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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了

(2008-11-05 07:55:53) 下一個

衣莎貝 花事了 抉擇 花之物語 三人行 佳人
就是她 丹薇的故事 賽車手 相親 洗衣鋪 不成調插曲

衣莎貝
  電話在半夜把我們兩夫妻吵醒。妻披上晨褸去客廳接聽。這麽晚打電話,又不用我們房間中的號碼,是誰呢?我開亮床頭燈。
  妻進來說:“找你,餘維廉,似乎是急事。”
  我呻吟,看看鍾,晨早三點四十五分。
  我在客廳拿起聽筒,“宋家豪。”
  “宋。”餘的聲音急促,但不失鎮靜,“真抱歉,在這種時候吵醒你,你能不能馬上來我們這裏,我已派司機來,十分鍾後在你門口接你。”
  “我自己可以開車來。”我說。
  “不,我不想你開車。”
  “什麽急事?”我問。
  “是衣莎貝。”
  我的心一沉。“她怎麽了?”
  “自殺。”
  我沉默,手簌簌的抖起來。
  “宋?”他問:“你還在嗎?宋?”
  “我去穿衣服。”
  “對不起,宋。她要見你。”
  “我馬上來。”我放下電話。
  餘家的司機已經來到按鈴,傭人匆匆起來應門。
  妻問我:“不會又是衣莎貝吧?”一臉的憔悴。
  “這次她在家自殺。”我換上襯衫,穿褲子。“我得去一次,我會掌摑她至清醒。”
  妻絕望地問:“這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家豪,如果你愛她,我願意退出,我們簡直是看著她出世的,家豪,你與她――”
  我暴喝一聲:“我不愛她!我一點也不愛她,你閉上嘴好不好?”
  妻美麗而蒼白的坐在床沿,看我換鞋子。
  我也坐下來,“看,是,我愛她,但我從來沒當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孩子,我們名正言順的過房女兒。”
  “她是一個女人,”妻低聲說:“衣莎貝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已經十九,而且她深愛你。”
  “我要去一下。”我說:“她沒有危險,你放心,吞粒安眠藥再睡。”
  她送我到門口,“快去快回。”
  天剛蒙蒙亮。餘家的司機沉默地把車子往石澳駛去,我的後腦勺子痛得仿佛要裂開來。
  餘維廉替我開的門。餘太太暫不肯見我。餘說:“她覺得太無顏麵,宋,我們對不起你。”
  衣莎貝躺在床上,醫生來過又走了。
  餘說:“對於這個女兒,我希望可以親手扼死她。”他一額冷汗,恨入骨髓,緊握拳頭。“她在紙上寫著她要見你,死要,活也要。”
  “她做了什麽?”我問:“安眠藥?”
  “上吊。”
  我的手又顫抖起來。
  “繩子斷掉。她的狗狂吠,如果你在場,你會讓她真的吊死,省卻麻煩。”餘掩臉。
  “你不是真的這麽想。”我上樓。“她還是你的女兒。”
  餘家我來過多次!衣莎貝出世,衣莎貝入學,衣莎貝十歲生日。衣莎貝坐在我膝上,胖胖的小手臂繞著我脖子擁吻我一千次,衣莎貝……
  然後有一次,衣莎貝整個身子掛在我背後,臉貼再我頸邊,餘太太喝止她:“衣莎貝!”衣莎貝長大了,衣莎貝成熟。但衣莎貝還是肆無忌憚地公開纏住我,直到她被送到倫敦,逃回來……再送出去……
  我推開熟悉的睡房門。“衣莎貝。”
  她並沒有躺在床上,她坐在地下,在紙上寫字,她抬起頭,目光是灼熱的狂亂的。頸上一圈早被繩子勒得又紅又腫,破損部份敷著紗布,她張嘴,聲腺已完全失去,隻發出嘶啞的單音,她已完全變成一隻野獸,受傷至深的小獸,隨時準備狙擊複仇。
  我的雙腿發軟,但必須鎮靜,我走過去輕輕托高她的脖子,驗著她的傷口。我冷淡的說:“下次用五百磅尼龍繩,或者有成功的希望。”
  她竭力給我一個耳光。我震怒,沒料到她還有這麽大的氣力,我揚起手,又放下,她逼視我,我轉身說:“我不會再在你身上浪費時間。”我拉開門,“我放棄。”
  但是她在後麵拉住我,拉住我夾克的下擺。她小時候一直這樣拉住我的外套。妻不能生育,我們愛她如己出,嬰兒衣莎貝,我們的衣莎貝。
  她的眼淚流滿一臉,把剛才寫的言條塞在我手中,我攤開字條,上麵寫著:“我愛你。”
  我聲嘶力竭的說:“不能這樣,衣莎貝。”
  她還隻是拉動我的衣角,當她小的時候,每有懇求,必然這麽做,然後我會答應她一切要求。我把她擁在懷裏說:“不能這樣,衣莎貝。”
  她喉嚨發出模糊的聲音,把我抱得很緊,頭埋在我胸前。我可以感覺到她凶猛的心跳,她的體香,她青春的肌膚柔潤,她胸脯充滿彈性。我推開她:“衣莎貝!不能這樣。”
  聽見敲門聲,她鬆開我。
  是餘太太。“家豪。”
  衣莎貝把背對著她母親,斜斜地站著。
  “我這就下來。”我說。
  餘太太咬牙切齒的對衣莎貝說:“我後悔生下你這畜牲!”
  我把餘太太拉出房間,我們下樓。天已全亮了,一種灰藍色。
  餘給我一小杯拔蘭地。
  我說:“衣莎貝可有注射鎮靜劑?”
  餘說:“有。”
  我說:“她應該沉睡的。”
  餘說:“她應該在倫敦上學,她應該孝敬父母,她應該做一個正常的人。”聲音如鬱雷隆隆。
  餘太太掩臉哭泣。
  “我要走了。”我說:“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其實並不多。再把她送出去,使她忘記,別對她太嚴厲,她還年輕,而且被生下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是她的願望,她仍是你們的女兒。再見。”我放下酒杯走向大門。
  餘家的司機把我送回家。
  妻並沒有再睡,她換好衣服,在吃早餐。
  我說:“我得上診所了。”
  她什麽也沒有問,我吻她前額,她握一握我的手。
  在診所我回憶衣莎貝第一次對我表達心意的情形,我們兩家人在北意大利滑雪。她說:“宋,我愛你。”我說:“衣莎貝,我也愛你。”
  她在雪中轉頭凝視我,“是嗎?你愛我?你真的愛我?確實嗎?”
  我們滑下山坡後便一直沉默。
  回香港後她到診所來看我,閑閑地嚼口香糖。那一日她穿一件襯衫,大圓裙,她說:“別告訴爸媽,我想向你要些避孕藥丸。”
  我抬起頭,很震驚,但很快我平靜下來。我說:“避孕藥副作用太多,長期服用並不好。”
  “你建議什麽?”她問。
  “我得替你詳細檢查一下,避孕丸也不能在街上藥房亂買。”
  她緩緩解開襯衫的鈕扣,目光沒離開過我的臉。我忽然覺得非常尷尬,甚至心跳,她並沒有穿內衣,乳暈是極淺的咖啡色。我抬高聲音:“護士!”護士進來。我說:“準備量血壓。”
  我聽衣莎貝的心髒,我聽過十萬個病人的心髒,但從來沒有這麽緊張。護士記錄好血壓,衣莎貝扣上鈕子,把襯衫塞進裙腰。她稚氣的臉上有一種妖冶的氣氛,我害怕,喝了半杯茶,我說:“你還是處女。”那年她十六歲。
  “是的。”她簡單的答。
  我問:“你想這麽早‘開始’?”
  “我等你,”她赤裸地回答:“你準備好之後,我等你。”
  我的喉嚨從來沒有這樣幹燥過,我的嬰兒衣莎貝。
  從那日開始,我遠離餘家。餘氏夫婦似乎比我更了解發生些什麽事,我們兩家開始疏遠。他們把衣莎貝送到倫敦,不過深秋時,她逃了回來。
  妻在東京渡假。清晨我下樓取車上診所,她站在車房門口,濃霧微雨中,她連傘都沒有,一件銀狐大衣,呆呆地淋得通濕,象牙色的臉,漆黑的大眼睛。
  “衣莎貝!”我驚詫地走過去,“你看你淋得這個樣子――而且你應該在倫敦,又沒有假期――發生了什麽事?”
  她微笑,輕輕的抱住我,我來不及閃避,她低聲說:“我回來看你,我想你。我睡不著,倫敦太遠了。”
  “爸媽知道你回來了嗎?”
  “不,他們不知道。”她抬起頭,她吻我。
  她的嘴唇這麽芳香柔軟,身體溫暖,我隻是個男人,有那麽的一刻意亂情迷,我推開她,“不能這樣,衣莎貝。”
  “為什麽不?”她問。
  “我是你的教父。”
  “我們並沒有亂倫。”
  “實際上沒有,精神上已經犯了錯誤。”
  “你愛我嗎?”
  “我愛你如女兒。”
  “我是個女人。”
  “我女兒自然是個女人。”
  “是否你害怕對妻子不忠實?”
  “不,結婚之後,我並不單單與妻子上床。但不是你,衣莎貝,永不,我們兩家是世交,如果我有兒子,他會娶你,我們不能這樣,衣莎貝。”
  “你妻子不能生育,我可以給你很多孩子。”
  “閉嘴!衣莎貝。”
  “我愛你,從三歲開始我就愛你,我不好放棄的,你會懂得,我愛你多過世上一切,多於我的生命。”
  “FOR F ——K ‘S SAKE!衣莎貝,我們不是在演一出愛情劇!”
  她絕望的說:“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會證明給你看。”
  “我什麽也不要看。”
  我開車把她送回家。
  我向餘維廉暗示發生過什麽,衣莎貝又再次被送到倫敦。我們兩家人簡直成為陌路人,妻自然也知道這件事。她當初並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笑道:“如果她不是餘維廉的女兒,如果我們不是自少看大她,真是一點影響都沒有,多少七十歲的老頭子還有十九歲的情婦。衣莎貝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她性感,我並不介意你有這種情婦。”
  我的想法與妻子完全兩樣,我害怕。我害怕見到衣莎貝,我很清楚我自己的為人,有一日我會受不住而崩潰下來,我隻是一個男人。
  過了平安無事的六個月,我到歐洲開會,住在法國魯昂的酒店,一日睡到半夜,酒店房門忽然被打開,有人說:“謝謝,這是小費。”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張開眼睛,門已被掩上,一個朦朧的身影,一眼便認出是誰。
  我坐起來,“衣莎貝。”
  “我凍死了!”她嗬著氣,“我的天!我從火車站一直走到此地,三哩半路!”聲音是顫抖的牙齒打戰。
  “衣莎貝!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我掀開毯子。
  她匆匆脫掉靴子,鑽到我被窩來,混身凍得像一塊冰。我並沒有推開她,因為她真的冷得嘴唇發紫,幾乎要痙攣,我拿起電話叫一大杯熱咖啡送到房間來。
  “衣莎貝。”我搖頭歎惜。
  牛奶咖啡送到,我灌她喝下去,過半晌才好一點。
  “為什麽?”我問。
  她不答,伏在我身上,抱住我。
  “你的功課如何了?”
  她不答,把臉貼在我胸膛上,嗬氣。
  “你真會在路上凍死,這可不是玩的。”我說。
  她轉頭,把麵孔另外一麵貼在我胸上,“我可以聽見你肚子咕咕叫。小時候我最喜歡伏在你身上睡覺。”
  “但你已不是孩子了。”我說。
  “但我也沒有老。如果我已經廿五、廿七,我不能再做這種事,社會不會原諒我,我很快樂我尚年輕――我愛你。”她不斷地吻我的麵,我的額角、我的唇。
  我閃避著。“衣莎貝,社會原諒你,但是社會不會原諒我。”
  “我不管,我隻知道我愛你,我要嫁你,與你共渡一輩子。”她說。
