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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

(2008-11-05 07:54:09) 下一個

天美的愛 她是她我是我 訪問 她的日子 難念的經 
女人們 太太小姐 情人 落陽道四號 第三者 寶貝 翡麗琶

天美的愛
  天美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在去年之前,天美得每個大人鍾愛,每個平輩的羨慕。她是獨生女兒,從小得到莫大的寵護,父親是醫生,母親是歌唱家,天美遺傳了最好的因子,相貌漂亮,身裁好,人聰明,好學不倦,禮貌懂事,中學畢業後考到倫敦大學,順利升學,念文科。
  天美的母親是我表姨,因為雙方家境“懸殊”,我們很少來往,但天美很喜歡我,並不介意我是個窮寫稿的,她與我很談得來,我們來往頗為密切。
  在倫敦大學第三年,她訂婚了,對象是一個比她大六年的中國男孩子,皇家理工學院博土,叫添,父母特地去一次倫敦,拿回來很多照片,添長得-表人材,臉上書卷氣很重,氣質非常好。
  當時我說:“這也好,看到天美,知道人還有活下去的價值,至少她是心想事成的。”
  暑假的時候,他們回來渡假。
  天美是個在玫瑰園中長大的孩子,添也是,他父親在印尼有大量的事業,而他本身在物理一科有很好的成績,華人學生會-提起添,都翹起大拇指說了不起。他隻有廿七歲。
  我記得天美的媽笑得嘴也合不攏。
  日子過去了。
  政黨天美將畢業要結婚的時候,消息傳來,添在車禍中喪生。當時他開車到多佛預備乘氣墊船到法國的賓隆,有點疲倦,把車子交給一個朋友駕駛,那朋友個不小心,把車子迎麵向一輛大貨車撞過去,兩個人當場身亡。
  聽到這種消息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天美被她母親叫了回來。
  她來看我。
  她看上去到不是十分傷心,有點心不在焉,穿著黑長褲,白色絲襯衫,很素,也沒有化妝,長發梳一條粗辮子,她還很年輕,還很美。
  我記得我說:“太不幸了。”我真覺得不幸。
  她點點頭,“是的。”她說:“真是不幸。”
  我們沉默了很久。
  我問:“你還打算回去念書嗎?”
  “是的,我—定要畢業,添說功課很重要,而且我們兩個人除了讀書之外,什麽也不懂。”
  “我不希望你完全忘記他,但最低限度你應該從頭開始。”
  她笑一笑,“真滑稽,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我看著她,“不要令你父母擔心。”
  她不答。過了—陣她問我:“表姊,你怎麽沒有結婚?”
  “沒有見到適合的人。”我說。
  “男朋友呢?”
  “犯不著,如果我本人認為一大堆男朋友會增加我的快樂,我會得那麽做,但是現在我情願一個人守在屋子裏,我覺得比較平靜。”
  “表姊,你幾歲?”
  “三十一。”
  “你生命中其餘的日子,都打算這麽過?”
  “我不知道。”我說:“我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命運?”
  “是的,”我微笑,“我不打算違反天意,你知道,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如果注定的對象該出現的時候,他會前來敲門的,不用我出去到處找。”
  “你快樂嗎?”
  “當然不。”我還在微笑,“天美,我們不是為快樂而生下來的。”
  她不響,然後告辭了。
  她母親打電話來:問:“天美說些什麽?”
  “沒有什麽,她情緒倒蠻平穩的。”
  她媽媽說:“就是太平穩了,她要是日日夜夜的哭,過一陣反而會好的。”
  “她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她好像很懷疑,不相信添的生命已經終止,”一聲長長的歎息,“我真的擔心,下星期她又要回去開課,希望她快點恢複正常,再認識一個男朋友,生活會正常起來。”
  “是的。”我說。
  世上真不允許有十全十美的事。
  天美回英國之後一個月,便完全失去了音訊。沒有信,學校找不到人,原來住的地方搬了家。她母親急得快發瘋了,打算去英國找她,但是一個婦道人家怎麽到陌生的國度去尋人?天美的父親為了醫務,不可能離開一大段時間。
  我說:“或者她心情不好,斷無理由不與你們接觸,天美不是那樣的孩子。”
  做母親的哭:“你替我們去找一找她,好不好?旅費全包在我們身上,每天與我通一次電話。”
  我隻好答應下來。
  飛機升上天空,我有點擔心。天美到底怎麽了?她不是那種胡裏胡塗的女孩子,添的死亡對她的刺激—定很大,但這是可以克服的,她這麽年輕,隻要年輕,沒有什麽事不能從頭開始。
  體麵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我相信她不會做出什麽儍事來。飛機到倫敦的時候,我反而鎮靜下來。
  找到旅館,我住下來,馬上打一個電話回香港給天美的父母。
  然後我並沒有休息,叫車到倫敦大學注冊部,查天美的動向。大學裏的人說:“她退了學。”
  我一震,心裏開始冷卻。
  我說:“她是高材升,你們不可能隨隨便使讓她退學。”
  “不,”他們說:“我們勸她與係主任商量,再與校長談話,但是她直到今天沒有回校,我們發出很多信,她不予受理,我們隻好列她退學。”
  “她已經失蹤了。”我說:“我現在得去報警,你們要對學生負責。”
  “但她是拿英國護照的,並且已經成年,我們很抱歉這種事會發生。”
  我離開大學,乘車到她的舊居,房東開門讓我進去。她付了三個月的租,租期還沒有滿。
  房東說:一送牛奶的人抗議,我才知道她已經搬走了。”
  “搬到什麽地方?”
