溫柔的美麗,他一邊拿著吹風筒幫她吹幹,一邊聽她囉嗦地聊天,那些柔軟的發絲從他指間滑落,輕盈如羽,暗香浮動。
  甚至剛才,在穿過門口的那一刹那,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她的臉就靠在他的肩上,細細的甜蜜呼吸觸手可及,隻要……隻要他略一低頭,就可以……
  荊劭驀然站起身。
  他真是墮落了!晚潮說得半點都沒錯,他根本就不是個男人,她住在這裏,是因為臉上有傷,還在等他的幫忙;可是他卻趁著人家酒醉,心猿意馬!
  真的要趕緊幫她做那個修複手術了,再這樣下去,萬一哪天不當心,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
  
  第五章
  磕磕絆絆、忐忑地期待,終於做修複手術的日子還是到了。
  晚潮躺在手術台上,眼巴巴地看著竹青和思甜忙碌地走來走去準備藥品器械,心裏一陣一陣地發虛。
  昨天還英勇無畏鏗鏘有力地大聲說,對這手術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但一眼看見那琳琅滿目寒光凜凜的刀剪器械,想想再過一會兒它們就會到了自己臉上……說不含糊,那絕對是嘴硬。
  荊劭走過來,站在她身邊,“要反悔就趁現在。”他調侃,“等麻醉開始,再逃就晚了。”
  晚潮看著他戴無菌乳膠手套,突然叫住他:“等等,先別戴手套。”
  荊劭停了下來,“真的要反悔?”
  “不是……”晚潮不由分說拉過他那隻受過傷的右手,“我還有幾句話跟它交代。”她把他的手,非常、非常珍惜地合在自己掌心裏。
  荊劭的手心也有點冷呢。
  晚潮心裏滋味紛亂。看他臉上輕鬆自在,沒有流露一絲緊張的痕跡;可原來,他心裏終究還是擔心著她的。
  “你要跟它交代什麽?”荊劭眉梢一挑。
  “我剛跟它說,給個麵子,下刀小心一點。”
  荊劭想笑,“它怎麽回答你?”
  “它拍著胸口跟我保證沒問題。”她終於下定決心,一臉嚴肅地朗聲宣布,“我準備好了荊劭!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
  荊劭忍不住笑了,真服了晚潮,她就是有這種本事,在這個時候也能讓他開懷一笑。
  “荊,可以開始了。”竹青小聲地提醒他。
  晚潮閉上了眼睛,思甜過來裝上麻醉器。
  麻醉真的很快……眼皮逐漸沉重下來,睡意慢慢籠罩,晚潮心裏忽然有一刹那的空靈明淨。就在這一刹那間,她仿佛看見荊劭剛才的笑容,那種神采,有著無法形容的動人力量,如同流星照亮夜空一般,打動她的心。
  終於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算她的臉,再不能回到當初的美好,她也會勇敢麵對不再遺憾。有沒有考到空姐,那有什麽打緊?想要嫁給飛機師的夢想,就到這一刻結束。羅馬的日出,巴黎的日落,都比不上荊劭的一笑,更讓她歡喜。
  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黑。
  晚潮在黑暗裏慢慢清醒。一定是臉上又裹了紗布,什麽都看不見,甚至感覺不到痛,整個腦袋都麻木沉重,手腳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能動也說不出。一定是思甜那家夥的麻醉劑用太多了,晚潮喃喃地在心裏抱怨。
  “怎麽還不醒?”有人在床邊小聲問,是思甜。
  “應該就快了。”回答的是荊劭,原來他也在。
  “我等不及……”思甜在她床邊坐下來,“待會兒晚潮要是醒了,一定問起手術有沒有成功,我怎麽說?”
  壓到我的手了!還說你的大頭鬼啊……晚潮在心裏哀歎。
  思甜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坐在晚潮的手上,“荊,我在問你話,你到底聽沒聽到?我們一定要先串好台詞,不然會穿幫。”
  “串什麽串?又不是唱戲,就實話實說好了。”
  晚潮情不自禁地豎起了耳朵。他們兩個在幹嗎?串通要騙她?是不是手術失敗了!
  “不行,我一定要讓這個好消息在充分的鋪墊、等待中閃亮登場。”思甜大概是太激動,“呼”的一下站了起來,晚潮那隻可憐的手總算獲得解脫。
  “荊,你想一想,都兩年沒動過刀了,這個手術你還是做得這麽漂亮,這說明什麽?說明你的手已經都複原了啊!
還有晚潮的臉,她要是知道那些疤很快就會不見了,真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麽樣子……不行,我不能就這麽告訴她,一點懸念都沒有。”
  “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走來走去一整天,我看得眼都花了。”荊劭歎氣。
  “不能,我一高興就坐不住。荊,你配合一下好不好,不要老是看著人家!晚潮那顆頭,綁得像個粽子一樣,有什麽好看的?這樣,等晚潮醒過來,我們就先不說話,賣關子,她一定以為手術失敗嚇個半死,然後我再友情大放送,告訴她其實這一回的手術完美到極點!嗬嗬!”思甜興奮地憧憬著,“這個時候你再登場亮相,我保證晚潮會崇拜你到五體投地……”
  被子下麵屏息靜氣的晚潮,終於長長透出一口氣,心裏那根緊繃的弦,驀然一鬆,這一次,她跟荊劭賭贏了!
  原來,開心到極點的時候,腦子就會是空白的。她的臉!照鏡子的時候,又可以看見自己熟悉的笑臉了嗎?可以早晨起來,放在水龍頭底下嘩嘩地衝,走在路上,再也不怕有人看……真是做夢一樣不敢相信。
  如果這一刻她還能有什麽表情的話,那一定是一徑地傻笑。喜悅滿滿地填著胸懷,思甜說得沒錯,她真的有點崇拜荊劭了!誰說的,他傷了手就再也拿不起手術刀?他不但拿得起來,而且依然做得比別人都好。有她謝晚潮這種伯樂在,又怎麽會埋沒他這匹千裏馬?!
  多好,從此之後,他就可以回到中心醫院腦外科高高在上的手術台上,用他指上一葉刀,續寫他精彩的神話!她簡直都已經看得見,他頭上出現那一圈金燦燦的光環……
  荊劭的聲音,忽然突兀地打斷了她陶醉的幻想:“晚潮的手動了一下!”
  “是嗎?”思甜立刻湊了過來。
  晚潮不由自主地把手縮回被子裏。她有動過嗎?原來已經可以動了?
  “晚潮!”思甜興奮地搖著她,“醒一醒、快醒一醒——”
  “唔。”晚潮不情願地答應,再不醒,骨頭就被她搖斷了。幸虧剛才醒得早,不然這時候,一定被思甜騙得很慘。
  果然思甜已經開始做秀了,“晚潮,這次手術,其實荊劭已經盡力了……”她頓了頓,等待晚潮的反應。咦?怎麽回事?什麽反應都沒有?
  “不管手術做得怎麽樣,我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思甜聲情並茂。
  晚潮打了一個嗬欠。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打嗬欠?思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都不問一問手術結果怎麽樣?!”她沉不住氣了。
  “我、餓、了。”回答她的,是晚潮字正腔圓的三個字。
  什麽?思甜當場傻眼,金星在頭上飛舞,太過分了……她這什麽態度啊!還有沒有天理!
  晚潮終於忍不住地笑起來,“我早知道了傻瓜!剛才你已經說得十公裏以外都聽見了。”她一邊說,一邊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然,兩秒鍾之後,“謝晚潮!你耍我——”病房裏一聲魔音穿耳的尖叫,窗子上的玻璃一陣簌簌搖晃。
  一個星期拆紗布,再貼上保養傷口用的矽膠貼片,據思甜和竹青的小道消息,這種貼片還是德國原裝進口的東西,荊劭特別動用了舊同學的關係,才弄到手。
  晚潮對著鏡子發呆,唉,做人太囂張果然是有報應的,她那天實在高興得太早了。
  鏡子裏的臉,完全就跟美女兩個字不沾邊。雖然醜陋似蜈蚣的一臉疤痕不見了,但是取而代之的又是這麽一臉矽膠貼片;好好一張臉貼成這樣,像日本膏藥旗,隻要穿上馬褂、再梳個油光光的中分頭,就可以去演漢奸了。
  日子甚至過得比以前更無聊,因為荊劭那家夥忽然忙碌起來了,再也不能準時聽見他開門的聲音。診所最近天天爆滿,真不知道忽然從哪裏湧出來這麽多的人,他們又怎麽會知道荊劭可以再做手術這個消息。應該就是思甜那個大嘴巴到處宣傳的吧!她簡直就恨不得貼張告示,昭告天下,荊劭終於沉冤得雪、重出江湖了。
  不過荊劭的態度還是很低調。他不做大手術,尤其不做腦部手術,說兩年沒動過刀,基本功都荒廢很多,難免生疏;更何況診所裏的設備儀器都跟不上。可思甜十分的不以為然,前天還說:“荊,你要是敢說不行,我這雙眼珠就挖出來給你當球踢!不要忘了當初你是怎麽樣叱吒風雲的……”
  “挖出來容易,裝回去就難了。”荊劭當時頭也沒抬一下,“不要說我沒醫德不提醒你。”
  思甜的建議就這麽被他悶了回去。真不知道荊劭究竟在想什麽!
  “嘟——嘟——”
  晚潮正在發呆,忽然桌上的電話響起來。這個時候打這個電話,一定又是荊劭。她伸手拎起聽筒,沒好氣地抱怨:“我知道了,你又加班,回不來。”
  聽筒那邊一片沉默。明明有細微的呼吸聲,可是沒有人說話。晚潮疑惑起來,“喂?荊劭?”
  那邊有隱約的嘈雜聲和音樂聲,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打來的,一定不會是診所。剛要再問,卻聽見“啪”一聲,那邊掛斷了。
  晚潮愕然,拉了拉電話線,又舉起電話搖了搖,明明沒故障。會不會是思甜閑著沒事做,又裝神弄鬼?可是,現在她應該是忙得四腳朝天頭頂冒煙才對啊。
  唉。晚潮歎口氣,這一陣子,大家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就隻有她一個超級大閑人,每天悶在屋子裏。眼看泛亞的招聘會已經趕不上了,考空姐的事情也隻好泡湯,得趕緊找點事情做才行,不然這樣下去,坐吃山空怎麽得了!
  “呼”的一聲爬了起來,她滿屋子翻出這個禮拜的報紙。拿著紅筆在求職版上畫著圈,秘書?怕英文都不夠靈光;製圖員、導購……嗯,這兩樣可以兼職啊,多賺一份。隻要找到工作,她就可以光榮翻身了,到時候就算荊劭思甜想要見她的話,她謝大小姐也可以拉長了嗓門說一句:“不行啊,要加班——”  再也不用像現在,眼巴巴地等著人家回來。晚潮又抬頭看看石英鍾,都六點半了!荊劭不是說好了下班會帶竹青回來幫手做飯的嗎?人呢?就把她一個人晾在沙發上自生自滅。
  早知道,就不那麽費心費力、連哄帶騙地把他逼上手術台,現在搞成這樣,就連見他一個麵,都這麽不容易。唉……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候……
  “咳!”晚潮忽然回過神,尷尬地咳嗽一聲。真是受夠了!怎麽無端端想起這麽一句歪詩?人家懷春少婦歎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也算情有可原,她這算怎麽一回事?
  就算……就算她對荊劭,是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的歪心思,但人家都明擺著隻喜歡那個鍾采,還有什麽戲好唱?隻怕這輩子都隻能當他一個“異性好友”了,再瞧瞧鏡子,隻怕在他的眼裏,她連個“紅顏知己”都算不上,還說什麽,悔教夫婿覓封候?
  不要再鬧笑話了,謝晚潮!
  “叮——咚!”正在對著鏡子警告自己,忽然聽見門鈴響。荊劭回來了!
  晚潮從沙發裏爬起來,膝蓋正好撞到桌角上,痛不可當,“說了多少遍,有鑰匙就不要按鈴!你是不是又忘了帶鑰匙——”她跌跌撞撞地去開門,一邊火大地抱怨,可是話說一半,突然呆住。
  外麵不是荊劭。
  一個女子,正愕然抬起頭來看著她。一頭栗子棕的海藻般長長鬈發,素肌如雪,秀眉如畫。她身材纖細,穿件粉紫色低V領毛衣和同色的絲絨手套,頸間一粒圓潤的黑珍珠,明豔照人。晚潮跟她麵對麵站得這麽近,聞見一絲低柔迷離的香水味,還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酒氣。
  晚潮心裏一根絲弦倏地繃緊。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團豔光耀花了眼睛,站在麵前的,居然——居然像是鍾采?她比起那張照片,又美麗何止十倍!
  鍾采也一眨不眨地打量著晚潮。她是誰?!
  看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藍色大襯衫,大得卷著袖子穿,分明就是荊劭的。
  再抬起頭,正好對上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心裏就是一震,隻覺得晶瑩生輝,仿佛湖水裏倒映的星光。她臉上還貼著保養用的矽膠,可是仍然依稀可見,她輪廓的清秀。
  兩個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靜默地對視了一刹。空氣裏幾乎有輕微的“劈啪”一聲,就差一點沒火星四濺。
  “剛才接電話的,就是你吧。”鍾采先開口。
  原來剛才那個電話,沒說話就掛斷的,是她。晚潮心念一轉,她明明就知道荊劭不在,還跑上來做什麽?
  “我聽思甜說,他的手恢複得不錯……我順路經過,上來看看。”鍾采緩緩說出自己的名字,“我是鍾采。”
  晚潮一怔,順路經過?兩年都沒順過路,今天就忽然順路了,還一口氣順到十一層上來。這種話,也就隻有荊劭那種白癡才會相信。
  “鍾采?哪一位鍾采?”她認真地蹙起眉頭,一臉思索狀。
  “荊劭沒有提起過我?”鍾采不相信。
  “哦,對了,想起來了。”晚潮雙手一拍,“你不就是以前當過荊劭的助手,他還因為你弄傷手的那個鍾采嘛?我聽說你已經不做護士很久了。”
  鍾采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想先進去等荊劭。”
  “請進、請進!”晚潮立刻拉開門,“這裏有拖鞋……啊,不好意思,這雙是荊劭的,他不愛洗襪子,你就穿我這一雙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換上荊劭的純棉格子拖鞋,把自己的那一雙,整整齊齊擱在鍾采前麵,“不要客氣!”
  鍾采瞠目結舌地瞪著地上這雙粉紅色、繡朵小花的拖鞋,這怎麽回事?這到底是荊劭的房子,還是她的?看她一臉熱情誠懇,就算是招呼自家老公的朋友,也不過如此。
  “我……我看還是不進去好了。”鍾采實在不想穿著另一個女人的拖鞋,走進荊劭的屋子。
  “那太可惜了!我還想請你嚐嚐我剛做的櫻桃派呢,順便帶你參觀一下房間……”晚潮好像很惋惜的樣子,“不過既然你堅持不進來,那隻好算了。荊劭回來恐怕會很晚,要是你有什麽要緊事找他的話,我可以幫你轉告。”
  “不用了!”鍾采的語氣有點生硬,“我在這裏等他。”
  “可是荊劭診所那邊,最近都很忙的樣子。”晚潮好心地建議,“不然你去診所找他就可以……哦,對了,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去過那裏吧,要不要我幫你帶路?”
  鍾采忍不住冷冷一哂:“你跟他很熟嗎?”
  “荊劭都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嗎?”晚潮的語氣,就跟剛才的鍾采一模一樣,“我是謝晚潮。”
  鍾采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謝晚潮!這就是思甜掛在嘴上的那個謝晚潮。難怪這麽半天就一直覺得不對勁。
  “聽說,你是荊劭收留的一個病人啊?不知道的話,還差一點誤會你是他的太太。”鍾采嫣然笑了,“我還聽說你燙傷了臉,現在沒事了吧?燙傷很麻煩的,會有嚴重的疤痕,一定要小心保養。”
  晚潮摸了摸臉,“本來是會有疤痕的,幸好荊劭幫我做了修複手術……還要每天換藥,真的很麻煩,不過荊劭都沒嫌煩,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鍾采的臉色僵了僵,笑容有點勉強,“這個我也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歡幫助別人,尤其是付不起醫藥費的那種人,他都會特別優待。”
  “嗯,我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連醫藥費都不用付,而且還在這裏有得吃,有得住。”晚潮的眼睛笑成兩彎小月牙,滿臉隻見“陶醉”兩個字。
  鍾采終於忍不住了,“原來現在連看醫生這種事,都可以商量價錢做交易了?荊劭的眼光還真是一落千丈。”
  “怎麽會?”晚潮舉起一根食指搖了搖,“你這麽說就冤枉他了,最近他都很有長進呢!他以前的品味是差了一點,可現在買個T恤都會跑去伊勢丹,要是哪天心情好,也許還會穿三宅一生的內衣都說不定……”
  “我是說他看人的眼光!”鍾采真被她打敗了,她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的?“就算要找個替補,至少也要找個像樣一點的!”
  “哦。”晚潮終於好像聽懂了,“替補?做人太自戀果然是不行的,真會鬧出笑話來。荊劭隻要有一次交友不慎,就搞成這樣,差點廢掉一隻手,毀了半輩子,再想不開的還去找什麽替補,到底會怎樣?下次不知道是爆血管還是腦震蕩。”她看著鍾采的臉色,從紅轉到白、又從白轉到紅,自言自語,“我看還是快點叫他去買份康寧保險算了。”
  鍾采氣得呆了。過了半晌,才甩下一句:“這是我跟荊劭之間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
  “誰說的,荊劭的事就是我的事。”
  “無聊!”鍾采臉上浮起一片赭紅,“這些都是荊劭說的吧?那不過就是一個意外,他怎麽能把責任都推倒別人身上。”
  “你錯了。”晚潮笑不出來了——不知道怎麽的,這一刻,忽然沒來由的,替荊劭覺得委屈。她收斂了嘲謔的語氣,正色看著鍾采,“荊劭從來就沒有說過你一句不是。他是那種最最不會訴苦的人,什麽事情都隻會往自己身上扛。不過鍾采,事實就是事實,竹青思甜也都在當場,如果沒有荊劭替你擋那一下,現在的你會是什麽樣子?”
  “我知道竹青跟思甜都在怪我,當初不肯留下來。”鍾采的語氣尖銳起來,漸漸失去控製,“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我的夢想,我要喜歡誰那是我的權利,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允許!”
  “你說得對。”晚潮心平氣和,“這是你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權做選擇。可是鍾采,你不會是真的順路,才跑到這十一層上來的吧?說穿了,你不過是放棄了荊劭,卻偏偏又怕他真的忘記你。”
  “我沒有!”鍾采矢口否認。
  “那麽你是特別上來,跟老朋友喝茶的嗎?”晚潮微微一笑,“其實你不過就是想要知道,失去了你之後,荊劭還能不能過著幸福的生活。”
  她凝視鍾采,“你希望他幸福?還是不幸福?”
