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塢:原來你還在這裏

(2008-11-30 13:55:44) 下一個

  第一章
  那個夏天在程錚的記憶裏是奧熱而漫長的,站在高中生涯最天昏地暗的尾端裏,忙裏偷閑地憧憬著傳說中斑斕的大學生活,帶著破繭前的躁動。而對於蘇韻錦來說,讓她印象更深刻的是破蛹而出的前一刻那種粘稠的掙紮和茫然。
  蘇韻錦生長在省城附近的一個郊縣,父親是縣中的生物老師,母親原本是縣城裏一個紡織廠的會計,後來在“企業改革的浪潮”中下了崗,不得不做起了家庭婦女。由於父親的身體不好,經常出入醫院,一家人的生活不算寬裕,但是父母對於她這個獨生女兒也是極盡寵愛的,所以韻錦從小也沒受過什麽委屈。在父親執教的縣中念到高一結束後,她父母感歎於當地中學教育水平的落後,為了唯一的女兒考上好的大學,動用了一個教書匠家庭所有的積蓄和人際關係,將她轉學到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對於父母的這個安排,韻錦頗難接受,一方麵,這次轉學意味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父母的身邊外出求學,另一方麵,那昂貴的擇校借讀費讓她每天晚上睡前想著就心疼。當然,她終究拗不過父母,也不忍心拂了他們的殷切期盼,於是從高二開始,她就成了那所省城重點中心的轉學生。
  韻錦早料想到甫入一個新的環境會有不適應感,但她沒想到接踵而來的挫折感會那樣深。她的成績不差,在原來的學校裏考試總徘徊在年級前十左右,然而轉學後的第一次段考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殘酷的差距,按照綜合成績排名,她在所在的班級裏竟然是倒數第五。當天晚上她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完全沒有勇氣向父母透露絲毫關於成績的點滴。震驚,更多的是羞愧,韻錦覺得自己簡直無顏以對父母和他們多年積攢的那點血汗錢,無顏以對自己,就連次日到教室上課都覺得被一塊“倒數第五名的轉學生”這塊牌壓得抬不起頭來。後來的日子自然是知恥後勇,奮起直追,不過現實往往不如人意,不管怎麽努力,她終究沒有遇到一雪前恥的機會,雖然在後來的考試中沒有在倒數之列,但是直到高二結束,在一個60多人的班級裏麵,韻錦的成績也從來沒有進入前30名之列,漸漸地,她也開始相信父母望女成鳳地傾盡所有送她轉學是個徹底的錯誤,也許她本來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
  高二學年結束的時候也麵臨著文理分科的轉折,韻錦語文成績不錯,但曆史極爛,物理倒是她喜歡的科目,然而數學、化學成績不佳,英語、政治則是平平,因此在文理之間她也是猶疑了許久,直至某天下課的時間裏,她低頭穿過教室門口站滿了男生過道,朝走道盡頭的洗手間走去時,一句話順風飄進她的耳朵“……廢話,我當然選理科,誰不知道隻有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會學文科……”。然後就是好幾個男生誇張的大笑。韻錦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周身的血液都望臉上湧去。其實她何嚐不知道那些男生不太可能是針對她,但是,少女敏感而自卑的心讓她覺得自己自己恰恰就是別人嘲諷的那個“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她恨恨往回看了一眼,卻無從得知口出狂言的是那個男生,更不好意思在這男生成堆的地方久留,便匆匆朝洗手間方向而去。
  在最後確定文理意向的時候,韻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她想,也許是自己殘存的那最後一點驕傲在驅使自己做出這個選擇。