  “不知道。”她搖搖頭,“她一向把房租付銀行的,從來不拖下欠,斯文的女孩子。”
  我在屋子到處看了看。她彷佛是在匆忙間離開的,衣服全在,毛巾、牙刷動也沒動,我翻遍抽屜,連護照駕駛執照都沒帶走。我涼到脖子後麵。
  我報警。
  探長詳細地錄了口供,我把天美的照片給他們。
  夜裏我與香港通電話,電話裏盡是哭聲。
  第二天我在報紙上登尋人廣告,全國大大小小的廿餘張報紙登遍,連登一個星期。
  警方傳來天美的同學,同學們都很合作。
  甲說:“她的未婚夫汽車失事之後,我們很少看見她,她回香港的家,不是嗎?”
  乙說:“她為了這件事一定很傷心,但我們覺得她是個理智的好女孩子,我們不但心,或者她到湖區去散散心,她很喜歡湖區。”
  丙:“我看是巴黎。”
  丁:“她不會厭世,她太理智太聰明。”
  我一人到海德公園坐了整個下午。
  天美好像真的失蹤了。
  我天天在旅館中看報紙,每夜與香港報告行蹤。
  我想到在英國求學時的快樂與痛苦。如何獨自掙紮,如何的孤獨,如何在這幾年中發覺隻有自己的雙手才是可靠的,除了文憑外,我學會了一樣事實:就算地球遭到酷劫,死剩我一個人,我還是要活下去的,生下來是孤寂,活著也是孤寂,如果能夠習慣,未嚐不是心平氣和的。
  走過公園,我告訴自己:萬—找到天美,也下會強逼她回香港——隻要她開心,她有她的自由。但是她在哪裏?
  我在倫敦住了三個星期,天天下午到凱盛頓警署去報到。我什麽也不說,端張椅子坐在他們麵前。
  終於有一天,清息來了。
  探長說:“你知道威爾斯?”
  “知道。”
  “你的表妹在那裏。”
  “威爾斯哪裏?”我問。
  “她與吉甫賽人在一起,有遊客被偷竊了行李,查到那裏,看到一個東方女郎,她的照片已被發到各處警署,證實是天美,她被扣在警署,你有廿四小時可以趕到威爾斯去,可以嗎?”
  “我馬上去。”
  “你開車還是乘火車?”
  “火車。”
  “好的,我叫他們派兩個警察去接你。”
  “謝謝你。”我說。
  火車到站之後,警察找到了我。
  他們問:“你是英籍?”
  “不,”我說:“我不是,但是我表妹是英國人,我帶了她的證件來。”我交上去。
  警察們接過證件翻閱,看到了入學證。“倫敦大學?”他們看著我。
  “是的。”我說。
  他們開車,接我到警局。他們在苦風淒雨中開了十分鍾的車,地方接近高地荒漠,風很大,嗚嗚作響,小鎮上大部分商店已關門,我如在夢中—般,跟他們下車,寒風吹來,我趕緊拉拉衣襟。
  警察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跟他們進去,一大堆男女坐在地上,靜默抗議似的,一大群吉甫賽人,帶老拉小,還有幾個嬉皮士。
  “我的表妹在什麽地方?”我問。
  “坐近牆壁的那個不是嗎?”
  那個女孩子轉過頭來,我看看她,不相信眼睛。
  “天美。”我詖嚇呆了。
  的確是她,長發垂在肩上背上,大毛衣,長的呢裙子,都髒得有層汙垢,靴子除在一角,腳上穿著羊毛襪,已經穿了孔。她看上去像個叫化子。
  她微笑:“表姊。”
  “天美。”
  她伸出手,手也黑的,肩上搭著一條抹布似的披肩。
  我握住她的手,“天美!看你!快長蟲了,跟我回去吧。”死拉著她不肯放。
  她問:“回去?去哪裏?”
  “回家。”我說:“來,馬上跟我走。”
  “家?”她微笑,“我們幾時有家?我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表姊,你太儍了。——”
  我看著她,糊塗起來,警察在一邊看著不出聲。
  “沒事沒事,”天美反而哄我,“不要怕。”
  我拿出手帕抹汗,“天美,你快跟我走,這種地方不可多留,書不讀也罷,你媽想你可快想瘋了。”
  她不出聲,看著我。
  “天美,你怎麽不答我?”