  鍾采怔住了。
  隔了很久,她驀然轉身。晚潮問的這句話,在她耳邊慢慢回繞。希望他幸福、還是不幸福?她突然不知道怎麽回答。其實無論得到怎樣的答案,Yes or No,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寂靜裏,隻聽見電梯“叮”的一聲響,在這一層停下來。
  晚潮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客廳裏的石英鍾。七點鍾。不會這麽巧吧,荊劭正好趕在這個時候回來?
  電梯門開了。兩個人,淺灰襯衫、外套搭在手上的是荊劭,旁邊白色裙子的是竹青,她懷裏還抱著一袋香蕉,正在笑著跟荊劭說:“等晚潮多做幾個香蕉塔,明天可以帶去給思甜……”
  看見鍾采的一瞬間,她的聲音忽然凝結在空氣裏。
  鍾采跟荊劭正好打了一個照麵,一時間,後麵的晚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猝不及防的荊劭,也呆在那裏。居然是鍾采?!居然會在這裏,看見了鍾采。
  這麽久沒見了,她依然美麗不減當年。一別經年,乍然相逢,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亂成一團。
  “鍾采……你來了?”最先回過神的是竹青,她尷尬地打著招呼。
  “我路過。”鍾采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荊劭的臉上。兩年了,終於再看見了他的臉。清晰的記憶突然翻回到最初,紫藤架下,竹青把她拉到他麵前。
  “呃,大家都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啊?”竹青有點手足無措,看見門口的晚潮,“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
  “不用了。”鍾采打斷了她,“我們剛才已經認識過了,這位謝小姐,是荊劭的女朋友吧。”
  竹青跟荊劭都是一怔,晚潮?他的女朋友?這話是從哪裏說起!荊劭疑惑地看了一眼晚潮,這丫頭一向就瘋慣了沒分寸,不會又在鍾采麵前胡說八道了吧。
  “荊劭,我走了。”鍾采慢慢轉過身,“司機還在樓下等。”
  “等一等。”荊劭叫住了她,“鍾采,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事?”
  鍾采低下頭不說話。
  “要是有什麽地方需要幫忙的,就進來慢慢說。”荊劭看著她的背影。鍾采的性子一向那麽倔強,又極愛麵子,如果不是遇到不如意,她怎麽會忽然跑來這裏找他?
  鍾采回過頭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可是眼圈卻慢慢紅了。
  “算了,下次吧。”她看了一眼晚潮,“現在說什麽都好像太晚了,何必讓大家都不開心。”
  她一直看著晚潮做什麽?竹青和荊劭都不禁疑惑,是不是晚潮跟她說了什麽,才讓鍾采這樣顧忌?
  “你跟晚潮……”荊劭蹙起眉,不會是他多心吧,總覺得空氣裏緊繃著僵硬沉默的氣息。
  “她是你的女朋友,緊張你也是應該的。”鍾采眼裏淚光一閃。
  “晚潮,這到底怎麽回事?”荊劭看看門口雙手環胸繃著臉的晚潮。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麽不愉快,不然晚潮怎麽會這種臉色,鍾采又怎麽會泫然欲泣?
  “我可沒有趕她走。”晚潮輕描淡寫,“我不過是隨便說了兩句,就惹得美女梨花帶雨的,嗬嗬,早知道就閉上嘴。”
  “你……”荊劭把她拉到一邊,放低了聲音,“你跟鍾采根本不認識,她又沒得罪你,欺負她有什麽意思?”
  “我已經很客氣了。”晚潮不看他,“這樣都不行,還要怎麽辦?是不是張燈結彩、敲鑼打鼓地歡迎她,歡迎人家來吃回頭草?對了,最好還要充當女傭,下廚準備幾道好菜、再給你們沏壺好茶,方便你們把酒言歡共度良宵。”
  “晚潮!”荊劭不禁有點著惱,“鍾采好歹也是我的客人。”
  “可不是我的。”晚潮嘴硬,“我幹嗎討好她?”
  荊劭的聲音裏已經有壓不住的惱火,“你住這裏是不錯,可上門的都是我的朋友,你無緣無故把人家趕出去,不覺得很過分?”
  “原來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是。”晚潮驀然抬起頭,“荊劭,我不過就是你一個病人對不對?你給成百上千的人做過手術,我不過就是這裏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對不對?”
  “你扯到哪去了!”荊劭莫名其妙,“什麽手術,我現在跟你說的是,你不應該對鍾采這種惡劣態度。”
  “你不會是要我跟她道歉吧。”晚潮忽然笑了,“這麽老土的橋段,推出我這種替死鬼,去討她的歡心。”
  “明明是你失禮在先。”荊劭氣結。
  “跟人家賠禮道歉,本來是我的拿手好戲,家常便飯,要多誠懇都煽情都沒問題。”晚潮看了一眼鍾采,“但是要我跟她道歉,這種事我是不做的。”
  “你把人家趕出門,還這麽振振有辭!”荊劭忍無可忍,“你到底哪根筋扭到了?還冒充是我什麽女朋友,你吃錯藥啦?”
  “你哪一隻眼睛看到我趕她走?又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冒充你的人?”晚潮漲紅了臉,“她說的話就是真的,我每一句都是撒謊,她是仙德瑞拉,我就是賣蘋果的老巫婆,哈,你現在又唱的哪一出,英雄救美啊?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一號女主角鍾采上場,我這個跑龍套的就該識相點趕緊下台。”
  晚潮一口氣說下來,聲音或許是大了些,抬眼看見鍾采正在朝這邊看過來,那種眼神……她那是什麽樣的一種眼神啊?三分輕蔑,七分憐憫,還有著一絲嘲謔的笑意。一陣熱血激辣地湧上頭頂,晚潮“砰”的一聲關上門。
  就算剛才跟鍾采麵對麵的時候,都沒有想過退步;可就在剛才這一刻,越過荊劭的肩頭看見鍾采的臉,忽然發現,自己輸了。一回頭,看見玄關衣帽櫃上的鏡子,晚潮呆了呆。
  那麽忿怒,那麽委屈,那麽不甘心的一張臉!陌生到自己都不認得自己。連耳朵也漲紅了,還貼著一臉的矽膠,越發顯得滑稽。
  像小醜。
  晚潮靠著門呆在那裏。“砰、砰、砰……”門外的荊劭在大力地拍著門,可是一聲一聲,都好像是她心口震痛的心跳聲。混亂到極點,晚潮忽然手足無措。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麽的難過,這麽的卑微。
  這一個瞬間,晚潮忽然覺得氣餒。爭什麽?還有什麽可爭的,難道這樣還不算丟臉?
  “砰砰砰!”門外的荊劭正在拍著門,差一點沒抬腳踹上去。晚潮到底怎麽回事?從來就沒見過她這種臉色,她到底發什麽神經啊?
  “荊!”竹青拉住了他,“不要這麽大聲,當心嚇著鄰居……鍾采都走了,你還不趕緊追上去看看?”
  鍾采走了?荊劭回頭,正看見電梯門緩緩合攏,鍾采的臉,正消失在那兩扇冰冷的門背後。
  “荊,你還呆著做什麽?”竹青跑去按電梯,“快點去追啊。”
  荊劭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疲倦。扔下手裏的外套,靠在門邊的牆上,疲倦到不想說話。一定是今天太累了,以至於鍾采的出現,都不能讓他覺得振奮。隻是煩躁,隻是心亂,空氣裏仿佛還回蕩著剛才晚潮重重摔上門,那砰然的一聲巨響。
  她剛才都在說些什麽話?什麽仙德瑞拉,什麽跑龍套?為什麽他好像一句也聽不懂。
  竹青在電梯邊呆呆看著他,那袋香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掉在地上,沒人去理會。
  門忽然開了。
  竹青和荊劭一起看過去,看見晚潮出現在門口。她已經換過了衣服,是她剛來的時候穿著的薄毛衣,卡其褲,手裏提著她那隻隨身的帆布背包。
  “你去哪裏?”竹青一呆,她打扮得這麽整齊,去做什麽?
  “我不能再住這裏了。”晚潮很平靜,“傷都快好了,再住下去,會給荊劭添麻煩。醫藥費和手術費,還欠著的那部分,我過幾天送去診所。”
  “你要走?!”竹青瞪圓了眼睛,“都這個時候了,你一下子去什麽地方住?”
  “回去原來的房東那邊啊。”晚潮走到她身邊,用力抱了她一下,“放心吧竹青,我走了。”
  “晚潮——”荊劭失聲叫住她,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聲音居然這麽大。
  晚潮回過頭,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叫什麽叫?”
  荊劭完全不能置信。她就這麽搬出去?不可能吧,早上他出門的時候,她還窩在床上睡懶覺;客廳門口還放著她剛從洗衣店拿回來的袋子;還有,露台上那盆她最寶貝的龜背竹,這兩天葉子發黃,她還說要帶它去花店看看病……好端端的,今天跟往常每一天並沒什麽不同,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盆龜背竹……你不管它了?”荊劭的話出了口,才發現自己問得實在傻。
  晚潮暈了,她到底是為了誰留在這裏這麽久,是因為他還是那盆龜背竹,這笨蛋真的不明白!
  正好電梯這個時候下來,門“叮”的一聲打開,裏麵一個中年太太,看見外麵這一圈人,忍不住呆了呆,“你們到底上還是不上?”
  “當然上!”晚潮一個箭步跳進電梯裏,按住關門鈕,拚命地按了又按,荊劭這頭豬,再跟他打交道,她這個謝字倒過來寫!這一次她發誓!
  旁邊那位胖胖的太太目瞪口呆,“小姐……你跟那個按鈕……有仇啊?”
  
  第六章
  燕子塢。這間坐落在舟江路上的茶室,隔晚潮新租的小屋隻有一條街的距離,門口一個扇子形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書“燕子塢”三個大字。
  很晚了,客人不多,晚潮、思甜和竹青正圍在靠窗的位子上坐成一圈。那扇窗的外麵,霓虹閃耀如銀河;窗裏麵,三個人沉默地相對無言。方桌上擱著一隻楓葉紅的紙罩燈,晚潮帶著兩個黑眼圈,沮喪地趴在燈下的暗影裏,竹青手裏捧杯茶欲言又止,就隻有思甜那沒良心的東西,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偷吃盤子裏的蜜餞。
  “晚潮,不是我說你,幹嗎和鍾采鬧別扭?現在可好,連自己都搬出來了。”竹青終於沉不住氣地埋怨,“事情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思甜歎了口氣,拉長聲音:“這還用得著問,情敵見麵,分外眼紅嘛。”
  “別胡說!”竹青瞪她一眼,“不要冤枉晚潮,還說那麽難聽。”
  晚潮忍不住縮了縮腦袋。誰說的,誰說她冤枉?其實這幾天她也在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就是要跟鍾采過不去。那天,其實她從一開始態度就不對。開門的那個瞬間,甚至還摩拳擦掌地想著,總算逮到機會給荊劭出氣了,他嘴笨好欺負,打落牙齒和血吞,可她謝晚潮沒那麽好說話。
  但是現在想起來,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荊劭喜歡誰,那根本是他自己的事,人家從來都沒說過,要她幫忙出頭討公道。再說荊劭還想著鍾采,她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候機會多難得,她應該努力想辦法幫荊劭挽回鍾采才對。真是太自私了。
  思甜說得對,不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嫉妒。嫉妒她的美,嫉妒荊劭心裏想的都是她。
  終於明白為什麽那一天,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心裏會覺得自己卑微。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在這個瞬間,忽然看不起自己。
  晚潮兩隻手撐起頭,對自己冷笑一聲,你還會爭風吃醋啊謝晚潮?真是失敬,失敬。
  “你那什麽表情?”竹青探頭看著她的臉,“一會兒歎氣,一會兒冷笑。”
  “我在笑,思甜說對了,我還真的是沒出息。”
  思甜“咳”的一聲差點被蜜餞噎到,好不容易順回氣,伸出一隻沾了糖漿的手,跟晚潮大力一握,“答對有獎!快教我做那個香蕉塔!”
  “別鬧了!”竹青把她撥到一邊,失聲問,“你說什麽?晚潮,你真的——喜歡荊劭?!”
  “你說呢?還什麽真的假的,就連瞎子都看出來了。”思甜受不了地搖著頭,“你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
  竹青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晚潮……和荊劭?!什麽時候開始的,我怎麽都沒感覺?”
  “這就是你不對了晚潮。”思甜也放下了那盤蜜餞,跟竹青一起看著晚潮,“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什麽時候開始跟荊劭變成這樣,還瞞著我們?”
  唔?什麽時候?晚潮困惑地蹙起眉,還真的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剛開始,不是還看他不順眼的嗎,那麽落魄潦倒的樣子,脾氣又是那麽的壞。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天夜裏,他揭開她臉上的紗布,在燈下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笑起來會有那麽好看。
  又或者,是他笨手笨腳給她洗頭的時候?還是他煮了那麽一碗難吃的麵喂飽她的時候?如果都不是,那麽一定是在他狼吞虎咽、讚不絕口地吃著她燒的那盤紅燒肉的時候。
  天地良心,其實一開始知道他心裏還喜歡鍾采的時候,她是想過放手來的。這麽一根筋的男人,要想他改變心意,哪有那麽容易?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還是不做比較好。
  可是誰叫他非要留她在身邊,誰叫他奇跡一樣修複她的臉,誰叫他那個晚上抱她在懷裏!所以說嘛,愛上他,可不是她的錯。
  就算她手段卑劣地橫刀奪愛,那也都是他自找的,怎麽可以怪別人。
  “晚潮,要是這樣的話,你就更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搬出來。”竹青扼腕歎息,“至少也應該找個機會,試探一下荊劭的想法,萬一,他也喜歡你呢?”
  “你以為我沒試過?”晚潮又趴回桌子上。
  “結果怎麽樣?“竹青跟思甜一起湊了過來。
  “我教他泡妞,他以為我在幫她追鍾采;總不能我自己指著自己的鼻子跟他說,來追我吧來追我。”晚潮氣餒,“我甚至還拿出鍾采的照片,要他幫忙把我這張臉,改成鍾采的樣子。”
  “不會吧!你真這麽想?”竹青嚇了一跳。
  “我吃錯藥啦?”晚潮沒好氣,“我怎麽會無聊到那個程度。你想一想,我拿著他的心上人的照片,說想要變得跟她一模一樣,這是什麽意思?還不算明顯?我這根本就是在暗示,不對,何止暗示,簡直就跟表白沒分別。”
  “那真的是……用心良苦啊。”竹青同情地感慨。
  “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麵。有一回,我們在露台上聊天喝啤酒,我不知怎麽的有點醉,就打了個盹,誰知道他把我抱回房裏去。哪有女人在這個時候都還不醒?我又不敢動,就是裝也要裝著睡啊,結果,他居然,真的把我放在那裏就走了!”晚潮憤慨地拍著桌子,“你們說,他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明示,暗示,犧牲色相勾引他,到現在居然他都還沒反應!如果他不是智障,就一定是裝傻。”
  “荊劭應該不會裝傻那麽惡劣吧?”竹青趕緊搖頭,“他如果知道這件事,就隻會有兩個反應,要麽娶了你,要麽讓你走。他那麽老土的人……哪會玩什麽花樣。”
  “所以我也一直沒說,萬一真的鬧僵了,大家連朋友也做不下去。”晚潮手裏的茶杯緩緩地轉動,“我以為想個辦法,讓他自己明白就好了,可是,到現在我總算看出來了,對荊劭這種人,你說什麽都是沒用的,暗示沒有用,明示也沒有用,辦法隻有一個,說——出——來!”
  “你真的打算跟他表白啊?”思甜的耳朵豎了起來,“打算怎麽說?”
  “我才不!有句話說得好,最寶貴的東西,是得不到與已失去。”
  得不到、與已失去?思甜剛想問,竹青已經明白了,“晚潮,你是不是擔心,得來太輕易,他不會好好珍惜?”
  “不,我隻是想說,鍾采在荊劭心裏,就是那個‘已失去’。他要是不能放下她,我就算天天向他表白,講再多道理,也是沒用的。”晚潮看著窗外夜色裏閃耀的霓虹,“本來我是打算給他時間,慢慢體會,可誰知道鍾采突然找上門來,我一時忍不住,就……不過天地良心,我可沒有跟她說,我是荊劭的女朋友,我也沒有開口趕她走。”
  “你不過就是‘暗示’她一下而已,我知道。”竹青微笑起來。
  “我就不覺得晚潮有錯,鍾采是不講義氣,當初荊劭手傷了,陷入困境裏,在這個時候她扔下荊劭一走了之,現在又跑來吃回頭草?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思甜打鼻子裏一哼。
  “人各有誌,她為自己爭取前程,也不能算錯。”竹青埋怨她,“還說呢,要不是你那麽大嘴巴到處去說,荊劭的手已經恢複過來了,鍾采怎麽會找上門?”
  “其實,我能體會鍾采的心情。”晚潮忽然開口,“感情,本來就是很難用理性去控製的東西。那天她來的時候,身上還有酒氣,想必是遇到什麽不開心,所以想在荊劭這裏尋找一點安慰吧。”
  “晚潮,你該不會是想要把荊劭讓給她吧?”思甜緊張起來。
  “我像是那麽有同情心的人嗎?”晚潮抬頭一笑,“了解歸了解,這種事可不能隨便讓來讓去。看著吧思甜,荊劭早晚都是我的人。”
  “你都已經搬出來了,還有什麽戲好唱!”思甜歎氣,“這下怎麽辦,再灰溜溜地回去?多沒麵子。”  “我太清楚荊劭,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我們鬧翻了,他那個人外冷內熱,很好哄的,隨便說句好話,他就心軟了。我們的問題出在,他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重視過我的存在。”晚潮擱下手裏的杯子,“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回去找他。”
  “那怎麽辦?”思甜沒招了。
  “當然是想辦法讓他自己來找我啊。”晚潮說得倒輕鬆,“放心吧,我有辦法。不過……好幾天都沒見荊劭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沒怎樣,天天在診所裏忙。現在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這麽多人,排號開刀,診所像個菜市場一樣從早擠到晚。”思甜想起來就頭痛,“我跟竹青都吵著要他增加人手,擴充門麵,把樓上那層也幹脆買下來,再多找幾個助手,可是他聽不進去,說沒時間。”
  “我看,他是沒心情吧。”竹青笑,“前一陣子明明精神奕奕的,從晚潮一走,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好幾天穿同一件外套,襯衫不換領帶又不結,有一陣沒一陣地對著一屋子人發呆,我還聽到他打電話去房屋租賃中心問,晚潮有沒有在那裏登記……”
  是嗎?他有嗎?晚潮不禁握緊了手裏的杯子。他有沒有一點想念她?有沒有?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想起他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刮胡子,換襯衫,她在客廳沙發上,舉著報紙,偷看他的背影。她最喜歡看他漫不經心地係皮帶,也喜歡看他不耐煩地擦皮鞋。
  荊劭真的很粗心,他就一直沒發現,從沙發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洗手間的鏡子。不然她怎麽會那麽湊巧,每次都坐在那裏“看報紙”?
