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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人

(2008-11-05 11:45:22) 下一個

壁人 婚變 滑稽女郎 舊歡如夢 苦戀 牛皮糖
女人三十 小夫妻  心上人 已婚男人 

壁人
  黃振華建築師與他的太太張薇薇是城中最令人傾慕的一對璧人,他大約四十三歲,一表人材,英俊瀟灑,兩鬢微微帶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迷倒所有的年輕女人,而她約三十四五歲、成熟大方爽朗,衣著時髦,襯托得無瑕可擊,生了三個兒子,身裁維持原狀,秀麗的麵孔是蜜黃色的,南國風情,一出現便吸引無數目光。
  我第一次見他們,就怔住了。
  那是我們公司的一個酒會,他們齊齊出席,黃振華穿一套很普通的西裝,白襯衫,領帶,但不知為什麽,看上去之舒服熨貼,難以形容,風度翩翩,令我發呆,而他的妻子隻穿件式樣簡單的棕色絲裙,配棕色掠皮腰帶、棕皮鞋子。
  她直發、淡妝,站在他身邊,兩人表情都和藹專注,我對他們傾心了,連忙問我老板,“是誰?他們是誰?”
  老板詫異,“他們是黃振華先生夫人,不認識?”
  神仙眷屬。
  我剛剛失去男朋友,心情特別寂寥,看見別人的幸福,自慚形穢,於是躲在一個角落喝悶酒。
  之後我與黃振華有一連串的接觸,我是地產公司的營業經理,常常與建築師開會,對於別的男人,我是不客氣的,對黃振華,我有欽佩之心,特別容忍,人們很快察覺到了。
  但是我對閑言閑語一笑置之,私底下我根本沒有與黃振華有什麽瓜葛,男女間事的名譽我是可以拿甲加的,外頭人對於馬寶琳的評語可多是脾氣壞。
  他們所不明白的是,我不但傾慕黃振華,對黃太太也有同樣的感情。
  最近一次我與老板出席宴會,他們兩夫妻也在。黃太太穿一件黑絲旗袍,梳一個髻,戴一副方鑽耳環,一隻方鑽戒子,更顯得膚光如雪,高貴出眾,把別的庸脂俗粉比到西伯利亞去,我看看她,愛在心中,說不出口,真正隻有這樣的女人,才配得起這樣的男人。
  當晚她與我攀談起來。
  “馬小姐還沒有結婚吧?”
  “沒有人要哩。”
  “獨身有獨身的好,像我這樣,光服侍三個兒子,就成了黃臉婆了,”她笑,“大兒子快到英國念中學,下個月還得陪他走一趟。”
  嗬,兒子都這麽大了。
  這兩個人過著十全十美的幸福生活。快樂的人,不是沒有的。
  深夜我在公寓中獨自吸煙聽音樂的時候,想起他們,就為自己的前程擔心。
  是呀,我經濟完全獨立,月入過萬,老板器重我,同事尊敬我,但女人終究還是要找尋歸宿,黃太太雖然什麽也不做,但她是我見過最出眾的女人。
  我太息了。
  在一次會議中,我據理力爭,為黃振華取得了一宗大生意,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他的感激之情,但他並沒有露骨的表現出來,他是一個含蓄的人。
  過了三天,我收到一大束粉紅色係的花,其中有丁香、玫瑰、紅掌、滿天星、百合、水仙……香噴噴,小卡片上寫著“黃振華”。
  我溫馨了很久。
  當他親自撥電話來約我吃飯的時候,我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我問:“午餐?”
  “不,晚餐。”他說:“明天七點我來接你。”
  “嗬,是”我幾乎有點語無倫次,“我知道了。”
  “明天見”他掛了電話。
  我愁了一日。
  該穿什麽衣服?化什麽妝?配什麽鞋子?
  後來穿了一件新製的黑底繡花喬其紗旗袍,但配不到披肩,隻好就這麽赴會,又怕冷氣太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等他來接我的時候,我但覺自己頭發沒梳好,粉不均勻,唇膏糊了,人又緊張,簡直一無是處,但是已經到七點半,我跑下樓梯,他的車子已在轉角處等我。
  他看到我,玩笑地吹一下口哨。
  我漲紅了臉,“黃太大呢?”
  “她到英國送孩子念書去了,你不知道嗎?”
  “今天就我們兩個?”我意外地怔住。
  “當然,”他笑吟吟地說:“你以為有一桌人?”
  我尷尬,真沒想到,我上車坐在他旁邊。
  “穿得這麽漂亮,我們不要辜負這件美麗的衣裳。”他將車子駛出去。
  我一直不敢說話,神經漸漸放鬆,但打不開話盒子。
  他說:“公事這麽忙,你們女孩子也真辛苦,一個個都不想成家。”
  我看他一眼,笑一笑。
  “聽說你也是商場上一個很厲害的腳色,隻是我不覺得,我認為你是適合做賢妻良母的。”
  我說:“謝謝你。”
  他也笑,將車子開到淺水灣,停好,我們在酒店的露台上進餐。海浪、薰風、紫色的天空,影樹的紅花綠葉。
  環境多優美,他是個懂得享受的男人。
  我大著膽子問他:“你帶我到這麽浪漫的地方來,不怕我誤會?”
  “誤會什麽?”他笑眯眯問。
  我接不上去。
  “我以為你會說:‘誤會你對我有意思’。”
  我的瞼又發熨了,我自問還是個聰明的人,黃振華若光是請我吃頓普通的晚飯,他就不應說這些露骨的話。莫非他──
  我震驚。
  不不!我太敏感太多心了,黃振華不是這樣的人!
  我傻氣的看看他。
  “喝點香檳,來。”他說。
  在我知道發生什麽事之前,我已經喝得太多,知道自己喝得多也有好處,我掩著嘴哈哈笑,不敢說錯話。
  我聽見黃振華說:“你這個人,上班時那麽精明,私底下卻?觼瑲很,動不動瞼紅,說話又囁嚅。”
  我說:“辦公時說的是公事,自然理直氣壯。”
  “平時你也可以理直氣壯呀,但凡漂亮的女孩子都可以癱理力爭中”
  “我漂亮?”我張大嘴。
  逢人都可以覺得我漂亮,但不是黃振華,因為黃太太實在太美,任何人比起她,都禁不住要失色。
  “你豈不知道?”他笑,“每個人都在談論你的身裁麵貌,都說這個鐵蝴蝶私底下不知是什麽樣子。”
  我睜大眼睛。
  “好,說到此地為止。”他眨眨眼。
  我完全被他的風度才華與手段攝住了,簡直隻好隨他擺布。
  那夜近淩晨我們才吃完飯,他又陪我在沙灘漫步一會兒,賞了月色才回塚。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找昨夜快樂的證據,在鏤空金色高跟鞋中倒出細白的沙粒,證明一切不是幻覺。
  自此以後,我貪戀著黃的約會,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暖味,我們出來見麵,帶著愉快而犯罪感的心情,吃一頓飯,說一會話,因時間有限,盡量利用,忽忙間帶著惆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在黃的花束與小禮物的攻勢下,我略一把持不住,便會成為他的情婦。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力量,居然能夠抗拒他一個月,又一個月,許是因為黃太太吧,我怕做第三者介在他們當中令她不愉快,我還有點良知。
  是以我雖然仍與黃約會,但卻沒有越規行動,因大家都沒有放盡,更加情意綿綿。
  見麵時連他都沉默起來。
  一日他說:“寶琳,我恐怕我愛上了你。”
  “你不可以愛上我。”我急急的說。
  “為什麽不?”
  “因為你已有妻子。”
  “妻子?”他失笑,“你的頭腦這麽古舊?”
  “不,因為你與她是一對璧人。”
  “一對璧人?”他仰起頭哈哈大笑。
  “有什麽好笑?”我愕然。
  “你真是一個孩子,”他說:“告訴你,有很多事不是你所想像的。”
  “我不明白。”我有點悶納。
  “寶琳,你跟看我,真是委曲了你。”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仰起頭,微笑說:“我們又沒有做什麽。”
  “但在我心中,我已經吻過你一千次,擁抱過你一幹次,而相信你也有同樣的感覺,這與我們真正越軌,還有什麽分別?”
  我又漲紅了臉。
  “寶琳,我不能給你什麽,我有家庭有子女、我甚至連時間也沒有,但我可以供給你快樂。”
  我補一句:“短暫無根的快樂。”
  他搭著我的肩膀,“總比無涯的寂寞好一點,寶琳,事業的成功並不能滿足你。”
  “你這是乘虛而入?”我笑問。
  “我也不是隨便去勾搭女人的。”他矜待地。
  這個話我太願意相信了。
  “可是你太太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你還瞞著她……”
  “我們結婚已經十五年了。”
  “十五年也不應對她生悶。”
  “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他說:“也許隻是我愛上了你,沒有其他原因。”
  “男人的愛太過泛濫。”我說。
  “是嗎?許我以前並沒有戀愛過呢,你精明能幹,美麗可人,愛上你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需要時間想清楚。”
  “好,我給你三分鍾。”
  “振華,給我一星期。”
  “三天。”
  “也罷,三天。”他說:“這三天我剛好要出門去,回來等待你的好消息。”
  “振華──”
  “什麽?”
  “要是我決定……我們還能不能夠做朋友?”
  “當然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你放心,”他伸手擰一擰我的臉,“我是很有體育精神的一個人,我永遠不會反臉不認人。”
  他把我送回家,與我吻別。
  我在家想了一天。
  做黃振華的情婦?那等於墮入無底深淵,痛苦一生,晚晚等他來探望我,過時過節再也看不到他人影,在某些公眾場合中,也許還得對他的妻子強顏歡笑。
  我好好一個人,幹嗎要受這種折磨?除非是愛上了他,人們為愛情所出的犧牲,往往是匪夷所思的。我有愛上他嗎?
  他有愛上我嗎?
  如果他愛我,就應當與我結婚。
  我歎口氣,看來我們兩個人都不想犧牲。
  第二天我沉悶地到淺水灣去吃茶,就是黃振華第一次約會我的地方。
  坐不到幾分鍾,就春見一個太太與兩個白衣黑褲的女傭人浩浩蕩蕩地帶孩子們來吃茶。
  那位太太穿著淺紫色的衣裙,一著之下,正是黃振華夫人張薇薇。
  太巧合了。
  她也看見了我,大方地與我打招呼,我心中有鬼,根本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好嗎?寶琳。”她抱著最小的一個孩子。
  那男孩已有六七歲,嬌嗲如女孩,靠在母親身邊,漆黑的眼睛,雪白麵孔,漂亮得像安琪兒,衣著考究,一切都是頂尖,有這樣的媽媽就有這樣的孩子。
  我心中豔羨,這是要修三世才能得到的福氣。
  黃太太微微地笑,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想什麽。
  我搭訕地說:“大公子已到了英國?”
  黃太太說:“寶琳你說話真客氣。”
  我?託镸“沒法子,出來混久了,難免學會些場麵話。”
  “難怪振華一直在我麵前讚你。”
  我一怔,頭慢慢低下去。
  我沉默著。
  我忍不住問:“黃太太,我與他之間的事,你知不知道?”
  她抬起眼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她牽牽嘴角,仍然安定帶笑意,“我猜也猜到。”
  我跳起來,“你──”。
  “你幾歲?廿六?廿七?你以為自己就快老了,是不是?我可要比你多活十年,”她緩緩的說:“我與黃振華已是十五年的夫妻了,他做什麽,我豈會不知道?”
  我震驚,“你不介意?”
  “介意?寶琳,你還年輕,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對振華的傾慕,我不是看不出來,他就是喜歡年輕女孩子看著他的時候,眼中的那一絲愛意。寶琳,你不以為你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吧?”
  我呆住。
  海灘上傳來孩子們嬉水的歡笑聲,風和日暖,但是我如置身冰窖之中。
  “寶琳,你是她們之中較為出色的一個,毫無疑問。”她溫柔的說:“是以我覺得額外可惜。”
  我怔怔的落下淚來。
  黃太太佯裝沒看見,低頭哄孩子。
  “如果你覺得不太遲,回頭還是來得及的。”
  “你──你為什麽不同他離婚?”我問。
  她抬起頭來,“我不同他離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離婚哩,你去問問他。”
  我心中如被鐵錘擊了一下。顫聲問:“為什麽?”
  “黃振華工作的建築事務所叫什麽名字?”她問。
  “張氏建築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麽?”她又問。
  “張。”我答。
  “建築行背後的主持人是我父親,你明白了嗎,寶琳,他怎麽肯跟我離婚?”黃太太用手撥著兒子的頭發。
  我氣著,握緊著拳手,胃都反了過來。
  “寶琳,我們也是普通人,一般的肮髒邋遢,長得略為端正點或是穿得略為好點,並不代表我們就是一對璧人。”
  我垂下頭。
  “至於你問我為什麽不離開他,”黃太太輕輕捧起小兒子的臉,“我不舍得他們,我做不了好妻子不打緊,總得設法做一個好母親.孩子永遠是無辜的受害者。”
  我哭了。
  黃太太遞給我手帕。
  她歎口氣,“我何嚐不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牽起孩子的手離去。
  我擦幹了眼淚。
  海浪緩緩的卷上來,又退下去,就如我的思潮。
  我終於站起來,走到黃太太身邊去。
  她微笑。
  “我先走一步。”我說。
  “是不是他帶你來這裏?”她輕輕問。
  我沒有再回答。
  第三天,黃振華找到了我。
  他照常穿著裁剪合身的西裝,打扮得漂亮動人。
  “如何?”他單刀直入。
  我問:“什麽如何?”
  “咦,你刁難我。”他不悅。
  “你把你的要求再說一遍,”我說:“我想聽清楚。”
  “寶琳,你是怎麽了?”
  “就算我願意進入圈套,你也該讓我知道這是一個怎麽樣的圈套。”
  “圈套?”他的臉沉了下來,“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你要我自願無條件做你的情婦,直到雙方有一人厭倦為止,是不是?”
  他不出聲。
  “你連提都不肯提。”我笑,“你等我自己鑽進圈套,就因為你是黃振華──許多女人等著這樣的機會。”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覺得不值,馬寶琳,你此刻就可以馬上拒絕。”
  “我拒絕。”我立刻說。
  他一怔。
  “你別以為你隻需要吹一聲口哨,女人們就會送上門來,黃振華,你不過是靠嶽父起家的一個中年漢子,因此抬不起頭來,在外結識女人為發泄,就那麽簡單,是不是?”
  他的瞼轉為灰白,怒不可抑?
  “再見。”我說。
  能夠做到這麽決絕,我自己也驚奇了。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偶像已經幻滅,而我愛他,不過因為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一直沒有霸占他的私心,他不會明白這一點。
  他轉頭就走。
  我想他還未曾這樣受過剌激,在過去,他必然是無往不利的,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他怪不得我。倘若他靠自己的本領做到今天地步,名成利就之後出來尋個情婦,也還情有可願,有很多男人,為了第二個春天而拋妻棄子,也是有的。
  但他完全沒有誠意,他隻是求發泄。
  我為他惋惜,有很多事,單看表麵是不知道情由的,什麽都有兩麵。
  以前我認為他們是這樣十全十美的夫妻,事實證明他倆之間的關係千瘡百孔,還有什麽話好說,我茫然想,我對男女之間的關係,完全喪失了信心。
  但是黃振華並沒有因此放棄我,他要向我解釋。
  他不否認建築行是他嶽父的資金,但是“即使把一間現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經營不善二年之內也會倒閉。”這是事實。
  我愕然,他為什麽企圖說服我?
  “寶琳,你不能把我說成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他說:“別人不明白不打緊,你一定要弄清楚。”
  “為什麽?”
  他苦澀的笑,“因為也許我愛上了你,我在乎你怎麽想。”
  “你愛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有無限的譏諷。
  他這次並沒有生氣,他說:“你太年輕,太殘忍,太自以為是,我並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是一個標準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個形象,而當這個形象破滅,你認為我欺騙了你,你恨我,寶琳,我有騙過你嗎?想一想。”
  我拒絕想,我難過得根本什麽也不高興想。
  我跟他說:“以後不要再約我出來,我不會再見你。”
  隔沒多久,就聽見他們兩夫妻宣布離婚的消息,人們的反應是震驚與惋惜的,包括我在內。
  我惆悵的想:終於離婚了,公認的一對璧人呢,他們也終於離了。
  也許是張薇薇再無法忍受他與其他女人的淺水灣頭之約會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氣的女士。
  我並沒有再見到黃振華,也許他說得對,年紀輕的女人很善忘很殘忍,一旦失望,不再回頭,
  沒有留戀,而我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往歐洲公幹的時候,在飛機上碰到張薇薇。
  我還是第一次坐頭等,沒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尷尬,尤其是在飛機倉內,避都避不過。
  又是她大方的先與我打招呼。
  我隻好被逼識大體,友善地問:“好嗎?”
  她帶著兩個男孩子與一個女傭,派頭依舊,這就是娘家有點錢的好處了,離婚後生活水準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靜,“你一定聽說我們離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麵前不打假話,“自然聽說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說。
  我不好再問下去,喝著侍應生送來的酒。
  “這次離婚,倒是他提出來的。”張薇薇說。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滿以難關已過,等地玩膩之後,我們仍然可以白頭偕老,”張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與我離婚了,我以為他外邊有人,準備結婚,還挺疑心那個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倆根本沒見麵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腦兒什麽都交還我父親。”
  我靜靜地聽著。
  “公司一向是賺大錢的,父親並不想結束,但他是這麽堅持……”張薇薇停一停,“連孩子也不留戀。問他到底是為什麽,他說是為了自尊心,什麽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著,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不久,”我連忙解釋,“多謝你把我當一個朋友看待。”
  真沒想到,是為了我的緣故嗎?我不敢想下去.他與妻子離婚了,我茫然。如果將自己當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將自己的魅力高估過甚,但我又確有這個嫌疑。
  為了掩飾不安,我頻頻喝酒,等到覺得疲倦,已經有點酒意,下飛機的時候,未免有點酩酊。
  男待應生不懷好意的對我說:“小姐,不要辜負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經抵達巴黎,我與張薇薇道別。
  叫了計程車到旅館,淋一個浴,酒已醒,人卻疲倦,忍不住要下樓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時候還是學生呢。
  我下了樓,街上是有點寒意的,又下雨,路邊處處映著氣油虹彩。
  我不分青紅皂白的拒絕了黃振華,並且並沒有為他傷心,但他卻終於離了婚。
  如果那時我答應做他的情婦,他目的已達,會不會仍然跟張薇薇離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麵了吧?
  我竟是這樣的思念他,心底隱隱知道我做錯了,我將他估計太低,聽了他妻子片麵幾句話就為了自尊心而將他置於死地。
  我站在蓬東廣場長久,終於冒雨回旅館,背後並沒有釘梢的人。
  回到旅館門口,有一隻手擋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說:“先生,你會錯意了,我不是那種人。”
  身後的聲音即答:“寶琳,我真的會錯意了。”
  我急急轉頭,竟是振華,“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趕了來。”
  “你太太也在這裏──”
  “我來看的是你,你還不明白?”
  我忍不住與他緊緊擁抱。
  他喃喃說:“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對璧人,不讓別人有超生的機會。”
  我作不了聲。
  “別再把我掃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點點頭。
  振華長長籲出一口氣。

婚變
  惠新回來跟我說:“想離婚。”
  我還道我聽錯了。
  我捧著剛從艾蓮寇秀買回來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裏的萬年青葉子,聽到他這麽說,轉過頭去,還帶著微笑,真以為聽錯了。
  惠新沉聲說:“秀珠,你好好的坐下來。”
  我坐在他對麵,看著地。
  他說:“我愛上了別人,秀珠,我要求離婚。”
  “我不明白。”我說:“惠新──”
  他低下頭,用手止住我的言語,“我不再愛你,我想離開你與別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離。”
  “我不相信!”我站起來,“我不相信!”
  “鎮靜一點,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覺,我知道你想什麽,我希望可以和平解決這件事。”
  我取起那隻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連葉子碎得一片片,濺起來,彈得一客廳都是碎片。
  後來我跟律師說:“我一直不明白與不置信。”
  律師點點頭。
  “這種事聽得多,發生在別人身上,仿佛天經地義,沒想到會臨到自己頭上。”
  律師很耐心。
  “我同意離婚,”我說:“因為我自認是知識份子。”
  惠新說:“謝謝。”
  他比我答應他求婚時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遺棄的女人照例都得哭,為什麽我要是例外。
  他說:“秀珠,我求你原諒我。”
  我抬起頭說:“你讓我看看她。”
  “你認為有這種必要?”惠新問我,“何必使對方尷尬?”
  他護著她,因為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能幹。
  “是的,我要見她。”我堅持。
  “好的,不過我要先問一問她肯不肯見你。”
  過一天,惠新跟我說:“她願意見你,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時都可以去找她,電話號碼她不想告訴你。”
  我接過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還止。
  我看著他,我也一句話沒有。
  我們沉默地坐在客廳中。
  他終於問:“你告訴小珠沒有?”
  “還沒有。”我說。
  “你說還是我說?”他問。
  “等她暑假回來麵對麵說最好,我怕在信裏引起她不良反應。”我說。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來。”
  “你自己夠花嗎?”我問。
  “她也賺錢,賺得不少。”
  “她是幹什麽的?”
  “她是藝術家,設計海報。”
  “她很愛你?”
  “相信是。”
  “你也很愛她。”
  “是的。”
  “感覺是否很好?”
  “我已是個中年人。我也想過,如果要獲得這段感情,我非得犧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隻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隻能活一次──”
  “她是否堅持你離婚?”我問:“如果你不離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離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為什麽要離婚?”我問:“你不可以把她當情婦?”
  惠新困難的笞:“秀珠,在這現實的生活中,沒有東西是免費的,一個人付出什麽得回什麽。我養不起情婦,要令女人服貼,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卡拉鑽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隻有跟你離婚這條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頭上的王牌原來是我。”
  “對不起,秀珠。”
  “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我說。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歲。”我說:“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沒有其他,你認為這對我公平?”
  “我並沒說過這是公平之舉。”
  “人們除了知道我是範太太,根本不知道我還有其他名字!現在我不再是範太太了,我怎麽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從頭適應。”
  “這是你對我的忠告?”我憤怒的問。
  他沉默下來。
  “她不怕見我?”我問。
  “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潑辣婦人。”
  “你很清楚我為人,不愧與我結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懷抱中哭起來。
  “秀珠,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貪圖享受,隻苦了你,我很自私,不過這次機會去不能再來,你會明白的。”
  我見到莉莉以後,明白惠新離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麽年輕,有廿七八歲,就因為不十分年輕,就因為女人非要到這種年紀才會像拔蘭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別迷人。
  她皮膚是蜜合色的,經過陽光耐心與溫柔的洗禮,麵孔上尚沒有皺褶,身上卻有點鬆弛,三圍很好,樣樣都適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氣質。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頂帶進柔和的光線,約一千尺的地方沒有分開客廳睡房,有一張書桌一張繪圖桌,很多綠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問:“這些瓶子是在艾蓮寇秀買的?”
  她詫異,但點點頭。
  她穿著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個人就像一幅圖畫。
  確是。惠新說得對,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會送上門來。
  “請坐。”她大方的說。
  “謝謝。”我說。
  陽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裏,我見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說什麽,目的已經達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告辭。
  她卻開口說:“你跟一般公務員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務員的太太是怎麽樣的?”我坐下來。
  她揚起一道眉:“胖、囂張、鼻孔朝天,穿廉價花綢衣裳、教小學、無知,永不進步,嘮叨,愛做小生意,聲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來,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這付德性。
  她說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沒有過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蓮寇秀,你甚至話都不多一句。”她點起一枝煙,“你還有幽默感,剛才你笑了。”
  “謝謝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裏?”她問。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罵我一頓出氣?”她攤攤手。
  “罵你?為什麽?”我反問。
  “你應該罵我,棄婦都跑來罵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罵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覺得惠新有福氣,他一向是個幸運的人。”我說。
  “你不生氣?”她不置信。
  “噢,當然我很生氣。”我說。
  “你在控製自己。”
  “當然。”我答。
  “難怪惠新這度尊重你。”她說。
  “他真那麽說?”我很苦澀。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離婚,我也會學你,反正婚姻已經破裂,我也不是那種寧願瓦全,不願玉淬的女人。”她這番話其實說得很風涼,但因她語氣懇切、我不覺得討厭。
  我沒說話。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說。
  “謝謝你。”我的確有點口渴。
  她轉身入廚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後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後的生活將沒有惠新了,想到這一點,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淚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麽好處呢,即使留住他的軀殼,他的心早飛來這間白色的公寓。
  “嬰兒的眼淚。”莉莉在我身後說。
  我抹掉臉上的眼淚,轉過身去,“什麽?”
  “這種綠色植物叫‘嬰兒的眼淚’。”她放下某。
  “嗬。”我說。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說。
  她禮貌地送我。
  “謝謝你撥出時間見我。”我說。
  “不要客氣。”她說。
  我點點頭。
  “你明白這是公平競爭是不是?”她問。
  我看看她圓圓的眼睛。
  “我也有失敗的機會,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離得起婚才離,他的經濟能力同時可以照顧你,我與女兒,至少大家生活不成問題才能有資格談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棄安全的舊侶而到我這邊來,你會照顧他一輩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實很勇敢,而像你這樣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這裏出了毛病,你雖然不至於冷笑,但是絕不會再讓他回家,他冒的險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著她。
  然後我低下頭,我說:“再見。”
  惠新自家裏搬了出去。我很靜。
  他的抽屜現在空蕩蕩,車房裏少掉一部車,鍾點女工看得出瞄頭,但是她不出聲,現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沒有四出找朋友訴苦。第一:我沒有什麽朋友,第二:我不致於天真得相信這世界上有朋友這回事。
  我的生活與以前沒有什麽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虧我一向不是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隻是我不知道做錯什麽,以致惠新離開我。我頭發還未白,身裁也未發胖,自然,即使我在廿餘歲的時候,也不如莉莉這麽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當然我也寂寞,我發覺惠新不在,整個世界完全改變,周末本來我們會看場戲,觀劇,在沙灘散步,我們在一起其實並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夠供給他更好的樂趣,正如他說:人隻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樂,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小珠忽然回來了。
  我收到她的電報,到飛機場去接她。
  我問:“你怎麽回來的?”
  “爹叫我回來,我們一個長途電話說了三小時,講掉我半年的開銷。怎麽攪的,媽媽,你們離婚了?”
  我開車回家。“是的。”
  “結婚十八年,怎麽離的婚?”小珠問。
  “我不知道,他要離婚,我便答應他。他說他愛上了別人,不再愛我。如果他不再愛我,我留他在身邊作什麽?我不致於那麽自私,要三個人一起不開心。他雖然不是什麽達官貴人,照顧我們這幾個女人倒還不成問題。”
  小珠沉默。
  “你的功課不受影晌?小珠,離婚隻是你父母的事,與你無關。”
  “媽媽,我很為你驕傲。”她說。
  “驕傲?我邊哭邊發過脾氣,摔爛過東西。”我說,“我也很生氣,覺得不值。”
  “那也是應該的。”小珠問:“你有沒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鎮靜劑。”我說。
  “媽媽,我很為你難過。”
  “小珠,這種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說:“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見過那個女人沒有?”
  “見過。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她怎麽會跟著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沒有錢。”
  “我不知道。”
  “我也想見見她。”小珠說。
  “我認為你不用見她。”我說:“人塚會以為我們神經病。”
  “爹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沒有。”我反問:“有這種必要嗎?我們又沒話可說,問一聲好有什麽作用?”
  “十八年,就這樣過去了?”小珠問:“煙消雲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還以為你們會得白頭偕老。”
  我笑笑,不出聲。
  到家我幫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決定在香港住十天,因為她爹叫她來陪我渡過這個“艱難時期”。
  她在我身邊,反而增加我心理負擔,我日日要裝得若無其事,麵帶笑容。我們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擔痛苦,一切與她無關。
  我陪她出去選購衣物,她勸我買點新衣服。
  我說:“你母親從來沒疏忽過儀容,一向穿得很時髦。”
  小珠說:“媽媽,我一直以你為榮。”
  我選了套時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紗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讚好看,我付鈔票買下,不露聲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個人,衣服還是要穿的。
  晚間惠新打電話來,小珠接聽,因為我沒有怨言,所以小珠對他父親也很客氣,我們一家都像非常有教養的樣子,喜怒不形於色。
  惠新約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說:“媽媽也來。”
  我們沒想到莉莉也會去。
  我絲毫沒懷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誰要盯住誰,惠新應多長三對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麵孔有點僵,心十二分酸,什麽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說:“我母親是高貴的、大方、美麗、有教養,當然每個女兒都會這樣形容她的母親,但我媽媽的確與眾不同。”
  莉莉說:“我也認為如此,我跟你爹爹說,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貴,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來個鄉下婆子,吵吵鬧鬧,算什麽?”
  我頷頷頭,“謝謝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別說下去了!”
  莉莉驚異地看他一眼,“你怎麽了?”
  “牌已經攤開,”我說:“他已獲得原諒,有什麽不可以做呢?”
  惠新說:“你們這裏三個人,妻子原諒我,情人為我犧牲,女兒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沒有?”
  “你還想做什麽?”我問:“你不是還想做聖人吧?情聖?你又沒丟了江山為美人,你不見了什麽?”
  “媽媽──”女兒阻止我。
  我說:“看看誰在發脾氣!”
  惠新不出聲。
  我放下餐巾,“對不起,我早退,現在看臉色不再是我的責任。”
  惠新說:“秀珠──”
  我說:“再見。”
  莉莉站起來,“我也要走,公司要開會。”
  “順路嗎?我有車。”我說。
  “好的,煩你送我一程。”她說。
  我把惠新兩父女丟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問我,“他為什麽生氣?”
  我看她一眼,“因為我倆沒有為他拚個你死我活,內心深處,我與你都可憐他,所以他生氣。”
  “你愛他嗎?”莉莉問我。
  我微笑,“在我們那個年頭,思義重過愛情,這麽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雙手,生活解決以後,其他是瑣碎的,誰也不能拍胸口說能愛誰一輩子。遠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時候,我們的婚姻早已破裂,一個女人能養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慚愧。”
  “為什麽?”
  “像你近四十歲了,還這麽有誌氣,而我……我才廿多歲。”她歎一口氣。
  “你愛他,愛是沒有原委的。”
  “現在我也不那麽肯定了。”她說。
  “什麽?”我轉頭問。
  “他能為一個新鮮的女人放棄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麽?不久他遇上十八歲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鏡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險的。”我說:“目前你們快樂嗎?”
  “不快樂,”她坦白的說:“我們兩人都覺得對你不起,都覺得罪惡。”
  “不應該。”我說。
  “你呢?”
  “還在適應。”我得體的說:“哦,你的辦公室到了。”
  她說:“我有一個女朋友,也與有婦之夫來往,那個男人長妻如虎,因為兩個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嶽父的恩澤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離婚,而是怕妻子跟他離婚,他赤條條走出來,洋房汽車全部好夢成空,可是在嶽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發悶,於是跟我女朋友來往……以前我覺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為我離開家庭,現在我反而覺得她比我好。”
  我聆聽著。
  “我現在隻有一個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貴的、美麗、有教養,否則我丟臉真丟到西伯利亞──天下男人那麽多,我的條件又這麽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別人的插曲。”
  我沒想到她有那麽多的抱怨。
  “他什麽地方也不帶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狹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悶,下班他隻喝威士忌與看電視新聞,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進展很慢──你知道發生了什麽?我開始明白了,他還是他,搬了一個地方住,但他還是他,一成不變,然後希望我去遷就他,變成他第二任賢妻。”
  我點點頭。
  “他是個自私的人,他隻做對他有利的事。”莉莉說:“我很失望。”
  “這也不過是人情之常。”我說。
  “對不起,似乎我不應埋怨這許多。”她說:“再見。”
  “再見。”
  回到家中,忽然我覺得自己並非那麽不幸。原來惠新在別的女人眼中,是千瘡百孔的一個人。我一直不覺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電視新聞有什麽不好,倒是給我一種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麽莉莉會不喜歡惠新這一點沉著,年輕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殘忍的。
  的確是。惠新不懂橋牌,不會打網球、壁球!不會駕遊艇,滑水、文學、藝術。惠新其實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他的優點是溫柔敦厚可靠,如今他為莉莉拋妻離子,連這個好處也沒有了。
  我為惠新悲哀,他要換身邊的人,人家也要換,就是這樣。
  小珠很寬慰的回去念書,她說:“媽媽,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極。”
  我點點頭。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電話來,“秀珠……”他有點哽咽。
  “怎麽了?”我問。
  “今天是你三十八歲生日。”
  “是,”我說:“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雙倍,似水流年。
  “不,你還很好看,穿兩截泳衣在沙灘上走,一定有口哨聲。”他說。
  我笑。
  “我買了件禮物給你……。”
  “什麽東西?老是送新的吸塵機,新的洗碗碟機,誰也不稀罕這種公用禮物,我現在才有機會一吐心聲。”
  “秀珠──”
  忽然之間我覺悟他在那一頭哭了。
  惠新哭。我從來沒聽過或是見過他哭。這麽大一個男人,我們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風順的。
  “惠新,”我很難過,“你有什麽不如意的事?不妨說給我聽聽。”
  “我想來瞧你。”他說。
  “盡管來。來吃飯嗎?做什麽小菜?紅燒獅子頭可好?”
  “我隔半小時到。”他放下電話。
  這時候忽然下起雨來,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會倒車,老是撞著後燈。我有點心酸,這麽久的夫妻了,我對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開著車來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還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沒看到玫瑰花已經有十五年,發生了什麽事?
  我去開門。
  “生辰快樂。”他說。
  “謝謝你。”我說。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絲絨盒子,遞給我。
  “惠新!”我驚喜,“你何必破費!”
  “打開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開盒子,是一隻鑽石鑲紅寶戒指。我連忙套在手指上,“太美麗了,惠新,好貴的是不是?”
  女傭人在一旁笑,然後訕訕的走開。我們仿佛又恢複到以前的日子。
  “謝謝你,惠新。”我說。
  他把手掩往臉,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與莉莉吵架了。”
  “沒有。她離開了我。”
  “什麽?”我吃驚,“離開你?”我發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現在我暫時住酒店裏。”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歎口氣,可憐的惠新。世界的確有很多美麗的人,美麗的東西,但不是每一樣都可以得到。
  “你──會不會原諒我?”他問。
  “惠新,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溫和的向他解釋,“我對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這裏不是旅館,不能任你在外邊失意的時候搬回來,得意的時候又搬出去。這次你提出離婚,我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遠的傷痕,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對不起,惠新。”
  “是我的錯,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說。
  “惠新,我不是為爭一口氣,而事實上你已不再愛我.我們何必勉強下去,分開之後,你心平氣和的獨自生活一段時間,說不定有新的發展,人生變化無窮,前途難以逆料,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個有始有終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說:“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歡心。”
  “完全是我的錯──”
  他沒有吃飯就走了。我把那隻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實,他以為綰住年輕女人的心,隻需要與妻子離婚。如果他不離婚,對方許覺得剌激,又還好點……他說得對,他確是做錯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門申請,要求被調到倫敦辦事分處去任職,他索性遠離香港。
  我以後沒見過莉莉。我並不恨她,誰知道,也許當她三十八歲的時候,也會碰到這種事情,就為了另一個年輕女人開個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運氣是不好,但她到我這個年紀,運氣未必好過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選擇沒錯,如果我再讓惠新回來,兩個人都會覺得折辱,大家都會變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遠無法彌補。
  惠新現在與女兒在一起,互相照顧,而我漸漸適應了新環境。我減掉六磅,升了職,開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約會我。
  對於我的決定,我並沒有後悔。