  她問我,“你在叫我做這些事?為什麽?”
  “為你好,你是個大學生,好出身的女孩子,你跟這些嬉皮士一起幹什麽?”
  天美又端詳我很久,驚異的問:“表姊,你整個人變了,你為什麽要強迫我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我的生命是我的,我會過我自己喜歡的日子,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教我。”
  “你覺得你是對的?”我問:“你看你這樣子,你失心瘋了。你知道你媽在以淚洗臉嗎?快隨我去打電話給她。”
  她搖頭,“我不會跟你走的。”
  “天美,你不是孩子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是孩子。”她還是極端的溫和,“所以我不會跟你走。”
  我忍下怒氣,“天美,添的死亡的確刺激了你,但這種不幸的事隨時會發生,你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何必這麽自暴自棄?”
  “表姊,我沒有自暴自棄——”
  “還說沒有?你看你,你還像天美嗎?髒得出蟲,你不怕?”我問:“你不嗯心?”
  她笑了,像在笑一件很蠢的事。她低聲的問:“我們稍遲難道不會出蟲?添的身體早巳上下爬滿了蛆,他朝你我也一樣,照說我們都應該作嘔。”
  我靜默。
  “我們出去走走。”天美挽起我的手臂。
  她推開門,我們走到小路上去,警察在後麵跟著。風無窮無盡的吹上來,天美的衣服在拂動著,自有一股動人飄逸的味道。
  我衝口問:“你難道很快樂?”
  “不,”她說:“我不快樂,我沒期望過要快樂。”
  我問:“那麽你為什麽要過這種生活?”
  “表姊,”她反問:“你快樂嗎?”
  我一呆。
  “你也不快樂,是不是?但是你還不是沿著你的生活習慣活下去,你不敢有任何轉變。你早己厭倦生活,但是無法克服,你不快樂,敢怒而小敢言,我也要問你:為什麽?”
  我低下頭,很心酸,我:“天美,因為我們長大了,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很壞的藉口,為什麽不說你沒有勇氣?”她轉頭笑,“表姊,我很清楚你為人。你勸我回去,如果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幸福,我會得跟你回去,但是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糟糕,是不是?”
  “天,我們總得循規道矩地活下去,不然的話,你的親戚朋友會怎麽想?”
  天美睜大了眼,“他們怎麽想?我才不理他們想些什麽狗屎!親戚朋友,他們有什麽用?你也是別人的親戚朋友,你又有什麽?你的親戚朋友有事,你又能幫他們做什麽?表姊,你的生命隻是你的生命,與任何人無關。”
  “不不不,天美。”
  我深深的悲哀了。
  天空飄下雪來,是鵝毛般的,我抬起頭來,天空是深灰色。
  我轉頭,“你母親深愛你。”
  “對不起。我對她給予的生命,不甚滿意呢。”
  “她已經盡力而為了。”
  “我們能夠做的太少。”
  “你不能怪她,她也不想添有這種意外——”
  “表姊,我們兩個無法交通,我看不出有什麽好說的。你可以堅持我受了添的刺激,但事實並不如此,因為添的死亡使我覺得生命是一個騙局,如果你喜歡在紅塵中打滾,期望街角有—個白馬王子出現,我不反對你繼續疲倦地走完一條又一條街,但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改變我生活的方式。”
  雪落在她毛茸茸的長發上。
  “我知道,”我說:“但是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我的希望已經終止,我必須要這樣活下去。如果我現在開始做吉甫賽人,沒有人會原諒我。”
  天美說:“可憐的表姊,你為什麽要人原諒你?”
  “的確是。”我失笑,“原諒我,天美,我真的不配與你說話。”
  “表姊。”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別讓好心的警察站得太久。”
  我隨她走進警局。
  警官把文件還給天美,“你可以走了。”
  天美點點頭。
  “請你打個電話給母親。”我求她。
  她微笑,“那會使你快樂嗎?”
  “是的。”
  “好的。”
  我緊緊的拉住她。我們到電訊局,我顫抖地與香港通話,天美很平靜的接過話筒,與她母親說了幾句。
  我再接過電話安慰了很久。
  天美跟我乘車回倫敦。我們叫了部計程車。
  在車內,天美與我說話:“生活好嘛?”