  “喂,晚潮——”竹青疑惑地敲敲桌子,“你坐那裏發什麽呆?我們總得商量一個辦法,讓你跟荊劭擦個火花出來啊。”
  思甜補充:“而且一定是天雷動地火,轟轟烈烈的那種。必要的時候,我幫你在他的茶水裏下顆麻醉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迷翻他再說!”
  “你怎麽不叫我來個霸王硬上弓?”晚潮氣結,“感情是很神聖的事,不要侮辱我。”
  “神聖?可是我在你眼睛裏,怎麽就隻看見‘陰謀’兩個字?”思甜嗤之以鼻。
  “是……嗎?有那麽明顯嗎?”晚潮臉一紅,“其實也不算陰謀……不過就是要讓他認識到我的重要性而已。為了這個目的,手段卑鄙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
  思甜和竹青對視一眼,“你打算怎麽樣?”
  “要離開他,可是又不能完全地消失;我要他每天的某個時候,都想起謝晚潮這三個字。”晚潮恨恨地一拍桌子,“我就不信他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思甜和竹青麵麵相覷,“哪會有這樣的辦法?你當自己是如來佛?”
  晚潮提起茶壺,往自己的杯子裏斟著茶,“雖然我不是如來佛,但是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據說就連佛也抵禦不了它的誘惑……聽說過沒有,壇啟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這樣東西,就是傳說中的佛、跳、牆!”
  “晚潮……”竹青剛要開口,卻被晚潮嚴肅地打斷,“你們兩個那什麽表情?當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小看我。”
  “不是,我沒有小看你,但……”竹青受不了她了,“晚潮,怎麽你都沒感覺?你那壺茶水都斟到桌子上去了!”
  兩個星期後。
  終於到了這一天,思甜和竹青一齊向荊劭請假。
  “請假?”荊劭正在係上醫生袍的扣子,外麵候診室的玻璃門外,黑壓壓坐滿了一片等著開診的病人,這個時候聽見身後那兩個異口同聲地一句“今天我請假”。他有點遲疑地停下手,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精神不濟,所以出現了耳鳴或者幻聽?
  定了定神轉回頭,看見竹青和思甜一臉笑容,如出一轍。
  “荊,我有個朋友,今天新店開張剪彩,恐怕不能在診所幫你了。”竹青看上去很抱歉的樣子。
  荊劭看向旁邊的思甜,“你又什麽理由?”
  “正好竹青那位朋友,也是我的密友,所以……”思甜攤開手,“其實我也很想留下來工作,但做人怎麽可以不講義氣,你知道的。”
  “那外麵那一大群排隊看病的人怎麽辦?上午還有兩個預約的手術。”荊劭坐下來,想要生氣,可是又提不起精神,這怎麽回事,連生氣都氣不起來了?一定是這幾天太忙太累,所以對外界任何刺激都失去了反應。
  “有你在啊。”思甜輕鬆地回答,“一定可以應付的,沒問題。”
  “就是,我們相信你。”竹青也十分誠懇。
  “我怎麽覺得你們兩個好像在演雙簧?一搭一唱的還這麽默契。”荊劭蹙起眉,懷疑的感覺逐漸爬上來。她們兩個真被晚潮帶壞了,居然學會跟他耍花樣!可是沒理由啊,前天才剛剛給她們加了雙倍薪水,思甜還發誓要為了診所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話音都還沒落,就又開始偷懶了。
  “荊醫生!都到了開診時間了,怎麽還不開門?”外麵有人等得不耐煩,“我們從一大早就來排位子,等了半天了!”
  荊劭還沒來得及安撫一下,就聽見外麵街上忽然一片敲鑼打鼓,鞭炮齊鳴。
  這誰家辦喜事啊?荊劭向窗外看了一眼,真誇張,連鼓樂隊都請了來,還這樣大肆放鞭炮,弄不好待一會兒連消防車都被驚動來了。
  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荊!我們這就走了,這邊交給你沒問題吧!”
  荊劭一回頭,還來不及說話,她們兩個的背影已經飛快地閃出門外,阻攔不及。
  “李思甜——”荊劭徒勞地叫了一聲,忍不住挫一挫牙關,這兩個丫頭都瘋了嗎?居然就這樣一起蹺班?要是不扣光她們這個月的紅包,以後他這個老板都不用混了!看樣子,得趕緊找幾個人手回來幫忙,就指望他一個人孤軍奮戰,
  診所早晚也要關門大吉。
  可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幾乎就連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更何況還要到處打聽晚潮的消息……
  想起晚潮,荊劭再也忍不住,暗暗歎了一口氣。
  不習慣。驀然發現,整個生活突然變得不習慣。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晚潮混得爛熟的,其實他跟她,兩個人完全不搭調。認識她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最新一季流行哪一款洗浴用品、不知道龜背竹要隔幾天澆一次水、也不知道十七樓B座的鄰居原來有一對雙胞胎。
  跟晚潮在一起混久了,日子忽然變得有聲有色熱鬧忙碌起來,要學習應付她的耍無賴,要提防她偶爾獻殷勤的背後到底有什麽小花樣;抽煙的時候會到處找不到打火機,最後在臥室床底下發現它被綁上一張“吸煙有害健康”的紙條;早晨出門的時候,會有人含著牙刷警告他,“回來晚了要你好看”;為了一條魚是清蒸還是紅燒,她也會跟他爭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
  真不敢相信,他荊劭也有這樣的一麵。完全就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他自己!
  這種改變來得太快太強烈,以至於晚潮忽然一下子遠離了他的生活,日子會過得這麽不習慣。屋子裏忽然變得沉寂黑暗,開門的時候再也沒有撲麵而來的溫暖燈光,沒有聲音,也沒有晚潮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眼前,一天三餐恢複吃泡麵跟罐頭,下班之後再也不用急著回家。這種日子,他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怎麽現在一下子,就覺得陌生起來?
  常常在寂靜裏,忽而聽見晚潮房間裏好像有動靜,好像她就要套著他的大襯衫,懶洋洋地從門口晃出來,對著他氣頤指使:“廚房的水龍頭壞了,還不趕快去看一看?”
  但是沒有。一切奇怪的幻覺,都是因為四周太過份的安靜。
  晚潮,謝晚潮,他真是出了毛病,居然每天每天,對這個名字牽腸掛肚地想念。
  她的臉還沒有完全複原,不知道懂不懂得按時更換矽膠貼片?有沒有去好一點的醫院做個複查?她現在有沒有地方住?平常小氣成那個樣子,買菜的時候都會跟小販堅持立場砍價到底,不知道會不會舍得多花一點錢,租間好點的房子。
  “劈裏啪啦!”外麵又一波的鞭炮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來。荊劭震了震,忍不住蹙眉,開個業而已,有必要這麽招搖嗎?還嫌他不夠煩?
  歎口氣看看外麵,街對麵,那排正對著診所的店麵,正有一家在慶賀開張,一圈人正圍在那裏放鞭炮,掛招牌。荊劭回過神,外麵還有一大群人在等著他開診,都是衝著他來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耽誤了診所的生意和他們的病。
  可是,剛剛回過頭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按鈕打開候診室的電動玻璃門,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剛才,剛才看見的那幾個背影,怎麽恁地眼熟?
  忍不住再度把目光轉向窗外,荊劭的目光忽然在街對麵凝住了。那是家什麽店?看上去很小的樣子,窗子和門都是玻璃的,有一格一格白色的木格,門口搭著個小小的藍色遮陽蓬,窗下放著張複古的木質長椅,深秋的陽光金黃溫暖,灑在上麵,美麗如同油畫裏仙德瑞拉的小木屋。
  圍著店門口,正在七手八腳地掛招牌的那堆人,居然……居然……謝晚潮?!
  荊劭一把推開了窗子,迎麵而來是鞭炮燃盡的硝煙味,熏得他一陣喘不過氣來,沒錯,是晚潮!他這一陣子正滿世界找的那個,沒心沒肺的謝晚潮。
  隻隔一條街,就在他對麵,晚潮正在背對著他打量剛剛掛上去的招牌,那招牌上麵隻有三個珠圓玉潤的大字,“佛跳牆”!
  什麽叫佛跳牆?她在這裏做什麽?荊劭看見站在晚潮旁邊的竹青跟思甜,她們不是說朋友開店,所以請假跑去祝賀的嗎……朋友開店!他心裏一跳,不會……那個所謂的朋友,就是晚潮吧?!一定是。除了她,還有誰,會讓竹青跟思甜這麽大的膽子,蹺班跑去幫忙?
  她開店,就在他對麵,連竹青和思甜都知道,就隻有他一個,被蒙在鼓裏!
  晚潮那個背影,穿著清爽的白襯衫和粗布裙子,陽光照在她柔軟的頭發上,泛起一層美麗的光澤。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晚潮也會穿裙子。也許就因為這樣,那個溫暖熟悉的背影,在這一刻,在他遠遠地眺望裏,忽然帶來一陣陌生的心動。
  竹青跟思甜一左一右在她的身邊,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什麽,三個人一齊笑彎了腰。荊劭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她就這麽開心?完全把他忘在腦後?難道這些日子,就隻有他一個人在這裏坐立不安地惦記著,就隻有他一個人心煩意亂?
  是啊,沒錯,忘記他,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然還能怎樣?他隻不過是她的醫生而已,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朋友,即使那天沒有鍾采這回事,晚潮也遲早都要搬走的。怎麽可能,她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錯的那個人其實是他,明明平靜清閑的日子,怎麽就不肯好好地過?嫌泡麵太難吃,嫌電視節目太無聊,嫌房子裏太安靜……到底他是怎麽了?
  看看現在,晚潮已經在對麵開店了,他還傻瓜一樣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她開店,不關他的事?不用他幫忙?宋竹青跟李思甜的腦袋裏,到底都裝些什麽東西,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瞞得他滴水不漏。
  謝晚潮,她有種,居然真的就隻當他從來不認識!
  “喂!邢醫生!”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大力地拍他肩膀,“外麵有什麽,看了這麽半天?”
  荊劭一回頭,背後一張紅光滿麵圓圓胖胖的臉,正笑得眼睛都不見了,“這些年原來你跑這裏躲著來了,難怪我回中心醫院去找你,都沒人知道你下落。”
  荊劭不禁愕然,這是誰?明明不認識,還說得這麽熟絡,兼且熱情萬丈地拉著他的手,就差沒撲上來擁抱了。都不等他回答,這位老兄還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幸好前些日子,遇見一個朋友,他說這邊有間診所實在不錯,隻動一次刀,就治好了他這些年到處奔波也沒治好的老毛病。正好我這陣子也頭疼,就問了一下是哪一家,結果他說是荊劭外科診所!嗬嗬,總不會是同名這麽巧吧?所以我二話沒說就跑來看看,嘿,運氣還不錯,真的是你……”
  “等一等,等一等!”荊劭總算等到他說話稍有空隙的時候,打斷了他,“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得我了?!”對麵的老兄比他還要驚訝,“我啊,荊醫生,我是宋英勳——三年前,就快死了送到中心醫院急診室,他們連夜把你叫回來做手術的那個啊……你不記得了?怎麽會?就是、就是顳動脈腫瘤的那個宋英勳!”
  荊劭找回一點印象,是好像有這麽回事……不過那個顳動脈腫瘤的病人到底叫什麽,長什麽樣子,他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也難怪你認不出來a,這幾年,我足足胖了五六十斤。”宋英勳拍著自己的肚子,“腰圍都三尺半了,那群朋友都叫我宋胖子。沒辦法,誰叫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吃呢?”
  荊劭沒心情跟他扯這些陳年舊事,回頭再看窗外,晚潮她們已經不見了。
  “荊醫生,這次來,我是有要緊事跟你商量。”宋英勳又開始聒噪,“知道你忙,但是無論如何先借我五分鍾。”
  荊劭隻好聽著。先借五分鍾?這位宋英勳一開口,就足有五分鍾以上不停歇,他不借也不成啊。
  “有句老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那場要命的病被你治好之後,就跟幾個朋友去了俄羅斯做汽車生意,好好撈了一票,存夠本錢,又回來炒地皮……老實說荊醫生,荊老弟,我不是當初那個手術費都交不起的窮光蛋了。想想那時候,差一點被人家直接塞到停屍房裏去,幸好你幫忙擔保了手術費,不然,我哪有今天?”
  “那都是分內的事,經常遇見,沒什麽的。”荊劭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嗦,外麵還有一大堆人等著看病,“外麵……”
  他的話還沒說完,又被宋英勳打斷:“好了別的先不說,言歸正傳——是這樣,荊老弟,這兩年地產生意不好做你也知道吧,我就一直想做點別的買賣,現在聽說你的手傷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就打算,不如找你合夥開一家外科醫院,你看怎麽樣?”
  荊劭看了他一眼,“找我合夥?你知道開一家外科醫院要買多少設備,招攬多少人手?”他笑了笑,“我連這部分投資的千分之一都未必拿得出來。”
  “兄弟一場,你跟我說這個?”宋英勳不滿,“我要的就是你這個人,你這雙手。錢我有的是,隻要你肯,一分錢都不用出,股份算你一半,這總可以了吧?”
  “外麵的外科醫師多得是。”荊劭沒興趣,什麽時候他多了個兄弟了?“更何況我自己的診所還開得好好的。”
  “荊老弟,你這荊劭兩個字,就已經是金字招牌了,別人?別人就算能撐起醫院,也未必闖得出這個名氣。”宋英勳極力遊說他,“再說我也就隻信得過你一個,我一個大老粗,醫院裏的事什麽都不懂,隨便抓來一個人,我也不敢跟他合作。你想想,一分錢都不用出,就拿一半的幹股,這個條件已經很優厚了吧?”他環顧荊劭的診所,“說到你的診所嘛,看樣子早晚你也要擴充的,如果你答應,我們幹脆就在這個基礎上直接改建。”
  “我考慮一下。”荊劭敷衍,如果今天一直不答應,看樣子宋英勳是不會走的了。
  “哪還用得著考慮,這簡直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好機會……”宋英勳還想繼續努力遊說,診所的大門忽然一開,竹青跟思甜有說有笑地進來,一人手裏端隻盤子,才剛進門,香氣已經彌漫開來。
  “你們還敢回來?”荊劭幾乎沒跳起來,“剛才去哪裏了?” “對麵啊,你沒看見?”思甜一臉無辜,“還發什麽火,就因為要趕回來幫你,我們兩個才匆匆忙忙跑回來的。”
  “別多說了,外麵還有那麽多人等著,先快快吃完再說。”竹青把她拉到一邊,“先嚐嚐我的蒜蓉鳳尾蝦。”
  她手上的那盤蝦,金黃酥脆,鮮香四溢,她用竹簽穿起一隻,送進嘴裏,“真服了晚潮,這鳳尾蝦外麵酥酥脆脆的,裏麵居然這麽嫩,而且原汁原味,真是沒話說。”
  荊劭看著她們兩個,臉都青了,可是什麽都沒說,坐回自己椅子裏。
  “還是先吃我選的這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思甜也坐到沙發上,放下盤子,叉起一小塊牛排,細細嚼著,享受地閉起眼睛,“唔……真是剛剛好,又滑又嫩,火候一流啊,還有煎木瓜的香味……”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開心;一邊的荊劭卻低頭看資料,一言不發。
  隻有宋英勳一個,不明白這中間的端倪,還不識趣地湊過來問:“這是哪一家買的?”
  “什麽?”思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這胖子是打哪裏冒出來的?
  “我是說,這道鳳尾蝦和木瓜煎牛排,是哪一家酒店的菜色?”宋英勳偷偷地咽下一口口水。對美食他一向最敏感,這兩道菜,色香味俱佳,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好手藝。
  “這個啊……”竹青一笑,“不然你也嚐一口?”
  “那怎麽好意思?”宋英勳嘴上這樣推辭著,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先吃一條蝦,接著又嚐了一口牛排,眼睛細細眯成一條線,嘖嘖讚歎,“這味道,真是不一樣……有星級酒店的水準,又帶一點家常的味道……”
  “我們一個朋友做的。”竹青有意無意地瞟了荊劭一眼,他倒是沉得住氣啊。
  “朋友?”宋英勳不禁好奇,“是哪位名廚?說出來我也許認識的。”
  “她可不是什麽名廚。”竹青說,“不過她平常喜歡下廚,做幾道家常小菜而已。今天就是她新店開張的日子,免費酬賓,你也可以去湊個熱鬧。”
  “什麽店,在哪裏?”宋英勳已經等不及了。
  “就在對麵,佛跳牆。”思甜故意大聲回答,“因為店麵小,所以開的是私家菜館,每天隻招待一桌客人,價錢雖說貴一點,可是絕對物有所值,每道菜都是獨家密製,外麵吃不到的。不過,還有自製的小食和飲料限時外賣。另外,那裏每個周末下午都開設烹調課,歡迎試聽,教的都很實用呢,包你兩個月下來就是個廚房能手了……”
  宋英勳還沒等她說完,已經一溜煙地跑出門,臨走還不忘回頭向荊劭撇下一句:“荊老弟,咱們說的那件事,你可已經答應我考慮了。”
  荊劭連頭也沒抬一下。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奇怪,怎麽他都沒反應?
  “吃完了沒有?”荊劭的聲音很平靜,“吃完幹活。”
  “哦……”竹青跟思甜悶悶地答應。
  荊劭拿著筆在病例記錄上寫字,字跡潦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東西。佛跳牆?私家菜館兼廚藝教室?晚潮到底在玩什麽把戲!她開店就在對麵,隻隔一條馬路,卻連個招呼都沒打,明擺著就是當他不存在。
  謝晚潮……荊劭驀然停下筆。
  潦草的記錄寫到最後,簽名檔上,他赫然簽上了“謝晚潮”三個大字!真是糊塗了。
  “嘶”的一聲,荊劭蹙著眉把那頁紙撕了下來,狠狠地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偏偏一個不留神,連手裏的那支筆,也跟著一起飛了進去。
  “荊……”竹青幫他從垃圾桶裏撿出那支筆,遞到他麵前,一臉同情,“你臉色不大好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荊劭沒說話,就連一向厚道的竹青都被晚潮教成這樣了。他為什麽會這種臉色,她跟思甜會不知道?!裝無辜!
  思甜躲在一邊,舔淨手指上最後一滴牛排醬汁,抽張麵紙擦了擦,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按出一條短信,“荊劭的筆被他扔進垃圾桶。”大功告成,發送!
  街對麵,佛跳牆門口的太陽椅上,一個穿粗布裙子,正悠閑地吃著自製陳皮果凍的女子,低頭翻開掌心裏握著的手機,看了一眼,粲然一笑。
  下午的太陽可真是好,金黃溫暖,隻可惜有人心情不好看不到。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
  思甜在門口掛出“休息中”的牌子,跌進沙發裏癱了下來,“終於可以喘口氣,呼,又累個半死,再不坐下來,腿都斷了。”
  竹青也是一頭細汗,“不行啊荊劭,這樣下去大家都熬不住,你得趕緊再加幾個幫手才行。”
  “我已經在報紙上預訂了聘人的廣告。”荊劭往後一靠,“再堅持幾天,就會有人來麵試了。對了思甜,中午的外賣叫了沒有?”