  “辦不到,我比你大廿五年,等你三十歲的時候,我一隻腳都入了棺材。別忘記我有妻子,我愛我的妻子。別忘記你的父母,我敬重你父母。”
  “我愛你。”
  “回倫敦去。”
  “請讓我留在魯昂陪你。”她說:“隻有三天,求求你,對我來說太有意義了,求求你。”
  “衣莎貝,你必須回倫敦。”
  她哭泣,由輕泣轉為大哭。我曾多次看過她哭――摔破洋娃娃,被同學欺侮,考試不理想,沒買到新衣裳。但從來沒有這麽傷心,仿佛世界已離她而去,哭得我心亂如麻。
  我打長途電話告訴餘維廉。餘沉默一會兒,說:“我馬上趕來。但是最快也得廿四小時。”這廿四小時是我的難題。
  衣莎貝並不難過,她說:“至少我有廿四小時。”
  “為什麽?”我一問再問。
  “我不知道,我愛你。”
  “你這麽年輕,你知道什麽叫愛?”
  “我愛你。”她再三的說。
  “你在我身上看見什麽?”
  她微笑,“我喜歡嗅你身上的味道。”
  “衣莎貝,理智一點――”
  “陪我去巴黎,每個人都應該與情人上一次巴黎,即使一天也好。”
  “我不能夠。”
  “你是一個頂殘忍的人。”
  “我為你好。”
  “我不要你為我好。”她說:“我要你愛我。”
  “衣莎貝――”我疲倦至死,說得唇焦舌爛。
  她確是一個美麗成熟的女孩子,與她在街頭漫步,召來多少豔羨的眼光。這樣子下去,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克製多久。當餘維廉到達魯昂的時候,我也與他說明這一點。
  “我是中年人,一個正常的中年男人。你看看衣莎貝,你猜我還能受多久這種虐待?”我說:“相信我,餘,我沒有做過任何勾引她的事。我對不起你。”
  “我會帶她回去。”餘說得很簡單。
  他把衣莎貝帶回香港。
  開完會我也回轉香港。到昨夜,發生她自殺這件事。
  我覺得非常疲倦。而妻開始發現事實不如她想像那麽簡單。衣莎貝思路已經不正常,她似乎是一定得到我,否則一輩子不肯罷休。
  她複原之後,約我午餐。
  “我中午很忙。”我說。
  “明天。明天不行後天,後天不行大後天,我會等。去告訴我父母好了,他們已經不要我,什麽都沒有關係,這世界上已沒有人愛我。”
  “走出去,衣莎貝,走到馬路上去,哪個年輕男孩子不轉過頭來望你再望你的,叫他來見我。”我反問:“沒人愛你?”
  “與我午餐。”她很堅持。
  我真想哭。掛上電話。
  妻來看我,知道這事,鐵青著臉,冰冷的說:“最好的辦法是叫她開好酒店房間,脫光衣裳在床上等你,一了百了,什麽煩惱也沒有。”
  我指著她鼻子說:“如果你以為我沒想過那麽做,你就錯得厲害!”
  妻拂袖而去。
  我離開診所去取車子。衣莎貝站在車子旁邊等我,她在翻一本英文雜誌,靠在車頭,一派悠閑的樣子。我馬上回頭走到公眾電話亭,打到餘公館,餘太太來接的電話,她問:“家豪,什麽事?”聲音非常慚愧與含羞,我不忍再說下去,隻好清清喉嚨,答:“沒什麽,好久沒見,想問一問維廉星期六可打網球!”
  餘太太鬆下一口氣,“嗬,他會去的。”
  我說:“很好,那麽我去球場等他,謝謝你。”
  “家豪――”她遲疑著。
  我知道她想問什麽,我答:“我很好,你放心。”
  “再見,家豪。”她的自尊仿佛恢複一點,聲腺也自然一點。
  “再見。”我說,還叫我如何投訴?
  這數年來我與餘家聯絡都是為了衣莎貝。我燃起一枝煙,緩緩走到她身邊。衣莎貝看見我,招呼一聲。她已經十九歲,這麽放肆,這麽自私,絲毫不替任何人著想,永遠隻做她自己樂意做的事,滿足她的私欲。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我憎厭她。
  我用鎖匙開車門,她等我把另外一邊門開給她,我假裝沒看見,發動引擎。
  “喂!”她敲著窗子,“喂!”
  我絕塵而去。
  把車開到淺水灣,獨自坐在影樹下喝了一杯啤酒。隔壁有一個豔女對我微笑,我向她點點頭,她扭著身子走過來,盛臀隆胸細腰,她說:“好天氣。”影樹的棕色碎葉像雨般撒下,我已傷了心,還有何妨。
  結果我跟這個女人回到她的寓所。一夜未歸。
  早上回去換衣服,妻說:“衣莎貝被送到療養院去了。”
  我沉默著打領帶。
  “她母親說她要見你。”
  我說:“我沒有空。”
  “家豪――”
  “我厭倦這整件事,從今日開始,衣莎貝的一切與我無關。”
  妻完全靜下來,垂眼看著自己雙手。
  “我今天要替病人動手術。”我吻她的前額。“祝我好運。”
  她握一握我的手,笑容很勉強,但還是笑了。
  晚上留在醫院與病人家屬說話,護士請我去聽電話。妻在那邊說:“餘太太請你無論如何到療養院去一次。”
  我很冷靜的答:“我不會去的,下次她再打來,你請她少騷擾我們。”
  “家豪――”
  “難道你沒發覺,這是應付他們的唯一方法?”
  “但衣莎貝在神經病院內像一個瘋子一樣――”
  “我什麽也幫不上。”我掛上電話。
  我的嬰兒衣莎貝。我的心絞痛,衣莎貝胖胖的小手臂纏住我脖子,衣莎貝愛嬌嗲膩的說:“在我生日那天,爸爸會帶我去跳舞。”嗬,衣莎貝。我獨自回到診所,很想嘔吐。
  那一夜我回去找淺水灣頭邂逅的女郎。她很高興,媚笑地招呼我。我需要看到一張快樂麵孔。她滿足我。
  “你幾多歲?”她問我。
  “快五十歲。”
  “真看不出來,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
  “看不出來?我的肌肉早已鬆弛,我的肚子向前凸出,我掉大量的頭發――你以為我有膽子在十八歲的女孩子麵前脫掉衣裳?”
  她發嗔地拍打我的背脊。
  我留下她應得的費用,然後穿衣服。
  她數著現鈔。“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她問。
  我搖頭。“我不需要朋友。”我說。
  “你不像那麽冷淡的男人。”她說:“還會再來?”
  “要來的時候,總還是會來的。”我說。
  她很聰明,不再多問。
  後來我沒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貝在療養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惡化時期,她連父母都認不出來。餘太太披頭散發地來找我們,求我去看衣莎貝。我上樓把自己鎖進書房。餘太太終於離去,妻上樓來。
  “你的手――”她說:“紗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說:“玻璃割的,不礙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說:“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實我一點也不懂得你。”
  我繼續喝拔蘭地,我喝得很厲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夠再動手術,因為雙手顫抖得很厲害。
  一日半夜,妻問我:“你愛衣莎貝嗎?”
  我說:“我深愛她。”點頭。
  “你是那種世俗的人嗎?我不是。”妻說。
  “我不知道。太遲了,開頭我不敢,現在是太遲了。”
  一年後,衣莎貝自精神病院出來。餘家帶著她移民往美國加州。我以後都沒再見到衣莎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會惘然的想,她又長大一年,她可有聰慧一點?
  然後有一日攤開報紙,妻說:“看!”
  我們讀到一段結婚啟事,衣莎貝結婚了。
  隔不多久,我們輾轉得到衣莎貝的一張彩色婚照:餘氏夫婦笑得合不攏嘴,新郎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滿書卷氣。我呆視照片良久,衣莎貝美麗得像安琪兒一般,白色的婚紗揚起,漆黑的頭發,眯起雙眼。
  妻說:“我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她跌坐在沙發中,“我真為餘家高興。”她歎口氣。
  我放下照片,我對衣莎貝的魔咒已經消失,她自由了。我問:“她今年幾歲?”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貝,我的嬰兒衣莎貝。
  妻抬起頭問:“你失望吧,她並沒有愛你一輩子。”
  “我代她快樂。”我說。
  是的,失望。她並沒有愛我一輩子。我已習慣她對我的愛。有時最灰色的時候我會衝動的告訴自己:尚有一個非常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為我傾倒,別太悲觀。
  現在還剩下什麽?
  我把那張照片放在當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是個老頭子了。
  餘氏夫婦寫了封長信來多謝我:“……家豪,到現在我們深深明白,那時候你的殘忍完全是為衣莎貝的益處。”
  以後我的日子就開始空虛。我的態度開始疲癩,因為沒有人會再對我關心,沒有人會熱愛我。
  我與妻仍維持相敬如賓的關係。
  結婚三十周年的時候,陪她去選一件珠寶做為紀念。她看中紅寶石戒子。紅寶石比鑽石貴,我勸她買鑽石,妻笑說:“你又來了,不說隨我心意嗎?”
  我蒼涼地笑,退開一步。經過三分一世紀的變遷,我們仍然在一起,管她買哪種寶石呢。
  珠寶店另一角櫃台有一雙年輕情侶在選項鏈,那女孩子一頭黑發濃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致,如一隻貝殼模樣。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衣莎貝。她是衣莎貝。
  我的雙腿完全不聽指揮,我趨向前去,我喚她:“衣莎貝。”
  我並沒有認錯人,她詫異地轉過頭來,她美麗的臉平和溫柔,一個親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她竟然忘記了我。)
  我失態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貝。”
  “嗬是,”她平靜地笑,還敲敲她自己額角,看看身邊的丈夫,“爸爸還叫我打電話給您的。您好。”
  其餘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過來,大家寒暄,交換地址,笑半晌,道別。
  (衣莎貝忘記了我。)
  離開珠寶店的時候,天開始下雨,車子前麵的雨一下一下擺動,我與妻都沉悶。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貝竟忘了我。
  到底年輕好,她再回頭重新開始,時間上還綽綽有餘。
  妻說:“……他們兩個人這麽相配……”
  我問:“你知道嗎?”
  妻錯愕地:“什麽事?”
  我說:“我與她招呼,衣莎貝沒把我認出來。”
  “啊?”妻也詫異。
  無邊無涯的寂寞襲上心頭。我扭一扭駕駛?盤,車子往家駛去。
  嗬衣莎貝。你怎麽可以忘記我。怎麽可以。