  “還是那樣。”
  “我真佩服你的勇氣,”天美說:“天天在那種無聊的地方出出入入,寫著那種你自己都不會相信的故事,做著你自己都明白是無聊的職業,在那群可笑的人中生存下去,真是大智人勇,我不能夠,這世界對我來說是太詼諧了。”
  我平靜的看著她。
  “你並瞧不起這些人,是不是?表姊,但你必須與他們說話,與他們合作,每天你疲倦的回家,因為你又出賣了自己,你覺得肮髒,你是那麽不快樂,所以漸漸養成了潔僻,不斷的洗頭發,刷地板,抹灰塵,但是你不能夠再轉變生活習慣,你真是老了。”
  我悲涼地微笑,看著車子外邊。
  我也曾年輕過,非常非常年輕,年輕得以為可以扭轉命運。許久以前。
  “可憐的表姊。”她緊緊的靠著我。
  “你知道嗎?天美,隻有你知道我是可憐的。”我說:“謝謝你。”
  “沒關係。當我們長大,我們的偶像一個個消失,到最後我們連自己都看不起了。一切罪惡來自知識。”她笑,“天啊。”
  車子到了倫敦,車錢貴得離譜,足足走了一小時零四十五分鍾。
  我們走回旅館,天美的裙子拖在地上,早巳變成半截地拖。但是她臉上那種暢意,又不是她的裙子可以解釋。
  旅館門口躺著一個老人。
  “看,”天美笑說:“看,生命在這個叫化子體內,但是生命卻離開了添,你認為如何?”
  我舒出一口氣。
  我說:“你可以洗澡,拿我的衣服與鞋子穿。”
  “謝謝。”
  她進浴室,洗澡,洗頭,然後換上了我的毛衣與裙子,羊毛襪,鞋子。
  我叫來食物,她盡量的吃。
  “我們幾時回香港?”我問。
  她抬起頭來,“表姊,我不準備回家。”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愛克薩斯,如果你借錢給我,我可以去南斯拉夫,也許你沒有注意到,吉甫賽人到處都有,我會參加他們。”
  “天美。”
  “我知道,你要告訴我人生大義,怎麽樣去掉孩子氣的想法。”她笑。
  “天美,等你父母親死了,你愛怎麽就怎麽。”
  “我不行,那時我已老了,走不動了。”
  “我求求你,天美,他們愛你。”
  “但是他們不能幫助我,我也不能幫助添。”
  我取出吹風,“讓我吹幹你的頭發。”我開吹風機,梳她的頭發,我說:“發尾開叉了,要修。”
  她不出聲。
  我說:“天美,表姊老了,惹得你不高興。”
  “沒有關係,剛出生的嬰兒也是骷髏。”
  我說:“有一個叫賈寶玉的,他的想法與你有點一樣。”
  “他在何處?”
  “做了和尚。”
  “剃了頭?”
  “是,據說披著大紅僧衣,向他父親叩別。”
  “嗬,剃不剃頭不要緊,並不重要。”天美說。
  “既然如此,活在哪一個世界都不要緊,何必跟吉甫賽人跑?一切不過是形式而已,”我大喝一聲,“你又何嚐又不是在逃避!”
  她猛然轉頭。
  “勇敢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不是為風花雪月想個名堂失蹤的人。我仍然覺得你幼稚,做和尚為何要在寺院裏做,在紅塵中得道也是可以的,隻要功力足夠,吃葷吃素一樣的,生物都會死,天美,如果要這樣演說下去,整個宇宙屬於虛無,我們該集體跳崖自殺,難道終究我們不是死路一條?”
  她把頭發編成辮子。
  我說:“對於這種哲理遊戲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要休息了,我認為你應該覺得慚愧,叫我們這樣滿天下的找你。你生為人,有父有母,你死了他們也還是你的父母,誰叫你是人,不是金星怪物。”
  我換上睡衣,按熄燈,假裝睡著。
  我當然睡不著。
  我以為天美會走的,但是她沒有。
  她在我身邊躺下。
  我想到渴望得到的愛,生活的不平穩,諸般的失意,太習慣了,根本就不必悲哀。
  乏味的生活,不能交通的人們,吃飯的人根本無法清高,隻是有些人純真,有些人假裝。
  跟吉甫賽人去渡假也是好的,天美會得回來。
  她會找到另一個年輕的博士,結婚生子。是的。然後又怎麽呢,不外是白頭偕老。
  我睡著了。
  醒來天美不在,她的髒衣服在一角,我把它們揀起扔到一個紙袋裏,叫收拾房間的女侍去丟掉。
  天美的父母富有,所以她可以去做吉甫賽,即使染了麻瘋回來她還是他們的女兒。如果我小時候去做吉甫賽,離開了工作回來會餓死。世上有:不少人為一碗飯煩惱,不是為愛情,天美活在奢侈的世界裏,她不知道,是的是的,幼稚的人都覺得他們欠缺了解。
  我把手袋大力擲向牆角,角子銅幣全部滾出來。
  推門進來的是天美。
  “天美。”我看著她。
  她的頭發剪短了,夾著兩隻發夾。
  “我去醫生處檢查,”她說:“醫院報告明天可以出來,別擔心,我不會有傳染病。”
  “我以為你跟吉甫賽人走了。”
  “我不能,我欠父母,父母欠我。如果他們不是吉甫賽,我也不能做吉甫賽,人生在世,牽絲攀藤,死也不能自由。”她笑了。
  我也笑,“你知道他們叫我什麽?發瘋和尚。”我說:“我想那已是極限了,我們的思想還是自由的。”
  “你知道那莊子?他說有這種一隻腳的動物羨慕百足,百足羨慕飛鳥,飛鳥羨風,風羨思想。”天美問:“你知道那故事?”