  “幫你叫了雞腿飯。”思甜看他一眼,“真服了你,天天吃炸雞腿都吃不膩。”
  “總比泡麵有營養。”荊劭其實也是不愛吃,可是有什麽辦法,這邊的外賣餐館也就隻有雞腿飯和叉燒飯可以選。選什麽還不都一樣?真是懷念以前晚潮……“咳。”他咳嗽一聲,怎麽又想起晚潮來了,真沒出息。
  “叮——”玻璃門外,有人按鈴。思甜跟竹青都趴在沙發裏一動也不動,荊劭隻好自己去開門,這種老板,真是不當也罷。
  “現在是午休時間,麻煩下午再來。”他跟門口那按鈴的小男生說。
  “我知道。”那小男生朝他笑,“我是對麵的,晚潮姐叫我來送外賣。一份是給李思甜小姐,一份是宋竹青小姐,麻煩兩位簽收一下。”
  荊劭愣在門口。
  思甜跟竹青一骨碌爬起來,飛撲過來,搶過餐盒。
  “啊!海鮮一品煲,青豆蝦仁炒飯!”
  “還有檸檬燒鴨脯!”
  “我們免費送甜湯,很好喝的雪梨銀耳湯,清涼去火。”那小男生遞上湯桶,“也是二人份。”
  思甜愉快地簽單子,“謝謝!下次麻煩再早來十分鍾,就更好了。”
  “沒問題。”那送外賣的小男生收起單子,揚長而去,“我會跟晚潮姐說一聲的。”
  一直站在門口的荊劭,看著他大搖大擺地哼著歌一路走出診所,穿過街,到了對麵,佛跳牆那道白格子木門開了一扇,依稀有個熟悉的影子在門邊一閃,又隱去不見。
  謝晚潮。荊劭挫了挫牙關,心裏絞成一團,算你狠。
  街對麵,佛跳牆的門後麵,晚潮正一把拽過送外賣的小沙,“他怎麽說?”
  “誰?”小沙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裏的提籃。
  晚潮伸出一根手指,對著他鼻尖,“少跟我賣關子!”
  “晚潮姐,你這麽緊張是不行的。”小沙歎了一口氣,“荊大哥都還沒什麽,你自己先撐不住崩潰了。”
  “我哪有緊張?”晚潮嘴硬。
  “還說你不緊張?眼睛都快豎起來了。行了,我說還不成嗎,是荊大哥來給我開的門,看樣子他很意外。”
  “然後呢?”晚潮追問。
  “然後……沒有啦。”小沙無辜地攤開手,“我送完外賣,總不能賴著不走。”
  “他什麽都沒說?沒問?也沒發脾氣?”晚潮把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就隻差沒拿把菜刀來逼上他喉嚨,“叫你看他什麽反應,你到底看見了什麽啊?”
  “我哪敢跟他?嗦?你沒看見他當時那種臉色!”小沙叫苦連天,“就連思甜跟竹青都閃得遠遠的,我要是再不走,就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是……嗎?”晚潮若有所思地鬆開手。掌心裏居然都是汗。
  昨天到今天,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越等越急越心慌。該不會是算錯了吧,又或者,她不管做什麽,他心裏都根本不在乎?
  “嘀……”口袋裏手機一響,晚潮飛快地掏出來看,是思甜發來的短信,“中午的雞腿飯,他隻吃了一口,整盒倒掉。”
  呼。晚潮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原來他還是在乎的。可是這個瞬間,分不清心裏是甜還是苦,原來他還記得,誰是謝晚潮。可是隻有記得是不夠的,她想要的更多更多……幾乎沒有耐心再這樣跟他耗下去了,想念像水一樣蔓延,無處不在,睡醒時想起他的臉,買菜時想起他說話的語氣,洗手時想起他襯衫上好聞的味道。
  晚潮咬了咬嘴唇。不能心軟,小不忍,則亂大謀。如果這個時候,回到他的身邊,那麽他依然隻會把她當朋友。
  第二天,佛跳牆的超值外賣,依然準時送上荊劭的診所。
  照舊是二人份午餐,加上免費湯。小沙還特別好心地介紹:“那道牛肉炒河粉倒是沒什麽,可這個三味春卷真的很費工夫。我看著晚潮姐做的,春卷皮都沒去外麵買,她嫌不好,是自己用米粉做的,大米要提前泡上兩天,然後用碾子碾得細細的,再抹在竹篦上,一張一張地曬出來,還要在新鮮的葦葉上晾透,晚潮姐說了,這樣春卷皮才會有一種類似粽子的清香味。餡料是肉蓉蝦蓉蛋末粉絲,還特別加了一點魚露,味道特別的鮮。不信你們嚐一嚐!”  荊劭坐在桌邊,裝作沒聽見。
  第三天,肉醬蒜頭通心粉,檸檬汁西芹沙拉。
  “我還以為晚潮就中餐最拿手。”思甜驚歎,“原來不是,她炒的通心粉才是一絕!”
  “荊,要不要來嚐嚐?”竹青看著荊劭,雖然……跟晚潮都串通好的,可這樣下去到底他們兩個要僵持到什麽時候?
  “他這兩天胃口不好,不用管他。”思甜替他回答。
  荊劭額上的青筋慢慢浮現,雞腿飯吃到嘴裏,像石子般噎在喉嚨裏咽不下。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難吃的雞腿飯!
  第四天,茄汁釀蘑菇,南乳煎生蠔,配鱈魚豆腐湯。
  第五天,鳳梨咕K肉,豆豉油麥菜,配紫菜排骨湯。
  荊劭簡直就要患上午餐恐懼症。滿屋子都是誘人的香氣,思甜跟竹青還一邊吃一邊嘖嘖讚歎,他就算再怎麽餓,也總是吃不下去。
  饑火中燒。又或者,是妒火中燒。沒出息到了極點,他居然跟竹青和思甜這兩個丫頭吃起醋來了!她們可以每天遊哉優哉地出入佛跳牆,可以在電話裏跟晚潮有說有笑,就隻有他,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計可施。
  好幾次都差點撐不住要去找晚潮,可是這成什麽話?她根本就擺明了跟他一刀兩斷。她喜歡跟誰來往就跟誰來往,喜歡為誰燒菜就為誰燒菜,他管得著嗎?
  終於到了下班的時候,荊劭一眼看見竹青和思甜正早早地收好了東西,準備往門外蹭。
  “慢著!”他叫住竹青,“這麽急,去哪裏?”
  “去對麵啊。”竹青順口答,“我答應晚潮去試她的新菜。”
  “今天不行,你們兩個都留下來加班。”荊劭麵無表情。
  “為什麽?!”竹青和思甜麵麵相覷。
  “外麵一堆病人還沒走光,你們都近視了?看不見?”荊劭的語氣不善。
  “可是以前你一個人不是也可以應付……”思甜忍不住抗議。
  荊劭手裏的資料“啪”的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那是以前!今天不行。今天不加班也可以,明天後天你都不用再來了。”
  “你這……”思甜剛要跟他爭辯,竹青偷偷一拉她的衣角,在她耳邊小聲嘀咕:“算了,
  這個時候你幹嗎跟他來硬的?幫晚潮是要幫的,可也犯不著這樣找死嘛。”
  “哦。”思甜隻好作罷,但是猶自有點不甘心,還在小聲嘟囔;“就會朝我們凶……那咱們不去了,晚潮怎麽辦?她今天晚上要招待客人、還要做菜、小沙又要出去送外賣……”
  “那也沒辦法,佛跳牆剛剛開業,鋪子租金又那麽貴,怎麽請得起夥計。”竹青歎口氣,“我看晚潮手裏的錢就快不夠周轉了。”
  她們兩個在牆角小小聲地說話,荊劭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表麵上是正襟危坐地寫著方案,其實一口大氣都不敢多出。她們說什麽?晚潮的佛跳牆不夠錢周轉?
  她到底懂不懂做生意啊?明明就沒什麽錢,還敢開店!
  “荊醫生——”旁邊正在等他診斷的病人,疑惑地看著他的筆尖在紙上停頓不動,他怎麽了?
  荊劭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問竹青:“你剛才……說什麽?”
  “沒有啊。”竹青否認,“我在勸思甜留下來加班。”
  荊劭隻好咬咬牙,要忍耐。這會兒工夫跟她們打聽晚潮,叫他麵子往哪兒擱?再說,他明明知道,問了也沒用,她倆哪會透露晚潮的消息給他?
  他身邊那位舉著腿一動也不敢動的老兄,急得汗都快下來了,今天荊醫生是怎麽了,他沒事吧?明明叫他過來換藥,腿都舉了半天,他都好像沒看見!“荊、荊醫生……”他不得不再次小聲提醒荊劭。
  “什麽事?”荊劭回過神,按下心裏的浮躁,鎮靜地看了一眼對麵的病人,“藥換完了嗎,慢走,換下一個。”
  “荊醫生!”對麵那位終於忍無可忍地慘叫,“還根本沒輪到我換藥啊!”
  “哦。”荊劭尷尬地站了起來,“那……換藥是吧,這邊來。”
  竹青跟思甜傻眼地看著他,這個玩笑真是開不得了,再這麽下去,非鬧出人命來不可。竹青搖了搖頭,歎息:“你看看荊,真是……唉。”
  思甜拿出手機,“我給晚潮打一個電話。”
  對麵佛跳牆的廚房裏,晚潮正在把點心坯子放進烤箱裏,按了開關,卻忘了按下定時鈕。看著烤箱上紅色的指示燈亮了起來,忽然想起那天夜裏,荊劭在沙發上抽煙,那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裏一閃……為什麽每一件事每樣東西,都好像能令她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那些莫名其妙的細節?
  靜靜地靠著烤箱發呆。都已經一個星期了。開這間佛跳牆的時候,不過是開給荊劭看的;可是真的開業了,生意居然比預計的好很多,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打電話訂桌子了。現在外麵就還有一桌客人,他們觥籌交錯的熱鬧喧嘩,隔著廚房門都能聽到。
  可再怎麽熱鬧,也不能叫她歡喜,因為她等的那個人,還一直沒來過。
  “嘀——”大圍裙的口袋裏,手機在響,掏出來一看,又是思甜。她在那頭歎氣,“晚潮,你到底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啊?都一個禮拜了!我看你那個計劃還是放棄好了,荊劭那家夥怕是怎麽也想不明白,到時候你們兩個還沒進展,診所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晚潮頭大起來,“他又找你們麻煩啊?”
  “豈止是找麻煩而已,他叫我跟竹青留下來加班,還差一點就把我炒魷魚了……我怕你還沒等到他,我就已經先掛了。”
  “我也就快沒招了,就最後一天,過了今天,如果他還是沒動靜,我就放棄。”晚潮咬了咬嘴唇,輕輕關上電話。
  思甜說得沒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真是等夠了,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在這幾天工夫裏消磨得一幹二淨。隻要過了今晚,明天就一定找上他診所!他就隻不過想要做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好了,這隻豬,等他聰明起來怕是要下輩子了。
  回頭看一眼炭火爐上那罐湯,小小一點微藍的火苗,靜靜舔著壇底,打開蓋子看看,湯色清澈如水,可是濃香已經四溢開來。準備了這麽多天的佛跳牆,火候終於差不多了。所有的材料,都挑最好的買;單是骨湯就要提清好幾次,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花這樣的心思。
  “小沙!”晚潮揚聲叫,“送外賣——”
  就一次,最後一次,要是再看不見荊劭的話,就再也不打他的主意!
  已經八點了,荊劭診所裏擠擠攘攘的病人,終於慢慢地散了。
  思甜和竹青還在忙著收拾藥品器械,荊劭擦了把額上的細汗,拉把椅子坐下來歇口氣。不知怎麽了,胃裏隱隱作痛,中午那盒外賣早就冷了,還在桌角擱著。晚潮真是把他的胃口養嬌貴了,什麽毛病不好學,學會挑食!
  晚潮……她在做什麽?窗子對麵,隔著街,佛跳牆正燈火通明。
  “叮——”門外有人按鈴,他回過頭,潔淨的落地玻璃門外,是小沙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手上還墊條毛巾,捧著一個大肚陶罐。
  思甜剛從配藥房出來,還來不及過去開門,荊劭已經“呼”的一下站起來,一把拉開門,“又是你!”
  小沙嚇了一跳,囁嚅地答:“對啊……思甜姐不是說加班嗎?我來送湯給她。”
  思甜趕緊過來招呼小沙,“快進來,嗯,真的好香,這又是什麽?”
  “我們的招牌菜,佛跳牆。”小沙趕緊雙手奉上陶罐,“晚潮姐還說,有個典故呢,什麽……壇啟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對,就是這句。就說這道湯煮出來的味道實在太誘人了,就連廟裏的神佛都會丟了經書跳牆出來吃呢!”
  雖然說得誇張,可那蓋子都還沒揭開,濃鬱的香氣已經鑽了出來,饑腸轆轆的思甜忍不住就差點雙腳一軟,“她還真的會做這種東西……我真是愛死晚潮了!”
  荊劭額上青筋一跳,大概是今天實在太累了,耐心已經磨到極限,他脆弱的神經實在經不起這種強烈香味的刺激。
  佛跳牆?!她到底還有多少花招?真是受夠了!佛祖會不會跳牆他是不知道,可他是再也不想跟她耗下去了。去他的麵子不麵子,麵子又不能當飯吃!“思甜看好診所,我出去一下!”他扯過外套,頭也不回地交待一句,“砰”地摔上門。
  “荊大哥的火氣還真大。”小沙縮了縮脖子,“會不會去找晚潮姐吵架?”
  竹青從裏麵走出來,“放心,到現在為止,荊劭跟晚潮吵架,還從來沒有吵贏過。再說誰還看不出來,他天天心煩意亂,還不都是為了晚潮。”
  思甜也笑了,“晚潮算得還真準,到了佛跳牆這一天,荊劭果然就忍不住跳出去了。”她伸個大懶腰,“行了,咱們都幸不辱命,快點嚐嚐這罐好湯——下麵就看晚潮自己的。”
  
  第七章
  佛跳牆。
  這個時候,正好九點多,夜未央,酒正酣,雖說隻有一桌客人,卻推杯換盞的正熱鬧。
  晚潮正在桌邊招呼客人,剛上一道新菜,剁椒魚頭。大家紛紛大呼美味,“這個這個——到底怎麽做出來的?”
  “這可是一道名菜,據說在湖南,評價一個廚師的好壞,就考他做這道剁椒魚頭的功夫如何。”晚潮笑,“最重要的是剁椒……不過做法是獨門秘笈不外傳的,要想知道的話呢,就跟宋英勳一樣,乖乖跑來拜山門。”
  “沒錯沒錯,我已經正式拜山學藝,認晚潮做師姐。”在座的赫然正是宋英勳,上次在荊劭診所,被那兩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和蒜蓉鳳尾蝦,引得口水都快流下來的那一位。
  “難怪你成日地鼓動大夥兒來這裏吃私家菜。”有人取笑他,“原來是來捧場,討師姐的歡心。”
  “嗤,你少土了,現在私家菜才是最講究的,你以為隨便找家館子就吃得到這種菜?”宋英勳嗤之以鼻,“告訴你,再過兩天,你就算提前一個禮拜跑來訂桌子,都未必訂得到,不信咱們走著瞧。”
  “噗!”有人笑得噴酒,“你比人家這位謝小姐至少大一圈,還好意思趕著人家叫師姐?”
  “那怎麽不可以?”宋英勳正色反駁,“我姓宋的粗人一個,這半輩子走南闖北的還真沒服過誰,就隻有兩個人例外,頭一個是當年中心醫院的荊劭,你們也都知道他吧,說起來,我這條命都是他救的。別看那時候他年輕,可沒人敢接的手術刀,就他一個人接得下來;他一上手術台,所有人都乖乖地大氣都不敢出。可惜我是沒兒子,不然說什麽也要送給荊劭當徒弟,光是掙錢不算什麽本事,這哪有什麽東西,比人命還金貴的?”
  “你以為當醫生是那麽好學的?”旁邊有人潑冷水。
  “就算學醫是學不成了,咱學學廚藝總可以的吧!”宋英勳哈哈一笑,“吃可是人生第一樂趣。我說這第二個佩服的人,就是我這位小師姐謝晚潮,人家就有這個天賦,什麽材料到了她手裏,味道就是不一樣。你知道糖醋排骨有多少種做法多少種口味?她蘇浙川粵滬,樣樣都拿手,你說我能不服嗎?”  晚潮本來正在開一瓶紅酒,聽他說到荊劭,不禁停下手。
  沒錯,宋英勳也說過,他是竹青思甜介紹來的,可想不到他跟荊劭原來也是舊識。當年的荊劭……一定就像他說的那樣,眾星捧月的出眾。也許就隻有那裏,才是屬於他的世界。
  正在出神,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門被大力推開了,打斷了晚潮的片刻心亂。
  這又是誰?晚潮一回頭,驀然怔住。站在門口的,赫然竟是……荊劭?!
  他終於還是來了。晚潮瞪著他,心口突然被什麽東西緊緊扼住,幾乎連呼吸也在這一瞬間凝固。他來了!一時間,分不清是意外還是喜悅。
  想過無數遍,他會什麽時候出現又會怎麽樣出現,但真的到了這一刻,才發現一切的想象,都跟現在不一樣,都沒有這一刻來得震動。
  他終於懂了嗎,她離開,隻不過是想要被挽留。
  從離開他的那一天起,她一個人忙忙碌碌地籌辦佛跳牆,租鋪子、布置店麵、找幫手、定做招牌、印廣告、寫菜譜……那麽忙,可是從來不覺得辛苦,因為隻有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身邊。
  這些日子,也忙裏偷閑曬太陽,聽音樂,也跟思甜竹青逛街喝茶開玩笑,以為自己逍遙快活,就算沒了他,一個人也可以過得舒服精彩。
  誰知道,就在這一刻,一眼看見他的這個瞬間,忽然發現那都是假的——那些開心的笑,不停的忙,都是假的。因為一顆心,忽然像剛醒過來一樣急跳,在胸口傳來怦怦震動的回音,四周的燈光空氣酒香人聲,一下子變得無限遙遠,如同隔著個玻璃罩子似的不相幹。
  隻有幾步開外的那張熟悉的臉,牽引她所有的心神,這才發現,原來這麽久,心裏一直都有根弦,在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的地方,緊緊地繃著。以至於在看見他的這一瞬,整個人都好像驀然鬆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有片刻沉默的對視。
  荊劭是從診所直奔這裏而來,推開門的那一刹,心裏頭還憋著一口氣,晚潮到底哪裏出了毛病?鍾采來的那天,一場莫名其妙的衝突,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她卻已經擺出了一副雞犬不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他哪裏惹到她了?這件事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可是門一開,笑語喧嘩,燈光一瀉而出,她在燈下驀然回頭——荊劭忽然呆住了。
  溫暖的燈光照著她的臉,細膩如蜜,熠熠生輝。他正好對上她那雙熟悉的烏黑眼眸,那似嗔似惱似驚似喜的神情,那鬢邊滑落下來的淺淺一縷發絲……似乎是極之熟悉,又似乎是煥然陌生,原來——原來她臉上的傷,已經都好了?!
