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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

(2008-11-05 10:55:08) 下一個

A君B君C君 垂死天鵝 電話 明星 怨偶 過客
懷念 愛情之死 姑姑的男朋友 女學生 白色武士

A君B君C君
  我出生不久母親已經去世,我不記得她的樣子,但是姑母告訴我她是個美女,而且她用妮娜莉茲香水Lair Du Temps,這件事給我的印象至深,所以我從小用妮娜莉茲的一切產品。
  我知道我沒有母親美,她的照片不多,但已足夠證明一切。不過女孩子年輕的時候,裙下總有若幹臣子,“不膩”是不大可能的了,誰還跟誰一輩子,追求的人總是有的,看電影、吃飯、喝茶、逛街、遊泳。除非真長得難看,否則每個女孩子總經過這一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
  男人像女人一樣,有幾千幾百種。大約可把他們分為兩類:有風度與沒有風度的。沒有風度的男人最討厭,請女孩子喝一杯咖啡便想要她們的靈魂,連我這麽“聰明伶俐”的人也碰到過這種事。
  才上個月罷了,有人自加拿大回來,自說自話摸上門來,我在上班,他設法叫管理人員打開鐵閘,讓他在我信箱留張字條,上麵為著:“我住某某家,請即聯絡留下你的新電話。”
  他以為他是查理士親王。
  我才把電話號碼換掉,花好幾百元,怕就怕這種無聊話來煩。
  基於禮貌,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還是跟他通了一次電話,吃一次午餐,很客氣地道別。這是一個淨長四肢不長腦袋的家夥,一年前約會過數次,連名字都幾乎不記得,再見更沒有味道。
  誰知他一連兩夜未按門鈴,要上來我公寓。我隔著鐵門跟他解釋,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並且也不方便邀請他進屋,以後如果他要按鈴,請他預約。
  他不聽,在門外像隻科學怪人似的蠢笑:“我想進來看看你公寓的裝修,嘻嘻嘻!”
  我頓時無名火起三千丈,厲聲說:“你要是再按一次鈴,我就打九九九報警。”
  他在鐵門那頭忽然生了氣、仿佛我沒請他進門,沒敬他茶水,沒服侍他上床,沒放熱水讓他洗完澡才走,是不給他麵子,是看他不起,他忽然被羞辱了,因此破口大罵我,用的是英語粗話。
  我笑,我說:“是你老母教你的吧?”把門關上。
  過了三天,他居然還打電話到我寫字樓來煩:“——看,我想道歉——”
  我打斷他,“就此算了,好不好?”把電話掛上。
  真是下流。
  現在女人看男人的觀點不同了,吃軟飯也不是壞人,隻要對方心甘情願.為什麽不呢,道德水準已有改變,但是像那個蠢貨……
  當然也有具風度的男孩子,像鄭家兩兄弟,哥哥與弟弟都一表人材,學識是沒話講的。哥哥是建築師,嚐集中國曆年郵票。弟弟是牙醫,愛刻圖章,兩個都三十剛出頭,兩個人對我都有意思。他們是含蓄的、可愛的、有資格的。
  我把科學怪人的故事說給他們聽,他們有點擔心。大鄭說:“你一個人住,要當心點。”
  我無可奈何的說:“有什麽辦法?他要拿硫酸對付我,我也沒折。J
  小鄭說:“這年頭男人的質素越來越差。我記得在念書的時候,連約會女同學都不敢,那時經濟欠佳,心理上也沒有成熟得可以負擔感情,白白辜負別人,於心有愧,現在這些男人,下一頓的飯還不知道在那裏,就想去敲女孩子的門,擺明揩油,太不尊重女性,一點誠意都沒有。”
  我問:“怎麽會有這種男人?”
  大鄭放下煙鬥,聳聳肩,“很難說:家庭環境影響,個人性格高下,教育程度——研究優生學的人應當知道。”
  我問:“換了是你們,你們怎麽辦?”
  小鄭笑:“我?我根本不會把自己陷在那種困境中,追求是最不能勉強的事,別說是硬闖別人的公寓,人家推搪我一次我已經要鑽地洞了。”
  “我從來沒有推過你,是不是,小鄭?”我笑問:“你送來的糖果花束我永遠照單全收。”
  小鄭笑,“我們自小看你長大,交情不同。”
  “誰看誰長大?真不要臉。”我推他一下。
  大鄭說:“我這輩子沒罵過女人打過女人。男人怎麽可以動女人?打反而好點,至少有那個交情,罵算是什麽?下次再有這種事發生,報警,叫律師告他。”
  我不以為然,“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人家會怎麽想?這女人若不是招蜂引蝶,人家也不敢看輕她。”
  小鄭不以為然,“女孩子一怕事、二要麵子,難怪那些狂蜂浪蝶要得其所哉。”
  我說:“做女人原是有很多不便之處。”我有點悶悶不樂,
  “別不高興,”小鄭說:“你那些香皂用完沒有?替你添新的。”
  小鄭一直送妮娜莉茲的香皂給我,大鄭則負責我的時思糖果。
  我說“肥皂還有,糖吃光了。”
  大鄭馬上說:“我馬上去買。”
  “你們兩個人為什麽對我好?”我問:“快從實招來,到底有什麽企圖。快說。”
  他們兩兄弟笑。
  好是好,但一向不談“兒女”之私,令我摸不著頭腦。所以說天下真沒十全十美的事。有這麽理想的兩個單身男人,偏偏都把我當妹子,我也順理成章地當他們兄弟。
  到了周末,小鄭照例打電話來,“我們去吃日本菜,有間新開的據說做得很好。”
  “太貴了。”我說。
  “別替咱們省好不好?”他笑,“我八點鍾來接你。”
  八點鍾上來的隻有他一個人。
  “大鄭呢?”我問。
  “沒叫他。”他說。
  “為什麽不叫?”我問。
  “這也是我單獨見你的時候了。”他說。
  我的心一動。
  到達日本館子,我們喝的米酒比吃的魚生多。
  我知道小鄭有話要說,故此很沉默。平常他們兩個隻喝啤酒的。
  他喝了很久,把杯子拿起又放下,話就在喉嚨,但是出不了口。
  終於他咳嗽一聲,把頸子上的絲領帶解鬆,開口道:“你知道,我們看著你長大的——”
  “我知道,這話你每天都得說十次。我打斷他。正題,我要知道正題是什麽。
  “你覺得大鄭這人怎麽樣?好不好?”他問。
  “好,當然好。”我詫異,“我最喜歡他了。”
  他沉默一會兒,“你喜歡就行。你可知道,他也很喜歡你?”
  我啼笑皆非。“我當然知道你們喜歡我。”
  “不不,不是朋友間的感情。”小鄭說:“我哥哥一直在心裏愛你。”
  “愛我?”我重複,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沒想到他們略有表示,是示愛,太嚴重了。“我不明白。”我說。
  “哥哥今年三十二歲,應該成家立業。如果我記得不錯,你肖狗,今年廿二歲,他大你十年,剛好。”
  “你幹嗎?”我笑出來,“你的口氣像媒人,小鄭。”
  “不,”他的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很衝動,“你好好聽我細說,大哥是個好人,他能照顧你,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頭,幾時捱得到老?不如早點嫁人。”說著他眼睛紅了。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樣知心的話,我也落下淚來。
  “最要緊人品大家都清楚,”小鄭趕緊喝一口酒,“以後大哥約你,我就不夾在你們當中了。”
  “我不知道,小鄭,我們一直像兄妹——”
  “聽我的話,別辜負大哥一片好意。”他一直握著我的手。
  他有點醉,我看得出來。心中十分罕納,小鄭很少有失態的時候。
  我連連點頭。
  大鄭自己不敢說的話叫他弟弟來說,弄得我很尷尬。以前大家見麵和和氣氣的,現在可拘謹得多。可是我不能一輩子待大鄭小鄭如兄弟,兄弟娶了嫂子,妹妹也會被冷落,再純潔的男女感情,終局也演變成夫妻。
  那日我開車送小鄭回家,他已喝得不能開車。
  大鄭下樓接他,問我:“怎麽了?”詫異得很。
  我微笑說:“他醉了。”
  我在街燈下打量大鄭:適中的個子,穩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沒有缺點,我忽然漲紅了臉,不錯他是個理想的丈夫,但愛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轉頭回家去。
  我還渴望轟轟烈烈的戀愛。不錯,裏裏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雙手照應,長久沒個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給大鄭,一切問題可以得到完滿解決。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經濟上精神上,他都會對我嗬護備至,這樣的暖房伸著雙手等我,的確是一股強大的誘惑力。我心中已願意了一半。
  ——但愛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遺憾。
  以後看到大鄭該怎麽做?我在他跟前撤慣賴,說慣笑,難道以後也這麽不成?
  罕納了一個星期,第二個周末輪到大鄭打電話來!“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說。
  照平時我早就反對,可是現在我得溫柔一點,仍然忍不住反問一句:“為什麽選日本館子?”
  “那裏靜一點,我有話想說。”
  什麽話?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點鍾我等你。”他說。
  不知道為什麽,大鄭雖然是個可敬可愛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結婚。他總像個大哥,以前沒證實,關係尚有點可商榷的曖昧,小鄭一說他愛我,我隻覺得尷尬。
  如果他帶著戒指來,我隻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極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館子,大鄭已經在那裏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樣子,想想如果錯過了他這麽好的機會,以後也許一輩子都遇不到,但現在時間不對,我沒有結婚的心理準備。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大鄭。”我說:“有話跟我講.”
  “是。”他說:“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樣樣吃一點。
  大鄭也跟他弟弟一樣,淨喝悶酒,不出聲說話。
  我問:“你怎麽?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他歎口氣。
  他這麽理智的一個人,難道還有想不通的事?
  他說:“你最近有沒有見小鄭?”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還是你開的門。”
  “嗬是,那一夜。”大鄭說:“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給弄胡塗了。
  “是,說出很多醉話,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麽心思?”我覺得事態嚴重。
  大鄭說:“老老實實,你覺得小鄭如何?”
  我的天!我簡直要哭出來,又輪到大鄭來問這一套。
  我尖著聲音說:“你們倆都是好人,我都喜歡,你們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夠了沒有?”
  大鄭愕然,“你怎麽了?”
  “你想說什麽?想代小鄭向我求婚是不是?瘋了,哥哥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們自己就不會發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們兄弟踢來踢去,我又不想這麽快結婚,好的女孩子那麽多,簡直滿街跑,趕快推薦另外一個吧,我受不了啦。”
  一頓亂嚷,把大鄭的酒意喚醒。
  他說:“你——”
  我說:“你們兄弟倆,哥哥愛弟弟,弟弟愛哥哥,可是為什麽把我牽涉在內?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們倆以後別再約我出來了。看樣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來要走。
  大鄭大驚失色地拉著我,“你別走,我的話還沒說完。”
  “你的話是沒說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麽,大鄭,我不想聽下去,讓我走。”
  “你生氣?”他問。
  我沒生氣,我隻是悲哀。他們兄弟倆都是好人,隻是想錯了一件事,他們認為我是小孩子,隨時隨地可以跟一個男人結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場,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碰到理想的對象。
  我不是不喜歡大鄭與小鄭,給我一點時間來培養感情,誰也不知道結局會怎麽樣,但現在一切來得太不自然,我忽然產生抗拒感,將他們兩個人都關在門外。
  一個月不見大鄭與小鄭,生活寂寞枯燥。從這裏可以看出他們兩個人對我的重要。
  現在下班我自己去擠公路車,回到家中無所事事,從這裏摸到那裏,看電視新聞,按摩麵部,熨衣裳,吸塵,總沒有一件正經事可做。
  幾次三番我拿起電話想找二鄭,終於沒這麽做。是我拒絕他們的愛情,是我搶白他們,如今我做得太絕,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傾盆大雨,打著傘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門已經淋濕,不曉得如何才能掙紮到碼頭去乘船,在這個時候,一輛熟悉的白色車子緩緩在我身邊停住,我一看車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鄭把車開來了。
  他把車窗搖下:“十元過海!十元過海!”他笑道。
  “小鄭!”
  他推開車子門,“快上來呀。”
  我跳上車子,收傘,忍不住攬住他脖子,“小鄭!”我的眼淚流出來。
  “喂,要撞車了,別把這麽多豔福加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種若無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慚愧,我抹眼淚。
  他把車子駛過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換件衣服再出去吃頓飯?”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淚,心中都非常高興。
  “我買了新唱片,是卡拉揚指揮的柏林交響樂奏瑪拉作品,借給你如何?”
  “好。”
  “一個多月不見,有沒有發橫財?升職?戀愛?”
  “沒有。”
  他的駕駛技術一直那麽流麗,坐他的車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嗎?”我問。
  “我們搬開住了。”他說。
  “為什麽?”我吃驚。
  “兩兄弟年紀那麽大還住一堆,人家會以為我們有毛病,”他向我擠擠眼睛,“還是搬開住好一點。”
  “這也好。”我勉強表示同意,其實心中帶歉意——是否因為我的緣故?
  “我的小公寓還不錯,幾時來看看。”小鄭說。
  “在什麽地區?主色是什麽?麵積多大?”我問。
  “比你那裏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簡直像小人國,房間進去連轉彎的地方都沒有,家具都得選特小號那種。”
  我被他說得笑出來。
  “但大鄭住的地方妙,他有錢,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麵海,這家夥真會享受。”
  “現在還是由鍾點女工做塚事?”
  “自然。”
  “晚餐怎麽吃?”我問。
  “我已做三文治,淪落了。”小鄭搖頭擺腦地,隻有比往日更活潑。
  “哥哥習慣一個人住嗎?”我又問。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當然喜歡一個人住。”小鄭說。
  “你呢?”我笑出來。
  “我?我隻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還會少嗎?隻要吹一下口哨,起碼十輛旅行車裝滿女人駛到你麵前。”
  “真有這種事?”小鄭問:“讓我們試試看。你吹得響還是由我來?”
  “真去你的!”
  到家門他說:“我給你一小時另三十分鍾,你換好衣服等我們來接你。”
  “大鄭也來?”我大喜過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經把車子駛走,一路向我招著手。
  我竟忘記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裏、舒舒服服洗一個澡,把化妝品取出來往臉上塗妥,選件自認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鄭算得沒錯,剛剛需時九十分鍾。
  他與大鄭同時來接門鈴,遞上禮物,有鮮花有糖。我把花插在瓶子裏,深深一嗅,將糖含在嘴中。
  “謝謝,謝謝。”我說。
  偷偷看大鄭一眼,他也似乎已經忘記我們之間不愉快之事。我放下心來,有時候記性壞點是很好的。
  大鄭笑說:“還有一件禮物,是我們合送的。”
  “什麽?”還是兩住一體式。
  小鄭遞上一隻小盒子。戒子!我心一跳,不會吧?我連忙打開盒子,卻是一副鑽石耳環,每粒有四十分大小,正是我一直想買而買不起的。
  我歡呼,馬上戴上,左顧右盼地照鏡子。
  二鄭歎曰:“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我們去吃法國菜。
  吃到一半,鄰座過來一位客人,跟二鄭打招呼。
  小鄭跟我介紹:“這是咱們同學老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老劉並不老,跟他們差不多年紀,有一個很動人懇切的笑容,眼睛極之慧黠。
  大鄭說:“老劉,坐下喝杯酒,今天我們兄弟倆在此慶祝小姐生日。”
  老劉也不客氣,坐下幹掉一杯,然後回他自己的座位。
  這次生日,最有意思的便是能與二鄭重修舊好。
  小鄭依舊來接我上下班,我跟他說,我在學車,不久便不用麻煩他了。
  他問:“你還記得有個人叫老劉?”
  “哪個老劉?幾百個人叫老劉。
  “生日那天,跟你幹杯的老劉。”
  “哦,那個,什麽事?”
  “他呀——”小鄭看我一眼。
  這小子,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他每逢這樣我就心跳,不曉得他又想公布什麽驚人新聞。
  “他問我們要你的電話號碼。”
  “與虎謀皮。”我笑。
  “沒這麽嚴重,我說先要徵求你同意。他又問你是否我們其中一位的女朋友,我說不是。”
  我想起“老”劉那個笑容,不響。
  “不響就是不反對。”小鄭聳聳肩,“我明天把號碼告訴他好了。”
  “誰說的?”我微弱地抗議。
  “自古閨女都這樣的壞習慣:不反對等於默許。”
  我隻好笑。
  小鄭說:“老劉這光棍——”他恨恨地。
  結果老劉馬上打電話給我。
  “喂,他們叫我光棍,其實他們兩人何曾不是光棍,嘿!”
  我大笑。
  男女間的事最難說,忽然之間我有那種感覺,老劉或者會是那個人。
  二鄭與我實在混得太熟,跡近兄弟姊妹,感情再也無法發展下去。
  老劉約我看電影。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最好,不必說太多的話,隨後又有話題,講戲文也可以講半日。
  老劉不是空手來的。他帶來一小瓶香水妮娜莉茲的。
  我非常驚奇,市麵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幾,他怎麽偏偏會選妮娜莉茲?
  “鄭氏兄弟告訴你,我用這個香水?”我問。
  “嘿,鄭氏兄弟巴不得放飛箭射死我,他們還會向我提供消息?”老劉笑,“我覺得你適合用這種香水。”
  “你隻見過我一眼。”
  “已經足夠。”他說。
  我歎口氣,“我們不必去看電影了。”我想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話題。
  我們的感情進展得很快。不到一個月,我暗示小鄭不用來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氣,“另外有人護花?哼!”
  “你應該高興,這種水深火熱的工作有人承擔了去。”
  “老劉有什麽好?”
  我一笑,“他是你們的同學,你應該知道。”
  “靠張油嘴。”小鄭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問。
  “誰也沒殺過人放過火。”小鄭說。
  這已經足夠。
  我說:“小鄭,你與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說什麽。像寫信到婦女雜誌去問信箱主持人:A君與B君都對我好,我應該選誰?結果A君與B君都落了單,半途殺出個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問:“小鄭,我們還是老朋友?”
  “當然,”他歎口氣,“一切都是注定的。”
  “對不起。”
  “沒關係,隻要你快樂,隻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問題。”
  “有空找我們。”我說。
  “我省得。”小鄭說的酸溜溜地,“隻怕你沒空。”
  我有點不好意思?老覺得我利用了他們兩兄弟。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情,過去這幾年裏他們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對一個普通朋友那麽簡單,我從他們那裏取了這麽多,卻沒有一點付出,在別人眼中,我是個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聰明很會得利用機會。
  做女人方便之處是可以隨意說一句:“我一向把你當哥哥。”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而且“男人還愁沒有老婆”,更加理直氣壯起來。
  可是老劉對我實在很好,他說:“你把鄭氏所送的東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不能再欠別人的情。”
  於是我把曆年來的禮物全翻出來,東西還真不少,裝滿一個大紙箱,什麽都有,包括衣服、唱片、書本、小件家具、飾物,我把生日禮物那副耳環都取出來。
  我說:“這樣子把東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臉無情似的。”
  “你不舍得?”
  “人家會傷心的。”我說。
  “你還管人家傷不傷心?”老劉白我一眼。
  “我們還是朋友。”我抗議。
  “什麽朋友!”他笑。
  一切東西還是被送回去了。
  這結束了我與鄭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與老劉開始我們的戀愛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難逆料的
  我與老劉偶然也有見到大鄭與小鄭,我並不好意思問他們有否找到女朋友,因為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們很客氣的交談——
  “好嗎?”
  “好。”
  就這樣漸漸疏遠。他們受的傷他們得自己治療,誰也幫不了他們,特別是我,我已是老劉的女朋友。

垂死天鵝
  我見到張心儀的時候,她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她患有一種罕有的壞血病,無藥可治,然而她很樂觀,常常微笑,有一種好脾氣的憂鬱,並不像一個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間設計公司工作,每天去三個小時。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有一頭柔軟的、絲一般的長發,垂在背後,縛一隻黑蝴蝶結,非常清爽,一張鵝蛋臉潔白美麗,體質很弱,但更顯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儀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會活到結婚生子,她今年十八歲,已超過醫生估計她的時日兩年。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療,我是她的主治醫生。
  我進病房時,她穿一套淺藍色的纖維絲體育服,一雙球鞋,坐在那裏看畫報。
  我以為她是病人的親戚。
  我問護士:“張心儀在什麽地方?病人豈可以走開?”
  她馬上站起來,問我:“醫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麽不躺著?”我溫和地打量她。
  “精神還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嗬責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長得很漂亮,這麽悲劇性的一個女孩子,每個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準備一連串的治療。”
  她輕輕歎一口氣。
  “怎麽歎氣?”
  她抬頭看向遠處,“治不治都一樣。”
  她說得很正確,因此我不出聲。
  她又微笑,“這叫做盡人事。”
  治療過程很痛苦,藥物反應強烈,我不想細說。
  不到半個月,她的微笑已經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開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親自駕車送她回家。
  她說:“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會不高興——你有沒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時間,一定跟她爭個你死我活。”她向我擠擠眼。
  我心中牽動,強自歡笑。
  “我在想,”我說:“我那女友會不會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說:“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隻是沒有時間。”
  我默然。
  “梁醫生,”她說:“請上來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著行李上樓,她掏出鎖匙。
  她說:“我母親死於同樣症候,父親在船上做事,我一個人住這裏,房子是父親以前買下來的。”
  “沒人照顧你?”我問。
  “我不需要,你是醫生,你知道我這個病是不會突然暴斃的——”她像談話家常似的,“白血球越來越多,急急吞噬體內紅血球,再過一陣子,就不能輸血,因而一命歸西。”
  我忍不住說:“心儀,請你不要開玩笑。”
  她掏出鎖匙開門,“這不是玩笑,我讀過病情報告,愛克來瑞壞血病人的結局的確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著。”
  “嗬,醫生,真沒想到你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她說:“請進來稍坐。”
  我與她進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潔淨,小而舒適、光亮,是個談天休息聽音樂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會兒香噴噴的咖啡端出來,還有甜餅,我很高興,一坐就不肯走。
  心儀有種溫柔,她對世界沒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戀,無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這是任何普通人沒有的,雖然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是否會來臨。
  她對我說:“看到這裏林林種種的洋娃娃沒有?都是爸爸出海時在各國替我帶回來的,他總當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個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條裙子金碧輝煌,綴著一層層黑色的蕾絲,豪華瑰麗之處,不下一條真裙子。
  “真美,”我讚道,“你爸爸一定非常愛你。”
  “你看這個,我喜歡這一個。”
  她遞過來另一隻娃娃。
  那是一隻小醜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臉,黑色緞帽子,大眼睛下畫有一滴將滴未滴的眼淚,身上穿黑色緞衣,戴白色手套。
  “怎麽樣?”心儀問:“是否很淒豔?”
  “我不喜歡,太悲傷了,那隻芭蕾舞女不錯。”
  心儀說:“你不懂欣賞。”
  我笑,“你怎麽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儀,”我說:“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來看你,跟你約定一個時間好不好?”
  “還要吃藥?”她意外的問。
  “不,我隻是來看看你。”為了避免大著痕跡,我又故意說:“既然你一個人住,額外給你一點照顧也是應該的。”
  “謝謝你,醫生。”
  告辭的時候,我猶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麽?”
  “看書。”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電話找我。”
  我終於走了。
  女朋友蘭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鍋好湯,我們快要結婚,因此也不避小節嫌疑,她趨上前來吻我臉頰,觀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馬上說。
  “你真是個賢妻,倘若我說,這心事是為了一個女孩子,你是否會生氣?”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歎口氣。
  “怎麽樣的女病人?可是美麗動人的?”
  我喝著湯,“是,患了絕症。”
  “像篇小說。”
  “可是天下確是有患絕症的人的,”我看蘭心一眼,“你別滑稽。”
  “你為她難過?”蘭心坐在我對麵。
  “是。”我用手托著頭,“我們遲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壽終正寢,便是完成了一個循環,沒有遺憾,像她那樣年紀小小——”
  “就像一朵花,還沒開放,便枯謝了,是不是?”
  “你的語氣無疑是帶著諷刺,但卻形容得很對。”我看蘭心一眼。
  蘭心歎一口氣,“你們男人的同情心總是太過份,看見一個女孩子皮膚略白,頭發長長,便驚為天人。”
  “或者你有興趣認識張心儀。”我說。
  “我不會幹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說。
  我希望我對心儀的感情也隻限於工作。
  我們躺在地毯上聽音樂。
  蘭心說過我不適宜做醫生,因為我感情太豐富,當時我反辯說,至少可以勝任接生,那是最喜悅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終沒有修婦科。
  蘭心老說醫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愛心大部份分了給病人,病人永遠排在第一位。
  她說:“現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臉。”
  她說得是這樣認真,我心中多層心事。
  開頭那三天,我幾乎廿四小時跟蘭心在一起。蘭心是一個成熟的女孩子,獨立能幹,很多事不用我費心,她待我很好,愛我欣賞我,而且尊重我個人的自由。作為一個妻子,她是無瑕可擊的。
  所以為了愛她,我並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蘭心說,我要去看張心儀,問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說:“我去來作甚?你自己當心也就是了,小心別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來。”
  於是我在蘭心那裏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儀那裏,我深深感動,她一早就準備好許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親也自船上回來了,誠厚地招呼我。
  張先生是個粗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儀這麽清秀的女兒,但他本人坦白可愛,是個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醫生,真多謝你照顧小女……”說著他眼睛就紅了。
  心儀說:“爸爸最婆婆媽媽。”
  沒一會兒老張跟我說:“我約了個朋友在外頭,我出去應酬一下立刻回來,梁醫生你千萬不要走,我們一道吃頓飯。”
  “我也約了朋友。”我連忙說。
  “不要緊,叫他一齊來。”老張走了。
  心儀問:“你女朋友肯來嗎?”
  “蘭心不是那種小家於氣的女子,她當然肯來。”
  心儀說:“我的指甲開始泛起白斑,頭發脫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來看,不出聲,心如刀割。
  她說:“媽媽去世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我凝視她的眼睛。
  “坦白的說,醫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過的事情,多想無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衝口而出,“你喜歡到什麽地方去,讓我陪你去走走。”
  “多謝你,梁醫生,”她搖搖頭,“每個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為我改變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萬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願意與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著她的手不放。
  她略為尷尬,縮了一縮手,我搭訕地說:“我打個電話。”
  蘭心不肯來,我告訴她,即使她不來,我也要晚飯後才可以回家。
  她顯然是惱怒了,不出聲,然後急急道:“你回來我再跟你詳細地說。”掛了電話。
  心儀很敏感,馬上問:“怎麽了?”