  於是,在這個早早就炎熱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五月天,蘇韻錦在一個高三理科班的教室裏,看著一個怎麽也寫不全的化學方程式,將手中的筆用力扔回筆盒,身體用力往後一靠,崩潰似地長籲一口氣,她終於發現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的選擇是多麽愚蠢。誰說花季燦爛,雨季朦朧,蘇韻錦的花季雨季都是烏雲蔽日。
  讓她煩悶的不止是學業,她環視了一眼坐滿了人的教室,隻看見一顆顆埋在教材中的頭顱,四周鴉雀無聲,大家都在專心的自習,沒有人交談。韻錦心裏自嘲地想,就算四周鬧哄哄地笑鬧成一團又怎樣,自己始終融不進裏邊。班裏和所有的理科班一樣陽盛陰衰,分班後全班57人,女生隻有8個人,其中有5個是家住本地的省城女孩子,她們基本上都不住校,每天下午下課後回家吃晚飯,然後回校晚自習,自習結束後再回家過夜。每天早讀前和晚自習前都是這些城裏女生們最活躍的時間,她們分享著前晚電視劇的精彩情節和各自偶像在新MTV裏的造型,討論著誰誰誰家門口轉角的巷子裏那間服飾店有條漂亮的裙子,或者和男生們交流著體育新聞的當日要聞,韻錦每天靜靜聽著,插不進一句話,她在她們討論的哪個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自習結束後她就回到隻有床和牆壁的宿舍。由於該校外地學生不多,大多數本地生源都不住校,所以學校的宿舍相當簡陋,裏邊住的都是像韻錦一樣來自周邊郊縣或鄉鎮的學生,她們大多有著相似的沉默而木納的表情,僅有的晚上聚在宿舍裏也很少高談闊論,倒是經常半夜或清晨從被子裏透出用手電夜讀的光線。
  班上另外兩個來自鄉鎮的女生都跟韻錦住在同一個宿舍,一個叫莫鬱華,一個叫周靜,跟韻錦不同的是她們都是通過中考,憑借高分考進這所中學,而且在班裏成績不錯,一向勤奮苦讀,她們看韻錦的眼神裏不是沒有一絲輕蔑的,韻錦覺得很正常,同樣的“鄉下來的孩子”,她連名正言順錄取的這點憑借都是沒有的。莫鬱華身材微胖,麵容平凡樸實,她是全班最刻苦學習的一個,平時不苟言笑,解題和背單詞是她跟呼吸一樣本能的事,但是不算難相處,打來的開水也偶爾也願意分給韻錦。“像我們這樣的人,除了拚命讀書之外,還有什麽跳出農門的途徑”,這是莫鬱華與韻錦唯一一次深談時說的一句話。
  周靜倒長得嬌小端正,她熱心公益,喜歡在老師跟前跑動,喜歡搶著擦黑板,也愛在班上的城裏女生“座談”時搭話,卻往往不得其要,倒是在男生中人緣不錯,與韻錦關係一般。韻錦曾經無意間聽到班上最可人的女生孟雪在一個男孩子麵前手一攤,說“不是我們不喜歡跟她們幾個鄉鎮來的女生說話,實在是沒有什麽共同語言,難不成跟他們討論家裏有幾頭豬,幾畝田?”的確沒有什麽好說的,韻錦想。於是她益發沉默,全然不見在家鄉學校就讀時的神采飛揚。
  至於男生,林子大了,長得周正的“鳥”自然也是有的,但這個年紀的慘綠少年還全然不懂紳士風度,就連往杯裏裝開水時也要跟女生搶個先後,更別提她們班裏的男生還自發評選出班裏“八大恐龍”,全班八個女生,無一漏網,讓人無話可說,全不見青春讀物裏浪漫的少年。更何況,韻錦看著自己洗得又薄又褪色的藍色校服和鏡子裏那張寡淡的臉,自己都覺得灰姑娘的故事荒謬,加上她話少性格別扭,成績平平,更無半點引人入勝之處,也就自覺掐斷了青春的那一點騷動。

  第二章
  “動作輕一點你會死嗎?”就在韻錦把背往後麵的桌子用力一靠之後,一個男生不耐煩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知道是自己無意識的動作驚擾了後排的同學,她飛快地挺直背,沒有回頭,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聲音微不可聞。
  但是坐在她後排的男生似乎沒打算就此罷休,借著身高的優勢微微抬起身子,瞄了一眼韻錦桌上的化學習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說就是受了什麽刺激,還以為是失戀了,原來是題解不出來。”說著又往韻錦的方向探了探身子,“我看看,哈,這麽簡單都不會,不會吧你!”
