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娟:翻譯官

(2008-11-30 16:06:10) 下一個
  第1章
  喬菲
  四月,法文專業全國會考剛剛結束,我們都在等成績。
  陽光很好,是明媚的春天。
  從圖書館巨大明亮的窗子望向外麵,看得見遠處的碧藍的海水,在春風中漲高的海麵,張開翅膀的大海鷗,誘惑人偷懶。
  我坐在圖書館裏,背書背的有些疲勞,隨手翻翻字典,這是個老習慣了。看到的一個單詞是,fatalité,陰性名詞,宿命,命運,厄運。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小丹,住我上鋪的姐妹。我跟著她走出閱覽室,小丹對我說,你怎麽還坐在這裏?報告會馬上就開始了,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啊。
  我一愣,這才想起來,今天下午係裏有一個很重要的報告會,是從巴黎三大口譯員培訓基地留學回來的學長的報告,一定是被午後的太陽曬迷糊了,居然忘了這麽重要的事,我趕快收拾了書本,跟小丹往法語係的報告廳跑。
  作報告的程家陽,在我們這個全國第一的外語學院也是鼎鼎大名,他現在身為外交部高官的父母親從業的最初都是本校畢業的高級翻譯,父親法文,母親英文,程家陽從小就生活在三種語言的環境裏。在關於程家陽的傳奇裏,除了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還有他的聰明,勤奮,謙虛和刻苦,可惜此人在我們入學的時候已經遠赴巴黎三大留學了,老師們在課堂上說起他,女生們便拄腮冥想,男孩子們就不服氣地說,老師,那些是老掌故了,屬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啊。
  我跟小丹到的時候,報告廳已經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了,讓我氣憤的是,本來我們法語係的同學位置都不夠用,居然有很多外係的學生,住我們對麵的英語係的女生居然全寢駕到,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她們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群花癡!
  聽見渺茫的聲音喊我跟小丹的名字,人縫之中,看見室友波波在報告廳的另一側喊我們過去,好兄弟,她在人民的不恥和白眼中給我們占了座。可是此處人比丸子餡攢得還緊,我們怎麽過得去?
  報告尚未開始,我顧不得許多,拉著小丹跳上一排桌子,在高處強行通過。其他人發出“啊,噓,嗤,哼……”等各種聲音表示鄙夷,我是學語言的人,我知道,語言的豐富,全都仰仗我們偉大祖國的幅員遼闊,來自祖國各地的外語精英,同時帶來家鄉的語言精華。
  此路艱難,又頗漫長,行至途中,噪音消失,安靜,很安靜,然後掌聲雷動,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作報告的明星,讓大家翹首期待的程家陽到了。可是,在這個階梯形的報告廳裏,我跟小丹兩個,在足夠引起注意的高度上,低頭,貓腰,幾乎是在爬行。
  我們快走幾步,最後幾乎撲在屏氣斂聲的波波身上。我趕快坐下來,捋捋頭發,整理衣服,氣沉丹田,穩定心緒,然後充滿信仰的睜開眼睛,看明星。
  原來這就是程家陽。
  我在心裏也勾勒過他的形象,謙謙的君子,智慧的學者,老成的文人,或是俊俏的帥哥。不過,他的樣子還是出乎我的意料。
  站在講台前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高,瘦,身上穿的很隨便的質地柔軟的白衣黑褲的休閑裝,卻很有玉樹臨風的味道,一張臉孔很白,我離得遠,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卻隻見一雙眼,黑得發亮,微微露出笑意,他有黑色的過耳的卷發。這樣的他,多多少少的有一些陰柔的氣質。
  我像這個報告廳裏大部分的女生一樣,眼不願眨了,心飄得遠了。
  然後聽見他說:“我說中文,還是法文?”
  聲音低沉而清冷,像是深潭中的水。
  我聽見有人喃喃地說:“隨你的便,小哥哥。”聲音低糜,意識不良。
  是我,是第一次見到程家陽的喬菲。
  那次報告會,在外籍軍團的要求下,程家陽到底用漢語作了報告。他介紹了在巴黎三大的留學經曆,超強度的念書,考試,課外的禮儀培訓,外交技巧,還有在布魯塞爾和斯特拉斯堡幾次大型會議的同聲傳譯的實習。接下來的環節,使同學自由提問,剛開始提出的還是一些規規矩矩的關於巴黎三大課程設置,留學途徑,翻譯技巧等的問題,可是不久,在一些花癡的引導下,就變了路子。她們居心叵測的從巴黎的生活入手,又問起風土人情,這些旅遊節目上都嚼爛了的話題,最後終於在起哄的時候,不知誰的聲音在人浪裏叫出來:“那學長你有沒有浪費機會,找一個法國女郎當情人?!”我覺得真是生氣,心裏卻已經好奇得要死,心裏想,程家陽,你可千萬不要不回答。
  程家陽笑了笑,話筒交到另一隻手上,手指修長。
  他終於用法語說:“如果我說沒有,是不是太對不起花都?”
  大家“哄”的一下,又有議論聲,身邊學西班牙語的丫頭說:“他說什麽,他說什麽?”
  我看著這好事者,沒好氣地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之後我想一想,程家陽,是出身高貴,氣質優雅,白雪青蔥一樣的男子,真是讓人向往。
  我這樣想起他的時候,自己坐在一麵大鏡子的前麵,化妝。
  臉孔塗的雪白,眉毛畫的長,在小小的臉孔上,幾乎飛入鬢角,嘴唇上抹著鮮豔的紅,因而顯得頭發黑得幾乎發青,頭發被高高的豎起,露出頸子。外國人喜歡這樣的東方女子。
  換上金色的裙子,緊緊包裹著年輕的身體。對著鏡子,笑一笑,又笑一笑,樣子嫵媚。
  推開門,便見燈紅酒綠,浮光掠影。
  這裏是城中最紅火的夜總會“傾城”,我是這裏眾多妖豔女郎中的一個,名叫飛飛。
  名叫“卡薩布蘭卡”的包房,有客人點陪酒的姑娘,款款搖擺的推門進去,四五個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中間有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看見我,頗滿意,招招手讓我過去。我覺得這一天運氣蠻好,我喜歡年輕的客人,斯文不齷齪,把自己當情聖,沒有太過下流的手段。
  我喜歡唱歌,喝的半醉的時候,尤其的投入。學王菲,唱流年,學莫文蔚,唱盛夏的果實,都有聲有色,情到濃時,微蹙眉頭,有客人說,這個女孩,心裏有事啊,望他一眼,不說話,有錢的男人在這一夜,眼裏便有了你。我是不出台過夜的,卻總賺的小費滿滿。
  因為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會用九種語言說“我愛你”,曾經有越南的客人看著我,說像家裏的小妹,我用越南話叫“阿哥”,滿屋子的人都會被我都得笑起來。
  也有弄巧成拙的時候,有天陪著外省的地產商喝酒,沒弄清對方的來曆,扮斯文,結果差點被趕出包房,我趕快彌補,說:“叔叔,叔叔,我講個笑話,好不好?
  大象問駱駝:“你的咪咪為什麽長在臉上?‘駱駝說:”我不跟雞雞長在臉上的人說話。’大象對笑得前仰後合的蛇說:“雞雞長在臉上,總比臉長在雞雞上好。‘”男人笑起來,我鬆一口氣。
  我每周有一晚的時間來“傾城”坐台,賺到的錢足夠自己平時的開銷,還可以往家裏寄回一些。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個過這種日子的女大學生,實際上像我這種人並不算少,我覺得還算富足,又懂得一定的自我保護,因而沒有吃過太大的虧,我的意思是,“太大”的虧。
  我養活自己,我熱愛生活。

  程家陽
  我從法國回來,父親和母親卻出訪摩洛哥,哥哥的手機像往常一樣不開,這巨大的屋子,來來回回,一家人都聚不齊。
  我回到學校辦手續,作報告,因為我已經拿到法國的文憑,六月份之前將碩士論文交給國內的導師,就可以畢業。校園別來無恙,學弟學妹對我熱情高漲。我想起自己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曾如此迷戀某人。
  她知不知道?
  傅明芳老師的英文精讀課,在3號教學樓的402房間。我到的時候,學生不多,坐在後排,靠窗邊的位置上。陸續有別的學生進來,好像有人認識我,女孩子看看我,又跟同伴交頭接耳,我向她們笑一笑,她們興高采烈的:“程家陽學長好。”樣子不象英語係,倒像是韓日語係的人。
  我說“嗨”。
  在上課鈴響之前,明芳,傅明芳走進教室。
  她現在梳著過耳的直發,穿著淡藍色的針織衫和米色的長褲,非常適合她的顏色和款式,更顯得身材苗條。她用英文問她的學生說:“你們看完《老人與海》了?喜歡嗎?”然後她終於看見了我。
  在她下課之後,我們在學院附近的咖啡廳小坐。
  “我聽學生說起你的報告會,家陽。你從來都是風雲人物。書念的好嗎?辛苦嗎?”
  “不辛苦。我都應付得來。明芳,我的論文和畢業翻譯實踐,法國老師都給了A。”
  “我知道。我並不驚訝。你從小在任何集體裏都是最優秀的學生。”
  “我的e-mail你從來不回。”
  “你給我發到哪個信箱裏?啊,對了,hotmail係統調整,我忘了自己的用戶名,就再不用那個了。”
  “你隻給了我那個信箱。”
  明芳笑一笑,白皙的臉孔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我也給你寄了信。”
  “我不是回了嗎?”
  “是啊,我寫十封,你回一封,還長不過明信片。”
  “算了,家陽,你好像又成了小孩子,我也怕你功課太重啊。現在不是好了,你回來了,我們能經常見麵。對了,你工作的事情怎麽樣了,聽我爸爸說,你爸爸已經給你安排到外交部的高翻局了?”
  “否則我能去哪裏?除了做翻譯,別的事情又都不會。”
  我在巴黎兩年,因為課業繁重,實習太忙,中間不曾回國。我給明芳發了無數電子郵件,又如石沉大海,沒有回複,兩年中,我給她寫了十封厚厚的信,她在去年聖誕,回複我一封,叮囑我認真念書,注意身體,長不過200字餘。
  此人並非不知道我的心意,隻是,如此吝嗇。
  不過,好在,我回來這裏,而明芳,她也在這裏,我此刻麵對她,忘了之前的委屈,心裏有柔軟的情緒,看見她放在桌上的手,輕輕按在上麵。
  “明芳。”
  “啊?”
  “明芳。”
  “啊?”
  “就是想喊你。”
  她微微笑,真是漂亮:“家陽,今天去我家吃晚飯吧。”
  “好啊。”
  我的父親與明芳的父親是當年出國留學時的同窗,乘一班飛機,做一班輪船,租一家人的房子,後來回了國,我父親留在外交部,明芳的父親在教育部任職。青年時代的友誼,維係了一生,又一直到我、哥哥與明芳這一輩。
  知道我來,明芳的媽媽特意讓保姆作了我從小喜歡吃的西芹和紅燒鯽魚,她的爸爸在外地調研,可是我想,至少明芳的媽媽不像我媽那樣忙碌,這裏比起我家,讓人倍感溫馨。
  飯菜香甜,我吃了很多。
  明芳的媽媽知道家裏現在隻有我自己和老保姆,就讓我幹脆天天來這裏吃飯,我說好啊,看看明芳,她此時從飯廳出去接電話,不知道是誰,聊得頗久,我聽見她在陽台上隱隱的溫柔笑聲。
  八點多鍾的時候,我告辭。
  明芳送我下樓,叮囑我小心開車,我將要啟動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敲我的車窗:“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家陽,我快要結婚了。”
  四月,春天的夜晚,應該是暖風習習,我也沒有喝酒啊,為什麽覺得冷,覺得握緊了方向盤的手在顫抖?
  我的第一個反應,大聲地問她:“你怎麽了?你為什麽要結婚?怎麽回事?你才多大?”
  “什麽怎麽回事?”她依然微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四歲,已經29了,我不夠老嗎?”
  我迅速的發動車子,我看見明芳閃了一下。
  我開得飛快,腦袋裏一片空白。
  都不知道怎麽回的家。呆呆坐在黑暗的書房裏。
  明芳說,對了,忘了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她費盡心機的輕描淡寫。我但願自己剛才做的不是十分明顯,但願下次再麵對她的時候,能足夠泰然處之,否則辜負了明芳的良苦用心。
  可是,我隻覺得心髒鈍鈍的疼痛,總有一個辦法止痛吧。
  我回到自己房間,在酒櫥的深處摸出一小包特製的香煙,棕色的煙紙,修長如豔女的手指,我點上一支,深吸一口,口腔,內髒,還有大腦便浸淫在這芳香的煙霧裏,疼痛仿佛消失了。
  仿佛回到從前,不可回的從前,明芳撫弄我的頭發,溫潤的唇印在我的額角。

  第2章
  程家陽
  這一夜,覺睡得亂七八糟,早上起來,頭疼的很。老保姆張阿姨把牛奶和早餐端進我的房間,出去的時候說:“昨天晚上旭東給你打了一個電話,讓你給他回。”
  旭東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最好的朋友。介紹起像我們這樣一群人,都不得不說起父親的背景。旭東的父親原來是經貿委的幹部,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辭職下了海,人脈深厚,消息靈通,再加上經濟嗅覺敏銳,想不賺錢都難。現在,他的父親是一家跨國信托公司的董事長。可是,他父親的聰明才幹卻沒有一點遺傳到旭東的身上,他的學習成績從小就不好,上了高中,就被他爸爸送到加拿大念書,可是,沒有幾年就又回來了,文憑也沒有,當然,這對他來說,也是沒有概念的東西。但我覺得,他這個人,有一點好是毋庸置疑的,就是愛國。他覺得這個城市是世界上最舒服,最方便,最宜人的地方,我同意。旭東也說,外國的姑娘摟起來也硬邦邦極沒彈性的。
  我打通他的手機,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子,聲音混沌:“找旭東?哦,等一下啊。”
  “喂,哪位啊?”旭東的聲音也不清醒,我想一定打擾了這位仁兄與美眉的好眠。
  “我是家陽,旭東你忙不忙,出來見個麵吧。”
  老朋友的聲音一下子興奮起來,我們約好了在國際俱樂部見麵。我狀態不佳,自己沒有開車,打了出租車去了那裏。
  到的時候,旭東已經在那裏等我了。很久不見,他的毛病都沒有改掉,上來就要把我往懷裏抱,嘴裏說:“弟弟,想死哥了。”我用胳膊把他隔開半尺:“這裏都是外國友人,你注意影響好不好?”
  他當耳邊風,仔細盯著我的臉:“還是巴黎的水土好,你看你,出落得這麽細致。”
  “你再胡說,我就走人。”
  “怎麽脾氣這麽大呢,時差沒調好吧。哥開玩笑呢,別跟我這個粗人一般見識好不,翻譯官閣下。”
  正經話沒寒暄幾句,手卻突然被旭東抓住。
  我跟他認識多年,此君的性向絕對沒有問題,就是這毛手毛腳的毛病讓人討厭。我極力甩開,卻被他攥的極緊,翻過來,調過去,看我的手指,又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抬頭對我說,麵孔居然是嚴肅的:“你沒問題吧你?”
  “說什麽呢?”我把手收回來,“什麽問題啊?”
  “別裝啊,小子,我玩這個的時候,你還啃數理化呢。”
  我知道他是吃喝玩樂消遣人生的行家,可沒想到這麽厲害,心虛的喝茶,臉轉向窗外。
  旭東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老成起來:“我知道你們這些念書的,生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但有的是方式找樂呢,女人最好,又香又軟,隻要方式正確,講究衛生,什麽問題都沒有。可那種東西是不能碰的,傷自己身體啊。”
  “就是勁頭大一點的香煙嘛。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那可不一樣,能上癮啊。趕明兒哥帶你玩別的去唄。”
  我聽的煩了,將給他帶的男士香水扔給他,拿起包抬腿要走,被他抓住胳膊,他又陪起笑臉:“去哪啊?我送你吧,話說重點,不也是為你好嗎?你們這些高幹子弟啊,脾氣忒大。”
  我當然知道旭東是為我好,我當然知道,跟洋人學的這種玩意的危害,可是,生活裏這麽多的不如意,誰能告訴我別的方式來鎮痛?
  我跟主任訂了約會,旭東堅持開著他那輛炫目的金灰色的小跑車送我到學校。
  校門口有工程,挖溝掀土,不知道又要修什麽東西,兩座土堆之間隻留了窄窄的小道,走得了人,就過不了車。旭東乖乖跟著進門的一列同學排隊,緩慢的開動汽車。
  不過,他走到哪裏也不會改掉登徒子的毛病,手肘碰碰我:“你快看前麵的女孩。”
  前麵的女孩。黑色長發,密密厚厚,牛仔褲,一雙絕對能讓旭東之流叫好的長腿。
  “你想不想看看她長什麽樣子?”
  他真是無聊。
  他開始按喇叭。女孩快走幾步。
  他又按。
  他的無聊已經到了讓人生可忍,熟不可忍的地步。
  他繼續。
  我說,算了,老大,我還要在這裏再待上兩個多月。
  女孩終於轉過身,旭東很高興:“哇噢,好極。”
  小小的一張臉孔,麥色皮膚,一雙大眼,黑白分明,笑著,樣子還不錯。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菲。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我在之後很長時間想起來都笑的事情,她向車子裏的我們伸出中指,晃一晃,又晃一晃。
  旭東在法語係門口停好車子,就開始央求我,一定要將這個女孩給她找出來,哪個係的,叫什麽名字,什麽背景,為此多大的人情都願意搭給我。我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搶白道:“那你剛才怎麽還把人給跟丟了?”
  “不是有土堆嗎?百多萬的車子,我不得繞著走嘛。好兄弟,哥哥求你了。”
  我下了車,嘴上應承,心裏想,這麽大的外語學院,這麽多的女生,要我找這麽一個,談何容易。
  可是我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到了她。
  我到的時候,係主任王教授並不在辦公室。現在是周末,像從前一樣,兩三個低年級的同學正在掃除。有擦玻璃的,有掃地的,聊天幹活,沒留意到我。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桌子下麵一個女孩直起身,一手拿著抹布,另一隻手拿起話筒。居然是剛才那一個,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思考,要敲詐旭東什麽東西。
  接電話的女孩麵對我,看見我,眨眨眼。對著電話,說的是法文:“王教授現在不在,在開會,您願意留下口信?
  好,我記錄,中法貿易促進協會,雷諾先生,請教授敲定星期一與會翻譯的人選。
  您的電話?
  13085792371,或座機88692273,記好了。
  不,不,我是他的學生,您過獎了。
  我姓喬,喬菲。您的口信,我一定帶到。再見。”
  女孩放下電話,對我說:“師兄,你也找主任?”
  “是啊,他不在?”
  “在隔壁開會,你等他一會。”
  “好啊,”我坐在沙發上,她又蹲下去,繼續擦桌子,我說:“你法語挺棒的。”
  “剛才說的話也不難。”
  “語音語調很標準。”我說的是真的,我們這一行,詞匯,語法,交際,都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進行提高,可是,語音語調卻是天生的東西,是一個人天生模仿力的反映,所以,在培養高級翻譯的時候,這往往是更被重視的素質。
  “謝謝。”
  她站起來,臉上有汗水,用自己的胳膊擦了擦,對其他的女孩說:“你們做完沒?咱們走吧,我餓了。”
  她們將掃除的工具收拾好,喬菲將剛才紀錄的紙條交給我:“師兄,你等會見到主任,把這個跟他講一下唄。”
  我接過來:“沒問題。”
  女孩子們走了,我坐了一會,主任開完了會,拿著自己的茶杯從外麵進來,看見我,很親熱地招呼。我把剛才喬菲記錄的紙條交給他,他看了看:“家陽,我找你,就是這事兒。”
  星期一,中法貿易促進會組織的紡織品企業見麵會需要翻譯,難度不大,是交替傳譯,但因為有一定專業性仍需要做些準備,主任給了我一些材料,又對我說:“我跟組織單位說好了,你去的時候,可以帶幾個我們係的學生,讓他們在旁邊見識見識。”我看了看主任給我的名單,上麵有喬菲的名字。

  喬菲
  我們離開主任辦公室之後,小丹與波波的眼神幾乎欲致我於死地。
  “為什麽程家陽之跟你說話?”
  “純粹是運氣好。”
  “跟你說話也就算了,你為什麽要提議那麽早走?害得我們都沒有機會跟他搭訕。我醞釀了好久!”波波一副要抓狂的樣子。
  “幹完活了,就應該走啊,”我理直氣壯的,“再說,程家陽要是再跟我說話,我的心髒就要跳出來了。”

  第3章
  喬菲
  我為什麽學外語呢?高考之後,報誌願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頗豐又不用學習數學的工作,所以選擇了這個行業。如果不繼續攻讀學位的話,就業大概是幾種方向,外資企業,老師,或者是專業翻譯。時下裏,流行的一個詞:白骨精。意思是,白領,骨幹,精英。我覺得自己應該在外資企業當白領,應酬生意,談笑風生,勾心鬥角,我的這一顆堅強的心髒太適合過著城市裏虛張聲勢的生活。老師呢,這是要求德才兼備的職業,而翻譯呢,我從心眼裏不喜歡,無非是傳聲筒罷了,語言是工具,人也是工具。
  是程家陽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天的會議,他可真是神氣,一個人充當中法雙方發言者的翻譯,反應迅速,思維敏銳,用詞準確,幾乎亂真的巴黎口音,而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會談現場的調度和掌握,鬆緊有馳的節奏,針鋒相對的討論,無傷大雅的笑話,程家陽遊刃有餘。我知道,原來翻譯其實也是會場的司儀。
  他那天的樣子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裏,黑色的西裝領帶,白淨瘦削的臉孔,波瀾不驚的表情,安靜優雅的舉止。雖然不久,我就認識了這華麗表象下真正的他,可是,他的這個樣子讓人無法忘記。
  同樣是這一天,我想程家陽師兄也記住了我。
  大型會談結束,雙方有部分企業代表想要借此機會,單獨聊聊,組織者卻並沒有做足夠的準備,不得以之下,我和一起來的兩個同學臨危受命。
  “配額,訂單,增值稅,廠房,保險,信用證。
  中法兩國的友誼源遠流長,經貿領域合作不斷加強。
  我廠技術力量強大,人才資源雄厚……
  ……”
  我慶幸自己一直以來都還算用功,終規終矩的內容都能翻譯出來,可那位中方紡織企業負責人的一句話到底還是把我的冷汗逼了出來。在介紹自己的企業規模宏大,職工生活保障設施齊全時,禿頂大腦袋的這位老總說:“我們的生活社區裏什麽都有,公寓,食堂,健身中心,戲院,舞廳……總之除了火葬場,什麽都有。”
  我聽到“火葬場”這個詞,腦袋就“嗡”了一下,餘光看見程家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站在離我不願的地方,電光或時間想到,他可能正在看著我,就什麽單詞都不記得了。
  我嚴肅地對老外說:“人們除了不死在這裏,就什麽都可以做。”看到他受驚的樣子,我又補充道:“就是說,設施很全,什麽都有。”
  現在我確定,程家陽確實在看著我,我看見他笑得發抖的肩膀。
  每個人都有許多個“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做翻譯,發了一身的汗。我覺得這個工作絕對可以在三九天驅寒。
  法國人還算大方,現場付酬。我工作不到半個小時,得到了300元錢,看看程家陽手裏的信封,厚厚的一小摞,他向我們揚一揚:“請你們吃飯。”
  我們同學一行四個人,坐著程家陽的德國小轎車去了城裏很有名的一家海鮮酒樓。輪到我點菜,要了一道向往已久,無緣品嚐的極品三文魚刺身,每例388元,我心裏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果這位公子哥要請客,就讓他破費好了。
  待到所有人都點了菜,我又舉手對服務員補充了一下:“麻煩你,我還想要一份土豆燴茄子,就是那種,土豆和茄子,攪得稀爛,放上香蔥沫。”
  “我是東北人。”我對忍俊不禁的程家陽說。
  “對啊,對啊。”一位同班的男同學說,“她生吃蔥的。”
  服務員卻是倔脾氣,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這是專業海鮮食府。”
  “麻煩你,”程家陽對那位服務員說,“茄子,土豆嘛,店裏哪能沒有?跟師傅說一下。”
  女孩臉一紅,美滋滋的就去了。
  我覺得真是誇張,花癡做得這樣明顯,真得很不轉業啊。像我,即使想要看程家陽,隻會在說話,夾菜的時候,偷偷瞄一眼。
  這個人啊,一上午的工作下來,居然不餓,吃得少,喝不多,靜靜地聽我們聊天,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是要做神仙嗎?難怪會這麽瘦。
  是不是覺察了我在打量他,程家陽忽然轉過頭來,看向我:“我覺得你反應挺快的。”
  “是嗎?謝謝。”
  “以後,會考慮作翻譯嗎?”
  “原來不打算,今天看了你的表現,會考慮考慮。”我指一指他放在桌上的那個裝著剛剛做翻譯的酬勞的信封,“師兄,收入好嗎?”
  所有人都好奇的問題。
  大家看著程家陽打開信封,將裏麵的人民幣拿出來,像法國人那樣一張一張放在桌子上的數過:“兩個小時,四千元。”
  “歐拉拉,”我說,對其他的同學說,“大家努力吧。”
  他們用力的點頭。
  金錢的誘惑與男色的鼓動下,我自那時起立誌做一個職業翻譯,這是有名有利,光鮮靚麗的行業。
  當然,理想是理想,現實也不可忽略。
  現實是,大學二年級的我,還麵臨著生存的壓力,還有數目巨大的費用要交以維持我所接受的精英教育。而最簡單的解決方式,就是現在這樣。
  又是周末,我在“傾城”坐台。運氣不是太好,今天沒人找我。懨懨地打個嗬欠,拍拍嘴巴,被大班茱莉婭姐姐看到,指著我說:“飛飛你有男人了?”
  “你在胡說些什麽?”
  “你眼圈青黑,還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我看就是房事過度,你現在醜得要命。”
  是啊,我要學習啊,我得背單詞啊,可這是說不出口的理由,晃著腦袋說:“我昨天晚上打遊戲打得太晚。”又吼道,“我還是處女呢。”
  “今天晚上坐台,還敢熬夜打遊戲,你一點專業精神都沒有。”茱莉婭姐姐眼珠一轉,上下打量我,“處女?”扒扒我的眉毛,又看看腿,以職業經驗認定我不是撒謊,嘻嘻笑了,“二十歲的老處女,珍稀動物。”然後身姿搖曳地走了。
  我看著他金光閃閃的背影,心裏就納悶,一個男人,怎麽會有這麽媚的姿態,這麽放蕩的言行,和這麽惡毒的一張嘴。
  午夜時分,我被招去包房,喝酒,唱歌,講笑話,不著痕跡的盡力躲閃客人的巨靈神掌,這一夜,出奇的疲憊。終於借口上洗手間得以小息片刻,在鏡子裏看見自己還真是難看,麵色無光,眼圈青黑,被烈酒泡腫了的嘴唇。
  “笑。”我對自己說,“笑。”
  漸漸有些笑容在臉上,然後這笑容越漾越大,我漸漸笑出聲來,這是個老辦法了,沮喪的時候逼著自己笑,一張笑臉總好過一張哭喪的臉。
  不能跟小費過不去。
  從洗手間出來,扶著牆往回走,在走廊的一側,看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個男人,爛醉的樣子,坐在地上吸煙,那種纖細的奇怪的香煙,黑色的頭發擋住他一半的白皙瘦削的臉龐。
  在這種地方,這副樣子,這,不應該,是,程家陽。
  我覺得精神有些恍惚,麻木的向自己的包房走,我是不是喝醉了?推開門的那一刹那,我又快步地走回去,一種不能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我要去看個究竟,這個爛醉如泥,吸食大麻的男人,是不是我心中的那朵陽春白雪。
  可是,他已不在那裏了。

  第4章
  程家陽
  在準備畢業論文的同時,我開始了在外交部高翻局的實習。作為新鮮人,每周有至少兩天的時間參加培訓。內容我已習以為常,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內的專業詞條的漢法對譯,外文速記練習,同聲傳譯模擬……雖然我的基礎不錯,又有在巴黎三大的留學經曆,不過,這是一個需要從業者永遠不停的加強學習,進行自我提高的行業,競爭與淘汰是殘酷的。
  哥哥仍是不回家,父親母親仍然忙得好像超過美國總統。
  我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有一天按耐不住給明芳打電話,告訴接電話的保姆說找她,聽見她的腳步聲近了,突然喪失勇氣,放下電話。
  那天,旭東帶我去了一家城裏最好的夜總會,名叫“傾城”。有燈紅,有酒綠,有年輕美貌的女郎柔軟的膩在人的懷裏,這是迷亂的溫柔鄉。可在人群中,一個人的靈魂卻更是孤單,我躲出去,吸我自己的煙,被旭東發現,急急地推我回去。更大聲的唱歌,喝更烈的酒,不知在哪種麻醉的作用下,我突然覺得有點喜歡這裏。
  這樣的雙重生活,悄然無聲的繼續。
  六月份,海麵夏潮高漲,校園裏盛開芙蓉。
  旭東終於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一起吃中午飯的時候問我:“我上次讓你幫我找的那個姑娘,怎麽樣了啊?”
  他說的是喬菲。
  我說:“沒有。”將五分熟一塊多汁的牛排放在嘴裏,看看盯著我的旭東,又重複道:“沒有,找人真不容易。”
  而實際上,一天前,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的我剛剛把全國法語會考一等獎第三名的獎狀和證書發到她的手裏。
  菲的表現與眾不同,她笑著從我的手裏接過獎狀,然後居然在眾人麵前說:“感謝學院,感謝我的父母,感謝導演和我們的team,我能獲得奧斯卡獎非常高興。我愛你們。”然後,作出一副手按胸膛,克製情感又難掩激動的樣子。絕對是奧斯卡影後的風範。
  我的天,這個女生真是個活寶。我相信她簡直是有備而來的,她知道自己會獲得這個成績。同學們笑成了一團,老師們也寬容的理解這個優秀的學生離經叛道的幽默。
  我想起她之前搞笑的種種,真是好奇,這個孩子是出自什麽樣的家庭。
  旭東在我眼前擺擺手:“想什麽呢?”
  “沒有。”
  他看看我:“我有點事想要拜托你。”
  “說呀,你跟我怎麽還客氣上了。”
  “我又一份標書要譯成法文,信不過別人,你幫我看看吧。”
  他從包裏拿出一打文件,我接過來,翻一翻,是旭東自己的公司在非洲馬裏承建橋梁工程的標書,“我老爸盯著看我的表現呢,這個工程我誌在必得。”
  我說:“總得一個星期吧。”
  “行。太好了。我還怕你忙不答應呢。”他說著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我麵前:“你給哥用點心啊。”
  “少來。”我把卡推回去,“怎麽跟我還這樣?”
  “得了,”旭東把卡收回去,“你不缺錢,我也不跟你弄這個了,標投中了,哥哥好好謝你。”
  標書這種東西,內容不是很多,卻因為特殊的商業性質而對措辭要求極高。一個禮拜的時間,我都搭在旭東的標書上,翻完的時候,我也結束了我的學生生涯,以雙碩士的身份進入了外交部的高翻局正式開始工作。
  畢業那一天,典禮結束後,我希望能見到明芳。去英語係的教學樓找她,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裏看見她在監考。
  兩個月不見,也許因為要準備婚禮諸多繁雜的事宜,明芳瘦了,可穿著一條月白的裙子的她仍然是讓人心折的美麗,讓我想起年少的時候,我在她家的院子裏大口的吃水果刨冰,看著她坐在秋千上看書,有時向我笑笑說:“家陽,你把草莓吃到鼻子上了。”
  我歎口氣,離開那裏。
  這種纏綿輾轉的情緒讓人心煩,我要忘記她。
  剛開始工作,就有重任在身。法國政界要人來訪,政協副主席接待,我被派去翻譯。來訪的大人物已是八旬老人,思維雖仍然清楚,口齒卻不清楚了,再加上有著濃重的地中海口音,剛開始說的幾句話我勉強應付,逐漸進入角色,終於圓滿完成任務。
  會見結束後,副主席看看我:“小程?”
  “是。”我微笑應酬。
  “老程好嗎?”
  “還好,最近帶隊去北美招商。”
  “你子繼父業了?”
  “是。在高翻局工作。”
  “翻得不錯,好好幹。”
  肩膀被拍一拍,意思是任重道遠。
  沒想到與另外一人狹路相逢。政協外事局的一位處長,負責全程陪同外賓,跟我打招呼,連名帶姓的叫我:“程家陽。”
  我點點頭,打量此人:三十上下年級,中等身材,國字麵孔。
  “我是周南。”
  沒印象。
  “傅明芳是我的未婚妻。”
  無論如何,我們與傅家是世交。我該叫聲“姐夫”嗎?似乎應該這樣。
  我握他的手,用力的握,以示親熱,我說:“姐夫啊,明芳早該介紹我們認識。”

  喬菲
  手裏的積蓄足夠交下學期的學費,暑假就快到了,我希望能找到一分工來打。我打算離開“傾城”。
  我不確定那天在“傾城”看到的是程家陽,之後在頒布會考成績的會上見到他一次,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將獎狀和證書發到我的手中,很難將他這樣的人與酒廊裏的癮君子聯係到一起,不過誰說得準呢,誰又看得見別人麵孔下隱藏的靈魂。這種想法讓我暗暗心驚,我在“傾城”的時間不短了,不能碰到熟人,尤其不能碰到他。
  我在吧台邊拄著頭做此打算。一個男人坐到我身邊,放下酒杯的右手輕輕敲敲我的手背:“妹妹,聊一聊?”
  做一天和尚,也得撞好一天的鍾。況且此人的方式頗斯文,又有漂亮的手,我轉過頭,剛想張嘴要招呼,就愣在那裏。
  是程家陽。
  已經帶了酒氣,眼神混亂,頭發擋在臉上,昏黃的燈光下,麵孔不見血色。事後多年,我回想當時情景,認命的承認,於程家陽,我已受到蠱惑,所以即使麵對這樣的他,頹廢的,放縱的,蒼白的,絕望的,在我的眼裏,卻也是俊美的,性感的,震撼我的心。
  “這個妹妹,我似是見過的。”他說,看著我的臉,也仔細端詳。我倒不怕,醉成這副樣子,早忘了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在夢裏嗎?寶哥哥。”
  他笑起來:“要什麽酒?”
  “貴的。”
  “沒有問題。”他招招手,酒保拿來黑方威士忌,程家陽替我倒上半杯,手卻按在我的嘴巴上,臉孔貼近了,氣息拂在我的臉上:“不過,得先香香嘴巴。”然後,他的飛薄的嘴唇就壓在了我的唇上。
  這是什麽世界?白晝中高貴典雅的王子,黑夜裏化作末世的魔王親吻妓女?
  可是我管那麽多做什麽?這個人古怪卻是真的,這雙唇冰涼卻也是真的。我伸出舌頭,逡巡這熟悉又陌生的輪廓,溫暖這寒冷的線條,品嚐他的味道,他的舌頭也伸進我的嘴裏,帶來香醇的酒氣。我們相濡以沫,又稍稍分開,我專心致誌的親吻吸吮他的嘴角,我好奇那裏怎麽說得出那麽動聽的法文。
  他摟著我的身體,不拿酒杯的一隻手環在我的腰上,他回應我印在他唇角的親吻,低聲地說:“哇歐。”
  我們鼻尖貼著鼻尖,他聞起來像是俄國的酒心巧克力。我抬頭看看他眼睛,微微笑,是誰占了誰的便宜?
  “你……你,出台嗎?”
  “看,情況。”
  “跟我走好嗎?”
  我們說話的時候,仍不能結束這纏綿一吻。我糊糊塗塗得想著,有這個理想的搭檔,我要創造“傾城”的接吻紀錄。可當他要我跟他出台的時候,這仿佛是更大的誘惑。
  我呼吸難定:“求我。”
  “求你……”他蹙起眉頭,將我更摟近他的身體。
  我簡直是心花怒放。看著他迅速的買單,將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裸露的肩上。我們相擁著,迅速離開“傾城”。

  第5章
  喬菲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各位看官想得那樣香豔。醉得其實一塌糊塗,又讓我剛才的絕技“傾情一吻全家死”吻到缺氧的程家陽根本不能將車子從坐落於郊外海邊的“傾城”開回城裏,我們從公路拐到海灘上,成家陽推門下車就開始嘔吐,樣子狼狽不堪。
  沒有天賦的人是不能逆著性子喝酒的,我看著他閉著眼睛,蹲著吐,吐的爽利了,連膽汁都出來了,一骨碌有躺倒在車子旁邊的海灘上,陷入昏迷的狀態中。
  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一定有一個不知自己幸運的女人,把這個人傷成這副樣子。
  而在世界的這一個角落,一個女人被一個跟她接吻之後嘔吐的男人徹底傷了自尊心。
  我決定,從現在起,厭惡。
  我聽見成家陽的呻吟聲,聽不清楚,不知道是中文還是法文,仔細辨音,原來是“水”。
  我說:“哪有?”
  他閉著眼睛:“車裏。”
  我在他的車裏找到礦泉水,拍他的臉,掰開他的嘴,將水灌進去,成家陽被嗆得咳嗽,勉強坐起來,漱口,喝水。
  然後看看我,眼神有些清醒。
  “認識不?”我問。
  他點頭。
  “我是誰?”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是希望他認出來喬菲還是不。
  “夜總會的妹妹。”
  得了,白吐了。
  “心裏難受?”
  他點點頭,看著我。他真好看。
  我坐下來,屁股底下墊著他的外套。我們麵向大海。夜幕下,海天相接,星子成雙。
  “是因為感情的事?”
  “我見到她的未婚夫。”
  老實人。
  真奢侈,居然因為感情的問題摧殘自己。
  “你這樣對自己,她也不知道。”
  “我不用她知道。她知道也等於不知道。”
  邏輯題。
  “不如找她談談。”
  “又不是演電視劇。”
  爛醉如此,還能搶白別人,果真是職業名嘴。
  對啊,又不是演電視劇,可他的頭居然低下來,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會開車,似乎要在這海灘上等他到醒來,我冷了,在他的懷裏找煙。找到的,我卻抽不得,香噴噴的大麻。原來那天我看得不錯。這天之驕子過著什麽日子?
  他的手機響了,我接起來。對方說:“家陽?”是年輕的男聲。
  “噢,”我警惕性蠻高,“你說他叫什麽?”
  “……我找家陽。”
  “是不是個瘦白高個子?”
  “你是誰?”
  “小姐。你又是誰。”
  “叫你身邊的先生,我是他的哥哥。”
  太好了,應該是救星。我把電話貼近程家陽,拍他的臉,他發出混沌的都囔聲。
  “就是這個狀態。”我說。
  “算了。”對方笑了,“我不打擾你們了。”
  “等一下,你來接他吧。我們現在在城西海灘,26號公路口,南側。”我準確地說出方位,“他喝醉了,不能開車回去。”
  “好……”當然這是個棘手的情況,當然程家陽的這個樣子讓自己的家人吃驚,“我就到。”
  “大約多久?”
  “半個小時。”
  我收了線,看看程家陽熟睡中的臉,說:“阿姨再陪你20分鍾。”
  在程家陽的哥哥到來之前十分鍾,我離開他,徒步向城裏出發。黎明之前,公路上車子很少,偶爾有長途汽車經過,我看著車牌子,看有沒有從家鄉來的車。
  這一夜,我學得一個教訓,男色害人。我為了跟他“香香嘴巴”,小費泡湯了,僅僅能從那瓶黑方威士忌上得到若幹提成,簡直不足掛齒。而且,穿著短裙,腳蹬纖細高跟鞋的我要從這裏一步步地走回城裏。
  這樣想著,一輛白色的吉普車停在我旁邊,一張臉伸出來,帶著金絲眼鏡,滿斯文的樣子,城市雅痞的扮相:“小姐,26號路口還有多遠?”
  這話問得沒來由,到了會有路標啊,況且我認得這聲音,這是程家陽的哥哥,這麽看還滿像的。說時遲,那時快,我這樣想一秒鍾時間也不到,將頭轉到另一側,腳步不停,繼續向前走,手臂揮向來時的方向,大聲對他說:“繼續,繼續。”
  他停車跟我說話,無非也是想看看,這淩晨出現在公路上的怪異女子是不是剛才的那個罷了。不過,長得這樣英俊齊整的兩兄弟,不知道,父母是何等出色的人物。
  我走到公車站,天已大亮,輾轉回到學校,樣子雖然狼狽,萬幸沒被熟人看到。
  現在是星期日的上午,大家各忙各活,都不在寢室,我洗洗幹淨,想要先睡個覺,真是疲憊。鑽到被窩裏,還覺得後怕,可沒讓程家陽認出我來吧。我打定主意,要離開“傾城”,再不過這種日子。然後睡著了,睡得卻不安穩,耳邊好像還有海浪聲。
  叫醒我的是自己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家裏鄰居的號碼。我的心“咯噔”一下。

  程家陽
  我醒過來,躺在自己家裏。昨天是混亂的一夜,我記得自己去“傾城”,我記得喝了許多酒,除了烈酒,我還曾流連於某人有香又軟的唇,然後是慘痛的經曆,我記得自己嘔吐。
  “醒了?”
  是程家明,我許久不見的哥哥。對了,我記得他把我拖回家。
  “家陽,你累了。你從不這樣喝酒。”
  我坐起來,問他:“現在是什麽時候?”
  “星期日的晚上,你睡了一天。”
  “難得你來看我。”
  “好說。”他給我拿來一杯水,我看看他,兩年不見了,他的樣子沒有絲毫的改變。因此乏善可陳。
  “過的好嗎?”家明問我。
  “我碩士畢業,開始工作了,在外交部高翻局。”
  “他們到底還是把你拉到這個圈子裏。”
  “你是醫生,我是公務員,咱們沒有什麽分別。誰也沒有瀟灑到哪裏去。”
  “我做的是我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夠了,我不想宿醉之後,與肝膽外科博士辯論。百上加斤,讓人不堪重負。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別欺負病人。”
  大我3歲的家明是家裏的黑羊。我的父母一直想讓他繼承事業,在外交方麵工作,可是家明忤逆他們的意願,去讀了醫科,做了醫生。古人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又說,道不同,不想與謀,階級觀點看,我們在思想意識形態內有著巨大差距,因此,我們從小不睦。
  “我知道爸爸媽媽不在,特意來找你。”
  “未請教何事?”
  “明芳這個月要結婚了,你可知道?”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來向我宣布這件事情。我對明芳的一顆心意,家明是看在眼裏的人。“所以你來嘲諷我?”
  他有一點停頓,想一想:“現在看來,是要這樣做了。”
  “出去。”我說。
  我聽見家明關門的聲音,坐下來,打開桌上放的法文版的《世界報》:地震後的救災,法國全境勞工待遇保障有待提高,喀麥隆航空與法國政府再起爭端……居然沒有一條是好消息。
  手機突然響了,我看看號碼,是旭東。
  “家陽,我的那個標投中了,我老爸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
  “恭喜。”終於有好消息。
  “哥哥怎麽謝你?”他鬼鬼的笑出來。
  “怎樣都行。”
  “你請好吧。這個周末,哥送你一份大禮。”

  第6章
  喬菲
  初生的嬰兒都是赤裸的,身上僅有的衣服是薄薄透明的皮膚,像沒有級別的製服,不分高低貴賤。
  可這種平等僅僅短暫一瞬。命運注定那些嬰兒在之後的人生中有人錦衣玉食,有人窘迫的討生活。
  天之驕子的程家陽因為情感上小小的波折折磨自己,尋死覓活;而我此時為生計發愁,籌劃著如何盡快的弄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錢熬過難關,不計較方式,隻要盡快。
  所幸的是,難題不僅我有,“傾城”神通廣大的大班茱莉婭姐姐也在發愁:一個不小心,麾下的一隊小姐被新開張的同行拉走。他現在將指甲刀在小指上磨得飛快,眼睛斜斜瞪著,惡狠狠的自言自語:“老話說得好,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我在吧台領了酒水的提成,看看他,心裏想,這人現在也是恨得口不擇言了,居然把自己也罵了進去。
  “飛飛。”他叫住準備離開的我,“慢走一步,姐姐有話跟你說。”
  人不會無端犯錯,時間,地點合適,以及措手不及的意外,再加上一點點加速反應的催化劑,漸漸將你拖入深淵。
  茱莉婭姐姐便是這適時的催化劑。
  “幫姐姐一把,應付一個大主顧。”
  原來有人收購初夜。
  我覺得若是17、8的女孩子,初夜是甘美的禮物,而我已經過了這人參果般的年齡。
  不過。
  “信譽問題,我不能讓他們看我的笑話。你幫姐姐一把,六萬塊,全是你的,我分文不取。”
  六萬塊。
  我皺眉,為這筆不大不小的財富而惴惴不安。茱莉婭姐姐卻會錯了意,隻當我是猶豫不決。一把握住我的手,瞬間就幾乎淚眼婆娑。
  “飛飛,你說,你來這以後,姐姐還算疼你吧?你不高興做的時候,姐姐逼過你沒?你那次大姨媽來,姐姐還把自己的衛生巾借給你。”
  我連忙說:“您請打住。您拿衛生巾也是當手帕用。行了,這事我可以做,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跟姐姐說。”
  “姐姐,我想先要錢。”
  “早看出來你這孩子有出息。沒問題。下一個。”
  “那個,我不會。你跟我講講技巧。”
  茱莉婭見我同意,事情基本搞定,仿佛去掉一大塊心病,撫摸我的臉,看著我的眼,微微笑:“什麽技巧?你身上的那層膜比什麽都重要。A片裏的,都是花哨的把式,沒什麽實際操作價值。但我告訴你兩件事,小飛飛,”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低,樣子好像吉卜賽的巫師,“第一,不管是什麽樣的臭男人,這一夜對你來說,也是意義重大,疼是難免的了,不過,你也要享受,記住,性愛對女人來說,更奇妙。還有,看他的眼睛,一直看他的眼睛,他進到你的身體裏,你就看到他的眼裏去。不吃虧。”

  程家陽
  旭東是有處女情節的人。他這樣的花花公子最難忘的仍是初中時第一個上床的姑娘。他說,女孩子流血的時候,也流眼淚,哭著說:“慢點,不行,不行,疼……”他再沒聽過那麽好的叫床的聲音。他說,他後來還經常去看那個姑娘,她結婚結得早,現在都是孩子媽了,現在看來,比起他的那些鶯鶯燕燕,她的樣子也太普通了些,不過,她的身體,仍是讓人懷念。
  我不太願意回憶起自己的性經曆。我有過兩個女孩子,大學時候的同學,還有一個是酒吧裏認識的華僑ABC女郎。清純,冶豔的,女人不過如此,也都無疾而終。我做愛的時候,很難做到投入,我眼中,是傅明芳。愛一個人若至於如此,像我這樣再產生恨,也不足為怪了。
  我不想她過的幸福,我但願她陪著我的不幸;我不想她麵帶微笑,我但願她像我一樣冷若冰霜;我不想她婚典成功,高朋滿座,我但願在這場婚禮上,會有一場小小的,恰到好處的災難,花園變成孤島,隻剩下我跟傅明芳。
  可是,在傅明芳與周南豪華溫馨的婚禮上,美麗的新娘子笑逐顏開的應酬著出席的嘉賓,此時天空晴好,萬裏無雲,綠草茵茵的花園裏,彌漫著香水百合的味道。長桌被拚成馬蹄形,象征幸運。紳士淑女衣香鬢影,小聲的談話,問候與祝福,上好的袍子,布料西索的摩擦聲。
  我喝了些香檳,終於傅明芳與周南走進我。我呈上母親選定的禮物,然後握著他們兩個人的手,興高采烈,祝福由衷地說:“我但願你們幸福,百年好和。”
  “謝謝,謝謝。”兩個人一起說,還真是夫唱婦隨。
  酒宴開始。不是自助餐。西式佳肴,一道一道的上,菜式很一般,酒卻是好酒,我喝得很多。聽見坐在斜對麵的劉公子說:“家陽真是好酒量。”
  “酒是好酒,適合澆愁?”身邊的女孩說話。
  我轉頭看看她,這張麵孔,明明是陌生的,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女孩此時膝上的餐巾掉了,我幫她拾起,她穿著白絲綢裙子,將餐巾放在膝上,因為滑,竟又掉了。我再幫她拾起,女孩微微笑:“真是外交官的風度。”
  我意興闌珊,不願意應酬。
  終於熬到有人退席,我緊隨其後,準備離開。明芳已經換上淺紫色的小洋裝,頭發盤起,露出美麗的頸子,在花園的一角招呼客人。
  我覺得意氣上湧,看著她,隻看著她,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上去,拽住她的手,望定那一雙翦水瞳。為什麽我要偽裝成謙謙君子?為什麽我不能做回自己?我大聲地說:“明芳,我愛你。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然後她落淚,撲在我的懷裏,聲音呢喃:“家陽,你的這句話,我等了多久。”
  然後我們拋棄這裏的一切,我們遠走高飛。
  可是,青天白日,童話沒有選擇在這裏發生。我仍然躲在自己的華麗虛偽的盔甲裏,走過去,握周南的手,抱住明芳,在她耳畔說:“你要過的幸福,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不知道有沒有人感動。當我自己走出婚禮現場,眼睛是濕潤的。我打電話給旭東,他答應今夜要送我一個足夠銷魂的禮物。我說:“我要,現在就要。”
  “現在?大白天的?”旭東在電話的另一邊啞然失笑,“你還真有雅興。”
  六月裏某個星期日,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下午三點鍾不到。北方的這個濱海的大城市,有人結婚,有人出遊,有人工作,有人準備與陌生的處女作愛。

  第7章
  喬菲
  我在指定的賓館找到指定的房間,用副卡開門進去。
  屋子很是豪華浪漫,家私都是淺藍色的,滾著淡淡金邊,房間中央的一張小圓桌上放著一大捧妃色玫瑰,鮮嫩可愛,微風從窗外吹來,吹散小玫瑰的淡淡花香,吹起淺藍的窗幔,還有同色的床帷,圓形的大床在下午的陽光下,安靜,典雅,不見絲毫情欲的味道。
  誰說錢是王八蛋?錢買來最可愛的東西。
  浴室裏有水聲,男人在洗澡。想到這,我的心就很難繼續鎮定了。
  有錢的男人。這由他隨意扔在地上的西裝的每一個紐扣,每一條線都看得出來。我拾起他的衣服,看一看,男人不胖,這很好,壓在身上不會很沉。
  我走到窗邊,看外麵的大海,天空般顏色,明亮,晴朗。
  水聲停了,男人從裏麵出來。
  我沒回頭,繼續看著外麵的大海,向更遠的方向。我20年的人生裏,第一次喪失勇氣。
  我不想說話,也不隻給如何動作。如果這是一個熟練的嫖客,他應該知道如何引導新來乍到的妓女,總有某種方式,殘忍的,或是溫柔的。不應該我來做思考。

  程家陽
  我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看見年輕的女人站在窗邊。不見正麵,可黑色的長發讓我想起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那個人,頑皮活潑,聰明搞笑,身上有讓人豔羨的勃勃生機。
  我其實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隻好說:“嗨,你要喝點什麽?果汁,香檳還是茶?”
  我看見她慢慢轉過頭來,然後,我們都愣在那裏。
  她先是看了看手裏的門卡,又看了看我,確定沒有走錯房間。她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嘴巴,又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此時臉已經飛紅,她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終於快步向門口走去。
  在菲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伸手拽住了她的小臂。她低著頭,不看我。我的心情也是複雜的,我在今天不想孤獨。我輕輕說:“既然來了,就留下來。”
  沒有人知道,菲此時的心理是怎麽想的。
  後來我問她,她說他忘了。
  她仍是不願看我,像是安靜的作了深呼吸,然後脫了自己的鞋子,坐在窗台上。她穿的是一雙纖細的藍色的高跟鞋,她一定是累了。
  我們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我對她說:“看到是我,你意不意外?”
  她沒說話。
  “我也不知道是你。這是,”我思考措辭,“朋友的安排。”
  “那你意不意外,為什麽是我?”菲到底是菲,她擅長與人針鋒相對。
  我點點頭,我承認,我很意外。
  “我在夜總會見到過你。”
  “歐?”我不常出入那種地方,居然被她看到,這樣想,難說不是緣分,“我是什麽樣子?”
  “爛醉如泥。”
  “說些什麽?”
  “一個女人。”
  “她今天婚禮。”
  “難怪。”她終於看看我,幾乎是憐憫的,“所以要發泄?”
  我無法回答。答案已然明顯。
  “你呢?”
  “你問我,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是。”
  菲輕輕笑了,那不是我認識的她的樣子,那種笑,秋天的瘁草般,蒼涼的,渺茫的。
  “錢。”
  “錢?”
  “否則是什麽?”她繼續看向窗外,“我需要錢,著急的時候,得到這個差事,賺錢賺得滿快,數目也不少,當然了,說是不少,也不可能入你的法眼。所以我來這。沒錯,很意外遇見你。”
  “你願意給我多長時間?”我問。
  “不知道。到你滿意?”她自知說的輕佻了,搖搖頭,掩飾局促,“我沒有別的安排。”
  我走過去,在她旁邊俯下身:“之後就讓我們忘了這件事情。但這個下午,我們好好渡過,行不行?”
  她看我。
  我們離得很近,聞得到對方的呼吸。菲很香甜。我看得見她細致的皮膚,我的手撫在上麵,輕輕撫摸。這個女人的一雙眼,貓兒般的一雙眼,褐色,透明,漸漸蒙上情欲的氣息。
  可身體仍然有些僵硬。
  我攬過她的腰,貼近我自己。我在她的唇上輕輕滋潤,然後舌頭伸進她的嘴裏。我們的嘴巴糾纏在一起。我突然覺得這嘴巴和這丁香小舌,有些熟悉,我想起某個混亂的夜,未完成的豔遇。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我笑起來:“是你?”
  “是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尚著薄薄衣衫的身體嚴絲合縫,“小哥哥。”
  是允諾,還是誘惑?我為此熱情激蕩。我退去她的衣服,親吻她的脖子,鎖骨,我含住她的乳頭,輕輕啃咬,吸吮,直到那裏變成深紅的玫瑰色。我很喜歡她的乳房,不大卻驕傲的挺立著,我用嘴,用手,要那裏綻放起來。菲隻是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看著我的動作,我漸覺她呼吸加速。我的手指從她的胸前向下滑動,經過她平坦的小腹,解開裙頭,滑進內褲,滑進她黑色的卷曲的毛發中。那裏很熱,潮濕。我的手指淺淺探入她的花莖裏,很緊,羞澀的蠕動,像是嬰兒的嘴巴。
  她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什麽也不說,看著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她害怕了。菲也害怕了。我收回手,我們不急於一時。
  我慢慢脫去她的衣服,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在床上。然後我脫掉自己的浴袍,當我也裸體的慢慢欺近她的時候,她半坐起來,推我的肩:“讓我看看。”
  菲的手和眼,緩緩掃過我的身體,然後,她突然上來,含住了我的乳頭。吸吮,啃咬,像我剛才對待她一樣,不過,她更用力,她對我心無憐惜,後果是,我這裏開始疼,而下麵卻脹的不能再忍受,她柔軟的身體有意無意的摩擦過我的陽具,這讓欲火中燒的我最終決定徹底結束這場浪漫。
  我撲到她,用力推入她的體內。菲已經被自己的激情潤滑,我被她嚴密的包裹,卻因為遇到阻礙,無法前進。
  她用手臂支起身體,慢慢坐在我的身上,大腿繃直了,漸漸下滑,我抱著她的腰,向上迎接,在奮力的衝刺下,我終於成功。我感到有濕滑的液體留下,是菲的血,處子的血,不容爭辯的事實,我因此更加的興奮,更深入更快速的刺戮,可是,令我更興奮得確實坐在我身體上的菲的臉,她漂亮年輕的麵孔幾乎因為疼痛而扭曲,可是,她的一雙貓兒眼,直視著我,望到我的眼裏,望到我高潮迸射時的靈魂裏。
  我本想在那一刻撤出,可她卻夾緊了身體,我想這可能會給她帶來麻煩,卻隻叫得出她的名字,我說:“菲,菲……”可她最終將額頭點在我的唇上,輕聲說:“噓,噓,噓……”
  這次性愛意義重大,下午的陽光裏,玫瑰氣味的海風中,我們同時到達高潮。
  自那時起,她是我的菲。

  喬菲
  很疼。不過不至於像書上或電影裏那樣,女人一定要哭出來。我沒有哭。但我看著程家陽,這個不耽於肉欲,卻稱得上是技巧嫻熟的男人,過程的始終,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杏子的味道。我疼痛,我被他弄得混亂,可我記得大班茱莉婭的話,我看著他的眼。我有一些奢侈的願望,我但願他會因此而記得我。
  事後,我沒有離開。我在浴室裏洗澡。程家陽坐在外麵。
  “疼嗎?”他問。
  “不。”
  “餓嗎?”
  “有點。”
  “想吃什麽?”
  “麵條。”
  “你想我叫東西上來,還是我們出去吃?”
  我沒說話。之前,我們已達成共識,所有的事情,不走出這個房間。
  我說:“你說什麽?”
  “啊,沒什麽,你想吃麵條,什麽口味的,我叫上來。水果呢,你喜歡什麽,草莓還是,芒果,還是,西瓜……”他醒悟了自己的口誤。
  “炸醬麵。”我說,“扣一個煎雞蛋帽子,兩個,兩個。”
  我出來的時候,桌子上已擺好了食物。我的腰還酸疼,不過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挺胸抬頭的走過去,我說:“好極!”熱騰騰的炸醬麵,煎的外焦裏嫩的雞蛋,還有一小罐橄欖菜,這是給我的,此外,還有一籃子的水果,一瓶紅酒,我大口吃炸醬麵的時候,程家陽就著紅酒,吃他的牛排。
  “好吃嗎?”
  他問我。
  我點頭,不太有時間回答。
  “你吃得了嗎?”
  “你都叫上來了,我爭取吧。”
  “別勉強自己。”
  我笑起來,抬頭看看他:“你想吃?”
  他放下自己的刀叉:“你吃得可真香。”
  相信我,對女孩,這不是恭維。
  我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
  “是嗎?”他走過來,坐在我椅子的另一邊,“那我嚐嚐。”
  說著,就用我的筷子夾麵條吃。
  “一般啊。”他說,“也沒什麽味道。”
  “你不吃就還我。我吃著可香了。”
  “你不信?……”
  下一秒鍾,程家陽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我的嘴。我隻感覺他覬覦我的麵條,如何想到這用心險惡的勾當。可是,他的舌頭,真是銷魂,靈活的在我的嘴裏上下翻飛。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他,我隻以為我會“傾情一吻全家死”。
  我掙紮著在果籃裏摸到兩粒草莓,又掙紮著跟他分開小小距離,將草莓放到我跟他的口中。
  “這樣味道好。”
  “草莓有籽啊。”
  接下來的事情,我就印象不深了,我的身體還是疼的,可還是跟程家陽做了一回。就在餐桌旁,我坐在他的身上,手臂向後,支起身體。他一下一下的撞擊,我的手把草莓和芒果按得稀爛,高潮的時候,我一下子把紅酒掃到了地上。
  我後來有一段時間,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我聽見程家陽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裏說:“菲,謝謝你。”

  第8章
  喬菲
  天擦黑的時候,我離開那家賓館,坐公共汽車回學校。腰有點疼,我把腿蜷起來,下巴墊在膝蓋上。車子沿濱海路行駛,看得見模糊的海岸線。海風吹進來,帶來小小細沙,我心裏低低的重複一個人的名字,程家陽,程家陽。

  程家陽
  菲穿好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幹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並沒有別的企圖,像她說得那樣,我知道她需要錢,就從錢夾裏拿了3000元錢給她。
  她看看那一疊鈔票,又看看我:“我拿到錢了。”
  我說:“不,這,我。”實際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是為了後來那一次?”她問。
  我點頭,點了頭又搖頭。
  “算了,買一贈一吧。”
  “不要那樣講。”我說,知道她終究不會收這錢了。但我有一件事情很想讓她知道,“跟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
  “我也是。”她拉開門。
  “如果有什麽困難,請來找我。”我說。
  “再見。”
  然後她離開了。我轉身看,偌大的房間,被我們玩耍的混亂不堪,被褥淩亂,浴衣靠枕散落一地,浸在打翻的紅酒裏,顏色鮮豔的草莓和芒果被壓得稀爛,汁液順著淺藍色的桌布一點點滴下來。
  我眼前浮現菲的一雙貓眼,她坐在我身上時倔強的激情。我們剛剛是何等的忘我。
  而此時,我一轉身,便開始思念。
  窗外是模糊的海岸線,海風吹來,帶來小小細沙,我心裏低低的重複一個人的名字,菲,菲。
  第二天上班,精神抖擻的工作,將聯合國難民署一份公函翻譯出來後拿到主任辦公室,請他過目,誰知又被派來新的任務,三天之後與石油總公司領導出訪加拿大,為期三天。出訪目的是探討兩國在海上采油方麵的合作可能,我捧著一疊相關信息回來,迎麵碰上辦公室的內勤馬大姐。
  “家陽,你今天氣色不錯啊。”
  “是嗎?昨天是睡得挺好。”
  四十多歲的女人對人的私生活所留露出來的微妙跡象有著不可磨滅的熱情和敏感,她看著我,詭異的笑起來。我看著她,竟也莫名其妙的笑起來。生活直到現在都拘謹而透明的我,因為懷揣了一個秘密而心滿意足。
  剛進了辦公室,放下材料,我就收到一個電話。
  打電話的是高中時候的一個同學小超。這廝高中畢業就沒有繼續念書,自己弄了一個不大的旅行社,挺善經營的,據他自己說是賺了不少。
  我們其實聯係不多,這個家夥急三火四的打電話給我,隱約間有種無事不登門的味道。
  “大翻譯啊,我昨天找了你一下午啊。”
  “好不容易放假,手機關了。”
  “忙嗎?”
  “還行。過兩天出訪。你有事啊?”
  “啊?”他聽說我要出訪,聲音就更著急了,“那怎麽辦啊?我還真有點急事。我好不容易到手一個法國的大旅行團,要在國內停留半個月,你能給我找個素質過硬的法文翻譯不?”
  我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喬菲。
  “你給多少報酬啊?”
  “我這一天給五百,老外還付小費。這一趟下來,怎麽也得一萬二三吧,包吃包住。”
  “你的團什麽時候到啊?”
  “15天以後,哥哥啊,你可給我抓緊吧。”
  “我盡快答複你吧。”我說。
  昨天我們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我曾經問她,暑假要做些什麽,她說想找個工來打,還要賺些錢。
  帶旅行團是個不錯的兼職,雖然有點辛苦,不過對於還是在校生的喬菲來說,也是個很好的鍛煉的機會。
  我的問題是,昨天她離開的時候,我們已經基本上達成了共識,把這一天徹底從記憶裏抹下去。走出那個房間,她可願意又見到我?
  我轉念一想就算沒有這一下午的纏綿,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校友吧,又曾經一起工作過,給她介紹一個兼職,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我這樣想,就坦然多了。結果發現自己並沒有她的電話,好在現在還沒有放假,我查詢到法語係女生宿舍的電話,電話接通,我就有點心跳了。
  有這麽猴急的男人沒有?
  沒人接。
  這一上午,在吃飯之前,我又打了三個電話,都沒人接。我想不對啊,就算她不在寢室,也應該有室友在啊。我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她。這種念頭僅僅一閃而過,我知道,這個時候見麵,我們除了尷尬,就不會有別的。
  算了,又不是什麽急事,我再等等看,小平的法國團不是15天之後才到嘛。
  我父親母親在這一晚回到家中。我們一起吃晚飯,父親問起我工作的情況,我一一回答,並說,三天之後要出訪加拿大。父親沒說別的,母親笑著說:“我們問過你們局長了,他說你表現不錯。”
  這是他們的老皇曆了,從我上小學的時候開始,父親的秘書就會定期去見我的班主任,問我的表現如何。居然持續到現在。其實,父親沒有必要問我自己,關於我的情況,他可能了解得比我自己還要清楚。
  “明天單位裏有事嗎?”母親問我。
  “沒有翻譯任務。”
  “我跟你爸爸剛剛回來,挺想你的,一起去打高爾夫吧。”
  “沒任務,不是沒工作啊。”我說。
  “怎麽沒工作?你給我當翻譯不是工作嗎?”父親說,“明天我約了幾個貝寧的朋友,你給我當翻譯。”
  我沒再說話。我爸他是法文高翻出身,作了大官後,就隻帶專業翻譯了。
  第二天在球場上見到的黑人朋友,一見麵就知道不同凡響,穿著名貴的衣服和皮鞋,他們都說得一口純正的法國本土法語,聽不到絲毫非洲的大舌音,一位仁兄手上的鑽石戒指大過麻將牌。我跟著父親跟他們打球,探討在貝寧開掘煤礦的事情,在綠草茵茵的球場上一路走走停停,憑海臨風。
  我無心戀戰,態度不很熱情,父親看我幾次,不好在老外麵前發作,隻好自己應付。
  “先期工程,你們上次開出的預算,我覺得還可以壓縮,兩千萬美金吧,我當試驗,看看再說。”我父親說。
  “兩千萬我自己都拿了。”老外說,“您不要開玩笑了。”不軟不硬的態度。
  “你拿得了兩千萬,還有後續資金嗎?別砸在那,動都動不了。”從小,我父親就對我說,對老外,無論是黑的白的,就是不能慣著,他從來不說軟話。
  我是知道父親有自己的生意的。像他這樣的官,這個城市不少,可他利用自己的權和人脈卻賺到更多的利益。
  但現在,聽著他們嘴裏的這麽龐大的數字,我的腦袋裏有欠真實感。我想到的是另一個人,為了錢掙紮,樣子愉快。
  我給她撥了一個電話,寢室依舊沒有人接。
  我說:“爸,我有事先走。”
  我沒有等他允許。

  第9章
  程家陽
  我回到學校,打聽到菲的寢室,讓宿舍樓下的阿姨通過內線電話找,還是沒有人。我這時就有些著急了,問阿姨:“現在放假了嗎?”
  “假是沒放,不過,考完試,學生就可以離校了。你找誰啊?”
  “喬菲。法語係的。”
  “喬菲回家了。”身後有人說。
  我一回頭,兩個女孩子,頭發濕濕的,看上去剛洗了澡回來。她們看到我,點點頭:“師兄。”
  “她怎麽回家了?什麽時候走的?”我問。
  “禮拜一早上。就昨天嘛。”她們的眼神此時已經充滿好奇了。
  “哎呀,那怎麽辦?”我想到個主意,順理成章的詢問她的地址,“她上次做翻譯的報酬還在我這呢,你們有沒有她家的地址?我想給她寄去。”
  “我有,我這有。”阿姨在收發室裏麵說,“她住宿登記表上有。”
  我把地址抄下來,菲住在東北的一個中型重工業城市,仔細看看地址,覺得好像缺點什麽。“沒電話嗎?”
  “嗯。她沒留家裏電話。”
  這時是禮拜二上午11時,距菲離開那家賓館一天半的時間。距我出訪加拿大兩天的時間。而我在兩個小時後,登上去沈陽的飛機。
  到了沈陽又要倒火車,火車沒有即走的,我隻好坐長途大巴士。跟在沈陽購進貨物的小商小販在擁擠而異味充斥的大巴上坐了三個小時,天擦黑的時候,我終於來到了菲的城市。
  這是一個著名的鋼城。因為運輸的需要,車站被建在鋼廠附近。我下了車,一回頭,便看見一排赤黑色懾人的大型鋼爐,挺立在暮靄裏。
  長途奔波讓我此時已經有一些疲勞,我想找一家飯店吃點東西,可是想到,我尚不知道菲在哪裏,就暫放下這個念頭。
  萬幸的是,她留的地址還算詳細。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她住的小區。這還是一片大約八十年代中期蓋起來的火柴盒式的居民樓,朱紅色的外觀因為年代久了已經顯得有些斑駁。我找到五號樓三單元五樓二號,在敲門之前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仍然穿著早上陪父親打球時的運動衫。當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不會是很狼狽的時候,我開始敲門。
  可這門,我敲了半個小時。
  直到鄰居家的門打開,一個中年婦女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後說:“你敲什麽啊?她家沒人。”
  我愣了一下:“這家是不是姓喬?”
  女人沒回答我的問話,可她的話讓我一下鼓舞起來:“菲菲怎麽也得一個小時以後才回來吧。”
  “是不是那個念外語的小孩?”
  “咱們這片還有哪個?”
  我還想問她去了哪,不過女人已經關上了門。
  好了,沒找錯,我這時覺得真是餓啊,我得去吃點東西,吃一碗炸醬麵。等她回來。
  可我不能走得太遠,就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吃了一碗麵。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中年婦女看著一個小煙攤,我因為疲憊是需要一支,攤子上沒什麽好煙。我說:“人民大會堂。”
  女人指指“七匹狼”。
  我看看她,自己從她的煙箱裏拿出一盒“人民大會堂”。
  沒等我問,女人笑著對我用手比劃:12。我點上一支,又踱回菲住的樓下,在石板上坐下來。現在,天已經全黑了,我看著自己的煙頭一閃一閃,想著身處於一個陌生的城市的一個陌生的角落,隻為了這個女孩子,我跟她在不久前曾經有過縱情的歡愉。
  我看見有人過來了,隱約的好像是菲的身影,手裏拿著東西,而且她不是一個人。
  我站起來,走過去。
  她身邊是那個賣煙的女人,菲替她拿著煙箱。她穿著一條藍布的小連衣裙,黑色的長發紮成馬尾,更顯得不施粉黛的麵孔小小,像個初中女生。
  我都看得清她了,她走過我身邊。她看到我,可因為是黑天,沒認出來。
  我低聲說:“菲。”
  她一下子停住,轉過頭:“我的天。我還想怎麽可能是你。”

  喬菲
  “對,這是我的家,街道照顧給的房子。這是我的媽媽,對,她是聾啞人。還有我的爸爸,他也是聾啞人。所以我們家不安電話。他住院了,剛從沈陽作了心髒搭橋手術,轉院回來,我剛才護理他。
  對,是因為這件事,我們很需要錢。
  沒有,沒有,我挺好的。怎麽也沒怎麽樣。
  我想我爸爸媽媽了,就回來了。
  是嗎?你一直找我?
  ……
  有事嗎?
  哦。
  我不知道。我沒有做過導遊。
  能賺多少錢?
  哦。也許我可以試一試。是,還有下學期的學費得交。
  你把旅行社的電話給我?好,我會跟他們聯係的。
  ……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累不累?”