  “她與朋友出去吃飯,”我說:“沒關係。”
  我與蘭心之間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張老先生不久便回來了,帶著許多熟食,我們三個人在小小的廚房裏忙得團團轉,不久便端出五六個豐富的菜式,這樣子吃一頓飯雖然辛苦點,但別有風味。
  趁心儀洗碗的時候,張伯對我說:“她……不會好了吧。”
  我不出聲。
  張伯歎口氣,“跟她母親一樣的病,”他說:“我雖然是個組人,但也略有節儲,本來可以讓她進大學……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頭越垂越低。
  “梁醫生,你跟她比較談得來,我知道你是個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這一段時候——”
  “義不容辭。”我馬上說。
  “梁醫生,謝謝你——”他感激的說。
  “爸爸,你跟梁醫生說些什麽?”心儀著急,“你別亂說話好不好?”
  張伯翻翻眼睛,“我又不是要梁醫生娶你,你急什麽?”
  “爸!”她要過來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經十一點。
  蘭心躺在我沙發上,在看小說。
  我推她一下,“還在生氣?”
  她淡淡說:“氣什麽?氣一個將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過一個男人不能有兩個心。”她含蓄的說。
  心儀與蘭心。
  “她是將死的人,”我道:“你說得對,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來,照診斷她活不到一個月。”
  她放下書,“梁君,我告訴你,愛情是狹義的,我容不得許多這樣的一個月,請你原諒。”
  來了。
  “蘭心,實不相瞞,明天我恐怕還要向你請假。”
  她臉都黃了。“你這是什麽意思?說好這十天假期全屬我的。”來了。
  “蘭心,這是我額外的請求……”
  “我把你以後所有的假期全還給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撐著腰,“你安樂了?開心了?”
  “蘭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難與病人鬥,活人難與死人鬥,我讓她!”蘭心跳起束,“我避她風頭。”
  “蘭心,你怎麽說出這種話來了?你好比一個潑婦。”我睜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蘭心,你生氣管生氣,我們是什麽關係?總不能因這種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開心?讓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想清楚我的處境,你便會原諒我。”
  她低下頭,仿佛有點回心轉意。
  我拍拍她肩膀,開車送她回家。我對蘭心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預算著第二天帶心儀到郊外走走。
  心儀像隻快樂的小鳥,看見我不住雀躍,我把她載到海濱,在沙灘上向海洋扔石子。還沒有到中午,她已顯得疲倦,呼吸急促,紅血球載氧,她體內白血球過多,體內幾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開太陽傘。
  她說:“世界這麽美麗,我真不舍得呢。”說話的時候眼睛遠遠看著碧藍的天空,拳頭握得很緊,神情是痛苦的,不過盡量地控製著。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覺得早死也無大礙,或許能見到媽媽,但最近發覺活著這麽好,親人的笑容,朋友的關懷……甚至是花束、鳥鳴,都帶來許多歡悅,梁醫生,我是一個將死的人,我何必隱瞞自己,我想我的觀點改變,是因為我愛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聲音最自然平靜不過,真真實實,我把臉埋在她雙手當中。
  “梁醫生,我以前並沒有戀愛過,我並沒有時間與機會,我一見你,便對你有特別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愛上溫柔的男醫生,並不稀奇吧?在你來說,也許是平常事呢。”她語氣中有點羞澀,“你來陪伴我,那自然是因為憐憫我的緣故……”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心儀。”我不想她再說下去。
  一個少女向我獻出她純潔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夠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麗動人的事,但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劇。
  “風大了,”我說:“我們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壓抑得好好,她跟我說及身後事,清清楚楚,顯然計劃更久:洋娃娃贈孤兒院,書籍送到小學圖書館,雜物分配給各位朋友等等。
  我聽得心如刀割,但什麽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誰能違反呢?
  我陪她在屋內看圖書到晚飯時間,幫她煮了一鍋粥,我的手藝是不錯的,心儀邊吃邊讚,又開心起來,啊,這個勇敢的小女子。
  與心儀在一起,沒有世事的煩惱,不必為發財升職擔憂,沒有排擠傾軋這樣卑鄙的事:……因為她活不長了,我陪著她,連帶也不必為將來作打算。
  而其實,其實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可以預知自己的將來,我們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卻還要兢兢業業,因為明天也許我們還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諦到底在哪裏?以前與友人辯駁,我也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觸到這個問題,她就在我身邊,我反而啞口無辭了。
  吃完晚飯,我向心儀告辭。
  “明天——”我說:“明天我再來。”
  從她那裏出來,我走到蘭心處,我需要有個人聽我細訴我心中的抑鬱。
  蘭心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說。見到我,隻淡淡說:“是你?”
  “我明天——”
  “還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種淒然的安慰與開心。
  “是。”
  她凝視我,“你沒有愛上她吧?”
  “我們健康的人,”我說:“戀愛要講究很多條件,伴侶的職業是否高貴,容貌是否秀麗,出身是否正常,過去曆史要潔淨……許多許多千絲萬縷的事繞在一起,於是我們說:“我們戀愛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至目前,蘭心,我尚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會中,不不,蘭心,我沒有愛上她,但我不否認我喜歡她。”
  蘭心凝視我,“但是她愛上了你?”
  “她懂得什麽叫愛?愛情是要經過無數考驗,以時間來證明的一種長期抗戰,她對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極限,所以為戀愛而戀愛了,我是最近的對象,她選了我,你明白嗎,蘭心,你說她可憐不可憐,是否要同情她?”
  蘭心歎口氣。
  “我愛的是你。我們都市人需要健康的愛情,能夠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實實惠惠的愛情,你不以為我會為心儀舍棄你吧?”
  “你在騙她?”
  “我沒在騙她。”我抬起頭,“況且在這世界上,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一切都是幻覺,隻有粉紅色溫暖的嬰兒,擁在懷中,是真真實實的。”
  蘭心與我緊緊相擁。
  我說:“譬如說買一隻洋娃娃給孩子,討她歡心,這也是騙嗎?”
  “你去陪她吧。”蘭心哽咽的說。
  我買了鮮花禮物上門去,自覺有點像兩頭蛇。
  心儀臉色很壞,她說她想嘔吐,胸口作悶。
  我建議她入院作檢查,看樣子她已經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點。”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說:“白天你答應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還有什麽損失呢?”
  她說得很對。
  我與她決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我問:“都依你。”
  “我想在公園中靜坐,然後晚上去吃燭光晚餐。”她說。
  “你必需應允我,中午回來睡一覺。”
  “梁醫生,別太殘忍,我就快要永久長眠,何苦逼我睡午覺?”
  “是。”我說。
  我們寧靜的走到公園,我陪她緩緩散步,香港的公園並不寬廣,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顯得青蔥美麗,陽光很好,我與她坐著閑談。
  她問我:“死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是長眠。”
  “還會醒來嗎?”她問。
  我答不出來。
  “如果象睡公主那樣,”她停了一停,“當然,那是沒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變得空洞。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握著她的手。
  她的額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聲,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餓了沒有?”我問。
  “不吃就餓,吃下去又像要吐出來。”
  “腸胃不好。”我說。
  “會不會將來要在喉嚨開一個洞通管子?”她微笑問。
  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她的指甲已經發籃,我默然心痛。
  我們去買了三文治,我拿著盛牛奶的紙杯,喂她喝。
  她說:“我記得我母親,她臨死時抱著我哭,說她不舍得我。”
  我點點頭。
  “她本來可以再生了兩個孩子,但自從她知道得了這個病,便不肯再生養,沒想到這一切都是遺傳的。”
  我想改變題材。“我小時候向往成為一個消防員,你知道孩子們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婦孺,甚至是小狗小貓。”
  “嗯。”她閉上眼睛。
  “心儀?”
  “嗯。”她說。
  “我們回去吧。”
  “好的。”她搖搖晃晃站起來。
  我扶緊著她。我並沒有開車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醫院去。
  看樣子我們的燭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儀在醫院病房躺下,沒有抗議,她已經習慣了,我一直陪伴她。
  護士小姐問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頭。
  “她會怎麽樣?”護士小姐問。
  “昏迷,靠各種儀器維持生命直到最後那一刻。”我簡單的說。
  “她是那麽漂亮的一個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結局都一樣。”我說。
  我看見蘭心向我走來。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麽來了?”
  “我找你呢,家人說你在醫院——她怎麽了?”
  我的眼睛紅了,“不行了,本來答應與她吃晚飯的。”
  “有沒有痛苦?”
  “醫藥倡明,痛苦是不會過份……”我別轉了頭。
  “我都說過,那麽多醫生,數你心腸最軟。”蘭心拍著我的肩膊。
  心儀於十天後去世。
  她父親把一隻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隻小醜人形,黑緞的帽子,蒼白的麵孔,臉上一顆眼淚。
  我把洋娃娃緊緊握手中。
  “她說謝謝你。”張老先生說。
  我說我知道。
  他含著淚走了。
  蘭心陪看我,我們把那隻洋娃娃放在書屋當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經完畢,我們並沒有做些什麽,但我卻認為這是我最有意義的假期。
  蘭心對我說:“我始終不知道她長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麗。”
  “你會有機會見到她。”我說。
  “那麽可愛的女孩子,應當住在天堂裏,直到永遠永遠。”蘭心說。
  我寬慰,“我知道你不會見怪她。”
  蘭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們便結婚了,婚禮很熱鬧,親友都到齊了,是一個秋天的上午,陽光普照,天略有涼意,蘭心在白色紗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們是幸福的,不饑、不寒,身體健康,又有真誠相愛的伴侶。
  我們的煩惱不足道,我們應當慶幸上帝對我們的恩寵。
  但在我們心中,有一個女孩子長存,她的不幸與美麗,更使我們懂得珍惜我們現有的一切。

電話
  我搬進離群道七號三樓的時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國獨立紀念。
  在巴黎凱旋門下飄著紅藍白三色的國旗。
  但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個炎熱的日子。
  我沒有什麽行李,隻有幾箱衣服。夏天的菲奧露昔與古萊芝,冬天的皮草與呢絨。我做人的哲學是:你不讓我穿,那不行。
  房東太太約三十餘歲,她站在影樹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攤開手,“張小姐。”
  “你好?”我說:“我搬來了。”
  “我替你洗幹淨冰箱,買些水果放進去,希望你喜歡,在街市我看見石榴與新鮮蓮蓬,忍不住替你買一點。”
  “謝謝你。”我把箱子自車子行李箱取出來。
  房東太太說:“這是你的車?一輛美麗的車。”
  “它是一輛‘摩根’,值一個金礦。”我說。
  “看得出。”
  我與她把衣箱抬進屋子。
  這是一層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長條一長條,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國地毯,一隻紅木框子的鍾,“當當”地敲三下,金魚在露台的大水缸裏“哺哺”地吸氣。
  竹簾低垂,外邊樹上小鳥在唱。
  “我愛這個地方。”我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房東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綠絨沙發上。真覺得太平,這像是張愛玲小說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綠絨有點舊,坐椅上壓得光光的,但十分幹淨。
  “真是整潔。”
  “是的,以前住的那雙老夫妻非常愛清潔。”房東太太說。
  “他們搬到哪兒去了?”我問。
  “女兒把他們接去加拿大。”
  “嗬。”我說:“原來如此。”
  “電話在這裏。”房東太太說:“登記的名字是我們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請,你們年輕女孩子喜歡半夜說長氣電話。”她笑。
  電話是老式黑色的,靜靜地擱在紅木茶幾上。
  “行啦。”我說。
  “睡房裏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謝謝,謝謝。”我寫了張支票,遞上去。
  她接過支票,“有什麽事情,盡管通知我。”
  “知道。”
  然後她走了。
  廚房應有盡有,我燒開水,做茶,打開冰箱,拿出石榴,切作兩半,坐在客廳中,一粒粒剝出來吃。
  石榴對我來說,是神秘而美豔的。你看過希臘神話嗎,有沒有聽過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個獨女叫寶賽翩,一日春遊,寶賽翩給冥王普路圖瞧見,冥王把她強搶到地獄,要立她為後。地母震怒,使大地五穀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圖釋放寶賽翩,地母下去接女兒,囑女兒什麽也不可吃。但是寶賽翩經不起冥王苦勸,吃了三粒石榴子,從此以後做了冥後,一年之內隻獲得六個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隻有春夏兩季,有植物生長。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煙灰缸中,這間屋子什麽都有。租金並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麗亞”那種近海灘的房子,但是收入可恥,租不起,所以隻好租這一層公寓,我覺得也很過得去。
  整個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掛起來,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腦。
  覺得累已是下午四五點,太陽下山,把窗外的影樹頂照得火紅。
  我倒下床。
  床是那種有銅柱的,被單床褥全套見全,租這層公寓跟租別的不同,這像是在外國,房東把一切都準備妥當,我隻需要躺下來睡。
  當我醒來時,電話鈴已響了很久。
  叮鈴鈴,叮鈴鈴。
  我看表。我腕上戴著一隻十八K金勞力士蠔式表,永遠不脫下來,洗澡遊泳都戴著它,時間是十一點一刻。
  我本不想接電話。夜了,我並沒有親友。
  但是電話在客廳中不住清脆地響。
  叮鈴鈴,叮鈴鈴。
  十分的逼切與渴望。
  終於我赤腳走出去。
  拿起話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個男人的聲音。
  “沒關係。”我想問他是誰。
  但是他先問:“你是否又赤著腳來接電話?”他笑了兩聲,笑聲是極溫和的。
  我喜歡他的聲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問:“你怎麽知道?你是誰?”
  “梅麗恩——”
  “我不是梅麗恩,”我鬆口氣,顯然是撥錯號碼,“你打錯了。”
  “可是你那邊是二九一七四三五,離群道七號三樓。”
  “是的。但是梅麗恩搬走了,這是新住客。”
  那邊沉默一會兒。
  我想把電話掛斷。
  但是他又說話,“梅麗恩,你還生氣?”他的聲音既誠懇又溫和,“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麗恩不再住在這裏,以後你別再打了。”
  我掛斷電話。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豔的,我歎口氣。
  沒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沒把新電話號碼告訴癡心的舊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來,剛穿上,電話鈴又響了。
  叮鈴鈴,叮鈴鈴。
  我接過,“喂。”
  “梅麗恩。”
  “我不是梅麗恩。”我也很溫和的說:“她搬走了。請不要打這個號碼。”
  “但是梅麗恩,我不可能認錯你的聲音。”
  “對不起,我的確不是梅麗恩。”我說:“再見,好好的睡。”我再次掛斷電話。
  我到廚房,做了罐頭湯吃。
  我時常吃罐頭湯,我最喜歡的是老英倫周打蜆湯。
  我把買回來的雜誌攤開看。
  電話又響了。我有點不耐煩,決定把這個叫家明的人教訓幾句——這裏沒有梅麗恩。
  我拿起電話——“這裏沒有梅麗恩。”我決絕的說。
  “是張小姐嗎?是房東太太!”
  “是是。”我很難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說:“謝謝。”
  “喜歡那些花嗎?”
  “花?花?”我說:“在睡房裏?我沒看見。”
  “嗬對不起,是在書房中,我說錯了,”她笑,“你沒進書房吧?這公寓的房間是大一點。”
  “我會去看的,謝謝。”
  “有什麽事,盡管告訴我。”她說。
  “一定。”我想到找梅麗恩的電話,但是什麽也沒提。總不能有人打錯電話也向房東投訴。
  “那麽再見,張小姐。”
  “再見。”我說。
  喝完罐頭湯,我到書房。看見一小束“穀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著漱洗上班,完全忘了電話的事。
  我把“摩根”開去上班,覺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親去世時剩給我一些錢,我用三分之一來買這輛車,我喜歡這樣。
  下班後我淋浴,穿一件黑色與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蓮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蓮蓬有什麽故事,希臘神話中也——有!猶裏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時,飄流十八年,他會碰到一群食蓮蓬者,哈哈哈!
  我獨自為我的“博學多才”笑起來,蓮子的清香……
  電話響起來。
  我不經意地接過,“喂?”
  “在吃新鮮蓮子?”又是那聲音。
  我有點吃驚,他好像可以透視我的行動。
  我說:“我不是梅麗恩。”
  他輕笑,“OK,你不是梅麗恩,但是你可以與我談話嗎?”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問。
  “是。”他輕輕的答。
  “你想說什麽?”
  “隨便什麽,下了班一個人很寂寞。你坐在沙發上看出窗口,竹簾外是那些影樹,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為什麽喜歡影樹,說一說好嗎?”
  我詫異之極,“你曾經來過這裏,是不是?”
  “當然。”他又笑,仍然很藹然,“來,告訴我。”
  “我喜歡影樹是因為——”我覺得荒謬,“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影樹?”
  “別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說:“講下去。”
  我歎一口氣,我也很寂寞,不然不會跟陌生人在電話中說話。“我告訴你吧,當我極小極小的時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書,每個星期六,白牌車不來接,爸爸自中環趕下來帶我回家。放學是十二點半,爸爸到是一點半,整整一小時我坐在校園裏等,極之畏羞,不肯與其他高班同學說話,獨自呆在石凳上。校園中有數株影樹,適逢初秋,黃色碎葉如下雨般紛紛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頭一身,我是那時候愛上影樹的,十歲。”
  “但是後來你也喜歡影樹的花。”他歎息,“為什麽?”
  “是呀。”我又吃驚,“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我害怕起來,“你是誰?我不說了,對不起,我要掛電話。”
  “好,睡好一點,再見。”他並不勉強。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東太太介紹鍾點女工來。
  我問房東太太:“以前有一個叫梅麗恩的女孩子住這裏嗎?”
  房東太太搖搖頭,“沒有,隻有陳家在這裏住了近廿年。陳家的女兒並不叫梅麗,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們的親戚……”我問:“沒有?”
  房東太太搖搖頭,“沒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與陳家很熟,有什麽事嗎?”
  我終於說:“有一個男人打電話來找梅麗恩。”
  “嗬,搭錯線。”她不經意。
  “不不,”我說:“不是搭錯線。”
  “那是什麽?”她抬起眼。
  “陳家有沒有一個叫家明的人?”我又問。
  “沒有,”房東太太幾乎不耐煩起來,“他們一家兩口,很少與人來往。”
  “哦,我明白,對不起。”
  “沒關係。”她的笑容又恢複。
  交待完事情也告辭。
  那夜九點鍾,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
  我拿起聽筒。
  “你快點卷起簾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沒有?”
  是他。
  “你是誰?”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認不出?下次我不會這麽自信,我一定先報上名字。快看月亮將圓未圓,隻差那麽一圈,最動人。”
  我不由自主地問:“今天初幾?”
  “十三。”
  “哦。”我連忙拉起簾子。一彎圓月,隻差一線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發,“看到了。”我興奮的說。
  “好,我們明天再談。”他說。
  “好,再見。”
  老天,我居然把他當一個朋友了。
  而事實上我們真的成為朋友。他在早上從來不騷擾我,下班之後,臨睡之前,他習慣與我聊天。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我喜歡他的聲音。
  日子過去,每天與這個陌生人相談似乎成了習慣。
  有一夜他打電話來,情緒仿佛低落。
  “你一定還記得這首歌吧!”他說:“我放給你聽。”
  是他開唱機的聲音,然後是一首中國的民歌,抑揚地傳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噯,姐呀姐呀下柳州噯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邊解釋,“這個青年愛上了柳州某戶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繼續下去:“隻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噯姐奇呀哈哩呀,梳一個獅子滾繡球噯,姐呀姐呀滾繡球愛哥呀哈哩呀……”
  他問:“當然你記得這歌。記得嗎?”
  “不記得。”我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歌實在很動人很特別,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是我第一次聽。”
  “你怎能忘記呢,梅麗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轉的說:“我一向不是梅麗恩,你是知道的,我們談話經已三個月,影樹葉子幾乎已經落光,你還不弄清楚?我不是梅麗恩,我姓張,請不要將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於心不忍,我說:“我相信她是個很動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總是動人的。家明,我有一個請求,你覺得我們能否見一個麵?”
  “但是我們不經已見過了嗎?”
  “最近很久沒有見過。”我隻好順著他意思說:“你能出來嗎?”
  “我不想出來。”他說:“對不起。”
  “你別鬧情緒,”我沒有辦法,“我們明天再說。”
  我把電話的事從頭到尾說給房東太太聽。
  她詫異得說不出來。她說:“張小姐,你竟會跟他說那麽久的話!你應該立刻報警才是。”
  “但他是那麽和善。”我說。
  “張小姐,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當梅麗恩——誰是梅麗恩呢?你想想,那該有多危險。”房東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沒有關係,我極信他。”我確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還約他見麵,張小姐,你太大膽,你千萬不能去!他約你也不要去,而且他連你的地址也曉得,你進出千萬要當心!依我說:最好把電話拆掉,你呢?”她非常擔心。
  我合理的說:“照說的確應該把電話換個號碼。”
  房東太太籲出一口氣,“明天就叫電話公司來,張小姐,你再申請過號碼,雖然略不方便點,也是值得的,你是單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麽事,我可擔當不起,張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很為她的熱誠感動。
  雖然我們通了那麽久的電話,但我與家明畢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說:“家明,我要把這個電話號碼換掉,以後你不能再打電話來,家明,對不起,我們這樣子是不正常的。”
  “我們是朋友!”他著急,“你不相信我?”
  “我們見見麵好嗎?”我再次要求,“見了你我會相信你。”
  “唉,你們總是要見到才肯相信。”他說。
  “請你讓我看看你,不然這樣子講電話,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說:“但是——”
  “明天六點鍾在漆鹹道的小公園好嗎?我會坐在那裏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來。”
  “為什麽一定要見我?”他問:“你不是很了解我嗎?我們不是很談得來?這些日子,你對我的背境已經很熟悉,為什麽你後悔了?”
  “家明,不管你長得怎樣,我不會嫌你,我們、永遠是朋友,我不是那種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時代早已過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為你與他們有分別……”
  “怕什麽呢,家明,明天晚上六點。”
  “梅麗恩……”
  “家明,”我溫柔的說:“你見過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麗恩,我叫張芝兒。”
  他不響。
  我再三叮囑:“明天六點。”
  我並不認為他會去。但是我希望他會去。
  長相如何有什麽重要?不見得他一定像聖母院的駝子。怕什麽?
  我坐在小公園裏竽。等了很久,孩子們在遊樂場嬉戲,翹翹板一上一下,秋千蕩得很高。我坐著等。
  我在想,如果從此以後電話不來了,我將會如何是好。我已經太習慣聽他的聲音,每夜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給我多少的喜悅。
  我與他說過多少的話——
  “你是念科學的嗎?”
  “是,我念高溫物理。”
  “在哪間學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麗恩,”他更正我的觀點。“念書不是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豐富。”
  “嗬。”
  “你做什麽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們快樂,是不是?使人快樂總是好的。”
  “謝謝你。”我問:“我們可以見麵嗎?”
  “在希臘神話中,邱比德與賽姬隻在黑夜中碰頭,她從沒見過他的模樣,一日賽姬誤信人言,持燭台去看邱比德的臉,燭油滴在邱比德臉上,你知道後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驚醒飛走了,怛是我不是賽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園中,他沒有來。
  我失去他了,因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獨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沒有人會問:“書房中的穀中百合開得美嗎?”
  我活該。我傷心地做了罐頭湯,一個人坐著喝。寂寞,活該寂寞,誰叫我不相信他?
  電話不再響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見房東太太在。她說:“電話公司的人來過了,他們換妥電話號碼,以後你不用擔心,再也不會有人來騷擾你。”
  “不會?”我呆呆的,“是。以後都不會再打來了。”
  “不要怕,這裏很安全,”房東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囑咐過鄰居,有什麽事多關照你。”
  “我明白。”我說:“謝謝你。”
  “張小姐,在香港你隻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幾個年紀輕的親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來加入他們,你不嫌棄的話——”她看著我的反應。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時。”
  “嗬,沒關係,將來再說吧。”她極之和藹,“張小姐,你出入當心點。”
  “自然。”我說:“我不會有事的。”
  他的膽子是那麽小,他不敢見我。
  以後電話不響了。號碼已經改過,他不會知道。
  有時候半夜驚醒,是隔壁的電話,一模一樣的叮鈴鈴,叮鈴鈴。逼切懇求,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但是沒有人接聽,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對方終於疲乏地擱下電話,鈴聲卻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歎口氣。
  我不會比梅麗恩更好,梅麗恩搬家,沒告訴他搬到哪裏,我繼而改了號碼,也沒把新號碼告訴他。
  他真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並不是撥錯號碼,他來過這裏。那麽是房東太太在撒謊,她知道家明與梅麗恩,隻是她不說罷了,她瞞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說出她不願說的故事。反正現在一切一切都已過去。
  沒到幾天,我淋了一場雨,回來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頭重似一千斤,我喝著果汁,情緒非常低落,一連三天,熱度不退,想到酒店裏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單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鍾點女工來一會兒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聽到一點人的聲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辦公,但是我的腿發軟,隻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與他的電話。
  他有什麽惡意呢?打電話來說幾句,令我快樂與振作,他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我要聽信房東太太的話?當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個人。她是局外人。
  隻有我才知道家明。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我不應把他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我絕望的想:好了,以後他的聲音再也不會出現。
  或者我可以要求電話公司把那個號碼要回來。我頹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崗位我就不會想那麽多了。
  十一點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著一本費茲哲羅的小說。
  電話鈴響起來。
  響了五下。
  我赤腳奔出去,心跳得很厲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號碼。
  但是我還是快樂且絕望的拿起話筒。
  我靜默了一會兒,那邊先說話。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盡管事情太詭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興奮的說:“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說的,最重要的東西,往往是瞧不見的。”
  他輕笑,“你的病要當心,一個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沒有問,沒有問他怎麽找到新號碼,沒有問他怎麽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說話的對象,他回來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說:“你不再生氣吧?”
  “不生氣。我永遠不生氣。”
  “我是芝兒。我說:“你要記得。”
  “是,芝兒,我一定記得。明天再與你說話,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嗎?”
  “嗯,我會聽話。”我快樂的放下電話。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進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東太太,她有點不安。
  “張小姐,”她說:“病好了?”