  韻錦又慚又惱,倒也默不作聲,隻是側開身與他探過來的頭保持一定距離,她後麵那個人卻好像打定主意,不好好諷刺她一輪誓不罷休,用足以引起周邊同學側目的音量陰陽怪氣地繼續說“蘇韻錦,你的腦子都拿去幹什麽了,還真不是普通的笨。”是可忍孰不可忍,韻錦仿佛被人用棍子戳到心裏最痛的地方,騰地一聲轉過身去,漲紅著臉,狠狠瞪著後麵那個人,此刻他好整以暇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向上45°地揚起頭,臉上一副欠揍的似笑非笑,好像無聲地在向她挑釁說“你敢怎麽樣?”如果眼光可以殺死人,那麽韻錦的眼睛已經在他全身刺下了無數個窟窿,個個致命,但是沒有如果。她暗暗攥緊垂在身後的拳頭,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後慢慢地轉回頭去,低頭裝作專注在剛才沒解出的題裏。他猜對了,她的確不敢怎麽樣,她不願因為跟他產生爭執而引起周圍人的注視。
  程錚,這個討厭的家夥,韻錦在心裏不知道幻想了多少次,當著眾人的麵,大嘴巴子抽在他那張讓她恨得牙癢的臉上,然後看著他自命清高的神情在她麵前一點點地碎掉。坐在他的前排是她追悔莫及的另一個錯誤。那還是進入高三下學期後,需要老師在課堂上講解的時間相對少了,更多的是同學們各自自習做題,因此他們年輕的班主任采取自由組合的形式重新調整座位,美其名曰以人為本。於是大多數關係熟撚、較談得來的同學三三兩兩地選擇坐在一起,反正在這個班裏她也沒有跟誰關係特別密切,便任由別的同學挑座位,大家差不多都各入其位後,她才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當時可供她選擇的座位已經不多,幾乎都在後排,於是她選擇了現在這個位子,她的同桌宋鳴是個深度近視的小個子男生,在理科班裏英語水平罕見的高,性格內向;她的後排就是那個讓女生晚上準時看體育新聞的“原因”,讓韻錦敢於坐在他前麵的原因是,程錚身邊雖然常有女生嘰嘰喳喳,但他本人倒不是個聒噪的人,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他稱得上宜動宜靜,運動場上能力超群,學習的時候也靜得下來,成績拔尖,雖然也有優等生的那一點小小的清高,但基本上屬於那種你不打擾他他絕對不會打擾你的類型。基於這樣的考慮,韻錦在這個座位上安營紮寨了。她剛收拾東西坐下來的時候暗暗留意了一下周圍人的反應,宋鳴隻是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她後麵那位則是頭也沒抬,基本上無視她的存在。這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安心從一疊教材裏抽出了自己要找的書。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另一個男生的聲音:“阿錚,你不是不準女生坐在你前麵嗎?”韻錦愣愣地徇聲望去,說話的是周子翼,程錚少有的幾個死黨之一。韻錦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她身後的程錚埋頭在作業裏吐出一句:“她也算女生?”……這就是大家眼裏的好學生說出來的話?韻錦覺得莫名其妙,完全想不起什麽時候得罪過這個話都沒說過幾句的男生
  “你什麽意思?”她轉過身麵對著他。
  “什麽‘什麽意思’?”他一臉無辜似地抬起頭。
  “你說誰不算女生?”
  “說你呀,怎麽,需要驗證嗎?”