  荊劭站在門口,忽而發現自己的衝動莽撞。
  他來做什麽?氣衝衝地跑來,興師問罪還是找她理論?驀然發現都不是。其實他不過就是想見她而已。想見她一麵,想到失去了控製。
  不過這麽一個照麵,他居然覺得腿都軟了。心裏“怦”的一聲,不知道什麽東西,重重地落了地。
  晚潮穿著一件手工百衲圍裙,她下意識地用手拉了拉圍裙下擺,那裏有她自己歪歪扭扭縫上的一隻卡通豬十字繡,粗糙的縫線磨著手指,心裏一絲絲的慌,穿成這樣,不大好吧?頭發也掉下來了……他盯著她看什麽?
  終於過了很久,才聽見他說:“晚潮,你出來一下。”
  “什麽事?”她握緊了手裏那瓶紅酒,涼涼的玻璃瓶子都快被她捂熱了。
  “我有話跟你說。”荊劭看了看這滿堂的賓客,總不能就在這裏拉著她理論吧。
  晚潮轉過臉,裝作不瞧他,聽他這種語氣,居然還很襥?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大晚上跑來不是下戰書的吧?女子兵法守則第一條,男人是絕對不能寵他的,先要教會他收斂脾氣。
  荊劭蹙起眉,她還敢跟他耍酷?!看來不用點硬的是不行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
  “荊老弟!”已經呆呆看了半天的宋英勳,終於看出苗頭不對,站起來想打個圓場,“你怎麽也有空來這邊,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合夥的事,來來,這邊坐!”
  荊劭哪有閑心理會他?鐵青著臉一把拉過晚潮,“跟我出來!”
  “哎——”宋英勳還不知死活地想?嗦,卻一眼看見荊劭那臉色,話在喉頭咕嚕打了個轉,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算了,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是白癡,自然明白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
  晚潮反應不過來,被荊劭硬生生拖出門外,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一頭栽進他懷裏,好不容易狼狽地站穩,劈頭痛罵他:“你到底發什麽瘋啊?一個月不露麵,現在跑來這裏耍橫,你最好看清楚,這裏是佛跳牆,佛跳牆!我的地盤!”
  “什麽叫一個月不露麵?到底是你不見我,還是我不見你?”荊劭不由分說把她禁錮在牆壁和自己的雙臂中間,“我到處找你,思甜跟竹青都跟你串通好了吧,看著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什麽房屋中介什麽社區登記,搞了半天,你跑到我對麵開起店來了!這也就算了,開店就開店,可是居然連招呼都沒打一個,謝晚潮,你到底當我是死的活的?”
  晚潮背後緊緊地貼著牆壁,牆是冷的,她身上卻忽然發起燙來。他的臉,跟她隻有半尺遠,她連他憤怒的心跳都聽得清楚,“我開我的店……和你有什麽關係。”她嘴硬,可是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啊,好像忽然想起那一夜,他抱她在懷裏,呼吸輕輕拂上她的臉,那麽萬籟俱寂的溫柔。
  “跟……跟我沒關係?”荊劭卻不禁氣結,“你還真是打腫臉充胖子,這條街鋪麵什麽價,你也敢租?裝修店麵、買東西、請夥計、辦執照、印廣告,這得多少錢啊?你有多少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都賠光了你去睡馬路?”
  “用不著你操心,我敢開店,就賠得起!再說了,你剛才沒看見,店裏生意好得很?”晚潮漲紅了臉,還不都是他惹的!倘若不是因為他,她吃太飽撐著了不成,跑到他對麵開什麽私家菜館。
  “行了我不跟你鬥嘴。”荊劭知道抬杠是抬不贏她的,從來他們兩個不管爭什麽,在口舌上麵他就占不到半點便宜,“這個你拿著。”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隻白色信封,往晚潮手上一塞,“我先回診所。”
  這什麽東西?他還給她寫信?!
  晚潮渾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突地一湧。自從十七歲跟某男生看電影時睡著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這種東西了。真想不到,荊劭還有這麽細膩的一麵!有什麽話,是當著她的麵不好意思說,還要用寫信這種辦法來表達的?
  帶著一絲再也忍不住的竊喜——晚潮小心翼翼、心領神會地抽出了信紙——這什麽!什麽東西,支票?!
  “荊劭!”她失聲叫起來,“你這什麽意思?”
  “還有什麽,錢啊。”荊劭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那一臉的震驚惱怒。她那什麽表情?“怎麽說也是朋友一場,總不能看著你去喝西北風。你不用謝我。”
  “謝……你的大頭鬼……”晚潮喃喃自語,欲哭無淚,一場朋友?他剛才說一場朋友!
  煞費苦心,離開他,又不敢離得太遠,靠近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像烤一隻千層酥一樣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這樣變著法子調教他,居然,到頭來都是白費功夫!
  荊劭,荊劭,天底下怎麽會有他這麽蠢的男人?
  “你不是裏麵還有客人要招呼嗎?”荊劭還以為她是感激得呆掉了,“我還得回診所。”
  “你給我站住!”晚潮伸手把他拽回來,順便實在氣不過,狠狠跺了他一腳,“你拿錢來到底幹什麽?入股啊?”
  “我沒這個意思,你拿著就行了。”荊劭不以為然。
  “嗬,你還真大方——”晚潮瞄了一眼手裏的支票,“這數目都夠我付首期買房子了,是你預備擴充診所的錢吧?行,這錢我收下,佛跳牆從現在開始就算你一半,可別說我占了你便宜。”她越說越氣急敗壞,“以後我的客人就是你的客人,我賺你就賺,我賠你就賠,我們兩個終於可以哥倆好地搭檔做生意了——你還站在這裏呆著做什麽,還不進來幫忙招呼生意?”
  她不由分說地把荊劭拖進佛跳牆,一桌子客人正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
  “荊——”宋英勳這回又站了起來,“來來來,這邊坐!平常我都不夠麵子請你出來,今天可趕了一個巧。”他忙著幫荊劭騰出座位,“我還真得好好敬你幾杯!”
  “你先不用忙,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荊劭也算佛跳牆半個老板了。”晚潮把宋英勳按回座位上,“就算有人要敬酒,也還輪不到你。”她回頭朝荊劭一笑,暗暗地咬著牙根兒,“來啊荊醫生,請坐,今天這瓶酒算我的,我就借這瓶酒,慶賀你投資入股佛跳牆。”
  荊劭尷尬起來,“還慶什麽賀,你跟我……”
  “少廢話!你跟我,你跟我怎麽樣,咱們就是好朋友,好兄弟,擱在古代咱們立刻就應該插個香頭拜把子了。”晚潮沒好氣地拿過桌上剛才那瓶紅酒,往麵前的杯子裏斟,可是不知道怎麽了,酒隨著她的手簌簌地抖,慢慢溢出杯沿,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暈開。
  她不說話地倒滿兩杯,一杯給荊劭,一杯握在自己手上,“這一杯,是謝謝你,在我臉上有傷的時候,沒地方可去的時候,讓我住在你家裏。謝謝你給我煮的麵,還有洗頭發換藥做手術,讓我的臉恢複原來的樣子……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
  她一仰頭,酒到杯幹。荊劭嚇了一跳,她那一罐啤酒就會醉的酒量,是不是瘋了!但是,這種時候,眾目睽睽,也由不得他反對,隻得陪她幹了這杯酒。
  “好酒。”晚潮嘖嘖讚歎,“真不愧是澳洲玫瑰莊的酒,我們再來。”她繼續添滿荊劭的杯子,努力鎮定,可是酒還是不聽話地灑了出來。
  “第二杯,是賠禮道歉。”她笑著抬起頭,“那天,就是因為我不肯低頭跟鍾采道歉,所以我們才會鬧翻的。現在我跟你說對不起,都怪我,扔掉她的東西,跟她吵架,還趕她出門,終於害得你們不能百年好合。”她再仰頭,又一飲而盡。
  “晚潮——”荊劭開始覺得不對。
  看著她這麽豪氣萬丈地喝酒,他忽然覺得心裏“咯噔”一下,沒來由地揪緊。
  “你到底喝不喝?我這麽有誠意,你都不給麵子?”晚潮一拍桌子,凶巴巴地瞪著他。
  荊劭隻好再喝一杯。
  “師姐……這酒可不能這麽喝,會醉的。”宋英勳想阻止。
  “我會醉?”晚潮嗤之以鼻,“我謝晚潮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酒量好。”她不理會他,隻管倒酒,咦,兩杯酒下肚,果然壯膽,手也穩了下來,酒穩穩地斟進杯子裏,剛好滿杯。
  “第三杯……”她放下酒瓶,看著荊劭,“是祝賀我自己,終於有一天,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也不枉我費心費力地幫你煮飯打掃,養花養草,教你泡妞,陪你喝酒。”她忽然有點說不下去了,頓一頓,才接了下去:“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著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呢,荊劭?病人、房客還是家務助理?又或者是搭檔?紅顏知己?狗頭軍師?現在好了,我總算知道答案了,我們是朋友。”
  也不再看荊劭的臉色,她把酒飲盡,杯子往桌上一扣,“今天晚上,小沙送去的那盅佛跳牆,你沒嚐一嚐嗎?我猜你沒嚐過,不然就不會這麽大火氣地跑來。真是可惜,這盅湯,隻是熬骨湯就熬了三天,又用了金錢鮑、天九翅、魚唇、蹄尖、羊肘、鴿蛋、肚片、鴨肫、海參、蹄筋、火腿、幹貝、冬筍……這些材料,每一樣的刀工火候都不同,下鍋之前,有蒸的、氽的、過油的,隻說那個熬湯用的壇子,就是十年的陳紹,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而且隻能用燒木炭的炭火爐……都想不起費了多少工夫,大概這輩子,我也就隻做得出這麽一壇佛跳牆。”
  她大約是酒意上湧,喃喃地自言自語:“今天晚上,你要是錯過,以後就再也吃不到了……嗬嗬,還說什麽,壇啟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誰寫的這種歪詩,起的這種名字,真笑掉人大牙了,禪是那麽好棄的嗎?”她低下頭,看著桌布上那暈漬開的一大團酒漬,下意識地捉起圍裙一角擦了擦,她用心縫的那隻十字繡卡通豬,終於逐漸被酒漬染得麵目模糊。“荊劭,其實,鍾采就是你的禪。”
  荊劭怔住,不能言語。酒添三分色,她容光照人,可是那種語氣……那種語氣,不知道為什麽,聽得他心裏忽然不是滋味。她隻不過是淡淡地說著她的那盅佛跳牆,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可就是沒來由地,他心口傳來一絲絲深深的悸痛。
  驀然想起她第一次,蒙著雙眼,為他做的那盤火腿蛋炒飯;她為了洗不洗碗,跟他討價還價;在洗手間門口,因為扔掉鍾采的東西,她還挨了他的罵……神思忽然有片刻漂浮在空中,記憶在心底半明半滅地雜亂閃過。
  第一次吃她做的紅燒肉跟圓蔥燒賣,抬起頭,看見她眼底一抹那麽溫柔的神情。第一次煮麵給她,她一邊挑剔,一邊吃得碗底朝天湯都沒剩。第一次坐在露台上跟她聊天喝啤酒,她還教他謝氏泡妞秘笈,當時的星光,美麗如童話一般。
  想起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就隻相信你,荊劭。”
  想起她烏黑清澈的眸子,發絲間浮動的暗香,想起她穿著他的大襯衫,卷著袖子,腕上一串精致的翠玉繩結。
  一時間,各種雜遝的零碎的舊日片斷,忽然一起湧上來,就連荊劭自己,也從來沒曾察覺,他記得是這麽清晰這麽鮮明,清晰到當時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每句話的語氣,當時的星光和香氣……
  原來!他忍不住震驚,原來,這些一直就藏在他心底某個角落裏。
  晚潮……他和她,明明……這算怎麽一回事?!在這念頭閃過的瞬間,荊劭差一點被自己嚇住了。
  正在心頭混亂,空氣裏忽然傳來“劈啪”一聲輕響,一片漆黑。怎麽了?荊劭的反應有點遲鈍。
  “怎麽回事……”
  “停電?”四周人聲雜遝。
  “廚房裏的烤箱!”是晚潮的聲音,“忘了定時了——糟啦,一定是保險燒斷了。”
  荊劭摸著黑找過去,居然正好拉住她的手臂,“電閘在哪裏?”
  “我自己會修。”她掙脫了他的手。
  “晚潮!”荊劭叫了一聲,可是聽不見回答,她的腳步聲匆匆往廚房那邊去,走得太急了,還“砰”的一聲,帶翻了身後一把椅子。
  嗬,痛死了!晚潮揉著膝蓋,摸著牆壁一瘸一拐地往廚房走,這一下撞在椅子角上,撞得可狠,一定淤青一大片。當初在荊劭家的時候,蒙著眼睛走來走去,也沒這麽倒黴,撞瘸了自己一條腿。不過這都得怪他,要不是他沒頭沒腦地闖進來,還把她氣得半死,怎麽會忘了廚房裏還烤著點心忘記定時!
  好不容易摸到了櫥櫃,摸索著翻出一根蠟燭,卻又到處找不到打火機。明明記得以前買過一隻啊……
  “嚓”的一聲,黑暗裏亮起一束光,一隻打火機出現在她眼前。
  晚潮抬起頭,正對上荊劭的雙眼。晚潮心裏打了個突,“你……你進來幹嗎?”
  “修電閘。”他回答,拿過她手上那支蠟燭,點了起來。晚潮搬過椅子,沒好氣地推開他,“行了荊醫生,怎麽敢讓你操心,修電閘修水管這種事,我也很在行。”
  “看你這一身酒氣,還不趕緊下來——”荊劭伸手拉住她,卻不提防晚潮一個沒踩穩,身子一歪,正好被他這麽一拉——“啊呀!”
  撲通!哐當!
  你幹嗎!”“沒事吧?”椅子翻了,兩個人跌成一團,蠟燭飛到了牆上去,倏地熄滅。荊劭本能地接了晚潮一下,可是倉促間哪裏接得住,直接被她連人帶椅地砸到地上來,幸好還是背部先著地,不然真會腦震蕩。
  黑暗裏,兩個人有片刻反應不過來的寂靜。
  “嗬,嗬嗬……”呆了半晌,晚潮忽然小聲笑起來,笑得話都說不勻了,“叫你、叫你不要過來……你看……”
  荊劭卻不出聲,心頭一陣跳,晚潮,晚潮就在他的懷裏。
  她摔得爬不起來,卻不喊痛,隻是一徑地笑,他墊在她身子下麵,隻覺得她笑得身子都在輕輕地抖,語不成聲,也不知道摔跤這件事,到底有什麽好笑?她一定是醉了。
  “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會燒糊了東西……還有上次那個鱔魚羹……”她勉強地止住笑,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晚潮。”荊劭輕輕歎口氣,攬住她,撐起身子,“你醉了。”
  “哦。”她老實地回答。這次,這次是真的。她的手跟腳已經開始不聽使喚,好像踩在棉花堆裏,隻有神誌是清醒的。
  黑暗裏,想起他怎樣一圈一圈,解下她臉上的紗布,想起燈影底下,他那麽好看的眉和眼。
  其實她不是沒見過比他好看的男人,甚至在第一次剛剛看見他的時候,還覺得他真的很落拓。他對她,也絕對不是最溫柔。他縱然聰明,那也隻不過用在手術台上。真想不出,到底是為什麽,就在那一刻,就因為那一眼,她的心,忽然為之一傾。
  “你今天,記不記得刮胡子?”她伸手摸索他的臉。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在兩個人之間狹小的空隙裏飄蕩。
  今天,他一定是刮過胡子的,因為她聞見他身上剃須水的味道,而且就是她買的那一款,藍色瓶子的阿迪達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地找借口,也不是不知道,這個借口實在爛得很,但是沒有辦法,她已經管不住自己這隻手。太想念,太渴望,太想摸一摸他溫暖的臉。熟悉的輪廓,陌生的觸感。
  “晚潮……”荊劭一震,她的手在他臉上,輕輕從鬢邊,到額角,再下來,順著鼻梁觸過唇角,柔軟細膩,輕若羽毛,手心裏依稀還帶著一絲溫軟的鳳梨酥的香氣,就好像當初,她偷偷把紙包裏的鳳梨酥,硬塞進他的口袋裏。
  這回她在烤箱裏烤著的點心,一定又是鳳梨酥。
  怦,怦,怦。他的心跳和著她的心跳,一樣急促一樣溫柔。荊劭閉上了眼睛,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模糊輪廓,一定是他看花了眼,在這樣的漆黑裏,也仿佛看見她晶瑩的眸光。可是不知道怎麽了,攬住她的那邊手臂,越來越使不出力氣,好像那半邊身子,都一陣一陣地酥麻,隔著她的衣衫,觸到她柔軟的身體,熱流緩緩沿著指尖蜿蜒地爬了上來,一直躥到了胸口。
  荊劭忍不住咬緊了牙關,血管裏的血液一波一波地澎湃奔突,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欲望陡然被點燃,轉眼之間,就成了燎原的火,整個身體都突然緊繃地炙痛起來。
  不行,不行,他怎麽能對晚潮有反應?!
  可是,耳邊聽見她輕輕的一聲歎息。她的手從他臉上移到他的胸口,緊貼著他激烈的心跳;熟悉的暗暗幽香,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他麵前零點一厘米,忽然停住。
  淡淡酒氣,淡淡的香,空氣裏誘惑的氣息,濃得快叫人窒息。荊劭的呼吸都幾乎停止,等一等,先等一等……可是,來不及阻止自己,就在這一刻,他驀然低頭,吻上了零點一厘米之外,她的雙唇。
  出乎意料的柔軟,從來沒有想到的溫軟和芬芳。隻一觸,胸口就是一悸,洶湧的欲望,閃電一般貫穿下來,他驀然箍緊了雙臂。
  晚潮的手壓在他肩下,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緊緊攥住他的毛衣。醉了,真的是醉了,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麽,分不清心裏是甜蜜還是酸楚,隻有他,是她所有渴望的焦點,等了那麽久、那麽久的他的懷抱!
  荊劭的呼吸那麽粗重,燙得她炙痛,他的雙臂越箍越緊,可是他並沒有察覺,心動如狂潮,轉眼間衝破了岸堤,一浪接著一浪地湧上來,不知道是誰席卷著誰,在浪尖的漩渦裏沉淪——
  “砰砰砰——”
  寂靜裏,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忽然傳來遙遠的巨響,荊劭停了一停。可是神誌還漂浮在半空裏,一時之間,分不清是什麽在響,隻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砰、砰!”敲門聲繼續響起來,外麵是宋英勳疑惑的聲音,“荊劭!晚潮!你們沒事吧?”
  荊劭一個激靈,猝然坐了起來。他——他在幹什麽?!