  “是。”我說:“完全好了。”
  “我替你買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說:“擱在冰箱裏。”
  “你對我太好。”我愉快地說:“謝謝。”
  “張小姐,”她猶疑的說:“張小姐,我不該瞞著你,關於這間老房子,是一個傳說的,我索性說給你聽,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對。”她懇切地看著我,“以前我沒說給你知道,是我的錯。”
  我隻遲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問:“什麽傳說?我喜歡這裏,我住得很高興,我不要聽任何傳說,真的。”我轉過頭來,看著她,“我不相信這些。”
  她猶疑,“但是張小姐——”
  “我不介意。”我溫和的說:“這次你可以放心。”
  我為什麽要管這裏的傳說?
  我為自己做一杯冰凍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兩個墊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雙腿。
  我喜歡這間屋子,也喜歡夜間的電話鈴聲。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說話。
  我理什麽傳說?我隻等電話鈴響。

明星
  放學回來,我問媽媽:“好幾天不見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嗎?”我想了很久該不該問這個問題,終於還是問了。
  她說:“是的,出城去了,住親戚家裏。”
  我有點羨慕。前幾個月,有一隊人來拍戲,說我們鄉下這邊風景好,有一排樹,就選中了這裏,一拍就拍了三、四個禮拜,據說叫“外景”,誰不擠去看呢?我放了學也去看熱鬧,阿玲早已輟了學,雖然家務等著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為她長得好看,那導演,一個女人,就問她願不願意做明星。本來阿玲有點怕羞,可是那個導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麗,又和藹可親,我見她點了點頭,於是這一點頭,事情竟然變真了。阿玲沒有父母,隻剩兄嫂,不知怎麽,好像簽了合同,過了沒多久,就不見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說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個朋友,有時候一塊兒去看場電影,租個畫報看,一起說說話。我比她大一歲,我十六歲。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說。
  媽媽一邊煮飯一邊說:“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殺。”她搖搖頭。
  我說:“隔壁十七號阿嬸也是自殺的,哪裏沒自殺的人,要自殺,住鄉下也自殺。”
  媽媽笑了,“對於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長得多美,我們鄉下沒有那麽白的皮膚,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曬也曬不黑,一雙眼睛靈活得那麽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聽說明星賺好多錢?”我問。
  “她現在一出去,就賺六百塊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沒有上學,耽在家裏,還不知道到幾時呢,現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飯吃,不強過在家受氣?”
  是的,我也覺得很對。
  我問媽媽:“媽,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讚成嗎?”
  媽媽笑著白我一眼,“你?你沒有那資格!家裏也不多你一個人!你爸說,初中畢業後,就送你去嬸母那裏,考高中呢。”
  “是,媽媽。”
  後來就沒聽見阿玲的消息了,一點也沒有。
  別人也漸漸都把這件事忘了,隻有我,因為自小與她玩的,故此記得她。
  初中畢業之後,嬸母把我接到她家裏住,我暫時離開了鄉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時考了高中。我的年齡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課,開頭是很辛苦,因為鄉間的中學,怎麽說,程度上也差一點,半年之後,就追上了。
  城裏有城裏的好處,嬸母待我如親骨肉,她又沒有孩子,我是個幸福的鄉下女孩子,現在也變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時候很想念在鄉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嬸母買了一本電影畫報看,我瞧封麵上那個女孩子好麵熟,尤其是那雙眼睛,水汪汪,不曉得在哪裏見過的。我就拿了過來細看。
  我翻閱裏頁的文字,說她是某電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兒,樣子也就像一隻可愛玲瓏的金玲兒雲雲。我猛地想起來,這不會是阿玲吧?
  我拿著照片橫看豎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雙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臉上多了許多化妝品,梳著最新的發型,穿了新時髦的衣服,人也胖了,總而言之,除了那雙眼睛,簡直沒有根據說她是阿玲。
  嬸母笑:“女孩子都喜歡看這種畫報。”
  我笑。
  然後文字上說她喜歡文藝小說,彈琴,插花,跳芭蕾舞,因為醉心藝術,與父母鬧了意見,才爭取得自由,參加了電影工作。
  我放下了畫報。這不是阿玲,我弄錯了。
  阿玲才不懂彈琴跳舞,我們隻會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藝小說,我也不愛,我溫習功課還來不及呢。弄錯了,這不是阿玲。
  但是這個叫金玲兒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來了,到處都是她的照片,顧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電影受歡迎,她的名字隨時可以在報紙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媽媽跟我說起:“阿玲這一趟沒白去。”
  “沒白去哪裏啊?”我問。
  “做明星呀。”媽媽遞過來一張報紙:“這就是她!”
  “喲!”我一看說:“我早就有點懷疑!沒想到真是她,怎麽樣子都變了?”
  “黃毛丫頭十八變,你也變了呢,在嬸母家半年——現在不爬樹了吧?”媽媽笑。
  我不服氣:“你怎麽知道這是她?”
  “她兄嫂說的,據說他們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們出去的。”媽媽說。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點也不像!”我抱怨,“阿玲並不十分識字,哪裏會看文藝小說呢?”
  “唉,那是騙人的,她現在是‘玉女明星’,總不能說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賣呀,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我說:“英雄莫論出身。”
  媽媽不響。
  我說:“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過是高中一剛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媽,將來我就算是中學畢了業,也不過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萬幸,居然有這麽一天。”
  媽媽說:“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羨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念書有什麽不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次輪到我不出聲了。報紙上的金玲兒穿著紗衣,正在為不知道什麽商行剪彩。她還是笑的如此甜美。變是變了,那雙眼睛還是活脫脫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覺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長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們是決不會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氣焰簡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緊,我們會向阿玲取了票子來請你們看戲。”
  “阿玲現在收入三五千塊一個月,不成問題。”
  “都自己人一樣,一定要照顧你們,隻是別說出去,阿玲是在鄉下大的。”
  現在阿玲是親妹子了,我老記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門口哭,問她什麽都不肯說,原來家裏自來水喉壞了,她嫂子逼著她去挑水,她雙肩捱得又紅又爛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裏哭呢。還是媽媽跟她敷的藥。
  阿玲的嫂子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與阿玲做。阿玲倒貴人自有大量,自己剛站穩,就來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點不念舊惡。
  媽媽說:“氣什麽呢?我們雖然都是鄉下人,卻都不跟這一對一般見識。”
  我是看著阿玲兄嫂搬走的,他們丟下家私雜物,一概不要了,隻帶隨身一個小箱子,裏麵幾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說:“阿玲說什麽都預備好了——冰箱、七彩電視、地毯、唉呀,什麽都有呀!”她臉上的肥肉顫抖著,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這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倆。
  後來我回到了學校,仍然做著我的功課,金玲兒是更紅了,短短兩年間她像水銀遇熱似的直線上升,我忍不住,下課買了張票子,去看了她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電影,裏麵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兒演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慘不忍睹,隻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個暴露鏡頭——被壞人撕爛了衣服,雖然雙手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觀眾還是很關心,噓聲口哨聲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場出來,我覺得她很有前途,年輕貌美,演戲又放,隻可惜她並不是宣傳中所說的,是某書院的高材生。
  嬸母談論她說:“聽說是你們鄉下出來的,你該見過她,鄉下又不大。”
  “很難說,”我說:“鄉下雖小,女孩子卻多。”
  “那麽大概是書院女學生——女學生也很多。”
  報上說有好幾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幾個小錢,又不學好的,皆可稱“公子”,好的男人還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裏也不想。
  其中一個倒是好笑,照片拍出來,黑黑實實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邊,剛到耳根,大概很有鈔票,有鈔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為了鈔票?既然得了這麽一個天賜良機,不順手撈點也對不起良心。
  很難說,穿過那樣的綾羅綢緞,難道還能穿我們的布衣,尤其這布衣還是件校服。
  我對阿玲的態度是矛盾的,有時候很替她高興,有時候替她不值,更多時候,我想:那時候大家都說我與她長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導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樣嗎?
  這都是多餘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兒都沒有了,不但我,連鄉下怕都整個忘了。
  金玲兒,或是金玲兒是鄉下一種會鳴的小蟲子,叫得很好聽的,我們去捉這蟲子的時候,常常追著鳴聲,撥開長草,見到它了,就輕輕掩過去,將手一合,放在預先準備的紗袋裏,拿回家去玩。
  她還記得嗎?我看她滿頭珠翠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鄉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飯。不過是洗衣、挑水、煮飯、看孩子。人的命運是不可想像,難以預測的。
  嬸母認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個親戚是在電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沒事,她們說去參觀片場,拉了我也去。我本來不想去,一大堆功課要做。她們卻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間覺得明星的身份跟動物園的猢猻差不多,隨時可以被人用手指指點點看的。
  於是我也去了。
  片場很好玩,什麽都是假的。
  到了一間片場,一個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著茶,愛理人不理人的,臉上掛個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說:“那就是當紅的金玲兒了!”仿佛見到了什麽活寶貝?
  我一呆,細看起來。這是阿玲嗎?連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電影裏高大神氣,且臉容憔悴,老厚的粉,都還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麽會呢,她比我還小一歲,才十八呢。
  難怪有人怨女明星瞞年齡,也許她們沒有瞞年齡,也許她們隻是長得老氣。
  那位太太拿了紙筆叫她簽名,她簽了,猛地一抬頭,見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簽。”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說:“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聲音未改,她聽了呆住一下,低下頭細細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頭來,一臉的喜悅,那雙大眼睛又閃出光彩來,“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兩三年不見,怎麽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沒忘記我。
  “唉,你怎麽在這裏?”她拉住我手不放,“鄉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們都好吧?場記,給我端幾張椅子來!汽水!”
  那幾個太太見我居然是金玲兒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樂得坐下來憩一憩,喝個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裏知道這些事。你怎麽了?”
  “我高中還差一年,跟嬸母住,父母仍在鄉間。”
  “你才好呢!”她歎道:“讀書最最好。”
  “拍戲?”我問:“很忙吧?”
  “是呀,拍來拍去這種腔調。”她說:“沒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問。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們,隻是沒空,真的沒空,大部份時間是受公司控製的,太難了。”
  “不過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說。
  “開什麽玩笑!”她用筆寫了一個號碼給我,“這是我電話,你有空來找我,我們再細細的談,你別以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樣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個男人走過來說:“該你了。”
  她站起來說:“記得找我,輪到我拍戲去了。”
  我點點頭。
  她走到那邊,馬上有強烈的燈光射住她,一個大漢給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練的掩著臉,嗚嗚的哭起來,導演說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戲的人沒累,我們看的都看累了。
  幾位太太說:“走吧,熱死了,”
  “是呀,”她們說:“原來不過是這麽一回事,真人沒戲上的好看,有點老老的了。”
  嬸母說:“你怎麽認識她的?”看著我。
  “原來真是我們鄉下的,我沒把她認出來,她倒把我認出來了。”我隻好說。
  “嗄?鄉下人……?”
  大家議論紛紛的離開了片場。
  片場很好玩,什麽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嬸母正顏的對我說:“你既然識這女明星,可別與她們接近,她們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來惹你,你千萬別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就糊塗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嬸母為你好,我們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人!”
  我不響,過了很久,我問:“那為什麽嬸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麽關係?她們生下來就是給人看的,不好看她們還賺錢?看看不要緊,可是千萬別接近,知道了沒有?”
  “知道。”我答。
  這大概就是一般人對於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這是她好意,表示沒有相忘,據說明星的電話是很少給人的,怕影迷去吵鬧,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氣,不過是情麵上頭大家一塊兒長大,一塊兒玩大的,難道我還真打電話去給她不成?沒這個道理!
  一擱下來就忘了。因為見過了她,覺得她還是個普通人,故此對她的印象也淡了下來。
  接著是我的會考,我緊張得不得了,日夜都捧著書,唯恐不及格,結果考下來,放了榜,成績優異,我是樂得直跳,再接再勵,又考上了師範,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歡天喜地似的。
  那個暑假是我最輕鬆的暑假,回了家,單是吃吃睡睡。在鄉間踏腳踏車。
  媽媽告訴我,“阿玲的兄嫂搬回來了,狼狽得不得了!據說阿玲對他們愛罵就罵,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這樣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接他們出去。”
  “找也這麽說。但是報上說阿玲跟電影公司鬧意氣,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豬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給她拍戲。”
  “這可怎麽辦?”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窮不與富鬥,靠什麽人吃飯,得向什麽人低頭,紅得快了,就昏了頭了,以為什麽都來得,結果就害了自己。”
  “沒關係,他們快得很,一下子又從冰箱裏拿出來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裏拿出來以後,是一年後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簽了約,雖然還在拍戲,那聲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現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舊的一個女明星,人們漸漸對她冷淡起來。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罵她,“婊子長,婊子短”的,這女人神經有點毛病。親骨肉,有什麽不對,過一陣子也罷了,何苦這樣,她說阿玲的錢都是陪男人睡覺睡來的。她說是她親眼見的,假不了。
  我覺得這才是本事哪!等閑的女人哪裏辦得到!這年頭人各有誌,笑貧不笑娼,隻要有辦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麽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師範學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給我的電話。
  我想了一想,撥了過去,聽的人說:“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說:“沒什麽事,改天我再打來,謝謝你。”
  後來覺得她幸虧不在,否則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見得可以對我嘔心泣血的訴苦,也許她沒有什麽苦。也許每個女明星,每個女人都有苦經。
  她還年輕,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擔心。倒是我們小市民,物價一天漲似一天,維持生活水準,才叫人擔心呢。在師範學院裏我認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誌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過得飛快,嘻嘻哈哈的,考試的時候緊張一陣子,過後又鬆下來,大夥兒吃皈喝茶,有時候旅行,經過家,我就作東,把大家都拉進老屋去休息,吃點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偽裝我不是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麽不好?,頂別致呢。
  在學校裏認得了一位男同學,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著,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沒留意,直到別的同學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結果我覺得他實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訂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很順利,有時候覺得太順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
  畢業出來,大家找到了同一間中學教書,生活安定,我們想節蓄一年,便結婚。
  阿玲也結婚了。
  對象是一個開紗廠的男人,很有一點錢財,她結婚那件婚紗據說值好幾萬,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的樣子,但是她還是那麽瘦。臉上憔悴之容不減,他們倆跪在神父麵前,交換戒子,一雙新人彷佛沒有什麽笑容。
  她找到歸宿了。
  婚後她將息影。她宣布。
  其實她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麽一步,那個時候,她假如不與電影公司鬧別扭,一直在原來的公司拍下去,她會成為真正的明星。
  現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電影畫報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來,真美侖美奐,應有盡有,什麽水晶吊燈啦,銀子的茶具啦,滿房名貴地毯啦,歐州運來的家具啦,一張床是心型的。我覺得絕是絕了,也真夠俗的。
  看來人一進了電影圈,大概是離不了做戲的,他們忘了,於是做人也就與做戲一樣,這屋子跟那一日我們瞧過的電影布景有什麽不同?
  不過隻要嫁了,就好了。從此以後,她做戲隻做給一個人看,再也不必拋頭露麵了。
  正當我們在籌備婚禮的時侯,報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兒複出!
  我吃一驚。凡女明星複出,那情形,簡直就等於大告而不妙,即使結婚息影前是個十二分紅的人,複出隻剩三分光彩,況且阿玲——
  唉,怎麽一回事?
  這是多麽不聰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當初嫁人,可供選擇的對象,一定比我們多,既然結了婚,丈夫又供養得不錯,有什麽大不了的氣事,忍一下也就過去了,何必複出呢?一複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個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電話,單看報紙就知道新聞消息了。
  我們結婚以後,她拍了兩部戲,以後一點消息也沒有了,那兩郡戲生意不好,反應冷淡,大概是沒有人看的關係。
  以後報上真的沒有了“金玲兒”的消息。
  跟著上來的是什麽“王燕子”啦,“陳梅香”啦,就獨沒有了金玲兒三個字。
  但願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鄉下,她在鄉間看拍外景,被導演看中,是十五歲。我今年廿五,她不過廿四而已。廿四歲在代們來說,還正年輕,然而對一個女明星來講,卻是夕陽無限好了,多少年紀輕的,十五六歲,當年的金玲兒在威脅著前一輩,巴不得把她們擠走,那更年輕的可以軋上來占一個位子。
  阿玲今年怎麽了?
  這九年對她來說,不是個短日子吧?對我來說,卻晃眼而過,我早說過,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好久好久之後,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見了阿玲。她一個人占著張大台子,一個人,穿著很合時的衣服,化著很濃的妝。但我認得她,因為她那雙眼睛,始終還帶著當年的靈氣。她還是美麗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說:“我過去見一見那邊的女朋友。”
  我走過去說:“阿玲。”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是你,你好嗎?你現在幹麽?”
  “我?”我微笑:“我在教書,我結婚了,那邊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點點頭。
  “你呢?阿玲?”
  “我離婚了。”她點上一枝香煙,“不離還等幾時!”
  我吃一驚。“那你現在——”
  “現在很好。錢是最要緊的,我還有幾年的時光可以賺錢。你是正經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會明白的。”
  “你不拍戲了?”
  “不拍了,也沒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說。
  “你——”
  “有時候想想,真後悔那一年出來城裏當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幾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頭家,苦是苦點,卻養兒育女,過一輩子。”
  “別這麽說,大家都羨慕你呢。”我勸慰她。
  她低頭,“這九年來,我碰見過些什麽人,遇見些什麽事,是說不盡的。我過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她低著頭。
  不是人過的日子?她手上的鑽戒依舊閃閃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國時裝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出聲。
  有一個胖胖黑黑的男人走過來了,搖搖晃晃的拉開椅子坐下來。我連忙站起來,說:“阿玲,改天見,我有你電話,你還住原處?”她點了點頭。我不待介紹,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問:“你怎麽會認得這種女人的?”
  “小時候的同鄉。”
  “這種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他的臉掛下來,教訓我說:“你可不能跟這種女人來往,會被她們帶壞的,明白嗎?”
  我笑了,那種口氣,就與當年嬸母訓我的一模一樣。
  他話沒說完,我遠遠看著阿玲跟那個黑胖胖的男人站起來,一道離去了。
  不是人過的日子……
  丈夫說:“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為生活就這麽簡單,以後我不許你與這種人來往。”他緊張得不得了。
  可是她們也是人呢。
  我溫柔的說:“我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阿玲。以後打電話去她家,都說沒這個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記得我們出去捕金玲兒的情形,穿唐裝衫褲,赤腳,笑。
  阿玲沒有自殺,她活著,照自己的法子活著。
  不是每一個女明星都自殺的。

怨偶
  我看著她抽煙,然後我問:“做妓女的滋味是怎麽樣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反問:“你的職業是什麽?”
  “我在銀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問:“你數鈔票時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說。
  “我也是麻木。職業,這是我的職業。”
  “可是你的職業——”
  “見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認。
  “習慣問題而已。”她說:“習慣就沒事。”
  “這種事怎麽會習慣?”我好奇。
  “為什麽不能?不是我說,你們那些銀行裏工作的女職員難道又不與大班偷雞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啞口無言。
  “但你們覺得很正常,是不是,並且覺得她們有辦法——,有人撐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認。
  她冷笑,“這些女孩子真笨,賣的是同一樣東西,得不到同一樣的報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點半起床擠公路車到了寫字樓才拋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來一手交貨一手取錢。”
  我說:“你的言語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與銀行職員一樣,分各種各樣的,”她說:“女秘書有女秘書的款,經理又有經理的架勢。”
  我忍不住笑起來。
  她側頭看一看我。
  “你呢,你為什麽出來尋歡?”她問我。
  “失戀,”我坦白的說:“心情苦悶。”
  “失敬失敬,原來是位純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說,“你來到公寓,並不知道客人是誰,怎麽可能馬上——”
  “這是我們職業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長得這麽漂亮——”我說。
  “不漂亮如何賺這種錢?”她扣好衣服紐扣。
  “你還結婚嗎?”我問。
  “當然結——”她轉過身子來看牢我,“你打算寫一篇論文?”
  我抱歉,“對不起,我隻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個好女孩子。”
  “誰說我不是?”她又笑。
  我說:“做這行很危險。”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說:“有熟人介紹才做。”她拉開門:“再見。”
  “再見。”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關上門之後起床。
  我覺得肮髒,而且同樣寂寞。
  我出門,開動車子。
  她有很好的皮膚,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時我也很衝動,可是不知為什麽,事後就覺得不對勁。
  一進門她便說:“請先付錢、港幣五百,小賬可以在事後付。”
  我把錢給她,她熟練地放好,然後脫衣服。
  因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著非常不順眼。
  我是個幼稚的男人,不知為什麽,上床我就對她發生了感情。
  我覺得她不應是妓女。
  很明顯地她是一個知識份子,從她優雅的服飾,機智的談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別是非的人,因此她顯得格外墮落,我顯得特別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藥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膚擦得發紅。
  我不該做這件事——
  那天下班的時候我沒有即刻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歐陽問我:“怎麽?心情不好?”
  我不出聲。
  “介紹你到一個地方去散散心。九龍塘愛侶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務好的話,小費隨意。”
  我沒有給小費。
  此刻想起來,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麗的皮膚,連手指足趾都幹淨、纖細。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數應該胖而且黑,麵目姣好也應是鄉土風味,穿廉價的內衣褲,那麽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順,付錢時特別爽快。
  但是這個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膚曬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烏發,雪白牙齒……我覺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毀到零。
  第二天上班,歐陽問我:“昨天銷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話柄,我說:“我沒去。”
  他失望的說:“啊?沒去?”走開了。
  我很厭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過。
  有什麽關係?我想,那不過是一個妓女,幹我什麽事?
  那夜回家,我又額外小心地淋浴。
  我並沒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個月後,我的心情稍微平靜,決定忘卻我的初戀情人,並且參加社交活動。
  我想每個人都失過戀,不見得每個人都要自暴自棄的出去酒醉燈迷地烏攬。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現得更好,我不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不能像一個女郎般名正言順地為愛情哀傷。我一定要忘記。
  忘記一切。
  漸漸我忘了我失戀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記那個妓女。理由很簡單:我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女子。
  我對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親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幹,她一次向爸說:“爹爹,你幹嗎不到東方舞廳去找幾位小姐,別省這個錢。”
  氣得爸爸差點將她的名字在遺囑內剔除。
  後來自然沒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視為畏途。
  畏途管長途,去還是得去。
  最好的拔蘭地開出來,豪華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來齊,眾人談笑風生。
  我低聲跟姊姊說:“這裏一桌人,都是開著平治與勞斯萊斯來的。昨夜我看一套新聞片,卻有越南難民因爭水喝掉在海中的記錄片。我很難過。”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為林黛玉了。”我反問:“難道你沒有感觸?”
  “感觸?什麽感觸?”姐姐歎口氣,“我們能夠做什麽?”
  一對遲到的客人走進來,父親起身歡迎。我看到那個女客,呆住。
  姊姊說:“——能做什麽呢?”
  我沒有回答,我張大嘴,動彈不得。
  我看見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夠把她認出來,我知道錯不了,這的確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時沒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著真絲的淺色衣裙,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手上拿織金的晚裝手袋。
  父親介紹說:“鮑先生,鮑太太。”
  “久仰久仰”之聲一時此上彼落。
  父親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個個念出來,輪到我的時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父親說:“犬子維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點也沒有變色,隨意點點頭,嘴角帶個諷刺的笑容。
  這個笑容曾經與我共渡一個“良夜”,我怎麽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聲說:“你益發進步了,鄉下人似的瞪著女客,瘋了嗎?”
  經過一頓飯時間的觀察,我發誓鮑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鮑太太。
  可是一個闊太太如何變成妓女,其中的關鍵我不能明白。
  鮑太太不多說話,我注意鮑先生,他顯然是個年少得誌的貴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囂張,欠缺一份氣質。
  他們夫妻倆感情並不好,兩人很淡漠,鮑太太並沒有搭訕,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顧自緩緩地喝著拔蘭地。
  散席後告別也是一項非常繁複的手續。
  鮑氏夫妻有司機來接,開的是一輛黑色賓利。
  我看著他們上了車、問父親:“他們結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時接過帖於,請你去,你又不去,現在又問。”爸不耐煩。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問。
  媽媽笑道:“問得真有趣,人家結婚時新聞照全香港的報紙雜誌都登出來,那還錯得了?”
  真可笑,那麽我花五百元叫來的妓女是誰?
  我找到鮑宅的電話,聲明找鮑太太。
  女傭人答我:“鮑太太到香港集古齋看畫去了。”
  我馬上請假開車到集古齋。
  她站在店裏。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條洗得發白的嘉紋克連牛仔褲,她站在那裏看一幅齊白石的花卉。
  我像著了魔似的走向前。
  “鮑太太。”我叫她。
  她馬上抬起頭來,看見我,臉上帶個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認得我,隨後又好像有點記憶,因此猶豫起來,神色陰晴不定。
  “你不記得我?”我問。
  她收起了齊白石,跟店夥伴說:“略減一點吧。”
  店員說:“鮑太太,你是老顧主,有什麽好說的?打個九折吧。”陪著笑。
  她點點頭,然後轉問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維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會,我是指三個月前在愛侶公寓,記得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否認。
  “當然你是知道的。”我說。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原諒,你找我就是為這個?”
  我呆呆的看著她,自己也糊塗起來。
  在陽光下,她的笑容隻帶嘲弄,不帶一絲暖味。
  我很心虛,我沒有認錯人,我知道我沒有認錯人,但是我無法證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氣的說:“對不起,失陪。我還有好幾幅畫要看。”
  我賭氣說:“我等你,我請你喝下午茶。”
  她說:“我下午沒有空,另有約會。”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說話。”我蠻不講理的說。
  “我沒有空。”她說。
  我們僵持良久。
  我懇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認,我明白。而我貿貿然來找你,也不應該,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記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嗎?”
  “我不懂,周少爺。到不起,我實在沒有空了。”
  我沒有辦法,於是隻好轉頭走。
  那天晚上,我到愛侶公寓去找莉莉。
  我緊張地等候,手中冒著冷汗。
  莉莉終於來了。
  但不是我見過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說。
  “五百元。”她說。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說。
  “我就是莉莉。”妓女說。
  “我上次見的不是你,”我說:“那個人是誰?”
  “我怎麽知道?或者因為你不是熟客,侍應生找了別的女人來也說不定。”她聳聳肩。
  “有沒有辦法找到那個女子?”我問。
  “先生!”她不耐煩,“如果你不滿意,請付車費一百。”
  我給她一百元。她把鈔票放進手袋,便轉身走了。
  莉莉在什麽地方?