滑稽女郎
  誌強問我:“怎麽樣?去看兩點半如何?”
  我看看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我把文件放進抽屜中,關好。
  我對他說:“誌強,你永遠是這個樣子,十二點半約我兩點半,看死我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他嬉皮笑臉的說:“你為什麽不拒絕我?”
  我聳聳肩,“我是應該拒絕你的,起碼等你問到第十次才答允你。”
  “為什麽不那樣做?”他還是老沒正經的。
  “我怕你不會問我第二次,我不敢。”我老實的答。
  “做人還是爽快點好,”他哈哈大笑,“你這滑稽女郎。”
  我鼓氣說:“我並不滑稽。”
  他拉拉我的袋袋牛仔褲,“我覺得你滑稽。”他說。
  我與誌強的關係,就是那樣,他對我從來未曾認真過,但是我對他──我是愛他的。
  多年來的愛慕升華成為一種含蓄的感情,我並不讓他知道我的心事,但如果他是個敏感的人,他早就該知道我對他特別遷就與忍耐。
  但是他不知道。
  他並非不敏感,他隻是不知道。
  我們在同一個機關內辦事,他是我隔壁那組的領導人,比我高數級,他與他自己手下的女孩子倒是不苟言笑的,但他喜歡叫我滑稽女郎。
  因為我不介意嘲弄自己,因為我老穿牛仔褲,因為有直發,因為我從不拋媚眼,因為我辦公的態度與男人一模一樣,所以他那樣叫我。
  我想告訴他,我也可以化濃妝,穿件露胸衣裳,頭發上夾一朵花,但是沒有機會,是沒有機會說,也是沒有機會做。
  他也約會我,多數是吃午飯,或是看場電影,大都在事發之前半小時通知我,我根本來不及打扮,也來不及作心理準備。
  他並沒有把我當妹妹,他把我當老友記,我可以肯定他沒有把我當女人。
  但我還是乖乖的跟他去看了場二點半,散場後他請我喝咖啡,喝完咖啡他照例會嚷累,然後就在咖啡廳分手,他也不必送我回家。
  開頭我很氣,很想從此失蹤,就這樣算了,再也不做他的臨時伴侶。
  可是每次他開口邀請我,心中雖然一萬個不如意,嘴巴卻不聽話,一直說“好好好”。
  後來感覺便改變了,我當他是女孩子,我約會莉莉、小曼、李維她們,也不見得誰會把誰送回家,於是氣消了一半。
  況且誌強為人光明磊落,他從來不會對我動手動腳,或是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他當我……就像手足兄弟。
  當下他問:“你不喜歡看科幻電影?為什麽不聲不呐的?”
  “沒什麽。”我用手摸著頭。
  “你有心事?”
  “有是有,譬如說:待嫁春心……但又不能夠向你傾訴。”我無精打采的說。
  誰知道誌強嗬嗬的又笑起來。
  我愁腸百結,他怎麽老當我是個滑稽的小醜?我說了真話也沒有人相信。
  “──”
  “誌強,我也有個名字,我不叫周喂,我叫周嘉倫。”
  “真嚕嗦,喂,現在的珠寶貴不貴?”他並不理會我,“我隻有五千塊,想買一件禮物。”
  “買給誰?”我忍不住問。
  “一個女人。”
  “啊,”我氣問:“女人?不是一隻狗?狗首飾現在也很貴的。”
  “別開玩笑,你不念著回家吧,陪我到珠寶店走一趟。”
  “五千塊想逛珠寶店?你那是美金也不成。”
  “太好笑了,”他垂頭喪氣,“我隻有這個數目。”
  我又心軟,“我陪你去找找看,我有相熟的店。”陪自己有興趣的男人去買首飾給另一個女人……太複雜了,隻有我才會做得出來,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滑稽。
  我陪他走到珠寶店,他盡排最新式的戒子。
  我警告他:“這些你甭瞧,凡是一個啊嚏會打走的鑽石,你才買得起。”
  他白我一眼。
  終於他挑中一隻仿“蒲昔拉蒂”的戒指,不貴,但我又提醒他:“假如她是識貨的,那麽她不會喜歡假東西,你明白嗎?”
  “太煩了。”誌強歎口氣。
  我說:“不一定要挑戒子,珍珠也好,”我故意說:“老女人戴珍珠最好看。”
  “誰說她是老女人勺。”誌強沉不住氣。
  我搶白他,“夠老的了,”
  他還是不服氣,“我非要買這隻戒子,我想她會喜歡,凡是我送的東西,她都會喜歡。“
  “才怪,虛榮的老女人都隻喜歡三卡拉以上的大鑽,你若拿這五千塊去買六合彩,中了獎再買珠寶未遲。”
  他笑了,“你這個滑稽的小女人,你總是與我鬥嘴。”他付了錢,買了那隻戒子。
  我們走出店鋪,他晌朗朗地吹口哨,心情奇佳。
  我又忍不住問:“她是否漂亮?”
  “當然。”
  “她做什麽工作?”我幾乎帶哭音。
  他擰一摔我的臉頰,說:“你要知道那麽多做什麽?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會回去。”
  “送你吧,客氣什麽?你是注定一輩子要人接送的了,聽說老了六次車牌沒考到?!”
  “我不信邪;偏要考第七次。”我說。
  “唉,笑死我!”他彎下腰。
  那天他送我回家,到門口他放我下車,根本沒有意思上我公寓小坐。
  我聳聳肩,叫自己不要妄想,剛想下車!他又叫住我。
  “你一個人住?”
  “一向是。”我說。
  他不置信,“你懂得照顧自己?在我印象中,你是那種把襪子當帽子戴的人。”
  “你太好笑了。”我說:“再見。”
  “你多多保重。”他揮揮手,走了。
  我上得樓,深深歎口氣,人們永遠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
  誌強永遠不會相信我把家務打理得整整有條,我的縫紉與烹飪功夫是一流的。讓他娶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飛女或是老虔婆好了,讓他後悔個夠,他下半世起碼還有四十年。
  我為什麽不能夠放棄他呢?我要點綴他的生命到什麽時候呢?
  我希望我可以提起勇氣來說──算了吧。
  那天我整夜坐在電視機麵前。
  星期日早晨,電話鈴響個不停,我去接聽,打來的是誌強。
  他一開口就取笑我,“我發覺隻要稍微堅持,你便會來聽電話,別告訴我永遠沒有人約會你。”
  這個人有時候開玩笑也不看看對方的心情,我打個阿欠,“有什麽事?請說。”
  “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什麽正經事?你有什麽正經事?”我反問。
  “我的正經事多著呢,為了配合你的作風,才不得不吊兒郎當──出來好不好?”
  “天氣太熱?你上我家來吧,放心,光天白日,我不會非禮你。”說了又後悔,我的談吐實在太幽默了,也不管別人是否受得了,也許就因為這樣的作風,所以誌強始終把我當兄弟看待,我自己也得把這脾氣改一改才行。
  他考慮了三秒鍾,“好,半小時後到,你馬上洗臉漱口,千萬別蒙著眼來開門。”
  我想不通他有什麽要緊的事,我替他泡了一壺好茶,當然洗臉漱口,把自己修飾幹淨。
  他來得準時,似乎有急事。
  我讓他進來,招呼他坐下。誌強四周圍打量一下,很有點詫異。
  他說:“室雅何須大,你有一個好傭人?”
  “我自己就是傭人,我並沒有傭人。”
  “我不相信,你能把屋子收拾得這麽好?唉,這是題外話,”他喝一口茶,“我來找你,想與你談一件事:你說我目前的情況,可適合結婚?“
  我瞪看他很久,像是被人強逼吞下一大塊鉛,嗆在喉頭,半上不下,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我反問:“為什麽找我商量?”太不公平了。
  “你的意見會比較客觀,”他又喝一口茶,“我帶她見過父母,他們不喜歡她。”
  “你愛她嗎?”我淒愴的問:“你愛她就夠了,她又不是嫁你父母。”
  “我隻是個小職員──”
  “小職員?香港並沒有很多月入近萬的小職員。”
  “她希望嫁一個專業人土。”誌強說得很窩囊。
  我沒好氣,“她有沒有希望你投過胎?”
  “喂!你那張嘴巴!”他跳起來。
  “我不能夠幫你。”我悶悶不樂。
  “或者你應該見她一次。”
  “沒有太大的作用,”我說:“這是你自己的事,誌強,你自己想清楚好了。”
  “你態度為什麽這樣壞?”他控訴我。
  “壞?我對你的態度還說壞?你想我怎麽樣?“我悲憤的說:“好,把她叫出來,見過她之後我給你忠實的意見好了。”
  誌強並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弦外之一日。
  當天晚上我就見到了駱美妮,他的心上人。
  那女郎很美豔很時髦,個子不高,五官嬌俏,一眼看上去,非常搶眼,但我懷疑她在抹清了濃妝之後的樣子。
  男人都是粗心的,女人隻要穿得花花綠綠,說一兩句他們喜歡聽的話,他們就心花怒放。
  誌強介紹我是他的堂妹。
  駱美妮很嗲誌強,吃一頓飯時間,像粘在誌強身上似的,一刻不放,她也有廿六七歲了,說話態度像十六七,過份的天真使人覺得她做作,我直接地認為這個女人表麵功夫很好,但不會是個可愛的妻子,她對男人不會有太大的誠意,他們隻是她的踏腳石,一塊連著一塊,送她到目的地。
  但是我不能把這些話告訴誌強,他不會要聽。
  他把駱美妮送回家之後,一定要我為他分析整件事。我說:“結婚始終還是要花錢的,你有多少儲蓄?”
  “不多。”
  “就是買戒指的那五千元?”
  “喂,不要滑稽,當然不止五千塊。”
  “你住的屋子是上頭剩下的,不必花錢,可是蜜月旅行、請客、做衣服、添幾件新家俱,粉刷一下,也得好幾萬元。”
  “不成問題。”
  “那麽你還問我幹什麽?”我反問。
  “我個性是否適合結婚?”他問。
  “每個人都適合婚姻生活,那個配偶適合你就好。”
  “她是否適合我?”誌強說。
  “不適合。”
  “你胡說。”
  “所以你別問我的意見。”我下逐客令,“我很累,明天還得去擠公路車,你請打道回府吧。”
  “明早我來接你,繼續談這個問題。”
  我大聲叫,“我不要再談了!”我掩住雙耳。
  他笑看取過外套,說聲再見,便走了,一點不認真。
  我整夜做惡夢,誌強是我命中克星。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門鈴連續響三聲,他又像催命鬼似的來了。
  我苦笑,認識他三年,他從來不上我家門,現在為了另外一個女人,他頻頻來找我,這是命運的悲劇。
  我去開門,一邊扣紐扣。
  他直衝進來,看見我打開的衣櫃裏掛著旗袍,馬上說:“這是你的衣服?你為什麽從來不穿?”
  我歎口氣,“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做了什麽輕佻的事,令你直入我的房間?“.
  他坐在我床沿,“美妮不肯嫁我。”情緒很低落。
  “嫌你窮?她想嫁公子哥兒?”
  “是。”
  “你有沒有知難而退?”
  他不響。
  他的車子在樓下等,送我回寫字樓。同事都以為我們終於有進展了,我則苦笑,精神再集中,我也有滿懷心事的跡象,心不在焉,非常想告假十天半個月的,不問世事,避得遠遠,直到誌強與那豔女郎結婚。
  我希望誌強快樂。他在我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對象,我不明白為什麽駱美妮不肯嫁他,嫌他不是專業人土,諸多挑剔,這比看不起我本人還要令我心酸,誌強為人勤力、直爽、明朗,他的性格雖說不上完美,但完全適合我意,我欣賞他的樂觀、隨和和樸實,我一直愛他。
  而現在他就快要把我逼瘋了,他嘴巴裏整天掛著“駱美妮”三個字。
  誌強忍了三天,三天之後,他手中拿著我陪他去買的那隻戒子,雙眼有點紅,他對我說:“我失戀了。”
  我很難過,他失戀並不代表我能得到他,我一點也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安慰他,“她不適合你,她一腦子坐遊艇坐勞斯萊斯的思想,她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女人都應該被丈夫寵著,是我不好,我沒有能力。”
  “瞎說!照你的話,世人都不用結婚了,”我罵他,“你可別叫一個虛榮的女人毀了你。”
  “不能怪她虛榮,誰不貪圖一點拿受呢?”
  “好好好,什麽都是她對,你那麽死心塌地想不開,抹了脖子算了。”我沒好氣。
  “我想從你那裏得到安慰,簡直是癡心妄想。”誌強揮揮手。
  “男人為感情哼哼唧唧,別想得到我的同情!”我鄙夷地說:“將來國家有什麽大事,還指望你呢,瞧你那窩囊相!”
  “你根本不明白──”
  “我為什麽不明白,你愛人家,人家不愛你,你還是要活下去,“我低聲說:“而且要活得更好,不要造成人塚的心理負擔,明白嗎?”
  “誰也不能把感情升華到那種地步。”
  “當然可以,”我說:“你隻是懶,想什麽要什麽,最好馬上得到,抓在手中。”
  “別說得太難聽。”
  “更難聽的話還有呢,你別再對我訴苦!”
  後來就成了習慣,他下了班送我回家,就在我家喝啤酒、吃花生,傾訴他的感情生活。啤酒是他自己帶來的,冰在我的冰箱裏。
  他與我態度熟絡,不知情的人就會以為他是我的情侶,譬如說大廈樓下看門人老當我倆是相好,若有別的男人來我塚,不管三七廿一,那老頭子一於以敵視的眼光盯住,仿佛我是個蕩婦,朝秦暮楚。
  誌強造成這種假象,令我深感煩惱,但是他是一個好伴,即使他不把我當女人,他仍是個好伴侶。
  現在他決定把我的家當俱樂部,如果是別的男人,根本不可能這麽做,我的私生活是很嚴謹的,但因他是誌強,我像是在某方麵得到了補償。
  當我知道他與駱美妮藕斷絲連的時候,不禁大怒。
  他說;“有時她寂寞,她不是壞女人──”
  “真不爭氣!”我說:“給人填空檔。”
  但我自己呢?我又何嚐不是給他填空檔?我自己不爭氣,如何教誌強爭氣?
  忽然我下了決心,我說:“誌強,你以後都不用來了;我家不是心碎酒店,容不了那麽多斷腸人。”
  “你好滑稽,”他大叫,“你竟然趕我走?你趁我危急的時候落井下石,你這小人。”
  我怒說:“快走,我確是個喜怒無常的陰險小人,你少跟我來往。”
  他走了,第二天照樣來接我上班,我不肯上班,他“喂喂”地叫我。
  我沒好氣,轉過頭說:“我的名字不叫喂,跟你說過二千次。”
  “喂!你怎度也使小性子?我老跟人說,天下的女人都喜歡騙男人,就你除外,你是唯一值得男人信任的女人,我對你評價那麽高,你好意思難為我?”
  我轉頭說:“一個女人獲得上述評價,簡直是最可悲的事,女人的天職便是做狐狸精,誰要做與男人出生入死的夥伴?”
  “喂!喂!”
  “謝謝你明天不要再來,我倆一刀兩斷。”
  “別說得這麽嚴重好不好?喂!”
  喂。
  我就叫著“喂”,這座下去,一輩子不用出頭。
  我決定要爭這一口氣,對他不瞅不睬,他喜歡駱美妮而不選擇我,我就算傷心死了也不能向他搖尾乞憐。一連好幾天,在公司裏,我都沒有好臉色給他看。
  他不以為忤,百忙中他經過我的桌子,會敲敲我的桌麵,叫我一聲,“滑稽女郎。”
  白天我的情緒控製得很好,晚上卻崩潰了,做夢老是看見他,早上醒來,非常惆悵。
  他跟駱美妮,到底怎麽樣了?有否進展?她是否仍然對他若即若離地耍手段?
  或許我應當向駱美妮拜師,看樣子對男人們公道是沒有用的,他們需要的並不是赤膽忠心的女件,他們喜歡迷揚迷場迷湯。
  我與誌強“鬧翻“的消息又傳開了,女同事都覺得可惜,因誌強是個不錯的對象,她們說,誌強為人爽快磊落,相貌好,體型也不差,樣樣可以得八十分,頗具潛質。
  我很沉默,工作如常。
  一日遲下班,正忙著結束工作以便趕最後一班渡輪,誌強過來找我。
  他說:“你怎麽無端端生我氣?好沒來由。”
  他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
  我歎口氣。
  “而且一生氣就那麽久,你消消氣好不好?“他問。
  我呆著一張臉,我最怕他求我。
  “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說給我聽聽。外麵橫風橫雨的,沒有朋友很難活得下去,看我這麽有誠意,就原諒了我吧。”
  我又歎口氣。
  “是不是聽同事閑話,說我倆走在一起?他們俗眼看世界,自然把什麽都往男女私情上扯,你不必理他們,不必疏遠我。”
  我被他氣結。
  “你要我怎麽樣呢?“我問他。
  “讓我們恢複邦交。”他笑嘻嘻說。
  明知這樣下去毫無結果,我也忍不住心軟,我說:“請我吃晚飯吧,我餓了。”
  他說:“今天不行,今天約了駱美妮。”
  “很重要的?”我又受到致命的打擊,很消沉地問:“推了她不行?”
  “她說有要緊事告訴我,否則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
  “罷罷罷,“我說。
  “明天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明天你留給我。”
  我並沒有答應他,心灰氣冷的收拾起文件便離開辦公室。
  渡輪中仰頭看見一天的星光,這些光永遠照不到我的身上,我黯然想,永遠不。
  自古女人都太注重感情生活,好的職業與名譽地位永遠比不上一段美滿的婚姻,女人的悲劇。
  第二天誌強並沒有來上班,我不以為意,他失我的約是失慣了的。
  第三天也沒有。
  第四天他打了電話給我;哼哼唧唧地說:“駱美妮要嫁一個地產商,我一條腿摔斷了,你一個問候電話都沒有。”
  “什麽?你為駱美妮要嫁人而摔斷一條腿?我可沒空來問候你!”
  “兩回事,現在我出院了,用拐杖走路,你告半天假,來看看我如何?”
  “沒有哭?”我訕笑地問。
  “大丈夫同患無妻,算了,留不住她的心,隨她去。“
  “好,我來看你。”
  其實他斷腿與駱小姐出嫁也不算得是兩回事,當夜他聽了“噩耗”,跑到酒吧去買醉,喝得七葷八素,天亮出來的時候撞上一輛送麵包的三輪車,雖無生命危險,也夠倒黴的,一跤滑倒,斷了腿,送入醫院,據說人家那輛送麵包車翻了個筋鬥,數百隻麵包都滾在陰溝裏,泡了湯。
  我問誌強:“你有沒有賠錢給人家?”
  他白我一眼,“你給我一點同情心好不好?他撞我,我還賠他?“
  我看著他用拐杖走路,舉步艱難,也不跟他分辯那麽多。那夜他還要掙紮著出去吃日本菜,我陪他,我因心情不好,米酒又容易入口,喝了非常多,我不覺得自己醉,隻覺很舒服,很寬心,話很多,不停的說,不停的笑。
  誌強搖搖頭說:“你這個滑稽女郎──”他想伸手來拍我的肩膀。
  我一手格開他,“別叫我滑稽女郎!我有什麽滑稽?我待你是真心的,我隻想你快樂,你踩在我頭上過我也隻想你好,但是你一直看輕我”
  “我看輕你?”他錯愕,“我怎麽敢看輕你?”
  我忽然落下淚來,我怔怔的說:“你並沒有把我放在限內,誰要做你的好兄弟?誰要你欣賞我的幽默感?”我控製不了自己,隻覺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很舒服,“去了一個駱美妮,又會來另外一個,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我要走了,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誌強呆若木雞地坐著,我自己走下樓去!日本布簾遮住我的眼睛,我腳一滑,?犛牿傑齯下樓去,大叫一聲,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完全像電影鏡頭一樣,由模糊變清晰,我看到誌強的麵孔。
  目光一低,我又看到我那條可憐的腿,打了石膏,用紗布紮得密密麻麻,吊起來舉著。
  我大聲叫,“我的腿!我的腿怎麽了?”
  “斷啦!”誌強沒好氣地笑,“現在是斷腿人對斷腿人了,是不是?”
  我低看頭,用手掩著臉,我說:“真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他問。
  我不敢出聲,想到我酒後說過的那些荒謬話,漲紅了瞼。
  “你這滑稽的女郎!”他加強語氣,拉開我雙手。
  我又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吻我的手,我掙紮。
  “原諒我,”他說:“我竟忽略了我身邊最好的女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看他。
  誌強捧著我一雙手,他說:“如果我說我要從新追求你,你會不會答應我?”
  我的眼淚流得更急,我嗚咽地說:“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會不回頭,而且我又特別想得到那隻仿製的蒲昔拉蒂鑽戒。”
  誌強溫柔的說:“你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點錯了你,簡直不寒而栗。”