  好幾個男生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韻錦怒火中燒,第一次發現一個人的現象和本質能有這麽大的差距,這張俊秀的臉此刻如此讓人厭惡。全班大多數在整理新座位的同學都朝他們的方向望過來,帶著看好戲的神情,平淡壓抑的高三生活需要這樣的調劑,但是韻錦並不想成為這種戲碼的主角,她厭惡被人觀望嘲弄的感覺。算了,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她冷冷地扭回身子,不再理會他。
  “喂,蘇韻錦……”有人好像並不接受她的息事寧人,“你為什麽叫做蘇韻錦?‘韻’是懷孕的‘孕’嗎?”
  又是一陣大笑,韻錦覺得自己要瘋掉了,她習慣了在班裏像個隱形人一樣,而且樂於如此,可是越想避開什麽好像就越會遇見什麽,就像現在她麵臨的這種明顯的找碴。
  韻錦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程錚,我得罪過你嗎?”她眼圈已經發紅,極力控製住聲音的顫抖,不讓淚決堤掉下來
  “完了,阿錚,你把這個‘小芳’惹哭了。”周子翼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喊道。
  程錚聞言也站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仔細打量著她的臉“你真的哭了嗎?”“我才不會為你這種人哭。”韻錦逃也似地跑出教師,假裝聽不到身後一片嗡嗡的話語聲。
  她和程錚的梁子就此結下,那件事情之後她試過搬離這個倒黴的座位,可是沒有人願意跟她換位子,她又不願意為了這種事情去找老師,隻得期待著下次調整座位的時間到來。
  韻錦隻是不明白,程錚平時也不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人,可偏偏對她那麽毒舌,動不動挑起事端。“偏偏對她”,這真是一個曖昧的詞組,但韻錦絕對沒有天真到以為程錚對她有什麽特別的想法,她不喜歡看言情小說,更不喜歡她們迷戀的那種“喜歡你就折磨你”的壞男生情節,程錚身上流露出來的對她的厭惡是如此明顯,假如有人要說服她,這樣是一個男生對她重視的表現,韻錦會覺得這個人心理簡直是有病。好在周圍的人似乎也沒有誰認為程錚對她的特別是一個男生對女生的態度――如果一定要說特別的話,那絕對是他特別不喜歡她。
  於是她就這樣如坐針氈地在他麵前坐了三個月,每天在為學習而心煩意亂的同時還要麵臨他時不時的挑釁和“惡習”。她討厭他下午從學校足球場踢球回來後一身汗味地坐在她身後,她越皺眉他就故意越靠近;她討厭上課的時候他把一雙長腿越過界地伸到她的凳子下麵,還大大咧咧地晃著來晃去,讓她坐在凳子上有暈車的感覺;她討厭他把妨礙她當作理所當然,可是她稍稍影響到他一丁點――就像剛才她往後的那一靠,就會引起他的強烈反彈;討厭他和他的死黨叫她‘小芳’,好像出生在城市裏讓他們理所當然地高她一等;更討厭他用那種居高臨下地態度嘲弄道“蘇韻錦,你居然這個都不會!”然而,韻錦知道,對付程錚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漠視他的存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她並不軟弱,隻是不願滋事。

  第三章
  像每次韻錦憤怒地麵對著他的挑釁,然後又漠然地轉過身去一樣,看著她僵直的背,程錚眼睛裏有瞬間的失望。她用力靠向他的課桌,讓他在幾何作業本上畫輔助線的筆跡變做一條拋物線,可是當時他隻留意到她垂在自己桌上的發梢。“昔宿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語文不是程錚的強項,可是他要命地在腦海裏蹦出這幾句,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所以他必須惡言幾句來打破這種詭異的念頭。他嘲弄她笨,她明明生氣了,但還是強忍著沒有理他。