  晚潮還沒有回過神來,迷糊間低語:“什麽聲音?”
  荊劭一把抱起她,摸到身邊的椅子,把她放了上去,“喀”的一聲輕響,不知腳底下踩到了什麽,彎腰一摸卻是剛才那隻打火機。本能地撿起來打亮,火光搖曳地一跳,他也在這一瞬間重重地一震,驀然清醒——晚潮!他居然,占了晚潮的便宜!
  荊劭的頭一陣暈。
  一定是他出了毛病,剛才到底怎麽了,明明就是一直克製著的……
  “荊劭!”宋英勳聽不見他們回答,越發急了,剛才好像聽見裏麵什麽東西掉下地的聲音,可是過來一看,怎麽又什麽都聽不見了?
  荊劭來不及多想,先拉開了門,“電閘……壞了……”真要命,他居然有點口吃起來。
  好在外麵也是黑的,宋英勳也看不見他的臉色,聽見他回答,也放下心來,“先點個火再修嘛,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不用。”荊劭哪敢讓他進來?抬手擦了一把額上的汗,這死胖子還真會挑時候!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幹嗎那麽多事,深更半夜的趕回醫院幫他開刀,隨便讓他死到哪裏都成啊。
  宋英勳前腳剛走,荊劭就點亮手裏攥著的打火機,在牆腳底下找到剛才那根蠟燭,好不容易才點燃,手一直在輕輕打著顫。蠟燭融化的油滴上手背,也顧不得擦一擦,先俯下身去看晚潮。
  她沒事吧?有沒有摔著哪裏?有沒有被他嚇著了?
  燭光搖曳,照著晚潮星光一樣溫柔的眼睛。她的神情是從來沒見過的,嫣紅如酒。
  “晚潮……”他叫了她一聲,“你怎麽樣?”
  她隻是微笑一下,不說話,眼神好像找不到焦點。
  荊劭汗都下來了,看她這樣子,一定是被他嚇傻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剛才……一定是喝多了。”他開始強為自己找理由,一定要解釋,即便是語無倫次也要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你不要誤會……你怎麽不說話?生氣了?”
  晚潮的神色逐漸迷惑起來,他在說什麽東西?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深情款款地在她耳邊說“我愛你”嗎?
  “其實今天我來的時候,就是為了把支票送過來,誰知道會喝酒,還停電……”荊劭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心裏越發沒底,手上的蠟燭又一滴蠟油滴下來,燙得他一痛,可是哼也不敢哼一聲,他活該!居然無恥成這個樣子——喝酒又怎麽樣?停電又怎麽樣?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借口實在荒謬,難道喝了酒停了電,就可以把人家抱在懷裏強吻?“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都是我的錯,你……可不可以,就當今天晚上,什麽事也沒發生?”
  這輩子,他真從來沒試過這麽慌這麽慚愧,隻怕從今天開始,在晚潮眼裏,他就得掛上一隻“色狼”的牌子。可是,剛才,他真的就隻是一時意亂情迷,身不由己,她明白不明白?! 晚潮逐漸清醒過來。寒意慢慢沿著脊背往上爬,什麽,他說什麽?
  喝多了?不是故意的?當作一切沒發生?!
  “荊劭!”她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我真是夠了!你再敢多說一句,信不信我立刻讓你變成啞巴?”
  荊劭一呆。她居然氣成這個樣子,這下完了,禍闖大了。
  晚潮扶著椅子站起來,掉頭往外走,趁她的心髒病還沒發,趕緊離開這頭豬是惟一的辦法。
  “晚潮——”荊劭一急,伸手拉住她,“你先聽我解釋。”
  晚潮本來就酒意沒消,站不太穩,被他這麽一拉,差點又撲進他懷裏。轉了轉暈沉的腦袋,她一手拽起荊劭胸口的衣襟,想要拿出所有的粗口話劈頭痛罵他,卻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氣,隻盯著他熟悉的淺灰色毛衣上那三粒米色紐扣,心裏又是酸,又是苦,終於歎了口氣,“荊劭……我,認輸。”
  這男人,這笨蛋,她已經這樣的表白,這樣的厚著臉皮引誘他,連佛跳牆這樣的壓箱底絕活都使了出來,她實在不知道還能有什麽辦法,贏取他的心。真是——黔、驢、技、窮。
  “你認什麽輸?”荊劭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揣摩她的神色,不知道她莫名其妙說這麽一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晚潮再次挫敗地垮下肩膀。
  “我是說……”她從牙縫裏硬生生地迸出幾個字,“剛才,我不是因為喝醉酒。”
  荊劭一怔,晚潮已經甩開他的手,掉頭出門。
  她還說她沒醉?連路都走不穩,兩隻腳絆來絆去。荊劭在後麵看著她的背影,又一滴蠟油滴下來,他的手一震,她說……剛才,不是因為喝醉酒?那是什麽意思?那是不是、是不是就表示……荊劭猝然屏住了呼吸。
  不會吧,這種事情就連想也不應該想,難道晚潮也有一點——喜歡他?!
  
  第八章
  “竹青……”
  荊劭手裏的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麵,“你先等一等再忙。”
  竹青愛搭不理地回頭,“什麽事啊,老板?”
  “你那什麽態度,”荊劭不滿,“這兩天我又沒叫你跟思甜來加班。”他頓了頓,終於好不容易開始試探,“你……你也是女人,對吧。”
  竹青翻了一個白眼,難道他忽然發現她是個男人?
  “那麽通常,在什麽情況下,一個女人,會允許一個男人……”荊劭尷尬地說不出口,“這麽說吧,如果換做是你,如果有人在你喝醉酒的時候,占了你的便宜,你會怎麽樣?”
  竹青愕然,“那還不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喊非禮!報警!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荊劭汗下。連竹青這麽好的脾氣,也說這樣的話,那晚潮還不早晚閹了他?!
  “那再如果——”他定了定神,“萬一你心裏也喜歡他,然後發生了這種事,又怎麽樣?”
  “那就……有情人終成眷屬啦。”竹青一頭霧水,“荊,你不是出了什麽毛病吧,怎麽問這種蠢問題?”
  荊劭訕訕然,支吾了一下,終於還是不屈不撓地問下去:“現在又假設,有一個人,男人,他跟你一向是很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既沒有給他耳光,也沒報警,可是第二天你一聲不響失蹤了,這又是為什麽?”
  可憐的竹青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你能不能不要拿我打這種比喻?到底是誰跟誰啊?”
  “唉。”荊劭頹然靠近椅子裏。這叫他怎麽說得出口!那殺千刀的色狼,就是他荊劭,而那個被欺淩的弱女子,就是她的死黨,謝晚潮?竹青不撕了他才怪。
  兩天了,對麵那扇白色格子門被他從早晨盯到晚上,卻一直不見人,隻有一隻“休息中”的牌子,孤零零地掛在那裏。
  晚潮到底又跑哪去了?不要再玩了,再找不見她的人,他一定會死於精神崩潰。
  “你們兩個,說什麽呢?都閑著不幹活。”思甜從外麵進來,看一眼荊劭,“有人好像在鬱悶啊。”
  “不知道他這兩天都是怎麽回事。”竹青收拾著藥品盒子,“荊,你打起精神來好不好,下午還有一台手術,對了,你在報紙上打廣告找助手跟護士,他們也是下午麵試。”
  “就不能推一推嗎?”荊劭煩躁地站了起來。
  “人命關天,老大。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天在這行混,這麽草菅人命的話,你也說得出來?”一邊的思甜忍不住回頭,“你是欠了高利貸還是怎麽的,這麽心不在焉。”
  “晚潮……不見了。”荊劭又往窗子對麵的佛跳牆看了一眼。
  “那有什麽稀奇,也許她做得累了,休息個三兩天,不行嗎?”思甜歎口氣,“荊,你是怎麽了,這兩天就為了這個心神不定?”
  “不是這麽簡單……”荊劭語塞,他說什麽,他哪敢說晚潮失蹤的真正原因。
  竹青心裏一動,剛才他還問了那麽一堆不著邊際的問題,該不會是他跟晚潮……正要開口問他,卻聽見門口“叮——”的一聲,有人按鈴。
  竹青和思甜一起回過頭,“請進!”
  荊劭負著手站在窗前,怎麽辦,怎麽辦?這件事到底要怎麽挽回?沒錯,他喜歡晚潮這的確沒錯,可是也用不著這麽暴力吧,一上來就……
  等等,怎麽回事,後麵這麽安靜?竹青思甜都不去招呼病人,在幹嗎?
  他驀然轉過身,是不是——晚潮來了?!
  可剛回頭,一團豔光就映入他眼簾,不是晚潮。精致的黑色低領蕾絲小衫,層層疊疊流花瀑彩的沙龍裙子,鑲滿珍珠的包包……居然是鍾采!貴氣逼人來的鍾采。
  鍾采正在對他微笑,恰到好處的笑容,溫婉一如當年。
  荊劭一怔,上次晚潮跟她鬧了別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鍾采的麵,她這次突然找上診所,又有什麽事?
  “荊劭,我有話想跟你說。”鍾采走進來,輕輕關上門,她還是這樣的優雅。荊劭不禁分神,晚潮就不同,她關門都是用腳的,因為她手裏總是有零食,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零食。
  其實從醫生的角度看,這不算一項好習慣,但晚潮屢教不改,她就總有本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地跟他抬杠。
  “荊劭?”鍾采猶疑地看著他,他在想什麽?
  “你別在意,”竹青搖頭一笑,“這兩天他一直就這個樣子,症狀時輕時重。”
  思甜拉了她一下,使個眼色,“鍾采不是說有話跟荊商量嗎,咱們出去買盒飯。”竹青會意,跟思甜一起走出去。唉,晚潮到底跑到哪裏逍遙去了,人家都找上門踢場子了!
  荊劭在鍾采對麵坐下來,隔著桌子,抬眼看著她的臉。妝容明麗,無可挑剔,卻讓他覺得陌生的臉孔。
  “荊劭,我是來跟你解釋,上一次的事。”鍾采開了口,“那天其實我是喝了一點酒,所以不是很冷靜……我誤會那位謝小姐是你的女朋友,結果還惹得你們起了衝突,真是抱歉。”
  荊劭沒說什麽,摸出一根煙,隨手點上。
  是鍾采的誤會嗎?真的就隻是誤會嗎?他想起那天,晚潮喝酒的時候說過的話——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呢,荊劭?病人、房客還是家務助理?又或者是搭檔?紅顏知己?狗頭軍師?
  他還真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隻是,在他的心裏,她是極之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麽強烈這麽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咳!”鍾采輕輕咳嗽一聲,拉回他的思緒。荊劭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蹙了起來,“你是不是在聽我說話?”
  “對不起。”荊劭坐直了一點。
  “你知道我以前是從來不碰酒的。”鍾采說。
  “哦。”荊劭點點頭,那是自然,鍾采的禮儀教養一向無可挑剔,沒有任何不良惡習,但是晚潮……他再次打斷自己的走神,不要再想了,晚潮晚潮,這樣下去還了得?
  “你不想知道,現在我怎麽會開始喝酒的?”鍾采問,神色間漸漸流露一絲落寞。
  “為什麽?”荊劭吸了一口煙,彈一彈煙灰。忽然覺得有點滑稽,已經這麽久沒坐下來跟鍾采說話了,忽然之間想不出說什麽才好。她的生活,他全然陌生;就算她有心事,他又能幫上什麽忙?今時今日,以羅家女主人的身份地位,她還有什麽是得不到、做不到的,需要他來解決問題?
  或許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一直隱隱期望,鍾采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但是現在……荊劭忍不住搖頭,帶出淡淡一絲自嘲的笑,他們已經根本回不到從前。她不能,他也一樣。
  鍾采靜靜地凝視著荊劭的臉,終於歎了一口氣。他變了。那麽漫不經心的一笑。
  “你現在……一個人?”她問,“過得好不好?”
  “還行。”荊劭沒說什麽,“倒是你,好像有什麽問題?”
  “荊劭,如果……”鍾采咬了咬嘴唇,“我是說,如果,我們之間還有可能的話,會不會有機會重新開始?”
  荊劭不提防她居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不禁一怔,她什麽意思?重新開始?
  “我知道,當初我那麽一走,你心裏一直還在怪我吧。”鍾采慢慢低下頭,“可是你也知道,我去做空姐,也是不得已……當時醫院裏情形那麽亂。接下來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忽然一下子,看到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是這麽的不同——有人可以坐在頭等艙裏頤指氣使,有人隻買得起打折的機票;有人辛苦存錢好幾年就隻為了買一隻戒指,又有人幾十萬上百萬的首飾隻戴一次就扔進抽屜裏……”
  荊劭深深地看她一眼。
  這是第一次,她開口向他解釋當年那個選擇。錢是重要的,他明白,事關生計,甚至人情冷暖。他也從來沒有認為,這件事是鍾采的錯。
  感情有什麽對和錯?隻分聚和散。
  “羅兆佳就是那個時候,在飛機上認識我的。”鍾采繼續說,聲音漸低漸惘,“他很下功夫追我,鬧得整個公司都知道,有一陣子,我飛哪裏,他就跟去哪裏,天天一束花送上來,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
  荊劭有兩秒鍾分神。記憶忽然閃回那日在露台上,跟晚潮一邊聊天一邊喝著啤酒,她笑著對他說:“泡妞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現在哪還有人送花送鑽石?那都是應景的東西,天天送花太俗氣,送鑽石又市儈,再說除了暴發戶,哪有誰一見麵就掏顆鑽石出來的?你要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想要什麽,然後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滿足她!”
  那麽晚潮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她心裏,想要什麽?
  荊劭沉默地靠近椅子裏。當時不覺得,隻當她說著玩,可現在想起她的話,心裏頭真是滋味紛亂。
  “……然後他就幫我買下那層店麵,經營米蘭一隻牌子的女裝,其實也無所謂賠或賺,找點事情做而已。”鍾采還在說著她的話題,“可是不知道怎麽了,我越來越懷念以前在中心醫院裏的那段日子……逛街也總會逛膩,買東西也總會買夠,錢這東西,真是也沒什麽用處……其實當初我不過是賭氣,想證明自己可以過得比別人都好,隻要我想,就可以得到。但是荊劭,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到底我想要的是什麽?我一天比一天的不快樂。”
  她說到這裏,怔怔看著荊劭的臉,神色逐漸迷惘,“荊劭,我真的……很想念你。”
  荊劭按熄了手裏的煙頭。平靜,居然是這樣的平靜,聽見鍾采這樣的一句話,他居然感覺不到歡喜和震動。
  這一刻,他心裏忽然明鏡一般的透徹清楚。
  “鍾采。”他看著麵前鍾采的眼睛,“有時候感情也就像一杯水,放久了,就會涼,其實你要的隻不過是快樂而已,不是我。”
  “可是——”鍾采呆住了,以前的快樂,紫藤架下的初遇,他下雨天用外套包裹她的溫暖,他看著她微笑的那種眼神……都不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不可能,怎麽可能,他是她的,就算離開他,那也是因為知道,沒有人能代替他心裏,她的那個位置。
  錯了錯了,她忍不住地心慌起來,一定是哪裏出了錯,荊劭明明一直都是喜歡她的!不是隻要回頭,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嗎?不是這樣嗎?
  鍾采猝然站了起來,幾乎帶翻了椅子,“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對不起。”荊劭能說的就隻有這三個字。
  “我不會再跟你第二次說這種話,你回答之前,可不可以想清楚?”鍾采臉色慢慢變得蒼白,“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氣才到這裏來的,因為,羅兆佳向我求婚了。要是今天不說,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說了。”荊劭的語氣很淡定:“做羅兆佳夫人,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地位,榮耀,錢,什麽都不缺。”他看了一眼鍾采,“你不會是想要拒絕他吧?”
  鍾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是,羅兆佳終於求婚了,本來這是她努力的終點,可是,在到達的那一刻,絲毫感覺不到勝利的歡喜。多麽可笑,應該怎麽形容,她現在的心情?她未來的丈夫,是帶著財產公證書向她求婚的。
  財產公證書。公證的內容是:如果有一天,她不貞,或者要離婚,那麽自動放棄財產分割權。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荊劭說得對,就算是這樣的侮辱,她也不能不接受,因為那公證書的背後,還有別人豔羨的財富,地位,榮耀,一切的一切。
  原以為隻要回過頭,就有退路可走,荊劭總會等在那裏的。可是沒有。她回了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男人。
  “荊劭,你已經愛上了別人?”她凝視他的臉,難以置信。
  荊劭沉默了很久,終於聽見自己的回答:“是。”在這之前,他或許還不能確定,不能相信,直到鍾采回來的這一刻,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為什麽坐臥不寧?為什麽心亂如麻?隻不過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個人。愛上那個,從來都不聽話又凶巴巴,愛吃零食熱愛八卦,總是挑剔得他一無是處,抬起杠來天下無敵,卻會花費三天工夫,為他燉一盅佛跳牆的謝晚潮。
  鍾采退後一步,嘴唇上失去了血色。他承認了。
   失去他,就是她當年那個選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聲音幽冷,“既然是這樣,我還是安心地做我的羅兆佳夫人就好了。”
  荊劭蹙起眉,“聽我一句話,鍾采,他隻是給你錢的話,你永遠不可能快樂。人總是需要被愛被重視,結婚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你這算是關心我嗎?”鍾采忽然笑了,“謝謝。”  她語氣諷刺,怎麽能不諷刺?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不嫁羅兆佳,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對,荊劭說得對,她要的已經不是錢,她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注視,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男人的信任……可是這些東西,在哪裏?
  如果失去荊劭,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那麽至少,她還可以抓住錢。她總不能傻到放棄一切,一無所有吧!
  夜深了。
  睡不著,荊劭坐在窗台上抽煙。這扇窗子直通露台,晚潮那株很寶貝的龜背竹,正在夜色裏孤單地佇立。
  這個城市的浮華,在夜深時分尤其張揚,街燈霓虹閃爍如星河,流光溢彩的街頭,偶爾見到三三兩兩帶醉夜歸的人影。
  真的很渴望,見到晚潮的臉。
  涼風穿過窗子,一陣陣地吹進來,煙灰掉在他白色襯衫上,他也懶得撣一撣。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診所天天爆滿,新來的助手跟護士還都不大上道,從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電話就放在胸口貼身的口袋裏,睡覺的時候都不敢關機,隻要一響就掏出來看,指望屏幕上出現晚潮的號碼。
  可是沒有。除了求診的電話,就是宋英勳死纏爛打地要他合夥。他現在哪有什麽心思,跟他談這種事?每隔一兩個鍾頭,給晚潮撥過去,但是她一直關著機。
  晚上睡一陣,醒一陣,總疑心門外有人按鈴,怕是她忽然跑回來了。
  煙越抽越凶了,可是漸漸地又覺得一陣一陣地胃痛,不知道又是哪一頓飯忘了吃,懶得想。晚潮把他的胃口養得太刁了。
  夜色闌珊,遠遠的燈火通明,他想見的那個人,不知道在這夜空下的哪一個角落。她在做什麽?身邊可有人陪伴?她知不知道他等得這樣心焦。
  這一回,就連思甜和竹青都不知道晚潮的消息,她好像真的打算從他的生活裏徹底消失。
  指尖忽然一陣炙痛,荊劭猛地一回神,不知道什麽時候,煙都快燒到盡頭了,煙頭燙到了手指。按熄了煙頭,荊劭順手去摸旁邊的煙盒,點著了打火機,才發現煙盒是空的。沒了?怎麽這麽快,明明下午剛買的。
  胃裏的抽痛一陣壓過一陣,煩。
  樓下有24小時便利店,荊劭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摸兜裏還有零錢,下去買盒煙。
  下了樓,剛一出電梯,物業處值夜班的丁叔跟他打招呼:“這麽晚了還沒睡?”
