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華:雲中歌

(2008-11-05 19:58:02) 下一個

  萬裏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裏卻是死亡的歡笑聲。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紮。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卷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沒有熟悉的樓蘭向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向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麵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裏,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隻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曆練一番,隻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麽。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隻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麽多人中隻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象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饑餓、幹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誌早已垮掉,麵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幹裂,麵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蒸烤著他們的身體,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地舞蹈,歡迎著他們地到來。
  走在最前麵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當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象還遠在天際的鈴當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麵色清冷,麵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麽單薄,聽著好象隻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幹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撐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隻覺詭異,刹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麽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當,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狼雪,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一隻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還有……”小女孩又從脖子裏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隻隨笛聲落下的雕道:“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著,小女孩笑道:“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當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趙破奴卻是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麵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麵問:“你娘姓什麽?你爹爹姓什麽?你叫什麽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麵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隻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是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隻能作罷。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安。”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仿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雲歌卻一點不見怪,隻是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眯眯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隻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熏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端的人麵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麵露驚歎,神童之名果非虛傳。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於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著麵孔,一步一頓地度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衝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側坐在老者一旁的母親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外麵。
  外麵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隻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麵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到,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於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裏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汙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剛開始的不能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於停下了嘴裏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麽?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致,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裏洗澡。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著於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果然是女子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淒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重重疊疊的簾幕中,他曾經躲在這裏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也曾經躲在這裏,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也在不願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裏……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麵的人的對話,他隻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麽父親仍然隻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父親隻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麽都不能明白。
  為什麽是為了他?他才不要母親傷心。他正要從簾裏鑽出,身後的於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於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於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麵……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麵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那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他的錯,是他害死了母親,是他的錯……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裏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發出。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準你……”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隻是揉著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裏,翻了一會,找出幾枚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說著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碗喝起來。
  雲歌笑眯眯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立即又躺了下去。雲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後,往他身邊湊了湊。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於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幹什麽?”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可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曆,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二哥和我去大秦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發,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鬥,很多人坐在那裏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卻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羅嗦,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麽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和條枝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漢朝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漢朝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開始講自己的故事,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隻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於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麵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他第一次碰到雲歌臉皮這麽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看。本來隻是無奈地忍受雲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聽雲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雲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後是他仍然在等著她的下一個故事,雲歌卻在“……那條蛇會跳舞,包著頭巾的大胡子伯伯一吹絲笛,它就……跳舞……”的斷續聲中睡去。
  雲歌睡覺很不老實,裹著毯子翻來翻去。眼看著越翻離篝火越近,雲歌的頭發已經要聞到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隻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然後她又朝著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著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著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麽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之極的姿勢,拽著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裏都不行,隻有於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雲歌怎麽讓趙陵屈服的?
  …………
  大秦:羅馬
  安息:波斯
  中國曆史上文字記載的第一個出使大秦(羅馬)的人是甘英。甘英,字崇蘭,東漢人。於漢和帝永元九年奉西域都護班超之命出使大秦(羅馬帝國)。他率領使團一行從龜茲(今中國新疆庫車)出發,經條支(今伊拉克境內)、安息(即波斯帕提亞王國,今伊朗境內)等諸國,到達了安息西界的西海(今波斯灣)沿岸,但因為安息商人為了維持自己在絲綢交易中的中轉商地位,故意隱瞞和大秦的陸地通路,幹英未能到達他的目的地大秦。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漢朝和羅馬未能進行直接的交流。但我相信應該會有懂得安息語言的胡商(以現在的眼光看,也是漢人了),或者漢商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而到過大秦,隻是湮沒於曆史而已。畢竟文字記載在古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是少數人的權利,更何況對重農輕商的中國,那些事情不過都是小事。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麵草原,就代表著他們已經進入漢朝疆域,趙破奴的神情輕鬆了幾分,幸不辱命,終於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趙破努立即命眾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拚命奔跑,有漢朝官兵在後追趕,眼看著他們就要跑出漢朝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刹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隻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到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趙破努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著他們打量了一會,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漢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裏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隻能忍氣沉默,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隻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二三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隻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著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一場血戰。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隻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衝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雲歌笑語,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隻能犧牲自己了。趙破奴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麵大叫著不要動手,一麵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麵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麽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於當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嘻笑起來,“趙爺,您怎麽對他們那麽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歎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隻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裏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裏,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一聲聲敲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隻好把妹妹賣了。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裏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裏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隻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麽你們有吃的?為什麽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少年滿麵淚痕,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上的錯,因為皇上老是要打仗,為了打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隻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錯,那為什麽不許我們造皇上的反?為什麽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可都沒有阻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隻覺少年可憐,於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罰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深深地盯了趙陵和雲歌一眼,站起身,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叫趙陵,你叫雲歌。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不想和你們在一起。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死了,讓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不過我會記住你們的人情。”
  “喂,你去哪裏?”雲歌叫道。
  “我要活下去,我要去找妹妹。”少年的身影還找還盞厝諶胍股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麽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為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大叫道:“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裏,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隻手的人有胡子,一隻手的人戴著花。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老頭子的聲音,一會小姑娘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麽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幹澀。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三哥年齡雖相近,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裏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隻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這樣的笑顏……
  “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麽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為什麽臉皮這麽厚?”
  “啊!嗯?什麽?哦!有嗎?……”雲歌嘴裏嗯嗯啊啊了半晌,終於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裏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麽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象銀鈴,在星空下蕩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於天地間,至少他的心。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隻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麵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曆?”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裏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隻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當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趙破奴麵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隻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後,兩隻雕臥在駱駝身上。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歎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麽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
  “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著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麽拉勾?”
  雲歌一麵教他,一麵詫異地問:“你怎麽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麽?”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隻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麽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致,好象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發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裏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佩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佩……”趙陵小指頭勾著腰間藏著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麵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麽會讓你戴著它?”
  雲歌並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湧動,雲歌心裏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發,隻有挽著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隻有裝了薑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餘物。
  趙陵看她麵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象很喜歡,我送你一隻鞋子,好不好?”雲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麽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趙陵盯了她一會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嘻嘻笑著,用力點頭,“我不會忘記的,忘記的是小豬。”……
  雲歌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雲歌摸了摸了他鎖著的眉頭,“我給你唱首歌,聽了就會睡得很香,不會做噩夢。”
  雲歌清了清嗓子,小聲唱起來: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呀!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藍輕擺動
  陵哥哥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了夢中……”
  世上最動聽的歌曲大概就是搖籃曲,一首曲反複吟唱,要的不過是寶寶安睡。雲歌雖然把“娘的寶貝”硬生生地替換成了“陵哥哥”,不過心意曲中露,趙陵忽然覺得也許這個歌聲真能替他埋葬了噩夢。
  雲歌的催眠曲沒有把趙陵唱睡著,反倒把自己催睡了過去。太陽升起時,她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麽睡著了?陵哥哥,你怎麽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衝向了高空,迎向兩隻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雲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裏,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麵頻頻向他揮手。綠羅裙下,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隻雪白,一隻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他心中一鬆,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隻腳的鞋半趿著,一隻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大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發包在一定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歎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低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不要說以眾淩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眯眯地柔聲說。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裏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隻覺心神刹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隻擺。
  雲歌眯著眼睛,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麽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著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麵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餘乞丐隨他離開。
  “小雜種!妖孽!”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裏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當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隻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著其餘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麽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隻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麽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汙,可難掩五官的精致。他的麵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發,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隻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麽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麽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裏麵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麽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色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隻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麵,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老天又是憑什麽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裏奪取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落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寒暑轉換間,當日的垂髫少女已到及芨之年。
  一間通透明亮的屋子,雖隻是一間,卻有一般人家幾間那麽大。因屋子的地下生著火,外麵的寒意仍重,屋內卻已如陽春三月。
  窗上籠著的是碧茜紗,屋內擺著的是漢玉幾,一旁的青石乳缽內散置著滾圓的東海珍珠。
  少女嬌俏的笑語聲隱隱傳來,雖聽到人語聲,從門口望進去卻不見人影。隻看到高低間隔,錯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麵放滿了各種盆栽。有的結著累累的紅子,有的開著碗口大的白花;有的隻一色翠綠,從架子頂端直傾瀉到地上,象是綠色的瀑布;有的卻是沿著架子攀緣而上,隻到屋頂,在屋頂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星星花。鬱鬱蔥蔥的綠色中,各種奇花異草爭奇鬥豔;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卻恍若兩個世界。猛然間,都會以為誤入了仙子居,再往裏走,穿繞過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灶台,定會懷疑看花了眼。即使這個灶台砌的神氣非凡,也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屋子中。可這的的確確是一間廚房,此時正有一個麵紗遮顏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雲歌斜斜坐在窗台上,雙腳懸空,愜意地踢踏著鞋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青竺做菜,“青竺,你是做菜,不是練劍,手放輕鬆一些!沒有招式,沒有規矩,隻有心意和心情。”
  青竺卻依舊十分嚴肅,垂目盯著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來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樣,厚薄一樣。
  雲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青竺切菜時,她示範切出的菜一模一樣。想到青竺待會炒菜時,每個動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樣,甚至連手勢之間的間隔時間,青竺也會一瞬不差地重複,雲歌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歌正心中暗罵三哥,怎麽能把一個好好的劍客逼成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到門口,嚷著說:“小姐,又有不怕死的來給你提親了。”
  雲歌嗤一聲譏笑:“等娘親把他們轟出去時,你再來叫我去看熱鬧。”
  小丫頭笑著跑走,卻是一去再未回來。雲歌漸漸起了疑惑,對青竺說:“我去前廳看看,一會就回來。”
  青竺點了點頭,卻未料到雲歌這個一會就回來,也變成了一去不回。青竺在廚房內直等到天黑都未見雲歌回來。
  趁著夜色,雲歌背著包裹,偷偷從牆頭翻出了園子。她回頭看了幾眼園子,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大步跑著離開。
  在她身後的背影中,一個年青的聲音說:“雲歌兒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幾句話一激,竟還真就離家出走了。這下人都跑了,提親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為難。爹,要我過幾日把她抓回來嗎?”
  一聲輕微的歎息,似帶著幾分笑意,又似帶著幾分悵惘:“如果我因為擔心,而盯著你的行蹤,你會樂意嗎?”
  年輕的聲音沒有回答。
  “小鷹長大了總要飛出去,老鷹不可能照顧小鷹一輩子,她總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隨她去吧!我的女兒難道來自己也照顧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輕的聲音平淡中卻似含著笑意。
  “……”沉默了一瞬後,一聲幾分自嘲地歎氣:“道理是一回事情,卻真做不到,就這麽個女兒,又是老小,不免偏寵了些,總覺得雲兒還沒有長大。你有空留意她一下就好。”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遠門?”
  聲音中滿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都長大了,當然要該幹什麽就去幹什麽了。”
  年輕的聲音也笑起來,說話語氣象朋友多過象父子:“雲歌兒最喜歡粘著你們,爹,你不會是故做為難地不拒絕求親,而把雲歌兒這個小尾巴氣出家門吧?”
  微風中,笑聲輕蕩。可他卻在爹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一個故人,但他卻無法想象什麽樣的人才能令天掉下來,不過撣撣袖上灰的父親如此?
  已經從家裏跑出來好幾日,雲歌心中依然是滿腹委屈。不明白一向寵她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麽沒有把那個上門提親的人打出去,不但沒有趕出去,聽丫頭說還招呼地十分周到。
  三哥更過分,不但不幫她拿主意,還對她十分不耐煩。三哥行事說話本就倨傲,當時更是一副巴望著她趕緊嫁人的樣子。
  雲歌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又是氣憤又是傷心,當夜就從家裏跑了出來。人都跑了,看他們怎麽辦?要嫁他們自己去嫁,她反正絕對不會嫁。
  人人都以為她忘記了,爹爹和娘親也肯定認為她忘記了,可是她沒有忘,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
  當日領路後回家,爹爹和娘親見到她脖子上的飾物,問她從何而來,她如實相告,卻沒有想到,爹爹和娘親的神色都變得嚴肅。她驚怕下,約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訴爹娘。
  娘親把發繩收走,並且命她承諾,永不再想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鬧著不肯答應,那是娘親和爹爹第一次沒有順她的心意。最後娘親禁不住她哭鬧,雖然沒有再逼她發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娘親也無論如何不肯把發繩還給她。
  後來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發繩拿回,在她心中山崩於前都不會皺眉的爹爹居然歎了口氣,對她說:“雲兒,你娘親是為了你好,不要讓你娘親擔心。”
  雖然這麽多年過去,陵哥哥的麵容都已經模糊,可那個星空下的笑容卻一直提醒著她,提醒著她許下的諾言。
  當她第一次從書籍中明白,原來女子送男子繡鞋是私定終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沒有人,她卻立即把書冊合攏,好似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那一日,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著覺,隻能跑到屋頂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個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睛中透出的點點光芒。在那個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他收下了,他已經給了她承諾。
  雲歌回憶著和陵哥哥相處的一點一滴,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著長按城內的陵哥哥此時也可以看到這片星空。雲歌有一中和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此時肯定也在望著漫天星鬥,既靜靜回憶著他們之間的約定,又期許著重逢之日的喜悅。
  她心中的愁思漸去,一種很難言喻的欣喜漸增。躺在屋頂,對著天上的星星輕聲說:“我記著呢!滿天的星星都見證了我的諾言,我可不敢忘記。”
  從此後,雲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獨自一人時,會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來;怕冷清,喜熱鬧的她突然愛上了獨處,常常一個人望著星空半夜發呆;會在聽到頑童笑唱:
  “娶媳婦,穿紅衣“時,臉驀然變紅;還不願意再穿任何紅色的衣服。因為她暗暗覺得這個顏色是在某一天要穿給一個人看的。
  她一直計劃著何時去找陵哥哥,本來還犯愁怎麽和爹娘說去長安才能不引起他們的疑心,沒有想到爹娘竟然想給她定親,既然爹娘都不想再留著她了,那她索性就離家出走,正還去長安見陵哥哥。
  不過沒有了發繩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見了陵哥哥,又該怎麽解釋呢?說他給自己的東西被娘親沒收了?
  雲歌心中暗歎一聲,先不要想這些,等到了長安再說吧?總會有辦法。
  一路東行,雲歌心中暗讚,難怪大漢會被讚譽為天朝,市井繁華確非一般國家可比,新奇的玩藝也比比皆是。
  但雲歌自小見過無數珍玩異寶,父母兄長都是不係於外物的人,所以再珍罕希奇的東西,她也頂多就是多看一眼,於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聽到哪個飯莊酒店的東西好吃,必定要去嚐一嚐。
  唉!爹爹、娘親、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幹嗎還要為了他們學做菜呢?
  雖然心中滿是鬱悶,可自小到大的習慣哪裏那麽容易說改就改?
  因為心中煩悶,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為心中難過,存了和父母賭氣的心思。隻覺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讓父母難受,也才越能緩解自己心中的難受。
  雲歌出門時,還是天寒地凍。一路遊玩到長安城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剛到長安城外的少陵原,雲歌就聽聞七裏香酒樓的酒很是有名,所以決定去嚐一嚐這個七裏香怎麽個香飄七裏。
  還未到酒樓,就看到酒樓前圍著不少人。雲歌心中一喜,有熱鬧可以看呢!
  可看熱鬧,人人都很是喜歡,個個探著脖子往裏擠,雲歌跳了半天腳,也沒有看到裏麵究竟是什麽熱鬧。
  雲歌看了看裏八圈,外八圈圍滿的人,抿嘴一笑,從袋子裏摸出昨日剛摘的魚腥草,順手揉碎,將汁液抹在手上,探著雙手往人群裏麵擠。
  魚腥草,顧名思義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聞。前麵的人聞到異味,再瞅到雲歌的邋遢樣子,都皺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躲開。雲歌一路順風地占據了最佳視野,而且絕對再無人來擠她。她往嘴裏麵丟了一顆酸梅,攏起雙手,瞪大眼睛,準備專心看戲。
  一個和雲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潑辣勁,此時正在叱罵一個年紀比她們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擰著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偷錢?”
  少年衣衫襤褸,身形很是單薄,被女子氣勢所嚇,身子瑟瑟發抖,隻是頻頻求饒,“許姐姐,你就看在我上無八十歲老母,下無八歲嬌兒,孤零零一個人,饒了我這一次……”
  女子滿麵怒氣,仍然不住口地罵著少年。一麵罵著,一麵還用扁擔打了幾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紅,看著好象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開口求情,卻被女子的潑辣厲害嚇住,隻喃喃地說:“算了,算了!”
  雲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惡氣和白眼,此時看到少年的樣子,又聽到孤零零一個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正琢磨著如何解救少年,七裏香的店主走了出來。因為人全擠在門口看熱鬧,影響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來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那個女子好象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氣,狠狠瞪了少年幾眼,不甘願地放他離去。
  雲歌眼睛骨碌碌幾轉,悄悄地尾隨在女子身後。以為沒有人留意,卻不知道她在外麵看熱鬧時,酒樓上,坐於窗邊的一個戴著墨竹笠的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時看她離開,立即下了樓,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
  雲歌跟著那個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個僻靜小巷,看左右無人,正打算下手,隻聞一聲“平君”,雲歌做賊心虛,立即縮回了牆角後麵。
  一個身材頎長,麵容英俊的男子從遠處走來。穿著洗得泛白的黑袍,腳上的鞋滿是布丁,手裏拎著一隻毛幾近光禿的雞。
  他的穿著雖然寒酸落魄,人卻沒有絲毫寒酸氣,行走間象一頭獅子般慵懶隨意。眼中隱隱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滿是開朗明快,流露著人間平凡升鬥小民的卑微暖意。尊貴、卑微,冷淡、溫暖,極其不調和的氣質卻在男子的隱明間融於一身。
  雲歌氣惱地瞪向拎著雞的男子,心卻立即漏跳了一拍。雖然舉止笑容截然不同,可這雙眼睛……好熟悉!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即使笑著,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可是雲歌知道,如果這雙眼睛也笑時,會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個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懷裏的錢,數了一半,遞給拎雞的男子,“拿著!”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鬥雞,贏了錢。”
  “贏的錢還要還前幾日的欠帳。這是賣酒富裕的錢,我娘不會知道,你不用擔心她會嘮叨,再說……”平君揚眉一笑,從懷裏掏了塊玉佩出來,在男子眼前轉悠了幾下,又立即收好,“你的東西抵押在我這裏,我還怕你將來不還我嗎?我可會連本帶利一塊算。”
  男子揚聲而笑,笑聲爽朗。他再未推辭,接過錢,隨手揣進懷裏。又從平君手裏拿過扁擔,幫她拿著,兩人低聲笑語,一路並肩而行。
  雲歌腦中一片迷茫,那塊玉佩?那塊玉佩!陽光下飛舞著的遊龍和當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樣。
  她發了一會的怔,掏出隨身所帶的生薑塊在眼睛上一抹,眼睛立即通紅,眼淚也是撲簌簌直落。
  雲歌快步跑著衝向前麵並肩而行的兩人,男子反應甚快,聽到腳步聲,立即回頭,眼睛中滿是戒備,可雲歌已經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雲歌的胳膊,剛想斥責,可看到乞兒的大花臉上,一雙淚花盈盈的點漆黑瞳,覺得莫名的幾分親切,要出口的話頓在了舌尖,手也鬆了勁。雲歌立即抽回手,視線在他臉上一轉,壓著聲音對平君說了句“對不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雲歌恰撞到胸部,本來一臉羞腦,可看到雲歌的神情,顧不上生氣,揚聲叫道:“小兄弟,誰欺負你了?”話音未落,雲歌的身影已經不見。
  男子立即反應過來:“平君,你快查查,丟東西了嗎?”
  平君探手入懷,立即跺著腳,又是氣,又是笑,又是著急,“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劉病已,你這個少陵原的遊俠頭兒也有著道的一天呀!不是傳聞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嗎?”
  雲歌支著下巴,蹲在樹蔭下,呆呆看著地上的玉佩。幾個時辰過去,人都未動過。
  本來還想著進了長安,沒有了發繩該怎麽找人,卻沒有想到剛到長安近郊,就碰上了陵哥哥。
  人的長相會隨著時間改變,可玉佩卻絕對不會變,這個玉佩和當年掛在陵哥哥腰間的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還有那雙她一直都記得的眼睛。
  來長安前,她想過無數可能,也許她會找不到陵哥哥,也許陵哥哥不在長安,卻從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陵哥哥會忘記她。可現在,她不敢再確定陵哥哥還記得那麽多年前的約定,畢竟那已是幾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而當年他不肯給她的玉佩,如今卻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中。
  雲歌此時就如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為走到某個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後,卻發現竟然也是荒漠一片。茫然無力中,她隻覺腦子似乎不怎麽管用,一邊一遍遍對自己說“陵哥哥不可能會忘記我,不可能。”一邊卻又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對她說“他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
  雲歌發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時,才醒起自己本來是去七裏香酒樓吃飯的,結果鬧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她拖著腳步,隨意進了家麵店,打算先吃些東西。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來很是不情願,雲歌滿腹心事,沒有精力再戲弄他人,揚手扔了幾倍的錢給店主,店主立即態度大變,吩咐什麽做什麽。
  麵的味道實在一般,雲歌又滿腹心事,雖然餓,卻吃不下。正低著頭,一根根數著麵條吃,店裏本來喧嘩的人語聲,卻突然都消失,寂靜得針落可聞。
  雲歌抬頭隨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個錦衣男子立在店門口,正緩緩摘下頭上的竹笠。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風流倜儻、高蹈出塵,光華流轉間,令人不能直視。
  白玉冠束著的一頭烏發,比黑夜更黑,比綢緞更柔順,比寶石更有光澤。五官完美得有如玉石雕成,增之一分則過,少之一分則缺。
  眸光淡掃,笑若浮雲,讓一切形容美麗英俊的詞語都相形見拙、黯然失色,用在這個人身上,甚至讓人覺得褻瀆。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著玉石階,挽著美人手,行在水晶簾裏,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麵。”
  因為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麵,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舍不得離開。
  雲歌雖然為對方的風姿震驚,但自小到大,隨著父母周遊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所以隻呆看了一瞬,就低下了頭,繼續數著麵條吃麵。哼!臭三哥,你這隻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裏會來長安?爹爹,娘親,哥哥都在千裏之外了,這裏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裏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個中美女都盯著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汙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著,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著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著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男子拱手做謝,坐在了她的對麵。
  當眾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釘到她身上時,雲歌立即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不過,後悔也晚了,忍著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致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內的肉片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麵也比別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確地告訴雲歌,這碗麵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隻有女人長得美可以占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麵,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麵。溫和一笑,將麵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豪不客氣地將他碗中的麵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麵,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裏還含著一大口麵,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麵,歎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薑,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燉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玨夾著麵,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讚賞麵的味道。雲歌輕歎一聲,這個人怎麽可以連吃麵的姿勢都能這麽好看?
  雲歌支著下巴,望著孟玨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著玉佩。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
  孟玨看著好似盯著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睛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玨掃眼間看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帳。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內眾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奇怪,孟玨低聲歎氣:“錢袋肯定是被剛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聽,臉立即燙了起來。幸虧臉有泥汙,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玨隻是淺淺而笑地看著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玨並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別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著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麵,反倒一身泥汙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麵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玨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玨手中抽脫胳膊。
  孟玨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行走在前麵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麽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玨滿臉詫異震驚地鬆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麵前,麵上嘻嘻笑著,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麵孔看著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麽,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別,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占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血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麵,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麽,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叱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著對麵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囁嚅著問:“你姓劉嗎?”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佩,語聲嚴厲。
  雲歌咬著唇,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佩,遞給許平君。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象舍不得地沒有鬆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著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佩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將玉佩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確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隻要肯吃苦,哪裏不能討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占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隱隱的眼中暗藏傷心,嘴裏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聽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著幾分尷尬,無奈地嘻嘻笑著。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為,也都強忍著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遊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喂牛,沒有精通的,鬥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內的富豪貴胄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他的玉佩已送了別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唇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著她。她的話怎麽都沒有辦法問出口。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態迷茫,象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著劉病已。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為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著將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許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著劉病已的眼睛,“你的錢要還帳,給了我,你怎麽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著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她瞟了眼強壓著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著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著他,終隻是撓了撓腦袋,帶著歉意朝許平君而笑。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玨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孟玨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著抹笑,凝視著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麽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雲歌一直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隻能繼續不停地走著。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幹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兒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裏有剩菜施舍。”
  雲歌木著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著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的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她苦惱到極點,歎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麵接過孟玨手中的錢,一麵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玨的臉隱在鬥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了一瞬,卻實在心身疲憊,再加上素來在﹂粕先魍眩?炷咀帕常?懍訟巒罰??諉鄉逕硨蠼?絲駝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汙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聽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為了好玩才扮作男兒身,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隻是把頭發隨意挽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累累疊疊,上麵種著鬱鬱蔥蔥的藤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從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玨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於翠竹前,隨手撥弄著琴。一頭綢緞般的烏發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麵。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玨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聽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玨抬眼望向雲歌,仿佛有月光隨著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刹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聽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聽。”
  “嗯。”
  “你和我二哥有幾分象呢!可是又不象,怎麽不象,我卻說不上來。如果有一日,你碰到我二哥,你們兩個也許可以做朋友。”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佩。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隻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佩。”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
  “你肯定心裏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麵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著,噘嘴笑起來。
  孟玨低垂的眼內閃過疑惑思量,唇角卻依舊含著笑,輕輕撥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符合著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黴,本來以為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裏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遊玩一番,也不枉千裏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眯眯地站起來,“多謝你肯聽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玨盯著她背影的眼睛,那裏麵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著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睛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著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麵飛紅,隨即自己又掩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玨,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就送來。”
  孟玨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致卻不張揚,於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玨,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麽,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象生意人。”
  孟玨笑著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麽?”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玨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麽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隻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裏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孟玨凝視著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玨和雲歌並肩走入七裏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麽?”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麽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盡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隻能盡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思鄉,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麵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誇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隻能強撐著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玨笑看著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思鄉,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燉熬,直到魚肉盡化於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隻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月舞:選用小嫩的筆杆青,就是青鱔了,因為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杆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製,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鬱,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為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聽得店主和廚子麵麵相覷。店主一個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裏來的那麽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著一大罐酒走過桌旁。一旁的店主立即說:“此話並不對,色、香、味乃評價一道菜的三個標準,名字好壞和形色是否悅目都極其重要。”
  雲歌淺淺而笑,沒有回話,隻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應該隻是普通的高梁酒,卻偏偏有一股難說的清香,一下就變得不同凡響,這是什麽香氣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許平君詫異地回頭盯了雲歌一眼,雖然認出了孟玨,可顯然未認出挑剔食物的雲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這個酒樓的店主已經猜了好幾年了。那麽容易被你猜中了,我還賣得什麽錢?”
  雲歌滿麵詫異,“此店的酒是你釀造的?”
  許平君自顧轉身走了,根本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
  雲歌皺眉思索著酒的香氣,店主和廚子大氣不敢喘地靜靜等候,孟玨輕喚了聲“雲歌”,雲歌方回過神來,忙立起向店主和廚子行禮道歉:“其實我今日來,吃飯為次,主要是為了找份工作,你們需要廚子嗎?”
  店主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雲歌,雖然已經感覺出雲歌精於飲食一道,可怎麽看,都看不出來她需要做廚子為生。
  雲歌笑指了指孟玨:“我的衣服是他給我買的,我還欠著他的錢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思鄉,店主若覺得我做得還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們就吃飯結帳。”
  那個年老的廚子大大瞅了眼孟玨,似乎對孟玨一個看著很有錢的大男人,居然還要讓身邊水蔥般的雲歌出來掙錢很是不滿,孟玨隻能苦笑。
  店主心內暗暗合計,好的廚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腸子即使悔青了也沒有用,何況自己本來就一直琢磨著如何進入長安城和一品居一較長短,這個女子倒好象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那好!姑娘點得這兩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思鄉,食材普通,考的是調味功夫,於普通中見珍奇,嫦娥舞月考得是刀功和配色,為什麽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鱔魚,全在刀功了。”
  雲歌對孟玨盈盈一笑:“我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謝惠顧!”站起身,隨著廚子進了內堂。
  頓飯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樓的人都吸著鼻子向內堂探望。
  周公思鄉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裝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冬瓜外麵雕刻著文公思鄉圖,瓜皮的綠為底,瓜肉的白為圖,綠白二色相映,精美得象藝術品而非一道菜。菜肴過處,香氣浮動,眾人都嘖嘖稱歎。另外一個小二捧著白玉盤,其上鱔魚整看如女子廣袖,單看如袖子舞動時的水紋,說不盡的嫋娜風流。
  “周公思鄉。”
  “嫦娥舞月。”
  隨著小二高聲報上菜名,立即有人叫著自己也要這兩份菜。
  店主笑得整個臉發著光:“本店新聘大廚,一日隻為一個顧客做菜,今日名額已完,各位明日請早!”
  雲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玨對麵,孟玨給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麽樣?”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孟玨,孟玨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內盛著的丸子,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細細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
  雲歌身後立即傳來一陣笑聲,想是許平君聽到孟玨說“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深有同感,不禁失聲而笑。
  雲歌側頭看許平君,許平君一揚眉,目中含了幾分挑釁,雲歌卻是朝她淡淡一笑,回頭看著孟玨筷子夾著的丸子也大笑起來。
  許平君一怔,幾分訕訕,嘲笑聲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壺酒放到雲歌的桌上:“聽常叔說你以後也在七裏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見麵,算我請你的了。”
  雲歌愣了一瞬,朝許平君笑:“多謝。”
  孟玨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淺,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說話,昨日被許平君揪著耳朵罵的少年,旋風一般衝進店堂,袖子帶血,臉上猶有淚痕:“許姐姐,許姐姐,了不得了!我們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許平君臉上血色刹那全無,聲音尖銳地問:“何小七,你們又打架了?究竟是誰打死了人?病已不會殺人的。”
  “一個長安城內來的李公子來和大哥鬥雞,輸了後想要強買大哥的雞,大哥的脾氣,姐姐知道,如果好商好量,再寶貝的東西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碰到意氣相投的人,不要說買,就是白送,大哥也願意,可那個李公子實在欺負人,大哥的脾氣上來,不管他出什麽價錢都不肯賣,那個公子羞腦成怒之後命家丁毆打大哥,我們一看大哥被人打,那還能行?立即召集了一幫兄弟打回去,後來驚動了官府,大哥不肯牽累我們,一個人把過失都兜攬了過去,官府就把……把大哥抓起來了。”
  “你們……你們……”許平君氣得揪住了何小七的耳朵,“民不與官鬥,你們怎麽連這個都不懂?有沒有傷著人?”
  “大哥剛開始一直不許我們動手,可後來鬥雞場內一片混亂,人人都打紅了眼睛,對方的一個家丁被打死了,那個公子也被大哥砸斷了腿……啊!”何小七捂著耳朵,一聲慘嚎,許平君已經丟下他,衝出了店堂。
  雲歌聽到店主常叔歎氣,裝作不在意地隨口問:“常叔,這位姐姐和那個大哥都是什麽人?”
  常叔又是重歎了口氣,“你日後在店裏工作,會和許丫頭熟悉起來,那個劉病已更是少陵原的‘名人’,你也不可不知。許丫頭是刀子嘴,豆腐心,人能幹,一個女孩子比人家的兒子都強。劉病已,你卻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最好一輩子能不說話。傳聞他家裏人已經全死了,隻剩了他一個,卻盡給祖宗抹黑。明明會讀書識字,才學聽說還不錯,可性格頑劣不堪,不肯學好,鬥雞走狗、打架賭博,無一不精,是長安城郊的混混頭子。許丫頭她爹原先還是個官,雖不大,家裏也衣食無憂,後來卻因為觸怒王爺,受了宮刑,許丫頭她娘自從守了活寡,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什麽是……”雲歌聽到宮刑,剛想問那是什麽刑法,再聽到後麵一句守活寡,心裏約摸明白了幾分,立即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麽,常叔,你繼續說。”
  “許老頭現在整日都喝得醉醺醺,隻要有酒,什麽事情都不管,和劉病已倒是很談得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麽。許丫頭她娘卻是恨極了劉病已,可碰上劉病已這樣的潑皮,她是什麽辦法都沒有,隻能不搭理他。許丫頭和劉病已自小認識,對他卻是極好,一如對親兄長。唉!許丫頭的日子因為這個劉病已就沒有太平過。劉病已這次隻怕難逃死罪,他是頭斷不過一個碗口疤,可憐許丫頭了!”常叔嘮叨完閑話,趕著去招呼客人。
  雲歌默默沉思,難怪覺得陵哥哥性格大變,原來是遭逢劇變,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的親人竟都死了。
  “打死了人非要償命嗎?”
  “律法上是這麽說,但是官字兩個口……看打死的是誰,和是誰打死了人。”孟玨唇邊抿了一絲笑,低垂的眼睛內卻是一絲笑意都沒有。
  雲歌問:“什麽意思?”
  “舉個例子,一般的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員如果觸怒了王侯,下場是什麽?許平君的父親隻因為犯了小錯就受了宮刑。同樣是漢武帝在位時,漢朝的一品大臣,關內侯李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若換成別人,肯定要禍及滿門,可因為殺人的人是漢武帝的寵臣霍去病,當時又正是衛氏家族權傲天下時,堂堂一個侯爺的死,對天下的交待不過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被鹿撞死了’。”
  想到劉病已現在的落魄,再想到何小七所說的長安城內來的貴公子,雲歌再吃不下東西,隻思量著應該先去打聽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孟玨說。“我已經吃飽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我一個人可以去逛街玩。”
  “好!晚上見,對了,昨日住的地方你可喜歡?”
  雲歌點點頭。
  “我也挺喜歡,打算長租下來,做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打個商量,你先不要另找地方住了,每日給我做一頓晚飯,算做屋錢。我在這裏呆不長,等生意談好,就要離開,借著個人情,趕緊享幾天口福。”
  雲歌想著這樣倒是大家都得利,她即使要找房子,也不是立即就能找到,遂笑著答應。
  雲歌在長安城內轉悠了一下午,卻因為人生地不熟,這場人命案又似乎牽扯的人很不一般,被問到的人經常前一瞬還談興盎然,後一瞬卻立即臉色大變,搖著手,隻是讓雲歌走,竟是什麽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聽到。雲歌無奈下隻好去尋許平君,看看她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黃土混著麥草砌成的院牆,不少地方已經裂開,門扉也已經破裂,隔著縫隙就能隱約看到院內的人影。
  雲歌聽到院內激烈的吵架聲,猶豫著該不該敲門。不知道敲門後該如何問,又該如何解釋。看到一個身影向門邊行來,她趕緊躲到了一邊。
  “我不要你管我,這些錢既然是我掙的,我有權決定怎麽花。”許平君一邊嚷著,一邊衝出了門。
  一個身形矮胖的婦人追到門口哭喊著:“生個女兒倒是生了個冤家,我的命怎麽這麽苦?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大家都給那個喪門星陪葬才趁了你的願。”
  雲歌打量了一眼婦人,悄悄跟在了許平君身後。
  許平君跑著轉過牆角,一下慢了腳步,雲歌看她肩膀輕輕顫抖,顯然是在哭泣。不過一會,許平君的腳步又越來越快,七拐八繞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猛地頓住了腳步,盯著前麵的店鋪半晌都沒有動。
  雲歌順著許平君的視線,看到店鋪門扉側處的一個“當”字,也不禁有些怔。
  許平君呆呆站了會,一咬唇走進了店鋪。
  雲歌隱在門側,側耳聽著。
  “玉佩的成色太一般了,雕功也差……”
  雲歌苦笑著搖搖頭。她雖從不在這些東西上留心,可三哥在衣食起居上不厭求精,所用都一定要最好中的最好,那塊玉佩就是比三哥的配飾都隻好不差,這個店主還敢說成色一般,那天下好的估計也沒有了。
  店主挑了半點錯,最後才慢吞吞、不情願地報了一個極其不合理的價錢,而且要是死當才肯給這個價錢,如果活當連三分之一都沒有。
  許平君低著頭,摸著手中的玉佩,抬頭的一瞬,眼中有淚,語氣緩慢卻堅定,“死當,價錢再增加一倍,要就要,不要就算。”
  雲歌看到許平君拿著錢匆匆離去,已經約略明白許平君要拿錢去做什麽。仔細地看了看當鋪,把它的位置記清楚後。重重歎了口氣,腳步沉重地走著。
  腦中思緒紛雜,卻一個主意也沒有。如果是二哥,大概隻需輕聲幾句話,就肯定能找出解決的法子,如果是三哥,他馬蹄過處,管你是官府還是大牢,人早就救出,可她怎麽就這麽沒有用呢?難怪三哥老說她蠢,她的確蠢。
  回到客棧時,天色已經全黑,她看到孟玨屋中的燈光,才想起答應過孟玨給他做晚飯,雖然一點心緒都沒有,卻更不願意失言。正挽起袖子要去做菜,孟玨推門而出,“今日就算了,我已經讓客棧的廚子做了飯菜,你若沒有在外麵吃過,就一起來吃一點。”
  雲歌隨孟玨走進屋子,拿著筷子半晌,卻沒有吃一口,孟玨問:“雲歌,你有心事嗎?”
  雲歌隨孟玨走進屋子,拿著筷子半晌,卻沒有吃一口,孟玨問:“雲歌,你有心事嗎?”
  雲歌搖搖頭,夾了筷菜,卻實在吃不下,隻能放下筷子,“孟玨,你對長安熟悉嗎?”
  “家中長輩有不少生意在此,還算熟悉,官麵上的人也認識幾個。”
  雲歌聽到後一句,心中一動,立即說:“那你……那能不能麻煩你……麻煩你……”雲歌自小到大,第一次開口求人幫忙,何況還是一個認識不久的人,話說得結結巴巴,孟玨也不相催,隻是微笑著靜聽。“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官府會怎麽處置劉病已,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我……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雲歌本來還擔心著如果孟玨問她為何要關心劉病已一個陌生人,她該如何說,因為現在的情形下,她不願意告訴別人她和劉病已認識,卻不料孟玨根本沒有多問,隻是溫和地說,“你不是說過我們是朋友了嗎?朋友之間彼此照應本就應該。這件案子動靜很大,我也聽聞了一二。你一邊吃飯,我一邊說給你聽。”
  雲歌立即端起碗大吃了一口飯,眼睛卻是忽閃忽閃地直盯著孟玨。
  “劉病已得罪的人叫李蜀,這位李蜀公子的父親雖然是個官,可在長安城實在還排不上號,但是李蜀的姐姐卻是驃騎將軍、桑樂侯上官安的侍妾。”
  雲歌一臉茫然,“上官安的官很大很大?”
  “你知道漢朝當今皇後的姓氏嗎?”
  雲歌一臉羞愧地搖搖頭。
  “不知道也沒什麽。”孟玨笑著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這事要細說起來就很複雜了,我大致給你講一下,當今皇上登基時,還是稚齡,所以漢武帝劉徹就委任了四個托孤大臣,上官桀、桑弘羊、金日?、霍光,這四個人,除金日?因病早逝,剩下的三人就是現在漢朝天下的三大權臣。當今皇後上官小妹,是上官桀的孫女,霍光的外孫女,雖然今年隻有十二歲,卻已經當了六年的皇後。”
  “上官安是上官皇後的親戚?”
  “上官安的女兒就是上官皇後,他的父親是托孤大臣之首左將軍上官桀,嶽父則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雲歌“啊”了一聲,口中的飯菜再也咽不下。什麽左將軍大司馬大將軍的,雲歌還實在分不清楚他們的份量,可皇後二字的意思卻是十分明白。上官皇後六歲就入宮封後,顯然不是因為自己。隻此一點就可以想見她身後家族的勢力。難怪許平君會哭,會連玉佩都舍得當了死當換錢。人若都沒有了,還有什麽舍不得
  “可是,孟玨,那個人不是劉病已打死的呀!劉病已即使犯了法,那也最多是打傷了那個公子而已。我們有辦法查出打死人的是誰嗎?”