舊歡如夢
  見到何錦申的時候隻覺得他麵熟,並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學開完會返家,傍晚的天上陰雲密布,像是馬上要落下傾盤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複古寬身旗袍,因此祈禱這雨不要落在我頭上,奔上木樓梯的時候忍不住得意的笑,雖然雷聲隆隆,身上卻不濕。
  我自己用鎖匙開了門,在走廊中脫了鞋子,級上拖鞋。我們住在那種香港已罕見的古老房子內,光線很黝黯,傭人並沒有開燈,天空傳來一聲聲悶雷。
  我嚷著進客廳,“張媽!張媽!”
  驀地著見客廳中央坐著一個男人,嚇了一跳。
  我問:“你是誰?”
  張媽出來,“小姐,你回來了!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來的,太太卻不在家。”
  我掛上一個笑,“啊,請別客氣,家母硝後就回。”
  我把張妮拉到一旁,“別忘了明天我還要請客,那沙拉做好一點,”我直咕噥,“上次連汽水都不買足,喝一半就得下樓補充,煩死人。”
  張媽耳朵已經不太好了,可是一貫好脾氣地應我:
  “是,是,唉,花樣真多。”她一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養著的幾尾金魚,等母親回來,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雷雨落下來,濺在石欄杆上,我退後一步,抱著雙手觀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訕訕的站在我身邊。
  我形容他“訕訕”是因為他仿佛有點畏羞,要開口又開不了口。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風度與相貌都好,麵孔有點熟,也許等人等得無聊,因此想找我說話,又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開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體貼地先開口,“這屋子是外公剩給我們的,大致上並沒有動過,”我笑,“客廳那幾幅字畫與沙發比我還老,以前覺得舊,現在因流行複古,所以看順了眼,覺得別有風味。”
  他並沒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又避開我。
  過很久他說:“這間屋子……對於這間屋子……我比你更熱。”
  “啊?”我詫異。
  “我以前……是你母親的朋友。”
  “哦,”我衝口而出,“你是何錦申!”想起來了。
  “你母親提起過我?”他有點盼望般問。
  “沒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說的,她說現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過我的母親。”
  他有點尷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讀書人,我們家那時候在澳門開字花檔,簡直不配上你們周塚的門。”
  我笑,我喜歡他,都說大人物反而沒架子,現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麵筋似嘩嘩的落下來。
  他問:“你有二十歲了吧?”
  “不止了,”我說:“廿二了,大學都快畢業了。”
  他點點頭,“你跟你母親一樣,長得小樣。”
  我微笑。
  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她回來,你跟她說,她托我做的事,全部辦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會兒如何?我們家有一種點心,做得還不錯,或許你嚐一嚐再走?”
  他臉上有種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點心叫做百合蓮心場。”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走了,像我們這間老屋子裏有隻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有禮的紳士。
  當夜我對母親說:“他是個很富有很富有的人,聽說財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
  母親說:“誠然。”
  “但是──他快樂嗎?”我問。
  母親說:“沒有什豳不快樂的道理,男人的情緒與女人不一樣,他們隻要事業成功,有名譽地位,便滿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說:“但是他沒有追求到你,他說外公嫌他不是讀書人。”
  母親笑,“他耿耿於懷嗎?”
  “但是我知道你深愛父親,”我說:“十個何錦申也不堪一擊。”
  母親說:“是的,縱使你父親去世已經十年,縱使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書生,但是我們之間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說:“由此可知金錢也不是萬能。”
  母親“撲”一聲開了燈,進房去了。
  雨停了,涼意仍在!露台上的竹簾被風吹動,在月色下映出一絲絲亮光,老給我一種隔了整個朝代不相幹的感覺。
  我打個嗬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學校出來,一眼看見校門外停著輛白色的摩根跑車。美麗的車子,我想,如果我會吹口哨,我會響亮的讚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轉頭,“啊是何先生。”
  他把車子駛前就我,“我載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車。
  他把車子駛出去。“我請你到淺水灣吃茶去。”
  “好呀。”我問:“有事跟我商量嗎?”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說:代你約我母親出來敘舊?”
  “你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沒聽到這般稱呼了。”
  “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麽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我感覺到很寫意,也不管是否失態,伸個懶腰,叫了一客冰淇淩。
  他說:“你跟你母親長得真像……太像了。”
  “是嗎?”我說:“可是外婆一直說我像爹。”
  “不,”他固執的說:“你像母親。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現,我以為是她……真正嚇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這個式樣的旗袍,平直的前劉海,天真的笑聲,在同一幢屋子內,時鍾仿佛完全沒有擺動,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點給老頭子用掃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後合。
  何錦申歎口氣,“你們兩母女脾氣都一樣,模樣雖然秀氣,卻異常豁達開朗。”
  “謝謝你,何先生。”
  “你父親過世後,生活有點困難吧?”
  “‘有點困難’?我們一直靠賣字畫過日子,過年大魚大肉,母親便指著桌上的菜說:‘這是任伯年的扇麵,吃吧。’哈哈哈。”
  何搖頭。
  “別擔心,”我掉過頭來安慰他,“祖父與外公兩家的字畫還有得賣的,我還不是在念大學?”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有。”我說:“他在英國念文學。”
  “你們母女倆快樂嗎?”他又問。
  “生活中誰沒有高低?大致上還算不錯,”我據實而報,“我們一家都是樂天派,尤其是父親,風流名土,不懂得憂心,我與媽媽生命中唯一的遺憾是父親英年早逝。”我說。
  他不響,看看海。
  我輕輕說:“何先生,何太太也是個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說:“美女。”語氣平淡。
  他也長得英俊,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不顯老,身裁比許多年青人還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親……如果我是母親,我也會毫無猶疑地選擇父親,我記得父親的書卷氣與好學問,琴棋書畫無一不曉,與母親談柳水的詞,直到深夜,他們是神仙美眷,母親唯一發嬌嗔的時候是因輸了圍棋。
  何說:“你父親好學問,早年的劍橋大學留學生,我比起他,簡直是個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謙,家父不善理財,而何先生腰纏萬貫,是社會棟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數聲。
  他開車送我回家,我請他上樓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媽”,他忽然伸手擰我的臉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樓,到露台看下去,他車子還沒走,見我探頭望,扔上一團東西,我一閃;“咚”聲落在金魚缸中,然後開動車走了。
  我以魚網撈起來一看,是一張紙包住一顆鵝卵石,紙上寫:“明夜八時,在街角等你。”
  我並不覺得羅曼蒂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瞬即覺得應當同情他。
  這麽一個身家億萬的名人,為了要尋找年青時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這所古宅來尋他的舊夢,然而他不知道,這段夢中並沒有女主角,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他,她當他是好朋友,但是她愛的隻有父親。
  現在他又誤會了,他以為我是母親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親,我與她沒有半點相像,我是一個不可藥救的快樂人,在大學裏我念的是醫科。
  母親也不抑鬱,從來不,她樂天知命,努力向前……
  這一切是一個夢。
  母親說:“可憐的何錦申……你外公痛恨廣東人,尤其是家中開賭檔的廣東人,當時我與他是港大文學院同學,後來開仗了,都隻好輟學,他照樣常常來,用字條包了鵝卵石仍上來,約我出去見麵,但是我並不動心,我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我隻覺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隻是為了老頭子不予我自由,事實不是這樣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什麽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說:“他現在固執地相信我是你。”
  母親笑,“如果他會詩詞,大約他會在字條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詩詞。”
  我明知不該,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聲說道:“吾愛如晤,昨日相見,惆悵舊歡如夢……”然而終於不覺好笑,可憐的何錦申。
  他不但過時,而且畢竟老了。
  錢在任家是不起什麽作用的,我們對數目字毫無概念,錢的用途在乎夠用,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什麽都有,特別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沒有穿旗袍,我換上袋袋牛仔褲與一雙球鞋,到街道轉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錦申真會等在那裏。
  他在。
  司機坐在勞斯萊斯裏,他靠在勞斯萊斯外。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詫異地問:“真是你?”
  他點點頭。“我等你換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夠出來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還那麽英俊,任何女人都願意陪他,但為了舊情,他來到這裏,明天,明天我再點醒他吧。
  “好的,”我說:“我會馬上下來,祝你生日快樂。”我與他握手。
  他帶我到一閑俱樂部,告訴我,整幢廿四層樓的大廈,都是他的產業,我禮貌的說“多麽好”,我知道我的雙眼並沒有發光,我已盡了力了。
  食物很好,樂隊整夜奏他那代的音樂,開香檳的時候,他把一串鑽石項鏈掛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說:明天,明天送還給他,我實在不忍破壞他小心經營的氣氛。
  他與我跳舞,華爾茲跳得出神入化。
  我問我自己:假如你是母親,現在──現在你選何某還是父親?
  我偷偷的答:父親。
  可憐的何錦申。
  他似乎已經獲得了絕大的滿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機把車停在路口,與我慢慢的走上斜坡,兩人閑談看。
  他對我說:“白蘭花專門揀夜裏開,香氣撲鼻,我最喜歡這種香味,有點俗,卻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著說:“是,俗的美麗往往給人安全感。”
  何錦申馬上轉過頭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卻有一種不安份的美麗,照說男人都不喜女人太過活潑,但對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聽我說──”
  “謝謝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頭歎口氣,“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覺得我有點荒謬:約會一個小女孩,與她傾訴心事……”
  “是否因為我長得像我母親?”
  “是,”他說,“你的母親是我的初戀。”
  “你所記得的隻是你的初戀,並不是我母親。”
  “或許是,以後我遇見過無數的女人,除了美麗,她們都缺乏了一樣東西……”
  “因為你得到了她們,何先生,”我溫和的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園等你母親,就是這個情形,月色總是很好,從來不辜負我,她隻能出來一會兒,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漬,她跟我說,我們隻能做朋友。”
  我惻然看住他。
  “……即使那時候她能夠嫁我,我也養不活家,像她那樣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灘中向媽姐收錢,但是我總想娶她。過沒多久,她結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惡毒的日頭下出了一身汗,以為可以忘記她,誰知睡到半夜醒來,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點紅,輕輕的問:“這件事,你從來沒有向別人說過吧?”
  “從來沒有。”他微笑。
  “後來呢?”
  “後來就努力做生意。”他簡單的說。
  我補充,“發了大財。”
  他說:“你母親托我辦一件事,我們又重逢了。”
  “是,母親想拆了舊屋,改建高房子。”我說。“找你幫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訓我什麽?”他溫磬地笑,“她說:‘錦申,你那不肯讀書的毛病,始終沒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說,“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後不必來了。
  “再見。”他說。
  明天,明天我會告訴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腦袋活躍得不得了,整夜難以入睡,第二天鬧鍾壞了,起身遲到,趕到學校,上氣不接下氣。
  下午少了兩節課,早回家,張媽說有人送花來,我走進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隻水晶瓶子內,沒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親走進來說是何錦申送的。
  她說:“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極倒在沙發上,脫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這樣的人,”我說,“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點糊塗,他純粹是為了兒時的一段情,他這人現在財雄勢厚,沒有辦不到的事,他最遺憾的便是大學時追求一個有氣質的女孩子失敗,所以現在求補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覺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幹,又重情義,但我對於錢這件事沒有太大的興趣,我一個人能花多少?他那種生活方式不適合我,況且年紀也差太遠了。”
  母親怔怔地出神。
  “媽媽,你在想什麽?”
  “當時我也是這麽想。”媽媽笑,“現在你又這麽想。”
  我伸個懶腰,“我要去憩一會兒,昨夜沒睡好。”
  “有人找你該怎麽說?”
  “睡了。”我說。
  醒來是七點多,張媽跟我說母親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機送了禮物來,她取出給我看,我打開盒子,是一隻鑽表,最新的複古式樣。
  我覺得應該有點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與何錦申說明這件事:我們可以做忘年之交,但進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禮物。
  第二天電話接到他寫字樓,女秘書說:“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國去了。”
  我把玩著那隻表與項鏈,戴上又脫下來,終於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長途電話打到校務署,我隻好奔上去聽。
  我斥責他:“我在上課呢。”
  他說:“我走得急,沒跟你說一聲。”
  我忍不住說:“何先生,你原沒有什麽必要向我報告你的行蹤,何先生,這是一場談會。”
  “誤會?”
  “是的,你回來之後,我想與你說清楚這件事,何先生,我現在要去上課,再見。”我掛上電話。
  我很不開心,他幹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為何某人的電話無論到什麽地方人們都應該當它是一種殊榮,他的壓迫力很強、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個小明星,他的出現或者會引起漣漪,甚至轉變我的命運,但我是一個學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當夜他的電話追到家中,母親說:“你心中想什麽,跟他說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親笑著進房。
  何錦申聽到母親的話,他急問,“是否家中不讚成我倆來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誤會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覺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該送我名貴禮物,我們能否維持普通朋友的關係?一個人不能有兩條心,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靜默很久。
  “喂,喂,”我有點害怕,“你怎麽了?說話呀!”
  他深深歎口氣,“我何錦申活在世界上,隻有兩個人如此呼喝過我,你們兩母女TREAT ME LIKE SHIT。”
  我哈哈大笑。
  “連笑聲都這麽相似熟悉。”
  我恢複緊張,“何先生,我與我母親是兩個人……”
  “我馬上回來。”
  “不,何先生,你在那邊有要緊事辦,請不要為我做任何決定。”
  “沒有人教何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聽我說。”
  “你放心,我有兩個經理可以在此為我辦事,我們回來再說。”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話筒,放下。
  我向母親聳聳肩。
  母親說:“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歲,又有妻兒,你怎麽?想我加入大家庭的鬥爭?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氣,我始終沒跟他說明,當年並不是因外公反對,我才不跟他來往,我不忍,女人對於愛她們的男人,總是心軟。O”
  “何錦申仍然愛你?”
  “不,他愛的是那段回憶。”
  “就是,他不愛你,也不愛我,真相大白。”我揮揮手,戲劇化的說:“他又在浪費時間,把這些心思拿去賺錢,他的財產,又多好幾億。”
  “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紀也不少了,應當享受人生,還忙著賺錢幹什麽?”
  “媽媽,我們不能說這種不公平的話,每個人的人生觀是他個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錦申這一生的快樂都來自萬能的金錢,他自然鍥而不舍,他沒有我們幸福,我們不但夠花,而且得到許多錢買不到的東西。”
  “你好不振振有辭,”母親笑說:“何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會有什麽感想?”
  “他根本是一個很貧乏的人,除了錢,什麽都沒有,”我加幾句,“他的愛情都是買回來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個月夜,有一個剪前劉海,穿寬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帶痱子粉漬,溫和地拒絕他的感情,拒絕也還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現在誰還會真心對他?”
  母親笑出聲來,“聽你這麽形容,簡直可憐死了。”
  最可憐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機來接我,我覺得他這人有理說不清,於是先跑去燙一個卷發,穿條大圓裙,七彩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見他。
  他見了我發呆。
  我大力嚼著口香糖,瞪著地。
  他傷心了。
  “我們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將來我少錢用,譬如說,一億或是三億之類,我會找你幫忙。”
  他看看我說:“你是故意打扮成這樣的,你誤會我把你當你母親,所以表示你與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這樣,”我靜下來,“何先生,不管你把我當誰,我的心屬於別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後來他低下頭,看著龐大的桃花木桌麵。
  他輕輕的問:“他是幹什麽的?”
  “什麽都不做,他是學生。”
  “你愛他?”
  “是的。”我說。
  “你會快樂?”
  “是。”
  “他會了很多錢?”
  “大概沒有可能,”我惋惜的說:“他沒有那種本事,他隻是一個讀書人,但是,”我轉而眉飛色舞,“外公還有四張齊白石的掛屏,靠那個就能吃上三五載,”我泄氣,“我是個敗家的三世祖,隻想把祖上揮下來的東西賣掉來吃。”
  何錦申苦笑,他捧著頭,“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那個男孩子是幸福的人。”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你不喜歡七克拉的方鑽、銀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歡,”我說:“但是我丈夫買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當我年青的時候,我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我說:“何先生,一個人得到一點,總會失去一點,振作起來。”
  我把他送的表與項鏈還給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禮物,算是見麵禮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後可別再做這種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個可愛的男人。”我說:“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親也這麽說,”他悵惘的說:“她也嫁了別人。”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我說:“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實不是那回事。”
  他點點頭。
  “我走了。”我說。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無法幫他追回以前的夢,過去是過去,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多麽不幸。

苦戀
  門鈴在早上九點半一響,我就知道隻有兩個可能性,如果不是收報費的,便是母親又使了“說客”來。母親這人非常令大家尷尬,哭哭啼啼,滿懷悲憤的去求親告友,求他們把女兒從“魔鬼”手中搶救出來。“魔鬼”一詞對她來說,用意甚為廣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與魔鬼有關。她是一個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愛錢愛管閑事,還愛主持正義。
  我與沈星若來往的事不知是那個好事之徒告訴她的,她忽然找到個機會表揚她的母愛,死抓住不放,發揚光大。
  我自床上爬起來,呻吟,掙紮著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馬上睜大眼睛,“你怎麽會出現的?”我讓她進屋。
  她打著嗬欠。“唉,你那母親,”她說:“上帝魔鬼耶穌的纏了我一個晚上,我打量也無法不答應她的請求,因此乖乖的來了。”
  “她要你勸我離開沈星若是不是?”我問。
  “沈星若?這魔鬼的名字頂好聽。”她說。
  “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我說:“什麽魔鬼。”
  “那為什麽不娶你?”小姑姑問。
  “誰說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說。
  “別在那裏酸葡萄了,小姐。”
  “誰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兩個孩子。你想想那邊的開銷要多少。你又想想我這裏的開銷為數若幹,你以為他是什麽,他是船王?我嫁了他還不是更吃苦,我幹嗎老壽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詫異,“怎麽,你做他一輩子的情婦?”
  “一輩子?”我冷笑,“誰說一輩子,什麽叫做一輩子?”
  “誰說我愛他?”我拍著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樣子你連流行性感冒都沒染上,你老母卻以為你得了血癌。”小姑姑白我一眼。
  “對她來說,凡是不枕著聖經睡覺的人,皆已患了絕症,這又有什麽好說的?”我攤攤手。
  “你們到底怎麽樣?”
  “我們是朋友。”我說。
  “你不想結婚?”小姑姑問。
  “我想結婚,”我漱口:“可是沒有適當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說。
  “我為什麽眼界不要太高?”我反問:“我收入月入近萬,要啥有啥,我上班那麽辛苦,下班還不能找點娛樂?咄!我跟賊頭狗腦的麻甩佬上街幹什麽,我瘋了?”
  小姑姑拍一下大腿,“對!”
  我笑出來,洗幹淨了臉,“你不是幫我老媽來做說客的?怎麽忽然倒戈相向?”
  “我覺得你講得有理。”小姑姑說。
  “我那個母親,你少理她,反正這三十年來,我做什麽,她反對什麽,總之沒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麽,當她放屁。”
  “可是不結婚很寂寞。”小姑姑說:“你看我就知道。”
  我說:“我媽也真糊塗,生病的人去找閻王,你就是活脫脫的魔鬼門徒。”
  我坐下來,與她對喝泡好的壽眉茶。
  我說:“結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頭搓麻將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兩人誌趣不投,不寂寞?你開玩笑。”
  “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我搖搖頭,“不見得。”我說:“一個人清爽點”。”
  “難道我們姑侄一般的命運?”小姑姑笑問。
  “下午我有約會。”我說:“約的並不是沈星若。”
  “是誰?姓沈的為什麽不陪你?”她問。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們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個姓吳的小子。”我說:“不可以嗎?”
  “可以,誰說不可以、這人有沒有可能性?”
  “沒有。”我說。
  “老天!時代又進步了,沒可能你還跟他泡?”姑姑問。
  “老娘在家坐著頂悶,出去散散心。”
  小姑姑歎口氣。
  我向她擠擠眼。
  “你幾時結婚,好讓你母親放心?”她問。
  “相信我,我比她還急。”我說:“不過我的命運自己知道,誰都看不上眼,就這樣已經一輩子。”
  小姑姑拿起手袋,“我走了。”她告辭。
  “喂,你想空手來,空手去?你手上那隻小鱷魚皮包還不錯,給我留下吧!”
  “這是對付長輩之道?”
  我扔一隻塑膠袋給她!“把你的雜物裝進去,快。”
  “無法無天。”她還是留下了手袋。
  她走了。
  小吳打電話來,說半小時內到達。
  我看看天,陰陰的。忽然有點後悔約了這個人。獨自在家聽梁祝越劇全套豈不是更好。
  小吳還是來了,神高神大,空著雙手。不知道為什麽,高而壯的男人老給我一種蠢純的感覺,小吳是蠢王之王。茉莉花才四元港幣一紮,買三紮不過十二元。這一點禮貌都沒有。
  我讓他進來坐,他開始說到我公寓的廚房小,然後講到“微波”烤爐。我很膩。我專修酒店食物管理,在學校第三年專門隻研究微波爐,對這種新產品了如指掌。他倒孔夫子麵前賣文章來了。
  我也費事跟他辯論。
  我隻覺得餓。看看表,十二點一刻,他還在那裏吹牛。
  終於他說:“餓了?咱們去吃東西吧。”
  我加皇恩大赦般,老實說,我隻想要一隻漢堡牛肉麵包,一杯奶茶,但是他卻說:“我們去吃日本菜。”把車一駛駛到市區最旺的地方。
  我心想:把這部破車停在什麽地方?果然,他說:“把車子停在那邊私人停車場,我同這家酒樓主人的孫子很熟,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同周先生吃飯。’”
  我心想我隻需要一隻漢堡牛肉麵包。
  結果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室,根本一個空檔都沒有,轉彎時還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為什麽不往停車場去呢?是為了省三小時一元還是為了爭一分麵子?真老土。
  我的頭非常痛。陽光激辣辣的曬下來,心中懊悔跟這種人在一起。
  終於他把車子胡亂停下,下車走到日本餐館,我都幾乎餓死了。
  他還得耍花樣,跟女待說:“趙先生在嗎?”
  女侍,板著麵孔:“不在。”
  “錢先生在嗎?”
  女侍:“也不在。”
  “我們想坐樓上的房間。”他說:“唉,你們的老板又不在。”
  女侍帶我們上樓。脫鞋時我想:我隻想吃一隻漢堡牛肉包子,塞飽肚皮回家睡覺。上帝嗬,救我脫離魔鬼的掌握。
  他點了一隻龍蝦,一客吞拿魚,還有鐵板燒。午餐何必吃這些,太膩。晚餐卻嫌不夠,叫這種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個人共吃掉六千元,這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飯,等而下之。
  我覺得很累,這種兩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我直接覺得應當感謝他,因為他賺得少。他連一隻像樣的手表都沒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利。
  握到三點鍾,他說:“我們可以吃到四點,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話還沒說完,日本侍女已上來趕人,說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這裏的常客。小吳打腫麵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記上寫著:“今天我試圖物色未來丈夫,跟一個很奇怪的男人相處半天,雖說有這個緣份,但是他似乎認識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板在內,是假是真,確屬不謎。”
  寫完淋浴,覺得日間吃的那隻龍蝦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這種約會還是少赴為妙。
  小姑姑老說我該結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吳這種人,還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與同事吵,起爭執。
  同事甲:“你這個樣子,遲早變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遲早變老姑婆?我現在就是老姑婆。”
  有什麽辦法。滿街是小眼睛厚嘴唇的蠢男人。沒錢沒知識沒智慧沒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個電話來?“你幾時回家的?睡眠足嗎?”
  我沒好氣,“你問來幹什麽呢?若果要表示關心,你幹嗎不娶我做老婆?”
  “怎麽生氣了?”星若問:“玩得不開心?”
  我說:“事實上我隻需要你陪我,如果沒有你,我情願沒有伴。”我也很會灌迷湯。
  他沉默半晌。
  我問:“是不是很肉麻?”
  他說:“並不肉麻。”
  “那麽說說話,”我說;“幹嗎沉默示威?”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很慚愧。”星若說:“我來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準時?”
  我說:“你別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機。”
  “我隻能為你做這些事。”他說。
  我歎口氣,“好的,我準時下班。”
  “我們稍後見。”他說。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來接下班的白領麗人,噴兩噴香水,補點妝。
  是,我知道我與星若沒有前途。他太太不會允許離婚,她是那種永遠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來與我同住,也得五年後才可以申請自動離婚。申請與獲準離婚是完全兩回事。
  現在離婚還是困難的,夫妻雙方同意後,簽好字,還得一起出庭,否則法官老是緩期判決──一個簽名算得什麽?喝醉酒、衝動下、昏迷中,都可能簽下名字。
  就算有一方麵失蹤五年以上,律師還得為控方刊登廣告要求對方出庭,否則也不獲批準──狠毒的丈夫可能會趁妻子環遊世界時告她遺棄,那倒黴的妻子剛剛不在香港,難道回家就在法律下變成棄婦不成?那有這麽簡單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結婚還是有誠意的。一男一女能離婚也是有誠意的。
  最沒有誠意倒不是不肯結婚的人,而是不肯離婚的人。對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強拉住他的軀充到底有什麽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動不動跑到丈夫的辦公室去突擊檢查.到底有什麽快感?
  星若問我:“你會是個怎麽樣的妻子?”
  我?我是那種萬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麽地方,管他搓麻將喝喜酒,陪孩子還是辦正經事兒,反正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閱讀、煮一兩鍋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娛樂。他在家的時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飼養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星若問:“你不妒忌?”
  我說:“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難道還要你喂奶不成?我與你在一起是因為感情,”我把臉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嗎?感情。”
  我又不靠他給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我又不是那種月入千五兩千,急於要脫離父母的女孩子。我什麽都有,自給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論對我並不適用,我靠自己雙足站立已經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點不介意。
  小姑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顧你,總會好點。”
  有人照顧自然好,可是誰能照顧我?這還真不是易事,我連老來伴都不要,幹嗎擱個人在那裏?開響電視機還不一樣?單為結婚而結婚,單求老了有人照顧,這種算盤永遠打不晌。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無底深洞……”小站站在我們喝咖啡時說。
  我說:“小姑姑,我今年十足年齡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過去,幸虧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雖說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還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歲,也不過剩下二十年,這二十年還能有什麽作為?錢我沒有,我隻有感情,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帶往冥界墊棺材底,不趁現在花掉,留著作什麽?我自問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嗇這些。”
  “你說得也對,可惜人家不這麽想。”
  “人家怎麽樣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時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見星若的車子駛到停車場,連忙下樓。
  他打開車門給我上車,我沒頭沒腦的給他一句:“其實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嗎?”
  星若說:“我知道。”
  “我很愛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說。
  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什麽都知道,他什麽都不做,這就是沈星若,勇於認錯,堅決不改。
  “你為什麽還跟著我?”他問。
  “因為我沒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頭靠在車座上,太陽激烈地曬在我臉上,活著還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為我不肯承認別人會比你更好。”
  “我對不起你。”星若說。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麽關係呢?教們的生命幾乎要結束了,事非成敗轉成空。”
  “你真是悲觀,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不,我天生就這個樣子,我認為生命根本上完全沒有意義,你知道活地愛倫?他把人分為兩種:可怕類與痛苦類。可怕類就是那些斷手爛腳、盲目聾啞的人,至於其他,就屬痛苦類,你我都是痛苦類。他說我們應該慶幸是屬於痛苦類而不是可怕類。老實說,”我揚著手,誇張地,“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這一場是為了什麽,活著除了戀愛,仿佛沒有什麽快樂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視我,同時聆聽我說話,忽然他臉上浮起一個頑皮的笑容,伸出雙手,學我的手勢,一上一下地擺動。
  我馬上崩潰下來,笑得前仰後合。與他在一起,總還有高興的時候。
  “你這個人!”我說:“真拿你沒法子!”
  我把臉理進他的手裏。
  “我會出去努力尋找一個比你更好的。”我說。
  這年頭的苦戀跟多年前的苦戀不一樣。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殺,可以“無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不行。現在總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實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
  晚上看電視長篇劇的時候,我總是想:星若現在吃晚飯了,沈家一家在享天倫之樂了。
  而我,我總還是一個人,啃著麵包做人。其實想想頂淒涼,其實真應該悔過,跑去嫁個艮家男人。其實我真應該清醒一下。其實……
  但是我懶。我愛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了解我。
  想起星若,總是溫柔的。有時也發脾氣,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買的七卡拉方鑽?我是你家大紅花轎抬回來的?我得過什麽好處?你總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說完,用最冷靜的聲音問:“我們中午到什麽地方吃飯?”
  我一怔,噎住氣,然後眼淚就流下來。
  後來也不甚發脾氣,最大不了就是走,離開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惡言,然則與他生活在一起,當然更不必大聲嚷嚷。
  兩個人到不吵架的時候,那關係就很淡了。但是我並沒有離開他。
  我的女友們為我安排“盲約會”。我也很服從地出去接受“相親”,通常第一眼男人們都相當喜歡我,數小時相處,就痛恨我。況且卅多歲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難言之隱。
  這位仁兄到過巴黎,他說:“巴黎有個什麽羅?什麽宮?”
  “羅浮宮。”我微笑。
  “英文叫什麽?”又來了,仿佛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識中文不成問題。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Louvre。”我說。
  他頓時萎靡下來。
  嗬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識實有問題。
  這之後當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親事業一向沒有什麽進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隻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麽可以忍受他與他的家庭並存。
  小姑姑說那是因為我並不真正愛他。
  我說:“當然我最愛我自己。所以我隻煩沈星若先生一個人,最多看他的麵色做人。小姑姑,要親友們在麻將治子上轉過頭來付給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難的奢求,我並不打算那樣做。”
  “你是對的。”
  “小姑姑,我的父母從來沒幫過我,我並無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沒有抓起電話講三小時的習慣,所以也無所謂朋友不朋友,這是我的邏輯。”
  “有時候跟朋友出去瘋一個晚上……也能調劑一下。”
  我搖搖頭,“我還是沒有興趣,跟著一大堆言語無味的朋友杓會,每一分鍾都希望回家獨自看電視,玩,以前我玩過,現在並不在乎。”
  “是因為沈星若的緣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認為我生活如此孤獨是為了他,但事實我一向不喜人群。”
  “人群有什麽不好?”小姑姑說:“你也是一個人。”
  因為人與人擦身而過,大家都無關痛癢,為著逃避現實冷酷,他們結婚,另組小天地,雙雙聯合起來對付外界。因為人是冷漠的,因為人都是說謊的。
  星若是說謊專家!每次我都看穿他。看穿他容易,不去拆穿他就較為困難,裝得糊塗而不計較我都一一做到。
  星若有時把頭理在我胸前,他說:“如果我可以再結婚,我一定娶你。再沒有人更明白我,如你這樣。”
  母親希望我結婚,嫁個好男人,有地位有財勢。第一:她可以放心。第二:可以在親友前揚眉吐氣。她要求我去算命,聽說有個很準,未來過去都算得出來。
  我說不想知道未來。
  “算到之後可以想法子避一避。”她說。
  我揚起頭。避些什麽呢。五百年後又有什麽分別。多年來感情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掙紮,都使我覺得生活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對於將來,我不大努力,過一日算一日。
  星若那日到我家來,我正看早報聽著梁祝越劇的錄音帶。
  梁山伯激動地控訴祝英台,他說:“既在長亭自作煤,隻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何又許馬文才──?”
  星若笑說:“都說梁山伯笨,我也覺得了。”
  “可不是,”我說:“他以為別人說過話是要算數的,如果我把過去十年中男人對我許下的應允都加起來,我今日早已貴為公主。”
  星若聽出我聲音中的諷刺。他對我作過的應允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反正後來一句也沒有成為現實。
  星若頓時沒了馨一日。
  現在他來到我公寓,還是給我麵子,所以我總為他推掉那些乏味的約會來遷就他。他坐在沙發上休息半晌,喝啤酒、看電視,有一次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笑著推醒他:“回家睡吧。”我說。
  可見現在我聰明了。在沒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千萬不要先辭舊工作O
  無論舊工作多麽煩悶,薪酬多麽不合理,總比失業好。失不起業的人最好別爭意氣。
  我跟星若說:“如果有一日我們分了手,你會記得我,遠比我記得你為長久。”
  他也說是。
  跟星若來往太久,簡直忘記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正常的。
  隻是有時候,坐在小剃頭店裏等梳頭發,偶然有個模樣含糊的太太,身裁矮胖,鼻子扁塌,走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就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因為星芳的妻子我見過,正是那個樣子的女人。
  我有時也懷疑她心中到底想些什麽。
  星若說她脾氣很壞。我有點稀奇。我一向以為隻有美麗的女人才能有壞脾氣,但這似乎也與我無關。星若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隻有他本人才與我有關。
  如果星若賺得夠,他自然會搬到我家來,如果他有能力安置他的父母,把兩個孩子送到英國去寄宿,另外付她妻子贍養費,再負責我這裏的開銷……不可能的事。
  奇怪。別的女人總有辦法抓住她們男人的弱點,說不走就不走。我呢,走得快走得爽,永遠不留任何痕跡,可是男人因此反而傷了自尊心,反過來咬我一口,把諸多事非加我頭上,男人就是這樣,都是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星若問:“你為什麽戀我不舍?”
  “離開你誰送我接我下班?”我問:“我不高興去擠公路車。”
  愚蠢的問題一定要用愚蠢的答案應付。
  到假期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走得遠遠,趁能夠自由的時候輕鬆一下,誰知道將來我是否一大堆孩子繞在身邊。
  小姑姑說:“別的情婦至少能夠在物質方麵得到滿足。”
  我說:“是,有些女人很有橫財運,我則沒有,別擔心,我不會為沈星若耽擱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你的一生長著呢,”小姑姑說:“當你做老太太的時候,你才知道怎麽叫做一生人。”
  “將來是不能預測的。”我說:“萬一我嫁到個可托終身的丈夫,你們對我又會刮目相看吧,我也希望這樣出口氣,可借東風不與周郎便。”我嗬嗬的笑起來。
  事實上我所怛心的隻是為何我永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
  周末沉坐家中,再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即使有,也是熟人,到我公寓來一坐有幾個鍾頭,我也想不出說什麽話可以娛樂他們。
  即使是星若,他要便不來來便去,匆匆忙忙的脫衣穿衣,我瞧著滑稽相,反而他倒喜歡來看我。周末見不見麵已經無所謂,反正周日每早他接我,車上半小時。送我,車上又半小時,有什麽話要說,盡可以在那個時候說。
  他妻子平日得到最好的消遣,有事沒事突然出現去查他的蹤跡隻有幹年做賊的,那有千年防賊的,要多累就有多累,明顯地她與丈夫捉迷藏已捉出味道來了,這件事已成為她的嗜好之一,除出搓麻將外的嗜好。
  我很樂意為別人的生命總添增一點色彩,我一直都致力調顏色。七八年前的男友還打電話來約我午餐,我很禮貌的陪他們說話,到最後還替他們付了賬才分手。隻一次。第二次我再也不會。
  這,他們的妻子都不了解他們,可是他們還是跟妻子生活在一起,閑時找一名自給自足的職業女性訴一番苦──有什麽損失呢?連午餐的販都不必付。
  可是像星若,如果有一日我可以脫離他,離開就是離開,香港男人那麽多,何必吃回頭草。
  這些都是星若不曉得的。星若隻知道我愛他。城市人的生活那容得空檔來愛人被愛,我已在做著最奢侈的事。星若是個幸運的人,我希望他知道。
  我再三申訴:“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任何人勸解──講得唇焦舌爛,這一段情總會過去,回頭望過去,泰半是可笑的。
  今日又何必緊張。