花事了
  與瑪麗分開有兩年了,仍然不能忘情於她,平時上班,時間可以消磨,逢周日起床,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聽見她在浴間洗頭,一陣陣的洗頭水香味,然後會包著毛巾來叫我起床,我可以趁勢抱緊她。
  我們在一起也渡過快樂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我。
  瑪麗與我說:“你從來未曾愛過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當然我愛你。”
  但我不是那種身經百戰的男人,我不懂得討女人的歡心,不會說花言巧語,沒有時間侍候她,這並不表示我不愛她。
  我真沒想到她會離我而去。
  瑪麗曾說過我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感情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級原始人”,如今我益發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兩年了,我卻仍然愛她。
  瑪麗說:“我仍然想戀愛,我希望有人送我鮮花,當我是公主,予我以激情,而你一直對我這樣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飯,下雨打風也沒有個接送照應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蒼白,也曾抗議過埋怨過,你好脾氣的照單全收,毫無反應,我得不到愛情,生活又是這樣的枯燥,你坐下看書一看就三五個小時,至多陪我去看一部電影……”
  伊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與我在一起,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華以及樣貌”。
  她又調皮地叫我洋娃娃,“隻有觀賞價值,擱在那裏看最適合,除了做個好醫生,什麽也不懂。”她說。
  臨走的時候她說:“我不是不知道你能幹漂亮,但你不愛我,於我有什麽益處呢。”
  我默默地讓她走,不發一言,她的心卻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說話呀。”
  但我把臉埋在臂彎裏,一聲不響。
  她倒先哭了。
  瑪麗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她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犧牲。
  下班後再也沒有人跳著出來為我開門,閑時再也沒有人為我做咖啡,髒衣服沒人料理,出席宴會沒有人陪,下棋沒對手……整間房子空了,整個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聽不見輕輕的鼻鼾聲,沒有人嗲聲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氣不穩定,有點幼稚、愛花錢,我老是質問她:“三十塊美金剪次頭發?”或是“一千多塊買襲布裙?”雖然開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現在真懷念她那頭美麗的黑發與那些簡單明媚的裙子……外頭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瑪麗有一股清新的氣質,舉手投足都好看。
  當我看見沙倫的時候,我直覺認為她跟瑪麗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視她的臉。
  那是一個畫展,主人介紹她和我認識,她是官營美術館的副館長,一套白麻紗衣裙,黑發梳成馬尾,瀑布似灑在腦後,我馬上記起,瑪麗也有那樣的頭發,心中溫柔而酸痛地牽動。
  沙倫有雪白的皮膚,漆黑的眼眸,左臉頰上一顆痣,身裁纖秀――夠了,一個女孩子隻要有上述的優點,就已經好算美女了。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我額外留起神來。
  她瞧見我目不轉睛的模樣,笑了起來,牙齒小小顆雪白。
  我連忙低下頭,避開她調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瑪麗多好。我悵惘的想:瑪麗終於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嗬護她,接送她,陪著她,送禮物給她,事事以她為重,帶著她到處逛。我希望她快樂。
  沙倫少了瑪麗那份稚氣,多了一絲精明,換句話說,她像瑪麗,但卻是長大後的瑪麗。
  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後,她很塊便察覺到了,但是沒有回頭。
  畫展酒會快散的時候,我輕輕的拉拉她馬尾巴的發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說。
  “不先吃一杯茶嗎?”她爽快的問:“我想喝點東西吃塊蛋糕。”
  看來雙方都有一點意思。
  在咖啡店內,我好想改過自新,做一個懂得討好女孩子、談笑風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張大了嘴並找不到題材,結果還是沉默。
  沙倫並不如瑪麗那麽活潑,會主動與我說話,但是她看上去並不悶,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與彼利埃礦泉水,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說: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但開不了口。
  沙倫緩緩吃完蛋糕,用清晰的眼睛看牢我。
  她問:“你一直不愛說話?”
  我靦腆的笑。
  “我從沒見過這麽怕羞的男人。”她取笑我。
  我不響,隻是看著她。
  以前,以前瑪麗也曾經這樣批評過我。
  “不善詞令也不打緊,”她輕輕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聽了這句話我非常感動,馬上有如遇知己的感覺,我喜歡這個女孩子。
  向她要了電話號碼之後,一直看著它,把那個號碼背得很熟,但不知恁地,提不起勇氣來找她。
  主要是因為她太像瑪麗。
  尤其是那頭黑鴉鴉的好發,又厚又深,跟瑪麗一模一樣,所以見到她一直有種淒惶的感覺,想起太多太多以前的事,心內更加矛盾,不知見她抑或不見她才好。
  終於見到她的時候,正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我去買禮物送父親節,她也在那間百貨公司,我忍不住趨向去,拉拉她的發梢。
  她轉過頭來,“你。”她說。
  眼睛明亮如寒星,充滿了思念。
  在那一刹間我決定不再堅持下去,我輕輕的說:“你的電話是七九八七四。我一直想找你,沒有勇氣。”
  她的臉飛起一片紅霞。
  “你跟誰來的?”我問。
  “朋友,來選父親節禮物。”她答。
  我說:“我們溜走,來,不要理他們。”
  拉起她的手就跑。
  那天我們在沙田酒店吃菜,完了去夜總會跳舞,到半夜十二點的時候,坐尖沙咀大牌檔吃粥。伊顯得累,頭發也亂了,但慵倦的神情惹人憐愛,我捏捏她的麵頰,她微笑,那一夜,我跟她說,她像我以前的女友。
  男女之間有緣份的話,一下子便可以見到火花,感情往往是雙方麵的。
  沙倫與我進展得很快,我一開頭便打定要結婚的念頭,所以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溫馨的,心平氣和。她是一個具幽默感的女孩子,比瑪麗冷靜含蓄,她精明果斷,剛好補充我的不足。
  每周末她都來為我整理公寓,指點終點女工操作,短短日子內我的生活細節被她料理得整整有條,舒適十分,永遠有幹淨的內衣襪子在抽屜等我,日子仿佛恢複舊觀。
  沙倫沒有瑪麗那份嬌嗲,但是她對我更加容忍,我認為她會是一個更好的妻子,隻是不知恁地,對她……我似乎欠少了一份熱情,我不會為她痛苦,不會為她失眠。
  親友都很替我高興,頻頻問:“什麽時候請喝喜酒?”由此可知,我以往的那段傷心史,人人都知道。
  母親說:“我的兒子是個好男孩,不是他跟人熱戀後扔掉人,不是我幫自家孩子,是那個女的沒福氣,水性楊花,見異思遷,可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目前這個準媳婦,可懂事得多,人也穩重。”她老人家喜氣洋洋的。
  沙倫口中從來沒提過“瑪麗”這兩個字。瑪麗並不是她的假想敵,沙倫就是這點好。
  在當我要向沙倫求婚的時候,瑪麗又出現了。
  她要求見我。
  我本應推她,但不知怎地,聲不由己地應允下來,心一直跳,照例在約定的地方早到十分鍾等她。
  瑪麗來了,比往日準時。
  她風姿如昔,但是卻非常陌生,兩年不見,她與我印象中的瑪麗完全不同,頭發燙短了,一身彩衣,戴滿了時興的首飾,不是不漂亮,卻與我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瑪麗不是同一個人。
  我怔怔的望住她,而且她跟沙倫根本沒有絲毫相似嘛,沙倫是穀中的百合花,清雅無比,而眼前的瑪麗卻十二分的俗豔。
  我弄糊塗了,而當初我接近沙倫,卻是因為她像瑪麗。
  我的記憶欺騙了我。
  一時間我有點手足無措,對著她開不了口。
  她卻坐在我對麵:“小康,你還是老樣子。”
  “好嗎?”我客氣地問她,語氣非常隔膜。
  “小康,我有事要求你。”
  “你有事要求我?”我益發糊塗了。
  “小康,我急於要找一份工作。”
  “你找工作?你不是要嫁人了嗎?”我完全莫名其妙。
  瑪麗的眼睛紅了:“你別問那麽多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什麽樣性質的工作?”
  “我以前做的那一類。”
  “公共關係?”
  “酒店或其他私營的機構都可以。”
  “我替你托托朋友。”我說:“不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
  “小康――”她哭了。
  不必多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理想中的男人並不是一個理想的男人。我惻然,多麽不幸,可憐的瑪麗。那是個怎麽樣的男人呢?竟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反感:“他對你不負責任?”
  “小康,”瑪麗用手帕擦眼淚,“如果有消息,趕快通知我。”
  “是,一定,你放心,你吃點東西。”
  她問:“小康,聽說你找到女朋友了?”
  我點點頭,想到沙倫,心定了一定。
  “聽人家說,她長得像我?”瑪麗問。
  “不,”我說:“她不像你。”
  真的,並不像,這是我今天才發現的事。
  “她可漂亮?”
  “很漂亮。”我說。
  瑪麗的眼睛又紅了。
  那天我送她回去,她一直暗暗飲泣,我心中為她難過。
  瑪麗問我:“小康,你陪陪我好嗎?我怕黃昏。”
  我鼓起勇氣:“瑪麗,現在……我不是自由身,我有人在家等我。”
  瑪麗的臉色轉為蒼白,她喃喃的說:“我早知道我有這個報應,我早知道。”
  “瑪麗,我會跟你聯絡。”
  “小康,”她抓住我不放,“小康,是不是我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提出來,往日的情懷一刹時湧上心頭,說不出話來。
  “你考慮考慮,小康。”她推開車門,淚如雨下地奔上樓去。
  啊,瑪麗要回來。
  真沒想到,回家時車子者走之字路,真受不了那樣的刺激,瑪麗!她現在回來求我,而我又一直不能忘情於她――抑或不能忘記她在我心中不真實的形象?
  到了家我急急按鈴,沙倫來開門,笑問:“又忘了帶鎖匙?”
  “沙倫!”我擁住她,一顆心卜卜跳。
  “怎麽了?”
  “我害怕。”
  “怕什麽?”她溫柔的問:“我知道,那個像豬頭似的女秘書又向你拋媚眼了。”
  我再激動傷感也忍不住笑出來,“不,沙倫,不。”
  “坐下來慢慢說。”她替我泡一壺好茶。
  我不知如何開口,但漸漸鎮靜下來。
  我睜大眼睛看著沙倫,她雪白的肌膚,明亮的眼睛,清秀的臉,什麽地方像瑪麗?一絲一毫都不像!瑪麗濃得化不開,而她卻淡得像一首白話詩。
  我憂愁地握住她的手。
  “怎麽了?什麽事不開心?”她問。
  “沒什麽。”
  她笑笑,不勉強我說下去。可愛的沙倫,可愛的沙倫,她從來不叫我傷心,從來沒叫我流過眼淚。但是瑪麗呢,我們有三年的感情……
  “你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說:“要替侄女兒補習。”
  我說:“沙倫,陪我。”
  “你有心事,我坐在這裏也無用。”
  我將她的手貼在耳畔,吻了又吻,“沙倫,我到今天才發覺,我有多麽愛你。”
  沙倫雙眼發出亮光,“小康!”
  “沙倫,時窮節乃現,沒有考驗,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對你的感情。”
  沙倫問:“發生了什麽事,小康?”
  “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叫瑪麗。”我說得無頭無尾,自己都覺得曖昧。
  沙倫點點頭,“我明白,她主動離開你,現在又主動要求回到你身邊。”
  沙倫真聰明。
  “毫不諱言,以前心中一直有她的影子,可是今天見到她之後,忽然之間我真正的忘卻她――你明白嗎?沙倫?”
  “我明白。”她溫和的點點頭。
  “我心目中留下瑪麗最好的印象,一直保留著,為懷念而懷念,但是再看見她的真麵目,我不再留戀,沙倫,這一年來你默默地愛護我――”
  “算啦,”她打斷我,一邊笑,“你少肉麻。”
  “沙倫,我們結婚吧。”
  她的麵孔漲紅了,“一切隨你。”
  我輕輕拉拉她辮梢,“馬尾女郎。”
  那夜送走了沙倫,我睡得很好很好。
  從那夜之後,瑪麗未曾來入夢。
  以後也不會了。
  過了三天,我約瑪麗出來,她的精神仿佛略有進展,打扮得非常時髦,化妝鮮明,嘴唇鮮紅欲滴,高跟鞋足有四寸高,走起路來扭動腰肢……這是瑪麗,而沙倫卻永遠清純似大學二年生,精致的平跟涼鞋,素色衣裙。
  我停停神,“瑪麗,我替你找了兩份工作,這是資料與約見時間地點,你去見一見經理吧。”
  “謝謝你。”她望著我。
  我知道她在等候什麽。
  “瑪麗,”我坦言說:“我要結婚了。”
  她如蒙雷擊似的怔住。
  “瑪麗,對不起,我們分手畢竟已有兩年多三年了。”
  她怔怔地看著我。
  “瑪麗,你要祝福我。”
  “你――你是為了報複!”
  “不,瑪麗,我是真的愛她,”我誠懇地說:“這次決定不是倉卒的。”
  “我不相信!”
  “很抱歉,瑪麗,我沒有愛你一輩子。”我的聲音很低。
  “你是為了報複!”她站起來尖叫。
  我愕然,“瑪麗,你鎮靜點。”
  “不不不!”她掩著臉逃跑。
  我追出去,已經失去她的蹤跡。
  我心內無法平靜,我擔心瑪麗,她這麽好勝要麵子,她不會明白我與沙倫之間的感情,她一直認為我與她作對,藉此不給她下台的機會。
  不是這樣的。
  我為此一連幾天都在聯絡瑪麗解釋,但找她不到。
  到看見沙倫的時候,我才明白瑪麗做了些什麽。
  她找到沙倫,罵她,吃她耳光。
  沙倫的麵孔上有一痕青紫,沙倫與她在寫字樓碰的麵,經過她一場大鬧,現在沙倫簡直不敢回去上班。
  我既震驚又憤怒,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找到沙倫的,但她徹頭徹尾地令其我失望,可以說我到此才認識了她的為人。
  沙倫冷靜的說:“本來我也懂得保護自己,我並不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但不知恁地,我是真的可憐她,她完全不知道控製自己,像個潑婦似的尋上門來……她完全不明白,我與你真心相愛,這種騷擾,隻有使我們的感情更加堅強。”
  “不要理她,”我說:“她再來煩你,你就報警。”
  “我做不出。”沙倫說。
  “我也做不出。”我頹然:“可是任她這樣鬧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們該怎麽做?”
  “結婚吧,沙倫,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渡蜜月,避開她一陣子。”
  “我們不至於要立刻結婚避人吧?”沙倫有她的自尊,“你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說:“這整件事是這麽荒謬。”
  “人的感情根本是荒謬得不能形容的。”她歎口氣。
  “瑪麗要是再來找你的麻煩……”
  “我會得應付。”
  “我會替你解決此事,我務必找到她跟她說理。”
  要找一個人,不是太困難的事,我親自到瑪麗的家與她說項。
  清晨,她被門鈴喚醒,依稀還是那個小可愛的樣子,隔了三年,時空都不對了,時過境遷,我們再也無法扭轉乾坤。
  我並沒有責備她,她卻有點心虛,蒼白著臉,怯怯地不出聲。
  我靜靜說:“你是幹什麽呢,瑪麗?一個女孩子怎麽可以淪落到你這種地步?”
  她不敢回答。
  “我愛你的時候,你不愛我,等到我尋找到新生命的時候,你卻來叫我為你犧牲,我不肯那麽做,你就拿我來報複,一直來,我受你玩弄,你有什麽不服呢?難道我就隻能夠為你而活,做你的奴隸?”
  她說不出話來。
  “我無辜,而沙倫更加無辜,為了你的失意,而牽涉到兩個善良的人,你不覺得慚愧?捫心自問,你過意得去?”
  她背轉了身子。
  “瑪麗,你生活中的低潮總會過去,做人要沉著一點,別傷害太多人了。”
  她在飲泣。
  “瑪麗,隻要你願意,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我會盡所能幫助你,但請體貼一點,不要再騷擾我們,有事請提出來好好的商量。”
  她哭得很傷心。
  “瑪麗,忘記過去,努力將來,”我勸她,“你那麽年輕貌美,一時的挫折算得什麽?”
  我想瑪麗已被我說服了。
  我長長歎一口氣,站起來告別。
  她沒有留我。
  我走了,覺得非常疲倦,戀愛這件事,不但當其時累,過後尚有一大堆後遺症,有些人戀愛一次,終身抱恨,所以對於沙倫對我的容忍和諒解,我更加感激。
  我籲出一口氣。
  沙倫與我很塊地安排結婚,儀式非常簡單,先到婚姻注冊處簽名,然後向公司取了假期去旅行。
  沙倫對我說:“我這才鬆一口氣。”
  “怎麽?”我詫異:“原來你一直對我沒信心?”
  “也不是這樣說,有第三者在那裏興波作浪,我心裏很煩,老實說,幾乎要把你雙手奉還給她。”
  “後來為什麽沒有?”我取笑她。
  “因為你實在太老實,我不能眼巴巴看你被她欺侮,這位小姐簡直對人沒有尊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憑什麽全世界的人都為她而活?”沙倫說:“她也不想想,人人都要麵子。”
  “希望她改過。”我說:“她不是個壞女人,一時糊塗了,沙倫,你寬宏大量。”
  “嘿!到八十歲,我還沒忘記這件事呢。”沙倫說:“無端捱了一個耳光。”
  “對,將你的委曲訴於子子孫孫好了。”我笑。
  “你這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由此可知男人都是賤骨頭。”沙倫搖頭擺腦地笑。
  我啼笑皆非,心中甜孜孜,這是我們的閨房之樂。
  瑪麗一直沒有再來胡鬧,當事情完全靜下來之後,我又開始擔心她。
  我們婚前不久,她終於出現了,她特地買了禮物上來我寫字樓。
  “瑪麗,”我歡迎她,“你情緒好些沒有?”
  “好多了。”她說。
  我打量她,她很多事瞞不過我,但此刻看來的確比先一陣穩定,我較為放心。
  她把禮物放在我桌上,我道謝。
  “恭喜你找到一位好夫人,小康,你會幸福。”
  我點點頭,“沙倫確是好妻子。”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是另外一份,不是你介紹的。”
  “啊,工作適合嗎?”
  “還好,你知道,所有的工作都一模一樣,”她說:“很受氣,月底發薪水略為得到補償。”
  “仍然很多人約會你?”
  她點點頭。
  “有沒有好的男孩子?”
  “慢慢看。”
  輪到我點點頭,我與她此刻客氣得像陌生人似的,沒有話說,我想一段感情,消失了就該消失,一去不回頭,我茫然:這就是我曾經一度,深愛過的女郎嗎?我為她失眠、流淚、傷懷,曾經一度,她是我的太陽,我的生命軌道隨她而行,一切都是為了她……
  而現在,她就是一個陌生人。
  她的喜怒哀樂不再影響我的情緒,從此我們各走各的路,充其量見了麵說句淡淡的問候話,我甚至有困難追索到以前的溫馨,一切終於成為過去,我已經痊愈,我的醫生叫沙倫。
  “小康,你真是一個好人。”瑪麗向我說。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希望她告辭。
  她說:“代我向你太太道歉。”
  “她沒有把那件事放心中。”
  瑪麗默然。我開始移動寫字台的東西。
  她說:“我不阻你辦公了。”
  我站起來,“不送。”
  瑪麗說:“小康――”她沒有把話說完。
  我也沒有等她把話說完,便送了她走。
  拆開瑪麗的禮物,是一隻很美麗很大的水晶煙灰缸,我沒打算拿回家,決定把它擱在寫字樓。
  瑪麗這一段已經不再存在,我想我們以後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
  真像一場夢。
  我撥電話給沙倫,接通了,我說:“沙倫,我想念你。”
  她在那邊輕笑。
  “真寄望於這次蜜月旅行,好好的鬆弛一下。”
  “我也是。”
  “我愛你。”我認真的說。
  我愛沙倫。