程錚,你又把事情搞砸了,你明明隻是期待著她說:“你能不能教教我……”就像其他女生一樣,期待地看著你。可是她從來不說,他知道她不會那麽說。這個喜歡緊緊抿著嘴唇,像影子一樣沉默的女生,她總是低著頭。其實蘇韻錦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如果沒有那一天,他永遠不會發現……那天,高二的他跟子翼幾個在教室前的走道上“放風”,子翼問他“阿錚,你選文還是選理?”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廢話,我當然選理科,誰不知道隻有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會學文科……”。然後他看見一個低頭從他們麵前走過的女生在前麵幾步的地方忽然回過頭,朝他們的方向直視,她的表情很特別,白皙的麵龐漲著奇異的嫣紅,一雙烏黑深秀的眼睛裏好像有兩簇火在燒,整個人生動得不可思議。這是程錚第一次認真注視一個女生,可是她的眼光沒有停留在他的身上,很快轉過身,依舊保持低頭的姿勢走開。
  “唉,剛才那個女的是誰?”他推推子翼,子翼幾個後知後覺地朝他指點的方向張望“誰呀,哪個誰?”他再朝她走過的方向望去,隻看到隔壁班幾個打鬧的男生,接著便響起了掃興的上課鈴聲。
  當天晚上,那雙眼睛裏的兩簇火在程錚夢裏反複灼燒著他,半夜忽然驚醒後才發現褲子上一片冰涼的黏濕,十七歲的程錚在低聲咒罵著去清洗的過程中,心裏一片茫然。
  從那之後他開始在下課的時候站在走道上無意識地找那個身影,可是直到高二結束,他也沒有見過她。直到高三分班後,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和她坐在一個教室裏。多麽荒謬,自己仿佛滄海尋一粟般在穿著相同校服的學生中搜索她,沒想到她先前不過是他同年級隔壁班的同學,而他在那次相遇之前,對她全無半點印象。
  很快,程錚發現自己之前沒有發現過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是有道理的,這個女孩習慣把自己縮成一團淡灰色的影子,習慣性地緊抿著嘴唇,眼簾低垂,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讓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並且她也無視別人的存在,包括他。她從來沒有出現在女生為他歡呼的球場;他無數次故意走過她的座位,她連發梢都沒有為他晃動過分毫,有時他寧願耐著性子聽那幾個連越位為何物都不清楚的女生大談足球,希望她能朝這熱火朝天的討論現場看一眼,可她還是沒有。
  程錚在心裏抗拒著自己對蘇韻錦的過分在意,她不過是子翼他們嘴裏的“小芳”之一,土土的,不算頂漂亮,性格也不討喜。在某次男生們密談的場合裏,一個男生在評價班上“八大恐龍”時,不經意提起“其實蘇韻錦打扮一下還是挺不錯的。”他幾乎立即反彈說“母豬打扮一下也是不錯的。”他們都道是他看蘇韻錦極度不順眼,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喜歡別的男生對她評頭論足,就像不喜歡自己私藏的寶貝別人窺伺。
  於是,每天在教室裏他都一邊強迫著自己不要理會她,一邊期待她的注意。直到調整座位的那一天,她遲遲疑疑地坐到了他前麵的位子,程錚的心跳快得自己都感到羞愧,隻好假裝埋頭在書堆裏,腦子卻是一片空白。他不喜歡女生坐他附近,聒噪又麻煩,就連跟他關係一直不錯的孟雪提出要坐他前排,他都惡聲惡氣地趕跑,但是蘇韻錦是例外的,他甚至害怕自己一抬頭的熱切會把她嚇跑。子翼喊出那句話時,他窘得不行,不經大腦地就說出刺傷她的話。當她憤恨看他時,整個人被怒氣燒得生機勃勃,也燒得他心煩意亂,他心中有種自虐的快樂,隻有這樣才會留意到他的存在,隻有這樣她才會專注地看著他。所以他開始習慣找她的碴,寧可被她討厭著也好,終究勝過被她漠視。
  蘇韻錦,蘇韻錦,程錚喜歡這個名字,輕吐在唇間有種纏綿的味道。可是憑什麽,她把他的世界裏燒得烈火燎原,自己卻波瀾不驚?