  程家陽
  菲的媽媽給我端來涼白開水,菲邊跟我說話,邊把她媽媽煙盒裏的香煙一包包拿出來晾。之前我一直好奇,菲會出自於怎樣的家庭。她有很高的語言天賦,她有活潑爽朗的性格,她有閃亮的美貌。
  而我看到的,這是一個大約五十米左右的小居室,除去廚房,衛生間和走廊,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大的也不過10米,房間裏的家具幹淨卻非常的陳舊,更不要說沒有任何的裝修。
  菲熟練的打手語告訴她的媽媽,我是她的同學。
  我看見牆上的菲跟她的父母的合影,她還是很小的時候,手裏握著一個大的通紅的塑料蘋果,笑得很燦爛,她很像她的爸爸。
  對旅行社的工作,在知道酬勞的數目後,她似乎感興趣了。我把小平的電話給她,她放在自己的記事本裏。
  我打了一個嗬欠,她問我,累不累。
  我點點頭。
  她說:“我給你燒水,你洗個澡,在這休息吧。”
  我又點點頭,不動聲色,心裏很高興。
  在她家的衛生間裏,菲用一個木板遮住便池,將裝著熱水的水壺和一個淺藍色的塑料盆放在裏麵,對我說:“這是我洗臉用的盆,你拿熱水兌涼水,別燙著。”
  我洗了頭,又簡單衝洗了身子,覺得很解乏。我出來的時候,菲已經把我的T恤和褲子洗好,掛在陽台上了。
  她走過來,把幹毛巾搭在我的頭上,我以為她會替我擦一擦。
  她說:“你今天睡我的房間,我跟我媽睡。”
  我說:“不打擾嗎?”
  “沒關係。你怎麽不上班,跑出來了?”
  “我剛才跟你說了,我怕你出事。”
  她笑了:“讓我出事的人,還沒出生呢。”
  “我明天就走,我後天出訪加拿大。”
  她看看我:“那你快睡吧,明天我送你。”
  菲給我鋪了新洗的床單,我躺在上麵,聞到淡淡肥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床時,菲跟她媽媽已經把早飯準備好了。豆漿,油條,拌豆芽,茶雞蛋。菲的媽媽給我們兩個扒茶雞蛋吃,鹹鮮入味,非常可口。然後我們三個一起離開菲的家。她的媽媽去擺攤,菲送我坐火車去沈陽。
  我迷迷糊糊的坐在火車上的時候,看著窗外閃過的風景,整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想到的東西,讓我自己暗暗震驚。
  這並不是我的見異思遷。
  那一個下午,我的心被明芳的婚禮穿過一個大洞,機緣巧合,過來填補的是喬菲,這個與我的生活軌跡有著天壤之別的年輕的女人,她與我及我所認識的人太不相同,對我造成巨大的衝擊,以至於,我心上的這個洞,被她滿滿的貫穿,直至占據我的整個心房。
  我腦海裏隻有她,走的時候,我放心不下,我終於還是對她說:“你不會再去‘傾城’了,對嗎?”
  “嗯。”
  她向我招招手,黑色的頭發被吹起來,像夏風中招展的旗幟。

  第10章
  喬菲
  我向媽媽解釋從那弄到這麽多的錢,用了很長時間。我用手語說:老師和同學幫我湊到一些,我平時自己打工也攢了一些,媽媽你不信嗎?我學習很好的,在大城市當導遊,當翻譯很賺錢的。走的那個師兄你看見了?他人很好,借給我很多錢,還幫我找了工作,現在,媽媽,我得回去打工了。
  離開的時候,媽媽給我帶了一小兜的茶雞蛋,我坐火車到沈陽,又坐火車回到學校,整整一天半的時間。
  已經徹底放假了,不過,學校裏仍有不少假期不回家的學生。寢室裏尚有波波,她留在這裏,是為了陪她在學校準備考研的男朋友。
  我休息了一天,就撥通了程家陽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個男的,說話時卷舌音很誇張,典型當地人的口音。
  “您這是不是需要法語導遊?程家陽給我的您的電話。”
  “哎呦,您可算打電話了,我還當您失蹤了呢。您過我這來一趟,我跟您交代一下。”
  我找到那家旅行社,見到程家陽的朋友吳小平,他看看我,就有些懷疑:“姑娘你多大了?高中畢業沒?”
  “21。”我說大一歲,“大三了。”到下學期。
  “我讓程家陽給我找個熟練翻譯,他怎麽給我弄個丫頭片子來啊。”
  “你沒聽我說法語,怎麽知道我不熟練啊?你拿個解說詞,我給你現場口譯。”
  我吃準了這個人一點法語也不會,虛張聲勢地說。
  男人嘿嘿笑了:“得了,小姑娘,衝程家陽我也得信你啊,他在加拿大都打過好幾個電話來問你來這報到沒。我這就讓人給你拿資料啊,反正,領著遊客去機場,去餐館這些話你都沒問題吧,到了各地,還有地陪,難度不大。”
  該法國團在國內停留15天,線路是北京—西安—成都—昆明—桂林—上海一線,最後由上海出境回國。
  我買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在寢室裏狂啃交際實用法語和解說詞。這是第一份正經的兼職,況且程家陽又說收入頗豐,不可怠慢。
  在旅遊團抵達之前,我跟波波上街又給自己買了一雙軟底的涼鞋,在精子前麵演練笑容,露出多顆白白的牙齒:“Soyezlesbienvenuesen Chine!”(歡迎來到中國)
  第二日接了這個有三十多法國男女的旅行團,第一站便是去吃久負盛名的烤鴨,跟我同桌的一位大叔吃了二十個卷餅,又指著甜麵醬問我:“這巧克力色的醬使用什麽做的?”
  我問了服務員,他答道:“麵粉,特製配料。”
  我翻了之後才發現,“特製配料”這個詞實在是好,適合回答餐飲方麵的所有問題。
  抵達賓館,稍作休息,我們又赴故宮參觀。正值旅遊季節,旅行團一個挨著一個,我一方麵要解說景點,另一方麵還要歸攏遊客,保證團結,一個都不能少。幸虧作業做得還好,解說詞我都刻苦背了下來,參觀宮殿和博物院的時候,雖然有的時候說得不太流利,但基本上準確完成信息傳遞,老外在我所講解的中華古典輝煌文明前麵嘖嘖稱奇。
  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帶隊參觀十三陵,又至天壇、八達嶺,在十三陵遇見另一對法國人,帶隊的是個男的,一直跟著我們,亦步亦趨,我讓外賓自由活動拍照的時候,他上來對我說:“小姑娘,剛當導遊吧?”
  我在這個城市念了兩年書,始終沒法對這種一嘴地方卷舌音,油頭粉麵的人產生好感。我喝了一口礦泉水:“對啊。”
  “早看出來了。我昨天在故宮就看著你了。”
  我看他一眼。
  這個城市的一大部分男人都認為自己什麽都知道。
  “知道為什麽嗎?”
  我又喝一口水。
  “你看你,說的多帶勁,都不嫌累。”
  真聽不出來是好話還是壞話。
  “您是幹嘛的啊?您不解說啊?您這樣還帶隊呢?”
  “急什麽啊?你解說的內容,旅行冊子上,展品旁邊不都有英文的嗎?讓老外自己看去唄,哥哥教你點省力氣的法子。”
  真是讓我不齒:“你跟著我的團,也是為了讓你的遊客聽我的解說,自己省力氣吧。”
  男人嘿嘿一笑。
  “哎呀媽呀,太煩人了。”我用東北話說了一句,我一直覺得家鄉話很有勁,很適合罵人。我拉大隊快走,甩開那廝。
  這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外語精英埋伏在你不期而遇的角落。
  出發去西安前的一晚,我帶隊去王府井吃小吃。小吃一條街門口有兩家炸肉串的店,老外看見蟬穿在串子上,頗新奇,停下腳步。
  小夥計機靈的很,見是白人,先說:“哈嘍。”
  法國人笑笑。
  小夥計馬上又說“傻驢”,這便是法文裏的“哈嘍”。
  法國人樂了,一起對他說:“傻驢。傻驢。”
  法國人指著蟬說:“瓜?”(什麽東西)
  小夥計:“西嘎樂。”(蟬)
  法國人:“高茫茫日?”(怎麽吃)
  小夥計:“福利樂。”(炸)
  又翹起大拇哥:“崩。”(香著呢)
  法國人獵奇心起,數數要吃的人數:“萬。”他們要了二十串,又點別的肉串,小夥計高高興興的收錢,炸串。
  我心裏說,真是英雄莫問出處啊。
  兩天下來,我由於過於努力的工作,嗓子又紅又啞,開始想想那個男人的話,也許總有些方法偷懶。
  到了西安,等待我們的地陪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先生,我暫且可以休息一下。他的法語很地道,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當地外語學院的講師,教專業學生的。可是,院校的教師待遇不太高,西安又是一個以旅遊為主導產業的城市,他出來打工,機會很多,又可以貼補家用。
  跟著這位老師,我又學會一招。
  我們下榻的賓館很是熱情,安排了“餃子宴”招待國際友人。宴會之前,由行政主廚親自出馬,向外賓傳授如何包餃子。但見他邊做邊講解,當然了,完全是漢語。
  “大家請看,我們將揉好的麵攢成小團,用我手中的擀麵杖將它們擀製成圓形麵皮,然後放入餃子餡,不可太多不可太少,然後將麵皮相合,手指沾少量清水,將餃子皮捏勞,呈海浪型,呈花瓣型,依據個人喜好而定。
  餃子是中國的傳統食品,俗話說:“站著不如倒著,好吃不過餃子。……”
  我幾乎有點擔心這位老師了。但見他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後四兩撥千斤的對法國人說:“餃子是中國最好吃的傳統食品。大家看見剛才大師傅的演示了?像他那麽做,就能包出好吃的餃子,注意先洗手哦。”他看看我,眨眨眼:“說多了,他們也不懂。”
  我倒。
  聽那邊廂英語團,日語團,韓語團,俄語團翻譯說的內容也不會比他多。我當時還真挺高興,以為長了見識,學會投機取巧,應付差事的技巧。
  離開西安,赴成都,昆明,一路無話,此兩地的地陪都像西安那位一樣,太極耍得很好,不費勁,輕鬆賺到小費。
  行至桂林,終於出現意外。我們下了飛機,地陪滿臉笑容的上來說:“古藤塔克。”
  我說:“您說什麽呢?這裏得說笨豬(法語你好)。”
  他愣住:“不是德國團嗎?”
  “法國。”
  我們相視無語。老外在那邊忙著取行李。
  “您還能趕快找著法語地陪嗎?”
  “不行了,現在是旺季,全派出去了。”
  我心裏沒底,桂林部分的名勝解說詞我一點沒看。
  “您能給我點資料不?說什麽我得準備一下啊。”
  “行行,我回去拿,今天晚上給您送賓館去。”然後他火速抽身而退,不知又去何處兼職。
  出門在外,除了自己誰也不要相信,我要是不知道這點就不能在大城市活到今天。那位德語大哥直到我們離開桂林也沒再出現。
  好在我們在桂林隻停留一天,我到了賓館馬上索要遊漓江,赴陽朔的旅行材料,通讀下來,作簡單準備。
  我這一趟下來,也算積累了少量經驗。旅行開始之前就請風景區導遊把英文說得慢一些,法國人的英文都不錯,聽得還算明白。偶爾有不太懂的地方問我,我在前一晚已有所準備,再問問導遊小姐,也就排除故障了。
  桂林這一行就在我覺得即將化險為夷的時候,又起事端。
  去上海的前夜,我為了防止上海再出特殊情況,拿了資料躺在床上預習。忽然有人急促的敲我的房門,打開一看,是一口氣吃二十個烤鴨卷餅的大叔,他站在外麵左側臉已經腫了起來,顫抖著問我:“打擾您嗎?我的牙疼得受不了。我想去醫院。”
  我披上衣服就跟他出來,找到最近的醫院在牙科掛號。
  醫生見是外賓,頗熱情,仔細檢查後開始介紹病情。
  現在是午夜時分,天可憐見,天地萬物皆休息的時候,勞累的我在這裏給牙醫作交替傳譯。
  醫生:“齲齒。”
  我:“牙上有洞。”
  醫生:“漏神經了。”
  我:“您已經感到疼了,牙裏麵漏肉了。”
  醫生:“得殺神經,再消炎。”
  我:“我們把裏麵的肉弄出來,然後給您止痛。”
  醫生:“徹底去掉牙菌斑,得磨一磨,然後把牙堵上。您自己選個材料。暗色材料的結實一些,白色的材料美觀一些。”
  我已忍無可忍了,我對醫生說:“您看著辦就行了唄,怎麽這麽多話?我看牙,醫生拿個鑽子,捅一捅就完事了,什麽時候說這麽多話?”
  這醫生脾氣也上來了,看著我說:“您還是學外語的呢?您的牙跟外賓的牙一樣嗎?外交無小事知道不?”
  我這個氣啊,可我現在不僅法語不行,漢語也不行,被牙醫噎得說不出話來。
  被牙痛折磨的大叔掙紮的坐起來,對我說:“怎麽弄都行啊,您告訴醫生快點,我這要疼死了。”
  手術過程2小時,大叔打上麻藥就睡著了,我一直陪在旁邊。困到最後迷迷糊糊的,好像夢見程家陽了,回去之後,他問我此行如何,我右手握拳,恨恨道:“這輩子再不能讓郎中瞧不起我。”
  
  第11章
  喬菲
  終於在上海一切順利,地陪是位念研究生的學姐,素質過硬,態度認真,除了不太理我外,沒有任何問題。
  最後在浦東機場送走老外,我點點他們給我的小紅包,歐元人民幣美元什麽都有,雖然麵值都不大,加在一起,合人民幣有兩千多塊。回到北京,在旅行社老板吳小平那裏有領到工資,真是不少,我心安理得的存到一張小卡裏,至少下學期學費無虞。
  吳小平對我的工作頗滿意,握著我的手說:“不錯啊,丫頭,原來還真小瞧你了。以後有活兒,還找你啊。”
  我想起這一路雖然奔波勞累,但順利完成,演練了知識,積累經驗,還賺到錢,心裏也不太討厭這個京片子了:“謝謝您了,我隨時待命。”
  “還有個人你得謝吧。”吳小平說,臉上是一種“我知道你們怎麽回事”的表情,恢複討人厭的本色,“程家陽給我打好幾個電話問你回來沒有了。”
  “啊,對,我是欠他錢。”我做恍然大悟狀,“您看,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債主追得這麽緊。”
  我回了學校,狠狠洗個澡,狠狠睡了一整天覺,睡到臉都腫了,被我的小靈通叫醒。
  是程家陽,號碼是陌生的,但我知道是他。
  “你回來了?”
  “啊。你也從加拿大回來了?”
  “我都回來一個多星期了。怎麽樣,吃得消嗎?”
  “還行,能應付。也挺長見識的,那些地方我原來都沒去過。錢也賺了不少,我下學期學費沒問題了。吳小平說以後有法國團來,還找我去。對了,得謝謝你啊。”
  他在電話另一端就笑了:“你就這麽謝我啊?”
  我沒說話,小靈通的信號不太好,電話裏響了幾聲“茲拉茲拉”的雜音,我借機說:“啊?我沒聽清。你說什麽?”
  “……
  沒有,你好好休息吧。”
  “好,再見。”
  “再見。”
  我收了線,看看屏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間:56秒。繼續睡覺。
  夢見的事情很奇怪。參加考試,一篇一篇的做卷紙,馬上要響鈴了,還有一大堆做不完。我驚了一身冷汗坐起來,發現已是入夜時分,有張綠臉在窗台邊晃動。
  我抓起一些薯片放在嘴裏,然後對她說:“波波我麻煩你,上網的時候能把燈打開不?你的臉被屏幕映得像鬼一樣。”
  “我不是怕影響你休息嗎?”
  “幫我查查,夢見考試是怎麽回事?”
  波波最擅此道,打開解夢網站,輸入信息,鬼聲鬼氣地對我讀到:“不確定,不自信,忐忑與懷疑。”
  接下來一直到開學的一段日子,我過的穩定而悠閑,看書,學習,背功課。給鄰居家裏打電話,阿姨說,爸爸已出院,媽媽讓鄉下的小舅住到我家來幫忙照顧。
  快開學的時候,我接到吳小平的一個電話。他說又有一個法國旅行團來本城觀光,讓我做兩天的地陪。我那天下午去他那裏的時候,見到了程家陽。
  我到的時候,就看見他坐在吳小平的辦公室裏,他的頭發短了,發型變了,可我仍能一眼看出他的背影。
  麵向我的吳小平向我招招手,家陽回過頭來。我看見他的氣色很好,看看我,微微笑。
  我跟他們兩個打了招呼,家陽對吳小平說:“行了,我還有事,小平你給我打電話吧。”然後對我說,“我還當你消失了呢。”
  “天天在學校學習。”
  “哦,再見。”
  “再見。”我說。
  吳小平送他出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裏空空的。我發覺,我跟程家陽一直在重複的話就是:再見。再見。
  吳小平回來,將旅行團的資料和預訂賓館飯店的票子給我。我拿了出去,乘電梯,下樓,出了寫字樓,走得很慢,反正我也沒有什麽事情趕時間,盛夏的陽光照在身上,照的人皮膚癢癢。
  “喬菲。”
  程家陽的車停在我的旁邊,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一句話,也會下了車跟我說,不會像那些闊少爺,坐在駕駛座上跟女孩搭訕。
  “怕不怕曬?我送你回學校?”
  我說:“你不是有事嗎?”
  他搖頭:“我在等你。”
  我坐在他的車子上,他放了很輕的音樂,是帕特裏西亞卡斯的歌“如果你離開”柔柔的徘徊在車廂裏。陽光透過車子的天窗照在我們的身上,照在程家陽修長的手指上。
  音樂迷離,陽光悠閑,我恰在此時看見他的手,就想起一些不該想的東西。想起,他的手指,他的身體埋在我的身體裏。
  我很喜歡他的手指。
  我看向窗外。
  車子經過一家電影院時趕上紅燈,我看見海報,正在上映一部最近炒得很熱的美國動作片,講的是三個美豔的女特工拯救世界的故事,叫“山姆大叔的天使”。
  我指著海報問程家陽:“這部片子,你看了嗎?”
  “沒有。聽說挺好玩的。”
  “你今天忙嗎?我請你看這個電影好不好?”我說,“還沒謝過你呢,給我找這麽好的兼職。”
  “還得有一頓晚飯。”程家陽說,樣子非常認真。
  “可以啊。”
  其實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可我的特長是假裝鎮定。
  “不過,看電影時候的茶和零食,必須你買。”
  程家陽車子一拐,進了電影院的停車場。
  電影已經快下片了,所以人不是很多。我們捧著奶茶,薯片,爆米花進去的時候,選了中間的座位,可以伸直腿,空氣流動也好。這種電影,畫麵漂亮,效果震撼,情節又不用費腦筋,是名副其實的娛樂佳品。其中有一段情節讓人印象頗深,女主角正在給心儀的男孩打電話,結果手機被歹徒打掉了,她勃然大怒,一拳打碎對方的下巴,氣急敗壞的說:“你知道現在找個好男人多難嗎?”
  我跟程家陽都“哧”的一下笑了。
  看完了電影,我們在附近的一家湖南風味的餐廳吃飯。兩個人胃口都很好,半隻醬板鴨,一盤清炒蘆筍,一盤剁椒魚頭,一盤韶山衝紅燒肉全吃光了,我發現程家陽樣子很瘦,卻很能吃肥肉。
  湖南菜很辣,我喝了牛奶仍然還是吐著舌頭“哧拉哧拉”的出來,坐在車上,拚命喝程家陽遞過來的礦泉水。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程家陽看看我說:“太遜了吧,我還當你們東北人吃辣的沒事呢。”
  “不要取笑。”我說。這是孔乙己的經典台詞。
  “你嘴都腫了。”
  “那隻能這樣了。”他看著我。
  “有什麽好辦法?”
  “我得親你。真的,為了你,我也得親你,我寧可辣椒沾到我自己的嘴上,我不能看著你這麽難受。”
  然後我記不清了。我覺得好像是我主動抱住了程家陽,我們的嘴巴貼到了一起,我們是法語的業內人士,我們理所應當的做法式舌吻,唇舌交織,程家陽貼著我,堅硬的鼻尖擦著我的臉,我靠在身後的車窗上。可是我錯了,程家陽的嘴裏比我更辣,可是越辣,越熱,便越要糾纏,直到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輕輕離開我的嘴,小小的,一下一下的親吻我的臉,這是個縱火狂,我聽見他說:“菲,我想你。”
  我聽見自己喘息著說:“我也是。我做夢都夢見你。”

  第12章
  程家陽
  我送菲回到學校,已經很晚,我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跑進宿舍。我的心情非常愉快,每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個少年人,稚嫩的心海裏會因為女孩的眼神而漣漪層層。
  我接到旭東的電話,說要送給我一個國產文藝片首映式的請柬,並被告知務必出席,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歡看電影,這次突然這麽踴躍,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動機。
  旭東嘿嘿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打電話給菲,說朋友約我去看首映,你願不願意一起去?菲說:“能不能看到明星?”
  “有啊,”我看看請柬,“就是最近很紅的那個上海女演員,叫吳嘉儀的。”
  “太好了,我最喜歡看她的片子!”可她停一停,“太不湊巧了,那天我得帶團的。你自己去,千萬記得給我要簽名。”
  那我去還有什麽意思?隻好又打電話給旭東請假。
  “不行,你不來就是不給我麵子。”
  說到“麵子”這個份上,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在周末這一天,按照旭東的要求穿戴整齊了去看首映。
  首映之前是酒會,我到的時候,旭東已經到了,身邊是電影的女主角吳嘉儀,我在報上看過她的照片,本人要年輕一些,不過她抹著很厚的妝容,樣子也不像鏡頭上那般驚豔。態度很是大方,跟我握手:“你好,家陽,旭東經常提起你。”
  什麽人能說這種話?我看看他身邊的旭東,他向我笑笑:“知道為什麽一定要你來的了吧。”
  那這位一定是新的女朋友,我說:“不虛此行。”
  我遞給吳嘉儀一個帶來的小本子,說:“一個朋友讓我千萬要到你的簽名。”
  她很高興,瀟灑的寫上名字,問我:“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菲。”我說。
  “菲,祝你每天快樂。”吳嘉儀在簽名後麵寫道。她把本子還給我,對我說謝謝。我覺得這個女人滿有心。
  然後吳嘉儀隨導演去招呼來賓,旭東替我拿了酒,問我:“怎麽樣?”
  “可以。”
  “我非常喜歡她。”他的眼神跟著她。
  “想當然。”
  “非常漂亮,嫻淑,大方,誠懇,成熟……”
  “我都不知道你形容女人的時候,單詞量這麽大。”
  “又笑話哥哥不是?”
  “很長時間沒見你這個樣子了。”
  “愛情。”
  我還是沒忍住,笑了起來。
  電影開場,我隨眾人進去,看見放映廳門口放著旭東送的千朵火百合的花籃,很是奪目。
  電影不是很有趣,講的是都市裏偶遇的愛情,n多次的巧合造成相愛,n多次地擦身而過又產生誤會,最後被外星人點化,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部分的時間裏,我跟菲在互發短信。
  我問:你們到了哪裏?
  菲回複:吃完火鍋,要去工人文化宮看古裝表演。
  又問:電影好不好看?
  我回複:沒注意。不過聽說已經獲得大陸金鵝獎和台灣金騾獎的雙重提名。
  菲:哇!厲害!你給我要到簽名沒有?
  我:我辦事你放心。
  菲發來短信說謝謝,接下來是一則笑話:四隻老鼠吹牛:甲:我每天都拿鼠藥當糖吃;乙:我一天不踩老鼠夾腳發癢;丙:我每天不過幾次大街不踏實;丁:時間不早了,回家抱貓去咯。
  我“哈”的一聲笑出來,被人回頭說“噓”。真是不巧,電影裏的美麗女人淚眼婆娑的對男主角說:“我是真的愛你。”
  電影結束,放映廳裏是長久的掌聲,我向四處看看,居然看到旭東公司裏的職員,找了這麽多的“托兒”,真讓人感歎良苦用心。
  旭東忙著照顧佳人,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載吳嘉儀離開了。我看見他對她嗬護備至,我還是挺奇怪,他這是怎麽了,又不是沒接觸過小明星,居然對這一個這麽看重,這倒不是我熟悉的他的風格。
  十點多了,她那邊想必也結束了吧,我得以給菲打電話。
  “電影完了嗎?”她說。
  “剛完。你呢?”
  “我都回學校了,正洗臉呢。”
  “我怎麽把吳嘉儀的簽名給你啊?”
  “等我送老外離開的。後天吧。”
  “又欠我個人情。”
  “又什麽代價啊?”菲的聲音慵慵懶懶的,讓我的心癢癢。我一回頭,看見又大又圓的白月亮:“看看你就行。”
  她在喉嚨裏低低笑起來:“我困了。”
  “好吧。好好休息。”
  我收了線,上了車,慢悠悠的往家裏開。我在想這個姑娘。
  可是我到了家,發現氣氛不對,大廳裏燈火通明。我的父母親在等我,不僅有他們兩個,還有我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哥哥程家明。真難得家裏人都在,可我隻想躲開他們徑自上樓。
  “家陽你回來得正好,先過來,不要上樓,我們有事情要談。”我母親說。
  “與我有關嗎?”我問。
  父親看我一眼,我噤聲,進了客廳,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家明坐在我對麵,自他上次因為明芳的婚禮而來向我示威後,我就更加不爽他,我猜想現在爸爸媽媽一副冷臉,十有八九是他又起了新的官司。
  我等著聽事情究竟,可是好久沒人說話。
  終於家明說:“沒事我就先走了,我明天還上班。”他要站起來。
  父親卻說道:“我沒有讓你走。”
  “您說的事情不可能。”家明說,“那個孩子是我的,我不會讓她拿掉。”
  我聽出事情複雜,很複雜。
  “你不要這樣,家明。”母親說,“我們這樣的家庭……”
  “我們什麽家庭?”家明看母親,“又是這個問題,我們爭論過太多遍。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你是我們的兒子,這是不能改變的事情。平時玩一玩,都沒有問題,我們也不過問,可是如果你堅持這樣,你讓你爸爸的麵子往哪裏放?”母親說。
  “我不能為了誰的麵子活著。”家明說,他始終麵帶微笑,我了解,針對我們的父母親,他是有鬥爭經驗的,可這回似乎做的有些過火。
  家明拿起衣服要離開,父親擋在他的麵前。
  他們幾乎齊高,可是父親氣勢壓人,看著家明,幾乎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那麽放縱你?”
  家明看著他,沒有說話。
  “別讓自己輸得太慘。”父親說。
  從小,他的話總讓我不寒而栗,我不知道這對家明是不是起到了一樣的作用。他沒有再說話,拿著自己的外套走出了房子,開車離開了家。
  第二天,母親與我說起事情的原委。他們在去醫院看望一位老幹部的時候碰見家明陪著一個懷孕的女孩在婦產科作檢查,父親因此而大發雷霆。
  “你們看準了嗎?”我說,“也有可能她是朋友的妻子。家明那個人嘴硬,喜歡找引子與你們爭執。”
  母親穿著一套真絲的家居服,華貴豔麗,她喝了一口果汁牛奶看著我:“你以為家明不住在家裏,他的事情我們就不知道嗎?那個女人叫什麽,多大了,在哪裏上班還有家裏的背景,我們都了如指掌。不過,”她搖搖頭,“前一段我跟你父親太忙了,那個女人懷孕這件事情確實出乎意料。不過,錯誤總會糾正。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我心裏發冷。
  父親跑了步回來,向我們招招手。
  “我跟你父親,我們都老了。有時候看看你哥哥,真覺得這麽辛苦沒有任何價值。好在,”母親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輕輕撫摸我的頭發,“你是最乖的孩子,如果你也像家明那樣,那真是要了我們的命。
  聽媽媽說,你也這麽大了,跟誰玩一玩都沒有關係,可不能出格啊。”
  父親走過來,大口吃麵包,喝咖啡,又讓保姆端上來煎蛋、火腿和水果,看看我:“早上起來也不運動運動。”
  誰說他老了?他向來強壯過我。
  “我們局今天下午對領事司有籃球賽,比賽之前我不能傷到。”我說。
  我的父母親,對於家明的問題難免生氣,不過,他們並沒有太過介懷,他們有鐵腕的能力,旺盛的精力,自信能“妥善”的解決問題。我覺得,即使我與家明站在一邊也不可能對抗這兩個人。
  父親說:“我今天去看你打籃球啊。”
  我逆光看他,高大的他擋住陽光,看不清表情。

  第13章
  程家陽
  我周末見到菲,就覺得生活沒有那麽疲憊,仍然有足夠的溫暖得以繼續。
  我把吳嘉儀的簽名給她,她很高興,一直問我那個明星究竟長得怎麽樣。我說,一般,其實啊,沒你漂亮。菲就更高興了,將吳的簽名小心的放在新買的一本《西方翻譯簡史》裏,我說,你還真是用功啊,打算考研究生?
  “覺得有意思就翻翻看這本書,還沒打算以後做什麽呢。”她說,“我啊,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我很少安排兩天以後的事情。”
  “為什麽?”我說,“你不知道未雨綢繆嗎?”
  “那樣太累,再說,不下雨不就白操心了?”
  我覺得她更多的時候像個倔強的小孩子,可有時候說些讓人品味的大道理。
  “說得也對啊。”我說,“那咱們先點菜,把肚子喂飽。”
  我們吃了飯,西餐,時間很長,菜一道一道的上,有足夠的工夫聊天。菲很喜歡聽我講當翻譯時工作中的事情,我搜腸刮肚的想把故事說得精彩,可是,我從小接觸這個行業已經太久,產生審美疲勞,自己都不知道哪裏十分有趣,後來隻好打了岔,問她暑假裏帶的那個大團一路旅行的過程中有什麽意外。
  她想一想,忽然就笑了:“在桂林,我讓一個大夫給搶白了。”
  大夫總是喜歡搶白別人的。我想。
  “怎麽回事?”
  “我讓他少廢話,快給外賓看牙,結果他訓斥我說:外交無小事,您這樣還當導遊呢?”
  我也笑起來:“是很沒麵子啊。”
  “齲齒,牙神經,打鑽,填充……這些詞我都不會。當時還是晚上,腦袋裏麵都懵了。”
  “那也沒什麽,你這次查字典記住了,保證下次說得出來,不就行了。”
  “你呢?出過糗沒有?”
  “從前翻不出來領導信口拈來的古詩,也是常事。我也急得身上冒汗,後來,熟練了,解釋一下讓老外明白了,也就過去了。還有,我對數字也不是很敏感,每次翻數字的時候都得動筆。”
  “除了這些,我不相信你什麽都翻得出來。”
  “當然不能。”我理直氣壯,“這也不是我的母語,我說漢語有時候還拌蒜呢。不過啊,翻譯這種東西,要求從業者勤奮,還有態度認真,做一個小時的翻譯,得至少準備兩個小時,減少意外的發生可能。”
  “我覺得身體素質也很重要。”菲說,“真挺費腦力和體力的。”
  接著我說了一句很輕佻的話,我是喝了一點點紅酒,可在她的麵前,我的嘴總是有點失控:“我呢,體力還是很好的。”
  然後我們去跳舞,找到一家很好的迪斯高,在那個著名的丹麥樂隊的舞曲裏,菲跳得瘋狂而漂亮,她的黑頭發跟著音樂甩動,我在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湊上來之前,適時地將她扣在我的懷裏。恰在此時音樂變了,有那麽一會兒,很舒緩很柔軟,在華麗而混亂的燈光中,菲迷蒙的一雙貓眼讓人銷魂。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的鼻尖和微微翹起來的嘴唇輕輕磨擦,我們身體相貼。我的手拿著冰涼啤酒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脊背和胳膊,我享受她的氣息和觸感。欲望此時一觸即發。
  她伸手抱我的頭,在我耳朵邊說:“等我一下,我去洗手間。”
  我說:“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去。”
  她笑起來,親親我的嘴巴:“乖。”
  這個女孩啊。
  我看著她穿過舞動的人群。音樂又強烈起來,我閉上眼睛,跟著擺動,此時此處,於我如田園牧歌。
  有人拍拍我的肩,回頭一看,是劉公子。我與他也不算有什麽交情,隻是我爸爸認識他爸爸,我跟他從小好像上過一個幼兒園而已。
  我向他點點頭,然後繼續閉上眼睛跳舞。
  他又拍拍我的肩。
  這人這麽不自覺,還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回頭看他。樂聲隆隆,他沒有說話,指了指我,笑著搖搖頭,意思是:程家陽,你也來這裏玩?
  又指指自己身邊一個發育未全,妝卻化的恐怖的女孩子,意思是:怎麽自己?沒有帶美眉?
  我跟他擺擺手,喝了一口啤酒,去找菲。我的腦袋跟腳步一樣輕飄飄的,真是愉快。

  喬菲
  我們離開迪斯高還不到十點,我們在那裏待的時間不長。我們急於離開那裏。
  在酒店開房間,在電梯上程家陽就抱住我,他喝得不多,可是熱情而急躁,抱著我,那話兒都硬了起來。我很喜歡他,我想讓他高興。
  我們推推弄弄地進了房間,他邊吻我邊脫我的裙子。我的太陽裙胸前係的帶子像鞋帶的那一種,弄鬆了領子被他一點點地扒開,他沿著我的脖子吻下去,我的腿摩著他的腿。他停下來,用下巴碰一碰我胸前的乳貼:“這是什麽?”
  “代替胸罩。”我說。
  他點點頭“噢”,樣子很可愛,然後用嘴巴把那兩個小膠貼咬掉。他捧著我的胸,用力吸吮,我起先覺得有點癢,後來有點痛,我想起上一次尖銳的疼痛,身體就不那麽自然了。
  他上來繼續吻我的嘴,舌頭糾纏,我也一樣的身體發熱,一些關於疼痛的回憶模糊起來,我也非常想要他。
  我綁家陽脫掉衣服,裸體的他雖然不胖卻有結實的肌肉,他的身體非常的漂亮,胯下的陽具生機勃勃的挺立。
  他把我壓在床上,我們身體的中心相互摩擦,卻遲遲不融合。
  他說:“我會小心。”然後緩慢的推入。
  可是他剛剛進去一點,我就疼極了,我的汗流出來,他按住身體,不再前行,可是即使是這樣,我好像也被他觸及了內髒,我轉了一下身體,他手握著自己的陽具,撤出了身體。
  他把我摟過去,替我擦擦汗。
  我說:“對不起。”
  他搖搖頭,看著我,眼裏,臉上,身體上還有手中都是燃燒的欲望。
  我俯下身,一隻手握住他的柔軟的陰囊,張嘴就含住了他的龜頭。那裏是極鹹的味道,不過並不討厭,我用舌頭用嘴唇吸吮吞吐,將他送之深入喉嚨,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腹部上。感到他緊張的繃緊的身體,他的手插在我的頭發裏,他此時發出一些無意識的聲音。
  毫無經驗的我憑著感覺為他口交,我隻是想要他高興。
  他自己也在作一下深入一下的律動,越來越快,越來越深,他喊了一聲“菲”,把自己抽離的一刹那噴射出來白濁的液體,噴在我赤裸的身上。
  然後他向我的方向倒下來,壓在我的身上,我們中間是他的液體。
  他看著我:“你真好。”
  我笑一笑。當然我的欲望也沒有得到紓解,但讓他做得盡興,我樂意。
  他伸手撫摸我貼在額前的頭發,一綹一綹的,他看著我,有寵膩的眼神,程家明絕對是個溫柔的人,因而他很性感。
  他親我,我說:“我得去洗個澡。”
  他隨我起來,我推倒他:“鴛鴦浴的,不要。”
  我洗幹淨身體和頭發,穿上我的裙子。程家陽看著我。
  “我得回學校。”
  他一下子就站起來了:“你不高興了?”他不是今天下午跟我說教的學長了,他像是害怕自己做錯事的小孩子。
  “你胡說什麽?”我親親他的嘴,“晚上12點關大門。我必須得回去。”我再親親他,嗬嗬。
  “我送你。”他伸手就拿來褲子。
  我按住他的手,又指指他的小弟弟:“不用了,你不累嗎?我叫出租車回去。”
  “不行。”他穿褲子。
  我隻好說:“我不想被別人看到。”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時間剛剛好。可是寢室裏人卻不全,不知那些丫頭瘋去了哪裏。法國人說:每個人都在找他的貓。我刷牙洗臉,聞一聞自己的手,好像還有程家陽的氣味。
  我想要他,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做愛的問題在哪裏。

  第14章
  程家陽
  我看見菲離開,心情寥落。
  我也想不到,為什麽會這樣,我不願意她疼痛,不能莽撞的進入,雖然最後我高潮的淋漓盡致,但我也並不是很喜歡她為我口交,這是一個人純粹感官上的快樂,從本質上說是孤獨的。
  我最害怕孤獨。
  我沒有讓她高潮,她自己離開,乘出租車,甚至沒有用我送,理由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接下來,我有好幾天的時間沒有給她打電話。一方麵是因為工作的的緣故,我眼下又大量的筆譯要做,是有關於政府在非洲援建機場的大量文件需要準備,另一方麵,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她說不願意讓別人看到,還是輕微的傷到了我的自尊心,這是一種態度,她並不願意承認存在在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
  當然她也沒有給我打電話。
  周末我下了班,約了旭東喝酒,他帶來吳嘉儀,女人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小紗裙,露出雪白的脖子和膀子,沒有化太濃的妝,這樣看,比上次漂亮些。
  吳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顆很大的鑽石,亮閃閃的,她跟我客氣的寒暄,聊天,有時自己看看那枚戒指,然後親吻旭東。我們坐在吧台旁邊聊天,她不斷調整坐姿,這個職業裏女性的習慣,總要以最無懈可擊的麵貌出現在眾人麵前。
  旭東很享受,眼神如影隨形。
  我就覺得自己有點無聊了,他的這個樣子,不如今天不來見我了。
  吳嘉儀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對旭東說:“你也太不地道了,怎麽跟我喝酒還把女朋友帶來了?多別扭啊?”
  他嘻嘻笑:“吃醋了?”
  我想飛腳踹他。
  “別生氣,別生氣。”旭東說,看看我,“有事跟我說吧?”
  “沒事。”
  “都說你最近挺反常的。”旭東說,“劉公子說看著你了,在那蹦迪,特陶醉,話也不願意說,他說離遠看見有個姑娘在你旁邊,後來那位不見了。”
  這個圈子裏沒有秘密。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
  “談戀愛了?”旭東說。
  “嗨,”我終於說,“這不是問題。”
  “呦,”旭東饒有興味的看著我,“這麽說是真的了?”他很高興,“什麽時候帶出來,讓哥哥瞧瞧。”
  我說什麽?
  我說,其實你認識,就是大學門口那個跟你豎中指的姑娘?我說,你說巧不巧?他就是你找去陪我春風一度的處女?
  人在這個時候遇到麻煩,很有傾訴的欲望。可這些我當然不能說,因而也沒法向旭東解釋得清我此時的具體情形。隻是轉彎抹角的說,不是十分和諧。
  “進不去?”旭東向來的單刀直入。
  “嗯。”
  “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第一次挺好。後來就不行了。她疼得要命,出一身汗,根本不行。而且,”我說。
  “什麽?”
  酒吧的另一側出現小小的騷動,原來吳嘉儀被娛樂記者發現,此刻被圍上接受短小采訪。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八卦問題。
  “嘉儀,自己出來玩嗎?”
  “對啊,”吳說,“剛剛結束新片的宣傳,忙裏偷閑,出來放鬆一下。”
  “嘉儀,聽說你在跟大公司的小開談戀愛啊,是不是這樣。”
  “沒有啊,”女人撒謊,眼都不眨,“我年紀還小,隻想專心於工作。”
  我看看旭東,他看看我,平時自視甚高的我們此刻都是被各自的女人否定存在的男人。
  “嘉儀,你手上的戒指好漂亮啊。”
  “謝謝啊。一位好朋友送的。”聲音柔軟,一句一嗔。
  我說:“好朋友?”
  旭東喝了一口酒,很平常的一張臉:“安全感嘍,女人不見兔子不撒鷹。嗬嗬。你不用笑我,你的問題恐怕也是這樣。”
  旭東跟吳嘉儀一先一後離開酒吧,我開著車在馬路上轉悠了很久。
  禮拜一,法國大學校長聯合會代表團來訪,國務委員接見,我當翻譯。之後又有法方與教育部的會談,商定擴大雙方在教育,科研領域的合作。
  會談結束,第二天,我又陪同法國代表團來到北大和外院,與學者和大學生見麵。
  在外院的見麵會之前,代表團在會堂的偏廳會見校長並稍作休息。調來服務的是法語係的學生,我看見菲,穿著一套藍色的西服裙笑容可掬的為外賓引座。
  我走過去:“我渴了。”
  她看看我:“座上給您準備了飲料了。”
  “我不想喝純淨水,我想喝可樂。”
  “那我去給您找。”她說著就出了會客廳。
  我腦袋裏有個挺瘋狂的想法,我想讓她緊張。我跟著她出來。
  去服務台要路過衛生間,我趁她不注意,就把她拽了進去。我們靠在門上,我把她抱起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她推我的肩膀:“我不是怕你工作忙嗎?”
  “想你了。”
  “我也是。”
  “親一個。”
  “討厭。”
  我親她嘴的時候,手抱著他的腰,她咯咯的笑起來,摟我的脖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這樣還當翻譯呢?快回去吧。”
  “還有教育部的翻譯在那呢。”我說,“下禮拜十一了,你怎麽過?”
  “還有旅行團呢。吳小平昨天給我打的電話。”
  “什麽?”
  “我要帶一個法國旅行團去大連兩三天吧。”她推我,“行了,你膽子也太大了。咱倆還都有活兒得幹呢。”
  她要推門出去的時候,我又從背後把她抱住了:“我一看著你,就不是我自己了。”
  她回頭吻我。
  在與學生的見麵會上,先是法方學者發表演說,接著是台上台下的互動階段,學生提問,學者作答,氣氛熱烈,內容豐富,我也不含糊,翻譯得天衣無縫。

  喬菲
  十一學校放十天的假。我帶團去大連,跟程家陽說好,一回來就找他。
  上了飛機,安頓好老外,放好行李,坐下來找水喝。飛機尚未起飛,我的電話響了,接起來,是吳小平:“還沒走呢?”
  “沒起飛呢。”我繼續在自己的背包裏找礦泉水,“您有什麽事?”
  “你們團新加上一個人。你知道吧?”
  此時鄰座的人給我拿來一瓶水:“是要這個不?”
  程家陽。
  “我現在知道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沒有被嚇倒吧。”
  “太好了。”我說,“水族館裏的東西,我一個都叫不出來。全拜托你了。”

  第15章
  喬菲
  這是一個飛往大連的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行程。
  上午,飛機裏有柔軟的日光和輕微的民族音樂,程家陽握著我的手。
  我們起先話說得不多,他的另一隻手裏拿著一份雜誌,我有時看看他的側臉,他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和飛薄的嘴唇,他攥起我的手放在嘴邊咬了一下:“你偷看什麽啊?”
  我說:“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好看沒?”
  “別提了,”他說,“我小時候,在幼兒園,因為他們把我當女孩,沒少打架。”
  “真的?”
  “我把眉毛和睫毛全用我哥的打火機燒掉了。”
  “那豈不是變成ET了?”
  “拿出去也照樣是帥哥。”
  我笑起來:“你有親哥哥?”
  “我有個哥哥。”程家陽說,“我沒有跟你說過吧。我爸爸媽媽有兩個兒子。你猜誰是比較得寵的一個?”
  “你。”
  “對。”
  “你猜誰過得比較開心?”
  “……”
  “是他。”家陽說,“這中間有因果關係。”
  我似乎有點明白。
  “我哥他很小就不用我爸媽管了。自己念書,考學,生活。”
  “你這麽大人了,用得著你爸媽管嗎?”
  他看看我:“有時候,壓力無形。”
  他不想向我吐苦水,就問我:“你呢?你沒有兄弟姐妹吧,我記得上次你說過。”
  我想跟他說點有意思的事。
  “我是獨生女。你上次不是看見了?
  我小時候,又醜又多病。我媽三天兩頭就得帶我去醫院。
  後來,她想了個轍,”
  “快說。”
  “她托我舅在農村給我找了一個半仙算命。你猜其實我是什麽轉世?”
  “善財童子?”
  我搖頭。
  “火雲洞主紅孩兒?”
  “你咋那麽俗呢?”
  “快說。”
  “我是一條,”我定定看著他,“真蟲。”
  程家陽正喝水,一口嗆在喉中:“您別逗我了,我就知道有真人。太乙真人。”
  “怎麽沒文化呢?真人,是成了仙的人;真蟲,就是得了道的蟲。”
  程家陽就要笑得背過氣去了:“快說後來呢。”
  “半仙說,我之所以總生病,就是因為我的特殊身份,如來要把我收回去。我媽急壞了,求他救我。”
  “他給你燒個符,你把紙灰喝了,是不?”
  “你怎麽知道?”
  “電視上都這麽演啊。然後呢?然後你就再也不生病了?”
  “我當天晚上就拉肚子,脫水,住院了。”
  他把下巴墊在我的肩膀上笑得都沒聲了,熱氣呼的我耳朵癢癢。
  “我就這麽樣,生病,然後你知道的,我爸爸媽媽都不會說話,他們很著急,又求人教我說話,又求人給我看病。他們用全部積蓄給我買了一個電視,讓我天天看。”
  他漸漸止住笑:“後來呢?”
  “我上了小學,身體也不很好,不過因為腿長進了田徑隊,跑步,跑步,身體就好起來了,後來越來越壯,你看著過我跑步沒有?我告訴你,我真有點天賦的,我跑步的時候,腿可以抻平,而且腳是直的,我告訴你,一般人都不行,你跑步肯定是八字腳。你別不信,真的,一般人都是八字腳。
  我的性格也變了,特別能說話。下課也說,上課也說,老師經常罰我站。
  學習成績,一般吧,不是最好的,不過,我上重點初中,上重點高中,一路都靠體育加分。而且,我來這裏念大學,也是因為是市級體育健將在高考的時候加分上來的。
  你別告訴別人啊。”
  他很緊的握著我的手:“我覺得,你過的很愉快。”
  我很嚴肅的點頭:“沒錯,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你不高興。”
  “有時候,也不高興。那我就站在鏡子前麵,對自己說:”笑‘,’笑‘,一直說到真笑出來為止。”
  程家陽看著我,我覺得他真溫柔,眼光像要溢出水來。
  我說:“笑。”
  他看我。
  “笑。
  笑,程家陽,我命令你笑。”
  他終於笑出來,輕聲對我說:“我想親你。就現在。”
  “你怎麽不正經啊?注意影響啊。”我推開他,“我得睡一會兒,等會兒到了地方還得工作呢。”
  他給我蓋上一個小毯子,真是溫暖舒服。

  程家陽
  在從小小的窗口傾瀉出來的日光下,菲的麵頰紅潤,睡容安靜。我想知道是怎樣的堅強和對命運的寬容,能讓她這樣輕鬆愉快地說起自己坎坷的生活?
  她的頭歪了歪,我以為他會靠在我的肩上,她向後仰,頭貼在椅背上,終於找到一個好姿勢,睡得更香。
  我想起自己從前的旅行。
  少年時,我跟隨父母,坐在豪華的頭等艙裏,飛越海洋,陸地,去陌生或熟悉的地方,北美,歐洲,黑非,有時一路黑夜,有時一路白晝;長大之後,我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學業,仍然不斷地旅行,迎來送往,行色匆匆。
  而現在,我的身邊有菲,因而不再孤單,她是走到我的靈魂中來的旅伴。
  我們抵達了大連。
  中午,陽光明媚,海風潮濕,城市裏是幹淨整潔的小街和歐式的小樓,還有茁壯的梧桐,樹葉此時已長到手掌般大小,仆仆索索的掛在枝頭。
  菲帶著外賓和我吃海鮮水餃,逛星海廣場,參觀貝殼博物館,她精力旺盛,態度熱情,工作的非常出色,法國人非常的喜歡她,初見麵,就有老夫人叫她“小白菜”。
  我想,雖然她的詞匯還有限,因為沒有在海外生活過,有的表達方式可能還不是那麽地道,可是,若是得到更多的鍛煉,再假以時日,菲也許會成為一個最出色的翻譯。
  在她講解的時候,我用手機給她照了很多照片,她起先向我瞪瞪眼睛,後來知道也是拿我沒有辦法,幹脆故意擺了美美的姿勢給我。
  我們住的酒店麵向大海。
  菲跟一個老婆婆住一個標準間,吳小平的旅行社幫我訂了一個單間,我們露台相通。
  我洗過了澡,躺在床上看電視。不斷的換台,心不在焉。我跟菲說好,在這兩天的時間裏,決不輕舉妄動,可是想想她總是可以的吧。
  然後有人敲我的陽台的門。
  不會吧,真的有飛來豔福。菲站在外麵,笑著看著我。被海風吹起頭發,眯著眼,像一隻大貓。
  程家陽,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我對自己說。
  我給她開門。
  “你幹什麽光看著不給我開門?”她說著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發。
  “我還以為我做春夢。”
  “走,走,”她看上去意興盎然,“我們去海邊散散步。”
  原來如此。
  我脫下浴衣,要換衣服跟她出去。
  她居然轉過身去。
  酒店的篝火晚會已經結束,此時夜深人靜。夜潮初起,一浪高過一浪,我摟著菲沿著海灘慢行,聽黑暗裏海鳥唱歌,飛過。
  “程家陽。”
  她連名帶姓的喊我。
  “嗯?”
  “我現在想起點事。”
  “說。”
  “你記不記得,有一天自己喝醉了,把我從傾城裏麵帶出來。”
  “嗯。”
  那一天,是因為明芳。我見到她的未婚夫,很受打擊,去夜總會消遣。
  “記得很清楚嗎?”
  “還行。”
  我當時喝醉了,當時不可能認出菲來的,隻記得那個美少女的銷魂香舌。
  “我們接吻了,你記得嗎?”
  後來,我們第一次做愛的那一次,我記得她的嘴唇和她的舌頭,就認出她來。
  “噢。記得。”我摟緊她,想,菲可真是浪漫,一點點通過回憶製造意境。
  “後來呢?”
  “跟你就沒印象了,我好像睡著了,醒過來跟我哥哥在家。”
  “我告訴你後來怎麽了。”她的雙手過來摟我的脖子,然後突然變了臉,“你說跟我香香嘴巴,然後你吐了。你吐海灘上了!”
  她現在做勢要掐死我。
  我們在海灘上追逐起來,我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菲她絕對是一個運動健將了,跑了不知多遠,我被她撲倒在海灘上。
  她捏我的臉,麵孔在我眼前放成最大號:“我跟自己說,不能饒了你。”她手腳並用的嗬我的癢。
  我告饒,她不停。
  我終於喘息著握住她的手:“菲,你饒了我吧。”
  她好像也是累了,就趴在我的身上,黑夜裏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那天,你非常不高興。”
  我慢慢坐起來,把她摟在懷裏。我把她頭發上的沙子拂掉:“你有沒有被誰傷過心?”
  她很安靜。
  “我並不想說這件事情。”我說,“因為我已經忘了。我吐過之後,就忘了。”
  “你吐過的地方,後來爬上來許多小螃蟹。”她說,“它們清理得很幹淨。”
  我們又都笑起來。
  我們此時發現已經離開酒店很遠了。
  突然開始下雨。

  第16章
  程家陽
  雨說下就下得很大,我們是跑不回去了,旁邊有個供行人休息的小涼亭,我們隻得進去避雨。
  菲說:“得等到什麽時候呢?”她的手扶著欄杆,身子向外探,“我都困了。”
  她的棉布的小裙子被雨點打濕了,貼在身上,肩帶滑下來,我走過去,伸手幫她把肩帶扶正,然後手仍然留在上麵。
  我現在腦袋裏麵發熱。
  我從後麵抱住她。
  “我想要你。”我說,她的皮膚非常好,又細又滑,我親吻她的肩膀,“菲,給我,好不好?”
  “現在?你不怕有人過來啊?”她轉過來說,我們抱的很緊,她擦過我的身體。
  她看著我,我們額頭相貼,我最愛她的眼睛,此刻霧氣氤氳,我伸舌頭舔她的嘴唇:“現在。”
  她沒有拒絕我。慢慢的將手環上我的脖子,回應我的親吻。我將她裙子後麵的拉鏈打開,手繞到前麵,撫摸她的乳房,那裏冰涼而潮濕。
  “你冷嗎?”我問。
  她搖搖頭,不確定的眼神。
  我的手沿著她的腰肢向下,滑進她的內褲,我想要撫摸她,讓她有足夠的準備。她放在我肩上的胳膊此時有些僵硬。
  “你怕嗎?”
  “不。”
  我的手指伸進她的身體,撫摸,揉弄她身體隱秘的中心,那裏漸漸發熱,濕潤,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此時全身的重量在我的身上,我將食指探入,抽出,用整個手掌嗬護她的花心,保存那裏的溫暖。
  她趴在我身上,手抓緊我的胳膊,腿漸漸張開,有時親吻我的嘴,有時看看放在她的下體的我的手。
  “家陽。”
  “什麽?”我舔舔她的耳朵。
  “家陽。”
  我已經硬的不象話了,而菲此時被我弄得意識渙散,我自己掏出陽具。
  她的手覆上來,撫摸我。
  我將她的手抓回來,放在我的肩上。
  “聽我說,”我扶正她的臉,對上她的眼,“我想要我們兩個都快樂。”
  然後我慢慢的送入自己。
  她非常的緊,我幾乎頂不進去。
  我知道她的疼痛,她想站起來,我扶正她的腰,吻掉她的汗水,我在她耳邊說:“沒有關係,菲,我們慢慢來。”
  我坐在地上,她坐在我的身上,我緩慢的進入,直到全根沒入,雖然不能律動,卻在她溫暖滑膩的包裹下已經感到無比的快感,這是年輕的,充滿彈性的軀體,像黑暗中綻放的熱帶的植物,倔強而怪異的性感。
  她的臀部忽然擺動了一下,自己也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呻吟。
  我的天。我一下子抱進了她,把頭貼在她的胸前。
  我的身體在她的作用下,已經不再受我自己意識的控製,我們顛倒體位,我壓在她的身上,一下一下衝進她的身體,我感受著她身體層疊的褶皺,濕滑的甬道。我們的雙腿糾纏在一起,我聽見她體液的聲音。
  菲忽然抬起身體,貼在我的胸前,她想喊些什麽,可是張著嘴巴,看著我,皺著一雙眉頭。
  “我,是誰?”我喘息著問她。
  “家陽。”
  “叫出來,叫,叫我的名字,菲。”
  “家陽。家陽。”
  高潮讓她的身體顫栗,我被她忽然絞緊,也在一瞬間迸發。我們抱在一起,愛液橫流。
  野外交和的壓力讓這次性愛更像是一次探險,我們是打成平手的兩個冒險家,喘息著休息,相互致敬。
  “疼不疼?”我繼續撫摸她的花心。
  “剛開始很疼。後來,”
  “後來什麽感覺?”我還真有點好奇。
  “我也說不清楚。你進去了,我就疼,你出來了,我就冷,血液好像隻往這一個地方流,然後我一片空白。火光四射。”
  “我不想讓你疼。可疼痛會有補償。”
  她笑起來,親我的嘴,額頭,捧著我的臉:“你說得好聽。你就隻有快活,你不會疼。”
  “我也疼的。”我說,“我有時候疼得厲害。”
  “噢?”她看看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小弟弟上:“有時候,我想起你,這裏就疼。”
  “流氓。”她摸到我又硬了。
  “姐姐,還是叫我小狗吧。”
  我都忘了我們怎麽回酒店的了,那場雨一直沒有停。
  第二天,帶團去極地動物館和森林動物園。外賓們忽然發現原來我這個神秘的同行者其實是換班的導遊,菲於是得以休息,她給我水的時候說:“不錯啊,你不累啊。”
  “不要忽略一個翻譯官的體力。”我說。
  我們經過海底隧道的時候,蛙人在喂鯊魚,大家看得很高興,誰知此人也是個登徒子,將海葵花摘下來向菲搖一搖,又用雙手比劃成心型,菲很高興,用手勢說“謝謝”。我當時不動聲色,待他們出了這節隧道,我走回去,向蛙人招手,他遊過來,我數起中指,用手勢說“你丫”。
  “你怎麽四處留情啊?”我在回來的飛機上問她。
  “說誰呢?”她瞪著我。
  “你今天跟大堂經理嘮那麽長時間。”
  “我不是在那等行李車嗎?”
  “從我們進來他就一直看你。還有那天那蛙人,他怎麽不撩別人就撩你啊?還比劃手勢,我揍他個丫挺的。”我說。
  “哎呀,程家陽。你還說髒話。”菲合上手裏的雜誌,“我不說你的不是,你還說我。你知道你一雙桃花眼,走到哪都四處放電不?有幾個法國小姑娘都被你電的不行了。”
  “我哪有?”
  “你看。你都不知道,你都成習慣了。你都習慣成自然了。”
  我一口咬住她指著我的食指。
  菲吃痛:“哎呀,鬆口,旺財。”她笑著滾到我的懷裏。
  我摟著她,輕輕地說:“回去之後,跟我一起住吧。”
  她的手肘壓在我的陰莖上,我一疼,放開她。
  菲咬牙切齒地說:“你臭美。”
  結束這次大連之行,我跟菲都還有7天的假期,我們住在我在中旅大廈附近的房子裏。
  這是一個急著用錢的朋友賣給我的,我一直沒有住過。
  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裝修的很舒適。
  我們沒日沒夜的做愛。

  第17章
  程家陽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家裏,做愛。
  從床上滾到地上,爬到桌上,又掉到地上,我再把她撈回床上。在臥室,在客廳,在廚房,在浴室,我貪戀她年輕皎潔的身體,性愛於我,不僅是生理上無上的快感,更是心靈的慰藉,我覺得自己像獨自航行太久的行者,赫然發現富饒的島嶼,竟是史前天堂。
  夏娃最拿手的是拔絲蘋果,甜美無比。
  我們中間出去幾次,買水,買事物,我回來翻翻塑料口袋,居然還有“紅牛”。
  “這是給我買的?”我問夏娃。
  “啊,我怕你腰肌勞損。”
  我斜眼看著她:“別招我啊。”
  她屁顛屁顛的跑過來:“今天做點什麽吃?”
  “一個青菜,一條魚。好不好?我炒青菜,你做魚。"”那我的責任不是很大?做不好怎麽辦?”
  “反正我都能吃了。我餓得要命。”我說。
  菲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我把飯廳布置一下。格子桌布,黃色蠟燭,長城幹紅。她做飯的時候,唱《嫋嫋炊煙》,汁調好了,就向我喊道:“家陽,你快過來嚐一下。”
  我告訴自己記住這一刻,因為我很幸福。
  晚上,我們邊吃冰淇淋邊看電視。電視上演的是長了頭發的葛優周旋於一眾美女之間的影片,泄露機密的罪魁禍首是手機。我忽然想起來,手機裏存著菲給我發的四個老鼠的笑話,那個笑話我很喜歡,一直沒有舍得刪除,又打開來看看。
  9月2日,星期六,20點12分。
  四個老鼠比誰膽子大……。
  “你看什麽呢?”菲問我。
  “你那次發給我的笑話。就是我去參加首映式,給你要明星簽名的那天,逗死我了。”
  “毛毛雨了。我最會講笑話。”她看看我,“尤其是葷段子。”
  “哦?”
  “我就喜歡這個。我最喜歡的書就是笑話新編。”
  “那我比你強點,我愛看《故事會》,邊吃花生米邊看。”我說。
  “我就愛看葛優。”
  “我就喜歡趙本山。”
  “現在大家都看魏三兒。”
  “那還是我徒弟呢。”我一句接一句的跟她抬杠。
  她上來又要掐我脖子了:“我讓你再跟我強嘴。”
  我一把抱住她:“你別走了,以後跟我住這吧。”
  “你要金屋藏嬌啊?”她在我懷裏,看著我。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她又咯咯的笑了,坐起來,拍打我的肩膀:“討厭,我還看電視呢。嗬嗬,你看他,被發現了。”
  電視裏葛優在廁所裏打電話,被他老婆發現了,站起來,手機掉在地上。
  菲回學校那天,我們做得很激烈,她沒有讓我送她。我沒有勉強。
  她走之後,我吸了幾支煙,普通的那種。我確實有點累,也有點迷糊。可心裏是愉快的。我光著身子在房間裏行走,喝水,吸煙,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裸體,我想起大連那個身材不錯的蛙人,我對著鏡子比劃說:“我揍死小丫的。”
  然後我笑起來,我吸一口煙,我覺得很自我,很快活。
  然後我想起我說請菲留下時,她對我說的話,她說“金屋藏嬌?”
  金屋藏嬌,金屋藏嬌。
  我仔細玩味這四個字,曖昧的,放縱的,淫蕩的,苟且的,自私的,無望的。
  我想要得到她,而我可以付出些什麽?
  不久,我得到了更大的警告。
  我回到家中,我是說,放著我的全部衣物,住著我的父母的那棟房子。
  我的哥哥程家明居然回到家中,住在了我的樓上。
  吃早飯的時候,我看見他坐在我母親身邊看報紙,神色悠閑。他看見了我,說:“嗨,我還以為你失蹤了。”
  “跟朋友出去旅遊。”我坐下來。我母親給我倒了我喜歡的奶茶。
  “也不告訴家裏一聲。”她嗔怪,可眼裏含笑地看著我,“沒累壞吧?”
  我直覺她話裏有話,我沒有接茬,問家明:“你搬回來了?”
  “對啊,”他收了報紙,“自己住也膩味了,回家住兩天。我上班了,先走了。”
  我不得要領,這還是前些日子還跟父母對抗,要打獨立戰爭的程家明嗎?
  我看看母親,她一下笑了,很有成就感的樣子:“有什麽看的?人長大了,總會懂事的,你哥他想明白了唄。”
  “那個女人。你上次說的,懷孕的那個女人……”
  “你別亂說話。小心你爸爸。”母親用一片麵包堵我的嘴,我越來越討厭她這個樣子,把我當作小孩子,我把麵包拿下來。
  “家陽,”她習慣的“語重心長”的語氣,“你記住,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掩藏得住的秘密。”
  我冷笑了一下。
  “你哥哥道行夠高吧,怎麽樣,不還是乖乖回來了。”
  我看見家明開著他的白色吉普離開,我在想,我父母親終究用了手段逼得他就範,而他卻絲毫沒有不甘心的樣子。
  我上了班,發現處裏有新的變化,負責新翻譯培訓的老李沒來,此人從不誤工的,一上午都沒出現。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問馬大姐:“大姐,怎麽今天一上午都沒見著老李啊?”
  “約滿了,跳槽了。在這累得要命,掙得也不算多,人家去上海打工,不多久就能掙一套房子錢。當然了,你大少爺對這事沒概念吧。”
  “瞧您說的。”
  我們這都是資深的翻譯,鳳毛麟角精選出來的,突然少了一個人,又是新人培訓這個要害部門的負責人,主任很折手,又趕上一個重要的國際會議召開,處裏的人連新手都被派出去了。
  下午我拿著文件去找主任簽字,看見他正犯愁,看見我進來,對我說:“不然這樣吧,家陽,高翻室不能沒人啊,你去外院借幾個實習生來。”
  我下午專門回到了學校去法語係,見到係主任王教授,說明來意,使用小小的手段,為菲爭取到這個不錯的機會。
  實習生剛來,主任就對他們進行了測試,菲的筆試成績居然好於口語,總成績中上水平,被指派跟隨我的一個師姐去沈陽處理該市與法國裏爾城市共同體建立友好城市的合作文案。
  回來之後,我問起那位師姐菲工作的怎麽樣。
  她說:“那個女孩啊,還真不錯,基本功很紮實,做事情認真,有時翻譯材料到深夜,勁頭上來像個男孩子。”
  我心裏挺高興,我覺得聽別人誇獎菲,比我自己得到表揚還高興。
  那個周末,我們在一起,我問她覺得最近做翻譯怎麽樣,她那時背對著我在看書,背單詞,聽到我這樣問,想了想,說了一句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明天峰會,我做同聲傳譯,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能嗎?”她很高興。
  “那有什麽?我給你弄個工作人員的牌,你帶著,誰讓你幹什麽你都不用搭理,看著我就行。”
  “哎呀,太好了。來,親一個。”
  讓她高興的事,我就願意做。

  喬菲
  亞歐峰會,領導人台上就座,三千人的會場坐滿各國政經要員,藍血精英,西服革履,每人座席上有小小黑色耳機,接通的是位於會場後方的同聲傳譯工作間。
  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俄語,阿拉伯語……各語種的最高級別翻譯,業內泰鬥在各自的工作間內就坐,兩人一組,從容而有序的交替工作。
  熱忱,詭計,合作,綏靖,洋洋自得,勾心鬥角,縱橫捭闔,世界變幻。
  無非是,翻譯官的口中風雲。
  我趁一個代表出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偷偷使用他的耳機,撥到法語翻譯頻道,聽見程家陽冷靜流利,水一樣的聲音:我們將致力於推動亞歐經貿領域內的合作向更深的層次,更廣的領域發展……