  我追問公寓的侍應生,不得要領,他們一口咬定剛才那個便是莉莉。
  我一點法子都沒有,隻能回家。
  我一直告訴自己:這件事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她的親友,我甚至不認識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隻是放不下她。
  父親跟我說:“鮑先生請吃飯,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連忙跳起來說:“我去!誰說我不去?”
  父親投來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親到宴會。
  可是我失望。鮑太太並沒有出現,鮑先生獨自做主人,我有種感覺,他們兩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邊緣了。
  我故意與鮑先生攀談。
  我問:“鮑太太沒來?”
  “她沒有空,去參加彈詞班了。”他悻悻然,“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鮑太太,雅興好得很呀。”我說。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話,可以這麽說。”他苦笑,“曆年來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錢,真夠瞧的。”
  我點點頭,“鮑太太有點冷若冰霜。”
  “整個人是冰箱裏取出來的,”他忍不住笑出來,“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相信我,小夥子,三思而後行,千萬別往婚姻這個圈套裏鑽,自由多幾年,同樂而不為。”
  “如果找到一個理想的女郎……”我說。
  他說:“我不會這麽想。”他搖頭,“婚後的女人都會變的。”
  我說:“那你是怎麽結婚的?”
  “你必需承認鮑太太是個美麗的女子。”他說。
  “是。”我衷心的說。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說。
  然後他似乎不再願意提起鮑太太。我隻好作罷。
  那夜鮑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車。
  父親說:“維廉,你送鮑先生一程,他沒用司機。”
  “好。”我說。
  “他住落陽道一號。”父親說。
  我把車開往落陽道一號。鮑先生在車上嘔吐。
  到了他家,我按鈴。
  女傭人出來應門。
  我說:“鮑先生在車裏喝醉了。”
  女傭人連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車交還給司機。
  鮑太太這時衣著整齊的出來,可是卻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鮑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裏?我才把你丈夫送回來。”
  她轉頭,冷冷的看著我,半晌說:“是你。”
  兩個男傭人扶著鮑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問:“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說:“有什麽好看?他與我有什麽關係?”
  我發呆。
  她說:“對了,你開車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說要跟我喝茶?”她反問。
  我跟著她走,車子駛在公路上,我與她都非常沉默。
  已經不必多說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她抽煙。
  我說:“你還年輕,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離婚。”
  她說:“對你來說,這個世界是簡單的——相愛便結婚,不愛便分手,照說一點煩惱也不應該有了。”
  我問:“你有什麽煩惱?是為錢嗎?”
  “自然。”她說:“至少我要把應得的贍養費要回來。”
  “如果一點快樂也沒有,要錢來幹什麽呢?你與鮑先生之間,連最起碼人與人之間的關懷都沒有,卻還維持著夫妻關係,你不覺得好笑?”
  她仰起頭吐出一口煙,“我當然覺得好笑。”
  “你是一個美麗優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個死胡同裏。”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還年輕,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說:“請問你是怎麽在愛侶公寓出現的?你總不會告訴我說是要尋外快吧。”
  “我心中發悶,每當他出去喝酒作樂,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聲冷酷尖銳,“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麽不一樣呢?大家還不是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間非常傷心,我把頭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問她:“那五百元,你拿來作什麽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鈔票中,一起花掉了。”
  “為什麽糟塌自己?為了報複?”我問。
  “是。”
  “挑什麽樣的客人?多數像我這樣的?年輕、沒有經驗,略為幼稚的男人?”
  “是。”她說:“全說對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愛。”
  她轉過頭去。“有時我也覺得寂寞,為了證明自己遺是一個女人……”
  “這是我所聽過最壞的籍口。你可以找一個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說:“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個人住?”她側過頭來看看我。
  “我已經決定送你回去。”我說。
  她不再講話。
  車子駛回落陽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變心意,掉頭向自己的家駛去。
  我轉頭看鮑太太,她嘴角帶一個嘲諷的笑容。
  我輕聲說:“你不必往愛侶公寓證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聲。
  到家我跟她說:“你在我書房裏睡,別打擾我,我明天一早要開會。”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著各式各樣的夢,夢見自己去開門讓鮑太太進房,夢見父親責罵,甚至夢見與莉莉結婚。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鬧鍾響個不停。
  我鬆出一口氣,很高興沒有做出不應該做的事。我起床開門,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經穿戴整齊,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邊吃一邊在看報紙。
  “早。”她說。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輩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莊。
  我坐下來,“如果我有資格追求你…:.”
  “你要我這種殘花敗柳來幹什麽?”她不以為然地笑,“你將來要娶一個冰清玉潔的妻子。”
  我夷然說:“最好是一個十八歲的處女,婚後隨得我去花天酒地,她乖乖的坐在家中為我父母添孫子,是不是?”
  她笑,“來,吃早餐。”
  “昨夜睡得好不好?”我問她。
  r我根本沒睡。”她說。
  “啊?”我抬起頭來。
  “我想了一夜,決定離婚。”她低下頭攪拌杯中的咖啡,“這一陣子我做人像降魂似的,不知道幹什麽,拖下去恐怕累自己。我今天回去就答應他離婚,反正他外頭早已有人,讓他高興一下也好,君子成人之美。”她苦笑。
  “鮑先生在外頭有個什麽人?”我問。
  “一個很簡單的女人,”她說:“可是這一切從今天開始,已與我沒有關係了。”
  我淋浴,換好衣裳,由她送我去上班。
  到了辦公大廈,她讓我下車,然後道謝。
  “說我?”我茫然,“為什麽?”
  “是的,謝你,因為你挽回了我的自尊。”她把車開走。
  那一日上班,我心思不屬,心中不停的問自己……如果經濟允許,我會追求莉莉?
  她是個任性的女人,膽子大,條件夠,身邊又有點錢,好的時候那是沒話說,一但翻起臉來,她有足夠的條件義無反顧。
  照理說,娶這樣的太太實難控製,不是明智之舉,俗雲齊大非偶,難保她什麽時候發起脾氣來,又跑去公寓客串妓女。
  我第一次看到鮑先生的煩惱。玫瑰有柔輕芬芳的花瓣,也有尖棘剌人。鮑先生恐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麽風流快活。
  不久我便聽見父親說:“現在年輕的一代真厲害,無情無義,鮑先生與鮑太太離婚了。”
  母親吃驚,“太快了,仿佛昨天才喝他們的喜酒。”
  “可不是,當初費那麽大的勁,花那麽多的錢,我們吃下去的菜還沒消化,他們就離了婚。”父親說。
  “現在女人太能幹,不懂忍聲吞氣,也沒有這種必要,不合則離,倒也是好事,我最不喜歡看到夫妻在外人麵前吵吵鬧鬧。”母親說:“我是沒辦法,在你們周家做足卅年老傭人,能飛的自然早飛了。”
  我說:“做夫妻本是藝術,結婚之前總得想清楚,愛情才是唯一的基礎。”
  母親說:“你聽聽兒子的話,好像很想得開。”
  鮑氏夫婦離了婚。“社交界”頓然引為話柄。
  聽說鮑先生自律師處出來,對鮑太太說:“你放心,我不與你計較,自然有人收拾你。”
  鮑太太冷冷的回答:“什麽人收拾我,什麽人X我,isnoneofyourf-kingbusiness。”
  這句名言馬上傳為佳話。
  我覺得鮑先生這人也很奇怪,嘴巴怎麽如此瑣碎,無端端跟女人都能吵一架,反正已經離了婚,萬事休,從此陽關道、獨木橋,嘴頭上還占什麽便宜,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什麽委曲咬緊牙關渡過,就算與女人吵架贏了口角,又是那門子的好漢英雄。
  我約了鮑太太吃飯。
  我問:“你的真名字叫莉莉嗎?”
  她搖搖頭笑,“我沒有英文名字。”
  我不響。
  她抽著煙說:“我離了婚了。”
  “是,我有聽說。”我說,“關係這樣的壞,離掉的好。”
  “唔。”她說:“既然不貪圖他什麽,離開真痛快。”
  “將來打算如河?”我問。
  “到外國去走走。”她說:“也許反樸歸真,讀幾年書。”
  “會再結婚嗎?”我問。
  “不知道。大概不會。人與人之間走得那麽近,很危險,尤其是兩個可以獨立的人,容易分手,離婚很傷神。”她說:“除非男的靠老婆,或是女的靠男方供養,否則一下子就鬧翻了。”
  我問:“是怎麽開頭的?”
  “不知道,過去的事算數,何必到處說?我當然幫著自己罵臭鮑某人,這種一麵之詞說來無味,聽的人更沒興趣,不如不提。”她說:“當踏著一腳狗屎算了,做人總有不如意的時候。”
  我聽著點點頭。
  過很久她問:“你呢,你不是失戀嗎?”
  “早忘了。”我說:“遲早會忘記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嗯。”她說。
  後來她到了歐洲去了。
  而我,我也找到新的女朋友。
  我現在喜歡普通一點的女孩,年紀要非常輕,最好我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學識不必太好,中文大學或是師範學校的學生最適合。
  我已變得跟所有的男人一樣因循。
  一日未下班,我站在窗前看風景,歐陽跟我說:“怎麽又站著悶?”
  我說:“別又是推薦我去愛侶公寓吧?”
  歐陽靦腆的笑,“喂!別說得我仿佛是個扯皮條的好不好?”
  我想:開頭都是愛侶,然後結婚,百年好合……結果都成了怨偶,吵打罵,不共戴天之仇,咬牙切齒的走向法庭。
  我不會這樣。
  將來我結婚,靜靜的結。如果離婚,也靜靜的離,我的世界很小,隻容得下兩個人。

過客
  據說我很小的時候,便會得向好看的女人獻盤熬。
  有一次阿姨受了點委曲,到我們家來坐著哭,因她長得美,我居然到房間去找了一條新手帕給她,叫她不要傷心。那年我才三歲。這件事是十分傳為美談的。
  後來長大了,不知道怎麽,老是沒女朋友,親戚們都笑:“小時了了,人未必佳。”倒是哥哥,女朋友一大堆,走馬燈似的換,去年終於換定了,跟大嫂結了婚,婚後生活是非常愉快的。
  而我呢,卻始終在“未必佳”的階段裏。
  大嫂有時侯都笑說:“阿雷,我介紹幾個女孩子你認識,好不好?”我都拒絕了。女朋友隻要好,不要多。
  等到訂大學最後一年,還沒有固定的女朋友,舉家大急,非常約為我恨,我心裏而想:幸虧我是個男孩子,否則多麽的尷尬。
  我還是一個人進,一個人仕的打著網球:遊著泳。
  忽然有一天,大哥有事要找我”一直吩咐傭人,說啡二少爺到他公司去一趟。我跟大哥是很要好的,一時間也猜不出他有什麽事,於是就趕著去了。
  看到了他,他在他私人辦公廳裏,臉色有點沉重。
  他這個人是嘻嘻哈哈的,天生的樂觀派,如今這樣麵色,恐怕有點嚴重。
  我問:“大哥,什麽事?”
  他笑了一笑,“沒什麽,阿雷,你坐下來,我有事要叫你做。”
  我著他一眼,“不是什麽赴湯蹈火,兩脅插刀的事吧。”
  “不不,阿雷,。你看見這一包東西沒有?”他推推寫字怡上麵的一包東西。
  那是一句禮物,打著漂亮的蝴蝶結。
  “什麽?送定時炸彈呀?”我問。
  他苦笑,“不是,是一件首飾,麻煩你替我送到金宮酒店二百號去。”
  “啊,”我很驚異:“送東西,何必差我?”,
  “這,…:真是除了你。我不知道差誰去,而且你去了之後,千萬也別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嫂。明白了嗎,阿雷?”。
  子大削呆別的看引他,這大哥,是不是忽然之間發了神經了,放著司機、傭人,他底下的後生都不用,忽然鄭重其事的把我叫來,吩咐我這些。
  我眨眨眼。然而到底他是我兄弟,我忽然之間明白了。
  我拿起了那一小包東西,放在口袋裏。問:“現在馬上去,大哥?”
  他著看表,非常的不安,說:“是,謝謝你。”“
  “不用謝。”我說:“我去,送完了,打電話給你。”“阿雷”“什麽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追上來說。
  “得了。”我安慰他,“你放心,我是你兄弟。”我開了車到古金宮酒店。下午三點半,非常炎熱的一個下午。這必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女人吧?很少看到大哥有這麽緊張的表情,至少這女人曾經一度,對他來說,是非同小可的,我倒要看看。
  我自己找到了二百號,站在地毯走廊上,我蔽了蔽房門。
  沒人應。於是我再蔽了敲門。
  裏麵說:“進來。”當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推門進去。
  三點半,下午。
  房間哀的窗滾拉得相當密,光線非常的舒服,是套房,地下放滿了大包小包,卻是新真的衣服鞋襪,我揀了一張打定視的沙發,生了下來。我把大哥的那盒禮物摸出來,拿在手裏。
  女主人呢?
  她在門畔出現了,白色的一製短袍子,頭發挽在腦後,我看不清楚它的臉,因為看不清楚、所以更加想看。
  她先問:“是家霆?”彷佛不信任,又問一次,“家建?”我站起來,讓她看清楚,其實我與大哥有什麽像呢?大概是她太想他了。我有點難過。
  “家霆,你怎麽不說話?”她還是問。
  我說:“我不是家建,我是他弟弟。”。
  “啊。”她啊了一盤,也沒有多大的失望。
  她走過來,笑著坐下,“難怪呢,真像,我看看,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真有點兒做夢似的。”。
  給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彷佛是做夢似的,房間哀涼涼的:把我的汗一下子吸得幹幹淨淨。
  “小弟喝什麽?”她問我。
  小弟?我幾時晚了小弟了?我還不至於那麽小好不好?。
  “不喝了。大哥特地叫我送這個來。”我把盒子沉過去。
  她接過去,“真是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她當著我麵打開了,盒子裏是一隻寶石胸針,離這麽遼,還閃閃生光的。
  大哥倒是好情意,遂這麽名亡的東西,難怪說不注大嫂曉得。我默默的坐著。
  她把胸針拿出來,扣在衣服上,問:“好不好看?”玫嚇一跳,那是塊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四周釘滿了鑽石,是隻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式樣的別針,的確好看。
  我點點頭。
  這叫大嫂見了,一定要跳幾天。
  她問:“聽說家霆結婚了?”聲音也很自然。
  “是的,去年……一年多了。”我算著日子。
  “他--快樂嗎?”“很快樂的樣子。”“有孩子嗎?”“沒有,就快了。”我說。
  她沉默了下來。然後我覺得我應該要走了。
  我站起來告辭。
  她送我到門口。我轉頭著見她的臉,是這麽出乎意料的年輕,一雙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她是誰呢?我從不曉得大哥有這麽一個女朋友。
  “謝謝你。”她說。
  “不客氣。”
  “請你告訴家霆好嗎?謝謝他的禮物。我隻是路過,沒有其他的意思。”她說。
  我叉點點頭,“他很……記得你的。”我想起大哥沉重的表情。“他隻是有點不方
便,他叫我來,我是他弟弟,也一樣的。”我說。
  “我明白。”她說。
  “再見。”我說。
  她一直送我到電梯口。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皮膚像奶油一樣。我乘電梯到大堂,呼出一口氣,找到了電話,打到大哥約寫字樓去。
  電話才向了一聲就有人來接,大哥好像一直等這個電話似的。
  “大哥,送到了。”
  “她--說什麽?”大哥問。
  “她說謝謝你,她隻是路過,沒有其他的意思。”
  “她這麽說?”
  “是的。”
  “啊。”大哥彷佛也鬆了一口氣,“謝謝你,阿雷。”
  “不客氣,大哥。你放心,我會替你守密的。”我掛上了電話,坐到咖啡廳去,叫了一杯啤酒。
  人與人的感情,是很難說的吧?連大哥遠碰到這麽一個難題。不過它是路過的,她說:“叫大哥不要擔心。”我這一杯啤酒喝了很久,喝完了,回家。沒想到大嫂也在,正與母親說話呢,我嚇一跳,非常的心虛,一張臉就慢慢的紅起來。
  大嫂詫異的說:“阿雷怎麽了?見了我都臉紅,你還找女朋友不找?”
  我不響,回到自己房間,淋浴,換衣服,躺在床上看書。耳沒彷佛老是聽見那個女孩子在問:“家霆嗎?家霆白二每一個身,居然睡著了。
  睡醒的時候,剛好大哥來接阿嫂,我就沒起床”我不大想見大哥,也怕他不好意思。
  大哥走了之後,我起床吃了點東西,看看時間,還早著,又沒地方可去,忽然之間我心裏就起了一個念頭,反正就是沒做好,也不見得有人會笑我。
  我拿起電話,可是找誰呢?我又不曉得她叫什麽名字。可是還是撥了電話號碼,接到二百號房去了。聽電話的正是她。我聽見她的堅音,心裏麵很有一種展湯的感兌。
  我說:“是我。”
  她怔一怔,馬上問:“是家霆嗎?”
  我溫和的說:“是家雷,家霆的弟弟。”
  “啊,小弟。”她笑了。
  我訕訕的問:“今天晚上不打算出去嗎?”
  “……一直沒有出去。”
  “如果我請你出來,你會出來嗎?”我又問。
  她彷佛是一怔,“你打算請我出來嗎?”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的一種口滑,我說:“是的。”
  “去哪裏呢?”
  我是老老實實的答:“我不外是請你吃一頓飯,然後去跳舞。你有什麽意見沒有?”
  “沒有。你打算來接我?”她問。
  我倒沒想到她會那麽爽快。很是輿習,所以馬上說:“當然啊,馬上來接你。”
  “過十五分鍾你到,好不好?我換件衣服就行。”
  “好的,好的。”電話在那一頭輕輕的被擱下了。
  我在這一邊是滿身滿頭的汗。
  我呆了一會兒。是家霆嗎?她一開口就問,彷佛是一隻影子,一隻小巧的影子。某一段時期--總有一段時間吧?這幾個字一定是大哥所熟悉的,他一撥電話,或是一出現,她一定會問:是家霆嗎?
  然而……後來發生了一些什麽呢?後來為什麽大哥娶了大嫂?為什麽現在又派我送去一個寶石胸針。
  告訴家霆,我隻是路過,沒有其他的意思。她說的。
  我匆匆的換了套衣服,就開著車去了。
  晚上的金宮酒店是非常熱鬧的。就在這酒店裏,可以吃飯跳舞的地方是非常多的。
  我到了她房間門口,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一天來了兩次。
  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她站在門口,說:“我聽見了腳步聲。”
  我訕訕的走進去,房間裏開著燈,大包小包都收拾好了。
  我在原來生過的沙發生了下來。
  她徵笑著,是一種溫和的笑。
  她已經換了衣服,還是白色的,一種薄料子縫的裙子,她坐在我對麵,像是有話要說。
  我耐心的等著她。
  她說:“我們以前沒見過呢,不過是應該沒見的,我與家霆,是在星加坡認識的。”
  我想起來了,三年前,大哥因公事出差,曾經在星加坡停留過一段時候。
  “後來……他回去了。”她說。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唉,真的,還沒告訴你,你叫我阿七好了。”
  “那是你的名字嗎?”我說:“多奇怪的名字啊。”
  “我的真名字叫荷官。”
  我很有興趣,“真好聽,是不是七月裏生出來的,所以有荷花呢?”
  她笑了,她說:“怎麽你間得跟家霆一模一樣啊:”
  我也笑笑,不響。我們兄弟倆,不見得真的這麽像吧。
  我問:“你要見他嗎?我去叫他出來。”
  “不不,”她趕快搖手,“我不想見他。”
  我倒又猶疑起來。可是她又口口聲聲的記著他。
  阿七說:“我真的隻是路過,可是被他打聽到了,因此叫你送來了禮物,實在是很不敢當的。
  你肚子餓了沒有?我們該去吃點東西了吧?”她站起來。
  我問:“你莒嗽去哪裏?”
  “就在這酒店裏有一家很好的中菜館,我在電梯裏聽兩位外國老太太讚不絕口,我們去試一試好不好?”我點點頭。
  她說:“你脾氣好,家霆比較暴躁,你比他小幾歲?”
  “五歲。”
  “是的,看得出來。”她微微一笑。
  她說話那態度,彷佛是咱們家老親戚,我很喜歡她,一點也不緊張,因為她說話是慢慢的,很鬆弛的,她的微笑又美麗又柔和。
  吃完飯我們在附近找了一間夜總會,各人要了一點點拔蘭地,便生了很久,其實我們並沒有跳舞。在香港還可以做什麽呢?不外是看電影吃飯跳舞,再也想不出別的事了,或者可以結婚,給了婚就不必上街。
  所以我一向情願在家裏看看書報算數,很少出來。,也是一種情趣今天才發覺,原來隻是沒有好的伴吧了,現在與阿七在一起,我覺得吃飯跳舞。
  跟她在一起很好。
  我問:“你家在哪裏?”
  “吉隆坡。”
  “我可以來看你嗎?”
  “當然可以。”她笑說:“不過你們多數往歐洲跑,對亞洲不表示興趣。”
  “我會來的。”我說:“請把地址給我。”
  她為了一個地址。我鄭重的收起來。
  “這一次來,是逛逛吧?”
  “是的。”她說:“買點衣服香水。你知道,女人是女人。”閑閑的說著,她笑了。
  “我會來看你的。”我說。
  “謝謝你。”
  我看看表,十一點了,時間過得真快,獨自在家裏,拚命的看雜誌,也磋不過一個鍾頭。
  我問:“你幾時走?”
  “還住兩三天。”她說:“昨天到的。”
  “你要是有空……你明天有空嗎?”我渴望的問。
  “明天約了幾個朋友,中午以後,可能有空。”她說:“為什麽問?”
  “我還想見你呢。”我說。
  “是嗎?”她一怔,微笑說:“你沒有功課?不忙?”
  “不忙。”
  她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是存心來陪我的了,這一切,不是家霆安排的吧?”
  “不是:”我馬上否認,“我自己要來的。”
  “好的,中午以後,如果在,我們去逛山頂。”她說。
  “那我先打電話給你。”我說。
  她這次也點點頭。
  我送她回酒店,我說:“你真是十分美麗的。”很拙笨的一句讚美。
  她說:“將來你會看到很多比我好著的女人。”
  那口氣,是非常老氣橫秋的。
  我不與她爭,與她一爭,就益發顯得孩子氣了。所以就在門口與她道晚安。
  那天我回到家,媽媽笑咪咪的看著我。
  我也不以為意,回房間換衣服,她跟著進來,笑笑地倚在門口,“怎麽,” 她說:“找到女朋友啦?”
  我整個人跳了起來,傻傻的著著她,我的天:這算什麽呢?我難道被跟蹤了嗎?怎麽才做的事情就被發覺了呢?
  “怕什麽啊:”媽媽揮揮手,非常的高興,“你們去跳舞是不是?被你阿姨姨丈看見了,馬上打電話來,說阿雷找到女朋友了,真是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阿雷,別一直往外跑,帶回家中看看。”
  原來如此。
  於是我看著她,說:“人家做母親的,聽見兒子在夜總會半夜三更的跳舞,早就心駕肉跳了,你著你,還頂開心,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說:“我當然開心,小兒子都有女朋友了,不開心還想悠地?”
  我笑笑。不響,那夜睡了,沒事。
  第二天早上,東窗事發,大哥打電話來把我叫到他公司去,給結棍棍的罵一頓。
  我很耐心地聽他罵完了,曉得他不止“荒廢學業,沉迷酒色”這麽簡單,他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心裏一定還有其他的話。
  果然,他輕輕的歎一口氣,問我,“阿雷,你真是胡塗,怎麽找女朋友找到阿七頭上去了?”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過約她吃一頓飯而已。
  “你約她還是她約你?”大哥問。
  “有什麽分別呢?是我約她的。”我說:“我免得她一個人……很寂寞的樣子,而且她是很想念你的。”
  “可是事情不是告一個段落了嗎?你又去惹她。阿雷,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我問。
  “她是一個歌女,很紅的歌女。”
  我很感興趣,“是嗎?看上去倒不像,你大概是為了這點才沒有娶她吧?”我問。
  “阿雷,這一切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明白的。她家裏也不會讓她嫁我,我們有幾值錢?反正我做大哥的勸你一句,你別去找她了,今天星期六,我們下午郊遊去,你大嫂為你安排了幾個小朋友。”我抬起頭來。
  大哥看了看我,軟口氣,“我明白,阿七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我明白,可是你想,將來親戚朋友知道了,像什麽話呢?隻道哥哥與弟弟都看中一個女人,多丟人,你想那個時候,媽媽怎麽想?”這是很苦口婆心的理智。
  我呆呆的聽著,忽然之間心灰意冷了。怎麽老是做錯事呢?為什麽昨天會把她約出來呢,這事情發展下去,又有什麽好處呢?
  我低聲說:“對不起,大哥。”他苦笑,“我不怪你,阿雷,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阿七在她家鄉還有一個綽號呢”叫“小狐狸荷官”。你想想,什麽好女人會有這樣的一個名字?”