  “劉病已是長安城外這一帶的遊俠頭,如果真的是他手下的人打死的家丁,以遊俠們重義輕生的江湖風氣,你覺得他們會看著劉病已死嗎?想替罪的人大有人在,可全部被官府打回來了,因為說辭口供都漏洞百出。”
  雲歌皺著眉頭思索,“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是劉病已的朋友打死的人,那是誰?……總不可能是那個公子的人打死的人?可除非另有人暗中……否則……”
  孟玨讚許地點頭,“就算不是,也不遠了。劉病已不是不知道李公子的背景,已經一再克製,可對方一意鬧事,劉病已也許不完全知道為什麽,但應該早明白絕不是為了一隻鬥雞。漢武帝在位時,因為征戰頻繁,將文帝在位時定的賦稅三十稅一,改成了十一稅率,賦稅大增,再加上戰爭的人口消耗,到武帝晚年已經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十室半空。當今皇上為了與民休息,宣布將賦稅減少,恢複文帝所定稅賦,可朝中官員意見相左,分外了幾派,以霍光為首的賢良派,以桑弘羊為首的大夫派,以上官桀為首的仕族派……”
  孟玨的目光低垂,盯著手中握著的茶杯,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一會說漢武帝,一會說漢文帝,一會又說賦稅,雲歌約略懂一些,但大半聽不明白。雖然好象和劉病已的事情一點關係沒有,但知道他所說的肯定不是廢話,隻能努力去聽。
  孟玨若有所思地看向雲歌,幽深的眼內光芒流轉,似乎在尋求著什麽,又在昭示著什麽,雲歌看不懂,隻能抱歉慚愧地看著孟玨,“對不起,我隻聽懂了一點賦稅的事情,那些什麽黨派,我沒有聽懂。”
  孟玨彷佛突然驚醒,眼內光芒迅速斂去,淡淡一笑,“是我說廢話了。簡單地說,少陵原的地方官是上官桀的人,而他們沒有遵照皇上的法令與民休息。民眾蒙昧好欺,劉病已卻不是那麽好愚弄,他對官員設定的賦稅提出了質疑。如果事情鬧大了,上官桀絕對不會為了低下的小卒子費什麽功夫,地方官為了自己的安危,利用了那個李蜀,至於究竟是李蜀心甘情願地幫他,還是李蜀也被上了套就不得而知。事情到此,化解得還算巧妙,上官安大概就順水推舟了。”
  雲歌木木地坐著,半日都一動不動,孟玨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原來是個死套。上官桀,上官安,這些陌生的名字,卻代表著高高在上的權勢,一個普通人永遠無法對抗的權勢。雲歌一下站了起來,“孟玨,你借我些錢,好嗎?恐怕要好多,好多,我想買通獄卒去看看陵……劉病已,我還想去買一樣東西。”
  孟玨端著茶杯,輕抿了一口,“借錢沒有問題。不過光靠錢救不了人,你家裏人可有什麽辦法?”
  雲歌眼中升起了朦朦水汽,“如果是在西域,甚至再往西,過帕米爾,直到條支、安息、大秦,也許我爹爹都能幫我想辦法,爹爹雖然不是權貴,隻是個普通人,但我覺得隻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可是這是漢朝,是長安,我爹爹和娘親從來沒有來過漢朝,我二哥、三哥也沒有來過漢朝,而且……而且他們也絕對不會來。”
  雲歌說話時,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似乎透過她的眼睛研判著話語的真假,麵上的神情雖沒有變化,可眼內卻閃過了幾絲淡淡的失望。
  快樂是每天偷偷一笑積累起來的!
  雲歌垂頭喪氣地坐下,“前段日子還一直生爹娘的氣,現在卻盼望著爹爹或者哥哥能是漢朝有權勢的人,可是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超過皇後呀!除非是皇帝。早知道今日,我應該練好武功,現在就可以去劫獄,會做菜什麽用都沒有。”
  雲歌臉色越發黯淡,頭越垂越低。
  “做菜?”孟玨沉吟了一瞬,“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一試,不知道你肯不肯?”
  雲歌一下跳了起來,“我肯!我肯!我什麽都肯!”
  “你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和你說。”
  “我一定吃,我邊吃,你邊說,好不好?”
  雲歌一臉懇求,孟玨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隻能同意,“有上官桀在,他即使不說話,朝堂內也無人敢輕易得罪上官安。隻有一個人,就是同為先帝托孤大臣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可以扭轉整件事情。畢竟就如你所說,此事雖然出了人命,可並非劉病已先動手,人命也並非他犯下。”
  “可是這個霍光不是上官安的嶽父嗎?他怎麽會幫我?”
  孟玨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淡淡笑著,“在皇家,親戚和敵人不過是一線之間,會變來變去。傳聞霍光是一個很講究飲食的人,如果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設法直接向他陳詞,把握好分寸,此案也許會罪不至死。不過成功的機會隻有不到一成,而且搞不好,你會因此和上官家族結仇,說不定也會得罪霍氏家族,後果……你懂嗎?”
  雲歌重重點了下頭,“這個我明白,機會再小,我也要試一下。”
  “我會打典一下官府內能買通的人,盡量讓劉病已在牢獄中少受幾分苦,然後我們一起想辦法引起霍光的注意,讓他肯來吃你做的菜。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之後的事情全都要靠你自己。”
  雲歌站起來,向孟玨鄭重地行了一禮,心中滿是感激,“謝謝你!”
  “何必那麽客氣?”孟玨欠了欠身子,回了半禮,隨口問:“你如此盡心幫劉病已是為何?我本來以為你們是陌生人。”
  雲歌輕歎了口氣,因心中對孟玨感激,再未猶豫地說:“他是我小時候……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隻不過因為多年未見,他已經忘記我了,我也不打算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情。”
  孟玨沉默了一會,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多年過去,見麵不識也很正常。”
  不知道孟玨用的什麽法子,短短時間內居然先後請來了長安城內最紅的歌舞女、詩賦最流行的才子、以及大小官員來七裏香品菜、甚至長公主的內幸丁外人都特意來吃了雲歌做的菜。
  到現在,雲歌還一想起當日傻乎乎地問孟玨“什麽叫內幸,內幸是什麽品級的官員”就臉紅。倒是孟玨臉色沒有任何異樣,象是回答今天是什麽日子一樣回答了她的問題,“內幸不是官名,是對一種身份的稱呼,指他是用身體侍奉公主的人,如同妃子的稱呼,隻不過妃子有品級。丁外人正得寵,很驕橫跋扈,你明日一切小心,不過也不用擔心,隻要沒有錯處,他拿了我的錢,肯定不會為難你。”
  孟玨建議雲歌隻負責做菜,拋頭露麵的事情交給常叔負責,而雲歌本就是隻喜歡做菜,並不喜歡交際應付所有人,所以樂得聽從孟玨的建議。
  在孟玨的安排下,常叔特意隱去了雲歌的身份和性別。所有來吃菜的人,除了丁外人,都沒有見過雲歌。
  名人的效應,雲歌非凡的手藝,再加上孟玨有心的安排,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雲歌這個神秘的廚師成了長安城內的話題人物。
  七裏香也因為雲歌而聲名鵲起,在長安城內開了分店,風頭直逼長安城內的百年老字號一品居。在孟玨的有心謀劃下,一品居的大廚為了捍衛自己“天下第一廚”的名號,被迫向雲歌挑戰,用公開擂台賽的方式決一勝負。
  經過協商,七裏香和一品居達成協議,打算請五名公開評判,由他們當眾嚐菜決定勝負。孟玨又提議增設兩個隱席,可以賣給想做評判、卻又因為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公開參加的人,價高者得之。隱席的席位隱於室內,有窗戶通向擂台,是當眾品論菜式,還是獨自吃完後暗中點評,由他們自己決定。
  一品居在長安享譽百年,很多高門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就在一品居吃飯,而七裏香不過是長安城外的小店,論和長安城內權貴的關係,當然一品居占優勢。一品居的大廚覺得孟玨的提議對己有力,遂欣然答應。
  在一品居和七裏香的共同努力下,一場廚師大賽比點花魁還熱鬧,從達官貴人到市井小販,人人都談論著這場大賽,爭執著究竟是華貴的一品居贏,還是平凡的七裏香贏。有人覺得一品居的廚師經驗豐富,用料老道,而且一品居能在風波迭起的長安城雄立百年,其幕後主事人的勢力不可低估,自然一品居贏;可也有不少人看好七裏香,認為菜式新穎,別出心裁,有心人更看出雲歌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聲名鵲氣,背後的勢力也絕不一般。在眾人紛紛的議論中,有錢就賺的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歡迎各人去下注賭這場百年難見的廚師之爭,越發將聲勢推到了極至。
  雲歌卻對勝負根本未上心,甚至內心深處很有些不喜這樣濃豔的虛華和熱鬧,她滿心掛慮的就是霍光會否來,“孟玨,這樣做就可以吸引霍光大人來嗎?”
  “機會很少。不過不管他來不來,這次的事情已經是長安城街知巷聞,他肯定會聽聞你的名頭和技藝,遲早會來嚐你做的菜。”
  雲歌聽到孟玨肯定的話語,才感覺好過一點,遂靜下心來,認真準備著大賽的菜肴,隻心內暗暗祈禱著孟玨有意設置的兩個隱席能把霍光吸引來。
  對兩個隱席的爭奪,異乎尋常的激烈,直到開賽前一天,才被人用天價競購走。那個價位讓七裏香的店主常叔目瞪口呆,居然有人會為了嚐幾盤菜,開出如此天價?都說因為先帝連年征戰,國空民貧,可看來影響的隻是一般百姓,這長安城的富豪依舊一擲千金。常叔想著七裏香將來在長安城的美好“錢景”,眼睛前麵全是黃燦燦的金光,本就已經把雲歌看作重寶,此時看雲歌的目光更是“水般溫柔,火般深情”。
  到比賽當日,好不容易等到隱席的兩位評判到了,雲歌立即拖著孟玨去看。
  肯花費天價購買隱席的人應該都是因為身份特殊,不想露麵,所以為了方便隱席評判進出,特設了壁廊,隻供他們出入。
  此時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麵慢走,一麵觀賞著壁廊兩側所掛的畫軸。年級和雲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眾,行止間若拂柳,美是美,卻失之陰柔,若是女子,倒算絕色。
  “太年輕了,肯定不會是霍光。”雲歌低聲嘟囔。
  那個公子雖聽到了腳步聲,卻絲毫沒有搭理他們,隻靜靜賞玩著牆上的畫,任由他們站立在一旁,好半晌後,方語聲冷淡地問:“這些字畫是你們拜托誰所選?雖然沒有一副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顯選畫人的眼光,長安城內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這雅趣、眼界的人卻不多。”
  孟玨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這些字畫是在下所挑。”
  那個公子輕“咦”了一聲,終於微側了頭,目光掃向孟玨,在看到孟玨的一瞬,不禁頓住,似乎驚詫於鳳凰何故會停留於尋常院。
  孟玨微微一笑,欠身示禮,那個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卻隻點了下頭表示回禮,就移開了視線,看向雲歌
  雲歌朝他笑著行禮,他微抬了下巴盯著雲歌,既未回禮,也沒有任何表情,雲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聳了聳肩膀就自顧低下了頭,暗暗祈求下一個隱席的評判能是霍光。
  孟玨伸手請素袍公子先行,他還未舉步,一陣女子的嘻笑聲,夾著撲鼻的香氣傳來,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個華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子進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剛健,卻看不清楚長什麽樣子,因為他的頭正埋在女子脖子間吻著,女子欲躲不躲,嬌笑聲不斷。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聲,撇過了頭,神色不悅地盯著牆上的絹畫。
  雲歌臉有些燒,可又覺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細看看長什麽樣子。
  雲歌似乎聽到孟玨輕到無的一聲歎息,她側頭看向孟玨,卻見孟玨麵色如常,容色溫和地看著前方。
  那個男子直到經過他們身前時才微抬了抬頭,身子依舊半貼在女子身上,目光輕飄飄地在雲歌麵上一轉,頭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緊擁著女子進入了他們的席位。
  雲歌並未看清他的長相,隻覺他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睛。
  簾子還未完全落下,就聽到綢緞撕裂的聲音和急速的喘息聲。一旁的素袍公子寒著臉看向領路的仆人,孟玨立即說:“我們會重新給公子設清靜的房間,方便公子嚐試菜肴。”
  孟玨示意仆人退下,他親自上前領路。
  素袍公子看著孟玨的出塵風姿,聽著一旁時低時高的嬌喘聲,紅著臉低下了頭,默默跟在了孟玨身後。身上的倨傲終於淡去,多了幾分一般人的溫和。
  雲歌也是臉麵滾燙,低著頭吐吐舌頭,一聲不吭地向外跑去,腦子裏麵滑稽地想著,我們應該再給那位公子和姑娘準備衣裳,否則待會他們怎麽出門回去呢?
  呀!呀!雲歌兒,你在想什麽呢?雲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不知羞!
  聽到外麵嘈雜的人語聲,她一下醒覺,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既然來的兩個人都不是霍光,那她還需要做的努力很多,贏不贏並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讓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做的菜,都談論她做的菜。隻要霍光喜好飲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來吃她做的菜。
  風荷凝露: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燉,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隻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露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隻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薑,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鬆,綠葉,晚香玉,餘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肴上。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肴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於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醃?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讚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隻負責做菜,從不露麵,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醜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隻是附庸風雅,還有人隻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麽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征。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肴,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鬥。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裏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聽劉病已的審判。兩人聽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遊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麵上帶了歉然,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隻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露了驚訝詫異。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麵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聽,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製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麽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麽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捂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麵聽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隻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玨。
  孟玨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於七裏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仿佛沒有看見雲歌滿麵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玨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孟玨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麵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麽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玨,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麵聽著,一麵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聽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聽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玨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麽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麵前說出這番話?”
  孟玨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隻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繡,聯係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麵前,沒有什麽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聽完孟玨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聽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麵闖蕩,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隻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裏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隻覺心裏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玨的胳膊,一麵跳著,一麵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玨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裏麵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隻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玨的親昵,她立即放開了孟玨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玨,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隻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玨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霍光的話,你到底聽懂了幾分?忽地輕歎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裏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遊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麽就給什麽,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玨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佩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複雜地盯著玉佩。
  雖然隻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佩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佩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麽大,隻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隻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那一瞬間,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隻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玨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在眾人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被逼造反,事敗後,全家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為了斬草除根,李廣利和江允在明,上官桀和鉤戈夫人、還有燕王在暗,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於上官桀和鉤戈夫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麽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孟玨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玨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玨沉默了會,輕歎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玨一個人負手立於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
  雲歌還一心等著重新審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有人上官府自首,承認混亂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沒有任何漏洞。
  劉病已身上的命案簡單明了地銷了,死罪自然可免。
  不過因為聚眾鬧事,死罪雖然免了,活罪卻是難逃,判了十八個月的監禁。
  雲歌滿心的困惑不解,轉而又想管它那麽多呢?隻要陵哥哥沒有事情就好。
  她和許平君還沒有高興完,又傳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劉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場人頭就要落地的大禍,竟然短短幾日就莫名巧妙地就化解了。
  雲歌陪許平君去接劉病已。看到劉病已走出監牢,許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雲歌立在原地沒有動,隻遠遠看著許平君衝到劉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氣,劉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許平君終於破顏而笑。
  那個與她有終身之約的人正細心寬慰著另一個女子。
  雲歌移開了視線,望著遠處的天空,心中難言的酸澀。
  劉病已和許平君並肩向雲歌行來。
  許平君一臉開心,反倒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劉病已未見多興奮。
  依舊如往日一般,笑得懶洋洋,似乎很溫暖,可雲歌總覺得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透著冷漠。
  “病已,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雲歌,你不要小看她哦!她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長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規矩是每天隻給一個顧客做菜,連長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你今日有口福了,雲歌晚上親自下廚做菜給我們吃,給你洗洗晦氣,不過這可全是我的麵子。”平君說著嘻嘻笑起來。
  雲歌緊張地手緊緊拽著衣帶,可劉病已聽到她的名字後,沒有任何異樣,視線在她臉上頓了一下,笑著做了一揖,“多謝姑娘。”
  雲歌的手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
  他真地全都忘記了!大漠中相處的兩日已徹底湮沒在幾千個分別的日子裏了!
  知道他這聲多謝全是為了許平君,雲歌唇邊緩緩浮起了一個恍惚的笑,欠身回禮,“公子客氣了。”
  許平君笑著拽雲歌起來,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氣衝天!你們兩個怎麽文縐縐的?雲歌,你既然叫我許姐姐,那就直接喚病已一聲劉大哥就行了。 病已直接叫你雲歌,可好?”
  雲歌一直笑著,笑得嘴巴發酸,嘴裏發苦,用力點頭,“好。”
  雲歌正在廚房做丸子,滿手的油膩,聽到掀簾子的聲音,頭未回地說:“許姐姐,幫我係一下圍裙,帶子鬆了。”
  來人手勢輕緩地幫她係著帶子。
  雲歌覺得有點不對,身後的人沉默得不象愛熱鬧喜說話的許平君。
  剛想回頭,鼻端聞到沐浴後的皂莢香,混著青年男子的體味,她立即猜到是誰。
  臉變得滾燙,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劉病已係好帶子後,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問:“還有什麽要我幫忙?這些菜要洗嗎?”
  雲歌低著頭,一麵揉著丸子,一麵細聲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做得過來。”
  劉病已卻已經端過盆子,洗了起來,“又要你出錢,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雲歌不敢抬頭地做著丸子,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隻聽到盆子裏的水聲。
  雲歌隻覺得屋子太安靜了,好象再安靜一些,就能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聲音。
  急匆匆地張口欲說話,想打破屋子的安靜,“你……”
  “你……”卻不料劉病已也是欲張口說話。
  兩人一愣,又是同時開口:“你先說。”
  劉病已不禁笑起來,雲歌也笑起來,兩人之間不覺親近了幾分。
  劉病已笑著問:“你想說什麽?”
  雲歌本來隻是沒話找話,此時看到劉病已洗得幹幹淨淨的菜,又擺放得極其整齊,很方便取用,笑讚道:“我三哥最講究吃,卻從不肯進廚房,二哥很樂意幫忙,也的確‘幫忙’了,隻不過幫得永遠都是‘倒忙’,沒有想到你是幫‘正忙’呢!”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會做這些。”
  劉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擱好,順手把不要的菜葉收拾幹淨,動作利落
  雲歌很想問問他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親人怎麽會全死了,還想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告訴他我是雲歌嗎?可他根本對雲歌二字毫無所覺。
  雲歌想到那個誰都不許忘的約定,又傷感起來,低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劉病已在一旁默默站著,看著雲歌的眼神中滿是思索探究。
  他斂去了一直掛在唇邊的笑意,盯著雲歌問:“我不耐煩兜著圈子試探了,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刻意接近我?”
  雲歌愣了一會,才明白劉病已不知道為何,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個偷玉佩的乞兒。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隻能訥訥地說:“我不是壞人。我以為許姐姐欺負了何小七,想戲弄一下許姐姐,那隻是碰巧而已。”
  劉病已與她直直對視著,似乎想透過雲歌的眼睛直接看到雲歌的心。
  他的眼睛,在漆黑深處隱隱有森寒的刀光劍影。
  雲歌有些懼怕,想要移開視線,卻一動不能動。
  他伸手輕觸到雲歌的臉頰,手指在雲歌眉眼間拂過,唇邊慢慢地浮出笑, “你的眼睛的確不象是壞人。”
  他的指頭透著涼意,所過之處,雲歌的臉卻變得滾燙。
  雲歌想躲,他反倒更進了一步,另一隻手攬住了雲歌的腰,兩人的身子緊貼在了一起。
  那麽熟悉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雲歌一時間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軟。
  可這雙眼睛又是那麽陌生,雲歌看到的隻有譏諷和寒冷。
  還有瞳孔中兩個意亂情動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個寒戰,清醒了幾分,用力去推劉病已。
  劉病已不但未鬆力,反倒緊摟著掙紮的雲歌,就勢在雲歌的眼睛上親了下。
  “我哪裏值得他們用美人計?隻要他們想,讓我死不就是一句話嗎?”
  劉病已笑得很是無所謂,語聲卻透出了蒼涼,
  雲歌又是羞又是惱,更多的是失望。可驚駭於他話裏的意思,顧不上生氣害羞,急急問:“誰想你死?他們是誰?”
  劉病已本以為雲歌是別有意圖而來,可雲歌自始至終的反應和神態都不象作假,此時的關心更是直接從眼睛深處透出。
  他對自己閱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裏已經信了幾分雲歌所說的“隻是湊巧”,可又對雲歌對他異乎尋常的關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著雲歌。
  孟玨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著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胸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麵頰緋紅。
  孟玨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著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胸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麵頰緋紅。
  孟玨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麵上的笑容卻是溫潤如春風,帶著歉意說:“我似乎進來的不是時候。”
  雲歌立即從劉病已懷中跳了出來,漲紅著臉,急急分辨,“不是的,不是的。”
  劉病已雙手交握於胸前,斜斜依著櫥櫃,一派毫不在意的灑脫,“孟兄嗎?已經聽平君講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豐神如玉,氣度華貴。難得的是孟兄肯屈尊與我們相交。”
  孟玨拱手為禮,“直接叫我孟玨就好了,我不過是‘士、農、工、商’四民中位於最底層的商賈,哪裏來的屈尊一說?”
  “商賈呂不韋以王孫為奇貨,拿天下做生意,一統六合的秦始皇還要尊稱他為仲父。”劉病已瞟了眼雲歌,“雅廚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立足,絕非雲歌一人之力,隻怕幕後出力謀劃的人正是孟兄,孟兄這個商賈誰敢低估?”
  孟玨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讚佩,人剛出死牢,卻對長安城的風吹草動如此清楚。”
  雲歌看看溫潤如玉的孟玨、再看看倜儻隨意的劉病已,無趣地歎了口氣,低下頭專心幹活,任由他們兩個在那裏打著機鋒。
  這個已經燉得差不多,可以隻燜著了。
  丸子該下鍋了。
  盛蔥的盤子放這裏,盛薑的盤子放這裏,盛油的盤子放這裏。
  ……這個放……
  地方被劉病已的身子給擋住了。
  那就……
  劉病已無意識地接過盤子拿著。
  嗯!就放這裏了……
  還有這個呢?孟玨的手還空著……
  放這裏了。
  許平君進門後,眼睛立即瞪得大大。
  雲歌象隻忙碌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不時要穿繞過杵在廚房中間的兩個男子。
  兩個男子正在聊天。
  一個捧著一個碟子,一個端著一個碗。
  病已倒罷了,畢竟不是沒有見過他端碟子的樣子。
  可孟玨……這樣一個人……手中該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豪筆……
  反正沒有一樣會是一碗黑黢黢的麥醬。
  不過,最讓許平君瞪眼的卻是雲歌視美色若等閑、廢物利用、見縫插針的本事。
  許平君一手拿過碗,一手拿過碟子,“去去去,要說話到外麵去,擋在這裏幹什麽?沒看人家都要忙死了,還要給你們兩個讓路。”
  兩個一來一往地打著機鋒的人,已經從秦朝商賈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間經營鹽鐵、現行的賦稅……甚至漢朝對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為兩個人都在民間長大,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了百姓的艱辛;都從小就顛沛流離、吃過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勢力變化;又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觀點,驚人的一致。
  在一來一往的試探和交鋒中,居然不知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投契。 此時被許平君一岔,才回過神來,彼此愣了一下,驀地都笑起來。
  在對彼此的戒備中,還是滋生了幾分對彼此的欣賞讚歎。
  劉病已順手抄了一壺酒,孟玨見狀,經過碗櫥時順手拿了兩個酒杯,兩人會心一笑,並肩向外行去。
  雲歌看許平君切菜時,一個失手險些切到手,忙一把拿過了刀,“許姐姐,我來吧!你說去家裏取酒,怎麽去了這麽久?”
  許平君轉到灶台後,幫雲歌看火,“沒什麽,有些事情耽擱了。”
  過了半晌,許平君實在是琢磨不透,現在又已經和雲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實情說出,“我去了一趟當鋪。前段日子因為要用錢,我把病已放在我這裏的一塊玉佩當了。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他的一點念想,所以明知道當的是死當,根本沒有機會贖回來,可我總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發生了什麽?我剛進店鋪,店主看到我來,竟然迎了出來,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說什麽我的玉佩根本賣不出去,和我說隻要我把原先賣的價錢還給他,我就能把玉佩拿回來,我立即求店主幫我留著玉佩,我盡快籌錢給他,結果他居然把玉佩直接交給我了,說我在欠據上押個手印就好,錢籌到了給他送過去就行。雲歌,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雲歌暗皺眉頭,對那個當鋪老板頗惱怒。
  虧得他還是個生意人,怎麽如此辦事?
  嘴裏卻隻能輕快地說:“想那麽多幹什麽?玉佩能贖回來就行!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麽,況且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許平君笑著搖搖頭,“說得也是,玉佩能拿回來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病已說。雲歌,你能不能先……”
  雲歌笑應道:“好。”
  許平君爽朗地笑起來,“謝謝你了,好妹子。雖然知道你不缺錢,不過我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麵,我沒有那麽快還給你呀!隻能慢慢還。”
  不缺錢?
  唉!還沒有仔細和孟玨算過,那些錢也不知道何時還得清。
  以後要和許姐姐學著點如何精打細算、節省過日。
  雲歌側頭朝許平君做了個鬼臉,“把你的釀酒方子給我,我就不要你還錢了。”
  許平君笑哼了一聲,“美得你!家傳之秘,千金不賣!”
  她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又走回雲歌身側,“其實那都是我騙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能行,釀酒一點不會。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梁酒,隻不過封存時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於經年老竹的竹筒中,等開封後自然暗含竹香的清香。”
  雲歌笑叫起來:“啊!原來如此!我也懷疑過是竹香,還試著將竹葉浸入酒中,酒雖然有了清香,可因葉片經脈淡薄,草木的苦澀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葉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卻也不錯,隻是做法實在太矜貴,自製自飲還好,拿來賣錢可不實際。沒想到這麽簡單……許姐姐,你真聰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這句讚,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這是病已想出來的法子。病已雖然很少幹農活和家裏的這些活計,可隻要他碰過的,總會有些古怪法子讓事情變得簡單容易。”
  雲歌呆了下,又立即笑著說:“許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訴我了,那錢就不要還了。”
  “我幾時說過要賣我的酒方了?借錢就是借錢,少給我羅嗦,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許平君一臉不快。
  雲歌忙陪著笑說:“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借錢歸借錢,酒方歸酒方。”
  許平君嗔了雲歌一眼,笑起來。
  雲歌的菜已經陸續做好,隻剩最後一道湯還沒有好。
  雲歌讓許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們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這邊馬上就好。”
  許平君用食盒把菜肴裝好,一個人先去了。
  雲歌把滾燙的陶罐放在竹籃裏,拎著竹籃向花園行去。
  暮色初降。
  一彎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剛爬上了柳梢頭。
  天氣不熱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間,聞著草木清香,份外舒服。
  雲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濃鬱的芍藥花香中夾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雲歌停住了腳步,雖然住的時間不算長,可這個花園裏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經熟悉,絕對沒有檀木。
  隱隱聽到衣袍的悉挲聲。
  “誰?誰躲在哪裏?”
  “我好端端地躺在這裏看月亮,何來躲這一字?”
  一把低沉的男子聲音,在浸染著白芍藥的夜風中無端端地透出魅惑,雲歌心中驚訝,這個園子隻有她和孟玨住,怎麽會有陌生男子?
  她分開花木,深走了幾步。
  柳樹後是一個種滿了芍藥的花圃。
  本該綴滿花朵的枝頭,此時卻全變得光禿禿。
  滿花圃的芍藥花都被采了下來,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個身著暗紫團金紋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異常,眼睛似閉非閉,唇角微揚,似含情若無意。
  黑發未束,衣帶鬆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發和紫袍間。
  月夜下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和妖異
  雲歌半駭半笑得歎氣,“你好歹給我留幾個花骨朵,我本來還打算過幾日收集了花瓣做糕點呢!”
  男子微微睜開眼,卻是依舊看著天空,“石板太涼。”
  雲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認出了這個男子,“你……你是那天買了隱席位置的客人,你怎麽在這裏?你是那塊玉之王的朋友?他怎麽沒有請你和我們一塊吃飯呢?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和你認識?”
  雲歌短短幾句話,全是問句,卻是句句自問自答。
  男子的視線終於落在了雲歌臉上,“玉之王?這個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麽名字?”
  “雲歌。”
  “原來是……你。”男子聲音太低,雲歌隻聽到最後一個你字,“……你是個聰明姑娘!小玨倒不是怕別人知道我們認識,而是壓根不想在長安城看見我。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他說著唇邊勾起了笑。
  笑時,隻唇角一邊揚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卻透著頑童惡作劇般的得意。
  雲歌笑著轉身要走,“那你繼續和他躲著玩吧!我肚子餓了,要去吃飯了。”
  “喂!我也餓了,我也要吃飯!”男子從白芍藥花瓣中坐起,隨著他的起身,原本鬆鬆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開,瘦卻緊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風中。
  雲歌視線所及,腦中掠過初見這人時的景象,立即鬧了個大紅臉。
  男子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反倒一邊唇角微挑,含著絲笑,頗有意趣地打量著雲歌。
  雲歌見他沒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轉了身子。
  “我們正好要吃飯了,你想一塊去嗎?順便給那個玉之王個‘驚喜’。”
  男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正想整理衣袍,視線從柳樹間一掃而過,手立即收了回來。
  唇邊抿著一絲笑,走到雲歌身後,緊貼著雲歌的身子,一手握著雲歌的胳膊,一手扶著雲歌的腰,俯下頭,在雲歌的耳朵邊吹著氣說:“不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管保讓你滿意。”
  語氣低沉暗啞,原本清涼的夜色隻因為他的幾句話,就帶出了情欲的味道,透著說不出的誘惑。
  雲歌想掙脫他。
  男子看著沒有用勁,雲歌被他握著的胳膊卻一動不能動,身子怎麽轉都逃不出男子的懷抱。
  雲歌對他可沒有羞,隻有怒,不禁動了狠心。
  正打算將手中的竹籃砸向男子,借著滾燙的湯將男子燙傷後好脫身。
  前麵的柳枝忽然無風自動,孟玨緩步而出,視線落在雲歌身後。
  笑若郎月入懷,作揖行了一禮,“公子何時到的?”
  男子看孟玨沒有絲毫介意的神色,頓感無趣,一下放開了雲歌。
  雲歌反手就要甩他一個巴掌,他揮手間化去了雲歌的攻勢,隨手一握一推,雲歌的身子栽向孟玨,孟玨忙伸手相扶,雲歌正好跌在了孟玨懷中。
  不同於身後男子身上混雜著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玨身上隻一股極清爽的味道,如雨後青木。
  雲歌心跳加速,從臉到耳朵都是緋紅。
  男子似乎覺得十分有趣,撫掌大笑。
  雲歌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淚已經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男子,實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掙脫孟玨的懷抱,孟玨猶豫了一瞬,放開了雲歌,任由雲歌跑著離開
  孟玨目送雲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麵前的男子,“公子還沒有在長安玩夠嗎?”
  男子笑睨著孟玨,“美人在懷,滋味如何?你如何謝我?”
  孟玨笑得沒有半絲煙火氣息,“你若想用那丫頭激怒我,就別再費功夫了。”
  “既然是不會動怒的人,那就無關緊要了。既然無關緊要,那怎麽為了她滯留長安?你若肯稍假辭色,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看她的樣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說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得什麽算盤?”
  孟玨微微笑著,沒有解釋。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來,語聲卻仍是低沉沉,“既然如此,那麽我對她做什麽,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玨不置可否地笑著,“雲歌不是你挑逗過的閨閣千金,也不是你遊戲過的風塵女子,吃了虧不要埋怨我沒有勸誡過你。”
  “想采花就手腳麻利些,否則……喏!看到那個花圃了沒有?晚一步,就會被人捷足先登。聽聞她對一個叫什麽劉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趕到孟玨身側,欲伸手搭到孟玨肩上,孟玨身形看著沒有動,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無趣地歎了口氣,“和你說話真是費力氣,我覺得我越少見你,越利於我身體的健康。”他雙手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哎呀!我要餓死了,聽說你們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劉病已和許平君看到孟玨身側的男子都站了起來,雲歌卻是毫不理會,低著頭自顧吃菜。
  孟玨笑道:“我的朋友突然來訪,望兩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劉,兄弟中行大,所以我們都稱他大公子。”
  大公子隨意向劉病已和許平君拱了拱手,在與劉病已的視線一錯而過時,神色一驚,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來,恢複如常。
  劉病已、許平君正向大公子彎腰行禮,雲歌根本懶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變化。
  看見的孟玨微揚了下眉,麵上隻微微而笑。
  大公子未等劉病已和許平君行完禮,已經大大拉拉地占據了本該孟玨坐的主位。
  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聞到香氣是從一個蓋子半開的瓦罐中傳出,立即不客氣地動手盛了一碗。
  雲歌板著臉從大公子手中奪回瓦罐,給自己盛了一碗,低頭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雲歌喝了湯,他忙一麵吹著氣,一麵喝湯,不一會功夫,一碗湯已經喝完,滿臉驚歎,“好鮮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嚐!入口隻覺香滑潤,好湯!好湯!”
  雲歌笑吟吟地看著他,一麵勺子輕撥著碗中的湯,一麵細聲慢語地說:“用小火煨肉芽,使其盡化於湯中。肉芽本就細嫩潤滑,熬出的湯也是香潤滑。”
  大公子看到雲歌的笑,再看到孟玨含笑的眼睛,隻覺一股冷氣從腳底騰起。
  正在盛湯的手縮了回來,“什麽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過不少山珍海味,卻從沒聽過肉芽這種東西。”
  雲歌徐徐地說:“用上好豬腿肉放於陰地,不過幾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體軟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豬肉也難抵萬一,是肉中精華,所以稱其為肉芽,將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個閃身,人已經跑到一邊嘔吐起來。
  雲歌抿著嘴直笑,許平君忍笑忍到現在,再難忍耐,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大笑起來,劉病已也是搖頭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淨手,大公子擾攘了半日,才又回來。
  隔了一段距離站著,遠遠地看著雲歌和滿桌菜肴,嘴角已再無先前的不羈魅惑,“倒是難為你能吃得下,我實在敬佩。孟玨,我也夠敬佩你,這麽個寶貝,你怎麽想的?”
  雲歌施施然地給許平君盛了一碗湯,許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著許平君,居然在親耳聽到雲歌剛說過的話後,還有人能喝下這個蛆做的湯?
  難道他太久沒來長安,長安城的人都已經變異?
  原本風流的紅塵浪蕩子變成了一隻呆頭鵝。
  雲歌看著大公子一臉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禮?”
  大公子隻覺莫名其妙,指著自己沒好氣地說:“開玩笑!你沒長眼睛嗎?小玨要叫我大哥。”
  “哦……”雲歌拖著長音,笑眯眯地說,“倒不是我眼睛不好,隻是有人聽話聽一半,而且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腦子如三歲小兒。”
  大公子臉色難看地指著雲歌,“你什麽意思?”
  雲歌笑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難道不是聽話聽一半?我是想說,肉芽熬出來的湯固然是天下極味,卻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湯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卻都很普通,豆腐蛋清豬腦而已,隻是做法有些特殊,你這麽一個‘做著大哥的大男人’,至於反應那麽激烈嗎?”
  大公子怔在當地,一瞬後瞪向孟玨。
  他這個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滾的人居然被一個黃毛丫頭戲弄了?
  什麽風姿、什麽氣度,這下全沒有了!
  孟玨笑攤攤手,一副“你現在該知道招惹她的後果”的樣子。
  雲歌不再理會大公子,自和平君低聲笑語,一麵飲酒,一麵吃菜。
  劉病已也和孟玨談笑炎炎。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開心,大聲笑著坐回席上,又恢複了先前的不羈,“今日我舍命陪姑娘,看看姑娘還能有什麽花招,我就不信這一桌子菜你們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話是說得豪氣,可行動卻很是謹慎,孟玨夾哪盤子菜,他夾哪盤子菜,一筷不錯。
  雲歌笑給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勞駕你了,我自己會倒。”
  一壺酒還沒有喝完,隻看大公子臉漲得通紅,跳起身,急促地問:“小玨,茅……茅房在哪裏?”
  孟玨強忍著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對雲歌說:“好手段!”
  話音剛落,人已去遠。
  許平君笑得被酒嗆住,一麵掩著嘴咳嗽,一麵問:“雲歌,你在哪盤菜裏下了藥?怎麽我們都沒有事情?”
  “我夾菜時,給每盤都下了。不過我倒的酒裏又給了解藥,他不肯喝,我有什麽辦法?”雲歌眼睛忽閃忽閃,一派善良無害的樣子。
  許平君大笑:“雲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麽得罪你了?”
  雲歌低下了頭,癟著嘴,“沒什麽。”
  今天應該起一卦,究竟是什麽日子?黑雲壓頂?還是桃花滿天?
  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哥哥、陵哥哥,再沒有被人抱過,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個男人抱了。
  許平君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忙說:“雲歌,你還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嗎?我和你一起玩……”
  劉病已看大公子舉止雖然散漫不羈,可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貴氣,不想雲歌和他結怨。
  打斷了許平君的話,“雲歌,如果氣已經消了,就算了。這次算是警戒,他要還敢再鬧你,那你下次做什麽都不為過。”
  雲歌抬起頭,對劉病已一笑,“好,聽大哥的。”
  朦朧月色下,雲歌的破顏一笑,盈盈間如春花綻放。
  劉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轉瞬間已盡去,慣常懶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難得地透了一絲暖意。
  孟玨笑回著許平君關於大公子的問題,談笑如常。
  手中握著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鏡麵,此時卻是漣漪陣陣。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簡單的曲調中隱著淡淡哀婉。
  雲歌本就睡不著,此時聽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門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然是從小就聽慣的曲調,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幾分曲中的意思。
  今與昔,往與來,時光匆匆變換,記憶中還是楊柳依依,入眼處卻已是雨雪霏霏。
  時光摧老了容顏,摧裂了情義,摧散了故人。
  季節轉換間,有了生離,有了死別。
  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應該是人世間永恒的感慨。
  物非人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幾千個日子過去,那個記憶中的陵哥哥已經徹底消失,現在隻有劉大哥了。
  雲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看著永遠平靜溫和的二哥究竟有什麽樣的心事,才會喜彈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許我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聽懂這首曲子,我會隻是一個需要他開解、他嗬護的小妹。
  雖然從怒而離家到現在不過幾月時間,可一路行來,人情冷暖,世事變換,雲歌覺得這幾個月是她生命中過得最跌宕的日子。
  幾個月時間,她比以前懂事了許多,長大了許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可這也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孟玨正坐於竹下撫琴。
  一身黑袍越發襯得人豐神如玉。
  這個氣度卓越不凡、容顏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給了他絕世的容顏,給了他非比尋常的富貴,他自己又博學多才,幾乎是一個找不到缺憾的人。
  卻是為什麽偏愛這首曲子,又會是什麽樣的心事呢?
  孟玨手中的琴曲突換,一曲負荊請罪。
  雲歌原本藏在林木間不想見他,聽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著。
  走到孟玨身側,盤膝坐下,向孟玨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待孟玨琴音終了,雲歌隨手取過琴,斷斷續續地彈起剛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雲歌的手勢雖然優美,卻時有錯音,甚至難以繼續,一看就是雖有高人教授,但從未上心練習的結果。
  孟玨往雲歌身邊坐了下,手指輕拂過琴麵,放緩節奏,帶著雲歌彈著曲子。
  雲歌的鼻端都是孟玨的氣息,孟玨的手又若有若無間碰到雲歌的手,甚至雲歌有了錯音時,他會直接握住雲歌的手帶她幾個音。
  雲歌不禁臉有些燙,心有些慌。
  孟玨卻好似什麽都沒有察覺,神色坦然地教著雲歌彈琴。
  雲歌的緊張羞澀漸漸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雲歌跟著孟玨的指點,反複彈著,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記住,彈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並肩而坐的兩人,一個貌自娟娟,一個氣自謙謙。
  雲歌隨手撥弄著琴,此琴雖不是名琴,音色卻絲毫不差。
  琴身素雅幹淨,無任何裝飾,隻琴角雕刻了兩朵金銀花,展現的是花隨風舞的自在寫意。
  刻者是個懂畫意的高手,寥寥幾筆已是神韻全具。可簡單的線條中透著沉重的哀傷,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難過,再想到剛才的曲子,雲歌不禁伸手輕撫過金銀花。
  “這琴是誰做的?誰教你的這首曲子?”