  第18章
  喬菲
  會議休息的時候,我看見程家陽從工作間裏走出來,跟同行說話,向我的方向看一看,我向他豎起大拇指,他很高興。
  我聽見身後有人說:“你看見了,那個人就是程家陽。”
  我回過頭,是兩個胸前帶著記者證的女人,說話的很是年輕漂亮,身上披著瀑布樣的黑色長發,向程家陽的方向微微笑,笑得誌得意滿,勝券在握,看見我看她了,眼光對上我。我說嗨。她並不回答。
  我轉過來,心裏想,哼還真是夠驕傲呢。
  會議結束,那個女人跟她的同事去找程家陽。他的身影,挺拔修長,說話的時候,為了牽就女人的高度,微微含胸。
  他這樣的人啊,讓誰能抗拒得了呢?
  我自己遛遛達達地離開那裏,心上眼裏都是他的樣子。

  程家陽
  會議結束,我準備離開的時候,被人叫住。
  是兩個電視台的記者,其中一個說是認識我,遞上名片,文小華。我沒有印象。仔細看看這位年輕女士的美麗臉孔,卻覺得真是似曾相識。
  她笑了。笑容凝在唇角,隱約是另一個人的樣子。
  “真的不記得了?翻譯官。今年六月,傅明芳的婚禮,我們在一張桌上。”
  啊,對了。坐在我一側的姑娘,當時穿著白紗的裙子,餐巾放在膝上,掉下幾回,我幫她拾起。
  “是啊,我記得您。”我說,向她點點頭。
  “明芳是我表姐。”女郎的一句話終於揭開謎底,難怪我一直覺得她身上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天你的酒喝了不少。”
  “是嗎?”
  當然是這樣。明芳的婚禮上,我幾乎是失態的。女郎的眼光很是銳利,但願不要讓她看出破綻。
  “我找你有事。”
  “請講。”
  “我跟同事想做一個關於翻譯官的工作生活方麵的專題節目,需要些資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忙。”
  “隻要不涉及國家機密,當然沒問題。”我說。
  “國家機密?怎麽會?我們也是公務員啊。”
  “那我在所不辭。”
  我發現我一直沒看見菲。
  “行,那你隨時找我吧。”我拿了公文包要走。
  文小華急急得追在我後麵:“哎,程家陽,你總有個名片吧。”
  “哦。”我說,“我告訴您我的電話。我沒有名片。”
  “那你請說。我記下來。”她拿出手機。
  我告訴她電話號碼,女郎一個一個的按下來,又按了幾個鍵鈕,將手機給我:“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你自己輸入好不好。”
  我隻好將名字打在她的手機上。
  離開會展中心,我也沒有看見菲。
  晚上打電話給她,我說:“你怎麽不等我就走了。”
  “我看你忙著。”
  “別提了,記者還要采訪我,還要作專題片。”
  “那你以後還不成明星了?”
  “切,那還得我想才行。”
  我跟她用座機通話的時候,手裏擺弄手機,上麵有給她在大連拍得照。
  “哎。”菲說,“我覺得你挺棒的。”
  “你說什麽時候?”
  “今天峰會的時候啊。我弄了個耳麥,聽你翻譯了。真挺棒的。”
  “我就做翻譯的時候棒啊?”
  菲在電話的另一端吃吃的笑起來:“不正經。”又說:“我不跟你說了,我還有作業沒做呢。”
  “那好吧。再見。”
  我掛上電話,仔細看她的照片,她可真漂亮。
  我哥哥程家明敲門進來,對我說:“跟你借本書。”
  “我幫你找。”我把手機放在床上,走到書櫥邊,“要哪一本?”
  他卻拿起我沒有關上的手機,看一看,看見菲的照片:“夠漂亮的。”
  這人什麽都不錯,不拘小節卻是真的。
  不過我也不生氣,我並不介意他看見菲的照片。
  我嗬嗬笑笑。
  “很久沒看見你心情好了。”
  “有嗎?”
  “我要,”他指了指書櫥,“季羨林的那本,介紹吐火羅文的。”
  “不好找。我買了也一直沒看。”這是本束之高閣的舊書,放在書櫥的最裏麵,我伸手去摸,摸到另一個東西。
  放到小小紙包裏的特製香煙。曾有一度,我賴以為生,不知什麽時候戒掉了。
  “找到沒有?”
  “嗯,好了。”我把書拿出來,交給他。把我自己的手機拿回來。
  家明放在自己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邊接聽電話邊往外走,我聽見他說:“茱莉?啊,是克萊爾。你從加拿大回來了?啊,對不起,是日本啊,我弄錯了。”
  這是第幾個女朋友?
  有人也在進行著相似的遊戲。
  我們打籃球的時候,有陌生的姑娘在場邊等旭東,那姑娘年紀很輕,穿著牛仔服,好象也是個大學生。我想起前一段愛得萬般投入的小明星吳嘉儀,旭東的口味變的還真是快。
  不過此君也有心事。籃球打得不夠盡興,接著我們去喝茶,他對女孩要麽親昵,好像做給旁人來看,要麽就看也不看,在送走那個姑娘之後,我問他女孩叫什麽名字,他想了很久,一拍額頭:“老了老了,我忘了她叫什麽了。”
  晚上喝酒的時候,他也不太高興,旭東的這個樣子,還真是少見。
  他終於收到一個電話,居然背著我去接。再回來,麵孔上陰晴不定,不過開始跟我講笑話。白蘭地一杯接著一杯。
  我們坐在吧台邊,透過對麵的落地窗能看見街景,我看見有一輛小跑車急煞車停在外邊,車上下來吳嘉儀。
  好像電視劇,好像越來越有趣。
  旭東看見她,站起來,拿了衣服,拍我的肩:“家陽再見。”要付帳,我推他走了。
  旭東搖搖晃晃的,走到外麵,就倚在了吳嘉儀的身上。他們離開的背影,像公園裏遛早的老爺爺靠著老太太。
  男人有時是最軟弱的動物。
  不是節日,不是周末,沒有什麽要慶祝,也沒有什麽要說。隻是我現在想見到喬菲。心裏有熾熱的渴望,像火,燒的人心頭幹渴,我開車到她宿舍的外麵,已經熄燈,一牆之隔,校園裏萬籟俱寂,我燃了一支煙,想到自己不得不麵對一個即成的事實。
  我愛著她。
  我沒有想到,這麽快竟然就接到文小華的電話。
  她說是文小華,我對她的樣子印象模糊,隻覺得笑容很像明芳。在咖啡廳裏聊天的時候,也從明芳開始。
  “你跟我表姐很熟?”
  若是在幾個月前,這恐怕還是讓我悚然心驚的話題,現在說起,心裏是淡淡的情緒。
  “很熟。我們從小幾乎一起長大。不過也有一段時間不聯係了,她婚後怎麽樣?”
  “很好啊,蜜月旅行,然後回來,姐夫工作忙,姐姐清閑一些,上完了課,就留在家裏。”
  我點點頭。這是典型的家庭生活,平淡,幸福。
  “我們說說我的節目?”
  “好。你說,我聽。”
  文小華想做的是一檔介紹高級翻譯官的談話節目。關於我們的成長,成功,生活,家庭,麵對觀眾,回答一些問題,介紹一些情況,我電視看得不多,對她的形式沒有太多的概念。於是問:“是不是像《實話實說》的那一種?”
  “對。基本形式相似。不過我們更側重於對這個職業的探究。”
  “哦。”
  “不過,我說了,我們這個節目之所以收視率一直都非常高,就是因為,我們不是錄播的,我們是現場直播。而且,司儀提出的問題在節目之前也不會透露給嘉賓,所以,嘉賓的回答,反應都是即時的。”
  “就是說,嘉賓根本沒有準備?”我問。
  “可以這麽說。”
  “要是問題過於刁鑽怎麽辦?我不是要被你們難為住。”
  “你放心,不會太離譜。”
  我想一想:“我給上級打一個報告。”
  “你自己同意了?”
  “嗯。”
  文小華笑了,我原來覺得她笑起來很像明芳,此時覺得大大的不同。這個女人,不像明芳那般溫柔,淡雅,她很是精明,銳利的,藏也藏不住。我於是順理成章的將之理解為記者的職業作風,後來知道,這是我的錯誤。

  第19章
  程家陽
  正在辦公室翻譯材料的時候,我接到吳小平的電話。自從喬菲在他那裏打工之後,我介紹了不少關係給他,他最近歐洲方麵的旅遊生意好極了,打電話說要請我吃飯道謝,我猜他一定有別的事情求我,就請他直說。
  原來他旅行團裏的外國遊客在國內非法收購文物,被公安逮到了,調查之後發現,居然是該國退休的國家公務員,級別還不低,應該享受外交豁免權,不過若是享受豁免權,就必須走法定程序,進行申報,老頭兒不願意丟麵子,更不願意蹲班房,這棘手的事情落在旅行社的老板吳小平身上。然後求到了我。
  我小時候看過一個動畫片,講的是八國聯軍侵華打開國門之後,禿頂的老傳教士騙中國人,倒賣文物寶貝,最後被畫在魚盆裏的小神仙教訓的事情。我恨不得親手教訓這種老外。
  “您請行行好,他不是被逮著了嗎?也沒成犯罪事實啊,您把他帶出來,我好好謝謝哥兒。”
  吳小平這人油腔滑調的,可是,礙於老交情,他一直以來對菲也算關照,我隻得想了一些辦法,拖了人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請我吃海鮮的時候,吳小平非要讓我帶上喬菲。我不願意讓她卷到這檔子事情裏來,沒有叫她。
  我們聊的多是小時候那點事,他這人說話雖然粗,不過還真挺有趣,酒過三巡,我們說起喬菲。
  “那丫頭不錯啊,你挺有眼光的。”
  “說什麽呢?”
  “我說錯了嗎?不相幹的人,你能那麽用心?你也不用瞞我,幫我辦這事,十有八九也是看了喬菲的麵子。”
  我沒否認。
  吳小平猜中了腦筋急轉彎一樣,嘀嘀咕咕的笑了,突然想起了什麽:“不過啊,這事其實還真跟她有點關係。”
  我看他。
  “別緊張啊。就是啊,這老外上次來中國的時候參加的團也是喬小姐帶的隊。”
  我當什麽事呢。輕輕笑了笑,自己倒上一杯酒。
  “九月中旬的時候。”吳說。
  “不可能。”我說,“十一之前,她就是九月初帶了一個團。”
  “我是她老板你還跟我強。”
  “她之前沒有?九月初的時候?”
  “沒有。我那個時候沒團,印象很深,暑假之後的淡季嘛。怎麽了?有事嗎?”
  “沒有,沒有。”
  我們吃完了飯,我喝得差不多了。吳小平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不用,我把車子停在飯店門口,自己上了出租車。
  “你行嗎?”吳說。
  “沒關係。”我向他揮揮手,讓司機開車。
  然後我打開自己的手機。
  裏麵是我存著的菲給我發的短信。
  9月2日,星期六,20點12分。
  四個老鼠比誰膽子大……
  那天我約他去看吳嘉儀電影的首映,她說要工作。而今天,吳小平對我說,九月初,並沒有旅行團。
  車窗沒有關上,冷風吹進來。
  不知不覺的,居然是深秋了。
  落葉,黃燈,夜行人。
  司機問我,先生,到底去哪裏?
  雖然是周末,今晚我並沒有約喬菲,我當然也不想回到我爸爸媽媽那裏。
  “麻煩您,中旅大廈。”
  我迷迷糊糊的上樓,在電梯間的鏡子裏看看自己,臉喝得很紅,我覺得這並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是吳小平記錯也有可能,況且時間過的良久了,也沒有追究的必要。我對著鏡子說:“笑。”我咧開嘴,樣子滑稽,我真地笑起來。
  開門,卻看見菲的鞋子放在玄關裏。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屋裏傳來菲的聲音:“我給你時間讓身邊的女郎離開。”
  這真是意外的禮物,喬菲在這裏等我。
  我對莫須有的“身邊的女郎”說:“糟糕,我老婆在家。要不你先走吧。咱們改天再約。”
  然後我作勢打開門。
  喬菲在同一時間從房間裏跑出來,手裏抄著絕對可以當凶器使用的磚頭一樣的拉魯斯法漢大詞典“哪個不要命的敢跟我搶男人?”
  我鞋都沒脫走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真是溫暖柔軟,身上有特殊的體香,讓人心馳神蕩。
  “誰能跟你爭?”我說。
  她從我懷中抬起頭,望定我的眼,我看她漆黑的貓兒眼,紅彤彤的嘴巴,真是心癢癢,我得親親她。
  沒提防被她扣住下巴,拇指和食指按得我發疼:“我量你也不敢。”
  我們作愛的時候,我覺得世界便是這年輕女人的身體,安全無虞。

  喬菲
  性愛帶來無上的快感,也有利於適齡青年的身心健康,我因此而精力旺盛,麵色紅潤,不過有時也會平添麻煩,昨晚由於過於刺激,我的胸罩被我和程家陽一起弄壞了。
  我早上醒來穿衣服的時候,想要咬他一口,不過看他睡得憨態可掬,不忍心,隻好作罷。
  想要起來,卻被這個裝成睡貓的家夥一下子又拽倒在床上。
  “還要。”
  “少來,你昨天晚上太瘋了。我衣服都被你弄壞了。”
  “哪裏?”
  “你看看。”我讓他看看被撕破的蕾絲,“我不跟你說了,我渴了。”
  “生氣了?”
  “有點。”
  “我買新的送你。”
  我沒說話。
  “咱們去逛商店。像,家庭婦男和家庭婦女那樣,好不好?”
  我看看他,他摟著我的脖子,近距離看,皮膚也是白白細細的好象捏的出水來。我完了,我這輩子也要被這等男色套牢了。
  “好吧。”
  以我的消費能力與生活水平,200元一套的內衣是本來準備在新年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禮物,早就看好了的一套,藍色的蕾絲,百合花紋樣,純棉織造,彈力好,也很結實。
  程家陽說:“那一套不是更好?我聽售貨員說,真絲質量,名師設計,款式性感,你看這裏,鏤空的,而且造型考究,還防乳癌呢。”
  “當然更好了,1680元,富婆穿的嘛。”
  “我買給你。”
  “不要。我自己付錢。”
  “我弄壞的。我賠給你。”
  “你不劃算的,程家陽。”
  “什麽?”
  “你自己想想,1680元,你下次還敢玩得那麽瘋嗎?你還敢撕破我的衣服嗎?”
  他真地想了一想。
  “我一定會小心的。而且,我們買兩套,以備後患。你知道,我有的時候確實控製不住。”
  “討厭!”我拽著他的手臂,幾乎是哄著他說:“太奢侈了。”
  他看看我:“那好吧,你自己選。”
  我也沒有要200元的那一套,選了稍稍貴一些的。
  但我一直記得,那套昂貴的內衣褲,真絲的料子閃著可愛的性感的光澤,況且是家陽喜愛的情趣。
  買完了內衣,我們又去男裝部,家陽買了一件夾克,附贈一套英國瓷器。
  逛完百貨公司,家陽要去首飾店,在卡蒂亞的門前,我拽住他:“我好餓啊,我要去肯德基。”
  “轉一圈就出來,行不行?”
  “不。”
  “求求你。”
  “你小心真的變成家庭婦男。”
  “我樂意。”
  我被他半推半抱的拉進去。
  服務生見到光鮮亮麗的家陽,很是熱情,看看我,仿佛醜小鴨與白馬王子同騎,隻好懷疑卻耐著性子招呼。
  難怪要從事這看人臉色的行業,自己無非也是狗眼看人低。
  家陽仔細的挑選項鏈。
  我坐在高腳椅上,仔細的看我的手指甲。
  我想,這是我早有準備的問題。
  錢,我們因此結緣,卻也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距離。相處以來,我都小心翼翼,可今天卻突兀的出現。
  “菲,我想要送你這個。你來看,喜不喜歡?
  這個也不錯,你麵孔小小的,帶這個細的最好。
  你來看看。”
  我一動不動。他終於看看我,笑眯眯的:“過來。”
  “我餓了。”
  “買一條項鏈,我們去吃大餐。”
  “我現在,很餓。”我說,“我不想要項鏈。”
  他走過來,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想要說些什麽。

  程家陽
  我不善於哄這個心愛的姑娘,我也知道牽涉到金錢,對我們來說是敏感的事情。
  我說不出的是,從昨晚到今天,我都有一些混亂,我想要以某種手段換來多一點點安全感。
  我說:“我想要你高興。”

  第20章
  喬菲
  家陽對我說,我想要你高興。
  我看著他的臉,仿佛是我初見他時的樣子,溫柔的,隱隱有悲哀的情緒,我心裏就像被一個細細的卻堅硬的鞭子抽了一下,可是我不想在這裏表現柔情,隻是把手按在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背上,我說:“跟你在一起,我就高興。”
  “我好餓啊,我們走好不好?我若是想要一條項鏈,我就告訴你,要你買給我的。”
  “好。”他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們離開卡蒂亞,要找一家最近的肯德基。我心裏暗暗發誓,我再也不要跟他說一句重話。
  我從來是個俗人,有著俗氣的品位和快樂。
  我喜歡吃雞腿漢堡和卷了蔥的老北京雞肉卷,若是一不小心流出麵醬來,就自己把手指添幹淨。
  家陽吃奶昔的時候問我:“你以後成了大翻譯,國宴上可別這樣。”
  “怎麽?你嫌棄我啊?”
  “對啊。”
  我歪著鼻子笑起來。
  我們坐在肯德基靠窗的座位上,深秋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我們的身上,讓人覺得溫暖慵懶,家陽伸手擦掉我嘴邊的一小顆麵醬。
  此刻的時光讓人留連。
  有人輕輕敲敲我們前麵的窗。

  程家陽
  來人是劉公子,在外麵向我招招手,然後推門進來。我坐著跟他握手:“嗨,真巧。”
  “是啊。我路過外麵,看好像是你。”
  他的車子停在外麵,我問:“一個人嗎?沒有人在等你?”
  “不著急。”
  我知你為人,你不著急我著急。
  “家陽,你怎麽不介紹一下。”
  劉看著喬菲,饒有興味。
  “我是程家陽的朋友。”菲自己說。
  我看看她。
  “我也是。我姓劉。”
  她點點頭:“你好。”
  “我看小姐你麵熟。”
  “有可能。世界很小。”她站起來,“我去洗手間。”
  菲走過大廳的轉角,身影隱沒。
  劉公子問我:“是朋友?不是女朋友?”
  我沒法回答他,我也在尋思菲的這句話。
  劉拍拍我的肩:“走了。有空聯係,一起出去帕提。”
  菲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她的冰淇淋化成濃汁,她用勺子攪一攪:“你去再給我買一桶。”
  “不要吃了,會胖。”
  “哼哼。”
  她眯了一雙眼看我。
  女人,女人。
  “我們走吧。我有點累了。”
  我們離開肯德基,我開車,我們上路。一路無話。我此時倒並不在意氣氛怎樣,我隻是想著她對劉公子說,是我的,朋友。
  現在還是周六的下午,於往常的我們,還有大半個周末共同度過。可是我把車子開到她的學校,我說:“我剛剛想起來,我要回家辦點事情。你先回學校。”
  菲的手裏還拿著我為她剛剛買的內衣,她安靜的坐了一會兒。然後看看我:“切,不早說。同學還約我去水庫玩呢。”
  “我給忘了。”
  “好吧。那你給我打電話啊。”
  “嗯。”
  她下了車,蹦蹦跳跳的往宿舍走。
  我開車就走。
  我回到郊外的家,父母親都不在,家明在小偏廳裏放電影。
  是周星馳的老片子,嘰嘰歪歪的唐僧對猴王說:“你想要啊?悟空,你要是想要的話你就說話嘛,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想要呢,雖然你很有誠意地看著我,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想要的。你真的想要嗎?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難道你真的想嗎……”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到了一杯水。將窗子打開,我們家院子裏的杏樹長過二樓的窗戶,金黃的樹葉飄進我的房間。
  這個時候後悔離開她。
  我心裏不痛快為什麽不告訴她呢?

  喬菲
  我回到寢室,將新買的內衣放在熱水裏浸泡,洗幹淨,晾在陽台上。我衝了些熱果珍,喝幾口暖暖胃。從剛才,我就一直覺得冷。
  我認得家陽的這個公子哥兒朋友。也曾是“傾城”裏出手豪闊的年輕客人。
  世界很小,不無道理。
  當然他認出我來。追到洗手間的外麵,攥住我的胳膊:“飛飛,你不是不出台嗎?”
  “你動手動腳的,我喊程家陽。”
  男人有恃無恐:“我早就在舞廳裏看到你跟程家陽,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真是,我還以為那次躲開了。
  “你喊程家陽?不如我喊喊他,咱們斷斷這樁公案。”
  “講講理,劉公子。有你這麽胡攪蠻纏的嗎?”
  這廝伸出手指卷我的頭發:“你走了,再沒有人會講笑話。”
  “躲開。”
  “可以。不過得給我打電話。”他將名片塞進我的包裏。走幾步,我正舒口氣,他又拐回來:“程二哪裏比我強?”
  “哈哈,你再說我就笑出來了。”我恨恨的說。
  他用食指推我的額頭,我後腦勺撞在牆上。
  我在肯德基洗手洗了很久,覺得真倒黴,但我不能給程家陽丟臉,我更不願意他因為我與任何人起爭執,我以後會小心。
  可這尊貴男人的心啊,是秋天裏轉圈的風。我出來之後,他就變了臉。
  我的哪句話冒犯了他?
  說句公道話,程家陽的身上,並沒有紈絝子弟的囂張和古怪,可我想,一些骨子裏的東西,是有意修行的風度與氣質所不能掩蓋的。比如說,他的自信,驕傲,和敏感。所有這些他的性格裏潛在的因素,這些與我截然相反的因素,讓我不安。
  波波洗了澡回來,見我躺在床上望天,覺得還挺蹊蹺。
  “喂,你居然在?沒有去親戚家?”
  我一骨碌爬起來:“哎呀,你洗得幹幹淨淨的正好,現在算命最準,幫我看看,我是不是這個周末諸事不宜。”
  她打開電腦,操作算命軟件:“哇,喬菲,行啊你,為師準許你畢業了。”
  我倒。
  我之後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程家陽,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法文精讀課上,老師推薦弗朗索瓦薩岡的書,《你好,憂傷》。
  說的是一對各自過著荒唐生活的父女經曆了人生的變故後,都以為自己能夠痛改前非,結果仍然繼續從前的人生。
  本性。
  我用功讀書,做作業,認識了一個法國女留學生,名字叫歐德費蘭迪,來自地中海邊的法國城市蒙彼利埃。我們上交換課程,互相幫助學習法語和漢語。
  歐德說起她的家鄉,碧海藍天黃沙灘,最鮮純的空氣,最高大的棕櫚,黝黑漂亮的地中海人,操著尾音很重的法語,讓人向往。
  “菲,你如果留學,這裏可是無上之選。”
  “我完全同意。”我說。可對我來說,經濟是個問題。
  我此時已經大三了,再過一年半就要畢業。如果,我也能得到一個好的機會,如果,我也能出國留學,雖然不會至於像程家陽那樣出色,但也許也會成為一個不錯的翻譯。
  程家陽,程家陽。
  他在做些什麽?

  程家陽
  與文小華約定了合適的時間,作了一定的準備,我上了她的節目。
  開播之前,要化妝,撲粉,塗嘴巴。我意興闌珊,任化妝師宰割。文小華過來看我:“怎麽今天好像不太高興?”
  “哪有?”
  “沒有最好。”
  這個女郎在聚光燈下還要更漂亮一些,循循善誘的提一些敏感有趣的問題,善解人意的給人台階,香檳淑女的風範。
  “可是你也會遇到翻不出來的難題吧?”
  “當然。”
  “比如說?”
  “有一次,外國人與領導聊起阿根廷的庇隆主義,詞不是生詞,要義我卻不懂,三句話後他們離開這個題目,我想是我翻得不好。”
  “這種情況多嗎?”
  “不多。每次做得比上一次好,逐漸彌補不足。”
  “翻譯官有什麽業餘愛好?”文小華想要換一個輕鬆的話題。
  “看書,吸煙,旅行。”
  “你旅行最多了。”
  “您說的,是工作,坐飛機,到另一個地方。我說的,是旅行,遊玩,聊天,不用說外文。”
  “你幾乎已經周遊世界了吧?最喜歡哪一個地方?”
  我想一想:“大連。”

  喬菲
  我下了晚自習回寢室,肚子餓了,在食堂的川味檔口想買一份麻辣燙。
  我對師傅說:“不要豆腐皮,多放一些海帶,辣椒,辣椒。”
  在另一個檔口,小丹要了一份黑米粥,她端著托盤找座的時候,對我喊道:“快看快看,程家陽。”
  食堂的電視裏正在播一個聊天的節目,高級翻譯官程家陽是本期嘉賓,他跟我提過的。
  鏡頭上的他,有點像年輕版的台灣演員趙文暄,很儒雅。
  我歪著嘴巴笑一笑,腦袋裏有點意淫的念頭,我想,這男人光著的時候我都看過。
  漂亮的主持人問他,最喜歡去過的哪一個地方。
  他說,大連。
  我連忙對師傅說:“辣椒您放了嗎?沒有?那我不要了,我怕臉上長疙瘩。”
  
  第21章
  喬菲
  我吃完了麻辣燙,回到寢室就給程家陽打電話。
  他不給我打,我就給他打。沒什麽大不了的。

  程家陽
  節目結束,我準備離開。
  文小華過來找我:“謝謝你啊。這檔節目很精彩。”
  “小事。”
  “有時間,一起出去喝茶?”
  “好啊。”
  “何時?”
  “嗯?”我看著她。她臉上的濃妝未卸,漆黑的眼睛好像深潭。
  “嗯什麽?我在約你啊。”
  她真是直來直去,我幾乎無力招架。好在此時手機響起,我說:“對不起啊,我先接一個電話。”
  效果不是很清楚,電池剩得不多了。
  主任來電:“家陽,老姚家孩子重病,明天你替他出訪法國,斯特拉斯堡中法市長圓桌會議,現在準備一下。”
  “沒有商量?”
  “軍令山倒,明天早上十點鍾的班機。”
  “喂喂?”
  我還待商量,手機屏幕一片黑。
  文小華看著我:“怎麽?”
  “緊急任務。明日出訪。抱歉。”
  文小華搖搖頭:“沒有關係。你臉色不好,要注意身體。”
  女人的這句話讓人溫暖,我握她的手,說謝謝,回來見。自己開車回家收拾行李。
  父母親此時不知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家明也不在家,我將箱子裝好,給手機裝上新的電池。彩屏上是菲的照片。
  我有半個多月沒見到她,剛才在節目上想起我們在大連的短暫行程,回答的時候想,她會不會在看這期節目,她會不會想起這次旅行。
  她從不給我打電話。
  不過不要緊,我打給她。
  撥通號碼,電腦的聲音。
  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有些事情怎麽也想不起來,我因為什麽在那個周末把她送回學校,我因為什麽生她的氣。
  長時間的向西飛行讓人的記憶在寂寞中沉沉浮浮。我有時候睡一會兒,睜開眼隻覺得想念。

  喬菲
  我送手機去修理,老板說:“小姐你不如買個新的吧。”
  “修不了嗎?”
  “都摔爛了。”
  感情不如意,學習成績下降,現在還要破財。我這是招了那位大神了?
  那天我給程家陽打電話,他的手機關了,我想他可能是沒電了,自己悠悠蕩蕩的在陽台上等了一會兒,想給他再打過去,掀蓋,摁鈕,撥號,一隻手操作還以為自己挺瀟灑的,下一秒鍾我的小靈通就掉到了宿舍樓下。
  我!·#¥%……—*波波掐指一算,說:“隻能這樣了。”
  “什麽?”
  “你換個手機。”
  “你等於什麽都沒有說。”
  “聽我說完啊。再換個手機號。這是轉運的基本方法。”
  “有用嗎?”
  “我上次考政治經濟學掛科,金項鏈還丟了,我換了個手機號之後,補考就過了,項鏈也在靴子裏找到了。”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不過破費買新手機是肯定的了。我選了一款白色的,不太貴,也不太便宜,小小的,彩屏很亮,換了新號碼,8和9都很多,我希望這樣能有好的運氣。發短信,打電話,通知新號碼。
  我問吳小平:“你知道程家陽哪去了嗎?我給他打電話都沒人接。”
  “你都不知道,我還能知道?出公差吧,他老兄,世界各地的轉。”
  “他沒換號碼吧?”
  “反正我這的,還是原來那個。”
  我稍稍放心,繼續自己的生活。
  天冷得很快,這個城市裏終於下了第一場大雪。我當時在考英語。
  我跟程家陽已經有一個月沒見。
  又到期末了,像往常一樣,我打算先在這裏打工,快過年的時候再回家。
  歐德的煙癮很大,下了課,就一支接一支的抽,她用中文說:“怎麽說呢,就好像,吃一個蘋果。”
  終於我跟她要了一支,很老實的吸到肺裏,嗆得咳嗽。她拍拍我的後背:“哎呀,你看你,逞強。”
  我笑起來:“你跟誰學的這些話?”
  “小意思,毛毛雨。”
  “我再試試。”
  我這樣學會了抽煙。
  這天晚上我從圖書館出來,身上發冷,拉嚴了衣服領子回寢室。自己哼哼唧唧的唱一首蔡琴的老歌:“隻可惜,心太急,急得繾綣在一起,彼此都不留縫隙……”
  有人在黑暗處叫我:“菲。”
  誰會這樣叫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是程家陽同學。站在自己的車子旁,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剛從法國回來。你換了電話?”
  我點點頭:“我打了幾個電話給你。”
  “走得匆忙,到了那邊事務太多,所以沒聯係你。”
  “……啊。我也有期末考試。我今天下午泛讀考得不太好。”
  “……”
  我們說話的時候,維持原來的距離,都沒有向前走一步。
  “還有事嗎?”我問,“我要回寢室了。”
  我說完就後悔。
  可這又幹又硬的話已出口,沒有回旋的餘地。
  認識他以來,家陽怎樣對我?遠道出差回來,我對他竟是這樣的態度。有像我這樣沒有良心的人沒有?
  可此時我拙於言辭,心裏又有卑劣的報複的情緒。
  原則上來說,我不是個好人,我心煩意亂起來。
  “沒事。那我走了。”
  他轉身,伸手,開車門。
  我快步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他。
  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手心很燙。
  我把他轉過來,摸他的額頭和臉頰。
  “怎麽發燒了?”
  “難怪覺得冷。”
  “你怎麽回事?”我拍他的肩膀。
  “你不要乘人之危。”
  “笨蛋,笨蛋。”
  我的嘴巴一下子被他堵上,唇舌糾纏,我都快喘不上來氣了,推開他:“你要傳染我?”
  “我才發燒,還沒到傳染期。”
  我們額頭相依,我感受著他的熱乎乎的氣息。
  “沒有人照顧我,姐姐。”
  我摸摸他的臉:“我們回去。”
  “我真的發燒了,我眼睛酸。”
  我的手指濕潤。
  我們回到中旅大廈的小屋。家陽穿著棉睡衣半躺在床上吃我給他煮的紅糖水燉雞蛋。
  “好不好吃?”
  “嗯。好吃。”他回答,可是突然抬起頭:“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麽了?”
  我看著他。他因為發了燒,臉色越發紅潤可愛。
  “你確定這個是給發燒的人吃的?”
  “差不多。”
  “不是坐月子?”
  哎他還真有點常識,我現在想起來,鄰居阿姨家的女兒生完小孩兒,我媽就煮了這個送給她吃。
  “不是,我哪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哈哈。”我笑著說。
  “哦。”他信了,然後吃個底朝天。
  家陽發了汗躺在床上,我把被子給他掖好。
  他拽住我的手:“菲……”
  “幹什麽?”
  程家陽莫名其妙的翻臉,失蹤了這麽久,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她,筋疲力盡的回來,讓這個女孩這樣照顧我。
  有像我這樣沒有良心的人沒有?
  我握著她的手,想說對不起。
  說不出口,心裏對自己說,以後,要好好地對待她。
  “幹什麽?吞吞吐吐的。”她捋一捋我的頭發。
  “你去翻我的箱子,我給你帶了巴黎三大新的翻譯教材。”
  “歐耶。”她一溜煙的跑出去。
  這是她如此簡單的快樂。

  第22章
  程家陽
  菲的期末考試成績不錯,假期結束,她又要帶一個團去哈爾濱旅遊。她臨走時在商場裏買了最厚的羽絨服,穿上之後試給我看。我發現一個問題。
  “你是不是胖了?”
  “是有點兒。”
  “稱過沒有?”
  “長了15斤。”
  “長了15斤,你說有點兒?”
  “喂!”
  “我說回來之後看你有點不對勁。”
  “哎!你閉嘴!”
  我走過去幫她把衣服上的拉鏈係好:“長得太胖,影響形象啊。”
  “我樂意。”
  “商務部最近有一個對法國合作的項目組,你吃成這樣去那裏,不太好吧?”
  “你說什麽?”菲聽了眼睛放光。
  “嗬嗬,神通廣大的程家陽又幫你弄到了一個帶薪實習的機會,而且法國人付錢,收入頗豐。這樣,你也不用再帶著團全國跑了,怪累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非常高興,“我這次去哈爾濱,啥也不吃了,把肥減下來。”
  可是,聽我說,你永遠也不要相信關於女人徹底節食減肥的誓言,五天之後,從飛機上下來的喬菲,目測就能發現比走的時候還要胖上至少5斤。
  “怎麽回事?”
  “大列巴,哈爾濱紅腸,江水魚火鍋。”她抱著我的腰,“哥哥,你饒了我吧,這是我第一次去,沒有鬥爭經驗。”
  我推開她:“知道長胖之後,大腦活動能力下降不?”
  “難怪最近總是瞌睡。”
  “知道長了肥肉穿正裝也像飯店服務員不?”
  “不能,不能,原來的都穿不進去了。”
  其實,以菲的身高,胖上一些隻會顯得更豐滿漂亮,可是我喜歡她原來苗條高挑的身材,她這樣發展下去不久就會超過我。
  “得了,我們去俱樂部辦一張卡,以後你一邊節食,一邊加強鍛煉吧。”
  “行行。全聽你的。”
  晚上我摟著她的時候,手放在她又熱又軟的小肚子上,她胖了點也不是完全不好,身上的手感更好了。我摸著她這裏,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你這麽突然長肉,會不會是那個了?”
  她看我,瞪大了眼:“哪個?你不要嚇我。”
  我說不出“懷孕”這兩個字,隻是說:“baby。”
  她有點發愣,喃喃地說:“不能啊。”
  我們一直以來都很注意這個問題,可是也難免會有疏忽。
  “你生理期正常嗎?”
  “我想想。”
  菲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沒有問題啊。”
  我們此時都有一點沉默,各自思考著一些事情。
  孩子。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我想,我並不怕她有一個小孩子,隻要跟她在一起我就非常的愉快,我覺得我會跟她在一起,一生也有可能。
  生一個小孩。交點錢,再生一個。
  男孩,男孩好養活,不用擔心他在別處挨欺負。
  一個學德語,一個學西班牙語。
  一個叫程德法,一個叫程法西。
  四口人,一桌外國麻將牌。
  我想著想著就嘿嘿笑起來。可惜啊,菲還是個大學生,她還有她的前程。
  我再看看她,她也看看我。
  “你想什麽呢?怎麽笑得這麽陰險?”
  “沒有。你多心了。快睡吧。”
  我關了燈。
  春節之前,菲買了火車票回家。
  一年裏的這個時候,外事活動較少,我也頗清閑。
  臘月廿八上午是國務院直屬單位的春節團拜會,大人物抽空都來了,我父親也勒令我不得缺席。
  跟這個敬一杯酒,跟那個拜個早年,喝白酒,一杯接一杯,同事讚我海量。正高興的時候,有人叫我。
  “程家陽。”
  我回頭,是文小華。
  “嗨,你好。”我說著跟她握手。
  “你也好,過年好。”
  “謝謝,謝謝。怎麽這麽巧?”我問。
  “不是巧,我陪父親來的。”
  我們正寒暄,我父親過來,身邊是一個同級別的高官。
  我父親說:“家陽,來見文叔。”
  文叔就是文小華的父親,主抓金融領域工作,近來政績突出,是大人物的紅人,握我的手:“家陽都長得這麽大了?程兄,我們還能不老?”
  “小華怎麽你們認識?”我父親問。
  “家陽上過我的節目。”
  我喝得再多也知道這種場麵會在人的腦海裏孕育什麽前景,何況這個女人對我感興趣的不加掩飾。
  我父親說:“過年的時候,伯伯請你們吃飯。”
  小華很高興。又跟我父親重複拜年的話,我舌頭發硬,什麽也說不出來。
  文小華的左右逢源成了當天晚上我父親在家教訓我的口實。
  “你那麽大人了,見到長輩連個年都不會拜?”
  我沒說話,想拿起報紙讀。
  “你給我放下,程家陽,你的禮貌哪去了?”
  我隻好硬著頭皮聽他老人家訓話,心裏數綿羊。
  一隻,兩隻,澳大利亞的,新西蘭的……
  我母親不以為然:“我們這樣的人家用跟誰應酬?再說,女孩子那麽能說會道的有什麽好?”
  媽你說的一點沒錯媽你真是我親媽關鍵時刻還是你好。
  “我管孩子,你閉嘴。”
  他再說我就要笑起來了。
  不過說句實話,文小華的風度和氣質都是無懈可擊的。長於言詞也是必要的職業素質。這個女郎,基本上挺完美。
  這個時候來解圍的是我的叔叔嬸嬸,過來拜年,從自己家的農場帶來新殺的羊,保姆仔細拾掇了,切成薄薄的肉片,我們涮火鍋。
  叔叔嬸嬸問起家明,說眼看過年了,這孩子怎麽還不回來?
  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叔叔說:“還是小二兒聽話。”
  我父親看我一眼。
  每人家過年都不一樣,我想,菲是怎麽過年的呢?她跟她媽媽做飯都非常好吃,茶雞蛋,茶雞蛋。
  吃完了飯,看了一會兒電視,完了幾圈麻將,我今天吃得多,喝得多,有點疲憊,上樓睡覺。
  打電話給喬菲。關機。
  可能沒有充電。
  我洗了個澡,再打一個,仍然關機。
  我的手機上是她的照片,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半夜裏突然作了噩夢,鮮血,很多鮮血,充斥我夢境中的整個視野,好像電影《閃靈》中的鏡頭。
  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是汗。
  我的胃劇烈的疼痛,裏麵像有一個螺旋形的鑽頭上下竄動,我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惡心,一點點地幹嘔。我從床上跌到地上,“咕咚”一聲。
  我醒過來,家明在我旁邊。我覺得胃部的疼痛已有所緩解,可還是不能平躺,不能伸直身體。
  “我給你打了止痛針了。你沒有那個量,幹什麽喝那麽多酒啊?”
  “不是那回事。”我說,迷迷糊糊的,“我喝酒沒問題。”我此刻渾身不舒服,不僅是胃,五髒六腑擺得好像都不是地方。
  我拿過來電話,又給菲撥了一個,關機。
  “太誇張了吧。”家明說。
  我放下電話,心中不安。有恐懼感,一點點壓下來,籠罩在我的心頭。
  她到沈陽坐的是火車,這沒有問題。我托朋友幫她在那邊買了回家的火車票,可是,她能不能找到他?能不能順利拿到票?如果不,這個傻丫頭會不會一著急坐大客回家?東北冰天雪地的,快過年了,跑長途的會不會為了多掙錢超載?
  ……
  我越想越擔心,反複撥她的手機,都聯係不上。
  這樣折騰到第二天下午,我買了去沈陽的飛機票。
  臨走之前,我又給她的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居然打通了。她接起來,說了一句“喂”。
  就在這一刹那,我像是溺水的人將要窒息的一刹那被人拽出水麵,我幾乎是吼出來:“你怎麽又是這個毛病?怎麽總關機?”
  “……家陽?”
  “還能是哪個?”
  “我剛到家。到沈陽,有點事耽擱了。我爸爸媽媽還數落我呢。”
  我聽到她的聲音,其實就沒什麽氣了,剛才吼出來,真有點矯情,平靜下來,盡量低聲說:“什麽事啊?有事你也得打個電話啊。沒趕上火車吧,坐什麽車回的家?”
  “啊,大客。”
  “我真拿你沒辦法了。我差點過去找你。喬菲,這是第幾回了?”
  “哎。”
  她在那邊歎了口氣,我這一顆心一下就軟下來了,隱隱覺得不對勁:“你怎麽了?聲音怎麽這麽啞?”
  “有點累。我不跟你說了,電話費怪貴的。”
  我真想說,我給你存一千元的。想起以往的教訓,生生咽回去:“我擔心了,昨天晚上,胃疼得要命。”
  “昨天晚上?怎麽回事?”
  “就是半夜做惡夢,起來胃就疼。好在我哥哥回了家,幫我處理了一下。”
  “……”
  “你剛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
  “給你爸爸媽媽拜年。”
  “謝謝。你也是。”
  我放下電話,伸了個懶腰。
  起碼能過個安心的年了。

  第23章
  程家陽
  大年初三,旭東約了我去郊外騎馬。天氣晴好,我們騎了好一會兒,然後坐在會所裏休息。
  我翻開報紙看,娛樂版的花邊新聞裏介紹明星們如何過年。
  “吳嘉儀赴英國休息,接洽西片著名導演。”我讀出來,看看旭東,他像沒聽見一樣。喝了一口英國燒酒對我說:“我跟你說件事,我要結婚了。”
  “我沒聽錯吧。”
  “嗨,奔三十的人了,早結婚,早生孩子,他長大了,我還不至於太老,還有精力管教。”
  “想得這麽清楚了,跟誰啊?”
  “你不認識。”
  “下了決心了?不在當鑽石王老五了?”
  “忒累。”
  “下次什麽時候帶嫂子出來,我也認識一下。”
  “好啊。過兩天一起吃飯。”
  我起身去上洗手間,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旭東手裏拿著那份報紙,仔細的看。
  不久我見到旭東的未婚妻,年初五的晚上,我們一起吃火鍋。這是個很安靜的女人,不很漂亮,但妝容素淨,姿態優雅,北大畢業的,在博物院工作,修複古代字畫。
  原來是旭東愛好收藏的母親所介紹,婚事定下來之前,女人的背景家世當然也被反複調查過,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知名的學者,最主要的是,在旭東之前,感情經曆是一片空白。
  旭東對未婚妻照顧有加,可是於我看,多半像程式化的動作。他們的婚禮已經訂到五一,女人家裏信教,旭東尊重她的意思,婚禮準備按基督教的儀式舉行。
  不過再瀟灑的人也有放不開的東西,旭東玩了這麽許多年,終於決定浪子回頭,上岸休息,這一腳不知能不能邁上來。
  春節假期結束,又過了兩天,菲才從家鄉回來。
  我去火車站接她,下了火車的菲同時嚇我一跳,她瘦了許多,臉上又恢複夏天時的鮮明棱角,穿著去哈爾濱之前買的羽絨服顯得空空蕩蕩,有些憔悴。
  我接過她的東西,仔細端詳她,她對我“哼”的一笑:“怎麽樣?看我夠狠不?這個肥減得不錯吧?”
  “你沒搞錯吧?這麽急胖急瘦的對心髒可不好。”
  “女人嘛,就該對自己狠一點。”
  “哪跟哪啊?快走吧。”
  我開車往中旅大廈的方向走,菲說:“我想先回學校住幾天。”
  “啊?”我看看她。車子正好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我們停下來。
  “別提了,小丹的男朋友研究生考的不好,寒假沒回家留在這找工作,她也留下來了,自己住在寢室怪害怕的,讓我回來一定陪她。”
  “哎呀那我呢?你答應人家了?這人也是,那麽大的姑娘了,住在學校裏,也不是在外麵,害什麽怕呀?”
  “啊,我答應了。再說學校離商務部也近,我住回去你也不用送我了。”
  我就不說話了,心裏悶悶的有點生氣,菲你真是女中豪傑,你真講義氣啊。
  我送她到宿舍樓下,將一張名片遞給她:“你後天去商務部報到,找這個人,他是項目組負責人,別遲到。”
  “謝謝你啊。你跟我上去坐一坐不?”
  “不了,我還有事。”
  “那再見。”
  我開了車就走,在三環路上轉悠,越走越煩悶。

  喬菲
  幸好程家陽沒有上來“坐一坐”。我回到空無一人的寢室,打熱水,洗臉洗腳,鑽到被窩裏休息。坐了一天的火車,耳邊仿佛還有轟隆隆的聲音,身體悠悠蕩蕩的。
  真是疲憊啊。
  第二天學習,做準備,給程家陽打了一個電話,說了五句話。
  第三天我去了商務部報到,這是一個中法糖酒行業項目合作組,我找到負責人周賢福,說我是程家陽的朋友,他就開始用法文問我問題。
  半個小時後告訴我辦公桌是窗子下麵的一個,我舒了一口氣,看來麵試算是通過了。
  這間辦公室裏一共有七個人,三個老外,中文說的比我還好,我桌子對麵的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桌牌上寫著她的法文和中文名字:米歇爾,楊燕燕。她長得倒是挺好看,隻是看人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話也不多,莫測高深的樣子。
  因為年紀都不大,大家很快就混熟了,老外建議我起一個法文名字,我說,叫菲,這個發音在法文裏不也挺好聽的嘛。
  我在這裏的工作實在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接電話,發傳真,有時周賢福給我一篇文件打打字,僅此而已。
  我的薪水每周支取,有人民幣700元,以後開了學,我每個周末來這裏值班也會有400元,真不錯。我拿了第一個禮拜的薪水,給程家陽打電話,我說:“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他沒回答,在電話的另一端沉吟。
  “喂?”
  “我在想到哪裏宰你一頓呢。”
  我笑起來。
  在東北酒家吃飯的時候,程家陽問起我的工作:“他們還沒讓你當翻譯嗎?”
  “沒有啊。”
  “怎麽回事?我跟老周說過給你機會多鍛煉的。”
  “哎你不用再幫我走後門了,我有這份兼職都萬幸了。”
  “同事相處得好嗎?”
  “挺好的。就是,”我想起坐在我對麵的皮笑肉不笑的大姐。
  “就是什麽?”
  “哦,老外總說讓我取個法文名字。”
  “別聽他們胡說。”家陽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叫菲,最好聽。”
  他的手心摩擦我的手背,癢癢的:“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吧。”
  我看著他,伸手撥他額前的頭發:“可以啊。不過你得規規矩矩的才行。”
  “我保證。”他很高興,臉上是孩子氣的笑容。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看電視。各自手裏拿著冰淇淋。家陽這人口味特殊,喜歡吃薄荷味的,像牙膏一樣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吃完了,就縮到被子裏,哆哆嗦嗦的,伸手放到我的腰上。
  “你給我拿開。”
  “冷。”
  “誰讓你吃得那麽快,我又沒有跟你搶。”
  “難說。”
  “煩人。”
  “喬老師,你幫我焐一焐吧。”
  “行,你先別說話。”我把電視調大聲,我最愛的趙本山說範偉演得鄉長“還給寡婦挑過水呢”,可逗死人了。
  不知怎麽這個家夥的胳膊就環在我的腰上了。我掀開被子,他說:“冷,真冷。”
  “你也太不正經了。”
  他翻轉身體,壓在我身上,對正我的眼:“大正月裏的,姑娘您就當發善心,依了小可吧。”
  他說著就把手伸到我的睡衣裏,竄到胸前,摸摸弄弄的,皺了一雙濃眉,隱忍的表情,他嘴裏是剛吃過的薄荷冰淇淋的味道,聞起來香噴噴。
  “我特意吃這個牙膏口味的取悅你。”他捏我的胸部一下。
  我咯的笑起來,摸摸他的臉:“你得輕輕的才行。”
  家陽進來的時候,我提了一口氣,深切疼痛的回憶被勾起,身體幾乎開始顫抖,不過之前的親熱讓我的身體已經有足夠的潤滑,家陽小心翼翼又緩慢沉穩的深入,我們最終被情欲淹沒。
  家陽在迸射之前想要抽離,我抱緊他,親吻他說:“沒關係。”
  事後他俯在我的身上,汗水濡濕頭發,啞著聲音說:“我覺得有點不一樣。”
  “什麽?”
  “你很疼嗎?”
  “沒有。”
  “那就好,我以為,又像從前那樣,我讓你受苦。”
  我抱著他:“不,家陽,我很喜歡跟你做愛。”我的手放在他結實的臀部上:“我很喜歡你的身體,還有你的小弟弟。”
  他笑起來。
  “你說我回家之前那天晚上你的胃疼了?”
  “真是奇怪。那天我夢見很奇怪的夢,具體怎麽樣,現在還想不起來了,總之當時我是嚇醒的,醒過來,胃疼得就幾乎要吐。”
  “你得注意身體,去沒去做檢查?”
  “我沒事。我從小就是鐵胃。那天絕對是個例外。”他坐起來,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裸體,“不過,那天我擔心你。”
  “我?”
  “你做長途旅行,關外又下雪,我怕你一著急就坐大客回家……”
  “你知不知道你很囉嗦?”
  “你這麽說,也不無道理。我有時候是有點事兒媽。”他很老實的回答。
  我一個沒忍住,又笑了,還有男人承認自己是事兒媽。
  “其實,喬菲,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更像一個男人。”
  我的笑容尷尬的凝在臉上:“程家陽,你們村這麽誇人啊?”
  他把我摟過去:“我是說,喬菲,我在告訴你一件事,我非常地依賴你。勝過我的家人。”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烙在我的心裏。
  “不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便向往;有你在身邊,我恨不得時間停住。”

  程家陽
  我把真心話說給喬菲,我知道這很肉麻,可是,我必須要讓她知道,一直以來她對我意味著什麽。我對她的渴慕,不僅僅有關身體,性愛,更多的是心靈的慰藉,是安全感的源頭。
  人生是倉促平淡的電影,這個女人是我的高潮。
  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前,很久,突然說了一句話:“好,家陽,我們在一起一天,就要快樂一天。”

  第24章
  程家陽
  這個城市的春天不期而至。可惜並不是美麗的季節,內蒙古刮來沙塵,我跟喬菲改變了去郊外的計劃,在這個周末的中午在一家新開的泰國餐廳吃飯。
  餐廳布置得很好,綠意盎然,彌漫著竹葉的清香和佛教音樂,菲很新奇,四處看看。
  “還不錯吧?”我說,“我跟朋友來過一回,估計你會喜歡。”
  “果然不錯。”侍者送上來打開的椰子,菲喝了一口,“好喝。”
  “你要是喜歡,我們五一去那邊旅遊?”我討好的問。
  她看看我:“也好啊,有時間就去。”
  我很高興,心裏也祈禱,我這沒出息的一幕可別讓別人知道。
  菲看著我後麵微笑,有人同時拍拍我的肩,我回頭,是旭東的前任情人,女明星吳嘉儀。
  “你好,家陽。”女人跟我熱情的打招呼,“跟朋友吃飯?”
  “你好。”我不善應酬這種場麵,正思考怎麽擺脫,喬菲卻拉開一張椅子:“請坐。”
  “謝謝。”女明星坐下來,跟菲握手,“你好,我是吳嘉儀。”
  “我知道,我是你的影迷,我叫喬菲。”
  行,讓她們先聊,我暫且思考對策。要是她問起旭東怎麽辦?要是他讓我傳話給他怎麽辦?要是她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餅”怎麽辦?……
  “你叫菲?”吳嘉儀說,“家陽曾經向我要過簽名,是給你的吧。”
  背台詞的果然有素質,記憶力真的好。
  “沒錯。”
  “那是在……”
  我等著她一點點把話題往旭東身上引。
  “我的一部片子的首映禮上,家陽是朋友的朋友。”
  “對對對,都是朋友。”我打哈哈。
  “對了,家陽,旭東怎麽樣了?”終於步入正題。
  我跟她說什麽?我說旭東要跟名門淑女結婚了?這麽殘忍的事,我可做不出來。再說,她也未見得就不知道,這種話不用我來說。
  “好久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忙些什麽。”
  女人在這個時候悠悠的歎了口氣:“哎,他這個人是這個樣子的,好的時候,恨不得時時掛在你身邊;壞起來,連個電話也沒有。”
  這話說得真是楚楚可憐。我眼看著喬菲一眨不眨的看著這位準影後的表演。
  “算了,”吳嘉儀站起來,“我那邊還有幾個姐妹等我,家陽你看到他記得替我問候。”
  我站起來送她走,接下來這一頓飯完全貢獻給了這個話題,或者說,貢獻給了喬菲的好奇心。
  “也沒怎麽。”我盡量說的輕描淡寫,“就是我的朋友曾經跟這位吳小姐交往過,現在,我的朋友要結婚了,揮慧劍,斷情絲。要結束這段關係。”
  “就這麽完了?他對她連個交待都沒有?電話也不打一個?”
  說起來,我覺得旭東這樣做也不好。他們好的時候,真是一幅愛的水深火熱的樣子,全世界也沒別人了。可是,現在,對這個女人,他竟連起碼的風度都不講,這倒不是他平時的風格。
  “唉,”我看看菲,她一直看著我,“我也說不清楚。”
  “切,我當你能說什麽。不過,真是的,連吳嘉儀這種人都能被甩。”
  “你不用惋惜,他們結婚,不可能的。”
  “為什麽?”
  “出身。”我脫口而出。
  菲沒有再往下說。
  “快點菜吧。我餓了。”我說,“你喜歡吃什麽?”我把菜牌給她,不小心將小茶碟碰落在地上,摔得聲音清脆。
  “你怎麽見到她的?你怎麽說我的?”旭東知道我見到吳嘉儀,緊張的向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我說我沒見到你,反正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就是這麽說的。”
  他喝威士忌鎮定情緒,半晌方說:“她呢?她怎麽說?”
  “她說,你好的時候,恨不得天天粘著,壞的時候,連個電話也沒有。”
  旭東揉太陽穴:“唉,算了,算了。”
  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以後再見到她,就這麽回答啊,還說沒看見我。”
  “世界這麽大,我到哪去經常見到這個女明星?”
  “難說她不是找不到我,又去找你。”
  事情至此,真的是讓人沒話說了。我是眼見著這兩個人愛的如膠似漆,旭東有些時候還不如吳嘉儀瀟灑,一幅怨夫的樣子,如今怕見這個女人居然怕成這樣。感情,讓人感歎無常。

  喬菲
  周賢福說:“小喬,你準備一下,今天下午有個會談,你跟米歇爾做翻譯。”
  “什麽會談?”
  “法方企業和煙台地方領導探討合資事宜,你上網查查資料。”
  終於被我等到這一天,可是來得這麽突然,我並沒有時間做足夠的準備。上網,翻字典,找資料,中午吃飯的時候終於等來中方的介紹情況的傳真,起碼不會太倉促了,我很高興,嗬嗬笑起來,看見對麵的楊燕燕。斜著眼睛看著我,頗瞧不起的表情。
  我在這次會談中,終於被此人陷害。
  我們的分工是我作中翻法,她做法翻中,起先進行的還挺順利,我很快進入角色,因為事先也作了準備,翻譯得挺流暢。不過,會談中途還是遇到了難點,中方代表介紹給予外資企業的稅務優惠,提到“三免五減”等政策,中文我都不太了解含義,隻好硬著頭皮翻字麵,說完之後看看老外的表情,基本上是雲裏霧裏,他們也看看楊燕燕,希望這個年紀較長的更熟練一些的翻譯解釋得更為充分一些,可是她低頭做出做筆記的架勢,事不關己的樣子。
  會談結束,老外對中方說:“感謝您的介紹,我們會回去研究,盡快跟您聯係。”
  法國人很知道給中國人麵子的,這樣說話,合作事宜基本泡湯。
  我跟程家陽說起這件事,眼前還是楊燕燕的那張臉。我此時已經出離憤怒了,隻覺得莫名其妙,別說我跟她還是同事,就算是從沒有合作過的陌生人,都是翻譯,也應該有協作精神啊。
  “我知道這個人,”家陽說,“啊,原來去了那裏,你原來也沒有提過。”
  “我覺得不值一提。”我說。
  “她還算過得去的一個翻譯,因為出了事故,被調離了。真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這個脾性居然不改。”
  “她出過什麽事故?”
  “她原來在我們部作同聲傳譯的,有一次兩人一組跟人做搭檔給一個國際會議做翻譯,另外一個還是她的學姐呢,結果那個學姐做的時候,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可能是身體原因吧,做不下去了。”
  “楊燕燕沒頂上去?”
  “沒有,她一直等到輪到她的時間,才張嘴說話。那次會議,法文同傳中斷六分鍾。”
  “哇歐。這麽拽。後來呢,怎麽處理的這件事?”
  “那個學姐因為身體原因,調離高翻室,去駐比利時大使館了。楊燕燕卻挨了處分,被調離我們部了。”
  “誰讓她這麽不合作。”
  “哎,不過話也不能這麽說。”家陽說,“你沒有做過同傳,不太了解,身心都好像崩在弦上,一刻鬆懈不得,精神壓力極大,所以每次翻譯時間都不能超過15分鍾,然後馬上休息,我想那天楊燕燕也是超負荷了,否則怎麽會那麽沒有責任心。”
  “……”
  “知道嗎?上海有個英文的同傳,工作了一年,掙了三十多萬,累得摘掉一顆腎。我聽說,原來在部裏的時候,楊燕燕在專業上挺鑽的,不知道現在結沒結婚。”
  哎,說得我對這位大姐還挺同情,我想,算了,誰讓我技不如人,準備不充分呢?如果我會那個“三免五減”怎麽解釋,也用不著指望別人了。
  “嗨,姑娘,來日方長,你慢慢熟練,我對你有信心,你肯定能成為傑出的翻譯。”家陽說。
  “你這麽想?”我聽了挺受用的。
  “當然,你這人特別能三心二意。”他笑嘻嘻的說。
  這人說話,我從來都弄不清楚是在誇我還是諷刺我,我一下子把酸奶塗在他的嘴上。
  “來來來,一起吃。”他要把我摟過去,吃他嘴巴上的酸奶,被我用胳膊隔開。
  “老夫老妻的了,害什麽羞呢?”
  “討厭。”
  “哎說起來,菲,你想不想出國進修一段時間?”
  我看看他。
  “我認識了一個留學生同學。”
  “男的女的?”
  “女的。”我瞪他一眼,“從蒙彼利埃來的。說那裏可好了。地中海邊,離尼斯,戛納,馬賽都很近,城市漂亮的不像話。”
  “蒙彼利埃啊,確實不錯,第三大學有很著名的翻譯培訓中心。而且城市確實很漂亮,是成都的友好城市。怎麽,你想去那裏嗎?”
  “說說而已。”我坐起來,“我現在隻想把國內的書念好,畢業找一個好工作。賺夠了錢再說吧。”我抻一個懶腰,親親程家陽,“哥哥,你為我做的事夠多了,你不用再替我忙活啊。”

  第25章
  程家陽
  在工作的過程中,遇到困難,喬菲並不過分的介懷,不過很知道接受教訓,上次的“三免五減”沒有翻出來,開始惡補稅務方麵的功課,時間不久,終於也頭頭是道了。
  周末的時候,如果我們都有空,大部分的時間會待在家裏,我上網的時候,看著她伏在窗下的桌子上學習,冒出來的想法很奇怪,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父親,我的女兒這樣的努力,傑出,又聰明漂亮,這可真是為人父的美事,我會竭盡我的全力的培養她,最好的條件,最珍貴的機會。像澆灌一朵生機勃勃的綠色植物一樣。
  她有一天非常高興,對我說當天的會議翻譯非常成功。
  “你知道,我跟誰搭檔?”
  “楊燕燕?”
  “能給點麵子,假裝猜不出來不?”
  “我也不想,智商太高,管也管不住。快,說一說。”
  “非常順利,完美演出。我修正了上次的所有錯誤。而且氣氛調動得很好。當然了,中間也有個別錯誤,不過,我自己基本滿意。周賢福也說我翻得不錯啊。”
  “那太好了。其實,翻譯也得靠積累,你能每次做得比上一次好就行。”
  “謝謝程老師。而且,我最高興的是,這次把楊燕燕顯得很沒電。”
  到底還是小孩子的心性,我在電腦上將桌球一杆進洞,回頭對她說:“你就這麽點追求?就為了把老楊同誌顯得沒電?”
  她沒說話。
  “其實,這一行有競爭沒錯,不過,協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怎麽你總有話教訓我?”喬菲在我身後說。
  我在網絡上又入新賽局,對手名叫“我就不信注冊不上”,開局很好,估計又是一個強手,我準備全力迎戰。
  “知道為什麽不?年齡,經驗,和一顆熱忱的吹毛求疵的心。”我回頭看看她。
  我頭上被她用紙巾砸中。
  旭東終於問起了我的事情。
  我說,沒換,還是那個年輕的女人,應該是戀愛吧,說不清楚,反正迷迷糊糊的,性生活嘛,基本克服初期的問題,現在很愉快。
  “你什麽時候帶出來,讓哥哥看看吧。趁我現在還沒結婚,還有機會。”
  “去你的。”
  “那我帶你嫂子,你把這位帶出來。”
  我在想。
  “你不是沒搞定,人家不願意跟你出來吧。”旭東斜眼郎當的看著我說。
  我倒並不在意他的激將法,不過,我想,我是應該讓喬菲見一見我的朋友,我會把她正式介紹給他們。
  我跟喬菲打電話,說起這件事情。
  “周末我請一個朋友打網球,吃飯,你也去吧。”
  “這個周末啊?白天我還得到老周那裏值班的。你自己去不行嗎?我也不會打網球。”
  喬菲啊喬菲。
  我一下子想起去年,我邀請她去看吳嘉儀電影的首映式,她借口說要帶團拒絕了我,我的手機裏還存著她那天發給我的短信。
  當時的事情究竟怎樣,時間長久,已無從考察。
  而今天,她用同樣的理由搪塞我。
  我想跟她說,我當然知道她周末要工作,我剛剛打電話到周賢福那裏托個後門請假,老周說:“家陽,你都過糊塗了,我們這邊修法國假期的,這個禮拜是複活節,我早告訴小喬休息。”
  “喂?家陽。”菲在電話的另一邊說。
  “哦,好吧。那我們再約。”
  我緩緩放下電話,手放在辦公桌上機械的轉動鋼筆。心中為我的一廂情願和女人難測的心緒而有淡淡苦澀。
  桌子對麵正打國際長途的同事說:“家陽,家陽,快,幫我記一個電話號碼。”
  我打開鋼筆,把他說的號碼記下來,寫完了發現,手上都是鋼筆水,什麽國際名牌,還是外國人當禮物贈送的,我扔下它去洗手。
  手放在水下衝洗,洗了很久,仍然留下了淡藍色的痕跡。我看著鏡子裏自己毫無表情的臉孔,說:“笑。”
  “笑。”
  我還是笑了出來,輕輕歎口氣。還有工作,還要生活。
  這是周二發生的事情,那之後,雖然單位裏沒有什麽重頭工作,但我幫文小華翻譯了一些法文的資料,晚上在家裏上網,跟“我就不信注冊不上”打桌球。這個家夥,要麽興致極高,要麽就是跟我一樣無聊,我們每天都打球到深夜。
  我並沒有因為喬菲的拒絕而取消跟旭東他們的約會,我自己去也可以,為什麽不?
  可是,禮拜四的下午,喬菲給我打電話。
  “你在部裏嗎?”她說。
  “啊,在辦公室。”
  “能不能下樓?我在外麵等你。”
  “什麽?”
  “我在離你們最近的真鍋咖啡等你。你有沒有時間?”
  “有,有。你不要動,我這就下來。”
  我來不及跟主任打一個招呼,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離開單位,在街角的真鍋找到喬菲。
  “你怎麽來了?”
  “沒事,今天小考停課,我考完了,也沒什麽事,過來看看你。”
  我沒說話,鬆鬆領帶。
  “哦,對了。我問過老周了,他說,這個周末給我假,你不是說要去打網球嗎?”
  我看著她。
  “我可是先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會,給你丟臉,別怪我。
  怎麽了?你,你又修改計劃了?”
  “沒有,沒有,我們去。”我說。
  她怎麽想得通了,終於同意見我的朋友?
  說謊是為了保護我還是她自己?
  我不願再多想,無論如何,菲願意聽從我的安排,她願意給我這個麵子。
  那天,菲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的長發束成馬尾,麥色的臉上略施薄粉,塗著綠色的眼影和透明的唇膏,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阿迪達斯的運動裝,裙下是一雙修長結實的小腿。
  看到她走過來,旭東指著我的臉:“啊,啊,啊,你這個小子,這不是那天我在外院看到的女孩嗎?”
  他居然還記得。
  好在他的未婚妻還沒換了衣服過來,我說:“對不起了,找到之後,一看太好,我自己留下了。”
  我當然不能跟他提起另外一段奇特的淵源。
  菲過來,旭東握她的手:“你是菲?久仰,久仰,你是中國人嗎?你看起來好像外國人。”
  我說:“菲,你不要介意,這是我的寵物旭東,它習慣這樣表示對主人朋友的熱情。”
  菲笑起來:“你好,旭東,家陽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寵物。”我堅持。
  旭東的未婚妻換了衣服過來,我們四個上場打球。我跟菲講了簡單的規則和技術要領,沒多久,她就打得似模似樣的了。
  她有她的優勢,她的勁大得很,經常一發得分。我心裏笑得都不行了,說她此時像個男人,恐怕又會翻臉的。
  打了一局,下來喝水,旭東的嘴像塗了蜜:“家陽,你說你是不是弄個專業隊的過來滅我的?”
  “不至於吧?”我說。
  菲很高興,拿起西柚汁喝。
  “不對,”旭東說,“除了在外院,我肯定還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我眼看著菲的手抖了一下,西柚汁撒出來,撒到裙子上。
  我一直自詡聰明,此時方知如此愚蠢。
  喬菲刻意避見我的朋友,心中有如此敏感的苦衷。
  她之前的經曆,一直是心裏隱秘的傷痕。
  她輾轉反側多久,終於決定委屈自己,成全我的麵子?
  還要打扮漂亮,裝得高興。
  我想握她的手,我看見她幾乎在抖。
  我看著旭東,我想他會說什麽,這將會決定我們從此之後還是不是朋友。
  “你說,你小時候,是不是在《天地之間》,就是中央台的那個少兒節目裏,當過主持?要是的話,我告訴你,我從小就暗戀你了。”
  他的未婚妻笑起來。
  我笑起來。
  菲笑起來:“沒有,沒有,我上了大學才來這個城市的。”
  旭東的未婚妻說:“菲,你的果汁撒到衣服上了,要不要清理一下?”
  她這才發現,站起來去洗手間。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找一個什麽理由,盡快結束這次聚會。