抉擇
  我坐在戲院門口等死人宋季光,一等便十五分鍾。最恨的便是戲票還是我出錢買的,否則還可以用最瀟灑的手法撕掉泄憤。
  我決定不等下去,我拿著兩張票子一揚,馬上有人哄上來——“賣給我,小姐!賣給我!”
  “我出十元一張!”身邊有個年輕男人,把兩張十元鈔票塞在我手中,搶了我的戲票便走。
  “喂!”我嚷。
  然後我聳聳肩,把現款放入手袋,慢慢走出戲院大堂,就在這時候,宋季光出現了。
  他說“我們進場吧。”
  我看看手表:“我的勞力士十八k 金全自動手表說,你遲到了廿三分鍾整,戲票已被我賣掉,我再也沒有心情看戲。‘
  季光問:“你的脾氣多早晚才改呢?一點耐心也沒有。”
  我說:“季光,我很抱歉我沒有耐心,你似乎應該找個遲到一小時以上的女朋友,那麽比起她,你還是準時的。”
  “我們此刻到什麽地方去?”
  “不知道,季光,我此刻心情不佳。”我悶悶不樂地說。
  “你這個人太情緒化,永遠不會開心。”
  我說:“個性是天生的,季光,當初我倆是怎麽在一起的?”
  “小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季光說,“我記得小時候你是一個很樂觀活潑可愛的女孩子。”
  “天啊,哪個人小時候不是那樣的呢,時間過去,人長大以後,生活逼人,”我眨眨眼,“季光啊,生活逼人。”
  “我有種感覺,你不再愛我了。”季光說。
  我不敢出聲。我早已發覺我根本沒有愛過他。可是這話我怎麽說呢?我能不能上前去說:“季光,我一直視你為兄長,我們之間沒有男女之愛,我絲毫沒有念頭要跟你結婚生子,我們不可能發生男女關係。”
  我怎麽跟他說呢。
  十二年了,我在初中便認識他,他對我好,照顧我,幫助我,那年我父親剛去世,家境異常的差,他甚至為我繳付學費——
  季光問:“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我說。
  遲早要跟他說的,越拖越糟,快點又好點。隻是我實在提不出勇氣。
  我們到咖啡店坐下。
  季光說:“母親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你怎麽說?”我好奇問。
  “我說,如果薇薇那個壞脾氣不改,我是無法忍受的。”季光笑說。
  “你有沒有跟伯母說,如果你那溫吞水脾氣不改,我也不會嫁你了。”
  “你當然嫁我。”他笑。
  不一定,我心想,這件事總要說明白的。
  下班的時候我與約瑟吃菜。
  大家都沒有話說。
  隔很久很久,約瑟說:“你總得與他說明白。”
  “我沒有勇氣。”我說。
  “你預備拖一輩子?”約瑟問。
  我說“別諷刺我。”我很不高興。
  “先把錢還給他。”約瑟說。
  “現在叫我什麽地方找廿多萬港幣來還給他?”我氣道:“就算還清錢,但是人情怎麽算?”
  “你是不是暗示我拿不出這筆鈔票?”約瑟問。
  “我為什麽要暗示?你明明拿不出來!”我也發脾氣,“你這個人又要麵子又要裏子,我無法令你明白,我雖然不愛宋季光,但我尊重他,我視他如兄長。四年美國留學的費用,他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難道可以用金錢衡量?他愛我,你呢?”
  “薇薇,話不能這麽說,你知道我愛你。”
  “約瑟,我與他自幼認識,你豈不明白?一向他很尊重我,他從沒碰過我,也沒有任何非禮的舉止。”
  因此在季光麵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他當我是小孩,因此我也就當自己是個小孩。我對自己的身體相當自卑,老覺得沒有能力吸引男人,季光太君子,反而不正常。
  他對我有恩,我不能忘記,我不忍傷害他。但我無法與他結婚,睡在一起,養兒育女,因為我不愛他,我想我愛的是約瑟,兩種感覺不同。
  “你總不能一輩子拖拉著兩個男人!”約瑟賭氣。
  “我難道不比你煩?”我反問。
  ‘沒有結果的事別去說它。’約瑟說:“一天到晚為這個吵。”
  我站起來,“我不舒服,早點走。”
  他也沒有送我,我馬上就走了。
  約瑟不明白,我怎麽能夠傷害季光?他一生一世都善待我,連大氣都不對我吹一口,如今我對他說:“季光,我不愛你。”就這樣?假使我做得出,也不能算是人。
  我心裏很煩,不知道怎麽辦。自從認識約瑟以後,我很充分了解到我與季光遲早要完蛋,我對住季光覺得痛苦。好幾日不睡,翻來覆去的思慮,始終停不下神來,反而惹怒了約瑟。
  熱鍋上的螞蟻,我想,就是我。
  白天因工作忙,急著趕工夫,還有精神寄托,一下班坐在電視機麵前,喝著啤酒,便隻有發怔的份。他們一個有恩,一個有愛,而我這個貪心的女人夾在兩個男人當中,我認為是活該。
  就是這麽多。
  我還是天天與季光見麵,並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噩夢一樣。
  約瑟是個非常妒忌的男人,因此我們就不停地吵吵吵,為來為去是為季光,季光並不曉得我另外有男朋友,因此他是個最無辜的人。
  約瑟常冷笑,他缺乏同情。
  他說:“我其實應該免除你的痛苦,你何必受抉擇的煎熬,我退出好了。”
  “你如果可以隨時退出的話,請!”我說。
  “你明知我跑不掉,用這種話逼我。”他又氣。
  “你這個人跟女人似,真嚕蘇,小心眼,總有辦法發的脾氣!”我罵他。
  “女朋友跟別的男人泡,還不生氣。我還算是男人?”
  我一聽,隻急的流眼淚。
  一哭,他又怕起來,連忙哄我,“別淌眼抹淚好不好?有話慢慢說,哭有什麽用?”
  我伏在他手臂上嗚咽很久。
  “據我所知,宋季光還在送你禮物,是不是?你也照收不誤,是不是?”
  “是。”
  “你不能拒絕他?你還戴著他送的手飾幹什麽?”
  “約瑟,我求求你,我們別再吵了。”
  約瑟歎一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說:“約瑟,我想我們最好停止見麵一段時期,讓我弄弄清楚,我到底該怎麽做。”
  “你不見我?”他賭氣問。
  “我也不打算見季光,我會告訴他,我出去旅行一陣子。最近工作的確比較煩忙,我需要休息。”
  “你真出去旅行,我才放心。”他悻悻然。
  “我這就去,我到歐洲去。”我說。
  “你有這一筆钜款?”他反問。
  ‘為什麽沒有?’我反問:“你瞧我不起?”
  “不要向別人借就好。”他冷冷的說。
  這句話非常刻薄,真正的傷了我的心。約瑟的愛是最自私的,心中沒有他人,就會顧著他自己的麵子與興趣。而季光的愛最含蓄,若隱若現,捉摸不定,兩個人都是極端。
  我跟季光說要去旅行。
  他說:“記得嗎?第一次到歐洲是我們兩人一起。”
  我說記得,那年我十七歲,他們舉家往歐洲旅行,他舍不得放下我,家中又不在乎多付一筆旅費,便把我也帶了去。
  整個旅途我都興奮的睡不著,但是因為年幼,不能夠充分領會到歐洲的文化與優美。
  舊日的思情被喚回來,我很感動,握住季光的手。
  如果沒有季光,我頂多在中環做一個女秘書。但他堅持我念大學,所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機會。‘我沒有空陪你去,’季光說:“不過沒有人在歐洲會寂寞,我很明白,你確是需要這個假期。”
  季光取出支票簿子。
  我按住他的手,“不,季光,從現在起,請你不要再用金錢幫助我。”
  季光詫異說:“我們兩個人,還說這些幹什麽呢?”
  “要的,直至我們結婚為止,我不能再用你的錢。”
  “胡說!”季光仍然寫了支票遞給我,“如果你再堅持,我會逼你馬上與我結婚。”
  我無奈,隻好收下支票。
  “證件容易申請嗎?”他問:“我有朋友——”
  “季光,到歐洲去很方便,我想不必了,”我說:“我知道你總是為我的。”
  他溫和的微笑。
  “但是季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吞吞吐吐。
  “什麽事,但說無妨。”
  “季光,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我低著頭,“季光,除了你之外,我在最近這一年認識了一個新朋友。”
  “這我知道。”
  “什麽?”我抬起頭來。
  “我知道,他叫約瑟。”季光很平靜地說。
  你一直知道?“我震驚。”
  “是。”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非常的錯愕。
  “自然有多事的人向我通風報信。”他笑,“你不要介意。”他還叫我不要介意。
  我流眼淚。
  我問:“你為什麽沒有質問我?”
  “薇薇,你有你的自由。”他還是那麽平靜。
  “很多男人會很生氣。”我說。
  “愛並不是戰友。”他說。
  “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問他。
  他凝視我很久,反問:“你想我愛你不愛?”
  “我想你很愛我。”我說:“如果你不愛我,你不會為我做這麽多。可是季光,為什麽你不霸道一點,為什麽你不臭罵我一頓,叫我滾蛋,或是逼我嫁你?”
  “我想你快樂。”他簡單地說。
  “可是我現在不快樂。”我絕望地說。
  “你仔細想想,你怎麽樣才會快樂,再告訴我也未遲,我不會催你,不會阻擋你,不會左右你。”
  我哭。
  他看我抹眼淚。
  “好好的去旅行,玩他幾個星期。”他說。
  我點頭:“好,我會。”
  結果我沒有去旅行。我把自己關在家中發怔。
  然後我忽然想明白了,季光與約瑟都不可能是我理想中的對象。約瑟咄咄逼人,季光加在我身上無形的壓力,都使我難以應付。
  我不擔心約瑟,因為我什麽都不欠他,但是對於季光,我真一輩子也還不清他的債,不要說受他的恩難以償還,就是曆年來欠他的錢債,也是心頭上的大石,我儲蓄一輩子也籌不到那數十萬現款還給他。
  我靜默無言。天天在家中踱來踱去。
  我覺得第一步是要擺脫約瑟,我的確愛他,但他對我缺乏諒解與同情,也許單純一點的女孩子會比較適合他。與約瑟在一起,他忘不了我的過去,以後數十年間,他會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經花過季光的錢——我不是一個好女孩。約瑟狹窄的器量會使我受折磨與侮辱,我不能與他再繼續下去。
  我寫了一封信把這個情形告訴他,很決絕的表示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因為我已決定嫁於季光為妻,季光的經濟情形,季光的溫情,都可以令我比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郵局去的時候我的腳步浮動,雙手顫抖。
  無論在哪方麵,我與約瑟都很投契,我們倆人都喜愛閱讀、看話劇、聽音樂、說笑話……我與約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戀愛不代表結婚,我無法嫁他,因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後,我等足一個星期,可是連電話都沒有收到一個。他反了臉,也好,就那樣,我惆悵地想:一年來的交情,我為他也受盡煎熬,為他笑過哭過,如今總算由我主動,把這一段感情結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樣,總希望男方比較纏綿,有點表示,至少問問絕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絕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說的一清二楚了嗎?現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腸硬些反而有好處,否則抱頭痛哭眼淚之後又再從頭開始吵吵鬧鬧,才是毫無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個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麵又希望約瑟會得上門來歪纏,捧著玫瑰花與糖,就像小說中那些癡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並沒有那樣做。
  黯然之餘,我幾乎想真的嫁給季光。我問自己的心:季光有什麽不好?他尊重我,他愛護我,他經濟情形又好,跟著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風吹雨打,兩頭奔撲,看著許多奇奇怪怪的麵色,無端受著陌生人的氣。女人的青春一過,也就是那個樣子,現在錯過這個機會,將來是要後悔的。
  我不至於天真到以為季光會跟我一輩子,他遲早要結婚的,他的妻子會允許他在別的女人身上浪費金錢與精神?我想沒有可能。
  嫁給他吧,我耳朵邊有個細細的聲音在說:嫁給他也好,省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我們的性情合不來,我好動,喜歡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種安全感,但是季光最愛兩人世界,他最希望兩個人麵對麵過一輩子。
  我做得到嗎?
  不,我不認為我做得到。
  我約了季光見麵,在他家裏。
  我們坐下,我還沒開口,他就說:“你怎麽與你那位朋友斷絕來往了?”
  “你又曉得了。”我還是很意外,“又是哪個多嘴的人告訴你的?消息傳得真快。”
  “這種消息的確傳的特別快,”季光微笑,“人們喜歡湊熱鬧,誰家離了婚,誰跟誰不對勁,誰又新發財,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們。”
  “是的,”我籲出一口氣,“我的確跟約瑟沒來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覓新歡。”
  “不會吧。”季光說,他的語氣是關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裏一分鍾,即使在外邊更無聊,他也喜歡約了一班人在外頭瘋。”我說。
  “跟我的性格剛相反,”季光低下頭,“你應該喜歡他。”
  我不出聲。
  “被愛是幸福的,”季光說,“愛人是痛苦的。”
  “我覺得被愛與愛人都很痛苦。”我說老實話。
  “結了婚也許好點。”季光說:“一切安定下來,刻板的過日子,忙著三餐,忙著帶孩子,日子很快過去。”
  “現在也很難有一輩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這年頭人們離婚離得多麽熱鬧,一點保證都沒有,遇見更好的,馬上忘了舊歡,季光,老實說,我看了頂心寒,不過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隻相信你一個。”
  季光說:“可是薇薇,我也要離開你了。”
  “什麽?”我抬起頭來,仿佛聽到一個晴天的霹靂。
  “薇薇,我們這樣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並且你永遠不會好好的去尋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擱你,薇薇,我報了名到美國去念博士,過一兩個月便動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裏,身子象浸在冰水裏。
  我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並不想他離開我,多年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精神與經濟上的付出不計其數,雖然我不愛他,但我享受慣了他對我的愛——,沒有想到他會先提出要離開我。
  我心酸,衝口而出:“季光,為什麽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會娶嫂子,怎麽能跟你過一輩子?”
  “那麽我們結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靜下來,別衝動,”他按住我,“嫁給我,你不會幸福,以前……我認為我可以結合,那時候你很小,十多歲,性格尚未成形,也沒有什麽主意,現在你長大了,我在很多方麵不能滿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們之間隻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強自己——去尋找你真正的愛人。”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哽咽問。
  “我對你好?”季光說:“你對我何嚐不好,感情是雙方麵的,我不見得是個傻子,多年來你的笑話嬌俏,為我解卻多少愁悶。我也長大了,也許我們分開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來,向他解釋明白,我不會礙你們事。”
  我抹幹眼淚。
  去找回約瑟?我不會。比起季光,約瑟太自私太淺薄,他隻懂得占有,他並不知道什麽是愛。我不會去找他,他也不會來找我。
  ‘別擔心,薇薇,你會習慣的,’季光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過你得當心身體,你無父無母,又沒有兄弟,少人照顧——‘
  我強笑,‘我現在什麽年紀了,難道連照顧自己都不懂得?不過你得寫信給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遠那麽平穩,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我問:“伯母那邊呢,她一直叫我們結婚……‘
  “那邊由我應付,你放心。”他說。
  “我欠你太多——”我說:“不知如何償還。”
  “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我吧。”他大笑,“人們的口頭禪都那樣說。”
  我嚷,“我真的願意!”
  “可惜我要牛要馬幹什麽?”他取笑說:“你不如變一部林寶基尼跑車來報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說笑話了,都是為了我,否則他早已成家立室,兒女滿堂,何苦要去修什麽勞什子的博士學位,他們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樂——
  不過季光愛念書,那時候他說過,“有學無類”,為念書而念書。
  “讓我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麽事?”季光溫和的說。
  “讓我為你準備行李。以前都是你幫我,這回輪到我幫你。”
  “好。”他點點頭。
  我為他買外套、買小型電鍋、買錄音機……我們曾經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習性我都知道,這些事讓我來辦,再妥當沒有。
  有一日我在百貨公司裏替季光選擇電氈,碰到了約瑟。
  香港的地方這麽小,我也知道有這種機會,因此很鎮定,他卻有點失措。
  我馬上知道是為什麽,因為他身邊有個女孩子,我的身邊沒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這種男孩子的,一忽兒對著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轉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說的話一模一樣,像播放錄音帶似的。
  約瑟是其中的一個。
  他身邊那個女孩子倒也麵目清秀。女人年輕的時候長相都差不多——十八無醜女,也不過憑一身衣飾猜測她的品味性格。約瑟的新女友是比較俗的那種。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龍綢吊帶裙子,大熱天還穿著絲襪,一雙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貨色,我勢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這話對男人來說,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侶,他們似乎更甘心更快樂。
  我搖搖頭,像轉身走開,免得約瑟上前來介紹什麽的,可是他已走向前來,我又不欲小家子氣,隻好掛上一個笑。
  約瑟問:“好把?”聲音裏似乎還帶著感情。
  ‘還好。’我說:“這位是你女朋友?”
  約瑟說“這是何小姐——”
  我搶著說:“何小姐你好。我是約瑟的舊同學,你們慢慢逛,我約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買的東西,便走了。
  約瑟並沒有消瘦,我想。
  隨即我笑出來!我又何嚐為他損失一根毫毛?那麽當時的激情到底是什麽?
  那個女孩子也許會更適合他。我在未遇見宋季光之前,又何嚐不是穿尼龍吊帶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種環境裏拉出來,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歐洲美洲帶,教我見識知識,這輩子季光對我的影響,超乎我自己的想象,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們有緣無分,終於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後,送他往飛機場。
  “順風。”我說。
  “你要多保重。”他說。
  “你放心。”我說。
  第一,我不會為結婚而結婚。第二,我不會為寂寞而結婚。第三,我不會為生活而結婚。
  事實上,我想我很難會結婚了。
  還有誰會對我比季光更好?還有誰會更關心我?
  我朝他的飛機招著手,直到飛機消失在天邊。
  我一個人緩緩踱往停車場,懶洋洋百般無聊,現在要等另一端新的愛情來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轉過頭,是約瑟。
  我向他點點頭。
  他把手插在口袋裏,“薇薇,你並沒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說。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問。
  我搖搖頭,“過去的已屬過去。我們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你說是不是?”
  “你尚對他念念不忘?”約瑟問。
  “可以這麽說,”我說:“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時間,先一陣子為你們兩人攪昏了頭,”我苦笑“現在宋季光自己離開了——”
  “你決定自動離開我?”他問。
  我點點頭。
  “一年多的時間——”他說:“你真能夠忘掉我?”
  我說:“季光我都忘得掉,何況是你?”
  “你現在沒有必要忘記我,季光已經走了。”
  我用鎖匙開車門,坐上車。
  “比起季光,我們都顯得渺小。”我關上車門。
  “薇薇——”
  我看著他。太陽很大,曬的我一頭、腦熱辣辣地,渾身是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一個愛人已經走了,另一個愛人我打算放棄。
  我說:“謝謝你,約瑟。”
  “謝我什麽?”他怨憤地。
  “謝你陪我這些日子,”我說:“謝你的笑,謝你的淚,謝你一切。”
  約瑟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他攀著我的車窗說:“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難的事。”不知幾時,我學了季光的平靜溫和,“再見。”
  “再見,薇薇。”
  我發動車子。
  我並沒有把車子駛回家,卻開到郊外去。
  野外風景幽美,我的心卻沉在地底。我會認得新朋友,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會有適當的人出現。我會把過去一切都忘記,重新開始。
  或者我會把季光與約瑟的故事都告訴他。
  或者不會。
  這是我的選擇。
  曾經一度,我同時擁有過兩個愛人。