  “我義父。”孟玨提到義父時,眸子中罕見地有了暖意,唇邊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樣。
  “你前幾日說要離開長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嗎?”
  “我的親人隻有義父。我沒有父親,母親……母親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
  雲歌本來覺得問錯了話,想道歉,可孟玨語氣清淡,沒有半絲傷感,反倒讓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麽。
  沉默了會又問:“你……你想你父母嗎?”
  疏遠的人根本不會關心這個問題,稍微親近的人卻從不認為需要問他這種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不及提防間,孟玨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黑瑪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個人都似乎隱入一層潮濕的霧氣中。
  孟玨坐得離雲歌很近,可雲歌卻覺得刹那間他已去得很遠,仿若隔著天塹。
  好半晌後,孟玨才說:“不知道。”
  雲歌低著頭,手無意地滑過琴弦,是不願想,還是不敢想?
  看孟玨正望著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雲歌低聲說:“在西域月族傳說中,天上的星子是親人的靈魂化成,因為牽掛所以閃耀。”
  孟玨側頭看向雲歌,唇邊泛著笑,聲音卻冷冽若寒玉,“那麽高的天空,它們能知道什麽?又能看清什麽?”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過幾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間。
  雲歌想提醒他忘記拿琴了,看他已經去遠,遂作罷。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撥弄著琴。
  “曲子是用來尋歡作樂的,你們倒好,一個二個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樣子。”大公子一手拿著一個大烙餅,一手一陶罐水,翹腿坐到藤蘿間,一口白水一口烙餅地吃著,十分香甜的樣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雲歌頭未抬地哼著說。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這麽暢快?”大公子不以為忤,反倒一臉笑意。
  雲歌啞然,這個人……似乎不是那麽正常。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想到他先前風流不羈富貴的樣子,不禁笑出聲,“餅子好吃嗎?”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爾也要體會一下民間疾苦,我這是正在體察尋常百姓的生活。”
  “說得自己和微服私訪的大官一樣。”
  “我本來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麽叫說得?這長安城裏的官員見了我不跪的還不多。”大公子一臉得意地看著雲歌。
  “你是什麽官?哦!對了,你姓劉,難道是個王爺?民女竟然敢捉弄王爺,實在該死。”雲歌笑諷。
  “說對了,我就是一個王爺。”大公子吃完最後一口餅子,頗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你敢對我無禮,是該死。”
  雲歌知道他應該出身富貴,可藩王卻是沒有皇命,絕對不可以私自離開封地進入長安。這是為了防止藩王謀反,自周朝就傳下的規矩,天下盡知。
  即使真有王爺私自進了長安,也不可能這樣毫不避諱地嚷嚷著自己是王爺。
  所以雖然大公子說話時,眼神清亮,一副絕無虛言的樣子,可雲歌卻聽得隻是樂,站起身子給大公子行禮,一副害怕恐懼的樣子,拿強拿調地說:“王爺,民女無知,還求王爺饒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來,隨意擺了擺手,“你這丫頭的脾氣!我是王爺,你也不見得怕我,不見得就會不捉弄我,我不是王爺,你也不見得就不尊重。倒是難得的有意思的人,我舍不得殺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著雲歌,嘴裏低聲嘟囔著什麽,嘴角曖昧不清的笑讓雲歌十分不自在。
  雲歌板著臉說:“你……你別打壞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這麽簡單就了事的。”
  大公子從藤蘿間站起,一步步向雲歌行去,“本來倒是沒有主意,可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有什麽花招。”
  雲歌心中緊張,但知道此時可不能露了怕意,否則以後定然被這人欺負死。
  麵上笑吟吟地看著他,“極西極西之地,有一種花,當地人稱食蠅花,花的汁液有惡臭,其臭聞者即吐,一旦沾身,年餘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二滴,那你的那些美人們隻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終苦得隻怕是大公子呢!”c
  大公子停住腳步,指著雲歌笑起來,“你倒仔細說說我受的是什麽苦?”
  雲歌臉頰滾燙,想張口說話,卻實在說不出來。
  “敢說卻不敢解釋。”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雲歌,不如過幾日去我府裏玩,那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雲歌笑皺了皺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還有別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驀然鄭重起來,似乎很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低沉沉的語聲在夜風中卻蕩出了蒼涼,“沒有別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別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對我好,對別人也好。”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趕明我離開長安時,你和我一塊去玩。論吃喝玩樂,我可也算半個精通之人,我們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鷗,還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種雪雉,配著雪蓮燉了,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吃了連姓名都忘記。天山去過嗎?天池是賞月色的最好地點,晚上把小舟蕩出去,一壺酒,幾碟小菜,人間仙境四字絕不為過。世人隻知道山頂上看日出,其實海上日出的壯美也是……”
  雲歌說得開心,大公子聽得神往,最後打量著雲歌歎讚:“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大半個漢朝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結果和你一比倒變得象是籠子中的金絲雀和大雕吹噓自己見多識廣。黃金的籠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終究是關在籠子裏。”
  雲歌笑吐了吐舌頭,起身離去,“去睡覺了,不陪你玩了。記得把琴帶給玉之王。”
  雲歌已走得遠了,身後的琴音不成章法的響起,但一曲負荊請罪還聽得大致分明。
  雲歌沒有回頭,隻唇邊抿起了笑。
  為了給雲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裏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幹幹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鋪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裏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裏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裏……家裏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麵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肴的最好調味料。‘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於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布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裏的局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麽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麵說著話,一麵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隻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裏長著什麽樹,那顆樹上有什麽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幹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麵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麵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回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裏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裏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裏到這裏,怎麽弄得好象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隻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
  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隻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醒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麵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麵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咽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嚐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麵說著一麵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肴,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麽會忘記呢?隻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麽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沒什麽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裏香,外麵的人隨口叫七裏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鬥。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鬥草拚酒。
  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占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麵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鬥草拚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鬥,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鬥,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裏,十根草裏麵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裏亂摸。
  嘴裏麵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於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隻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鬥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麽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乎乎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麽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麽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熒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熒光芒,仿佛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象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嗬著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發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麵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麽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麽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隻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似乎在和他說,不管再高再遠,你的親人都會聽到你的心願的。
  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刹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麽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麽願?”
  “許姐姐許了什麽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麽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麽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實現了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劉病已和孟玨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立即懊惱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麵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幹。”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幹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讚:“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麽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麽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藤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麵看,也隻是象樹幹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隻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示威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看著隻是個黃毛丫頭,一派天真,人卻鬼精鬼精!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麽願望實現不實現,他隻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可是十分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麽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
  不管聚會時多麽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眯眯地說:“有我在,餓肚子的可能很少。”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麽願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麽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裏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可暗夜裏,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隻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隻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於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於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裏都怎麽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於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回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於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鬥,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麵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麵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於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於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象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後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麽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後也要隔著距離回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於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於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隻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於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隻有沉默。
  於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複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於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幾個值夜的宮女,閑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複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隻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隻殿前飛舞的熒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於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撥了水果喂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青,前麵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麵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麵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讚歎,“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裏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歎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麽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塗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隻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隻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麽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鬆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麽,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象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麽會和大公子這麽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麽都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麽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麽。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麵。你何必那麽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嗬嗬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裏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麽?這個包裹是怎麽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麽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嚐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裏,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麽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象?”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象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麵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佩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籲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 了國璽,多餘的一點做了玉佩,隻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隻有七八分象。老頭子那麽多子裔中,竟隻皇上和劉病已長得象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隻是你那幾個叔叔能舍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麵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嚐了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麽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睛,悠悠說了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於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隻在雲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杯,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於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遊手好閑的家夥懂什麽?”
  隻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了,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隻聽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隻是笑聽著。麵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聽急了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胄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了先嚐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了雲歌菜肴的人購買一小杯的贈酒。一旦嚐過,都是滿口讚歎。
  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於雄渾中,藏秀美於宏壯間,見靈動於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讚歎,“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了,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隻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了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裏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杠的字,我可是記住了,我剛數過了,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麵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了。”
  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又縮回了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裏,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聽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麵,沒有聽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了。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聽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隻怕也是七裏香的麵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麵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隻是麵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了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台階,對劉病已拱了拱手,“我剛才在外麵隻聽了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了,聽雲歌這麽一解釋,我就明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了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於市井販夫走卒間,以鬥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曆了什麽,才要遊戲紅塵?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了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象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閑著好。”
  雲歌心中暗歎了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閑人就不打擾你了。”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淚水,追了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難道鬥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遊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裏……”
  劉病已頓住了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了幾點溫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了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象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於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了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聽見許平君的低泣聲,隻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了,歐候家也來人催了,這次連我爹都發話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雲歌“啊”了一聲,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麽時候定親了?我怎麽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了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可你明知道是,卻還要按著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拚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麵,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裏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了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淚,強撐著笑了下,“雲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麽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家裏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裏難受,就跑了出來。”
  許平君歎了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家是自小定親,兩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隻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宮刑。母親守了活寡後,更是恨我黴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家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裏。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家裏發生什麽,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聽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了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麽都要自己拚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家裏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了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了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了後堂。
  雲歌端起了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裏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麽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裏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麽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隻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隻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麽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歎。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麽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隻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後,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歎著怎麽紅顏薄命,怎麽那麽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後,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麵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麽這裏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麵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墳墓,隻能做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麽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麽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麵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衝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隻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麽意思?隻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誌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隻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閑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隻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裏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麽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麵前的墳墓裏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後,死後卻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後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後的女子,雲歌心裏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後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麽忠心,怎麽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麽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蕩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聽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係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嗬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隻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象血,糖蓮藕象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裏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裏蛇鼠什麽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裏來的那麽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裏,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隻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麽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麽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裏有烤地瓜。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冷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麽臉這麽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了。”
  “什麽?”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麽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麽,但終隻是笑著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麵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玨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幹淨了,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麽多蒲公英幹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了好一會,“摘這麽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隻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麽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呢?前幾日幹嗎去了?”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隻笑著深吸了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象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幹淨、很幸福的夢中。
  孟玨和雲歌辭別後,沿著巷子走到路口,隻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許姑娘,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外麵?”
  “我是特意在這裏等孟大哥的。雲歌睡下了?”
  孟玨微微一笑,“本想安靜來去,不想還是擾了你們清夢。”
  許平君說:“那麽美的景致,幸虧沒有錯過。再說也和孟大哥沒有關係,是我自己這幾日都睡不好。前幾日深夜還看到雲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從外麵有說有笑地回來,兩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麽好看的。”
  孟玨笑意不變,好象根本沒有聽懂許平君的話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樣稱呼你了。你找我所謂何事?”
  許平君沉默地站著,清冷的秋風中,消瘦的身子幾分瑟瑟。 孟玨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幾步,站在了上風口,替她擋住了秋風。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想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嫁歐候家,我不想嫁……”許平君說到後麵,聲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來,隻能緊緊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穩安定的一生,嫁給歐候家是最好的選擇。”
  “我隻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劉病已可不是吃苦那麽簡單,孟玨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
  許平君此行是想拿雲歌做賭注,可看孟玨毫不介意,本來已是滿心黑暗,不料又見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玨的胳膊,“孟大哥,你真地肯幫我?”
  孟玨溫和地笑著,“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覺,也不要和你母親爭執了,做個乖女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嫁給歐候家。”
  許平君用力點了點頭,剛想行禮道謝,一個暗沉沉的聲音笑道:“夜下會美人,賢弟好意趣。”
  來人裹著大鬥篷,許平君看不清麵貌,不過看到好幾個護衛同行,知道來人非富既貴,剛想開口解釋,孟玨對她說:“平君,你先回去。”
  許平君忙快步離去。
  孟玨轉身笑向來人行禮,“王爺是尋在下而來嗎?”
  來人笑走到孟玨身邊,“經過北城門衛太子一事,滿城文武都人心慌亂,民間也議論紛紛。小皇帝的位置隻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費吹灰之力,卻有此結果,賢弟真是好計策!本王現在對賢弟是滿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來尋賢弟共聚相談。卻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賢弟搶女人?歐候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玨笑著作揖,“多謝王爺厚愛,孟玨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人哈哈笑著拍了拍孟玨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記得明日來本王處喝杯酒。”
  孟玨目送一行人隱入黑暗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卻不是因為來人,而是自己。為什麽會緊張?為什麽不讓許平君解釋?為什麽要將錯就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眼看著許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卻突然暴病身亡。
  雲歌從未見過那個歐候公子,對他的死亡更多的是驚訝。 許平君卻是一下憔悴起來,切菜會切到手,燒火能燒著裙子,釀酒能把清水當酒封存到竹筒裏。
  許平君的母親,整日罵天咒地,天天罵著許平君命硬,克敗了自己家,又開始克夫家,原本開朗的許平君變得整天一句話不說。
  雲歌和劉病已兩人想著法子逗許平君開心,許平君卻是笑顏難展,隻是常常看著劉病已發呆,盯得劉病已都坐不住時,她還是一無所覺。
  雲歌聽聞長安城裏張仙人算命精準,心生一計,既然許母日日都念叨著命,那就讓命來說話。
  不料張仙人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雲歌如何說,都不肯替雲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說他每天隻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隻能預約,隻算有緣人,什麽公主都要等。
  劉病已聽雲歌抱怨完,笑說他陪雲歌向張仙人說個情。張仙人一見劉病已,態度大轉彎,把雲歌奉為上賓,雲歌說什麽他都滿口答應,再無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風範。
  雲歌滿心納悶好奇,追問劉病已。
  劉病已笑著告訴她,“張仙人給人算命靠的是什麽?不過是先算準來算命人的過去和現在的私隱事情,來人自然滿心信服,未來事情給的批語則模棱兩可,好的能解,壞的也能解,任由來人琢磨。來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預約,又都是長安城內非富既貴的人,所謂的有緣人……”
  劉病已話未說完,雲歌已大笑起來,“所謂的有緣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們私事的人,原來這位仙人的仙氣是大哥給的。長安城內外地麵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沒有想到外人看著一團散沙爛泥的下麵還別有深潭,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想完全瞞過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劉病已聽到雲歌的話,麵色微變。
  他原本隻打算話說三分,但沒有想到雲歌自小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人又心思機敏,話雖是無心,可意卻驚人。
  “雲歌,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歌笑點點頭,“知道了。”
  張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觀五官,又是起卦,最後鄭重地和許平君說:“姑娘的命格貴不可言,因為貴極,反倒顯了克相。你的親事不能成,隻因對方難承姑娘的貴命,所以相衝而死。”
  因為張仙人給許平君算過去、現在,都十分精準,許平君心內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聽到張仙人的話,雖心中難信,可又盼著一切真的是命,“他真地不是我害死的?”
  張仙人捋著白須,微閉著雙目,徐徐道:“說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錯,因為確是姑娘的命格克死了對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為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並無關係,是對方不該強求姑娘這樣的貴人。”
  許平君的母親喜笑顏開,趕著問:“張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貴?是會嫁大官嗎?多大的官?”
  張仙人瞅了一會許母的麵相,“夫人日後是享女兒福的人。”
  淡淡一句話說完,已經站起了身,緩緩出了大堂,聲音在渺渺青煙中傳來,“天地造化,吟啄間自有前緣。姑娘自有姑娘的緣分,時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曉。”
  雲歌緊咬著嘴唇,方能不笑出來。雖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這白胡子老頭。
  裝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說了,肚子裏還的確有些東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觀色的話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說出來。
  許平君走出張仙人宅邸時,神態輕鬆了許多。許母也是滿麵紅光,看許平君的目光堪稱躊躇滿誌。對女兒說話,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和軟。
  雲歌滿心快樂下,覺得這個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結,緩和家庭矛盾,增進母女感情。堪稱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藥。以後應該多多鼓勵大家來算這樣的命。
  雲歌瞥眼間,看到一個鬥笠遮麵的男子身形看著象孟玨,想著自那夜別後,孟玨竟是一去無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麽。
  猶豫了下,找了個借口,匆匆別過許平君和許母,去追孟玨。
  孟玨七拐八繞,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著行蹤。
  幸虧雲歌對他的身形極熟,又有幾分狼跟蹤獵物的技能,否則還真是很難追。
  雲歌滿心歡愉,本想著怎麽嚇他一跳,可看著他進了一家娼妓坊後,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轉身離去,可心裏又有幾分不甘。琢磨了會,還是偷偷溜進了娼妓坊。
  孟玨卻已經不見了,她隻能左躲右藏地四處尋找。
  幸虧園子內來往姑娘多,雲歌又盡力隱藏自己身形,倒是沒有人留意到她。
  找來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棄時,忽看到一個僻靜小院內坐著的人象孟玨。
  雲歌貓著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後。
  隔著一段距離,隔窗望去,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華服男子坐於上位,孟玨坐於側下方。
  雲歌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麽,隻能隱約看到動作。
  不知道說到什麽事情,華服男子大笑起來,孟玨隻是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簡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就風姿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大概他們已經說完了事情,陸續有姑娘端著酒菜進了屋子。的 雲歌正琢磨著怎麽避開屋子前的守衛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著頭發拽起。
  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低聲罵道:“難怪點來點去少了人,竟然跑來這裏來偷懶。別以為媽媽今日病了,你們這些賤貨就欺負我這個新來的人,老娘當年也紅極一時,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花招,我比誰都明白。”
  雲歌一麵呼呼喊著痛,一麵已經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廳房。
  心中慶幸的就是對方認錯了人,並非是逮住了她,她隻需等個合適機會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雲歌,隨手拿過妝盒在她臉上塗抹了幾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著衣襟想把她的衣領拽開些,雲歌緊緊拽著衣服不肯鬆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願意裝清秀,那就去裝吧!把人給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幹什麽,我們和他們都一清二楚,可這幫臭男人偏偏愛你們這拿腔做勢的調調。”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拖著雲歌沿著長廊快走,待雲歌發現情勢不對,想掙脫她的手時已經晚了。
  守在屋子門口的護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開了門。
  女人用力把雲歌推進了屋子,自己卻不敢進屋子,隻在門口陪著笑臉說:“劉爺,上妝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過人是最好的人。”
  雲歌站在門口,隻能朝孟玨滿臉歉意的傻笑。
  當看到孟玨身旁正跪坐了一個女子伺候,她連傻笑都吝嗇給孟玨,隻是大睜著眼睛,瞪著孟玨。
  孟玨微微一怔,又立即恢複如常。
  劉爺瞟了眼雲歌,冷冷說:“難怪你敢擺架子晚來,倒的確有晚來的資本。”招了招手讓雲歌坐到他身旁。
  雲歌此時已經恨得想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罵自己是豬頭,一步一拖得向劉爺行去,心裏快速合計著出路。
  孟玨忽然出聲笑說:“這位姑娘的確是今夜幾位姑娘中姿容最出眾的。”
  劉爺笑起來,“難得孟賢弟看得上眼,還不去給孟賢弟斟杯酒?”
  雲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玨身側,倒了杯酒,雙手捧給孟玨,劉爺冷笑著問:“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嗎?斟酒是你這麽斟的嗎?”
  雲歌側頭看依在劉爺懷裏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後攀在劉爺肩頭,以嘴相渡,將酒喂進了劉爺口中,完了,丁香小舌還在劉爺唇邊輕輕滑過。
  雲歌幾曾親眼見過這等場麵?
  如果是陌生人還好,偏偏身側坐著的人是孟玨,雲歌直覺得自己連身子都燒起來,端著酒杯的手也抖起來。
  暗暗打量了圈屋內四角站著的護衛,都是精光暗斂,站姿一點不象一般富豪的侍衛,反倒更象軍人,隱有殺氣。
  雲歌一麵衡量著如果出事究竟會闖多大的禍,一麵緩緩飲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嗎?每天吃飯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雲歌給自己做著各種心理建設,可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孟玨暗歎了一聲,抬起雲歌的下巴,凝視著雲歌,黑瑪瑙石般的眼睛中,湧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玨一手攬住了雲歌的腰,一手緩緩合上了雲歌大睜的眼睛。
  雲歌看見孟玨離自己越來越近,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被卷進了暗潮中,看見他的唇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見他的手撫過她的眼。
  她的世界,刹那黑暗。
  黑暗隔絕了一切,隻剩下唇上柔軟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陽光,讓人從骨頭裏透出酥軟,又象釅極的醇酒,讓人從熱中透出暈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還是孟玨喝了,不知道是羞,還是其它,雲歌隻覺得身子沒有一絲力氣,全靠孟玨的胳膊才能坐穩。
  孟玨的胳膊溫柔卻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個隻屬於他們二人的世界中。
  雲歌的臉俯在孟玨肩頭,腦子裏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鳴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會後,雲歌的急速心跳才平複下來,也漸漸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聲,聽到孟玨和劉爺說得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雲歌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玨好似專心和劉爺談話,根本沒有留意她,原本摟著的她的胳膊卻隨著她的心意鬆開了。
  一個侍衛進門後在劉爺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麽,劉爺的臉色驀寒,輕揮了下手,絲笛管弦聲全停了下來,滿屋的女孩子都低著頭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雲歌尾隨在她們身後,剛要隨她們一塊出去,隻見劍光閃爍,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盡力躍開,卻怎麽躲,都躲不開劍鋒所指,眼見著小命危險,一隻手用力將她拽進了懷中,用身護住了她,劍鋒堪堪頓在孟玨的咽喉前。
  劉爺對孟玨說:“各種女人,本王見得已多。這個女子剛進來時,本王就動了疑心,屬下的回報確認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進長安的藩王都是謀反大罪,雲歌聽到此人自稱本王,毫不隱藏身份,看來殺心已定。掃眼間,屋宇內各處都有侍衛守護,難尋生路。
  孟玨對燕王劉旦肅容說:“未料到誤會這麽大,在下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她叫雲歌,王爺前幾日還說到過想嚐嚐雅廚做的菜,她就是長安城內被叫做竹公子的雅廚。她和在下早是熟識,今日之事絕不是因為王爺,純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應該在她剛出現時,就和王爺解釋,隻是當時一時糊塗,這些兒女情事也不好正兒八經地拿出來說,還求王爺原諒在下一次。若王爺不能相信,隻能聽憑王爺處置,不敢有絲毫怨言。”
  劉旦盯向雲歌,孟玨攬著雲歌的胳膊緊了緊,雲歌立即說:“確如孟玨所言,我無意中看到他進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幹些什麽,所以就跟了進來。可是王爺屋前都有守衛,我根本不敢接近,沒有聽到任何事情,正想離開時,被一個糊裏糊塗的女人當作了坊內的姑娘給送了進來,然後就一直糊塗到現在了。”
  “王爺,孟玨早已經決定一心跟隨王爺,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爺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
  “本王來長安城的事情絕對不許外露,孟賢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後,本王定在全天下尋覓了與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給你。”
  堂堂王爺想殺一個人,還要如此給孟玨解釋,已是給足了孟玨麵子。
  孟玨卻是一句話不說,摟著雲歌的胳膊絲毫未鬆。
  劉旦眉頭微蹙,盯著孟玨,眼內寒光畢露。
  孟玨麵容雖謙遜,眼神卻沒有退讓。
  屋子內的寂靜全變成了壓迫。
  不能束手就死!雲歌的手在腰間緩緩摸索。
  孟玨卻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壓在懷間,讓她的手不能再亂動。
  劉旦凝視著孟玨咽喉前的劍鋒,負於背後的手拳了起來。想到自己的雄圖大業,想到自己的封地並不富庶,而孟玨的生意遍布大漢,手中的財富對他成事舉足輕重,他的手又緩緩展開。
  劉旦命侍衛退下,手點了點孟玨,頷首笑起來,轉瞬間,神情就如慈祥的長輩,“孟賢弟,剛看到你的風姿時,就知道你是個讓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光本王就碰上了兩個,你還有多少件風流債?”
  雲歌驚疑地看向孟玨,孟玨苦笑。
  雲歌醒覺自己還在孟玨懷裏,立即掙脫了孟玨的懷抱,站得遠遠。落在外人眼裏,倒很有幾分情海風波的樣子。
  孟玨苦笑著朝劉旦行禮謝恩,“王爺這是怪在下方才的欺瞞,特意將在下一軍嗎?”
  劉旦笑道:“孟賢弟還滿意本王屬下辦事的效率嗎……” 孟玨打斷了劉旦的話,“在下謹記王爺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爺過兩日離開長安時,在下再來送行。”
  劉旦笑看看雲歌,再看看孟玨,“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們去吧!”
  雲歌和孟玨一前一後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一徑的沉默中,兩個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走在後麵的孟玨,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情緒複雜。
  走在前麵的雲歌,腦中紛紛擾擾,根本沒有留意四周。
  為什麽藩王會隱身在京城妓坊?為什麽孟玨會和藩王稱兄道弟?為什麽孟玨竟然能從藩王劍下救了她?他說自己隻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瞞,還是隻是不方便直說?他用生命做保來救她,為什麽?……
  太多為什麽,雲歌腦內一團混亂。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雲歌卻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仍然直直向前走著。
  等她隱隱聽到孟玨的叫聲時,茫然間抬頭,隻看見馬蹄直壓自己而來。
  雲歌驚恐下想躲避,卻已是晚了。
  最後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馬兒慘嘶,鞭聲響亮。
  雲歌覺得身子好象被拽了起來,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無數個滾。
  原來死亡的感覺也不是那麽痛。
  “雲歌!雲歌?你還沒有死,老天還舍不得讓你這個小壞蛋死。”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劉病已幾分慵懶、幾分溫暖地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親有幾分隱約地相象。
  短短時間內,生死間的兩番兜轉,心情也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還親了嘴。
  雲歌隻覺滿心委屈,如見親人,一下抱著劉病已大哭起來,“大哥,有人欺負我!”
  雲歌平日裏看著一舉一動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此時哭起來,卻是毫無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樣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孟玨看到劉病已撲出抱住雲歌的刹那,本來飛身欲救雲歌的身形猛然頓住。隱身於街道對麵的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抱著劉病已放聲大哭的雲歌。
  劉病已為了救雲歌,不得已殺了駕車的馬。
  馬車內的女子在馬車失速翻倒間,被撞得暈暈沉沉,又痛失愛馬,正滿心怒氣,卻看到闖禍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樣子,而另一個殺馬凶手,不來求饒認罪,反倒隻是顧著懷中哭泣的臭丫頭。
  女子怒火衝頭,連一貫的形象都懶得再顧及,一把從馬夫手中搶過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劉病已和雲歌打去,“無禮衝撞馬車在前,大膽殺馬在後,卻毫不知錯,賤……”
  劉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馬鞭,眼鋒掃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無端端地一寒,將要出口的罵語一下消失在嘴邊。
  馬車內的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馬你們都敢殺,趕緊回家準備後事吧!公主見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氣氣……”看到劉病已正拽著小姐的馬鞭,丫鬟不能相信地指著劉病已,“呀!你還敢拽小姐的馬鞭?”
  劉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丫鬟,丫鬟被劉病已的狂妄大膽震驚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會殺了你,會……會滅了你九族。阿順,你回府去叫人,這裏我保護小姐,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
  那個小姐柳眉倒立,冷聲斥責,“放手!”
  劉病已笑放開了馬鞭,向小姐作揖道歉:“此事我家小妹的確有錯,可小姐在街上縱馬飛馳也說不過去。一時情急,殺了小姐的馬,是我的錯,我會賠馬給小姐,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女子冷哼:“賠?你賠得起嗎?這兩匹馬是皇上賞賜的汗血寶馬,殺了你們全家也賠不起。”
  丫鬟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大叫著說:“汗血寶馬呀!當年先皇用同樣大小、黃金打造的馬都換不來一匹,最後發兵二十萬才得了汗血寶馬,你以為是什麽東西?你恐怕連汗血寶馬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可不是你家後院隨隨便便的一匹馬……”
  劉病已言語間處處謙讓,女子卻咄咄逼人,雲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也滿肚子火,“不就是兩匹汗血寶馬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寶馬是大宛的五色母馬和貳師城山上的野馬雜交後的第一代。聽聞大宛當年給漢朝進貢了千匹汗血寶馬,這兩匹應該是它們的後代,血脈早已不純,有什麽稀罕?有什麽賠不起的?”
  女子氣結,猛揮鞭子打向雲歌,“ 好大的口氣!長安城裏何時竟有了這麽猖狂的人?”
  劉病已想拽雲歌躲開,雲歌卻是不退反進,劈手握住了馬鞭,笑吟吟地睇著那女子:“有理何需畏縮?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錯,小姐卻動輒就要出手傷人,即使這理說到你們漢朝皇帝跟前,我也這麽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人對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氣怒下,一邊狠拽著馬鞭,一邊想揮手打雲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麽樣?即使到了皇帝麵前,我也照打不誤,看有誰敢攔我?”
  雲歌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可應付這個大家小姐卻綽綽有餘,隻一隻手,已經將女子戲弄得團團轉。
  丫鬟看形勢不對,對車夫打了眼色,跑得飛快地回府去搬救兵。
  車夫是個老實人,又有些結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這……這可是霍……霍……”越急越說不出話。
  劉病已聞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說的話,猜到女子身份,麵色微變,對雲歌說:“雲歌,快放手!”
  雲歌聞言,嘴角抿了絲狡慧的笑,猛然鬆脫了手。
  女子正拚足了力氣想抽出馬鞭,雲歌突然鬆勁,她一下後仰,踉蹌退了幾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馬鞭梢回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雲歌大笑,看劉病已皺眉,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你讓我放手的。”
  劉病已想扶女子起來。
  女子又羞又氣又怒,甩開了劉病已的手,眼淚直在眼眶裏麵打轉,卻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隻一聲不吭地恨盯著雲歌。
  劉病已歎氣,這個梁子結大了,可不好解決。
  正在思量對策,孟玨突然出現,從暗影中走出,漸漸融入光亮,如踩著月光而行,一襲青衣翩然出塵。
  他走到女子身側,蹲了下來,“成君,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著的淚,一下就掉了出來,半依著孟玨,垂淚道:“那個野丫頭……殺了我的馬,還……。”
  孟玨扶著霍成君站起,“她的確是個野丫頭,回頭我會好好說她,你想罵想打都隨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隻是你們也算舊識,怎麽對麵都不認識呢?”
  雲歌和霍成君聞言都看向對方。
  雲歌仔細瞧了會,才認出這個女子就是購買了隱席的另外一個評判。
  雲歌先頭在娼妓坊上的妝都是便宜貨,因為眼淚,妝容化開,臉上紅紅黑黑,如同花貓,很難看清楚真麵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裝,現在女子打扮,雲歌自然也沒有認出她。
  自從相識,孟玨對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熱,似近似遠,這是第一次軟語溫存。
  霍成君雖滿胸怒氣,可麵對心上人的半勸半哄、溫言軟語,終是怒氣稍平,任由孟玨送她回了霍府。
  劉病已見他們離去,方暗暗舒了口氣。
  雲歌卻臉色陰沉了下來,埋著頭大步而走,一句話不說。
  劉病已陪著她走了會,看她仍然板著臉,猶豫了下說:“剛才那個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兒。霍夫人的行事,你應該也聽聞過一點,一品大員車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為開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慘死在獄中。長安城的一般官員見了霍府得寵點的奴才都十分客氣。剛才霍府的丫頭說公主見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氣氣,絕非吹噓。一個霍成君,還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她們兩人在長安,比真正的公主更象公主。若非孟玨化解,這件事情隻怕難以善了。”
  雲歌的氣慢慢平息了幾分。什麽公主不公主,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漢朝,可是有兩個字叫“株連”,大哥、許姐姐,七裏香……
  雲歌低聲說:“是我魯莽了。可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該說什麽‘回頭你想罵想打都隨便’。霍成君是他的朋友,我們難道就不是?”
  劉病已笑:“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孟玨的話表麵全向著霍成君,可你仔細想想,這話說得誰疏誰遠?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當著人麵罵得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雲歌想了瞬,又開心起來,笑對劉病已說:“大哥,對不起,差點闖了大禍。”
  劉病已看著雲歌,想要忍卻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你臉上的顏色可以開染料鋪子了。”
  雲歌抹了把臉,一看手上,又是紅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個老妖精,她給我臉上亂抹一陣。”
  劉病已想起雲歌先前的哭語,問道:“你說有人欺負你,誰欺負你了?”
  雲歌沉默。一個鬼祟的王爺!還有……還有……孟玨!?想到在娼妓坊內發生的一切,她的臉又燒起來。
  “雲歌,你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
  “我……我沒想什麽。其實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劉病已笑了笑,未再繼續追問,“雲歌,大哥雖然隻是長安城內的一個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幫不了你,可聽聽委屈的耳朵還是有的。”
  雲歌用力點頭,“我知道,大哥。不過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隻有一雙耳朵,還有能救我的手,能讓我哭的……”
  雲歌看到劉病已胸前衣襟的顏色,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輕視,也不同情,才會用混混來和他開玩笑,甚至語氣中隱有驕傲。
  其實不相幹的人的輕視,他根本不會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關心他的人的同情憐惜。
  暗夜中,一張大花臉的笑容實在說不上可愛,劉病已卻覺得心中有暖意流過。
  不禁伸手在雲歌頭上亂揉了幾下,把雲歌的頭發揉得毛茸茸,蓬鬆鬆。
  這下,雲歌可真成了大花貓。
  雲歌幾分鬱悶幾分親切地摸著自己的頭。
  親切的是劉病已和二哥一樣,都喜歡把她弄成個醜八怪。鬱悶的是她發覺自己居然會很享受被他欺負,還會覺得很溫暖。
  關於二哥和三哥的問題,為了簡單化,我直接就大哥、二哥了。也就是雲歌隻有兩個哥哥,大哥、二哥。以前的二哥和三哥分別變為大哥和二哥。以後的後文,我會解釋為什麽之前要寫成二哥和三哥。
  “誰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蓋公主輕頷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麽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隱瞞了性別,省得有人說閑話。”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麵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禦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宮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隻眼睛?”
  “誰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象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雲歌斂了笑意,“別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並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肴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許平君想了會,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隻怕反麵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雲歌輕歎口氣,“我覺得我要再給這些皇親貴胄做幾次菜,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做菜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雲歌笑著點頭,“嗯。”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麽公主王爺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麵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許姐姐,你剛才還誇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麽菜,快點,快點……”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上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誌,遊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朝見的使者交談。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可以隻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裏不能觸摸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做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聽說龜滋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征歌曲,以至龜滋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著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隻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玨,坐在最下首的孟玨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玨,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丁外人隻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討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隨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內隻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玨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劉弗陵是真地在傾聽欣賞著樂曲。
  這是長安城內,他第一次碰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隻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征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頷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從外端進來,卻沒有人接近劉弗陵。所有的菜肴都是轉交給宦官於安,由於安一碟碟檢查後,再一碟碟放在劉弗陵麵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請選用第一道菜。”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這……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召了長安城內號竹公子的雅廚,聽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於安俯身回道:“皇上,奴才的聽聞也如公主所言。傳聞這個雅廚最善於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還傳聞他有竹葉屏,隻要能在上麵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皇上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丁外人看孟玨盯著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對公主搖了下頭,“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麵思索,一麵審視過桌上的菜肴。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著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著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著漂浮在湯麵上的星星好象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著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隻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眾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於安大著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隻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曆過前麵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靜靜吃著,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麽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麽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麵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麽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豔故事聽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麽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著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著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肴?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麵,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肴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隻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玨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玨不小心將酒碰倒,“咣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玨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玨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後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麵,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禦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玨、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於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玨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麵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喜名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這些權臣,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玨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後,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麵,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隻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隻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麽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麽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隻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麽人這麽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隻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歎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麽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象記得書上說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玨,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裏。
  冬日陽光下,孟玨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玨,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玨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隻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象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著孟玨,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玨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麽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麽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聽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玨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麽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隻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搖搖頭,“沒什麽。孟玨,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麽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玨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做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玨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誌,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孟公子。”
  寶馬香車,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挑,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玨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玨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裏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玨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二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
  雲歌主廚,許平君打下手,劉病已負責灶火,三個人邊幹活,邊笑鬧。
  小小的廚房擠了三個人,已經很顯擁擠,可在冬日的夜晚,隻覺溫暖。
  許平君笑說著白日在公主府的見聞,說到自己錯過了見皇上一麵,遺憾地直跺腳,“都怪雲歌,走路慢吞吞,象隻烏龜。一會偷摘公主府裏的幾片葉子,一會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點,肯定能見到。”
  雲歌促狹地說:“姐姐是貴極的命,按張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貴極,天下至貴,莫過皇帝,難道姐姐想做皇妃?”
  許平君瞟了眼劉病已,一下急起來,過來就要掐雲歌的嘴,“壞丫頭,看你以後還敢亂說?”
  雲歌連連求饒,一麵四處躲避,一麵央求劉病已給她說情。
  劉病已坐在灶堂後笑著說:“我怕引火燒身,還是觀火安全。”
  眼看許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雲歌臉上,正急急而跑的雲歌撞到一個推門而進的人,立腳不穩,被來人抱了個滿懷。
  孟玨身子微側,擋住了許平君,毫不避諱地護住雲歌,笑著說:“好熱鬧!還以為一來就能吃飯,沒想到兩個大廚正忙著打架。”
  許平君看到孟玨,臉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靜地後退了一大步。
  雲歌漲紅著臉,從孟玨懷裏跳出,低著頭說:“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講究刀功菜樣,很快就能好。”
  雲歌匆匆轉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羞意未退的臉上暈出了笑意。
  劉病已的視線從雲歌臉上一掃而過後看向孟玨,沒想到孟玨正含笑注視著他,明明很溫潤的笑意,劉病已卻覺得漾著嘲諷。
  兩人視線相撞,又都各自移開,談笑如常。
  用過飯後,劉病已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雲歌在一旁幫著“倒忙”,說是燒水換水,卻是嘻嘻哈哈地玩著水。
  許平君想走近,卻又遲疑,半依在廳房的門扉上,沉默地看著正一會皺眉、一會大笑的劉病已。
  孟玨剛走到她身側,許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玨並不介意,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許平君猶豫了下,叫住了孟玨,“孟大哥,我……”卻又說不下去。
  模糊的燭火下,孟玨的笑意幾分飄忽,“有了歐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許平君不能否認自己心內的感受,更不敢去麵對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張仙人所說,是命!
  許平君強笑了笑,將已經埋藏的東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著劉病已和雲歌,“我和病已小時就認識,可有時候,卻覺得自己象個外人,走不進病已的世界中。你對雲歌呢?”
  孟玨微笑著不答反問:“你的心意還沒有變?”
  許平君用力點頭,如果這世上還有她可以肯定的東西,那這是唯一。
  “我第一次見他時,因為在家裏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後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問我‘小妹,為什麽哭?’他的笑容很溫暖,好象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對著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一麵哭一麵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邊,父親醉倒在外麵,他會幫我把父親背回家。我娘罵了我,他會寬慰我,帶我出去偷地瓜烤來吃。過年時,知道我娘不會給我買東西,他會特意省了錢給我買絹花戴。家裏活實在幹不過來時,他會早早幫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滿。每次想到他,就覺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撐過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說我會變嗎?”
  孟玨笑,“似乎不容易。”
  許平君長歎了口氣,“母親現在雖不逼嫁我了,可我總不能在家裏呆一輩子。”
  屋內忽然一陣笑聲傳出,許平君和孟玨都把視線投向了屋內。
  不知道雲歌和劉病已在說什麽,兩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兩三個。劉病已好似嫌雲歌不幫忙,盡添亂,想轟雲歌出來,雲歌卻耍賴不肯走,唧唧喳喳連比帶笑。劉病已又是氣又是笑,順手從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雲歌臉上。
  許平君偷眼看向孟玨,卻見孟玨依舊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悅。
  她心中暗傷,正想進屋,忽聽到孟玨說:“你認識掖庭令張賀嗎?”