  第26章
  程家陽
  打完了球,我想盡快結束這應酬,跟旭東說還有事,帶菲離開。我們另找了地方吃飯,菲吃得不多。
  我說,你剛剛打了球,不餓嗎?
  不餓。她擦擦嘴巴,喝了一口冰水。“我等會兒回學校,下禮拜還有考試,我回去複習。”
  我喉嚨間的食物停了好久沒下去。
  “你現在好像比我還忙。”我說。
  “嗯。”
  開車送她回去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沒怎麽說話。我知道她心裏不痛快,我知道她並不願意應酬我的朋友,我想到這件事,一方麵心疼她,另一方麵,覺得自己也挺委屈,我讓她出來,讓她見我的朋友,是因為,我真地把她當自己人,把她當作我的女朋友。現在她不高興,我這不是裏外不是人嘛。
  可是誰讓我這麽喜歡她呢?一丁點免疫力都沒有。
  我嘻嘻笑著說:“哎我忘了跟你說,你知道旭東是誰?”
  “你的朋友嘛。”
  “他是吳嘉儀的前男友。是他甩了她。”
  她震驚的回頭看我:“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以為是誰呢?這麽一個花花公子,我今天還跟他打了網球。切,什麽東西。”
  “哎你不要罵我的朋友。”
  “我跟你罵他都是便宜他,我要是知道,剛才就應該罵他。”
  “喬菲!”我說,“你這火發的可是莫名其妙,那女明星跟你什麽關係啊?你犯得著嗎?你就知道我的朋友甩了她,你知道她背後做過什麽?”
  “你是想說誰都有見不得人的曆史吧。”
  “我什麽都沒想說。我想說的是,你不要因為別人的事情對我這麽大聲。”
  喬菲停了下來,這突然的怒氣讓她的臉色緋紅。
  我真不該多說那麽一句話,沒話找話的說是旭東甩了吳嘉儀。可是我覺得無來由的是她的突然發作。
  她低頭看看沾染上果汁汙漬的白裙子:“哼真是的,我新買的衣服就是為了見這麽個人。”
  我把車停在道邊,看著她:“你怎麽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一套運動服嘛,我給你買十套!走,走,去商場,現在就去!”
  “你不用拿錢砸我!程家陽。我知道你有錢,你去買,你現在就去買,你找別人去穿!”
  她說著就跳下車子,大步往前走,頭也不回。
  這是喬菲第一次向我發脾氣。我都不知道,向來溫順快樂的她會這麽突然憤怒起來。
  可是我的委屈多過震驚。
  我做錯了什麽說錯了什麽,讓她把陌生人的糾纏遷怒到我的身上?
  我做了許多事,我一直想讓她高興。
  如今換來她這樣對我。
  我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四處找煙找不到,我狠狠地把拳頭擊在方向盤上。
  我回家喝酒,上網,跟“我就不信注冊不上”打台球,輸得一塌糊塗。
  他說:“兄弟,怎麽今天不在狀態?”
  “沒有。”
  “跟女人吵架?”
  “……怎麽你會知道?”
  “男人心念大亂,問其原因,又說沒有,那就是為了女人。不要太過介懷,若是喜歡,要把姿態放低,要是覺得無所謂,盡快再找別的。正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還有,不能再一棵樹上吊死。”
  “道理全都明白。放在自己身上沒用。”
  “啊你已經被她吃定。”
  “我小心翼翼討好她,她還生我的氣。因為別人的事情跟我吵架。”
  “這人脾氣不好?”
  “再沒有比她好的。”
  “你一定是戳到她的痛處。”
  “我都不當一回事,也想讓她忘掉。”
  “哎呀情況複雜。是長篇故事?”
  “有些離奇。”
  “……!!!”
  “不想講,眼睛酸痛。”
  我跟“我就不信注冊不上”道別,下線。迷迷糊糊的躺在自己床上。酒喝得多了,身上發熱,好像就回到一年前,我第一次跟喬菲做愛,她年輕的激情四射的身體讓我不能自已。
  我的身體接著有了反應,我用手幫自己解決,射精的一刹那,眼前幾乎一片黑。我翻個身,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們之後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麵。
  我沒有找她,她也沒有找我。
  我的工作忙碌,幾乎不得喘息。
  四月下旬,部裏例行體檢。輪到我,是一個下午。終於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心安理得的在醫院的門診部排隊。
  家明也在這家醫院工作,我在胸外科門口坐著的時候,看見他從樓上下來。他見到我也挺以外,知道我是來例行體檢,就問我:“你著不著急?我給你走個後門,快點檢查,快點結束。”
  “不用,不用,我巴不得在這裏休息一下。”我說。
  他看看我,坐在我旁邊:“哎,剛做完手術,我也休息一下。”
  “最近好嗎?好久沒有回家。”
  “還行。”我說,“就是工作有點忙。尤其是上個月,你知道的,剛開完兩會。”
  “胃還疼過嗎?”
  “好像沒有。”
  “哦,輪到你了。”
  我進去胸科辦公室,醫生進行了簡單的檢查,開了單子,讓我去作透視。我出來,家明還等在那裏:“我帶你去放射科吧。”
  去照相要去另一棟大樓,我們經過門診的正門,一輛救護車急馳過來停在門口,人們從車上抬下擔架,架子上的病患帶著呼吸器,擋住半張臉孔,我覺得有點麵熟。正在此時,聽見醫護對迎出來的急救醫生大聲傳達患者的情況:“病患吳嘉儀,26歲,煤氣中毒,血壓40,60……”
  家明看著我說:“吳嘉儀?這不是那個女明星嗎?”
  我也愣在哪裏。

  喬菲
  周賢福差我出去送文件,接收單位是建設大街黃金地點的一家外貿公司。
  我將材料留到秘書處,簽名,開回執。
  正要離開的時候,看見故人從裏麵出來,他看著我微微笑,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是劉公子。
  這件事情在他麵前泄漏了我的真實身份。所以不久之後他在學校找到我,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天我體育課,達標測試,我自己跑完了50米,又冒名替另一個同學跑了一遭。
  我跟幾個女生一起去食堂的時候,有人開車停在我旁邊。劉公子坐在裏麵對我說:“飛飛,讓你給我打電話,怎麽不打啊?”
  我對同學說:“你們先走。”
  見她們走得遠了,我彎腰對裏麵的劉公子說:“你說吧,想做什麽?你想要挾我,我告訴你我們輔導員在哪辦公,係主任在哪我也告訴你,你找他去吧,你跟他說,我在夜總會坐台,滿嘴都是色情笑話。你願意去就去。”
  他坐在車裏,看著我有點發怔。
  “你想要告訴程家陽?你也盡管去。他什麽都知道。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劉一下子就笑了。
  “你說說,我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哼。”我直起身,從鼻子裏麵發聲說話,斜著眼看他,我從來沒這麽惡形惡狀過,“男人能圖女人些什麽?”
  “飛飛啊,你怎麽了,你從來脾氣不是這麽大的。”他下了車,跟我說話,“你跟誰生氣了?說吧,怎麽樣,程二開的什麽價?我上次就想跟你說,別跟他了,跟我吧,程二是我見過得最沒有情趣的人。”
  我看著他,陽光下的這個人,跟我談價錢的時候,很是一幅誠懇的樣子。
  我有點發呆。
  他好像覺得我在思考,說得更誠懇了:“談價錢沒意思。你說原來我們沒感情嗎?哥哥哪次去‘傾城’,不是對你最好?我想把你帶出來,你不是不出台嗎?怎麽後來就跟了那小子的?飛飛,說實話,你之後,我就從來沒有聽別人的笑話開心過。”
  我現在清楚一件事情。
  一個人的曆史,跟一個國家的曆史一樣,總有人幫你記住。這麽久,我跟程家陽在一起,玩得忘了形,終於有個人來提醒我,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要忘了自己做過小姐。
  “飛飛,我不逼你,你自己仔細想想,好不好?”劉還是笑著說,他上了車,“這回不怕你不給我打電話了,我總會找得到你。”
  那天午飯,我自己吃了很多,大米飯,雞丁,豆角,雞蛋糕,下午上口語翻譯課,我的表現很好,受到老師的表揚。
  我晚上邊背單詞邊跳繩的時候,跟自己發誓,我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我自己。

  第27章
  程家陽
  我帶了鮮花去醫院看吳嘉儀,在門口跟他的經紀人通報,助理進去請示了她才請我進去,又囑咐:“時間請不要太長,嘉儀還要休息。”
  吳嘉儀坐在床上,手裏拿著一份報紙,見我進來,招呼我過去。
  “你這個大忙人,還來看我?”
  我笑一笑,看到她的報紙翻到娛樂版,醒目的標題是“吳嘉儀為情所困,自殺未遂”。
  我說:“咳,都是一些八卦消息。”
  她卻說:“幹我們這一行,職業就是為了給別人製造八卦話題。”
  我們並非熟識的朋友,那天我在醫院的門口看見她被人從救護車裏抬出來,回去告訴旭東,他發呆了好久,求我替他來看看她。我現在沒有話說,看著吳嘉儀不施脂粉的臉,發現其實也是年輕弱質的女子,浮萍一樣飄在塵世的話題上。
  “家陽,我知道他要結婚了。從朋友的朋友的口中。真是的,戀愛的時候那樣,現在要分開了,跟我連個交待都沒有,還要別人告訴我結果。
  那天下午,我就這樣想,煎中藥的時候,馬虎了,燒幹了,火還沒有閉。所以出了這樣的意外。
  你也是替他來看我吧。
  不用否認,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這樣,是我自己願意這樣,不怪旭東。
  好像死過一回,我也看透了。
  過不去的,無非是自己的一道關罷了。
  請你告訴他,不必這樣躲閃我,放輕鬆,以後做不成朋友,也不用像躲債一樣。”
  旭東結婚的頭一天,我將吳嘉儀的話說給他聽。這個粗枝大葉的人聽著聽著,怔怔的就流下眼淚來。
  “家陽你在心裏罵我吧?”
  “不至於。”
  “你不是看到了我對她什麽樣子嗎?你覺得我不想跟她結婚嗎?我玩了這麽多年,也隻對這一個上了心。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旭東的事情,我哥哥家明也知道,他對吳嘉儀頗讚賞,我們說起這件事,在自己家的書房裏。
  他在看克拉克蓋博的老電影《一夜風流》,流落的富家女愛上插科打諢的記者,純真無邪的年代,公主愛上青蛙的故事。
  家明看見我從旭東那裏拿了做男儐相的禮服來。
  “那他到底還是就範了。”家明說。
  “……”
  “那個女人為他這麽做,倒是勇氣可嘉。她有多愛他,為他自殺,就可見一斑。可惜看錯了人。”
  我坐在他旁邊,口幹舌燥的想替旭東辯解。
  “他也是不得已。”
  “借口罷了。”
  家明是這樣的人,說起別人的事情,總是看笑話一樣的語氣。
  “你呢?你不也是一樣?”
  我想起去年,他一直沒有住在家裏,當時在家裏跟父親鬧革命,我母親說,他有一個女人,為他懷孕,幾乎要結婚了,可是事情結束的無聲無息,他不久搬回家裏來住。
  家明突然笑了:“你一直想知道我那個時候怎麽回事吧?我今天告訴你,願與君為戒。”
  “洗耳恭聽。”
  “我很愛一個女人,同居在一起,她懷了我的小孩,那個孩子已經挺大了,我親耳聽過心跳。
  可是,你也知道的,父親母親不同意,因為她的家境。
  他們當然要不擇手段的阻止我跟她結婚。
  從我這裏行不通,於是找到她,給她一筆錢。她同意了,打掉了那個孩子。“他輕描淡寫的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你不恨他們?你還搬回來住?”
  “恨他們?”他看看我,“這就是為什麽,我挺佩服那個女明星,如果那個女人也有這般堅決,現在不就有小孩子管你叫叔叔了?”他說完還笑了一下,“所以周圍的環境怎樣,壓力有多大,說是‘不得已’都是借口,當事人的態度才是關鍵。”
  我覺得家明說的有道理,第二天婚禮上,我看到旭東憔悴無望如將入地獄,又同情起此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可是每個人仿佛都有故事。
  儀式上,神父問女人願不願意嫁與旭東為妻,她過了好久終於說“願意”,已然淚盈於睫。
  城市故事中的眾人,都有怎樣堅強的心,能夠負擔這種種的不如意,完成此生?
  五一假期,原本計劃與喬菲出遊星馬泰的我躲在家裏上網。
  我與“我就不信注冊不上”聊天,他問我:“你狀態可好些了?”
  “嗨湊活活著。”
  “那就是還沒好。可見你是真的愛她。
  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去看看她。“”不知道說些什麽。”
  “也不用說些什麽。看看她過得怎樣。要是真的愛你,一定也跟你一樣頹唐,折磨自己。”
  網友的話讓我想起吳嘉儀。
  菲對我,有沒有她對旭東那麽多。
  不不不,我當然不想要她折磨自己,我從來希望她能過得比我好。
  可是,否則感情用什麽衡量?
  我打電話給菲,她的手機關機;又撥到寢室,同屋的女孩過了好久才接電話,對我說:“哦,她沒回家,她剛出去。
  不知道,是個朋友吧。您打她的手機。”
  我拿了車鑰匙就走。
  到了外麵發現突然下起雨來。
  車子在馬路上開得飛快,一種莫名的擔憂與不安全感讓我心急如焚。

  喬菲
  劉公子說:“飛飛你下來,你不下來,我就上去,你看著辦吧。”
  我說:“你還真是厲害,我手機關了,還查到寢室的號碼。”
  “快,快,下雨了。我車子就在你們樓下。”
  我坐在床上。心裏恨恨得想,真是我不找事事找我。
  我在廁所裏蹲著抽了一支煙,穿上雨衣下樓。
  劉公子說:“怎麽這麽久?”
  “你找我有事,請直說。”
  “用得著這麽嚴肅嗎?飛飛,笑一笑。我沒事,看看你。”
  “你沒事,我有話跟你說。
  如你所見,劉公子,我就是一個學生,以前做過什麽,是因為生活所迫,你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每個人都過你跟程家陽的那種日子。
  你不缺我這樣一個人。我對你更沒有虧欠,請你放過我。”
  他仔細看著我。
  “如果你想包養一個情婦,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好的對象。
  請你不要在我身上做無用功。”
  我說完了下車要走,車門被劉公子按住。
  “你說得這麽痛快,怎麽連讓我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請講。”
  “我這人是不是長了一副說謊的嘴臉?怎麽我說的話很少有人信?
  飛飛,喬菲,你當我又是什麽?
  你覺得‘傾城’那麽多的小姐,我會記住每一個人?卸下濃妝,你覺得我會認出來每一個人?
  我找你,無非想交個朋友,或者說想從程二的手裏搶點兒什麽。剛開始的時候談價錢,可能是我的不對,對不住你,我是個生意人,一直以為這是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不過,正如你所說,我不缺你這樣一個姑娘,你不願意,我絕不勉強。
  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看扁我。”
  雨在此時越下越大,澆在塑膠操場上騰起薄薄煙霧。
  我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緒。
  “劉公子,你說得過了,我們這種人,不被你們看扁就已經覺得萬幸了。
  現在,我能不能下車?”
  “再見。”
  我打開車門,下車,雨衣不小心刮在劉公子的車門上,大雨滂沱,澆在臉上,擋住視線。坐在裏麵的劉公子伸手幫我解開刮在他車上的雨衣的死結。
  瓢潑大雨,我僥幸逃過糾紛的一顆忙亂的心,慌張中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第28章
  喬菲
  我的肩膀被人扳過來,眼前是程家陽的臉。
  我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他,他雙目圓睜,麵孔因為暴怒而扭曲,他看著我,惡狠狠:“喬菲,你過得很好啊。”
  我的雙臂被他鉗製,手指仿佛要嵌進我的皮肉裏。我努力想甩開他,可這裏是校園的操場,我不得放肆。我壓低聲音說:“程家陽,你給我放手。”
  車裏的劉公子在同一時間說出一樣的話,程家陽想起了他的另一個發泄的對象,他稍探下身體,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我在那一刹那想要脫離程家陽的掌握,卻被他攥緊,不得掙脫。
  劉下了車,鼻孔裏有鮮血流出來。他把住程家陽的另一隻胳膊:“我招惹你的女人,這一拳,我活該,你現在把她放開。”
  “你算什麽?!”程家陽一手甩開他,又要揮拳。
  劉公子左手一當,右拳重重擊在家陽的腹部。我感到他把我的胳膊我的更緊,可是身體吃痛卻不得不弓了下去。
  “你放開她。”劉說,伸手又是一拳。
  程家陽一手難敵兩拳,臉上結結實實的吃了一記,眼角綻開,流出鮮血,混著雨水,流在臉上。可他攥著我,毫不放鬆。
  我另一隻手抓住劉公子又要揮過來的拳:“請你走。”
  他看著我。
  “請你走。”
  劉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口中的血吐在地上。他上了車,發動的時候,又搖下車窗看看我和我身邊的程家陽:“飛飛,你看看他的這副樣子,不如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這人唯恐天下不亂,我突然覺得好笑,我這是招誰惹誰?為什麽不得過安生的日子?
  “請離開。”
  劉公子疾馳而去。車子後麵,雨花紛飛。
  現在滂沱的大雨中,隻有我和程家陽。我感到自己衣服濕透,身心冰涼。
  我看到腳下淺綠色的塑膠跑道上,有程家陽的血。
  而我的手還被他緊緊攥著。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臉。
  他臉色蒼白,唯有血水,怵目驚心。
  “好了,請你放手。”
  “不。”他惡狠狠地說。
  這人本來就不會打架,一隻手對抗劉公子,吃虧成這個樣子,還這麽頑固。
  我說:“你想怎麽樣?”
  “你跟我走。”
  “去哪兒?”
  “回去。”
  “算了吧,程家陽。”我說,“那不是我的地方。”
  “我有話跟你說。”
  “以後還有時間。今天,太慌亂了,咱們都一樣。你看,這還在我的學校裏啊,你怎樣瞧不起我,也請在這裏給我留一些麵子。我還要在這裏待上一年。”
  我感到他的手漸漸鬆開。
  我的那隻胳膊終於獲得自由,看一看,上麵是被他按出來的血紅的印子。
  我站起來,慢慢離開。
  就要離開操場了,我聽見身後傳來程家陽沙啞的喊聲:“喬菲!”
  五一節的假期裏,我吸著煙,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這個男人對我的好,是讓人感動的,可我越來越多地感到來自他的壓力。
  我知道,我們應該長談一回,但我要選擇一個好的時機,我要把事情跟程家陽說清楚。
  未待我選擇好一個合適的時間,另一件事情突然發生。我終遭重創。
  假期結束的第一天下午,係主任王教授讓我去辦公室找他。我以為是要布置我參加全國法語演講比賽的事,將寫好的稿子一並帶了去找他。
  去了之後發現,輔導員也在。
  主任見了我,並沒有好臉色。
  我坐在沙發上,輔導員指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對我說:“喬菲,你坐這裏。”
  我正尋思發生了什麽,他們將一張傳真擺在我的麵前。
  二號的黑體字符,清楚地介紹了我在前一年在夜總會“傾城”當坐台小姐的行徑。言辭犀利,語勢壓人,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結尾,是誰這麽恨我入骨?
  主任說:“喬菲,我一直覺得你是好學生……”
  我的腦袋裏麵一片空白。
  不過此人要害我,卻沒有下殺手。
  隻發傳真,沒有真憑實據,足夠我名譽掃地,卻不至於被學校除名。
  主任說:“當然我們也不會信一麵之詞,不過喬菲,你從此之後要小心了。哦,演講比賽的事,你先不用準備了。老師做這個決定,事出有因,也請你理解。”
  當然我理解,有醜聞的女生,是所有學校的禁忌,哪能代表學校再去參加全國比賽。
  我向主任行禮,道謝,離開他的辦公室。
  找到最近的一個角落,給程家陽打了電話:“你現在出來,我要見你。”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約好的咖啡廳見麵。
  我先到的,他從外麵進來的時候,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水,他的眼角貼著創可貼。
  程家陽坐在我對麵。習慣性的鬆一鬆領帶。他看看我,他又瘦了,臉色從來沒有的白,白得讓人可憐。
  我的心在這一刻又酸又軟。

  程家陽
  “你好些了嗎?”菲對我說。
  “嗯。”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修長,指甲透明。
  “我在等你的電話。”我說。
  “家陽,今天發生了一件事。”
  我抬頭看她。
  “有人發傳真給王教授,告訴他,我直到去年都在‘傾城’坐台。”
  我此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最近的日子過得很糟糕。”她繼續說,“我沒招惹誰,現在被整成這副樣子。
  程家陽,我們分手吧。”
  她終於對我這樣講。
  那天下著大雨,我自己回到“中旅”大廈附近的小屋,身心疲憊,狼狽不堪。
  我自己對著鏡子處理傷口的時候,思考是誰讓我變成了這副樣子,心裏漸漸怨恨這個女人。怨恨她,越來越古怪難測的脾氣;怨恨她,獨自生活,仍然舒服滋潤;怨恨她,剛與我分離幾天,便又搭上新的男人。我想起家明所說的“態度”的問題,心裏有多了許多的委屈,她究竟把我當作什麽?
  可是,菲的遭遇讓我震驚,是誰做出這種事情,這樣害她?
  她遷怒於我,終於決定分手。
  可是,難說這不是她向往已久,得以擺脫我的借口。
  我點上一支煙,這想法讓我自己悚然心驚。我看看她的臉,她從來都有健康紅潤的麵色,朝氣蓬勃,欣欣向榮。這最初吸引我的生氣,跟我此時頹唐相比,更讓我覺得心中委屈。
  “你把我究竟當作什麽?”我問。
  她略略沉吟:“家陽,再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可是,跟你在一起,我的壓力太大。
  有關許多方麵。
  家庭,背景,你所說的‘出身’,還有,錢。
  這些都是我不能回避的內容。
  還有你的朋友。
  我提心吊膽的麵對他們每一個人。我不堪重負。
  我把你當作什麽?
  家陽,你是我負擔不了的昂貴禮物。
  我跟你在一起,開心得忘了形,所以有報應。
  我忘記了我自己的‘出身’。”
  我強忍的眼淚在這一刻終於流了下來,我聽見自己說:“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我使盡渾身解數想要討好你,我說‘出身’,說的是旭東,我要是知道你對這兩個字那麽往心裏去,打死我都不說。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的朋友,以後就不見。
  你不喜歡我提錢,我以後就不提……”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家陽,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太不相同,像油和水,永遠不能相融。
  我們現在分開,好過以後怨恨。
  你對我的好,我永遠不忘。
  你以後,會有好女孩,我以後,會有適合我的普通人。
  我們會有適合各自的生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就體會到了從此以後徹底的絕望,眼淚如決堤般的泛濫。
  她繞過桌子走過來,將我的頭抱在懷裏。

  喬菲
  家陽哭得像個孩子。
  我抱著他,隻覺得他這麽消瘦。
  我想起他給我的運氣幸福機遇金錢和身體上的歡愉,我想起他給我的痛。
  我想起我對他的依賴,和他對我的依賴。
  這無望的感情是泥潭,我盡早抽離,源於保護自己的本能。
  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家陽對我的好,我已經用身體和剝離我的血肉還給了他。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又欠上了他重重的一筆。

  第29章
  喬菲
  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的學校。
  回去就睡覺。一直睡到頭暈腦漲得才起來,眼前是小丹的一張特大號的臉。
  “你幹什麽啊?”我把她推開。
  “我聽說點事兒。”
  我坐起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我想去上廁所,小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兄弟,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我覺得她說的話跟我犯的官非好像不是一回事兒,但知道她當然是好意,心中有很溫暖的感覺。
  我小心的蹲在廁所裏抽煙。聽見外麵水房有人說話。
  “聽說了嗎?法語係的那個女生。皮皮的,學習還挺好的那個。”
  是說我吧,我咧嘴笑了一下,等待下文。
  “當過小姐。還被人包養。”
  “啊,聽說了。聽說,還墮過兩次胎。”
  離譜了。
  “沒見怎麽有錢啊。穿得也一般。”
  “嗨,養了小白臉唄,錢啊,怎麽賺的,怎麽花出去。”
  挺好,五集電視劇。
  我歎了口氣,現在恐怕是臭名昭著了,可是,再想一想,又能怎麽樣?我無非要在這座學校這個城市裏帶上個一年,然後我換個地方生活,誰也不認識我。
  重新來過。
  我不會因為這突然的打擊有什麽心理陰影,這點事情還不足以擊潰我。我知道有人恨我,有人陷害我,這很好,我因此更要善待自己,否則親者痛,仇者快,得不償失。
  不過,讓我的心隱隱作痛的是程家陽。
  他帶我那麽好。
  可是,我們分開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長痛不如短痛。
  我抽完了煙,在嘴裏放了一塊香口膠,洗洗手。
  波波挎著一個籃子進來:“你在這啊,走走,一起洗澡去。”
  她們恐怕我自殺吧,我心裏笑笑。算了,好兄弟的好意,我暫且受用不卻。
  “好啊,一起去。互相搓背,還省錢。”
  我先脫了衣服進了浴室,正是周末,洗澡的女生很多,大約三個人擠在一個噴頭下吧。
  我進去就知道有人打量我。
  我學習好沒人知道,我長得不錯在外語學院卻不算出眾,我毛筆字寫得很好,法語係的喜報全是我寫也沒有人知道,可是,我的醜聞,讓我在短時間內成為學校的知名人物。
  脫了衣服也認得你!
  真是恐怖。
  我挨近一個靠著蒸汽浴房的噴頭,下麵的兩個女生看到是我,往旁邊靠了靠。覺得我髒?
  居然有這樣的好事?
  我看著她們,繼續靠近。這兩個人終於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洗澡用具,神色做作的去跟別人擠噴頭,也沒有人再鬥膽跟我共用一個。
  波波這個時候進來,我看見她,招招手:“過來,過來,這邊。”
  “真厲害,咱倆用一個,來,喬菲,親一個。”波波過來,就親我額頭一記。
  “一個個道貌岸然的裝作是修女,實際上一肚子的壞水兒。”後來,波波跟我聊天的時候說,我們買了漢堡,薯條,羊肉串,啤酒,坐在立交橋上,“看到別人倒黴,自己心裏竊喜,哼,有幾個是好人?”
  我看著立交橋下麵的車水馬龍,由近及遠的萬家燈火,心裏暗暗的想,這個城市裏流動著大量的金錢和財富,有著最光鮮靚麗的外殼,可是,金流湧動下是難測的社會與人生,我自己,是顆堅硬渺小的塵埃。

  程家陽
  我坐在辦公室裏發呆,好像還沒有弄清楚我跟菲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這樣分手了嗎?
  在一起的時候那麽快活,分開了也這麽利索。
  她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我會找到一個好女孩,她會有一個適合她的男人。就是說,祝福我走我的陽關道,她要過她的獨木橋。
  分手的最佳誓言。
  那天,我的眼淚不象話,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控製,一個大男人,哭成那個樣子。
  我記得當時,心裏是非常害怕的。
  在我跟她在一起之後,生活裏有那麽多的變化,我有了跟之前不同的人生,而如今被打回原型。
  不過,因為情感的挫折而反常,頹廢,甚至自虐,已經不是我這個年齡能做出來的事情。我覺得,是成年人了,總有事要做,有路要趕,有人生要繼續,隻是,我的心,一層一層的冷淡下去。
  過了一個星期,我被派到大亞灣,為一個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做翻譯。
  院士一行極受重視,大亞灣本身又是中法民用核技術合作的示範窗口,有新聞小組與我們同行。我於是又見到文小華。
  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三天,合作還算愉快。
  文小華工作起來,作風幹練瀟灑,又有足夠的能力和威信影響團隊,絕對是當領導的苗子。不過多久,短短三天,我心安理得的充當了她的部下。
  在這三天中,我們除了工作沒有任何別的方麵的交談。
  送走院士的那天,看到飛機上了天,她終於籲口氣,對我說:“上次求你幫忙翻譯材料,還沒有謝你。”
  “小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說。
  我最不善應酬,用中文就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
  我想離開這裏,盡快回去,誰知道,我們的飛機被大雨阻隔,隻能推遲到第二天。
  亞熱帶的天氣,下雨都下的悶熱,我在賓館的房間裏上網,又遇到“我就不信注冊不上”。
  又跟他打了幾局台球,互有勝負。
  夜深了,我們聊了幾句。
  “你好像好點了。”
  “不然怎麽辦?”
  “時間和工作是良藥。”
  “應該沒錯。不過我希望藥勁再大點。”
  “哈哈。”
  這位網友很快下線了,我自己站在窗戶旁,發現雨停了。
  有人敲我的房門。
  我猶豫很久才去開門。
  是文小華,換下了職業套裝,穿著件暗紅色碎花的裙子,頭發披下來,挺好看的一個人。
  “我餓了。”她說。
  “叫服務員啊。”
  “你之前來過惠州沒?”
  “沒有。”
  “我們去吃大排擋吧。”
  一時想不出什麽理由拒絕,我隻好同意。
  雨後的城市裏,飄著味道鹹鹹的空氣,夜空被洗刷得幹淨,可見滿天星鬥。
  我開著工作車,在文小華的指揮下,來到燈火通明的小吃街。
  我們要了逆糍,艾角和白灼的小海鮮,文小華的胃口很好,沾著米醋,吃了許多。我喝了一點啤酒。
  “你不是也沒有吃晚飯嗎?”她問我。
  “不餓。”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印印嘴唇:“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挺情緒化的人,程家陽。”
  “哦?”我看著她。
  “我每次見到你,都是不一樣的情緒。高興的時候挺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連句話都不願意說。你知不知道,咱們來這的路上,你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笑了一下:“對不起啊,沒注意。”
  她也笑了,看著我,沒再說些什麽。
  吃完宵夜,我們開車回賓館,我送她回房間,道晚安,又自己回去,洗了澡,躺在窗上,聽見窗外的潮汐聲。我於是又想起喬菲,是不是又有些矯情?

  第30章
  程家陽
  我回來不久,搬到家裏住。
  我從商務部的老周那裏知道,喬菲辭了在他那裏的工作。
  她當然也沒有回旅行社兼職。
  在這天下午,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剛開始就想笑,分明就是小孩子,她這是跟誰來勁呢?沒有外快,讓自己更拮據。
  再想一想,她這是為了躲我。
  徹底了斷跟我的一點點關係。
  我想到這裏,拿起車鑰匙就離開辦公室。
  我開車來到外語學院,去了法語係,教室裏沒人,我在宿舍樓下麵轉了兩圈,也沒看到她,我點了一支煙,想,要不要在樓下打電話找她呢?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運動場上有人在打籃球,兩隊女生正殺得不可開交,一人矯健的突出重圍,帶球上籃,投中得分。她跳起來與同伴擊掌,回過頭來,是喬菲啊,小小的臉孔又紅又亮,意氣風發。
  我笑起來,掐熄煙,發動車子。
  我在憐惜誰呢?
  這個人從來過得比我好,如今擺脫我,再不用應酬,恐怕是更加自由。
  我還擔心她的冷熱,不如擔心自己。
  車子開到英語學院門口,居然看到久違的身影,傅明芳從教學樓裏走出來。自她結婚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麵,又是初夏,明芳穿著她喜歡的淺色的裙子,在樹蔭裏經過,風姿嫋嫋。
  我按了按車笛。
  我們在學院門口的茶座坐下來,一年前這裏叫“愛晚亭”,現在叫“春天畫畫”,老板也不知換了幾任。
  來這裏坐的大多是外院的師生,我們選了靠窗的一張台,要了綠茶和怪味蠶豆。
  “怎麽樣?結婚之後的生活,挺滋潤的吧?”我笑嘻嘻的問。
  “沒覺得有什麽改變。”明芳說,“每天多了一頓飯要做,出外旅行,有另一個人陪伴。”
  我點點頭。
  這是多麽浪漫的事情。
  “家陽,你看沒看出我有什麽變化?”
  我仔細打量,隻覺得她別來無恙啊,氣色很好,麵色紅潤,比沒出嫁的時候,似乎多出一股風韻。
  “你姐姐我有baby了。”
  我愣了一下。
  明芳微微笑,喜悅溢於言表:“你都看不出來?沒多久就有小孩子叫你小舅舅了。”
  我握她的手,終於發現她確是比從前豐腴一些:“恭喜,真是恭喜你。”
  “我從前也是不安分的人,你可能也看不出來,不過,我也總想著世界各地的走啊,見不同的人,過不同的日子,不過,結了婚,思想上就穩定下來,得過日子,有了孩子,就覺得更不一樣了,好像有東西把你飄飄乎乎的一顆心沉澱下來了。”明芳說,她的手又覆在我的手上,“男孩子雖然不急,不過有個家總好過自己一個人。”
  “還男孩子呢,都27,快奔三十的人了。”我說。
  “所以啊。不如找個合適的對象,好好相處了。”
  我低頭笑著說:“明芳,你真是啊,我還當你好好的,原來都變成師奶了。”
  這個時候,有幾個女孩走進來,看樣子好像是剛剛在場上打籃球的學生,她們的運動服上寫著“日語係”的字樣。
  她們就坐在我和明芳旁邊,叫了汽水,水果沙拉和一些零食,因為剛剛的失利而憤憤不平。沒有幾句,說到喬菲。
  “你們看到今天法語係投中好幾個球的那個女生沒有?知道她是誰?”
  “有什麽新鮮的,喬菲嘛,現在當紅呢,誰不知道她的那點事跡?一直在夜總會坐台。”
  “我還當是怎麽樣的一個尤物,原來是個假小子。切。”
  “哎不過她勁頭可挺大的,球打得挺好,聽說學習也不錯啊。”
  “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道做那種勾當?”
  女孩子七嘴八舌的討論,我第一次覺得如此惡毒。看看明芳,她也聽到了她們的話。
  “你知道這件事?”
  “學校裏傳的很盛。”她飲了一口茶,“小女孩子,怎麽經得起這樣的中傷?這些人啊,就是捕風捉影的,別說這件事不見得是真的,就算是,誰這一輩子還不犯個錯誤?”
  她聲音抬高,對旁邊桌子上的麻雀們說:“同學,公共場合,麻煩你們小點聲。”
  我開車送明芳回家,自己漫無目的的在公路上行駛。
  我覺得有一些混亂。
  喬菲,她現在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任她的心髒再堅強,什麽人能在如此可怕的飛短流長中生存?
  可是我今天,看到她打籃球,她歡笑,我想起,她特殊的家庭,她從小經曆的磨難,她多舛的命運。
  我在海邊停下車子,看見暗黑色洶湧上漲的海水。
  我想,我要為她做一些事情。

  喬菲
  時間過得很快,就快要期末考試了。
  我一邊複習,一邊打電話給一些小的旅行社,希望能在假期的時候找到一份兼職來做。
  不過,對方在知道我還是個在校生之後,基本上就把我帕斯掉了。
  我在離開程家陽安排的兩家兼職工作時,也沒有要一份鑒定,現在來看,除了我自己知道還算經驗豐富外,別人看,基本上還是一個白丁。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我爸爸的身體恢複得很好。我媽媽在街道的幫助下自己租房子開了一個小賣店,不用風吹日曬的賣煙了。
  那天,我在宿舍看書,寢室電話就響了,主任又要找我。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穿鞋的時候想,我也不在乎什麽了,大不了就退學唄。那我就去南方打工,不然去非洲援建,那邊可缺法語翻譯了,錢掙得也不少,我再把炒菜練好,到了那邊當翻譯還可以當工地上的大師傅,掙兩份工資,就攢錢,不花錢,非洲那邊反正也沒有什麽可消費的,我攢個三年錢,給我媽點兒,就可以去法國念書了,按照歐德說的,去蒙彼利埃,陽光燦爛的南海岸,太好了。
  主任,請你現在千萬退我的學。
  我想著想著,就到了主任辦公室了。
  敲門進去,隻有老教授自己。
  他正在低頭寫東西,抬頭看了我一眼:“來,你過來坐下。”
  我現在很是大無畏,其實我從來差不多都是這樣。
  主任給我幾張表格:“喬菲,把這個填了,中文,法文各一份。”
  我低頭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一份出國留學的申請表。我戰戰兢兢的問:“老師,怎麽回事?”
  我知道情況以後,就明白這應該是程家陽的大手筆了。
  外交部和教育部與法國的高級翻譯官的聯合培養計劃,全國範圍內選送精英赴法國著名翻譯培訓學院留學,安排食宿,並享有每月600歐元的政府獎學金,為期一年。
  被選出來的大多是翻譯專業二三年級的碩士研究生,而我的這個名額卻是從外交部方麵帶著名下來的,留學地點是蒙彼利埃三大,保羅瓦萊裏大學翻譯學院。
  “老師,我,我,”我說都不會話了。
  主任停了筆,摘下眼鏡看看我:“喬菲,老師一直都覺得你是好苗子。這次出國留學要懂得珍惜機會。回來之後,報效國家。”
  “我的事兒……”
  “就不要再提了。學校如果不相信你,就不會同意你出國。好了,回去填表,三天以後將表格,簡曆,給蒙三大的申請函寄到外交部。別耽擱啊。”
  我從主任那裏出來,懵懵懂懂的回到宿舍,拿了煙,又躲到廁所裏。
  人生的急轉彎讓人措手不及,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如今擺在麵前。隻是,我此後又要欠程家陽一筆重債,我覺得難以割舍,又無力負擔。
  有人重重的敲廁所的門,惡聲惡氣的喊:“誰在裏麵抽煙?”
  門被拉開,是本周值日的日語係的女生,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鄙夷的神情,義正詞嚴的說:“同學,不許抽煙。”
  我慢慢地站起來,彈掉煙頭:“好,對不起,我離開。”
  好,對不起,我離開。

  第31章
  程家陽
  我將喬菲的表格,簡曆,相關學曆證明和申請函從材料袋裏拿出來,仔細的檢查,我才想起來,這時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筆跡,娟秀而有力,好像她這個人。我修改了她的一點點錯誤,把它交還給負責教育合作的同事,他笑一笑:“這是誰啊,讓你這麽費心。”
  “朋友的妹妹。”我說。
  不久之後,法國大學回函,寄來了提供給留學生們的注冊證明和住房擔保,保羅瓦萊裏大學給喬菲的函上,要求她在六月底抵達,參加假期期間基礎語言的培訓。
  這樣想起來,時間過的是真的快。
  去年六月,陌生的我們繾綣在一起;翻過這一年,我送她離開我身邊。
  我曾經以為,我們不會分開,可現在,我為她做最後一件事情,但無論如何,這個女人曾經培在我的身邊,給我快樂,給我溫暖。
  我這樣想的時候,開車在路上。
  車篷敞開,槐樹在我的身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遇到紅綠燈,我的車子停下,看看旁邊,是曾經去過的電影院。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手牽著手,站在櫥窗前,好像在商量要看什麽電影。
  海報上說,有老片子複影,《卡薩布蘭卡》,男人最終送走心愛的女子。
  電影的最後一幕讓人感動,美麗的英格麗褒曼淚眼婆娑,對即將永別的亨弗裏鮑嘉說,請吻我。
  電影裏,女人是繞指柔,男人如百煉鋼。
  輪到我的身上,就恰恰相反,真是讓人不平。
  我在這一個路口調頭,奔向外語學院。
  我打喬菲的電話,沒人接。
  我在宿舍樓下打內線電話找她,仿佛一年前的一幕重演,同學告訴我,喬菲回家收拾行李。

  喬菲
  我回了家,跟媽媽說,我要去法國了。
  媽媽說,你做夢啊?那你去吧。
  是真的,媽媽,我給她看我已經辦下來的簽證,你看看。
  她說,你隨便拿個東西來騙我,反正我也沒見過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
  我爸爸說,這是真的。鄰居家也有小孩子去日本念書,他過來仔細看我的護照和貼在裏麵的法蘭西共和國的簽證。
  這回信了吧?我過兩天就走了,公派留學,一年以後回來。
  他們接著就犯了愁,法國,東西比沈陽還貴吧?
  媽媽說,生活費怎麽辦?
  有政府提供的生活費。每月合人民幣也有6000多塊。
  怎麽這麽多?學校給你的機會?他們問。
  我想了想,媽媽,你記不記得去年來過咱們家的那位大哥?
  她說,記得,記得,是他幫你辦的?
  我說是。
  菲菲,你記得要報答人家。
  我點點頭,不過自己也心虛,我怎麽去報答程家陽呢?有什麽東西是我有而他沒有的?
  我收拾了行李,將它們托運走。自己一個人坐火車去了大連。我在這個城市的海邊坐了很久,想起那次旅行,我與程家陽,飛機上的溫言軟語,相握著的手,徹夜的激情。如今成了一個人對一段情緬懷的內容。

  程家陽
  乘飛機,坐火車,我又一次來到她的家鄉。
  到了她的家,菲的爸爸在,我看過他的照片。
  我用手比劃著問他,菲去了哪裏?
  他用筆在紙上寫道,回來不久,昨天已經回去了。
  我一下子坐下來。旅途長,不要緊,撲了空,卻讓人頓覺疲憊。
  菲的爸爸給我倒水,我謝謝他,一口飲幹。
  我寫字給他看,說,我是菲的朋友,知道她要出國了,想要見一見她。您的心髒好些了?
  好許多,謝謝你。
  我得離開了,得去找她。這是一些錢,不多,請您收下。
  他執意不肯,推推搡搡了半天。
  我不得已,隻得將錢收回。
  我要盡快趕回去,在她走之前,見她一麵,有些話,沒有說過,現在想起來,後悔是可怕的感覺。
  我在喬菲家樓下的小市場裏找到一間鮮肉鋪,問老板:“5號樓的喬家,您熟嗎?”
  “兩口子都是聾啞人?小姑娘學外語的?”
  “對。”
  “老鄰居了。什麽事?”
  我從懷裏掏出錢:“這是兩千塊錢,麻煩您周末還有過節的時候給他們家送些鮮肉、排骨。”
  老板用圍裙擦了擦手,看看我,尋思了一會兒:“行啊,我給你打個收條。”
  我把收條接過來,這樣總算辦成了一件事。
  我馬不停蹄的回去,喬菲的同學仍是對我說,她不是回家了嗎?
  “還沒回來?”
  “沒有。”
  “她不是已經去法國了吧?”
  “沒有沒有,我們今天早上才替她收了行李。”
  我鬆了一口氣,好在她還沒有走,那我就在這裏等她。
  可是這天下午,部裏忽然就下了任務,我頂替生病的師姐去上海,為國際大律師年會作同聲傳譯,為期兩天。
  可是,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這也太突然了,您怎麽才告訴我啊?我連準備都沒做呢。”我跟主任說。
  “你大少爺突然失蹤三天,讓誰做準備了?”他搶白我,又轉到我後麵,拍拍我的肩膀,“再說,我也沒辦法啊,她突然病了,我怎麽辦?處裏別人也沒準備啊,還就得小程你出馬。”
  幹這一行的,沒有辦法。軍令如山。我隻好祈禱喬菲不要在這兩天離開。
  會場如戰場。
  我本來狀態不佳,沒有準備好就上場翻譯,絞盡腦汁,好在上海方麵的同行素質不錯,我們合作的翻譯效果姑且算是理想。
  在回來的飛機上,以為是稍稍打個盹,不小心就睡著了。迷迷糊糊的好像心神已不在此地,問空姐,她回答說:“這是國航去大連的班機。”
  醒過來,是一個夢。
  突然想起來,自己就笑了。對啊,怎麽沒有想到,菲會不會去了大連?我回去了,她想必也已經回來。
  見了麵,要對她說,這一路,一定小心,用功讀書,回來作了高級的翻譯,為她的爸爸媽媽賺大錢。她的行李會不會很多?好在托運處我有熟人,超重多少,也沒有關係。她帶沒帶一些幹菜?蘑菇,木耳,好吧,這個我來買。衛生巾倒不必,我也曾留意過,法國那邊跟國內差不多的價錢。不過這個,不說也罷,免得她又說我是事兒媽。
  這樣想著,就好像歸心似箭,下了飛機,腳下生風,一溜小跑的衝出通道,在出港口登上單位的車子。
  車子還未走出機場,我的視線被對麵大巴士上的巨幅廣告吸引,草本精華洗發露的廣告女郎,微微眯著貓一樣的眼睛,黑色的頭發綢緞一樣光亮。好像喬菲。
  我的粗心在此時演變成不能挽回的錯誤,我都沒有向上看一眼,沒有看見坐在車裏,即將踏上飛機的喬菲。

  第32章
  喬菲
  一直向西飛行了將近10個小時,當地的傍晚時分,我抵達巴黎。
  取行李,出港,到處是高眉深目,低聲說話的外國人,一轉眼,原來已經來到陌生的城市。
  我要去南方的蒙彼利埃,要到城裏的火車站乘高速火車。一路打聽上了大巴士,車子在夏天蒙蒙的細雨中穿過城市,駛向裏昂火車站。
  暮靄中的花都。
  我這一路隻覺得眼睛不夠用。
  古老梧桐,霓虹街燈,細雨潤澤幾百年的街道,水氣氤氳神色暗淡的行人。有美麗的少年牽著大狗在街頭匆匆過,有神秘的女郎在咖啡座透明的櫥窗裏點燃一支煙,靜靜看向外麵,不知誰是誰的風景。依稀可辨的是遠處鐵塔高高的影子,虛虛的,是印象派的造型,我用手指輕輕敲打窗子,用法語低聲說,埃菲爾,埃菲爾。
  前麵同乘的老外回過頭,問我:“第一次來巴黎?”
  我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啊,對。”
  七點多鍾,我到了火車站,買票的時候,人家告訴我,最後一列去南方的火車剛剛離開,最近的一列要等到明天早上六點半。那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得等待。慶幸的是,人家見我大約不到25歲,又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車,給了我五折的車票。
  我坐在車站的長椅上,想要這樣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吃點帶來的餅幹,碎渣掉在地上,吸引來大群灰黑色的鴿子,蹦蹦跳跳得直吃到我腳邊。
  不知等了多久,車站裏的人漸漸少了,我看見幾個高大的警察牽著嘴上帶著皮質嚼子的凶猛大狗走過來,幾個人在離我不願的地方站下來,低聲說話,不時向我看一看。
  這麽苟且,我心裏冷笑,我從來習慣孤身一人,來之前,早已準備好,小樣兒,誰要是敢刁難我,看我如何發作。
  我心裏默默背誦一段準備好的話: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受法蘭西共和國教育部,蒙彼利埃保羅瓦萊裏大學邀請,來法國留學,如果遭受不公正對待,我受我國大使館保護,並有權訴諸法律……
  以及:哦,原來這是法國的民主?
  好,再來一遍。
  過來的是相對年輕的一個,誰知他麵露微笑,用僵硬的英語說:“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
  我用法語回答:“中國人。我說法語的。”
  “太好了。”他搓搓手,“小姐,你不能呆在這裏。”
  “為什麽?”我已是箭在弦上: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馬上就要張口而出。
  “一來這裏不夠安全,單身女性最好不要待在這裏。二是,最後一班火車已經發走,火車站將在半小時之內關閉。”
  火車站還會關閉?
  我愣了一下,怎麽教材上沒寫?
  但他說的沒一句不是好話,可是,那我去哪裏?我向外看看,什麽時候了?怎麽咖啡館都打烊了?
  “我說得你聽懂了?好,那我再說一遍英語……”
  我趕緊伸手阻止,老實的說:“您看我的行李,我不知道去哪裏。”
  年輕警官看看我,為難的樣子,回去請示同伴,又作一番商議,過程中那幾個人向我微微笑,現在覺得剛才的想法真是武斷,又覺得倒是為難了人家。
  年輕人過來對我說:“不遠處有為學生提供的青年旅館,我不知道還有沒有空位,不過,我可以把您送過去。您看這樣合適嗎?或者……”
  他提的第二個建議是讓我去附近的警署等我第二天早上的火車。
  哪有這樣的道理?留學的第一天就進局子?殊不吉利。
  我說:“麻煩您帶我去青年旅館。”我看了看那邊的幾個人,又多留了一個心眼,我笑一笑:“我怎麽知道,你們是真的警察?”
  年輕人也笑了:“我們不是警察,是巡邏的憲兵。我是實習憲兵祖祖費蘭迪,我的兵號是……”
  我作放心的樣子,笑著說:“啊,是憲兵啊,哈哈……”
  轉身就掏出小本子,用漢語寫道:我如果遭遇不測,是被一個叫祖祖費蘭迪的實習憲兵帶走,他的兵號是……寫完了,自己就有點發呆,這是寫給誰呢?誰會看到這些字呢?
  程家陽。
  我繚亂的寫他的名字。
  人長得高大就是好,我沉重的箱子被年輕憲兵輕巧的提起來,大步子邁開,代我離開車站。
  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走得真是不遠就到了青年旅館。我真幸運,還有空床。價格已經為世界各地的青年學生壓到最低,18歐元,我沒敢換成人民幣想。
  登記完了,憲兵對我說:“現在是兩點鍾,您的車是什麽時間?”
  我拿出車票,看一看:“六點半。”
  “不要晚了。再見。”
  “謝謝您。再見。”
  我洗了洗,青醒白醒的躺在床上。
  雖然旅途勞頓,不過,心裏是新奇而興奮的。
  我現在人在哪裏?巴黎啊。埃菲爾的巴黎,盧浮宮的巴黎,拿破侖的巴黎,雨果的巴黎……
  而我將要去的是地中海邊風景如畫的蒙彼利埃。
  人原來已經在實現了的夢裏。
  不過也隱隱心疼這容納我4個小時的18歐元,留給家裏一點,我帶來自己的大部分積蓄,可是僅僅有放在內衣裏的可憐的幾百塊歐元。
  可得省著點。
  我想起剛剛在車站的一幕,為自己的緊張兮兮和小心翼翼而覺得可笑。
  這樣想著想著,天空就有魚肚白了。
  我看看表,啊,還是北京時間,那麽現在的巴黎時間是……
  此時有人敲門,我打開,是高大的法國男孩子,仔細看看,哦,原來是脫了製服的年輕憲兵。
  “小姐,現在是5點45分,您現在去車站,檢票上車,從容一些。”
  “好好,謝謝。”
  我關上門,火速換了衣服,洗漱一下。
  憲兵仍然是幫我提著箱子,送我到火車站。
  路上我問他:“你們法蘭西憲兵還負責接送外國人嗎?”
  “在火車站工作的,要保證公民及外國人安全。”
  “負責送站?”
  “那倒不是。我下了夜班,恐怕您睡的太晚,耽誤火車,反正我回宿舍也順路。”
  “哦,真是謝謝。”
  我們進了站,我看見幾輛子彈一樣造型的高速火車已經停在那裏。憲兵指給我檢票機:“請在這裏檢票。”
  車票一頭進一頭出,打上小小的缺口。
  憲兵告訴我:“火車上列車員會檢票,請放在方便拿的地方。”
  “當然。”我說。
  車站裏此時已有稀少的旅客。
  我跟他握手,心裏很是感激這個熱心的青年。一迭聲的說謝謝。
  他看看火車:“您這是要去哪裏?”
  “蒙彼利埃。我要去學翻譯。”
  “難怪,您的法語說得真好。”青年說著笑了,“蒙城是個好地方。氣候溫暖,陽光充沛。”
  “您去過?”
  “我是那裏人。”
  “哦。來巴黎工作?”
  “實習。”
  “是啊,您昨天告訴我。”
  我要上車了,再次感謝他。
  年輕憲兵祖祖費蘭迪對我說:“加油。”
  1100多公裏的距離,高速火車風馳電掣,這號稱陸地上最快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果然名不虛傳。
  車上乘客不多,有人小聲地聊天,有人睡覺。我因為第一次乘坐,而心生感慨,我隻見一路的風景影子一樣的向身後飆去,快得讓人措不及防,像峰回路轉的人生。

  第33章
  程家陽
  這一年的夏天,有這樣幾件事情發生:我與喬菲不及見上一麵,她終於遠赴法國念書,走了月餘,沒有給我任何音信;我在局裏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譯工作外,還要頂替跳槽的同事,負責新進翻譯的培訓;關於網友“我就不信注冊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靜的態度跟我批評女人的這位,確是個女人,網絡上的寫手,忙著自己的第二本小說。
  “小說是有關於什麽?”我問。
  “住在天井對麵的男女,對對方的性幻想。”
  “有結果嗎?見了麵嗎?”
  “沒有。沒有見麵。為什麽要呢?徒增煩惱和失望。”
  “又是距離產生美的主題。”
  “這是句實話。”
  “噢。
  我要下線了。”
  “時間還早啊。”
  “睡覺了,還要上班。”
  “少見你這樣沒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謝謝嗬,回頭聊。”
  我關閉電腦,打開台燈,閱讀文件。
  隨手拿出抽屜裏的大麻,點燃,吸一口,便又覺得不是那麽疲憊。
  不久我母親過生日,家裏舉行小型的宴會。
  小姨是司儀,她是風雅的高手,從音樂學院請來兩位鋼琴家助興,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廚到場精心炮製。
  宴會當天,親朋好友濟濟一堂。
  另外一家很給麵子,文小華的父母親親自赴宴,她那天與我母親握手,聲音輕輕地說阿姨生日快樂。
  我眼看著我母親眼睛一亮:“這是小華?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時起對文小華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為在當天的宴會上,文小華也即興演奏了一首鋼琴小曲《小綠蘋果》,技藝嫻熟,不亞於專業好手。
  啊這種女孩子讓人佩服敬仰,身上有無懈可擊的亮麗光環。不過不是我這種千瘡百孔的人能配得上,所以在之後不久,我母親要我送一些來自南美的好煙好酒去文家當作還禮被我斷然拒絕。
  “您要麽讓司機去送,覺得不夠分量,就自己去送,讓我去算幹什麽呢?”我說。
  我母親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樣有這些無聊的問題。
  一方麵,他讓我父母親瞧夠了厲害,至少在這個問題上,在上次那場戰役後,雙方都不輕舉妄動,家明沒有來曆不明的固定的女友,而我父母對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橫加幹預;另一方麵,無論在誰的眼中,他的風流生活讓他看上去比我更像個正常人。
  我深知這點,索性如法炮製。免得我母親為我瞎操心。
  隻要有空,我便流連於夜店。漸漸悟得樂趣。
  我喜歡年輕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處,孤身一人,神色迷離,不知在什麽地方也有自己的問題,來到這裏買醉,買遺忘的片刻。
  話不用說幾句,眼神不用太多來回。覺得順眼,便可以一夜風流。
  有人肢體柔軟,經驗豐富,做愛的時候可以擺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姿態,可是越是這樣,我隻覺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仿佛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錢,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給我留下錢。
  我心安理得的付款或是收錢。金錢是與性是等價的東西。
  我在吧台前喝酒,也有男人上來搭訕。
  我禮貌的解釋我並非樂哥兒。
  來人說,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個名模。
  “我不好此道。”
  “不如試試,試了之後才知道。”
  這樣做,就讓人厭惡了。
  我推開他,離開酒吧。
  在外麵點起一支煙,找自己的車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頭看,是剛才那惡人的一張臉,他的身邊還有同伴。
  我的臉上又遭重拳,嘴裏有腥味。不知道是哪裏流了血。
  “長張小白臉就把自己當神仙了?出來混還裝處男!”
  反正他說得也沒錯,我也沒反抗。
  這人出了氣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臉上的鮮血,手發抖,手機掉在地上。
  鈴聲突然間響起。
  我先看看號碼,是法國的區號。
  是喬菲,我此時心如擂鼓。接通了,我隻說一聲“喂”,自己聽到聲音哽咽。
  “家陽。”
  “我聽著呢。”
  “我到這邊安頓下來了。不過剛剛從同學手裏買到電話卡,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哦,沒有關係。怎麽樣?順利嗎?”
  “很好。很順利。”
  ……
  “我知道,這是你的安排。不過,之前走得急了,沒來得及給你打個電話道謝。”
  “沒有關係。小事情。”
  遠隔萬水千山,聲音在電話中總有稍稍的錯後,通話的雙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見一麵;你知不知道,我在飛機上做夢,好像又跟你飛去大連;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幽怨滿腹的等電話,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不能作聲,否則就是大聲的哭泣。
  電話另一端也沒有聲音,好久,她對我說,謝謝。
  喬菲對我說,謝謝。
  ……
  我壓低聲音:“還有事嗎?我有文件要看。”
  “……
  那好,再見。”
  “再見。”
  我看著屏幕暗淡,關上電話,收線,上車。
  車子在午夜的街頭狂奔,像失去控製的斷弦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亂的道路,絕望的人生。
  車子一頭撞在濱海路旁邊的大樹上。我的頭磕在方向盤上,又在下一秒鍾被氣囊頂起,頭向後頂在車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醒來,周圍一片雪白。然後我看見家明的臉。我現在人在醫院。我好像隻有眼皮能動。
  “醒了,就自己起來吃飯吧。”他說,“我們醫院食堂夥食很好。”
  原來沒受大傷,我坐起來,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細看看我:“你有搞錯沒有?你自殺啊?”
  “開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點。”我說,“你通知我單位給我請假沒?”
  “今天星期六。”
  “哦。什麽時間?”
  “下午2點。”
  “你沒有告訴爸媽吧?”
  “沒有,我也是剛剛過來。”
  我脫了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時候,家明說:“哎對了,明芳來做檢查,我剛才看見她了,你不去打個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現在狼狽的樣子。”我說。我的頭上還有小塊的紗布和繃帶。
  我的車子已經被拖走修理了,我在醫院的停車場找到家明的車子,開到門診部的門口,看見做完了檢查出來的明芳,身邊是她的丈夫,我見過的周南。
  這樣看,她的肚子已經挺大的了。走路也不很方便,被她丈夫扶著,上了自己的車。我走在他們後麵。可是,他們的車子開的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後胎沒氣了。
  他們自己也發現了,我按按車笛,他們停下來。我也下了車。
  見是我,兩個人都挺高興。
  我指著明芳的肚子說:“怎麽長得這麽快?”
  “哪能不快?再過兩個月就生了。”周南說。
  明芳看看我的頭:“你怎麽了?”
  “摔倒了。”我說,“姐夫,你在這換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煩你嗎?”
  “要不然我也沒什麽事。”這是實話。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剛剛給小孩子照的超聲波圖片讓我看,在淺灰色虛虛的影像上告訴我,這是心髒,這是肺,這是他的後背。
  “這麽小,就什麽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來,連頭發都會有,好吧?”
  我笑起來。
  “你可真是讓人羨慕啊。”
  “羨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個孩子吧,家陽。”
  我沉默,繼續開車。
  餘光裏,看見明芳看著我,她溫柔的對我說:“有了這個家和這個孩子,你會安定下來,會快樂起來的。家陽。”

  第34章
  喬菲
  我放下電話,自己有點發呆。
  家陽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勁想,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我現在住在大學城的留學生宿舍,一個人一個房間,房間裏有衛生間和小小的電廚具,每一層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銀行開了賬戶,收到第一個月的獎學金,蒙彼利埃沒有賣中國電話卡的,我在從馬賽回來的華人同學手裏買到,第一個電話打給他,話未說到十句,家陽說,還有文件要看,再見。
  電腦的聲音提示:您通話的時間是1分25秒。
  我看看手裏這一張畫著猴子臉的85分鍾的電話卡,不知道剩下的時間要打給誰。
  7月了。天氣炎熱。別人放假,學校給我們仍然安排了繁重的功課。
  我在翻譯學院注冊,所在的一個班,專授法漢翻譯課程。學生不多,兩個香港同學,三個台灣的,兩個比利時男孩,四個法國人,還有我這唯一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大家已經都有了一定的語言基礎和工作經驗,來到這裏接受的是拔高訓練。
  每天的第一節課,老師一定會放一段時事新聞的廣播,時間是10分鍾左右,要求我們做筆錄,然後進行交替傳譯。這個練習的時間逐漸增長到15分鍾,20分鍾,我的筆記越記越少,譯出內容越來越豐富詳細。
  上午的第二節課是中法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知識的介紹,用以幫助我們擴大單詞量,我從“野獸派藝術”背到“非洲樹蛇”,從“微電子撞擊”背到“弗朗哥主義”。
  這樣學習的課程讓人痛苦不堪,我直到絞盡腦汁,眼圈清黑。不過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
  下午的時間由學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學們約定了一同在圖書館做作業,幫忙修改錯誤。
  我們有時分別買了水果,去海邊遊泳,聊天,某一個下午規定隻能使用一種語言,法語,漢語,偶爾英語。
  有天早上上課之前,從比利時來的喬特拿著報紙從外麵跑過來,對我們說:“我說我昨天在海灘見到那個人就覺得臉熟,果然是羅納爾多。”
  我看看報紙,花邊新聞版的大標題寫著:巴西球星羅納爾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灘度假。
  “那你當時不說。”我說,“我還能要到簽名。”
  “嗨,我就看到一個人身邊帶著美女,腦袋挺大,門牙中間還有縫兒,覺得麵熟嘛,想不起來是誰。”
  “你現在想起來沒有新聞價值啊。”法國男孩達米安搶白他。
  “我這就是事後諸葛亮啊。”喬特用中文說。
  大家都笑起來。
  從香港來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劇院廣場上的酒吧做兼職,我們偶爾去捧場。
  這一群說中國話的年輕人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他提議我們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個關於中國的活動日,正是旅遊季節,這定會吸引大批的遊客,收入可以與我們五五分帳。
  我們覺得很有趣,答應了他。
  我們用竹枝和我帶來的中國結裝飾酒吧,從台灣來的女孩會書法,在宣紙上用大字抄寫了幾首唐詩貼在牆上,儼然已有古色;我們點上從中國商店買來的薰香,於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這一天將供應中國燒酒和各式從中國飯店訂購的小點心;我們也請到了旅居的中國畫家,到時候現場潑墨。
  一個星期,好像一切準備得當,老板說:“哎好像還差點什麽。你們誰會唱歌?”
  達米安的嘴巴很快:“我聽見菲洗衣服的時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並不會怯場,隻是想做得漂亮。
  我在學校的網吧裏下載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樂,歌詞翻譯成法文。自己站在鏡子前演練,唱到“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就愣在了那裏,看看自己的手心,我曾經與誰狹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國日活動的那一天,酒吧裏高朋滿座,氣氛熱烈。到最後,人人都會用中文說“你好,謝謝,恭喜發財”,甚至“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在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已經回國的歐德費蘭迪。她從遠處跑過來擁抱我,吻我的臉:“喬菲,你還記不記得我?”
  我也抱著她:“我怎麽會忘了?是你教會我吸煙。”
  “啊你終於來了蒙彼利埃。過得愉快嗎?”
  “非常好。謝謝,謝謝。”
  學成中文的歐德回到家鄉,現在市政廳國際事務辦公室負責與友好城市成都的聯絡工作。她把家裏的地址和電話留給我,囑咐我說:“喬菲,你有空可一定去找我。”
  這便是有朋友的好處,天涯海角不期然的溫暖。
  在這一個月,我的基礎課程結束,20分滿分的兩門功課,老師都給了我16。打電話到鄰居家,請阿姨轉告給我的爸媽,對於分數,他們沒有概念,我於是說的很簡單,我在班裏考了第一。這樣好的消息,還要告訴誰?我撥通程家陽的手機,電話被轉到了秘書台。
  我於是又打電話給歐德,問能不能在周末拜訪她家。
  她說:“當然,當然,喬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話,你就一定要來。”
  歐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區。
  青石板路,乳白磚牆,棕櫚樹掩映古老樓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狹窄潮濕的街道裏,想像著,有多少木輪的車子曾經在這裏經過,送來陽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這裏經過,寂寞的行走自己的曆史。
  如此浪漫的情懷卻不適合我這樣的糊塗蟲。走著走著,發現不見街牌,不見行人,也不知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條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遠處,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問問路,走近了看,是家批薩店。
  櫃台裏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正從烤箱裏拿出新出爐的批薩。那張餅烤得火候正好,有著厚厚的奶酪,鮮豔的番茄,酥潤的蘑菇和微微翹起一角的圓蔥。男孩很滿意,動作麻利的將餅切成均勻的幾大塊,轉身放在櫥窗裏。這時他看見我。
  我覺得這個人是見過的,可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
  年輕的臉,黑發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爐的批薩,要不要嚐一嚐?”
  “我想跟您問問路。”
  我話音未落,有人從櫃台的裏麵出來,是我的朋友歐德。
  “菲,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進來。”
  歐德對男孩子說:“這是我的中國朋友,喬菲。”
  她又對我說:“菲,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於是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哪裏見過的男孩子。同一時間,聽見他說:“對了,我們見過的,在巴黎。”

  第35章
  喬菲
  祖祖是歐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輕憲兵。姐弟倆是一樣的熱心腸。
  他是19歲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著嘴巴微笑,有點害羞的樣子,現在休假,幫助外出的爸爸媽媽打理家裏的餅店。
  費蘭迪家是意大利裔,他們的餅店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是歐德和祖祖的爺爺創建,門麵雖然不大,卻深受街坊四鄰的歡迎,在這一街區也是頗有名氣。
  “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遭遇產業危機。”歐德說。
  “說得這麽嚴重,是怎麽回事?”我問。
  歐德指指弟弟:“家裏的手藝傳男不傳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給祖祖經營,可他根本不想繼承。”
  “那他想做什麽?”
  祖祖正準備打烊,將遮擋櫥窗的木板一塊塊的鑲上。
  “他想去非洲。頭戴藍盔到那裏維和。”歐德咯咯的笑起來,“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是怎麽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學手藝繼承餅店啊。”
  “我?”歐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搖頭晃腦地說,“用我這一雙沾滿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餅賣給別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沒有仇,也不想添麻煩。”
  我們坐著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忙活活。沒過多久,招呼我們吃飯。
  原來他準備了奶酪火鍋: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間的小煎鍋裏烤化,澆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著麵包吃。味道醇香濃鬱,我胃口大開,吃了很多。
  “在中國,你們吃不吃奶酪?”祖祖問。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來,第一次,程家陽帶我吃西餐,我嚐嚐地道的法國奶酪,當時吃得不習慣,後來,卻愛上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國最有名的食品是餃子。”我說。
  “我們也有。”祖祖說。
  “那不一樣。”歐德對她的弟弟說,“中國的餃子餡不是奶酪,是蔬菜和肉。”
  “好吃嗎?”他問,看看我。
  “過幾天我做餃子,請你們去我那裏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來:“別說過幾天,快說什麽時候,我休假的時間不多。”
  “那,就兩天以後吧。我再請一些朋友。我們一起做一個小聚會。”
  姐弟倆都很高興,祖祖說:“我把爸的酒偷著帶去。”
  歐德擠著眼睛說:“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這個時候,有一隻大白狗從後麵溜溜達達的出來,擦過我的小腿,嚇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額前擋住眼睛的毛發,說:“這是歐羅爾,我弟弟。”
  法國人愛狗就是如此,當作自己家裏的人。
  他又對大狗說:“歐羅爾,這是菲,你看她法語說得這麽好,厲不厲害?”
  大狗“汪”了一聲,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別說,還真挺懂事。
  又聊了一會兒,時間晚了,我準備告辭。
  歐德說:“怎麽辦呢?車子被我爸媽開走了。”
  祖祖說:“我送。”
  歐德說:“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爺摩托出來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歐德說,“菲,他送你回家,你盡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國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藍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鳥唱歌飛過,微帶鹹味的海風吹來,吹得樹葉沙沙響,這些仿佛是人年少時心裏麵的聲音。
  這樣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們走到環城電車的車站,他也沒有說一句話。
  電車來了,我要走了,對他說晚安,再見。
  他卻跟我一起上了車:“我送你到大學城吧。”
  好像又是我剛到巴黎的那一天,他送我去青年旅館的一幕。這可是個盡職盡責的憲兵。
  直到走到我宿舍的樓下,我指著那扇窗子對他說:“你看,這是我的房間,兩天以後,你不會找錯吧。”
  “不會,”他笑一笑,“不過你可要多做一些餃子。”
  “沒問題。”
  我蹦蹦跳跳的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換衣服,洗漱,看看表,都這麽晚了,我剛才一定是做最後一班車回來的,可是,祖祖他怎麽回去呢?