牛皮糖
  牛皮糖是我中學同學。
  咱們學校是著名的女校,但預科班也收男生,每年有十來個空位留給外界功課優異的學生,男女不論,牛皮糖是其中一名。
  牛皮糖一進我們學校,我對他就沒好感,他這人囂張、輕浮、太愛說話,也喜歡惹事,與我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完全不同。
  而且他有習慣動不動就取出袋中的梳子梳頭,我瞧不順眼。
  我正式認識他的那次,是在公路車站上,蘭思指著他說:“來,我跟你介紹新同學。”
  我拉住蘭思:“不要攪了,我最討厭這人。”
  蘭思已經大聲叫,“牛庇堂,過來。”
  牛皮糖老大不願意,抽出梳子先梳兩下頭發,我看得寒毛凜凜,很替他擔心!天天這樣梳,不到卅歲他老大的頭發就有掉光之虞。
  他藏好梳子,走過我們這邊打招呼。
  蘭思說:“老牛,來見過我們枝花小咪。”
  老牛說:“物以空為貴,本校有近千名女生,男生隻有十個,誰是校花,我也弄不清楚。”
  好家夥,給我來個下馬威,真有他的。
  當時我也沒說什麽,看著公路車來了,便與蘭思上車。牛記不順路,沒搭同一輛車。
  在車上蘭思問:“你不喜歡他?”
  我搖搖頭,他跟張國亮沒得比。牛皮糖幼稚膚淺,張國亮穩重可靠,國亮才不會貧嘴薄舌的在說話上占女孩子便宜。
  國亮是冷峻理智的,他才是我喜歡的人。
  蘭思說:“我知道你想什麽,你心裏一直隻有一個人。”
  我看看公路車窗外火辣辣的紅花影樹。
  “但是張國亮對你並沒有什麽意思,”蘭思說:“最近你變得跟他一般的沉默寡言。”
  我說:“我才十九歲,不打算立刻結婚生子,大家在一起走,不一定要結局。”
  “你這樣灑脫?”蘭思偷偷看我一眼。
  “我到站了,再見。”
  我下了車。
  無論如何,我不會對一個人愛在街上梳頭的男人發生興趣,我還沒絕望到那種地步。
  張國亮對我冷淡,我也不是不知道。
  事實上國亮另外有女朋友。
  她是一個高大、俊逸、能幹的事業女性,我見過她,每次見到她,我心中都像袋著一塊鉛般,但是我也忍不住想讚美她。
  我隻是一個中學生,乳具未幹,什麽也不懂,她是哈佛大學工商管理係出來的人材,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無限的魅力。
  國亮重視她勝於我,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我對這段感情並不抱希望。
  可幸我們家與國亮是世交,我接近他比較方便,也不露痕跡。
  國亮比我大八歲。嗬八年是悠闊的距離,他已是一個見習醫生,年青有為。我對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從我的言語、姿態上,他知道我鍾情於他,但是他從不露出感情,一直待我以禮,像一個大哥哥對小妹妹。
  即使我們約會,也是聽音樂看電影,他替我穿外套拉椅子,但不與我太接近,不予我有誤會的機會。
  事實上我認識國亮,卻又不認識他。
  一年一度學生會攪的舞會又來臨了,我理想的舞伴是國亮,但是我不便開口邀請他,我怕他拒絕我。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很可能找不到舞伴而不去這個舞會。
  蘭思說:“約牛皮糖好了,近水樓台。”
  “我情願一個人去。”我冷冷的說。
  “小咪,現在都不流行除卻巫山不是書了,很傷身體的,像你與張國亮,弄到最後,不知道是因為愛他才想得到他呢,抑或得不到才更想得到他,談戀愛應該是甜蜜愉快的,你何必自虐?我最不能了解這種痛苦的快感,小咪,你應該有點自製力。”
  “理論上,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你的肉體要努力去實踐你的理論呀。”
  “我會嚐試。”
  “嚐試是不夠的,你要鼓起勇氣去約張國亮!約不到他,便找別的男伴,明白嗎?為他而在家坐一晚上,他又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感激你。”
  我點點頭。
  “我們都希望你那天玩得高高興興。”
  “我明白。”我說。
  “小咪,青春的時間很短,如果你堅持要不愉快的渡過這些寶貴的日子,我不能幫你。”
  我溫和的說:“多謝教訓。”
  她調皮的答:“不客氣。”
  我鼓起勇氣約張國亮,在他寫字樓裏,我結結巴巴說出我的願望。
  他很詫異,他說:“小咪,我良久沒到那種地方去了,那些孩子們的聚會,我會覺得不自在,小咪,改天我請你到好地方去吃飯,這次我不能陪你。”
  我點點頭,雖是意料中事,心中也涼了半截,如果他對我有感情,一定會勉為其難的陪著我。
  “生氣?”他笑問。
  “沒有。”我說。
  我隻是覺得興趣索然,並不想去那個舞會,但想起蘭思的話,又決定去淚一個晚上。
  我沒有約牛皮糖,約了斑上另一個沉默寡言的男生,他驚喜交集的來接我,我心不在焉的跟著地,跳了幾支鋒便想走。
  是牛皮糖拉住我的。
  他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集體跳‘接龍’,不放你走。”他那稚氣的衝勁使我留下來。
  我並不快樂,倒比想像中過得熱鬧。
  十九歲便盡享寂寞的滋味,太不公平。
  那次之後,我與牛皮糖略為熟絡。他有他的優點:為人熱心,讀書用功,我對他的要求不應太高,張國亮十九歲的時候,比老牛更可笑,比較往往是最殘酷的。
  蘭思說:“你難道不認識其他的男孩子?”
  我說:“我們的生活範圍很窄,不是同學,就是同事,若果不能在這兩者之中挑到對象,感情生活便會蹉跎下來。”
  “你還有四年大學,是不是?”
  “你還有四年大學,是不是?”
  “嗯。”我說:“希望這四年好景,我一點也沒有意思做孤單的女強人,雖然她們也得到報酬代價,但我不要那種榮譽。”
  “啊,酸葡萄,”蘭思笑,“你想做女強人就做得了?”
  我有信心的說:“想就做得了,你想想,一班女孩子,年齡、智力、背景、學識都差不多,隻要有興趣──這完全是意誌力的問題:有誌老事竟成,機會好的最多早三五年上岸,遲來的也並不是沒機會。”
  “你喜歡有個幸福的家庭?”
  “是,”我說:“能幹而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
  “男人不一定愛你一輩子。”蘭思說。
  “不要緊,他不愛我,我再打別的主意不遲,這年頭少有一輩子的事。”
  “且顧眼下,考了大學試再說吧。”蘭思說。
  就在大學試舉行的前兩個星期,溫習進行得如火如荼,國亮宣布訂婚,對象並不是他那位出色的女朋友,而是電視台的一個小女演員,連英文都不懂,高中也沒讀好。?
  我至為震驚,心神俱毀,完全失去自我的價值觀念。
  我跟蘭思說:“那女子甚至不漂亮,她什麽也沒有:內在外在,什麽也沒有,可是他選中她!”
  蘭思笑道:“碧姬色鐸說的:男人的趣味是這麽壞。”
  我落下淚來。
  “小咪,你當心你的入學試,進不了港大,外國的學費高是一件事,到外國去受四年苦,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清楚。”
  我隻覺得有天塌的感覺,忽然之間無心向學,什麽都不在乎了。
  考試期間,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試卷上寫了些什麽。
  牛皮糖顯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勸我:“小咪,你這樣做未免太不值得,自己的前途要緊,有青山,就有柴燒。”
  我說:“別煩我,滾開。”
  就這樣,我落了第。
  而蘭恩與老牛倒考上了。
  我不是不知道這事情不妙,這年頭沒有一張大學文憑什麽地方都不用去,不入港大,也得到別處去淚四年,冒著五千鎊一年的學費,父親把我送到倫敦。
  在倫敦,漸漸忘了張國亮,與蘭思友愛地通信,暑假回來,與她通宵談心,這四年我過得很愉快。
  畢業後本想不回來,經父母勸了又勸,才回到本土謀一官半職的,回來後踏進國際航空公司去辦事,一抬頭便見到一張熟麵孔。
  “牛皮糖。”我忍不住喊他。
  “小咪,”他驚喜。
  我笑若打量他,他可登樣起來了,西裝筆挺,梳著目前最流行的短發,我問:“小梳子呢?還隨時隨地梳頭不?”
  他挺不好意思,“噯,小咪,別提這些臭事,喂,吃飯去。”
  “我約了人。”
  “推掉推掉!”他還是老樣子,“誰敢與我爭鋒?咱們有十年交情。”
  他贏了。
  吃飯的時間,他告訴我,現時在那間航空公司任職,職位雖不算理想,卻有前途,他目前並沒女朋友,大學四年,同學雖多,卻成了兄弟姊妹,缺乏男女之間的那一點火花……說了很多。
  問起我的生活,我答了幾句。
  牛皮糖的一股衝勁有增無減,活潑樂觀強健的態度使我愉快。
  他問:“你沒有男朋友?”
  “約會總有的。”我說:“你知道我,一向懶散,念大學不外是因為非念不可,現在連做煮飯阿媽都得有文憑,如此而已,借著留學的蔭頭,好好的遊足四年歐洲,花了父親一憧洋房的價錢,我老爹說,他不打算再給我嫁妝,嫁妝就是歐洲見聞錄,哈哈哈。”我幹笑數聲。
  “找到工作沒有?”他問。
  “在找。”
  “你忘記他了?”老牛忽然問。
  “他?”我莫名其妙,“他是誰?”
  “張國亮。”
  “啊!”我說:“鹹豐年的事兒,還提出來作甚?忘了,全忘了,事實上也沒有什麽記憶,我與他又沒走在一起過。”
  老牛點點頭,“那就好。”
  “老牛,”我溫和的說:“沒想到你關心我。”
  他忽然衝動的說:“我一直喜歡你,小咪,打那日在公路車站上遇見,我就有你的印象。”
  我說:“當時我們都年輕。”
  “是。但現在情況又不同了,”他說:“至少我有一份職業,我可以正式追求你。”
  我笑,不以為然,“老牛,咱們已成兄弟姊妹了。”
  他說:“你走著瞧,我不會放過你。”
  我仍然笑,我不覺得他有什麽希望。
  我也找到工作,因為缺乏感情生活,日子過得很不起勁,廿四五歲的女子,青春已到末期,事業卻剛剛開始,心境非常彷徨。
  我認為自己一生人都手足無措,不懂得應付,很需要一個強壯的男人助我一臂之力,我是個胸無大誌的人,而蘭恩與我不一樣,她可以在一年之內連跳兩級,她是十項全能,無瑕可擊的頂尖人物!中文,她比別人高一等,英文,呱呱叫,同事覺得她易相處,上司認為她服從之中有主意,有空她與下屬看電影、搓麻將,她勤奮、誠懇、苦幹、有耐力、沒有人不喜歡她,她不是沒有脾氣,卻不輕易發作,日常最謙和不過。
  我佩服她,比起蘭思,我一無是處。
  我隻想戀愛結婚,生兩男兩女,看青孩子們長大。
  蘭思還約我吃茶,她像從前一樣,不嫌其煩的教導我。
  她說:“小咪,如果你這樣沒係統地漫無目的下去,我真替你擔心。”
  我笑笑。
  “這些年來,你除了稍微工作一下,便是旅行──”
  我連忙補充,“我還想談戀愛。”
  她問:“牛皮糖有沒有機會?”
  我笑,“我們真的不好意思,一直叫他牛皮糖,人家現在都快升經理了。”
  “可不是。”蘭思笑。
  我說:“沒希望了,整件事牛皮掉了。”
  蘭恩笑,“聽說男女結婚最適合是在認識之後三兩個月,你認為如何?”
  我點點頭,“太久不好,雙方都沒有誠意。”我說。
  “老牛真的沒希望?”
  我敏感起來,“怎麽,他找你做說客?”
  蘭思點點頭。
  我不悅:“蘭思,我再淪落一點,也不致於要跟老牛這樣的人走,他是不錯,配配那些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也有餘了,你怎麽會覺得他是我的同路人?”
  “他可以補你的缺點。小咪,兩夫妻要互相補足對方的弱點,老牛這個人非常精明,有生意頭腦,你卻有勇無謀,你與他才是天生一對。”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他這人,根本沒有閱讀習慣。”
  “閱讀有什麽用?兩夫妻捧看本紅樓夢死在一堆呀?人總要吃飯,否則你也不必上班,”蘭思笑,“將來你可以晚晚替他惡補金聖數評注的水滸傳。”
  我仍然很納罕,覺得這件事毫無希望。
  我不錯有見到老牛,他總是親昵地用手搭在我肩上,“嗨”地一聲,說幾句閑話,身邊也有女孩子,這老牛很現實很功利主義,他才不會為誰做和尚,而我,我是一個不可救藥地浪漫的傻子,我們的性格剛剛相反,我認為一個男人若對女人有意思,要有“非卿莫發”的犧牲精神,老牛才不幹,他最大的犧牲不過是在麻將桌子上輸一千元給女友的母親之類的討好事,這人俗得可愛,赤裸裸的。
  然後在清明節那個長周末,我感冒躺床上,百般無聊的時候,老牛打電話來。
  “喂!出來玩。”
  “玩你個頭。”我沒好氣,“我病了。”
  “啊,太可惜。”他說。
  我滿以為他會掛電話。“那好吧,改天再出來。”我說。
  “噯噯噯,你忙什麽?”他說:“我來看你。”
  我有點意外,“蓬頭垢麵,有什麽好看的?我是真病了。”
  “吃了飯沒有?”
  “沒有。”
  “看了醫生沒有?”
  “打了一針。”
  “我半小時後到,你等著。”他掛上電話。
  我有點感動,到底是老朋友了。
  大太陽的好日子,任何女人健康活潑的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總有約會,但生病就不一樣,我寬慰的想:老牛這人果然有點優點,頭痛好了三分。
  他來的時候帶著白粥與肉鬆,嚷著:“來,吃了再說,不然餓也就餓壞你。”
  “老牛!”我拉著他的手臂,搖兩下,不知道說什麽話才好。”
  他扶著我坐下,細心的服侍我吃粥。
  他一邊還逗我笑,“小咪,你平日也算是一朵花,怎麽攬的,一點點傷風感冒,一度半度的燒,馬上就變哼哼唧唧的黃臉婆,哈哈哈。”
  我啼笑皆非的跟看他笑。
  “唉,”我發牢騷,“老了,老了就這樣。”
  “廿六歲了沒有?”他問。
  “足足什六歲,”我說:“虛齡廿八歲,中國人對女人的年齡一向不留情,爛茶渣了。”我吐吐舌頭,“可怕。”
  “你覺得辛苦否?”他問:“燒快退了吧?”
  “我覺得好得多了,”我伸伸腿,“謝謝你。”
  “你一個人,打算捱到什麽時候呢?”他問:“結婚吧。”
  “為了生病而結婚?”我問:“我不認為我會天天生病,那麽不生病的時候,我要這個丈夫做什麽?把他收進衣櫃?”
  “別嘻皮笑臉的,你想做什麽?”他問:“八十歲時仍孑然一人?”
  “我還沒有八十歲,我眼光淺窄,若幹年後的事我不關心。”
  “小咪,”他搖搖頭,“你的寂寞,與人無尤。”
  “我知道,”我笑說:“世人不原諒我,因為我真正做得到挑剔,而他們不能夠,於是他們妒忌了。”
  老中拍拍胸口,“小咪,我隻是個普通人。”
  “我也是呢,”我擠擠眼睛說:“我是一個尷尬的普通人。”
  “你理想的生活是怎麽樣的?”老牛問:“說來聽聽。”
  “不外是結婚生子這類事,乏善足陳,你又不信,真正有野心的人多數很隨和,他們知道沒有群眾便幹不了大事,而我,我胸無大誌,因此根本不怕得罪人!一個女人,隻要丈夫愛她便行,旁人如何想是不打緊的”我說:“幹事業又不同,你明白嗎?”
  “你的最終目的是家庭?”
  “是。”
  “難以入信。”他說:“來,回房休息一下,怕你累。”
  我說:“你有事先走,不必陪我。”
  “我沒有事,或者是,其他的事,在比較之下,微不足道。”他不經意的說。
  我有點飄飄然,他重視我,其他的男人也喜歡我,但是他們並不稀罕我的病痛,老牛是不同的,我們的交情畢竟有曆史。
  男女之間最講究曆史,有時候丈夫外頭有了女人,那妻子並不聲張,倒不一定是她的情操低級,而是雙方有了解,那種關係也不是我們可以了解的。
  我推他走,“我要午睡,吃了藥,睜不開眼睛。”
  他傍晚才走,第二天又來了,開看小小一輛日本車,探頭探腦,老土萬分的來接女孩子,我既好氣又好笑,大喝一聲,嚇得他整個人跳起來。
  “幹什麽?”我問:“學著來接女孩子?”
  “我怕你病後,不夠力走路。”
  “啊,”我用手摸著腰,“我病入膏肓了?”
  “小咪,你一張嘴巴,真的是……”
  但不知如何,我登上了他的車子。
  我們比以前接近很多。
  中午與他一起吃飯,周末約了一齊看戲。他不再用梳子隨時隨地梳頭,但我開始譏笑他辦事過份賣力,公司生意不好,他竟因之失眠。
  取笑他成了我的樂趣,因為我本人生活毫無目的。
  我自知不公平,但是我總覺得他不是理想男朋友,他太俗氣,太計較,太不漂亮。
  直至我碰到了張國亮。
  那日我與老牛約好了吃午飯,我自己先去看一個攝影展覽,因老牛對攝影沒興趣,是以被我罵個具死。
  我正站在那裏看精彩之作,忽然有人叫我,“小咪。”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
  我轉頭。
  我沒有馬上把張國亮認出來,我怔一征,然後記億回來了,這是張國亮,我想,天,他怎麽會這麽憔悴?不應該這麽老呀。
  “你好,”我說:“你好嗎?”有點手足無措。
  他說:“你長大了。”話不對題。
  “還是那個樣子,”我有點慚愧,“混日子,我一向不是火眼金睛的那種人。”我問:“你呢?”
  “我?”他苦笑,“我離婚了。”
  “啊!”我歉意的說:“我竟不知道這消息。”
  “你或許更不知道,我離了兩次婚。”他說。
  我一震,隨即平和的說:“也不稀奇了,這年頭,感情生活不如意,不代表其他生活的不如意。”
  “是嗎?你很懂得安慰人。”他苦澀的說。
  我很詫異,我與他多年沒見麵,他一開口卻像來不及的吐苦水,這不像他,換句話說,他整個人變了,我呆呆的著著他,不知為什麽,我不想接近他,隻想避開他。
  我說:“對不起,我約了人吃午飯。”
  “能不能推掉?”他忽然說:“我想跟你說話。”
  我更覺不合常倩,於是很客氣的說:“早約好的,無法通知他,這樣吧,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與你聯絡。”
  “也好。”他交給我一張卡片。
  我說:“再見,”我急急離開那裏,鬆一口氣。
  在陽光下我覺得很感慨,這個我曾經愛過的人,現在簡直尋不出一點點可愛的蹤跡。
  我問我自己:但我是否真的認識他?我們並沒有正式來往過。
  抑或一切都隻是一場誤會?一場長達數年的誤會。
  我想是。
  我走到約好老牛的地方,叫了一杯礦泉水,慢慢地喝,想了很多。
  老牛來了。他一見我便笑說:“轉性了,居然不用我等你,你倒比我先到,坐在這裏。”
  我婉和的看著他,這塊牛皮糖,他足足等了我這些年,遷就我,愛護我。
  “嗨,”我從新認識他,“你好。”
  “神經病,”他罵我,“喂,好消息!我又升職了。”
  我問:“老牛,你一直在香港,你可知道張國亮的消息?”
  他馬上緊張一下,然後說:“小咪,為你的緣故,我特別注意他的消息。”
  “原來如此。”我說:“他離了兩次婚。”
  “是,那個小明星後來走紅,便與他離婚,他很快找到寫字樓中一個女孩子,就結婚了。”
  “那個女孩子怎麽與他離的婚?”
  “聽說他打她。”
  “我不明白,張國亮不是那樣的人。”
  “你對他有良好的偏見,”老牛說:“張本來就是個非常冷血、自私的人。”
  “我不覺得,今天我見到他,隻覺完全不認識他。”我說。
  老牛更緊張,“那麽你打算重頭開始?”
  我搖搖頭,“不,我發覺我完全沒有興趣。”
  “十分好的‘完全’。”他放下心來,笑。
  “老牛,”我說:“你一直在我身邊,我竟疏忽了你。”
  他忽然麵紅,“小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報酬。”
  “嗯是。”我說:“說得漂亮,這些日子裏,你也很吃了一點苦吧?”
  他說:“小咪,我這個人很現實,我還不是照樣的上下班,吃喝玩樂,我隻不過在一旁窺視機會吧了。”
  他就是這麽老實,一點情趣也沒有。
  我與老牛之間,肯定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最高興的人應該是蘭思,智慧的蘭思。
  老牛問:“想什麽?我們不如訂婚吧。”
  我笑,“我在想,我曾經說過:我最討厭這家夥,怎麽現在會演進到談論婚嫁的地步呢?”
  他取出一把小梳子,梳兩下頭。
  我笑得伏倒在桌子上。