  “見過幾次。張大人曾是父親的上司。病已也和張大人認識,我記得小時候張大人對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見他,關係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說病已心中還有親人長輩,那非張賀莫屬。”
  許平君不能相信,可對孟玨的話又不得不信,心中驚疑不定,琢磨著孟玨為何和她說這些。
  一切收拾妥當後也到了睡覺時間,孟玨說:“我該回去了,順路送雲歌回屋。”
  雲歌笑嚷,“幾步路,還要送嗎?”
  許平君低著頭沒有說話,
  劉病已起身道:“幾步路也是路,你們可是女孩子,孟玨送雲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個人出了門,兩個人向左,兩個人向右。
  有別於四人一起時的有說有笑,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走到門口,孟玨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不說走,雲歌也不催他,兩人默默相對而站。
  雲歌不知道為什麽,她對著劉病已可以有說有笑,可和孟玨在一起,她就覺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站了一會,孟玨遞給雲歌一樣東西。
  雲歌就著月光看了下,原來是根簪子。
  很是樸素,隻用了金和銀,但打造上極費心力。兩朵小花,一金,一銀,並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時月華在上流動,更透出一股纏綿。
  雲歌看著淺淺而笑的孟玨,心撲通撲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卻少有金銀花簪,不過很別致,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玨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難道這裏還有別人?”
  雲歌握著簪子立了一會,把簪子遞回給孟玨,低著頭說:“我不能要。”
  孟玨的眼睛內慢慢透出了冷芒,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變化,聲音也依舊溫和如春風,“為什麽?”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個理由,我不想做一個糊裏糊塗的受刑人,你總該告訴我,為何判了我罪。”
  雲歌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細細的繩子係著,孟玨每說一個字,就一牽一牽的疼,雲歌卻沒有辦法回答他,隻能沉默。
  “為了劉病已?”
  雲歌猛然抬頭看向孟玨,“你……”撞到孟玨的眼睛,她又低下了頭,“……如何知道?”
  孟玨笑,幾絲淡淡的嘲諷,“你暗地裏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沒長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麽?說你有心,你卻處處讓著許平君,說你無心,你又這副樣子。”
  雲歌咬著唇,不說話。
  孟玨凝視了會雲歌,既沒有接雲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說離去,反倒理了理長袍,坐到了門檻上,拍了拍身側餘下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雲歌站了會,坐到了他旁邊,“想聽個故事嗎?”
  孟玨沒有看她,隻凝視著夜空說:“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也抬頭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滿天,“我很喜歡星星,我認識每一顆星星,他們就象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說過我和劉病已很小的時候認識,是小時候的朋友,其實……其實我和他隻見過一麵,我送過他一隻珍珠繡鞋,我們有盟約,可是也許當年太小,又隻是一麵之緣,他已經都忘記了。”
  當孟玨聽到珍珠繡鞋定鴛盟時,眸子的顏色驟然變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肯親口問他,也許是因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經忘記我了,我卻還……也許是因為許姐姐,也許是他已經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樣子。”
  “那在你心中,他應該是什麽樣子?”
  “應該……他……會知道我……就象……”雲歌語塞,想了半晌,喃喃說:“隻是一種感覺,我說不清楚。”
  雲歌把簪子再次遞到孟玨眼前:“我是有婚約的人,不能收你的東西。”
  孟玨一句話未說,爽快地接過了簪子。
  雲歌手中驟空,心中有一刹那的失落,沒料到孟玨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發髻上。
  雲歌怔怔地瞪著孟玨,孟玨起身離去,“我又不是向你求親,你何必急著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嗎?明天帶你去見一個長輩。不要緊張,隻是喝杯茶,聊會天。我做錯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見長輩,所以帶個朋友去,叔叔見朋友在場,估計就不好說重話了,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謝禮,記得明日帶上。”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走遠。
  雲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後,無力地靠在了門扉上。
  頭頂的蒼穹深邃悠遠,一顆顆星子一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傷多還是喜多。
  孟玨帶著雲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街區七繞八拐,好久後才來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過幾步之遙,一牆之隔,可因為布局巧妙,一邊是萬丈繁華,一邊卻是林木幽幽,恍如兩個世界。
  雲歌輕聲說:“大隱隱於世,你的叔叔不好應付呢!”
  孟玨寬慰雲歌:“不用擔心,風叔叔沒有子女,卻十分喜歡女兒,一定會很喜歡你,隻怕到時,對你比對我更好。”
  屋內不冷也不熱,除了桌椅外,就一個大檀木架子,視野很是開闊。
  檀木架上麵高低錯落地擺著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雲歌,你在這裏等著,我去見叔叔。不管發生什麽聽到什麽,你隻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玨叮囑了雲歌一句,轉身而去。
  雲歌走到架旁,細細欣賞著不同品種的水仙花。
  遙遙傳來說話聲,但隔得太遠,雲歌又不好意思多聽,所以並未聽真切,隻覺得說話的聲音極為嚴厲,似乎在訓斥孟玨。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麵上的人來往,可無論如何,不許介入漢朝現在的黨派爭執中。你在長安結交的都是些什麽人?動輒千金、甚至萬金的花銷都幹什麽了?為什麽會暗中販運鐵礦石到燕國?別和我說做生意的鬼話!我可沒見到一個子的進帳!還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裏?不要以為我病著就什麽都不知道。小玨,你如此行事,我身體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給你,錢財的確可以鑄就權勢之路,可也……”
  來人看到屋內有人,聲音忽然頓住,“小玨,你帶朋友來?怎未事先告訴我?”
  本來幾分不悅,可看到那個女子雖隻是一個側影,卻如空潭花,山澗雲,輕盈靈動,浩氣清英,與花中潔者水仙並立,不但未遜色,反更顯瑤台空靈。臉色仍然嚴厲,心中的不悅卻已褪去幾分。
  雲歌聽到腳步聲到了門口,盈盈笑著回身行禮,“雲歌見過叔叔。”
  孟玨介紹道:“風叔叔,這是雲歌。”
  雲歌又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
  不知道風叔有什麽病,臉色看上去蠟黃,不過精神還好。
  風叔叔盯著雲歌發髻邊的簪子看了好幾眼,細細打量了會雲歌,讓雲歌坐,開口就問:“雲歌,你是哪裏人?”
  “我不知道。我從小跟著父母東跑西跑的,這個地方住一會,那個地方住一會,爹爹和娘親都是喜歡冒險和新鮮事情的人,所以我們去過很多國家,也住過很多國家,不知道該算哪裏人。我在西域很多國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風叔難得地露了笑,“你漢語說得這麽好,家裏的父母應該都說漢語吧?”
  雲歌楞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她怎麽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父母雖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可家裏都用漢語交談,現在想來,家中的習俗也全是漢人的風俗,可父母卻從沒有來過漢朝?
  一直板著臉的風叔神情變得柔和,“你有兄長嗎?”
  “我有兩個個哥哥。”
  風叔問:“你大哥叫什麽?”
  雲歌猶豫了下,方說:“大哥單名逸。”
  風叔的笑意越發深,神情越發溫和,“他現在可好?”
  “大哥年長我很多,我出生時,他已成年,常常出門在外,我也有兩三年沒有見大哥了,不過我大哥很能幹的,所以肯定很好。” ”
  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雲歌雖然自小就被叮囑過,不可輕易告訴別人家人的消息,可風叔問的問題都不打緊,況且他是孟玨的長輩,雲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風叔再沒有說話,隻是凝視著雲歌,神情似喜似傷。
  雖然屋子內的沉默很古怪,可雲歌謹記孟玨的叮囑,一直微笑地坐著。
  很久後,風叔輕歎了口氣,極溫和地問:“你發髻上的簪子是小玨給你的?”
  雲歌雖不拘小節,臉也不禁紅起來,隻輕輕點了點頭。
  孟玨走到雲歌身側,牽著雲歌的手站起,雲歌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孟玨反倒握得越發緊。
  孟玨向風叔行禮,“叔叔,我和雲歌還有事要辦,如果叔叔沒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就先告退了。”
  風叔凝視著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而站的孟玨和雲歌,一時沒有說話,似乎想起了什麽,神情幾分恍惚悲傷,眼睛內卻透出了欣喜,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去吧!”又特意對雲歌說:“把這裏就當成自己家,有時間多來玩,若小玨欺負了你,記得來和叔叔說。”
  雲歌不好意思地笑著點頭。
  這幾日長安城內,或者整個大漢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開的“鹽鐵會議”。
  先皇劉徹在位時,因為用兵頻繁,軍費開支巨大,所以將鹽鐵等關乎國運民生重要的事務規定為官府特許經營,不許民間私人經營。
  官府的特權經營導致了價格一漲再漲。文帝、景帝時,鹽的價格和茶油等價,到武帝末年,已是高出幾倍。鐵器的價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間不堪重負下,開始販運私鹽,官府為了打擊私鹽販賣,刑罰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頭重罪。
  劉弗陵當政以來,政令寬和,有識之士們也敢直言上奏,奏請皇上準許鹽鐵私營,卻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兩大權臣的激烈反對,霍光則表麵上保持了沉默。
  劉弗陵於是下昭從各個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賢良到長安議政,廣納聽聞,博采意見。
  賢良都來自民間,對民間疾苦比較了解,觀點很反應百姓的真實想法。對皇上此舉,民間百姓歡呼雀躍地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門為代主的豪門貴胄卻是反對者多。
  “鹽鐵會議”一連開了一個多月,鹽鐵會議的內容成為酒樓茶肆日日議論的主要內容。機靈的人甚至四處搜尋了“鹽鐵會議”的內容,將它們編成段子,在酒樓講,賺了不少錢。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官員士大夫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既可以富國庫,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象吳王劉濞那樣利用鹽鐵經營勢力坐大,最後亂了朝綱。
  賢良們則主張將經營權歸還民間,認為現在的政策是與民爭利,主張取消平準、均輸、罷鹽鐵官營,應該讓民富,認為民富則國強。
  雙方的爭執漸漸從鹽鐵擴及到當今朝政的各個方麵,在各個方麵雙方都針鋒相對。
  在對待匈奴上,賢良認為對外用兵帶來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歎。憤懣之恨發動於心,慕思之痛積於骨髓”,建議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他們提倡文景時的和親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仍然積極主戰。他們認為漢興以來,對匈奴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的侵擾活動卻日甚一日。正因為如此,先皇漢武帝才“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大夫認為“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會“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是禍國殃民。
  從鹽鐵經濟到匈奴政策,從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場“鹽鐵會議”有意無意間早已經超出了鹽鐵。
  孟玨和劉病已兩人常常坐在大廳僻靜一角,靜靜聽人們評說士大夫和賢良的口舌大戰,聽偶來酒樓的賢良們當眾宣講自己的觀點。
  雲歌有一次看見了霍光隱在眾人間品茶靜聽,還第一次看見了穿著平民裝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懷疑自己又看見了燕王劉旦,可對方屏風遮席,護衛守護,她也不敢深究。
  在熱鬧的爭吵聲中,雲歌有一種風暴在醞釀的感覺。
  雲歌端菜出來時,聽到孟玨問劉病已,“病已,你說皇上這麽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麽?”
  劉病已漫不經心地笑著:“誰知道呢?也許是關心民間疾苦,想聽聽來自民間的聲音;也許是執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間勢力,扶持新貴;也許是被衛太子鬧的,與其讓民間整天議論他的皇位是如何從衛太子手裏奪來,不如自己製造話題給民間議論,讓民間看到他也體察民心。這次鹽鐵會議,各個黨派的鬥爭都浮出了水麵,也是各人的好機會,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個官員不順眼,正好尋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隻是想坐山觀虎鬥,讓各個權臣們先鬥個你死我活,等著收漁翁之利。”
  孟玨擊箸而讚:“該和你大飲一杯。” 劉病已笑飲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玨說:“站在商人立場,我自然支持賢良們的政策了,於我有利,至於於他人是否有利,就顧及不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選擇,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其實雙方的政策各有利弊,隻是在不同的時期要有不同的選擇。”
  劉病已輕拍了拍掌,“可惜我無權無勢,否則一定舉薦你入朝為官。賢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貪功激進,朝廷現如今缺的就是你這種會見風使舵的商人。”
  孟玨笑問:“你這算誇算貶?照我看,你的那麽多也許,後麵的也許大概真就也許了。”
  病已點了點頭,“一隻小狐狸,雖然聰明,可畢竟力量太薄弱,麵對的卻是捕獵經驗豐富的一頭狼,一頭虎,隻怕他此舉不但沒有落下好處,還會激怒了狼和虎。可憐那隻老獅子了,本來可以安養天年,可年紀老大,卻還對權勢看不開,估計老虎早就看他不順眼,終於有機會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來的許平君笑問:“誰要打獵嗎?豺狼虎豹都齊全了,夠凶險的。”
  劉病已和孟玨都笑起來,一個笑得散漫,一個笑得溫和,“是有些凶險。”
  雲歌支著下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字一頓地說:“小-心-點。”
  孟玨和劉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著說:“別光忙著說話,先吃飯吧!”
  快要吵翻天的“鹽鐵會議”終於宣告結束。雖然相關的政策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執行,可六十多位賢良卻都各有了去處,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職,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在大司馬府設宴給各位賢良慶賀兼送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員,有民間飽學之士,有才名遠播的歌女,有豪門公子,還有天之驕女,可以說長安城內的名士佳人齊聚於霍府。
  霍光雖來七裏香吃過兩三次雲歌做的菜,卻因知道雲歌不喜見人的規矩,所以從沒有命她去霍府做過菜。況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適合讓雲歌做,而是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大宴師傅設計菜式,組織幾組大中小廚分工協作。但霍府的家丁卻給雲歌送來帖子,命雲歌過府做菜。
  雲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夠,很難承擔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請貼。家丁口氣強硬:“大司馬府的廚子即使和宮裏的禦廚比,也不會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過是給我家夫人和女眷們嚐個新鮮。我家夫人最不喜別人掃她的興,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雲歌看常叔一臉哀求的神色,暗歎了口氣,淡淡說:“在下去就是了。”
  “諒你也不敢說不。” 家丁冷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離去。
  雲歌帶了七裏香的兩個廚子同行,許平君性喜熱鬧,難得有機會可以進大司馬府長長見識,又可以看免費歌舞,自然陪雲歌一塊去。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經點好的,雲歌也懶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過的法子照樣子做出來,有些菜更是索性交給了兩個廚子去做,三個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由府內侍女負責,不需雲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麽,這些菜,她府邸裏的廚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請我來?”雲歌細聲抱怨。
  許平君撇撇嘴說:“顯擺呀!長安城內都知道雅廚難請,就是去七裏香吃飯都要提前預約,霍夫人卻是一聲令下,你就要來做菜。那些官員的夫人等會肯定是一邊吃菜,一邊拚命恭維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靜穩重,喜怒近乎不顯,可怎麽夫人卻……卻如此飛揚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橫著走的螃蟹。”
  許平君哈哈笑起來,“雲歌,你怎麽說什麽都能和吃扯上關係?現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來霍夫人的陪嫁丫頭,原本隻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後,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潑辣厲害的一個人。不過……”許平君湊到雲歌耳邊,“聽說長得不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則以霍大人當時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雲歌笑擰了許平君一把,“我見過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嫵媚標致的一個人。如果她長得象母親,那霍夫人的確是美人。”
  許平君笑說:“別煩了,反正菜已經做完,現在一時又走不了,我們溜出去看熱鬧。想一想,長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會聚在此了,聽聞落玉坊的頭牌楚蓉,天香坊的頭牌蘇依依今天晚上會同台獻藝,長安城內第一次,有錢都沒有地方看。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歌舞。”
  “許姐姐,你的錢都到哪裏去了?我看你連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雖然賣酒賺的錢,常叔六,她們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許平君賺得已不算少。
  “給我娘要交一部分,剩下得我都存起來了,以後買房子買田打造家具,開銷大著呢!你也知道病已愛交朋友,為人又豪爽,那幫走江湖的都喜歡找他救急,錢財是左手進,右手出。我這邊不存著點,萬一有個什麽事情要用錢,哭都沒地方哭。”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許平君在她麵前一點不掩飾自己對劉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語間,似乎一切都會成為定局和理所當然。
  雲歌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一件自從她懂事起,就被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也許從一開始,從她的出現,就是一個多餘,她所能做的隻能是祝福。
  看到許平君的笑臉,感受著許平君緊握著她的手,雲歌也笑握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姐姐,姐姐。” “沒什麽,我就是想叫你一聲。” 許平君笑擰了擰雲歌的臉頰,“傻丫頭。”
  “許姐姐,我從小跟著父母跑來跑去,雖然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為居無定所,我從來沒有過朋友,隻有兩個哥哥,還有陵……”雲歌頓了下,“大哥對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見他的機會也不多,二哥老是和我吵架,當然我知道二哥也很保護我的,雖然二哥的保護是屬於隻許他欺負我,不許別人欺負我。我一直想著如果我有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說心事,我小時候也不會那麽孤單了。”
  許平君沉默了一會,側頭對雲歌說:“雲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說也罷!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姐妹,我會永遠做你的姐姐。”
  雲歌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永遠做姐妹。”
  雲歌心中是真正的歡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個夢,卻得了一個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黑夜中,因為有了一種叫做友情的花正在徐徐開放,雲歌覺得連空氣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許平君是第一次見識到豪門盛宴,以前聽人講故事時,也幻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見到了,才知道豪門的生活,絕不是她這個升鬥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說吃的,喝的,用的,就隻這照明的火燭就已經是千萬戶人家一輩子都點不了的。
  想著自己家中,過年也用不起火燭,為了省油,晚上連紡線都是就著月光,母親未老,眼睛已經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綾羅綢緞、皓腕如雪,十指纖纖的小姐夫人們,許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覺心酸。
  雲歌正混在奴婢群中東瞅西看,發覺愛說話的許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許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感歎人和人的命怎麽就那麽不同呢!看到什麽好玩的事情了嗎?”
  “沒……有。”雲歌的一個“沒”字剛說完,就看到了孟玨,而鄰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個“有”字變得幾若無。
  “這個府邸的小姐,現任霍夫人的心頭寶。” 許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麽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雲歌瞪了許平君一眼,噘嘴看著孟玨。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話,舊愛不能留,新歡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純粹自嘲打趣的話,舊愛到底算不算舊愛,還值得商榷,至於新……雲歌驚得掩住了嘴,新歡?他是她的新歡嗎?她何時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許平君牽著雲歌,左溜右竄,見縫插針,終於擠到一個離孟玨和霍成君比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著一段距離,不能靠近。
  許平君還想接近,外麵侍奉的丫頭罵了起來,“你們是哪個屋的丫頭?怎麽一點規矩不懂?湊熱鬧不是不可以,但有你們站的地方,這裏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快走,難道要吃板子?”許平君朝雲歌無奈一笑,隻能牽著雲歌退了回來。
  霍成君要權勢有權勢,要容貌有容貌,長安城內年齡相當,還未婚配的男子哪個不曾想過她?
  很多門第高貴的公子早就打著霍成君的主意,坐於宴席四周的新貴賢良們也留意著霍成君,不少人心裏幻想著小姐慧眼識英才、結良緣,從此後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顏隻對著一個人,偏偏此人風姿儀態、言談舉止沒有任何缺點,讓見者隻能自慚形穢,孟玨很快成了今夜最受痛恨的人。
  雲歌幸災樂禍地笑著,“許姐姐,孟石頭現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蠟。”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當然味同嚼蠟了。
  “從玉之王換成了石頭?”
  “再好的玉也不過是塊石頭。”
  許平君決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
  雲歌的脾氣是平時很溫和,極愛笑,可是一旦生氣,就從淑女變妖女,做出什麽事情都不奇怪。
  許平君隻是心中納悶,覺得雲歌這氣來得古怪,看她那個表情,與其說在生孟玨的氣,不如說在生她自己的氣,難不成生她自己竟然會在乎孟玨的氣?
  這邊有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邊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親霍府者自然聲聲順著霍成君,親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蘭之意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蘭兩人,姐姐妹妹叫得是聲聲親切,看著是春風滿座,卻是機鋒內蓄。
  射覆藏鉤、拆白道字、手勢畫謎、詩鍾酒令。遊戲間互相比試著才華,有錦繡之語出口者,自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難以應對,敷衍而過者,坐下時免不了麵色懊惱。
  會吟詩做賦的以詩賦顯示一把,會彈琴的以琴曲顯風頭,武將們雖沒有箭術比試,但投瓶之戲也讓他們風采獨占。
  有意無意間,孟玨成了很多人擠兌的對象,總是希望他能出醜。
  孟玨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化招。
  雲歌的左肩膀被人輕拍了下,雲歌向左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你們怎麽在這裏?”人語聲驀然從右邊響起,嚇了雲歌一跳,忙向右回頭。
  大公子正笑看著她們,身側站著上次送別時見過的紅衣女子,依舊是一身紅衣。
  “你怎麽在這裏?”雲歌和許平君一臉驚訝,不答反問.
  “長安城現在這麽好玩,怎麽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麵說著,一麵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間轉悠,色心完全外露。
  許平君和雲歌向紅衣女子道:“姐姐怎麽受得了他的?”
  紅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許平君和雲歌笑著點頭。
  女子的笑顏幹淨純粹,一直點頭的樣子很是嬌憨,雲歌和許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麽名字?”
  女子笑著指向自己的衣服。
  雲歌愣了一下,心中難受起來,“你說你叫紅衣?”
  女子開心地點頭而笑,朝雲歌做了個手勢,似誇讚她聰明。
  許平君也察覺出不對,拍了大公子一下,小聲問:“她不會說話嗎?”
  大公子根本沒有回頭,眼睛依舊盯著前麵,“嗯,本來會說的,後來被我娘給毒啞了。你們看不懂她的手勢,就把手遞給她,她會寫字。”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雲歌一瞬間怒火衝頭,隻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頓,想問問他娘究竟是什麽人,竟然不把人當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說他爹娘早就死了。
  紅衣察覺出雲歌的怒氣,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向她搖頭,在她手掌上寫:“你笑起來很美”。指指自己,我很開心,再指指雲歌,你也要開心。
  紅衣的笑顏沒有任何勉強,而是真地從心裏在笑。
  世間有些花經霜猶豔,遇雪更清,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憐憫。
  雲歌心中對紅衣的憐惜淡去,反生了幾分敬佩,對紅衣露了笑顏。
  宴席上忽然聲浪高起來,雲歌和許平君忙看發生了什麽,原來眾人正在起哄,要孟玨應下上官蘭的試題。
  霍成君幫著推了兩次,沒有推掉,反倒引來上官蘭的嘲笑。
  那麽多人的眼睛都看著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讓自己難堪,隻能求救地看向父親。霍光還沒有開口,霍夫人倒搶先表示了讚同,霍光再不好開口。
  霍成君知道母親嫌孟玨隻是一介布衣,隻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玨,讓孟玨知難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時已經再難推脫,她隻能惱怒地盯著上官蘭。
  霍府的公主別人需謙讓幾分,上官蘭卻絲毫不買霍成君的帳,隻笑意盈盈地看著孟玨,一副你不敢也無所謂的樣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興,在下豈敢不遵?”孟玨笑走到宴席中央,長身玉立,神態輕鬆,似乎應下的隻是一段風月案,而非刁難計。
  大公子笑起來,“幸虧來了,竟然有這麽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們找個好的位置看。”
  許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過來湊熱鬧的,看你能有什麽辦法?
  卻見大公子一手銀子,一手金子,見了大嬸叫姐姐,見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亂飛,滿嘴假話,自己是誰誰的遠方侄兒,誰誰的表孫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聽得許平君和雲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對朝堂內的勢力十分了解,假話說得比真話更象真的,硬是讓他買嬸關迷粉將,在一個視線很好,卻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紅衣等她們坐定後,第一動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燈,這下更是隻有他們看別人的份,沒有別人看他們的份。
  許平君嘖嘖稱歎,大公子笑說:“這算什麽?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舊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舊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肴,他嚐的才是最新鮮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過的。幾個座位算什麽?有人喜財,有人喜色,有人喜權,隻要價錢出得對,出得起,給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縱張狂讓許平君再不敢接口,隻能當作沒有聽見。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說:“不是天下間所有人都有一個價錢。”
  大公子譏笑著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沉默中,幾人都把目光都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玨如何應對上官蘭的刁難
  有人遞給上官蘭一方絹帕,上官蘭看了眼,未語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請的在座賢良,都是飽學之士。小女子鬥膽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無水也是奚。去掉溪邊水,加鳥便是鷄。得誌貓兒勝過虎,落坡鳳凰不如鷄。’”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了,“小玨也有今天,被人當眾辱罵。”
  許平君問:“這個題好答嗎?”
  “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關鍵是對方文字遊戲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對方才是關鍵。”大公子想了瞬說:“有木便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便是欺。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雲歌幾分意外,讚賞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錦繡內蓄,並非他表麵上的一副草包樣子,而且這個對子頗有些誌氣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會雲歌的讚賞,反倒紅衣朝雲歌明媚一笑,以示謝謝。
  大公子自覺自己的應對在倉促間也算十分工整,唇邊含了絲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較,靜等著孟玨的應對。
  孟玨好似沒有聽懂上官蘭的奚落,笑向上官蘭作揖,一派翩翩風姿,“在下不才,隻能就景應對,不敬之處,還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橋,無木也是喬。去掉橋邊木,加女便是嬌。滿座盡是相如才,千金難賦玉顏嬌。’”
  上官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僵住,似惱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惱的表情,原本等著挑錯的各個少年才俊表情尷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來自顧談話,狀似根本沒有留意小兒女們胡鬧。聽到孟玨的應對,卻都看向了孟玨。
  許平君看不出眾人的此等反應究竟算好,還是算不好,著急地問:“如何?如何?孟大哥對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複雜的盯著孟玨,沉默了一瞬,唇邊又浮上了不羈,拍膝就想大笑,紅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許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搖雲歌的胳膊,要雲歌解釋給她。
  雲歌冷哼一聲,“活脫脫一個好色登徒子,就會甜言蜜語。”
  大公子笑拽開紅衣的手,先就勢握著紅衣的手親了下,才對許平君說:“小玨以德報怨,誇讚滿座的賢良公子們都有司馬相如的才華,可即使有人學當年的阿嬌皇後肯花費千金求賦,卻也難做一賦來描繪上官蘭的嬌顏。他這一招可比我的罵回去要高明得多,一舉數得。誇讚了刁難他的眾人,化解了部分敵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蘭的敵意,又表現了自己的風度,越發顯得我們小玨一副謙虛君子的大度樣子,還有這雖然是遊戲,可也絕不是遊戲,桑弘羊,上官桀,霍光這三大權臣可都看著呢!”
  “難怪上官蘭是又惱又喜,霍成君卻是又喜又惱。”許平君看著二女的表情,不禁低聲笑起來,“好個孟大哥!”
  大公子睨著雲歌說:“小玨雖然背對霍成君,可霍成君會是什麽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雲歌裝作沒有聽到大公子的話。
  席上尷尬地沉默著。雖然孟玨對上了對子,可他卻盛讚了上官蘭,擁霍府的人不知道這掌是該鼓還是不該鼓,這鼓了算是恭賀孟玨贏了,還是恭賀上官蘭真的是國色天驕?上官蘭的閨閣姐妹們雖覺得顏麵有光,心中暗喜,可畢竟是自己一方輸了,實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聲。最後是霍光率先拍手讚好,眾人方紛紛跟著鼓掌。
  這一場算是上官蘭一方輸。
  上官蘭舉杯向孟玨遙遙一禮,仰頭一口飲盡,頗有將門之女的風範,和她一起的閨閣好友紛紛陪飲了一杯。
  上官蘭和好友們嘀咕了一會,笑對孟玨說:“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們的第二道題目是……”
  一個仆人端著一個方桌放到離孟玨十步遠的地方,桌上擺著一個食盒,又放了一根長竹竿,一節繩子在孟玨身側。
  “……我們的題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動,卻要想辦法吃到桌上的菜。隻能動手,雙腳移動一分也算輸。”
  宴席間的人都凝神想起來,自問自己,如果是孟玨該如何做,紛紛低聲議論。
  會些武功的人說:“拿繩子把食盒套過來。”
  性急的人說:“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駁斥:“竹竿一頭粗,一頭細,細的地方根本不能著力,又那麽長,怎麽挑?”
  不會武功的人本想說:“先把繩子結成網,掛於竹竿上,再把食盒兜過來。”可看到竹竿的細長軟,又開始搖頭,覺得繩子都刮不住,怎麽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覺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繩子,還是竹竿,他都能輕鬆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卻絕對不能如此做,想來這也是孟玨的唯一選擇,這道題是絕對不能贏的題目,隻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這道題目對文人是十分的難,可對會點功夫的人倒不算難,隻是很難贏得漂亮。那個食盒看著光滑無比,不管繩子、竹竿都不好著力,又要隔這麽遠去套食盒,隻怕免不了姿態難看,所以這道題其實是查探個人武功的題目,功夫越高的人,贏得越會漂亮。看來上官蘭心情很好,不怎麽在乎輸贏,隻想讓小玨出個醜,就打算作罷。”
  眾人都凝神看著孟玨,等著看他如何笨拙地贏得這場試題。
  雲歌卻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蘭。大公子隨著雲歌,視線也落在了上官蘭身上。
  恰是二八年華,正是豆蔻枝頭開得最豔的花,髻邊的發飾顯示著身份的不凡,她嬌笑間,珠玉輕顫,灼灼寶光越發映得人明豔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邊的笑意未變,看向上官蘭的目光中卻含了幾分憐憫,暗自感歎:“花雖美,可惜流水狠心,風雨無情。”
  大公子側頭對雲歌笑說:“小玨看上誰都有可能,隻這位上官姑娘是絕對不可能,你放一百個心。”
  雲歌臉頰飛紅,惱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視線,和眾人一樣,將目光投向孟玨,看他如何“回答”這道題目。
  孟玨笑問:“上官小姐的規矩都說完了嗎?在下可以開始了嗎?”
  上官蘭笑說:“都說完了,孟公子可以開始了。
  隻見孟玨的眼睛根本掃都沒有掃地上的竹竿和繩子,視線隻是落在上官蘭身上。
  上官蘭在眾人的眼光環繞中長大,她早已經習慣了各色眼光:畏懼、巴結、逢迎、讚賞、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厭惡。可她看不懂孟玨,隻覺得一徑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許多不能流露的言語,隔著重山,籠著大霧,卻直刺人心.
  上官蘭的心跳驀然間就亂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鬧過頭了,卻見孟玨已側過了頭,微微笑著向霍成君說:“霍小姐,麻煩你把食盒遞給在下,好嗎?”
  霍成君楞了一下,姍姍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開食盒,端到孟玨麵前。
  孟玨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對上官蘭說:“多謝小姐的佳肴。”
  全場先轟然驚訝,這樣也可以?!再啞然沉默,這樣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玨身側,一臉笑意地看著上官蘭.
  上官蘭麵色怔怔,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因為自始至終,孟玨的腳半分都沒有動過。
  許平君摟著雲歌,趴在雲歌肩頭笑得直不起身子,雲歌終於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不一會,全場的人都似乎壓著聲音在笑,連上官桀都笑望著孟玨隻是搖頭。
  大公子早已經笑倒在紅衣的懷裏,直讓紅衣給他揉肚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卻是幾分凜然。小玨的進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象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聽他的號令,每個人的反應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玨哪裏在乎的是輸贏,他要的隻是上官蘭接下來的舉動,在座的“才俊”們以為小玨為了佳人而應戰,實際小玨的目標隻是三個糟老頭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孟玨笑問上官蘭:“不知道第二題,在下可算過關?小姐還要出第三題嗎?”
  上官蘭看著並肩而立的孟玨和霍成君,隻覺得霍成君麵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的惱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飲盡,笑意盈盈地說:“我們出題,重視的本就不是輸贏,而是飲酒時增添意趣的一個遊戲。孟公子雖然已經贏了兩道,不過第三題我還是要出的,如果我輸了,我願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輸了,懲罰不大,隻煩孟公子給我們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懲罰不大,卻極盡羞辱,視孟玨為仆役。
  霍成君盯著上官蘭的眼神已經不是簡單的怒氣。就是原本想看孟玨笑話的霍夫人也麵色不快起來,孟玨出身再平常,畢竟是她女兒請來的客人。所謂打狗都要看主人,何況是霍府的客人,還是她女兒的座上賓?
  霍光神情未動,依舊和上官桀把酒言歡,似乎絲毫沒有覺察晚輩之間的暗流湧動。上官桀也是笑意不變,好象一點沒覺得自己的女兒的舉動有什麽不妥。
  孟玨笑意不變,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一切聽上官蘭的意思。
  上官蘭麵上仍在笑,可說話的語速卻明顯慢了下來,“剛才行酒令時,聽到孟公子論曲,說‘天地萬物皆有音’。小女子無才不能解,不過孟公子高才,說過的話自然不可能虛假。不可用琴笛蕭等樂器,隻請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內的物品,所能看得見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為‘萬物皆有音’。”
  上官蘭掃了眼歌伎蘇依依,蘇依依嫋嫋站起,行到宴席間,對眾人行禮,“為添酒興,妾身獻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風辭》,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轟然叫好,眾人也忙趕著符合這風流雅事,隻一些機敏的人察覺出事情有些不對,低下了頭專心飲酒吃菜。
  桑弘羊捋著胡子,一臉慈祥地笑看著上官蘭和霍成君,對上官桀讚道:“真是虎父無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對這老頭的厭惡越重,哈哈笑著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兒女都難免刁蠻些,不過隻要懂大體,刁蠻胡鬧一些倒也沒什麽,總有我們這些老頭子替她們兜著。”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極是。”
  正在舉行酒宴,孟玨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壺筷子,因為地上鋪了地毯,連片草葉都欠奉,勉強還有……盤子裏做熟的菜和肉,應該也算物品。
  大公子嘖嘖笑歎,“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話給你曲解得不成樣子,聖人都能被氣得七竅生煙。小玨倒是好風度,現在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小玨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風辭》是死老頭子做的曲子,在這種場合,你若奏錯了,可不是做奴才給眾人斟酒那麽簡單了,索性認輸算了,不過……要小玨服侍他們喝酒……”大公子視線掃過宴席上的人,笑著搖頭。
  紅衣滿麵著急地對大公子連比帶畫,大公子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們假扮山賊把小玨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玨,他也要先看了熱鬧再說的樣子。
  許平君不平地問:“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經贏了,這個上官小姐還要搞出這麽多事情!真沒有辦法了嗎?”
  雲歌蹙著眉頭歎了口氣,對大公子說:“把你的金子銀子都拿出來,找個有價錢的奴才去辦事。還有……紅衣,孟石頭可看得懂你的手語?”
  霍成君出身豪門,自小耳濡目染權勢鬥爭,雖日常行事有些刁蠻,可真有事情時,進退取舍頗有乃父之風,察覺事情有異,前後思量後,遙遙和父親交換了個眼色,已經決定代孟玨認輸。
  她剛要說話,卻見孟玨正有意無意地看向擠在奴婢群中的一個紅衣丫頭。霍成君幾分奇怪,正要細看,不過眨眼間,紅衣丫頭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玨笑看向上官蘭:“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嗎?”
  上官蘭怕再被孟玨利用了言語的漏洞,仔細地想了一瞬,才帶笑點頭,“不錯,還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玨笑說:“那我需要一張桌子,一摞空碗,一壺水,一雙銀筷。”
  上官蘭麵帶困惑,又謹慎地思索了會,覺得孟玨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確沒有任何超出,隻能點頭應好。
  霍成君向孟玨搖頭,孟玨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慮。
  不一會,有小廝端著桌子、碗、和一雙雕花銀筷上來。上官蘭還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沒有任何異常。
  孟玨其實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紅衣所說將碗一字排開。
  隻見一個麵容黝黑的小廝拎著水壺,深低著頭,上前往碗裏倒水,從深到淺,依次減少,神情專注,顯然對份量把握很謹慎。
  孟玨看到小廝,神情微微一震。小廝瞪了他一眼,低著頭迅速退下。
  紅衣和許平君都困惑地看著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大公子笑嘻嘻地問:“雲大姑娘,怎麽幫人隻幫一半?為什麽不索性讓紅衣給孟玨解釋清楚?”
  雲歌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孟玨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銀筷,依次從碗上敲過,宮、商、角、徵、羽,音色齊全。他心中暗暗將《秋風辭》的曲調過了一遍,笑對蘇依依說:“煩勞姑娘了。”
  細碎的樂聲響起,一列長奏後,曲調開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悅耳。雖然雄厚難及琴,清麗難比笛,悠揚不及蕭,可簡單處也別有一番意趣。
  蘇依依愣愣不能張口,霍成君笑著領頭朝蘇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過來,忙匆匆張口而唱: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傳聞此曲是劉徹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劉徹僅有的情詩,酒樓茶坊間傳唱很廣。
  許平君聽著曲子,遙想李夫人的傳奇故事,有些唏噓感歎,李夫人應該是幸福的吧!從歌伎到皇妃,生前極盡帝王寵愛,死後還讓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這般,應該了無遺憾了。
  紅衣聽著曲子,時不時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應。大公子依舊笑嘻嘻,沒有任何異樣。
  一曲完畢,親霍府的人都跟著霍成君極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雲歌,你怎麽想出來的?”
  雲歌笑說:“小時候和哥哥鬧著玩的時候想出來的唄!敲破了一堆碗,試過了無數種陶土才掌準了音。正兒八經的琴不願意彈,反倒總喜歡玩些不正經的花樣,二哥可沒有少嘲笑我。”
  許平君也笑:“誰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們這邊坐著一位雅廚呢!廚房裏的事情想難倒雲歌可不容易。不過孟大哥也真聰明,換成我,即使把碗擺在我麵前,我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以碗水渡曲,上官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怎麽都沒有想到,此時麵色一時青,一時紅。
  霍成君笑問:“蘭姐姐,不知道想為我們奏一首什麽曲子?正好蘇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玨卻是欠身向上官蘭行了一禮,未說一語,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風盡顯無疑。
  桑弘羊望著孟玨點了點頭,問霍光:“成君好眼光。這年輕人叫什麽名字?什麽來曆?”
  上官桀也忙凝神傾聽。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蘭身上,孟玨尋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玨離席,立即牽起紅衣就逃,“小玨肯定怒了,我還是先避避風頭。”
  四個人左躲右閃,專撿僻靜的地方鑽,雲歌說:“找個機會索性溜出府吧!”
  大公子和紅衣都連連點頭,許平君卻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請來做菜的廚子,還沒有允許你告退呢!”雲歌兒冷著臉說:“管她呢!”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個什麽東西?管她呢!跟我來,我們從後麵花園的角門溜出去。”
  大公子倒是對大司馬府的布局很熟悉,領著三個女子,穿花拂樹,繞假山過拱橋,好象逛自家園子。
  越走越僻靜,景色越來越美,顯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內宅,這可不同於外麵宴請賓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闖大將軍大司馬府的罪名不輕,許平君很是緊張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她也隻能默默跟隨,暗暗祈求早點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橋上,遠處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紅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聽到,忙想找地方回避,卻因為正在橋上,四周空曠,又是高處,竟然躲無可躲.
  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許平君都已聽到,緊張地拽著紅衣袖子直問:“怎麽辦?怎麽辦?”
  雲歌和大公子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會心點了下頭,一人拽著許平君,一人拽著紅衣,迅速攀著橋欄,輕輕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橋下。
  剛藏好,就聽到兩個人從橋上經過。隻聽霍光的聲音極帶怒氣,“混帳東西!念著你做人機靈,平時你們做的事情,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今日卻一點眼都不長.
  “老爺,奴才該死。可是也實在不能怪奴才,做夢也想不到呀……”
  “你派人去四處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說一聲,再知會大少爺、二少爺……”
  “是。不過皇上說除了大人,誰都不許……”
  腳步匆匆,不一會人已去遠。
  雲歌四人摒著呼吸,一動不敢動,直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了,才敢大口呼吸。
  四個人相視苦笑,雖已是春天,可春水猶寒,四個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濕,滋味頗不好受。
  雲歌牽著許平君,剛想爬上岸,卻又聽到腳步聲,四個人隻好又縮回了拱橋下。
  一個人大步跑著從橋上經過,好似趕著去傳遞什麽消息.