花之物語
  走進理發店,我說,“雷蒙,快快塊,替我梳一個髻,四周圍插紫色鬱金香,快快塊。”
  雷蒙英俊但娘娘腔地扭過來,“茜茜,你永遠在趕時間。”他撩起了我的頭發,“要做一做臘了,發梢異常幹燥,怕要開叉。”
  我不耐煩,“我沒有時間,時裝表演半小時內開始,我還沒吃東西,快,替我叫個三文治。”
  雷蒙說:“你們這些模特兒,遲早生胃病。”
  我咕嚕:“遲早?我的胃早穿了大洞。”我縮縮腿,坐的舒服點。
  “茜茜,你的腿太長。”雷蒙說。
  趁他替我梳頭,我取出化妝品,一層一層地鋪上臉,又抹又掃又刷,直情象裝修門麵般,不由得自己歎口氣。
  雷蒙迅速地替我做好頭發,“花,花!”他催助手。
  化妝師阿倫過來,“茜茜,你永遠最遲來到。”
  我無奈,“我憩著了,對不起。”
  “用粉紅與淺紫眼蓋粉,快!”
  我說:“準我用銀灰的好不好,粉紅色看上去象是患偷針眼。”
  “別瞎說。”阿倫咕咕地笑,取過筆替我畫眼線。
  他曾說過:“我以化妝品把最漂亮的女人變成庸脂俗粉,然後收取最高之費用。”
  雷蒙在身後說:“好了,大功告成。”
  阿倫說:“三文治來了,是你叫的,茜茜?”
  “是。”我抓起來就吃。
  “啐啐啐,”阿倫說:“花一般的女郎,吃相太過難看。”
  我朝他看一眼,笑。
  鏡子裏的我已變了另外一個人,我喃喃說:“庸脂俗粉。”
  阿倫說:“別妄自菲薄,誰都承認你是最紅的天橋兼攝影模特兒,國色天姿。”
  我嗬哈嗬哈的大笑起來。
  阿倫瞪我一眼,“當心粉都掉下來了。”
  我更笑不可抑。
  我是人工的花,咱們都是人造花。
  “出場!”主持人歐陽太太在那裏拍手。
  我吐吐舌頭站起來。
  她叫我,“茜茜,過來。”
  我走過去,在她身前轉個圈。
  “你又胖了是不是?”她斜睨我。
  “你們再一個個批評我,我就退休不幹。”我裝鬼臉。
  “我不想寵壞你,茜茜,我看你出身,你快廿三歲了,你知道現在的模特兒幾歲?”
  我答:“波姬小絲十五歲。”
  “你可以做她媽了,”歐陽太太糟蹋我,“當心點,茜茜。”
  “是,陛下。”我轉開去。
  助手替我套上衣服。
  “歐洲回來,九號衣服你就嫌窄了。”她說。
  我歎口氣,“我隻不過吃多了幾顆巧克力。”
  她倒抽一口冷氣,“巧克力!”
  我衝出場去。
  在跟著的一小時內,我換了九套衣裳,在天橋上搔首弄姿,笑、板臉、轉身、跳動、揚手、抬足……就跟做場戲沒有分別。
  事後收工,我累得要死,阿倫要替我卸妝,我說:“回家再說,我搭了廿小時的飛機,才到家,又來趕做這個場子,現在我隻想上帝讓我息勞歸主。”
  套上牛仔褲,挽起我那隻大袋就衝出門去。
  天在下微雨,春寒,我拉拉衣襟,截車。
  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認命——有個男朋友到底是不同的,可以管接管送。
  有一輛空計程車朝我駛來,我搶上去,一個男人卻伸手擋住我,冷冷說:“小姐,這位太太比你先站在這裏!”
  我一抬頭,看見個孕婦,倒是有了歉意,但頭先那個男人說話聲音非常冷淡,我又覺得委曲,我看他一眼。
  他長得很得體,溫文英俊,嘴角倔強認真,又具說服力,我軟弱下來,說聲“對不起”。
  他問我:“你往哪一頭走?”
  ‘列提頓道。’我說:“順路的話大家擠一擠如何?我快累的崩潰了。”
  他微笑,“我們正順路。”但非常矜持。
  又一輛車子,我與他一起上車。
  在車上他卻不與我說話,他是那種正經人,一看就知道。
  下車時我要付車資,他也不客氣,收一半。
  列提頓道春霧深鎖,非常有情調,但我沒有男朋友。沒有人會相信茜茜莉亞方沒有男朋友,我脫下時裝,就如蝴蝶卸下翅膀。
  第二天我跟阿倫說:“……一看就知道是君子人。”
  阿倫不悅:“茜茜,你最勢利,是否瞧不起藝術家?咱們何嚐不是君子,咱們也沒試過械劫銀行呀。”
  “不不,他是不同的。”
  “那麽設法結識他。”阿倫說。
  雷蒙詫異,“誰令茜茜傾心?”
  我分辯,“不不,不是傾心,我是說,在昨夜那種細雨中,他的氣質,嘩——”
  “那些羅公子、嚴公子、趙公子的氣質又何嚐不好?”雷蒙笑。
  “算了吧。”我泄了氣。
  “把頭抬起來,”阿倫命令我,“我要替你刷好粉。”
  我說:“昨天我真不該臉上七彩的就跑去搭車,人家準把我當妖怪。”
  阿倫勸我,“萍水相逢,香港數百萬人口,可能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你擔心什麽?”
  “不,”我樂觀而且肯定,“我會再見到他。”
  “‘多姿麗”雜誌在等著你,”雷蒙說:“別多嘴了。”
  我連忙趕到攝影師卡爾那裏。他開著一把大風扇在等我。
  我鬱鬱不樂,“這簡直是十號風球,遲早有一天把我的頭給吹掉。”
  “到那一天再說。”卡爾懶洋洋,“現在你仍然是飄飄欲仙。”
  我一邊在強風中擺姿勢,一邊問:“卡爾,外頭一般人對模特兒的觀點如何?”
  “好吃懶做,肚子裏塞稻草,專跟娘娘腔男人混成一堆,貪慕虛榮,時不時開性派對、錦衣美食,得來不費吹灰之力……”
  我掩住雙耳尖叫,“夠了夠了。”
  “怎麽,後悔進了這個圈子?可是茜茜,”他邊按著快門邊說:“看看你受歡迎的程度,看看你的收入!你總得有所犧牲才是呀。”
  我絕望:“他們真的那樣想?”
  “當然也有明理的人。”
  那個英俊的男生,在警告我不得與孕婦爭車的時候,不見得很明理。
  我歎口氣。
  卡爾說:“也好,就這個憂鬱思春的表情,性感一點,性感一點,來,來——”
  我說:“也難怪人家把我當不正經的女人。”
  “人家想什麽,你何必關心?”他換底片。
  我說:“今天到此為止,我不幹了。”
  “喂,茜茜——”
  “我不拍了。”我很煩惱。
  “怎麽情緒大壞?”卡爾溫柔的問:“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嗎?”
  “也許是。”
  春天潮濕,什麽都膩答答,無限遐思與煩惱從此而生,我脫下時裝,穿回牛仔褲,狠狠的抹掉化妝。
  我說:“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每分鍾賺廿元,休息豈非太浪費?”
  “我累了,很多人以為模特兒生涯精彩絕倫,當你每天工作十八小時的時候,就不那樣想了。到巴黎工作七天,我連進羅浮宮看畫都沒有時間,下雪時分穿春裝,差點沒凍出肺炎來。”我咕噥。
  “茜茜,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是個快樂活潑的人,現在是怎麽了?”卡爾問。
  “我想轉變生活方式。”
  “你能做些什麽呢?曆年來你扮演著一朵花的角色,吃慣花慣,你沒用腦袋已經多年,你能做什麽?坐寫字樓去打字?當售貨員?”
  我沮喪,“卡爾,當心我殺你。”
  “茜茜,好好的幹幾年,把多餘錢儲蓄起來,安度晚年。”
  我用力梳通頭發,紮一條辮子。
  “或是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繼續你那花之事業,運氣好的話可以美至四十九歲半。”
  我提起袋袋,“我走了,卡爾。”
  “茜茜,照片衝出來不好,你得再來一次。”
  我揚揚灑灑出門。
  回到家門附近,買一個冰淇淋,邊吃邊走,一個男童踏著滑板向我駛來,我閃避他,連任袋冰淇淋筒撞向後麵一個倒黴蛋。
  男童哈哈地笑,風般溜跑,我則連聲道歉。
  那人用手帕抹身,惱怒的說:“又是你。”
  我抬頭看,心中驚喜,“你!”可不就是他。
  “你們這些飛女,自以為長得好,就可以作威作福。”
  我傻笑,“喂,自從計程車中一別,你老先生無恙吧?”
  “我一直很好,直到又碰見你為止。”他胸前一個大大的草莓冰淇淋跡子。
  我問:“你穿幾號領子?我賠你一件新的。”
  他英俊但略帶孩兒氣的臉很不耐煩,他說:“不必了,”舞動著手,“不用了。”
  我又問:“你在什麽地方住?近這裏?”一直跟著他走。
  “我住大學宿舍。”
  “你還沒畢業?”我失望。
  他沒好氣,“我教大學。”
  “你尊姓大名?”
  他笑了,端詳我半晌。
  我頑皮地笑。
  “我姓莊。”他說。
  “你教什麽?”
  “建築。”
  “下次看見你,希望是在比較舒明的場合。”我說。
  “我也這麽希望。”他走掉了。
  飛女,他說我是飛女。
  我是個老飛女?我打量自己:花襯衫,馬尾巴,三個骨褲子、白襪、球鞋,我歎口氣,為什麽每次見到他,都是收工時分,打扮的不三不四?
  我也有作淑女狀的時候呀。
  抽空,替他去買襯衫。一看就知道是十四吋領子,我買了一件白與一件粉紅的,想一想,又將粉紅的換了件格子。
  同住的琳兒如見了鬼似的張大嘴,“你幹嗎?茜茜,你不是說,天下能叫你正眼看的男人不會超過三個嗎?”
  我歎口氣,“現在是人家正眼也不看我哩。”
  “誰?”琳兒摩拳擦掌,“誰有那麽大的膽子?啥人?”
  “大學的講師,姓莊。”
  “嗬,我姊夫也是大學的講師,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真的?琳兒,”我大喜過望,“拜托拜托。”我拉住她,把故事和盤托出。