  我不出堅。小狐狸。
  “她是很迷人的。”大哥說:“而且不知不覺就迷上了……
  下午我沒有打電話去找她。
  她又不是一定有空,她沒說地會等我,她隻不過叫我打去試一試而已。如果她不在,根本不會曉得電話鈴有沒有響過。
  我抱著一種孩子氣的悔意與歉意,下午開車陪父母、大哥大嫂出去了。大嫂帶的“小朋友”,其中有兩個是女孩子,又有一個是她的弟弟。
  那兩個女孩子都高高的穿著厚底鞋。我是很厭惡這種蛙子的,而且很怕穿這種鞋子的女人忽然會一支摔死,又帶一種恐懼感。
  下午他們都很高興,我是很悶的。
  那兩個女孩子璣璣咕咕的說話,說完了,就咕咕的笑,好像天下可笑的事很多。我轉過頭去,乏味的看著風景。
  我喜歡比較成熟的女人,溫響的,柔和的,像荷官阿七這種。管它是不是狐狸呢。然而現在為了眾人的麵子,為了我的前程,我們隻見了兩次。
  大嫂悄悄的過來問我:“哪個好?”“什麽東西好不好?”我抬起頭問。
  “哎,這兩個女孩子。”我微微搖頭,她閃過一陣失望的神色,走開了。
  哦,原來如此。是給我介紹女朋友來了。不不“這樣的女孩子不夠水準,看到煩死人了,誰還高興伺候他們進進出出的。
  我走到另外一個角落去。
  大哥跟著上來,大哥說:“過一陣子就好了,不要這樣子,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不說什麽,隻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叫他放心。我很感激大哥,他對我一向是很好的,我明白。
  可惡就是可惡在人人都在為我好。
  那天回去了,我還聽見媽媽跟大嫂說:“你不必為他操心,他這小子,自己會找女孩子的,昨天晚上,他……”聲音低了下去,大概是把阿姨的話又重複了一次。
  可是我這個女朋友卻吹了呢,況且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什麽小狐狸荷官阿七,怎麽好好的人去取一個這樣的名字,可見也是氣數。
  我問傭人:“我們出去之後,有沒有人打過電話來?”都說半個電話也沒有。
  我一身臭汗,好好的沈了二個澡,一整個夏天,一半的時間花在洗澡上了,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飯我一個人在客臨角落把書翻來翻去的,大哥陪爸爸說話,大嫂跟媽媽在努力研究一種絨線的花樣。大嫂時時看我一眼,然後藉故坐到我身邊來。
  我怕她不高興,便連忙說:“大嫂,今天麻煩你了。”
  “哪裏,”她說:“你大哥什麽都跟我說了。你別難過,好的女孩子很多,不是咱們妨礙你交友的自由,而是實實在在,有一些人是不能碰的。”
  “這是大哥說的嗎?”我問:“什麽都說了?”
  “我,這是我說的。”這還像個樣子。也可見他什麽都沒說。
  “這件事媽媽不知道,你也再別說了,反正過一陣子她就忘了。我們一家跟你找個仔的女孩。”她恨有把握的說。
  我向她笑笑。兩夫妻一起來勸,陣容偉大,我隻好低頭了。我說:“你別坦心,我明白的。”
  “那麽你好好在家,別再出去了。”她哄我。
  我點點頭。
  大嫂很滿意的跟大哥走了。我又做什麽好呢?可以睡覺,也可以去找荷官。我決定守信!睡覺。睡之前把她的地址取出來,看了又看,若了又看。
  或者將來吧,將來有自立能力的時候,我會去看它的,一定要去看她的。
  我數著日子。她就要走了,我起床為了封信,想寄到她家裏去,好讓她一到家就看到信,信裏為了很多廢話,一直說很想念她。然後寫完之後,若了一遍,連自己都笑了,就放在抽屜裏。
  再一想,在家裏商住著,簡直沒有一點秘密,就把信撕掉了,丟在廢紙籮裏,怎麽會對她印象這麽深呢?也許實在是無聊不過了,才這樣的呢?一下子找到一個比較理想的對象,就把心意寄托在她身上了。
  在家撻了兩天。隻免得寢食不安,茶飯無味。天天希望荷官會打個電話來,可是又沒有電話。
  恐怕她是不知道我們家的電話號碼吧?慌了兩天,靜下來,就覺得大哥荒謬,他自己做什麽都可以,我呢,就得聽他的,當然他是為我好,可是如果當年有人為他好,他就沒我這麽客氣了。
  我終於忍不住,開車到金宮酒店去了。
  他們說二百號房剛剛搬走,那位小姐走了才一小時。
  我問是不是到飛機場去,他們說彷佛是。
  我又開車到飛機場,很靜默的每一個座台找。終於看到她了。她站在那裏,白衣白褲,把一把扇子搖來搖去,她身邊有一個人在替她照顧行李。是一個中年男人。
  那是它的男朋友,一眼就著得出來。那中年人並不如一般想像中的歡場客那麽可怕,他西裝筆挺。樣子也過得去,一看就是所謂“有名啟、有地位、有事業”的人。大哥又何宵不是呢?
  我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們。
  她把那個男人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把行李過磅,一會兒跟她買來了實報、零食,她還一直在那裏登足,撒嬌,一派不高興的樣子。
  我很吃驚,是的,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她怎麽換了一個樣子呢?與我上次見過的不一樣呢?難道狐狸真是狐狸,是什麽人說什麽話,見哪種人裝哪一個樣子?
  是的,這是她的本錢,是它的本事,對小弟要很溫和的。
  她把大哥送的別針依然別在衣服上。她對大哥的感情又有多少?恐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呢。她自己可知道?我忽然死心塌地的相信了大哥。
  她沒有著兄我。我把車子開回家裏,隻覺得熱,又該洗澡了。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我不能夠明白的事,永遠不能夠明白的,隻好在洗澡的時候,多擦擦肥皂。
  應該有人寫一個故事,是關於小狐狸荷官阿七的。大哥不過是這故事裏的小腳色,而我呢,是否在場,都是一個問題,而我真為了她,兩個晚上沒睡好,說不定下一次她路過,我已經賺了錢了,也會送上一件名實禮物。
  畢竟她對我是不錯的,跟她在一起很高興,她大概對每個男人都很好,所以每個男人都很高輿,都很想念她。

懷念
  我到大學去看小方,小方這人,混這麽些年,也當教授了。他見了我一直取笑,說我是書呆子,在實驗室裏這麽些日子,老婆也沒娶到,簡直滅男人的威風。小方說“這小子,還叫我小方,真感慨,都十五年了,現在的朋友都叫我老方。就是你,家明,你還是瘦瘦高高的。當年宋家明戴一個雷朋太陽眼鏡,一條牛仔褲,嘩,唬死迷倒多少妞:物理係的高材生,高深莫測,做核子彈的!可是雷聲大,雨點小,不知道那裏出了漏子,怎麽連老婆也沒有?哈哈哈二”
  我笑著把小方推開一點,小方最惡劣了,三言兩語道盡我的一生。
  放學我隨他回家吃晚飯。小方太太非常漂亮,皮膚雪白,眼睛像水一樣,年紀也輕,三十不到,對小方體貼,治家有方,一下子與女傭人做出了一整桌的菜。
  吃完飯我們坐著喝咖啡,小方忽然問我:“你還忘不掉張頻頻?”
  我很窘,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小方說:“你真土:像她那樣的女人太多了,張頻頻也四十啦?算什麽?你老兄還英俊涼酒。說真的,宋家明雖然不是諾貝爾獎金得主,卻是研究亞爾發分子數一數二的名人、高手:誰不知道宋博士宋教授?名聞英美兩國,不是蓋的:怎麽會為一個女人終身不娶?就算張頻頻懂得下毒咒,也十五年啦。”
  我隻是不出聲。
  方太太以不置信的眼光看著我。
  小方咕咕的笑,“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妙齡女郎要脫手,看我的:”他那種口氣,完全像舞女大班。
  然後我們的題目就嚴肅起來,講到大學,講到教材,又討論前途問題。
  小方說:“我一點野心也沒有,我太累了,結婚之後,隻求安定,隻要這份工作給我合理的薪酬,就幹下去。我在生活與家庭的方麵得到滿足。家明,這種感覺你是不會有的,自小你是一隻豹子,十五年來,豹子沒有老,眼睛還似兩盞碧綠的燈籠,可是你果不果?”
  我低下頭喝茶。
  這個時候方家的門鈴震天價一般叫起來,方太太趕去開門,門外一陣吵,有人瞪腳,一個女孩子尖聲笑,風似的卷進來,引得每個人朝她著。
  我先是呆了。這孩子頂多十七八歲、不是長得好看,扁扁一張臉,但是唇紅齒白,青春洋溢。年輕的女孩於也不一定都漂亮,但是她皮膚曬得紅粉粉,白T恤,白短褲,雙腿修長,走路像舞蹈的姿勢,頭發漆黑烏亮,束在腦後。她的青春是飛揚跋厄式的,薄薄的嘴唇一拇一根,似笑非笑,這種神情馬上使我想到一個人:張頻頻。我震蕩得幾乎開不了口。
  “這是我妹妹。”方太太笑說:“是幺妹,寵壞了,沒規矩,暑假剛進港大。”
  那女孩也有水一般的眼睛,是兩溉流動的水。
  她把身子靠在姊姊身上,與姊姊擠眉弄眼。
  小方說:“別皮,這是宋教授。”
  女孩瞄我一眼,“這麽年輕,”她放肆的說:“姊夫,你瞧人家也是教授,就比你少一個大肚子:”
  方太太連忙喝道:“小莉,多咀。”
  小莉一點也不伯,側著頭,還是笑著,非常的輕挑,非常的美。她穿著短襪子,球鞋,這種打扮,像是打網球去的。
  小方說:“小莉的球打得不錯,可是如果要求進步,還是得勤練,請教宋大哥吧,宋大哥是大學裏的網球明星。”
  小莉馬上對我刮目相著,她說:“宋大哥,那你就打給我看,明天,我明天有空,我們約在大會堂低座見,下午三點好不好?你不準忘,我們約好了。“
  我聽得呆呆的,這小老虎,三言兩語就強逼我赴約,她的眼睛閃閃生光,我微笑,是的,張頻頻在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樣子,無法無天的小女生。
  方太太說:“小莉,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應該先問宋先生有沒有空,然後征求宋先生的意見——”
  小莉打斷話頭,“哪來這麽多嚕啼:都老了。宋大哥一定去,是不是,宋大哥?”
  我隻好點頭。
  小方說:“好!速戰速決:我這小姨快人快事,恒妮下去,人都老了,家明,你我已經老了。”
  小莉哈哈大笑,“姊夫,你自己老,又把人家宋大哥拉進去。”
  小力氣不過道:“你宋大哥可以做你父親:”
  方太太笑,“方就是喜歡危言聳聽的。”
  我喝茶,沒出聲。
  小莉嬌笑,一不小心,整個人翻下沙發去,掉在地毯上,方太太急壞了,可是小莉一點不袒心,索性大笑起來。我有十年沒見過這麽快樂的人了,一個美麗年輕快樂的女孩子,即使是大學生也不能每個這樣,都太為功課擔心,心情沉重得很”小莉真還是一個孩子,充份享受著生活,它的生活是金光萬道的,眩人耳目。
  方太太說:“小莉你回家,別搗蛋。”
  “好的。”她自地上跳起來,“我走,你別趕我。”
  走過我身邊,她向我睞睞眼,我笑起來。
  小方說:“小莉,你別這樣心驚肉跳的好不好?”
  小莉揚聲說:“大家再見”宋大哥明天見。”她涼酒的走了。
  頻頻十五年前是這樣的,囂張,美麗的生命。年輕的生命不斷成長,現在有小莉,會不含再有一個宋家明為她心碎,孤獨十五年?
  小方說:“明天你沒空不要去,我打電話告訴她,這小孩就是胡鬧:”
  我搖搖頭。“我很久沒打網球了,我去。”
  小方詫異地看我一眼。
  我隨後向方民夫妻告辭。開車回家,一頭子是個扁臉的女孩子,不是小莉,是多年前的頻頻,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想與頻頻一齊長大、成熟、老、頭發白。小莉年輕貌美,可是我是個四十歲的半老頭子。小莉是一片空白,男人一向忘記他們有多老,卻十分計較女人的年齡。頻頻也中年了,我前些日子還見過她,非常苗條,非常優雅,穿著緞子旗袍,淡淡的笑,偶然抬頭,輕俏的下巴依然俏皮。頻頻的四十麽並沒有白過,她眼角的皺紋也是可愛的。小女孩子怎麽好與她比,每個女人遲早會到四十歲,除非三十九歲以前死了。但不是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有頻頻的風度智能,頻頻的英國文學修到那種程度,英國四五百年來的文學在她心胸當中。
  但是她沒有嫁我,她嫁了個外國人。
  我對她有無限的懷念,懷念。
  我一夜沒睡好,夢比老姑婆還多。中午時分把自己收拾好,吃完午餐,開車子去大會堂低座,坐下來啤一杯啤酒喝。報紙才看一半,小莉來了。
  她叫我“宋大哥”,大吃冰淇淋。我看著她,忽然同情那些追求小女孩子的老頭兒來,這樣子天長地久,怕不累死?我笑了。她帶著兩副拍子,借我一副。
  我們開車去網球場,她帶的路。小莉很懂得玩,什麽都來,爬山遊泳跳土風舞打橋牌,沒有一樣是精的,然而隻要有人的地方,她都有勁。我記得頻頻那時候不是這麽樣的。頻頻到底有內涵得多,不這麽“人盡可玩”,頻頻很有點脾氣,比較具性格,有時候一個人躲在房裏寫半日功課。小莉給我的印象:她也會留在房裏,不是睡覺就是與男孩子調情,小莉性情好,但是女孩兒太隨和可愛便有種濫的感覺,過幾年不改這毛病便有危險淪為十三點相信是不會的,賢良的方太太會教導她。
  她的網球打得壞,狠勁十足,姿態太多,根本沒地方可改良。打球不是它的嗜好,她歸一還是找借口約會男人,各式各樣的男人,但是她不討厭"她的天真、爽直、活潑、朝氣,一百個好處把這缺點扔在九霄雲外。
  打完球我們各自去淋浴,我請她吃茶,小莉千遍一律的叫冰淇淋。我記得頻頻要的是基尼斯,頻頻沒有小莉這麽甜,可是比小莉有頭腦,頻頻後無來者,不提每個人可以與她比,小莉的精神有那麽三分似的,已經不容易。
  小莉斜眼看我,她說:“你一點也不老。”
  “謝謝。”我笑說。
  “你是念什麽的?跟姊夫一樣?”
  “不一樣,我念核物理。”
  “我崇拜科學家。”她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愛嬌的說。
  這女孩,這麽明顯的要勾引我。我笑。
  “你幾歲?”我問。
  “十八。”她說:“我念書早,班上我最小,她們都二十了。”
  我看著她額前密密的汗毛,我的天,還是個小毛頭呢。女人最可愛的是這個年紀,我承認,成熟的身裁,嬰兒似的新潔,嫩得像一片雲,看著她們會哭的,非常的感動,想想看,我與頻頻都這麽年輕過,都這麽可愛過,小莉喚回了記憶,以前美麗的日子。
  她輕俏的問:“你傻傻地想什麽?”
  我微笑地搖搖頭。
  “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我答。
  “真的,怎麽會沒有?上一任女友呢?”她一臉的笑意,臉蛋像蓮花般。
  “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答。
  “那麽久,快一個世紀呢,”她亂比刮著,“她美不美?”
  “要比你美呢。”我再答。
  “我美嗎?”她浮滑地逗我稱誼她。女人的本事她已學會了。
  我說:“你算是美的。”
  但是我馬上發覺小莉少了一樣最動人的地方,小莉不驕傲,頻頻比她更像個鈕陽天,頻頻最突出之處是驕氣淩人,不似小莉這麽容易接近。
  果然,她聽了我的話馬上高輿,喝完茶我們換地方吃晚飯,她沒有意思回家,我就有義務陪她一天,這可是禮貌,小莉比不上頻頻,那才是一流的女孩子,小莉屬二三等,然而這二三等卻恰恰好,容易受世俗人歡迎,討他們吝畝,小莉連頻頻的煩惱都不會有。
  小莉穿的是襯衫裙子,人黃昏之後,我們可以坐在頂頂好的法國餐庶吃飯,飯廳當中有舞池,可以跳舞,我替小莉叫了蝸牛、小羊肉、蘇珊香橙班截,遠有幹的保道紅酒。她開心得什麽似的,小小的酒渦在臉上激起的撻漪,濺到眼角,蕩漾在嘴角。
  她笑道:“幸虧我沒穿牛仔褲,否則不能進這飯廳。”
  我們還跳舞。選一支四步的曲子,小莉跳得極好,跟得異常敏捷,揚著臉,美得不象話,我十分欣實她。我們隻跳了這一支。
  小莉跳蹦蹦的說:“宋大哥,你真的。”
  我拍拍她的頭,笑了。說實在的,她令我高興。多少日子我沒見過有人這麽熱衷生命了,每一樣事都能引起她的激情,小莉是可愛的。
  我們散了一回子的步,走過做遊客的商店,我買了一安土裝的“喬”香水,包好了,遞給她。
  她的嘴張成o字,睫毛一閃一閃,然後問:“送我的?”她就當眾拉住我嘲子親我的臉。我有點尷尬,她卻嚷著:“宋大哥你太好了,對我太好了。”大家都笑,看出她是一個孩子,隻是一個孩子。這樣的孩子,若有人敢去占她的便宜,誰就不能夠算是人。
  我開車把她送回家,小莉問我:“宋大哥,你還會請我出來吧?”大眼睛實是叫人心軟的祈求。
  我說:“有空我們再出來。”
  “哦。再見,宋大哥,謝謝你。”
  “哪裏,是我的榮幸。”
  回家我幾乎沒倒在地下,這小鬼精力充沛。我舍命陪英雄,這下子可累壞了。我搖頭歎氣,又好笑。小方這小姨子真是精采的,可是我會不會再約她呢?不會,她那麽小,她不愁寂實,她有它的天地,有她自己一斑朋友,我是個插曲,過了時的歌兒,偶然聽頂新鮮,聽久了與時代脫節。
  我半平的躺在床上,曖,棒透了,一下睡得爛熟。好幾天沒見到小方,各為各的事忙著。
  一天下午他通過秘書找到我,他說:“我小姨愛上你了。”
  我嚇一跳,叫他不要亂講。
  “是真的,你勾引良家少女,”小方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他在開玩笑,“要不要出來走走?到我們家來,我們要先拍你的馬屁,退了就來不及。”
  我反正沒地方去,既然他來請我,也是他的一片好心,我就答應下來,這次見到小莉,我得提高警覺,不要跟她過份親熱。
  我買一盒小小的糖果帶去,方太太仍然溫柔可愛。
  小方對我說:“真是不可思議,我見到張頻頻,這女人是有本事的,十五年來還維持那麽好的身裁,她女兒十四五歲,看上去就像兩姊妹,那女孩非常漂亮,是混血兒,一頭長發——”小方無法形容,“怎麽會有那樣的女人?家明,我明白,這世界上的女人多。隻有張頻頻,屬於有分土那種。”…
  我默默的承認,是的,我倒沒想到可以這樣形容她,有些女人生下來就像一顆星,帶著光芒,任何環境之下總是閃亮。另外一些女人隻是一粒糖,一杯咖啡,小力的太太是一汪水。
  湯的確很好,我緩緩的喝著。做人其實很簡單,在一碗鮮潔的湯裏也可以得到滿足。
  “來,吃點火腿冬瓜湯,這種湯在外頭是吃不到的。”
  小方說:“我兒了張頻頻才發覺女人穿旗袍這麽的美麗,喂太太,明天去做幾件旗袍來穿穿。”他笑。
  我也微笑。……
  “家明,你有空常來,我安排優秀的女孩子給你認識,你快成家好不好?”小方急著說。
  方太太這時候說:“對了,乃,你替宋先生留意一下,相貌學問要好,年紀廿五六歲左右,反正雙方互相欣賞就行,做王老五怪難受的。”……,“他做王老五一點也不苦。”小方白我一眼,“他又不是那種窮光蛋,專門想拐個女人到家來做
  牛做馬。家明自己一個人佳兩千呎地方,有女傭人服侍,銀行大把存款,他是萬事俱備,獨欠東風。”
  我笑道:“東風不與周郎便。”
  方太太笑:“說得好!”
  大家坐在那裏笑。我是高興的,一種顏色暗沉的高興,自從失去頻頻之後,我的高興一直是過時的調子。除非是老朋友,否則不會知道。
  吃完飯我與小方下棋,方太太說:“小莉要來,讓不讓她來?”
  小方看我一眼,“這孩子瞎七搭八的,煩死人。”
  我微笑。小方真是體貼。我一子將他的軍。
  可是小莉還是來了,她坐在一角看我們下淇,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我向她點點頭,她緊閉著嘴唇,表情非常熾熱,燒傷別人之前,她自己先撓焦了。天氣這麽涼,她卻還穿一件雪白麻紗的短袖衣裙,雙腿大膽美妙地展館著。
  她真漂亮。
  收了棋子我向她招呼,“小莉。”
  她要不睬我,卻又舍不得,“我姊姊說你不喜歡我。”實是小孩子,沒頭沒腦的這麽一句話。
  我說:“她錯了,我當然喜歡你。”
  “你不愛我:”她大膽的說。
  “也不對,某一方麵來說,我是愛你的。你這麽可愛,”我碰碰她臉蛋,“誰能不愛你?然而汙-田不是夫婦之愛,情人之愛,你明白吧?”
  她笑了,“宋大哥真是科學家,說話清清楚楚,一點不含糊,叫人氣地無從氣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宋大哥是個老頭子了。”
  她側頭看我,“你怎麽看也不老,一會兒碰見個好看的姊姊,就不肯提“老”字了。”
  “來,我們啡你姊夫做咖啡。”我說。
  那夜小莉喝完咖啡就走了。
  小方一直對我說,叫我下次有空得預先通知他,他好替我找對象,我唯唯諾諾的答應他。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故事,偶然是會得發生的,我一點不覺得迫憾。
  小莉,她過一陣子就忘記我了。那時侯我約頻頻上街時間不夠,錢也不夠,總不能暢快的玩,當然也沒有送過她香水。那一天與小莉在一起,我像是得到了補忙,我一定是老了。現在大家先後同學都回到家來,以後見麵的機會是極多的。見到的人往往不是心中想的人。我與頻頻分手的時候,她是一個少女,現在的頻頻是中年婦人,我隻覺得她風姿好,但卻有一種陌生。
  沒有多久我們有個同學會“可以挽眷同往,我想到小方可以帶著美麗的妻子去炫耀,不禁發出會心微笑,我沒有件,隨便找個小姐已經來不及,小方建議我帶他的小姨去,但是她年紀太小,要她一整個晚上裝大人是不公平的,也未必裝得好。
  於是我開車去接小方兩夫妻一起。同學會開在大酒店的飯嗚裏,好幾百塊一張票,畢業後嫌不到錢的同學並沒有到。人情世態便是這個樣子的。
  女侍遞上雞尾酒、小點心,於是我們人各一杯在手,作其高級紳士淑女狀,我很後悔沒有把小莉帶來,她一定忍不住有許多批評,引人發噱。
  沒多久頻頻也來了,我們男士們都站起來,她帶著女兒,丈夫沒有到。我見到她倒也罷了,隻是點點頭,看見她的女兒倒是一怔,這小女孩子長得與她母親一模一樣,她很曉得她長得美,非常的驕傲,身上的衣裙與小莉昨日穿的一種式樣,原來現在流行這個樣子。
  我見到她完全像見到當年的張頻頻,她是自負的,飄逸的,與眾不同,即使還是個孩子,已經有那種架子,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她是混血兒,皮膚特別的白,頭發卻漆黑,一點也沒有半中不西的感覺。一切中年婦女都向她看過去,她很自然的坐著,矜持地微笑,這不是活脫脫的頻頻嗎?母女竟像到這種地步。
  宴會舉行得非常熱鬧,我忽然寂寞起來。我常常會在最熱鬧的場合想回家,靜靜躲在書房裏,幽暗的燈光,手中拿一本精采的書,剛泡的新茶。這個才是我的天地,我混在這種大場麵裏,不但不適應,而且頭痛。這點小莉是不懂得的。幸虧沒邀請小莉,否則老同學著在眼中,還以為我臨老人花叢,多麽難堪。
  還沒來得及吃飯,那邊就來了一個年輕男孩子,穿一套非常時髦的西裝,他低頭與頻頻兩母女不知說些什麽,隻見她們微微的笑,然後那女兒就跟他走了,年青的人,年青的心。
  我轉過頭跟小方說:“你替我介紹一個女朋友吧,”我微笑,“學問與樣子都要好的,如果兩者不能兼美,學問要好一點,請你快快進行,功德無量。”
  小方向我說:“那你必需要停止懷念過去,做人是從這一天這一刻開始的,一切過去的事不要去想它。”
  “是。”我微笑,“一定。”
  小方說:“好,我替你留意,我曉得你喜歡什麽型的。”
  吃完飯散會,我正想替頻頻叫車,她的丈夫來接她了,一個高大漂亮的外國人,非常有教實禮貌的向我們打著招呼,然後笑咪咪的把妻子接進車子裏去。
  我還是送小方他們回家。
  “喝咖啡?”他問。
  “不喝了,再見。”
  小方說:“回家好好的睡,告訴你,張頻頻可不知道你懷念她。”
  我點點頭。
  可是我不停的想,如果當年我能夠與她結婚,我們倆的女兒也那麽大了。
  第二天醒來,伸個懶腰,到客廳去找報紙,看見小莉坐在客廳裏,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我吃篤的說:“你怎麽曾往這裏?你是怎麽進來的?你不用讀書?”
  她鼓氣地看著我,“今天星期天:你傭人讓我進來的。”
  “女傭人呢?”我問。
  “買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鍾頭。”她說。
  “對不起,我去換衣服,馬上出來。”
  我軟口氣,這個小孩子,怎麽這麽大膽,獨自找到單身漢的家來,如果我壞一點,她不是完蛋?
  我自浴室出來,她正在為我鋪床。我請她到書房坐。
  她說:“昨天有個好地方去,你沒請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頭子老太太。”我笑說。
  “你這個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兒都快有資格結婚了,你
  怎麽這樣丟臉?還叫我姊夫介紹女朋友,我有什麽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驚,“你怎麽都曉得?你姊夫把我出賣了。”
  “我有什麽不好?”她低聲的問。
  “你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錯,我願意學習,我願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應該找與你年紀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簡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愛,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認識你之後,我再世不喜歡那些男孩子了,”
  她取過我的茶杯喝一口,“他們自私,沒有氣派,沒有學識,不夠大方,滿腦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占點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開,我不喜歡他們。”
  小莉居然三言兩語就把男人的通病說得一幹二淨。
  我問:“我實有那麽好?”