  四人等著腳步聲去遠,立即準備上岸,可剛攀著橋的欄杆,還沒有翻上岸,就聽到了細碎的人語聲。
  這次四人已經很是默契,動作一致,齊刷刷地縮回了橋洞下。
  大公子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對著橋頂翻白眼。
  紅衣似乎擔心大公子冷,毫不顧忌雲歌和許平君在,伸臂環抱住了大公子,本來很狎昵的動作,可紅衣做來一派天真,隻覺真情流露,毫無其它感覺。
  原本期盼著腳步聲消失,他們可以趕緊回家換衣服。可不遠不近,恰恰好,腳步聲停在了拱橋頂上。
  大公子已經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無力地垂在紅衣肩頭。
  許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卻又要拚命忍住,雲歌摸出隨身攜帶的薑,遞給許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著一節薑,靜靜嚼著。
  原想著過一會,他們就該離去,可橋上的人好象很有閑情逸致,臨橋賞景,半晌都沒有一句話。
  很久後,才聽到霍光恭敬的聲音:“皇上好似很偏愛夜色。聽聞在宮中也常常深夜臨欄獨站、欣賞夜景。”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兒郎當的神情褪去,罕見地露了幾分鄭重。雲歌和許平君也是大驚,都停止了嚼薑,豎起了耳朵。隻紅衣雖然表情大變,滿臉焦慮,一心在乎的卻是大公子的安危。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雖近在身旁,卻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隻是喜歡看星光和月色。朕聽說你在辦宴會,宮裏一時煩悶,就到你這裏散散心,希望沒有驚擾你。”
  “臣不敢。”
  霍光真是一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側,皇帝長時間沒有一句話,隻怕就要胡思亂想,揣摩皇上的心思,越想越亂,最後難免自亂陣腳。他卻隻沉默地站著,也看向了湖麵上的一輪圓月。
  雲歌看許平君身子不停打顫,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出聲,忙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薑。自己卻不禁好奇地看向橋影相接處的一個頎長影子。
  霍光應該不敢和他並肩而立,所以靠後而站,湖麵因而隻有他一個人的倒影。寬大的袍袖想是正隨風輕揚,湖麵的影子也是變換不定。
  本是互不相幹的人,雲歌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陣莫名的牽動,想到他深夜臨欄獨站,隻覺得他雖擁有一人獨眺風景的威嚴,卻是碧海青天,晚風孤月,怎一個無限清涼!
  “皇上可想去宴席上坐一會,臣已經命人安置好了僻靜的座位,不會有人認出皇上。”
  “你都請了誰?”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連串的名字還沒有報完,聽著好象很爽朗的聲音傳來,“霍賢弟,你這做主人的怎麽扔下我們一堆人,跑到這裏來獨自逍遙……啊?皇……皇上,臣不知道皇上在此,無禮冒犯……”上官桀麵色驚慌,趕著上前跪下請罪。
  隨後幾步的桑弘羊,已經七十多歲,須發皆白的老頭,也打算艱難地下跪。
  劉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監去攙扶起桑弘羊,“都免了。朕穿著便服隨便走走,你們不用拘禮。”
  大公子笑著搖頭,霍光老頭現在肯定心內暴怒,他和劉弗陵站在橋上賞風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卻能很快找來,他的府邸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紅衣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警告大公子不要發出聲音。
  紅衣的動作沒有對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嚇得許平君一臉哀愁害怕地看著雲歌。
  雲歌苦笑搖頭,這是什麽運氣?橋上站著的可是當今漢朝的皇帝和三大權臣,整個天下的運勢都和他們息息相關。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隻怕都難於登天,而他們竟然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們究竟算榮幸,還是算倒黴?
  橋上四人的對話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麵上雖仍是笑嘻嘻,眼神卻漸漸專注。
  劉弗陵是一隻聰明機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齡登基,沒有自己的勢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繼承了漢武帝劉徹的風格,強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頭老獅子,雖然雄風不如當年,可朝中威懾仍在。
  上官桀是狼,貪婪狠辣,憑軍功封候,軍中多是他的勢力。先皇親手所設、曾隨著一代名將霍嫖姚之名遠震西域和匈奴的羽林營也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車騎將軍上官安統轄。
  霍光是虎,雖年齡小於桑弘羊和上官桀,卻憑借多年經營,朝廷中門徒眾多,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霍光和上官桀是兒女親家,一個是當今上官皇後的外祖父,一個是上官皇後的祖父,但兩人的關係卻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應著,防止皇上鏟除他們,卻又想各自拉攏皇上,讓皇上更親近信任自己,借機能鏟除對方,獨攬朝政。
  而皇上最希望的自然是他們三人鬥個同歸於盡,然後感歎一聲,這麽多年過去,朕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真是亂、亂、亂……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滿臉看戲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橋上四人的風波可是隨時會把他牽扯進去,一個處理不當,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橋上是各呈心機,橋下是一團瑟瑟。
  雲歌雙手緊握著薑塊,咬一口薑,肚子裏罵一聲“臭皇帝”。
  真希望哪天她能把這個臭皇帝扔進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聽聞皇宮裏美女最多,不在那邊與美女撫琴論詩、賞花品酒,卻跑到這裏和幾個老頭子吹冷風,害得他們也不得安生。
  橋上四人語聲時有時無,風花雪月的事情中偶爾穿插一句和朝政相關的事情,點到即止。一時半會顯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平君已經嘴唇烏紫,雲歌看她再撐下去,隻怕就要凍出病來,而自己也是已到了極限。
  雲歌打手勢問,大家能不能遊水逃走。
  許平君抱歉地搖頭,表示自己不會遊水。
  紅衣也搖頭,除非能一口氣在水底潛出很遠,否則暗夜中四個人遊泳的聲音太大,肯定會驚動橋上的人。
  雲歌隻能做罷,想了會,指指自己,指指橋上,又對大公子和紅衣指指許平君,示意自己想辦法引開橋上的人,他和紅衣帶著許平君逃走。
  紅衣立即搖頭,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雲歌照顧大公子逃走。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顧他?紅衣真是強弱不分。雲歌搖搖頭,堅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著無聲地說: “我們猜拳,誰輸誰去。” 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此人不管何時何地,何人何事對他而言都好象隻是一場遊戲。
  猜你個頭!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從橋墩處摸了幾塊石頭。
  搓了搓手,深吸口氣,拿出小時候打水漂的經驗,盡力貼著水麵,將石頭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氣,整個人沉入水底,向著遠處潛去。
  石塊貼著水麵飛出老遠,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在水麵連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安靜的夜色中聽來,動靜很大。
  於安第一個動作就是擋在了皇上麵前,和另一個同行的太監護著皇上迅速走下橋,避開高地,以免成為明顯的目標,匆匆尋著可以暫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聲嗬斥:“什麽人?”
  早有隨從高聲叫侍衛,帶著人去查看,湖麵四周刹那間人聲鼎沸,燭光閃耀。
  桑弘羊和上官桀楞了一下後,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麵色驚慌,一麵高聲叫著“來人、來人”,一麵跟隨在劉弗陵身後,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皇上的架式。
  原本暗夜裏,人影四處晃動中,劉弗陵的行蹤並不明顯,此時卻因為上官桀的叫聲,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護。
  桑弘羊年紀已大,行動不便,糊裏糊塗間又似乎走錯了方向,抖著聲音也大叫:“來人、來人。”
  他的“來人”和上官桀的“來人”讓剛趕來的侍衛糊塗起來,不知道皇上究竟在哪邊,究竟該先保護哪邊。
  劉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閃而過,若有所思地看著桑弘羊蹣跚的背影。
  雲歌東扔一塊石頭,西扔一塊石頭,弄得動靜極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衛的叫聲此起彼伏,從四麵八方循著聲音向雲歌追蹤而來,一時間場麵很混亂,但越混亂,才越能讓許平君他們安全逃走。
  雲歌此時已在湖中央,一覽無餘,又沒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護衛發現了她,跳下水追雲歌而來。
  霍光冷著聲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雲歌顧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後果會是什麽。隻知道拚命劃水,引著侍衛在湖裏捉迷藏。
  湖麵漸窄,由開闊氣象變為蜿蜒曲折。溪水一側是臨空的半壁廊,另一側杏花正開得好,落花點點,秀雅清幽,頗有十裏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繞人家的氣象。
  湖麵漸窄的好處是後麵的追兵隻能從一個方向接近她,雲歌的戲水技術很高,雖然此時體力難繼,可一時他們也難追上;可壞處卻是岸上的追兵已經有機可乘。幸虧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衛有了顧忌,隻要雲歌還在水中,倒還奈何不了雲歌。
  “皇上,不如立即回宮。”於安進言。
  不想劉弗陵不但未聽他的話,反倒隨著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太對,正困惑地皺著眉頭思索。於安還想再說,劉弗陵淡問:“上官桀,你覺得是刺客嗎?”
  上官桀謹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現在看疑點不少,皇上來司馬府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於安說:“隻皇上和奴才,就是隨行的太監和侍衛也並不知皇上要來霍大人府邸。”
  上官桀皺著眉頭,“如此看來這刺客的目標應該不是皇上,那會是誰呢?”眼光輕飄飄地從霍光、桑弘羊麵上掃過,又暗盯了眼皇上。
  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沒有審訊前,霍光一句話不敢說,隻沉默地走著。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著,才能走得動,一麵喘著粗氣追皇上,一麵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想要逃跑,就應該往東邊逃,那裏湖水和外相通,這個方向,如果……老……臣沒有記錯,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連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來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胡子,沒有理會霍光。
  劉弗陵隔著杏花,看向溪水。陣陣落花下、隱隱燈光間,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水麵時起時沉,時左時右,身後一眾年輕力壯的侍衛緊追不舍,那個身影卻若驚鴻、似遊龍,分波而行、馭水而戲,隻逗得身後眾人狼狽不堪,他卻依然“逍遙法外”。
  霍光看著自己府邸侍衛的狼狽樣子,麵色幾分尷尬,“長安城極少有水性這麽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營教習兵士水中廝殺的教頭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麵色立變,冷哼一聲剛要說話,劉弗陵淡淡說:“何必多猜?抓住人後問過就知道了。”
  眾人忙應了聲“是”,都沉默了下來。
  溪水越來越窄,頭頂已經完全是架空的廊,雲歌估計水路盡頭要麽是一個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麽是水在廊下流動成曲折回繞的環狀,看來已經無處可逃。
  不遠處響起丫頭說話的聲音,似在質問侍衛為何闖入。
  雲歌正在琢磨該在何處冒險上岸,不知道這處庭院的布局是什麽樣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隻手驀然從長廊上伸下,抓住雲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雲歌剛想反手擊打那人的頭,卻已看清來人,立即順服地就力翻上了長廊。
  冷風一吹,雲歌覺得已經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還有幾分知覺,連骨髓都覺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頭,直往地上軟去。
  孟玨寒著臉抱住了雲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板地,拭去雲歌上岸留下的水漬,另一個侍女低聲說:“孟公子,快點隨奴婢來。”
  孟玨俯在雲歌耳邊問:“紅衣呢?”
  雲歌牙齒打著顫,從齒縫裏抖出幾個字,“逃……逃了。”
  “有沒有人看到大公子?”
  “沒……”
  孟玨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你們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把司馬府當什麽?”
  看到雲歌的臉煞白,他歎了口氣,不忍心再說什麽,隻拿了帕子替雲歌擦拭。
  庭院外傳來說話聲,“成君,開門。”
  “爹爹,女兒酒氣有些上頭,已經打算歇息了。宴席結束了嗎?怎麽這麽吵?”
  霍光請示地看向劉弗陵,“臣這就命小女出來接駕。”
  劉弗陵說,“朕是私服出宮,不想明日鬧得滿朝都知,你就當朕不在,一切由你處理。”
  “成君,有賊子闖入府裏偷東西,有人看見逃向你這邊。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來。”霍光猶豫了下,顧及到畢竟是女兒的閨房,遂對兒子霍禹下命:“禹兒,你帶人去逐個房間搜。”
  霍成君嬌聲叫起來:“爹爹,不可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你怎麽……你怎麽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在女兒屋子裏亂翻?”
  霍光偏疼成君,麵色雖然嚴肅,聲音還是放和緩,“成君,聽話。你若不喜歡住別人翻過的屋子,爹給你重新蓋過。”
  霍成君似乎很煩惱,重重歎了口氣,“小青,你跟在哥哥身邊,看著那些人,不許他們亂翻我的東西。”
  雲歌緊張地看著孟玨,孟玨一麵替她擦頭發,一麵板著臉說:“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後果。”
  聽到腳步聲,孟玨忙低聲對雲歌說:“你叫孟雲歌,是我妹妹。”
  雲歌愣了一下,看到挑簾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過來。
  霍成君的眉頭雖皺著,卻一點不緊張,笑看著他們說:“孟玨,你的妹妹可真夠淘氣,上次殺了我的兩匹汗血寶馬,這次又在大司馬府鬧刺客,下次難不成要跑到皇宮裏去鬧?”
  雲歌瞪著孟玨,稱呼已經從孟公子變成孟玨!
  霍成君笑說:“見過你三四次了,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叫什麽名字。”
  雲歌咬著唇,瞪著孟玨,一聲不吭,孟玨隻能替她說:“她姓孟,名雲歌,最愛搗蛋胡鬧。”
  霍成君看雲歌凍得麵孔慘白,整個人縮在那裏隻有一點點大,這樣的人會是刺客?本就愛屋及烏,此時越發憐惜雲歌,雲歌以前在她眼中的無禮討厭之處,現在都成了活潑可愛之處,“別怕,爹爹最疼我,不會有事的。”
  整個庭院搜過,都沒有人。
  霍光沉思未語,桑弘羊問:“和此處相近的庭院是哪裏?長廊和何處相連?杏花林可仔細都搜過了?剛才追的近的侍衛都叫過來再問問,人究竟是在哪裏失去了蹤影?”
  侍衛們一時也說不清,因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關係重大,誰都不敢把話說死,反倒越問越亂。
  霍光剛想下令從杏花林裏重新搜過,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間屋子搜過了嗎?”
  霍光麵色陰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時就在屋子裏。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麽意思?”
  上官桀連連道歉,“老夫就是隨口一問,忘記了是成君丫頭的屋子。”
  門哐啷一聲,被打得大開。
  霍成君隨意裹著一件披風,發髻顯然是匆匆間剛挽好,人往門側一站,脆生生地說:“桑伯伯,上官伯伯,侄女不知道你們也來了,真是失禮。屋子簡陋,上官伯伯若不嫌棄,請進來坐坐。”說著彎了身子相請。
  雲歌和孟玨正貼身藏在門扉後,雲歌透著門縫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後的暗影中,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周圍重重環繞著人,可他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為一體,麵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為一個剛遇到刺客的人怎麽也應該有些慌亂和緊張,可那抹影子淡定從容、甚至可以說冷漠。靜靜站在那裏,似在看一場別人的戲。
  雲歌想到此人是大漢朝的皇上,而她會成為行刺皇上的刺客,這會才終於有了幾分害怕。隻要他們進屋,就會立即發現他們。緊張地手越拽越緊。孟玨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溫暖有力,雲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幾分。
  孟玨貼在她耳邊,半是嘲諷半是安慰地輕聲說:“事已至此,有什麽好怕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果被發現了,一切交給我來處理。但是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說出大公子和紅衣,否則隻是禍上加禍。”
  身子緊貼著他的身子,此時他的唇又幾近吻著她的耳朵,雲歌身子一陣酥麻,軟軟地靠在了孟玨懷中,心中卻越發賭著一口氣,輕抬腳,安靜卻用力地踩到孟玨腳上:“誰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孟玨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卻一動不敢動,“你瘋了?”
  雲歌沒有停止,反倒更加了把力氣,在他腳麵上狠碾了一下,一副毫不理會外麵是何等情形的樣子。
  雲歌雖出身不凡,卻極少有小姐脾氣,何況還是這等危險的情境下。孟玨第一次碰到如此橫蠻胡鬧、不講道理的雲歌,一時不解,待轉過味來,心中猛地一蕩,臉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卻慢慢漾出了笑意,腳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飴。懷內幽香陣陣,不自禁地就側首在雲歌的臉頰上親了下。
  雲歌身子一顫,腳上的力道頓時鬆了。孟玨也是神思恍惚,隻覺得無端端地喜悅,象小時候,得到父親的誇讚,穿到母親給做的新衣,聽到弟弟滿是崇拜驕傲地和別人說:“我哥哥……”
  那麽容易,那麽簡單,卻又那麽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感覺太過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處。忽聽到屋外上官桀的聲音,如午夜驚雷,震散了一場美夢。恍惚立褪,眼內登時一片清明。
  屋子分了內外兩進,紗簾相隔。
  原來垂落的紗簾,此時因為大開的門,被風一吹,嘩啦啦揚起,隱約間也是一覽無餘。
  鏡台、妝盒、繡床、還有沒有來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兒閨房景象。
  上官桀老臉一紅,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塗,不知道是成君丫頭的閨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趕緊去歇息吧!”
  霍光似笑非笑地說:“上官大人還是進去仔細搜搜,省得誤會小女會窩藏賊人。”
  上官桀尷尬地笑著,桑弘羊捋著胡須,笑眯眯地靜看著好戲。
  劉弗陵淡淡說:“既然此處肯定沒有,別處也不用看了。擾攘了這麽長時間,賊人恐怕早就趁亂溜走了。”
  未等眾人回應,劉弗陵已經轉身離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緊跟上去送駕。
  霍光恭聲說:“皇上,臣一定會將今日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劉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遠送了。動靜鬧得不小,應該已經驚擾了前麵宴席的賓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門口,看到眾人去遠了,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頭們鎖好院門,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進屋後,看到雲歌頭埋在胸前,臉漲得通紅,不解地看向孟玨。
  孟玨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對霍成君說:“她沒有經曆過這些事情,被嚇著了,嚇嚇也好,省得以後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霍成君笑睨著孟玨,“別說是她,我都被嚇得不輕。上官伯伯不見得會進來看,你卻非要我冒這麽大險。今日的事,你怎麽謝我?”
  孟玨笑著行禮:“大恩難言謝,隻能日後圖報了。現在司馬府各處都肯定把守嚴密,麻煩你給雲歌找套相同的幹淨衣服讓她換上,我們趕緊溜到前麵賓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辭離府。”
  霍成君聽到“大恩難言謝,隻能日後圖報”,雙頰暈紅,不敢再看孟玨,忙轉身去給雲歌尋合適的衣服。
  雲歌身體一會冷,一會熱,麵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去找帶來的三個廚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請退。
  等走出霍府,強撐著走了一段路,看見孟玨正立在馬車外等她,她吊著的一口氣立鬆,眼睛還瞪著孟玨,人卻無聲無息地就載到了地上。
  雲歌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守在榻邊的許平君和紅衣都是眼睛紅紅。
  許平君一看她睜開眼睛,立即開罵:“死丫頭,你逞的什麽能?自己身子帶紅,還敢在冷水裏泡那麽久?日後落下病根可別埋怨我們。”
  紅衣忙朝許平君擺手,又頻頻向雲歌作謝。
  許平君還想罵,孟玨端著藥進來,許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藥吧!”
  紅衣縮在許平君身後,巴望著孟玨沒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紅衣,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不離開長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殺了他好,免得他被人發現了,還連累他人。”
  紅衣一副全是她的錯,眼淚在眼眶裏轉悠,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樣子。
  孟玨一見她的眼淚,原本責備的話都隻能吞回去,放柔了聲音說:“我是被那個魔王給氣糊塗了,一時的氣話。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讓他亂跑了。”
  紅衣立即笑起來,一連串地點著頭,開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玨望著紅衣背影,輕歎了口氣。轉身坐到雲歌身側,手搭到雲歌的手腕就要診脈,雲歌臉紅起來,“你還懂醫術?”他既然懂醫術,那自然知道自己為什麽暈倒了。
  孟玨想起義父,眼內透出暖意,“義父是個極其博學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這些上,所學不過他的十之三四。這幾日你都要好好靜養了,不許碰冷水、冷菜、涼性的東西也都要戒口,梨、綠豆、冬瓜、金銀花茶這些都不能吃。”
  雲歌紅著臉點頭,孟玨扶她起來,喂她藥喝,雲歌低垂著眼睛,一眼不敢看他。
  “雲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說,不要自己強撐,要落下什麽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雲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嘴裏含含糊糊地應了。
  孟玨喂雲歌吃過了藥,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裏判若兩人。”
  雲歌聞言,嬌羞中湧出了怒氣,瞪著孟玨,“我就叫雲歌,你以後要再敢隨便給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玨隻看著雲歌微微而笑。
  劉病已在窗邊看到屋內的兩人,本來想進屋的步子頓住。
  靜靜看了會孟玨,再想想自己,嘴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轉身就走。
  可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複轉身回去,挑起簾子,倚在門口,懶洋洋地笑著說:“雲歌,下次要再當刺客,記得找個暖和的天氣,別人沒刺著,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雲歌不自覺地就身子往後縮了縮,遠離了孟玨,笑嚷:“大哥,你看我可象刺客?”
  孟玨淡淡笑著,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塵。
  許平君正和紅衣、大公子在說話,眼睛卻一直留意著那邊屋子,此時心中一澀,再也笑不出來。怔怔站了會,視線由迷惘轉為堅定,側頭對紅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轉身匆匆離去,“我去買些時鮮的蔬菜,今天晚上該好好慶祝我們‘劫後餘生’。”
  紅衣不解地看著許平君背影,怎麽說走就走?買菜也不必如此著急呀!
  大公子坐在門檻上,翹著二郎腿,望著那邊屋子隻是笑。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按兵不動,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麵。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則常常設法駁回,在加上劉弗陵順水推舟的引導,朝廷權力的較逐上,霍光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從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於霍光,他對衛太子被廢、劉弗陵被立為儲帝更立下過大功,當今皇後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是三大權臣中最有功勞的人,他才應該是最得劉弗陵倚重、成為最有權力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成莫逆之交,後來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有重大朝事需做決定時,霍光會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後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其實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隻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鬥,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眈眈,也擬定了人選進呈長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後。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麵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隻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對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係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仕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隻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疏遠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麽此事發生在霍府?甚至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衝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對大公子而言,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於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是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借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鬥,但隻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贏,小玨肯定希望的是霍光贏。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幾分真?或一切都隻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隻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良臣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麵對這等局麵,會不采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麽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玨的醫術又非同反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的身體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錢,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隻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幹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隻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佩,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佩,“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麽?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本不在這上麵,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致勃勃,不好拒絕,隻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玨熟悉嗎?”
  紅衣看看雲歌手中的同心結,再看看雲歌的欲言又止,以為雲歌芳心暗結,同心結是編給孟玨,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讚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讚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裏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我的勉強能看,隻能用來玩玩。”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對著雲歌就是一通比劃。
  雲歌猜不透她的一連串手語,看她神情激動,隻覺得憐惜。大公子雖對紅衣還好,可大公子府中應少不了明爭暗鬥,紅衣的日子隻怕並不好過。被人讚了幾句女紅,竟就如此激動,“好了,紅衣,我知道了,你的很好,我的也很好,都很好。
  紅衣的手勢忽停,麵容隱帶了哀傷,連送同心結的可能都沒有,她急急解釋實在是多此一舉。對雲歌綻顏而笑,指了指同心結,表示她一定會教雲歌做最好的同心結。
  雲歌微微一笑,並未在意,“紅衣,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和孟玨熟嗎?”
  紅衣伸手比了一個十一二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麽高時,就認識孟玨了,她很了解孟玨,孟玨很好。
  雲歌默默思索,紅衣和她年紀相仿,如果紅衣十一二歲,那孟玨應該十六七歲左右了,“原來你們少年就相識。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玨……孟玨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鹹酸甜苦辣,孟玨竟是一種都嚐試不出來。雲歌以前隻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麽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麽,我隨口胡說。為什麽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象在他幼年時,他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玨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麽?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裏,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玨,打聽人家這麽多事情幹嗎?他的事情,我隻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麽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隻想忘記,隻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麽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玨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麽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歎了口氣,為什麽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玨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麽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玨也要如此?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象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呆。這大概也是她和三哥唯一的共同喜好,兩人都喜歡高處,都喜歡一個人坐在樹上想心事。不對,準確地說是她在想心事,三哥隻是坐著,漠然地看雲聚雲散、鷹翔九天。
  我在想家了嗎?
  正愁思滿腹,忽瞟到一個身形象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杆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劉病已。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象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象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麵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辭了幾次,沒有推掉,隻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象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劉病已的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地很幹淨,不象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小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裏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象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
  “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有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跳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麽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麽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麽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這樣,我死後怎麽去見那些朋友?”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能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隻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也許有朝一日……”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冷漠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
  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又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地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隻覺心內難言的感覺。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麵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隻想大醉一場,什麽都不想再想,什麽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麽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已經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雲歌,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續續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的眼內黑沉沉的風暴卷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裏抱了出來,劉病已欲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隻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紮。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如看死人,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轉身就走。
  “那麽多人命……那麽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好象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的活是什麽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麽滋味?什麽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麽滋味?沒有一點希望的活是什麽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象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你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你象普通子民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麽多人的性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麽都不能做,象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往……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報仇?我用什麽去報仇?活著,我的活著又究竟是為了什麽?……”
  孟玨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紮的日子。
  從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到一夕之間家門巨變……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裏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和野狗搶奪過死人,隻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麽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裏,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隻被獵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紮。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不叫劉詢,我不要做皇孫,我是你的瑜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泄漏了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四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這次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隻眼睛一直望著他,無限眷念不舍。弟弟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怎麽模糊了?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父親縛著,隻嘴裏鹹澀的味道,毒藥一般浸入心底……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隻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
  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從他咬住狼的咽喉,鎮靜地看著那隻狼的獨眼,看著它從憤怒、恐懼,到絕望,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麽,他一定能活下去。
  …………
  劉病已語聲漸小,臉貼著地麵,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象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卻是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隻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蕊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燈光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汙漬的人,映著屋外豐姿玉立的人。
  時間好象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卷,“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玨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她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裏鑽,他才驚醒,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玨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睛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後,才糊裏糊塗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聽到大哥說一切都聽張伯伯做主,象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裏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玨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劉病已剛見過張賀,知道一切已定。回憶起和許平君少時相識,到今日的種種,心內滋味難述。平君容貌出眾,人又能幹,平君嫁他,其實是他高攀了,可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
  劉病已暗嘲,他有什麽資格可是呢?
  許平君看見劉病已進來,立即低下了頭,臉頰暈紅,扭身要走。
  劉病已攔住了她,臉上也幾分尷尬,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的樣子,許平君的頭越發垂得低。
  雲歌看到二人的樣子,沉默地就要離去。
  “雲歌,等等。”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是一對鐲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著你能過得好。你若跟著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給不了你……”
  許平君抬起頭,臉頰暈紅,卻堅定地看著劉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隻知道,如果我嫁給了別人,那我才是受罪。”
  劉病已被許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後,笑著搖頭,語中有憐:“真是個傻丫頭。”
  他牽起許平君的手,將一個鐲子攏到了許平君的手腕上,“張伯伯說這是我娘帶過的東西,這個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禮了。”
  許平君摸著手上的鐲子,一麵笑著,一麵眼淚紛紛而落。這麽多年的心事,百轉千回後,直到這一刻,終於在一個鐲子中成為了現實。
  劉病已把另外一個鐲子遞給雲歌,“雲歌,這隻給你。聽說我本來有一個妹妹的,可是已經……”劉病已笑搖搖頭,“大哥想你拿著這隻鐲子。”
  雲歌遲疑著沒有去接。
  許平君隱約間明白幾分劉病已為何特意當著她的麵如此做,心裏透出歡喜,真心實意地對雲歌說:“雲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著,我們不是姐妹嗎?”
  雲歌半是心酸半是開心地接過,套在了腕上,“謝謝大哥,謝謝……嫂子。”許平君紅著臉,啐了一聲雲歌,扭身就走。
  雲歌大笑起來,一麵笑著,一麵跑向自己的屋子,進了屋後,卻是一頭就撲到了床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濕。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麽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從她懂事那天起,從她明白了這個約定的意義起,她從沒有懷疑過這個誓言會不能實現。
  她一日都沒有忘記。
  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特意搜集了故事,等著有一天講給他。
  她每認識一個人,都會想著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會想著他吃了會是什麽表情,肯定會笑,會象那天一樣,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裏。
  她一直以為有一個人在遠處等她。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在夜晚一個人凝視星空,會默默回想著認識時的每一個細節,會幻想著再見時的場景。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偏愛星空……
  言猶在耳,卻已經人事全非。
  原來這麽多年,一切都隻不過是她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屋外,孟玨想進雲歌的屋子,大公子攔住了孟玨,“讓雲歌一個人靜一靜。小玨,好手段,幹淨利落!”
  孟玨笑:“這次你可是猜錯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劉病已的事情,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過於你。”
  孟玨笑得淡然悠遠,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再反駁,“麵對如今的局勢,王爺就沒有幾分心動嗎?與其荒唐地放縱自己,不如盡力一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願意沉溺在脂粉香中過一輩子嗎?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本就該激揚意氣、指點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當過我是王爺嗎?別叫得我全身發寒!很抱歉,又要浪費你的這番攻心言語了。看看劉弗陵的境況,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先皇心思過人,冷酷無情,疑心又極重,天下間除了自己誰都不會信,會真正相信四個外姓的托孤大臣?對今日皇權旁落的局麵不見得沒有預料和後著。劉弗陵能讓先皇看上,冒險把江山交托,也絕非一般人。就看他這次處理‘刺客’事件,就已經可窺得幾分端倪,霍光遲遲不能查清楚,劉弗陵卻一字不提,反對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營,他隻裝不知,上官桀幾次來勢洶洶的進言,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劉弗陵什麽都沒有做的就把一個意外的‘刺客’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來,我這個人膽子小,說不定一時經不得嚇,就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大公子頓了頓,又笑嘻嘻地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玨對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預料中,神色未有任何變化,隻笑問:“王爺什麽時候離開長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這是擔心我的生死?還是怕我亂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孟玨微笑,一派倜儻, “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關心的,不過我視紅衣為妹,紅衣若因為你有了半點閃失,我會新帳老帳和你一起算。”
  孟玨說話語氣十分溫和,很像弟弟對著兄長說話,表露的意思卻滿是寒意。
  大公子聽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會孟玨,轉身離去,往昔風流蕩然無存,背影竟是十分蕭索,“長安城的局勢已是繃緊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玨目送著大公子的背影離去,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淡淡地看著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玨立在雲歌門外,想敲門,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背靠著門坐在台階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看過天空了。
  孟玨看著一鉤月牙從東邊緩緩爬過了中天。
  聽著屋內細碎的嗚咽聲漸漸消失。
  聽到雲歌倒水的聲音,聽到她被水燙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聽到她走路,卻撞到桌子的聲音。
  聽到她躺下又起來的聲音。
  聽到她推開窗戶,倚著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隻與她隔著窗扉、一步之遙。
  聽到她又關上窗戶,回去睡覺……
  孟玨對著星空想,她已經睡下了,他該走了,他該走了……可星空這般美麗安靜……
  雲歌一夜輾轉,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天邊剛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開門時,一個東西咕咚一下載了過來,她下意識地跳開,待看清楚,發現居然是孟玨。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後,他一邊揉著被跌疼的頭,一邊站起來向外走,一句話都不說。
  雲歌一頭霧水,“喂,玉之王,你怎麽在這裏?”
  孟玨頭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錯了地方。”
  雲歌進進出出了一早上,總覺得哪裏不對,又一直想不分明。後來才猛然發覺,從清早到現在沒有見過大公子和紅衣。推開他們借住的屋門,牆壁上四個龍飛鳳舞地大字“告辭,不送”。
  許平君問:“寫的什麽?”
  “他們走了。”
  兩個人對著發呆了一會,許平君喃喃說:“真是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兩個人的喜酒。”
  雲歌皺著眉頭看著牆壁,“字倒是寫得不錯。可是為什麽寫在我的牆上?他知道不知道糊一次牆有多麻煩?”
  許平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則字拓了下來,倒是可以換些錢,正好糊牆。不過這些他用過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以賣到當鋪去。”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這幾日又和紅衣、大公子笑鬧慣了,尤其對紅衣,兩人都是打心眼裏喜歡。兩人說著不相幹的廢話,好象不在意,心裏卻都有些空落。
  “雲歌,你說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紅衣?”
  “有熱鬧的時候唄!大公子是哪裏熱鬧往哪裏鑽,紅衣是他影子,見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見到紅衣了。”
  許平君聽到“影子”二字,覺得雲歌的形容絕妙貼切,紅衣可不就是象是大公子的影子嗎?悄無聲息,卻如影隨形、時刻相伴,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一看卻是一愣,心中觸動,不禁歎了口氣。
  雲歌問:“許姐姐?”
  許平君指了指雲歌的腳下。
  正是正午,明亮的太陽當空照,四處都亮堂堂,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卻幾乎看不見。
  雲歌低頭一看也是歎了口氣,不願許平君胡思亂想,抬頭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紅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見。哎呀!還沒有見過嫂嫂給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幹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見了,定會看呆了……”
  許平君臉一紅,心中甜蜜喜悅,麵上卻是板著臉瞪了一眼雲歌,轉身就走,“一個姑娘家,卻和街上的漢子一樣,滿嘴的混帳話!”身後猶傳來雲歌的笑聲:“咦?為什麽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紅著臉瞪眼……”
  許平君不曾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歡快的笑語下,卻是一雙凝視著樹的影子的悲傷眼睛。
  因為許母事先警告過劉病已不許請遊俠客,說什麽“許家的親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遊俠客會連酒都不敢喝”,所以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婚宴來的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許家坐了九桌。男方隻用了一桌,還隻坐了兩個人——雲歌和孟玨。人雖少,許家的親朋倒是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們。
  剛開始,孟玨未到時,許家的客人一麵吃著劉病已的喜酒,一麵私下裏竊竊私語,難掩嘲笑。
  哪有人娶親是在女方家辦酒席?還隻雲歌一個親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見。雖然張賀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為張賀的出席,是因為曾是許廣漢的上司,是和許家的交情,張賀本就不方便解釋他和劉病已認識,隻能順水推舟任由眾人誤會。
  許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廣漢喝酒的頭越垂越低,雲歌越來越緊張。這是大哥和許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萬不要被這些人給毀了。
  雲歌正緊張時,孟玨一襲錦袍,翩翩而來。
  眾人滿麵驚訝,覺得是來人走錯了地方。
  當知道孟玨是劉病已的朋友,孟玨送的禮金又是長安城內的一紙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終於被封住。
  許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許廣漢喝酒的頭也慢慢直了起來,張賀卻是驚疑不定地盯著孟玨打量。
  三叔四嬸,七姑八婆,紛紛打聽孟玨來曆,一個個輪番找了借口上來和孟玨攀談。孟玨是來者不拒,笑意溫和親切,風姿無懈可擊,和打鐵的能聊打鐵,和賣燒餅的能聊小本生意如何艱難,和耕田的聊天氣,和老婆婆還能聊腰酸背疼時如何保養,什麽叫長袖善舞、圓滑周到,雲歌真正見識到,一個孟玨讓滿座皆醉,人人都歡笑不絕。
  有大膽的人,喝了幾杯酒後,借著酒意問孟玨娶妻了沒有。話題一旦被打開,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擋,家裏有適齡姑娘,親戚有適齡姑娘,朋友有適齡姑娘,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雲歌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安城附近居然有這麽多才貌雙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玨微笑而聽,雲歌微笑喝酒。
  因為和陵哥哥的約定,雲歌一直覺得自己象一個已有婚約的女子,婚約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當劉病已看到她和孟玨在一起,她都會有負疚感。
  今日,這個她自己給自己下的咒語已經打破。
  那廂的少時故友一身紅袍,正挨桌給人敬酒。
  其實自從見到劉病已的那刻起,雲歌就知道他是劉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過的陵哥哥。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劉病已的親近感更像自己對二哥和三哥的感覺。
  現在坐在這裏,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為大哥和許姐姐高興,沒有絲毫勉強假裝。此時心中的傷感悵惘,哀悼的是一段過去,一個約定,哀悼的是記憶中和想象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這廂身邊所坐的人麵上一直掛著春風般在微笑,認真地傾聽每一個來和他說話的人,好象每一個人都是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雲歌怎麽都看不透。若有情,似無意。耳裏聽著別人給他介紹親事,她不禁朝著酒杯裏自己的倒影笑了。這些人若知道孟玨是霍成君的座上賓,不知道還有誰敢在這裏嘮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雲歌又笑著大飲了一杯。
  有人求許母幫忙說話,證明自己說的姑娘比別家更好,也有意借許母是劉病已嶽母的身份,讓孟玨答應考慮他的提議。
  喜出風頭的許母剛要張口,看到雲歌,忽想起孟玨抱著雲歌那夜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涼意。雖然現在怎麽看孟玨,都覺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錯覺,可仍然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孟玨摁住了雲歌倒酒的手,“別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說糊話,請繼續。”孟玨笑把酒壺推到了雲歌麵前。
  雲歌怔怔看了會酒壺,默默拿過了茶壺,一杯杯喝起茶來。
  婚宴出人意料地圓滿。因為孟玨,人人都喜氣洋洋,覺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蹣跚地離開時,還不忘叮囑孟玨他們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劉病已親自送孟玨和雲歌出來,三人沉默地並肩而行。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雲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台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雲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台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一個人彎著身子鑽了出來,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劉病已的戒備淡去,“小七,你躲在這裏幹什麽?”
  “我怕被許家那隻母大蟲看見,她又會嘮叨大哥。”看劉病已蹙眉,何小七嘻嘻笑著摸了摸頭,油嘴滑舌地又補道:“錯了,錯了。以後再不亂叫了,誰叫我們大哥摘了許家的美人花呢?我們不看哥麵,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麵呀!”
  劉病已笑罵:“有什麽事趕緊說!說完了滾回去睡覺!”
  何小七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雙手奉上,一臉誠摯地說著搜腸刮肚想出的祝詞:“大哥,這是我們兄弟的一點心意。祝大哥大嫂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燕燕於飛、鴛鴦戲水、魚水交歡、金槍不倒……”
  劉病已再不敢聽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夠了,夠了!”
  “大哥,我還沒有說完呢!兄弟們覺得粗鄙的言語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幾日,才想了這一串四個字的話……”
  劉病已哭笑不得,“難得想了那麽多,省著點用,留著下次哪個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聽,覺得很有理,連連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
  雲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孟玨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臉燒得通紅。
  劉病已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剛想說話,何小七立即趕著說:“大哥,兄弟們都知道你的規矩,這裏麵的東西不是偷,不是騙,更不是搶的,是我們老老實實賺錢湊的份子。我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月的挑夫,黑子是認認真真地乞討,麻子哥去打鐵……”何小七說著把自己的手湊到劉病已眼前讓他看,以示自己絕無虛言。
  劉病已覺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著盒子的手緊了緊,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強笑著說:“我收下了。多謝你們!大哥不能請你們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著,“大哥,你別往心裏去,我們心裏都明白。我們兄弟哪天沒有喝酒的機會?也不少這一天。我這就滾回去睡覺了。”說完,袖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孟玨凝視著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對劉病已說:“你其實比長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劉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玨送給他的屋契遞回給孟玨,“多謝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壓了場子。”
  孟玨瞟了眼,沒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這是我對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雲歌鐲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禮?”
  劉病已沉默地看著孟玨。
  雲歌半惱半羞。平君是劉病已的妻,她是孟玨的什麽人?這算什麽禮對禮?當日送鐲子時隻有她、許姐姐、劉病已知道,孟玨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頭,你說什麽呢?你送你的禮,扯上我幹嗎?大哥,你和許姐姐都是孟石頭的朋友,這是孟石頭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頭還沒有成婚,還有一個回禮等著呢!大哥占不了便宜的。”
  孟玨笑說:“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趕緊回去看新娘子吧!”說完,拖著雲歌離開。
  走出老遠,直到了家門口,卻仍不見他鬆手。
  雲歌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本來心中就不痛快,強顏歡笑了一個晚上,現在脾氣全被激起,低著頭一口咬了下去,看他鬆不鬆手?