  “當然。”我笑:“這世界糟透,但是可以更糟,幸虧我們住的地方沒有饑荒,沒有戰爭。”
  她抬起頭,“添永遠不會回來了。”
  “是的,”我無餘的說。
  她低下了頭,仍然沒有眼淚。
  她與我回了香港。
  她母親抱住她痛哭。
  天美很平靜,她不停的微笑。
  天美坐在家中,聽父母的話。
  這是她的故事。
  沒有人知道她失蹤幾個月內做了些什麽事,她不告訴人,也不告訴我。但我知道她與一班吉甫賽人混了良久。
  吉南賽人在今日並不湏漫,他們偷竊,他們討乞,天美並不能在那種地方尋到真理。
  回香港後還在做我原來的職業,靜默地,天天出入在談不攏的人群中,有時夢見我的春天,有時沒有夢。天美錯了,我並沒有希望白馬王子會在街角出現,隻希望沒有意外,沒有痛苦地活下去。
  年終時天美的母親送我一隻金表做禮物,他們感激我。
  天美變得很沉默。
  有一日我們在搭渡輪過海,我問:“有沒有男朋友?”
  她問得很玄,“你看得見男人嗎?”
  “我不知道你指什麽。”
  “我看不見有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笑:“一百年前沒有添,現在也沒有添,什麽地方來,什麽地方去,自來無一物,自來沒有添這個人,有什麽好悲傷的?”
  我沉默。
  “你說得對,做和尚是太做作了,不過是一種姿勢,表示他們與眾不同,是後世人們發明的,覺悟實實在在是轉念之間的事,百年之後,我有否與添白頭偕老,有什麽分別?”她笑了。
  這是天美的愛。

她是她我是我
   ******……

訪問
  三天內撥了七十個電話給李觀儀。
  她一個都沒有聽。
  都叫女秘書檔掉: “李小姐開會” 、“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沒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趕功夫。”
  李觀儀的秘書及兩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記熟——“是,我們知道你是天下雜誌的記者於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聰明敏捷客氣有禮,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觀儀。
  終於我說:“麻煩你同她說,我隻要求一小時的訪問時間,閑談而已,訪問稿可以事先給她過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級的時事雜誌,我們絕不揭人私隱,無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實,有實例可以證明我所說皆是事實,請你同李小姐說一聲。”
  助手甲見我說到聲淚俱下,沉默一分鍾,“好,我同李小姐說一聲。”
  “我明天再打來,無論如何,請李小姐給我一個答覆,可與否都好。”
  “好的。”
  我籲出一口氣。
  同事小虞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搖搖頭。
  “奇貨可居,”小虞說:“她從來不接受訪問。”
  “從來不?”
  “從不。”
  “我不相信,我於如明一定要訪問她。”
  小虞看我一眼,“沒有那麽嚴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這些日子來,無論是文壇、政界、廣告、金融、影視、教育、紀律部隊,時裝、美術、舞蹈、商界,都有傑出女性接受我們訪問,老實說,很多時人們認為被天下雜誌訪問是一種榮幸,我們絕不濫竽充數,絕不人雲亦雲,我們永遠在同類型中挑選最好的人才,眼光獨到,我們不擔心沒有嘉賓。”
  我拍手,“老板要加你薪水。”
  “我不讚成你這種苦苦哀求的態度。”
  “我有點蠟燭脾氣,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點名氣了,”小虞不以為然,“別做得太卑下。”
  “為工作,不要緊。”
  “一個人太沒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聲。
  “老於,你就是這吃虧,你還去訪問人?等人來訪問你是正經。”
  我笑了。
  “況且李觀儀父蔭大如天,這種寵壞的千金小姐,沒什麽好寫。”
  我說:“午飯時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業公司找我。
  李小姐的助手說:“於先生,她說不。”
  在我預料中!但我這個人一向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死纏爛打。“小姐,給我一個理
  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歡接受訪問。”
  “為什麽?”
  “她不愛出風頭。”
  “不,這不是出風頭”
  “於先生,我手頭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約,再見。”電話已經掛上。
  這次連一向溫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於,尊重她的選擇吧,有些人天生不喜發表言論,我曾要求訪問一名寫小說的女士達七年之久,她與我天南地北什麽都談,就是免訪問,做封麵都不肯,她說她是地下鐵路擁護
  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誌!再說,她的名氣由她自己辛苦賺得,她不高興將之用來點綴我們的雜誌,她絕對有權。”
  仍然悶悶不樂。
  “李觀儀不愛亮相,我們就忘記她,好不好?”