  “買煙。”荊劭隨口答。
  “對了,最近怎麽不見晚潮?”丁叔追問一句,“我老婆整天地念叨她做的芝麻串燒。”
  荊劭心裏好像揉進一把沙子。最近怎麽不見晚潮?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
  “小兩口吵架啦?”丁叔看出他臉色不對。
  “我們不是……”荊劭不得不澄清一下,“晚潮就是在我這裏借住幾天。”
  “還不好意思承認,我人老眼不老,這點事還看不出來?晚潮那丫頭,瞎子也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不然人家一個小姑娘,幹嗎費那麽多精神,每天變著花樣給你做好吃的?人家又不是你雇來的保姆。”
  荊劭啞然。晚潮喜歡她?晚潮居然喜歡他?!連丁叔出來了,而他居然不知道!
  這樣等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明天就關了診所去找她。她的佛跳牆要休息,掛個牌子就休息了,他為什麽不可以?一直都覺得做男人,工作第一,可是男人也一樣是人,忍耐也總有個限度!
  走到便利店門口,一個年輕的女店員正在裏麵打瞌睡。
  荊劭敲了敲櫃台玻璃,“買煙。”
  那店員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看見荊劭,咦,這個人下午才剛剛來買過一盒煙的。她記得他,白色襯衫跟燈芯絨西裝外套,短平頭,看上去雖說有點落拓,不過長得真是好看……這種男人不會沒人照顧他吧?看他一手還按著胃,胃痛啊?
  “先生,對麵有藥店。”她好心地建議,“你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
  “謝謝。”荊劭拿過煙,付了錢,一邊拆著煙盒外麵的包裝紙,一邊出了門。
  那店員看著他背影,出門就左拐,回大廈那邊去了,那藥店明明就在對麵!這麽幾步路都懶得走?真是……不會是失戀了吧。
  大廈下麵有個音樂噴泉,因為是晚上,音樂都關了,噴泉的水柱兀自在那裏緩緩轉動,荊劭低著頭沒留神,水柱剛好朝他這邊轉過來,躲閃不及,沾了一身的水珠。怎麽回事,大半夜了還不關掉?算了,哪有人這時候不睡覺,還在這裏看噴泉的?
  但是……眼神忽然有片刻凝住,噴泉下的台階,真有人坐在那裏,對著噴泉發呆。雖然隻是隔著水柱的一個側影,但是有說不出的眼熟,晚潮就愛這樣雙手抱著膝,窩在沙發上。
  “晚潮!”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口。
  那坐在台階上的人影回過頭,隔著紛揚的水珠,燈柱的光若隱若現,映著她錯愕的臉……真的是晚潮?!
  荊劭剛剛點著的煙一個失手,掉在地上,不是他神經錯亂眼花了吧?三更半夜的,晚潮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晚潮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手足失措,臉一下子燒紅到耳根。早知道就不該來,萬一碰到多尷尬!可是已經這麽晚了,他應該是睡了才對,一向荊劭的生活就好像鬧鍾那麽準時。本來是發了誓,痛下決心要遠離這隻豬,就讓這白癡自生自滅去好了!可是……不知道怎麽了,管不住自己的腳,想念他,想到睡不著。莫名的煩躁,什麽事情都做不下去,隻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原本是打算出來走一走,誰知道,走著走著,就走到這裏來了。
  發了誓、又不遵守誓言,果然是有報應的,才剛坐下就被他逮到了!
  “我……我經過而已!”她狼狽地解釋。啊,真是沒麵子透了,發花癡,躲在這裏偷窺人家私生活,還好死不死地被堵個正著。他怎麽會從她身後出現?!
  荊劭走近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漲紅的臉。晚潮居然在這裏!噴泉的水霧飄散在空中,沾濕了她的頭發,她就像個小孩一樣拙劣地說著謊;“真的、真的,就隻是路過,看到這邊的噴泉很漂亮,所以……”
  “你……”荊劭真是敗給她了,三更半夜,她說她大老遠跑來看噴泉!雖然以前她一直肆無忌憚地叫他白癡,還常常說他智商低下,但無論如何也低不到這種程度吧?
  晚潮低下頭,他看什麽看?“我要回去了,再見——”她急著想逃。
  “你給我回來!”荊劭一把拉住她手臂,拖回自己麵前。
  “什麽?”晚潮心虛地不敢抬頭。
  今天你沒喝酒吧?”荊劭問。
  喝酒?他幹嗎問這種不相幹的話?晚潮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哪有一點酒味,他發什麽神經,“沒啊?”她抬起頭,“你以為我這是跑來發酒瘋?”
  “那就好。”荊劭說,如釋重負。
  晚潮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輕輕用力,把她擁進了懷裏。怦!晚潮的心驀然蹦上喉嚨口。
  “你幹嗎?!”她脫口而出,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越來越低,越來越近,終於慢慢吻上她的唇。
  唔……晚潮的大腦短暫地停了電。
  他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環抱她的腰,逐漸逐漸,擁抱越來越緊。可是他的吻,卻是那麽的那麽的溫柔,從來不能想象,這樣輕輕的一吻,會有這樣的溫柔纏綿。
  唇舌輾轉地交纏,他什麽都沒說,顧不得說,可是,再多的話也比不上他的吻,叫人心醉。晚潮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一顆心,都好像化成了水。
  遠遠地,便利店的店員正從門口探出頭來張望——噴泉的水霧飛花般飄散,流離的光映著水霧下麵兩個深深相擁的人影。
  那麽溫存那麽美。
  進電梯,出電梯,跌跌撞撞到了門口,這一路上,他牢牢地把她鎖在自己懷裏,一路熱吻,沉醉忘我,晚潮幾乎是掛在荊劭身上被他拎進來的。
  趁他掏鑰匙開門的空隙,她總算找到機會喘口氣,可是呼吸太紊亂,她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等一等……我們這樣,不、不好吧……”他都沒征求她的原諒,都還沒跟她表白,怎麽可以就這樣……
  回答她的是“砰”一聲!荊劭重重地踢上了門。剛才在樓下,沾了水霧的半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陰冷潮濕,可是他的懷抱火一般炙燙,她簡直就快要嵌進他懷裏,隻聽見他在耳邊溫熱急促的呼吸,自她頸後沿著背脊,一路酥麻下去。啊,怎麽回事,就快爆炸,他的吻或輕或重輾轉綿長,陌生的熱流漲了又落翻湧不休。
  如果沒有背後緊緊鎖住她的那條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晚潮幾乎懷疑自己站不穩,她的腿沒出息不聽使喚地發著抖。荊劭捧住她後腦,強迫她的額貼上他額前,晚潮觸到他的汗,模糊間,聽見他喑啞地低語:“不準再離開我。”
  他的聲音低啞,幾近顫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渴望,燒痛了她的心。她無力回答,隻是深深地、深深地抱緊了他。
  離開他,怎麽會離開他?費盡了心思,百折不撓,為的不過是教會他來愛上她。她熟悉他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半夜裏隻要朦朧醒來就會想起他的臉,在她的眼裏,還有誰的笑容比他更珍貴?
  荊劭的外套不知什麽時候滑下地,隔著他的襯衫,晚潮觸到他堅實的胸肌,正緊繃著熾熱的力道,她的襯衫已經被褪落到肩膀,他猝然低下頭,吻上她纖細的鎖骨。晚潮驚喘,在他背後的一隻手,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門把手。不行了,她的身體就要背叛她,一寸寸地化在他的掌心裏,意識一陣一陣漸漸地模糊,算了吧,就隨他,反正她心裏想要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晚潮……”荊劭低聲叫她名字,“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
  “沒……”晚潮淺促的呼吸在他耳邊,聽得他心裏猛一緊,差點鬆了手。驀然抬起頭,卻看見她嫣紅的臉上,正慢慢暈開一個小小的酒窩,輕聲接了下一句:“不是喜歡,是迷戀。”
  “你——你耍我?!”荊劭的臉色,從震驚到錯愕再到喜悅,最後隻剩下忿怒,短短兩秒鍾,神情不知道變了多少回。
  真被她修理到快出毛病了!
  晚潮從他身上滑下來,想跑,卻腿一軟,差點撲跌到地板上,幸好荊劭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她,再不跟她廢話,打橫一抱,就往床上扔了過去。
  “救命啊——”晚潮驚慌地笑嚷,手忙腳亂地扯過被子往身上圍,眼看就要上演香豔火辣的春宮戲,門鈴聲卻突然沒命地響了起來,“嘟——”
  寂靜的夜裏,刺耳的鈴聲急促地一下響過一下,一時間荊劭停了手,晚潮停了叫,兩個人怔在那裏麵麵相覷。
  晚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被子裏探出頭,“誰會來?”深更半夜的,還有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做,跑來打擾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
  荊劭臉都綠了,握緊了雙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趕在這種時候騷擾他?是不是瘋了,門鈴按得這麽響,再不開門,上下十幾層的鄰居恐怕都要吵醒了。
  他氣急敗壞地衝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哪個——”
  話沒說完,就停了口,他的一臉惱怒登時僵在臉上。一時之間,有點回不過神,“鍾采?”
  晚潮正從臥室探頭出來看,門半開,她一眼看見鍾采站在門口。這麽冷的天,她隻穿著一襲極薄的白色禮服裙子,發絲淩亂,臉色慘白,裙子上一大團一大團暗紫的印漬,十分觸目。
  她出了什麽事?這麽狼狽,甚至還簌簌地發著抖。
  “荊劭……”她一把抓住荊劭的手,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不放,“幫幫我……”
  荊劭把她拉進來,“怎麽了?”
  “我、我……”鍾采牙齒打戰,不知道是冷還是怕,語不成聲,“今天晚上我跟羅兆佳的訂婚酒會,他、他喝了一點酒……自己還非要開車……”
  荊劭看了看她身上大片淩亂的血漬,失聲問:“出事了?!“
  “嗯。”鍾采的眼淚掉了下來,“立交橋下邊,車子撞得很厲害,整個車頭都毀了,我在後麵司機的車上,看見滿地都是血……滿身都是血,順著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往外湧……我很怕!荊劭,我怕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抱著他的時候,覺得他根本已經死在我懷裏了……你知不知道抱著個死人是什麽感覺?”
  晚潮背後一陣涼。汗毛都差點豎起來,難怪鍾采驚慌失措,還滿身的血。
  鍾采整個人抖成一團,如果不是荊劭扶著,隻怕就癱到地板上去了。
  “我們急送他去中心醫院,請了所有能請到的專家來會診,說是……顱骨骨折,腦出血,合並肋骨斷裂刺破了肝髒,怕是……沒辦法了。”
  她顫栗著一把抱住荊劭,“可是,我知道還有一個人可以救他,荊劭,就連院長也是這麽說的……如果眼下還能找到一個人可以救他的話,那就是你。”
  荊劭?!晚潮錯愕地看著他,真是病急亂投醫,鍾采急糊塗了,人家中心醫院那麽多一等一的高手都說不行了,荊劭能怎麽樣?他又不是神仙。
  “我看……我幫不了你。”荊劭果然拒絕了。
  “為什麽?”鍾采一震,“你……你還在怪我?因為當初……”
  “不是!”荊劭打斷了她,“這根本就是兩回事。我現在早就不是中心醫院的人,莫名其妙跑去摻一腳,算怎麽一回事?更何況,難度這麽大,誰又敢說有把握?一旦手術失敗,又多添一樁笑話。”
  鍾采慌亂地從手袋裏翻出一張支票,在上麵簽了一個數字,“這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征求過院長的同意了,隻要你肯去,他們可以出借最好的手術室,最好的助手給你。還有,不管結果怎麽樣,隻要你來主刀,這筆錢,就是手術費!”
  晚潮看了一眼那支票,乖乖隆的冬,好多個零啊。至少七位數!果然不愧是準羅兆佳夫人,出手就是這麽大一筆,可荊劭……他行嗎?聽上去那手術很複雜的樣子。
  話說回來,隻這一張支票,就夠別人一輩子賺的了,晚潮簡直連口水都快滴下來了,真替他眼紅啊……
  “不是錢的問題。”荊劭這隻豬,他居然還在拒絕,他有病啊,人家都說了,隻要他肯去,不管結果怎樣,錢都是他的,這種好事,換了是她,早就踩上風火輪飛身搶上去!反正那個羅兆佳,現在也是死馬一隻,說不定死馬當活馬醫,運氣好的話就真的活回來了呢?
  就算救不了他,至少也得略盡人道嘛,他到底是不是人,怎麽可以見死不救,看著人家死在那裏!她知道,荊劭就是一根筋,那次手術失敗,救不了那個生腦瘤的小姑娘,他心裏一直耿耿於懷,簡直快成了心理陰影。思甜說得一點都沒錯,他就是那種責任感泛濫的人,什麽事都愛往自己身上攬,做人這樣怎麽行?會早衰。
  “荊劭,你不會是嫌少吧?我現在就隻能簽這麽多,不然……明天,明天一早我再補給你……”鍾采幾近絕望地看著他,“這次你一定要幫我,萬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就什麽都沒有了,你知道吧?”
  荊劭心裏忍不住一寒。鍾采啊鍾采,都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裏想的,都還是她自己。
  “咳!咳!”晚潮假裝咳嗽,拚命朝荊劭使眼色,但他眉頭微蹙不理會。
  晚潮實在忍不住了。不是她要幫鍾采,對,她其實也很討厭這個女人沒錯,但現在是一條人命擱在那裏啊!更別提還附送七位數的支票一張。最最重要的是,荊劭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當初就是在那間手術室裏,遭遇到那次失敗,這件事他雖然不提,但是她十分的明白,在他心裏,那間手術室,分量不一樣。隻有在那裏,他才能真正找回他失去的信心,隻有在那裏,他才能真正地一洗前恥,做回原來的那個荊劭。他怎麽可以不去?!
  “荊劭——”她溜過去,拉拉他衣角,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荊劭這個人,固執起來就是九條牛也拉不回來,一定要講究策略!
  光是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勸到什麽時候?等他回心轉意,隻怕人家早就掛了。
  荊劭回過頭,“什麽?”
  晚潮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要開始煽動他了,神情一定要嚴肅,“荊劭,你該不會是心裏記恨鍾采,才這樣對人家報複人家吧。”
  “我哪有?”荊劭被冤枉了。
  “我記得有人天天自己誇自己醫德高尚,原來到了某些時候,還是會見死不救的。”
  “什麽叫‘某些時候’比如說,情敵見麵,分外眼紅的時候。”晚潮的聲音冷冰冰,“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荊劭,你自然不肯救他,對不對?”
  “你……你說我……”荊劭額上的青筋一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謝晚潮,我跟你都……”他果然急了。
  “是你現在這種做法叫人不得不這麽想嘛。”晚潮搖了搖頭,荊劭還是這樣沒長進,一著急舌頭就打結,真沒辦法,“不然,我想不出什麽理由,你這麽堅持不肯去。開刀而已,這輩子你開了幾百幾千刀了,又不差這一次。除非……你是希望,他幹脆死了算了?”
  “謝晚潮!”荊劭噴火地咆哮。
  “叫什麽叫,早跟你說了,做男人是不能使這種手段的,這應該叫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吧荊醫生?”晚潮繼續不慍不火地使著激將法。
  真是……真是不可理喻……荊劭氣結地怔在那裏,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不過是一個手術嗎,你就睜大眼給我好好看著!”
  他掉頭就往門外衝,連外套都忘了穿,砰!門板反彈回來,一聲巨響。
  晚潮歎口氣,明天要找維修工人來修門了,這麽響,那扇門恐怕快要掉下來了。
  鍾采傻眼地站在一邊,蒼白著臉,連眼淚都忘了掉,“怎麽回事,他——他跑去哪裏了?”
  “當然是去救你的準老公。”晚潮對她笑了一笑。
  鍾采如夢初醒,匆忙跟了出去,難怪她看呆了,從來不知道荊劭會氣成那個樣子!他一向都那麽理性……這位謝晚潮到底跟他犯什麽衝啊?
  “唉,賺錢,原來就是這麽容易的事情。”晚潮拿起桌上那張支票,翻來覆去看個清楚,小心收好,又撿起地板上那件荊劭的外套,也跟著走出門。
  “就說嘛,男人這種東西,不逼他是不行的。”
  中心醫院,腦外科。
  第一手術室裏,無影燈亮如白晝,各種儀器正忙碌地運行,指示燈和屏幕上的信號不停地跳躍。
  旁邊無菌隔離室的玻璃屏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鍾采緊握著雙手站在最右邊的角落裏。氣氛十分的安靜,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睛都在投影屏上,盯著手術的進行。
  “太快了,我看不清。”有人壓低了聲音,向旁邊的人抱怨。
  “那自然,荊劭主刀。”旁邊的人輕聲答,“不過沒關係,做完之後可以再看一遍錄影。”
  “我真想象不出那種程度的顱骨骨折,要怎麽處理?那些碎片……都快碎成渣了。”先前的人再度低歎一聲。
  “我倒覺得最難的是顱內止血。”有人小聲接口,“隻要碰到一條神經,就完了。”
  鍾采的手腳冰涼。他們說什麽,好像一場聲量非常低微的醫學辯論,不知道哪一邊對哪一邊,無數個專用術語在她耳邊滑過,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亂如麻。
  驀然之間,時光仿佛忽然倒流回去,三年前,就在這裏,一模一樣的情形,一模一樣的氣氛,她忐忑地等待手術的結果,因為那手術的成敗,就是她跟荊劭的成敗。結果是,他輸了。
  上一次,她放棄了荊劭。這一次,如果他再輸,那麽她就要失去所有。
  “喂。”有人擠過來,拍拍她肩膀。鍾采恍惚地回過頭,看見一張燦爛的笑臉。謝晚潮?