  雲歌咬的力道很不輕,孟玨卻沒有任何聲息。
  雲歌心中發寒,難道這個人不僅失去了味覺,連痛覺也失去了?抬頭疑惑地看向孟玨。
  夜色漆黑,孟玨的眼眸卻比夜色更漆黑,象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卷著她也要墜進去。雲歌倉惶地想逃,用力拽著自己的手,孟玨猛然放開了她的手,雲歌失力向後摔去,雲歌趕忙後退,想穩住自己的身形,卻忘了身後就是門檻,一聲驚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頭!”雲歌揉著發疼的屁股,怒火衝頭。
  孟玨笑得好整以暇,“不放開你,你生氣,放開你,你也生氣。雲歌,你究竟想要什麽?”
  孟玨這話說得頗有些意思,雲歌氣極反笑,站起來,整理好衣裙,語聲柔柔:“孟玨,你又想要什麽?一時好,一時壞,一會遠,一會近,嘲笑他人前,可想過自己?”
  孟玨笑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雲歌,如果舍不得,就去爭取,既然不肯爭,就別在那裏顧影自憐。不過也許你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爭取’,任何東西都有父母兄長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選,不知道人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雲歌盯著孟玨,疑惑地問:“孟石頭,你在生氣?生我的氣?”
  孟玨怔了一下,笑著轉身離去,“因為你為了另一個人傷心,我生氣?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氣,是最不該有的情緒。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隻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和冷靜,他以為這個情緒已經早被他從身上抹去了。可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竟然真地在生氣。
  “孟玨,你聽著:首先,人和東西不一樣。其次,我‘顧影自憐’的原因,你占了一半。”雲歌說完話,砰地一聲就甩上了門。
  孟玨唇邊的笑意未變,腳步隻微微頓了下,就依舊踏著月色,好似從容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雲歌愁眉苦臉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個多時辰,卻仍舊嘴不幹,舌不燥,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個磕巴都不打。
  一旁的許平君聽得已經睡過去又醒來了好幾次。她心裏惦記著要釀酒幹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當著常叔的麵配酒,隻能等常叔走。卻不料常叔的嘮叨功可以和她母親一較長短。忍無可忍,倒了杯茶給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讚許的目光看著許平君,再用非常不讚許的目光看向雲歌,“還是平君丫頭知人冷暖,懂得體諒人。平君呀,我現在不渴,過會喝。雲歌呀,你再仔細琢磨琢磨……”
  許平君將茶杯強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說了這麽久,先潤潤喉休息休息。”
  許平君的語氣陰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戰,吞下了已經到嘴邊的“不“字,乖乖捧著茶杯喝起來。
  終於清靜了!許平君揉了揉太陽穴,“雲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去,倒是有個人也許可以幫你。孟大哥認識的人很多,辦法又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雲歌的臉垮得越發難看。
  “那你就去。反正長安城裏做菜是做,甘泉宮中做菜也是做,有什麽區別呢?你想,因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個行宮,一般人連接近甘泉山的機會都沒了,你可以進去玩一趟,多好!聽說甘泉山的風光極好,你就全當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錢,還有人給你錢。上次我們給公主做菜,得的錢都趕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這次你若願意,我依舊陪你一塊去。”
  常叔頻頻點頭,剛想開口,看到許平君瞪著她,又立即閉嘴。
  雲歌鬱鬱地歎了口氣,“就這樣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隻朝許平君拱拱手做謝,滿麵笑意地出了門。
  “許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嗎?”
  一提到劉病已,許平君立即笑了,“來回就幾天功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嗯……雲歌,不瞞你,我想趁著現在有閑功夫多賺些錢,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後有了孩子,開銷大,手卻不得閑……”
  “啊!你有孩子了?你懷孕了?才成婚一個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雲歌從席上跳了起來,邊蹦邊嚷。
  許平君一把捂住了雲歌的嘴,“真是傻丫頭!哪裏能那麽快?這隻是我的計劃!計劃!虧你還讀過書,連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都聽過未雨綢繆。難道等到知道自己懷孕了才去著急?”
  雲歌安靜了下來,笑抱住許平君,“空歡喜一場,還以為我可以做姑姑了。”
  許平君笑盈盈地說:“我算過帳了,以後的日子隻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帳就是給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禮,這個是絕對不能省的,不過……”許平君擰了擰雲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錢,最好嫁給孟大哥算了,我們花費一筆錢就打發了你們兩個人……”
  雲歌一下推開了許平君,“要賺錢的人,趕緊去釀酒,別在這裏說胡話。”
  許平君笑著拿起籮筐到院子裏幹著活,雖然手腳不停,忙碌操勞,卻是一臉的幸福。
  雲歌不禁也抿著唇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歎了口氣。
  許平君側頭看了她一眼,“這一個月沒見到孟大哥,某些人歎氣的功夫倒是越練越好了。”
  雲歌捂住了耳朵,“你別左一個‘孟大哥’,右一個‘孟大哥’好不好?聽得人厭煩!”
  許平君笑著搖頭,不再理會雲歌,專心釀酒,任由雲歌趴在桌上發呆。
  雲歌和許平君雖然是奉公主的旨意而來,卻一直未曾見到公主。隻有一個公主的內侍總管來轉達了公主讚美雲歌菜肴的話,又吩咐雲歌盡心聽公主的吩咐,隻要做好菜,公主一定會重重賞賜。
  想是因為出行,防衛格外的嚴,雲歌和許平君都被搜了身,還被叮囑未有吩咐,不可隨意行動,不過雖然查得嚴格,但所有人對她們的態度都很有禮,讓雲歌心中略微舒服一點。
  雲歌和許平君共坐一輛馬車,隨在公主的車輿後出了長安。
  雲歌雖然出門前很不情願,可是真當馬車行在野外,她卻很開心,一路撩著簾子,享受著郊外的風光。
  到了甘泉宮後,雲歌和許平君住一屋。
  公主的總管說因為雲歌和許平君不懂規矩,所以吩咐別的侍女多幫著雲歌和許平君,出了差錯唯她們試問。
  雖然嚴厲的話是朝公主的侍女說的,但雲歌覺得隻不過是對她和許平君的變相警告。雲歌偷偷朝許平君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害怕的表情,進屋後哈哈笑起來。
  許平君對雲歌的大大拉拉十分不放心,提醒雲歌:“長安城內出來避暑的不止公主,剛才從山上望下去,一長串馬車直到山下。我們是要小心一些,別不小心衝撞了其他人,有些人可是公主都得罪不起。”
  “許姐姐出門前,大哥叮囑了姐姐不少話吧?”
  “沒有。病已吩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讓我們隻專心做菜,別的事情,做聾子、做啞子、做瞎子。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願意我們來,還是不願意我們來。”
  雲歌皺著眉頭,歎了口氣,“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男人的心思,琢磨來琢磨去,隻是傷神,還是不要想的好。”
  許平君正在飲茶,聽到雲歌的話,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麵咳嗽,一麵大笑,“小丫頭,你……你琢磨哪個男人的心思琢磨到傷神了?”
  雲歌裝作沒有聽見,迅速跑出了房門,“我去問問侍女姐姐大概要我做些什麽樣的菜。”
  雲歌琢磨公主傳召她,隻能是為了做菜,可是來了兩天,仍然沒有命她下過廚房,她這個廚子,日日吃得都是別人做的菜。
  雲歌問了幾次,都沒有人給她準確答案,隻說公主想吃時,自然會命她做。
  因為她們是公主帶來的人,公主又特意吩咐過,所以雲歌和許平君都可以在有人陪伴的前提下去山中遊玩,日子倒是過得比長安城更舒服悠閑。
  今日陪著她們在山麓裏玩的人叫郭富裕,是一個年齡和她們相仿的小太監,比前兩天的老太監有意思的多,雲歌和許平君也都是好玩鬧的人,三個人很快就有說有笑。
  雲歌看左麵山頭有條瀑布,想過去看看,富裕卻不能帶她們過去,“明日吧!明日我再帶兩位姐姐過去玩,燕王、廣陵王、昌邑王奉昭來甘泉宮等候覲見皇上,今日正在那邊山頭打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驚了王爺,奴才擔待不起。如果竹姐姐想看瀑布,又願意多走些路,我們不如翻過這個山頭,到東麵去,那裏有一處瀑布,雖然沒有這邊的大,也很美。”
  因為眾人都稱雲歌為竹公子,富裕和她們混熟後,就以竹姐姐稱呼雲歌。
  雲歌笑著應好。
  許平君聽到富裕說,才知道皇上也要來甘泉宮,許平君偷偷問雲歌,“你說我們這次能見到皇上嗎?”
  雲歌瞪了她一眼,“還想見?你上次還沒有被凍夠?”
  許平君笑撇撇嘴,“上次是被大公子害的,我們這次是被公主請來的,隻不準就能光明正大地見到皇上,回頭告訴我娘,她又多了吹噓的資本,心情肯定又能好很多天,我也能舒坦幾日。”
  雲歌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回許平君的話。
  這個皇上雖然說的是避暑行獵,卻絲毫不閑,不許進京的藩王被召到此處,不可能隻是讓藩王來遊玩打獵。
  不過,自己隻是做菜的,即使有什麽事情,也落不到自己頭上,也就不用想那麽多了。
  等雲歌回過神來,發現許平君正和富裕打聽皇上。
  富裕年紀不大,行事卻很懂分寸,關於皇上的問題,一概是一問三不知。
  許平君和富裕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到了王爺身上。
  先皇武帝劉徹共有六子:劉據、劉閎、劉旦、劉胥、劉髆,和當今皇上。因為先皇六十多歲才有了皇上,所以皇上和其他兄弟的年齡差了很多。如今除了皇上,還活著的有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現在的昌邑王劉賀是劉髆的兒子。年齡雖比皇上大,輩份卻是晚了一輩,是皇上的侄子。皇上的其他兄弟,都沒有子嗣留下,所以藩王封號也就斷了。
  雲歌暗想,衛太子劉據怎麽會沒有子嗣呢?三子一女,孫子孫女都有,隻是都已被殺。
  燕王劉旦文武齊修,禮遇有才之人,門客眾多,在民間口碑甚好。
  廣陵王劉胥雖然封號雅致,人卻是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徒手能搏猛獸,性格鹵莽衝動,殘忍嗜殺,一直不受先帝寵愛。偏偏自以為自己很有才華,對劉徹把皇位傳給了年幼的劉弗陵一直極不服。
  富裕對這兩位在民間傳聞很多的王爺似乎不敢多談,所說還不如雲歌和許平君從民間聽到的多。直到說起昌邑王劉賀,富裕才恢複了少年人的心性,有說有笑,妙語不絕。
  “兩位姐姐有機會一定要見見昌邑王,論長相俊美,無人能及這位王爺。”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一笑,在沒有見過孟玨之前,富裕說此話還不錯,可見過孟玨後,如果隻論外貌,也隻大公子的魅惑不羈可以一比。
  “這位王爺脾氣好起來,聽聞給丫頭梳頭打水、服侍沐浴都肯,可脾氣一旦壞起來……”富裕瞄了眼四周,壓著聲音說:“先皇駕崩時,昌邑王聽聞後,居然照常跑出去打獵,連做奴婢的人都服喪痛哭,可王爺依舊飲酒作樂,追著丫頭調戲,是個無法無天的爺……咦!一頭鹿……”
  一頭鹿從林間竄出,閃電般繞過富裕身側,跳入了另外一側的樹林中。因為隔著濃密的刺莓,追在它身後的箭全部落了空。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從林間奔出,滿麵怒氣地瞪向富裕。
  富裕雖不認識來人,但看到他衣著的刺繡紋樣,以及身後隨從的裝扮,猜出來人應是位王爺,再看此人的形貌舉止,黑眉大眼、臉帶戾氣,應該既非儒雅的燕王,也非俊秀的昌邑王,而是殘忍嗜殺的廣陵王。
  好的不碰,歹的碰!富裕渾身打了個哆嗦,麵色蒼白地跪下,頭磕得咚咚響,“王爺,奴才不知道您在這裏打獵,奴才以為……”
  “本王在哪裏打獵還要通知你?”
  富裕嚇得一句話再不敢說,隻知道拚命磕頭。
  許平君看形勢不對,也跪了下來,雲歌卻是站著未動,許平君狠拽了拽雲歌衣袖,雲歌才反應過來,低著頭,噘著嘴跪在了許平君身側。
  “你們驚走了寶貝們的食物,隻好拿你們做食物了。”廣陵王拍了拍身側的兩隻桀犬,“去!”
  桀犬不同於一般的犬,是將挑選出來的最健康的小狗關於一屋,不給食物,讓它們互相為食,唯一存活下來的那隻狗才有資格成為桀犬,民間的獵人馴養桀犬,一般以九為限,但宮廷中的桀犬卻是常常將百隻狗關於一屋來挑選,養成的桀犬殘忍嗜血、可鬥虎豹、珍貴無比。
  富裕哭著求饒,卻一點不敢反抗。
  許平君倉惶間,一把推開了雲歌,擋在雲歌身前,“快跑。”身子怕得簌簌直抖,卻隨手抓了一根樹枝,想要和桀犬對抗。
  兩隻桀犬,直撲而來,平君手中胳膊粗細的木棍,不過一口,已被咬斷。
  雲歌也隨手揀了一截木棍,一手揮棍直戳犬眼,將攻擊富裕的桀犬逼退一步,一手把平君拽到自己身後,讓攻擊平君的桀犬落了空。
  兩隻桀犬都盯向雲歌,雲歌的身子一動不敢動,雙眼卻是大睜,定定地和桀犬對視,喉嚨裏發著若有若無的低鳴。
  桀犬立即收了步伐,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如臨大敵,殘忍收斂,換上了謹慎,在雲歌麵前徘徊,猶豫著不敢進攻。
  “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雲歌的聲音冷靜平穩,可許平君看到她後脖子上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走?全天下都是我劉家的,你們能走到哪裏去?”廣陵王看到桀犬對雲歌謹慎,詫異中生了興趣,“有意思,沒想到比打鹿有意思!”啜唇為哨命桀犬進攻雲歌。
  桀犬在主人命令下,不敢再遲疑,向雲歌發起了試探性地攻擊。
  不過兩三招,廣陵王已看出雲歌雖然會點拳腳功夫,招式也十分精妙,可顯然從未下功夫練習過,招式根本沒有力道,恐怕連半頭桀犬都打不過,之前也不知道怎麽嚇唬住了桀犬。
  雲歌完全是模仿從雪狼身上學來的氣勢和嗚鳴。桀犬本以為遇到了狼,從氣勢判斷,還絕非一隻普通的狼,所以才份外小心。此時發現不是,謹慎消失,殘忍畢露。一隻攻向雲歌的腿,雲歌後退,群裾被桀犬咬住,另外一隻借機,越過同伴身子,撲向雲歌的脖子,雲歌的裙裾還在桀犬口中,為了避開咽喉進攻,隻能身子向後倒去。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閉上了眼睛,隻聽到一聲粗啞的慘叫,平君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閉上了眼睛,隻聽到一聲粗啞的慘叫,平君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忽又覺得聲音不對,立即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富裕護住了雲歌。此時兩條桀犬一隻咬著他的胳膊,一隻咬著他的腿。
  富裕慘叫著說:“王爺,吃了奴才就夠了,這兩位姑娘是公主的貴客,並非平常奴婢……”
  廣陵王卻似乎什麽都沒有聽見,隻是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一幕。
  雲歌翻身站起,揮舞棍子,和桀犬相鬥,阻止它們接近富裕的咽喉。
  許平君一麵哭著,一麵撲過去,揀起根棍子胡亂舞著。
  不過一會功夫,雲歌和許平君也被咬到。
  三人被桀犬咬死,隻是遲早的事情。
  正絕望時,忽聽到一個人,有氣沒力地說:“今天打獵的獵物是人嗎?王叔可事先沒有和我說過呀!容侄兒求個情,吃奴才沒事,美人還是不要糟蹋了,王叔不喜歡,就賞給侄兒吧!”
  廣陵王劉胥掃了眼昌邑王劉賀,笑著說:“這兩隻畜生被我慣壞了,一旦見血,不吃飽了,不肯停口。”
  劉賀一麵朝桀犬走去,一麵搖頭,“唉!怎麽有這麽不聽話的畜生呢?養畜生就是讓它聽話,不聽話的畜生不如不要。”
  話語間,隻聞一聲兵器出鞘的聲音,眾人還未看清楚,一隻桀犬的頭已經飛向了半空,另外一隻桀犬立即放開富裕,向劉旦撲去,劉旦慘叫一聲,轉身逃跑,“來人,有狗襲擊本王,放箭,放箭!”
  立即有一排侍衛齊步跨出,搭弓欲射。
  兩隻桀犬,從培育優質小狗,到篩選桀犬,再到桀犬養成,認他為主,費了劉胥無數心血,卻不料眨眼間就失去了一隻,另外一隻也危在旦夕,他強壓下火氣,招回了剩下的桀犬,眼內噴火地盯著劉旦。
  雲歌此時才有功夫看救了他們的人是誰,立即直了眼睛。
  大公子?他……他是王爺?
  難怪紅衣那麽害怕他被霍光他們看見。他居然欺騙了她們……不對……他好象早就和她說過他是王爺,是她自己當了玩笑。
  他是王爺?他是被她和許平君嘲諷笑罵的大公子?
  雲歌有些腦暈。
  許平君死裏逃生,一個震驚還未過去,另外一個震驚又出現在眼睛,不禁指著劉賀大叫了一聲,雲歌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劉賀依舊是那幅不羈佻達,笑意滿麵的樣子,隻不過這次不是朝著雲歌和許平君笑,而是看著廣陵王笑。
  廣陵王的怒火,他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笑得如離家已久的侄子在異鄉剛見到親叔叔,正歡喜無限,“王叔,聽說狗肉很滋補,可以壯陽,不如今天晚上我們燉狗肉吃?”
  廣陵王驀然握著拳頭,就要衝過來,他身後的隨從攔住了他,低聲道:“那是個瘋子,王爺何必和他一般計較。如果在這裏打起來,不是正好給了皇上和霍光找茬的機會?”
  廣陵王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對著劉賀冷笑著點頭,“好侄兒,今日的事,我們日後慢慢聊。”
  劉賀皺起了眉頭:“我可沒有短袖之癖,隻喜歡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況你還是我王叔,又大我那麽多,這都罷了,反正我們皇家的人亂個把倫不算什麽,最緊要的是王叔長得……唉!侄子記得皇爺爺六十多歲時,依舊相貌堂堂,妃子們也個個都是美人,皇叔卻……”劉賀上下打量著廣陵王,表情沉痛遺憾地搖頭。
  廣陵王的臉色由黑轉青,由青轉白。
  廣陵王殘暴嗜殺,貼身隨從看他的樣子,怕禍殃己身,不敢再勸。
  一個瘋子王爺,一個莽夫王爺,兩人相遇就如往熱油鍋裏澆冷水,不“劈裏啪啦”都不行。兩邊的侍從都開始挽袖擦掌,做好了準備,去打他個“劈裏啪啦”的一架。
  忽聞馬蹄聲急急,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成君不知王爺在此行獵,未及時回避,驚擾了王爺,求王爺恕罪。”
  霍成君一麵說著,一麵從馬上跳下,趕著給廣陵王請安。
  和霍成君並驥而來的孟玨也跳下馬,上前向廣陵王行禮,視線從雲歌身上一掃而過。
  廣陵王對霍光的忌憚,更勝於對勢單力薄的皇帝,雖然心裏厭惡,仍是強擠了一絲笑出來:“快起來,不知者不為罪。幾年未見,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隻已經被廣陵王喚回的桀犬好似聞到什麽味道,鼻子深嗅了嗅,忽地嘶叫了一聲,猛地掙脫項圈,向霍成君撲去。
  眾人都失聲驚呼,廣陵王也是失態大叫,想喚回愛犬,愛犬卻毫不聽從。
  危急時刻,幸有孟玨護著霍成君躲開了桀犬的攻擊,他自己堪堪從桀犬嘴邊逃開,一節袍擺被桀犬撕去。桀犬還想再攻擊,已經被隨後趕到的侍從團團圍住,趕入了籠中。
  霍成君麵色蒼白,眾人也都餘驚未去。
  隻劉賀似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笑眯眯地盯著霍成君上下打量,一副浪蕩紈絝子的樣子,毫無男女之別的禮數,也毫不顧忌霍成君的身份。
  霍成君側頭盯了劉賀一眼,心中不悅。雖然看他的相貌穿著,已經猜出對方身份,但反正第一次見,索性裝作沒有認出昌邑王的身份,連安也不請。
  廣陵王麵上帶了一分歉然,強堆著笑,想開口說話。
  霍成君忙笑道:“王爺的這隻獵犬真勇猛。我哥哥還洋洋自誇他養的桀犬是長安城中最好的,和這隻獵犬相比,簡直如尋常的護院家狗。若讓我哥哥看到這樣的好犬,還不羨慕死他?”言語中隻字不提剛才的危險,談笑間已是避免了廣陵王為難。
  廣陵王的笑意終於有了幾分真誠,“你哥哥也喜歡玩這些?以後讓他來問我,不要說長安最好,就是天下最好也沒問題。”
  霍成君笑著謝過廣陵王,瞟了眼地上的雲歌,驚訝地說:“咦?這不是公主府的人嗎?他們三個冒犯了王爺嗎?”
  廣陵王冷哼一聲。
  霍成君陪笑道:“容成君大膽求個情,還望王爺看在公主的麵子上,饒他們一次,若所犯罪行,真不可饒恕,不如交給公主發落。畢竟遊獵是為了開心,王爺實在不必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傷了兄妹感情。”
  廣陵王當著霍成君的麵不好發作,餘怒卻仍未消,恨瞪向昌邑王。一旁的隨從忙借機在廣陵王耳旁低低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事成之後,王爺就是想拿他喂狗也不過一句話。”
  劉賀以袖掩麵,遮住廣陵王的目光,一副害羞的樣子,“哎呀呀!王叔,你可別這樣看著我,人家都說了不行了。你當著這麽多人,一副想‘吃’了我的樣子,傳出去實在有損皇家顏麵。”
  廣陵王猛然轉身,趕在劉賀再說什麽話,讓他實在忍不下去前,翻身上馬,匆匆離去。
  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裏?”
  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裏?”
  雲歌不理他,隻對劉賀說:“王爺,富裕已經暈過去,民女的腿被咬傷,求王爺派人送我們回公主住處。”
  劉賀笑看了眼孟玨,吩咐下人準備竹兜,送雲歌她們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裝不知道劉賀身份,隻能故做吃了一驚,趕忙行禮,“第一次見王爺,成君眼拙,還請王爺恕罪。”
  劉賀笑揮了揮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為罪’的話,你都說了是你不知,我還能說什麽?越是聖賢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越是懂得才越敢說不知。”
  霍成君怒從中來,麵上卻還要維持著笑意,“王爺說的繞口令,成君聽不懂。”
  孟玨想替雲歌檢查一下傷勢,雲歌掙紮著不肯讓他碰,但勁力比孟玨小很多,根本拗不過孟玨。
  孟玨強握住了雲歌的一隻胳膊,檢查雲歌的傷勢,雲歌另一隻手仍不停打著孟玨:“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玨見隻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雖然血流得多,但沒有傷著筋骨,懸著的心放下來,接過劉賀隨從準備好的布帛,先替雲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說:“雲歌,我雖然也常常和哥哥鬥氣,可和你比起來,脾氣還真差遠了。你哥哥剛才在山頭看見你被桀犬圍攻,臉都白了,打著馬就往山下衝,你怎麽還鬧別扭呢?”
  孟玨出現後,舉止一直十分從容,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急迫,此時經霍成君提醒,雲歌才留意到孟玨的發冠有些歪斜,衣袖上還掛著不少草葉,想來當時的確是連路都不辨地往下趕。
  她心中的滋味難言,如果無意就不要再來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遠若近的關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是……”看孟玨漆黑的雙眸隻是凝視著她,似並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話。
  雲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隻把她當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邊的話,隻用力打開孟玨的手,扶著軟兜的竹竿,強撐著坐到軟兜上,閉上了眼睛,再不肯開口,也不肯睜眼。
  孟玨查了下許平君的傷口,見也無大礙,遂扶著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對抬軟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穩點,不要顛著了。”
  劉賀本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霍成君和雲歌的情敵大戰,看小玨如何去圓這場局,卻不料雲歌已經一副抽身事外的樣子,他無聊地搖搖頭,翻身上馬,“無趣!打獵去,打獵去!”走得比說得還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中。
  許平君小聲說:“雲歌,孟大哥那麽說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謊話可以救人性命,你會不會講?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會牽扯出大公子,說你是刺客也許有些牽強,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們也聽得不少,動不動就是一家子全死。”
  雲歌睜開了眼睛,微微側頭,看向身後。
  此時已經走出很遠,孟玨和霍成君卻不知為何仍立在原地。雲歌心中一澀,正想回頭,卻看到霍成君似乎揮手要扇孟玨耳光,孟玨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掙紮著抽出手腕,匆匆跳上馬,打著馬狂奔而去。孟玨卻沒有去追她,仍舊立在原地。
  雲歌不解,呆呆地望著孟玨。他怎麽會舍得惹霍成君生氣?怎麽不去追霍成君?正發呆間,孟玨忽地回身看向雲歌的方向。
  隔著蜿蜒曲折的山道,雲歌仍覺得心輕輕抖了下,立即扭回頭,不敢再看。
  回到住處時,公主已經被驚動。富裕雖然性命無礙,卻仍然昏迷未醒,公主隻能找雲歌和平君問話。
  雲歌因為小腿被咬傷,下跪困難,公主索性命她和許平君都坐著回話。
  雲歌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告訴公主她們不小心衝撞了廣陵王,廣陵王放狗咬她們,重點講了富裕對公主的忠心,如何拚死相救,最後輕描淡寫地說危機時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見,昌邑王救下了她們。
  公主聽完沉吟了會,問:“王兄知道你們是本宮府裏的人嗎?”
  雲歌正思量如何回避開這個問題,等富裕醒來後決定如何回答,許平君已經開口:“民女聽到富裕向廣陵王哀求,說我們是公主的客人,讓狗吃他,放過我們。不過當時狗在叫,我們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廣陵王是否聽到了。
  公主冷笑著頻頻點頭,過了好一會才又問:“昌邑王救下你們後,王兄如何反應?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雲歌立即趕在許平君開口前說:“民女們從未經曆過這等場麵,當時民女們以為必死無疑,魂魄早被嚇散,怎麽被人送回來的都糊塗著,所以不知道廣陵王和昌邑王都說了什麽。”
  公主想到富裕的傷勢,再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滿身血跡,輕歎了口氣,“難為你們兩個了,你們盡快養好傷,專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宮會補償你們。”又對一旁的總管說:“命太醫好好照顧富裕,你和他說,難得他的一片忠心,讓他安心養傷,等傷養好了,本宮會給他重新安排去處。”
  太醫看過雲歌和平君的傷勢後,配了些藥,囑咐她倆少動多休養。
  等煎好藥,服用完,已經到了晚上。
  雲歌躺在榻上,盯著屋頂發呆。
  許平君小聲問:“你覺得我不該和公主說那句話?”
  “不是。我正在鬱悶小時候沒有好好學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鈴鐺、小淘、小謙知道我竟然連兩隻狗都打不過,他們要麽會氣暈過去,要麽會嘲笑我一輩子。姐姐,這事我們要保密,日後若見到我家裏的人,你可千萬別提。”
  許平君正想嘲笑雲歌現在居然想的是麵子問題,可想起劉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錯了,“雲歌,那說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也千萬不要在病已麵前提起。”
  “嗯。”
  “雲歌,我現在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不過我當時真的很氣,我們已經因為他們打獵,盡量回避了,隻是一隻鹿而已,那個王爺就想要三個人的命,他們太不拿人當人了。那些讀書人還講什麽‘愛民如子’,全是屁話,如果皇帝也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省得見了回去生氣。”
  “都已經說出口的話,也不用多想了。”雲歌對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調侃著說:“愛民如子倒不算屁話,皇上對民的愛的確與對子的愛一樣,都是順者昌,逆者亡。愛民如子這話其實並不是說皇帝有多愛民,不過是聽的民一廂情願罷了。”
  許平君想到漢武帝因為疑心就誅殺了衛太子滿門的事情,這般的“愛子”,恐怕沒有幾個民希望皇上“愛民如子”,好笑地說:“雲歌,你這丫頭專會歪解!若讓皇帝知道你這麽解釋‘愛民如子’,肯定要‘愛你如子’了。”話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過了,長歎口氣:“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沒個正形,連皇上都敢調侃了!”
  雲歌渾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經和大漢朝的王爺吵過架,感覺如何?”
  許平君想到劉賀,噗哧一聲笑出來,“感覺很不錯。不過,知道他是王爺後,我覺得他好像也挺有威嚴的,把另一個那麽凶的王爺氣得臉又白又青,卻隻能幹瞪眼。怎麽以前沒有感覺出來?”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時,牽動了傷口,又齊齊皺著眉頭吸冷氣。
  說著話,藥中的凝神安眠成份發揮了作用,兩個人慢慢迷糊了過去。
  一個婢女替劉賀揉著肩膀,一個婢女替他捶著腿,還有兩個扇著扇子,紅衣替他剝葡萄。
  正無比愜意時,簾子外的四月揮了下手,除了紅衣,別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劉賀沒好氣地罵:“死小玨!見不得人舒服!”
  孟玨從簾外翩翩而進,“你今天很想打架嗎?不停地刺激廣陵王。”
  劉賀笑起來,“聽聞王叔剩下的那條狗突然得了怪病,見人就咬,差點咬傷王叔,王叔氣怒下,親自動手殺了愛狗。可憐的小狗,被主人殺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記得長點眼色,我們孟公子的袍擺是你能咬的嗎?霍成君也是可憐,前一刻還是解語花,後一刻就被身側人做了誘餌,還要糊裏糊塗感激人家冒險相護。”
  孟玨水波不興,坐到劉賀對麵。
  劉賀對紅衣說:“紅衣,以後記得連走路都要離我們這隻狐狸遠一點。”
  紅衣隻甜甜一笑。
  孟玨對紅衣說:“紅衣,宮裏賜的治療外傷的藥還有嗎?”
  紅衣點點頭。
  “你和四月去把雲歌和平君接過來。雲歌肯定不願意過來,她的性子,你也勸不動,讓四月用些沉香。”
  紅衣又點點頭,擦幹淨手,立即挑簾出去。
  劉賀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議事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小玨,你今天做了兩件不智的事情。我本來橫看豎看,都覺得好象和雲歌姑娘有些關係,但想著我們孟公子,可是一貫的麵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熱的,我都早不敢確定了,所以覺得肯定是我判斷錯誤,孟公子做的這兩樁錯事,肯定是別有天機,隻是我太愚鈍,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點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玨沉默不語,拿過劉賀手旁的酒杯,一口飲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賀嘻嘻笑看著孟玨,孟玨仍沒有理會他,隻默默地飲著酒。
  劉賀湊到孟玨臉前,“你自己應該早就察覺了幾分,不然也不會對雲歌忽近忽遠。雲歌這樣的人,她自己若不動心,任你是誰,都不可能讓她下嫁。你明明已經接近成功,卻又把她推開。唉!可憐!原本隻是想挑得小姑娘動春心,沒想到自己反亂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會被她影響?甚至根本不想見她,所以對人家越發冷淡。一時跑去和上官蘭郊遊,一時和霍成君親親我我,可是看到雲歌姑娘命懸一線時,我們的孟公子突然發覺自己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不受控製地亂跳,擔心?害怕?緊張?……”
  孟玨揮掌直擊劉賀咽喉,劉賀立即退後。
  “離我遠點,不要得意忘形,否則不用等到廣陵王來打你。”
  劉賀和孟玨交鋒,從來都是敗落的一方,第一次占了上風,樂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會,聲音突然消失,怔怔盯著屋外出神,半晌後才緩緩說:“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著和廣陵王打他個天翻地覆,你卻跑出來橫插一杠子。”
  孟玨神情黯然,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劉賀說:“廣陵王那家夥是個一點就爆的脾氣,今天卻能一直忍著,看來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廣陵王是想等著燕王登基後,再來收拾我。”
  孟玨冷笑:“燕王謀反之心早有,隻不過他的封地燕國並不富庶,財力不足,當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斷金,他也無機可乘,如今三個權臣鬥得無暇旁顧,朝內黨派林立,再加上有我這麽一個想當異姓王想瘋了的人為他出錢,販運生鐵,鍛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對付上官桀,我隻要燕王的命,幽禁、貶成庶民都不行。”
  孟玨微笑:“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閻王殿前。”
  劉賀仍望著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錯過了今日,我可是會還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學的功夫還打不過我。”
  孟玨靜靜地坐著,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看到紅衣在簾子外探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地起身而去。
  劉賀取過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進去。
  雲歌感覺有人手勢輕柔地觸碰她的傷口,立即睜開眼睛。看見孟玨正坐在榻側,重新給她裹傷,雲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玨,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不要你給我看病。從今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別老來煩我!”
  “我已經和霍成君說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後我不會再和她單獨相見。”
  雲歌的動作停住,“她就是為這個想扇你巴掌?”
  孟玨笑看著雲歌,“你都看見了?她沒有打著,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不過你今天可沒少打我。”
  雲歌低下了頭,輕聲說:“我當時受傷了,力氣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還在上藥。”
  雲歌猶豫了會,躺了下去,“我在哪裏?許姐姐呢?”
  “這是小賀、也就是大公子的住處,你們今日已經見過他。紅衣正重新給平君上藥,桀犬的牙齒鋒利,太醫給你們用的藥,傷雖然能好,卻肯定要留下疤痕,現在抹的藥是宮內專治外傷的密藥,不會留下傷痕。”
  為了方便上藥,雲歌的整截小腿都裸露著,孟玨上藥時,一手握著雲歌的腳腕,一手的無名指在傷口處輕輕打著轉。
  雲歌一麵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麽,一麵臉燒起來,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玨,隻直直盯著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玨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聽,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麽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麽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裏?”
  孟玨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雲歌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亂倫癖好。”
  這是孟玨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隨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玨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玨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麽?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上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玨沒有回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隻淡笑著輕聲重複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玨的胳膊,緊張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著,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隨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著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說會話,好嗎?”
  孟玨看了瞬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玨背上。
  孟玨背著她出了屋子,就著月色,行走在山穀間。
  一輪圓月映著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麵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瑩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穀中。
  隨著孟玨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裏。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聽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丟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著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麵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呼一聲,孟玨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於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隱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
  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穀間。紗般朦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隨著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玨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著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玨,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裏麵有宮闕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隻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饑渴的旅人朝著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隻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雲歌想到孟玨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玨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磾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稱漢朝為大漢,並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點了點頭,怎麽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於長安,那裏胡漢衝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著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著,可我隻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玨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贏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著餅離開,他卻突然轉回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著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漢朝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玨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玨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聽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裏的水舍不得喝,盡力留著給我。他明知道沙漠裏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裏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著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別睡,別睡,小弟,你看前麵,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玨笑看著月光虹,思緒似乎飛回了當日的記憶,麵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麵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麵卻為孟玨高興,“你們怎麽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隻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回漢朝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玨默默凝視著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著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玨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玨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眾的孟玨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玨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玨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後,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麵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著現在,一端連著幸福,隻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著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玨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雲歌知道孟玨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玨的手,孟玨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玨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隨著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玨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裏看?”
  “嗯……隨便。隻想一直就這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玨是否能聽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著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黴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著七彩光輝。
  聽到孟玨笑說:“很好聽的歌,這裏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著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玨輕聲笑問:“怎麽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玨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借著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穀,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於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強壓著激動問於安,“你聽到了嗎?”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於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強壓著激動問於安,“你聽到了嗎?”
  於安疑惑地問:“聽到什麽?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岩間追著聲音而去。
  於安嚇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麽,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於安的話,隻是凝神聽一會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
  於安和其他太監隻能跟在劉弗陵身後聽聽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隻要她在唱,他就能聽到。
  循著歌聲隻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著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於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上連胳膊上都出現血痕時,於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閉嘴。”劉弗陵隻一邊凝神聽著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於安心頭恨恨地詛咒著唱歌的人,老天好像聽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聽著,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著,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聽。”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於安和其他太監認真聽了會,紛紛搖頭表示什麽都沒有聽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隻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方回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穀回音的幹擾,很難完全確定。”
  “你帶人沿著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隻有他立於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隻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著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於安試探著叫了兩聲“皇上”,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皇上,即使有山穀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於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於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塗了。”
  如果弄這麽大動靜,告訴別人說隻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王爺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隻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將甘泉宮內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過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於馬車內,卻仍然凝神傾聽著外麵。
  沒有歌聲。什麽都沒有!隻有馬車壓著山道的軲轆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麽離長安已經這麽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麽那麽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
  “累嗎?”
  “不累。”
  “你還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背著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了,還會背著我嗎?”
  雲歌極力想聽到答案,四周卻隻有風的聲音,呼呼吹著,將答案全吹散到了風中。越是努力聽,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了,夜遊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著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裏都幹了什麽?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背著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麽都沒做,他隻是背著我四處走了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了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著眼睛,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隻走了一晚上?隻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麽原來孟玨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了,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了。”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裏擺著一個輪椅,一副拐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隻手拎著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了。我聽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拐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裏打點過。公主忙著討好皇上,哪裏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著臉,蓋住了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了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裏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聽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麽走漏了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家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聽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隻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麽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了。’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隻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玨還古怪,怎麽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裏麵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著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了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了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了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聽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吊著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了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為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著雲歌,“你,你占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裏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多為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嚐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麽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肴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了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著像毒藥多過像菜肴。
  甚至當一隻蜘蛛掉進鍋裏,她大叫著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著鍋裏的蜘蛛看著,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聽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麵喃喃自語,一麵卻用勺子在湯鍋裏攪了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燉。”
  許平君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麵前,請她嚐試時,許平君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幹笑著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嚐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雲歌隻能自己嚐,許平君在一旁皺著眉頭看。
  雲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了出來。
  “水,水。”
  連著漱了一壺水,雲歌還是苦著臉。太苦了,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了。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麽?這碗黑黢黢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衝的苦,經過濃縮,盡集於一碗,雲歌還偏偏加了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了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裏麵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了半天,雲歌咬著牙、皺著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睛,塞進嘴裏一筷菜。胃裏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幹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玨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為有什麽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碗給他,裏麵黑黢黢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麽。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嚐嚐。”
  孟玨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肴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麵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抬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著轉過頭,“怎麽了?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玨笑搖搖頭,“沒什麽。隻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了。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著做菜。”
  孟玨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麽東西都沒有了味道,會是什麽感覺?”
  許平君想了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肴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肴,酸甜苦辣辛,菜肴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象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麽樣子?苦又是什麽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麽藍,不知道白雲怎麽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著,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複想著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為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著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著欄杆,握著一壺酒,對月淺酌。聽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隻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於安停在了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了一驚。因為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隻眼睛盯著,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於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麵守著。”
  劉弗陵看著於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於安不敢再多說,拿過了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麽?”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了。”
  “聽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嚐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了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為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為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了幾步,提高了聲音,寒著臉問:“於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於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著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隻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於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著出了屋子,一邊摸著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了。
  公主究竟什麽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為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麽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於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聽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聽聞過。死,在我這裏是最輕鬆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著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著臉問:“如果公主鬧著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於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了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著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了。
  許平君陪著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隻寒著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隻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玨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玨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於自己榻旁的幾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著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無藥。
  “雲歌,肯定是你占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為什麽,隻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了,人被咬了,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鬱鬱地說:“你先別哭命苦了,還是想想見了大哥如何解釋吧!本來以為傷好一些時才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家,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聽,立即安靜下來,皺著眉頭發呆。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為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聽聞皇上因為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製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鏟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鏟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麽難事。
  至於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玨,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玨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玨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玨收為己用。
  但孟玨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製人,後發者製於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隻閑坐著了。”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麵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隻留下孟玨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著孟玨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玨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玨也未躁。
  別的不說,隻這份沉著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玨。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隻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玨,你怎麽看今夜的事情?”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晚輩隻是隨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隻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著孟玨,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玨恭敬地說:“晚輩隻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隻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偽在霍光麵前不過萬一。孟玨心中冷嘲,麵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幹係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歎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隻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麽看皇上?”
  孟玨麵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玨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著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麽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玨沒有答腔,隻笑著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著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隻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著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著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麽時候,這丫頭袋子裏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玨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裏。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裏。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麵一句話嗎?