  她聽後沉吟半刻。
  她說:“分明是座古老石山,並無半點可愛,所以愛情這件事,非常盲目。”
  “不不,他有一張孩子氣的臉,圓圓眼睛猶如一隻貓般,可是又作一派尊嚴狀,這叫矛盾美,知道嗎?”
  “依我看來,你也有矛盾美,”琳兒看我一眼,“台上象個妖姬,台下文靜得很。”
  “琳兒,但願那位莊君也懂得欣賞。”我苦笑。
  “包在我身上,”琳兒誇下海口。
  我推掉一連好幾個工作,在家躺著。
  星期一送去襯衫,校工說:“莊先生在上課,我替你交給他可以了。”分明是逐客。
  我落寞的回家。
  襯衫的包裝上附著我的姓名地址,追求一個男人,沒有誰會比我更徹底。
  連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氣。
  但是他並沒有回音。
  我益發沒精打采起來,隻有可愛的琳兒給我帶來一點好消息。她說:“莊市少年得誌的建築師,未婚,三十二歲。姊夫說他生活很拘謹,但為人豪爽,建築師都有點藝術家氣質,他也不在話下,所以有點孤僻,回來已有一年,親友扯緊白臉,拚命介紹女孩子給他,少說也有百多個,現在他聽見女朋友三個字,簡直怕怕。”
  “還有呢?”
  “我逼著姊夫請他吃飯,我們也跟著去。”琳兒扮一個鬼臉。
  “啊?”我張大了嘴。
  “以後就看你自己了。”琳兒眨眨眼。
  “我該怎麽辦?”我問。
  “你是茜茜莉亞方呀,你還問我?社會上盛傳茜茜莉亞方無論朝那個男人看一眼,那個男人是要昏過去的。”
  “是嗎?”我疑惑的問:“有這種事?”
  “你問我?”琳兒格格地笑,“我去問誰?”
  “那個莊某為什麽沒有中蠱的感覺?”我問。
  “他注射了防疫針。”琳兒笑。
  我垂頭喪氣。
  琳兒推我一下,“你真的肯定你愛上了他?”
  “是。”
  她搔搔頭皮,“怎麽會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我們盡量幫你,叫姊夫個個星期六抓住他,他自然聞弦而知雅意。”
  我點點頭。
  阿倫打電話來問我幾時“複出”——何必那麽快“從良”,他說。
  我差點沒放出毒箭射殺他。都是這些人的嘴巴,把我損的不似人形,我咒他們嘴裏長疔瘡。
  “城裏雜誌封麵都要開天窗了。”他說。
  但我仍然休息著。
  我跑到大學門口去等他。
  見到他很熟絡大方,“嗨,老莊。”我招招手。
  他莊重而詫異地看我一眼,仿佛認不出我是誰。
  “我是茜茜莉亞。”我提醒她。
  城裏隻有他一人認不出我的麵孔。
  “哦,你。”他恍然大悟,真可愛。
  “你收到我的賠禮了吧?”我問。
  “領子太小型,”他壞脾氣地說:“那麽時髦,穿不出去。”
  我唉一聲,跟著他走。
  “對了,”他轉過頭來,“是不是你,叫霍教授他們請我吃飯?”
  “你答應了嗎?”我揚起一條眉。
  “答應了,可是你這樣做是為什麽?”他問。
  笨蛋,追你呀。
  “啊,是,”我沉吟,“是為了跟你吃飯。”
  “像你這樣子的女郎,還會沒地方吃飯?”他哼的一聲。
  “你不能因我跟孕婦爭過一次計程車就恨我一生。”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來,請我喝杯咖啡。”我央求。
  “現在的女孩子都這麽大膽嗎?”
  “不,單我一個人。”我嬉皮笑臉。
  “為什麽這樣做?”
  “因為我是一朵花,不耐等,時間久了,隻怕要凋謝。”
  “一個人,要學做樹,不是做花。”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敬禮,“啊是。”
  “你怎麽永恒性地頑皮?”他責備我。
  “跟你相處久了,就會變得正經。”我擠擠眼。
  “你跟著我不是辦法,我還有下一節課。”他說。
  “你總有放學的時間。”
  “我有你的電話地址,我有空會找你。”
  我失望,“唧唧唧,你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不喜歡女孩子這樣歪纏。”
  我隻好歎口氣,“你一點幽默感也無。”轉頭惱羞成怒,就走掉了。
  我放棄。
  琳兒怪我太露骨,象亞黛兒雨果,追的男人怕。
  我瞪她。就因我不會耍手段,假裝含蓄。
  琳兒說:“人人以為茜茜莉亞方對男人最有辦法,可是現在看來,最笨的笨蛋也不過如此,我看你呀,趕快改過,千萬別再跑到大學去等人家,幹脆找棵杜鵑花對著長嗟短歎去吧。”
  “我想去西班牙曬太陽,這黃梅天我受不了。”
  “曬管曬,星期六趕回來赴你那姓莊之白色武士的宴會。”
  “不去了。”
  “不去西班牙。還是不去那晚宴?”
  “不去西班牙。”我氣餒。
  “你真的愛他,是不是?”
  “是。”
  琳兒聳聳肩。
  我的確瘋狂地墜入愛河,我愛老莊,他這個人完全不懂轉彎,呆頭呆腦,學術性豐富,卻毫無娛樂性,八股味道重之又重,但我敬他是個君子,那股書卷氣襲人而來,抵擋不住,我覺得他是我所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好的一個。
  但他嫌我滑頭滑腦,無比詼諧,吊兒郎當,怎麽辦呢?
  卡爾不放過我,他差人搬了兩箱衣服來,逼我讓他拍照。
  我板著臉,沒精打采的哀求他別開那隻強力風扇,我受不了那陣風。
  卡爾稱讚我的神情特別,拍了百多卷底片。
  我不停地吃著黑莓冰淇淋。
  “你當心胖。”他警告我。
  “已經胖了五磅。”
  卡爾倒抽一口氣,“五磅!那是你體重廿分之一,你不想做模特兒了?”
  “我隻想戀愛。”
  “隻要你出去叫一聲,男人一旅行車一旅行車的走到你跟前。”
  “你們別再哄我了!哪有這樣的事!多年來被你說成真的一樣,結果出師不利。”
  自早上九點工作至晚上五點,卡爾與他的助手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又提著一箱皮裘來,逼我穿上拍冬裝。
  我冒著一身汗,在攝氏廿七度氣溫下穿銀狐、黑貂、青秋闌、豹皮,給卡爾最高的滿足。
  他不住喃喃的說:“好女孩,好女孩。”
  他走了我就有點不舒服。
  感冒了,發燒。
  因覺得辛苦,所以趁機躺床上流淚。
  琳兒連聲說可憐。所以,在太陽普照的星期日,有大把男人圍住,有什麽希奇?病的時候,冷暖自知。
  “我找他來看你,好不好?”琳兒問。
  “他有偏見,他不會來的。”
  “我去說服他。”
  “不用去,不用去了。”我將臉埋在枕頭中。
  “這就變成病西施了,哼哼唧唧的。”
  我一躺竟然躺了好幾天,日日打針吃藥,非常累,眼看星期六的宴會要錯過了,不能再去,心灰兼生氣。
  我是碰到我的煞星了,一生人從來沒有這樣陷於低潮。
  星期六到了,我又沒洗頭,又沒心情打扮,喝了好幾天稀粥,雙腳軟軟,我沒精打采地說:“我不去吃飯了。”
  “我不勉強你,將來總有機會。”琳兒說。
  我眼睛都紅了。
  “別這樣,一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腔調。”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思念老莊這混球。
  “我去代你吃飯。”琳兒說。
  “去吧去吧,”我說:“去追求他我也不管。”
  “我不喜歡這種方頭巾。”琳兒不以為然。
  黃昏,我獨自在家,穿著運動衣,頭發挽一個髻,有氣無力地按著琴鍵。
  靠在露台上,情思昏昏,無所適從,無限寂寥。
  完了,我想:一朵花,從此就完蛋了。
  真靠不住,美貌如得不到人欣賞,一點保險都沒有。
  門鈴響。
  我懨懨地去開門,一打開門,那個書呆子赫然站在門口。
  我傻了眼,心咚咚的跳,想到多日來受的委曲,又看看自己披頭散發的樣子,又驚又悲,忍不住嗚咽起來。
  他慌了手腳,“你哭?哎,我以為你一輩子不會哭,嬉皮笑臉就此過了。”
  我聽了他這話,索性號啕大哭,伏在沙發背上。
  他遞手帕過來,“喂,淘氣鬼,喂。”
  “你來作什麽?”我擤鼻涕。
  “來看你啊,琳兒說你患病在家,不克來吃飯。”
  我蹙著眉頭看牢他,“你不怕我了?”
  “我什麽時候怕過你?”他反問。
  “你一直躲著我。”
  他訕訕地說:“象你這種男朋友成行成市的女孩子,我軋一腳幹什麽?”
  我的眼淚一串串地掉下來,也不予分辯。
  他搔搔頭皮。
  “你怎麽會喜歡我這種人呢?”他說:“我除了讀書、教書,什麽都不曉得,是個呆瓜,一輩子離不開學校,連我都曉得自己笨,沒資格追女孩子,你說你喜歡我,這不是開玩笑嗎?”
  我沒精打采地倚在沙發上。
  “你病的怎麽了?難怪我不見你在大學附近出沒。”他憨憨地。
  我瞪他一眼。
  “哭完一場,心裏舒寬一點了吧?”
  “好多了,”我說:“如果你讓我揍你一頓,我會更高興。”
  “噯,這個,這個……”他很為難。
  他臉上的孤傲一霎那消除了,代替的是一個頑皮的笑臉。
  真拿他沒辦法,我愛他,唯有遷就他。
  “你現在打算怎麽樣?”我恨恨的問。
  “如果你應允隻與我一個人出街,那麽,咱們可以去喝咖啡看電影,我會招呼你到我家坐。”他很神氣。
  我握緊拳頭,這小子,瞧我慢慢泡製他,將來他是要後悔的。
  但現在,我隻覺一朵花在複生,展開它多姿之花瓣。