  “是的,”她那麽溫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
  “也許在以後的日子裏,你會碰見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勸告她。
  “會嗎?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說。
  “你這個人|”我說:“真的拿你沒辦法。”
  “你把我當人?” 她又厲害起來,“隻怕你一直把我當小狗小貓呢,看不起我。”
  我十分的屈服,隻好留她在家中吃飯,飯後接一個電話,是小方打來的。
  “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裏?太離譜了,叫她來聽電話,我叫她馬上回家。”
  我說:“何必呢,讓她坐一會兒好了。”
  方太太按著說:“宋先生呀?對不起,我妹妹還小,她有什麽過份的地方,你包涵一點。”
  “沒有沒有,放心好了。”我說。
  “不過……”方太太忽然說:“女孩子長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
  她掛上電話。
  這後麵兩句話,分明是說給我聽的。
  我轉過頭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經的樣子,一下子就與我的女傭混熟了。
  她?還乳臭未幹哪,可能嗎?我不要背個老色狼的罪名。
  我不否認跟她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這種事任它自由發展好了。
  我故意不問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態,她非常欣賞我這房子把每一樣裝修都細作研究、又把我的書也參觀了,坐了近數小時,一點也不問,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女人真是,千變萬化的,連小莉都是。
  結果太陽下山的時候,我與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驚人:“我喜歡散步,可是找吏喜歡勞斯萊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個買得起勞斯萊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這麽坦白,又這麽實際,十分的難能可貴,頭腦清楚,可是她才十八歲。張頻頻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放棄我的嗎?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沒有錢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後來一定會疲倦的。
  小莉挽著我的手臂,她說:“請你考慮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難為情?女孩子不應該說這種話。”
  “為什麽不能說?”小莉奄怪的問:“有話要說出來,悶在心頭,誰又是誰肚子裏的蛔蟲?誰又是誰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絕對不吃啞吧虧,有什麽話我是不怕直講的。”
  我看著她年輕的臉,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鏡,這個可實的年齡,等地到我這種歲數,會不會也暮氣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樣,看樣子她決不是那種人。
  小莉有的是勇氣。
  “怎麽樣?”她調皮的向我挾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時間,等你三五載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該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給忘了。”她說:”“以後晚上睡不著,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張照片,好讓你放在床頭,怎麽樣?”
  我還是笑。
  “明天我三點鍾放學,打電話給我?叫我出來?我喜歡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買一大盒送我。”
  她都笑了。
  “你這小鬼:”
  “怎麽樣?”她笑不可抑,“打不打電話?你說你說:”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間說:“好,我明天約你。”也許這正是我開始活在今天的時候了,誰說不是呢?

愛情之死
  我醒來是因為鍾點女工開始在客廳用吸塵機。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個額頭是酸痛的。電視又開始操作,昨夜忘記關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腳走到廚房去取牛奶喝,坐在萬腳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麽呢。
  我一定會跟俊東離婚。不離也沒有用,他要離開我,他已三天沒回來了。我必須要接受一個事實,他已經不再愛我。
  我取過鎮靜劑吞一枚,我的一日又開始沉悶。
  我不想住在這間房子裏,回憶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從那個地方逃出來的,狹小的廳房,簡陋的家具,老父喉嚨嗆咳,然後進洗手間吐痰,一隻破舊的無線電永遠開在那裏叫,關掉無線電開電視,下午二點著到半夜雨點。
  世界是那麽悲慘,人生是那麽悲慘,並不是老人的錯,是……社會的錯。
  不,我不會回去與他們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東與我攤牌,我說:“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沒有地方可走。
  所以他搬了出去。
  我的頭很痛,連忙拿過兩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奶是幾時喝光的。我寫好一張雜物單,撥電話到附近的鋪子叫他們把東西送來。
  女傭問:“太太。這花不要了?”
  瓶子裏是焦黑的玫瑰,早謝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須要挺起胸膛來做人,我還有一份職業,還不太老,誰知道,或者還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愛俊東。
  被迫離開一個人像是涯一刀,開頭隻是詫異驚駭,血泊泊的自傷口冒出來,還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來,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麽辦呢。
  電話鈴叫,我的手正按在話筒上,拿起來聽。
  媽媽的聲音:“阿囪呀,你千萬不能離婚……”
  我馬上放下話筒。
  她在勸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遠幫不了我,她永遠隻在旁邊搖旗吶喊;我做什麽她反對什麽。我不介意她沒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厭惡她不能讓我自生自滅。
  我歎一口氣。哭要一個人躲著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電話鈴又向。
  “喂。”
  “囪囪?”那邊間。
  “是。”
  “我是表姐。”
  “哈囉。”
  “怎麽,我可以來看你嗎?”
  “有這個必要嗎?離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說。
  “不過是日常探訪而已,別多心。”她問:“你一直在家嗎?”“在,你可以來。不過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會逗留太久。你喜歡吃什麽?”
  “吃不下。”我掛電話。
  女傭一下一下的抹地蠟。有節奏,緩慢地。
  我忽然看到我們剛搬進來的情形。
  匆匆的買家具,換窗簾,漆牆壁。如今,如今這個家散開來了。
  我滾熨的眼淚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絞,留下腰來。
  怎麽能夠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說變就變了。
  我們在這間屋子裏曾經享受過多少快樂,怎麽樣兩人趕著下班,出租車停在紅燈前都會咒詛。因為想早三分鍾回來見對方的麵。
  滿以為我們會相愛到白頭。
  我茫然的揩幹眼淚。
  門鈴響起來,女仍去開門,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齊,大熱天還是一套套的實絲,淺色衣服配棕色皮膚。
  我的頭痛似乎止一點,燃起一枝煙,問她:“你們家的遊艇已經出過海了吧?”
  “唔,”她應道:“你的氣色倒還好,你母親擔心得什麽似的。”
  “她專門擔心小事,衣服穿足沒有,出門帑鎖匙沒有,擔心並不見得會造福人團。”
  我平靜的說:“表姐,你真幸福,你母親才四十多歲。”
  “四十九。你母親呢?”她問:“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頭。
  “別太擔心,失去一個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見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會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會明白的。”我搖頭。
  “我不明白?”她問:“我自已前年才離婚。”
  我走到沙發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陽光有多好嗎?”她問。
  “與我無關。”我說。
  “俊東不值得你這樣,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長了三隻眼睛。”
  我點點頭,“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們到沙田酒店去。喂,記得嗎?當年我們在碧瑤跳完舞,大家出發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著頭,微笑了。“是,那時侯艾蓮黎特初在沙田唱,記得嗎?杜麗莎還恐怕是個孩子呢,她父親有樂隊在那兒。”
  “約會我們的男孩子質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車:後來大家都到外國念書去了。”
  “你們去了,”我說:“我沒有。”我打個嗬欠。
  “星期天,我們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過鎮靜劑,不能走動,我想睡一覺,女傭換好床鋪我就睡。”我說:“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說:“怎麽又睡。”
  “是的,夢裏日月長,我喜歡睡。”我說:“對不起。”
  她聳聳肩,“我不想勉強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門。
  女傭說:“太太,我都做好了,雜貨店送來的東西全放好,我後天再來。”
  “好好,”我說:“走吧。”
  關上門。統統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那情形跟小學時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獨個兒羞恥又憤辱地留下來,對著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師。
  我能扼死俊東嗎?殺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這樣做總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樂的,他與他的情人。
  我記得我是如何認識俊東的。
  十九歲那年,在跑馬地上班,午膳後無聊,逛街,女同事都鑽到化妝品店、時裝店,我喜歡附近一間車行,他們代理林行基尼與瑪薩拉蒂。我常常啃一隻蘋果,立在車窗門口看,一站站好久。
  當時模特兒徐姿很紅,她開一部瑪薩拉蒂“苗拉”型,玫瑰紅的。有錢要會花,不花有什麽用。她叫人羨慕。
  十九歲的世界充補希望,總有一個瑪薩拉蒂王子來故我出堡壘吧。誰還希罕白馬黑馬,真是的。
  可是出現的隻是俊東。
  他說說:“我開不起林寶基尼,我隻有一輛福土威根。”
  他廿四,剛自香港大學出來,念建築,在政府做事,我覺得他很有趣很可愛,可是沒想到會跟他結婚。
  他說:“每次我開車回家吃飯,總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那間車行前麵。全神頁注地吃一個蘋果,白襯衫白裙子。一日複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設法勾搭她。”
  他買了一小束藍色康乃馨,走上來,遞給我,他說:“我開不起林寶基尼,我隻有一輛福土威根."
  我最後嫁了他。
  我們走了兩年,結婚三年,今年我廿四歲多一點。
  我們有這層房子,他父親送的結婚禮物,銀行有數萬元現款,是儲蓄。手上小小的方欽是他母親送的紀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麽也沒送,有,一大堆牢騷。
  我告訴母親: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媽媽的女兒。婚後我幾乎正式脫離自己的家,毫無損失。
  我與俊東沒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們告訴我,俊東有女朋友。
  下班他開始遲回家,我坐在沙發上等他,一等好幾個鍾頭。我想過吵架,不外隻有一個後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過出去找別的朋友,我約會過幾個男人。
  他們都乏味,即使在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與這種人躺在床上。
  一個男孩子帶我上他的公寓,遂樣裝修介紹,冷氣機多少錢,壁櫥很名實,飯桌在哪裏買,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畢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誰能覺得在那個小廚房煮二一餐的機會,便算一種殊榮,我頓時倒足胃口。
  還是登樣入家出來的孩子呢,美國大學畢業生。俊東勝過這些人多多,難怪結過婚還如此吃香。然後我與一個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緣故,常在外頭喝酒,很溫文和藹。大概是苦出身,一雙手很粗,十個指甲有點黴灰,這還不要緊。他戴一隻手表,勞力士金蠔,表帶卻是香港做來充的。我最討厭這樣,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別省那條原裝金表帶,俊東有一隻這種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帶上當掛表。
  什麽都是俊東。
  誰都不及俊東。
  我根本提不起興趣跟別人出去。
  還有這位年輕的醫生,介紹認識之後,卻沒有約會,偶而見麵,一直很禮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證明當年俊東對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氣來逼我說話。
  如今有資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東不算什麽:但這個世界-一切都比較性的,我拿誰來比俊東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後他住在哪裏?跟誰共渡良宵?我憫悵地明白我們之間已經完畢。法文中的FINIS,結束。
  把雙人床換了單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沒有人聽。我的生命也隨著枯萎。
  我必須要勇敢地麵對現實,天天上班不動聲色,回家對著電視喝酒吃藥,流淚沉思,我不限俊東,我隻是刻骨銘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邊。
  他不會知道,永不。
  我拉開被子睡覺,不是不後悔沒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麽關係呢,出去走走,抬頭看天空,我們大家隻活那麽一剎那,轉眼成空,轉眼天明。
  扭開無線電。
  是那首舊歌“綠袖子。”
  “可歎我愛汝虧欠我
  如此拋棄我太無禮
  而我愛汝如此良久
  歡娛因汝作我伴”
  這歌是莎士比亞時期的,起碼四百多年。
  我現在的時間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藥瓶子服食兩粒。他們說就是這樣致命的,睡不著多吃兩粒,再睡不著又多吃兩粒,然後再也醒不過來。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會死。
  這該死的頭痛,阿司匹林在什麽地方。
  終於限期到臨,他前夜回來,很鎮靜的,他說:“我要辦離婚。”
  我抬起頭,也非常鎮靜的問:“為什麽?”
  “我不再愛你了。”他說。
  “嗬,”我記得我說:“多謝你,換了別人,未必會這麽坦白,他們總把一幹個一萬個罪名加諸對方身上,以便證實他們不是負心人。”
  “我很抱歉。”他說。
  我點點頭。我說:“我想為免使你痛苦為難,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這是對的,”他說:“屋子送你,不是補償,隻是……:讓你方便點,尋房子好難。”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來,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鋪著簇新的床單,不可以弄得一團糟,我掙紮到洗手間,伏在洗臉盤上,一張口,吐出來的是血。
  我驚駭地看著四濺的血液,老天,發生了什麽事?然後是一陣昏眩。
  我需要幫助,俊東。血自胃間喉頭湧出,我閉不上口。
  我爬到電話處,拿起聽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還在那兒。
  它的秘書來聽實話,我說:“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時侯失去的知覺。
  我在醫院中醒來。
  俊東坐在我身邊。
  我看著他的險。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虛弱的表示。
  我說:“我不是自殺,我……”
  他轉過頭來,打斷我:“是胃出血。酒,過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藥。”他用這種平和但沒有情感的聲音。
  他對我的愛已經死了,我的眼淚流出來,但是強忍下去。
  我說:“你來的時候,一定像看到個吸血肛屍。”我甚至擠出一個微笑。
  他說:“你失去知覺一天兩夜,現在已是星期一早晨。為什麽不當心身體?大家都不好過。你母親呼天搶地的來看過你。”
  我非常慚愧,母親一直丟我的臉,大大小小的事情。
  我盡量平靜的說:“我不是故意的。”
  他隔會兒問:“你為什麽不與我吵架?”
  我虛弱的問:“你覺得有必要嗎?”
  “數我的不是好了,罵我,打我。”
  “那會使你心安理得?”
  “你偏偏不讓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
  “我還是不會跟你吵架的。”
  我說:“我愛你。”
  “沒有用。”他說:“我不再愛你。”
  “我知道。”我著看牆上的鍾,“你可以走了,我想你應該很忙。”
  “出院的時候我來接你。”
  “沒有必要。我能夠走路。謝謝你,俊東,給你麻煩不好意思。”
  他什麽也沒說。然後走了。
  護士來為我打針。
  她說。“那是件男朋友嗎?他對你很好,擔心得不得了。”
  我轉過頭就哭,眼淚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時他來接我,帶來屋子的鎖匙還我。
  他說:“你幾時方便,我們到律師處去簽字分居。還有,房子轉名到你戶下。”
  “是。”我說。
  他凝視我,“你好象很馴服,為什麽這樣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頓,把熱水瓶往你頭上摔,你還是要與我離婚的,我還是省下精力好一點。”
  他問:“你不恨我?”
  “不,我仍愛你。”
  “你不會報複?”
  我看他一眼,“為什麽要報複?有什麽好處?”
  “無論你多麽乖,我還是不會再愛你,你不如大鬧一頓,出一口氣”
  “謝謝你的忠告,我沒有氣要出。”
  “我不相信。”他搖頭。
  “我並沒有要你相信,”我說:“你不相信也沒有關係。”
  “當心身體,醫生為你輸過三磅血,以後嚴禁阿司匹林,記住。”
  “謝謝。”
  他發作,“你不要這麽禮貌好不好?”他咆吼,“你為什麽不可以像其它婦人一樣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當一個男人不再愛它的女人,她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還是錯。
  我閉上嘴巴。
  他送我到門口。“我不進來了。”他說。
  我說:“明天下午雨點,我們到律師處去。”
  他說:“好。”
  他開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鍾點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鎖匙說:“抹灰要當心仔細,一切都要幹淨。”
  一切像沒發生過般。
  打電話回公司,俊東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東做事永遠是妥當可靠的。
  表姐說:“至少他把屋子留給你,你有地方可住,無後顧之憂。”
  對。好過要我回去對著七十歲的一雙父母,兩人除破壞沒有其它能力,中氣倒還十足,努力批評這個批評那個。
  俊東還是替我著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輕描淡寫地說:“總比我那個好……袖手好閑,每幀飯要喝啤酒,我付賬還不夠,他說別的女人整個錢包都交給他的,那副德性,要我養他哪,說他幾句,幹脆不回來睡,結果離掉了,真痛快,現在想起來還是愉快的,也許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事。”她暢快的笑。
  我微笑問:“可是又怎麽結的婚呢?”
  “我媽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歲,懂得屁,老媽不了解,尚個天翻地裏,於是索性下嫁,若老媽拿我怎麽樣!”
  我笑,“結果誰也沒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為小妞騙到手,怎麽也飛不掉……大概現在午夜夢回,還是很後悔的。
  我抬起頭,“可是我還是愛俊東的。”
  表姐忽然之間住了笑,表情空洞,隨即低下頭來。
  “我不後悔嫁他。”我說:“他曾經非常愛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經一度有人愛過我……很重要。”
  以後我就寂寞下來了。
  我們簽妥分居書。他謝我予他的方便,我靜默的離開他。
  他母親來探訪我,頗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我與他們一家發生連係,我用心地招呼她,茶與點心,茶與同情。
  同情有什麽用呢?
  我害怕回去聽父母半夜的咳聲。老人們,他們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願一個人住在這層回憶多多的房子裏。
  一切布置維持從前的樣子,我不是等他回來,有什麽必要換裝修?改變屋子不等於可以改變我內心世界。
  我覺得日子變得空虛,不再有前途。
  日複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發覺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馬地那間車行去站著,發覺他們已經轉賣本田車。太遲,一切已麵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蘋果,苦澀地想,時光一去不複回,再也不是十九歲。
  車行的經理笑著迎出來。“小姐,進來看看嗎?”
  我緩緩搖頭。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節,幾乎一樣的地點,俊東向我搭訕成功,他選擇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後,他又去選別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見俊東,他與一個女孩子同行。我看著他們進來。她並不太年輕,皮膚很好,腿很長,衣飾非常入時。
  俊東還是那麽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鬆身長褲,一雙球鞋。金手表仍然鬆鬆地掛在皮帶上。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視他,目光再也不肯離開。
  他們與朋友坐下來談笑風生,她坐得他很近,幾乎寸步不離,還為他在冰茶裏加糖漿。然後俊東轉頭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開他目光:為免使他尷尬,馬上把十元鈔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說:“為什底我們走?應該是他們走!”
  我隻是微笑,為什麽還爭這種意氣?
  但是一轉頭,看見俊東站在表姐身後,我呆住了。
  他溫柔的問我:“走了?”
  我手足無措,點點頭,“是。”
  他問:“怎麽不與男朋友吃茶?”關心得像老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麽沒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頭,馬上笑了。
  電梯來到,門打開。
  他說:“再見。”
  我也說:“再見。”
  我與表姐進電梯,電梯門合攏。
  我的眼淚心平氣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幹眼淚,走出電梯。
  表姐說:“沒想到今日天氣這麽好。”
  我抬頭。可不是。俊東下午也許會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會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會對他說:“你對我的愛,彷佛像陽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連串的約會,一連串的歡笑。生命展開新的一頁。
  表姐問:“你幹什麽微笑?有什麽好笑的?”
  我答不出來。
  她喃喃的道:“這麽快,這麽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說:“表姐,我很久沒有開車了,讓我做司機,我們到淺水灣去看影樹。”
  “OK。”
  我駕駛很壤,但是終於掙紮到淺水灣。
  喝紅茶的時候表姐說:“人生還是快樂的,看這些男男女女,多麽愉快。”
  俊東在教別人滑水吧。那幸運的女孩。
  “風景這麽好,我們的生命還有很長一截,路的確是弩曲一點,但有什麽關係?我們終於會到達羅馬。”
  我忽然記得拜倫有一首詩,最後兩句是這樣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agreet thr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會見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我抬起頭,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樹的花,爆炸性的震蕩感,毫無委曲,激辣辣地開在樹頂,那種盛況那種燦爛,這種顏色這種數量,都像強烈的愛情,死而無憾。”
  我與俊東的愛情,雖死而無憾。

姑姑的男朋友
  姑姑打電話來叫我到倫敦去,我隻好請兩天假,連同一個周末,一共四日,到倫敦去陪她。麥倫一定要吵著陪我下去,這使我很氣,兩年了,我與他在一起足足有兩年了,他始終似防賊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從與他在一起之後,我一眼也沒有瞧過別的男人,他卻還把我盯得緊緊的,絲毫不放鬆,我實在有點吃不消。
  於是我狠狠的拒絕了他。像什麽話呢?一個大男人,放著多少正經事不做,卻跟著女朋友跑進跑出。我把姑姑的電報給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劍橋。
  我一個人開車下去的。是的,我聽他的話,不準超車,隻許開六十哩,不準讓人搭順風車,若好了路線,他嚕嘀得像個老太婆。
  我一向認為愛是一種眉梢眼角的默契,麥倫的毛病是他說得太多,做得太少。不過這些年來,我也隻有他一個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難,也不用說了,簡直不足為外人道。
  到了倫敦,姑姑住在麗池,姑姑一向是這樣的,什麽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點錢,但是她對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裏華得猶如億萬富翁。
  她不裝窮,她也不充闊,她的口頭禪是“嫌了不花,留給誰?送真貼小白臉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賺,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這種末日將至的派頭。可是末日對姑姑來說,還很遠呢,雖然三十多歲了,看上去,永遠隻像十八九歲,不騙你,即使在陽光底下,也不過是臉色蒼白一點,臉上沒有皺紋。她有她的秘方。
  這次她來英國,又是為了什麽?
  我打了電話上她房間,她很高興,命令我馬上到。
  我乘電梯上去,她在等我,衣著非常的整齊,黑發束在腦後,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絲襯衫與長褲,黑底子士都是深紅翠綠的大花。她的皮膚雪白,益發顯得透明一般。
  見了她我隻好笑。我剛去了摩洛哥回來,曬得像炭似黑,牛仔褲,短頭發,誰還想到我們是兩姑侄呢?差太遠了。
  我笑著與她擁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額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問:“你怎麽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媽媽擔心死了,看上去頂累的樣子。”
  我說:“姑姑,你知道我隻會三五句法文,饒了我吧。”
  “沒出息,學了十多年,還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嗎?來做什麽?這麽遠的飛機,坐死人,飛機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個朋友來的,”她說:“他要做點生意,我反正有空,來看看你。”
  “我正忙功課呢,沒有幾天空。”我說。
  她倒了一杯茶給我喝。
  姑姑始終沒有結婚。好幾次大家都以為她要嫁了,到頭來還是一筆勾銷,很有一種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點嫁,急了廿年,現在也漸漸淡忘了。
  所以我問:“誰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會兒我們一塊吃午飯,你可以見到他。”
  “去哪裏吃?”我問。
  “你要去哪裏?”她反問。
  “去哪裏?我怎麽知道?我們不過是買一句炸魚薯條,一罐可口可樂,到公園去找張椅子坐下,
  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罷了,已經是大餐了。”我笑。
  “就這麽辦。”她說。
  我不置信地看著她叫
  然後她的男朋友來了,我抬頭,很有一種篤訝的感覺,他是一個中年男人。一個非常漂亮的男人,與姑姑是十二分配對的,他的動作與姿態有種說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觀,他是那種把康斯丹頓當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對象了吧。
  我利用著我的年少無知,傻傻的瞪著這個男人。
  姑姑笑:“小四,見過張叔叔。”
  我隻笑了一笑,仍然無賴似的盤在沙發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餓了嗎?”
  姑姑說:“吃過早點了,小四說咱們買了東西到公園坐著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麽奇怪的孩子。你說好就好吧,我現去打幾個電話,十二點鍾過來,一會兒見。”
  他開了門走,臨走向我點點頭。
  我待他關上門就說:“多麽漂亮的一個男人,連腰身還是細細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紀輕,見不得大場麵的男孩子全給比下去了。”
  姑姑笑,“但凡男人,若實在年輕,也還有可愛的地方,至少他們是可以原諒的,過了廿一歲,沒上四十歲,這一段歲數最可怕。”
  我問:“你沒與他睡一間房間?”
  姑姑說:“為什麽?我最痛恨早上起來,看見一個男人蹲在廁所上,然後洗臉刷牙,我瘋了?
  這些年來我不結婚,就是為了逃避這種醜態,難道偶然到英國來走一次,還得受這種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來英國八百多次了,彷佛百來不厭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與誰同住?”姑姑問。
  “一個人住!”我不屑的說:“誰養得起我?我幹嗎要跟誰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幹,結婚,誰出得起價錢,我就嫁誰,根本婚姻就是那麽一回事。”
  “看著!這是什麽論調,這是廿一歲女孩子說的話嗎?”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開了近四小時的車,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覺。沒想到躺了一會兒,竟然真睡著了。
  姑姑的男朋友很準時到,他穿黑毛衣,黑褲子,黑外套,皮鞋卻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來,披上尼龍茄克。
  姑姑橫我一眼,“你媽不是買了好幾件登樣的大衣給你?那件銀狐的,連我看了都羨慕,你偏偏走到哪裏都裝個嬉皮樣!”
  我跟她男朋友說:“你別看我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訓人,你當心了。”
  姑姑說:“這小鬼,沒上沒下的。”
  我們一齊外出。英國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葉,一地的落葉,我們選了植物園,圈子一進門就是一蓮蓬的鳳尾草與三色董,都是最賤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種仙意。
  我們在湖邊坐下來,張叔叔還真買了熱狗、牛奶、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來。姑姑沒有動,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窩的。倒是張叔叔,他不介意,陪著我吃了起來。
  湖對岸的楊柳,一蓬一蓬的落下來,英國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覺得寂寞,說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說,於是大夥兒打道回府。
  姑姑在哈勞買了幾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說她不舒服,叫醫生來看,果然有點發熱,醫生放下藥,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風,見不得陽光,但是她精神卻還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說:“其實說上來沒人相信,我像你這年紀,比你還瘋,到底那個時候還封建一點,我是不理的,騎馬露營遊泳,什麽都來,她們都叫我瘋子。現在……不行了。適才坐在湖邊,勾起許多前塵往事,當年有個心愛的男孩子,也陪我這麽坐過,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湧了土來。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無益。”
  “不如結婚吧,養個孩子,整天為他喂奶洗屁股,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說。
  姑姑笑了。
  晚上姑姑與張叔叔有個約會,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為小了一點,也無所謂,而且把臉洗得幹幹淨淨的,搽了一層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著背,襯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丟臉是丟定了。
  張叔叔把他的車子開出來,他們這種有氣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車子運了過來的,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來頭,看樣子非富則貴,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窮人的。
  那個宴會裏全都是所謂上流人物,洋人占大多數,那種英文,是捏著鼻子說出來的,聽了使人吃消不,中國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裏吃飯,吃得如坐針氈,不是說我應付不來,而是應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飯後還要跳舞,一個人坐在角落裏,但凡有老甲魚來講我跳舞,我都說頭痛——-誰高興與老頭子們擁擁抱抱的?終於張叔叔抽空過來與我聊天。
  我說:“你們天天來這種地方,不怕悶死?”
  他笑笑,“我們都老了。”我抗議:“沒有他們老。”
  “也差不多了。帶了你出來,你瞧這些人多麽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辦法,騙了一個小孩子來玩,且又是一個美麗的小孩子。”他還是微笑。
  我?美麗?我張大了嘴巴。我過重了十四磅,沒有化妝,沒有禮貌,沒有珠寶,我?
  張叔叔端詳我一會兒:“現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麽。”
  我笑,“再過九個月,我都廿一歲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實姑姑是很波希米亞的,你沒有看出來?”