  孟玨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複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著手中的草藥,孟玨走出了屋子,隻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孟玨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著,裏麵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裏麵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玨忙隨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衝進廚房,對著爐灶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灶堂後麵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拚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玨,方不吼了。
  孟玨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麽,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灶灰,隻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麽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灶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熏白蟻,想把它們都熏出來,可你,你……”
  孟玨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灶台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麽時候知道這麽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麽事情?”
  孟玨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麽。花貓,先把臉收拾幹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玨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玨已經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麵去搶帕子,一麵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玨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著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隻能任由孟玨握著。
  拿著帕子在臉上胡亂抹著,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玨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著他一塊進了廚房。
  孟玨俯下身子向灶堂內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麽那麽蠢?這麽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麽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內的狀況,孟玨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玨頭上,呼呼嚷痛,孟玨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餘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玨揉著揉著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麽,隻大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玨。
  孟玨的手拂過她的眼睛,唇似乎含著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隨著孟玨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睛,半仰著頭,緊張地等著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玨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紮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玨在幹什麽。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玨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著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眯著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隻覺得血直衝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玨,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麽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著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衝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玨的眼睛,隻大嚷著說:“孟玨,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隻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裏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著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了。”
  孟玨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玨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隻和孟玨閑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怎麽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玨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玨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隻沉默地坐著。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玨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著放下茶,對孟玨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裏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裏麵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玨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隻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嚐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裏,放著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玨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了解?”
  孟玨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敵人的了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占了三角,布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著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玨的黑棋雖然隻占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回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玨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玨,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隻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玨淡淡一笑,輕鬆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著棋子,思量著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麽?”
  孟玨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隻需記住,你的經曆沒什麽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拚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麽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頭盯著孟玨,“你這話什麽意思?”
  孟玨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著孟玨,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玨一手仍端著茶杯,一手輕鬆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
  明知道隻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別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贏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玨笑著:“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裏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玨說:“不管你曾經曆過什麽,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著幹一場。我卻什麽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我隻能靜等著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玨,“孟玨,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複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著。”
  孟玨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著。
  雲歌抬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幹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穀芝蘭、遠山閑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著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麽還站在這裏呢?”
  孟玨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玨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宮之行和皇上更親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時,再借機聊一些事情,沒想到話還未說,就不知何緣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親近的皇上開始疏遠她。
  甘泉山上,皇上對她冷冷淡淡,卻對廣陵王安撫有加。
  廣陵王回封地時,皇上親自送到甘泉宮外,不但賞賜了很多東西,還特意加封了廣陵王的幾個兒子。
  可對她呢?
  常有的賞賜沒有了,隨意出入禁宮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卻都沒有用。
  
  回長安後,她費心搜集了很多奇巧東西,想挽回和皇上的關係,皇上卻隻禮節性地淡淡掃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關係惡劣的消息就在長安城內傳開,公主府前的熱鬧漸漸消失。
  往年,離生辰還有一個月時,就有各郡各府的人來送禮。送禮的人常常在門前排成長隊,今年卻人數銳減,門可羅雀。
  公主正坐在屋內傷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從外麵進來,“公主,燕王送來重禮給公主賀壽,兩柄紫玉如意,一對鴛鴦蝴蝶珮,一對水晶枕……”
  因為知道父皇在世時,燕王曾覬覦過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對燕王存有戒心。燕王雖年年送禮,公主卻年年回絕。可沒有料到門庭冷落時,燕王仍然派人來恭賀壽辰。
  公主雖絕不打算和燕王結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絕燕王的禮物,畢竟錦上添花的人多,雪裏送炭的卻實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禮來的人。”
  丁外人笑著進言:“難得還有如此不勢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給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該多謝王兄厚意,口頭傳達總是少了幾分誠意。”
  丁外人忙準備了筆墨,伺候公主寫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麽辦?”
  公主懨懨地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會惦記著此事,可今年卻不聞不問,本宮沒心情辦什麽生辰宴。”
  丁外人說:“雖然那些勢利小人不來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經送了禮,總不能不回謝一番。經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著是禍事,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公主和皇上畢竟是親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顧,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氣消了,總有回旋餘地,公主現在不必太計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過,會幫公主在皇上麵前說話,霍夫人也說會幫公主打聽皇上近來喜好。”
  公主的眉頭舒展了幾分,“還是你想得周到。本宮若連生辰宴都不辦了,隻能讓那幫勢利小人看笑話。這事交給你負責,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給霍光下個帖子,霍光不會不來,有他們三人,本宮的宴席絕不會冷清,看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
  丁外人連連稱是,麵上一派謹慎,心內卻是得意萬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難測,剛才給公主說的話,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話,他根本不信,公主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了。
  就剛才這幾句話,他已經又進賬千貫,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應不應該憑此消息,去訛詐孟玨一番?
  霍禹向他打聽公主宴會,隻是一件小事,可孟玨是個一心結交權貴的傻商人,隻要和權貴有關的消息,和他開多少錢,都傻乎乎地給,不拿白不拿。
  為了過乞巧節,雲歌和許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許平君還和族中的堂姐妹約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劉病已早上聽到她和雲歌商量時,並沒有反對。可下午和孟玨打發來的一個人低語了幾句後,就不許她們兩個去了,說要和她們一起過乞巧節。
  雲歌和許平君擺好敬神的瓜果,各種小菜放了滿滿一桌子。許平君笑拿了一個荷包遞給雲歌,“這是我抽空時隨手給你做的。”
  荷包上繡著朵朵白雲,繡工細密精致,顯然費了不少功夫,雲歌心中感動,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給姐姐做東西。”
  許平君哈哈笑著:“這些菜不是你做的嗎?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禮。你若想送我針線活,今天晚上還要好好向織女乞一下巧。”
  雲歌笑嘟著嘴,“大哥,你聽到沒有?姐姐嘲諷我針線差呢!”
  劉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麵動靜,聽到雲歌叫他,隻是一笑。
  因為農乃立國之本,所以曆代皇帝都很重視乞巧節,皇後會著盛裝向織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織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間家家戶戶的女子也都很熱鬧地過乞巧節。女伴相約憑借針線鬥巧,也可以同到瓜藤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誰的果上結網,就表明誰得到了織女的青睞。
  還因為織女和牛郎的淒美傳說,乞巧節又被稱為“七夕”。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會、暗定終身的不少,情人忙著偷偷見麵,愛鬧的女伴們既要乞巧,還要設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熱鬧不下上元佳節。
  往年的乞巧節,笑鬧聲要從夜初黑,到敲過二更後,可今年卻十分異常,初更後,街道上就一片死寂,隻各家牆院內偶有笑語聲。
  雲歌和許平君也漸漸覺察出異樣,正疑惑間,就聽到街上傳來整齊的步伐聲、金戈相擊的聲音。有軍人高聲喊:“各家緊閉門戶,不許外出,不許放外人進入,若有違反,當謀反論處。”
  許平君嚇得立即把院門栓死,雲歌卻想往外衝,許平君拉都拉不住。
  劉病已握住了雲歌正在拉門的手,“雲歌,孟玨不會有事,大哥給你保證。”
  雲歌收回了手,在院子裏不停踱著步,“是藩王謀反了嗎?燕王?廣陵王?還是……昌邑王?”
  劉病已搖頭:“應該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內攻。或者和臣子聯合,內外呼應,臣子大開城門,引兵入城,而非現在這樣緊鎖城門,更像甕中捉鱉。”
  於安接到手下暗線的消息,立即跑去稟告皇上,聲音抖得不能成話,“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調了兵。”
  劉弗陵騰地站起,這一天終於來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營,上官桀是左將軍,上官安是驃騎將軍。
  經過多年經營,羽林營唯上官氏馬首是瞻,沒有皇帝手諭,上官父子能調動的兵力自然是羽林營。
  羽林營是父皇一手創建的彪悍之師,本意是攻打匈奴、保護皇上,現在卻成了權臣爭奪權力的利器,一直自視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劉弗陵嘲諷一笑。
  霍光的勢力在禁軍中,兒子霍禹和侄子霍雲是中郎將,侄子霍山是奉車都尉,女婿鄧廣漢是長樂宮衛尉,女婿範明友則恰好是負責皇帝所居的宮殿-未央宮衛尉。
  霍光此時應該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調動的兵力肯定是禁軍。
  禁軍掌宮廷門戶,皇帝安危全依賴於禁軍,算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禁軍調動應該隻聽皇帝一人命令,可現在,禁軍隻聽霍光的命令,如同劉弗陵的咽喉緊緊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當年殺母親是因為認為母親會弄權危害到我。如今呢?你親自挑選的輔政大臣又如何?
  劉弗陵突然對於安說:“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進宮,就說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見她。”
  於安立即應“是”,轉身匆匆出去,不過一會功夫,又轉了回來,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說:“皇上,範明友帶人封鎖了未央宮,不許奴才出未央宮,也不許任何人進出。”
  “你們隨朕來。”劉弗陵向外行去,於安和幾個太監忙緊隨其後。
  範明友帶人擋在了劉弗陵麵前。
  範明友跪下說:“皇上,臣接到消息說有人謀反,為了確保皇上安全,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
  劉弗陵手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誰謀反?”
  “大司馬大將軍霍大人正在徹查,等查清楚會立即來向皇上稟告。”
  劉弗陵依舊向前行去,擋著他路的侍衛卻寸步不讓,手擱在兵器上,竟有刀劍出鞘之勢。隨在劉弗陵身後的太監立即護在了他身前,起落間身手很不凡。
  範明友跪爬了幾步,沉聲說:“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諫,今日臣也隻能以死冒犯皇上。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即使皇上日後賜死臣,隻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願。”
  宣德殿外,全是鎧甲森冷的侍衛。人人都手按兵器,靜等範明友吩咐。
  於安哭向劉弗陵磕頭,“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劉弗陵袖內的手緊緊拽成拳頭,微微抖著,猛然轉身走回了宣德殿。
  劉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壺欲砸,手到半空卻又慢慢收了回去,將茶壺輕輕擱回了桌上。
  於安垂淚說:“皇上想砸就砸吧!別憋壞了身子。”
  劉弗陵轉身,麵上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朕的無能,何必遷怒於無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結果已定。明日準備頒旨嘉獎霍光平亂有功就行。”
  於安愣愣:“禁軍雖有地利之便,可若論戰鬥力,讓匈奴聞風喪膽的羽林營遠高於宮廷禁軍,兩敗俱傷更有可能。”
  劉弗陵笑看著於安,語氣難得的溫和:“上官桀身旁應有內奸。範明友對答十分胸有成竹,若隻是倉促間從霍光處得到命令,以範明友的性格,絕不敢和朕如此說話。上官桀的一舉一動都在霍光預料之內,表麵上霍光未有動作,隻是守株待兔而已。”
  劉弗陵轉身向內殿走去,“朕現在隻希望已經失勢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於安聞言,冷汗顆顆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聽聞,隻是因為皇帝自甘泉宮回來後,就對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請的賓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於安張了張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單的背影,他又閉上了嘴。
  老天垂憐!公主隻是一介婦人,無兵無勢,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公主壽筵所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為桑弘羊年齡太大,請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為桑氏不會來人賀壽,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親自來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經過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現熱鬧,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兩父子笑意滿麵地看著霍光,頻頻敬酒。今日一過,明天的漢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兩父子也是談笑間,酒到杯幹,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發開心,又給霍光倒了一杯酒,“來,霍賢弟再飲一杯。”霍光以為通過女兒霍憐兒掌握了上官氏的舉動,卻不知道上官氏是將計就計,霍憐兒冒險傳遞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計。
  宴席間,氣氛正濃烈時,突聞兵戈聲,霍雲領著一隊宮廷禁軍,全副武裝、渾身血跡地衝進了公主府,“回稟大司馬大將軍,羽林軍謀反。未得皇命,私自離營,欲攻入未央宮。”
  刹那間,宴席一片死寂。
  隻看禁軍已經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上官桀神情大變,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衝去,想搶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雲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著心口的羽箭,慘笑地看向霍光:“還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卻依然瞪著霍光。
  席上的女眷剛開始還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卻突然沒了聲音。
  一個個驚恐地瞪大著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聲,猛然掄起身前的整張桌子,以之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這一瞬,被權利富貴侵蝕掉的彪悍將領風範,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幾分重現。
  霍禹接過禁軍遞過的刀擋在了霍光身前。
  霍憐兒大叫:“夫君,我爹答應過不殺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兩個禁軍刺中,身形立時不穩。
  霍禹揮刀間,上官安的人頭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轉,雙目依舊怒睜,正朝向霍憐兒,似乎質問著她,為什麽害死他?
  霍憐兒雙腿軟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麵,“不會……不會……”
  霍成君和霍憐兒並非一母,往日不算親近,可麵對此時的人間慘劇,也是滿麵淚痕,想去扶姐姐,卻被母親緊緊抱著。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頭按向自己懷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兩個禁軍過來,護著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兩個隨從還想拚死保護他,桑弘羊卻是朗聲大笑地命侍從讓開,拄著拐杖站起,“老夫就不勞霍賢弟親自動手了。當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時,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為官三十多年,還望霍賢弟給個全屍。”看了眼已經癱軟在地的公主,輕聲一歎,“霍賢弟勿忘當日在先帝榻前發的毒誓,勿忘、勿忘……”說著,以頭撞柱,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兩個隨從看了看周圍持著刀戈的禁衛,學著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團:“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對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幫霍公子……”
  霍禹輕點了下頭,一個禁衛立即將劍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話。
  從禁軍衝入公主府到現在,不過瞬間,就已是滿堂血跡,一屋屍身。
  上官桀倒給霍光的酒,霍光還仍端在手中,此時霍光笑看著上官桀的屍體,飲完了最後一口。
  霍禹看了霍雲一眼,霍雲立即命令禁軍將所有堂內婢女侍從押下。
  禁軍從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禮,還有半路截獲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將公主幽禁,等稟奏過皇上後,請皇上裁決。”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寂靜中,霍憐兒的抽泣聲顯得格外大,她這才真正確認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確已被自己的兄弟殺死。
  她從地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霍光,“爹爹,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
  霍光溫和地說:“憐兒,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上官安因為爹爹,近年對你也不算好,爹爹會補償你。”
  霍憐兒淚珠紛紛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暈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會放過靖兒?小妹呢?小妹是皇後,爹爹應該一時不會動她。靖兒呢?他是爹爹的親外孫,求爹爹饒他一命。”霍憐兒哭求。
  霍光撇過了頭,對霍禹吩咐:“命人帶你姐姐回府。”
  霍憐兒眼中隻剩絕望。
  霍禹去扶霍憐兒,霍憐兒順勢拔出了他腰間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動,隻不停地勸:“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還年輕,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憐兒一邊一步步後退,一邊對著霍光笑說:“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答應過女兒的……”
  胳膊回旋,血珠飛出。
  刀墜,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頭顱旁。
  她用剛剛殺死過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給怒目圓睜的上官安一個交待。
  雲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計長安城內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雲歌急著想去找孟玨。
  劉病已和許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著雲歌一起出門。
  往常,天一亮就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今日卻分外冷清,家家戶戶仍深鎖著門。就是好財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關門在家睡大覺。
  反倒一品居大開了大門,仿若無事地依舊做著生意。
  雲歌心中暗讚,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經看慣長安城的風起雲落。
  許平君也嘖嘖稱歎。
  劉病已淡淡一笑,“聽說當年衛太子謀反時,衛太子和漢武帝兩方的兵力在長安城內血戰五日,長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蕭索,一品居是第一個正常恢複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當年比,根本不算什麽。”
  清晨的風頗有些冷,雲歌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長安城一派繁華下血淋淋的殘酷。
  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攔住了他們,指了指一品居,笑說:“公子正在樓上,請隨奴婢來。”
  雲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後進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領著她們繞過大堂,從後麵的樓梯上了樓,熟悉程度,不像顧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開簾子,請雲歌三人進。
  孟玨正長身玉立於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著冰鮫紗,向外看,視線不受阻擋,外人卻難從外一窺窗內。
  孟玨轉身時,麵色透著幾分憔悴,對著劉病已說:“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漢朝幕後的皇帝。”
  話語驚人,雲歌和許平君都不敢吭聲。
  劉病已卻似對孟玨無前文無後文的話很理解,“你本來希望誰勝利?”
  孟玨苦笑著揉了揉眉頭,對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帶雲歌和平君先去吃些東西,再給我煮杯濃茶。”
  雲歌和許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後出了屋子。
  孟玨請劉病已坐,“兩敗俱傷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或者即使一方勝,也應該是慘勝,如今霍光卻勝得幹淨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遠超過我所料。”
  劉病已說:“我隻能看到外麵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說給我聽聽?”
  孟玨說:“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壽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殺霍光。卻不料他的一舉一動,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間提前發難,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當場誅殺。之後命霍禹提著上官父子的人頭出現在本要伏殺他們的羽林軍前,軍心立散。審問後,嘴硬的立殺,剩下的個個都指證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調動羽林軍,有謀反意圖。”
  “上官桀怎麽沒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負責伏擊的羽林營相互呼應?”
  “當然布了。不過因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布局,所以全數被禁軍誅殺,沒有一個能傳遞出消息。霍光明知道會血濺大堂,卻依然帶著女眷參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布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帶著最疼愛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為霍光沒有準備,自己肯定萬無一失。”
  劉病已問:“霍光怎麽會知道上官桀打算調兵伏殺他?”
  孟玨喝了口濃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憐兒給霍光暗中通傳過消息,不過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憐兒的自責完全沒有必要。真正的內奸,霍憐兒和上官安隻怕到死都沒有想到。”
  “是誰?”
  “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麽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聽他們的談話後,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裏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麽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隻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銷魂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玨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歎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玨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隻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麽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玨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孟玨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玨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麽情形,隻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後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麽關係?半點關係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於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玨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隻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功夫想什麽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裏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後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願,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借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裏閑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麽命運?”
  孟玨笑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借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聽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玨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隻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玨的笑語衝淡,麵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賴的笑。
  孟玨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拚搏的過程,結果隻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玨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麵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裏?”
  許平君笑著回頭:“你心裏難道不是早就巴望我們這些閑人回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回嘴,孟玨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砰砰亂跳,以為孟玨會做什麽,卻不料孟玨隻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複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玨。
  他不言,她也不語。
  隻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劉弗陵正傾聽著霍光奏報上官桀夥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後,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麵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準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發兵燕國,詔書中寫明隻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既然搜集的罪證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盡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麵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睛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隻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淩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回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隻能盡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後,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麵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後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麵孔,一些老麵孔已經找不到。
  於安恨歎,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後紛紛回避。
  劉弗陵示意於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於安欲掀,裏麵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於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簾子。”
  一會後,簾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聽。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裏麵蜷了蜷,像一隻蝸牛想縮進殼裏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隻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回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麵,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麽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讚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裏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於,消失不見。
  隻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裏。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裏,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熏香繚繚散開。
  一屋幽靜。
  七裏香雖然已經開門,生意卻依然冷清。
  許平君瞟了眼四周,見周圍無人,湊到雲歌耳邊小聲問:“你忙完了嗎?忙完了,今日我們早點走。”
  雲歌詫異地問:“大哥不是囑咐過我們,他來接我們一塊回去的嗎?不等大哥嗎?”
  許平君臉有些紅,低聲說:“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了,我懷疑,懷疑是……”
  雲歌皺著眉頭想了會:“估計是你日常飲食有些偏涼了,應該沒有大礙。這個月多吃些溫性食物。”
  許平君輕擰了雲歌一把,“真是笨!我懷疑我有了。”
  雲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你有了什麽?”
  許平君翻了個白眼,先前的幾分羞澀早被雲歌氣到了爪哇國,“有孩子了!”
  雲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許平君,卻又立即嚇得放開她,好像抱得緊一些都會傷到孩子。
  雲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許平君的腹部,興奮地說:“待會大哥肯定高興死。我現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許平君拉住雲歌的手:“我還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確定了再告訴病已。說不定是我空歡喜一場呢!”
  雲歌點頭:“也是,那我們現在就走。”
  當大夫告訴許平君的確是喜脈時,許平君和雲歌兩人喜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向節儉的許平君更是破天荒頭一遭,給大夫額外封了一些錢,一連聲地“謝謝,謝謝,謝謝……”
  謝得年輕的大夫不好意思起來,對著許平君說:“不用謝了,不用謝了。要謝該去謝你家夫君,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一句急話又是一句錯話,大夫鬧了個滿麵通紅,不過終於讓許平君的“謝謝”停了下來。
  雲歌捶著桌子險些笑倒。
  雲歌和許平君出醫館時,天色已黑。
  兩人都十分興奮,雲歌笑著說:“好了,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我全權負責。安胎藥最好不吃,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回去仔細看看書,再讓孟玨給你診脈,一定……”
  雲歌忽覺得巷子異常安靜,幾分動物的本能讓她立即握著許平君的胳膊跑起來,卻已是晚了。幾個蒙麵大漢前後合圍住了她們。
  雲歌顧及到許平君,立即說:“你們要誰?不管你們出於什麽目的,抓我一個就夠了。”
  一個人微哼了一聲:“兩個都要。”
  許平君抓著雲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我們沒有錢,隻是普通百姓。”
  雲歌輕握住許平君的手,“我們會聽話地跟你們走,不要傷到我們,否則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領頭的人聳了聳肩,似乎對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務,十分詫異,向其餘人揮了下手,命他們把雲歌和許平君塞進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行人匆匆離開。
  許平君摸著自己的腹部,哀愁地問:“他們是什麽人?”
  雲歌搖了搖頭:“你沒有錢,我沒有錢,你沒有仇家,我沒有仇家,這件事情隻能問孟玨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當場下毒手,反而帶走我們,就證明是用我們向孟玨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暫時不用擔心。”
  許平君無奈地點了點頭,靠在了雲歌肩頭。
  也許因為孩子,許平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弱。雲歌突然之間有一種她需要保護兩個人的責任。
  雲歌忽然摸到孟玨當日贈她的匕首,因為這個匕首打造精美,攜帶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雲歌一直隨身帶著。
  雲歌低聲和許平君說:“假裝哭,不要太大聲,也不要太小聲。”
  許平君雖莫名其妙,但素來知道雲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嗚嗚咽咽地假裝哭起來。
  雲歌嘴裏假裝勸著她,手下卻是不閑,掏出匕首,掀開馬車上的毯子,沿著木板縫隙,小心地打著洞。
  等鑽出一個小洞時,雲歌把匕首遞給許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幾個荷包,打開其中一個,裏麵裝著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著胡椒子,胡椒子順著小洞,一顆顆滑落。可是馬車還未停,胡椒子就已經用完,雲歌隻能把荷包裏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
  看馬車速度慢下來,雲歌立即把毯子蓋好,抱住了許平君,好似兩個人正抱頭哭泣。
  雲歌和許平君都被罩著黑布帶下了馬車。
  等拿下黑布時,已經在一個屋子裏,雖然簡陋,但被褥齊全,沒多久還有人送來食物。
  雲歌囑咐許平君先安靜休息一夜,一則,靜靜等待孟玨和劉病已來救他們,二則,如果孟玨和劉病已不能及時來,她們需要設法逃走的話,必須有好的體力。
  許平君小聲問:“你的法子能管用嗎?”
  “不知道,看孟玨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許平君本來心緒不寧,可看雲歌睡得安穩,心裏安定下來,也慢慢睡了過去。等她睡著,雲歌反倒睜開了眼睛,瞪著屋頂,皺著眉頭。
  怕什麽來什麽,想著不要下雨,雲歌就聽到風聲漸漸變大,不一會,雨點就敲著屋簷響起來。
  雲歌鬱悶地想,難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讓我們都被抓起來吧!轉念間,又不敢再求,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呢?還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許平君被雨聲驚醒,發愁地問:“雲歌,我們真能安全回家嗎?”
  雲歌笑說:“會呀!孟玨和大哥應該早就發覺我們失蹤了,也許已經發現我丟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們,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下雨時,守衛就會鬆懈,方便我們逃走。”
  第二日。
  雨仍舊沒完沒了地下著,看守她們的人不跟她們說話,卻會很準時地送飯菜。
  雲歌看出這些人都是經過訓練的人,並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們要挾孟玨和大哥去做什麽,可身體內的一點動物知覺,讓她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殺意。他們看她和許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經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玨和大哥是否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他們都會殺了她和許平君。
  雲歌本來更傾向於等孟玨來救她們,此時卻知道必須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雲歌讓許平君退開幾步,小心地打開一個鹿皮荷包。
  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蜘蛛從裏麵慢悠悠地爬出。
  雲歌靜靜退開,隻看蜘蛛不緊不慢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許平君小聲問:“那個東西有毒?”
  雲歌點點頭:“前兩日我花了好多錢向胡商買的,是毒藥卻也是良藥。這種蜘蛛叫做‘黑寡婦’,偶爾會以雄蛛為食。這隻蜘蛛是人養的,為了凝聚它體內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衛進來送飯時,我在兩個守衛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時餓了兩天,肯定會聞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許平君悄悄伏在門邊,緊張地傾聽著外麵的動靜。
  雲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劃開,被麵給許平君做了雨披,裏子全部劃成布條,一節節打成死結後,連成了一條繩子。
  因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邏的守衛經過,其他人都在屋裏飲酒吃菜。
  看守雲歌和許平君的兩人卻要在屋簷下守夜,心緒煩躁中,根本沒有留意地麵上靜靜爬著的危險。
  黑寡婦在分泌毒藥的同時先會分泌出一種麻醉成份,將被咬的獵物麻醉。
  一個守衛不耐煩地搓著手。
  一個低聲說:“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會做了她們,說不定過一會,頭兒就會來通知我們了。”
  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困倦,一個實在撐不住,說了聲“我坐會兒”,就靠著門坐下,另外一個也坐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都閉上了眼睛。
  許平君朝雲歌打手勢,雲歌點了下頭,先讓許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婦很討厭大蒜味。不知道它鑽到哪裏去了,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許平君一聽,立即往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雲歌笑著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許平君身上。
  許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雲歌客氣,隻重重握了下雲歌的手。
  雲歌拿匕首小心地將門有鎖的那塊,連著木板削了下來。
  一開門,兩個守衛立即倒在了地上,許平君驚恐地後退了一大步:“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沒有,大概隻是暈過去了,許姐姐快一點。”雲歌哄著許平君從兩人的屍體上跨過去,把匕首遞給許平君,指了指依稀記著的方向:“你向那邊跑,我馬上來。”
  “你呢?”
  “我要偽裝一下這裏,拖延一些時間,否則巡邏的人往這裏一看,就知道我們跑了。”
  雲歌強忍著害怕將門關好,將兩個守衛的屍體一邊一個靠著門框和牆壁的夾角站好。遠看著,沒有任何異樣。
  雲歌追上許平君時,麵孔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許平君問:“雲歌,你怎麽了?你嘔吐過?”
  雲歌搖頭:“我沒事,我們趕緊跑,趁他們發現前,盡量遠離這裏。”
  兩個人貓著腰,在樹叢間拚命奔跑。跑了一段後,果然看到當日馬車停下來的高牆。
  雲歌的武功雖差,可借著樹,還能翻過去,許平君卻是一點功夫沒有。
  “我先上去,把繩子找地方固定好。”
  雲歌匆匆爬上樹,借著枝條的蕩力,把自己蕩到了牆頂上。將匕首整個插入牆中,把布條做的繩子在匕首把上綁好,雲歌垂下繩子,“許姐姐,快點爬上來。”
  許平君看著高高的牆,搖了搖頭,“我爬不上去。”
  雲歌著急地說:“姐姐,你可以爬上來。”
  許平君還是搖頭:“不行!萬一摔下來了呢?”
  雲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許姐姐,你拽著繩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來,等我全站起來時,你的頭已經離牆頭隻有兩人高的距離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會在下麵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摔著。”
  許平君的手放在腹部還在猶豫,雲歌說:“許姐姐,他們會殺我們的,我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一定要逃。”
  許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雲歌肩膀上。
  做了母親的人會格外嬌弱,可也格外勇敢。
  雲歌在下麵緊張地盯著許平君,她看到許平君的害怕,看到許平君才爬了一半時,已經力氣用盡的掙紮。
  雲歌一麵緊張地伸著手,一麵不停地說:“還有一點就快到了,還有一點就快到了。”
  隱隱聽到紛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雲歌不能回頭看,也不能爬上牆,隻盯著許平君,一遍遍鼓勵許平君爬到牆頂。
  許平君叫:“雲歌,他們追來了,你……你快上來,不要管我了。”
  雲歌罵起來:“許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誰喜歡管你這個沒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裏的孩子,你還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嗎?大哥會恨你的。”
  許平君聽著身後的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麵哭著,一麵想著孩子,體內又有了一股力氣,讓她爬上了牆頂。
  雲歌立即說:“把繩子拽上去,然後順著繩子滑下去,這個很簡單,快走!”
  許平君居高臨下,已經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著問:“你呢?你快上來。”
  雲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條路。我有武功,沒了你這個拖累,很容易脫身,你快點下去,別做我的拖累!”說完,就飛掠了出去。
  追兵聽到雲歌在樹叢間刻意弄出的聲音,立即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許平君一邊哭著,一邊順著繩子往下滑。
  雙腳一落地,立即踉踉蹌蹌地拚命跑著,心中瘋狂地叫著“病已、病已、孟玨、孟玨你們都在哪裏?你們都在哪裏?”
  臉上的淚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許平君滿心的絕望。
  都是因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會被人抓走;都是因為她這個拖累,否則雲歌早已經逃掉。全是她的錯!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隻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著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裏?”
  不料竟然聽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麵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著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玨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遊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裏麵,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玨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玨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著許平君追眾人而去。
  劉病已護著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著整個宅院。
  許平君隻覺突然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麵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麵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遊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了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了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裏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著她的腰,才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鬥篷帽子遮住了外麵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著越來越血腥的場麵,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隻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動,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玨懷裏抱著的人,他輕籲了口氣,笑著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著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著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玨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玨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著,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衝劉病已抱抱拳,大笑著離去。
  許平君不怎麽敢看他們,眼睛隻能落在孟玨的方向。幸虧孟玨的侍從也如他一般,個個氣度出眾,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詩書之家的公子。
  劉病已笑望著已經再無一個活人的宅院:“這場大雨,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
  孟玨對劉病已讚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閑,殺人事了去,深藏身與名,難怪司馬遷會特意為刺客和遊俠列傳。”
  馬車已到,二月挑起了簾子,請他們上車。
  上了車,孟玨笑向許平君說:“我給你把一下脈。”
  許平君臉紅起來:“孟大哥知道了?”
  孟玨笑著點頭:“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親口告訴他,所以還替你特意瞞著他。”
  劉病已笑問:“你們兩個說的什麽謎語?”
  許平君低著頭把手伸給孟玨,孟玨診完後,笑說:“沒什麽,雖然淋了點雨,受了些驚,但你身體往日很好,回去配幾副藥,好好調理一下就行,不過以後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會如此幸運。”
  許平君猶有餘驚地點頭,“你們如何找到我們的?”
  劉病已回道:“要多謝雲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產,一般百姓見都沒見過,除了雲歌,還能有誰會把這麽貴重的調料四處亂扔?雖然我們發現得晚了,但畢竟給了我提示。”
  雲歌現在才悠悠醒轉,眼睛還沒有睜,已經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許平君剛想笑著提醒,孟玨卻示意她別吭聲,抓著雲歌的腳笑問:“是這樣抓著你嗎?”
  雲歌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想殺你,是你要先殺我,我不想殺你的……”
  孟玨本想捉弄一下雲歌,此時才發現,雲歌真被嚇得不輕,不敢再逗她,輕拍著她的臉頰:“雲歌,是我。”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孟玨,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失,怔了一會,猛然打起孟玨來:“你怎麽現在才來?你怎麽那麽笨?我還以為你很聰明!我殺了三個人……嗚嗚……我殺了三個人……我還碰了他們的屍體,軟軟的,還是溫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沒有鬼?我以前覺得沒有,可我現在很害怕……嗚嗚……”
  雲歌打著打著,俯在孟玨懷裏哭起來。
  孟玨輕搖著雲歌,在她耳邊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這些人命都算在我頭上,閻王不會記在你帳上的。”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劉病已挑起簾子一角,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雲歌把第一次殺人後的恐懼全部哭出來後,漸漸冷靜下來。等發現馬車裏還有別人時,立即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掐了下孟玨,瞪著他,怨怪他沒有提醒自己。
  孟玨笑抽了口冷氣,拽住雲歌的手,不讓她再亂動。
  雲歌笑瞟了眼劉病已,看向許平君,許平君笑搖搖頭。
  雲歌一麵看著劉病已,一麵笑得十分鬼祟,劉病已揉了揉眉頭:“你們什麽事情瞞著我?”
  雲歌斂了嘻笑,凶巴巴地問:“我和許姐姐究竟是因為你們哪一個遭了無妄之災?”
  劉病已隨手幫許平君整了下她身後有些歪斜的靠墊,胳膊交握在胸前,懶洋洋地側躺到許平君身旁,笑著說:“沒我的事,問我們的孟大公子吧!”
  孟玨先向許平君行了一禮賠罪,又向劉病已行了一禮賠罪,“燕王狗入窮巷,想用你們兩人要挾我幫他刺殺霍光。”
  雲歌不解地問:“那抓我不就行了,幹嗎還要抓許姐姐?”
  孟玨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過他和許平君在一起,而自己當時因為幾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視線,沒有料到雲歌後來會自己跑到燕王麵前去。雖然許平君已經嫁了他人,但燕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就把雲歌和許平君都抓了起來。
  孟玨雖心中明白,口上卻隻能說:“大概你們兩個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兩個人都抓了。”
  雲歌問:“刺殺霍光還不如刺殺燕王,燕王已經無足輕重,霍光卻是隻手可遮天,你們怎麽辦了?”
  孟玨和劉病已相視一眼,孟玨說:“我和病已商量後,就直接去見了霍光,將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殺他的事情告訴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盡力讓燕王早日放棄頑抗,病已則全力查出你們的所在。下午接到飛鴿傳書,燕王已經畏罪自盡了。”
  孟玨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藩王的死交待了過去。
  “啊?”雲歌十分震驚:“燕王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拚一個魚死網破的人。敵人死一個,他平了,敵人死兩個,他賺了。何況皇上不是沒有賜死他嗎?他自盡什麽?要不甘心,就索性開始打,要想苟活,就認個罪,然後繼續好吃好喝地活著。”
  孟玨和劉病已視線交錯而過,孟玨笑著說:“皇上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燕王大概因為做皇帝的夢破了,一時想不通就自盡了。雲歌,你想這麽多做什麽?他死他生,和你都沒有關係。”
  雲歌哼了一聲:“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今晚怎麽……”說著又難受起來。孟玨握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雲歌朝孟玨強笑了笑:“我沒有怪你。”
  孟玨淡淡笑著,眼睛裏卻幾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許平君咳嗽了幾聲:“我胳膊上已經全是雞皮疙瘩了。”
  雲歌立即紅了臉,閉上眼睛裝睡:“我困了,先睡一會。”
  雖然吃了孟玨配置的安神藥,可雲歌一時間仍然難以揮去第一次殺人的陰影,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
  孟玨和雲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見雲歌如此,孟玨索性夜夜過來陪著雲歌。
  兩人隔簾而睡。雖一時間不能讓雲歌不再做噩夢,但至少雲歌做噩夢時,有人把她從噩夢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趕走。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懷孕的消息後,又是悲又是喜,麵上卻把悲都掩藏了起來,隻流露出對新生命的期待。
  買了木頭,在院子中給嬰兒做搖籃,還打算再做一個小木馬。
  他不許許平君再操勞,把家裏的活都攬了過去,做飯有雲歌負責,洗碗、洗衣、打水、釀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許平君嘮叨:“讓別人看見你一個大男人給妻子洗衣服該笑話你了。”
  劉病已笑著說:“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沒有關係,再說,怎麽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別人何關?”
  許平君心裏透著難言的甜,常常是劉病已在院子中做搖籃,她就在一旁給嬰兒做著衣服。
  陽光透過樹蔭灑進院子,清麗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彎著腰削木頭的劉病已,不禁會有一種幸福到恍惚的感覺。
  從小到大,在苦苦掙紮的日月間,她總是盼著實現這個願望,實現那個願望。第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渴盼著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手輕輕放在腹部,她在心裏說:“寶寶,你還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親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爹和娘都會很疼你。你會有一個很疼你的姑姑,將來還會有一個很能幹的姑父。”
  大清早,孟玨就出門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來,要雲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玨未用車夫,自己駕著馬車載著雲歌直出了長安。
  雲歌坐在他身側,一路嘀嘀咕咕不停,東拉西扯,一會說她的菜,一會說她讀到的哪句詩詞,一會說起她的家人。講到高興時,會自己笑得前仰後合,講到不開心時,會皺著眉頭,好像別人欠了她的錢。
  孟玨隻是靜聽,笑容淡淡,表情並未隨著雲歌的談笑而起伏。可他會遞水囊給雲歌,示意雲歌喝水;也會在太陽大時,拿了鬥笠罩到雲歌頭上;還會在雲歌笑得直打跌時,騰出拽馬韁的手,扶著雲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馬車。
  等馬車停在一座莊園前,雲歌才反應過來孟玨並非帶她出來遊玩。
  門匾上寫著“青園”兩字,園子雖維護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顯然頗有些年頭,雲歌低聲問:“這是誰家園子?”
  孟玨握住雲歌的肩膀,神情凝重:“雲歌,還記得上次我帶你見過的叔叔嗎?”
  雲歌點頭。
  “這也是他的產業,風叔叔病勢更重了,藥石已無能為力,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他。過一會,不管風叔叔和你說什麽話,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雲歌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帶著她在回旋的長廊上七拐八繞,不一會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玨示意雲歌在外麵等著,自己挑了簾子先進去,到了裏屋,他快走了幾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玨來向風叔請罪。”
  有小廝來扶陸風坐起,放好軟墊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陸風凝視著孟玨半晌都沒有說一句話。孟玨也是一言不發,隻靜靜跪著。
  陸風似有些累了,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挑唆著燕王謀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該死的都死了,現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滿意?小玨,你的心真大,難怪九爺不肯把西域的產業交給你。”
  陸風聽到屋外女子和小廝說話的聲音,“你帶了誰來?雲歌嗎?”
  孟玨回道:“是雲歌,怕叔叔病著不願意見客,就沒敢讓她進來。”
  陸風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不敢?你別和我裝糊塗了,叫雲歌進來。”
  雲歌進來後,看孟玨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來。榻上的人雖然麵色蠟黃,可眼神仍然銳利,也沒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異常幹淨整潔。
  陸風看著雲歌,露了笑意:“丫頭,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跪我?”
  雲歌紅著臉偷瞟了孟玨一眼,雖然是低著頭,語氣卻十分坦然:“你是孟玨的長輩,孟玨跪你,我自然也該跪你。”
  陸風笑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這是打算跟著小玨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不是。”
  陸風和孟玨都是一怔,孟玨側頭看向雲歌,雲歌朝他一笑,對陸風說:“不是我跟著他,也不是他跟著我,是我們在一起,是我們一起走以後的路。”
  陸風大笑起來:“真是玉……和……女兒……”話說了一半,陸風劇烈地咳嗽起來,孟玨忙幫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脈,陸風擺了擺手,“不用費事,就那個樣子了,趁著能笑再多笑幾回。”
  陸風看了看孟玨,又看了看雲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墨鐵牌,遞給雲歌。
  雲歌遲疑了下,伸手接過。
  陸風笑對雲歌說:“雲歌,若小玨以後欺負你,你就拿這塊钜子令找執法人幫忙。”
  雲歌說:“钜子令?我好像在哪裏看到過。啊!墨子,墨家學徒都要聽從钜子的號令。”
  陸風說:“我雖非墨家學徒,卻十分景仰墨子,所以執法人的組織的確仿效墨家組織而建。人雖然不多,可個個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藝人,可一旦钜子下令,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為做生意時,常有下屬為了利益出賣良心,所以設置執法人來監督和處決違反了規矩的下屬。長安、長安,卻是常常不安,你拿著這個,護你個平安吧!”