  程家陽
  明芳的孩子生下來,是個小姑娘,圓臉龐,頭發長了一小層。我的手指頭被她抓住,手都攥滿了。
  我帶著我母親準備的禮品去看明芳,在醫院的病房裏,還遇到了文小華。
  孩子被她抱在懷裏,攥著我的手。
  之後,我送文小華回家,路上,我們談起這個孩子,名字還沒有起好,明芳號召我們群策群力。
  我說要回家翻翻字典,小華說:“普通的漢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這個理論?”
  “對啊。你看,家陽,小華,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來。
  “你等會兒有事嗎?”
  “沒有。”我說,看看她,她也看著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說。
  “好啊,我認識一家台灣茶店,有各種各樣的刨冰。”
  兩個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樣在裝修成卡通屋的台灣茶店裏吃五顏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還童。
  文小華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專心的品味,享受至極。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的心滿意足了,抬頭衝我笑一笑:“謝謝你哦。”
  “謝什麽?”我說。
  “這麽耐心。等我到吃完。”
  “我這人倒是沒有別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實的說。
  “我有時覺得,你是禮貌的有些驕傲的人,太不說話,拒人千裏。其實……”
  “不說話,是因為不太會說話;禮貌,就可以不用給出別的表情。原則上說,我是個懶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從小,很是爭強好勝,念最好的大學,去最遠的國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別人不做的艱難的課題,去最危險,棘手的地方采訪。
  做人很努力,因為心眼裏相信,隻要努力去做,就會爭取到目標。”
  她喝了一口水,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
  程家陽,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說的那種,困難的人。”
  這樣就開始數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使盡渾身解數的接近,每每發現,又像陌生人一樣,又回到起點。
  長輩讚美我,你就跟著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話也不說一句。
  你不會不知道,禮貌過分就是不禮貌吧。
  有時,你也讓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來,願意搭載我回家,我高興的把自己的車扔在醫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一下午的時間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開了車。”
  “我自己也忘了。”
  她咯的一下笑出聲來:“碰到你,我就是智商為零。”
  她把話說得這樣清楚,終於決定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問題艱難,讓人不知怎麽作答。
  也不能說抱歉,抱什麽歉呢?折損了這麽出色的女孩。
  我這樣為難,抬起頭,文小華在看我的臉。
  我隻是覺得喉嚨發幹,說不出話來。
  她終於失望,自己拿起手袋,離開。

  第36章
  喬菲
  我要在家裏請班上的同學跟朋友吃餃子,頗費了一番功夫。
  外國的白菜很硬,用水煮軟了,才剁成細餡;商場裏的肉餡都拌了外國的調料,我隻得買來鮮肉自己加工;好在法國的白麵真是質量好,又白又筋道,煮熟之後幾乎透明發亮。總不能隻有餃子,我把黃瓜拍碎,拌上鹹鹽和從中國店買到的麻醬,就做成“中國沙拉”;為防止有人吃不慣,還準備了一些三文治和兩大盤子的蛋炒飯。我還買了一些水果和啤酒。
  這樣忙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餃子出鍋,我的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到了。
  白菜餡的餃子很受歡迎,這北方口味的食物香港的和台灣的同學也覺得新奇,更不用說外國人。食物的香味還吸引來住在同一層的留學生。於是膚色各異的年輕臉孔擠滿了我的小房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這簡單的食物讓他們大快朵頤。
  下了班的歐德費蘭迪一個人來,給我們帶來兩隻甜瓜。她吃了我做的餃子,翹起大拇指說:“好吃,好吃。”
  我問她:“怎麽你的弟弟沒來?”
  “他沒來嗎?”她四處看看,“嗨,誰知道呢。菲,”她把吃幹淨的盤子給我,“再來點炒飯。”
  吃完了東西,喝茶,喝啤酒,不知誰拿來錄音機播放阿拉伯音樂,有人小聲地說笑,有人在房間中央的小空間裏隨著音樂慢慢舞動。
  我坐在門口的沙發墊上,接過歐德給我的一支煙,深深吸一口,繚繞的煙霧中,覺得很愉快。
  我的電話響了,我接起來說“喂”。
  電話的那一邊停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程家陽的聲音:“喬菲?”
  我站起來,離開自己的房間,跑到宿舍的陽台上,我說:“嗨,是我,你好啊,家陽。”
  陽台上,此時月色皎潔,微風習習,柔軟的拂過我的臉和脖子。我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在微笑,我說:“你那邊現在是淩晨吧,怎麽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你給我打電話了嗎?我收到你的號碼。”
  “是啊,幾天前了。我想要告訴你,我的基礎課結束了,我兩科都得了16分。”
  “那真好。恭喜你。
  ……你現在在做什麽?”
  “跟同學一起,開派對。”
  “熱鬧嗎?”
  “很好啊。我的餃子很受歡迎。”
  “是啊,我知道的,你很會做東西吃。”
  我覺得有很多話想對家陽說,話在心頭,溜溜轉轉,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始。又希望他多說些什麽,我最愛他的聲音,從來清清楚楚沒有雜質的,今天聽來,又如此的柔軟。
  “那好,你玩吧,開心點。
  再見。”
  這麽快就結束?
  “再見。”我隻好這樣說。
  我關上電話,向上看看夜空。
  我怎麽會忘了程家陽的樣子,他那麽漂亮。他微蹙的濃濃眉毛,他水汪汪的眼,他攪得我心煩意亂的嘴巴,他白得像我今天包的餃子皮兒一樣的臉。
  人隔得這麽遠,這樣想起他,就忘了從前種種的誤會和不如意,心裏都是他的好,他夏季裏海浪一樣的柔情蜜意。
  我也不知在陽台待了多久,幾乎忘了我的朋友,回去了,人都好像走光了,他們給我的紙條貼在門上,說:菲,謝謝你的餃子,和你蛋炒飯一樣香噴噴的友誼。下麵是列位大俠的簽名。
  我笑起來,把紙條拿下來,推開房門,卻看見還剩一個坐在那裏,仔細看我貼在寫字台前的照片。他回過頭,卻原來是祖祖,黑發黑眼,他看著我:“我來了,不過好像東西都吃光了。”
  “誰讓你來得這麽晚?”我說,開始向四處看看,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加工給他吃。
  “因為這個。”
  他居然從懷裏拿出一隻白白的小狗,又小又胖,從他的懷裏滾出來,掉到我的床上,向四處看看,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把那隻小狗抱在懷裏,坐在墊子上:“這是做什麽?這麽大的驚喜。”
  “養隻小狗,日子過得就更開心了。”
  “謝謝你嗬,我最喜歡小狗。”
  “這是剛出生的小狗,我從郊外的朋友家抱來的,你給他取個名字。”
  我想一想,看看他,小狗的眼睛像祖祖的一樣亮:“啊,有了。”
  “什麽?”
  “叫祖祖,好不好?”
  男孩真的認真想了想:“行啊,反正他也是意大利裔的。”
  我想笑,都要憋出內傷來了。
  “你餓了吧?”我說。
  他點點頭。
  “沒有餃子了。我也沒有那麽好的奶酪火鍋招待你。”
  “唉。”
  “我給你炒飯。廣東炒飯,好不好?”
  “太好了。”
  我用剩的大米飯和雞蛋蔥花給祖祖炒了一盤炒飯,又拍了個黃瓜,他沒一會兒就都吃了:“真好吃。菲,謝謝。”
  “哪裏話。”我抱著小狗祖祖說,“我還沒謝你呢。”
  “我聽歐德說,你想去非洲?去當維和部隊?”
  “對。已經遞了申請了,明年春天就能知道結果。”
  “為什麽?”
  “你呢?你為什麽學翻譯?”
  “為了賺錢,給我爸爸媽媽花。”
  祖祖點點頭:“我小時候,看過一張圖片,一個非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頭,趴在地上,就快要死了,她的後麵,一隻鷹準備吃掉它。”
  這張圖片我也在《黑鏡頭》上見過,當時心裏慶幸生在中國,不是黑非。
  躲都躲不過來的人間煉獄,生活富足無憂的法國男孩子說,就想要去那裏工作。
  “你去了那邊,自己能做些什麽呢?”
  “做了總比不做好。”
  還這麽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男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你的頭發真好。”
  “哦,這沒什麽,我每天早上起來,自己舔一舔,用唾沫滋潤一下。”
  他哈哈的笑起來:“像狗一樣?”
  “像祖祖一樣。”我指指懷裏的小狗。
  時間晚了,他要回去了。
  我說:“你怎麽走呢?公交車都沒了。”
  “沒有關係。我跑步回去。像那天晚上一樣。”
  “這麽遠?”
  從大學城到費蘭迪家的餅店,要橫穿整個城市,雖然城市不大,可這仍是一段不小的距離。
  “開玩笑。”祖祖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去年代表蒙彼利埃參加過環法自行車大賽,這算什麽?我下次讓你看我在阿爾卑斯山路上騎車的照片。”
  男孩說著就蹦起來熱身:“我要走了。”
  我還沒注意,高高個子的祖祖按著我的肩膀,親親我的臉頰:“晚安,再見。”
  他說著就跑出去。
  跑到樓下,打了個響亮的口哨,喊著憲兵的口令,跑步離開。
  我聽見不知道是哪個房間的女同學的尖叫聲:“是哪個討厭鬼?我剛剛吃了藥入睡!”

  第37章
  程家陽
  我給菲打電話的時候,在另一個人的家。
  我剛剛給她幫她換了衣服,喂了熱水,現在,她虛弱的躺在床上,麵色蒼白。
  明明是健康強悍的女孩子,如今這副樣子,讓人對文小華不得不動惻隱之心。
  夏季的天空,此時已浮現魚肚白,之前過去的是混亂的一夜。
  頭一天的晚上,我跟許久未見的旭東在酒吧喝酒,他說起他的生意,最近不太順利;生活上,更加乏善可陳,他的作文物修複的新婚妻子對待他及家裏的一切頗漠不關心,一張臉,就好像價值連城的故宮文物,名貴端莊,卻是,死掉的一樣。
  我說,他這樣說實在有些言重,他告訴我,有很久沒做愛了,也不想,女人好像斷了他的欲念。
  他很自然的問起喬菲,他居然這麽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
  我說,喝酒。
  他就歎了口氣,不再繼續了。
  文小華進來的時候,身邊還有二三個男人,光鮮亮麗,氣焰囂張的一組人。
  一定是看見了我,就坐在我跟旭東旁邊的台子上了。叫了很多酒,大聲地說笑,劃拳。
  我跟旭東說:“走吧。”
  他拽我的胳膊,也是喝高了,聲音沙啞得說:“別介,再陪哥哥坐一會兒,兄弟。你讓我現在去哪兒啊?”
  我隻好就坐在這裏,酒喝不下去,擺弄手機,裏麵有秘書台發來的短信,是人在法國的喬菲的號碼,我反複看那個號碼。
  身後的小華的聲音問她身邊的男士:“你剛才說,你叫什麽?傑森?”
  “他不是傑森,我才是,罰你喝酒。”
  “好好好。”小華興致真好,“好酒。”
  旭東突然開始唱小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我頭疼,賊疼。
  這樣過了很久。酒吧裏歌手退場,DJ在放斯汀的軟搖滾。
  終於有人決定離開這裏,文小華率領一眾男友要易地再喝,走得遠了,她卻匆匆跑回來,原來手袋落在這裏。
  我們還是麵對麵了,她卻笑起來,指著我:“傑森?”
  我看看她。
  她的一個男伴上來,摟著她往外走:“到處叫什麽傑森,傑森在這裏。”
  我拍拍旭東:“哥哥,你好些沒有,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他騰的站起來,聲音清醒,氣勢慷慨,仿佛剛才的老酒都喝到我的肚子裏,可話音還未落,他又一屁股坐下來,閉著眼,嘴裏嘟嘟囔囔地說:“送,送也別往家裏送。”
  有些人醉的一塌糊塗,不知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有些人,夜卻剛剛開始。
  我扶著旭東走到酒吧的門口,有豔麗的女郎正推門進來。正是久違的吳嘉儀,看看我,看看旭東,他掙紮的站直身子。
  吳說:“嗨。”
  我說:“嗨。”
  旭東說:“嘉儀。”
  然後他哭起來。
  我自己出來,在酒吧門口的小街上走了一小圈透透氣,回頭取車。我在想,這一個人適時地搭救了旭東,帶他走,估計是不會回家。
  正往停車場走,冷不防一輛車瘋瘋癲癲的急速開過來,“倏”的一下停在我的腿前三公分處。
  司機從方向盤上抬起頭,是爛醉的文小華。
  喝成這個樣子,車子還開的這麽好,改天一定要請她教我了。
  她在車裏看我。
  誰來告訴我怎麽處理這種狀況?
  她在自己的車裏吐。
  我隻好過去,打開她的車門,把她拽出來,這香檳淑女也會這樣狼狽。
  我送她回自己的家,一路上,小華混混沌沌,勉強說得出地址。
  到了她家,我幫她清理,喂她喝水,終於安頓她睡下。
  誰讓這個女郎這副樣子?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我在她家的陽台上吸煙。
  接著我給喬菲打了那個電話。
  她聽上去聲音愉快,她的學習成績理想,她應該會喜愛法國的生活,她從來懂得照顧好自己,在簡單生活中獲得豐富的快樂。這讓現在的我放心,和,嫉妒。
  我走回文小華的房間,她已經醒了,靜靜的看著我,臉孔小得可憐。
  “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我說。
  她低下頭,慢慢的說:“對不起。”
  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心裏難受,用自己出氣,是小孩子。”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
  接下來,有很長時間,我都沒有看到文小華的專欄節目。我打了電話,給她的同事,告知的理由是,節目調整;我說了是小華的朋友,那人才說,是編輯兼主播的小華生病放假。
  這樣,事情就有些嚴重。
  我知道她跟我一樣,都是耽誤什麽也不會耽誤工作的人。我給她打手機,又把電話打到家裏,也都聯係不上。
  在從廣州出差回來後,我馬上又給她打了個電話。
  終於找到這個人,她此時,人在家裏。
  “你去哪兒了?”我問,“我嚇一跳,我以為你失蹤了呢。”
  “什麽事那麽嚴重?”她說,“我出去旅行了。否則都沒有假期。”
  我們有一小會兒都沒有說話。
  “家陽,你有沒有時間?現在過來一下?”
  我想一想:“好。”
  我到的時候,小華穿一條金藍色的怪模怪樣的長裙子來開門,實際上,她現在看上去,氣色很好,人很精神漂亮。
  她的房間裏,擺了許多瓶瓶罐罐,長頸的,圓口的,彎彎曲曲的,有著古老華麗的花紋,牆上還有一個掛毯,帶著麵紗的美女騎在駱駝上。
  “這是去了那裏了?怎麽風格都變了?”我說。
  “土耳其。”
  “啊好地方。”
  “給你喝這個。”
  我嚐一嚐她給我遞來的飲料,香噴噴的油茶。
  我笑一笑:“這一程想必非常愉快了。你把觀眾都給扔了。”
  她坐在我身邊的墊子上,看著我的臉,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愉快。我跟著當地人每天五遍禱告,因為他們說,真主什麽都知道。我在寺廟裏麵問安拉,安拉你什麽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歡程家陽呢?你知不知道,他怎樣想我的?”
  我又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眼光卻陷在她的眼裏,不能離開。
  小華的唇然後印在我的唇上。冰涼,柔軟。
  我們稍稍離開,麵孔幾乎相貼,我看見她眼裏的笑意。
  我的話說得很艱難,我說:“小華,你會後悔的,我配不上你。”
  “胡說。”
  她抱著我的臉,繼續吻我。

  喬菲
  小狗祖祖就睡在我床下的小木箱子裏。我吃什麽,就給他吃什麽;我學習的時候,無論有多熱,都把他放在膝頭;我每天給他洗了澡,就抱著他在床上玩一會兒。第二天發現,T恤衫上都是白色的小狗毛。
  我有的時候帶他去廣場上玩,我買一個三文治,跟祖祖一人一半,他吃飽了,就去跟別的狗瘋跑,所以說,你千萬不要被任何雄性生物的外表所蒙蔽,這個平時頗有些沉默文靜的家夥,在廣場上叫起來能把大狗給吼下去。
  終於有人來投訴:“你的狗叫聲太大,影響交通?”
  我本來在椅子上看書的,聽了這話,抬起頭,賠了一臉的笑容,卻發現,原來是男孩祖祖費蘭迪,我把自己的笑容吃在嘴裏,立著眉毛說:“人有人權,狗有狗權。我不能同意他叫的每一個句子,不過我誓死捍衛他吼叫的權利。”
  祖祖坐在我旁邊,仔細看著我:“這還了得,你再過一陣子,法語說得就比我好了。本來我念書就不多。”
  我嘿嘿笑起來:“你過獎了,你看,我正好看到這一段兒。”
  書上的盧梭皺著眉說:“我不能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祖祖的手裏拿著滑板,我說:“你會這個?”
  “你想試試?”
  “為什麽不?”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我又是體育健將。我把書放下,躍躍欲試。
  可是沒兩下,我就撅著屁股,雙膝著地,跪在地上。小狗興奮的在我旁邊大叫,因為幸災樂禍而激動萬分。
  祖祖說:“哎還挺會摔得嘛,這樣不會摔到後腦。”
  我疼得要命,起來拍拍手,做漫不經心狀:“哎呀,這個,嗬嗬,比滑旱冰難點兒,哈。”
  兩個祖祖笑得都要背過氣去了。
  後來,他仔細演示又講解了一番,天快黑的時候,雖然不太熟練,我也有模有樣的了。
  “真愉快,謝謝你,我要走了。”我把小狗抱起來,他今天玩瘋了,累的半截舌頭郎當在外麵。我對祖祖說,“我還不錯吧。”
  “還得努力吧。”
  我掉頭就走。
  祖祖在後麵說:“菲,周末我們去亞維農好不好。那是個老城,你肯定喜歡。”
  我想一想,中期課程開始之前,我還有一個禮拜的假期,亞維農是久負盛名的古城,我向往已久。我回頭說:“行啊。一起去。”
  “太好了。你等我電話。”
  我坐環城電車回家,藍色的車子行駛在石板路上的軌道上麵,穿過廣場,經過滿座的咖啡涼篷,將停棲在路邊的鴿子驅趕起來,呼啦啦一片一片,透過落地窗向外看,祖祖費蘭迪腳蹬旱板,就在我身邊,翩翩滑過。

  第38章
  程家陽
  小華是處女座人,九月初,天氣微微涼爽,她約了幾個朋友一同出海過生日。大部分是陌生臉孔,小華把我介紹給他們說:“這是家陽,我的男朋友。”
  握手,寒暄,喝酒,講笑話,釣魚。我盡職盡責的陪著應酬。
  他們大部分是新聞圈子裏的人,聊著聊著,又開始說起行業內的傳聞。誰在哪個大部委有自己的內線,誰的照片因為模仿抄襲被外國人告上法庭,誰在計劃去海灣采訪。
  小華說:“你說什麽?老趙要去海灣?”
  知情者說:“不是新聞了,你怎麽才知道?你最近退隱,跟不上形勢了啊。老趙都在組織小分隊了。怎麽,你有興趣?小華。”
  “說什麽呢?”小華給自己倒上一杯香檳,姿態優雅的呷一口,“生命誠可貴。”
  我也到了一杯酒,隻覺得她那天的話還在耳邊,她說,喜歡去最危險,棘手的地方采訪,做別人不能做的事情。
  “不過,老趙這麽做,我也不意外,”小華說,“他離了婚,孩子判給前妻,無牽無掛的,沒有負擔,來,為老趙幹一杯。”
  我的魚竿響了,我去提線。
  釣上來的居然是一隻章魚,圓腦袋被掛在魚鉤上,長腳順著魚線往上繞。這是一條無力掙紮的蒼白的生命。
  我把它從魚線上拿下來,又扔回海裏,放這個糊塗蛋一條生路。
  天擦黑的時候,我把遊艇往回開。
  傍晚的海風清清爽爽的,小華從後麵抱住我。
  “等一下,打發他們回去,就剩我們倆。”女人的聲音又軟又甜。
  我拍拍她放在我腰上的手:“你這樣我開不好船了。”
  “那你就找塊礁石撞上去,咱們也不用回去了,就在那塊礁石上住,變成魯賓遜夫婦,好不好?家陽。”
  我笑起來:“你這個女人壞不壞?你的朋友們怎麽辦?”
  “他們個個是遊泳好手,讓他們遊回去。”
  我們回到港口,與朋友們分手。我載著小華去吃她喜歡的廣東海鮮。
  叫了幾個菜,我又對服務生說:“我要一盤土豆燴茄子,您知道嗎?東北菜,上麵要灑上小香蔥末的那種。”
  “你怎麽吃這種東西?”
  “好吃。等會兒你嚐嚐。”
  菜上來了,小華每樣隻嚐一小口,吃到那盤東北菜,吃了兩口,說吃飽了,說家陽你點的菜果然好吃。
  我很餓,自己就著大米飯把那道菜吃得精光。
  我送小華回了家,被她留下來。
  聊了一會兒天兒,喝了點酒,她軟軟的躺在我的懷裏,這個時候總應該做些什麽,她的手一勾,我就吻住了她。
  我們第一次做愛,我在她的身體裏到達高潮,中間是一切終規終矩的姿勢和內容。撫摸,吸吮,進入,抽動,夾緊,呻吟。然後她在浴室裏洗澡,我去她的客廳把電視打開。
  電影頻道正在演《紅玫瑰與白玫瑰》。從前播過的老片子,我覺得太文藝,太小資,總是換台,不過今天被一個情節吸引,女人吃著花生醬對男人說:“我是個粗人,就愛吃粗食。”陳衝扮演的女子,有著風情萬種的身體,孩子一樣的腦袋瓜兒,做愛的時候會咯咯的笑。
  這仿佛是我心裏麵那個女人的樣子。
  不過男人愛紅玫瑰愛到骨頭裏,最後仍然離開她。
  我聽見浴室裏熱鬧的水聲,放心的流眼淚。

  喬菲
  我很久沒做夢了,這一天,就忽然夢見了程家陽。
  我在做翻譯,同聲傳譯,現場好像是我看見他在亞歐峰會上的樣子,不過換過來,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陽安靜的坐在我的旁邊,我隻覺得滿頭大汗,力不從心,回頭看看他,想要問他,你為什麽不幫我;在夢裏,他好像讀的懂人心,就對我說:“你讓我怎麽幫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給了你。你看看,我現在腦袋裏是空的。”他說著就要把自己的頭扒開給我看,我騰的一下坐起來,已經是汗流浹背。真是恐怖的夢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過來,摟著,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來,眼睛浮腫,眼圈清黑,很醜陋的樣子。
  我穿了裙子下樓買早餐,被祖祖費蘭迪嚇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車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過去,手把眼睛擋上。
  “你這麽早來這裏做什麽?”我說。
  “不做什麽。我告訴你,火車票買好了,周五的晚上我們出發。你幹什麽把眼睛擋上?”
  “你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多少錢?祖祖。等會兒上樓我給你啊。”
  “你怎麽把眼睛擋上?”
  “陽光太強,我眼睛酸。”
  他跟著我去餐廳,真是不速之客,我買早點還得帶他的一份。
  我悶頭吃早餐,不過還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
  “怎麽這麽嚴重?是那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裏能摔到眼睛?你當心我把你扔到茶杯裏淹死。”
  “這麽凶。”
  我歎了口氣:“我作了個噩夢。夢見一個人。”
  他不吃東西了,就看著我。
  “他把許多東西給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作了個噩夢。”
  “什麽?”我斜著眼睛看看他,我估計他要惡搞了。
  “我夢見在學校裏麵寫作文,明明是用法語,但滿張紙被批的都是錯,我看一看,導師居然是你。”
  我咬著牙笑著說:“我但願給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車票給我:“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過來接你。”
  我看看車票,20歐元:“等我一下,等會兒上樓拿錢給你。”
  “這是做什麽?錢也不多。”
  可我知道老外習慣AA,再熟絡的人也是如此,更何況,20歐元,我一換成人民幣,又覺得實在不少。
  “不行。這是什麽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覺得很奇怪。”
  “什麽?”
  “我原來覺得中國的女孩子都是最溫柔順從的,可我覺得,你是這樣一個人,這麽強硬,像男孩子一樣。”
  不是第一個人這樣說我。
  錢對我來說,是缺乏而讓人無奈的東西,我不想在這種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顯得更加敏感。
  可這並不是我的錯誤。
  我不說話,祖祖看看我,從懷裏拿出一支筆來,在餐巾紙上列算式,嘴裏說:“那咱們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筆,你一筆。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鍋,按照店裏的價,20歐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飯,中國沙拉,還有啤酒,按照中國飯店的價格,大約是15歐元。
  我拜托你養的小狗,你每天負擔他大約10歐元的夥食費,現在有10天了,那麽我就欠你100歐元。
  這一頓早點,2.75歐元。我欠你的。
  那麽,小姐,我一共欠你97.25歐元,減去車票錢,我還應該給你77.25歐元。
  歐拉拉,還以為作了朋友,不用算的這麽清楚。”
  祖祖說著就真的掏錢了,將幾張鈔票放在我麵前。
  他這麽自說自畫得算出這麽一筆賬,到頭來,他還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把錢推給他,放在鈔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後攥緊了。
  祖祖也不抬頭看我,慢吞吞的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困難?”
  我用力甩開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著狗,對著窗戶吸煙。
  我心煩意亂。
  我掐著煙的手,此時尚留年輕男孩子的溫度,在那一瞬間,這溫度讓人向往。
  我喜歡高大的男孩,健康矯健的身體,清新幹淨的體息,我喜歡肌膚相親,可是,我腦海裏的,是另一個人的臉孔。

  第39章
  喬菲
  過了兩天,祖祖來宿舍找我。
  我剛剛洗了頭發,頭上還包著毛巾。
  我請他進來,把門大打開,住在對麵的男孩從屋子裏麵出來,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墊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邊,這個叛徒。
  他也不說話,一會兒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書,一會兒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發,訕訕的。
  我就有點於心不忍了。
  再怎麽說,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剛剛18歲的男孩子,曾經那麽慷慨熱忱的幫助我。
  我說:“祖祖,你要不要喝點什麽?我這裏有綠茶,牛奶,還有啤酒。你喝點什麽?”
  就在我問他的同時,我聽見他說:“菲,我哪裏得罪你了?”
  “說什麽呢?你哪得罪我了?”我把毛巾從頭發上拿下來,低頭的時候,心裏說,好孩子,有當外交官的天賦,以退為進,還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別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買了車票,我還沒說謝謝,哎呀,謝謝,謝謝。”
  “那好,請給我做一杯綠茶,加薄荷葉和一勺糖。”他說。
  “我沒有薄荷葉,直接在裏麵給你泡一塊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還是不必了。”
  我把茶給他,他看著我就笑起來,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來,要往外跑,一頭撞在桌子上,我說:“祖祖,你這個笨蛋。”
  “嘿!”男孩叫起來。
  “我說的是他呀。”我說。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這個詞後麵加個後綴嗎?應該說,”他頓一頓,很誠懇地,“祖祖,你這個小可愛的笨蛋。”
  我們的亞維農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時候,我們登上從蒙彼利埃出發的小火車,因為速度不及高速火車的三分之一,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亞維農。
  下了火車我趕快把小狗從籠子裏放出來。有人在火車站等我們,一位大叔說:“祖祖,你終於到了,我們就等你了。”
  大叔也不問一問,就抱我,說:“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說謝謝,謝謝,心裏說,大叔你抬舉我了我自己心裏有數我一坐火車一長途旅行臉就發黑大叔你睜眼說瞎話。
  我沒弄清楚狀況就跟著祖祖一起叫於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麽巧。
  坐在車上我問祖祖,怎麽原來有親戚在這裏?
  祖祖說:“是於勒叔叔的女兒,我表姐的婚禮,明天舉行,爸爸媽媽在意大利,歐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說,我應該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這是一個比蒙彼利埃還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們開車不多時,就從火車站來到了城市郊外的農莊,雖是黑夜,仍可見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磚牆。
  大叔把車停在門口說:“先去廚房見嬸嬸和你姐,她們給你們準備了吃的。”
  我就跟著祖祖,進了小樓,在古典簡樸的房子裏七轉八轉,剛看到紅頭發的美女,剛聞到肉味兒,就聽見祖祖一聲大笑,跑過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這下好了,你結婚了,下一個就是歐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媽。
  不僅是抱,又抱又親,我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畫片,有個摟抱怪物,法國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著狗在一邊跟著樂。
  祖祖抱夠了,把我介紹給這兩位。啊,是嬸嬸和新娘子。我說,恭喜恭喜。然後我被熱烈擁抱。行啊,大家一起來,也不差我這一個。
  簡單吃了飯,聊天兒,我跟她們說,我來法國做什麽什麽的,我是這樣這樣認識費蘭迪姐弟倆的,我們相處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邊跟狗玩,邊一句接一句的溜縫。
  “對,她跟歐德是同學。
  對,她在保羅瓦萊利念翻譯。
  厲害吧,是,這裏中國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還見過她哩。”
  我說:“祖祖,幹脆你當我的發言人吧。”
  “行。”
  嬸嬸笑嘻嘻的說:“真是的,祖祖平時都最不愛說話的。”
  紅發美女新娘子說:“沒錯啊。”
  祖祖站起來:“哎呀困了,睡覺去。”
  嬸嬸說:“你們休息吧。我帶你們去房間。”
  我們睡在二樓,我跟祖祖房間相對。
  我向她們道了謝,說過晚安,在浴室裏洗洗幹淨了,準備上床睡覺。
  潔白柔軟的床單聞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誘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著了,突然想起來關窗,看看外麵,隻見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頭,不知是什麽東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的心滿意足的起來,打開窗子看,原來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見邊際。翠綠翠綠的枝葉和果實在南方陽光下甜美的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成熟葡萄馥鬱的香氣,我伸開雙臂盡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絕句就要出來了,聽見祖祖在下麵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來。”
  這話真是殺風景。
  不過我現在看看他,他站在樓下,仰頭看我,這黑頭發黑眼睛的男孩子,麵目非常的可愛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藍裙子,化了淡淡的妝,頭發紮成麻花辮子。我到樓下的花園裏,發現賓客已經來了很多,典禮尚未開始,她們圍坐在草坪上擺滿了鮮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們的同時,也被這些人看,我轉轉悠悠的跟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蝦終於出現在我旁邊:“這是菲,我的中國朋友。
  菲,這是朋友們,鄉親們。”
  “哄”的笑聲,大家舉杯:“歡迎歡迎。”
  我端起一杯紅酒:“朋友們鄉親們好。”
  一飲而盡,此處掌聲。
  祖祖說:“好不好喝?農莊自產的,90年分,於勒叔叔的寶貝。”
  “嗯。”我用力的點頭,“真好喝。”
  在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裏,這個法國鄉間的婚禮,是每每都值得回憶玩味的亮點。
  陽光下乳白色的農莊,浸在翠綠的葡萄海裏,花園裏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輕的佳人,在神父麵前宣誓,要愛對方一生一世,有親友的掌聲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開香檳,新郎用力搖晃,酒花飛濺,是幸運,落在每個人身上。
  為新娘拖著裙裾的是一對兒小男孩小女孩,漂亮的好象我在畫冊裏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們過來,我把他們抱在膝上,親一親。
  “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子?”祖祖問。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這麽聰明。”
  猜到了,也覺得驚訝,覺得驚訝,也那麽羨慕。有自己的孩子見證自己的愛情和婚禮,這是多麽浪漫的事情!這又是多麽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樂隊此時奏快樂的音樂,新人和嘉賓在草坪上跳舞。我跟著祖祖站起來,加入他們。
  樂曲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覺得汗水都要流出來,臉孔一定是又紅又熱,祖祖也是一樣。
  我們停下來,我們看著對方。
  男孩說:“哎?”
  “怎麽了?”
  “你這裏好像要留出血來。”
  我還沒說“哪裏”,就被他吻住嘴巴,話音消失在唇舌間。
  這是我久違了的男孩子的擁抱親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識的異國男女,可是年輕的祖祖的懷抱讓我覺得安全溫暖。
  我的手環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第40章
  喬菲
  可是這天下午,祖祖費蘭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結束,他必須馬上回去。
  接到電話時,我們正坐在農莊的牆頭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線,很為難:“真是的,還沒跟你在亞維農城裏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說,讓他們帶著你,反正現在是周末。”
  “我才不呢。”我說,“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實還挺高興,嘴裏說:“那真遺憾。”
  “遺憾什麽,以後再來唄。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興了。
  我跟祖祖與他的親戚們道別,又乘連夜的火車趕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覺。
  第二天我睡醒了,準備去火車站送他,打開窗簾一看,哎呀這天氣還真會應景,這終年陽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這一天下起雨來。
  這裏是不興打雨傘的。
  因此雨不大卻足夠把人淋濕。
  我到的時候,穿著製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從遠處看著他,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高大矯健,穿著深藍色的軍服,頭戴帆帽。祖祖費蘭迪非常英俊。
  我走過去,他看著我。
  我似乎應該說點什麽,可這個時候發現語言貧乏。
  我們隻得擁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車。
  我心裏想,他可真暖和。
  過了一周,我收到他從巴黎寄來的卡片,圖案是我曾跟他說過的,我最喜歡的埃菲爾鐵塔。背麵,祖祖隻寫了一句話,我很想念你。
  我也結束了短暫的假期,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學習。導師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聯合國的同聲傳譯官,普通話說得讓我自歎不如。
  第一堂課便開始同聲傳譯的訓練。
  老師放一段大約5分鍾的法文錄音,我們邊聽邊進行譯製,說出來的漢語同時被錄下來。
  我聽了自己的錄音結果,前言不搭後語,中間居然還穿插法語和英語還有我家鄉的口頭語,王老師問我:“喬菲,你說清楚,什麽叫‘內個啥’,你總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現在隻想找個地縫。
  王老師說:“知不知道問題在哪裏?”
  大家說:“在哪裏?”
  “聽到的東西,以為聽懂了,馬上就脫口而出,殊不知你說的時候,就已經漏掉了後麵的相關內容,沒有把譯入語聽的完整清楚,進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傳的,還有,你看看你們,怎麽沒有一個人動筆?之前是不是白教你們速記了?”
  於是這樣,我以為熬過第一層煉獄,可第二層來得更是恐怖。我們仍舊是每天上午上課,聽大量的錄音帶,作同傳練習,下午仍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捉對廝殺,這樣連聽帶說,直讓人頭暈腦漲,有嘔吐感。
  人到了壓力極大的時候,就會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情的意義產生會懷疑。
  我為什麽養熊取膽,生活得不錯,卻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為什麽要遭這份洋罪呢?直學得自己都開始掉頭發,每天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凡是聽到的法語立馬就要拿漢語說出來。
  我想給爸爸媽媽賺錢,以我現在的能力水平,畢了業找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小康應該沒有問題。
  我沒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錢,那是為了什麽?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我的心裏旋轉。
  他工作時精力充沛,冷靜自若的瀟灑作風,那樣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陽。
  我這樣想著他,就好像真地看到了他,不過態度不好,一隻手左右開弓的拍我的臉:“笨蛋,不學習,又笨又懶。”
  打得我疼了。
  用力掙紮著起來,發現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給他,他樂不得的跑了。
  我擰擰腰,繼續聽廣播。

  程家陽
  小華的節目重新開播,電視上的她仍舊是神采奕奕,高貴漂亮。因為是中斷之後再開張,小華請了眾多的名人明星捧場道賀。
  領導麵對鏡頭說:“這是一個麵向未來,麵向大眾的節目。”
  城中著名的CEO說:“在這裏做訪談,心情愉快。”
  名導演說:“我最欣賞的是這個節目的文化氛圍。”
  留美回來的籃球巨星說:“我喜歡這節目。”
  新晉的小明星說:“大家好,我四江曼玉,請大家繼續資慈則樣好浪漫好溫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裏的咖啡廳裏看到她的節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與外國要人通電話,交換對海灣問題的意見,我在這裏待命。旁邊有幾位新聞司的同事,議論著什麽,我聽他們說:“哎可惜了可惜了。”
  “什麽事可惜了?”我問。
  一個回答:“我的一個同學,去海灣采訪,被炸掉一條腿。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回來呢。”
  我愣了一下。
  “孩子還小呢,給前妻帶著。他說不讓把這信兒告訴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趙?華新社的?”
  “啊對。家陽,你也知道?”
  “聽說過。”
  我的手機響了,是小華,她的節目剛剛結束。
  “家陽,你猜收視率是多少?”
  “多少?”
  “20%,創訪談節目新高。厲不厲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說說,她的同行老趙的事,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聽見電話的另一邊,有人說,恭喜恭喜,這樣歡樂的時候,我又何必潑她冷水?
  “你什麽時候下班?過來接我。”
  “我?”我向四處看看,“今天挺多東西得準備,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給我打電話啊。”
  晚上我回了跟喬菲一起住過的房子,她走之後,我自己也很少來這裏。
  洗澡,喝水,上網。很巧,“我就不信注冊不上”也在。
  我問:“你的小說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嗎?”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邊沒有女人?”
  “哈哈。”
  “為什麽哈哈?”
  “沒有女人在身邊。”
  “奇怪,我以為你戀愛了。”
  “為什麽這麽以為?”
  “你很久沒來。是嗎?戀愛了?終於決定再戰江湖?”
  “怎麽說都行。”
  “這是什麽回答?”
  “是有個女人。隻是……”
  “隻是,她不是原來那個?”
  果然是作家,隔著網絡,也猜得透人心。我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打出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原來的那個怎麽樣?你知道她現在什麽樣?她變成什麽樣?”
  我一下子就點了“離開”。
  然後躺在床上吸大麻。

  第41章
  喬菲
  在忙碌的學習中,日子過得很快。
  成長潛移默化,人和動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長了一大截,腦袋上的毛發把眼睛擋住了,我給他紮了個小辮,現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這樣高強度的學習中,我和我的同學,成績也有了一定的進步,現在聽每次練習錄下的效果,也不是那麽慘不忍睹了。王老師說:“謝天謝地,喬菲,我終於聽不到你的口頭語了。”
  我回答說:“內個啥,王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說‘內個啥’的,我一著急才說東北話。”
  王老師的課程在聖誕節前結束了,我得了13分,及格了,班裏大部分同學都還滿意自己的成績,我們湊份子請王老師在城裏很著名的一家館子吃了頓飯。
  聖誕節到新年,法國學校有兩個星期的假期,老外和香港的同學都回家過節了,台灣的去了她在阿爾卑斯男朋友家,宿舍裏空蕩蕩的,我給國內的小丹和波波打了電話,又去超市買了足夠自己兩個星期的食物,準備自己給自己過。
  蒙彼利埃在這個時候也挺冷的了,樹葉落了一地,吹著帶濕氣的小涼風,不過我覺得涼,大部分是因為自己一個人過節的緣故,我獨自一人拎著大包小裹回宿舍的時候,跟自己發狠:明年過節,我一定要人丁興旺,子孫滿堂!
  這個時候,下起小輕雪,忽忽悠悠的飄到人的臉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們還鑽到我的眼睛裏,融化了再流出來,熱乎乎的。
  突然有人說:“你做了些什麽?我們這從來不下雪。你說你做了些什麽?弄得這裏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點掉下來,我對這個人說:“共和國政府供養你們怎麽像對小學生?假期這麽多?”
  祖祖費蘭迪把我手裏的包裹接過去,看看我:“我護送生病的戰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執勤了。”
  我點點頭,也看著他:“聖誕快樂。”
  他可真有勁兒啊,手裏拿著我的東西,還一把把我給抱住了。
  摟抱怪物說:“聖誕快樂。”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們家過節,見到歐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人讓,還有他們可愛的爸爸媽媽。
  費蘭迪家信教,吃年夜飯之前,我跟著他們禱告。
  我的禱告,其實是我心裏的一些願望,我希望我喜愛的人們平安,我的爸爸媽媽,鄰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費蘭迪一家,我得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長得更快,更高大,還有,程家陽,我希望他快樂。

  程家陽
  外國人開始放假,我們這一段難得的清閑。
  聖誕這一天,我跟小華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來,仔細看他小小的臉孔,水一樣細嫩的皮膚,頭上卷卷曲曲的毛發,小孩子身體柔軟,我搖一搖他,他沒長牙的嘴巴裂開就笑了。
  明芳拿來水果,看見了,很高興:“小孩子跟你笑,家陽今年要有好運氣了。”
  她的先生周南說:“家陽還用得著什麽好運氣?”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華:“不是事業上,就是生活上唄,人這一生,還有什麽別的所求?”
  嬰兒的嘴裏發出呻吟聲,不知道哪裏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著抱起來,拍一拍。
  “你們看,姿勢這麽標準,別當舅舅了,給我們孩子當奶爸吧。”
  周南說:“那得什麽工資啊?”
  我實在忍不住,就笑起來。
  小華說:“我說你們,姐姐,姐夫,最近看沒看我的節目啊?”
  “啊對了,忘了跟你說恭喜。現在這種風格比原來更輕鬆好看了。”周南說。
  “謝謝。明年台裏的計劃,我的欄目是力推的項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麽樣子。”
  我跟嬰兒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長大能不能也是這樣好看的顏色,像那個人。
  我們在明芳那裏吃飯,她請了西餐店的師傅做了味道極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們不忍心打擾,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之後的節目,是去夜總會會合朋友,唱歌跳舞,消費時間。
  我跟小華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不知道是誰的麵子,居然獲得滿堂喝彩。
  我想去外麵透透氣,在走廊裏碰到很久不見的劉公子。我不想說話,卻被滿是酒氣的這個人攔住。
  “至於嗎,程二,從小玩到大的,怎麽還不說話了。”
  我看看他,什麽至於不至於的,我從來也不願搭理這人。
  “我還真有事想問你,厲害啊,把那姑娘給弄法國去了?”
  他不提這個還不要緊,提起來,我瞬時間怒火中燒,不知怎麽就控製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他沒有防備,“咚”的一下坐在地上,我還想補上幾腳,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劉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臉:“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給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這得怪誰?我告訴你,就是你,程家陽,不是你,活得那麽張揚,誰能衝著她去?”
  我送了領帶,往外走,每走幾步,就看見小華站在走廊的一邊,看著我。
  我們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沒怎麽說話,我覺得她似乎聽到劉公子的話,我等著女人盤問。我會老實告訴她,有這麽一個女孩,把我給甩了。我不打算撒謊或者隱瞞。
  不過文小華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
  我們進了她的房間,她便回過頭來親吻我。
  這一夜她很熱情,我們摸爬滾打的做了兩次,之後她照例去洗澡,我坐著吸煙。
  她從浴室裏出來,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麽你不留在這裏?”
  “我現在回去我那裏,明天上班方便一點。”我說。
  她坐在床上,背對著我,用毛巾擦頭發,很長時間,也沒有說話。
  我穿戴整齊了,準備離開,我說:“我走了。”
  小華沒有說話。
  我走過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還是沒有說話。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說:“小華。”
  她回過頭,臉上居然都是淚水,我愣在那裏。
  女人哽咽著說:“家陽,你把我當作什麽人?”
  我很怕文小華這樣,我很怕她哭泣,我這一顆心被她的淚水弄得又酸又軟,我頹然的坐下,把她慢慢摟過來,拍拍她的後背,像今天哄那個小孩子,我慢慢地說:“別哭啊,小華,我當你是什麽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變本加厲,哭得出了聲,我隻好繼續溫言軟語,腦袋裏糊糊塗塗得想,對啊,電影裏的,小說裏的,女人原本是應該這樣,顯然眼淚真得很管用,至少在我這裏。
  那一夜,我沒有離開。
  後來小華很快在她那裏為我準備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們住在了一起。

  第42章
  喬菲
  我在車站送祖祖的時候,他說:“既然現在放假,不如去巴黎玩。”
  “我還得做功課呢,還要找地方實習,哪有時間玩。再說了,現在去巴黎做什麽,天氣怪冷的。”我說。
  “也對。天暖一點,春天的時候去吧。我們可以去迪斯尼。”
  我把他的領章扶正:“好,我去巴黎就給你打電話。”
  “你敢不。”
  我笑起來,他親親我的臉:“你可把狗養好了。”
  “放心吧。”
  “記得補充維生素。”
  “再說就變成阿拉伯大嬸了。”
  火車響笛了,他上了火車,在上麵跟我招手,我覺得很浪漫,像老電影裏的鏡頭。火車啟程,我就快看不到他的時候,做了個鬼臉。
  有歐德的幫忙,聖誕節之後,我得到了在蒙彼利埃市政府實習的機會,跟她一起,協助處理該市與友好城市成都及與中國友好交往的事務。
  二月份的時候,我們在蒙彼利埃舉辦了中國蜀地文化展,以藝術品展覽,音樂會,文化沙龍,還有相關企業見麵會等多種形式向蒙城市民介紹了成都的社會文化經濟方麵的情況。中間我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譯,程序安排,會場布置等,忙忙活活,張張羅羅的,有時工作到深夜。
  人在忙碌之後,忽然發現時間過得快,冬天已經結束,春天悄悄來臨,嫩綠的樹葉悄悄爬上枝頭,地中海綠浪翻湧。
  我經常收到祖祖的電話,他詢問我學習工作上的情況,還有我們的小狗,我就把電話放到小狗的嘴邊,他“汪”的一聲,祖祖聽了,哈哈的笑。
  男孩的電話讓我很高興,讓我知道,自己原來還被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惦念。
  他告訴我不要太過辛苦。
  我說,不辛苦可不行,我拿了獎學金,回去還要報效國家的。
  我們從來沒有探討過這個問題,我的話好像讓他意外。
  “我以為你會待在這裏很久,你會留在這裏的。”
  我想一想:“念完了書,我是要回國的。”
  “……”
  “你呢,祖祖,你去非洲維和的申請批準了嗎?”
  “還不知道結果。哎不知道中國需不需要維和。”
  “去你的。我們派兵給你們維和還差不多。”
  他在電話的另一端嘿嘿的笑起來。
  我在這個時候,想到我年紀比這個人大,覺得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於是心裏那一點點又現實又冷酷的東西發生了作用,我慢慢地對祖祖說:“你知道的,祖祖,咱們以後有各自的生活和前程。”
  他放下電話,就很久沒有再打給我。
  時間長了,我還真有點擔心,小心翼翼的問歐德。
  她很不以為然地說:“開玩笑,祖祖從來不給家裏打電話的。”
  我就更有點惴惴不安,可是,雖然有他的號碼,我也沒有打電話給祖祖。
  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月,一天晚上,我終於收到他的電話。其實,因為一下子放下心來,我很高興,不過,我還是不動聲色的說:“哦,是,要睡了。對,喂過了。你放心吧。你有什麽事?”
  他的聲音很興奮:“你猜怎麽了?我在部隊報名了一個漢語課程班,我要學漢語了。”
  “你瘋了。”
  “為什麽?”
  “你也不去中國。”
  “我退役之後就去。”
  我從床上坐起來:“你怎麽把什麽事情都想得這麽簡單?”
  “有什麽難的事情?”
  他還真把我給問住了。
  “我不跟你說了。晚安,菲。”
  祖祖挺高興的就把電話給掛了,剩下我自己發呆。
  我的工作很受外國上司的賞識,歐德告訴我,四月17日,成都市市長來訪,到時候,我將為蒙彼利埃的市長做翻譯。這是怎樣的殊榮?我剛知道這個消息,徹夜未眠,興奮的半夜裏穿著睡衣又站到鏡子前麵,像日本女人一樣對自己說:“加油,喬菲,要努力。”
  在我忙著為兩市的市長會談作先期準備的時候,收到了另一個電話。
  是程家陽。
  “菲。”
  他在電話的另一邊隻說一個字,我便感覺自己的心在顫抖。
  我有多久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我有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此刻緊緊握著手機,直到自己的手發疼。
  “你在蒙彼利埃工作的很好,我知道,我看了你在蜀地文化展中做的筆譯。非常好。”
  你們知不知道一種感覺,叫作,正好。
  一片田地即將幹涸,忽然有溫潤的雨水降下。
  一朵火焰就要熄滅,忽然有幹燥的柴繼續,又嫋嫋燃燒起來。
  一隻鳥在瀚海中飛行,忽然找到樹枝可以停下來喘息駐腳。
  我隻覺得喉嚨發緊,等了半天,才說:“謝謝你,家陽。”
  “我要去巴黎一趟,可是,我恐怕沒有時間去南方,你有沒有時間過來一下?也許我們能見一麵。”
  我沒有時間考慮,有什麽對我來說比這更重要?
  “好啊,沒有關係,我去巴黎,我去找你,你住在哪裏?什麽時候?4月17號,好,我一定去找你。”
  我放下電話,遠處傳來教堂的鍾聲,我在心裏感謝上帝,我一定是做了些好事善舉,他這麽犒賞我。
  歐德知道了我要去巴黎,非常不滿意:“你瘋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機會?你在這裏給市長作翻譯。你以為這是在路邊攤買蘋果嗎?”
  我在收拾東西,心裏對好朋友也覺得歉疚,可是,我一定要去見家陽,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牽引,就像我這一生中就一定要遇到他的命運。
  歐德繼續說:“你再考慮一下不可以嗎?你知道的,你的同學他們也在這裏,如果你不做,他們也會做。你以為這麽好的實習機會容易得到嗎?喬菲,我以為你是把公私分的開的人。”
  我打好行李直起身,我說:“對不起,歐德。我一定要去。”
  “這是見誰?菲,你去見誰?”歐德坐在我的窗台上,目光定定的看著我。
  “歐德,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停一停,終於還是說出來:“那祖祖呢?你怎麽樣對他?你把我弟當作什麽?”
  我無言以對,我坐在床上,把小狗抱起來。
  這個時候,覺得做人真是難,不能有一點點的唐突和恣情,自己在他們麵前真是狼狽。
  過了好一會兒,歐德從窗台上跳下來,拍拍我的肩:“你去吧。翻譯的事,我會在接洽你的同學。
  不過,喬菲,我請你,祖祖他是個年輕的笨蛋,請把事情跟他說清楚。“

  第43章
  程家陽
  我告訴小華,我要陪同領導出訪法國。
  她正坐在沙發上看自己節目的錄像,邊用小刷子仔細修理自己的指甲。她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看看我:“什麽時候走?”
  “15號的專機。”
  我洗了澡出來,桌上放著她做好的甜湯,她給我成了一碗:“家陽,你嚐嚐,我跟媽媽學的這個湯。”
  我接過來,說“謝謝”,喝了一口,味道不錯。
  小華緩緩的從後麵抱住我,她的身上柔軟溫暖,隱隱有淡淡的芳香。
  “家陽,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她這話讓我真是詫異。
  “十多號的時候,我正要組下一期節目的稿件,不能陪你去巴黎。”
  “傻瓜。”我放下碗,轉過身看她,“我是去工作,再說你也忙,什麽對不起?”
  她雙手摟著我的脖子,眼光柔柔:“可是我一直覺得,巴黎,是應該我們兩個去的地方。說起來,真是的,家陽,我們都沒有一同旅行過。”
  “有的是機會啊。”
  她仔細的看看我的臉:“我跟你在一起,覺得非常幸福,幸福得有時候欠缺真實感,我想,會不會有一天,你就突然從我的身邊不見了呢?”
  “我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我站起來,“我去上網了。”
  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笑了一聲,回頭看看她:“你笑什麽?”
  “沒有。你上網吧,我去睡覺。”
  不需要準備節目的時候,小華的生活從容而有規律。她從不在晚上11點之後睡覺,她覆上麵膜就熄了燈,我自己一個人對著電腦。
  修改了一些出訪的材料,我打開信箱,裏麵有長期設置的法國城市蒙彼利埃的天氣預報。
  晴,偏西風,14-19攝氏度。
  真是好天氣。
  我的心情很好,沒過多久,就要見到喬菲。
  她毫不猶豫地說要來巴黎見我,那麽慷慨,讓人感動。
  她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她可還記得我的樣子?

  喬菲
  我把小狗交給蓉蓉,請她帶養,囉裏囉唆的囑咐,直說到這個南方女孩心煩,我覺得自己還沒說完,還不放心,終於懂得理解祖祖在電話裏的聒噪。
  我坐上高速火車,不小心坐錯了空調開得過足的車廂,睡到一半,冷得睜開眼,換到暖和的座位,就再也睡不著了,清醒地看著外麵的風景。
  有些事情,一小段,一小段的浮現在腦海裏。
  我跟程家陽,偶然相遇,一起旅行,做愛,爭吵,最後我一剪子把這事了斷,他一腳把我踢到法國,現在,我什麽都拋在腦後的去見他。
  人生就是一筆亂帳,我們是兩個糊塗蟲。
  我早上出來的急,現在覺得肚子餓了。我拿出帶來的酸奶,對麵坐的老婆婆說:“姑娘,給我一個。”
  我悄悄打量這不知什麽時候坐在我對麵的人,她穿著一身舊的已經看不出紋樣的花布裙子,長長的白頭發披在肩上,麵孔是地中海顏色,黑紅黑紅的,陽光泛濫的症狀,她的臉上勾勾回回的很多皺紋,一隻鷹勾鼻,像足巫婆的樣子,她的身上發出陳年奶酪的味道。這種人大多是不好惹的,我乖乖拿了一盒給她。
  卻被她攥住手:“你看什麽?”
  “小姐你好漂亮。”
  我自認還是夠機智的。
  她聽了,笑一笑,臉孔上的線條柔和一些:“年輕的時候,我與弗朗索瓦是情人。弗朗索瓦,你知道?”
  “密特朗總統?”
  “別人倒是那麽叫他的。”
  “哈哈,幸會。”
  她還攥著我的手,不鬆開。
  “小姐,你吃酸奶,黃桃味的。你嚐嚐,我可愛吃了。”我想把我的手拿回來。
  “我給你看看手相吧,姑娘。相識就是緣分。”
  “我是中國手,你看的是外國線,你不要亂講。”
  “去巴黎做什麽?”
  “見朋友。”
  “不要去。”
  我呆在那裏。
  老婆婆鬆開我的手,看看我:“到了站,就請回去。”
  “我不信。”
  “那就試一試。”
  她喝了酸奶,看看前麵的車廂:“查票的來了,我得走了。”
  我其實是個最迷信的人,在國內的時候就總是求著波波幫我卜命,如今在這裏不期然遇見法國的半仙,說這樣晦氣的話,讓我心中不安。
  我歎口氣,我去,無非是要見程家陽一麵,我想跟他道謝,我想謝他給了我夢寐以求的留學機會。我們不可能還有什麽複雜的瓜葛,我對此很清楚。既然這樣,事情還會壞到什麽地步呢?不過如此了。
  我到了巴黎,正是中午,在地鐵裏轉了一圈,在協和廣場上上來,終於找到家陽住的賓館。
  進門就見用中文和法文書寫的橫幅:熱烈歡迎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團蒞臨。
  好氣派。
  我不知自己此時的樣子怎樣,進門便被笑容可掬的大堂服務經理攔住。
  “小姐是住店還是找人?”
  “我找人。”我說。
  “那請這邊來。”
  老外還是笑眯眯的,笑聲地對我說:“我們這裏現在接待高規格的貴賓,安全方麵不得不加強控製,您請原諒,隻要通報一下就好。”一麵又虛偽的說,“啊,您居然說法語,真是奇跡。”
  我心裏很不舒服,我不用查房間號,家陽早就告訴我了,我現在要上去找他,我們約好了,他在等我。可我慣常太顧及別人的麵子,我隨他去,到了前台,我剛要說話,卻注意到旁邊的一位在登記的中國女郎。
  女郎的衣著光鮮亮麗,帶著成套的路易威登,流利的用英語說:“您好,我要找中國代表團的程家陽先生,請您通報一下。”
  我低下頭,在自己的包裏找點什麽,留心她說話。
  前台的服務生說:“小姐,程先生在等您。”
  我的手一抖。
  有服務生問我:“小姐,能為您效勞嗎?”
  我在這一刻抬起頭來,與要離開的女郎打了個照麵。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這張臉,這麽美麗強悍,神采飛揚的一張臉,我是見過的,我記得她看著家陽勝券在握的微笑,我現在真得糊塗了,家陽在等她?那我呢?
  女郎看著我笑了:“中國人?你好。”
  當然她是不認得我的,我說“你好”,她已隨引路的服務生離開了。她去見等她的家陽。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
  賓館的大堂,天南海北的富人川流不息,春風滿麵的侍應迎來送往,隻有我自己,孤身一人。
  此處於我,是冰冷的空城。

  程家陽
  開完了會,我留在賓館等喬菲。
  心髒因為長期的等待,變成敏感的一根弦,門口哪怕有細微的腳步聲,也讓我的心念亂。
  前台打電話說她來了,我走到門口等待,房門剛被敲了一下,我便一下打開。
  如墮冰窟。
  文小華笑靨如花:“家陽,我還想給你一個驚喜,怎麽你在等我?”

  第44章
  程家陽
  我一遍一遍的撥喬菲的電話,沒人接。
  發生了什麽事?
  不過她答應我說會來見我。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臉色,文小華坐在我得對麵,看我像瘋子一樣的吸煙,打電話。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我站起來,走到窗邊,遙望遠處的協和廣場和杜勒裏花園,居然是黃昏了,暮靄中的行人來來往往。
  我的心中,由最初的懷疑和失望,現在變得憂心忡忡,無論喬菲來不來見我,她總該給我打個電話,她孤身一個女孩子,我擔心她出事。
  我對小華說的老實,她進來後,我說:“小華,我確實在等另外一個朋友。”
  她說:“好啊,我們一起等。”又問我:“那你看到我還是驚喜的,對不對?”
  我點頭,就開始一直打電話,不再有空跟她說話。
  有人來敲我的房門,我跑過去開門,原來是團裏的隨行秘書,告訴我,領導臨時改變計劃,我們將在今天晚上離開巴黎,乘坐快速火車去布魯塞爾。
  我說:“好。”
  自己緩緩坐下來,覺得頭疼。
  小華說:“怎麽樣?你聯係上她了?”
  “沒有。”我搖搖頭。
  “那你快繼續給她打電話啊,你們走了,她過來撲空怎麽辦?”
  我看看小華,手放在她的肩上,我這麽明目張膽,她卻如此替我著想,我說:“你說得對啊,小華,謝謝你。我得告訴她不要來了,我得走了。”
  “快打電話。找到她。”她把電話給我。
  可是這個時候,我的電話就響了,我看看號碼,是喬菲打過來,在那一刻,我在想,我用什麽方法把代表團擺脫,我必須留在這裏等她。
  我接起來電話:“喂?”
  “家陽。”
  “你在哪呢?”
  我一下站起來。
  “我在蒙彼利埃。你聽我說,真是抱歉,我臨時有一個重要的考試,我剛剛考完。我忘了告訴你。”
  沒有關係,我心裏說,她沒出現狀況就好。
  “那你什麽時候能過來?不,或者我去找你。”
  “不不,我過不去了,你也不要過來,我最近很忙,我可能還要跟導師去別處實習,我……”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是不是在說,我們這一次,不能見麵?我覺得鼻子裏發酸,好半天,我才說:“菲,你怎麽才給我打電話?我擔心你出事。”
  “會出什麽事?家陽,我不跟你說了,我們再聯係好不好?”
  她急急收了線。
  我看著自己的電話顯示:36秒。
  好長時間,我都沒有動。
  小華問:“是你的朋友?是她給你的電話?”
  我點點頭,轉過頭來看她。
  “怎麽樣?”
  “沒怎麽樣。”我撥撥她的頭發,摸得到的女人,美麗可愛,“她不過來了。”
  “小華。”
  “啊?”
  “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我陪你去餐館吃飯好不好?”
  “好。”她抱住我。
  “雖然我們這次恐怕不能在巴黎逛一逛,不過,也許我們在布魯塞爾有時間。你說呢?”
  “跟你在一起,哪裏都好。”
  她親親我。
  下樓到酒店的大堂,經理看見我們,上來招呼。
  我說,帶我的女朋友去吃晚飯。
  大堂經理說:“街角不遠的紅鶴餐廳,牛排實在是好,您請去那裏嚐嚐。”
  我說,謝謝,謝謝,您這裏有晚報嗎?
  他馬上拿來一份。
  我跟小華向外走的時候,隨手翻開看看,惹人注目的標題上寫著:巴黎市區近來騷亂增多,政府增加警力確保市民安全。
  小華把報紙奪下來:“跟我吃飯還看報,你眼裏有沒有我?”
  我笑起來,任她把報紙扔在簷廊下的紙簍裏:“好,我們專心吃飯。”

  喬菲
  我給家陽回了電話,人坐在裏昂車站的長椅上,正在等晚上回南方的火車。
  那個老婆婆告訴我得真沒錯,我要是下了火車就回去,也不會看見不想見到的東西,到現在,心髒也不會這麽悶悶的疼痛。
  家陽沒有錯,我當然知道他在等我,可是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跟他那樣般配的出色的女孩,我自己心裏是清楚的,我也沒有錯,我不給他找麻煩,我從來不想給他找麻煩。
  我頭疼的想起來,我回去還得重新找實習的地方,還有論文得做,七月,我可能就要回國了,回去了,還要找工作,這些都是很繁瑣的現實裏的事情,不過想起這些,也有別的作用,我覺得還有許多是得忙著呢,感情上的煩惱真是奢侈。我負擔不起。
  我正坐著發呆,有人對我說:“小姐,誰允許你不經過憲兵部隊的允許就私自來巴黎?”
  我回頭,原來是祖祖,穿著製服,牽著狗,正在巡邏。對啊,火車站這是他的地盤。
  我的鼻子堵得慌,我看著他,慢慢地說:“祖祖。”
  他看看我:“問你話呢,你聽不懂法語啊?怎麽來之前不給憲兵部隊打電話?我好準備紅地毯迎接。”
  我又笑出來。
  他把狗交給同事,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在我身邊坐下來。
  “你不執勤嗎?”
  “休息一會兒,不礙事。”他說,“我有好消息。”
  “什麽?”
  “我被批準去非洲維和了。”
  我知道這是他的理想,可是我高興不起來,那是非洲,戰亂,瘟疫橫行的黑非洲,“你去多久?哪個國家?”
  “科特迪瓦。一年。”
  “祖祖,你要小心。”
  “當然。”他說,“菲,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我都看你挺長時間了。你滿臉陰雲,擠眉弄眼的,你的樣子好像要自殺。”
  “去你的。”
  “哎我還沒問你,你怎麽自己來了巴黎,也不給我打電話?你來巴黎做什麽?好像不是因為我吧?”
  這時,我想起歐德的話。祖祖的臉在我眼前,年輕英俊的臉孔,不著一絲的風霜,是再清純不過的男孩子。
  “祖祖,這是個挺長的故事。”
  “你願意說?”
  “我願意告訴你。”
  “……”
  “我來見一個朋友,在中國的時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過。不過,剛才,我沒能見到他,所以有點難過。
  因為有太多的不同,我們不能夠在一起。
  不過我很愛他,到現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東西帶走,又把一些東西留在我的生命裏。”
  祖祖的臉斂起笑容,現在非常嚴肅。
  我在說這麽老土的話,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現在開了口,就突然覺得有很強的欲望想要傾訴,有些秘密埋在心裏,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負。
  “我們,我跟他,曾經有過一個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沒有能力撫養,隻好,拿掉他。”
  他看著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實在不一樣。
  還有,我是個不健康的人,拿掉那個孩子的時候,出了一點事故,我以後恐怕都不會再有小孩子了。
  我總是覺得,我會自己生活一輩子的。”
  我慢慢地這樣說完,覺得心裏好像真得輕鬆一些,一直以來,做個有秘密又故作堅強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沒有眼淚。
  祖祖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深深呼出一口氣,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後多年,我仍不能忘懷這個法國男孩子的擁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時候,我在他溫厚的臂彎中,像有一陣又輕又暖的小南風,慢慢熨帖心頭上猙獰的傷口。
  4月17日,巴黎,裏昂火車站,這是一個普通的黃昏。
  片刻。
  我隻覺得祖祖的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間站起來,用力把我擋向身後,強光,巨響,我用手擋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覺。

  第45章
  喬菲
  媽媽忽然能說話了,捋著我的頭發說:“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來:“辛苦什麽?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堅持體育鍛煉的緣故。”我站起來,“我現在會滑滑板。”
  想什麽來什麽。我的腳下就有一個滑板了,我踩上去,給我媽媽秀一秀,忽然身邊一陣小風,祖祖費蘭迪從我身邊滑過去,樣子不知道有多瀟灑漂亮,他的身後,是跑得飛快的小狗。
  我說:“祖祖,你慢點啊,你等我一下。”
  說著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頭,自己在樹蔭下玩地盡興,離我越來越遠,我就著急了,急著要去追他,動作變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終於喊出來。
  這樣疼痛著掙脫夢境,我睜開眼,四處一片雪白,一張洋人的臉,麵孔和善,輕輕問我:“小姐,你叫什麽?”
  原來上帝是法國人,好在我學了這門語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聖心醫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處外傷,不過不要緊,都是輕傷。”
  “我想出去走走。”
  “還需要些時日。”
  “謝謝。我是中國留學生,喬菲,目前在保羅瓦萊裏大學注冊。”
  “很好。這正是我們掌握的情況。”醫生向我微微笑,“您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過感覺清楚,我大約渾身都打著繃帶,我想把現在的樣子照下來,以後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發生了什麽事?醫生。”
  一直跟我說話的這位,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裏昂車站發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負傷。”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想問問您,有一位憲兵,他當時在我身邊,他現在哪裏?”
  “是祖祖費蘭迪先生?”
  “是。”
  “費蘭迪先生在爆炸當時,為了保護您和現場的乘客安全,撲向歹徒。我們盡了力,不過很遺憾。”
  我點點頭。
  心裏此時是一片安靜。
  有些從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釋清楚了。
  原來人過世之後,真的是有靈魂的,我剛剛夢見祖祖,他是來向我道別啊。
  他那麽靦腆,還是那麽不愛說話,我叫他,也不答應一聲,這樣就走了。
  他還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氣,隻給我一個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這麽純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還沒來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氣了,否則你一定會帶我去。
  醫生說:“小姐,請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這個陌生的醫生,“您知不知道?憲兵費蘭迪先生,隻有18歲,他申請了要去科特迪瓦維和。”
  “小姐,他在這裏,為了巴黎一樣盡了職。”醫生說。
  不知道是身上還是心裏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時清醒了,也想數綿羊,繼續睡覺,我一直覺得,祖祖,他的心地那麽好,他不會一起機會也不給我,他會再來看看我的。
  清醒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身上的紗布越來越少了,醫生來看我,告訴我,恢複得很快。還有些人來看我,中國麵孔,告訴我,是大使館教育處的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來表示慰問,告訴我,“留學生也牽動著祖國和政府的心”。他們問我治療和生活的情況,問我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要求,我說:“這件事情,請不要讓我的爸爸媽媽知道。”
  過了些時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還紮著繃帶,醫生說,那裏受傷非常嚴重,要好好的修養,否則活動都會有障礙。我自己常常在花園裏散步,時間過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時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陽光,我有時候在花園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裏無時無刻不想念著祖祖。
  有人來看我,是歐德。
  大學裏已經放假了,我的論文被特準延期上交,歐德來到巴黎,已經幫我把學校的結業手續都辦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華人學聯的辦事處。
  做得這樣周到,都不知道該怎麽謝她,欠她們姐弟的,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還不還得起。
  歐德給我一支煙,又自己點了一支煙,我們坐在花園裏。
  “祖祖剛走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再見你。”她吐了個煙圈,“我那麽好的弟弟。
  可是,後來我想,要是他在,祖祖會為你這麽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蘭西國旗下葬的,他的戰友扶靈,他葬在巴黎的國家英雄公墓,你可願意去看看他?”歐德說,繼續抽煙。
  “我可以嗎?歐德。”我問。
  她看看我,很久,然後伸手擁抱我:“你要知道,菲,這不是你的錯,上帝帶走他,一定有別的差事交給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個角落找到他。墓碑撲實無華,墓誌銘來自他的部隊,寥寥的幾個字,也很簡單:祖祖費蘭迪,年輕的憲兵,藍盔部隊準下士,為了巴黎,留在這裏。
  墓的旁邊有些花,不知道誰來看過他,我把給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臉此時離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發出寒氣,我親親刻在那上麵的他的名字,我說:“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說著就把身體貼在他的墓塚上,真涼啊,祖祖,這次讓我給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邊,有人走過,我抬起頭,居然是來巴黎的那天在火車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你怎麽了?”她問。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麽了?”
  “……”
  “你看這裏這麽多人,他們在那邊過得更高興,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邊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會舒服。”
  “你怎麽知道?你去過?
  那邊挺好的。不像你想的這樣。”
  “你怎麽知道?你去過?”
  “啊。”
  “那你帶我去吧。”
  她很輕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訴你,他們隻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嗎?對他們來說,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老婆婆仍是豔麗的古怪,瘋瘋癲癲。
  可我把她最後的話聽在耳朵裏,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我願意相信。
  醫生為了安全起見,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為我把手上的繃帶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見的自己的手掌,上麵是一條愈合了的紅色的傷疤,嵌在我本來就雜亂的手紋上。
  手中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我笑了,好心腸的祖祖他並沒有離開我,他這樣永遠留在我的生命裏。
  我在走出醫院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車呼嘯而至,擔架上運來的患者血肉模糊,醫生交接的時候說,是車禍。
  我停下腳步,聽見病人在呻吟,用漢語說:“快救我命。”