  我說:“都看得這麽開,都成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於說得也是,隔壁一家雜誌社就是這麽關的門,找誰都嫌煩,一句“人家怎肯賺我
  們。就把責任卸得一幹二淨,於是圖片、內容、編排,全部三流,讀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誰肯買蹩腳刊物?也許老於這麽認真求獨家新聞是對的。”
  “你瞧。”我精神來了。
  小虞說:“我不讚成老於這股瘋勁。”
  “好啦好啦,開工,今日我要寫五千字。”
  我說:“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營生。”
  小楚說:“做人才是最痛苦的營生。”
  “來,讓我們齊齊閉門造車。”
  三個星期後,我們在報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緊這段新聞!決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觀儀的廬山真麵目。
  我的牛脾氣不肯改。
  殯儀館內氣氛肅穆,全部奠儀捐作慈善用,大廳內沒有雜七雜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沒有兄弟姐妹,他隻有李觀儀一個女兒,靈堂內隻得她一人穿著素服。
  我十分震驚於這種情形,一方麵來講,她幾乎擁有全世界,另一方麵來說,她又至孤至
  苦。
  來賓中達官貴人不勝枚數。
  我略為貼近一點,才看清楚她的樣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膚白哲,神態哀肅,然相當鎮靜。
  與一般廿多歲的女子沒有什麽兩樣,但她是李觀儀,她父親去世後,她手中掌握一百多萬公噸的船隊。
  這是我一定要訪問她的道理。
  她臉上長得最好看的是一雙眼睛,倘若詩人的話是對的,那麽她的靈魂是深不可測的。
  可惜見到她不等於可以訪問她。
  我致敬後離開。
  李氏航運是間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貴而低調的形象出現,幾個主腦人物完全不在公眾場合露瞼,李觀儀本人出掌大權,但對社交界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樣困難的一宗任務,漸漸我也淡忘。
  冬去春來,又是著名的黃梅天,一時風、一時雨、變幻莫測,穿雨衣嫌悶,脫雨衣嫌涼,同事中十個倒有八個傷風,用紙巾捂著鼻子寫稿。
  我在做一個專題,專門研究本市著名的別墅建築,逐層介紹,雖有展覽財富之嫌,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題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島道出來,霧濃、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則真會撞上前麵的車子。
  一輛黑色的大車拋錨在路中,司機正在換胎。
  我下車問:“要幫忙嗎。”
  司機如獲救星,“請問這位先生有沒有霧燈,掛在車尾。”
  “為什麽不叫人拖車?”
  司機有苦難言,“我們家小姐趕時間。”
  “我來送她一程。”我說。
  “小姐不喜歡。”他雙手亂擺。
  我看不過眼,司機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幫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著打躬作揖。
  我問:“你們小姐呢,穩坐車中?”
  “不,她在水塘那邊。”
  嗯,看風景。
  我在霧中看到一個穿黑衣的女子,她向遠處悠然眺望。
  有錢就是這點好,下層工人做到抽筋,她卻把扇來搖。
  我走過去,很諷刺的說:“小姐,車子修好,請擺駕。”
  她驀然回首,抬起一雙眼睛,看看我。
  我認得她。
  竟是李觀儀!
  我頓時懊出血來,不該對她不客氣,現在自己斷了一條路。
  司機上來,為她解釋因由。
  她淡淡向我說:“謝謝你。”卻是不動氣。
  我回到自己那輛老爺車去,輪到我的車子出毛病,引擎不動。
  那位司機看我掙紮得滿頭大汗,很同情的說:“小姐說,載你一程。”
  “不用。”我倔強的說。
  “先生,不要客氣。”司機警告我!“這條路十分偏僻。”
  於是再由他幫我,把老爺車推至一旁,我上他們李家的車。
  我坐在李觀儀旁邊,眼觀鼻、鼻觀心。
  小虞說得對,我這個人有頭巾氣,隻曉得埋頭苦做,不識時務,雖不踩下人,卻不懂見高者拜,所以曆年來始終沒打好人際關係。
  這個社會講是講打真軍的,但當人人都有實力的時候,那些肯到處吃飯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開口。
  雨急起來,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如觸電一般。
  如果我有機會訪問李小姐,頭一個問題是:你有受過氣嗎。第二個問題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氣?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氣,開頭是怒火中燒,漸漸看開了,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夠一笑置之,但我還是想問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隻為了想做一篇訪問。”
  然而她為什麽要方便我呢,全無必要。
  我禁不住歎口氣。
  她春我一眼,我沒有回觀。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
  司機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鄭重道謝,他也有禮的與我話別。
  落車,發覺腿有點發麻,原來是過份緊張,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
  我並沒有與同事說起這段偶遇,他們會取笑我,毫無疑問,尤其是小虞,與美同車二十分鍾,他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別重,心事特別多,動作特別遲鈍。
  我問小楚,“有錢是不是很好?”