  “你那什麽臉色?放心吧,一定沒問題。”晚潮小聲地拍著胸口打包票。她懷裏抱著一個大號的保溫杯,另一手遞過來一把糖酥小核桃,“吃點東西,定定神。”
  鍾采啞然,這裏是什麽地方,什麽氣氛?真虧她像個茶水小販似的在這裏分發零食。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站在生死攸關的手術室外麵,倒像是周末進戲院去看電影。
  “早就想看看荊劭在中心醫院的手術台上,是個什麽樣子了。”晚潮喃喃自語,踮起腳尖張望,嗬,看到他了。雖然那圍在手術台邊的一圈人,都穿著綠色的手術袍,帽子口罩加上頭鏡,包得密不透風,但是荊劭的背影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身邊的助手飛快地給他更換著手裏的工具,手術刀、止血鉗、微波鑽……有人讀儀器,有人換血漿,他是眾人的中心和焦點。
  有部儀器的指示器忽然亮起了警燈,手術台兩側一陣小小的騷亂,荊劭抬起頭說了一句什麽,旁邊立刻有人遞給他一隻透明管子,晚潮看見他把那根管子插下去不知哪裏,有血漿被抽了起來,幾秒鍾的工夫,警示燈滅了下去。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手術如舊進行,荊劭的背影還是那麽穩。
  晚潮聽見四周一片屏住了呼吸的寂靜,接著又是一陣嗡嗡的低語。鍾采快要暈倒一樣靠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搖了搖鍾采的肩膀,“手術還沒完,振作一點嘛。”
  “我撐不下去了……太緊張。”鍾采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真是的……晚潮歎口氣,本來是沒什麽的,可是看鍾采這樣,搞得她也跟著緊張起來了。不知道結果會是怎麽樣?輸贏倒是沒所謂的事,反正大不了,荊劭還是回去開診所,她隻不過希望他明白,做醫生是為了盡力救人,不是為了創造所謂的神話。
  可是想不到場麵居然搞得這麽大……這麽多人目不轉睛,而且投影屏上那一片血淋淋不敢目睹的場麵……原來這手術真的很有難度!
  滴答,滴答,時針不緊不慢地走著,晚潮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酸得快斷掉,醫生這種工作簡直就不是人做的,動輒一站十多個鍾頭,難道他們的腿都是鐵打的?裏麵的荊劭,已經是汗濕重衣。晚潮不禁內疚,都是她多事,就算再燉多少盅佛跳牆給他,隻怕也彌補不了她的罪過……
  很久之後,久到晚潮從頭到腳都麻木了,總算聽到“叮”的一聲,紅色的指示燈忽然滅了,鍾采一把抓住晚潮的手,“結束了?!”
  她手心冰涼。
  “好像是。”晚潮的心也吊在半空裏,看見荊劭走出手術室,靠在牆上,助手們開始忙碌地進行收尾工作。
  鍾采喃喃自語:“上一次,也是這樣,他一個人走出來,這樣靠在那裏……”
  “不要這麽烏鴉嘴。”晚潮緊張地打斷了她,又失敗了?!羅兆佳是死了,殘了,還是變成植物人?“我們過去看一看。”
  鍾采搖搖頭,“我害怕。”她再也沒勇氣去麵對死亡的消息。
  “那麽,你等我消息。”晚潮勉強朝她微笑,比出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不知道是為了給鍾采打氣,還是給自己。
  她輕輕走出隔離室,走到荊劭身邊,腳步輕得不能再輕,就算練過淩波微步踏雪無痕,也不過如此。沒敢說話,連他的臉色也看不清,隻覺得好像十分蒼白。
  隔了半晌,荊劭總算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他的臉色,真的很差!晚潮心裏“咯噔”一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觸手都是一層冰冷的汗。
  荊劭拉下她的手,“這回又中了你的套。你說那些話,都是激我的吧。”
  “嗬嗬。”晚潮幹笑了兩聲,他怎麽忽然聰明起來了,“其實,我是好意才這樣,羅兆佳能救得了當然是好,救不了也沒關係,反正已經盡力了。”
  荊劭沒吭聲,他看上去十分的疲憊。
  “我就說嘛,醫生治病歸治病,可是生死這種事,還是老天說了算。”晚潮擔心地囁嚅,“這種事根本沒必要放在心上……大不了,支票退還鍾采就是了。”
  不應該拿的錢還是不要拿的好。
  “晚潮。”荊劭聽不清她在旁邊自說自話地念叨著什麽東西,隻好打斷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啊?”晚潮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要他做的事?她沒有要他做什麽啊!不過就是叫他來救羅兆佳嘛……
  荊劭伸手摸向口袋,習慣性地想要找煙,卻摸到身上的手術袍,這才想起,這裏是禁煙區。
  “你是說——”晚潮突然一把揪起他的領口,整個小臉煥發著激動的光彩,“你是說手術根本沒問題嗎?”
  荊劭嚇得趕緊看周圍有沒有人。
  隔離室裏,隔著透明玻璃,黑壓壓一群人正在傻眼地看著這邊。
  “我什麽時候告訴你,手術有問題?”他尷尬地拉下晚潮的手,“商量一下,下回可不可以給點麵子,不要在公眾場合揪著我的領口問話!”
  “那你一臉垂頭喪氣的死樣子!”晚潮開心地一掌拍下來,“你嚇得我差點心髒病……”
  “羅兆佳死活關你什麽事?”荊劭想不出她跟著緊張個什麽勁?
  晚潮翻了一個白眼。荊劭這白癡,居然問出這種蠢話,羅兆佳當然不關她的事,什麽輸贏成敗都不關她的事,她在乎的,隻不過是他的感覺而已!
  “我不過是擔心那張七位數的支票!”晚潮嘴硬地分辯,“如果沒有我的鼓勵,你根本沒可能來做這個手術,也根本沒可能賺到這筆錢是不是?所以我們至少應該二一添作五,平均分配……”說著說著,忽然有點扯不下去,因為荊劭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溫柔。
  她還真是能說啊……荊劭看著她忙碌地嘮叨。
   其實他知道她為了什麽而擔心。晚潮根本不在乎輸贏,她擔心的隻是,萬一失敗,他輸不起。
  可是晚潮還不懂,他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個荊劭。他還記得當初,她指著他的鼻子,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體會過一個當病人的感覺嗎?他們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標本嗎?別人說什麽根本不重要,問題是你到底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幫助你的病人!你盡力了嗎荊劭,你沒有!要是每個當醫生的都跟你一樣,死個人就洗手不幹,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還去指望誰?”
  輸贏無所謂,盡力最重要。
  晚潮推推他,“你看什麽看?我臉上開出花來了?我警告你荊劭,下次不準再擺出這種臉色出來了,還以為你手術刀底下又出一條人命。”
  “我哪敢擺臉色給你看?”荊劭被冤枉了,擺臉色?他哪敢?!這陣子已經被她修理得不成人形了。自從晚潮開那什麽佛跳牆,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現在隻要聽見謝晚潮這三個字,他就條件反射立正站好,還哪來的包天狗膽,跟她擺臉色!
  他不過就是累,而且實在胃痛。換她一整天沒吃飯,再站上一整夜試試!
  晚潮上輩子一定就是他的克星。
  “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晚潮伸手扳過他的臉,仔細審視,“印堂發黑,唉,都不帥了。好在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她得意地笑了笑,把懷裏抱著的大號保溫杯塞給他,“包你一喝下去,神清氣爽,百病全消!”
  “什麽?”荊劭懷疑地打開蓋子,“十全大補湯?”她沒去賣狗皮膏藥真是可惜了。
  蓋子一揭開,溫暖的香氣立刻撲麵而來,佛跳牆!這居然是一盅佛跳牆!
  “上次專門燉的那罐佛跳牆,你都沒嚐過,好在材料都還有剩,扔掉太可惜了。”晚潮歎口氣,十分遺憾,“時間又那麽趕,根本來不及燉夠火候,味道一定差很多……”
  荊劭看著她,說不出話。
  從開始,到現在,從那盤深夜裏的火腿蛋炒飯,到她塞進他口袋的鳳梨酥,從露台上她煮的雞湯銀絲麵,到現在保溫杯裏的佛跳牆,每一刻的溫暖,每一刻的感觸,都突然兜上心頭來。
  他愛上的是她千變的美味,還是她傾注在其中的一點一滴的心意?
  “晚潮。”他歎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忍不住就要對著她的額頭吻下去,卻聽見身後有人咳嗽,“咳咳!”他回頭,卻嚇了一跳,後麵這麽一群人!幾乎沒把走廊都塞滿了。他們什麽時候站在這裏的,為什麽他居然半點都沒察覺?
  “荊劭,辛苦你了。”最前麵是中心醫院的院長陳教授,正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沒打擾你們吧?”
  荊劭尷尬地一笑,沒關係,每一次他對晚潮行為不軌的時候,總會有人適時出來打擾的,他都習慣了。
  “這次手術真是太精彩了,等報告整理出來,一定很轟動。”陳院長拍著他肩膀,“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是你們這幾個年輕人的天下了。”
  “今天是運氣好。”荊劭一笑。
  “別人怎麽沒這種運氣?”陳院長感喟,“荊劭,我真是希望你回來,隻要你點頭,主刀的位置就還是你的,想要什麽條件,我們可以商量。要不要考慮一下?”
  晚潮心裏一跳。終於到了這一天。荊劭終於要回到中心醫院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應該高興,心裏卻莫名地惆悵。他回來,診所就要關閉。可是那間診所,她最初認識荊劭的地方,在她心裏,是不可代替的溫暖和熟悉。
   盡管早知道荊劭遲早要回中心醫院去,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舍不得。
  “不用考慮了。”她聽見荊劭的回答,“我那間小診所,剛剛開始招兵買馬,擴充門麵,暫時隻怕還不能停業。”
  什麽?他說什麽,不想回來?晚潮不禁一呆。
  “可是像你這種人才,在診所裏難免浪費,設備畢竟有限,發揮不出你的實力。”陳院長有點意外。  荊劭一笑,“其實我也是臨時決定的,剛找到一個合夥人,我們打算合股購進設備,增加人手,慢慢做起來的話,就成立一家私立專科醫院。”他語氣從容,“就算做不好也沒什麽關係,我還是開我的外科診所。”
  “你要做自己的醫院?”陳院長一呆,隨即微笑起來,“也對,年輕人是要有點創業精神。這樣也好,自己的醫院,做事更加得心應手一些。不過話先說回來,萬一有一天,你想回中心醫院來,我還是隨時歡迎你。”
  晚潮在旁邊一頭霧水。荊劭什麽時候決定要建立一家自己的醫院?又哪來的合夥人?
  他居然還有這樣的打算?!
  
  尾 聲
  “什麽?”
  晚潮“噗”的一聲,把剛剛喝進口的清酒噴了出來,“你……你找的合夥人,就是宋英勳?”
  “怎麽了?”荊劭問。宋英勳有什麽不可以?
  “他哪懂醫學?”晚潮受不了地搖著頭,“他恐怕連肺長哪裏、肝長哪裏都弄不清楚。”
  “這個我懂就夠了。”荊劭解釋,“成立私人醫院,首先要有資金和商業化的運作,這個跟技術一樣重要。”
  “我還是想不通。”晚潮問,“你為什麽不回中心醫院?那裏精英薈萃,每個做醫生的都渴望在那裏成名。”
  “以前我也是這麽以為的,所以才努力爬上主刀的位置。”荊劭喝口酒,“可是當時我那種年齡資曆,坐那個位置,實在招人眼紅,所以更不能摔下來。到最後已經忘了為什麽做手術,隻挑最有難度的來做,普通一點的手術從來不接,因為浪費不起那個時間。你說得對,那不是做手術,是比賽,是做秀。比誰的難度高、誰的技巧熟練、誰的方案大膽,病人真的就像標本,推上手術台就開刀,推出去就交給助手,說實話我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住。”
  他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惟一關心的就是醫學年會、各大論壇上,自己的手術報告的排名,不知道工作還有其他的什麽意義……一直到右手受了傷,離開手術台,再到重新恢複了之後,我才忽然體會到那種感覺。看著一個人,從病重,到康複,從躺在床上到站起來,這個過程帶來的那種成就感,跟手術報告的排名完全就是兩回事。”
  “所以,你決定按照這種理念,設立自己的外科醫院?”晚潮忍不住插嘴。
  “這隻是一半原因。”
  “一半?”晚潮好奇,“還有另外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是……”荊劭頓了頓,抬眼看著她,“我總得多賺點錢,養家糊口吧。”
  晚潮心一跳,他什麽意思?養家糊口?
  會不會是她太敏感了,從一開始就覺得氣氛不對。他還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請她吃飯,五星級的酒店,吃這麽貴的東西……就好像這個照燒鮭魚串,盤子裏隻有六塊豆腐幹大小的鮭魚,價錢真叫人吐血。其實自己買回來鮭魚、照燒醬、清酒和芥末,她敢打賭味道一定不會比這個差,花錢還不到十分之一。
  而且,還不得不穿成這個樣子!
  晚潮不自在地拉了拉肩上的黑色小禮服裙子的纖細吊帶。看看對麵的荊劭,這家夥,嘿嘿,穿起正裝來,還真是帥得沒話說。
  但是!隻有看,是看不飽肚子的。
  在這種衣香鬢影、鋼琴聲流淌的地方,她都不好意思開懷大吃,真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覺得這個叫做情調。她還是最愛窩在荊劭的大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蹺著腳吃自製的零食。
  正在胡思亂想,荊劭已經幫她揭曉了答案。
  “晚潮,我們結婚吧。”
  咳!晚潮這口酒,嗆得眼淚都差點出來了。
  真被竹青說中了,那次在燕子塢茶室,她就說如果荊劭知道她是喜歡他的,那麽他就隻會有兩個反應:一是娶她回家,二是趕她出門。
  可是,她都還沒有好好享受一下戀愛的過程……被他這樣求婚,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隻享受一次怎麽夠?至少要他求個十次八次……有點過分?那就三次五次……
  正在傻笑著冒出兩眼幻想的泡泡,卻乍然聽見荊劭的聲音不輕不重、似笑非笑地響起來:“聽思甜說,你暗戀我很久了。”
  啊?!啊——李思甜!
  晚潮的眼球頓時暴凸地彈出無數金星,滿天飛舞。誰說她謝晚潮八卦?跟李思甜比起來,她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她苦心掩蓋的事實,就這樣在最不適當的時候,被人家揭了底牌。這世界到底有沒有天理?晚潮努力鎮靜,帶著一抹欲哭無淚的尷尬笑容,堅決否認:“沒有!沒有這種事——”
  可是看荊劭那張臉,他那什麽表情?完了。
  “那,戒指呢?”晚潮咬著牙根,不甘心地拉下臉。
  “你不是說……送鑽石太市儈了?我哪敢買這種東西給你。”荊劭好像完全想不到她會問到戒指,一臉錯愕。
  這個小人!晚潮瞪著他,她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汙蔑!
  “上次在露台上,你的謝氏泡妞秘笈,明明說過。”荊劭微笑。
  嗚!自作孽,不可活。晚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那起碼也要有束玫瑰吧,九百九十九朵那種……”她期待地退步,長這麽大還沒有收過花,老了一定會覺得遺憾。
  “你不是還說,送花太老土?”
  “荊劭!”晚潮“砰”地一拍桌子。侍應、賓客都轉頭朝他們這邊看過來,她隻好勉強掛上微笑,壓低了聲音,“我的忍耐是有底線的。”
  “我可是百分之一百,按照你教的泡妞秘笈來做的。”他篤定地看著她,“要知道她想什麽,她想要什麽,然後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滿足她。”
  “我……我想要什麽?”她狐疑,她根本什麽都沒收到,就連根草也沒有!
  “我為了套取情報,加了思甜半年的薪水,這算不算是不擇手段?”荊劭不緊不慢地說,“思甜說,你現在最想要的不過是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我。鍾采那張支票,你都已經據為己有了對不對?這第一樣東西,我已經給了你,至於我……”他一笑,“隻要你想,隨時拿去。”
  又是李、思、甜!晚潮跌坐回椅子上。做人太相信朋友果然是不行的。
  “不過也不用這麽早失望,我還有一樣東西送給你。”荊劭伸出手,手上一串鑰匙,“這間酒店的VISA套房一夜遊。”
  “你!”晚潮漲紅了臉。
  荊劭的身子俯上桌麵,一臉的不到長城非好漢,“上上回在佛跳牆的廚房,宋英勳跑來攪局;上回在我家,又被鍾采敲門打斷了;這一次,嘿,我就不信還有人找得到這裏來!”
  這個淫蕩胚子!晚潮牙癢癢地握緊拳頭,她遲早叫他死得很難看。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明天佛跳牆的晚餐材料還沒準備!”她找借口開溜,卻被他老鷹抓小雞一樣逮了回來。
  “這裏都是人,你叫非禮,或者報警,都是可以的。”荊劭攬著她的肩,大搖大擺地穿過大廳,踏上回旋的白色樓梯。
  晚潮好不容易掙脫他的鉗製,提起裙子逃出老遠,這小人是早有預謀的!難怪他要她到這種地方,還要她穿上窄裙子和高跟鞋。沒鑽戒,連朵花都沒有,還想求婚?做、夢!
  可是沒逃出幾步,就已經被荊劭追了上來,一把抱起她,不由分說,就捉進套房裏。
  門開的那個瞬間,晚潮有片刻的窒息,門上桌子上地毯上,到處都是花,嬌豔欲滴,美麗不可方物!
  還沒等晚潮回過神,他已經深深一吻,吻了下來。
  她喝了一點點清酒,帶著幽靜的清酒香氣,剛觸上她柔滑的肌膚,他心裏已經重重一蕩。
  晚潮正在奮力地掙紮,突然覺得手指上滑過一陣微微的涼,百忙中轉頭一看,晶輝燦爛的一枚戒指,正剛好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他……他什麽時候騰出手來,給她戴的戒指?
  “啊。”晚潮忽然驚喘一聲,他的手滑進了她的小禮服裙子裏,真不愧是當過第一主刀的手,解拉鏈隻用了一秒鍾而已,那絲薄的裙子已經滑落在地上。
  荊劭看著她秀氣光潔的肩膀,已經泛起了嬌豔的淡粉紅,忍不住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太香豔了,一個不當心,隻怕真會噴鼻血。
  “晚潮——”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再也想不出什麽言語來表達此刻心裏滿滿的歡喜。
  “唔?”晚潮抬起頭,微微喘息,嫣紅的臉上帶著不知所措的迷離。
  “我愛你。”他說得極之認真,極之溫柔。再沒有一絲戲謔的神色。
  不要輕易說我愛你,但是非說不可的時候,就一定要說得很認真。那天露台上,晚潮教過他的話。
  晚潮屏住了呼吸。真的是很簡單又沒水準的一句話……這樣的表白未免太直接了吧?可是,被他這樣正色地說出口,卻格外有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緩緩地踮起腳,勾著他頸後,閉上眼,笨拙地親上他的唇。就這樣吧,就在今晚,她一定要光榮地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
  “嘟——嘟——”
  馬上就要天雷勾動地火,卻忽然又從什麽地方傳來魔音穿耳!晚潮驀然睜開眼,糟了,手機!她忘了關手機。一把抓起地上的裙子往身上套,另一手慌忙地翻出包裏的手機……不敢看荊劭已經變成鐵青的不敢置信的臉,她真的不是故 意的……
  “喂——”電話裏傳來小沙驚天動地的叫聲,“晚潮姐!你在哪裏,還不趕緊回來!我做雞絲卷的時候碰翻了油鍋……佛跳牆快要起火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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