  第46章
  喬菲
  我一路緊隨這受傷的中國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說“救命”。
  法國醫生問我:“您是病人家屬?”
  我說:“不是,我也是中國人,過來看看有什麽忙要幫。”
  “謝謝您,小姐,那好,請一直與他說話。”醫生命令。
  “您好。”我對病人說。
  “不好。”
  “您是誰?”
  “黃維德,米奇林中國公司技術顧問,我的護照在上衣口袋裏。”他說這話的時候,氣若遊絲,嘴裏流血。
  我聽見這邊醫生們說:“傷不嚴重,不過,有少量內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們看看還有意識的黃維德,對我說:“小姐,請問病人他從前是否接受過腹腔內的外科手術。”
  我把話翻譯了問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後就暈了過去。
  護士打開他的口袋,裏麵果然發現他的護照,還有一張塑封了的健康資料卡,上麵清楚地寫了他的年齡,體重,血型,病史,下麵用黑體字很醒目的寫了一句話:我於去年九月接受了肝髒片段切除手術,主治醫生是協和醫院肝膽外科主任醫師,程家明博士,電話******我愣了一下,我知道這個名字。
  我把情況告訴護士,她請示了正在為黃維德治療的醫生,醫生一麵命令將黃推向手術室,一麵對我說,病人的情況複雜,請與他在中國的主治醫生取得聯係,我們需要他的協助。
  “小姐,你可願意幫忙?”
  “我盡力而為。”我說,救命要緊。雖然此時麵臨沒經曆過的事情,陌生的場麵,我心裏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現在也絕非當年的自己,“我在哪裏打電話?醫生。”
  “手術室。”
  下麵的鏡頭,就像美國電視劇“急診室的故事”。
  我在手術室的電子控製室裏,一麵通過網絡往國內打電話給程家明博士,一麵在腦袋裏麵飛速的搜索從前學習過的單詞。
  電話接通,不過三聲,有人回答:“喂?”
  我得眼前,法國醫生已經為黃維德開腹,看見大量的鮮血。可是我的耳邊,是一束酷似程家陽的聲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國醫生比手勢OK。“這裏是法國巴黎聖心國際醫院,我們剛剛收治了您的病人黃維德。他現在出現內出血,醫生剛剛打開他的腹腔,手術過程中。”
  電話另一邊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鍾,程家明說:“是,我已經打開病人黃維德的資料。我隨時準備回答您的一切問題。”
  中法兩國的醫生通過網絡進行對話,共同施治,我作交替傳譯。
  法國醫生:“髒器流血,但目前不見創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時,縫合處在中央靜脈左側。請檢查。”
  法國醫生:“此處傷口愈合完整,沒有破裂。”
  “……”
  兩位醫生的話,好像軍事口令,無論法語還是漢語,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我全力應付。
  我聽見手術間裏,助手向醫生報告黃維德的血壓和心跳。我此時也是心如擂鼓。
  法國醫生:“內出血持續。”
  助手為病人患上新的血袋,繼續輸血。
  程家明那邊沒有回應。
  “程醫生?”我說。
  “是,我在回憶。”他的聲音非常冷靜,片刻,“請檢查左側小葉,三周前,病人來我處體檢,出現囊腫跡象,不過尚未確診。”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
  片刻後,他說:“左側小葉有腫塊,後部破裂,發現出血點,準備進行縫合,謝謝您,程博士。”
  我把法國人的話翻譯給程家陽,自己覺得兩位醫生似乎已經解決了重大問題,我也舒了一口氣,時間不長,話也不多,可是我好像耗盡精力,身上是一層汗。
  “我很榮幸能夠幫忙。”程家明說,“替我問候黃維德先生。另外,黃先生患有糖尿病,術後補液請使用生理鹽水。”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他的助手記錄。
  “謝謝您,程博士,情況已經控製住。”我說。
  “您的翻譯非常出色。您是中國醫生?”
  “謝謝您,我是職業翻譯。”
  “您的聲音好像聽過。”程家明說。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過這個世界上相似的聲音太多。
  “再見。”

  程家陽
  我在另一個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給跟我一起來的人事處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麽這個也不行?”
  “業務不過關。”
  “再這樣選,連往歐洲派都沒有人了。”
  “寧缺毋濫。”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這裏是外語學院,又是一年初夏,負責新翻譯培養的我來到這裏為外交部遴選優秀本科畢業生。
  考中的學生將被分配到對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領館,最優秀者將會被留任高翻局,經過進一步的培養和鍛煉,成為國內翻譯界最頂尖的精英。
  “就到這吧。”我說,“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師。”
  “不好吧。法語的一個沒有?今年你們高翻局不要人了?”
  “誰說不要?我那個名額誰也不許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們派出去的那一個。”
  我去看係主任王教授,他迎我進來,問我:“家陽,怎麽樣?選了幾名?”
  我搖搖頭:“您這裏有喬菲的消息了嗎?”
  “我的還不如你多。”主任說,“她出了院,也沒再與我們聯係過,我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返校,他們這一屆馬上都要畢業了。這孩子太任性。”
  “對,太任性。”
  我說。我完全同意。
  我是從比利時回國後知道了裏昂火車站發生了爆炸案,大使館傳來確定的消息,喬菲在爆炸中負傷,這一天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電話裏口口聲聲地告訴我在蒙彼利埃考試的喬菲,她也在巴黎。
  我頭暈腦漲的買了機票,我要馬上回去巴黎。
  開車在去機場的路上,卻忽然覺得不著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魔鬼被封在壇子裏,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來,並許願要給解救他的人以重謝,時間流逝,酬勞加重,由最初的些許珍寶變成永生變成全世界的寶藏,可是,仍然沒有人來搭救他。幾百年之後,漁夫最終把他打撈上來,魔鬼此時的報答,是要殺掉他。
  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把快樂和痛苦交給這個女人,她什麽都不對我說,而且經常失蹤,編造理由;在我們分手之後,我無數次的努力要再見到她,我來學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見。
  是什麽讓她這樣決絕的對我?
  不過她還在,是輕傷,上天助我。
  我當時車子拐了彎,回部裏繼續工作。
  我很篤定,喬菲,她得回來,她得見我,我不能輸得一塌糊塗。

  第47章
  喬菲
  黃大叔醒過來,看看我,認出我,說:“謝謝你啊,姑娘,沒有你,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
  他北方口音,手術之後醒過來說話也粗聲大氣的,可見身子骨還挺硬朗。
  我問:“叔叔,您怎麽不會說法語還自己來巴黎啊?”
  “唉。”他先歎一口氣,“給哥弄根煙抽。”
  “別逗了,這是醫院,都不讓我抽,你還想抽?”
  “操,要說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裏說,還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這麽說人家。粗人。
  “您有什麽事?我去找使館還是找你們公司?有沒有人照顧您?”
  “不用。找誰也沒用。我信不過這幫人,哎你不是在這嗎?”
  “我是留學生,我要回國了。我原來也住在這家醫院,出院那天你被推進來,我才過來幫忙的。我機票都訂好了,我得走。”我說,拖延這麽長時間,我還得回學校領畢業證呢。
  “咋這麽沒有同情心涅?”
  “你還要我怎麽同情你啊?”
  老黃笑起來:“開玩笑,我怕沒時間謝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國區給您找個特護吧,那裏有不少中年婦女,挺能幹活,也會法語的。”
  “那可是又得麻煩你了。你給我找個幹淨麻利的,長得好點的,錢我不在乎。”他還挺挑剔。
  “我盡力吧。”
  我坐了地鐵去意大利廣場旁的中國區,這裏有許多持難民身份的來打工的中國人,找工作的小貼士就貼在中國商店的板子上,我給老黃找了一個原來在國內就是護士的大嬸,考慮到老黃此人幾句話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這位四十多歲,與他年貌相當。
  老黃鼻子上插著管子還瞪著我:“不是說給我找個長得好點的嘛。”
  “您得了。您當這是哪兒啊?找著能幹活的還會法語的就不錯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後天回國,再見了您哪。”
  “唉姑娘,我還有事沒問你呢。”
  “說。”
  “你回國是……”
  “我畢業了,回國找工作。”我說。
  “想找什麽工作?”
  “我學翻譯的,專業對口的唄。”
  “我幫幫你吧,我養完病也回去,我給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給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還沒回答,老黃就說:“信不過啊?你不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吧?”
  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麽還在米奇林公司當技術顧問呢?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麽的?我都知道你隻有半個肝,還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
  “想什麽呢?薪水你開個數,你救過我命,這算什麽事?不過,你知道多少畢業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聽上去應該也不錯,反正也是一條路,我說:“行啊,您把聯係方式給我吧。我在國內的電話和聯係方式也給您。”
  老黃把名片給我,下麵還有一疊鈔票,我接過來,哇,數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錢你收著,碰不著你,聯係不上程博士,也許大哥就交待在這了。”這人很能裝小,五十多歲了,對我還自稱大哥大哥的。
  我手裏拿著他給的歐元,我也確實出了力了,心安理得的揣起來。
  “呦,國家外院的?難怪了。”
  我別過老黃,終於離開醫院,還有兩天,我也要回國了,這樣結束我在法國一年的留學生活,我想一想,還真挺感謝老黃的,我想我走之前還是得到機會做了一件好事,否則,這曾經如此快樂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離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向往已久的凡爾賽,楓丹白露,臨走的時候,又買了大捧的鮮花去看祖祖,我說,我以後還會玩滑板,我以後還會回來看你,我不會,忘了你。
  回國是一路向東飛行,逆著時間走,腳踩上中國的土地,算上時差,不知不覺生命中已經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換了天地。
  首都機場旅客眾多,隻見同胞的臉孔,說的是最熟悉的語言,有人分別,有人重聚,歡笑,眼淚,還有不動聲色的臉,這是經年重複的事情,機場是小人間。
  我先打了電話給家裏的鄰居,讓阿姨跟我爸爸媽媽報平安。然後回學校報到。
  正是星期天,教學樓沒人,我拎著行李往寢室走,路過操場,看見很熱鬧,有同學在打籃球,拉拉隊大聲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東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順便看看比賽,還沒蹲下,後麵有人對我說:“禁止便溺。”
  我這個氣啊,回頭就用胳膊把來人的脖子卡住:“說誰呢?你說誰呢,波波?我一年沒修理你,你皮緊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開,哎呀這個丫頭一年不見功夫見長,她說:“還好意思說呢,什麽時候回來也不說一聲,全世界都當你失蹤了呢。”
  我們兩個又叫又喊得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現了,用蠟筆小新的聲音說:“四隨把動物都放了粗來?在仄裏胡鬧?”
  我把她也樓過來加入戰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們三個停下來,嗬嗬的笑。
  小丹說:“我們三朵花又湊在一起了。”
  我說:“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劍客。”
  波波說:“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畢業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塵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總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國航空公司當空中翻譯,薪水豐厚,讓人羨慕,我們班別的同學也都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他們問起這個從來早退遲到的我,我自己也毫無頭緒,大家說,喬菲學習很好,又是公費留學回來,找工作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啊,現在畢業生和回來的留學生太多,人浮於事,也得抓緊才行,過了七月份,學校的關係一結,檔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調,可就困難了。
  我們當時在給我接風的飯桌上說起這些事,我聽了,心裏也挺著急的,到一時謀一事,這樣晃晃悠悠的就畢業了,以後的生計問題明晃晃的擺在眼前。
  “你想找什麽樣的工作?”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問,“我們也幫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許那邊有工作機會,不過,我還是想當職業翻譯。”
  “唉,當職業翻譯是挺牛的,不過,”一個同學說,“咱們現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體業務,法語隻是作為補充或者根本就是備用知識。”
  “還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個說,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廣州為一個醫藥品牌做代理,徹底跟法語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實頂多就是一個基礎,認識些人,懂得說話辦事,就算行了,以後還不一定是幹哪一行的賺大錢呢。”
  “對,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讚同,舉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興又難過的,我們班的同學處的感情不錯,我現在回來了,大家很快又要散夥了。
  大學時代,天空藍,時間慢。
  可是不能回頭看。
  那一夜,我做夢,什麽情節全忘了,一直不停得說,再見,再見,再見,直說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過來。

  第48章
  喬菲
  我早上就去見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喬菲,你回來了?怎麽不早跟係裏打個招呼呢?”
  “我出院之後在巴黎沒有電話卡了,就聯係不上了。”我說。
  “你身體好些了?”
  “基本上沒什麽事了。”我的手攥起來。那上麵有一道傷痕。
  “好好,過幾天你們就畢業典禮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說。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這裏?”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學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去校園外麵的話吧打便宜的長途電話,我的手裏是黃維德的名片,我想碰碰運氣。
  接電話的是個好聽的女聲:“您好,黃總工程師辦公室。”
  原來還是真的,我說:“您好,我找‘黃總工程師’。”
  “黃總現在不在,您是哪位?可願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的吞吞吐吐的,我覺得現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喬……”
  “您是喬菲小姐?國家外語學院的喬小姐?”我話音未落,對麵的女生便問。
  “是我。”
  “黃總現在巴黎,還沒有回來,不過他給您留了話。”
  到底還是東北人啊,老黃這人粗是粗了點,不過還是很實惠的。他病還未養好,就交待了國內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喬小姐願意什麽時候來上海,請就打這個電話與我聯絡,我們會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黃總的秘書傑瑞米。”
  哇,這樣盛情,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謝謝啊,我,我再過幾天吧,可能去上海。”
  這下我很有資格教訓小孩子了,要與人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會越走越寬。
  不過,我的心裏,總有些東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麽,看不清,捕捉不到,卻讓人不安。
  我走出話吧,陰沉很久的天開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我要回寢室,穿過校園,經過操場,雨水滴在小土坑裏,冒出飛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麽讓我心中不安,難以割舍。
  程家陽。
  在我要離開這裏,去別處工作之前,我會去見他,有些話要告訴他,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他給我的比我這一輩子想要的還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跟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見麵。而且,這麽快。
  我上午剛見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辦公室。
  主任辦公室裏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麵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麽?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誌,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麽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蒙。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泡在霧水裏的空白。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的在填他手裏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見他的手,他還是那麽瘦。我這樣看著他,就歎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的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麽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裏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麵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文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22歲,在保羅瓦萊裏留學回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傾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淨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麽?”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裏輕笑了一下,“去幹什麽?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麽也比留在這裏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為什麽怎樣都比留在這裏好,這裏有什麽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看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麵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裏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回頭看我,想說什麽,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發生了什麽事?家陽他為什麽對我這樣?
  我在操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愛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麽看都好看。
  我眯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裏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的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來抻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裏透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裏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麵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裏麵的男人。

  程家陽
  喬菲皺著眉,仔細看看我,表情在這一刹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裏?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裏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回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裏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麽失態,我以為我控製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的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裏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裏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這麽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麽還不希罕啊?”
  “我覺得不太適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裏,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回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麽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麽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裏也沒有成型:“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看我,淺褐色的貓眼,我看來,迷迷蒙蒙。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裏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麽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回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裏空空蕩蕩的,頭發還是那麽好,這是這個人的頭發,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裏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個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的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疲憊,像個沒有卷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回來,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第49章
  程家陽
  我們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區開的時候趕上了下班的高峰點,車子堵在馬路上,半個小時,也僅僅挪動了一點點距離。
  很安靜,我好像能聽得見喬菲的呼吸聲。
  我的心裏很平靜。
  我希望永遠這樣,我們永遠停在這裏。
  她忽然有點不耐煩,向前後看一看,車子排成長龍,沒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什麽辦法?沒辦法。”我說,“趕上這樣,就跟著一起堵著唄。”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麽話非得在海灘說?我都約好了跟同學打撲克,你誤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電話跟同學聯係:“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機動點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來……”
  我看看她,沒說話,因為這點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發瘋你當回事了嗎?
  前麵不知多遠處的信號過了一個周期,長龍稍稍動一動,我們旁邊有一個肯德基。
  “我餓了。”喬菲說。
  “我去買。”我就要下車。
  “哎,”她叫住我,“你得開車,我去吧。你要什麽?”
  “漢堡,雞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來那些。”我衝口而出,然後後悔。
  喬菲該粗心的時候做得很到位,什麽也沒聽得出來:“行,馬上啊。”
  她連跑帶顛的走了,我看看她,這麽大的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她好像從來不會好好走路。
  我的車子跟著長龍又往前挪動,喬菲沒一會兒回來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噴噴的美食,我這個時候覺得自己也餓了。
  我的手機這個時候響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華,我摁了NO。喬菲沒吃東西在往外看觀察地形。
  “你看什麽呢?”我問。
  “哎,這不有地鐵站嗎?”她很高興,回頭對我說,“對不起了你哪,我幹脆坐地鐵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沒聽錯吧?
  她又要下車了,我叫住她:“喬菲。”
  “幹什麽?”她回頭看我。
  “我今天跟你說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她頓了頓,“我也有我自己的選擇。”
  “你好好考慮。”
  “我走了,再見。”
  喬菲剛走,文小華的電話又打上來了。
  我接起來。
  “家陽?”
  “嗯。”我看著喬菲過馬路。
  “什麽時候回來啊?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說,“不過去了。”
  “……”
  “對不起,小華。”
  “噢,好,那我們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那個片子,《2049》。”
  “明天,好,沒有問題。我去你單位接你。”
  我收了線,開始吃東西。
  堵車的長龍開始鬆動,過了不久,我終於得以行駛,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親在。
  她在小客廳裏看新聞,我打了個招呼要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樣子。”
  “怎麽不著家了?”
  我坐下來,保姆拿來飲料。我沒說話,把電視換了個頻道。
  “你跟小華在一起了?”
  “媽,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我說。
  我母親笑了:“我越來越弄不懂你,家陽,原來我讓你跟她多接觸吧,你不樂意,後來又這樣。怎麽回事兒啊?”
  我鬆了鬆領帶。
  “要處朋友就好好處,我覺得這姑娘挺好,雖然配咱們還差點,但你也別三心二意的。”
  “說什麽呢?我就不愛聽您嘮叨,您也是女高級幹部,怎麽說起這事也婆婆媽媽的啊?”
  我母親笑著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們兩個,我永遠也用不著操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著我母親保養得細皮嫩肉容光煥發的臉,我認真地問:“媽,你要管我到什麽時候?”
  她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麽時候?蔣介石管蔣經國到什麽時候?一生護駕。”
  我鬆開她手:“毛澤東管毛岸英到什麽時候?”
  她看我。
  “他管到他死。”
  我說完上了樓。
  上網碰到了很久不見的“我就不信注冊不上”。
  她說:“我要改名了。”
  “叫什麽?”
  “梨讓孔融。”
  “為什麽?”
  “轉運。”
  “運氣不好嗎?最近。”
  “是啊,新書反應平平。你呢,你怎麽樣?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麽上次,早忘了。最近,我還行。”
  “不是要結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適齡青年了嘛,我這麽問,就怕朋友突然拿這事嚇唬我。”
  “那你敬請放心,我近期也沒這個打算。”
  “那好。單身無害,單身萬歲。”
  我點了支煙,繼續打字:“其實,沒有人願意孤單。”
  “?”
  “隻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慮一下我。”
  “嗬嗬。”
  我下了線,在床上看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糊糊塗塗地嘴裏說:“你去那麽遠幹什麽?”

  喬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電話,告訴了我筆式和政審的時間。我現在還真的猶豫,程家陽的話每句都在理啊,我想當職業翻譯,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我爸爸媽媽為我驕傲,外交部的工作是個大餡餅,程家陽搬起來砸在我頭上。
  當然了,如果不考慮另一個因素,我會義無反顧地去參加考試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會跟家陽一起工作呢?
  這是危險,又是巨大的誘惑。
  我對自己基本上沒什麽信心,程家陽,我覺得惹他不起,總躲得起。
  該去外交部考試的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睜開眼,拿起表,希望看到過了時間,我心安理得的可以不去,結果,居然還有半個小時,我慢吞吞的穿衣服。
  還沒刷牙,我收到家裏的電話,鄰居阿姨說:“菲菲,你媽在我旁邊,她有事兒跟你說。”
  “什麽事兒?”
  “你回國了怎麽還不回家?”阿姨說。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來。”
  “你媽媽讓你去謝一個人。”
  “誰?”
  阿姨說:“就是,原來來過你家的一個男的。”
  是程家陽。
  “他留了錢給肉鋪,讓他們給你爸爸媽媽送肉。”
  “您說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國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嗎?你前腳走,他後腳就來了。結果沒看著你,給你爸爸留錢不要,他就把錢給肉鋪了……”

  程家陽
  各語種的考生已經在考場就坐了,法語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喬菲沒有來。
  我在考場外麵又轉了一圈,不見蹤影。
  同事們問我:“家陽,驗證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鈴聲響過,他們開始檢驗考生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第二遍鈴響,發卷紙。
  我一直站在考場外。

  喬菲
  “阿姨,我不跟您說了,我有個重要的考試要考,您跟我媽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我掛了電話,洗臉,穿衣服,跑到校園外麵叫出租車,我坐在這輛車子上的時候,心裏想這個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順著額頭流下來,我埋怨程家陽,我欠了他這麽多。
  我終於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場,等不及電梯,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四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我看見他的身影,他背對著我,麵向電梯間。
  我輕輕走過去,站在他後麵,我說:“家陽。”
  他立刻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刻的表情是複雜的:“你,你怎麽遲到了這麽久?”
  “對不起。”
  對不起,家陽,對不起,對不起你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進考場。”
  他的同事指指掛鍾:“遲到半個小時了。”
  考場規定上寫得很清楚,遲到這麽久,是不允許再參加考試的。
  “讓她進去。那是你的位置,喬菲。”
  家陽麵無表情。
  “來得這麽晚,題也答不完了。”好事者還在多嘴。
  我回頭對他很清楚地說:“我做得完的。我心裏有數。”
  家陽微笑,輕鬆的微笑。

  第50章
  程家陽
  專業筆試考完,政審喬菲,人事處的人提了一些中規中矩的問題,我不想打擾她回答問題,就一直呆在考場的門口。
  跟我去學校一起麵試她的小李挺著急的走過來,看見我:“家陽,我正找你呢。”
  “什麽事?”
  “這個喬菲啊,我們剛剛得到的消息,她從前在學校有點不良的紀錄。”
  “什麽?”我看看他。
  “外院曾經收到過一封傳真,說是這個孩子以前曾經……”
  我聽這話,隻覺得心緒難定,我聽他說完,點點頭:“外院當時作調查了嗎?有結論嗎?”
  “沒調查,也當然沒結論。”
  “那不就是這樣了?撲風捉影的事情,咱們還考慮在內,太沒水平了啊,小李。”
  “我這不是在外院做調查的時候了解到的嘛,我也沒記錄,特意跟你商量一下,看怎麽辦。”
  “怎麽辦?”我小小的推開門,看見裏麵回答問題的喬菲,一張紅彤彤的小臉,“我要調的人,我負責。”
  “是,家陽,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擺擺手。
  我沒有等到喬菲回答完問題,電話響了,處長找我有一些東西要整理。我去見他,他又問起我今年招新的情況,我簡單匯報了一下,他挺滿意的,告訴我,接下來要把新手的培訓搞好,我說您放心。
  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小華給我打電話:“你中午在哪裏吃啊?家陽。”
  “食堂。你呢?”
  “食堂?不想吃鮮奶洋芋和茶香青蝦?”
  “聽上去可挺不錯,不過你說現在?”
  “為什麽現在不行?我買好了在你們單位外麵等你呢。”
  我說:“小華……”
  有人這樣對你好,叫人怎麽不感動?
  那天看完電影,跟她吃飯的時候,我隻不過隨口說這兩道菜滿好吃,她便記在心上。
  “好,你等等,我這就下去。”
  同一個辦公室的師兄說:“女朋友來送午餐?”
  我笑了:“你怎麽知道?”
  “嗨,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在外交部大院外麵找到小華的車子,她笑眯眯的說:“你快拿著,我下午還要回電視台錄節目呢。那,這個是你的,這份給同事吃。這是冰紅茶。”
  “你這就走啊?”我把東西接過來,看著她。
  “著急。哎你可慢點吃啊。行了我走了。”她說著要發動車子,停下來,看看我,“家陽。”
  “啊?”我站在車窗外麵看著她。
  她伸手撫著我的臉:“你看你熱的,出這麽多汗。”她說著吻我的嘴巴。
  我還未待回應,她已經開車走了。
  我手裏拿著她給我的清淡香甜的食物,臉上還有她輕輕撫過的手的餘香,可我心情沉重。
  下了班,我接了小華一同吃飯,晚上一起回到她那裏。
  我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小華拿了兩大本的影集過來,坐在我身邊:“我今天回家拿東西,發現我小時候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
  “好啊。”我接過來,翻開,第一頁,小華的百天照,圓圓麵孔的小女孩,黑白照片上了顏色,她有一對紅蘋果一樣的臉頰。“對了,我小時候的百日的照片也是這樣上色的。”往後翻,女孩漸漸長大,眉目清晰,出落成楚楚可人的少女,“你當了這麽多年的三好學生?真是佩服。”
  小華笑起來:“厲害吧。”
  “不過,”
  “什麽?”
  “你小時候鼻子好像沒有現在這麽好看。”
  “是嗎?”她拿過影集,自己看一看,“誰說的,我從小這可就是正宗的懸膽鼻。”
  我笑著說:“什麽懸膽鼻?不是臥蠶鼻?”
  她的手伸到我腋下嗬癢:“那是關雲長的臥蠶眉,你怎麽這麽沒文化呢?你是笑話我,是不是?”
  我笑翻在床上,小華壓在我肩上,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吐出的氣讓我癢癢的:“我媽媽說,要請咱們吃飯。”
  我愣一下,慢慢坐起來,我說:“最近有點忙,過些日子吧,過些日子。再說,要吃飯也該我請啊。”
  小華說:“就是啊,我也跟我媽媽這麽說的。好了,你看照片吧,我去洗澡。”
  我看見她去浴室了,心不在焉的起來,喝水,抽煙。

  喬菲
  接下來,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我被外交部錄用了,畢業前的最後幾天,拿著外交部的函在學校的各部門摁戳,轉關係,檢查身體。
  然後我忙著找房子,因為新來的大學生較多,部裏不管住宿了,以後每月補助若幹,大家自己解決。大熱的天氣裏,我跑了很多地方,終於租到挨著地鐵的一間房子,跟一個在這個大城市漂泊多年的女白領小鄧公用廚房和衛生間。
  我從學校搬出來的第二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我後來想起來,那天還真挺煽情的,大家照相,聽老師主任訓話,真有人哭了。
  一定是舍不得這人生裏最好的四年,我回想起來,我這四年過的,忙碌,充實,驚險,刺激,還有點香豔,哇歐,就好像一腳一腳踩過懸崖,如今回頭看,一身冷汗。
  這大而繁華的城市裏,我很慶幸,我的兩個好朋友還留在這裏工作,波波自從在法國航空的工作定下來之後,就開始業務培訓了,畢業的第三天,第一次飛巴黎,打電話昭告天下,挨個問:“你們要從巴黎那邊帶點什麽會來不?”
  小丹說:“你就砸咱們吧。”
  小丹在旅行社的工作也馬上開始了,她在辦公室裏做計調,協助旅行線路的安排,飛機票,旅館房間價格的統計等等,聽上去很複雜的工作。
  她第一天晚上就打電話給我:“真後悔高中的時候沒把數學學好。”
  天氣非常炎熱。
  在考試之後,我沒有再見到程家陽了。
  一切基本安排停當了,在去外交部報道之前,我尚有兩個星期的假期。
  我回了趟家。
  本來我在這一帶就小有名氣,這次是從法國回來,馬上又將在外交部工作,街坊四鄰都帶著孩子來瞻仰。
  一直對我爸爸媽媽都很照顧的居委會的主任硬要在小區幼兒園給我騰出一個小教室,讓我對全小區的少年兒童現身說法,進行個人奮鬥的教育,不僅適齡人群,從幼兒園到小學,高中,大學在讀的須全部出席,年齡過小,還不太會聽話說話的,也要求家長陪同列席。
  我硬著頭皮講唄,高調我還是會唱的。我爸爸媽媽很有麵子。
  好久沒回家了,晚上,我跟媽媽一起睡。
  她知道我回去就要在外交部上班了,說一定要給我買一套高檔的西裝。
  我說不要,剛開始要培訓,我還不用出席什麽場合,再說我有一套西裝,上學的時候買的。
  那套不行,太舊了,我媽媽說,你怕我們花錢嗎?菲菲。你不要擔心,你原來給家裏的錢還剩著呢,我跟你爸爸開小賣部,賣油鹽醬醋,生意也不錯的。
  真的?我說。
  當然。
  行啊,你倆。我咯咯的笑起來,沒白忙活啊。
  對了,我上次讓阿姨跟你說的那事,你辦沒?她問我。
  你說哪件事?
  讓你去謝謝那位來過咱們家的師兄。
  謝過了。我說。轉過頭就吐了吐舌頭,耶,還真忘了,不過,我再沒有見到家陽啊。
  那男孩對你有意思吧?媽媽問。
  我看看她,哎,是吧。
  你呢?菲菲?
  我不知道。媽,他們家太有錢了,他爸爸媽媽都是可大的官了。
  真的?
  我點點頭。
  那你還是趁早跟人家說清楚吧,菲菲,咱們配不上,也別沾邊。我把錢給你,你還給他吧。
  我知道,媽,我怎麽會不知道?
  不過一說起程家陽的事,我就挺煩亂的。還他錢?我欠他的東西太多了,留學,工作,他一直以來對我的好,還也還不清。
  我手語打得很快,對媽媽說,你就別操心了,什麽說不說清楚的,人家是有女朋友的,門當戶對的。我閉燈了,睡覺吧。
  我把燈閉了,又用被子把腦袋蓋上,我的眼前就有那個女孩的樣子,明知道不應該,還是從頭到腳的比了一番,人家什麽都比我強。
  我媽媽把我腦袋上的毛巾被硬扒下來。
  我回到大城市。
  這一天,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點,精神百倍的去外交部報到。
  在高翻局的會議室,我見到今年跟我一起進部的同儕,都是從各地外語學院和高校外語係考上來的精英。
  我找個地方坐下來,跟周圍的幾位打了招呼。
  一個男孩兒說:“你不是那天考試後進來的嗎?”
  還真是冒失,我看看他:“啊,怎麽了?”
  “你也考上了?”
  “否則我幹什麽來這?”
  “別不高興。”男孩兒笑笑,“我說你業務不錯嘛。我叫趙鵬遠,英語的。”
  “喬菲,法語的。”我跟他握握手。
  這個時候,有幾個人進來了,程家陽站在前麵。
  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和黑色的長褲,很精幹。他也看到了我,沒表情。
  家陽說話了:“我是高翻局高級翻譯程家陽,代表部裏對大家表示歡迎和祝賀。同學們經過層層選拔上來,一定都是各語種的精英,在今後的大約兩個月的時間裏,我們高翻局將會對大家進行進一步的培養和,篩選,最優秀的法語和英語同學將留在高翻局,其餘同學會被分派到各部委及各駐外使領館,這個過程,在大家入部之前,我想你們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們就閑話少說,先祝你們成功。我來介紹一下各語種負責培訓的老師……”
  負責培訓我們這些新鮮人的都是因為年齡或者健康原因從工作一線退役下來的原來的精英翻譯。
  我跟其餘15個法語的同學在四十多歲的吳老師的帶領下組成了一個新的班級。
  晚上我給小丹打電話的時候說:“原來還是繼續要當學生,我這一輩子算是不能出師了。”
  “哎呀,”她打了個嗬欠,“我都羨慕死你了,我每天工作都累得要命。我不跟你說了,我困了。”
  我收了線,站在陽台上看著夏季夜晚的天空,晚風吹到我的睡裙裏,燥熱退去,稍稍涼爽。
  我想起白天,程家陽對我們訓完了話,我們依次離開會議室,下樓去上課的時候,他在我後麵對我說:“房子找好了嗎?”
  我回頭看看他,點點頭。
  “遠不遠?”
  “玉泉路,社科院附近。”
  “有點遠。”
  “不錯了,挨著地鐵。”
  他沒再說話,隻是站在我旁邊。
  “啊忘了跟你道謝。”
  “謝什麽?”
  “這份工作。我的留學機會。”我笑著看著他,“我前兩天回家很是炫耀了一番。”
  我沒有提他去我家的事。
  家陽微微笑了:“喬菲,你非常優秀,這是你應得的。這以後,要好好努力。”
  是啊,我工作了,我是個大人了。
  家陽他說的對,畢業,這是一個坎兒,我邁了過來,過去的一切,悲傷的,愉快的,壓抑的,放縱的,應該的,還有不應該的……
  就這樣,算了吧。
  我合上手心。

  第51章
  喬菲
  除了周末,我每天在部裏上課,學的都是一些有中國特色的詞條和句式,大部分的時間做交傳和同傳的練習,就像我在蒙彼利埃做的一樣,有時在一些隨便一些的外賓會見上跟著大翻譯見習。一日三餐都在單位吃,這樣我還有兩千多快的工資,當然這在大城市不足掛齒,不過我已經很滿意了。
  我有時見到家陽,我們上課的時候,他偶爾過來看看,跟老師同學打個招呼。我就裝樣子問吳老師:“那位程師兄怎麽總來啊?”
  “他負責安排新翻譯培訓啊。”
  “他除了做翻譯,還管我們?”
  “能者多勞。”老師說。
  我們班又有家陽的粉絲了。他一來,女同學就有小小的騷動。我心裏挺氣憤的,畢業了,知道不?怎麽還把自己當小女生呢?這種不滿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無意中流露出來,一位上海外院來的女孩很一針見血的指出:“喬菲,你嘴上不說,誰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勾當。”
  還有這種倒打一耙的人?我都氣死了,又沒忍住笑出來。
  突然她們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
  有人招招手:“師兄,師兄,來這邊坐。”
  我回頭看看,程家陽端著餐盤過來了,他拿的飲料是一盒冰綠茶。
  他就坐在我們桌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跟他說話,聊的內容很膚淺了,就是為了說話而說,家陽一貫好脾氣的應酬。
  我吃完了,插了吸管喝牛奶,跟著聊天,捧場,跟著笑。
  趙鵬遠和幾個男生吃完了飯也過來聊天,我們這個時候都挺熟的了。
  小趙問家陽:“師兄,我們什麽時候能定下來往哪裏分配啊?”
  家陽說:“十一之後吧。往年都是這個時候。”他這個時候抬眼看看我,“十一之後。”
  他吃完了飯,拿著綠茶要走了,跟我們說:“你們再呆一會兒,我會辦公室了。”
  他走過我旁邊,我張嘴說:“師兄,吃完飯就喝茶,對胃非常不好。”
  家陽停下來,看看我,看看手裏的茶:“是嗎?啊,謝謝你啊。我是想,提提神。”
  他說著走了。
  我想起他曾經說過,有一次胃疼得厲害。
  這天下午,吳老師拿了許多文獻材料讓我們翻譯。大家都怨聲載道的,周末啊,還這麽多功課,這是不讓活了。
  老師說,這不是為你們好嗎?翻譯是什麽,翻譯就是比誰準備得好,現在讓你們多做點東西,總比以後碰到問題張口結舌強吧。”
  下班之前實在做不過來了,我們分片包幹,每人一部份材料,拿回去做,然後星期一匯總,交給老師。
  我翻得還算快,我打算留在辦公室昨晚在走,一來,這裏的字典和資料比較全;二來,我基本上了解的一同居住的小鄧的習慣,周末,他的男朋友會來,我盡量給他們多點空間。
  我在食堂吃了飯,買了點零食就回來繼續工作了,食堂晚飯做了茄子,我失策,吃多了,翻到最後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被人推著胳膊弄醒的。
  我還以為是做夢,因為眼前是家陽。
  我就看著他,腦袋疼。
  家陽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幫我擦擦嘴巴:“你小時候是不是讓人家捏臉捏多了,怎麽這麽大了,睡覺還淌口水?”
  原來不是做夢啊,那就有許多有趣的事情不能做了。
  我歎了口氣,收拾我的東西。
  還剩一點沒翻完,我得拿回家再做了。
  “這麽用功啊?”他說。
  “沒辦法啊,作業太多。幾點了?”
  “十點。”
  “你呢?也這麽晚?”
  “剛寫了一份材料,看見你們這亮著燈,我就過來看看。”
  他把我們辦公室的燈閉了,我們一起下樓。
  這個時候,外交部還有些部門仍然燈火通明,仍有同事忙碌的進出工作,仍有食堂的師傅上來送夜宵。
  我們走到外麵,家陽問我:“怎麽回去?”
  “坐地鐵。”
  他看看我:“我送你吧。”
  “方便嗎?”
  “說什麽呢?”
  我就跟著他走到停車場,上了他的車子。
  他低著頭,沒說話,幫我把安全帶係好。
  “我家在玉泉路。”
  “嗯。”
  我坐在這個曾經那麽熟悉的車子上,身邊是我曾那麽熟悉的男人。我們穿過這個城市。
  這個時候的大城市,沒有白天的燥熱和喧囂,在夜晚,顯得有些許的寧靜和溫柔,變得讓人還是可以忍受。
  我把窗子打開,靠在椅背上,向外很專心很專心的看著夜景,感受著拂麵的濕潤晚風。
  這樣一直開到我住的那幢老式的居民樓下,我說:“怎麽你知道我住在這?”
  “我看過你填的表格。”
  “哦。”
  “住幾樓?”
  “三樓。”
  黑夜裏,家陽車上的燈發出暗暗的黃色光暈,他的臉孔,他的眼睛,在這個時候看,特別的生動漂亮。
  “天晚了。”我說。
  “是啊。”他說。
  “你回去吧。”
  “好。”
  我開門下車,走到門口對他說:“謝謝。”
  他在車裏搖搖頭。
  我回了家,自己開了門,小鄧在自己的房間裏看電視,她的男朋友並沒有來。
  我跑到陽台上,看見家陽的車子離開。
  誰知小鄧也跟著我跑到陽台上,她問:“怎麽?是誰送你回來的?”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
  “好名貴的車子。”
  我走回來,覺得肚子又餓了,就燒水煮方便麵吃。
  我說:“怎麽今天你男朋友沒有來?”
  她沒有回答我,我吃完了麵看看她,但見造型奇特。
  小鄧盤腿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分開的膝蓋上,拇指與中指相握,閉著眼深深呼吸。
  “怎麽你練了氣功了?”
  “無知小孩兒,不要妄言,姐姐練的是,瑜,伽,功。”她慢慢地說。
  “你想減肥,不如我教你我們家那邊的扭秧歌吧。”我吃著西紅柿說。
  我看著小鄧慢慢的調節呼吸,收式,她突然騰的一下站起來,撲向我,嘴裏說:“我今天不修理你這個小破孩兒,我對不起我自己。”
  我嚇得西紅柿都掉了。
  我們晚上一起刷牙的時候,小鄧跟我說:“我的那個,我跟他分了。”
  “為什麽?什麽原因?你們上禮拜不還是好好的嘛,你們不是都好了六年了嗎?”
  “加上高中,九年了。”她把牙膏沫吐掉,“那有什麽辦法,我想起跟他在一起,還真是辛苦。賺得沒有我多,又經常跑外地,我們哪裏有錢結婚?房子呢?孩子怎麽養?”
  “你跟他分手,你就有了?”我問,話粗理不粗。
  “起碼我覺得自己壓力小了,不用再考慮別人,自己開心就好了。”她洗臉,擦臉,在鏡子裏看我。
  “我再找,就一定找個有錢人。起碼在這個城市,有車有房的。”
  小鄧她說得沒錯的,現實的生活讓一切都這麽容易改變,更何況是本來就無常的人的心。

  第52章
  程家陽
  九月份,國家有大會召開,對外宣傳,列席外賓的接待,新聞發布還有外國評論譯入,我們整整忙碌了一個月。喬菲他們經過學習和提高,成績排名也日漸眉目。開會的時候,喬菲也參加了翻譯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長進,讓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後,我們將會根據他們的成績進行分配了,喬菲會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數,當然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會議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喬菲甚至引起了我們處長的注意。
  出任觀察員的法國共產黨的高級代表,母親跟她一同來到中國。老夫人原來是聾啞人,我們事先沒有準備,接待過程很是麻煩,喬菲本來在會議現場工作,知道情況後,火速到賓館救場,並在之後的幾天裏,陪同了這位代表和她母親的參觀訪問。外賓對她留下深刻印象,臨走的時候向部裏,向喬菲個人表示深摯謝意。
  我是後來聽說的這件事,處長問我,這個姑娘是新招來的嗎?怎麽還會手語?
  我說:“您忘了,我跟您提過她的,國家外院的,去年我們跟教育部的合作項目送出去的那一個。”
  “是嗎?”處長挺高興的,“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語也不錯,家陽,咱們留下了,一個人當兩個翻譯用呢。”
  “您也忒會做生意了,您給開幾份工資啊?”我笑著說。
  我有時想,這年輕的新鮮人,身上的潛力和活力真是讓人羨慕,總有無限種可能擺在她的麵前,有一點機會就迸射出光芒。她說謝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還是沒有我,在人才濟濟的外交部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她都是傑出的讓人不能忽視的女人。
  天氣稍微涼爽,小華在這個時候患了感冒,本來隻是很輕微的症狀,她帶病工作,造成病狀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會,稍稍喘息,有時間照顧她,在醫院住的不久,我把她接回家裏。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邊,小華張開嘴,沒有吃,怔怔的流下眼淚來。
  “這是幹什麽?至於嗎?”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誤幾天工作嘛,就當是提前過十一了,你一年從頭忙到尾,都不得休息,這樣不是挺好?”
  她搖搖頭:“不,家陽,不是為了這事兒。”她的眼淚更多了,在燈光下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謝謝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麽辦。”
  小華的話,我是能夠理解的。
  我們這樣的人,有錦衣玉食,有名聲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溫暖,想要傷痛時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來,幫她擦眼淚,溫聲軟語的喂她吃粥。
  像,另一個人曾經為我做的那樣。
  十一之前,小華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連度假。
  我聽到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嗆在喉嚨裏,我生生咽下去,忍住咳嗽。
  “時間那麽充裕,為什麽要去大連呢?太近了吧。”我說。
  “我記得你那次上我的節目,我問你,最喜歡去那裏旅行,你說的是大連。你不記得了嗎?”
  我沒說話,印象裏好像是有她說的這麽一回事。
  我上一次去大連,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那次是跟喬菲一起,時間真快啊,兩年了。
  “你不願意去嗎?”小華說。
  “沒有,隨便你,你想去,我們就去,大連啊,風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興:“就這麽定了,家陽。”
  在食堂裏,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學,打飯的時候就看見菲在說話,樣子繪聲繪色的,大家仔細的聽,然後一陣笑聲。她又在講笑話了。
  他們叫我過去一起吃。
  小趙說:“喬菲,你再把剛才的笑話說一遍,給師兄聽。”
  喬菲對他說:“你複述,我看你記得下來不。”
  我說:“我講一個吧。”
  他們意興盎然。
  “甲說:最近我再兼職一項工作。
  乙問:在哪裏?
  甲說:精神病院。
  乙說:幹什麽?
  甲說:被研究。”
  大家笑起來,喬菲木著一張臉說:“那後來呢?師兄。”
  笑聲更大了,我也笑起來,看著她。
  吃飯的時候,大家討論十一的安排,按照慣例,部裏安排了他們去近郊的水庫玩。
  有女同學問:“師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說,“這是給你們剛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唉。那師兄,你十一怎麽過?”
  “我,去大連。”
  喬菲悶頭吃飯,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個人吧?”有人說。
  我笑了笑,搖搖頭,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連外院畢業的。”一個女孩說,“師兄你需不需要導遊。”
  “謝謝,謝謝,”我說,“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喬菲說:“唉趙鵬遠你的酸奶不喝?給我吧。”
  不過我跟小華並沒有去大連度假,她改變了計劃,要去一個海島。
  “怎麽又不去大連了?”我說。
  “過十一,大連的人肯定多。我們去海島多好,又安靜,空氣又好。”
  “反正隨你便。”
  “我知道你願意陪我去大連就行了。”她說,她在試戴一頂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這對我很重要。”她笑著說。
  “唉家陽,你看看,這帽子好像不太對勁。”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麽了?”
  “你看,這邊是有點斜的。”
  “沒有吧。”
  “沒錯。”
  她放下帽子就給那家店打電話,交涉了幾句,對方解釋說正是旺季,師傅太忙,不能出來,讓我們送去修改。
  小華很生氣:“做得不好,還要我們送去。”
  我說:“得了,你別去了,你身體剛好。我去吧。”
  小華說:“那也行,不過,家陽,你不用等啊,讓他們給我送來。”
  去的路上,我開車開得很慢,九月裏的陽光太好,照得人懶懶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業街深處的巷子裏,我找到了,剛要停車,看見喬菲,她拎著手袋,穿著條綠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閑逛。
  我遠遠的看著她,微微笑起來。
  這是我心裏麵的人。
  我摁了摁車笛下了車,她看見了我。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時間嗎?”我問。
  “好啊。”她說,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不過,去哪裏?”
  “餓不餓?去吃火鍋吧。”
  “去吃毛肚火鍋,我認識一家小館子,我請客。”
  “好,你帶路。”
  見到她,真是讓人愉快,我給她打開車門,她指指裏麵,看看我。
  副駕駛的位置上,放著裝著小華的名貴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尷尬的把它取出來,放在後座上。
  菲帶我去的地方不遠,是個不大但是很別致幹淨的小店,毛肚火鍋的味道實在很好,我們要了許多東西吃,還有一點點純糧白酒。
  我餓,她也餓了,我們沒說什麽話,先解決了肚子問題。
  菲喝了不少酒,我記得她是挺有量的。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被她按住手:“唉,你不要喝,你就吃東西喝雪碧吧,等會兒你還得開車呢。”
  我不知道怎麽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給按住了,我也不說話,心裏跳得很快。
  可是,好在,她並沒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中間是熱氣騰騰的紅油火鍋。
  菲小小的臉孔,紅彤彤的,她的眼睛,霧氣氤氳。
  “菲,我有話問你。”我慢慢地說。
  她看著我。
  “那天,我們約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
  “你為什麽騙我,說你沒有去?你為什麽不去見我?你怎麽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話問明白。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慢慢的將被我按著的手翻過來。
  我看見那上麵,一道淺紅色的傷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怵目驚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過,我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家陽,一個男孩子。我們在法國曾經相處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對我說,一小點一小點的淩遲我的心,“我們當時在裏昂火車站,發生爆炸案,他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記他。”
  “說謊。”
  “祖祖費蘭迪,見習憲兵,身披國旗下葬,你一定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名字。我想起他來,覺得他還沒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著我。家陽,我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鬆開她的手,我覺得我五髒六腑被冷凍之後,讓喬菲用一把堅硬的小錘子逐個敲碎。
  喬菲將小盅裏的白酒一飲而盡,笑得豔麗:“送我回家吧,家陽。”
  我回了家,小華好像問我帽子的事情,我說些什麽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華並沒有再問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國慶,我們去了離大城市不遠的海島。島上人煙稀少,環境很好,隻有給高級幹部準備的度假村。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麵臨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華跟我在陽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懷裏說:“家陽,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
  我握著她的手:好,小華,好。
  可是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不在這裏。
  在大連,夜晚的沙灘上,下著雨,我跟喬菲纏綿在一起;可是突然,這裏有變成裏昂火車站,我愛的女人,身邊是看不清臉孔的別的男人,我知道這裏要發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讓他在她的身邊,我要跑過去,死,也得是我,我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過時間,我跑不過炸藥,轟的一聲巨響,熱浪襲來。我大喊了一聲喬菲!
  我醒過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
  隻見房間灼熱,煙火彌漫。

  第53章
  喬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兩天的時間在家裏睡了個暢快,直到彈盡糧絕,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才洗了把臉下樓去超市買東西。
  酸奶櫃台前,一個品牌正在搞促銷。
  促銷的東西,大約都銷售的不好。我過去看一看,服務員端了一杯給我嚐,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說:“咦,像牙膏一樣,誰會喜歡這種味道?”
  服務員看著我,神秘兮兮的笑著說:“吃了之後,口氣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誰不願意跟剛刷了牙的人親吻啊?”
  說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從前跟家陽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淇淋,要跟我親昵,他嘴巴裏有香噴噴的味道。
  我沉醉於回憶的樣子讓服務員誤會了,拿了一打給我:“怎麽樣?買三贈一。”
  “謝謝你了。我是單身。”我笑著拒絕了她,推著車離開。
  我要去買大醬,回家蘸黃瓜吃。
  有人打電話給我,是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來:“喂?”
  “小喬同誌。”
  “你好,黃維德總工程師。”
  “呦,一下就聽出來了?”
  “您不看我是幹什麽的。”
  老黃在電話那邊嘿嘿的笑:“有時間沒有,出來大哥請你吃飯。”
  “您現在在這裏?”
  “不然我找你幹什麽?”
  “好啊。”
  不論是誰,這個時候出現都是寂寞的驅散者,更何況,又是我在法國的故人,老黃此人又實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請,我們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樂部吃飯。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車去那裏,到的時候,老黃已經在那裏了,他的對麵,背對著我,坐著另一個人,背影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和親切。
  老黃過來就抱我,說:“喬菲,你氣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裏跟他說話,眼見那另一個人轉過頭來,站起身。
  “他,你可得認識認識,我的醫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們通過電話的。”老黃介紹說,又向另一個人,“家明,這是我妹,親妹妹,喬菲。”
  是啊,這張臉,這個名字,我都是認得的。
  曾經有過一麵之緣,在城外的海灘上,那天家陽喝得爛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經通過電話,我為他和法國醫生做交替傳譯,程家明說,你的聲音有點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麵對麵,我跟他握手,我看著這一張與家陽酷似的臉。
  啊這麽複雜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麽應酬。
  我隻祈禱這個人不會有我這樣好的記憶力。
  “你說你是留學生,工作了嗎?”坐下來喝東西,程家明問我。
  “畢業了,我現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實回答。
  “難怪不去我那裏了。”老黃幫我倒上茶,“你在那裏作專職翻譯嗎?我知道的是,你們還可能往國外派對不對?”
  “十一之前,一直在學習,是留在高翻局還是往國外派,十一以後才見分曉。”我說。
  我看見老黃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紅茶裏。
  “哎,老黃,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這麽大聲,是不是要告訴這裏所有人?”程家明說。
  我看著他:“你是他的醫生,你還不管?”
  老黃嗬嗬的笑起來,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麽對付我。
  “管什麽?”他說。
  “控製飲食,保證健康。”
  “為什麽?”
  “長命百歲。”
  “你覺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長久一些,活著的時候舒服一些。”
  “怎樣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說怎樣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說,“他生病,我隻管開藥,治療,他想吃什麽吃什麽,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時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著我,微微笑,又對老黃說:“看到沒有?還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膽科的吧,後轉行的吧?從前是不是律師啊?”
  “是說我口才好不?姑娘?”程家明指著自己說,更得意了。
  “是說你善狡辯,硬是把黑說成是白。”
  老黃哈哈的大笑起來,招手叫服務生點菜。
  什麽膽固醇,脂肪,老黃生冷不忌,高熱量的西班牙菜正對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鰻魚吃兩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個肝和流著奶油的血液代謝這些東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側耳聆聽她的歌聲。
  我也覺得樂曲實在好聽,問道:“唱的是什麽?”
  “快意人生。”
  “怎麽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著我:“怎麽你沒看到舞台旁邊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沒有看到舞台旁邊投影出來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譯。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筆在隨身帶來的名片上寫了些東西,交給侍者,給了鈔票,對他說:“把這個交給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歡的花。”
  老黃看見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的笑:“你沒聽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長,裝著紅酒的高腳杯在掌中輕輕轉動,側頭看著美麗的歌手,她收到他鮮花和紙條,向他笑,點點頭,他向女人舉起酒杯。
  接下來的舞蹈,歌手成為程家明的舞伴,兩個人舞姿翩翩,他跳得還真是不錯。
  如何克製,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細的看他。
  這人的麵目,與家陽是何等的相像。
  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飛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膚色。
  隻是,另一個人,不會這樣,那麽放肆的說話,浪蕩的笑,瀟灑的舞蹈,眼裏沒有別人,隻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黃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的嘮叨:“喬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後再來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話,千萬找我。
  你這個小妹兒真挺好的,你夠爽快。
  ……”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男孩子?”
  “嗯,對,沒錯,你像個小哥們兒。”
  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覺得的,我歎口氣。
  一曲終了,程家明吻了歌手的手,走過來,看看我,看看老黃。
  “我送你們回去吧。”
  “回去?”老黃說,站起來,人都晃悠了,“再去別處玩兒啊。”
  “你有精神,姑娘還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黃。咱們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黃維德送回他的賓館,從他的房間裏出來的之前,他拿了藥給老黃吃。
  我們一起坐電梯,下樓。
  高級酒店的電梯間裏,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黃銅,鏡子一樣,卻有著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著自己,程家明看著他自己。
  然後我們互相看看。
  “喬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著他,“有問這事兒的嗎?”
  “我前年29。”
  “那我也不告訴你。”
  “有點奇怪。”
  “什麽?”
  “怎麽總覺得你像我念初中時候的團支部書記。”他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心裏說,大叔,你念初中的時候,我幼兒園還沒畢業呢。
  “你這麽老了,怎麽還記得初中時候的同學?”我一字一頓地說,將“老”字咬得很重。
  他還沒被人這樣說過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個蒼蠅。
  “實在是,你勾起我對她的回憶……”
  “為,什,麽?未,請,教……”我等著他,看此人說得出什麽。
  “什麽事兒都管,經典事兒媽。”
  我一聽,還要反駁,卻覺得這話真挺可笑,就不爭氣的一下樂了:“我頭一回聽說,‘經典事兒媽’,哈哈哈哈……小詞兒,挺犀利啊。”
  電梯到了,我們出來。
  我們走出酒店,程家明說:“上我的車,你家在哪兒?”
  我站住:“不用了,謝謝你。還有地鐵呢,我打地鐵回去。”
  “還是年紀小啊,這麽就生氣了。至於嗎?來,我送你吧。”
  “真不用。謝謝你,程醫生。
  老黃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車。“我說。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車子旁,臉上是一抹很耐人尋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見麵熟,不過,咱們算是陌生人嗎?喬菲。”
  我聽不懂他這話的意思了。
  這話裏有話啊。
  我看著他。
  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響了。
  他對我說對不起,打開電話:“什麽?
  ……什麽時候?
  ……現在呢?
  ……好,我馬上就到。”
  他對我說:“還真對不住你了,有點事兒,我得馬上走。”
  我點點頭,感覺像是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好,快去。”
  他上了車,又對我說:“真對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裏有事兒。”
  我坐在地鐵上,想著程家明對我說的這句話,他說,語氣頗重,他家裏有事兒。
  我的胃有點兒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剛才也沒吃什麽啊,可是疼痛逐漸加劇,我最後在座位上縮成了一小團。
  我捂著胃回家,吐得一塌糊塗,趴在馬桶上,直不起腰來,直到吐出了膽汁兒,小鄧都嚇慘了,扶著我的背:“菲菲,你怎麽了?我送你去醫院吧。”
  我擺擺手,摸著牆站起來,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臉,毫無血色,隻見眼圈青黑,不對啊,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來,我墮胎,我舍棄了我跟家陽的那個孩子的時候,家陽告訴我,在另一個地方,他幾乎疼到胃出血。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頃刻間籠罩上我。

  第54章
  喬菲
  我抄起電話就給家陽打手機,腦袋裏除了他的號碼就是一片空白,什麽禮貌,自尊,自知之明,都給我滾一邊去,我現在隻想要知道,無論我們裏的多遠,無論他跟誰在一起,家陽他平平安安的,他沒有事。
  可是,我聯係不上他,提示音說,暫時無法接通。
  胃還在疼,我蜷縮在自己的床上,一遍一遍的撥他的號碼,聽到一遍遍重複的提示音,我的腦海裏,都是家陽。
  他愛我,他對我那樣的好,他想要我高興,他小心翼翼的委屈自己,可是我呢?他好不容易公幹去了巴黎,我都在賓館樓下了,都沒有去見他,還要告訴他,我跟另一個男孩子在一起。
  不是這樣的,家陽,我沒有對你說,從打我見到你,我的眼裏,我的心裏,就沒有別人了,你知不知道,學習,實習,每天傻乎乎的裝高興,這是多麽痛苦辛苦的事情,是什麽支持我這麽久?是什麽讓我自己能夠堅持下去,沒有放棄?就是你,家陽,隻有你,我想與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願意做別的打算。
  家陽,你要好好的,我要見你,我有那麽多的話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不能有事,家陽,我所擁有的東西已經是那麽可憐的一點點了,如果沒有你,哪怕是遠遠看著的你也好,如果沒有你,我還有什麽理由活下去?
  我都發懵了,小鄧把我的電話搶過去,硬是將什麽衝劑灌到我的嘴裏,我嗆得一塌糊塗,胃裏的疼痛好像稍稍舒緩,可是頭疼的厲害,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過來,天亮了,我拿起電話繼續撥家陽的手機,無法接通,無法接通……
  小鄧聽到我的聲音,從她的房間跑過來,又把我的電話搶走。
  “快給我,求求你。”
  “你是不是瘋了?”
  “我的一個朋友找不到了。”
  “你問問別人啊,這樣也不是辦法。”
  對啊,我真是糊塗了。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找到程家明,我的口袋裏有他昨天給我的名片,我哆哆嗦嗦的撥他的手機。
  三聲鈴音之後,程家明接了電話。
  “喂?”
  “程醫生你好,我是喬菲。”
  “你好。”
  “我,我想問您……”
  我語無倫次,話也說不下去。
  程家明在電話的另一側說:“聽我說,喬菲,我現在醫院,我的同事剛剛為家陽做了手術,他正在休息。”
  他做手術了?他到底還是出事了。
  我也顧不得什麽,就問:“家陽他怎麽了?”
  “他在海島度假,賓館失火,他被門楣砸中後背,不過好在被同伴救出。”
  “什麽傷?嚴不嚴重?”
  “肩骨碎裂,需要靜養。”
  我聽了程家明的話,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毫無重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家明說:“喂?”
  “是,程醫生,我在。”
  “家陽現在,一切穩定,有家裏人照顧他。你如果想來看他,請再等幾天,跟你的同事們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懂。謝謝你,程醫生。”
  我放下電話,重重躺在床上。
  小鄧問我:“怎麽樣?知道情況了?”
  我皺著眉頭說:“小鄧,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間真的有感應?你看見,我昨天晚上吐得厲害?而我的朋友他剛剛動了手術。我記得有一次,我發生狀況,他的胃也疼了。”
  “我信。”小鄧坐在我身邊,“心放在一起了,身體也會有感應的。”
  “是嗎?”我喃喃地說。
  “他傷的重嗎?你要去看看嗎?”
  “他的肩骨碎裂。我過些日子會去看他。我倒並不很擔心他,他有許多人照顧的。”
  “那你洗個澡,再睡一會兒吧,菲菲,你看你,折騰得不像樣。”
  “謝謝你,小鄧。”
  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

  程家陽
  我醒過來,身上疼。
  聽見有人說:“醒了,家陽醒了。”
  我隻覺得陽光刺眼,慢慢睜開眼睛,就看見我母親,她在流眼淚。
  我聽見醫生說:“程家陽?”
  “是我。”我的喉嚨幹啞。
  他又用手電照照我的眼睛,向圍著我的眾人點點頭。
  人像大熊貓一樣被別人圍觀。我難得見到我父母親和哥哥同時出現,還有叔叔嬸嬸,伯伯伯母,眾多親戚,我慢慢的張口問道:“小華,她在哪裏?”
  我的眼前還是昏過去之前的那一幕,在失火的樓層裏,我們倉皇逃向外麵,我推了小華一下,隨後自己被砸下來的門楣砸中,倒在地上,不能動彈,小華哭著喊著我的名字:“家陽,家陽,走啊,快,動一下啊。”她的手用力推崖在我身上的紅熱的門楣,我聽見發出“嗞嗞”的聲音,我被壓在下麵,可是頭腦在這一刻是清晰的,我說:“小華,你走吧,你快出去,咱們不能兩個人都在這!”
  “不行,不行,家陽,你怎麽跟我說的?你不是答應我,我們永遠在一起嗎?”她哭喊著不肯放棄努力,用手搬,用腳踹,用盡一切力氣要挪走壓在我身上的東西,自己也是遍體鱗傷,“家陽,你不要趴下去,我求求你,你應我一聲,好不好?!”
  我聽見她的哭喊聲,我的身上稍微鬆動,我往外挪動一下,小華拽住我,往外托,我隻覺得肩上和腿上撕裂般一陣劇烈的疼痛,我從門楣下被她拽出來。
  我們架著對方向外逃,在混亂的灼熱的空間盡頭,找到小窗,從那裏跳下去,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們重重的摔在沙灘上,然後我失去了知覺。
  我說要見小華,他們緊張了一下,不過多久,終於小華來了,身後是她的父母,我看見她,覺得恐慌,她的手上纏著厚重的繃帶,被人用輪椅推來。
  我想起來,可是不得動彈,我伸手向她:“小華,你怎麽了?你怎麽這個樣子?”
  她過來握住我的手:“沒有,你不要緊張,我的腿摔傷了,行動不便而已,”她說著,又流出眼淚,“倒是你,家陽,你要待在床上養好身體。”
  “對不起。”我說。
  “你在說什麽?”小華用手帕擦眼淚,終於抑製不住,抽泣起來,“是我不應該,我不應該提議去那裏度假。”
  不真正經曆生死,看到人在劫難之後痛哭流涕,會覺得有欠真實感,這樣煽情的場麵,像是電視劇,我隻是覺得,冥冥之中,一切像劇情一樣似乎已有定數,與我生死相依的,注定是身邊的這個女人。
  這突降的事故,還有更為重大的意義。
  我跟小華,以與從前不同的身份,分別見到了對方的父母。
  在這種形式下,生死之愛仿佛讓上了年紀的人動容。
  不知道是哪個長輩的話,低聲說:“這兩個孩子啊,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的傷口非常敏感,不知道是哪一步處理不善,這一天發炎了。不疼,隻是又腫又脹,我開始發燒。燒得還挺舒服的,很多人折騰我,把我的身體翻來覆去的,又插管子又打針,我心裏還慶幸呢,這要是不發燒,清醒的,還不得疼死。斷斷續續的又有人哭了,我費盡力氣睜開眼,是小華。我想跟她說,小華,你不要哭了,不要總是為了我哭。可是我沒有力氣,我還是睡一會兒吧。
  我有時候做夢。
  夢見喬菲了,就掐自己,不疼,軟綿綿的,真是在做夢。
  那也就沒什麽忌憚了,就把話說直了問她:“我是哪裏得罪你了,你要這樣整我呢?”
  她也不反駁,看著我,好脾氣的聽教訓。
  “不是我生病了,快死了,就覺得自己有資格訓你啊,你有時候做事,尤其是對我,真挺不對的。
  有倆人在一起談戀愛,把錢分的那麽仔細的嗎?我想給你買東西怎麽了?你陰陽怪氣的生什麽悶氣啊?
  我說一句話,就一個詞兒,出身,我無心那麽一句,你就差沒把我給斃了。
  什麽留學,工作的事兒,我告訴你,你也不用謝我,我也是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謝我,也不是真的,你心裏還煩我吧。
  所以我認識你這麽長時間了,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對你其實真挺有意見的,你這人平時裝得挺大方,你相當小心眼,誰你都考慮,你就是不管我。我就不一樣,別人我不管,我就是問你。
  行了,你也不用道歉了,給句痛快話吧,咱倆還能在一起不?
  你給句痛快話。”
  我怎麽夢裏說話還耗費體力呢?
  我累得夠嗆,真不爭氣,還沒夢到喬菲“給我句痛快話”就又睡了。
  再醒過來,是旭東在我旁邊,他的手在我的臉上:“家陽,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
  家明在旁邊:“旭東你說得對啊,他差點沒得敗血病。”
  “我怎麽了?”
  “沒怎麽,昏迷兩天兩宿。”家明說。
  “有沒有什麽人來看我?”
  “家裏人。你們聊,我去告訴小華你醒了。”家明說著出去了。
  “你最想見到的人,不是就在這裏?”旭東的手還在我的臉上,這廝在這個時候,占足我的便宜,我揮了沒受傷的胳膊去打他。
  旭東中招:“功力見長啊,小子,大哥還說你病得不輕。”
  “少廢話。”我說,“你呢,挺長時間沒見了,你怎麽樣?”
  “我能抽根煙不?”
  “你把空調打開,給我來一根。”
  旭東點上一支煙放在我嘴裏,看看我深深吸一口,他說:“我要當爸爸了。我老婆懷孕了。”
  我愣了一下:“哪個老婆?”
  “原配。”
  “你中招了?”
  “計劃之內的。”
  我也沒提吳嘉儀,看著旭東背對著我吸煙,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的,家陽,有的女人用來生活,有的女人隻能用來愛。”
  門打開來,小華走進來。
  我說:“這是……
  這是……”
  小華笑著對旭東說:“是專門過來送煙的吧,對不對?我知道你們是傍小,就隻有你最知道向著他,是不是?”
  旭東笑起來,熄了自己的煙,把我的那一支也拿下來,掐滅,這個叛徒。
  “他好了,咱麽一起吃飯吧。”旭東說,“就隻看過你的節目,本人比電視上好看啊。”
  “謝謝你啊。”小華很高興。
  旭東沒坐一會兒,說公司裏有事,就先走了。
  小華坐在我旁邊,看著我:“你都把我嚇死了。”
  “哎,”我說,“誰知道呢,從來不生病,生了就是個大的。”我搖搖頭。
  “對了,”小華說,“你們單位同事打過電話來,說要來看看你,我沒讓。”
  一直躺著的我,一下子就坐起來了我忍著肩上的疼痛問她:“什麽時候?”
  “你昏迷的時候啊。”
  她看看我:“家陽你不要著急,你這不是好些了嗎,我讓他們明天或者後天有空來看你,好不好?”