女人三十
  認識思安的時候,我還跟林醫生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預備與林醫生去一個宴會,穿上絲襪,發覺襪子上一個大洞,笑著拉起裙子,出去給他看。
  林醫生在書房裏,但是我沒想到他有客。
  思安坐在那裏,我看見陌生人,馬上放下裙子,漲紅了臉。
  林醫生說:“這是思安,我的遠房侄子。”
  他是一個非常清秀的男孩子,臉上有一種溫柔的神色,當時他抿著嘴淡淡的一笑。
  林說:“我們今天不出去了,留思安吃飯,一會兒思安的女朋友也來。”
  “好呀。”我說。
  我們留在家吃飯,菜式照例很好,思安的女友是一個胖胖的小女孩,還沒定型,但非常可愛,我們享受了一個熱鬧的晚上。
  當夜我想:我小時候,從來沒遇見過這麽好的男孩子。然而也沒有感慨很久,他們就告辭了。
  思安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少見那麽有氣質的男孩子。
  我再見他的時候,已經與林醫生分開了。
  在渡海輪中見到他,我遲疑一下,不知道是否應該與他打招呼,他卻溫柔地走過來,與我問好。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想一想,掠掠頭發,忽然說:“我與林醫生已經分開了。”
  “我知道,”他很平靜。
  由於他的態度這樣和善,我馬上放下了心。
  我坐在他旁邊,笑笑說:“我現在十分潦倒。”
  “是嗎?”他看我一眼。
  “我現在上班,”我看著自己的手,“賺五六千塊一個月,非常的受氣。”
  “可是每個人都得受點氣,”他笑,“林醫生的脾氣並不見得好。”
  我看著海,不出聲。
  我又說:“我現在很寂寞。”
  “因為你生活習慣忽然之間起了變化,自然不慣。”
  我笑了,他很懂得安慰人。
  我問:“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
  “她在美國,謝謝你的問候。”
  渡輪到岸,我們道別,我並沒有留下電話號碼給他,萍水之交,要適可而止。
  我那天晚上又想: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遇見過思安那麽好的男孩子。
  我從沒獲得跟任何人白頭偕老的機會,這真是非常淒涼的一件事。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總會有點感情,有一種踏實的安全感,我半輩子都覺得彷徨,並不是生活出了毛病,而是感情這方麵不愉快。
  林之後,我並沒有急急找男朋友,在這種時候,因寂寞的緣故,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比寂寞更順,有些男人不但乏味,而且危險,於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電視。
  我也不知道該找什麽樣的對象,這次我決定要結婚,好歹養個可愛的孩子,那男人要摔掉我,也不舍得孩子。
  自古以來,孩子便是鞏固女人地位的工具,是世人所認可的,我為什麽要那麽清高?隻要他能夠供養我,能夠照顧孩子就可以。
  可是什麽樣的男人呢?
  年紀大一點的,成熟的,有經濟基礎的,我歎口氣,可是他們都結了婚或者是結過婚,他們未必想娶我這樣的女人。
  我有點自卑,在同事麵前卻依然是活潑潑的,心中很沉重,我相當喜歡上班,大家鬧哄哄,一天很快過去,做看簡單的工作、根本不必動腦筋,大把功夫看報紙、聊天、講電話,收入又勉強夠生活費用,除了擔心腦筋生鏽之外,沒有其他的煩惱。
  閑時我也去看看“一九八○機場”、“月宮寶盒”這種影片,同事們對我極好,又遷就我,日子過得很舒服。
  但是我又遇見了思安。
  過年在一間日本小館子裏,我遇見他與那個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們付了賬,思安老給我一種小孩子的感覺,替他付賬也是很應該的。
  他們過來謝我,我問:“你從美國回來了嗎?”
  那女孩說:“是,回來了。”
  我點點頭。
  思安仍然隻是斯文的笑笑,不出聲。
  然後我覺得他很冷淡,也許覺得我是一個麻煩的女人,應該敬鬼神而遠之。
  於是我也容客氣氣的向他說再見。
  他年紀還輕,有很多事是不會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諒解。
  於是他們走了。
  我淡而無味的吃完我的炸蝦飯,叫了米酒喝,也並沒有喝醉。
  我的車子早已還給林醫生,自己揚手叫街車。
  回到家並沒有感慨,生命像流水,這些不快的事總要過去,如果注定一輩子要這麽過,再不開心也沒有用。
  我睡了。
  半夜電話響起來,驚醒的時候一身汗,迷蒙間也不知身在何處,我起身聽電話。
  那邊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嗎?”
  “什麽時候了?現在幾點鍾?”我糊塗地問。
  “現在才十點鍾,這麽早就睡?”他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係。”我整個人像做夢似的。
  “我想明天來看你。”他說。
  “好,什麽時候?”
  “你肯定明天沒約會?”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麽明天來找你。”
  “再見。”我說。
  我隻覺得人像虛脫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馬上又睡著了,做了許多惡夢。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說:“身體很虛,夢很多,要買點婦女強身補藥回來補一補。”
  他們笑,“一上班,忙個半死,就啥子夢也沒有了。”
  我也說:“幸虧有這份工作。”不由得歎一口氣。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級市場去買罐頭食品,回家剛在掏鎖匙,有人在我背後“喂”的一聲,嚇得我跳起來,罐頭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誰?”
  我轉身,看見思安對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詫異,“你是怎麽來的?”
  “你約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門外等了半小時了。”他說。
  “你幾時約我的?你怎麽曉得我的地址?”
  他一邊幫我撿罐頭,一邊說:“你,糊塗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麽?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說。
  “開門讓我進去坐吧。”他催我。
  這麽一攬,我與他之間的身份已經消除了,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這個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麽?”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嗎?”
  我盡量把自己的聲調裝得輕鬆愉快,他是林的親戚,我總要點麵子,不想他那麵的人以為我離開了他馬上變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鎮靜的春著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問他:“你那個胖胖的女朋友好嗎?”
  “你為什麽老問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問什麽?”我反問:“難道要問你是否快樂,這難免太複雜深奧了。”
  “你快樂嗎?”
  “當然不。”
  “是因為林醫生?”他問。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經驗的一部份。”
  “事實上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說。
  “你真的那麽想?”我有點高興,“不騙人?”
  “是的,你很當心自己,這是好事。”他說:“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愛,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麽,她們又吵又鬧,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轉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嚇走,多數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數非常柏寂寞,於是乎破鏡重圓,白頭偕老。”
  “你呢,你為什麽沒有那麽做?”
  我搖搖頭,“我計算過,我是那種一輩子記恨的人,我不會原諒男人的不忠,再重頭開始也不會有幸福。”
  他點點頭,“真是悲劇。”
  我仰起頭笑了。悲劇嗬。
  “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什麽?你請我,不如我請你。”我說。
  “我也有正當職業,是個賺錢的人,為何不準我請客?”
  我看著他。如果我由他請我,我們就成了約會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已經廿六歲,你不能說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長吧?”
  “啊,”我說:“現在許多廿五六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媽媽不準她遲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還在美國念書,等她畢業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學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後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預科與四年文憑試之後才能開始,也難怪她們以為人生在廿四歲才開始。”
  我“嘖嘖嘖”地說:“真能批評,於是乎把胖小妞給拋棄了。”
  “不能說拋棄。”他說:“來,我們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很親切關心,如果不是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會以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經驗。
  “為什麽約我?”我問。
  “在日本館子見你獨自坐在那裏吃飯,鐵板燒的煙霧籠罩著臉,臉上一種非常落寞的神情,在農曆年的時分居然如此孤單與不在乎,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我長輩的女友,於情於理都不能約會你,後來你與林醫生分手,可是遇見我總是冷冷的,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過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會不會跟年輕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麵孔漲紅了。過一會兒我才問:“什麽叫做在一起?”
  他說:“就是在一起。”
  我說:“從來沒試過,老覺得跟年紀小的男人來往,好像占他們的便宜,有義務照顧他們起居飲食,這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頭想一想:“是,還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過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團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呢?我不能欺騙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點點頭,“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溫和的說。
  “我喜歡與你說話。”我承認,“但如果再進一步,對你不公平,外頭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們可以做朋友。”他說:“行不行?”
  “我很榮幸。”我說。
  他溫文地笑。
  我忽然之間很衝動的說:“我三十歲了。”
  “我知道。”
  “我已經不知道什麽叫愛情。”我說。
  他說:“當然你是知道的,你隻是沒有機會發揮你的所長。”
  “不,我連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說。
  他說:“你隻是在冬眠。”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係,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製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麵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麽?”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
  他退後,我關上門。
  換好衣服梳好頭,下樓,原來他坐在汽車中在樓下等我。
  司機為我開車門。
  “有什麽好說的?”我問他。
  “沒有什麽,很簡單,我要你離開思安。”
  我馬上打開車門,“辦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說:“你聽我說。”
  “說什麽?”我怒說:“別拉拉扯扯的。”
  “不要這樣。”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給你兩個巴掌。”我用力關上車門,上樓。
  我並沒有生氣,我已不懂得生氣了。
  我點上一枝煙,對著電視機吸完了,然後喝一點酒,把腳擱在茶幾上。
  門鈴又響了。
  我決定不開門。
  門鈴又響了好久。
  我決定不理。
  門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還是不去開門。、
  “我知道你在屋裏,快開門,我知道你生氣了。”
  他這麽說,我再不開門,仿佛真是生氣,他們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氣,未免把他們看得太重要,於是我去開門。
  我說:“我在浴間。”
  他說:“請不要生氣。”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煩的說:“我生什麽氣!香港像你這種男孩子有十萬個,人人使我生氣,我豈不是忙死?”
  他不響,隻是微微抿著嘴一笑,他說:“你既然生氣,說出來也是好的。”
  我也隻好笑了,坐下來再燃一枝煙,緩緩的說:“他若拿金銀珠寶來收買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脅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銀珠寶。”他笑。
  “受,怎麽不受?”
  “那你為什麽不把林醫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應該是一個最好的情人!有錢,又舍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聲扭開無線電,不想跟他說下去。
  無線電中蓮達朗斯達在哀怨纏綿地唱……
  ──我會愛你,長久長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墮入愛河,盡心盡意,痛苦地愛一個人──但誰呢?這年頭找一個戀愛的對象並不容易。
  誠然,我的青春已經消失,可是我的頭發還沒有白,我的體力還沒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戀愛數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經稱讚說過:‘你除下衣裳後,就像裸女雜誌中的圖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獨自坐在家中發呆?
  我按熄了香煙。
  “思安──”我抬起頭。
  “你別難過,”他說:“我知道我並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說:“思安,讓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沒有走。
  我想我被傷害到極點,也寂寞到極點,既然如此,何必再愛惜與控製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驚醒,轉身,發覺思安睡得像個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開無線電。
  思安的聲音在我身邊晌起,“你醒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說:“你怎麽老聽這架老爺無線電?”
  “浪漫,因為它不是身曆聲,它的聲線簡單沙啞,又多雜音,卻又播放看情歌,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環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歡這架舊無線電多過一切四聲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這個理由說過給林醫生聽,林說我思想有毛病,他說我像美國那種十三四歲的孩子,把小型無線電貼在耳邊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嗬,他有錢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麽跟思安去擠公路車?
  “你在想什麽?”思安問。
  “沒什麽。”我說:“一會兒我要到畫廊去取幾幅貨。”
  “我陪你去。”
  “不用,我從來不需要人陪。”我說:“你別跟著我,我不喜歡。”
  他很吃驚,年輕人老以為男女一上床,終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要一個男孩子跟在身邊做什麽?一不能付販二不能結婚。
  我說:“你回家吧。”
  “你──叫我走?”
  我詫異,“不走,難道你想把行李搬進來住?”
  他變了色,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不打算辦托兒所。
  他走了以後,我跟自己說:又損失一個朋友。
  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可言,抑或人與人之間沒有友誼?
  我與思安此於此。
  我自然沒有到畫廊去,我坐在家中聽音樂。
  然後林醫生又來了。
  他說:“我很妒忌。”
  我牽牽嘴。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可是你的麻煩既不適合做妻子,又不適合做情婦。”
  我反問:“做妻子要什麽條件?做情婦倒還得拿點真本事出來,你少挑剔我”
  “如果我叫你回來,需要什麽條件?”
  “我不想再回來。”我說。
  “你且說說你的條件,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我說:“我一直希望住石澳。”
  他遲疑一下,“可以。”
  “一部摩根跑車。”
  “可以。”
  “蒲昔拉幕的珠寶。”
  “也可以。”
  “與日常開銷,預支兩年費用──我不相信你,你隨時想把我解雇。”
  “這將是一筆天文數字,你有沒有去查查石澳的屋子什麽價錢?”
  “有,我閱過報紙。”
  “太貴了。”
  “你可以不買,外麵有的是新鮮貨色。”我站起來。
  “我這就去辦。”他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
  “離開思安。”
  我想說:我早就離開他了,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過。
  “就為他?”我問。
  “不,因為我妒忌地。”林說:“他有秀美的麵孔,他年輕,他懂得藝術,他會討好你,你跟誰也不能跟他。”
  “你怕我嫁給他,然後齊齊到你府上替你拜年?”我笑。
  他目光炯炯的看著我。
  我說:“你三天內給我答覆。”
  “像做買賣。”
  “是。”我說:“根本是。”
  搬進石澳那一日,我的確非常高興,那間屋子十分美麗,家俱裝修都出於我的本意,我開心得在客廳中直打轉。
  “如何?”林醫生問。
  “謝謝你。”
  “你其實可有一點喜歡我?”
  “我想有,你不會以為我會跟每一個闊佬發生這種關係吧。”
  他想一想:“我不知道。”
  我搬了進去住,開著摩根跑車到處跑,拿看林醫生無限止的信用卡去購物,非常快樂。
  林醫生對我的態度也有改善,他陪我的時間很多,多得他引起疑問:“我是否愛上了你?”他問我。
  這樣下去,我們或許會結婚的。
  那天我在一個畫展中遇見思安,我先與他打招呼,他不睬我,他身邊站看那個胖胖的女孩子。
  那小女孩對我愉快的說:“我已經畢業了。”
  “啊。”我點點頭。
  她把手臂掛在思安的臂別中。
  我走開,思安卻又走過來。
  他憤慨的說:“你利用了我!”
  我想了一會兒答:“我不是故意的。”
  “我恨你。”他罵我。
  “對不起。”
  “你根本不值得尊重。”
  “思安,你再尊重我也養不活我,三十歲的女人再跟看你去擠公路車煮飯洗衣,一下子就憔悴了,到那個時候你也不會再愛我,現在有什麽不好?那胖胖的女孩子又回到你身邊,而我,我在年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遇見過像你這麽好的男孩子,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老了。”
  他低下頭,想了很久,終於說:“你是一個理智而可怕的女人。”
  然後他就帶看那個胖胖的女孩子走了。?。
  林醫生問我:“你有沒有愛過思安?”
  “沒有。”我很快的答。
  “為什麽?”他不相信。
  我笑,沒有回答。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最需要學習愛護自己,而不是去愛別人。
  連林醫生這樣精明的人都不知道這是我的座右銘。
  春天到的時候,林太太忍無可忍,與林醫生離了婚。
  林醫生對我說:“我不認為你會嫁給我。”
  “你錯了。”我說。
  他有意外的喜悅:“什麽,你肯?”
  “是的,我肯,可以先訂婚,等離婚手續完全辦妥了,再結婚。”
  他凝視我艮久,然後說:“假使你早點答應我,我們就不必等這麽久。”
  “早答應你,你永還不會珍惜我。”我簡單的說。
  我覺得我做法是對的,BY HOOK OR BY CROOK,我終於得到了歸宿,成則為王,其他的不重要。

小夫妻
  跟思聰結婚以後,我倆的幽默感發揮到最高寒。
  像我拿看他的襯衫去問他:“這是什麽?”襯衫領子上有一個紅印。
  “你以為是什麽?”他沒好氣的問:“姬仙蒂婀的唇膏?告訴你,這是今天午間的蕃茄汁燴牛利!”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他不懂說笑話,那時候我們在一起,他老是認真而愛憐的握住我的手,緩緩地,充滿情感的說:“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相敬相愛。”
  他結婚後改頭換麵,決定扮演冷麵笑匠的角色。
  他習慣性地以冷笑代替“早晨”與“晚安”。
  像今早,他“哼哼嘿嘿”一番,然後問我:“現在糖貴呀?”
  “不會呀。”我很天真的送上去給他侮辱:“怎麽了?”
  “這咖啡裏沒糖。”他瞪看我說。
  我很懷疑這種態度便是精神虐待,可以構成離婚原因。但我們結婚隻有四個半月,沒到離婚期限。
  而且我還是愛他的,每天晚上,他坐在那裏看報紙,孩子氣地認真的表倩……我就覺得愛他,付出點代價是應該的。
  他說:“你永遠還是少女情懷,幾時做一個好太太呢?”
  我問:“是否叫我穿著睡袍站在街市與魚檔主人吵架,就算好太太?”
  他說:“哈哈哈,很好笑。”他直幹笑了五分鍾。
  “我有什麽不對?你為什麽老挑剔我?”我責問他。
  他說:“首先,你要弄清楚,你是馮太太,你不再屬於大眾,你事事要以馬氏為重,不能夠再去交際應酬,明白沒有?”
  是這樣的,我點點頭,“可是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與同事吃一頓午餐,也算違法?我犯了七出之條?”
  “同事?”他又冷笑,把客廳的溫度降低十度.“誰不知道那個法蘭西斯馬是你的舊打玲。”
  “謝謝你捧場。”我說:“我的老情人多得很,你這樣冷笑,怕會累死,你應該去買座四聲道錄音機回來,精心泡製一卷冷笑錄音帶,有事沒事放出來聽,那才捧呢。”
  思聰受不住刺激,咳嗽起來。
  我也冷笑說:“龍體保重。”
  後來我跟母親說:“我們兩個人現在有事沒事練習冷笑,就快成專家了──唔唔嘿嘿啊啊哈哈哼哼,家庭很有樂趣。”
  母親勸我,“婚姻要互相遷就才能長久。”
  “我有什麽不好?”我莫名其妙,“我還不像以前一樣?”
  “以前你是大小姐,現在你是人家的妻子,你不能像以前一樣!”母親說:“你就是錯在這裏。”
  “那麽他難道不愛以前的我?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是一模一樣的,如果他不愛以前的我,不可能娶我,既然我沒有變,那麽他也應該愛現在的我!是不是?媽媽,你說是不是?”
  媽媽瞪著我很久,她說:“我沒聽懂你說了些什麽。”
  我“唉”一聲,揮揮手,“我有種感覺,媽媽,你從來就沒了解過我。”
  媽媽生氣,“我以為你這個‘媽媽不了解我’的難題在二十一歲以後已經解決了,怎麽現在又翻出來舊事重提?”
  “那麽好,那麽是思聰不了解我。”
  “你不能盡倚靠傭人,有時候你也要對他表示關心!倒杯茶給他,遞遞報紙、拖鞋,女兒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生氣,“媽媽,我是愛他的妻子,不是婢妾,我倆的關係並非建築在馬屁上。”
  “你這個孩子!”她也不悅。
  我夷然,“最瞧不起互相哄騙的夫妻關係,我並不當思聰是飯票,用不看故意討好他。”
  “那你就可以虐待他了?”媽媽賭氣。
  “我沒有虐待他呀,媽媽,你怎麽會如此想?”我心驚膽戰的。
  “你聽著,女兒,嫁了人,事事以丈夫為重,與他商量,前個月,你一聲不響的買輛汽車,差點沒嚇死思聰,這就是不應該。”
  “我跟他提遇這件事,為什慶要跟他一起去買車?我不需要他的意見,”我說:“我完全知道該買什麽車,我已計劃更久,這是我的車子──”
  媽媽打斷我,“那麽你跟法國馬去吃飯就不應該。”
  “法蘭西斯是我小中大學的同學,媽媽,是誰立例規定結了婚就不能跟同學一起吃飯的?”
  “那麽把思聰拖了一起去。”
  “人家沒請思聰。”
  “那你就該與思聰一起進退。”
  “MOTHER,WHATWEHAVEHEREISAFAILUREOFCOMMUNICATION,我不想再說了。”
  “你說什麽?”
  “我不想說啦!”我大聲吼。
  那天回家,決定跟思聰開研討會。
  我幫傭人開飯,一邊大力地將碗碟摔在桌子上,一邊說:“是好漢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必閃閃縮縮的跑去對我老媽訴苦。”
  他不啊。
  我問:“你怎麽不說話?”
  “這裏還有我說話的餘地嗎?”
  我忽然哭了,“馮思聰,我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說清楚,天天這麽舌槍唇劍的,我受不了,既然大家合不下來,那麽我們分手好了。”
  我抓起手袋往大門走。
  他喝道:“你去跟法國馬好了?”
  我不想再跟他吵,於是含淚出門,叫了部街車到青年會去住一宵,房間冷清清的,益發不是味道,開始後悔結了婚。
  以前無論跟誰吵架,我都可以回自己的公寓,舒舒服服的看電視睡覺,現在我反而落得無家可歸,要睡青年會,想到我竟會毅然搬出那幢可愛整潔的公寓去除給一個貨不對板的混蛋,真正心如刀割。
  他什麽都要批評我,我略穿件薄點的襯衫,或是少扣一粒扣子,就目光灼灼的盯著我胸脯看,臉上非常蔑視的表情,逼得我換衣服為止。
  又限我上下班時間,不讓我開車,硬是要管接管送,他自己遲那麽十五二十分鍾簡直是閑事,若是我晚了下樓,他口頭禪是:“我已經住在這裏了,你再遲也不妨,再多跟同事交際交際吧。”
  他看不起我的工作,老勸我坐在家中享福,但是他的收入並不見得充裕得可供我穿我喜歡穿的衣服,於是他就怪我虛榮。
  婚前我是個十全十美的小仙女,婚後我是千瘡百孔的壞婆娘,港幣貶值的速度還不如我這四個月來的身價,真欲哭無淚。
  同事與朋友都還一樣的對我好,由此可知毛病不是出在我身上,都是馮思聰。
  一上班,我就告訴諸同事,私人電話一概不接,有公事我才聽電話。
  法蘭西斯馬似笑非笑的問:“怎麽?跟誰鬧翻了不想睬他?”
  我說:“小馬,你知道我不是小器的人,從不因一點小事生氣,那次小林的離婚妻子與大林的離婚妻子見了麵,兩個過氣妯娌拿我來當軸心──大林妻說:“你的好朋友現在做我下屬呢。”小林妻連忙幹笑看否認:“她哪裏是我的好朋友,一年都見不了一次麵。”我也沒有生氣,見了這兩個女人照樣笑眯眯,覺得她倆真是一對寶──”
  小馬說:“是,”他點點頭,“你對於‘友誼’一向看得開。”
  “天下哪有‘友誼’這回事呢,”我歎口氣,“盡管這兩個女人故意損我,我也隻當是無心失──我自己也有說錯話的時候呀,我也希望別人原諒我,我重視的隻有一個人:馮思聰先生,偏偏他那兒出了毛病。”
  小馬氣忿忿的說:“他敢!”
  我再歎口氣,“小馬,賈寶玉賈爺說的:女人一嫁,便由珍珠變魚眼睛啦,我這下子馬上可以站出去做證人,證明他這話不假。”
  小馬說:“你仍然這麽漂亮,馮思聰這家夥得福嫌輕,他找死。”
  我用手摸著下巴問他:“你會不會為我揍他一頓?”
  小馬嚅嚅的說:“這……不大好吧,朋友妻……這是很敏感的事……我與你隻是同事,別叫我兩脅插刀,太尷尬了,這……”
  我雙眼看著天花板,“嘿,虧他們還說我是你的老打玲。”
  小馬說:“什麽?誤會,都是誤會!”他恐懼得結結巴巴。
  我沒好氣,“怕死鬼,膽小鬼,走開點,別煩著我。”
  我伏在桌上。
  小說中的女主角與丈夫吵了架,都有男朋友收留她們,現實中不是這樣的,現實中充滿了法蘭西斯馬這種人,唉。
  我苦惱的用鉛筆打著桌子:如果馮思聰這小子現在來苦苦哀求我,我這就下台,跟他回去,我實在不想回青年會再捱多一夜。
  他媽的馮思聰,他應該找到我公司來,他知道我一定會上班,我又驚又氣:莫非是他早有離意,故意不給我下台的機會?
  那麽我隻好回娘家了。
  同事在那邊叫我聽電話:“你媽媽找你,不知是公是私事。”一邊扮個鬼臉。
  我覺得她真詼諧,簡直受不了,取起聽筒,問媽媽,“有什麽事?”
  “咦,”她老人家說:“你又不是三寶殿,沒有事不能找你?”
  我說:“媽媽,大家都成了喜劇高手,不少你一個,有什麽話快說吧。”
  “思聰叫你回去。”
  “媽媽,手臂要朝裏彎。”我瞪著電話筒。
  “你回去吧,結了婚的女人在外頭晃,成什麽樣子?”
  “我搬到你家來住!”我說。
  “你在娘家能住多久?”媽媽問我。
  “住到八十歲,不由你不管,你當心,你總是我母親。”
  “你搬回來,我倒是很放心,勝過流落小旅館。”
  “哈哈哈!”我幹笑。
  “你若要等思聰來接你,我看不必了,他說明: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他不會低聲下氣──他說他從來沒低聲下氣過。”
  “你們都決定不要我了,是不是?”我惱羞成怒,“好,你們會後悔!”我摔了電話。
  一整天我的喉嚨像被人塞了一塊鉛,非常不舒服,眼看思聰是不會來接我的了,小馬又並不如思聰想像中的那麽熱情,我們其實一直是同事關係,我束手無策。
  那天下班,我藉放到親戚家去吃晚飯,自然,他們是歡迎我的,隻限於一頓晚飯,親友間要求不能太大,事情反過來,我也不會收留一個與丈夫鬧翻的小女人。
  那天告辭之後,回到青年會,我坐在靜寂的房間細思量,自覺乏味。為了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思聰使我下不了台,這口氣如果要忍下去,我隻有一條路:找房子搬出去,與他分居。
  幸虧我銀行裏還有一點存款,要辦起這件事來,並不困難。
  然而為了如此小事……我傷心地想,就鬧到這種地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獨自流下淚來。
  這種事聽在別人耳朵裏,也許頂滑稽頂好笑,然而對我來說,剛好證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與思聰無法共同生活,婚前我的優點全變成缺點,他挑一個優秀獨立的女性做妻子,婚後他還是希望我變成奴隸,我並不了解他,相信他也不了解我。
  我請了三天假,找公寓。
  當天下午便找到一層中價公寓,經紀連連的說:“你運氣真好,小姐,這層公寓本來是一雙日藉夫妻住的,一應俱全,幹淨得十分,他們趕著回國去,租金又便宜,你隻要買點日用品便可以搬進來,連電話都有。”
  我點點頭,付了租金按金,感覺上十分淒涼,運氣好?運氣好的女人離家出走,早就有丈夫來懇求她回家,哪像我?為一點點小事,丈夫就高深莫測,名正言順地獨自生活起來。
  那天下午我回家收拾雜物,思聰上班去了,鍾點女工仍然把地方收拾得幹幹淨淨,我取箱子,把衣物收拾好,銷匙留在桌子上,就走了。
  我呆呆的坐在新公寓內,扭開電視機觀看,仿佛又回到少女時代,無憂無慮,隻對自己負責但是馮思聰這三個字在我心頭中拂之不去。
  尤其令我失望的是母親,一派大禍臨頭各自飛的樣子,推卸責任,根本不打算理我的事,現在好,她該耳根清靜了。
  我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去辦了一些必需品,安排妥了,約朋友吃茶,覺得天氣熱,順便買了一堆夏天衣服。
  我問自己:這樣就算分居了?沒頭沒腦的,隔一陣子我會找律師約馮思聰會晤。
  為了這麽小的事,我詛咒。
  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乘機發作,這種丈夫,長久相處也是很痛苦的,我下了決心,從明天起,我就是一個新人,我甚至考慮另外再找一份新工作。
  再回到公司,桌子上一大疊紙條,告訴我什麽人打過電話來,寫著媽媽的名字,不見馮思聰。
  我心中更加冰冷。
  我打回家去給母親。
  媽媽問我:“你怎麽了,跑到哪裏去了?”
  “我在外頭租了房子住,很好,你可以放心。”我說。
  “你這個孩子!你真是的,一句話就氣成這樣子,何必去租房子住?”
  “你就算容我,地方也不夠大,住不下,我自己有獨立能力,不必受任何人的氣,”我不客氣的說:“我大把功夫等著要做,不能聊了──”
  “喂!思聰找你。”
  “是嗎?”我說:“沒有用,太遲了,叫他去找更好的人吧。”
  我獨自一個人過活未必比與他在一起更煩惱。
  我再也沒想到馮思聰是這麽現實的人,我跟他走了兩年,從沒要過小性子,從沒叫他做過矮子,一向遷就他,好聽話,現在為這種小事,他偏偏跟我鬧得這座大,那我就不妨陪他玩這一趟。
  我已決定不回家。
  午飯的時候,小馬問我,“怎麽,一起去吃飯吧。”
  我幹巴巴的說:“不必了。”
  發生一點點事,就能看出人性險惡,小馬這種人,他能為誰擔風險?這種人一點內心世界也無,一點正義感都沒有,就懂得戰戰兢兢捧住一個破飯碗,還以為有出息得很,因為這些日子來我沒讓他占到便宜,他已經不感興趣,現實得不得了的一個小人。
  他當時看見我冷冰冰的,馬上退後一步,也不表示關心,就跟大夥兒走了。
  我很氣忿,他們都當我完了,遠著呢,等我一翻身又變一條好漢的時候,後悔也來不及,等我恢複心情的時候要多少男友就多少男友。
  我剛想下樓去買一個三文活吃,有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是馮思聰。
  我斜眼看著他,問:“找誰?”
  “找你。”
  “什麽事?”我心中想,如果他這當兒肯低聲下氣,事情尚有商量。
  他卻取出我的首飾盒子放在我辦公桌上,說道:“你忘了取貴重物品。”
  我一口濁氣上湧,勉強維持鎮靜:“對不起,叫你送了回來。”
  “我要走了。”他說:“再見。”
  我補一句:“我們很快會再見,我已聯絡了律師,他會通知你。”
  他一震,斜眼看我,我也看看他。
  我說:“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好來好散,我也不想多說話,再見。”
  “你已經完全決定了?!”他問。
  “跳探戈需要兩個人,”我冷笑,“馮思聰,結婚離婚都需要兩個人。”
  “你母親呢?你沒跟她說?”
  “她並不理我的事。”我說。
  “既然關係那麽壞,何必住在娘家?”
  “誰住在她家?”我問:“我一向有自己的公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抓起手袋,“我約了人吃飯,對不起。”我一手把他撥在一邊,向大門走去。
  “喂,你的首飾盒子!”
  我說:“誰理這種破銅爛鐵,將來自有更好的來。”
  頭也不回的走了,真痛快。
  走到麥當奴買一個漢堡飽,拿在手中咬一口,可是說什麽都吞不下去。
  我告訴自己,真鬧大了,事情真鬧大了,可是我仍然愛他,我心如刀割。
  為什麽我一點表達的能力都沒有?剛才我想說的其實是:思聰,我們別再玩下去了,讓我們和好如初吧,但是我不但沒融和下來,反而變本加厲的說了許多惡毒的話,啊,我怎麽會像一個瘋子?
  我掩著臉。
  他即使不愛我,我可是愛他的啊。
  我“霍”地站起來,回到寫字樓去,用電話找到了母親,她大呼小叫的說:“我是為你們好,瞞著思聰,說你搬到我家住,過一會沒事。剛才他打電話來罵我,你說我這個好人難不難做?”
  “他不曉得我住在外邊已經一個星期了?”
  “不知道。”
  我問:“他打過電話來叫我回去?”
  “是,我老推說你在洗手間。”
  “媽媽,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何必加重我們負擔?”
  “好人難做!”
  我忽然又調皮起來,“是,咱們都是狗,你是呂洞賓。”
  母親急得不得了,“那怎麽辦?”
  “沒怎麽辦,”我坦白的說,“冷一冷再說,我樂得再過一陣獨身生活。”
  “唉,你們在攪什麽鬼啊──”她魂不附體地說:“你們──”
  “橋段比電視劇精彩,是不是?”我問:“你當是觀看長篇電視劇吧。”我補一句:“懲罰他一下也是好的。”
  “你們不會離婚吧?”媽媽問。
  “不知道,”我自己也心如刀割,“他那種陰陽怪氣的性倩,誰懂得他想些什麽?”
  “女兒,喂,你聽我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千萬要當心,婚是不能離的,這種事摩登不得。”
  “我不打算聽你的教訓,時勢不同了,以前的女人,如砧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現在我們有獨立能力,男人,嘿!當他們放屁。”
  媽媽陰測惻的加一句:“是呀,所以現在的女人都冷清清地在她們的公寓裏做女強人,我們呢,兒孫滿堂,至少有女兒可以說話解悶。”
  我已經夠心酸的了,禁不得給她這麽結結棍棍的一說,差點眼淚就淌下來。
  “你住在哪裏?告訴我,女兒!做人別那麽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可以下台就下台。”
  我把地址告訴她,然後下評語,“媽媽,你說起話來,一句句擲地有金石聲,簡直像說書般精彩,且押韻的,了不起!”我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回家,我自己洗了頭,慢慢梳通,想到思聰第一次約會我,時間攪錯了,提早一小時,他來接我的時候,我正洗完頭在梳頭發,就像今天這樣,他看見說: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頭發。
  我的心軟下來,如果此刻他向母親打聽得我住在此地,前來找我,我一定原諒他。
  門鈴忽然響了,我心一跳。
  開了門,果然是馮思聰。
  他板著麵孔,用腳踢一下鐵門,說:“放我進來。”
  我把頭發甩到肩後去,“憑什麽?”我的嘴巴又硬起來。
  “憑我是你的合法配偶!”他狠狠的說:“我來搜這個地方,拿到證據,可以速戰速決。”
  “你失心瘋了,我要打兩個電話,一個給派出所,另一個到青山醫院,為你訂一個位子。”
  “開門!”
  “不開。”
  他忽然嗚咽起來,“開門!”
  我靜默下來。“你怎麽了?”我問她。
  “開門。”
  “我開,你別哭呀。”我打開鐵閘。
  他靠在門邊哭。
  我嚇一跳,“你進來呀。”很過意不去。
  “我不進來!”他賭氣,“我就站在這裏爛死。”
  “你不會死的,”我遞給他手帕,“進來喝杯茶。”
  他醒鼻涕,“為了這麽小的事,你居然連公寓都找好了搬在外頭住,不顧夫妻之情。”
  我瞪著地,我明白了,惡人先告狀。
  “然後還連同你母親欺瞞我,硬說你還在娘家住,拒絕見我的麵,”他像個老太太般訴說我的不是,“你太狠心,我不該愛上你。”
  我用手撐著腰,既好氣又好笑。
  這小子,他也刻薄得我夠了。
  我說:“我在你身邊,反正是惹你生氣,現在豈不是好?眼不見為淨。”
  “夫妻之間耍花槍不打緊,哪有這麽過份的?”
  “我不懂花銷,我是逼上梁山。”我說。
  “現在怎麽樣?”他憨氣的問。
  我開頭是狠狠的瞪著地,後來目光接觸到他淩亂的頭發、紅紅的眼睛,我又想到十多年前他獲知大學試名落孫山,也是這個淒涼彷徨的景象,我完全妥協,我們之間已有太多的過去,很難忘得了。
  算了,我想,不要太過份。
  “怎麽樣?我等你苦苦哀求我,你若服侍得我舒服,那麽咱倆還有得商量。”我說。
  “你真是有得說的,”他低著頭,“我不能沒有你,你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
  “好了好了。”我說:“我們回去吧。”
  “這房子呢?”
  “給媽媽住吧,媽媽老想搬一層清爽點的公寓。”
  我與他回家。
  以後的三天,他不停的告訴我,我離家出走的那兩個星期內,他是如何的想念我,日子如何難捱,心情如何的慌亂,但是一見到我,又忍不住氣,說些無益的話。
  我很了解,因為我向日己的感受與他一模一樣,那幾天我很受感動,我們和好如初。
  母親說:“你們之間,真是互相了解,現在又開開心心的過婚姻生活了?”
  我嘻皮笑臉的說:“是,在枕頭上,兩個頭比一個頭好。”
  母親放心的掛了電話。
  然而事實是不是這樣的呢?
  不見得。
  沒到一個月,思聰又發作了。我們在計劃複活節度假的事,他埋怨我:“如果不是你上次離家出走,浪費了一大筆錢,這次我們或許可以走得遠一點。”
  我原本想刻薄地問:“你想去哪裏?月球?憑你那份月薪?”
  但我忍住了,隻笑一笑。
  我是愛思聰的,既然如此,何必處處跟他爭?他正孩子氣地翻閱旅行團的小冊子,看著他的臉,我想:人生是這麽短,我們不應把時間用來鬥嘴。
  “現在隻好到日本,”他說:“日本已去過多次。”
  “去印度吧,”我建議,“那邊風俗與文化都不一樣,應該很有興趣。”
  他又高興起來,笑了。
  我現在很明白什麽叫做互相容忍,相敬如賓以及這一類的事,我與思聰是夫妻。