三人行
  小張問我:“周末你打算去哪裏?”
  我說:“琪琪叫我去死。”
  “你不至於要下此策吧。”小張笑問。
  “啊,我不會。”我說:“對於每日都叫男人去死的女孩子,我通常不大注意她們的忠告。”我補充一句:”我隻能活一次。”
  “琪琪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小張說。
  “自然。”我歎口氣,“很美,我不是不願意為她犧牲,而是我上有七十歲的老母——”
  “你算了吧,又是嫌她沒文化?”小張問:“你那老脾氣又發作了。”
  我搖搖頭。“是她問我晚上做些什麽,我說近來看金瓶梅,她馬上叫我去死。”我說:“她誤會我夜讀淫書,其實不是這樣的。”
  小張說:“你知道我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般女孩子聽見金瓶梅三個字,如果不是立刻尖叫,人們就不當她是淑女。”
  “做淑女的代價很大。”我點點頭,“犧牲知識的源泉來做淑女——”
  “但琪琪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小張說。
  我在紙上迅速寫下一個號碼,我說:“這是她的電話號碼。”
  小張接過,看一看,笑。
  他那種會心微笑我能夠明白。
  他問:“看到更精彩的鳥兒了?”
  “唔。”
  “在哪裏?”小張用手支著下巴。
  “你就會搶我的女朋友,”我不悅:“搶走了也不過約會三兩次,然後就膩了。”
  小張說:“算了吧,若果你真喜歡她,我也搶不走,你拚了老命也護住她。”
  我沉默很久。
  小張說:“如果我曉得你真喜歡她,我也不會來撬走她。”
  我苦笑,他們都說我和小張是“哥倆好”,不分彼此,自幼稚園開始便同一間學校,在史丹福同時念到博士,所不同的事,小張的爹老張是香港著名財閥,而我的爹到現在尚在律師樓裏做份苦工,實在不能相比。
  不過這些並沒有阻礙我們之間的交情,廿多年來我們天天在一起,比兄弟還親熱。
  那時小張有個女朋友,她問小張:“你是不是最喜歡我?”
  “當然不,”小張很吃驚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最喜歡李威利。”
  李威利是我。
  小張的女朋友臉上僵住,她問:“那麽其次呢?”
  “其次?其次是我的音響設備。”他傻裏傻氣地說。
  女朋友摑他一記耳光不打緊,跑出去造謠,說李威利與小張是同性戀。
  有些女人是這樣的,如果男人抵受得了她的引誘,她就受不了這種刺激,於是這男人不是同性戀就是性無能。
  可是小張與我,的確還是如此友好。
  是次周末,因為我不想去死,故此到小張家聽他那套超級音響設備。在欣賞莫劄特的A 小調奏鳴曲K 三一零的時候,我想到了那個圖書館的助理館長。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不是很年輕了,但是二十世紀末的風氣不一樣,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才是最成熟最獨立最具才華的黃金時代,非要到這個時候,她們才能對生活人情世故有一定的諒解。我不是說小女孩子不可愛了,不不,小女孩子永遠如朝陽般驕豔,隻是我情願在人生旅途中選擇一個可以共患難的伴侶。
  所以我放棄了琪琪。因為我看到了更成熟的女性。
  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日我到研究圖書室去尋點資料,看見她不厭其詳地低聲向一群女學生解釋有關圖書館工作進行的情況,她高雅,幽默,漂亮。穿一套顏色素淨的衣裙,涼鞋,臉上沒有什麽化妝,但是皮膚很好。
  我心裏想:李威利,這位小姐值得追求。
  於是我藉詞問管理員:“她是誰啊。”
  管理員說:“我們的助理館長周小姐。”
  我問:“周小姐是唯一的助理館長嗎?”
  他說:“啊不,還有兩位是洋人。”
  嗯。
  小張問我:“喂!音樂早已放完了,你那耳機怎麽不除下來?”
  “啊!”我除下耳機。
  小張說:“李威利,你有事瞞著我!看你那樣子,魂不守舍的,有好幾日了。”
  “我有什麽事瞞著你的?”我白他一眼。
  “老朋友了,”他嬉皮笑臉的,“你瞞不過我。”
  “你算了吧你。”我沒好氣,“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好了沒有?”
  “不要這樣對我說話!”小張指指我的鼻子,“別忘記我們是同性戀人。”
  “放狗屁。”
  我也不知道為何我不敢向小張披露有關周小姐的事。
  怕小張搶?不會。我與他都不是有興趣搶東西的人,可是我為什麽沒有告訴他關於周小姐?
  也許在心底,我想保存一點秘密。
  沒過多久,我到圖書館去,藉詞要找資料,結識了周小姐。
  “周芷君。”她伸出手。“我很樂意幫你的忙。”
  真大方得可人。
  於是我們成了朋友,熟的很快,無所不談。
  一次吃飯的時候她說:“……我母親因我沒對象,故此取了我的時辰八字去批命。”
  “算命的人怎麽說?”我好奇。
  “一兩金子批一個命,也不知準不準。”她笑說:“說我將來要嫁個屬蛇的人。”
  我的心砰一跳,我正是屬蛇的。
  “一定是肖蛇?”我問。
  “我也這麽問,那算命的據說準的不得了。”她聳聳肩。
  我坦白出來,“我是肖蛇的。”
  “啊?”她笑,“倒是巧。我記得當時跟母親說:既然那麽準,以後凡是不肖蛇的男孩子,就不必踩他,立刻淘汰。”她笑的不可抑止。
  我陪著她笑,剛覺得前程無限的時候,忽然心頭一驚,突然想起小張也是肖蛇的人,與我才差一個月。
  小張!
  我們吃完尾道菜喝咖啡的時候,小張神出鬼沒似的在我背後出現,拍我的肩膀。
  “你在這裏?”他跟我說話,眼睛卻看著芷君。
  完了,我想,命中注定。
  小張的眼睛放著異樣的光彩,象是發現了什麽寶藏。
  我說:“小張,請坐,這是我的朋友周小姐。”
  他們握過手。
  我對芷君說:“他也是屬蛇的。”
  芷軍睜大了眼睛。
  小張莫名其妙,“什麽,你說什麽?”
  芷君與我是明白的,我們不出聲。
  小張開始滔滔不絕地討好芷君,作其偉大的演說。
  我聽的耳朵出油之餘,不由的不佩服他的口才。
  芷君顯然被小張吸引住了,全神貫注地看著他。
  小張並不是什麽白馬王子,但每個人自然有他的吸引之處,小張伶俐活潑,善解人意,幽默感豐富,大方慷慨,學校裏開舞會的時候,時常有一大群女孩子圍著聽他“演講”。
  就算不是愛上他,也會因為他的友善而深受感動,借他一邊肩膀依偎著來哭一場也是好的,小張就是這麽一個人。
  啊,我敗在他手裏也怨不得。
  那個晚上,小張不停地嘀嘀咕咕說著芷君,我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難道沒有發覺她今天晚上的遊伴是我?”
  他呆住。
  “啊,是,”他的手掩住嘴,“我怎麽忘記了,你的意思是說,李威利,她是你的女友?”
  “是!”
  “‘女友’的定義是什麽?”他不服氣。
  “我經常約會她,我們時常見麵,夠了沒有?”
  “那麽你的女友太多太多,讓個把出來不成問題。”他嬉皮笑臉。
  “這個不同,”我不悅,“我喜歡芷君,朋友妻,不可欺。”
  “她是你的妻?你言過其實了,”小張一本正經:“等她正式成為你老婆的時候,我自然恭恭敬敬的叫聲嫂子。”他露出一個奸狡的笑容,“現在嘛,公平競爭。”
  “你這個混球!”我咒罵他:“你當心,你——”
  “你可以咒我不得好死。”他笑咪咪,“但是你必須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想!”我說:“你最好買本‘成語故事’,查查‘與虎謀皮’是什麽意思。”
  “李威利,你這個人一點體育精神都沒有。”他罵。
  “對不起。”我說。
  其實我不說也沒有用,小張遲早找到芷君。
  是芷君跟我說的。她說小張約她聽音樂,小張是可以信賴的朋友。
  芷君還說:“聽講你們是小學開始的友誼。”
  我不覺得有什麽好笑,我問自己:李威利,你準備好了沒有?有資格結婚嗎?
  小張的條件比我好的多。
  如果他要結婚,家中自有現成的高級住宅可以送給他作為金屋,哪怕阿嬌不走進去。
  還有手飾、酒席、聘禮,一切都是最好的。婚後小張太太便是少奶奶,過其悠哉優哉的富足生活。
  我歎口氣。
  嫁我有什麽好處呢?我是個窮小子,啥也沒有。銀行裏隻有港幣一萬七千元存款,其中七千元是下年度納稅用的。
  我一向認為我與小張各有千秋,他的家勢不足以影響我們倆人的感情,可是現實的問題一臨頭,高下立見,芷君選誰,勝負早已分明。
  我忽然明白為何梁山伯死前要痛罵馬太守之子馬文才。我也想把小張揪出來打一頓出氣。
  我不怪芷君,誰不想生活舒適一點。跟著我,她要做到老苦到老……我原諒她。芷君穿起皮裘、戴起鑽石,一定比許多女人更美麗高貴。
  於是我就心灰意冷起來。
  芷君跟別的男人約會,我不介意,他們不是我對手。可是跟小張,我就少了那份自信心。
  小張說:“喂,老朋友,如果那真是你心目中的九天玄女,我就來一招”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不會,”我說,“你的條件那麽好,芷君跟了你,我這個做朋友的也代你們高興。”
  “什麽?”小張大大的意外,“她不再是你的意中人了?”
  我悶悶地勉強笑道:“朋友耳。”
  “前一陣子你才說……”
  “講笑話,你就當真了。”我說。
  “李威利,這是你親口說的,既然如此,我就老實不客氣了。”
  我心如刀割,搖搖頭,走開去。
  晚上我取出銀行的存折看來看去,翻來覆去還是那一萬零七千港元,於事無補。
  即使是美金,乘上五倍,也算不了什麽。天亡我也。
  誰說娶老婆不要錢?愛一個女人,總想她生活舒適愉快,這年頭做人離不了“錢”字。
  我那種萬念俱灰的態度很快被芷君發覺。
  “怎麽?”她笑,“肖蛇的人不應如此消極。”
  一語雙關。
  我說:“肖蛇的人多著哩,誰知哪條蛇才是真命天子?”
  芷君的臉一紅。
  我馬上後悔語孟浪,唐突佳人,連連道歉。
  芷君說:“最近你的心情不大好。”
  我摸著後腦說:“可不是,最近很受情緒支配,低潮時期,無法可施。”
  “有沒有解決的辦法?”芷君殷殷的問。
  我搖搖頭,“時間總會過去,屆時水落石出,不勞操心。”