  第55章
  程家陽
  我以為喬菲會跟單位的同事一起來看我,可是沒有。
  我的心情很複雜。
  這場火災讓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來,我掙紮些什麽,追求些什麽呢?人的命運象是星星的軌跡,不容許有絲毫的偏離,我跟喬菲偶然的擦身而過,讓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華,她把我拉回原來的軌道。
  我從此要走下去,平穩,安詳,到死。
  我在病床上轉了個身,就冒出另一個問題困擾我,仔細思考了,又很確定的告訴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傷了,不然她不會不來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緊張,我現在這個狀況,她要是知道,無論如何都會來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負傷回去,我會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問我,我就說,沒事兒。
  我現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趕快回去。
  醫生給我打吊臂的時候,我父親來了。
  他跟我也沒什麽話,隻是在旁邊一直等著。裝石膏,紮繃帶,用了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在。
  醫生給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車回部裏,下車的時候,他對我說:“這幾天就別幹什麽了,早點回家休息。你的傷,還得養。”
  我說:“是,爸爸。”
  我回到辦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熱烈歡迎,噓寒問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說:不著急,家陽,你再休息休息。
  我說:“新翻譯的分配做完了嗎?”
  主任說:“基本上定了,啊,這是留在局裏的人的名單,你看一看,新翻譯還得你來帶。”
  我把他給我的名單接過來一看,上麵沒有喬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沒留那個小孩兒啊?”
  “你說哪個啊?”
  “就是會手語,您說,一個人當兩個用的那個。”
  “你說喬菲啊?”主任說。
  “我還怕您不認識她呢。對,主任,她分到哪去了?”
  “我不認識她?全局可能都認識她了。”主任說,“這姑娘自己申請去科特迪瓦辦事處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裏了。
  “怎麽回事?那裏怎麽能讓女同誌去呢?又戰亂,又瘟疫的,她申請,批了嗎?”
  “要不那裏也缺人,沒人去,喬菲相當堅持,一直報到上麵,令尊特批了,現在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號召外交戰線都向她學習呢。沒幾天就走了,現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點點頭:“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的離開主任辦公室,聽見他在我後麵說:“家陽,你別著急幹活啊,注意休息……”
  我撥通喬菲的電話,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來:“家陽?”
  “是我。你在哪呢?”
  “在家。”
  “哪也別去,我半個小時後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嗎?”
  “我告訴你,”我對著耳麥說,“哪也不要去。”
  我還沒敲門,喬菲就把門打開了,她看著打著吊臂的我,臉上無風無浪:“你出院了。”
  “你還跟我裝,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這麽惡形惡狀過,不過我真是受夠她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讓開,讓我進去,門大打開著。
  隻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發上,突然又覺得沒有話了。
  過了一會兒,喬菲給我倒了水,我抬頭問她:“你知不知道科特迪瓦是什麽地方?”
  她沒說話,也坐下來,頭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說話呢。”
  她就轉過頭笑嘻嘻的說:“怎麽了?至於嗎?總得有人去吧。”
  “你這麽多苦白吃了?那種地方,法語差不多的就能去,你這麽多年翻譯技術白學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著說了。
  “你不覺得你管的太多了嗎?你算拿哪個身份跟我說話啊?”她仍然笑著,不過很尖刻的反駁我,“你聽我說,程家陽,無論哪個身份,你對我,說的都有點多。你自己不覺得嗎?”
  我們還沒有吵過架呢,喬菲這話可把我的火給點起來了,我騰的一下站起來,一個肩上掛著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喬菲。我,你問我拿什麽身份跟你說話?我,什麽身份?”
  我氣的話也說不下去了,“是啊,你問的對啊。我算是你什麽人啊?我管你這事幹什麽?不過,喬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媽對不對?他們養你這麽多年,結果好不容易能當上大翻譯了,你給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兩年都不能回來,你這算對得起誰啊?”
  她沒說話,把頭甩過去。她的手發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我說:“給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給我點上。
  我們都鎮定了一下。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煙,對她說:“我不是來跟你商量的,我來通知你,喬菲同誌,你不能去科特迪瓦了,”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的很明白,“你不是不想當翻譯了嗎?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額緊著呢。你也不用當了,我給你另找個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沒說幾句話,比我動手術挨刀子還疼:“你先不用上班,等著去新單位報到。”
  我說著要走。我肩上的傷口真的發疼了。
  “家陽,你這麽做為了什麽呢?”她在我後麵說,“我不同意,我不會修改誌願的。”
  “公務員服從上級分配。”我回頭對她說,“還有喬菲,你認識我這麽久了,看到我做什麽事情沒成過?”
  她沒說話,坐在那裏,看看我。
  本來我站得就不穩,她這副樣子,小小的一張臉孔,眯著一雙貓眼,讓我心神搖動。
  “跟誰學的抽煙?”我問。
  “外國朋友,我都抽挺長時間了。”
  “知道對身體不好嗎?”
  “你知不知道?”
  “我無所謂。”我說的是實話。
  “我也是。”她說。
  我們真是不可救藥了,我沒法跟她說話了。
  我摔門就走。

  喬菲
  家陽恢複的不錯,生龍活虎的跑過來吼我。
  他走之後,我就越想越生氣,我平時很會貧嘴的一個人,見到程家陽就沒電了。
  我倒頭睡覺。
  被手機的鈴聲吵醒,都是夜裏了。
  我看看號碼,原來是波波,她剛剛從巴黎飛回來,要請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沒勁,還犯懶,對她說:“下次吧,我累。”
  “你怎麽這麽沒意思啊?快出來,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說,咱們都多長時間沒見麵了。”
  “好好。”
  我起來,洗了把臉就出門了。
  到了約定好的酒吧,看見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另外兩個人。
  她們看著我,波波說:“哎你坐遠點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保姆帶來。”
  “你也太惡毒了吧。”
  我坐下來,給自己倒酒,心裏真有點不高興了,我本來心情就不好,這等損友,還這樣挖苦我。
  “你生氣了?”波波過來摟一摟我,“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看我還給你帶禮物了。”
  她說著就把一瓶香水給我。
  “這還差不多。”我收起來。
  “怎麽不高興啊?”小丹問。
  “沒有。”
  “得了吧,你臉都是黑的。而且你沒帶胸罩。”小丹說。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用手護住胸前,她們兩個哈哈的笑起來,我又被擺了一道。
  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真的思維混亂。
  從來都是我耍笑她們兩個,今天接連吃招。
  我也氣的笑起來。
  這個時候,有人經過我身邊,叫我:“喬菲。”
  我一抬頭,程家明,身邊還有兩個男性朋友。
  我說:“嗨嗨,程醫生,這麽巧。”我灌了一口酒。
  “介不介意一起坐?”程家明說,伸手與波波和小丹握手。
  我說:“好啊,好啊。”
  桌子上麵,幾隻手一起握,我心裏想找個什麽方法走。
  男士們又要了酒來,大家挨個講段子。
  我其實挺不願意見到程家明的,像個手裏握著借據,又不索債的債主。
  我那天給他打電話問家陽的情況,還沒等我說出來,他就直接告訴我了。他知道我跟家陽的過去,這很明顯。
  家陽身邊的人,都是這樣莫測高深的,這樣比下來,他自己清純的像個小孩子。
  身邊跟程家明一起來的先生對我說:“該你了,輪到你講段子。”
  “我一時想不起來。”
  “那可就罰酒了。”
  “好,那我說一個。
  說,把大象放進冰箱,統共分幾步?”
  我說完了,就看見其餘五個人表情木然的看著我。
  程家明的另一個朋友說:“要不,你還是喝酒吧。”
  別人笑起來,波波說:“我來講吧。我都準備挺長時間了。”
  她還沒說完,我就把我麵前的酒給幹了。
  桌上的人都有點發愣。
  “各位,我再喝兩杯就走了,我有點事,對不住了。”
  我要自己倒酒,杯子被對麵的程家明給摁住了:“正巧,我也要走,我送你吧。”
  完了,我弄巧成拙了,我就是想躲開這個人的。
  “你再坐坐,程醫生。你不是剛來嗎?”我說。
  “走吧。”
  他站起來,穿風衣,伸手拽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就這麽被程家明給拽出酒吧了。
  一出來,秋風把混混沌沌的腦袋吹的發疼。
  “我送你。”
  “不必。”
  程家明笑起來:“故作堅強,隻能讓自己更辛苦。”
  我看著他:“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什麽都知道?你們是不是覺得因為自己有錢有勢就可以隨便的擺布別人?還語重心長的說,這是為我好,教我不讓自己更辛苦的道理?我告訴你,我從來都是辛苦的,我就是這麽過日子。沒有車,我坐地鐵,地鐵停了,我走回去。我從來不想占誰的便宜,我也不用別人拯救我。不要笑著跟我說話。我也不領你的情。再見。”
  我抬腿就走。
  我坐最後一斑地鐵回家,人很多,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不過,有什麽關係,我心甘情願,這就是我該過的日子。
  我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吃方便麵。
  出去買菜,回來給自己和小鄧做晚飯。
  4點50分,收到高翻局人事處的電話,讓我明天去報刊資料室報到。
  我想起程家陽恨恨的對我說:“你不是不想當翻譯了嗎?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額緊著呢。你也不用當了,我給你另找個好地方。”
  他的辦事效率真高啊,我就這麽被發配到僅次於離退休辦公室和計劃生育辦公室的資料室去了。
  我又在鍋裏多放了兩勺大米,邊淘米,邊看著鏡子對自己說:“笑,笑,笑。”
  這天晚上,我吃的很多。
  小鄧說:“你怎麽今天戰鬥力這麽強?”
  “我放完假了,我明天上班,不出國了,他們給我弄到資料室去了。”
  “那不是很好?我早就說過,你突然想去非洲幹什麽。”
  “是啊,我不去非洲,我提前退休養老去。”
  “不高興?”
  “不知多高興。”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最近你遇見不少事兒,菲菲,想哭就哭吧。別忍著,心裏太難受了。”
  我說:“快喝湯,別涼了。”
  她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喝了一口湯說:“哎真不錯啊。”
  我嘴裏還有大米飯,對她說:“你一說,我還真發現我有點問題。”
  “什麽?”
  “我除了打嗬欠,是從來不會流眼淚的。”
  我去上班,資料室在外交部大樓西廂的角落裏,除我以外,負責資料管理的是一位退位了多年等著退休的老英文翻譯。
  我樂不得的清淨。除了每天整理整理網絡和文字媒體的新聞之外,基本上沒什麽事。
  經常來的,還有一位負責網絡維護的年輕技師小趙,說話很不給麵子,第一次見到我就問:“哎你怎麽這麽小就被分到這裏來了?”
  “我樂意。”我說。
  不過,每種工作都有它的好處,這裏的法文資料,新的,舊的,我看不過來的看,累了,還有時間隨便上網。
  我覺得挺滋潤的。
  有一天,我翻閱舊報紙的時候,看到4月,法國巴黎裏昂車站爆炸案的新聞,裏麵提到,憲兵祖祖費蘭迪為保護乘客安全英勇犧牲。
  此時,我正趴在窗子下的書桌上,深秋的陽光投過大玻璃窗灑在我的身上,像溫暖的一雙手。我張開自己的手掌,上麵是祖祖留給我的痕跡。
  “你好不好?”我說,“你姐姐說,上帝差遣你別的差事,你現在過的好不好?
  我現在還不錯,我是國家公務員了,可是,我有的時候有點寂寞,你要是有空,就來看看我吧。”
  我聽見有人咳嗽一聲,看一看,程家陽站在書架的另一端。

  第56章
  喬菲
  家陽的吊臂拿掉了,垂著手,看著我。
  我站起來,問他:“你有事兒啊,師兄?”
  “是。”他說,“請幫我找一份報道北約對南聯盟用兵的世界報。”
  這是哪個年代的老消息了,我打開計算機查閱。
  根據文章內容查到報紙年份,日期和歸檔編號,按照編號在第五個書架的第二層找到這份報紙。
  我把報紙給他,然後作登記。
  家陽接過來,看看我說:“怎麽樣,”他的樣子在尋找合適的詞跟我說話,“你忙不忙?”
  “你看到了。”我說,“我本來想打個盹睡午覺的。”
  “那行,謝謝你啊,我先走了。”
  “啊,不用。”
  家陽剛走,我就接到了高翻室的電話,讓我去一趟,我跟老翻譯請假,他正拿著一個剪刀在那裏剪報呢,頭也不抬對我說:“早去早回啊,要是來人借報紙,我可找不著。”
  原來是全球可持續發展計劃的大會召開,局裏的翻譯不夠用了,從各個處室借調,協助大會的組織,接待,陪同等工作。負責這次翻譯組織的學姐照著名單念每個人的分工,我估計差不多能讓我陪同代表夫人團觀光吧,這個我倒是在行,那邊英語翻譯趙鵬遠離的很遠跟我打招呼,我正對他笑呢,學姐念到我的名字。
  “喬菲。”
  “到。”
  學姐看到坐在窗邊的我,慢慢的說:“會議第二天,11月15日,你參與,上午,9點15至11點,下午,14點15到16點的,會議的法文同聲傳譯。”
  她說完,我人就傻在那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怎樣的工作機會?太好了,否極泰來,我喬菲轉運了!
  我看看身邊不少以嫉妒的眼神看著我的年輕的同行,我把笑容憋回去,他們現在心裏就咒我出醜了吧,看著吧,我把準備工作做的好好的,我一定會出色的完成任務,看著吧。
  安排完任務,學姐宣布散會,我被她叫住,留下來。
  她把一大堆的資料給我:“喬菲,這可是你第一次作會議同傳,可得準備充分啊。”
  我說:“是是是。”
  她看看我,不解的說:“這麽好的小孩兒,你當時鬧著要去科特迪瓦幹什麽啊?”
  我說:“在哪不是為人民服務啊。”
  “行了,你現在好好準備,給人民在國內服務好就行了。”
  我拿著學姐給我的材料回家鏖戰,這突如其來的光榮任務好象重新激活了我,吃的多,勤運動,睡的香。
  有天晚上我跟小鄧吃飯的時候,電視裏在演《食神》。
  以“撒尿牛丸”重新崛起的周星星對吳孟達演的壞人說:“你不得不佩服我啊,我又活過來了!”
  我重重的點點頭。
  小鄧說:“你又把自己想到電影裏去了?”
  我不太好意思的說:“沒有,快,吃魚。好吃。”
  可是,我這樣情緒飽滿,精力充沛,鬥誌昂揚到開會的那一天上午,當我穿上西服正裝,把“翻譯”牌掛在胸前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心跳突突突的加快了。
  我趁領隊沒注意,從休息間走出來,看見各國代表已經紛紛入場了。
  我往會場瞧了瞧,這陣勢仿佛是見過的,當時,我看到傑出的程家陽的表演,而今天,將是我在這的工作間裏,第一次,做同聲傳譯。
  不行,我得去抽支煙。
  我正在找吸煙室,身後傳來程家陽的聲音:“喬菲。”
  我回過頭,看著他。
  程家陽穿著碳黑色的西裝,同色係的襯衫和領帶,白皙瘦削的一張臉孔,一絲不苟的裝束,他可真英俊。
  在這個時候,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可又知道有許多話又不能說。我隻是看著他。
  他緩緩伸出手,幫我扶正胸前的名牌,慢慢的,柔和的說:“不要緊張,喬菲,沒有人比你優秀。”
  我點頭:“我叫不緊張。”
  他忍俊不禁。
  “你作什麽,你今天不翻譯嗎?”我問家陽。
  “我陪同聯合國領導人,等一會兒,有會談和專訪。”
  我繼續點頭。
  “好了,去吧。記得我對你說的嗎?”
  “當然,”我用手指指著自己,“我非常優秀。”
  我與一位師兄搭檔,我們坐下來之前握手,問候。
  當我手中握好速記的鋼筆,當我按開傳送翻譯的設備開關,當我聽到法國代表的第一句發言,而我同時對著話筒流利的用漢語說:“我們對經濟社會發展的可持續追求,正如人類景仰長生……”
  我很清楚,我,喬菲,非常優秀。

  程家陽
  會議開完,送走聯合國的大人物,一時沒有重要的任務。
  我聽了喬菲的工作錄音,覺得她應該可以打85分了,雖然還不夠瀟灑,但是已經足夠敏捷準確,再稍稍假以時日,這將會是最出色的翻譯。
  我這樣想的時候,正坐在電腦前,一場球局,找不到對手,隻好跟電腦遊戲。
  小華給我倒了牛奶,看見我打桌球,就笑了。
  “怎麽這麽有心情,自己玩啊?”
  “也不是,”我接過她的牛奶,喝了一口,“原來有一個不錯的對手,不知道現在哪裏去了。”
  “是嗎?你還有網友啊?”
  “為什麽不?”我看看她。
  “男的,女的?不會搞網戀吧。”
  我笑了:“別這麽土了。”
  說起來,我真的有些日子不見更名為“梨讓孔融”的“我就不信注冊不上”了,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忙的官司,誰也不會太有時間聽你的傾訴。
  小華說:“差不多就睡吧,別太累了。”
  “好,你先睡,我洗個澡就來。”
  在大會中表現出色的喬菲被我們主任從資料室調入高翻室,從此在我隔壁的辦公室工作。
  第二天,管人事的副主任帶了她到各個相關處室跟同事們見麵,將我們介紹給對方。
  我們握手,喬菲對副主任說:“我認識程師兄,我們是校友。”
  副主任一拍額頭:“你看,我都忘了,對啊,你們入部培訓不也是家陽負責的嘛。”
  我說:“好好努力。”
  菲說:“謝謝。”
  中午的時候,我母親給我打了電話,是她的秘書接通:“家陽,你稍等。首長要跟你說話。”
  “家陽。”我母親的聲音。
  “媽。”
  “中午一起吃飯吧。”
  “好啊。”
  “我們坐我的車去吃西餐。我在門前等你。”
  “好。”
  我放下電話,吸了一口氣。
  快午休了,抽了一點空,坐在我對麵的師兄用單位的電話給家裏打個長途,他對著電話說:“媽,真的,我真吃早飯了,我能不吃嗎……”
  我穿了風衣要下樓,在走廊裏看見英語翻譯小趙跟在菲的後麵說:“真是的,那個時候,我還真擔心呢,我還說,怎麽小姑娘一個要去那個地方啊,不過,你真是不錯,我聽他們說了,你業務相當突出……”
  我站在他們旁邊等電梯,小趙看到我打招呼:“師兄。”
  “嗨。”我說。
  喬菲跟著笑笑:“去食堂啊。”
  “啊,不是,去別的地方吃。”我說。
  他們到了食堂那一層就下了電梯。
  小趙走在菲的後麵半步,他對菲還挺嗬護的。
  我母親的中華車在樓前等著我,我上去了,她手裏還拿著文件在看。
  我們到了餐廳,她才把手中的工作放下來。
  看看在吃鵝肝的我:“怎麽瘦了?”
  “沒有吧。”
  “你自己不覺得,瘦了不少呢。”她喝了一口果汁,“最近,我跟你爸爸要各自出門一趟,時間不短。”
  “哦。”
  “我們走之前,想約小華的父母見一麵。”
  我抬頭看看她:“好啊。不用我們作陪吧。你知道,我不會應酬長輩。”
  我母親歎了一口氣:“家陽,你不小了。我是想,把你跟小華的事定下來。”
  我並不十分吃驚,我基本上預感到這一天的到來,我用餐巾印印嘴巴:“怎麽沒有人這麽追著家明,要他結婚?”
  “家明?”母親不以為然,“他要是跟哪個合適的女孩像你跟小華感情這樣好,我早就給他辦婚禮了。”
  這句話有兩個要點:一,這是個“合適”的女孩;二,她覺得我跟小華的感情“這樣好”。
  我母親語氣輕鬆,殊不知這是多麽高的標準。
  我沒說話。
  “家陽,你什麽意見啊,告訴媽媽。”
  “……我沒有意見,媽媽,你希望我怎麽做?我照你說的做好了,你希望我向小華求婚嗎?好。我晚上就跟她提;是你約還是我約小華的父母?你告訴我吧。如果你想,那我們還可以盡快結婚,我們盡快要孩子。
  媽媽,我沒有意見,你告訴我吧,你希望我做什麽?”
  我母親有點發愣,我繼續吃東西。
  “家陽,”她慢慢的說,向我溫柔的笑了,“怎麽了,家陽,媽媽是為你好啊,我以為,你跟小華都這麽久了,也該有個結果了。你們也都不小了。”
  牛排很硬。
  我叫來侍者:“牛排很不好吃,請給我換炸醬麵。”
  他為難:“先生,我們這裏隻供應俄式西餐。”
  我母親看著我。
  “請給我換炸醬麵,還有黃瓜。”
  “家陽。”
  我看著我的母親:“媽,我能不能自己選擇吃些什麽?”
  “你剛剛要的也是你自己選的。”
  “說的不錯,因為你隻把我帶來這家餐廳。”
  我扔下餐巾,大步出門。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看著人群在我的身邊經過。
  隻覺得人生是密實的網,我如同交點,被無數線索牽絆。
  我要自己鎮定下來,我下午還要上班。
  晚上,我母親又給我打了電話,問我說,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說媽媽,對不起,我中午不應該先走。
  我母親說,中午說的事情,如果我還沒有準備好,就先放一放,不過,也到時候應該給小華一個交代了。
  我放下我母親的電話,小華又打上來,問我,這麽晚了,怎麽不回去。
  我突然又覺得煩躁,又不能對小華發作,克製著自己說:“等我做完手邊的工作就好。”
  我沒等她說話,就收了線。
  我應該回到小華那裏去的,可是,我開著車在街上閑逛,一邊開,一邊往嘴裏灌啤酒。好久好久,我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有些熟悉的地方。
  柿子樹,老式的居民樓,我看一看,這是喬菲她家的樓下啊。
  我隻覺得心裏濕答答的,象溺水的人,奮力掙紮,終於擱淺在沙灘上。
  我現在,很想,很想,見到她。
  說什麽都好吧,有什麽該不該的事情?我就是這個懦弱的樣子了。
  我敲她的門,一個陌生的女孩開門。
  我看見放在門口的喬菲的鞋子。
  我說:“我找喬菲。”
  她從裏麵應聲出來:“家陽。”
  我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她把門開著,我把門關上。
  她坐在沙發墊子上看著我。
  她好象剛剛洗過了澡,頭發蓬鬆濕潤,身上有小孩子的味道。
  我坐在她旁邊,我看著她。
  “你怎麽了?”她喃喃的問我。
  “菲,”我喊她的名字,眼淚就流下來了,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我累啊。”
  她柔軟的手臂抱我在懷裏。

  第57章
  喬菲
  我抱著家陽,抱了很久,直到他睡著了。
  我把他扶到我的床上,把他放到我的被窩裏,幫他脫了鞋子和衣服,隻剩短褲。
  我上次看到他這般光景,已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我用熱毛巾給他擦了臉。
  他閉著眼睛,睫毛又黑又長,在白皙的臉上投下影子。
  這樣的一個男人,那麽堅定的給我溫暖和依靠,現在又那樣的無助,在我的懷裏哭泣。
  怎麽我總會看到他的眼淚?
  而這眼淚,又大多因我而起。
  有這樣了不起的女人沒有?
  惹她喜歡的男人哭。
  家陽翻了個身,摟著被子,後背對著我。
  我看見他肩膀上還沒有愈合完整的傷口此時結成紅色的小痂,我用手碰了碰,他動了一下。
  我慢慢的把自己的嘴巴貼在上麵,我輕輕的說:“家陽,疼不疼?”
  倦意席來,我就這樣,摟著我最愛的人程家陽睡在柔軟而溫暖的床上。

  程家陽
  睡的很好,我整開眼說:“菲,我的後背癢,快幫我撓一撓。”
  沒人回答我。
  我坐起來,看見床的旁邊有牛奶和麵包,我想找找紙條什麽的,沒有。
  菲和她的朋友都去上班了。
  我穿上衣服,洗漱,研究了一下她的房間。
  之前來過,那時我跑來跟要去非洲的喬菲吵架,都沒有仔細看一看她的小窩。
  她喜歡淺顏色,用淡綠色的窗簾,床單和桌布,深秋的天氣裏,她的房間也有春天的氣息。
  我打開她的衣櫥,裏麵是一些簡單整潔的衣物,我想,也許我可以發現我給她買過的東西,一件衣服,一條裙子都好,可是沒有。
  我又翻一翻她的抽屜。
  我看一看她的床下,我希望我可以在她這裏找到些什麽,一些有關於我的什麽東西。
  沒有。
  我很失望,坐在椅子上吃完她給我準備的東西。
  我開了車去上班,在走廊裏碰見去複印材料的喬菲。
  我們都有點尷尬,我說:“你這是幹什麽去?”
  “師姐讓我出差。”她讓我看看手裏的文件。
  “去哪裏?”我把文件拿過來。
  “你看到了,衛生部承辦國際醫學會議在成都開,從我們這裏借調翻譯做同傳,師姐讓我去。”
  “什麽時候?”
  “後天走。”
  “時間這麽緊?怎麽都不給時間準備的?”
  “沒時間準備了,原來以為衛生部自己能解決,都沒打算讓我們去的。”她又把我手裏的文件拿回去,“我不跟你說了,我走了,還忙著呢。”
  我想叫住她,可是喬菲走的很快,高跟鞋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想把旭東叫出來喝酒,他在電話另一邊還挺為難的。我說:“你就翻臉不認人吧,你找我,我什麽時候沒出來?”
  “行行,我這就到。”
  我們在酒吧裏見麵,他跟我喝酒,也心不在焉的。他說:“你有事說啊。”
  “你要回去陪老婆啊?”
  “老婆是要陪滴,還有兒子啊,我現在天天給他彈一段鋼琴胎教呢。”
  我一下就笑的噴出來了。
  旭東很不高興:“你不要嘲笑一個準父親的責任感。”
  “不是,我是感動。”我繼續笑著說。
  “你啊,我不說你了。你結了婚,有孩子就知道了,我告訴你,我現在看到你,隻覺得,不成熟,真的,小筒子,很不成熟。”他搖頭晃腦的說。
  “婚都沒結,還要孩子。”
  “哎對了,你差不多也該解決個人問題了吧,要到什麽時候?你等得,女孩兒等不得啊。那個小華也不小了吧,”他看看我,“不過當然了,電視上看還是挺年輕的啊。”
  “能說點別的不能?”我喝酒,“我找你出來,就是想輕鬆點,你怎麽也跟我談這事?”
  “膩歪啊?”
  “啊。”
  “這就是啊,你到手了,”他笑起來,“小華在你手心裏,你就不當回事了。我還當你程家陽是什麽人,其實,跟我也就一樣吧。再別說我的不是了。”
  我是嗎?
  我看看他,如果不是的話,怎麽心裏明明喜歡著一個,身邊卻是另一個;如果不是的話,怎麽一再故意的與喬菲糾纏不清,腦袋裏卻認命的相信,小華是注定的女人?
  旭東看見擁著美眉進門的劉公子,伸手要打招呼,我說:“打住,你叫他,我就走啊。”
  “怎麽了?你們兩個還真結梁子了?”
  我說:“你忘了,小時侯,咱倆就不愛跟他一起玩。”
  “我怎麽記得是你倆一起擠兌我啊?”旭東說。
  我回到小華那裏,脫衣服,洗澡,睡覺。
  小華說:“你睡了嗎?你沒睡吧?”
  我說:“幹什麽?”
  “我今天去看明芳了。我給她的孩子買了兩套小衣服,我告訴你,家陽,小孩子,真是沒法說清楚的動物,她一下子長的可大了。”
  “真的?”我坐起來,看著小華,她把頭發在前麵紮了一個小辮子,帶著眼鏡,雙手比劃著跟我形容,“她是個小卷毛,可白了,小手肉嘟嘟的,走路很結實,而且,她現在會叫‘阿姨’了。”
  我說:“都有這麽大了?”
  “厲害吧?真的,家陽,我抱了她一下午。她身上的小奶味兒啊,你就別提了。”
  我從來沒見過小華這樣子的說話,像小朋友形容心愛的玩具。
  “對了,我把明芳給她姑娘錄的DV帶來了,你看不看?”
  小華不由分說的把DV機拿來,讓我看明芳女兒的錄影,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家夥一頭紮在沙發墊子上的時候,我們兩個都笑起來。
  小華說:“真是怪了,前兩年,我都最不喜歡小孩子,現在看了,就覺得真好玩兒。我是不是老了?”
  “是啊,我也是。”
  她看看我,我看著她。
  小華終於對我說:“家陽,我們結婚吧。”
  喬菲
  我抵達成都,在城市花園酒店的大會會務組注冊,正登記的時候,有人過來打招呼。
  我看看他,越加體會到,故事中的世界,比魚缸還小。
  程家明醫生半笑不笑的說:“你也來開會?打電話也不接,還以為你消失了。”
  “電話是你的?哈哈,號碼奇奇怪怪的,我還以為有人行騙,就給摁掉了。嗬嗬……”
  我知道是大叔你,不接怎麽著?
  “嗬嗬,我還說,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沒有啊,什麽事兒啊,什麽不高興?”
  哼,在我這裏體會世家子弟的優越感,還知道我不願意別人知道的秘密,我記著你,防著你一輩子。
  “我上樓了。再見。”
  “別啊,一起走。咱們一層樓的。”
  在電梯裏程家明問我,有沒有來過成都。我說,念書的時候,做兼職導遊,在這裏停留過一個白天。
  “那你吃沒吃過三大炮?”
  “是糖葫蘆的一種嗎?”
  “麵點心。”
  “好吃嗎?”
  “不用說了。那真是……”
  他這麽一說,我肚子裏就叫了,飛機上的東西又硬又鹹,程家明一提當地美食,我有點不能自已。
  我忍。
  我沒有時間出去嗨匹。
  我到了房間,洗了個澡就開始看大會最新提供的資料。
  不一會兒,有人敲門。
  我打開一看,是服務生,手裏拿著精美的紙盒。
  “有事兒?”
  “小姐,有人買給您的點心。本地名吃,三大炮。”
  “不會吧。”
  我已經聞到味了,香啊。
  我接過來,把禮盒一層一層的打開,裏麵不僅有外酥裏軟,又香又甜的三大炮,還有涼粉,麻圓,口水雞。
  程家明啊,我原諒你。
  我邊看材料,邊吃東西。
  第二天大會召開,跟我搭檔的是衛生部外聯局的翻譯,很年輕的男孩子,起立跟我握手,叫師姐,我老實講,雖然年紀好象被他叫大了,不過體現尊敬,我心裏非常受用。比利時醫學家協會代表上台發言,準備充分,精力充沛的我圓滿完成任務。
  中午自助餐會,下午的會議,還有法國代表的發言,我吃的不多,否則會犯困,少喝了一點香賓,拿酒的時候,看見餐廳的另一端,程家明在與比利時人說話。
  我走過去,程醫生在說英文,他非常流利,隻是這位比利時專家國語是法文和荷蘭語,他並不擅長英語,二人勉強溝通。
  “需不需要幫助?”我問。
  程家明笑了:“好姑娘,你來的正好,關於他上午提到的計算機體液分析輔助肝膽治療目前在歐洲具體實施情況,我還有一個問題……”
  兩個人後來談的甚是開心,互相留了聯絡方式,以後要共同研究課題。
  程家明說:“你不錯啊,今天上午的同傳也挺棒的。”
  “謝謝你昨天下午送來的小吃。”
  說起來他來了興致:“我跟你說,外賣送去的,比剛出鍋的又差許多。”
  “真的?”
  “明天開完會,出去逛一逛吧,你意下如何?”
  “我基本同意。”
  那天開完了會,我跟程家明約好六點鍾他來找我,我們出門逛一逛,可是到了過了四十分鍾,此人也沒有出現。
  我穿上風衣去找他,什麽事兒啊,不行我自己出去唄。
  我還沒敲門,有人從裏麵開門出來。
  一個高個子的女人。
  麵孔瘦削,但很精致,塗著豔麗的裝容。
  她看看我,笑了一下,嗤笑。
  然後她大踏步的走了。
  保潔的阿姨推著工作車從旁邊經過,臉上有神秘的表情。
  這算哪一出啊?
  我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種場景經常在電影中出現:現任女友撞見自己前任的到訪,那女人心裏說,遲早你也是下堂婦,男人說,對不起,忘了跟你的約會,此時恰有路人甲經過,回去告訴自己的適齡子女,不要學城市裏的男女做愛情的遊戲。
  程家明在裏麵看見我:“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就來。”
  “不用了,”我朗聲大氣的說,“我出去逛一逛,程醫生,你想吃什麽,我幫你買回來。”
  程家明迅速穿好外套就出來。
  左手輕輕推著我的背把我往外麵帶:“哎呀,沒辦法,走到天涯,這感情債也是一把一把的。”
  我心裏說,這人還好意思開口。
  直到我們上了電梯,誰知他繼續說:“剛才那個差點就是我孩子的媽了。”
  跟我什麽關係?
  不過我真是好奇。
  “你有孩子了?”
  “被她打掉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
  “是因為不能結婚?”
  “這麽說也行。”
  我們出了賓館,沿著門前的馬路前行。
  “什麽意思?什麽叫‘這麽說也行’?”
  “你認識家陽很久了吧,也知道我們家的背景。那個女人,她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不幸遇上我,被我的父母知道存在,就給清理了。”
  “我怎麽聽的好象血淋林的。”
  “一點也不。”程家明說,“無非是一筆錢。女人同意孩子拿掉,離開我,回到她的家鄉。啊她就是成都人,皮膚很好的。”
  我們看到一家茶館,程家明說:“這裏好不好?我挺熟的,東西好吃,節目也不錯。”
  “好啊。”我跟他進去。
  引坐員帶我們到樓上,我們要了一些茶點,我的興趣被程家明的故事吸引,等著他繼續。
  可他說:“快嚐嚐,棒棒兔,好極了。”
  “不要打岔。”
  可是這人賣關子,吃了些東西才擦擦手看看我,對我說:“你怎麽看待錢?”
  “那還用說,好東西。”
  “跟感情相比呢?”
  “不不,這怎麽能比?”我煩亂的說。
  “什麽東西都有個價格。”
  “……她,你的女朋友,收了多少你父母的錢?”
  “不多。我都可以給她了。真的不多。”他喝了點枸杞湯,“這隻是一個借口,她本身也是要離開我的。”
  “感情先有問題了?”
  “你看一看下麵,喬菲。”
  我看一看樓下,很多人,大多是成雙的男女,坐在那裏聽曲,約會,手挽著手。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或者女人,他的愛情是可以信賴的,即使有稍微的三心二意,絕對不是大問題,愛他的人,會質問,會為了他打架,使盡渾身解數捍衛這段感情,實在失望,大不了隻求曾經擁有,出現問題再以眼還眼;如此而已。
  這種關係,是有滋有味的,至少,是誠懇的。”
  他頓了頓,看著我,眼睛裏有溫柔的笑意。
  “可是,如果這個人,稍微有一點點錢,他的背景稍微比一般人更複雜一點點,那麽可就摻了。
  感情投入一點,她想,他有的本來就那麽多。
  態度熱烈一點,她心裏說,他的熱情會維持到什麽時候呢?
  付出的多一點,又有顧忌,可不要傷了她的自尊心。
  有脾氣上來吧,不可以輕易發作的,這不是仗勢壓人欺負她嘛。
  所以,她離開我,沒有錯;我的父母,他們也沒有錯,隻不過,恰到好處的起到一個催化劑的作用。我,她,我們都沒有錯,我這種人,包括我的弟弟,我們是沒有資格有好的感情的。”
  程家明慢慢垂下眼簾:“錯在我的孩子,他不應該是我的孩子。”
  我覺得喉嚨發幹,這樣一個人,活的這麽開心的一個人,原來也有這樣的往事。
  “跟你說這麽多,悶不悶?我總覺得,老黃也跟我說過,喬菲,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我慢慢的說:“所以,程醫生,你的心裏也苦,是不是?”
  他沒有抬起眼睛,放下茶盅,轉頭對我說:“有小曲了,聽這一支,非常好的。”
  穿著翠綠色旗袍的女伶人抱著月琴上來,輕柔婉轉的唱一首小曲,歌詞我聽不懂了,隻覺得聲音清澈哀怨,象眼淚滴在琉璃上。

  第58章
  喬菲
  我從成都回來,下飛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飛機盤旋良久才緩緩落下。有名貴的車子來接程家明,他問我:“怎麽樣,跟不跟我一起走?你小心在這裏等很久,巴士才能出機場。”
  我說好啊就上了他的車子。
  車子裏的味道讓人想起家陽,我有多久沒見到他了?
  從氣候溫潤的西南城市回到這裏,天氣冷的突然,我想起家陽,想起那天夜裏,我抱著他睡在我的被窩裏,心裏卻是溫暖的。
  程家明接起電話,說:“喂,家陽。”
  我回頭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
  “對啊,沒錯,我去了成都開會。
  怎麽你也知道?
  是,就是衛生部承辦的醫學會議。
  嗬嗬,還行,不累,對,飛機晚點了。
  我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回去吧,我等會兒給你打回去電話好不好?
  我要先送一個朋友回家。
  恩,可能你也認識吧,從你們那裏請去的女翻譯官。”
  我看著程家明講完電話,死死看著他。
  “怎麽了,喬菲,不高興?”他收起電話看看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他這樣問,我也答不出來,他說錯什麽了嗎?
  可是,我認識他哥哥的事,我也不希望家陽知道,雖然說也沒什麽不正常,不過這讓情況看似更加複雜。
  “怎麽了?”程家明拍拍我的肩膀,“不至於吧,你跟我弟不是完事了嗎,用的著這麽緊張嗎?”
  “說的也是啊。”我說,車子已經過了國際廣播電台,我對司機說,“師傅,我到了,您靠路邊停就行了。”
  程家明說:“你不是說,在玉泉路社科院宿舍裏麵嗎?還下著雨呢。老王,開進去。”
  我說:“不用,不用。”
  程家明說:“進去,進去。”
  很快,車子進院,我在自己家的樓下看見家陽的車子。
  我稍稍猶豫,程家明說:“怎麽你不下車?那正好咱們去吃晚飯吧。”
  “我走,我走。”我真是服了這位大叔,惟恐我沒有麻煩。
  我自己提了箱子下車,程家明在裏麵對我說:“喬菲,過兩天一起出去,能給我一點時間吧。”
  “這事,你可以跟我的秘書商量。”
  他笑著告訴司機開車。
  我往樓口走,想等一下跟家陽說些什麽。
  我看見他從自己的車上下來,冒著雨快步走過來幫我拿箱子,我說:“咦?怎麽你在這裏?”
  他也沒說話,隻是把我的箱子接過去了,大步上樓,我跟在他的後麵。
  小鄧開了門,小聲對我說:“他等你都有一下午了。”
  我說:“我帶了辣味牛肉幹,你快嚐嚐。”
  “我不嚐,你給我留著吧,菲菲。我約了朋友吃晚飯。”她穿上大衣拿了雨傘要走,回頭衝我使眼色。
  家陽放好箱子對小鄧說:“我送你吧,我也正要走。”
  “別別別。”她一疊連聲的說,“不用了,謝謝你,我不遠。”
  很快房子裏隻剩我跟程家陽,我們都麵衝剛剛被小鄧關上的房門,我回頭對他說:“怎麽家陽,你等我來著?有事嗎?”
  “沒事。”他說,他的臉色非常不好,麵無表情的跟我說話,“有水嗎?”
  我去給他接水喝,可是發現飲水機是空的。
  隻好用水壺燒水給他喝:“恐怕你得等一會兒了。”
  “你認識我哥?”家陽說,“我剛才看到他的車子。”
  “是。”我說。
  我拿了毛巾擦頭發,看看他,遞了另一條毛巾給他:“你也濕了,擦擦吧。”
  他接過來,擦臉,動作緩慢。
  家陽這人,心裏想事的時候,小孩子都看的出來。
  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慢慢的擦頭發,腦袋裏飛快的思考。無論如何,程家明是家陽的哥哥,我認識兄弟倆,這麽湊巧的事情就這麽發生,我不跟他說明情況,故做神秘,其實更無聊。
  “我有個朋友是你哥的病人,來這裏看我的時候,一起吃過飯,你說巧吧?”
  “哦。”他放下毛巾,看看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情況就是這樣。
  我從來不撒謊。
  至少,我從來很少撒謊。
  水開了,我去廚房把火閉了,把水倒在小瓷碗裏,兩個碗來回倒一倒,好讓它快點兒涼。
  “我有點累了,我明天上班再跟你和師姐匯報工作。”我說,“你喝點熱水,就回去吧。”
  我話音沒落,家陽在後麵就把我給抱住了。
  我的手裏還拿著那兩個小瓷碗,隻聽得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大的好象蓋過了世界上所有的聲音。
  家陽的下巴輕輕落在我的肩上,臉貼在我的臉上,呼吸溫暖,他的胳膊繞在我的腰上。
  在這一刻,我徹底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這樣抱我很久,終於慢慢的在我耳邊說:“菲,你把我趕到哪裏去?你讓我去哪裏?”
  如果,我不是喬菲,是個跟他門當戶對的姑娘,這溫暖的擁抱和幸福我會牢牢的掌握;如果,我不是喬菲,是個雖然出身貧寒,卻曆史清白,身心健康的女孩,既然我這樣愛著他,我也會當仁不讓的爭取一切有可能的未來;如果我不是喬菲,沒有這樣一顆堅硬的,自私的,不敢讓自己再為任何幻象所癡心妄想的心髒,我至少也要回過頭去吻他。
  可我是這樣一個人,我的家庭,我的經曆,我心上的痛和我身上的傷,讓我牢記所有的教訓,讓我知道,做人,要本分,不可逾矩,敝帚,更要自珍。
  我說,說的很緩慢,但很清楚:“我要你去哪裏?家陽,你這話我聽不懂啊。”我直起身子,要離開他讓人貪戀的懷抱,“水涼了,你喝完就走吧,我要睡覺,我累了。”
  我不能回頭看他,我怕看他一眼就瓦解我所有的偽裝,可我感覺得到家陽身體僵硬。
  我把小瓷碗放下來,離開他,去我自己的房間整理箱子。
  家陽沒有馬上離開,我聽見他坐在餐廳裏的椅子上。
  我換了衣服躺在床上,側身看窗外。
  家陽進了我的房間。
  我把眼睛閉上。
  “你睡了嗎?”
  我當然不能說話。
  不久他輕手輕腳的走了。
  小心翼翼的關上我家的房門。
  後來我有好一段時間在單位也沒有見到家陽,聽同事說,他陪同領導出訪了。
  這段時間,因為老外要過聖誕節,我們難得的清閑,單位裏組織歌詠大賽,我們處把我報上了名。
  參加局裏預賽我準備了幾首歌,處長最後幫我圈定了兩首,一為莫文蔚的《陰天》,一為粵語的《萬水千山總是情》,他把寶壓在後一首上,認為新人唱老歌,一定更多驚喜,讓我好好練,並且許願,我要是在部裏取上名次,他一定給我重獎。
  我跟小丹,波波聚會的時候,在KTV反複唱這兩支歌,直到她們忍無可忍。
  第一輪局裏的比賽,對手實在太差,我基本毫無懸念的勝出。
  可這活動帶來更多的效果,居然有不認識的熱心阿姨問我們處的內勤馬大姐,我這個新來的小翻譯談沒談戀愛。
  “沒有。”我說。
  馬大姐很高興:“這事啊,大姐包了,一定幫你找一個條件好的。”
  我聽人說過,幫人做媒,這是機關單位四十歲以上女同誌最熱衷的樂趣和最悠久的傳統,輪到我身上,還真讓人受寵若驚。
  我也聽說過,如果有這種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千萬不可推脫,哪怕相了親之後再表示不同意,總之不可拒絕中年婦女的好意,否則會死的很慘。
  外交部的中年婦女也是中年婦女。
  我說:“可以嗎?大姐,那就麻煩你了。”
  在眾位大姐阿姨的協調安排統一調度下,很快,我就跟領事司的一個男孩見麵了。
  我去赴約之前還隻是打算應付一下,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看見男男女女的都是成對出現,想到我自己也是不小了,就打算認真對待這次相親。
  我們在一家新開的茶樓見麵,領事司的男孩是個浙江人,個子不高,但是麵孔斯文,白白淨淨的,很不多話的樣子。
  我反正是第一次見別人介紹的男孩,有點緊張,他可能也放鬆不到哪裏去,半個小時裏我們聊的都是大學裏的那點事兒。
  我借口去洗手間,看著鏡子裏的我自己無精打采的一張臉,我想,哎我不是沒努力啊,可是我與其這樣應酬一個陌生的人,不如自己過日子。
  我想個辦法走吧。
  我跟他說:“我才想起來,有份文件沒校對,我恐怕得回去了。”
  我眼看著他也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是嗎?哎呀,我也是,有點工作沒完,我得回單位。”
  “那咱們走吧。”
  太好了,互相給台階下。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從裏麵出來的一輛輪椅的輪子卡住在門口。我正好在邊上,蹲下來伸手幫他把輪子搬出來。
  輪椅上的人說謝謝,我上了電梯,覺得這聲音熟悉。
  可惜門很快關上了,我也沒看見那人的樣子。
  上了班,馬大姐問我情況怎麽樣。我推脫了幾句,大姐就問我,你是不是沒看上啊,我說,大姐你言重了大姐那個小夥子也沒看上我啊。
  馬大姐很經驗老到的眯著眼睛看我說:“我知道了,小喬,大姐下次幫你看一個本地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解釋,我攥住大姐的胳膊的時候,久未露麵的程家陽出現了。
  馬大姐的注意力馬上從我身上轉移走,笑容滿麵的迎上去:“家陽,你回來了?”
  “啊,昨天回來的。大姐你挺好的?說什麽呢,這麽高興?”他說著看看我。
  “說啊,給我們小喬姑娘找個本地男孩。家陽,你認識人多,幫著看看啊。”
  我現在有點討厭這個老女人了。
  倒不是因為此時麵對的是程家陽,而是,這種人,對別人私生活的無聊關注。
  我伏在桌子上看材料,聽見程家陽笑了笑:“大姐,我辦公室A4白紙不夠用了,您給我再拿一包。”
  “沒問題,我這就給你拿兩包過去。”
  家陽出去,我就聽馬大姐說:“再也找不到比這位命還好的了。這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要學問有學問,要愛情有愛情。”大姐回頭看看我,“他對象你知道是誰?就是,”
  根本不用我回答,對話她自己獨立就能完成。
  “就是文小華,挺漂亮的那個主持人。兩家也是門當戶對啊,我聽說,這程少爺也快結婚了吧。”
  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第59章
  程家陽
  現在困擾小華的問題是,這一個聖誕節要怎麽過呢?送些什麽禮物給些什麽人?她自己列了一個長串的單子出來。
  我在吃橘子,看電視。
  “家陽,我送什麽給你媽媽好呢?你有沒有意見?”她問我。
  “不知道。我還真不知道她喜歡些什麽呢。”我老實回答,“你不要買貴的東西,免得她不喜歡了,你等於在花冤枉錢。”
  “我就知道,問你等於是白問。”
  我去自己的房間打電腦。
  一打開機器,反複重啟,似乎是中了病毒。
  我明天得拿到單位修理了。
  我聽見小華去浴室洗澡,我說:“美女,我用一下你的電腦好不好?”
  水聲很大,她沒有聽見。
  我隻好作罷。
  回了客廳。我看見,小華的手體電腦還開著蓋子。
  我打開了電視,播到一個台,正在演相聲。
  我又回頭,看看小華那還沒有合上的計算機。
  喬菲聖誕節。
  孤獨可恥。
  小鄧說:“我找別人玩去,妹妹,你自己過嗎?”
  “怎麽能自己過?我跟朋友啪體。”
  我挨個兒打電話。
  小丹說:“對不起啊,約了人。”
  波波說:“哎呀我得回老家。”
  我對著電話就吼她:“你連假期都沒有,回什麽老家,撒謊都不會了!”
  然後我就摔了電話。
  我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這兩個壞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先於我談上戀愛了。
  我在超市大包小裹的買完零食,坐出租車回家,在路上的時候想,去年啊,我在法國過聖誕,那個時候還跟自己發狠呢,下一年過節,要子孫滿堂。
  可是,去年,祖祖費蘭迪在最後一刻出現搭救我的寂寞;今年,恐怕真的這樣可恥的自己過了。
  我轉一個念頭,又給自己找到了平衡。
  無非是睡一覺,不就過去了嗎。
  我拎著袋子上樓,包包裏的手機響了,費事的拿出來,一看號碼是程家明。
  “喂?”
  “我問過您的秘書了,她說陛下您今天晚上會在百忙之中抽空晉見寡人。”
  這話我怎麽聽起來這麽別扭啊。
  “您說文言文呢?我聽不懂。”
  程家明就笑了:“我說啊,喬菲,我看見你自己上樓回家了,你今天沒有別的安排嗎?咱們去跳舞吧。”
  我說:“你在我家樓下?”
  “啊。走吧。”
  程家明的邀請讓人蠢蠢欲動。
  況且我也真的不願意自己這樣過聖誕。
  “那你等我一等,我換了衣服就來。”
  “不用著急。”
  我換了裙子,撲粉,麵孔塗的白白的,嘴唇嫣紅,更顯得頭發黑,眼睛亮。
  程家明自己開車,仔細打量我:“哇,不錯,麻雀變鳳凰。”
  我說:“你才是麻雀呢。”
  他嗬嗬笑,發動車子:“難得女人化妝這麽快。”
  我也知道這是女人專家了,就問他:“最久等過多久?”
  “也不算誇張了,三個小時。”
  “哇歐。這你也等得?”
  “後來活動取消,我自己去吃麵條,讓女人直接卸妝。”
  到了一家城裏著名的夜總會,程家明為我開車門,牽我的手下來,又讚到:“喬菲,你可真漂亮。”
  “程醫生,你這樣恭維我,是何居心?”
  他忽然扣緊我的手:“姑娘,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居心不良。”
  這個時候大堂經理上來問候:“程先生,台子準備好了,這邊請。”
  我把自己的手拿回來,隨程家明進去。
  人可真多。
  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來回穿梭的有在報紙上才見到過的名士淑女大明星的臉,醉醺醺的樣子,意興盎然。
  我們在前排的台子邊坐下,這是觀賞節目最好的位置。
  舞台是一隻白色的巨大的蚌,光芒耀眼的歌手珍珠一樣站在裏麵為來賓唱歌助興,樂隊在外圍,噴泉跟著歌曲起伏,舞池裏,有外國的美麗女郎們做著香豔的表演。
  這是奢華塗靡的溫柔鄉。
  程家明把倒好的香賓放在我手裏。
  “來,喬菲,喝酒。”
  我跟他碰杯,一飲而盡。
  這酒喝的急了,臉上發熱,我看著程家明:“聖誕快樂啊。”

  程家陽
  小華跟朋友應酬了回來,我正要吸一支煙,銜在嘴裏了,被她拿過去。
  “喂!”我說。
  “你最近怎麽抽的這麽凶。”
  “還給我。”
  她看我,不妥協,將我的煙狠狠摁在煙缸裏。
  我就差一點要發作了,有個熟人上來打招呼:“家陽,小華,怎麽你們在?真是巧,我剛才還看到家明。”
  “他在哪裏?”我說。
  “在,就在那,你看。”
  我的視線穿過眾人,在不遠處的台子邊看到我的哥哥家明,他的身邊,是喬菲。她拄著頭,跟家明說話,臉色嫣紅。
  “是啊,”我說,“是家明,走,小華,我們去打個招呼。”
  她卻坐下來。
  我挽住她的胳膊。
  “走,跟我過去。”
  喬菲看到我的臉色,實在是,難以形容。
  我說,聖誕快樂,我抱抱我哥,又親親她的麵頰,對小華說:“哎,小華,你說巧不巧,喬菲是我單位的同事,她還是我哥哥的朋友。”
  小華跟她握手:“是嗎?那真是緣分。”
  喬菲是何等人,迅速恢複狀態,頗親昵的對小華說:“你是文小華?你的節目我每天都看,真的非常棒。”
  家明說:“你們坐在哪裏?不如過來一起坐。”
  小華說:“不了……”
  我已經叫了侍應生在家明的台子旁加座。
  家明又叫紅酒,親手給每個人倒上。
  我喝之前,按住他的手說:“家明,哥,你說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喝酒了?這一杯,你不要喝,我來喝。”我就這樣按著他,把酒一口喝幹。
  家明笑了:“知道你海量,節目多著呢,你悠著點。”
  小華說:“家明,我也敬你……”
  我把她的酒杯按住了:“小華,我來,我要謝謝你,你一直以來對我這麽好,我都沒跟你說一句謝謝。”
  我又給幹了。
  這兩杯紅酒對我來說,真的不算什麽,可是我視酒如歸的樣子把這三個高深莫測的高人給鎮住了,我心裏笑,從來隻有我被你們算計的份,今天我不如做的直接一點,大家這樣你遮我掩的又何必呢?
  我這邊廂舉起酒杯就要敬喬菲了。
  家明說:“哎呀這首曲子好,小華,你來跟我跳好不好?”
  他不由分說的拽走了小華,我的手還拿著酒杯,我看著喬菲,突然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她的一雙眼,霧蒙蒙的看著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音樂戛然而止,全場一片黑暗,司儀的聲音說:所有的來賓,大家聖誕快樂。
  黑暗之中,全場刹那間被無數棵小蠟燭照亮,《友誼地久天長》悠揚的響起。我的麵前,菲的臉,在曖昧的光暈下,美麗的有欠真實。
  我向她舉起酒杯:“聖誕快樂,我希望你,快樂。”
  這杯酒之後,我就徹底醉了。

  喬菲
  程家明送我回家,一路無話。
  我還在想剛才夜總會那一幕。
  家陽自己喝夠了酒就要走了,我什麽也沒說,自己倒酒喝。
  等到家明跟文小華下來,女人一下子就變了臉,冷冷的問我:“家陽呢?”
  “走了。”
  “走了?”
  程家明笑著說:“不奇怪啊,家陽跟我們不一樣,他不喜歡這種地方。
  文小華拎了手袋要走,走了幾步,到底義氣難平,回來對我說:“我想你記得我跟你說的話。”
  別怪我不配合,我一個沒忍住,撲哧一下就笑了。
  有程家明在,她實在不能發作,氣急敗壞的離開。
  我在車上想起來這一幕,又笑了。
  程家明看看我:“是挺有趣啊,我怎麽象看電視劇啊,你看你把我弟弟給害的,他涉世未深,怎麽遭遇你這等高手?”
  “程醫生,你的話,我不同意,你覺得我象是遊刃有餘的樣子嗎?”
  “怎麽你見過文小華?”
  “交手過幾回了。她最初覬覦家陽的時候,我就認識她;在巴黎也見過;上次家陽住院,我偷偷跑去看他,也被她撞見了。”酒喝的恰到好處,我隻覺得說什麽都口無遮攔。“她對我說,我跟家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要我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要在糾纏他。”
  “你不會給她好顏色吧。”
  “哼,那當然。”我說,“我不跟程家陽在一起,是因為我,喬菲,不願意跟,程家陽在一起。我的意思你懂不懂?就是說,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跟別人沒有關係。誰也不要認為自己在這裏起了多大的作用,或者詭計得逞。”
  “那你還是鐵了心,不跟我弟弟在一起啊。”
  我笑了,裝糊塗的人還真多啊。
  “程醫生,你這麽聰明的人,就真的不記得跟我第一次見麵了嗎?還是,你存心給我麵子,不去提起?”
  “……”
  “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去把你醉倒在海灘上的弟弟帶回來,跟我問路,而我是之前一直陪在他身邊本以為會跟他春風一度的應召小姐啊,程醫生。”
  “……”
  我靠在車座上,嘴巴幹,找水喝。
  程家明說:“我去給你買可樂吧。”
  “不用了,”我擺擺手,眯著眼睛想起來,“家陽的車子裏,總有準備礦泉水的。”
  車子在路麵上平穩的滑行,我的記憶在發熱的腦海裏一點點延伸。身邊的程醫生是快活瀟灑的人,是個舒服的聽眾。我絮絮的酒後傾訴真言。
  “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會給他找麻煩,我也怕給自己找麻煩。你上次說的沒有錯,你們這些人啊,給別人的壓力太大。你說的沒有錯……
  我不想見他的朋友,我不喜歡他為我花錢,而這些都是他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
  不過,我知道他是真心對我的,所以更害怕折損了他。
  與其這樣,不如分開。”
  我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程家明緩緩推醒。
  我抬頭,頭疼,看著他。
  “姑娘,你家到了。你要是不回去,就去我那裏。”
  我笑起來,擦擦嘴邊的口水。
  “你怎麽這麽沒出息,夢到家陽了?”
  “我走了,謝謝你。”
  小鄧沒回來,良辰美景,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快活。
  家陽走之後,我喝的多了,現在拿鑰匙開門,手發抖。
  身後有人說:“喬菲。”

  程家陽
  我等了她許久,喬菲終於回來了。
  我叫她的名字,她慢慢回過頭來,我聽見她喃喃的跟自己說:“不是真的。”
  “那這樣算不算是真的?”
  我上去就把喬菲給抱住了。
  這副我思念了多久的身體?
  我們跌跌撞撞的進到房間裏,我捧著她的臉,撕咬一樣的吻她的嘴巴,糾纏在一起。
  我的嘴巴裏有腥味,不知道是誰的血。
  我覺得我恨她。
  黑暗裏,喬菲一點聲音都沒有,象個小獸一樣的跟我撕打。
  我聽見我的喘息聲,衣衫布料的碎裂聲。
  我把她推到牆上,我的手碰到她的肌膚,相互焚燒。
  我穿透到她身體裏的時候,她火熱濡濕的肌理緊密的包裹著我,身體不會說謊,不會象這個女人一樣口是心非。
  我抬起她的腿環在我的腰上,我的手用力揉捏她的乳房,你還是不出聲嗎?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她疼,要她跟我一樣的瘋狂。
  我抱著她的腰,一下深似一下的刺入。
  她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指甲陷在我的肉裏,我隻覺得火辣辣的疼,不過,不是更好嗎?我的血水跟她身體的汁液一起橫流,至少這逸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不會分開。
  她的身體向後仰,頭磕在牆上,吃痛,甬道瞬間夾緊了我的陰莖,我撲上去,抱著她貼在牆上,我們在劇烈的顫抖中一起高潮。
  身體仍然在一起,我們倒在地上。
  這次作愛好象打仗,因為憤怒的投入所以筋疲力盡。
  喬菲推開我,慢慢爬起來,扶著牆去浴室。
  我找到自己的煙,點起來,深深吸一口。
  我聽見水聲。
  我站起來,脫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體的打開浴室的門,看見喬菲站在花灑下。
  她的身體美麗皎潔,隻是頸上,肩上,胸脯和胳膊上都是深深淺淺的我剛才粗暴的吻痕。
  她沒有躲開,安靜的看我。
  我走過去,跟她站在水流下。
  眼對眼,心對心,身體對著身體。
  我小小的,一點一點的吻她,沒有衣物的阻隔,手蔓延在她的身體上。
  我自知剛才的粗暴,可是,我這許久來沉在心底裏的怨氣無處發泄,我控製不住自己。
  我一隻手抱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捧著她的臉,我問她:“剛才疼不疼?”
  她沒有說話,搖搖頭,臉上流著水。
  我吻住她,舌頭深入到她的嘴巴裏,花灑下的我們唇舌糾纏,不能呼吸,如果這樣,死掉了,也不是壞事,我迷迷糊糊的想。
  喬菲向後靠,我們還是分開,劇烈的喘息。
  我漸漸蹲下,一路親吻她的脖頸,胸脯,乳房,小腹,直至玫瑰花蕾。
  這是我所有激情和幸福的所在。
  她掙紮一下,我抱住她的腿,讓我來做,菲,讓我愛你。
  我放倒菲的身體,緩緩將自己送入,探索這曾經屬於我的女人,細密的褶皺,柔滑的肌肉,內部蘊藏玄機的凸凹起伏,都與我完美的契合。
  我們再次越上高峰的時候,緊緊擁抱,我想,我再也不能跟她分開。

  第60章
  喬菲
  我醒過來,在家陽的懷抱裏。
  剛才劇烈的運動之後,我有點累。
  可是我睡的並不安穩,睜開眼,還是這北方城市冬日裏的漫漫長夜,白月光透過窗紗投在我們身上。
  身上溫暖,因為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我看看他,家陽閉著眼,唇落在我的唇上,纏綿的吻我。
  程家陽,無論是粗暴的還是溫情的,都這樣深切的喚起我埋在身體裏的欲望。
  仿佛過了許久,我從他懷裏離開。
  從他的手裏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我赤裸著身體,下床,走到窗子邊上。
  打開窗子,冷風夾著小輕雪刮進來。
  居然下雪了,真是會應景。
  “你做什麽?菲,過來,那裏冷。”家陽在我的床上說。
  剛才激烈的愛,讓人幸福的幾乎絕望。
  我們象是兩隻黑夜裏決鬥的野獸,要用牙齒把對方的靈魂揪出軀殼。
  可是,現在,我探身向外麵,想要自己冷靜下來。
  “菲。”家陽在身後喊我,我接著聽見被子的聲音,我回頭,家陽伸手向我,我幾乎感到他的體溫。
  此時我聽見一束比風還冷的聲音從我的嘴裏冒出來:“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這樣?”
  家陽離開的非常迅速,悄無聲息。
  我坐在椅子上吸煙,看著他穿上被我撕壞的衣服,登上鞋子。
  黑夜裏,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心裏無來由的想著一首老歌。
  聽到他關上門之後,自己輕輕的唱出來。
  “如果誰也不能證明愛情,那就不需要匆匆的決定,看看平凡的你我,誰先傷心……”
  我知道程家陽的婚訊的時候,正在辦公室裏趁午休跟師姐下軍棋。
  馬大姐進來說:“聽說了嗎?家陽要結婚了。”
  師姐愣了一下:“這麽快?怎麽都沒聽他說過。”
  “是啊,我說也快。聽他說了,過了新年就注冊,還請我們出席儀式呢,然後趁著冬天不忙,兩口子去南美度假。”
  我說:“師姐,你快下啊,該你的了。”
  “好好。”師姐說,她看了一眼棋盤就樂了,“菲菲,你怎麽用我的子吃我的子啊?”

  程家陽
  我跟小華急著結婚,家裏人都覺得突然。
  可是我們堅持,他們隻好操辦。
  我母親很是訝異,我突然開竅,以如此合作的態度要求結婚。她甚至私下裏問小華,是不是懷了我的孩子。
  小華告訴我,雖然她跟我母親說自己自己沒有懷了孕,不過卻將著急結婚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她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裏,她並非從前,隻覺得,小華怎樣說,怎樣做,都是文章。
  女人的心計啊,讓人永遠琢磨不透。
  小華是這樣,喬菲也是這樣。
  隻不過,一個要把我拽過去,一個恨不得把我踢出來。
  喬菲的手裏,比小華多一把刀子,她很知道怎麽讓我鮮血淋漓,那天的縱情歡愛之後,她一字一句的對我說:“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這樣?”
  我好象笑了一下。
  我笑我自己,原來,這麽多年來,我在她的心中,是這樣一個人。
  也難怪啊,我們作愛實在是酣暢之至,所以預支了所有平淡相守的快樂。
  我離開她那裏,文小華在家衣不解帶的等我。
  我知道自己厚顏無恥,可是我的心已死,我不在乎跟誰一起,我隻是想重新過日子,過新的日子。
  我說:“小華,你說我們結婚,你現在還願意嗎?”
  她想都沒想,過來擁抱我。
  或者,她已經想了一夜。
  新年之後,我們就要公證結婚,到時候,會有一個雙方親朋出席的小小的簽字儀式。
  我母親還是抓緊時間,用了大使館的關係在巴黎為小華定了三套禮服。之前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父親親手送給小華一枚江詩丹頓的白金手表,我也收到了來自文家家長的同等價值的饋贈。
  婚禮進入倒數,我搬回家裏住。
  有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書房裏打盹的時候,收到旭東的電話。
  “出來吧,結婚之前,再好好快活一下。”
  “在哪裏啊?”
  “海灘這邊的傾城,行不行?”
  我愣了一下。
  “這邊的小姐很漂亮的,你小心這個時候不抓緊時間,以後再也沒得玩。”
  我說,好啊,你請等我一等。
  拿著鑰匙要出門時,迎麵碰上來送結婚照的工人。
  我簽收的時候,看著照片上的自己,僵硬麻木,象足垂死的一棵樹。
  我在傾城見到旭東,正在一眾美眉間如魚得水。看見我,招手:“家陽,這邊,這邊。”
  我一落座,就有女孩棲身上來,南方口音糯米一樣又甜又膩的問:“先生,喝什麽酒?”
  我看看她,女孩的一雙眼卻象喬菲一般,貓兒眼。
  我隻是定定看著她:“隨便你,什麽都好。”
  女孩很高興,身姿搖曳的去找侍應要酒。
  旭東拍著我的肩膀說:“怎麽樣,還滿意吧?我特意找了這個來陪你。”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摟我的脖子:“兄弟,心裏不好受,就那麽算了吧,男人嘛,往前看,往前看……誰,還沒有點不如意啊。”
  眼睛長的象喬菲的姑娘,告訴我名字叫周周,我喝著酒說,周周,我有個朋友,她跟你長的很象,可是她離開我,周周,我有許多錢,你願意陪我到什麽時候?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有人蠻橫的叫囂著過來:“怎麽周周今天去陪別人?我不是讓她等我的嘛?你怎麽當的媽媽生?信不信我開了你?我不管是誰,馬上把她給我叫出來。”
  聲音我是熟悉的,老朋友劉公子。
  領班攔不住這囂張的大俠,他到了我們台子這邊來,我們都愣住。
  我看見,劉公子他坐在輪椅上。
  “你這是怎麽了?老劉?”旭東站起來,“怎麽坐輪椅了?”
  他冷冷看看我們兩個。
  領班說:“幾位原來是認識的?那不就好辦多了。”
  旭東說:“來跟我們一起喝吧,人少也沒有意思。”
  我看看劉公子:“是啊,一起玩吧。我過兩天結婚了。”
  他看看沙發,也不知道跟誰命令:“趕快給我騰地方啊,沒看坐在這上麵不舒服嗎?”他轉頭又對領班說,“你去給我拿香賓。兩瓶。快送上來。”
  領班看到危機解決,樂不得的讓人把劉公子扶到沙發上坐,自己親自去拿酒。
  “嗨,別提了,在歐洲滑雪的時候,從纜車上掉下來,好在當時不高,不然我這小命就交代了。”
  “什麽時候能好?”旭東問。
  “還得幾個月吧,不過我覺得坐輪椅也挺好,總比拄拐強。”劉公子問旭東,“他快結婚了,你怎麽樣了?”
  “我下個月當爸。”旭東跟我們碰酒杯,“這以後就徹底不能玩了。”
  “得了吧,你,我是了解地,結婚之前也這麽發狠來著吧?”
  我們都笑起來。
  “我聽說你要結婚了,跟誰啊?”劉公子問我。
  旭東恰巧出去接一個電話。
  周周小姐給我跟劉公子斟上酒。
  我們都看著她的臉。
  “你覺不覺得她長的象一個人?”劉公子說,他轉過頭盯著我,“你不是跟她吧?菲菲?”
  “你是誠心的吧?”我說,“我要娶文小華了,不是什麽菲菲。”
  “文小華?”他看著我就笑,“那我真應該跟她道喜,這丫頭不錯啊,這不得手了嗎?”
  我看著他:“你把話說明白。”
  “什麽明不明白的。”他把酒杯放下來,“那姑娘被你的未婚妻害過,我估計你也知道吧,她還上學的時候,文小華給大學寄了一個傳真,說的就是菲菲在這裏坐過台的事……哎程家陽你別拽我領子啊,我告訴你,哥哥不受傷的時候,你還不是對手呢。”
  我把他放下來:“你說,你把話說完。”
  “她早看上你了,知道你跟菲菲是情人,她還知道我認識菲菲,就問我,她平時是幹什麽的。”
  “你告訴她了?”
  劉公子喝酒:“我,我要是知道這丫頭這麽陰,我也不會告訴她菲菲在大學念書。是啊,我其實也挺對不起菲菲的。我很喜歡她的。是好姑娘啊。”
  我點上煙。想在這混亂的情節中整理出一絲頭緒。
  “就是這麽一回事,不過我挺奇怪的,文小華怎麽知道你這麽多的事啊?這當記者也沒有當成她這樣的吧。”
  “她怎麽會知道我這麽多的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我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是小華。
  我接起來:“是,我在外麵,跟,旭東,還有,劉公子……”
  劉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說這話,可嚇了你一跳吧?程二。怎麽,這婚還結嗎?”
  我笑出來:“什麽?為什麽不?……”

  喬菲
  程家陽師兄的婚禮,請了處裏所有的人參加,當然也有我。可是我絕對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這一天,我確實病倒了,頭重腳輕的連床都下不了,小鄧幫我測體溫,38度5。我心裏說,真是天遂人願啊,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我打電話給師姐,求她務必代我送一個五百元的小紅包給新婚的賢伉儷。
  小鄧說:“你還真挺大方呢,送了500元給人家。”
  我把頭埋在被子裏,也沒有反駁她的力氣,可是我的腦袋裏很清楚,我給家陽的,比起來他給我的,又算得了什麽?
  我吃了藥,在被子裏捂汗,糊糊塗塗的睡覺了。
  作了夢。
  夢境很奇怪:足球賽場上,兩隊踢平。我來罰點球。我站的遠,量好角度,心裏盤算好要吊對方守門員死角,起跑,加速,眼看就要推射成功了,我的腳卻沒有接觸到足球,而是一下子陷到泥土裏,不僅發球未成,踝骨也折了,疼的鑽心。
  我一下醒過來,頭發被汗水濕透。
  有人在我旁邊說:“怎麽了?病了?我以為你是鐵打的呢。”
  是程家明。
  我看看表,已經是下午了。
  我居然昏睡了一天。
  “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應該去程家陽的婚禮嗎?”
  “結束了。”
  “哦。”我說一句話,嗓子裏都好象有一個小刀子來回割。
  “別告訴我你不當一回事啊。你雖然沒有哭,不過生病也是一種發泄吧。”
  小鄧給程家明倒茶,他向她笑笑:“謝謝。”
  小鄧一下就紅了臉,一箭穿心。
  我閉上眼。
  “這麽硬氣。我都佩服你了。”程家明說。
  “你是醫生,你知道哪裏有賣後悔藥的嗎?”
  