  一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地下濡濕,氣油虹彩裏掉滿花瓣,我走過聖瑪嘉列教堂,有人舉行婚禮,我順步踏了進去。我喜歡婚禮。
  人們相愛以致順利的結婚,總是美事,人生在世,失意的事見豈止八九,有情人終成眷屬,聽著都舒服,故此我雖然既不認得男方,亦不認得女方,也走進去觀禮,坐在最後一排。
  神父正在講:“……相敬相愛……”
  一對新人穿著禮服,肅穆地站在聖治前麵,交換戒指,我怔怔的看著他們的背影。這兩個人以後一輩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了。一輩子。一輩子是段太長太長的時間,我簡直不能想像生生世世對著同一個人是怎麽一回事──一起起床,刷牙,洗頭,看電影,吃飯,上床……多麽可怕,然而人們,還是結婚了,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路。
  不過婚禮還是美麗的,人們喜氣洋溢的麵孔,花香,教堂中特有的氣氛,新娘子身上漂亮的紗衣,一輩子的事情……我喜歡婚禮。
  我側側頭,看我隔壁不遠處站著一個女賓。
  她全神貫注地肴著前方,那種神態像是新郎的前度女友,不知為什麽,她偏偏給我一種落寞的感覺。她雙手扶著椅子前端,手指沒有搽顏色,套著小小的戒指。
  然後她移動頭部,我看到她的臉,她是個好看的女子,年紀很輕,約廿三四歲,尖尖鼻端,秀氣的眼睛、濃眉,她在微笑,嘴角卻有點下垂,仿佛有點苦澀,又有點晌往,很複雜的心態,我形容不了。
  她是一個人來的。
  跟我一樣。
  但是我不同,我並不認識新郎新娘。
  禮成後一對新人轉身愉快地經過甬道,我順手抓起一把彩絲,往他們身上撒去。祝他們快樂。
  那女郎並沒有動作,她隻是看著新郎新娘與親戚們笑著離去,她駐足不動。人群一下子散清,隻剩我與她兩個人。
  她顯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動動嘴角。
  我喜歡她的樣子。於是我向她笑笑。我幾乎肯定她是新郎的舊歡。(惆倀舊歡如夢)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並不如她美,但是婚姻這回事全憑緣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過是因為擺不脫的緣份,不是因為她比誰都好。
  這個白衣女郎低下頭,預備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閑閑的搭訕說:“觀禮?”真是廢話。
  她點點頭,轉身走。
  “小姐──”
  她轉過頭來。
  “你的手袋。”我把一隻白手袋通過去。
  她說:“天!我就快把我的頭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來很特別,嘴角先往下彎一彎,然後才真正的展開笑容,一雙靈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認識女方?”我故意問。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詫異,“雙方都不識,那你怎麽來參加婚禮的?”
  “我喜歡婚禮,所以走進來看。”她簡單的說。
  嗬?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呢?”她問:“看樣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劉郎?”
  我笑出來。“不不不,我說出來你並不會相信,我也不認識他們,我是為了觀禮而觀禮,跟你一樣。”
  “真的?”她仰起瞼笑,她有一個非常精致的下巴。
  “來,我們去吃杯茶。”我說:“你叫什麽名字?”
  “綠霞。”她說。
  “綠霞。”我說:“很好聽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問。
  “不是。為什麽?我的粵語說得不靈光?”我問。
  “我有種感覺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親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邊出生長大,現在度假──第一次來香港。”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麽喜歡看婚禮?”她問。
  我沉默一會兒。“你真的想知道?說了出來,你答應不笑我?”
  “我都答應。”她說。
  “我覺得婚禮有種淒豔,你覺不覺得?根本是樂極生悲的前奏,所以我愛上婚禮。”
  “你真的那麽想?”她詫異,“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仍是學生,我念天文物理。”
  “嗬,”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為什麽喜歡婚禮?”
  “你也得答應不取笑我。”她說。
  “自然。”我說:“你講。”
  “我不明白為什麽芸芸眾生當中,他會遇到她,她又遇見了他。所以每次都想來瞧個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說,“我又想,將來我嫁的是什麽人,由不得我選擇,抑或身不由主地,結就結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長得這麽美。
  “我們去喝杯茶吧。”我笑,“肯不肯去?”
  “當然。”
  我們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脫掉,頭發整齊的梳著個小髻,長長鬢腳,臉是心型的,老實說.我從沒見過更完美的瞼。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來,她態度自若,長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慣了,故此沒有一點不習慣。
  她喝礦泉水。
  我說:“你應該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擔心。
  “唔”我眯起眼睛看看她,裝個手勢,“我喜歡瘦女孩子。”
  “謝謝。”她皺皺鼻子。
  我認識了她,簡直不想回家。可是飛機偏偏明天一早要開。我看看手表,還有廿小時。
  我說:“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時間是我的,直到午夜,別推搪我,別說有約,好不好?”我誠懇的說:“我明天要乘飛機回蘇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興奮,“你也有不舍得的感覺?”
  “當然有,我從來沒有碰見過喜歡看婚禮的同誌。”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蘇黎世來。”我說:“我們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蘇黎世?”她說:“我不喜歡外國。”
  “你去過嗎?”我問。
  “我去過美國,在洛杉磯住過三個月。一點也不習慣。”
  “可是美國太大,歐洲很美很有氣質。”我解釋,“你會喜歡。”
  “我去過歐洲,我是喜歡,但是長遠在那邊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麽?”我問:“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怪異的看著我,“我……與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我說著故意將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們讀書人,一直在學校裏留到三十歲,然後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羨慕。
  “我?”我聳聳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來,“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認識了你。”
  坐在我們隔壁的女茶客竊竊私語,上下打量綠霞。
  她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她們為什麽這樣的看你?”我問:“你的衣服沒有什麽不妥呀。”
  綠霞笑笑,我們付賬離開咖啡店。
  “綠霞,你姓什麽?”
  “姓林。”她說。
  “好的,林小姐,現在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你會不會到我家來?”她問:“我家住石澳,有沙灘,還不錯。”
  她的口氣像是一輩子沒人上過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於色。
  “好,我們現在就去。”我拉起她。
  “我有車子,”她愉快地說:“你來開。”
  “你開,我根本不認得路。”我說。
  她開輛雪白的開蓬摩根跑車。她顯然很富有。她的家也華麗,背山麵海的別墅。
  “你一個人住?”我問。
  “爸媽旅行去了。”她說。
  白衣黑褲的女傭取出飲料招呼我們。
  我說:“聽你說話,你仿佛是個寂寞的人。”
  “我的確是個寂寞的人。”她答。
  “可是像你這麽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我詫異。
  “每個人都以為像我這麽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他們都不高興來湊熱鬧,所以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而且沒有人相信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
  “很難相信。”我坦白的說。
  “事實如此。”她嘴角朝下彎一彎,然後笑起來。
  “你閑時做什麽?”我問。
  “除了工作,便坐在這張椅子裏看海。”
  我說:“這樣子浪費時間,你不覺可惜……”
  “可惜。但我的生命便是這樣。”她說著聲音低下去,“各人的命運不一樣。我唯一的娛樂是到教堂觀禮。人們有勇氣結婚總是好的。是以今天遇見你。”
  “你想結婚?”我問。
  “不,不想。我希望有個伴,陪我說說話,一道沙灘散步;已經足夠,我工作很緊張,沒有調劑。”
  “聽上去要求並不高嘛,來,我們散步去。”我說。
  在沙灘上我們走很久的路。
  我問:“你父母沒有介紹朋友給你?,他們應當有門當戶對的世交。”
  “我們家……是暴發的,社會名流並看我們不起。”她很低落。
  “那麽你工作上也應當有朋友。”我提醒她。
  “我不喜歡他們。”她皺皺眉頭。
  “看,認識朋友不應如此挑剔。”我說。
  “你不知道,他們真是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要不電影院,再不然便聚賭,攪男女關係,我碰都不敢碰他們。”
  “聽上去變有趣。你不敢跟朋友來往,可是你卻敢把陌生人拉回家來?”
  “我不覺得你陌生。”她天真的說。
  “你幾歲?”我問她。
  “廿一。”她答。
  我點點“頭,“你是一個神秘美麗的女孩子。”
  “謝謝你。”她笑。
  我們背靠背的坐在沙上。她說:“一個人就不能坐得這麽舒服,兩個人永遠是最好的。”
  “你響往兩個人的世界,可是你又畏懼婚姻,這是什麽心理?”我輕輕堆一推她。
  “我也不知道。我那麽怕人群,但是又與陌生人說了兩車話。”
  “胡說,我是你的朋友宋家豪,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的朋友林綠霞,我不是──”她的聲音低下去。
  “以你的條件,你永遠不應該情緒低落。”我說,“世界總有美好的一麵,振作起來,別鑽牛角尖,懂嗎?”
  “如果有你在身邊鼓勵我,世界便不一樣了。”她說。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覺得我重要,我的地位便不低。
  “下次的假期是聖誕,我一定回來看你。”我說。
  “你還會記得我?”她問。
  “忘記你?不可能,”我搖頭,“像你這麽漂亮的女郎?我做夢都記得你。”
  她靈敏的眼睛裏充滿悲哀,我實在不明白她。在二十個小時裏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去煞風景研究她心事?我們倆應當快樂的渡過一天。
  “你希望到什麽地方去吃飯?”我問:“我請客。”
  “我很少出去吃飯,多數在家吃傭人煮的菜,你願意試一試?她手藝不錯。”
  “當然,之後呢?別忘記我們尚有一整夜時間。”我說。
  “我最想跳舞。”她說:“你會不會帶我去跳舞?”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憐的女孩子,連跳舞這麽簡單的事……我說:“放心,我們到最好的夜總會去。”
  “我學會了探戈,你會不會探戈?我請舞蹈教師專門來教我的。”
  “綠霞,”我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裏去,“你不應孤獨下去,你必需從象牙塔的繭裏走出來,走到人群中,人們是很有趣的動物,各有各的優點與缺默,你不會失望的,試一試。”
  “上一次我嚐試過,是一年前,結果那個人傷了我的心,我不願再走出去。”她低下頭。
  “可是並非每個人都如此,”我順手把她擁在懷裏,“你音我,我不是人群中的一個嗎?我可不想傷害你。”
  “傷害我是沒有。可是你明天要走了,我會難過。”她孩子氣地說。
  “看,綠霞,人生當然有高有低,有希望有失望。難道你倩願沒認識過我?難道你情願我們沒有渡過這麽快樂的一天?!”
  她不出聲。
  “綠霞,你的人生觀不正確。”我說:“到蘇黎世來看我,我帶你到處走,這次你不會是遊客。”
  “我的工作很忙──”
  “女孩子的工作再忙也有限,何況你不過幫父親做生意,告兩個星期的假好了。”
  “你歡迎我?”她問。
  我笑說:“該死,綠霞,你怎麽會有這麽濃厚的自卑感?我太不明白,我豈止歡迎你?我會待你如上賓。”
  她笑了,嘴角又往下彎一彎。
  我輕輕擰一下她的臉。“忘記那個傷你心的人。我們的心要來幹什麽?不是開心就是傷心,怕傷心焉得開心?哪有因噎費食的?別太過保護自己,明白嗎?”
  “我明白。我隻是沒有膽子。”她苦笑。
  飯後我們去跳舞。
  “你學探戈?現在才學探戈?”我問。
  “我什麽都學得慢人一步。”她歉意的笑一笑。
  “我八歲的時候,母親已經教會我。”我得意洋洋,“來,我們出去表演。”
  她笑,不肯。綠霞換了一件黑色晚服,腰身看上去隻有那麽一點點,輕盈得像一片雲。我硬把她拉出去舞池。
  開頭她很生硬,但步法整齊。我取笑她:“你的探戈跳得像靈格風英語。”
  她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家豪,我真不舍得你離開。你瞧我這運氣,我一生一世都留不住我喜歡的人。”
  “我們現在且不理一生一世的事,我們現在淨跳舞,懂嗎?”
  我帶著她跨開舞步,隨著音樂轉動自若,綠霞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覺得詫異。當然她是個美麗的女子,但這麽多人注意她,未免太過湊巧。
  “開心嗎?”我問。
  她深深的點頭。
  我的天。她像個鄉下女孩子第一次進城。
  樂隊打出探戈哈騷。
  “我教你跳這個。”
  她要回座位,“我不會。”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我輕輕說:“是,你的左手從頭後拉住我的右手,鬆開,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開,握住我手掌,轉三個圈,是、多麽美麗。”
  全場注視她。
  “再來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輕輕擁住她,“好極了。”
  她很高興。“你會回來看我?”
  “是。回來與你再跳舞,再吃飯,再在沙灘散步。”我說。
  “謝謝你。”她說。
  我們回到座位,我請她喝了一點點拔蘭地。
  “當心,我想灌醉你。”我笑說。
  “我不怕。”她說。
  “你實在不應該相信我,你我隻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她說:“會這麽多成語。”
  “別調皮。”我恐嚇她。
  “我們還能到什麽地方去?”她懇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點害怕。怕愛上她。愛情常常來得太快太急,我連應付都來不及。
  “你想去什麽地方?”我反問。
  “去哪裏都好,隻要離開家,家實在太靜太冷。”她說。
  “視歸如死?”我笑,“家裏的確很靜,幸虧可去的地方極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請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她擔心,“你不怕?”
  “我學過洪拳,”我揚揚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風,我們在街上散步。天又開始微雨,她玫瑰紅的緞披風拖在地上,濕了一截,又瀟灑又……淒豔。她有一切的條件做一個最快樂的女孩子,但是很明顯地,她不快樂。
  我不清楚她的底細,我不想打聽,除非她樂意從頭到尾的告訴我,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裏又有錢,身體健康,有什麽道理如此悲觀?
  我們走到早上經過的聖瑪嘉烈教堂,那個花鍾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猶存。
  我笑說:“將來我們或許會在這裏結婚。”
  “別說笑。”她求我。
  我拉著她的手,我說:“我沒有開玩笑。”
  “你並不認識我,”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我們會克服這個困難的了解階段,不過過一陣我們就熟絡了。”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她說:“或者你覺得我脾氣太怪,或者你認為我不是個──”
  我接上去,“──或者我會認為你內在與外表一樣美,或者你會喜歡歐洲的生活,或者……綠霞,你什麽都不往陽光那麵想,真拿你沒法子。”
  我們沉默下來,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點三刻。
  我說:“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問:“你回哪裏?”
  “回酒店睡覺。”我說:“明天上飛機。我需要你的電話號碼與地址。”
  “你能不能犧牲一夜的睡眠?”她問:“為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很高興有這個榮幸。”
  我開著她的車子送她回石澳。傭人早已入睡。
  我問:“你時常這麽遲睡?”
  她搖搖頭,“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跡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別高興。”
  她領我上樓,一邊說:“請進我房間,比較舒適點。”
  我大方的跟她進去。她睡房外附設小客廳,一套淺藍色的絲絨沙發,素色牆紙。我四周看了看,不見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說:“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掛照片,真是奇跡,等於男人不把文憑擺出來一樣的可貴。”
  “照片?照片有什麽好掛?要知道自己的樣子,那還不容易,照照鏡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這麽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來。“怕我睡著?”我問。
  “你要陪我說一夜的話,”她說,“別忘了。”
  “那還不容易,你要聽什麽題目?”我問:“蟹狀星雲離我們多遠?土星的環是什麽一回事?我天天在望遠鏡裏看的是啥子東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邊,笑說,“說什麽我都愛聽。”
  “不不,我們不說話。”我說:“你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聽音樂。”
  “好。”她服從得像隻小貓。
  我握著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們聽著音樂。她有一套很好的音響設備。
  漸漸我眼困起來。我吻吻她頭角。“累嗎?”我問。
  她搖搖頭。
  我按按她的濃眉。“你吸收的蛋白質一定比我多。”我打個嗬欠,“對不起。”
  “你是唯一對牢我打嗬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認識你廿小時就吻你的人。”我說。
  她緊緊的靠著我。
  ──“回來看我。”
  “我會的。”
  “寫信給我。”
  “一定。”
  “打電話來,由我付費用。”
  “噯噯,我雖然是學生,但是這幾個銅板還負擔得起。”
  我們就這樣在沙發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蒙蒙地亮起來,我仿佛睡熟過,恍惚又沒有。轉頭肴綠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濃眉,這麽清秀的麵龐。我會回來了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傭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則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釋。
  我留下一張字條,把我的姓名地址電話留下,然後就開門走了。我運氣好,門口居然有輛空計程車。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箱子,挽著便去飛機場。
  一到飛機場就聽航空公司在廣播我的名字,叫我去聽電話,我知道是綠霞,非常感激。
  她責問我:“你為什麽沒叫醒我?你為什麽獨個兒走了?”
  “我會回來的。”我說:“像蒙哥馬利元帥說的:我會回來。”
  她一陣沉默。
  “喂,綠霞,別難過,我的飛機要開了。”
  “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上飛機,用小枕頭墊妥,準備好好睡一覺、隔壁坐個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畫報,我一眼瞥到封麵的照片,那女郎好麵熟。
  我問:“請把這本雜誌借給我看看好嗎?”
  那個小女孩把畫報遞給我。我取過一看,呆住了,那兩道濃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氣逼人的麵孔,慧黠的眼睛……我衝口而出:“這是誰?”誰?
  隔壁的小女孩子說:“林綠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這裏最最紅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電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攬男女關係,我碰都不敢碰他們。我……是暴發的,社會名流並看我們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來了。她說過的話都有深意。
  原來她是女明星。喝茶與跳舞時注視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來。
  我膽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麽人?我怎麽敢與最紅的女明星來往?
  多麽短的緣份。到我六十歲的時候,提起來倒或者會津津樂道的:與一個最紅的女明星坐在沙發上手拉手渡過一夜……還對住她打嗬欠,我是唯一對牢她打嗬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隻覺得心酸。無窮無盡的傷心,我想哭。

心上人
  (一)
  麗莎到英國去已經三個月了。
  開頭那兩個星期,我倒還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為不用去接麗莎上下班,連車子都不開,用公共交通工具。
  後來就開始悶,悶得幾乎想學泰山,在胸口擂槌一頓,大聲叫啜,引起山穀回音。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種感覺,我與麗莎之間,這一年多來,那隻不過是普通朋友,我很小心地與她維持距離,因此也未曾瘋狂愛上她,她說要到倫敦,我還很替她高興。
  但現在,我才發覺生命中像是少了一樣什麽……於是我取出信紙預備寫信,沒落筆又把信紙收回去。我自初中開始就沒寫過信,現在發什麽癡?
  我並不愛麗莎。
  不過她是好伴侶,她是一個樂觀的愉快的小女人,懂得看電影,喜歡吃、愛笑,衣著很大方,與她約會,永還是輕鬆的。
  我很想念她。
  我甚至有想撥長途電話到倫敦,叫她回來。
  但是這個電話的意思是,我在她回來後,就得娶她。
  我打算娶她嗎?並不見得。
  既然不打算負這種責任,那麽就不能夠阻礙人家的青春前程。
  下班又落雨,我從來沒有像今天如此討厭過下雨,賭氣地將新皮鞋往水坑裏踩。
  以前麗莎在香港的時候,每逢我打出一條新領帶或是穿件新背心,她都會稱讚我。
  每天中午,我們一道午餐,她節食,老吃一容小小的三文治與一杯不加糖的紅茶,我們在一家西菜店訂有一張台子。
  如今我也不再去了,每天胡亂地叫辦公室的後生買一個飯盒子。
  我因寂寞的緣故,心情很煩躁。
  我希望我是愛麗莎的,那麽可以順理就章與她在一起過一輩子。
  我盡量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認識一個新女友吧,我跟自己說,女孩子那麽多,再挑一個好伴侶。
  猶疑了一刻,我打電話給桃麗。
  桃麗是一間大酒店的公共關係主任,非常花姿招展的一個女孩子,走在時代的尖端。
  當天約好了午餐地點,我的精神似略為進步。
  一見麵,桃麗便笑說:“女朋友到倫敦去了,便來約我?”
  我覺得這句話講得很俗,其實麗莎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並沒有擁抱接吻行姻緣道,但一時間我無法向一個較為陌生的女郎解釋。
  桃麗打扮很明豔,在陰沉的天氣中確能使人精神一振,我與她一邊吃飯一邊談天。
  她說:“──我也不想再幹這一行,實在太辛苦,有時候真的很迷失,為了什麽呢?在一般人眼中,做公共關係等於當花瓶而已。”
  我覺得桃麗原來與她的外表不一樣,她心中其實很苦。
  我用匙羹攬著咖啡,忘了放過幾粒糖,但一直攬著。
  桃麗歎口氣,“我也很想結婚,從艮,做一個家庭主婦,從此退出江湖,不必受排擠忙掙紮,不必戴個假麵具嘻嘻哈哈做人,我不但精神疲倦,身體也很疲倦了。”
  我不曉得如何安慰她。
  她的煩惱我很明白,職業婦女有時候非常的低潮,也難怪,遺傳因子下意識地催逼她們成家立室,養兒育女,但現實生活卻勉強她們勤力工作,堅強勇敢,換了是我,我也會精神不佳。
  但是我這次約桃麗出來,是為了尋找一點陽光,最近我的生活至為沉悶,想她以活潑治療我,誰知道她令我更加憂鬱。
  吃完一頓午餐,我起身道別,再也沒有提出下一次的約會。
  也許這是不公平的,也許桃麗不是每次都這座不高興,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缺少一份奮鬥的精神,老想逃避,以為一嫁人便全部難題獲得解決……
  這是人生觀的問題,麗莎從來不這麽想,每次遇到工作上的難題或是阻滯,麗莎會聳聳肩說:“我已經盡了力了,管它呢,問心無愧就行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同事計算她,打她小報告,占她便宜,欺侮她,她都不介意,因不善吹拍鑽營,故意討人歡喜,麗莎雖然學曆與幹勁都超人一等,但並不見得會比別人升得更快,不過她不在乎,她盡了自己的力就算了。
  麗莎是很開朗的,不是因她走了我才想到她這點好處,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也欣賞她。
  誰不辛苦呢?一個年輕人過五關斬六將才捱到大學畢業,自學校出來又還得尋工作,找到工作要盼升級,無窮無止境的掙紮……這年頭也很少有婦女可以坐在家中被供養了。
  下午我像木偶般履行著公事,我跟自己說:你不是活著,你是一具行屍……
  我想放兩個星期的假休息一下,又不能確實該逛到哪裏去,光在家坐著也是會發狂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麗莎嗎?
  她在的時候我的情緒很平穩,她臨走的時候我的情緒也很平穩,為什麽現在會這樣?
  啊!她在倫敦恐怕一點也不寂寞吧?她在倫敦可以巡博物館觀遍舞台劇,學校裏有新的朋友,生活平添許多新鮮刺激。
  而我,我在這間寫字樓裏馬上要老死了。
  月底開會,總經理宣布我升級加薪。
  我心內有一點喜悅,雖然隻升了芝麻綠豆的職位,但是同事公認為我是應當人選,就不容易。
  我想找個人慶祝一下,卻一個人選都沒有。
  如果麗莎……又是麗莎。
  我煩惱的想,天下又不是隻剩她一個女人!
  我妁了咱們公司的營業經理嘉露出去吃晚飯。
  她是個野心勃勃的事業女性。
  但我被她悶得幾乎痛哭流涕。
  嘉露辨事的效率無異是一等一的,但是老天嗬老天,我們隻是在公司辦公,我們不為八小時的工作而活,除了工作,至少還有其他的事值得做吧。
  但是她下了班也等於沒下班,一邊喝著最好的“香白丁”白酒,,一邊說:“總經理摩土如何如何……”“董事長李察臣怎樣怎樣……”“瑞土總公司的宗旨是……”“人事部部長彼得其實……”
  慘遇結婚──白天對牢這些人不夠,下了班嘉露還對他們念念不忘,我胸口佗悶,嗬欠頻頻,但嘉露似乎不覺得,一直拉扯下去,把她所知道的“秘聞”一股腦兒灌輸給我,終於我施出殺手澗,我說:“嘉露,我有點不舒服,我們走吧。”
  結果是,她在公司裏看到我,再也不跟我打招呼。
  我記得以前,約了麗莎出來,我們可以談到梵哥的畫、威尼斯的風景,西廂記中曲子的特色。
  天呀,我是多麽想念麗莎。
  那時候,工作特別起勁,因為下了班可以見到麗莎,兩人暢飲一杯啤酒,那時候,八小時辦公時間過得特別快,因為可以打電話給麗莎略聊一兩句。
  但是我怎度能夠留住她呢?人家要到倫敦去進修學問,她回來的時候自然另有一副光景了,說不定帶著丈夫孩子回來。
  該死的!我詛咒看天氣、文件、渡輪、同事、老板、整個世界──
  但是我不肯承認愛上了麗莎,愛情不是這樣的,愛情應當轟轟烈烈,我與麗莎,一直那麽平和……不不,不可能。
  然而我是這樣想念她。我需要她的巧笑倩兮,我需要她一雙忍耐的耳朵,我需要她的存在。