  張叔叔又笑,“我怎麽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亞,跟她的化妝一樣,是一種裝飾,她是再布爾喬亞沒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還是要略髒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說。
  我有點氣,“姑姑不是這樣的,你如果早幾年認得她……反正她不是一個造作的人。”
  “你不要緊張,我怎麽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點,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別人說這種話,我一定聽不進去,可是他的語氣是非常溫和的,他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溫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無風度美態可言的坐在他身邊。
  我說:“我姑姑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結了婚沒有?可以離婚。”
  “我早已離婚了。”他說。
  “哦。”我說:“那更沒有問題了,你有沒有想過要跟她結婚?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看過了,也隻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發覺你說話沒有誠意。”
  “來,小四,我們跳個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實說,跳這種舞簡直要我的命,什麽狐步、華爾滋,我是一竅不通的,隻好跟他一步步的走,隻希望沒踩到他腳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這個年齡,如果有錢有勢,一定是很可愛的,年輕時的輕挑與不負責任全部不見了,現在是體貼與了解。
  我說:“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實在想姑姑嫁個人,長年地吊兒郎當算什麽?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顧,表麵上看來好,靜下來的時候,那痛苦也隻有她一個人曉得。
  張叔叔答我:“結婚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們小孩子看來,真是簡單得很,其實兩個人共同生活……”
  “告訴你,錯過這機會,打亮了燈籠沒處尋去。”我無意地一腳踏了上去,“對不起。”
  他還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嗎?”
  我想到麥倫。他也算嗎?人家的男朋友出錢出力,他獨出一張嘴,整天聽他說話都煩死了,所以我搖搖頭,反正把麥倫抬出來,也不過是惹笑。
  “沒有?一定有的。”張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馬馬虎虎,算不得數的,暫時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決不是可以過一輩子的人,有時見得多了都煩,不過差他做做小事情,還是方便的。”
  張叔叔笑,“看現在的女孩子有多壞!”
  “壞?實際才真,你以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們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氣才罷。”
  他笑了,忽然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我不出聲。在這個時候,那首音樂也就完了。
  他說:“我們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著我離去。找到了車子,又替我拉開車門。我心想,這種待遇,也隻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紀輕的男人一味隻曉得霸占擁有,最好不花半點氣力便把女人弄到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車子裏,我嗅著他身上剃須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這麽一個姑丈,走出去,一定夠麵子,有味道。我承認我是一個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虛榮。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門口,說:“一會兒我就過來。”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門進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說,見到我回來,笑問:“好玩嗎?”
  我答:“玩是一點也不好玩,不過張叔叔實在是個很可愛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錯的。”
  姑姑冷笑,“說你小,是不錯,越可愛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這一點你也不明白?”
  “是不錯,可是總不能特地嫁個苗頭呀!”“這年頭,苗頭也靠不住!”“那怎麽辦?”我反問。“不要嫁。”姑姑說。
  “他實在是不錯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還不至於引誘良家少女。”
  我不以為然。我覺得張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換下掛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長褲,坐在地上看畫報。
  姑姑忽然說:“你想我們能結婚嗎?”
  “當然可以!”
  姑姑搖搖頭,“不可能。我或者會結婚,對象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你想想,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兩個人湊在一起,他不說話,我都知道他想什麽,根本一點好奇與神秘都沒有,也根本不需要矯情做作,我們是現炒現賣的。”
  “那也好,幹脆點。”我說。
  “好是好,可是戀愛不是這樣的吧?男人沒問題,我們女人,有個毛病,到了八十歲,還是想戀愛,想想真恐怖,心都寒了起來。”姑姑笑了。但是那笑裏一點笑意也沒有。
  我不出聲,我比姑姑開心,因為我還有時間可以浪費,目前我是不擔心的。
  但是我覺得姑姑如果放膽子把真心拿出來,情形會兩樣,現在兩個人像捉迷藏,弄到幾時去呢?這是他們成人的遊戲。我不懂。
  沒多久張叔叔便過來了,他帶上來一束花。姑姑仍然裝著很高興的樣子,又埋怨著她的病,說了很多好聽、不著邊際、客氣的話。
  張叔叔坐在沙發上微笑。我看著電視。
  然後他說:“明天要是好一點了,我們去騎馬。”
  姑姑說:“最多不過是可以上街喝杯茶罷了,騎馬怎麽騎得動?你找小四吧,她什麽都行,馬球她都行。”
  張叔叔轉頭問我,“真的?”他有點詫異。
  “你們不見我肩膀有多寬?我已經練得像女泰山了。”我說。
  他們都笑。張叔叔邊笑沒搖頭。
  姑姑說:“明天你們去吧。”
  我說:“姑姑,你怎麽搞的?走到那裏病到那裏,你讓把身體調養好才是啊。”
  “我已經在吃苦了,你還來埋怨我!”姑姑笑。
  “你來陪我看電視如何?”我問:猛然想起,“喂,你們鬼鬼祟祟,是不是有要累的話要說?我回避一下如何?”
  姑姑連忙說:“沒的事——-”
  我已經跳起來拉開門走了。
  到街上吸了口新鮮空氣,一路散著步。有兩個男人在酒吧門口擁吻,我眼角帶過,便走得遠遠的。一個叫化子躺在地上,再躺一個月就該凍死了。一個妓女站在路燈下,她們專揀路燈站,彷佛是一種默契,妓女永遠看得出是妓女。色情書店這麽晚還沒有關門。小食檔都是中國人開的。
  誰說倫敦不寂寞呢?與香港一般的寂寞。我踢起一塊石子,因為人根本是寂寞的。
  仰起頭,一個好月亮,是十五,是十六?外國人不講究這些,外國人從不詠月亮。
  且不管以前怎麽樣,姑姑是應該結婚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即使我,也還是要結婚的。
  我走得很遠很遠,等到我覺得危險的時候,人笨鍾在敲一點鍾。
  我叫了街車回去。
  張叔叔在酒店大堂內破步,一臉焦急,見到我,他跳起來——-“你這孩子:真正急死人了!再不回來,要叫警察了,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多危險?”
  我笑笑。
  他把我擁在懷裏,“快上樓去見你姑姑!”
  姑姑說:“下次不準了!”
  張叔叔看著我笑,“小孩子就這樣,永遠猜不透他們下一分鍾會做些什麽事出來,雖然提心吊膽,可是也很刺激。”
  姑姑看了他一眼,很深長的說:“自然不比咱們,年紀大了,翻不出花樣來。”
  張叔叔有點尷尬,但是他淡淡的說:“你太多心了。”
  姑姑一笑就沒再說下去。
  他們並不快樂吧,兩個人都善於偽裝。大人就是這樣,好好的事,簡單不過的事,一定要弄得很複雜不可。我不明白。這次我是不該來的,夾在他們兩個人當中,但是又的確是姑姑叫我來的。
  當夜我與姑姑睡了,我沒有說話,好讓她多休息一下。
  第二天一早,張叔叔真的近來問我們要不要騎馬。我便牽了張叔叔的馬,還沒騎過這麽高的馬呢,我略為一夾腿,馬便奔了出去,那種速度比起開快車,又是一番滋味,風打在臉上火辣辣的,又夾著雨絲,跑道的呢鬆而且換,一股泥土芳香。
  做人要做有錢人,特地來英國騎馬,多棒。
  下馬時張叔叔扶我,我一身汗,他連忙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防我著涼。
  我笑,“渾身臭了。”
  姑姑說:“可證你出了風頭,到處有人問這東方小妞是誰呢。”她笑著。
  “有沒有伯爵親王問起?”我也笑。
  “今晚我們一起吃飯。”姑姑說:“你去買一套衣服,叫張叔叔陪你。”
  姑姑為什麽一直叫張叔叔陪我?她為什麽要裝得不在乎?
  我轉頭看張。
  “我們這就去,”他很爽快的答應了,“你呢?”他問姑姑。
  “我到古董店去一下子。”她說。
  “好,中午見。”張叔叔說。
  姑姑叫了車子走了。
  我與張叔叔到李琴街看衣服,一迭閑談著。這些時裝店都有模特兒穿出來看的。我一身臭,但是隻要身邊有錢,就可以吧?
  我與張叔叔坐在沙發上,說著話。
  “……是的,我們家是這個樣子,女孩子什麽都學,姑姑也是。現在她變了,不活潑,不過再活潑人家也會笑她,做女人是很難的……這件白的不錯,要這件吧,再看下去不得了,太貴。什麽?這件紅的也要?”我笑了。
  結果買了兩件。
  回到旅館,姑姑並沒有回來。
  我淋了一個浴,用了姑姑的“哉”香水,用一條大毛巾裏在身上,躺在床上休息。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姑姑,應了一聲,卻不知道是張叔叔。我馬上說:“對不起,你坐一下,我換件衣服。”我把剛才真的衣服拿到浴室裏,換上了他挑的那件紅的。
  他待我再出去的時候就一直道歉。
  我笑說:“真不要緊。”
  姑姑還是沒回來,他請我到酒店下麵去吃茶,我就去了,。心裏感覺得出來,我不是笨人,他對我很好,而且把我當一個女人,沒把我當一個孩子。我沒有意思要搶姑姑的男朋友,男人都是一樣我的。還年輕,要什麽沒有?所以找與他客客氣氣的。
  照說他是一個理想的對象,不過他對年輕的女孩子不含有誠意,頂多把我們當小貓小狗,他這樣的男人,隻有姑姑才罩得住。
  我微笑著,他想怎樣呢?
  喝茶喝到一半,他取出一隻花紙包的盒子,遞給我。
  哦,遂我禮?我的笑意更濃了,男人都是一樣的,再出色也還隻是男人。
  他很大方的說:“你快廿一歲了,這算是我的見麵禮,也是你的生日禮物,你看看喜不喜歡。”
  還用若對晚輩的口氣,他真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我把盒子打開了,是一隻白金項圈,剛剛扣住脖子的那一種,半月型,紅若小鑽石,非常漂亮,穿什麽衣服都用得上,挑一件飾物都這麽棒,不愧是老手。
  我說:“太好看了。現在就可以戴。”
  他很高興,幫我戴上,我對鏡子照了一照,由衷的說:“謝謝你。”
  “客氣作什麽?”他說:“有什麽比一個女孩子的笑更漂亮的呢?”
  我隻好笑了。他說話沒有一點點漏洞。
  姑姑回來後,看到也說漂亮,她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而且她說什麽也不會為一個男人吃侄女兒的酷,當夜我換了那件白色衣服,跟他們出去吃飯,很愉快。
  吃完飯我說要開夜車回劍橋,假期滿了。姑姑不反對,張叔叔頗有留我的意思,但是我決定要走,他也沒法子,很有點憫悵。
  我問姑姑:“他是真留我還是假留我?”
  姑姑說:“他犯不著假,他是真喜歡你。”
  “喜歡我什麽?”我笑問。“我有什麽好?”
  “青春,你去照照鏡子,你那種活力逼人而來,他到底是個中年人了,難免有種遲暮的感覺,見了你,自然開心,想借你的生命力一用,男人都是這樣,你明白了?”
  “你既然這麽了解他,可以跟他結婚。”
  姑姑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太了解男人了。”
  “那麽你幾時再帶多幾個男朋友來,好叫我收收名貴的見麵禮?”我問。
  我們姑侄倆笑倒在床上。
  我開車走了。回到劍橋,自然還是見著麥倫,做著功課,過著平常的日子。
  姑姑是後我三天走的。
  她並沒有嫁給張,張大概是地無數男朋友中的一個,她大概也是張無數女朋友中的一個。姑姑以後來信都沒有再提起他。
  不過那隻白金碎鑽項圈:卻天天戴在我的脖子上,很令同學側目的。我頂喜歡張,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男人,他有他的好處。我有時侯奇怪他是否有再婚,娶得又是什麽樣的女人。
  至於姑姑,因為太了解男人的緣故,所以始終沒有嫁。

女學生
  她是我的學生,所以我不能約會她,不能與她說話,不能對她笑,我隻可以待她如一個學生。
  這樣的壓抑,我覺得很困難,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而我隻是一個男人。可是這是學校裏的規則,教授不得與女學生有任何不適當的行為,我不能害她, 我最多去了工作不幹, 她的學業卻很重要。
  事情是這 樣的,我因讀書讀得早,甘五歲半拿的博士,再做了一年研究院工作,不過是快廿七歲。因為親戚有孩子來讀寄宿學校,請我照顧,我樂得在這裏找一份工作,算是拿個經驗,將來找正式的工作,比較容易,碰巧這間小大學請低級講師,我便來應征,沒想到居然錄取了,年薪是低得不能再低,但坦白的說,我並不在乎,仍然住若父母買的房子,開著我的小跑車上學。
  這間小大學隻分開幾個係罷了,但凡是小大學,那些科目都是千奇百怪的,既不實際又沒有用,不外是室內裝修,服裝設計這一類,學費高,訂起來輕鬆,凡是家裏有幾個錢的孩子們,都進來胡鬧幾年,拿張文憑。大學裏女生多過男生。
  我教建築。室內裝修多多少少牽連到一點建築上的問題,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說起來,真有種殺雞用了牛刀的感覺。
  我是大學裏唯一的中國講師,那些外國的女學生是很大膽的,對中國男人大表興致,常常借故問東問西,我講課,她們一手拿著筆,一手托著腮,藍藍綠綠的眼珠瞪著我,我轉到東,她們跟到東,我轉到西,她們的目光跟到西,又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我有種被她們目光強奸了的感覺,實在受不了。
  我有時侯跟妹妹發牢騷,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後人悔之”。“你別穿牛仔褲,別舉止輕挑,別跟人家擠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學生會把你吃掉!”她罵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裝,一條領帶,頭發也剪短了。皮鞋隻穿黑色的,簡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還這麽取笑我,叫我做人難。
  妹夫說:“你別講,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長得秀氣,不能怪他的女學生動
  我回到校務處,便打聽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時裝設計的,那位女老師說:“蘇?是的,中國人,可是在倫敦出生的呢,她成績好極了,去年自縫一件衣服,拿去參展,把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打垮了,不得了,你們中國人,跑到哪裏都這麽出色,連個小女孩子都這樣。”
  蘇幾歲?
  “今年是她最後一年,也廿一歲了。”女教師說下去,“中國人真有本事,就說你吧,多少人一定以為你是大學生,誰知道比我還高兩級!”她一臉的雀斑都擠出了笑意,還拋來一個媚眼。
  我的媽,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開了。
  我跟妹妹說起,妹妹又教訓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學生是不能碰的,情願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國人最要麵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響名聲事大。”
  我憤然說:“沒有這種道理,她並不是我一係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試時把題目通知她,你難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說:“算了,這種出風頭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曉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這種險做什麽?男人就是這點賤,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好,終究等到了,不過如此!”
  我喃喃的說:“這裏這麽多中國女孩子,也隻數她最出色!”
  妹夫說:“你偏見罷了,照我說,那邊師範學院,有幾個是很不錯的。”
  妹妹怪叫起來,“你又知道了,什麽地方的女人好看,什麽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錢!你替我閉上你的嘴吧!”
  當然我沒有跑去自我介紹,這種事是不能做的。不過在同一間學校,又是小學校,難免有見麵的機會。
  在圖書館就見過好幾次,她總是在埋頭苦寫,忙得不亦樂乎,偶而抬起頭來,見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種笑是非常禮貌的,非常敷衍的,換句話說,她並沒有把我看在眼內。
  她笑的時候,一副牙齒,雪白。
  英國這麽陰沉的天氣,居然培養出這麽一個如太陽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來,當真不容易。我在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歡打“克裏蓋”球,常常拿著一枝棒,在草地上奔來奔去,輸了便又跳又叫,罵同學。
  我默默的看著她。廿一歲,也不過是小我幾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學生,我一定會追求她,現在隻好暫時按下再說。等得她畢業了,或是我的合同終止了,我們的新關係才可以開始。
  人與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說,這麽多的中國女孩子……其實也差不多全見過了,隻有她是我喜歡的。
  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長頭發,牛仔褲身後跑的男孩子,卻不知道有多少個,本校的,隔壁學校的,放學時候,都跑來等地。由此可見欣賞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個,我是個軋熱鬧的人。
  像她這樣,居然還有時間做功課,而且做得這麽好,真的超乎想象,令人不置信。
  這樣子過了半個學期,正當我教書數得煩悶的時候,你別說,迎道來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機會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飯,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邊,便先進廚房,有什麽好吃的便牟什麽吃,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塊中國火腿切片,預備過粥。便聽見有人在客膚說話,是剛來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說得起勁呢,我也不在意口
  後來妹妹說:“小哥哥,你出來一下好不好?”
  我應著:“來了。”
  走到客廳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膚那黑發那眼睛,不是她是誰?
  我呆呆的問:“咦,你到我們家來幹嗎?”
  妹妹說:“神經病,她怎麽不來得?她是我
  我說:“怎麽是你的學生?明明是我的學生雖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學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來是她啊:”
  蘇看了我半晌,說:“你彷佛是我們學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來。
  匱是一塌糊塗,我是講師,她拿我當同學,半個學期下來,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絕,替她補習中文,連她念什麽大學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來三次,我常常進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結果還是碰在一堆了。多謝這小城,到底中國人不多,遲早會撞見的。
  這裏不是學校,我頓時輕鬆起來,
  蘇說:“我聽人家說你是設計係的,以為你念哪一科的,沒想到你是講師,失敬失敬。”她的姿態定是非常嬌憨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答好,隻能喝著咖啡。生!”
  蘇說:“我本來在一位叔叔那裏補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薦給張姊姊,張姊姊見我還肯學,就收了我,我來了沒幾次,已經得益非淺了。”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直沒見過她,原來是剛來的。
  我問:“對中文有興趣?”
  妹妹說:“聽聽好笑不好笑?蘇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論語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學的,在外國這麽久,念的是洋書,可是中丈也不差勁,從不缺課的。”
  蘇把手直搖,“哪裏,別聽張姊姊的。”
  “你例說,”妹妹不服氣,“你現在看什麽書?”
  蘇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過一陣子,我也沒資格教她了。”
  蘇急了,“你們兩個都是我老師,我做學生的,哪裏敢吭聲呢?由得你們取笑罷了。”
  我隻是看著她,覺得它是一幅風景。
  當日因為她要上課,我吃了點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礙她。本來想要送她,被妹妹一個眼色阻止了。
  我這個妹妹是台大中文係的,中文很有點底子,教出來的學生,也不含錯到哪裏去。
  晚上妹妹來了個電話,說:“原來是她呀,我倒沒想到,現在倒成了近水樓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說她不錯,一點沒有俗氣,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們兄妹倆英雄之見略相同,是她終究是你
  學生,我勘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然真替中國同胞鬧笑話。”
  我苦笑,“看場電影也不準嗎?”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來警告你?你是博士,難道沒有理智?”妹妹問。
  博士也是人。
  “那麽她幾時來補習,我也來。”我問。
  “更不可以了。”她說:“蘇是很用功的:最近還練書法,你來了,她怎麽專心,你不是好老師,我還不想誤人子弟,喂,你別像個饞嘴貓好不好?約束約束。”“好好好:”我說:“聽你的:”
  我當然隻好聽她的。
  或是聽這個世界上許多不成文的條例。
  不過自從那次見麵以後,再在學校見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來,就熱烈得多了,有時侯老遠在走廊見麵,她就微笑起來。她那模樣,有點像高更筆下的犬溪地女郎,隻不過細巧得多,那種美麗,是一樣的。
  她是大學裏的明星學生。
  教授們多多少少的說起她——-“真丟臉,偌大一堆學生,最高分數卻被一個中國小女孩得了去,我們這後一代,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
  “蘇很美。幾時叫她到攝影間去拍些照片,宣傳一下我們學校這一科。”
  “她的精力是無窮盡的。”
  盯著她的男同學,那精力也是無窮毒的。他們又不必預存顏麵。可喜的是,蘇對他們都客客氣氣,維持著良好的同學關係:一點也不輕眺。
  就在放聖誕假前,我在公司女裝部裏買禮物給妹妹,碰見了她。她見到了我很覷期的笑,與平常的作風不一樣,忽然之間文靜得很。
  我問:“買禮物?”簡直是廢話,問了也等於白問。
  她點點頭,“買給老師,張姐姐。”
  “哦,”我說:“何必這麽客氣。”
  “應該的。你呢?”她遲疑一下問:“買給女朋友嗎?”
  “沒有,哪裏有女朋友,看看有什麽好東西,買給妹妹。她一向想要一隻意大利皮包,我看並沒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開一個極美的微笑,她說:“不是在這裏真的,這裏沒有,要不要我帶你去?”
  “求之不得呢。”我說。
  她陪我到另外一間公司去,天氣很冷,我們兩個人都把手放到口袋裏,兩個人都沒有講話。我在等的時刻終於來了,多少日子以來,我老是希望可以單獨與她在一起,不是在課室裏,不是在圖書館裏,但是今天終於得到了這一個機會,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
  心中很有種異樣的感覺。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談戀愛要打鐵趁熱,不然拖到她畢業,才上門去,就變成兄妹感情了。可是現在我們能做些什麽呢?
  在一個聖誕節,各自買禮物。她難道沒有一個陪她的人?也許她也在想,怎麽我也沒有一個相陪的人?
  我買到了我要買的皮包,雖然貴一點,想妹妹一定喜歡的,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為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女人,她少女時的銳氣止於說笑話。
  我問蘇:“真謝謝你,你有空嗎?”
  “有。”她微笑,“我是常常空的,功課並不緊。”
  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認為這樣是很明顯的一個暗示。我邀請她去吃一杯茶。她馬上答應了。在聖誕的時候,到處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但是我們找到一間大酒店:人少。
  英國人是很注重吃茶的,她受英國人的影響很深吧。我們靜靜的坐著,我原來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說,而且很滿足於這樣的沉默。
  她隻是微笑的坐著,收斂著在學校裏的活潑,那皮膚溫暖的顏色,似乎是不褪的,她是永遠溫暖的。在異國碰到這樣的一個中國女郎,就算靜靜的對坐,我也是滿意的。
  她陸陸續續跟我說了一些事:“……畢了業便回去了,在英國住了廿一年,回到家長住,不知是什麽滋味,人還沒老,已經體會到落葉歸根的意思了。今年聖誕,與同學一起去奧大利,本來是去瑞士好,但瑞士已經被遊客去俗了。奧大利,有些人走馬看花,去廿多值小時便可以寫遊記發表意見呢,我不知道。”她笑了。
  有一樣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土生女。她家裏很有一點錢,可是沒有更多的錢送她到瑞士去念書,她父母很有點見解,可是她的能力有限,未能在劍橋牛津讀一些出名的科目,換句話說,她的才能七十分,人材九十分。
  她還是一個突出的女孩子。
  我這樣分析她,恐怕是不公平的,我呢?我自己又值若幹分?在她眼裏,我是一個年輕的話師,多多少少占著優勢,學生總是有點尊敬老師的,即使在外國,也還是如此。
  吃完了茶,我開車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口,我鄭重地再道謝,並且說:“假期後再見。”那意思是,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以後我們可不能這樣,我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她仍然微笑著,那微笑有一種深奧,我急急忙忙的開車子走了。
  後來我送禮物到妹妹那裏說起這件事。
  妹妹詫異:“她倒沒跟我說過,既然出去了,也就開心一點,兩個人默默對坐——-什麽意思?流行這樣嗎?人家大膽,你們古典,倒是別出心裁得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後來我找了個埋由,我說:“我一定是很喜歡她的,一(日一)真喜歡一個人,那態度就會不自然,舉止說話都拘謹起來,從這樣想來,我是喜歡它的。”
  妹妹想了很久,問我,“你是真喜歡她嗎?”
  我也想了很久,“我想是的。”
  她幹脆地說:“那麽就把工作辭掉好了,找工作還不容易?女朋友難覓。”
  “是的,可是我簽了兩年約合同,如果要終止,要陪三個月的薪水。”
  妹妹笑,“算了,你那兩百鎊一個月的薪水,扣掉各式各樣的稅,連吃飯還不夠,賠就賠好了。”
  我也笑著。
  可是辭掉了工作,那女孩子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她一竟會有這樣的魅力。而且辭掉工作,她不一定會感動得接受我的感情。
  多年來的生活與教育使我變成一個很理智的人,我的確是喜歡她的,然而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我沒有辭職的意思。聖誕後,我們仍然在學校裏見著麵。
  妹妹對我十分鄙視,她說:“男人呀,能夠免費塌點便宜,是千情萬願的,叫他們出點力氣,馬上殺頭似的了。”
  我不饗。
  她馬上轉向丈夫,問道:“是不是?是不是?”
  這種問題怎麽答得出呢?
  我看妹妹是說得對的。
  過了沒多久,蘇大概到巴黎去了。她們那一組學生,常常往歐洲跑,去參觀時裝,這樣的讀膚,的確輕鬆快樂,可是忽然之間,在固書館又看見她,我是十分吃驚的,我呆呆的看住她。
  “你沒去巴黎?”我忍不住問。
  “誰說我去了巴黎,”她笑容滿臉的問。
  “你們不是都去了嗎?”我說:“我打聽過了。”
  “你真的打聽過了嗎?”她還是笑。
  我忽然之間,臉就紅了。
  “是呀,她們去了,但是我沒有去,她們是政府飛機票,我要自費,我不服氣,我不是沒那個錢,而是氣不過,我也拿英國護照,為什麽為難我?結果弄了半天,準我免費,又道歉,可是我呀,偏偏不去了!又不是沒去過,擠著起哄幹什麽?”
  我微笑,,“可是你留下來做什麽呢?”
  “溫習。”她聳聳肩。
  “那也好的,等她們回來,都不及格。”
  “嘿,我們這學校,還有誰不及格的?糊孫來讀,都及格了,這種第九流學校”我巴不得離了這裏,轉別科念去。”她很氣憤。
  “可是你已經念了三年了。”我詫異的說:“那時間不是都浪費了嗎?”
  “那也不見得,多多少少學了點東西。不過我也很後悔,當時年輕,不知道訂書的好處,單想出風頭,挑這些讀,現在知道了,當然不舒服。”
  我點點頭,“不過別的科目也未必有你想象中的好呢。”
  “是呀,”她說:“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我自十六七歲開始,就向往住閣樓,那種尖頂,大大的窗口,有白鵠飛來飛去的。誰曉得實搬進閣樓去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又冷又髒又灰,但凡有閣樓的房子,都是做做破破的,怎麽會呢?”