  第61章
  喬菲
  我在單位請了假,身體好一些,能上班了,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
  這段時間,我病的昏昏沉沉,經常想到的是很老的一句話,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珍貴,才知道,沒有好好珍惜。
  比如我的健康,比如程家陽。
  我有的時候,半夜起來喝水,想起從前我們在一起,我到了半夜就口渴,叫家陽拿水給我喝,喝幹了水,閉著眼,在他的睡衣上把嘴巴擦幹,他抱著我的頭,輕輕放在枕頭上。
  我這樣想著就發起呆來,原來我們曾經是這麽親密的人。如今天各一方。
  怨我自己,我活該。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端,他跟他的新婚妻子在做什麽呢?他會不會在夜裏起床,拿水給她喝?然後可能突然想起我,就象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一樣。
  程家明來看過我,帶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百合。我看著他的臉,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他就說:“你這也太沒禮貌了吧,怎麽對著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
  我說:“你們長的還真象呢。”
  他把手臂張開,對我說:“來吧,我不在意吃點虧。”
  我笑了一下。
  他說:“喬菲,你不要這樣,誰都可以,但你不要這樣笑。”
  “為什麽?”
  “太淒涼。”
  波波也來看過我,帶來一個男孩,是個憨厚的美國青年,會說中文,他對我說:“要挺住,同誌。”
  我的病好了大半了,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這好了的一半幾乎就要嚇回去。
  這年頭怎麽了?
  人人都忙著結婚,訂婚?
  我轉念一想,也對啊,眼看著過了春節,翻過一年,我就又長了一歲了,都多大了。
  病好的差不多了,我提起精神去上班,那天特意擦了胭脂,否則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很是恐怖。
  大病初愈,同事們噓寒問暖,問我吃什麽藥,現在還打不打點滴,我啞著嗓子應酬了一番,師姐替我解圍說,可讓這孩子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看這汗出的。
  我得以坐下來,拿出麵巾紙,擦虛汗,閉著眼擤鼻涕,再睜開,以為又看到幻像,程家陽從外麵進來,手裏拿著疊文件。
  他看了看我,眼神冷漠。
  我說:“師兄。”
  他說:“病好了?”
  “恩。”
  他點點頭,把材料交給師姐就出去了。
  時間這麽短,就從國外回來開工了?
  加勒比的陽光真是好,家陽從來很白皙的臉上有紅紅健康的顏色。
  我看到他就想起來,家陽婚禮的時候,我讓師姐幫我墊了一份500元的紅包。
  中午在食堂吃飯,我要把錢還給師姐,她推回來:“不用了,你自己收著吧。紅包沒送出去。”
  “怎麽了?”
  她有顧慮,看了看我們旁邊沒有別人,才低聲說:“你不知道,以後再不要打聽這件事了。”
  “到底怎麽了?”
  “你沒看見,家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嗎?他那個婚沒結成。”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師姐也是不吐不快吧,話題打開便要說的仔細。
  “沒見過這種女人,家陽馬上就要在結婚證簽字了,她翻悔了。當時扔下所有人自己離開。留下家陽收拾殘局。你不在場,你不知道,當時多少人出席儀式呢,那兩家都是什麽身份?
  哎,這也就是家陽,換做別人啊……”
  後麵的話我是一句也聽不見了,隻是又問她:“您說,程家陽他沒有結婚?”

  程家陽
  我坐在辦公室裏,回憶起婚禮那天的情景。
  儀式開始之前,我跟小華在休息廳裏,化妝師在她美麗的臉上仔細描繪,撲好了最後一層粉,她回頭看我,她還真的是很漂亮。
  “你怎麽不出去應酬一下客人?”她問我。
  “我想仔細看看你。”我說,走過去,從後麵抱住,小華微微笑,我們在鏡子裏互相看著對方,我把臉埋在她頭發裏,親吻她。
  “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家陽。”
  “什麽?”
  “我們要幾個孩子呢?”
  “響應國家政策嘛。”
  “不好。我們要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這樣不會寂寞。”
  “好啊,聽你的。”
  她向我笑,幸福洋溢在臉上。
  我看著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
  “說。”
  “小華,你辛不辛苦?”
  “……”
  “你就是‘我就不信注冊不上’,對不對?
  跟我打遊戲,跟我聊天,其實是知道,對麵的這個人是我,對不對?你對我,了解的真多。
  所以,你早就知道喬菲了,她的背景你當然也是掌握的。
  那個寄到她學院的傳真,也是你,對不對?”
  我慢慢的清楚的說,在鏡子裏看著她,“我跟她的事情,你都知道,可是,小華,可是你還是要我,還是要跟我結婚。
  你苦心孤詣的做這些,做這些根本不符合你的學識,你的風度,你的為人的事情,都是為了這麽一個破敗的我,你覺得值得嗎?”
  我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摩,我沒有一點點誇張,我的心裏,真的為小華不值。
  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何德何能?讓你為我這樣?
  小華,你告訴我,真的,你辛不辛苦?”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一張臉,在這個時候,凝固成青石的雕塑一般,冰冷,堅硬。
  有人推門進來叫我們:“家陽,小華,時間到了,出去吧。”
  “走,”我拉起她,“我們去結婚。”
  雖然時間倉促,不過會場仍然準備的豪華溫馨,紅色天鵝絨的地毯和簾幕,四處用各種白色,淡黃的花朵點綴,前麵長桌上,放著我們等會兒要簽定的結婚協議,下麵坐著雙方親友,眼裏仿佛都有笑意,在他們眼中,我與文小華是多麽門當戶對的一對璧人,殊不知,幸福平靜的表象下,一個心灰意冷,一個翻江倒海。
  我心裏低低的笑,所以,誰的故事,誰知道。
  主持人曆數我們的戀愛之路的時候,我看見我在高翻局的同事們,喬菲沒有來,我想,那這個女人還有一顆心,沒有殘忍到,出賣了我,又來觀我行刑的地步。
  我是不能想起這個人,想起她的名字的。
  後果是,心髒悶鈍的疼痛,閉上眼,追悼起從前透支了的歡娛,但覺從此後,人生無望。
  主持人碰一碰我:“家陽,家陽。”
  哦,原來此刻應該我親吻小華。
  我摟過她,唇印在她的唇上。
  冰涼。
  下一個環節,我們就要簽字,成為受國家法律認可保護的正式夫妻。
  我手裏握著鋼筆,眼前是模糊一片,探下身,又直起來,皺著眉,千回百轉,腦海裏,飛速浮現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年輕容顏,耳朵裏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強的變成一個聲音:我不能。
  我要放下筆的那一瞬間,聽見小華喊我:“家陽。”
  我看她。
  她的聲音很低,隻有我聽的見:“我現在要離開,剩下的局麵,請你擺平。”
  隨即在眾人的驚訝中,小華提著裙擺,迅速的獨自離開會場。
  情況繼爾有些失控,我鬆一鬆領結,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吸煙。
  有人議論,有人質問,有人離開。
  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起眼,是我哥,家明,我們互相看看,他突然笑了:“恭喜。”
  我在“中旅”大廈的房子住,每天上班,等著我父親召見,可是,一直也沒有動靜,不知會有怎樣的風暴。
  喬菲病了,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再來上班,憔悴的紙人一樣。
  我當然知道,這大概是為了什麽,因而心裏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個壯的牛一樣的人也病了?是不是,輪也應該輪到她為了我,吃點苦,遭點罪了?
  我再也不去找她,這個女的折磨我,可謂是相當有手段。
  不過,要不然怎麽辦?
  我等著她來找我,請我原諒?
  這大約是不可能的事情。
  算了,我是男人啊,臉皮總得厚一點,難不成,我像她對我那樣,再報複回去?雖然我心裏很想這樣,不過,我們又不是拍百集長劇《創世紀》,最主要的是,我跟喬菲,兜了這麽大的圈子,再沒有時間做無謂的浪費。
  我們必須在一起。
  下了班,我開車去她家裏找她,隻有她的室友在,告訴我,她下午從單位回來就又出去了,等一等,就快回來的。
  我坐在她的房間裏等喬菲。
  視線被一張放在桌上的照片吸引,喬菲站在海邊的礁石上,頭發被風吹起來,緊著鼻子,皺著眉,笑的怪模怪樣。
  我就笑起來。
  上次幾乎翻了一個底朝天,也沒有在她這裏發現有我的印記的一些什麽東西,我不就是在這裏嗎,這是我在大連為她拍的照片。
  這是我眼裏的喬菲啊。
  等了很久,她也沒有回來。
  她的朋友又有朋友來,我隻好先回去,臨走之前,告訴她,不用對喬菲說,我來過。
  我晃晃悠悠的買了薄荷味的雪糕回家,出了電梯間,聽見有人咳嗽。

  第62章
  程家陽
  喬菲女士坐在我門口的地上,穿著羽絨大衣,層層疊疊的圍巾裏露出小小的腦袋瓜。
  我從電梯裏出來,她也就看見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笑了一下,又馬上收回去,因為我就沒給她好臉色。
  我打開門,喬菲站在我後麵,我聽見她在嗓子裏嘀嘀咕咕的,好象叫我的名字,又好象想說什麽,卻實在沒說出來。
  我心裏非常好受。
  我開了門,自己進去,站在裏麵問她:“你是不是要進來?”
  “是,沒錯。”她一步邁進來,仰頭看我,眼睛裏有討好的笑。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喬菲啊,你既然這樣,又何必當初那樣對我?
  我心裏這樣想,張開口對她說:“別嬉皮笑臉的,有話請說。”
  “家陽,你沒結婚?”
  “恩。”
  她低頭。
  “我說,你不要這樣,不是因為你。我都想明白了。我打算再當幾年鑽石王老五,遇到更合適的再說。”
  “這是你說的,那好。”
  啊?我說什麽了?這人不是來道歉的嗎?她怎麽拔腿就走?
  我一下子就把她拽住了:“哎,喬菲……”
  她沒抬頭,我在下一秒鍾就把她抱在懷裏,手揉著她的頭:“哎你要跟我鬧到什麽時候?你來幹什麽來的?就這麽一句話就要走?我哪兒招你了?”
  她很安靜,頭埋在我的懷裏,手慢慢的抱住我的腰。
  我覺得胸膛前暖呼呼的,她是不是流眼淚了?
  我的心裏柔軟,輕聲說:“喬菲,我想了太久了,咱們兩個不能分開了。”
  “我都被你嚇死了。”她抬起頭,來吻我。
  我推開她:“你沒哭啊?”
  “這麽嗨皮,哭什麽呢?”她繼續摟著我,撅著嘴巴,臉往前貼近我。
  “你不是撒腿要走嗎?”我還是掙紮著說。
  “我不這樣,你還得搶白我到什麽時候?”
  我空閑出來的手已經打開薄荷冰淇淋的蓋子,用手指挖出一塊,放在自己嘴裏:“我告訴你啊,代價是很大的。”
  “反正我感冒傳染期,吃虧不到哪裏去,哎呀,你真香噴噴的。”
  接著她的小舌頭就放在我的嘴巴裏了,在我唇齒間上下翻動的,這麽熱情,我受寵若驚,隻能全心投入的響應。
  我捧著她的臉,吸吮她,伸手脫她的衣服。喬菲同學的手基本與我同步。
  我們兩個就這麽心急如焚的赤裸著糾纏在一起,倒在之前曾無數次顛龍倒鳳的床上,我要傾身覆蓋在她身上,喬菲按住我,撫摩我的頭發,我的臉,溫柔的親吻我的眼睛。
  “家陽,”她的手放在我的陰莖上,撫摩,撮弄,“讓我來,讓我來。”
  我隻覺得那裏在她的手指間變的又硬又熱,我伸手向她茂盛黑密的頭發,意識渙散的叫她的名字:“菲,菲……”
  她翻身在我的身上,將我的陰莖納入她濕滑緊窒的甬道,我們平穩的,劇烈的,在瞬息間高潮的律動。
  真好,喬菲,還有她的每一條紋理。
  有些東西,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和喬菲。
  我們的身體。
  做完了,我就點上一支煙,放到嘴上,被她伸手拿去抽,我隻好再來一支。
  我的手還放在她的胸脯上,輕輕撫摸。
  她身上發熱,可是麵色好極了,粉紅色的,嬰兒一樣的細膩。
  我看著她,笑一笑,又親她的額頭。
  “哎,我說,”我看著她的眼睛,“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這樣?”
  她咯咯的笑起來:“還記著呢?我也不怕告訴你,沒錯,對,就是想跟你這樣。怎麽著?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腦袋裏把你給那個了。”她慢慢坐起來,“不對啊,你著急結婚,不就是為了這句話吧?”
  我看她,沒說話。
  “真是因為我說這句話?”她把笑容收起來,認真的看我。
  “我當時特別難受。我覺得這麽多年白過了,覺得特冤枉。”我說的是實話,“你以後,還敢不敢這麽刺激我了?”
  她軟軟的趴在我的胸前,用力摟我:“不,家陽,你這麽好,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所以我想,做人啊,還是不能太老實,我不出這一招險棋,喬菲跟我還要別扭到什麽時候呢?
  這樣很好,她很是知道了教訓。
  我吸一口煙,高興的看她對我死心塌地的樣子,摸一摸這麽柔軟的身體,翻身在她的上麵,進去的時候,又得意又卑鄙的想,親愛的,你這麽聰明,不過還是被我算計了。
  關於我們的關係的問題,因為無論如何都在一個單位工作,喬菲不願意這麽早就把我們的事暴露給別人知道。
  我同意。
  否則又被杜撰成二十集電視劇。
  不過,這種試圖的掩蓋,讓心裏的曖昧更迅速的彰現。
  在單位裏偶爾擦身而過時,輕飄飄的一眼,都讓人心念跳動。
  我在辦公室裏舒服的打瞌睡,冬天裏的暖陽下,思念一牆之隔的情人。
  真肉麻,真浪漫。

  喬菲
  周末沒有工作,不用出差。
  我跟程家陽在超市裏逛的時候,東一句西一句的閑扯。
  我說:“買點牡蠣吧,回去做湯給你喝。”
  “最近消耗有點大,是得補一補。”他同意。
  我挑了些又大又新鮮的牡蠣裝起來,放在購物車上。趁營業員沒有注意,在水果區將一個很大的櫻桃拿過來,放在嘴裏。
  家陽摟著我,手搭在我的腰上,在我耳朵邊問我:“我沒在你身邊的時候,你的日子過的是不是也挺開心的?”
  這是一個好問題啊,他沒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過的怎麽樣呢?
  我念書,我學習,我努力工作,我跟自己掙紮角勁。
  可是我筋疲力盡。
  我將一大瓶酸奶放在車子裏。
  “渴。”我對他說,“非常的渴。半夜裏也沒有水喝,腦袋裏好象是沙子,幹燥。還有,我消化也不好,總是疲勞。”我看看他,“你呢,家陽,沒跟我在一起,你過的怎麽樣?”
  他也在思考。
  我們走到熟食櫃台,他要了六隻紅燒豬拱嘴,放在車上之後對我說:“餓。”
  “好象,一直找不到可口的食物,直餓的自己虛弱無力,營養不良。生活失去意義。”家陽很感慨的眯著眼睛說。
  “你這樣說,好象減肥人士暢談節食感受。”
  “你剛才說,好象血糖偏高,嗜渴症先兆。”
  “我殺了你。”我伸手到他掖下嗬癢,被他一把抓住雙手,硬生生的拉進懷裏。
  春節之前,單位派我到廣州出差,陪同領導從香港迎接法國的一位政界要員來訪。
  家陽幫我準備行李的時候,把我的西裝拿出來說:“這一套,好象有點舊了。”
  “湊和吧,沒時間在單位定做了。”
  他看看我,沒再說什麽。
  “不然,”我說,“現在去商場買?”
  “我說也是。”
  “我要高級的,名牌的,你來埋單。”
  “那你今天晚上得做茶雞蛋。”他說完,就嘿嘿的笑起來,“再買一套情趣內衣,黑色的,我早就看好的,哇……”
  出發去廣州那一天,我與隨行人員在機場等領導好久。
  終於在飛機起飛前,領導乘車姍姍來遲,下車的,卻不是原來即定的那一位。
  我呆了一下。

  程家陽
  再遇到小華,在一家音響店裏,她身邊有別的男士。
  我們握手,低聲的寒暄。
  她的朋友去付帳的時候,小華說:“什麽時候,去我那裏把你的東西取走,否則這一個,”她指指那人,“不能搬進去啊。”
  她這樣子,我倒不好意思了。
  “那我盡快,明天好不好?小華。”
  “明天好,我正好有空,在家裏。”
  到了第二天,我作完手裏的文件筆譯,準備離開去小華那裏取東西的時候,接到我父親的電話。
  他的電話,不是他的秘書。
  他的聲音象鐵一樣。
  “家陽,現在到我辦公室來。”

  第63章
  程家陽
  我來到他的辦公室,我父親背對著我,麵向電子屏幕打高爾夫。
  我從後麵看他,他身材高大矯健,每一杆揮動都姿態優雅,虎虎生威。
  我說:“爸爸。”
  他沒有理我。
  又盡興打了十多分鍾,終於停下來,回頭看我,他麵色紅潤,額角有汗,掏出手帕擦一擦,對我說:“過來。”
  我走過去,平靜的看著他。
  他知道些什麽,他會跟我說些什麽呢?
  不過這不重要。
  我既然已經決定要與喬菲在一起,那麽麵對我父母,這肯定是必須要走,又沒有任何意義的一關。
  我心裏打定主意,便覺得坦然。
  走近他,希望他直切主題,盡快結束。
  “選個日子,我們重新操辦你跟小華的婚禮。”他對我說,手裏擦拭著他的球杆。
  “不可能。”我看著他,清楚的說。
  可是我話音沒落,臉上便遭重擊,他加了重的球杆準確無誤的飛速擊在我的臉上,我失去控製的倒下,頭重重的撞在地上,我的嘴裏有血腥味,耳朵裏有轟鳴聲,劇烈的疼痛下,隻覺得這一側的臉孔好象已經不是自己的。
  他走過來,蹲下來看我:“我覺得在你這裏可以找到答案,你告訴我,小華為什麽離開婚禮?”
  “我不知道。”
  我慢慢的說,但願他,聽的清楚。
  “你不知道?”他仔細看我,仿佛用心咀嚼這句話。
  我厭惡他自上而下俯視我的眼神,手撐住地麵,忍著頭上的痛,我必須站起來。
  他又一杆擊在我的肩膀上,那裏皮肉稀薄,金屬球杆直接與我的骨頭對話,我剛剛起身,被他一敲到底。
  “我一直以為你很乖,家陽,所以對你疏於管理了,你任性太久了。”他在旁邊換了一根更重的球杆,擰結實了加重球,照著我劈頭蓋臉的打下來,嘴裏一字一句的說,“我與其讓你自甘墮落,不如今天就殺了你,免得以後勞心。”
  我沒有躲,躲也躲不開,何必讓他見我一副狼狽相?雨點一樣的重擊下,我起先還真是疼的,後來覺得這身體仿佛不是我的,不知怎麽就不疼了。嗬嗬笑起來。
  我父親停了手。
  喘著粗氣看我,他梳理考究的頭發亂了,這副樣子,真是比我狼狽。
  我慢慢的坐起來,骨頭幾乎被他打酥了,那我也得把頭發整理好。
  他停手了嗎?不說話,看著我扶著牆站起來。
  我沒有走,更漸漸走近他,不如今天讓他徹底打盡興,從此以後再不要找我。
  我父親仍然手握球杆,狠狠瞪著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就是為了那個妓女?”
  “您,這麽高的身份,怎麽說,這種話?”我說,“她是妓女沒錯,您的兒子是嫖客。”
  我慢慢走近他,慢慢對他說,雖然渾身疼痛,唇舌麻木,但我有話要讓他清楚:“這是個職能的問題,幹哪一行,就得盡哪一行的責任。您教我的,是不是?
  所以,您手握球杆給我一頓好揍,我也隻能忍受。
  因為,您是我爸。
  沒有別的原因,無非如此,否則我為什麽這樣被你打,為什麽我的女人被你說的這麽不堪?……”
  我看著他的臉,心裏想笑,有心控訴,卻無心戀戰,我說:“你說的對,你要麽打死我,要麽別管我。”
  我轉過身,扶著牆往外走。
  我隻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就這麽幾下子,就喘成這樣,還是上了年紀啊。
  我大約是被他打的麵目恐怖吧,從部裏出去停車場,一路受人民矚目。
  我上了自己的車,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就不忍再看第二眼。我的手也腫了,彎都打不了,根本不能開車,我這時候反應過來剛剛被人一頓暴揍,身上骨肉分離的疼,喬菲不在,誰來救我?
  我戰抖的手拿出電話,撥了家明的號碼,他一接起來,我就哭了:“哥,你快來,我讓老頭兒給打了,你快來部裏接我……哎,可別忘了帶止疼藥。”
  家明帶我到醫院,請同事為我包紮,處理之後我的樣子好象木姨奶,家明吃驚說:“老頭兒真下狠手了。”
  他的同事問:“你報不報警?”
  “我得考慮一下。”
  家明撲哧一下笑了:“這可成了大笑話了。”
  他說著將一支煙放在我嘴上:“行了,弟弟,消消氣,他都多大歲數了,你跟他就別置氣了。”
  我看他:“他從來都比咱們倆厲害。”
  “那倒是。不過,”家明說,“你被他打一頓不是壞事,否則更沒有理由撕破臉皮,這樣好,擺脫束縛。不過……”
  我知道他“不過”什麽,喬菲。
  不知道我的父母會不會在我身上出了氣,便善罷甘休,放過她呢?
  家明送我到文小華那裏取東西,他在樓下等我,看著我下車的時候說:“這樣負傷去也好,她看到現在的你,肯定後悔當初處心積慮。”
  小華開門,看見我就愣了。
  “我是家陽。”我說。
  “是,我看出來了。”她讓我進屋,“怎麽這樣?”
  “被我爸打。”我說。
  她苦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電腦前。
  我放在她這裏的東西不多,幾件襯衫,浴衣,牙具,幾本書。我在書架上找書的時候,不小心把小華的一本影集碰下來,砸到負傷的腳,我沒忍住,“啊”了一聲。
  “怎麽了?”小華在外麵說。
  我沒回答她的話,視線被從裏麵滑出來的一張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有橫幅:全市中學生英語演講比賽。
  一男一女,兩個漂亮可愛的少年人,是主持人,正麵帶微笑慷慨激昂的發言。
  這張照片我也有,因為男孩子,正是當年的我;而女孩子,這樣看的仔細了,是小華。
  身後傳來小華的聲音:“你從來也沒有想起我,對不對,家陽。
  可是,你知道的,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家陽。
  你跟她是愛情,她對你是愛情。
  那我從十四歲就開始喜歡你,我在火災的時候隻想跟你在一起,就不是愛情了嗎?”
  我緩緩站起來。
  小華繼續說:“所以,家陽,你知道真相了也好,你心裏怨恨我也好,我不打算抱歉,我沒有作錯。”
  我拿著我的東西走到她身邊,將鑰匙交給她。
  我看著她的臉:“小華,我從來沒有怨恨你,隻是,我,我不是那個人,你的那個人。”
  她點點頭:“是啊,我也終於知道了。”
  我坐家明的車子回到我跟喬菲的家。
  他之前沒有來過這裏,進了屋子,就說:“哎不錯啊,我都不知道,你還挺有安排的。”
  我嘿嘿笑,可是臉疼。
  陽台上掛著菲的內衣。
  家明看見了,搖搖頭:“真不知道,是怎樣一幅香豔的情景。”
  我點了支煙,眯著眼睛:“哎呀,那,那可真是……”
  他很感興趣,一屁股坐在我邊上:“說,快說說,性生活協調嗎?”
  “那怎麽能叫協調呢?那是相當……”
  我刹住閘,閉上嘴,看看這個無恥的淫蟲:“我不告訴你,我好奇死你。”

  第64章
  程家陽
  我呆在家裏養傷,大多數的時間,自己照顧自己吃飯,洗漱,睡覺,我很慶幸我爸沒有把我打的不能自理。
  兩天之後,喬菲回來了。
  她看到我,就問怎麽回事,我說讓人給打了,她拎起我們家掃棚的棒子就要跟人拚命。
  我說:“是我爸。”
  她停住腳,回頭看看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我說:“這樣更好,我巴不得跟他們把話說清楚呢。”
  我走過去,用我打著繃帶的胳膊摟她。
  她說:“你猜這次我是陪同誰去了廣州?”
  我想一想:“我媽。”
  “怎麽總能猜到?”
  “我是他們兒子,我是你老公,你說我怎麽總能猜到?哼,分而製之,是他們的慣用伎倆了。她跟你說什麽?”我問。
  菲站起來,給自己倒了點水喝,挺不在乎的表情:“四個字就能概括:威逼利誘。告訴我不許跟你在一起,用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喬菲,你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笑容,“當然了,也不忘提醒我,我的出身,家世,我從前的那些勾當。”
  她還在笑,語氣輕鬆,我笑不出來。
  我被我父親打,我麵對他們鬥爭,我覺得遊刃有餘,我不以為苦,反以為樂。可是,一旦這些東西加諸在喬菲身上,我對他們就多了許多的怨恨,而另一方麵,又對喬菲的心不確定,她會跟我一樣嗎?
  她脫靴子:“真沒創意。
  這些話,你的原來的那個未婚妻都跟我講過了,我都懶得回答了,最後不耐煩了,我就對她說:就這樣吧。我知道了,不過,我不能。”
  她看我,很平靜,很堅定:“家陽,我不會跟你分開的。我們太不容易了。”
  我過去親吻她,被她擋開:“不行,你有碘酒味。”
  “那我吃塊口香糖吧。”
  她伸手軟軟的摟我的脖子:“不要了,正好這段時間,你好好的休息一下啊。”
  喬菲洗了澡,躺在床上休息,我躺在她軟呼呼的肚子上,嗅著她身上溫暖香甜的體息,可舒服了。
  夕陽的光從窗子外投在我們身上,我但覺從此後人生無憂。
  “你見過小華?”
  “恩。”
  “還說過話?”
  “失火之後,我去醫院看你,被她撞見了,就教訓我來著。”
  “你去醫院了?”
  她瞟我一眼:“你當時都那樣了,我能不去嘛。”
  “我說我好象看到你了似的。”
  “你是看到我了,還管我要‘一句痛快話’呢。”
  “真的?”我坐起來看她,“我還以為是我做夢呢,我怎麽掐自己都不疼呢?”
  “你當然不疼了。你掐到的是我。”
  我嗬嗬笑。菲也笑起來。
  “我把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怎麽後來還要去非洲?”

  喬菲
  家陽的媽媽對我掌握的當然不僅僅是這麽一點點情況,在語重心長又綿裏藏針的曆數我種種的劣跡之後,用一句話還是戳到我的心上。
  “喬菲,你愛家陽,不過,你自己問一問自己,能給家陽一個完整的家嗎?你能給他小孩子嗎?這麽殘缺的家庭,其實隻是建立在你一個人的滿足基礎上的,對不對?所以,你還是自私的,不用否認。”
  她是優雅漂亮的女人,精力充沛,長於攻心,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我喜歡自私的人,多為自己考慮,更直接,更好商量。所以,她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喬菲,你開個價吧。怎樣能放過我兒子。”
  我想一想:“不如,您開個價吧。您看看,家陽他值多少錢。”
  女人瞪著我,我說:“算了,到這裏吧,我給您的時間也夠多的了。我跟家陽,我們不會分開。”
  我盡快解決戰鬥,可是色厲內荏,心情煩亂,從廣州飛回來的一路上,我都為家陽父母親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覺得震驚,而另一方麵,她的話也把我心裏,一點點最敏感,最在意的東西剝開,暴露在陽光下:我,並不能,給家陽一個完整的家。
  家陽問我:“我把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怎麽後來還要去非洲?”
  “家陽,”我撥撥他額角的頭發,“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他看我:“你說。”
  “我們兩個,曾經有過一個小孩子,還是在我沒有出國之前,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
  沒有跟你商量,我自做主張的把他拿掉了。
  手術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家陽,我可能沒有機會再有小孩子了。
  家陽,我不能,為你生一個小孩子了。
  所以我想走的遠一點,我配不上你。”
  沒有幾句話,可是,說的真是艱難。我的喉嚨疼。
  家陽沒有說話,坐起來,看看我,又伏下身,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非常溫暖。
  他摟我入懷,輕輕問:“當時,疼不疼?”
  “有點。”我說。
  “有點?”他問。
  直到現在,我仿佛仍能感受的到那貼著我的脊背的冰涼的手術台和上麵蒼白色明晃晃的燈光,還有,我體內那翻江倒海般劇烈的劇痛。
  可最深的痛在心裏,我總是想起,我失去了與家陽的孩子,心髒便會一剜一剜的疼痛。
  家陽說:“你沒告訴我,是怕我為難,對不對?”
  “……”
  他摟緊我,親親我的額頭:“菲,我讓你受了這麽多的苦。所以以後,再也不要想跟我分開了,你讓我照顧你吧。”
  “我知道,你喜歡小孩兒……”
  “可是,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我們要在一起,不是為了生小孩,這個道理你總是懂的吧?”
  我也摟住他,臉貼在他的身上:“恩,你說的對。”
  “而且,我覺得,我們這樣在一起,太圓滿了一些,這樣一個小小的遺憾可以證明上帝是公平的,我就更有安全感了。”
  我重重的點頭。
  深藏許久的秘密,終於在今天告訴家陽,我就輕鬆了許多。好象負重跋涉了很久,如今男人說,這包袱讓他來背。
  原來事情如此簡單,這個人,枝繁葉茂生機勃勃的樹一樣,可以讓我依靠。
  “再說了,菲,你想一想,咱們兩個,又有學問,長的又好,再生個大白胖小子,還讓不讓別人活了?”家陽說。
  “對啊。”我覺得他說的真沒錯,總得給別人留點空間吧,“這也是為了生態平衡啊。”
  “而且,”家陽認真的說,“如果不用生小孩,我們就不用戒煙了。你知道,小劉為了當爸,有三個月沒吸煙,都饞死了。”
  “對啊,我們也不用控製喝酒了。”
  “嘿嘿,也不用避孕了。”
  “哇哈哈,什麽時候想做都可以。”我說。
  家陽的眼睛亮晶晶的,慢慢壓在我的身上:“現在行不行?”
  “你都受傷了。”我摸著他的臉,親親他,又親一親,“不疼啊?”
  他擰著眉毛跟我說:“忍著就更疼。”
  雖然我早有思想準備,不過第二天上班,我正翻譯致聯合國公函,當處長把我叫去辦公室,告訴我,從現在開始停職休假,直到春節之後,聽候人事部門安排的時候,我還是有點發愣。
  我拿著自己的東西往外走,心裏想,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求仁的仁,沒有遺憾。
  回了家,家陽看我拿了東西:“停職了?”
  “恩。”
  “我也是。”他說,“人事處今天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不用去上班了。”

  第65章
  程家陽
  我們在餐館吃飯,商量以後的打算。
  我說:“我真的早就不想在這裏幹了,咱們去上海,去香港,不然,去巴黎,布魯塞爾,我那裏有很多朋友,憑咱們倆,到哪裏都不會有什麽問題。”
  菲吃著油菜說:“我覺得咱們不要衝動,以靜製動。上麵就說停職,沒說炒咱們啊,看看情況再說。哎,你不要吃羊肉,這是我的,對你的傷口不好。”
  其實,在收到人事處讓我停職的電話之後,我的心裏一直有小小的興奮。真的,好象鸚鵡自己手裏攥著鑰匙,什麽時候飛出去,全憑自己做主,挺爽的。而另一方麵,我確實著急離開這裏,我心裏害怕,他們又會有別的手段加在我跟菲的身上,逼我們就範。
  “那你爸媽可就真要恨死我了,就這麽真把他們二兒子給拐走了。”
  “你也不用這麽想,第一,你對我,其實是搭救落水兒童,溺死之前被你給撈上來的,這是好人好事;第二,”我把筷子放下,用餐巾印印嘴巴,“我把我爸,你把我媽都氣成那樣,我看他們也不想再認我了吧。”
  她把我放在桌上的手握住:“家陽,會不會有一天,你後悔這個時候的決定?”
  “我現在就後悔了,”我說,“我後悔,我們浪費那麽長的時間。”
  她站起來,隔著桌子親吻我,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真是有麵子。
  “現在的問題是,快到春節了,咱們去哪裏?”我說。
  菲想一想說:“不如,去我們家吧。我也有很久沒看到我爸我媽了。”
  “好,就這麽定了,然後我們回來就辭職。”
  “讓他們後悔去吧。”
  “對,讓他們後悔去。”

  喬菲
  臘月廿九,我帶著家陽回到我的家鄉。
  北方城市的春節因為一場大雪而更添了濃厚的節日氣氛。
  家陽臉上的傷口愈合了一些,白白淨淨的臉,嘴唇卻凍的通紅。我幫他把羽絨服的領子拉緊:“冷不冷?”
  “還行。”他說著就打了個噴嚏,“哎呀挺冷。”
  我們打了出租車回我家,路上我跟他說:“我都習慣了,我高中離家可遠了,我騎車上學,走到一半,腳啊,手啊,耳朵啊就麻木了。可是後來你猜怎麽著?”
  “怎麽?”
  “騎著,騎著,它們又自己緩過來了,又不冷了。”
  “是嗎?”
  “是啊,我沒騙你,物極必反嘛。”
  他笑著就把我給抱住了。
  穿的多的我們象沾在一起的兩粒元宵。
  我爸爸媽媽見到家陽非常高興。
  第二天年三十,我跟著媽媽做了一桌子的好吃的。
  家陽跟我爸吃花生,打撲克,我心裏說,小子,這下你完了,我爸是這個街道,三個住宅小區的冠軍,傳說中的撲克鬼見愁是也。
  我用手語對我爸說:“爸,你不用讓著他,把他的錢全贏過來。”
  我跟我媽把魚作好了,我去看他們打牌,家陽在得意的笑,我爸表情嚴肅,全力以赴。
  我說,爸,怎麽回事?你讓著他了?
  我爸說,不是,這小子記牌,我出過什麽,他出過什麽全背下來。我都輸30塊錢了。
  家陽陰陰的笑著說:“爺倆核計怎麽算計我呢?”
  我說:“你也太過分了,等會兒,我親自會一會你。”
  我媽端上來餃子,我們坐在床上吃飯,我爸爸把我跟家陽的腿裹在狗皮毯子裏,他說:“真暖活。”
  吃完了飯,我們又去放鞭炮,給鄰居拜年,阿姨看到家陽就說:“行啊,菲菲,這小夥子真不錯啊。”
  我說:“哎呀,一般吧。”其實心裏得意極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走親串友,我發現程家陽有娛樂天賦,撲克,麻將,跟小孩子電子遊戲,他都是高手,把我叔叔阿姨,舅舅舅媽,表兄弟姐妹都給收拾了。
  我說:“你不如好好練練這個,以後咱們不去當翻譯了,去澳門,或者蒙特卡洛當職業賭徒。”
  “蒙特卡洛就算了,我也就算個,亞洲級的選手吧。”他沾沾自喜的說。
  開心是開心,他把贏來的小錢都買鞭炮給親戚家的小孩了。他們非常喜歡他。
  初五,我爸爸媽媽出門看朋友。
  我起床了都快到中午了,家陽還在睡。
  我媽媽走之前,把火鍋料都給我們備好了,小肥羊的湯料,手切的薄薄的羊肉片,粉絲,青菜,血腸,還有蝦,我想起家陽喜歡吃牡蠣,就穿上大衣下樓給他買。
  回來了,家陽也醒了,他把桌子擺好,正在調湯。
  “你去哪裏了?”他說。
  “我專門去給你買牡蠣。”我說。
  可這廝忒難伺候,我們正吃的香甜的時候,他“啊”了一下子就把嘴捂住,聲音含混的說:“牡蠣你也不好好洗一洗,我崩到牙了。”
  我沒搭理,繼續吃血腸:“誰讓你自己不看好。”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手捂著嘴巴,哼哼唧唧的。
  我放下筷子,走過去:“怎麽了?家陽,咯到哪裏了?快讓我看看。”
  他還在哼,我著急了,就把他的手扒下來:“快讓我看看。”
  他的手在我的手裏張開,裏麵是一個小小的紅色天鵝絨盒子,我震驚的心裏說,不會吧!
  “菲,”他的臉上有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咱們結婚吧。”
  我得看看鑽石夠不夠大。
  我慢慢打開盒子,隻見一枚祖母綠,把臉孔都能照亮。
  “哇,哇……”盡管瞧不起我吧,我就這麽俗,家陽給我帶上,我就控製不住了,哈哈的笑起來,是哪部電影裏說的來著?寶石能讓任何女人抓狂。
  我摟著他的脖子:“就為了你這塊鑽石,行啊,我跟定你了。”
  “什麽時候注冊?”他問。
  “盡快,回去就注冊。”
  “就這麽定了。快吃火鍋吧。”
  “好。”
  在之後很長的時間裏,我都經常反複的看我的這枚祖母綠的戒指,真漂亮啊,對著月光看,對著陽光看,對著鏡子看,左手換右手的看,傻笑著看。
  回去的飛機上,家陽說:“早知道你這麽喜歡,早買給你好了。”
  “不過這個意義非凡啊。”我說。
  “說的沒錯。”他緊緊的握我的手。
  春節結束,師姐給我打來電話,說找不到我年前給她的一些資料了,我打算過去幫她找找,順便探聽一下虛實,家陽堅決不去,要自己聯絡我們去登記處注冊的事。
  “我不去,那麽多事得忙呢,”他理直氣壯的說,“我還得聯係一下上海那邊的朋友,要去你自己去吧。”
  這人上來性子還真是執拗,我隻好自己回到部裏。
  我在我的電腦上,把文件又拷貝了一份給忙的焦頭爛額的師姐,她說:“菲菲,你現在還不回來,要把我給累死了。”
  “我也想啊,不過人事處還沒有通知我複職。”我看看她不抬頭的作文件,發傳真,也挺奇怪的,“怎麽了?剛過完年,怎麽就這麽忙?”
  她在一疊信函中抬頭看看我:“出大事了。”

  第66章
  喬菲
  我下午回去了,家陽在家裏上網,看見我說,你去陽台看看,我買的巴西龜怎麽樣。
  我慢慢去了陽台,看見家陽養在魚缸裏的兩隻頭上有紅線的小龜,我又慢慢走回來,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他笑著問:“怎麽樣?喜歡嗎?”
  “恩。那還用說。”
  他看看我:“你怎麽了?”
  我用手拄著頭,看著他氣色紅潤恢複了俊顏的臉說:“春節都過了,你也不往自己家打個電話。”
  他沒說話,手指在鍵盤上打的飛快。
  我去給自己倒了水,在外麵聽見他說:“我說什麽?拜年嗎?這麽虛情假意的事,做起來有什麽必要呢?你說,菲。
  不,至少現在,我不想見到他們。”
  這一肚子的怨氣啊,從每個字都能聽出來。
  “家陽,”我喝了一口水,在外麵對他說,“我今天去部裏,聽說一件事。
  剛果金武裝衝突,我們的兩位高級鐵路工程師在那裏殉職,你爸去扶靈回來,除了保鏢,他孤身一人。”
  他從裏麵出來,看著我:“你說什麽?”
  “你爸,那麽大的官,自己去非洲,沒有帶文員,沒有帶秘書,沒有帶翻譯。他自己去。”我清楚的重複道。
  他坐下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家陽幹這一行許久了,當然明白,他父親這樣級別的官員將訪團縮減到這麽少的人員意味著什麽,這是危險的行程,外交官艱難的使命。
  我撫摩他的手:“你不去看一看他嗎?也許他現在需要你,家陽。”
  他站起來,又坐下來,在睡衣的口袋裏找煙,我給他點上一支,放在他的唇間。
  我看到他額頭上有汗珠流下來。
  家陽有點發愣。
  他抽完了一支煙,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繼續打電腦。
  我跟著進去:“你聽見我跟你說什麽了嗎?”
  他不說話。
  這是這個人的強項。保護自己,氣死別人。
  我們吃晚飯,看電視,晚上躺在床上,他都沒有說話。
  我閉了床頭的燈,感覺到家陽靠近我的身體,我摟著他。
  “你怎麽了?家陽。你不高興了?”我問。
  “沒有。”他的臉貼著我,“我老了,我想起小時侯的事。”
  “說一說。”
  “那個時候,我爸爸官不大,時間空閑,把我頂在腦袋上,帶著我哥,我們去北海玩。
  他抽陀螺特別厲害。每次,我哥都氣的夠戧。
  我現在想一想,真是的,其實,我跟我哥都不如我爸,什麽都不如。連點皮毛都沒學會。
  他給周總理,給陳毅外長,給小平同誌都作過翻譯,在歐非,在聯合國工作,在行業裏他有最高的聲譽。
  外國大學裏到現在都有用他當年的翻譯資料輔助教學。
  我想起,我兩歲的時候,他就教我發小舌音,我長的大一點,開始正規學習法文了,他也忙起來,不過抽空還是會檢查糾正我的學業。
  可是,後來,就派別人盯著我了。”
  “可是,他很重視你啊。”我說,“這個爸爸是不太一樣的,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他會比誰都通情達理的。而且,他比誰都希望你好。”
  “是嗎?”家陽抬起頭,看看我,我看見他發亮的眼睛。
  我點點頭:“沒錯。家陽,其實,你自己也知道的。
  家陽,你想不想陪他去剛果?”
  “我想。”他說,麵孔在月光下瑩白如玉,“可是,我不能不顧你。”
  我抱著他,緊緊的抱著,家陽從來活的多麽疲憊,在任何矛盾中,都渴望兩全,對他的父母,對我,因而左右為難,辛苦了自己。
  “什麽話?”我說,“你明天去找他,你要陪同他去,你回來,我們就去注冊。除了這事,我不許你再耽誤一分鍾。”我說。
  “去哪裏找你這麽好的老婆?”他在我的懷裏重重的點頭,“照你說的辦,娘子。”

  程家陽
  我在父親辦公室的門口告訴他的秘書,我要見他。
  秘書說,部長不在。
  “我剛才在樓下看到他的車子。”我說。
  他麵帶難色的看我:“你讓我怎麽辦,家陽?”
  我不管不顧的推門進去,我父親在桌上批閱文件,抬起頭,看見我,麵孔冰冷堅硬:“門都不敲,你這麽多年的禮貌全沒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
  “是過來求我原諒,還是再來討一頓打?”他走過來,看我的臉,“恢複的這麽快,我上次還是手下留情了啊。”
  “您要自己去剛果?”
  “誰允許你過問我的事情?”
  “隨員都不帶?”
  “……相關文書在國內都準備好,到了那邊,就是會晤一下總統,履行程序,接受同胞遺體,沒有其他任務。”
  “這不符合規矩,不符合您的身份,您怎麽連翻譯都不帶?”
  他“哼”了一聲:“我幹什麽的你忘了?你的那點伎倆,還是我教的呢。”
  “爸爸,”我看著他,“我,我跟您一起去。我給您作翻譯。”
  我父親赫然抬起頭,望定我的眼,好久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我知道任務有風險,您不願意帶太多的同誌去,不過,堂堂大國的外交部長,這起碼的排場總要有,我跟您去。”
  他緩緩走到窗邊,向外看,聲音低沉的對我說:“你知道我都不願意帶別人去,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你走吧。別指望這樣換點人情分,讓我原諒你。”
  “我不走。一碼是一碼,我沒做錯,也不需要誰的原諒,不過,”我走到他身邊,“您別的東西我沒有,這點堅持還是學會了的。”
  他笑了一下:“是啊,這,我是領教過的。”他回頭看我,仔細看,“還是我打的不夠重?今天居然來跟我耍賴?”
  “下次記得要用棒球棍。”我說。
  “好,我記住了。”他回到辦公桌前,批文,簽字,印章,交給我,“去辦批件,家陽,我們後天乘專機出發。”
  我要出去了,他叫住我:“家陽,這次去,是要把同胞的遺體接回過,非常重要。”
  “是,爸爸,我明白。”

  第67章
  喬菲
  我送走家陽,自己在街上散步。
  已經是春天了,天氣轉暖,冰雪消融,溫和濕潤的小海風吹在臉上,讓人心情愉快。
  我路過寵物市場,打算給小烏龜買點食,小店鋪的老板說:“是喂巴西龜嗎?那就買小條小條的鯽魚和泥鰍,它們最愛吃。”
  “是嗎?”
  “沒錯。現在正好是春天,您就喂吧,烏龜能吃能喝的,長的可快了。”
  “太好了。給我一樣一斤。”
  我拿著魚回家,把它們放到魚缸裏,小烏龜一下子就來勁了,清水裏起殺戮,一路腥風血雨,我都不忍心看了,先去看電視,等一會兒再收拾魚缸。
  這個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了,我一看號碼,是師姐,幾乎是麵臨崩潰的語氣:“菲菲,你再不回來,我就死了。”
  “什麽啊?”我說,“我都停職了。”
  “你還沒收到人事處的電話嗎?他們很快就要給你打了,你跟家陽都不在,現在人手不夠,連處長,副處長都幹大活兒了。”
  “好好,”我說,“我這就過去幫忙。”
  我放下她的電話,人事處的電話就上來了,不僅通知我立刻回崗工作,而且說,我從畢業以來的見習身份也即將轉位正式的公務員編製。
  這仿佛突然降臨的恩賜,不用說,來自家陽的父母,因而讓人有欠真實感。
  我坐下來,喝了一杯水,我在想,我要怎麽做?
  我這個人,是有記性的,不習慣在被人貶斥之後,又接受饋贈,惴惴不安,又不得不感恩,那讓我太不舒服。
  可是,另一個念頭冒出來,決定便在瞬間作出,我穿上大衣,離開家,去部裏,一路上,春風裏,腳步越走越快,恨不得飛起來。
  不僅僅是為了家陽,我不願意再讓他兩難,辛苦自己;更是為了,我多年來,自己的理想,一路顛簸的辛苦,委屈,汗水,讓我更要珍惜已經得到的成績,在這個時候,無論是誰的原因,我更不能放棄。

  程家陽
  我們在金沙薩下飛機,剛果外長和我駐該國大使接機,陪同我父親去會晤總統。
  會見過程中,我父親態度強硬,嚴正要求當局為我國援建鐵路的工程技術人員加密保衛措施。
  黑人總統一方麵對我殉職人員表示哀悼和遺憾,另一方麵,開始用種種借口搪塞,不肯增加預算,加密保衛措施。
  我父親說:“你要看清楚,誰是朋友。該有的道義不履行,該作的事情不肯為朋友做,最終隻會讓自己眾叛親離。”
  我將父親的話翻譯給對方,總統在增加警力保證我方安全的問題上稍稍鬆口,可是代價巨大,之後的會談中,剛果商務部的官員跟我父親談追加無息貸款的問題。
  父親對我用中文說:“家陽,你看,與外國人的鬥爭,比小孩子的遊戲還要露骨,你問他們,多少錢,能把我的人的性命買回來?”
  會談之後,剛果方麵安排了簡餐,我父親拒絕,要求迅速接收同胞遺體回國。
  我們在首都醫院接收,當地軍士將靈柩抬上車之前,我父親帶上手套,親自在上麵覆上國旗。
  我們從醫院驅車去機場,顛簸的公路兩旁,是望不到盡頭的西非荒漠,在夕陽下,有粉色的光從地麵幻化出來,是奇特的景象。
  隨我們同行的保衛人員是兩位公安部警衛局的武裝參謀,一路上如影隨形,盡職盡責。如今任務即將結束,兩人卻沒有絲毫的放鬆,不住的向車窗外觀察,我覺得每個行業都有行業之道,專業人士讓人尊敬。
  我父親說:“你剛才翻的不錯。”
  “謝謝。還當我是小孩子呢?”我說,“可能是不如你當年了,不過,我現在在這一行裏,也算相當不錯的。”
  他看著我,眼角有笑意:“誰說你不如我?年代都不一樣了,我當年,要是有這麽一口漂亮的語音,還能早幾年當部長。”
  “對啊,我是在巴黎三大念的書,你是聽西哈努克的演講錄音練的聽力,”我說,“所以說,爸爸,這就不奇怪了,你不要不愛聽,我說你好象多少有那麽一點印度支那的口音呢。”
  “輪的著你說我嗎?”
  我嘿嘿的笑,看著恢複了一臉嚴肅的父親。
  突然有,槍火聲。
  前麵和後麵的警衛車都被炸飛,黑人司機回頭對我們說:“是遊擊隊。”話音未落,他頭部中彈。
  我們的警衛將我和父親按到車座下,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我們,拿出手槍,上膛。
  我聽見機槍聲,爆炸聲,我們幾個人的喘息聲;聞到硝煙味,血腥味。
  這是生平沒有經曆過的場麵,我的心髒好象要跳出胸腔,汗水流下來,象血一樣。
  好象有一個世紀那麽長,槍聲忽然停了。
  許久,沒有動靜,車門忽然被打開,一隊全副武裝的黑人軍人,站在外麵。
  政府保衛全軍覆沒。
  黑色的血液直流到我的腳下。
  我們是這裏僅有的活人。
  領頭的一個出來說話,他高大結實,身上紫色的肌肉堅硬的虯結著,有碳條畫出的黑紋。
  他並沒有殺我們的意圖,用法文對我們說:“出來。”
  我們四個下車,保鏢仍然擋在我們前麵。
  父親自己站出來,問說話的這一個:“你是頭兒?”
  “遊擊隊上校,科非太岡。”
  “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長,程。”
  “我知道。”太岡說,“我們有備而來。”
  “很好。”父親說,“留下我,你們可以得到任何東西。讓我的同事們回去。”
  太岡將機關槍背在後麵,雙手抱在胸前:“這裏說的算的,是我。”
  “你知道我車子的後麵是什麽?”父親與太岡高度相當,針鋒相對,毫不退縮,“我同胞的遺體,我們中國人,死,不留在外國。請讓我的同事們送死者回國。”他回頭看看我們,用中文說:“你們務必把靈柩安全送回。”
  兩個保鏢說:“部長……”
  “住口。”他打斷他們,聲音裏連一絲波瀾都沒有,“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我的震驚無以複加,我的父親,他自己留在這裏,要我們護送靈柩回去。
  我們的車子尚能發動,太岡的人讓開,父親催我們上路。
  我的一隻腳已經上去了,又收回來,我對太岡說:“留下我,我是程先生的兒子,你們會有更多的籌碼。”
  太岡笑了,露出白牙,顏色殘忍:“真是熱鬧。”
  這次換了父親震驚,看著我為兩位保鏢關上車門,我說:“同誌,順風。”
  我們繼而上了遊擊隊埋伏在山包後麵的卡車,穿過荒漠向不可知的地方前進。
  我發覺這些人,太岡與他的部下,並不是一群散兵遊勇,烏合之眾,這群黑色的軍士身體強壯,訓練有素,儀容正規,難怪可以如此輕易的就襲擊我們成功。
  我在觀察他們的時候,也被別人觀察著,我的父親。
  車子在顛簸的時候,他扶了我一下,手就握住我的手,看看我的臉,忽然就有了感慨:“這人啊,真是沒話說去,怎麽就長了這麽大了?跟我鬥,跟我耍賴,還過來跟我一起送死。”
  我笑了一下:“突然吧?嚇一跳吧?”
  “後不後悔跟爸爸來這裏?”他問我。
  我想一想說:“有點。”我看看他,“爸,如果我不來,我現在就跟她注冊結婚了。
  不過,是她告訴我你要獨自出訪,是她讓我陪同你來。
  如果,現在換了是她,也會做一樣的事情。”
  我父親鬆開我的手,抬起頭,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我想的到,不是這個女孩當初自己申請去科特迪瓦的嗎?”
  “是。”我說。
  “怎麽脾氣會這麽倔?”他看我,“你以後,小心吃苦頭。”
  “我讓她吃苦頭還差不多。”
  父親沒有笑,臉上卻有柔和的線條:“家陽,回去後,讓她來,我們,要見一見她。”
  “好,爸爸,好。”我的眼眶濕了。
  菲,我在一條與你越走越近的路上,你呢,你在做些什麽?
  喬菲我跟師姐在單位加班到11點,才回到家裏。臨走的時候,我問還在伏案準備材料的處長:“您有沒有家陽的消息?”
  他看我一眼:“有新消息能不告訴你嗎?就是部長一行已經離開醫院了,正準備返回呢。姑娘,你回去休息吧,全部的人都幫你看著呢。”
  我回了家,就發現味道不對,奔到屋裏看,罪魁禍首是小烏龜的殺戮戰場,整個魚缸都是鮮血,鯽魚的,泥鰍的,又髒又臭,還有浮屍在上麵。
  吃飽了的烏龜在魚缸裏撒歡。
  我這個氣啊,我大半夜回來的,還得收拾它們。
  那也沒有辦法。這是家陽給我找的小麻煩。
  我屏住呼吸給它們換水,衝洗,刷殼,比自己洗澡的時間還長。
  好不容易弄完了,我躺在床上,抱著被子,仔細聞家陽的味道。

  第68章
  喬菲
  第二天我上班,又有大量的筆譯要作,是即將召開的國際減災大會的資料,非洲代表呈遞的材料上附有蝗災蔓延時的照片,糧食植物被數十億隻衍變成粉紅色的巨大蝗蟲齧嗜殆盡,村莊被饑餓和恐慌籠罩,消瘦的孩子身上落著蒼蠅,在衣不蔽體的母親肩頭哭泣。
  我的心情壓抑,站起來,走到窗邊。
  所以,還有什麽值得在這裏的我們抱怨?
  吃的飽,穿的暖,在和煦的春天裏做著自己多年來想做的事情。偶爾心裏和情感的困難和波瀾,讓生活裏多了些值得品味的東西。
  所以,我是如此幸運。
  而我的家陽,他在非洲,他是不是跟他的父親一起圓滿完成了任務?在父親的身邊,他有沒有好好表現?他是不是正準備回來?外交事務中總有些不可預見的事件發生,家陽也許正忙於他自己的工作,因而直到現在也沒有給我打一個電話。

  程家陽
  我的電話掉在地上,落在一雙黑色的小腳邊,我抬起頭,一個黑男孩,不過四五歲的年齡,身體精壯,目光閃亮,手裏拿著給我跟我父親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地上,拾起我的電話,看一看,用一個法文單詞問我:“什麽?”
  “電話。”我拿過來,把屏幕按亮,雖然在這荒漠中沒有信號,但那上麵有菲的照片,這對我,非常重要。
  電話發出樂音,她的笑容出現在屏幕上。我讓他看一看。
  男孩又用一個字問我:“誰?”
  “我妻子。”我說。
  我父親在後麵。
  他仔細看一看,終於多恩賜了一個單詞:“她,漂亮。”
  “那當然。”我說,看見男孩笑了,露出可愛的白色牙齒,“你叫什麽?”
  “卡讚。”另一個人替他回答,是進了帳篷的太岡上校,一隻手將男孩抱出去,回頭對我說:“我的兒子。”
  他帶了水來,放在卡讚送來的食物旁,對父親和我說:“請。”
  父親說:“謝謝。”
  他坐下來,喝了一小口水,對太岡說:“有這些清水給我們不容易,你想得到什麽?”
  “我的戰友。他們在政府軍手裏,留你們在這裏,是要換他們回來。”他站起來,要離開,看看我父親,“我知道,你是大人物,不過,我的戰友更重要,我隻給政府,也就是你們,兩天的時間。”他說完就走,父親對我說:“家陽,吃東西,喝水。”
  送來的食物,是搗爛的薯蘺,象木屑混著生土豆的味道,父親說:“嚼的細一些,這樣胃裏不會難受。”
  清水他喝的不多,留給我,我飲一口的時候,覺得眼眶酸,看著他,聲音就哽咽了:“爸爸,你這麽大年紀,還要這樣。”
  他笑一笑,拍我的肩膀,卻沒有說出話來。
  荒漠裏的氣溫,夜晚與白日相差巨大。
  我跟父親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帳篷裏,凍的有些發抖。
  小男孩卡讚進來,手裏拿了毯子,交給我之後仍不肯離去,站在一側,看著我。
  我把毯子蓋在父親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說:“你做什麽?”
  他不回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從口袋裏拿出電話:“是不是這個?”
  他說:“電話。”接過來,自己按亮屏幕,新奇的擺弄,按鍵發出水泡的聲音,他更高興了。
  我問他:“卡讚是什麽意思?”
  他也許聽不懂這句法語,仔細想了想,說:“青草。”
  我點點頭:“哦。媽媽呢?”
  他看我,用法語很清楚的說道:“媽媽被白人和叛徒殺死。”
  卡讚離開的時候,將電話還給我,我躺在父親身邊,他已經在這惡劣的環境下睡著了。
  我覺得也真是疲憊,漸漸合上眼,就要睡了,蒙蒙朧朧的聽到土著男人的歌聲,聽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音調低沉悲愴,有幾百年的苦難埋在活著的人的喉嚨裏。
  第二天,烈日曝曬,看陽光大約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讚來送飯,他的爸爸跟著他,太岡上校手裏拿著老式的卡式錄音機,對我們說:“在這裏說話,我們會送到政府和大使館去。”
  父親拒絕說話。
  我知道他的鎮靜和篤定,可我是沒有這般堅強的,有些話,對一個人,想要說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這個時間,一定要讓她知道。
  我說:“喬菲,我是家陽……”
  說完了跟菲的話,我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流出來。
  太岡讓部下把錄音機拿走,看我,問我:“程是你的父親?”
  “是。”我說。
  “你們不象。”
  “不僅僅你這樣說。”
  “我以為你是有骨氣的人,明明可以走,卻陪他留在這裏。”
  “我是。”
  “剛才跟誰說話?”
  “我妻子。”
  他看我,點點頭:“結婚多久?”
  “還沒有,本來打算回去結婚。”
  “說些什麽?”
  我想一想:“無論有什麽事,我要她象以前一樣愉快的生活;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說過,我愛她。”
  太岡說:“本來有好日子,不應該放棄。”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過什麽日子?你的人過什麽日子?你們讓別人過什麽日子?”
  太岡說:“日子曾經平靜過,吃飯,睡覺,耕作,作愛,生孩子,直到白人來。
  教給我們宗教,槍炮,避孕套,還有跟自己的兄弟殘殺,掀動我們內戰。
  而他們拿走的是,石油,鑽石和黃金。”
  “我們來這裏修鐵路。”
  “不應該打擾寧靜。”他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著我說:“磁帶,你的妻子,她會看的到。”
  喬菲三天過去了,算上他離開的那天,82個小時。
  我沒有家陽的消息。
  辦公室裏,局裏,部裏,沒有人議論,沒有人詢問,沒有人告知。
  不過,我知道的是,殉職工程師的遺體已經運回,而家陽和他的爸爸,還留在那裏。
  我喝茶,吃飯,工作,喂家陽的小龜,給它們換水,陪準備照婚紗相的波波選影樓。
  我的戒指讓她看,我說:“怎麽樣?酷不酷?”
  她驚訝的張大嘴巴:“哇歐,你何時釣上金龜婿?”
  “說的沒錯啊,確實是金龜婿,”我笑嘻嘻的說,“你還記得程家陽?”
  她就更驚訝了,想一想,頭搖的象撥浪鼓:“喬菲,我可不信,你把我當饅頭泡吧。”
  我哼了一聲:“你等著,他馬上就從非洲出差回來,我要在你之前結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對麵鏡子裏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對誰說:“你等著。”
  減災大會召開的那天,我與師姐搭檔,為與會法語地區代表做同聲傳譯,準備充分,狀態上佳,中午的時候,處長過來,握我的手,先說祝賀,又在我耳邊說:“喬菲,有個人要見你。”
  我隨他來到會展中心的一間隱秘的辦公室,打開門一看,卻都是熟人。
  程家明,他的母親。
  家明說:“喬菲,坐下。”
  我說:“下麵有餐會,我要去陪同領導。”
  家陽的媽媽說:“喬菲,坐下。”
  她的聲音沒有那天見我時的囂張與跋扈,此刻聽起來,是溫柔的,是疲憊的。
  我真的,害怕。
  他們要對我說些什麽?
  我不想留在這裏,在家陽回來之前,我不想見到他們。
  我要走。
  忽然聽見家陽的聲音。
  模糊不清,但確是他的聲音:“菲,我是家陽,對不起讓你等我,我會盡快回去。
  ……
  如果一時不能,我想你自己還是要愉快的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還有,一直忘了跟你說,我愛你。”
  我好長時間沒有動,愣著,站在那裏。
  家明走到我身邊說:“家陽和我的父親,在非洲被反政府武裝挾持,我們失去聯係,這是對方送來的他們的錄音帶,經過技術分析,確實是家陽。”
  我覺得好象聽不太懂他的話,便說到:“是啊,我知道,這是家陽。他現在在哪裏?”
  “現在,國家和當地政府,軍隊正在積極營救。”
  我回頭看看他:“是這樣?”
  家明點點頭。
  我抻了個懶腰:“我當是怎麽了,不是還在營救嗎?”我看看家陽的母親,“救出來了,就請讓他給我打一個電話吧。”
  我要走,聽見家陽母親說:“喬菲,我們想讓你知道,因為你有這個權利。
  你心裏著急難受嗎?不如歇一歇,接下來,讓別的翻譯去做。”
  這是關懷的,讓人溫暖的話,可是,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她不知我為人。
  我背對她,清楚的說:“謝謝您。我是有一點著急,不過,如果是家陽,他這個時候,會不再繼續下去嗎?”我向門口走,還在對他們說,“我是幹這一行的,我是個翻譯官。”

  程家陽
  太岡將我從帳篷裏帶出來,對父親和我說:“對不起,政府還沒有妥協的跡象,所以,這個人,得先殺掉。”他看看我,“我不對你說對不起,我跟你都沒有錯。
  父親是個漢子,這個時候,麵不變色心不跳,隻是一字一句的對太岡說:“你自己知道下場就好。我會要你10倍的還回來。”又看我,良久,眼光閃亮,“家陽,你是好孩子。”
  我沒有說話,向父親微笑。
  走了幾步到外麵,想起來問太岡:“那個錄音帶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們要帶我去哪裏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著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讚站在不遠的地方,我對太岡說:“我有話對你的兒子說。”
  太岡沉吟,終於招手讓兒子過來,我把電話放在男孩的手心裏,對他說:“這個,你留著,你跟我的妻子一樣,她也叫青草。”

  尾聲
  程家陽
  忘了在哪裏讀到過,說,人在死前,大腦會以超過平時10倍的速度運轉,所有的回憶浮現在眼前,臨死的人在這種刺激下,痛哭流涕。
  我如今在這種狀況下,知道這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否則為何我的心裏一片寧靜?連一絲的波瀾都沒有,許多事情,許多的人都忘記了,隻覺得,好象是,開心的活過,哪怕時間短暫,我曾經真正開心的活過。
  行刑之前,我的眼被用黑布蒙上,被擋住陽光的那一刹那,我在心裏說:“再見,喬菲。”

  喬菲
  我摘下耳麥,舒了一口氣,覺得肩膀酸了,自己揉一揉。
  師姐說:“菲菲,去我家吧,我婆婆今天燉魚吃。”
  我說:“謝謝您了,我回家還得忙呢。我的那兩隻小烏龜啊,麻煩的很。”
  我離開會場,坐公交車回家,在離家不遠的小市場買了泥鰍和我自己吃的東西,到了家裏,先清理魚缸,又給兩個小家夥喂魚,忙活完了,才輪到我自己,悶飯,炒菜,開玉米罐頭,一不小心,就把手劃傷了,一道小口子,流了點血。
  這時候,我的氣就上來了,我“咣”的一下把盛大米飯的勺子扔在桌上,氣急敗壞的說:“有完沒?您這班加的也忒久了吧?誠心躲我了是不是?幾句肉麻的話就給我打發了?把自己當瓊瑤了?我告訴你,你給我趁早回來挨罰,那兩隻烏龜沒人給你管,你自己回來料理,我受夠了。”
  我盛了滿滿一碗大米飯大口吃。心裏還憤憤的想著,我明天就去買一套皮衣皮裙的內衣,再弄一條鞭子鎖鏈帶刺的鐵球什麽的,程家陽回來,我SM虐死他,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子。

  程家陽
  可是,打我的子彈卻不是一發,實際上,在臨行刑的這一刻,忽然有震天的槍聲,我的身邊有無數發子彈穿梭,我想,是不是,有人來救我們了?
  我還在慶幸,腿上一涼,然後劇痛,那裏中了一槍,我倒下的時候,疼的齜牙咧嘴的,心裏恨恨的想:“要救,也不早點救;要救,也不布置好,害老子我受傷,真疼啊……”
  我醒過來,是因為被人用手電扒開眼睛照,我一個激靈,嘴裏說:“不許碰我爸。”然後就睜開眼睛。
  穿白衣的中國醫生,駐當地大使站在我的床邊,還有,我父親。
  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可是腿上有新傷,疼的厲害。
  父親說:“家陽,你覺得怎麽樣?”
  “還好,我沒事。”我說,“您呢?”
  他搖搖頭:“沒有問題。”
  “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被政府軍解救。”父親說,“隻等你情況醒過來,我們回國。”
  我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水,看看他:“太岡他們呢?”
  “遊擊隊被全部殲滅。”
  我心裏在想,這個黑軍官太岡也是一條好漢啊,他跟我說,我們都沒有錯。
  我說:“爸爸,還有一個人,他怎麽樣了?”

  喬菲
  中午吃完飯,我打了個盹,最近因為吃的多,睡的多,體重長了很多。
  睡的正香甜的時候,被人蠻橫的推著肩膀叫醒。
  我眯著眼睛看,是處長。
  “上班時間睡覺,你想挨收拾啊?”
  “不是午休嗎?”我擦擦嘴巴。
  “快接國際長途,作好記錄。”他說完就走了,嘴裏還叨咕著,“這年輕人都懶成什麽樣子了。”
  我不敢怠慢,拿著紙筆,接起電話。
  對方說了一聲“喂”,我就呆住了。
  “家陽?”
  “菲。”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這樣在電話的兩端沉默好久,我感覺,仿佛幾天來脫了殼的靈魂如今又輕飄飄的回到我的身上,好象即將枯死苟延殘喘的植物如今體內又有綠色的汁液在溫暖的走動。
  “你怎麽才打電話?家陽,我擔心了。”我說,聲音開始哽咽。
  “有點事,耽誤了。”他說,他的聲音真好,清水一樣。
  “什麽時候回來啊?你的那兩隻小龜把我折騰慘了。”
  “很快。”
  他停了停,“菲,回去之後,我們結婚。”
  “你也別想跑。”
  他笑,溫柔的說:“那之前,你要見一見爸爸媽媽,還有哥哥。”
  “好,家陽,以後什麽都聽你的,你快回來吧。”我迫不及待的說。“菲,我在這裏要辦一個手續。雖然沒有與你商量,但我想,你會同意。我收養了一個黑男孩,以後他是我們的孩子,他叫卡讚,名字跟你一樣,是青草的意思……”
  我從小身處逆境,無論遭遇怎樣的困難,意外和不公平,我沒有哭過;我使勁全力,逆流而上,努力的學習和工作,每每筋疲力盡,心中失望的時候,我沒有哭過;當遠走他鄉,忍受孤獨,失去縶誠的朋友,被親愛的人誤解遠離的時候,我沒有哭過;即使在所擁有的幸福,握在手中的愛情如千鈞懸於一發,即將失去的時候,我沒有哭過。
  而此時,我的心,被辛酸和狂喜的情緒同時占據,我在電話的一側用力的點頭,卻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有淚水,奪眶而出,滾燙的流在臉上。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