  “不是我多事,是不是公司裏的事使你煩心?”她又關心的問。
  我說:“公事再順心沒有,再也輪不到我煩的,小張自然會得辦妥,我出力,他出錢,無往不利。”
  她點點頭,不再問下去。
  “多謝關心。”我說。
  “朋友嘛。”她溫和的說。
  我忽然被感動了,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被我握著一會兒,過一陣才掙脫。
  我不是個急色兒,但有時肌膚與肌膚之間的接觸可以拉進距離。
  我說:“芷君,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誰說我不是?”她微笑,“可愛了近三十年,尚未有人把我娶回家去,可憐。”
  我感喟的想,快了。
  小張跟我說:“父親跟我說,堅道那層樓宇,決定收回自用,我問他要了過來。麵積約有兩千呎,我去探察過,屋子超乎想象的巨型豪華如皇宮般:四房兩廳,前後露台,還連天台呢,竟那麽大!”
  我沒精打采的說:“自然,現在的公寓樓宇才四五百呎,標準的房間呎碼是六十五平方呎。”
  小張興高采烈的說下去:“已經被前一任房客住的殘舊了,我現在全部翻新裝修——浴間廚房的磁磚全部打掉,潔具換新的,牆紙重新糊起來……”
  我問:“選什麽顏色?”
  “白色。”小張說:“白色最明朗。放心,我的屋子不會裝修得象電影布景,也不會買一大堆藍白瓷器來充假洋鬼子,事實上芷君答應幫我的忙打點。”
  “哦。”
  “芷君的品味是無瑕可擊的,書房中一盞十九世紀末的古老玻璃吊燈,是她送的。”
  “幾時入夥?”我麻木的問。
  “不知道。”小張聳聳肩,“不知要裝修多久,這是我第一個家,要做的舒舒服服。”
  我不出聲。
  “老友,你怎麽?不開心?”小張問。
  “你去過我的家,”我苦笑,“真是家徒四壁。”
  “噯,別這樣好不好?”小張充滿歉意,“你的家很幹淨很實際,我老覺得你這家夥頂能幹,什麽都靠自己一雙手,而我,靠的是老子。”
  “懂得投胎便好。”我悻悻的說。
  小張詫異,“李威利,我說,你最近真是怪怪的,這種論調你以前是從來不發的,否則我們也不能做數十年朋友,你最近是怎麽了?”
  “沒怎麽!”我大力摔文件,“最近我發覺了萬古不變的真理,金錢萬能。”
  小張聳聳肩,“我看你是更年期,古怪得很。”
  我到小張的“新居”去看過,真是似模似樣,地上鋪著波斯與天津地毯,家具尚未辦齊,看得出一個輪廓,高雅大方不在話下。
  地方非常通爽,正象小張所說,在今日今時,兩千呎大的公寓房子豪華非凡,決非受薪階層可以負擔的起。
  這我同意。
  房子裝修妥以後,也就是他們成婚的良辰吉日吧。
  我黯然。
  小張拍著我的肩膀說:“將來這裏便是張氏俱樂部,歡迎朋友來吃喝玩樂。你送些什麽?我新居入夥呢。”
  “送你西北風。”我氣不過。
  “不會,你絕不會如此無情。”小張有十成把握。
  我說:“送你一套水晶雕刻玻璃,應有盡有。”
  “老朋友,別太花費了。”小張大喜過望。
  “這些小錢我尚花得起。”我說。
  看到芷君,心中便如倒翻的調味架,酸甜苦辣都一起上來。
  “最近如何?”她問。
  我最近主動與她疏遠不少。
  “老樣子。”我說:“你呢,有看到小張嗎?”
  “有,昨天他才拉了我去參加什麽舞會,悶得很,坐到一半便頭痛溜走了。”她笑。
  我悶悶的點頭。
  “你不打算到我們這裏來?”她問。
  “‘你們’?”我覺得很刺耳。
  “我們圖書館。”她說:“最近我們到了一批新的顯微底片,是關係最新拜倫研究的,怎麽,你不感興趣?”
  “來,”我精神略好,“我會來的。”
  她既好起又好笑,“李威利,最近這幾個月,你真是魂不守舍。”
  我心想!不是為了你,還說呢。
  “好的,明天我等你。”她說。
  “明天”並不是個好日子。
  小張給我看他買的鑽石戒子。
  “打算向什麽人求婚?”我明知故問。
  “周芷君。”他理所當然的說。
  我點點頭。“什麽時候去求婚?下午我會到圖書館裏去。”
  “我與你一起去。”他說。
  圖書館又不是我的,我怎能不讓小張去。
  我與他在下午三時到圖書館,他一徑去敲門找芷君,我獨自坐在大堂斯人獨憔悴,胃部隱隱作痛。
  四點鍾,他出來了。
  我注意他的表情。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麵,一言不發,用手支著頭。
  我‘哈’的一聲——“你失敗了?!”
  全圖書館的讀者都轉過頭來說:“噓!”
  我歡喜得不相信小張會求婚失敗。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垂頭喪氣,親耳聽見他說:“是,失敗了。”
  “怎麽會失敗?”我瞠目結舌。
  “你問我,我問誰?”他回瞪我。
  “可是你的條件這麽好——”我不置信。
  “周芷君不愛我,我有什麽辦法?”他拍桌子。
  “噓——”眾人又抗議。
  “上帝。”我說:“她拒絕了你的求婚?”
  “是,禮貌地,溫柔地,親切地,她拒絕了我。”
  “為什麽?”我又問。
  “我不知道!”他吼。
  這次圖書館管理員過來請我們兩人離開現場。
  我與小張走在路上猶自在爭論。
  “我不明白。”我說。
  “我也不明白。”他說。
  隔了一會小張上上下下打量我,他說:“或者她喜歡的是你。”小張憎恨地向我揮拳。
  “沒可能。”我說:“我的條件不如你。”
  最佳辦法是約芷君出來詳談。
  芷君一接我電話就說:“啊哈!我們的約會吹了,那天你沒有來找我。”
  我說:“那天小張向你求婚,我不方便來。”
  芷君沉默一會兒。
  “這件事你也知道了?”她問。
  “那天我與他同來的。”我說。
  芷君問:“他有沒有很生氣?”
  “算了,你反正已經拒絕了他,你還管他生不生氣?”
  芷君不出聲。
  ‘為什麽拒絕他?小張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乘龍快婿。”
  芷君笑說:“你這話說得好不奇怪,人各有誌,為什麽一定要逼我嫁他?天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你何必替他著急?”
  我衝口而出,“象他這般的標準王老五都鍛羽而歸,我是窮小子,豈不是一輩子無娶妻之望?”
  “話不是這麽說的,青菜蘿卜,各有所愛。”她說。
  “可是你幫他裝修房子……”
  “我隻不過是以他朋友身份作幾個建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喃喃的說。
  “不過小張至少有一個好處。”
  “什麽好處?”我問。
  “至少他愛一個人,有膽子表現出來。”芷君說。
  我的心一跳。
  “你呢?”她看到我的眼睛裏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胸口。
  “你幾時向我求婚?”
  “我?”我大聲反問。
  “是,你!”芷君說:“總不能要我反向你求婚吧?”
  “可是芷君,”我握著她的手,“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喜歡我。”
  “你這個人真莫名其妙,這些日子你疏遠我,就是因為你誤會我喜新厭舊,是不是?”
  我不出聲,我不好意思再說話。
  “芷君,”我把臉埋在她的掌中,“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不是你?”她問。
  “因為我……我實在沒有什麽好處。”我說。
  “在我眼裏,你很英俊很聰明,勤奮、有幽默感,上進……最重要的事,你肖蛇,別忘了相士說我的對象一定肖蛇。”
  “可是我沒有錢。”
  ‘可幸我不太愛錢——’她忽然把臉一板,“不過將來你的薪水可得全部交在我手中。”
  “是,是,老婆大人。”
  我與芷君的婚訊傳出以後,小張幾乎沒有打死我。
  “下流,卑鄙,沒義氣,數十年來的朋友交情毀於一旦,不要臉、小人、壞蛋、混球、人渣……”
  我心花怒放的說:“是,我一切都承認,對不起,小張,希望你明白情場如賭場這句老話。”
  他歎口氣:“李威利,你的條件實在比我好得多,我佩服芷君的選擇。”
  ‘我運氣好而已。’我說:“我們之間的機會其實是一半一半。”
  “芷君是個好女孩子。”小張說。
  自然,娶她為妻是最幸福的事。象芷君這樣的女子,她會給我最成熟溫馨的感情,理解丈夫一切困難,給予適當的幫助。
  她不會把老公當烙印畜牲,她懂得什麽叫互相尊重與信任。我不必向她解釋晚上我去了什麽地方,她會明白。她有她的事業與精神生活,她把自己的生命安排的天衣無縫。她經濟與精神都完全獨立,不必倚靠任何人。她對我的感情是真的。
  “是!”我說:“芷君是個好女孩子。”
  小張可憐兮兮的問我:“你們婚後,我能否到你家來聽音樂吃便飯、訴苦,同時為我介紹女朋友?”
  我仰起頭,手摸著下巴說:“我與妻子會慢慢考慮,看看是否能夠答應你。”
  小張把桌子上所有的東西向我摔過來,然後說:“放狗屁,你這家夥不是人!”
  我哈哈大笑繞著辦公室拚命逃。小張氣結地追。
  芷君推門進來看到,說聲:“我的天!”
  小張抬起頭說:“其實芷君,你根本不應嫁任何肖蛇的人!”他尚抓著我一條手臂不放。
  我與芷君婚後生活愉快,相敬如賓,小張常常來看我們,喝我們家中最好的酒,嚼我們家最貴的芝士,發最長最重複的牢騷。
  不過我們仍是好朋友。
  後來我們無法忍受,把芷君的表妹介紹給他。
  芷君的表妹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孩子,隻是較為年輕,脾氣臭一點。
  但是小張不介意,他常常說:“可是我的女朋友的身材是一流的。”
  我的自卑感自然一掃而空,不知何去何從的時代早成過去。現在我神采飛揚,雄姿英發,談笑間,情敵灰飛煙滅。
  有了芷君,就等於有全世界。多麽可笑,曾經一度,我竟認為我會輸給小張。

佳人
 

就是她
 

丹薇的故事
 

賽車手
 

相親
 

洗衣鋪
 

不成調插曲
 

追求記
 

有空請赴會
 

意外的春季
 

音樂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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