  她把頭伏在手臂上,整個上身靠在圖書館的抬子上。
  我還是微笑著。
  人長大了,少不免會發現,呀,世界與想象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我們用國語交談著。沒想到她的國語這麽好,講得這麽準。我們談了這麽久,坐在旁邊的洋女生已經咕咕的笑起來了。
  笑什麽?笑我們的態度不像老師學生?
  我隻好站起來,夾著我的書,對蘇說:“我還有課呢,對不起。”
  她連忙站起來,說:“對不起,我妨礙了你。”
  我向她笑笑。這麽好的女孩子。
  兩個星期以後,發生了件意外的事,有一家廠需要我這樣的人,在報紙上登了偌大的廣告,我去應征了,講明跟一間大學簽有合同,卻料不到那家廠居然願意替我向校方還債,便我雀躍不已。
  可是廠方要派我到南非去,我沒有法子,隻好去請教我那寶貝妹妹。
  她是非常善於利用成語的,馬上說:“唉:男兒誌在四方,南非有什麽不好?去去去!”
  “隻不過半年罷了,那邊有一項工程完了,我又調回英國來了,很快的,這裏的房子也不用退,事事你替我照顧一下,我去去就來。”
  “來呀,回來以後,那師生戀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以正正式式光明正大的一起出去了。”
  我但笑不語。
  “而且薪水也漲了一倍有餘,可以組織小家庭了。”妹妹又加油又加醋的說。
  我向校方正式辭了職。
  那天晚上,妹妹把蘇請了來,我們高高與興的吃了一噸晚飯。我覺得無比的自由,談得很開心。蘇聽說我去非洲,說一定要我帶點好玩的東西回來,我答應她一個縮小了的人頭。妹妹先怪叫起來。
  我隻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收拾行李,去得很忽忙。
  我沒有機會再見到蘇。我想來日方長,我回來的時候,她還沒畢業,不用忙。
  到了約翰尼斯堡,我水土不服,好好的病了一傷,一條命幾乎去了半條,病中還得撐起來到工地去察看,因此病拖得更長。
  妹妹還來信笑問是否相思病。
  我也收到了蘇的卡片信件,都是非常禮貌的。
  那一項簡單的工程足足做了九個月。廠方放我回英國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見慣了相當多的黑人,一日一再回到白人國度,感覺上是兩樣的。妹妹來接飛機,不以為然,她說:“約翰尼斯堡根本是白人地方。”
  跟她吵是沒有用的。
  晚飯時候,不見蘇,我問起了她。
  妹妹很驚異,“你還記得她?”她問。
  我怎麽不記得?早幾個星期,她還問起我答應她的人頭呢,我也把歸期告訴她了。她難道又沒跟妹妹提起?也難怪她,妹妹嘴快,守不住秘密。
  妹夫說:“她早不來了,訂了婚了。”
  “什麽?”我是很震驚的。
  “是的,”妹妹說:“訂了婚了。”
  “幾時的事?”
  “最近的事,才兩三個禮拜。”妹妹答。
  蘇可沒告訴我。
  我的震驚是難以形容的。
  妹妹進房間,拿了一張照片出來,是彩色的,蘇與一個貌不驚人的男人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給我的感覺就是有點睡齦相,皮膚太黑了,據說家中非常有錢,是不知道什麽地方的華僑,此刻蘇隨了末婚夫回老家去,走了十幾天。
  “怎麽發生的?”我喃喃的問。
  “誰知。”妹妹聳聳肩,“忽然就走了。”
  竟沒有等我。也許我該說明,叫她等我,也許她會拒絕我,但也許她會答應下來。我太含糊了,覺得她與我是有一種默契的,不用多說話的:卻不料她一點也沒有領會我的忘思,我回來了,卻已遲了。
  她不再是我的學生,但卻已經太退了。
  她訂了婚,而且離開了這裏。
  當然這不過是一段淡淡的感情,決不是刻骨銘心的,雖然如此,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櫥悵,彷佛是差不多已經得到的東西,曾經有一個時間,是那麽近,然後一切都失去了。
  我沒說什麽。
  反正回來之後,也夠疲倦的,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廠裏去工作。在廠裏我是一帆風順的,沒有什麽好說的。
  過了很多很多年,我又見到了蘇。
  恐怕有六七年了。在英國,我又見到蘇。
  她老了。女人老起來是這麽的快,廿十一歲的少女與廿七八歲的少婦簡直是兩碼事。
  她的皮膚仍然是那種特別的顏色,然而有一膚油浮在上麵,一種擦不掉的油,整個人胖了,胖了好幾號,若不是妹妹指給我看,我幾乎認不出是她,隻有一雙眼睛,仍然是黑自分明的。
  我呆呆的想,這便是我曾經一度,喜歡過的人嗎?怎麽會變成這樣子呢?
  妻問我:“誰?”
  我轉過頭來。“是我以前的一個女學生。”我淡然的說。
  我沒有說謊,她的確是我的學生。
  妻說:“怎麽看上去比你還老?”
  妹妹說:“以前很漂亮的。”
  妻懷疑的問:“你怎麽知道?”她問妹妹。
  “因為她也是我的女學生。”妹妹說。
  我不響,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白色武士
  自從父親得急病去世之後,我的心情壞得不堪。
  我原以為人除了老死之外,就是癌症死,還有墮飛機死。一點點小病,怕什麽?
  可是父親就是偏偏自小病至沉荷,他去世那一夜,我還不相信,從家趕到醫院,我推他的手臂膀:“爹,爹,醒醒。”
  護士告訴我他不會再醒,我瞪著他老久,哭不出來,因為我不相信。
  最後我回家,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在壯年痛失良伴,頓時萎頓下來,一切大事由我作主,我隻有一個出了嫁的姊姊,也是個沒綁蟹,既得做家務,還要帶兩個七歲三歲的孩子。
  安排父親下葬之後,我已經筋疲力盡,這才發覺錢不夠用。
  坐在姊夫麵前,我簡直無顏以對。
  沉吟半晌,我才開口:“我想陪媽媽附近旅行一次,如果實在不能,那麽她一個人跟旅行團也是可以的,屋子要粉刷,略換幾件家具,沈醫生那裏欠下的賬,我倒已經向公司借妥了,下個月發薪水時開始扣。”
  姊夫說:“這封媽媽來說,無疑是重要的,出去走走散心,我們很實成,二妹,你也不必向公司借薪水,免得人家以為我們一點周轉的餘地都沒有。”他揚聲,“媽咪!”
  姊姊應聲出來,手中拿著一本存折一個圖章。
  “三妹。”姊姊坐在我旁邊,“這是我們的儲蓄,你拿去,媽媽喜歡什麽,你就做什麽,可惜我們能力有限。”
  我打開存折一看,裏麵寫著兩萬多元。我很感動。暫時應急用是足夠了。
  姊夫站起來,“我去淋浴,你們姊妹先談談。”
  他走開。
  我說:“姊姊,謝謝你們。”
  “唉。”姊姊搔搔頭皮,“真沒想到有這麽一天,早曉得,嫁個富翁,省掉多少麻煩。”她苦笑。
  “姊夫是個最好的丈夫。”我說。
  “是,可是碰到緊要關頭,你看,我們結婚八年,隻得這一點儲蓄:真笑掉別人大牙。”
  “姊姊,把這些錢拿去旅行,真不好孟思。”
  “這是非常時期,二妹,看開一點。”姊姊拍拍我臂膀,“我不能常常去陪媽媽,你多多開導她。”
  我點點頭。
  “打算到什麽地方去?”姊姊問。
  我低下頭。“我想讓媽媽一個人去。”我說:“省一點。”
  “你還是陪陪她吧,她一個人怎麽到處走?心情那麽壞。”
  “那麽到附近走走。”我說:“去東京吧。”
  “嗯。”姊姊看看浴室,走進房間,一會兒又走出來,把一隻小包塞在我手中。
  “是什麽?”我問。
  “一隻鑽戒,你拿著,有什麽事拿去變賣。”
  “姊姊,我們怎麽到這種地步了?又賣又借。”我忽然哭起來。
  “二妹,好了,好了,快把戒子收好。”姊姊忙安慰我。
  “不是你的結婚戒子吧?”我擦眼淚。
  “不不,是多年之前,有儲蓄的時候買的,你收下來。”她替我放進手袋裏。
  “我要走了。”我想回家好好哭一場。“讓你姊夫送你回去。”
  “不用,”。我說:“我自己叫車回去。”
  “記住,換新式的家具,使媽媽盡量忘記過去。”
  姊夫自浴問出來:“二妹,不多坐一會兒?”
  我點點頭。門鈴在這個時候叫起來。
  “誰?”我問。
  姊夫笑,“啊,是我一個同學,來早了,我們約好去吃飯的,順便送你回家。”
  他去開門,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來。姊夫介紹一個名字,我胡亂的點點頭,坐在一邊不出聲。
  姊夫取過外套,“走吧,二妹。怎麽了?剛才還在說旅行的事,又煩惱?”
  我抬頭,“沒有,姊夫,我們走吧。”
  姊夫的那個同學開車送我們。一輛小小的日本車。
  到家門我握住姊夫的手,“謝謝你們。”
  “好好的陪媽媽。”姊夫說:“二妹,凡事看開點。”
  “再見。”我說。
  我辦好手續,陪媽媽到東京去了一次,我們親光許多風景,玩得還算暢快。我知道媽媽的心思,她不想令我們失望,故此故意裝得很起勁。
  但是回來之後,她身體大不如前,我下班後用很多時間來陪她,與她說話散心。
  媽媽說的話非常令人心酸。她會說:“我看我也就快去了,跟著你爹爹走,什麽也不用想。”
  或者:“我隻是不放心你,二妹,你連男朋友都沒有,人家都出雙入對的,你卻孤零零,還要眼養母親。”
  其實事情哪兒有這麽壞,一個人悲觀起來,不可救藥。我的意思是,我才廿二歲:一個大學畢業生總不見得會餓死,怕什麽?
  姊姊打電話來說:“有沒有把戒子拿到珠實店去問問?”
  “問來幹什麽?我說什麽也不會賣掉它。”
  “才一卡拉大小,賣也賣不了多少錢,你去問問價錢,聽說鑽石漲了,我買的時候約五千元。”
  我笑,“不會是全美。”
  “可是也沒斑沒疤的。”她抗議。
  “好了好了,我替你拿去問。”
  “對了,張家豪問起你。這才是我要說的話。”
  我愕然。“張家豪?張家裏是誰?他問起我幹什麽?”
  “家豪是那天送你回家的男人,你姊夫的同學,你忘了?”
  “我從來沒記得過他。”我不以為然。
  “聽著:明天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心情不好。”我說:“那裏都不去!”
  “聽著,二妹,媽媽最擔心你,地想你快點嫁出去,你老不出來“那怎麽行?簡直是不考,至少你該找個男朋友約會。讓她老懷大慰。”
  “別這麽好笑可以嗎?我實不想出來。”
  我留在家中。誰知道張家裏是什麽人。
  星期五下班,我走進一間首飾店,裝作很不在乎,說是要重鈺一隻戒子。然後閑閑地問:“你看這鑽石能值多少?”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
  “我們得問張先生。”夥計眉開眼笑,“你等一等。”
  那位張先生出來了,笑容可鞠,看見我,一怔,吏笑容滿臉。“柳小姐。”他叫我。
  “你認得我?”我問。
  “我是你姊夫的同學。”他說:“記得嗎?我叫張家豪。”
  “但是我姊夫又不是訂珠實鑒定的。”我看他一眼,想起這名字。
  他笑,“這是我家的珠實店,我下班就在這裏學習學習。”
  逢商必奸。油腔。
  我把針戒給他看。
  他研究了一下。“沒有黑點沒有裂痕,麵積很好,但是色澤差點,嫌黃了,你不覺得?並且底部不夠深,所以光頭反折土來,形成一個圓圈,你仔細看看,如果沒有這兩個缺點,值一萬,可是現在也占六七千。”
  他說得如此專業化,我隻好點點頭。
  “是重貼嗎?喜歡什麽款式?”他問。
  我看他一眼,長得倒是斯斯文文的,怎麽口氣如此油滑,活脫脫是個小商人。他到底是念什麽科目?
  我吱吱唔唔。
  “那麽先洗幹淨吧,好不好?這款式遠新。”他真會奉承。
  我點點頭,“不過戒子放在你這裏……”
  “放心好了。洗幹淨後我送到你姐夫那裏。”他說。
  “謝謝。”我心想,七八千塊,倒也不是小故目呢,可以頂兩三個月的開銷了。
  “我送你吧,柳小姐,現在這時問不好叫車。”我說:“不用,張先生,不客氣,不好意思麻煩你。”
  “我堅持。”他並不與我多客氣。
  這倒是很可愛的,如今實是誠意送普通女友回家的男人還實不多。男人們的算盤越打越精。
  我對他的印象略為改觀。
  路上很塞車,幸仍小日本車有冷氣。我有心事,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略嫌大一點,有三間房間。父親去世之後,書房可以取消,我與母親睡一間房,該去租個小單位,可省即省。
  張家豪與我說話,我竟沒有聽見。
  “什麽?”我問他,“……什麽?”
  “聽說你最近去東京度了假!”
  “嗬,是,玩了兩個星期。”我說。
  “是第一次去嗎?”
  “是。”我說:“陪媽媽去。”
  “香港生活太繁忙,調劑一下也是好的。”
  客套話,說二千年也不到正題,真累。我歎口氣,有男朋友實是好,他知道我想的是什麽,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麽……但是從生到熟這一段時間,實是尷尬,或許我應該有較大的耐心。
  我側頭看張一眼,沒想到他也剛剛在看我,我隻好大方地一笑,避開他目光。他反而臉紅了,我倒又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送我到家,我下車,道謝,向他擺擺手。
  媽媽問:“怎麽遲回家?是有約會嗎?”
  “沒有,媽媽。”正經事那極多,我還去約會?
  “你別老忙搬家換家具好不好?”她急,“你也要為自己設想。”
  “我的時間還很多呢。”我說。
  “時間?你以為你有大把時間?一回頭已是百年身。”媽媽幾乎是恐嚇地,“青春一去不複回。”
  我覺得寂寞。媽媽也並不明白我,找個人陪吃飯陪看電影,就是那麽簡單嗎?我希望有個人願意幫助我,教導我,對我負實任,愛護我。
  這才是白色武士呢。我舒適地想。
  姊姊說:“白色武士?”嘿嘿的冷笑,“廿多歲的人還在思念白色武士,這一代的女人真是遲發遲熟!”
  “心理變態,自己早婚,什麽也沒得到,就不讓別人有點幻想。”我說。
  “家豪是很不錯的一個男孩子,”姊姊說:“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也算難得了,麵貌端正,學識不錯,家境也過得去。”
  “但是他缺乏氣質。”我說:“有很多醫生律師缺乏氣質,非常膚俗!”
  “窮畫家窮書生的氣質最好?是不是?”姐姐很諷刺。
  “也不一定,氣質這樣東西很難說,書生不一定有氣質,那是與生俱來的。”
  “真玄,那麽說,張家豪是一點氣質也沒有?你這麽不喜歡他。”
  “不見得。”我說:“他很不錯,隻不過他不是我那杯茶。”
  “你看你,彷佛人家追定了你!”姊姊說:“我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呢。”
  我到房間去陪孩子們玩“大富翁”遊戲,誰叫姊姊花心血了?過沒多久,我聽到姊夫開門回來,彷佛還有客人一起來。我置之不理,我們在房中改玩飛行棋。
  後來孩子們嚷口渴,我到廚房倒冰水,聽見張的聲音,不由得停了停腳。
  他在那裏說:“不不不,我怎麽敢呢,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裏想,奇怪,什麽不敢?賴得個一幹二淨,又不是叫他去赴湯蹈火,他這麽怕幹什麽?
  不由得住了腳聽個分明。
  隻聽得大姊又說:“家豪,你跟咱們二妹年紀學識都相配,有何不可?為何直說不是?”
  我氣得要命,豈有此理,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銷出去,居然出這種手法。
  我氣得幾乎沒昏過去,心想就算一輩子嫁不出去,做老姑婆,就陪著媽媽一站子,也勝過受這種氣。
  剛想出聲,隻聽那小子又答道:“不不,不,大嫂,”我雖然看不見他那鬼樣兒,也知道他一定是把頭搖得似鼓浪槌子似的。這不要臉的小子!他說:“你們家二小姐養尊處優慣了的,我……我是……我們家寒酸得很,配不起。”
  這不要臉的小子,竟在這種地方推搪,怎麽見得我實尊處優?他見過我喝參湯?還是看過我穿貂皮?這混小子!
  他說下去,“唉,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國旅行,又喜歡珠實,唉,那次我送她回家,她話也不跟我多說一句,唉。”這小子拚命的歎聲唉氣,“我看我是沒有機會了,所以大嫂也別再安排什麽機會了,我認栽了。”
  大姐說:“你誤會了,家豪,我妹妹不是這樣的女孩子,這裏另外有原因……”
  有什麽好解釋的?我還稀罕這王八呎!我頓時咳嗽一站,使他們的話說不下去。
  我冷笑一聲現身,“姊姊,我要走了,咦,”故意向張某人看去,“張先生,真巧,你也在,你多坐會兒,我先走一步,姐姐,你來替我開門,對不起。”
  姊姊懷疑地走過來,看著我。
  我壓低聲音:“姊姊,你要是再把我當大出血的貨色,我馬上登報與你脫離關係。”
  我拉開門就走。
  怒氣勃勃走了整條街,涼風吹在身上,才發覺連外套都漏在姊姊家,沒帶出來。
  我在路邊的長鵝坐下來,不禁失笑。氣,為什麽竟會氣成這個樣子?有膚自然香,我怕什麽不相幹的人嫌我?把他的話當放屁不就行了?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
  是否因為我很重視他對我的看法?
  我——-重視這個人?
  我暗暗吃驚,不可能把?我重視他?我對他有好感?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門兒都沒有,嘿,好笑。
  我站起來叫車於回家。
  媽媽很奇怪,“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
  “媽媽,有事問你。”
  “好,問吧!”
  “媽媽,老實說一句,我們現在的處境不大好吧?”
  “不算好。”媽媽說:“怎麽,又不高興了?”
  “媽媽,是不是我應該找一個男朋友?”
  “是。當然是!”老媽以為我轉性了。
  “而這個男朋友必須可以轉變我目前的環境?”我咄咄發問。
  “不不,”媽媽更正我,“不是環境。是心境。”
  “環境?心境?”我不明白。
  媽媽慈祥的說:“孩子,愛人隻要能改變你的心境,令你快樂,已經足夠,何必要改變你的環境?環境很差嗎?再差也不會令你逼著賣身葬父吧?”
  她著著我。嗬智能的媽媽。
  “是是。”我點頭。
  “所以,如果有那麽一個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帶到另一個更好地方,去吧。”媽媽說。
  “媽媽,你簡直是個詩人。”我擁抱她。
  她笑,“怎麽?媽媽還沒有老吧。”
  “沒有沒有,媽媽,你簡直太可愛。”
  “你真的需要一個男朋友來調劑一下精神,不然的話淨工作工作工作,閑來又愁眉苦臉的擔心事,鑽牛角尖,一下子就老了。”
  我吐吐舌頭,扮個鬼臉,“我本想釣個金龜婿來解決問題的。”
  “金龜婿也是指多方麵的,”媽媽說:“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龜婿是指財富物資的,你爸爸何嚐不是我的金龜婿,”媽媽眼睛紅了,“但是他可沒錢,我們也不短吃的穿的,他對我這麽好……我們一直很幸福.”
  我有點恍然大悟。
  我低聲說:“媽媽,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
  我回房坐下。嗬我的高塔是寂寞,我的魔龍是欲望,我的白色武士不過是一個平凡溫文的男孩子,咒語隻要一點點誠意就可以解除。
  如此一想,頓時悠然。
  電話鈴一響,媽媽就去接。
  我問:“誰呀?”
  “找你。”我去聽。“哪一位?”
  “張家豪。”那邊說。“啊,找是二小姐,”我微笑,忍不住加一句:“養尊處優的二小姐。”
  “這——-”他尷尬得要死。
  我不忍心,況且被媽媽指點迷津後,已經明白過來。
  “怎麽樣?有何實幹?”我笑問。“大嫂已經跟我解釋過,我明白了,原來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怎樣的人呀?”我故意調侃他。“對不起對不起。”
  “不用客氣。”我發覺自己很淘氣。
  “我是專程道歉,真的,算我沒看清楚你。”他非常急。
  牛脾氣,這上下都道了兩百次的歉,連我都心軟了。
  “你剛才好生氣,是該生氣的。”
  “真的沒關係:”我說:“我氣十分鍾就沒事,對,做朋友,老老實實的好,有什麽話,講明出,大家好放心。”
  “是是。”
  我們倆同時靜默三十秒。
  心中有異樣的感覺。
  他忽然問:“你今晚有事嗎?”
  “有。”我說:“本來是有的。”
  “嗬,約會?”他失望中升起一絲希望,因為聽到“本來”這兩個字。
  “是,本來我打算鋼媽媽洗廚房的,現在……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這……隻好對不起老媽了。”
  他很高興,“我跟伯母道歉。”
  我們約好了在門口等。
  他仍然開著那輛小小日本車來,匆匆忙忙。你知道,他看起來那種忠厚,傻呼呼的勁,此刻都令我會心微笑。奇怪,我的環境一點都沒改變,住的還是這幢房子,做的還是這份工作,但是忽然之間我的憂慮像減輕許多,我的煩惱沒那麽接近。才上午與下午,心情差好遠嗬。“這裏!”我揚揚手。
  我舒出一口氣。
  “先上車來。”他開車門。
  “哪裏去?”我問。
  “我不知道?”他搔搔頭,“通常該往哪裏去?”
  我笑。
  他問:“看戲?喝咖啡?兜風?跳舞?”
  我笑得前仰後合。
  “不不,”我說:“不要這麽做作,我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好久沒上山頂了,”他坦白的說:“好想抽空上山頂去溜溜。”
  “好,陪你去。”
  到山頂,我們停好車,看夜景。
  “嗬,對了,你那隻戒指洗幹淨,我替你帶來了,”他自口袋掏出絲絨盒子。
  “我姊姊沒跟你說嗎?”我詫異地問:“這是她的東西,交給我應急用的,幸虧沒用著。”
  “唉,真沒想到,”他自怨自艾,“你心情不好,還以為你傲慢。”
  我說:“一點點小誤會,別老提著。”
  “說得也是。我反正帶丁出來,你就收著吧。”
  “好,謝謝。”我把盒子打開。
  隔壁一對洋人老夫婦,顯然是遊客模樣,連忙道:“快,快,快叫她戴上,趁她沒後悔之前——-快。”擠眉弄眼的,倚老賣老。
  他們以為張家豪在這當兒掏出戒子,是向我求婚啦,也難怪他們誤會,如此花前月下,我倆雖然言之過早,也頗有陶醉感。
  我臉是紅了,仍然大方的接下去,“噢。我後悔?”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個傻蛋向我求婚,恐怕後悔的不是我呢。”
  那對老夫婦大笑著走開。
  我聳聳肩,順著燈光看看手上的戒指。
  我說:“真亮,閃閃生光呢,謝謝。”
  張家豪也一直的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情簡直好得很。
  約會數次,我跟姊姊說:“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清淡恬和舒服得很。”
  “你還要怎麽樣?”姊姊瞪眼。
  “戀愛呀。”我抗議。
  “你以為戀愛是怎麽樣的?癡兒,你以為戀愛真的合天上出現虹彩、天女散花、仙子開路、武士穿著白色盔甲、騎著白馬:挑著金冠與玻璃鞋來迎接你?”
  我連忙搖手,“不敢不敢。”
  “早就說過你了,甘多歲的人還做夢呢。”
  我軟口氣,“想象也不可以嗎?”
  “張家豪不錯吧?”“他是不錯。”我承認。
  “人家好自卑呢,你姊夫親口介紹,你卻連人家的姓名都沒記住。”
  “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哼歌。
  “看你,心情多好。”
  “是呀,”我又承認,“父親去世後,我還沒這麽愉快過呢。”
  “媽媽呢?”
  “媽媽也高興多了。” 媽媽對家裏很不錯,見他來,總是做多一點菜,又陪他說說笑,完了總還叫我們下樓去散散步。還不是為我。她希望我輕鬆點,因為父親去世後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媽媽身上,她想我放鬆一下。
  這天家裏又來了,硬是要開車把我們一家送到淺水灣玩,大家喧嚷半晌,結果連媽媽都去了,還有大姊姊夫,兩個小孩,擠都擠不下。
  媽媽笑道:“真不好意思,假期把人家的兒子騙到我們家來。”
  家豪傻呼呼的說:“大家朋友,伯母不要這麽說。”
  我心想:這人?就是他?簡直比隻牛還直肚直腸。
  隔幾天我又到他珠實店去觀察他,隻見他哈腰筠背,一副“奸”加油格局。咦,居然還是兩麵人呢。我難堪得要死,這人?我的白色武士?
  我說:“他付賬小費還是付得大多,老土。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念的不過是經濟,又不是名校出身,長得又不好看,幸虧高高大大。”
  姊姊瞄著我,冷笑,哼嘿連聲。“媽,你聽聽看。”
  “我早聽出來了。”媽笑咪咪的說。
  我不服氣,“聽出來什麽?”
  “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媽媽說。
  “啐!”我說。
  可是奇怪,他偏偏把我們一家上下逗得那麽愉快,怕真來個武士加覺術師,也不過如此。
  漸漸的,家豪越來越順眼,他在我們家生根落地,事事他都有關照有幫助,出心出力,大家都喜愛他,他最大的優點是善良、誠懇,說一句是一句、老實、忠厚:簡直不能相信香港還有這麽樣的年輕人。
  沒到過年我就發覺我之認識家豪,實在是我最最幸運的事,尤其是在那種心境惡劣的關頭。
  我記得我跟他笑著說:“曖,家豪,原來我差點走了寶呢。”
  家裏期期艾艾的說:“我……在店裏拿了一隻戒指出來。”
  我一時沒領悟過來。“什麽?”
  “我們再到山頂去好嗎?上次有人誤會我問你求婚,這次……”他先僵了,“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我看著他,他臉上漲得通紅,說說先嚷起來,一頭的汗,使人既好氣又好笑,怪心痛的。
  我替他印掉汗。“好,我們上山頂去。”我挽起他的手臂。唉,我的白色武士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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