  “那還用說,三歲孩童都曉得,你今日怎麽,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來了?”
  “一個妙齡女郎,如果有一百億,一千億,她會怎麽做?”
  “你指誰,李觀儀?”他真是聰明人。
  我不出聲。
  “照說,錢,應該是頭數十億最有味道,可以買下堡壘,布置得美奐美侖,私人飛機,婢仆如雲,不必再為生活瑣事操心,之後,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她會不會寂寞呢。”
  小楚沒好氣,你為什麽不替自己擔心呢,窮人難道不寂寞?
  我不說什麽。
  太陽藏在霧中,隻有一個隱約的光環,空氣中仍然要滴出水來,對我的攝影機有非常不良的影響。我仍然在做那個別墅專題,一做便大半個月,他們都說我會餓飯,因我不肯動腦筋走捷徑,人家一個下午賺的稿費比我多去雲雲。
  我自著名的李氏別墅出來,看到她的司機正替她開門。
  老司機如他鄉遇故知,忘形地與我打招呼。
  李觀儀自車上踏下來,她仍然穿著素色的服裝,見到我,驚異於巧合,猶疑一刻,向我頷首。
  我站在該處,三十秒鍾不動,如電影中之凝鏡。
  心中想問:喂,你把頭三十億財產,拿來作什麽了?可有買下一幅莫納的荷花池,掛在書房裏?
  她也沒有動,兩人在潮濕的南風中站半晌,她問:“車子修好沒有?”
  我沒想到她會與我說話!我清清喉嚨,唔嗯唔嗯,老司機在一旁笑,我終於說:“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頭。李塚的女傭早打開大門恭候,她似乎沒有進去的意思。
  她又問:“你是怎麽來的?”
  “用公司的機器腳踏車。”
  “啊。”語氣似非常羨慕。
  “我有頭盔可借給你。”我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機動容了。
  她臉上露出楚楚動人矛盾的神情來。
  這已是第二次偶然見麵。誰能擔保還有第三次?這一次不下個決心向前邁一步,以後再見一百次也是枉然,頂多不過是再點一百次頭。
  這次沒有表示,以後障礙重重,當中隔著也許一百億的鈔票,再也脫不了身。
  她說:“在這種天氣兜風,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壓下喉嚨,“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攤攤手,“沒有冒險,何來樂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還等什麽?”
  老司機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隻得目送我們。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觀儀穿上,把頭盔遞給她。
  踏下油門,機車呼地發動,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賞初放的洋紫荊及紫藤,新鏟過的草地發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曠神怡。
  我一生人廿餘歲從來未曾有過這麽奇妙的感覺,我忘記一切不如意的瑣事,隻感激上主恩寵,給我如此歡愉的一刹那。
  我把機車自山頂這一邊兜到另一邊,一陣急風,吹下半樹桃花,拂了一身還滿。
  我把車靠路旁停下來。
  身後的女郎說:“在巴黎,有一種樹,三個人高,一人合抱,開黃色的小花,不住的開,不住的落,人站在樹下,花瓣如淚下,落光了就算數,要等明年,我始終沒有問當地人,那是什麽花,什麽樹。”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曉得會遇上你,而你會問我這個問題。”
  還有什麽其他原因?
  她沒有再出聲。
  機車往回開的時候,瀟瀟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濕她,把車子開得略快。
  誰知她卻說:“咖啡館,你看見嗎。”
  “露天咖啡館,怎麽坐?”
  “有太陽傘。”
  我笑,“下雨天在太陽傘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脆而溫柔,快樂似雲雀。
  我把車停路邊,與她踏入咖啡館。
  侍應不相信有人這麽好興致,持餐牌過來。
  我倆除下頭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熱狗。”
  “兩隻熱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應懶洋洋地走開。
  我悄悄說:“打斷了他的閑情。”
  桌子上的漆剝落,凳子是濕的,台布上不是汙跡子就是穿一個個孔。
  她的臉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幹。
  她迷惑的問我:“你是誰?”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說。
  “我們並沒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來!是用奶粉衝的,且一塊一塊,沒衝散,她看著笑了。
  啤酒跟著上,沒有冰過,微溫,真過癮。
  兩隻熱狗硬且幹,肉腸瘦瘦的縮一角。
  我說:“芥茉相當香。”
  她又笑,這麽簡單的事都叫她快樂自內心發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是否戀愛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便是這樣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誰,她不知我是誰,所以她比我更快樂。
  而我,我一直是個悲觀的人,我沒有苛求,快樂是快樂,一分一秒都應緊抓不放,每個細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貿然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過一會才把手縮回去拔拔頭發。
  我陶醉在這情調中,戰爭饑餓與疾病都距離十萬八千裏,與我倆無關。
  我渾身濕漉漉,頭發絞得出水來,喝著熱啤酒,硬麵包,卻自覺快活似神仙……
  該死,這不是愛情嘛。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郎,怎麽會得憑兩麵之緣就產生這種強烈的感情?