  (二)
  我是麗莎,到英國已經三個月了。
  與張國棟走了兩年有多,做他那有名無實的女朋友做得我混身不耐煩,我到倫敦,不是為了進修,而是為了逃避一段毫無結果的感情。
  叫我如何形容國棟呢?他是一個好男孩子,第一次見到他,我已被他吸引。
  他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好對象,港大畢業,有一份穩定而有前途的工作,而且國棟有一張非常溫柔、清秀的臉,他稍微疲倦的時候,喜歡將頭靠在牆上,看上去很孩子氣,激發女人的母性慈愛,忍不住想在他額頭吻一下。
  看得到這一點的,自然不止我一個人,因此他在女人堆中受歡迎,是可以想像的事。
  但是他畢竟打了電話來約我午膳,看電影、吃茶……我們變得很熟絡,一般人以為我是他的女朋友,事實上卻不如此。
  他在人前跟我非常的親熱,一到我們單獨相處,卻又是個守禮君子,我們在這些日子裏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尋常的關係。
  我不會說他聰明,這個年頭,男人並不需要對女人負責任,肉體上的歡愉也不過是雙方麵的你情我願,他並不見得會因此脫不了身。
  我覺得他是尊重我的一個君子人。
  但為什麽,我老認為國棟不會娶我?他像老在等待一個更好的女郎。
  我知道。
  他理想中的對象不是我,而是一個穿白色衣服,神態寂寥的藝術家,她憑感性生活,富創作天才,氣質清秀,態度高傲的女郎。
  國棟不止說過一次,香港的女孩子不是不好,隻是太俗氣,他自然也嫌我俗氣,因為我不是一頭直發,穿雙平底涼鞋,那種瀟灑得不知道油鹽柴米的藝術家,所以他嫌我。
  國棟對我像個妹妹,但我對他,卻不像個哥哥,我承認我平凡,我覺得一個女人的最終目的是結婚生子,我自小到大都沒有大誌,也不想轟轟烈烈的幹事業,能夠嫁與國棟,我已夠開心。
  因為一年多沒進展,我隻好與他攤牌。
  那夜我說:“我要到英國去念一年書。”
  誰知他詫異地說:“你有心念書便起碼念個學土,念秘書課程才一年,除了假期,剩七八個月,不三不四,有什麽好?”
  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又說:“大學生的氣質是兩樣的,不管前程如何,培養那份氣質也是值得的,尤其在歐洲進修──麗莎,我替你慶幸有這樣的機會。”
  我黯然,原來他巴不得我走,他真是有一手,不但不留住我,而且還替我出主意,叫我去念足四年。
  我心灰意冷,偷偷的哭,終於咬咬牙,提起行李走了。
  國棟有到飛機傷來送我,與我握手,祝我錦繡前程,我強忍著眼淚。
  就這樣,我上了飛機,到了倫敦,表姐夫與表姐來接我,替我辦妥入學手續。
  對著風光明媚的異國風倩,我卻沒有心情欣賞與享受,神情是憔悴的,終於在表姐的追問下,我把心事說了出來。
  表姐冷笑,“這麽壞?嫌你?我不過是中學生,但你表姐夫是博士,他可沒嫌我。”
  我說:“這裏是英國,香港是兩樣的,香港人勢利,什麽樣的人眼什麽樣的人走,不能越界,女孩子若沒有一張文憑傍身,叫夫家的人看不起。”
  “現在流行大學文憑做嫁妝?”表組問:“多麽古怪,笑死人。”
  “香港便是一個那樣的地方。”我無奈的說。
  “我勸你別回去,這裏好的男孩子要多少有多少。”表姐說:“在這裏嫁個博士,完了回香港探親,向他說聲哈羅,氣氣他。”
  我煩惱的說:“他才不氣,他會為我慶幸嫁得好,他心中根本沒有我。”
  “那麽更應該認識別的男人。”
  我不敢說,我偏偏就是喜歡他。
  住下來以後,一邊上學一邊表姐也介紹男孩子給我,但多數應酬一兩次之後,完全沒了下文,我可不想嫁予唐人街餐館的主人做女掌櫃,或是麵目可憎,自以為是的大學生,於是我努力修我的秘書課程。
  偶而在同學會中,我也會看到一兩個出色的女孩子,她們神倩倨傲,法語流利、來去自若,我就想:這一定是國棟心目中的理想對象。
  我也嚐試學那種打扮,自覺不好看,我情願穿一條裙子,一雙高跟鞋,老實樸素地做人。
  我羨慕她們有長腿、穿袋袋牛仔褲,男裝的縛帶鞋,大風衣,與男朋友像兄弟似的無牽無掛,我不知怎地,非常老土,永還想結婚。
  或者是落後了,我很感歎,我不想試婚,不想同居,不想長時期地戀愛,我隻想結婚。
  我與表姐最愛在周末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帶著她兩個孩子。
  我所羨慕的生活,也就像表姐,安居樂業,把孩子帶大。
  “你會是一個好太太。”她說:“女人都是好妻子,隻要有這種機會。”
  我抬起頭,“也有例外,有些女人是非常能幹的。”
  “我覺得假如對方不能欣賞你的好處,假使結了婚,也是毫無幸福的。”表姐說。
  我輕輕答:“這件事在我離開香港之時,已經結束了。”
  “他有沒有寫信給你?”
  “沒有。”
  “你有無寫信給他?”
  “沒有。”
  “算了吧。”
  我看著幾乎一望無際青蔥的草地,“是,算了算了。”我說。
  我同班有一個以前做模特兒的女孩子,她瘦長苗條,有一把烏黑的頭發,因為快要結婚了,所以心情特別好,常抽空照顧其他的女同學。
  我對她說:“你未婚夫一定與你很相配。”
  她點點頭,“是,非常相配。”
  我們終於見到了那個幸運的男孩子,他與未婚妻並不相配,比她起碼矮三寸。
  我問她,“怎麽了,為什麽挑他?”
  “他有什麽不好?”她反問:“我們非常談得來,而且他能補足我的短處,兩夫妻這才叫相配,若兩個都是詩人,光雙對吟詩,沒人去煮飯,豈非很快餓死?”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我認為我與國棟根相配,他富才華與幻想,不切實際,如果我替他做好日常生活上的瑣事,他才可以盡心去發展事業。
  很明顯地,他的想法不同,國棟啊國棟,我悵惘了。
  抵英不久,我考得了英國的車牌,並且自己開車到蘇格蘭去玩。
  回來的時候,表姐很緊張的說:“喂,有人打長途電話來找你。”
  “什麽?誰?”再也沒想到是國棟。
  “你那心上人。”她神秘地說。
  “啊!”我既喜又驚,又怕自作多情,故作平淡狀,“他?他找我有什麽事?”
  “沒什麽事。”
  我聳聳肩,“可見不過是問候一聲,”我停一停,“事隔三個月才來問候,你想,──”
  “就是因為沒事,才顯得想念你,男人自尊心強,他內心矛盾,鬥爭了近三個月才給你打電話。”
  “可是他怎麽找得到我的電話?”我詫異。
  “要找自然是找得到的,”表姐說:“他不想與你說話,你對牢他也沒用。”
  “幾時打來的?”我問,心漸漸熱起來。
  “你去蘇格蘭七天,他打過三次來。”
  “嘩,三次。”
  “如果他叫你回去,”表姐板起了瞼,“你可要端點架子,可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我沉默一會兒,“我會讀完這幾個月書。”
  “對了,”表姐舒出”口氣,“除非他答應馬上娶你,否則你就此依他回去了,仍然是無名無份跟牢他,算什麽,不準走。”
  “是。”我說口
  “男人打幾個長途電話來!花不了什麽錢,不必心花怒放,聽不到隻有好。”
  “是!”
  表姐說:“這次去蘇格蘭倒是去對了,他找你不著,也好叫他知道,你並沒有打算隨時恭候。”
  我低下頭。“要是他今天又來找我,我如何回答?”
  “照平常呀,自然大方就好。”
  “是。”
  我沒有想到,當天晚上他馬上打電話來了。
  我很緊張,不能控製自己,聲音都震抖。
  他問:“還習慣嗎?功課如何?”
  我答:“還可以,住表姊塚裏,跟香港沒兩樣,很舒適,吃得到鹹魚雞飯。”說完了就覺得自己無聊。“你呢,你好嗎?”我問他。
  “還不是老樣子,悶得要死。”他一向是不合重的。
  “你也好久沒放假了,不是說想去南美洲嗎?”
  “南美沒有文化,還是歐洲好。”他說。
  “那麽你就逛歐洲,別悶出病來。”我很姐心他,他在香港,並沒有朋友,他不好應酬。
  “麗莎,我很想念你。”聲音很孩子氣,很膩。
  我感動得差點落下淚來,“我也想念你國棟。”
  “改天再聊,好好念書。”
  “好,謝謝來電話,國棟,保重。”
  “你也保重。”
  他掛了電話。
  表姐在一旁冷笑,“妹子,不是我說你,你感情也太豐富,你對他太好了。”
  “你不明白,”我儒嚅的說:“他這個人傻呼呼的,不懂討好女人。”
  “我是不明白,總之你不準回去,知道沒有?”
  “他又沒叫我回去。”
  “你巴不得他叫你!”
  “我不會放棄功課啦,表姐。”我表明心跡。
  隔三天,電話又來了。
  我問國棟,“周末,沒出去?”
  “沒有。去哪裏呢?”
  “以前我們不是老去淺水灣散步嗎?”
  “提不起興趣,他們都說淺水灣又舊又古老,隻有你才懂得享受。”
  “那麽選別的節目。”
  “不想去,實在不想去。”
  我仿佛看到他把頭靠在牆上,一種百般無聊,孩子氣的著惱,我心完全融解下來,軟成一堆,鼻子都酸了。
  他歎一口氣,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呢,麗莎?”
  要不是表姐站在我身邊幹瞪眼,我幾乎想說:馬上──
  “要到明年七月。”
  “嘩!”他嗚咽地說:“好吧,等你回來,我們到太空館去看星星。”
  “可以,”我精神一振,“我常去倫敦的天象館,他們的節目也很成功,但是找不到人陪,都說是孩子們去的地方……”
  他憤憤地,“可不是,我們倆仿佛永遠得不到世人的同情似的。”
  我說:“國棟,省一點吧,講了足足十分鍾了。”
  “再見。”他依依不舍。
  “再見。”我放下電話。
  表姐在一邊喃喃的說:“男人就是這一點賤,對牢他的時候當你透明,走遠點又追上來,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我臨睡之前,輾轉反側,天氣這麽涼了,在外國的滋味並不好受,若在香港時,國棟有稍微明確的表示,我就不必走這一趟,誰在乎這勞什子的秘書文憑呢?可是我苦在下不了台,唉,耽到明年七月才回去,可能永遠失去了他,現在馬上動身走,又顯得自輕自賤,這……
  第二天,表姐在早餐桌子上說:“怎麽,臉腫腫的,沒睡好?告訴你,做人樂觀點,凡事是注定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遲早跑掉。”
  但我心中隻有國棟,我是那種傻氣的老式女子。

  (三)
  我是麗莎的表姐,麗莎是我小表妹,我比她大好多,自小看她長大,疼她疼得不得了。
  我也知道這一次小表妹到英國來,自然有其不得意之處,果然,她喜歡的男孩子不喜歡她,所以,為了避開不愉快兼毫無結果的一段感情,她藉口讀書而來到我這裏。
  她一直在我家住,功課也有進步,很適應新環境,因為我認為那個香港男孩子對麗莎不好,所以堅決要她念完這個課程,不讓她回去。
  同時我也介紹各式各樣的男人給麗莎,希望移轉她的目標,但是感情這樣東西,像銀行中的存款,為數有限,麗莎的感情存款早已被那個叫張國棟的男孩子支清,因此對其他的男人不瞅不賺,沒奈何,而那個張國棟呢,又不曉得他自己有多幸運,卻拚命的拿麗莎的感情來揮霍浪費。
  唉世事大都如此。
  在我的限內,麗莎是個愉快、溫柔、開朗、漂亮的女孩子,誰娶了她,應該是福氣,她這種安於室型的女孩子,在今日可以說已經很少了。
  但人家怎麽想,我實在不知道,怎麽會有男人不願要她?我氣不過來。
  但是麗莎的夢中情人終於又來招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長途電話與她談天,麗莎飽受折磨,不到十天,便因輾轉反側地失眠而消瘦。
  我幾次三番的跟麗莎說:“你不要這麽傻,為什麽要你巴巴的回去遷就他?難道他不能到英國來探望你?還有幾個月就可以拿一張文憑,不要放棄功課。”
  麗莎也是個好強的孩子,她強忍著,用意旨力克服感情的衝動。
  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個傍晚,麗莎接到電報,她讀完後跳起來喊:“國棟要來看我!他到倫敦來兩個星期,表姐,他並且在電報中要求與我訂婚!”
  我聽了非常高興,心中像放下一塊大石般,但麵子上不露出來,冷冷問:“訂了婚如何?”
  “待我畢業後回香港結婚!”她喜氣洋洋地。
  我說:“便宜了這個小子!”但也忍不住笑起來。
  一個女人,最終求的是什麽?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這便是一切。
  我太為麗莎高興,我確實相信,此刻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其中之一。
  她一天比天跳躍,終於日子來到,我陪她到飛機場去接心上人。
  那個男孩子忽忽忙忙的奔出來,一見到麗莎,也不理會行李,一把將她擁在懷內。他麵目清秀,一派書生樣,加之雙眼紅紅,一臉憔悴,我馬上被感動,對他的敵意立刻取消。
  以後的故事再也不消我來細說。
  他在倫敦陪了麗莎兩個星期,就住在我們家,麗莎去上學,他就與我作伴,觀察之下,我覺得也難怪麗莎對他傾心。
  他倆在倫敦訂的婚,兩人決定在回港後立刻結婚,我真正的放下了心,有情人終成眷屬,世上沒有再比這件事更稱心如意了。

已婚男人
  我躺在醫生的臥椅上,慢慢的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離開他,我想我隻是怕寂寞,而不是真愛他,我知道他利用我,糟蹋我……”我的聲一日低下去。
  醫生用筆敲著桌子,他的房間是靜寂的,那一下單調的聲音幾乎引起回音。
  我說:“我想離開他,請幫助我。”
  醫生咳嗽一聲,他說:“我隻是個心理醫生,我不能幫你,我隻能替你找出因由為什麽你不願離開他。”
  “我怕寂寞。”我說。
  “可是你說有別的男人約你,你不是沒有選擇的。”
  我沉默。
  “你害怕單身男人?”醫生問。
  “我為什麽要怕他們?”我問。
  “或許你覺得戀愛很痛苦,或者你怕最後要結婚生孩子,你不願意負這些責任,會不會?”
  我跳起來,瞪著醫生。
  他書桌上的鬧鍾啊起來,我們的時間夠了。我挽起手袋,我說:“下星期再見。”
  他送我到門口。“再見。”
  自醫生處出來,我並沒有覺得更輕鬆。
  我約了麗絲午餐,在酒店的咖啡座中,人群熙來攘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子坐下,看見麗絲氣呼呼地趕到。
  她叫了一客三文治,問我:“吃什麽?”
  我搖搖頭,“我喝咖啡。”
  她凝視我,“你就快瘦得要消失在空氣中了,怎麽,心情可好?”
  我說:“如果我還找不到男朋友……”
  她不耐煩,“你根本沒有找。”她說:“卻爾斯告訴我,你連電話都不聽他的,不是說在洗頭,就是馬上要出去。”
  我分辯,“卻爾斯根本沒有誠意,隻懂得占女人便宜,這種男孩子閑來隻想約有點名氣的女孩子上街,沾別人的光。”
  “還有凱文呢?”麗絲責問:“他怎麽樣?”
  “他不外是想把我噱到床上去。”
  麗絲說:“他們的缺點你看得一清二楚,但莊醫生的缺默呢?他到底什麽時候離婚娶你?”
  我沉默。
  “他是男人之中最壞的!”麗絲悻悻的說:“你的私事原與我無關,但是他用你,如用一條地毯般,凡有血性的人都看不入眼,我們小中大學同學,我非管這閑事不可!”
  我緘默。
  麗絲厭惡的說:“拿點勇氣出來,甩掉他!”
  我以手掩住麵孔,“我希望我能夠。”
  “搬到我家來住,”麗絲說:“我不會討厭你,隨你住多久,有的是空房間,傭人自然會服侍你,避開他。”
  我不出聲。
  “我們現在就去收拾行李,要不你什麽也不必帶,穿我的衣服,反正身裁一樣,看上帝份上,離開他。”
  我說:“三點鍾你來接我。”
  她鬆一口氣。
  午飯後忽忽回到寫字樓,女秘書說:“莊醫生來過電話。”
  我到房間坐下,捏緊拳頭,想很久,終於銀秘書說:“如果莊醫生再來電話,請告訴他,我告假三個星期。”
  秘書答:“是。”
  我說:“今天下午我早走,我覺得不舒服。”
  麗絲的車子停在樓下,我上車。
  她說:“這次你一定要擺脫他。”
  我看看街上,心中有蛇在啃我似的。
  “笑一笑!”麗絲嬌吼一聲,“又不是世界末日!”
  我低下頭。我還有什麽要求呢?我有朋友,有同事,他們都愛我,我還有一份這麽好的工作,即使一時間找不到好的情人,也應該忍一忍。
  麗絲把我安置在客房裏,一應具備,什麽都有,但是我提不起精神來。
  算了,一下子就熬過去了,反正他周末與假期永遠不能陪我,他並不愛我,我隻是他的玩物,他最聽我話的時候隻有在我床上,如此而已。
  我覺得非常煩躁,別的女人付出我同樣心血,早已兒孫滿堂,而我……落得如此下場。
  麗絲敲我房門,“出來吃飯。”
  我燃起一枝煙,深深吸兩口,“我不餓。”
  “你總不能絕食做神仙,”她說:“胡亂吃一點,別生氣了,你跟他拖下去,隻有越來越吃虧,最凶是不睬他!過一陣子,心平氣和之後,才好好的找一個男朋友。”
  我按熄了煙。
  麗絲坐下來,“你這個癡心的人。”
  我隻喝了碗雞湯,然後坐在書房中看電視。
  聽見麗絲的丈夫湯姆回來的聲音,我也提不起勁出去打招呼。
  我在奇怪家中的電話是否晌過。莊醫生在家做什麽,然後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去上班,麗絲訂了我吃午餐。她說:“這幾天一定要盯緊你。”
  女秘書說:“莊醫生找你。”
  “說我生病。”我說。
  她看我一眼,不啊。
  我應該早就說自己生病。麗絲是對的,最厲害是用了他。
  在這種時候,很容易故意找一個替身來解寂寞醫傷感,我必然得小心。
  當它是解毒時期吧,莊醫生算是鴉片,我傷心的想:非得把他自我生命中剔除不可。
  於是我提起精神來清理了一部份文件。
  中午時分女秘書進來說:“莊醫生說他知道你在這裏,請你聽電話。”
  “我不在。”我堅持。
  女秘書聳聳肩,對電話說:“她一定說她不在。”掛上話筒,裝一個鬼臉。
  我也聳聳肩,對自己的勇氣非常驕傲。
  過了不到半小時,我的房門忽然被推開,我抬起頭來,看到莊醫生站在我麵前。
  我吃驚,他先發製人。
  他低聲喝道:“你幹什麽?”
  “我們之間完了。”我說。
  “你說過已一千次。”他冷笑。
  “我們完了,這是最後一次通告。”我說。
  “別要花樣,我們去吃午飯吧。”他不耐煩的說。
  就因為他的語氣輕率,使我更加生氣兼夾心酸。
  我說:“請離開我的辦公室。”
  “你真要我走。”他揚起一條眉,“走了我未必再回來。”
  “如果你不能給我更好的待遇,請不要再回來。”我說。
  “你想清楚了?”他問。
  “是的。”我已厭倦遷就他的時間,避著他的妻子,聽他訴說他孩子的優點,晚上獨自睡覺,周末呆等他的電話。
  “再見。”他轉頭走。
  毫無留戀,一個年輕女人為他付出情感與時間達兩年,他毫不慚愧毫無留戀。
  “再見。”我輕輕的說。
  憤怒啃蝕著我的心,我扔下文件,走到與麗絲約定的地方,伏在桌子上。
  麗絲來的時候,我跟她說:“至少我有進步,我現在恨他。”
  麗絲搖頭,“恨是不夠的,最好是聽到他的名字,像陌路人一樣,恨還是太強烈,跟愛沒有什麽分別。”
  “你總得讓我慢慢來呀。”我歎口氣。
  “你做得不錯。”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落下淚來。
  “今天晚上,湯姆請了一位單身男士回來吃飯,你有沒有興趣認識他?”
  我搖搖頭,“我沒有精神。”
  “回去上班!提起精神來,他不愛你,你更要愛自己。”麗絲說:“走。”
  她待我情逾親姊妹,這點我明白,但我仍然說:“我不想這麽快談戀愛。”
  “蠢蛋,人家未必愛上你,”她笑我,“你以為你是傾國傾城?”
  我苦笑,“像我這麽的女人,屈居人下,不過是時運未到,一朝風送滕王閣,誰敢說我沒資格做太太奶奶?市麵上的女人,哪幾個是勝過我的?”
  麗絲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哪。”
  我“嗬哈嗬哈”的幹笑數聲,又開始抽煙。
  連續數天我工作得很辛苦很勤力,我憎恨我的工作,但如果不需要工作,請問天天該上哪兒去?我不知道。
  我又去看醫生。
  我對他承認:“我逃避現實,我對感情厭懼,因為追求不到美滿的男女感情,所以現在反過來拒絕投入。”
  “你終於弄明白了。”醫生點點頭。
  我問:“然而又有什麽幫助呢?”
  “如果你決定不冒險,拒絕投資感情,那麽你可以過獨身生活,如果你決定過小家庭生活,那麽必需作某一程度的犧牲。與沒有誠意的有婦之夫來往,永遠沒有結果。”
  “我寂寞。”
  “這是代價。”他靜靜的說:“世上鮮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看看自己的手。
  “你獨身已經良久,”他說:“除非遇到一個真正聰敏、耐心、深思的男人,否則你不願投入,這是值得原諒的。不必但心,不必急急忙忙去找他,休息一年半載,再好好的戀愛。”
  “謝謝你,醫生。”
  “不要因寂寞便被人利用,”他說:“你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記住,有很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與醫生緊緊握手,覺得自己已經康複了。
  我相信我已可以回家,莊醫生不會打電話給我,他也不會再來找我。
  我可以回家耽在那裏直到腐爛,沒有人會關心。
  麗絲說:“胡說!你要住在我家直到月底。”
  “我不想你們應酬我。”
  “誰有空應酬你!”她笑說:“可是你不準走。”
  “嘿!”我被她逗笑了。
  麗絲家有傭人,我住得比在自己家更舒適,他們夫妻倆應酬很忙,少留在家中。
  我在公司開夜班,按鈴,湯姆為我開門。
  “你在家中?”我問:“沒出去?”
  “麗絲到娘家搓麻將去了,我在看電視。”
  我進到屋子內,揀張舒服的椅子坐下。
  湯姆問我:“與男友分手了?”
  “不,”我搖頭,“男朋友是可以談論婚嫁的對象,我從沒有男朋友。”
  湯姆聳聳肩,倒給我一杯拔蘭地。
  我喝一口,笑。
  他問:“事情已經過去了吧?”
  “過去了。”我說。
  “那麽高興一點,改天我們出去吃飯慶祝,好不好?”他問:“不要難過,振作一點。”
  “謝謝你們。”我說。
  “你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錯,你是一個好女人,那些男人待薄了你,如此而已。”湯姆安慰我。
  我拍拍他肩膀:“湯姆,你待我真好。”我想一想,“你與麗絲真是一對好心人。”
  “聽麗絲說,你在看心理醫生?”
  “是。”
  “他說了些什麽?”湯姆好奇,“如果你不介意,說來聽聽。”
  “他說我害怕婚姻的束縛,卻又渴望被愛,因此寧願痛苦也不肯與有婦之夫分手。”
  “啊?”湯姆詫異,“真有這種事?”
  “他說得很對。”我說:“如果莊醫生拋妻棄子來娶我,我會害怕,我承坦不了那種責任。”
  “你一輩子不結婚?”湯姆問:“到了四十歲怎麽辦?”
  “坐在屋中喝拔蘭地跟你聊天。”我說:“跟現在一樣。”
  “我們不能老陪著你,”湯姆說:“隻有你自己的終身伴侶才會永還在你身邊。”
  我大笑,很有興趣的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講一次,湯姆。”
  他攤攤手,不好意思再說。
  我說:“湯姆,如果我對終身伴侶的要求那麽低,我已嫁了十五次。”
  我站起來,伸個懶腰。
  我說:“湯姆,你跟麗絲確是理想夫妻。”
  “謝謝你。”他說。
  我說:“莊醫生的婚姻早已破裂,但他們要求低,他們懂得將就,我的悲劇是不會欺騙自己,我根本不值得同情。”
  湯姆抬起頭,想了良久,他說:“婚姻與其他世事一樣,千瘡百孔,你若沒有這個心理準備,一輩子結不了婚。”
  “我願意等,”我說:“我心中有希望。”
  “那就好。”他苦笑。
  “你是一個標準丈夫,”我說:“你不明白有些男人對女人有多壞。”
  他微笑。
  我疲倦地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聽到湯姆出門,聽到他開動車子,他是去接麗絲回來吧,有丈夫還是好的,麗絲付出過什麽代價呢?我自問做人並不比麗絲離譜,我悶悶不樂,我從來沒遇見那麽好的男人。
  我掙紮著起床洗一把瞼,再躺在床上。
  過半晌有人敲房門。
  “誰?”我問。
  “湯姆。”他說。
  “幹什麽?”我開門,“有事嗎?”
  “我替你買了吃的,你最喜歡燒牛肉三文治,是不是?”
  “是,謝謝。”我笑,“太麻煩你了。”
  他陪我坐在廚房裏吃三文治,熱一杯牛奶給我。我忽然覺得餓,大口大口地喝。
  湯姆說:“女人跟植物一樣,除了陽光空氣水以外,還需要關注。”
  “男人不需要?”我笑問。
  他微笑。
  許久沒有吃得這麽飽了,回到房間躺下,我覺得已經恢複,不需要莊醫生的施舍。
  第二天上班,我打扮得很漂亮,吹著口哨,女秘書瞪我一眼,我反問:“怎麽?看不過眼呀?”頭一昂。
  她說:“莊醫生在房內等你。”
  我一呆,但是我現在不想見他了!他來做什麽?
  我問:“你來幹什麽?我九點半要開會。”
  “我想念你。”他說。
  “真的?”我反問:“你真的有想我?”
  “有。”他說:“我想與你好好的談一談。”
  “你打算離婚?”我恐嚇地問:“不然有什麽好談?”但是心中很高興,這次感情上總算得到了小小的勝利,對士氣來說是很有幫助的。
  “如果我離婚,你會嫁給我?”他問。
  我固執的說:“你一天不離婚,一天沒有資格問這種話。”
  他說:“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說:“待我公平點,別說愛,周末出來陪陪我,過節時也想到有我這個人,約好我別一個電話推了我,你再愛我也沒有用,你老婆一句話你就嚇得七孔流血,這樣的人那有資格愛人?”
  “她跟了我已有廿年──”
  “根公平,”我揚揚手,“那麽你再跟她?誹二十年吧,誰逼你與我在一起呢,我手上又沒有槍,誰也沒叫你來這裏。”
  他說:“我愛你。”他聲音有點顫抖。
  我無法停止詫異,我從沒見過莊醫生緊張失色。
  我歎口氣,“你總要取舍,你不能這樣自私,想想我的處境,不要忘記我的處境,過去兩年中,我付出多少?得回多少?”
  他看看遠處,“我知道對你不起。”
  “你再好好考慮,”我說:“別太久,我未必等你一輩子。”
  他說:“這點我也明白。”
  “再見。”我說。
  “你現在對我沒以前那麽好了。”他苦澀地說。
  “是,”我承認,“我也稍懂為自己著想。”
  “你也知道你不會嫁給我,你隻需要一個對你好的男朋友。”
  “再見。”我又說。
  那天黃昏,來接我的是湯姆,不是麗絲。
  “麗絲呢?”我問。
  “她一會兒出來與我們晚飯。”
  “湯姆,”我誠懇的說:“如果我結了婚,會不會像你們這樣幸福?”
  他吸”口煙說:“我們兩個人並沒有什麽幸福,也許你不知道,一輩子對牢一個人是很悶的。”
  “但麗絲是個很有趣味的女人。”我說。
  “我們在一起實在太久了。”他說:“一個世紀也沒有那麽長,又沒有孩子。”
  湯姆也有抱怨。
  “別這麽說,”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
  他笑,“是,所以我也有苦水。像你最好,自由自在,愛見什麽人就是什麽人。”
  “是嗎?”我問:“真的?我真有那麽自由?”
  “你不會利用自由,所以你抱怨,我是很羨慕你的,”湯姆說。
  “麗絲來了。”我提醒他。
  麗絲過來,湯姆替她拉開椅子,麗絲坐下,打量我一會兒,說道:“可好了,你現在真恢複元氣了。”
  “唔。”我點頭,“我想搬回家去住。”
  麗絲說:“好的,我放你回去,但是你要保重。”
  “我懂得。”我伸個懶腰。
  麗絲說:“隻要你振作起來,香港社交圈又多一個名女人。”
  “我並不想做名女人二我說:“要做早就做了,狗屎垃圾的雞尾酒會都去站在那裏,久不久上上電視,那還不容易。”
  湯姆笑,“這不是在說麗絲嗎?”
  他妻子說:“去你的。”
  我搬了回家住,但是湯姆常常打電話來聊天,我認識他們兩夫妻已有長久,但一向與湯姆不熟,我是女方的朋友,現在他忽然與我親近,後果是什麽,我是明白的。
  但他是那麽誠懇,那麽了解,那麽溫和,我忍不住與他談天,我早已說過,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的心理醫生說:“你別墮入這種習慣,老跟有婦之夫來往,終於是要吃虧的。”
  但是我實在禁不住與湯姆說話,他是那麽的同情我,愛護我,況且他有妻子,他不可能打我壞主意。
  當他約我去觀看默劇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
  我告訴他,“我喜歡默劇,馬賽馬素是我的夢中倩人。”
  他諒解地笑。
  “默劇是那麽哀豔動人,”我說:“用手勢代表心意,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幽怨地傾訴著靜寂的萬言千語──啊,主角那張塗上白粉的麵孔……令我感慨良多。”
  “你說得很對。”他說:“是的。”
  我興奮得麵孔都紅了,多久沒有人聽我說話,良久我隻把要說的話向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現在有聆聽我的話的人,我很開心。
  那天我玩得很高興,有種充實的感覺,我睡得很沉,半夜醒來,但心這種歡愉不會長久,我實在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別人可不為這種事擔心,她們的丈夫就睡在她們身邊,她們隨便做什麽都有人支持。
  清晨被電話驚醒,拿起話筒;那邊是湯姆的聲音:“七點半了,好起床了,半小時後在你樓下接你。”
  “是。”我說。
  洗臉的時候我跟自己說:“啊,你不壞,你還是有男人喜歡的,頓時有了存在價值。”
  我的艮知提醒自己:可是他是別人的丈夫,結果是可以預料的,為什麽自一個僵局逃出來,又踏入另一個僵局呢?
  我坐下來,慢慢的換衣服,假使麗絲知道了怎麽辦?她會不會罵我,抑或靜寂的退出,使我終身都不好過?
  我會不會嫁給湯姆,愛他一輩子?為他的事業擔心;替他生孩子,打理家務?
  我為什麽要聽一個男人的嚕嗦,當全世界的男人都願意向我獻殷勤?我還年輕,我樂意做一個單身女人,寂寞而清高。
  湯姆,湯姆是什麽呢?他是個建築師,家中有點錢,馬廄中養有兩匹馬,跟牢他,生活上沒有問題,精神上不免感到缺乏,以後就得與他去應酬交際……自然我是喜歡他的,但是長期受到自由的限製,我會有怎麽樣的反應?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像。
  我在化妝的手不由得慢下來,這時候門鈴晌了,我知道是湯姆來接我。
  我忽忽披上晨褸去開門,一邊道歉,“你稍坐一會兒,我五分鍾就好。”
  “我催得你太厲害了?”他上下打量我,晌亮的吹一下曰哨。
  我笑看套上衣裙,抓起手袋。
  他說:“平常倒不覺得你身段精彩,隻見你穿大三個號碼的衣服,今天可得觀真相。”
  我詫異地看著他,“湯姆!怎麽你也說這種話?”
  “我?我也是男人呀,男人不說這種話,還有什麽人生樂趣?!”
  我笑。
  到寫字樓,我跟自己說:一個已婚男人接著另一個,這一輩子難道就這麽過了?
  我快樂嗎?我將來的時日如何打發?
  顧不得了。
  我拿起電話,打到湯姆的寫字樓去。
  “湯姆,”我說:“你喜不喜歡吃匈牙利英?我們今夜去嚐一嚐如何?”
  “今夜…,是麗絲的生日,”他說:一我們恐怕不能出來了。”
  “哦,”我若無其事的答:“那麽改天吧。”我掛了電話。
  我台上桌前的文件,踱到窗前,看海港的景色,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莊醫生那次壞經驗已經足夠了。
  電話鈴晌了。女秘書敲門說:“是湯先生。”
  “我不在。”我硬著心腸說。
  女秘書忍不住說:“你一直告訴他們說你不在,難怪家不出去。”
  我握住拳頭,勇敢地微笑。“不,我會嫁得掉,正式結婚,穿白色的婚紗,請你們喝喜酒。”
  女秘書取起聽筒,她說:“她不在,湯先生,她請假。”
  我的醫生曾經跟我說:如果我不幫助自己,沒有人能夠幫我口
  我披上大衣,跟女秘書說:“我出去走走。”
  馬路上的空氣是清新的,剛經過大雨,石板給洗得幹幹淨淨,就像我的胸襟,在這一刹那忽然變得非常明澄,四大皆空,再也不受畸型感情的束縛。
  我張開雙臂,深深呼吸一下。
  我會去蹤,他們永遠找不到我。
  我到附近的咖啡室坐下,叫杯咖啡,一個冒失的年輕人忽忽走過來,撞翻我的杯子,他連忙道歉,掏出手帕想替我拭抹,又無從下手,尷尬得要命。
  我笑著說:“不要緊,不要緊。”自己用紙巾揩幹。
  一邊偷偷的瞄他的手指,看有沒有婚戒。
  他順勢坐下來,數口氣,他是一個衣著灑脫,相貌端正的男人,他說:“不要怪我,我到香港已半個月,除了開會,隻有喝杯咖啡的時間,我連尖沙嘴都沒去過。”
  我向他擠擠眼,“我也是偷出來喝咖啡的。”
  他笑。“告訴我──”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打斷地:“先告訴我,你是否已婚。”
  “不,不,我是單身漢。”他說。
  “OK,那麽說下去。”我微笑。
  “我──”他滔滔不絕的準備說下去,我趣味的看看他。
  我打心中笑出來,這是一個健康的開始。