  雲歌把钜子令遞回給陸風:“我用不著這個。”
  陸風溫和地說:“雲歌,這是長輩的一片心意,聽話收下。”
  雲歌還想拒絕,卻想起孟玨先前叮囑的話,這些話恐怕都是陸風最後的心願。雲歌雖和陸風隻見過兩麵,卻因為陸風對她異常親切,他又是孟玨的叔叔,雲歌已把陸風視作了自己的長輩,此時聽到陸風如此說,再不能拒絕,隻能收下了钜子令,“謝謝風叔叔。”
  陸風凝視著雲歌,“看到你和孟玨一起,我很開心。可惜九……”陸風眼中似有淚,“雲歌,你先出去,叔叔還有話交待小玨。”
  雲歌磕了個頭,出了屋子。
  陸風對孟玨說:“以後漢朝疆域內所有產業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玨俯身磕頭,“謝過叔叔。”
  陸風板著臉說:“一是因為你姓孟,二是因為雲歌,三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過。小玨……”陸風半閉著眼睛,斟酌著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伸手輕拍了下孟玨的肩,“你跟在九爺身邊多年,多多少少總該受了幾分影響。既然決定交給你了,我就不必再廢話。”
  陸風閉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玨,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時候就離開長安,一直想念小時候走過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時再遊曆一番,卻一直拖到了現在,希望還能有時間,正好去看看小電、小雷他們。”
  小廝進來,服侍陸風躺下。
  孟玨連磕了三個頭後,起身出屋,掀起竹簾的瞬間,聽到屋內低低一句,“不要再錯過。”
  孟玨的手停了一瞬,輕輕放下竹簾,走向了在廊下等著他的人,“雲歌。”
  雲歌立即跑過來,孟玨笑握住了雲歌的手。
  他們和陸風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別時,陸風的精神也還好,所以並未有太多傷感,可兩人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鬱。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沒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兩人一口氣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群山,遙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空,心中的沉悶才消散了幾分。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得雲歌搖搖欲倒。雲歌迎風而站,不禁覺得身子有些涼,正想說找個風小的地方,孟玨已經把她攬到了懷中,背轉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頭俯在雲歌耳側問:“有人剛才的話是說願意嫁給某人了嗎?以後可以和兒女說‘當年是你娘追著你爹喊著說要嫁的’。”
  雲歌剛才對著陸風落落大方,此時隻和孟玨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再被孟玨一嘲,立即羞惱成怒,掙紮著要推開孟玨,“誰追著你了?剛才說的話都是順著風叔叔心意說的,不算數。”
  孟玨的胳膊未鬆力,反倒抱得更緊,“好,剛才的都不算數。現在重新來過,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
  雲歌立即安靜了下來,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孟玨抬起了雲歌的頭,他的眼睛裏有微不可察的緊張。
  昨夜的星辰,隻是兒時夢。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雲歌笑低下了頭,輕聲說:“你去問我爹,我爹說可以就可以。”
  孟玨笑著打趣:“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經說可以了’?”
  雲歌沒有吭聲,孟玨輕挑起了雲歌的下巴,在孟玨的唇親到雲歌的臉頰時,雲歌閉上了眼睛。
  蒼茫的高山頂,野風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玨無意碰落了發簪,還是狂野的風,雲歌的發髻鬆散在風中,青絲隨著風聲起舞,輕打著她的臉。
  孟玨以手為簪,將烏發纏繞到手上,替雲歌綰住了一頭的發,而雲歌的發也纏纏繞繞地綰住了他的手,孟玨笑咬著雲歌的唇喃喃說:“綰發結同心。”
  麵頰是冷的,唇卻是熱的。
  雲歌分不清是夢是真,好似看到滿山遍野火紅的杜鵑花一瞬間從山頭直開到了山尾,然後燃燒,在呼呼的風聲中劈啪作響。
  雲歌這幾日常常幹著幹著活,就抿著嘴直笑,或者手裏還拿著一把菜,人卻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動不動,滿麵潮紅,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麽。
  許平君推開雲歌的院門,看到雲歌端著個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許平君湊到雲歌身旁,笑嘲著問雲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雲歌紅著臉一笑:“就不告訴你!”
  許平君哈哈笑著去撓雲歌癢癢:“看你說不說?”
  雲歌一麵笑著躲,一麵撩著盆子裏的水去潑許平君,其實次次都落了空。
  兩人正在笑鬧,不料有人從院子外進來,雲歌潑出去的水,沒有澆到許平君身上,卻澆到了來人身上。
  雲歌的“對不起”剛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麽。
  許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雲歌身旁,一副和雲歌同仇敵愾的樣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門外探了下頭,看到自家小姐被潑濕,立即衝著雲歌罵:“你要死了?居然敢潑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臉上的水,冷聲說:“我命你在外麵守著,你不看著外麵,反倒往裏看?”
  丫鬟立即縮回了腦袋:“奴婢該死!”
  因為來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兒,雲歌不願許平君牽扯進來,笑對許平君說:“許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說會話。”
  許平君猶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雲歌遞了帕子給霍成君,霍成君沒有接,臉若寒霜地看著雲歌,隻是臉上未幹的水痕像淚水,把她的氣勢削弱了幾分。
  雲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說:“你救過我一命,我還沒有謝過你。”
  霍成君微微笑著說:“不但沒有謝,還恩將仇報。”
  雲歌幾分無奈:“你找我什麽事情?”
  霍成君盯著雲歌仔細地看,仿佛要看出雲歌究竟哪裏比她好。
  她有美麗的容貌,有尊貴的身份,還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肯定會富貴幸福,可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蘭的慘死,讓她從夢裏驚醒。
  作為霍光的女兒,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來就是屬於富貴的人,她已經享受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她不可能放棄她的姓氏和姓氏帶給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隻是霍氏家族榮耀下的一顆棋子,婚姻隻是政治利益的結合,她既想要一個能依然讓她繼續過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棄內心的感覺。而孟玨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保護她。她絕不想做第二個姐姐,或者上官蘭。
  雲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開幾步,幹笑著問:“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氣,盡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玨是一個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實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父親很喜歡他的原因。孟玨以後想走的路,你根本幫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錯外,還有什麽優點?闖禍,讓他替你清理爛攤子?雲歌,你應該離開長安。”
  雲歌笑著做了個送客的姿勢,“霍小姐請回。我何時走何時來,不煩你操心。漢朝的皇帝又沒有下旨說不準我來長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說的任何話都自然可以做到。隻希望你日後別糾纏不休,給彼此留幾分顏麵。”
  院門外傳來劉病已的聲音,似乎劉病已想進,卻被霍成君的丫鬟攔在門外。
  劉病已揚聲叫:“雲歌?”
  雲歌立即答應了一聲,“大哥。”
  霍成君笑搖搖頭,幾分輕蔑:“我今日隻是想仔細看看你,就把你們緊張成這樣,如果我真有什麽舉動,你們該如何?我走了。”
  她和劉病已擦肩而過,本高傲如鳳凰,可碰上劉病已好似散漫隨意的眼神,心中卻不禁一顫,傲慢和輕蔑都收斂了幾分。霍成君自己都無法明白為何一再對這個衣著寒酸的男子讓步。
  “雲歌?”劉病已試探地問。
  雲歌的笑容依舊燦爛,顯然未受霍成君影響,“我沒事。”
  劉病已放下心來:“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換成是你許姐姐,現在肯定胡思亂想了。”
  雲歌做了個鬼臉,笑問:“大哥是說我臉皮厚吧?一隻小山雉居然在鳳凰麵前都不知道自慚形穢。”
  劉病已在雲歌腦門上敲了下:“雲歌,你隻需記住,男人喜歡一個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沒有任何關係。”
  雲歌笑點了點頭。
  劉病已和孟玨的麵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玨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製。”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玨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玨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麵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玨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於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隻是對權力的渴望。聽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後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玨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麵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嚐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麵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麵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玨臉上一掃而過,複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玨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麵,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凶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蕩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隻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玨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麵回答孟玨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麵臨這樣的選擇。”
  孟玨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玨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玨淡淡笑著:“當今天下隻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玨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麽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玨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隻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隻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玨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玨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隻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隻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侄,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玨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讚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讚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誌。”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聽到孟玨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讚:“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誌,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玨,眼內情緒複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裏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玨麵前。孟玨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麵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隻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玨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於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玨的回答,孟玨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玨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玨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玨,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玨,孟玨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聽到外麵簾子響動,蹙眉歎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聽,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玨隻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玨,再看看成君,心中暗歎,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玨。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心終於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玨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玨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玨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玨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誌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凶險的敵人。”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舍去。可我……我……沒有那麽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麵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聽不到她說了什麽。
  孟玨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孟玨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玨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呆。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歎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昵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玨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玨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麽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麽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麽多‘為什麽’?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象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隻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麽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麵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
  小青給霍成君卸妝,望著鏡子中霍成君嫻靜的麵容,小青說:“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如果親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慘死還能和以前一樣,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問:“哪裏不一樣了?”
  小青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嗎?”
  小青替霍成君梳著頭發,看霍成君似乎心情還好,遂問:“小姐,你既然願意讓孟公子納了雲歌,為什麽那天還特意去對雲歌說那些話?”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邊走去:“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頭、上官蘭的丫頭是什麽下場,你也知道。睡吧!這幾日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雲歌在屋子裏出出進進,和個無頭蒼蠅一樣,看著很忙,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
  孟玨靜坐在燈前看書,眼光卻一直無意識地隨著雲歌在轉。
  雲歌納悶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好像頭發還算整齊,臉也很幹淨,“喂,玉之王,我有什麽問題嗎?”
  孟玨笑搖頭:“你沒有問題。”
  雲歌指著自己鼻尖:“那你幹嗎老是盯著我?”
  孟玨忽地把雲歌拽進自己懷裏,抱了個結結實實。
  雲歌扭著身子說:“我活兒還沒有幹完呢!”
  孟玨低低叫了聲“雲歌”,柔得像水,卻又沉得像鉛,一下就墜到了雲歌心底,雲歌隻覺心中莫名地一澀,安靜了下來,反手也抱住孟玨,頭在他脖子間溫柔地蹭著:“我在這裏呢!”
  孟玨說:“別幹活了,陪我到外麵去走一走。”
  雲歌和孟玨兩人手挽著手,慢慢走著。
  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了農家的田地間。
  夜風中,穀物的清香徐徐而來。
  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池塘,引起蛙鳴一片,不一會又安靜下來,更顯得夜色寧靜。
  雲歌很是淘氣,青蛙安靜下來,她卻學著青蛙的叫聲,對著池塘叫起來,引得青蛙又跟著她叫。她得意地衝著孟玨笑:“我學得像嗎?我會學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呢!”
  孟玨笑在她額頭彈了一記,“青蛙以為從外地來了一隻好看的母青蛙,它們正呱呱叫著追求母青蛙。”
  罵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難看的人?雲歌朝孟玨做了個鬼臉,笑對著池塘又叫了一通,側頭對孟玨說:“我和它們說了,母青蛙和一隻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們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玨仍未說回去,雲歌雖已經困了,但看孟玨不說,她也不提,隻陪著孟玨。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兩人並肩同行有些困難,孟玨蹲下了身子:“我來背你。”
  雲歌嘻嘻笑著跳到孟玨背上:“正好累了呢!”
  過人高的高粱,時有過於繁密的幾杆高粱從地裏探到路中間,雲歌伸著手,替孟玨把麵前的高粱撥開。
  月光在青紗帳裏流轉,在雲歌的手指間舞動,映得雲歌的皓腕晶瑩如玉。
  “雲歌,給我唱支歌。”
  雲歌俯在孟玨的肩上,隨口哼哼:
  “三月裏來三清明,桃紅不開杏花紅,蜜蜂采花花心上動。
  五月裏來五端陽,楊柳梢兒抽門窗,雄黃藥酒鬧端陽。
  七月裏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織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紗帳裏,月色溫柔,雲歌的聲音時高時低,仿佛在夢上流動。
  孟玨感覺到雲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來,可笑意還未全展開,就凝結在了嘴角。
  孟玨背著雲歌回家時,已經半夜,雲歌好夢正酣。
  孟玨把雲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雲歌睡覺的姿勢總是不老實,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蓋在了地上。孟玨時而進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靜靜坐回黑暗中。
  劉病已清晨推開雲歌院門時,看到孟玨坐在青石凳上,幾分倦容,衣袍的下擺濕漉漉的,像是在外麵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劉病已看雲歌的門窗仍然緊閉,估計雲歌還未起,壓著聲音問:“怎麽了?”
  孟玨側頭看著劉病已:“原來不是皇帝也會有江山美人的困擾。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擇,你選哪個?”
  劉病已幾次嘴唇翕動,想要回答,卻一直不能回答,最後攤攤手,“我不會有這種煩惱。”
  孟玨笑著站起:“雲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許會晚一點回來,讓雲歌不要等我吃飯。”
  頎長的身影,從輕薄的日影中穿過。往日翩翩風采不再,多了幾分憔悴。
  屋內,赤腳站在窗邊的雲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紗帳,拿被子把自己從頭裹了起來。
  厚實的被子仍然不能溫暖她,寒意從心內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開始打著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風中的秋葉,隨時會凋零。
  晚上,孟玨回來時,雲歌除了麵色略顯蒼白,別的都很正常。
  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端著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麽東西的菜肴給孟玨,孟玨也是接過就吃。
  雲歌靜坐在一旁,看孟玨一口口把她所做的東西吃完。
  “好吃嗎?”
  孟玨咽下最後一口湯,抬頭看向雲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苦是酸還是甜,我吃任何東西都一樣。”
  雲歌沒有任何驚疑,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孟玨問:“你知道多久了?從開始做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嗎?”
  雲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沒用,給你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一直沒有治好你。”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義父的醫術讚一聲‘扁鵲再世’都一點不為過,他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治好我這個怪病,最後和我說‘非藥力能為,心病還需心來醫’。雖不太懂義父的意思,可義父都說了‘非藥力能為’,你何必為此自責?”
  雲歌凝視著他們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淚意,猛地撇過了頭。
  孟玨以為雲歌是為了他的病,輕攬住了雲歌的肩,“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別再往心裏去,隻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你是名動天下的廚師,我卻完全不能品嚐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隻聽到他人一聲聲讚好,究竟怎麽好,他卻完全不知道。”
  雲歌回頭,眼中的淚意已去,笑呸了一聲孟玨,“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麽說著說著,聲聲都是我該安慰你呢?”
  孟玨看著雲歌的笑顏,忽然有一種不敢麵對的感覺。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了雲歌。
  雲歌在他懷中,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睜著雙眼,瞪著前方,實際看到了什麽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段日子,孟玨出門時,雲歌從不過問他的去向,孟玨回來時,她卻很黏他。
  孟玨以為是因為他的病,加上本來就希望雲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沒有起疑。
  兩人相處時,都對對方異樣的好,那樣的甜蜜讓許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劉病已卻是神情複雜。
  劉病已站在院子門口已經半日,而院中的雲歌卻是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動未動,也未曾留意到已經看了她很久的劉病已。
  劉病已推了下門,吱呀聲驚動了雲歌,雲歌立即滿麵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劉病已,麵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憊。
  劉病已將雲歌拖到樹蔭下,“你已經知道了?”
  雲歌勉強維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麵容淒苦,緩緩點了點頭,“大哥,不要告訴他。”
  劉病已心中苦澀,不知道說什麽能安慰雲歌。這一瞬,他深感自己無能,也再次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如果他有權勢,那麽一切都會不一樣。
  雲歌沉默了會兒,又笑著說:“大哥,我沒有事情的。他不是還沒有做出選擇嗎?也許他會選擇我,不選擇江山呢!”
  劉病已很想問“如果沒有選擇你呢?”可是看到雲歌勉強維持的笑容,無法問出口,隻能亦笑著點了點頭:“會的。”
  在雲歌用一個個時辰來計算時間的日子裏,她小心翼翼地貪戀著孟玨的溫情。每一次的擁抱,她都會想,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語,她也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兩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盡可能多的快樂,努力地讓自己在孟玨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記。
  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還能堅持多久,隻是現在,她舍不得他,舍不得放手。
  長安城的街道,從剛到時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她和孟玨在這座雄偉的城池裏留下了太多痕跡。
  雲歌不知道為什麽會走到霍府的後門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躲在樹叢裏,凝視著這座府邸發呆,也許隻是想看清楚究竟什麽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幸福。
  這座府邸像一頭老虎,威嚴地盤踞在長安城。
  大漢天下,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渴望著能和“霍”這個姓氏沾上一點半點關係?霍字所代表的威嚴、權勢、尊貴、財富,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這樣的男子當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個,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為那很普通,可現在才知道自己家裏的男子都是異類。她的母親、她未來的嫂嫂都是幸運的女人,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雲歌淡淡地笑開。
  很奇怪,她居然對這個府邸沒有一點厭惡,甚至對霍成君,她也沒有任何惡感。也許在她心中,一切都隻是孟玨的選擇,都隻是她和孟玨之間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沒有什麽關係。
  腦內思緒紛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時,才突然驚醒,自己應該回去了,孟玨也許已經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角門開了。
  薄暮昏暝中,距離又遠,視線本該很模糊,可因為那個人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絕不該再看下去,可腳卻仿似釘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玨出府時,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燈籠過來,主仆二人視線一錯而過,霍成君是疑問的眼神,小青微微點了點頭。
  到了府門口,孟玨正要離去,她卻拽住了孟玨的袖子,滿麵飛紅,欲說不說。
  孟玨安靜地笑看著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著頭說:“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麽開心,我聽娘說,爹前日又在她麵前讚了你,娘親也十分開心。”
  孟玨淡笑著沒有說話,霍成君緩緩將身子靠在了孟玨身上。
  孟玨的手輕輕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動迎合,卻也未拒絕。
  門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溫情脈脈。
  很久,很久,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動。
  惜別,惜別,不忍別!
  隻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會如此默默相對,別時艱難吧?!
  孟玨笑扶起霍成君,“我該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著叮嚀:“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玨一笑,很溫和地說:“外麵風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著了。”說完轉身離開,步履雖緩慢,卻再未回頭。
  霍成君立在門口,目送著孟玨的身影消失不見。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對麵樹叢的陰影中,雖然那裏看著一片漆黑,她的視線卻久久未動。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兩側樹上的黃葉紛紛隨風而落。
  雲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葉,喃喃說:“起風了。”
  街上偶有的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趕。
  雲歌停了腳步,側著腦袋想了會,“該回家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想平複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心疼,喃喃對自己說:“我不喜歡疼痛的感覺,我會好起來的。”
  可是真的嗎?
  她不敢深思。她現在唯一的選擇隻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殼裏。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忽地如旋風一般,衝到雲歌麵前,揮舞著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雲歌,雲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雲歌兒,快給師傅做頓飯。”
  年紀已經老大,性格卻還像頑童,動作敏捷又如少年。
  雲歌滿懷傷心中,他鄉遇故知,如同見了親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淚,卻又立即逼了回去,擠了笑說:“不要亂叫,我可沒有拜你為師,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麽在長安?可見過我二哥?”
  侯老頭瞪著眼睛,吹著胡子,很生氣的樣子,可又想起來別人怕他生氣,雲歌卻不怕,曆來都是他有求於雲歌,雲歌可從來沒有求過他辦事,滿肚子的氣不禁都泄了,滿臉巴結地看著雲歌,“乖雲歌兒,老頭子很久沒見過你二哥了。我剛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順路經過長安。你怎麽也在這裏?”
  侯老頭根本未等雲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說:“唉!唉!雲歌兒,多少人求著我想拜師,有人長跪三日三夜,我都沒有答應,你這丫頭卻……你們家盡出怪人,當年求著你二哥學,你二哥隻是笑,雖然笑得很君子,卻笑得毫不回應,後來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頭子欠了他錢,寒著臉來句‘沒興趣’,太讓老頭子傷心了,學會我的本事好處可多了去了……”
  雲歌一臉不屑,“快別吹牛了!你當年求著我跟你學什麽‘妙手空空兒’時,我說‘我才不會去偷東西’,你說‘學會了,天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東西’,我覺得不被偷還挺不錯的,就跟著你學了。結果呢?我剛到長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頭一生遊戲風塵,不係外物,唯獨對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聽到雲歌如此說,立即嚴肅起來,像換了個人,“雲歌,你說的是真話?你雖然隻學了三四成去,偷東西也許還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卻絕不容易。”
  雲歌點頭:“全是真話。我身上一共帶了七八個荷包,全部丟掉了,害得我住店沒錢,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虧……”那個人的名字跳入腦海裏,雲歌聲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閉上了嘴巴。麵上維持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頭沒有留意到雲歌的異樣,隻滿心疑惑,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長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驚動你,最多也隻能偷到四個荷包,七八個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頭笑起來,又變得神采飛揚,“哎呀!我知道是誰偷了你東西。唉!笑話,笑話!我就教了兩個徒弟,你們還對麵不相識,不過也沒有辦法,我們這行的規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兒’了嗎?那還偷什麽?老頭子縱橫天下幾十年,見過我真貌的都沒幾個……”
  眼看著侯老頭即將拐題拐到他一生的光輝偷史,雲歌打斷了他,“侯伯伯,說重點!究竟是誰偷了我的東西?難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頭賠著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玨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玨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裏象你?不過也奇怪,小玨怎麽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著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隻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麵色蒼白,“侯伯伯,小玨的全名叫什麽?”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孟玨,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刹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麵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麽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隻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麵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裏,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麵的客棧,“就在那裏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將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朦。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隻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內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麵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隻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肴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聽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麽呢?為什麽要如此對她?她哪裏就值得他花費這麽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綰發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钜子令仔細看著。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漢朝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侄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隻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玨的懲罰會是什麽?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財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著她去見風叔叔。
  雲歌驀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著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綰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著燈籠尋到這裏。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淒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隻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隨著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聽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裏麵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竄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抬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顏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麵容又隱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身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發,看到雲歌手裏拿著一隻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發綰好,雲歌卻握著不肯鬆手。
  劉病已無奈,隻能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同心結,用做發繩,把雲歌的頭發綰起、束好。
  劉病已護著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聽了,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麽。”
  雲歌的脾氣看著隨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隻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和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許平君聽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著那麽大的風,幹什麽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麽這麽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發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發,雖然笑著,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麵去摸自己的頭發,一麵笑問:“我的頭發怎麽了?”摸到綰著頭發的發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麽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係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著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掛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麽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隻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裏麵走路。
  許平君笑著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麽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你大哥隻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它穗子的區別。”一麵找了自己的發簪幫雲歌把頭發梳好、綰起,一麵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麽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麵前提起你和孟玨,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聽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別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麽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裏?”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裏不就是你的家?什麽?你是說西域?為什麽?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別,也不想告別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麽?”許平君怒氣衝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別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將金銀花簪和钜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玨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複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爭一爭嗎?為什麽連爭都不爭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爭,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裏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裏的水,一隻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裏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裏麵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隻手隨隨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麽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麽一定要自己去爭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為什麽不能?我隻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著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著雲歌的背,心下舍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歎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隻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玨,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麽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裏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聽到劉病已在外麵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著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
  長安城外驪山的溫泉宮始建於秦始皇,漢武帝又多次重建,劉弗陵登基後雖再沒有在溫泉宮花費銀錢,但當年的奢華氣息仍充斥於宮殿的各個角落。
  衛太子之亂前夕,漢武帝劉徹中了巫蠱之毒後,曾選擇在此地休養。
  因為當時局勢混亂,而劉徹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從皇後、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許長安城內侍衛進入溫泉宮,此處的護衛靠的全是藏在皇上身後的影子——太監。
  因為先帝的遺命,又有劉弗陵的默許,於安經過十年的苦心經營,將宮廷中,除禁軍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處大力培養,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籠罩著整座驪山。
  整個溫泉都在宮殿內,溫泉四周是雕著蓮花紋的鑲金漢白玉,既是裝飾,也是為了防止因為濕氣而打滑。
  一層層台階漸次沒入溫泉中,白朦朦的水汽籠罩著整個屋子。
  劉弗陵此時正坐在一層台階上,溫泉水隻浸到肩膀,靠著身後的玉石枕,闔目似睡。
  他不喜歡人近身,所以於安隻能守在珠簾外。
  有太監悄悄進來,朝於安行禮,於安上前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簾內的情形,於安不敢輕易出聲打擾,隻能搓著手等。
  劉弗陵沒有睜眼地問:“什麽事情?”
  於安忙回道:“皇上,奴才無能。奴才已經把當日在甘泉宮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現在,仍沒找到唱歌女子。不過倒是有別的消息。不知道皇上還記得曾給皇上做過一次菜的雅廚竹公子嗎?她當時也在甘泉宮,後來被奴才下令轟出去了。聽服侍過公主的太監富裕說,雅廚雖叫‘竹公子’,其實是個女子。”
  劉弗陵慢慢睜開了眼睛,沉默了一瞬問:“她叫什麽名字?”
  “因為富裕在公主府時,並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還沒有打聽到她的名字,不過竹公子是長安城七裏香的廚子,奴才已經命人去七裏香查了,估計最遲明日晚上就會有消息。”
  劉弗陵回憶著當日吃過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聲,猛然從溫泉中站了起來,匆匆擦了下身子,一邊穿衣一邊說:“於安,去命人備車,回長安,直接去七裏香。”
  於安跪下磕頭,“皇上來溫泉宮不是為了等著見孟玨嗎?雖隻見過一麵,奴才對此人的印象卻很深刻。聽聞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說霍光對他極為賞識,待他如兒子一般,卻不知道他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讓奴才代他求皇上見他一麵。奴才琢磨著這裏麵定有些文章。皇上,不如等見了他,再回長安。”
  劉弗陵整理好衣袍,掀簾而出,“他什麽時候來?”
  於安估算了下時間,“他說今日晚上設法離開長安,快則半夜,慢則明日清晨,不過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擾皇上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尋了合適時間找人通知奴才。”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我們星夜趕去長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著,朕最遲明日晚上見他。”
  於安一想,雖覺得皇上之舉太過反常,可時間安排上也算合理,遂應了聲“是”,退下去命人備馬車。
  馬車內,劉弗陵靠在軟墊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睡,心內卻是一點不安穩。
  不敢去想竹公子會不會是他等的人。這麽多年,他守在長安城內,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動,主動地去抓命運也許不願意給他的東西。
  其實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驪山靜靜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動,如果不是,那麽一切如舊。
  他如此匆匆下山,雖然盡量隱秘了行蹤,也故布了疑陣,可並不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避開暗處窺視的耳目,但是他靜靜等候的時間太久了,久得太怕錯過,太怕萬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盡早見著她,萬一有人欺負她了呢?萬一她不開心呢?萬一她要離開長安呢?萬一她遇見另外一個人呢?一天之間可以發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對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時,還沒有風,可越走卻風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覺得要被風吹跑。
  於安實在不安,大著膽子湊到馬車旁,“皇上,今夜風很大,實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遲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實在不需皇上親自跑一趟。”
  劉弗陵眼睛未睜地說:“你可以回去。”
  於安立即說:“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繼續行路。
  一匹黑馬,一身黑鬥篷,雲歌縱馬馳騁在風中。
  風刮在臉上刀割般地疼,她卻隻覺痛快。
  很多日子沒有如此策馬狂奔過了,可惜坐驥不是鈴鐺,也不是汗血寶馬,否則可以享受和風賽跑的感覺。
  爹爹和娘親不見得在家,有時候去得遠了,兩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裏漂泊。幸虧三哥是個懶鬼,肯定在家。現在想著三哥,隻覺溫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著臉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怪老人常說“娘的心在兒身,兒的心在石板”,兒女快樂得意時,常常忘記家,可一旦受傷,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經以為愛她的人定會把她視作獨一無二的珍寶,不管她在別人眼裏如何,在他眼裏卻一定是聰明、可愛、美麗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換的。可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少女時最瑰麗的夢。
  人太複雜了,人的欲望太多了。很多時候千金不可換,也許萬金就能換了,甚至也許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雲歌感覺眼睛又有些酸脹,卻實在不願為他再掉眼淚,迎著冷風,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冷風割得腮幫子火辣辣地疼,眼淚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來時,長安是天朝大漢的都城,是世上最繁華、雄偉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向往已久的地方。長安盛著她的夢,盛著她以為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隻想永不再想起這座城池,想把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忘記。
  馬兒跑快點,再跑快點,把一切都丟開,都遠遠丟開……
  黑色的馬。
  最容易隱於黑夜的黑衣。
  麵容被遮去,隻一雙黑沉的眼睛露在外麵。
  雖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趕到驪山,也見不到劉弗陵,可還是要盡量減少在路上逗留的時間,減少行蹤泄漏的可能。
  幸虧今夜風大,路上的旅人少到無。他們也因為刀子般的風,可以順理成章地蒙麵趕路。
  他的緩兵之計已到盡頭,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會起疑。
  劉弗陵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劉弗陵肯答應避開所有人見他,應該已經預料到他想說的話,也應該會同意。
  雖然他的家破人亡、滿門血仇和劉弗陵並沒有直接關係,可他一直對和劉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隻是為了自己的目的遠遠地審視著劉弗陵,估量著劉弗陵。卻沒有想到最終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沒有想到從小一直憎恨著的劉病已,和自己竟然會有執棋論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會很簡單,他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於霍憐兒,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麽,也有能力為自己爭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適合輔助他在長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而雲歌的利用價值,和霍成君比起來,已經不足一提。
  他當年初進長安,一介布衣,既無人又無錢。小賀雖然承諾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財力都嚴格受朝廷控製,小賀在長安城的勢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計劃都需要風叔叔的產業和人力支持,可風叔叔深受義父影響,對朝廷爭鬥敬而遠之,絕對不會支持他的任何行動,他想用風叔叔的財富和人脈介入漢朝黨派爭鬥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雲歌,他義父深愛女子的女兒,能讓一切不同。義父是風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義父唯一的後人,雲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讓一切從不可能到可能。
  事實證明了他的推測,風叔叔本來當日已經對他動怒,可見到雲歌發上的金銀花簪時,別的一切在風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了一個姓孟的少年執起了那個金銀花下女子的手,彌補了他們心中最深的無可奈何與遺憾。
  現在,風叔叔已經將大漢朝的產業全部交給他。雖然三個伯伯還不肯將西域的產業交給他,但在權傾天下的霍氏家族麵前,那些產業已經不再重要。
  他一再嚐試,也無數次想說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還嚐試過吻她。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都是女人,閉上眼睛抱在懷裏不都一樣嗎?況且隻論容貌,霍成君並不比雲歌差。”
  可是不一樣,雖然他理智上怎麽想都覺得應該一樣,可就是不一樣。
  他腦子裏說“一樣,一樣”,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卻在極其明確地告訴他“不一樣,不一樣”,在最後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時,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地推開了霍成君。
  麵對霍成君驚傷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著安慰霍成君,道歉說自己不該一時衝動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隻是因為那個人是雲歌,他隻是無法讓那個人從他指間溜走,那是他的小雲歌呀!
  是在他最肮髒、最無助、最潦倒時,仍然會反手握住他手的雲歌。
  是在他冷言譏諷時,仍然會笑的雲歌。
  是他以為自己厭惡了很多年的嬌小姐。一邊厭惡著,一邊卻牢牢記住了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她的綠羅裙,她的名字。
  三個伯伯極其偶爾地會提起雲歌的天山雪駝鈴鐺。
  每次都隻是因為他碰巧說到什麽,才會讓伯伯們碰巧提一兩句他們刻意回避著的人與事,所以每一次他都會十分恰好、十分不經意地“碰巧”在場。
  追逐著天山雪駝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線中尋覓那個他所厭惡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與鈴鐺到過厝木湖,去了孔雀河,還知道她的鈴鐺陪著她越過了興都庫什山,到了天竺國的迦濕彌羅,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訊全無。
  她那麽任意,又那麽自在地揮霍著時間,享受著生命。
  而他在讀書、在練劍、在學醫、在用毒、在習琴、在跟著三個伯伯學做生意、在密切地觀察著漢朝發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時間都沒有浪費。
  他努力學習著一切,他一天隻睡兩個時辰,他邊吃飯邊背書,甚至睡夢中他都在反複練習著義父的一舉一動,他要用義父的完美風姿掩去身上的戾氣,他要他的敵人看見他時,絕無疑心,他要所有曾經蔑視過他的人,都要在他麵前自慚形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潛意識想過,再見那個喜穿綠衣的丫頭時,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時間在林木枯榮間流逝,他安靜地等著複仇的合適時機,安靜地準備著一切,也許……在他心中,在他從不肯承認的某個角落裏,也還在耐心地等待她的歸來。
  他等待著她歸來時,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無懈可擊的姿態出現,而這次她成了乞兒,可她對他視若不見、無動於衷。
  她沒有認出他!?
  她當然不會認出他!
  介意?釋然?
  他鄙夷著她的蠢笨,嘲諷著她的偽善,厭惡著她對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獨沒有驚訝。
  八年的時間,在他的心底深處,也許他早已知道她是什麽樣子的人。
  …………
  時間太久遠了,牽絆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經發生,他已無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記。
  在無數次隔著時間、空間的注視中,在長達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經習慣在他的時間、空間裏,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現在隻能像個傻子一樣,不在長安城享受溫暖,卻奔馳在冷風中;不去走康莊大道,而要去過獨木橋。
  這樣大的風,很不適合出行,所以孟玨一路疾馳未見一人。
  孟玨還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到驪山,卻不料看到一輛馬車出現在路的盡頭,四周還有不少人相護。
  這樣的夜晚還要趕路,肯定有非比尋常的事情。
  孟玨心中疑惑,放慢了馬速,謹慎地讓到路側。他身後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隨著孟玨讓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為冷風中騎馬,還是別有原因,一行人都穿著大鬥篷,麵目也是如孟玨他們一樣遮著。
  馬車周圍的人看到路側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備。
  彼此相安無事地就要擦肩而過,各自都鬆了口氣。
  可突然之間,路側的樹林內一群蒙麵人攻出,直撲馬車而去。
  馬車周圍的人立即將馬車團團護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後護住了孟玨,隻看刀光劍影,一場廝殺已經展開。
  此行所帶的太監,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訓練的影衛。來者人數雖多,於安卻並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給我殺了!”
  孟玨雖知道有誤會,可因為刺客正是從自己身後的林子攻出,怎麽看都像是自己一夥的,一時根本解釋不清楚,而且對方已經下了殺手,他們不能不自保,隻能稀裏糊塗地打了起來。
  所有太監都是自小經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不僅是功夫,更有殺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來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碰到一群鎖在深宮裏,從小到大,什麽事情都不做,就專心練殺人的人,而且因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滿了陰狠的殺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漸漸不敵,紛紛倒在太監們的軟劍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劉弗陵聽到外麵的兵戈聲漸小,輕敲了敲馬車壁,淡淡說:“口供。”
  於安懊悔地跺腳,剛才被氣糊塗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掃眼間,卻隻剩下孟玨那邊的三人。於安縱身飛出,直撲孟玨。
  於安三歲起就受教於宮廷內的老太監,為日後服侍皇子做準備,他的天賦又很高,否則劉徹也不會從幾千個太監中,選中他來服侍大漢未來的皇帝。幾十年下來,於安一身陰柔的功夫說冠絕天下也不為過。
  孟玨身邊的名師雖多,可學藝時年齡已大,和一般人過招,他的功夫還算好,碰上於安這樣的絕頂高手卻是處處危險。
  六月和八月已經多處受傷,本來命在旦夕,可和他們過招的兩個太監竟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並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隻是用劍一下下在他們身上劃著,不深不淺,隻要見血。
  孟玨一再說“有誤會”,但於安隻想活捉了他,根本懶得聽。
  孟玨的傲氣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釋,沉下心來,招招直取於安的要害,因為招式來自西域殺手代代累積的經驗,雖然簡單,卻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對方陪上半條命的打法。
  於安因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傷,招式開始有了顧忌。
  雖然一時間還拿孟玨無可奈何,但打敗孟玨隻是遲早的事情。
  其餘太監都護在馬車周圍,笑看著那邊勝利已定的打鬥。
  突然風中傳來陣陣辛辣刺鼻的味道,樹林中騰起濃烈的煙霧。
  於安一驚,以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護劉弗陵。
  曆代宮廷鬥爭下來,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藥和解毒藥,每個太監身上這些東西都沒有少帶,既是用來殺人、救人,必要時,也可以用來滅自己的口。
  於安並不怕對方用毒,什麽天山雪蓮、百年何首烏、千年人參,他都吃過,可現在竟然沒有任何解毒效果。眾人都是咳嗽不停,眼睛也覺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淚。但若說中毒又不像,因為眾人的勁力沒有受絲毫影響。
  濃煙中,打鬥的人出劍都有些歪斜,孟玨雖是滿心詫異,卻一麵咳嗽著,一麵不禁笑起來。
  這拿調料做武器的人,估計世間除了他的雲歌再無第二個了。
  既不是毒藥,自然也無藥可解。若說解藥,唯一的解藥就是用清水漱口和衝洗眼睛。
  於安因為怕還有人襲擊,所以和其他太監都一麵流著眼淚咳嗽,一麵緊張地護著馬車,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旁觀幾個太監和孟玨他們打鬥。
  雲歌拿濕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濃煙中爬到孟玨身旁,向正和孟玨他們打鬥的太監們丟了一大捧東西,一聲粗叫:“五毒蝕心粉!”
  幾個太監紛紛下意識地跳開,回避藥粉。雲歌拽著孟玨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們身後。
  太監們隨即就發現丟在身上的東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別的是什麽,但想來“五毒蝕心粉”怎麽也不會包括茴香,深感上當受騙,大怒著追了上去。
  經過雲歌點燃的火堆旁,孟玨隨手往裏麵丟了一團東西,一陣白煙騰起,撲鼻的香氣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玨回頭說:“奉勸各位不要再追了,這次可絕對是‘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毒藥,而且我的毒藥絕非一般的毒藥,即使你們有解毒聖藥,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來的太監雖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還是腳步虛浮,速度大慢。果如孟玨所言,即使有解藥,也有些勁力不繼。
  雲歌指了指樹林裏那幫刺客留下的馬,孟玨三人立即去牽馬,雲歌卻停在了原地,孟玨翻身上馬後,看雲歌竟然還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馬回身,伸手想拉雲歌和他同騎一匹馬。
  雲歌呆呆地看著孟玨,卻沒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雲歌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原本寫意飛揚,此時卻眉間蘊著淒楚,目中透著淚意。
  孟玨驚訝不解:“雲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強到變態的人快要追到,著急地催促:“公子!”
  “雲歌?”孟玨又叫了一遍,一麵策著馬向雲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強拎上馬。
  雲歌卻跳了開去,在孟玨不能相信的質問眼光中,她決絕地扭過了頭,在馬後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玨的馬衝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馬跟上。
  雲歌起先點燃的火堆被風吹得不斷有火星飛出,遇到枯葉,借著風勢,林子內各處都有火燃起,馬兒被火驚嚇,開始瘋跑,孟玨根本無法勒住馬,隻能在顛簸的馬背上,回身盯著雲歌,眼中全是疑問和不能相信,雲歌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紅焰狂舞。
  風在天地間盤旋怒鳴,受驚的馬在火光中奔跑閃避,發出長長的嘶鳴。
  一抹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孟玨的視線中。
  雲歌拉住已經被火焰嚇得亂跳的馬,想要翻身上馬。
  一個太監眼看著人就要全跑光,氣急交加,一時忘了於安說過的“留活口”,隨手將手中的劍朝雲歌飛擲出。
  雲歌的身子在剛觸到馬背的刹那,一陣透心的巨疼從後背傳來,她低頭困惑地看著自己胸前,不明白怎麽會有一截劍刃從胸前冒出,手上鮮紅的濡濕又是從哪裏來?
  她的眼前漸漸發黑,手從馬鬃上無力地滑下,身子軟軟摔落在了地上。
  馬兒前蹄高高提起,仰頭對著天空發出悲鳴,卻喚不起主人。隻有火光將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涼的剪影。
  林間的風呼呼吹著。
  火焰隨著風勢越騰越高,越燒越旺,燒得整個樹林都變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間一片血紅的透亮。
  劉弗陵掀起簾子,走下了馬車,靜靜看著前方熊熊燃燒的大火。
  大風吹得他的袍子獵獵作響,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麵寒如水,眸沉似星。

(第一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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