  沒頭沒腦,沒有根據,攻人不備,也全是愛情的特征。
  美?一點也不,又破又舊,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樣,在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到醜惡的一麵。
  我問:“你冷嗎。”
  “不。”
  我也不覺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應當建議散散步,她會不會笑我老土。
  她取過頭盔,我替她輕輕罩上。
  我知道我們應當回去了。
  “司機尚在等你。”
  她無奈的點點頭。
  我們沿著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門口。
  老司機鬆口氣。
  我們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麗的一小時。
  “慢著,我到什麽地方去找你?”她問。
  “你還想見我?”
  “自然。”
  “那麽讓我們約好下星期下午三時在這裏等。”
  “我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說。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會再見我。”
  “怎麽會,別傻。”
  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李觀儀。”
  “我叫於如明。”
  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麽,一時還沒想轉來。
  我知道無論如何躲不過,於是說:“天下雜誌的於如明。”
  她呆住,抬起頭來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麽可能?怎麽會是同一人?天下那麽大,為什麽這人竟是那個討厭的記者?
  她張大嘴,模樣天真且可愛,完全不似有億萬家產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為什麽不是普通的小女職員,收入與我差不多,但足夠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們倆凝視艮久。
  我終於苦澀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寫這段訪問。我不會因那小小的稿費做你所不悅的事情。”
  她什麽都沒說,仍然非常震驚。
  這個傻女孩,一點全活經驗都沒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見的第一個壞人。
  我黯然。
  當然她不會再見我,她甚至不會相信我得到資料會不寫出來。
  我心如刀割,掉轉頭離開。
  心痛的感覺持續很久很久。
  在辦公室中,我變得呆若木雞。
  小虞說:“又一家雜誌惹麻煩,當事人讀了訪問頓時炸起來。沒有什麽比不忠實的記者更討厭,無中生有,斷章取義,烏攪。例如被訪者說:張小姐也認為女性應該獨立,否則好像浪費社會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實,寫成:張小姐認為獨立女性浪費社會栽培。還有,唯恐天下不亂,人家一時不察,漏了口風,他又抓住小辮子,大做文章,語不驚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來出名,敗類太多。”
  我問:“我們這行算不算厭惡性行業?”
  沒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無聊。
  為什麽我不是教員、律師、醫生、文具、清道夫、售貨員、大班、經理、運動員、間諜、軍人、警察、模特兒、攝影師、演員、畫家、作曲人?
  為什麽我偏偏是個撰稿人?
  一千個行業,偏偏選中這一行。
  又偏偏李觀儀最怕這一行業的人。
  整件事像一個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訪問!於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與她碰頭,等她與我產生感情……
  但願我這麽工心計。
  小楚問我:“從什麽時候開始,你養成咬鉛筆的習慣?當心中鉛毒。”
  鉛筆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繼續取笑我,“隻有懷春的少女才有此類煩惱的小動作。”
  我轉過麵孔,不與他分辯。
  他懂什麽,他知道什麽叫做苦惱。
  李觀儀一直沒有與我聯絡,無望了,她的感覺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問我:“老於,你有心事,來來來,一人嫌短!二人計長,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說來聽聽,到底是什麽事。”
  這是做記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沒有什麽人會把千古憂心事掛在嘴邊津津樂道。
  一直呆了大半個月,對於自己還能吃飯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詫異,內心像被針刺,但堅忍著。我瘦許多,襯衫領子都鬆了。半夜夢回,時常感懷身世。
  我再也不是從前的於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頭喪氣,長嗟短歎,不能自己。
  有一郵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個,聲言要找於加明本人簽收。
  是一封雙掛號郵件。
  我沒精打采的把它擱在一邊。
  小楚問:“是什麽?”
  “不知道。”
  “您老別萬念俱灰好不好?拆來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將信封拆開,有一疊照片跌出來,小楚一手揀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搶在手中。
  上麵隻有兩行字,沒有上款,亦沒有署名,隻寫著:“沒有照片,訪問失真,附上近照十幀,或可選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樣,一邊臉的耳朵燒起來,我如一隻猛虎般撲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奪回來,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嚇得大叫起來。
  是李觀儀的照片。
  她不但原諒我並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與相片齊齊按在胸前,但覺一個個細胞全部複活萌芽,一刹間且開出花朵來。
  我欲跳躍,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終於鎮靜下來,撥通電話,接到李民航運,清清喉嚨,說道:“我是天下雜誌的於如明,找李觀儀小姐。”
  接線生立刻說:“請稍等,李小姐正等你電話。”

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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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念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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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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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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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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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陽道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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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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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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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麗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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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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