  一個霧夜,空氣膩答答似乎要僑出水來,呼吸都不得暢快,我們住的房子本在霧線之下,空氣流暢,此刻也不得不開足冷氣機兼抽濕機。
  我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每隔十五分鍾,聽古老時鍾“當當”報時,非常寧靜,我決定在十一點半時去淋浴,把濕氣衝幹淨,在身上灑點雙妹牌痱子粉,換上花布睡袍,上床做一個張愛玲小說般的夢──曲折離奇,多采多姿。
  但還沒來得及放下書,門鈴晌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來,這麽晚,誰?
  我打開門,門外站看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他長得很漂亮,我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打量他,他的外套是喬治奧亞曼尼,他的皮鞋巴利,他的行李箱──行李箱?
  “你找誰?”我問。
  他有點不好意思。“莉莉。”他輕聲答。
  我搖頭,“她不在家。”
  “她什麽時候回來?”他失望。
  “她到巴哈馬台島去拍一輯照片。”我仍然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嗬是,她是時裝模特兒。”他拍拍額角。
  他應當知道莉是幹哪一行的吧。
  “但彼得叫我來找莉莉──你認得彼得?”他還要作垂死掙紮。
  我穩占上風,冷冷的說:“不,我不認得彼得,我也不認得雷蒙、湯默斯、史蒂夫,我要關門了,對不起,再見。”
  “喂喂。”
  我已經關上門。
  回到沙發上去躺著,等待時鍾報十一點半,這是我每天上床的時間,準得機械化。
  當初我搬進來與莉住,朋友都不置信,不可能;他們說,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遲早要打架的,但是我們兩年來相處得天衣無縫。
  莉有她的好處,她在錢財上的大方與她開朗活潑的性格足以遮掩其他瑣碎的缺點,而她最大的缺點就是生活不經意,常有男人找上門來。
  門鈴又響,我知道是誰,那位男士還沒有走。
  我又去開門。
  他說:“最後一班纜車已經開走。”
  “有一種車,叫計程車,”我說:“很方便的,隻要你一揚手,它就會停在你麵前,如果你對司機說出目的地,它會載你到達。”
  他把頭靠在牆角,他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幽默感,但是我沒有錢。”
  “你是誰?”
  “我是彼得的朋友。”
  “彼得誰?”
  “曾彼得。”
  “那個攝影師?”
  “是。”他說:“所以要不借我錢,要不讓我進來喝一杯水。”
  “我情願借錢給你。”
  地歎一口氣,“我情願喝一杯水。彼得說:莉莉會收留我,讓我喝最好的球蘭地,把客房給我住,並且帶我各處遊覽。”
  “聽上去很動聽,”我同情的說:“可惜我們不是開酒店的。”
  “可不是,世上最大的騙局──我能否討一杯水喝?耶穌基督說要給你最小的兄弟喝水。”他看上去真的很疲倦,但我仍然覺得他過度幽默。
  “等一等。”
  我拿了一百塊錢與一枝礦泉給他。
  “很多謝。”他說:“我會回去跟曾彼得算販。”
  我點點頭。
  “在香港,你們門上都用這種鐵柵拒人千裏之外?”他把鈔票放入口袋。
  我又要關門。
  “等一等!”他叫。
  我又打開門。
  “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今天找到旅店,沒倒在街上,明天我再來還錢給你。”
  “你有錢?”我詫異地接過卡片。
  “小姐,有一樣東西,”他微笑,“叫做旅行支票,計程車司機不收,但銀行卻很樂意把它兌成現金。”
  我幹笑數聲,關上大門,喃喃罵:SMART ASS!
  我並沒有十一點半上床。我失眠。
  他卡片上隻有一個名字與在英國的電話地址,沒有身份職位。而且我認識那麽多男人,沒有人能比他穿得更漂亮與說得更漂亮。
  而且該死的莉在一點半回來了。
  她開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畢之後還要我幫她卷頭發。
  “明天做不行嗎?”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約會。”她在看那張名片,“是,我認識這家夥,你應該放他進來休息,我與彼得在倫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個月,太不應該。”
  “但是我不認識他。”我抗議。
  “你這老站婆,永遠一上來就把所有人當壞人。”
  “可是萬一他進來把我扼死了在這裏──”
  “你看小說看得太多了。”她說。
  “他到底是什麽人?”
  “大律師。”她指指名片,“大律師的名片上不準印身份,你這老土。我敢說這小子一輩子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會的錯,莉,你那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的脾氣不改一改,我馬上遷出這間屋子。”我生氣了。
  “對不起。”她說。
  我悻悻地,“我就是這麽小家子氣,怎麽,不行嗎?”
  “行行,拜托,把我頭發吹幹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杆。鍾點女傭人已在收拾屋子,霧也散去,一客廳陽光,非常迷惘的一個午後,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繽紛的涼鞋。
  我端著杯冰凍牛奶坐在沙發上發呆,提不起勁。
  女傭人絮絮地閑話家常:“替你做了杏仁豆腐,在冰箱裏,多吃一點……這麽潮濕的天氣,自己要當心,星期六也沒地方可去?”
  越來越像個母親。
  我伸伸懶腰,轉到露台站著看風景,不遠處纜車轟隆隆開上來。
  門鈴晌,女傭人去開門,我轉頭,她已把來人放了進來。
  是昨夜那個陌生人。
  他一見到那堆鞋子便笑道:“莉莉回來了?”
  我點點頭。“又出去了。”
  他自顧自坐下,“我來還錢。”他還我一百元。
  “謝謝你。”
  他又自外套衣袋取出一瓶子礦泉水,放在在我麵前。
  我心情已經不好,頓時覺得他過份活潑,我說:“你可以走了。”
  “怎麽,你不打算招呼我?”他攤攤手,“我得罪了你?”
  “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兒,莉一回來,明天就會開百人舞會,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
  “對不起,打擾你。”
  “再見。”我拉開大門。
  他走了。
  女傭人詫異地說:“你怎麽與男人有仇?”由此可知,剛才的話她全聽見,我的事情她也全知道。
  我抱著雙手倚在欄杆上說:“這裏風水不好。”
  女傭人歎口氣,廚房去了。
  莉莉回來的時候,精神煥發,完全不像一夜未睡,我非常服貼,她這位大姐確有過人之處。她身後銀著一大堆朋友,大半是藝術家,活潑明快,又叫艾笑,各自帶來了酒與食物,不費一點勁,就投入地組成一個舞會。
  必須多謝我那套四聲道豪華音響設備吧,我洋洋得意,如果沒有如此勁的音樂,包管他們沒有玩得這麽高興。
  震耳的音樂給我無限的安全感,我挑了一隻梨千一隻牛油果,還有三文治夾麥包,灑上點生洋蔥碎,加一杯上好的萊斯令白酒,嗬,但覺做人無限滿足。
  我躲在露台一角,開始大嚼,目光注視著客廳內的一群青年盡情地享樂。
  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白色銀邊高跟鞋,精細的足踝多麽性感,我讚歎了,她如雲的秀發柔軟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一付大水鑽耳環襯著最新玫瑰色調的濃妝,莉是一個尤物,毫無疑問。
  這時身邊有人帶笑的說:“永遠是旁觀者,為什麽?”
  我轉過身去,是他,他也跟著來了。
  “每個人都應該參加這個嘉年華會,”他說:“進去,我與你跳舞。”
  我說:“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他溫和地。
  我說,“改天吧。”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對付你這麽孤僻的小姐,真需要許多時間,而商業社會是這麽忙,誰抽得出時間呢?”
  我看他一眼,“有很多女子是即衝咖啡素,你可以在各種牌子內挑一款。”
  他點點頭,“比喻得很好。”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說:“人各有誌,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他仍然坐在我身邊,“然而你付出的代價是過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蟲不可以語冰,你所認為的損失,在我來說,是不屑一顧的瑣事!所以莉並不企圖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你這個高傲的姑娘!”他詫異了,“我從沒遇見比你更囂張更孤僻的人。”
  我笑,“現在你見到了。”
  “然而你可快樂呢?”
  “這是我的選擇,我自然隻做對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於快樂,快樂是件深奧的事,不信你去問問莉莉,你問她可快樂。”
  “看破紅塵並不是好事。”他說。
  “我並沒有看破紅塵。”我說:“你別對不了解的事夾纏不清。”
  “你有無職業?”他問。
  “有。”
  “是什麽?”他大大的表示興趣。
  “我寫小說為生。”我說。
  “真的?你寫什麽小說?”他意外問。
  我莞爾不答、這男人在法庭上無疑是威風八麵的一個人,但對於文學藝術,他不是那回事,多說無益。
  “你打算這樣過一生?”他問。
  我有點怒意,不想與他纏下去,因而反問:“你呢,你也打算這樣子過完一輩子?”我站起來,“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門,希望獲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麽叫做情操!說了也是白說,這世界上充滿了粗糙的人,我仰起頭歎口氣,知己難覓。
  隨著蕩漾的音樂,我躺在床上著小說,有一句沒一句,有種迷惘的感覺,我並非故意將自己弄得高深莫測,希望那個人不要誤會。
  管他呢,他要誤會就誤會好了,我煩惱地扔下書本。
  莉在門外叫,“出來吃宵夜!”
  “你們這班人遲早會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來,莉又已經出去,客廳像經過大戰般,女傭人咕咕噥噥發牢騷地收拾。派對完畢後的殘局對我來說是一種浪漫,對她來說是後患,目光相異至此。
  女傭人邊把彩色的碎紙掃走,邊說:“昨天那位先生,他還會來找你嗎?”
  我問:“為什麽你要關心這問題?”
  “他不錯,他敢逆你意思,就證明他有誠意,別人才不跟你吵,他們逃還來不及呢。”
  我苦笑。
  “其實你是好女孩兒。”她嘖嘖地惋惜。
  越來越像個祖母,變本加厲,晉升一級。
  “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忽然說。
  “這兩句話你是什麽地方學來的?”我震驚。
  “人是胡塗點好,太聰明了,人家害怕,每個人都有優點,你要耐心發掘人家的好處,別老覺他們笨。”
  我垂下眼睛。
  她輕輕說:“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抬起頭來笑著大喝一聲:“不叫你掃地了,幹脆在大學裏開一個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頭,忽忽到廚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沒來。
  終於把他趕走了,我想,這是我一貫地非常奢侈與淒豔的一種姿勢,但外麵不知道有多少即衝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樂,他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
  稍後我替植物一盤盤地換水,加上營養料,將葉子衝洗幹淨。
  家裏又一塵不染了。
  門鈴啊,我跳起來,滿懷心事地去開門,門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著臉說;“小姐,昨夜你們這裏的華宴直到清晨二時才散,我下最後哀的美敦書,以後若再如此騷擾鄰居,我去派出所告你們。”
  我早泄了氣,“是。”
  她對我的溫純大表詫異,因而起了歉意。
  “已經很多次了。”她補充。
  我很悵惘地說:“是。”
  她駭然,“你聽明白了沒有?我希望你們不要──”
  我沒精打采的說:“明白了。”我關上門。
  太陽淡淡的曬進書房,文房四寶整整齊齊的放在桌子上,牆上一幅國畫,上麵題著“玲瓏骰子鑲紅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並沒有獲得那樣的機會。
  我坐下抽一枝煙,把煙灰彈入水晶刻的煙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萬裏無雲,不起波浪,味同嚼臘,但眼看人們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犧牲,又深覺滑稽可笑。
  我是一個白色的人。考這間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為人。肥皂都堅持要買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麽地方帶回來用剩的心形粉紅色香皂,我觀後笑半晌,然後就扔到垃圾桶內。
  然後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費了這麽多年。
  我微笑。
  唱機在播放紐約交響樂團的“黃河”。我微笑。
  陽光更淡了。遊泳的好天氣。
  我起身收拾毛巾與泳衣,下樓開動小車子,向海灘奔去。
  水有涼意,但溫柔美麗,汨泊然擁抱泳者,我越遊越遠,不知道停下來,終於遠離浮台,將自己幻化如一條魚,緩緩浮動,浪漸漸大起來,我抬頭看著天上變幻無窮的雲。
  忽然之間,海灘上的救生員用擴音器對牢我廣播:“穿白色泳衣的小姐,請盡量遊近海灘,離浮台三十碼處有旋渦,請快遊返沙灘。”
  我一驚,在水中翻身,頓時喝了一口水,我連忙遊回去,時逢退潮,浪把我打得往後退,我開始著急,伸高手向救生員招呼。
  救生員繼續說:“我們將劃船過來接你,別急。”
  我還盡量向裏遊,因不服氣的緣故,更覺吃力,一急之下,腳上抽筋。我歎口氣,難道老了?
  一隻舢舨飛快向我劃來,我抱住腿,感激地向他們招手,他們一人一手,把我拉上艇。
  我說:“腿抽筋。”
  其中一人連忙幫我按摩。
  他一抬頭,我呆住了,“你!”
  “可不就是我。”他就是那個人。
  “你怎麽當起救生員來了?”
  “義務服務,我剛巧也在這裏與朋友們露營,你怎麽會到這麽偏僻的海灘來遊泳?”
  我不響。
  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
  “喝杯熱咖啡吧。”他說。
  我接受他邀請,事情會巧得這樣,百多個沙灘,我偏偏會來到這裏,我歎口氣。
  “歎氣?”他問:“是不是慨歎時代女性有時也經不起風浪?”
  我淡然說:“你太一語雙關了。”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後站起來,“可以!我的腿沒事了。”
  “你做什麽事都是一個人,真的不寂寞?”
  我笑笑,“你身邊仿佛也沒有女朋友。”
  他也笑笑,向我揚揚手,“開車當心。”
  “玩得快活點。”我也說。
  我開動車子回家。
  回到柔軟的沙發上,才覺得剛才那幕太驚險,捏著一把冷汗,決定以後再也不單獨遊泳。
  我倒在沙發上,莉莉回來了。
  她手中抱著大包小包的衣服飾物,看見我,她說:
  “你快變成一尊住在沙發上的石像了。”
  我不響。
  “來看我買的新鞋子。”她說。
  “你已經有一千雙鞋子了。”
  “那麽來看我買的手袋,各種顏色都有,一式都是織皮的。”
  “然後冰箱裏沒雞蛋了,就求我拿錢出來買。”我沒好氣。
  她陪笑地坐在我身邊,“或是叫男人出來帶我去吃飯──不是很合理嗎?我的錢用來打扮自己,他的錢則請我吃飯。”
  “老了呢,老了誰請你?”我反問。
  “那還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別的女人老得快,我不同,我是到了四十九歲半尚有男人追求的那種,我不但心。”她笑。
  我不忍再拂她的意,我說:“喲,從來沒見過比你更樂觀的人。”
  “所以才能跟你這個悲觀者一齊住。”
  我打個嗬欠。
  她把美麗的衣服一件一件揚出來給我看,告訴我,最別致的地方在哪裏。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永遠不提這些東西的價錢,純粹是為了享受。
  平時一個電話來,她就要撲出去的,但是她說:“今天我要跟你一起吃飯。”
  我說:“歡迎,我要了很好的芝土,我們吃芝士三文治。”
  “我們能不能吃水餃,或是蔥油餅?”她失望地問。
  “可以呀,”我說:“你來做。”
  “你真壞!”她不服,“我一個電話,就有人跑了來做給我吃,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我笑,“水餃?沒有可能。”
  她取起電話,撥了號碼,咕咕噥噥的說起話來。
  我又打一個嗬欠,我不是不相信莉的魅力,在陽光普照的時候,香港一半的男性居民都在等待與她約會,但現在她要找人到廚房來為她做水餃──我不信有瘟生送上門來。
  我自己用芝土夾了麵包,倒一杯庇利埃礦泉水喝,再加一杯草莓酸乳酪,已覺得是天下美味,我躺在沙發上睡看了。
  夢見自己身在荒島,拚了命要遊泳回故鄉,在大海中險被大浪吞噬,大驚而醒,鼻端聞到一陣蔥花香,我連忙睜大眼睛,我沒有聞錯吧?
  莉莉正在布筷子,看見我醒來就說:“準備吃餃子吧。”
  “誰來做的?”我跳起來。
  廚房中探出一個腦袋:“我。”
  我怪叫起來,“又是你!你不是在沙灘露營嗎?你怎麽無處不在?”
  “隻有我一個人會做牛肉餃子,來吃吧。”他笑說。
  我呻吟一聲。
  莉也笑,“三文治與乳酪頂不了肚子,來,這裏有上好的雲南辣椒醬。”
  我撲過去就與他們一起吃。
  這人做的餃子皮滑,肉香,餡厚、皮薄、形狀可愛,一口吞一個,辣醬鮮美,份外醒胃,食欲大增,我許久沒有吃得這麽暢快了。
  終於讚一聲,“好手藝。”
  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說:“我們這位朋友,具有許多隱藏的美德,值得推許。”
  他笑,“推許我做什麽?廚師?”
  我問:“你到底到香港來是為了什麽?”
  “度假。”他說。
  “家人在這裏?”
  “都在,所以如果我最後留了下來,也不算稀奇事。”他說。
  “像你這種專業人士最適合住香港!機會多,收入高,一下子就竄起來,而且香港的女孩子對你們另眼相看的。”
  他苦笑,“白眼是不是?”
  “青眼。”我笑說。
  莉說:“我從來沒有吃得這麽飽過。”
  我說:“我來洗碗。”
  到了廚房,但見一天一地都是麵粉,幾十隻髒碗畫在水鬥一角。
  我聳聳肩,“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你認為值得就好。”他又笑。
  我說:“你出去休息吧;夠勞苦功高的了,一會兒我泡了茶出來。”
  “什麽茶?”他問。
  “上好的龍井。”
  “喝好茶需要品味,慢慢學習。”
  我邊洗碗邊說:“尤其是龍井,色淡味澀,那股清香又隔很久才能會意,喝得起的人不一定耐煩那手續,燒一大壺水才能喝到一盅茶。先用開水把杯子燙熱了,好讓開水的熱氣把茶葉完全泡開,蓋妥杯蓋,再往上麵淋熱水,五分鍾後喝,喝掉一半加滿水,還有一杯可喝,否則就太淡了。”
  “茶葉不是要過一次開水嗎?”
  “那是碧螺春,”我說:“碧螺春有毛,必需過一周才好。”
  “那麽多學問。”他說。
  我笑,“紅樓夢裏的妙玉用梅花瓣上的雪,藏在壇子裏埋在樹根底下,趁高興才取出烹茶。”
  “有什麽好處?”他問。
  “沒什麽好處,自來水也解渴,這是一種境界。”
  他問:“你給我多少時間學習?”
  “梅花瓣上的雪?”我假裝不明白。
  “學習懂得你。”他把話講明了。
  我有點感動,“很費時間的呢。”我說:“你不一定覺得劃得來。”
  “是一種境界,如今人們很少為理想做一點事情了。”他說:“明天去找一套電影看如何?”
  “答應你。”我說。
  他鬆一口氣。
  莉探頭進來說:“原來會做水餃有這等好處,別人追不到是因為不會。”
  我們三個人一起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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