  第四章
  蘇韻錦當然察覺不到程錚的矛盾,她更多地在為爸爸的病而煩惱著,她爸爸的肝病一日比一日嚴重,現在連在中學正常的授課的時間也保證不了,整個人急速地瘦了下去。下午跟媽媽通電話時,媽媽在電話線的那頭嚶嚶地哭泣,讓韻錦心一點點地往暗裏沉。她提出要回去看看爸爸,媽媽哽咽著拒絕了,現在是高考的關鍵時候,沒有什麽比專心備考更總要。韻錦說不出的難過,她不但沒能陪在爸爸的身邊,就連考出好成績給爸爸的那點安慰都拿不出來,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失敗了。結束了給媽媽的電話,她在一晚上的晚自習裏都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說不清是心裏不舒服還是身體難受,接著,她感到大腿間有股熱流湧出。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差點忘記已經到了每個月的“那幾天”,好不容易熬到晚自習的中途休息時間,她從包包裏抽出一片備用衛生巾就想往洗手間跑,可偏偏周身上下衣褲找不到一個能容得下衛生巾的口袋,她急中生智地抓起一本書,把衛生巾往書裏一夾,就急急向教室門口跑去。由於低著頭,跑得又急,在臨近教室門口的地方韻錦跟一個人迎頭撞上。
  “蘇韻錦,你趕去投胎呀?”一聽見程錚的聲音,韻錦就覺得一陣頭暈,正待擾過他繼續前行,他卻故意擋住了她的去路,“嘖嘖,你看看你,臉白得像個鬼一樣,撞邪了?”“能不能讓開,我要去洗手間。”“去洗手間你拿著本文言文解析幹嘛?”韻錦的臉更白了,一言不發就朝他身邊的空隙往門外擠。程錚見她神色古怪,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書,說道:“有病呀,去廁所還看著種書,你……”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抓狂似地欺身上前搶書的韻錦嚇了一跳,他借著身高的優勢本能地閃開,無奈今天的韻錦似乎對奪回那本文言文解析有著瘋狂的執著,兩個一搶一躲的拉扯之間,那本文言文解析脫手掉在了教室的地板上,一小片雪白的東西也從書頁裏掉落了出來。
  程錚盯著地上那片東西愣了足足五秒,韻錦卻直勾勾地看著他。驚愕、羞恥、憤怒、長久以來隱忍的委屈、身體的不適感、對爸爸身體的擔憂……所有的負麵情緒像火山一般爆發在她的心中,她緩緩地俯身揀起那片衛生棉,低頭輕輕撣了撣上麵的灰塵,然後在眾人的目光裏精準無比地將它用力拍向麵前那張愣住了的臉,歇斯底裏地大聲喊到“給你,都給你……
  整個教室有幾秒鍾詭異的鴉雀無聲。
  等到程錚回過神來,那片可憐的衛生巾已經從他挺直的鼻梁上和微張的嘴唇前滑落,第二次掉在地板上,而那個始作俑者已經用百米跑的速度跑出了教室。
  程錚條件反射似地揀起那個東西,朝她的背影追去。她沒有往洗手間而是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跑,程錚在教室和宿舍區之間那條長長的小路中段追上了她,他一把揪住她的衣服,迫使她趔趄了一下停住了腳步。韻錦氣喘籲籲地仰頭看著他,頭發淩亂,滿臉淚痕。
  程錚被她的眼淚嚇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追了上來,隻是直覺地要跟她說點什麽,非說不可!!可是現在她就在距離他十厘米的地方,流著淚,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麽,憋了許久才諾諾地擠出一句“……那個……聽說……你們女生每個月這幾天不能劇烈跑動。”
  韻錦駭然搖了搖頭,像看一個瘋子,眼淚更加急速地湧出“程錚,你到底想幹什麽?”此刻她已沒有先前的衝動,隻是覺得疲累,不知道自己究竟那裏招惹了這個人,百般隱忍,他還是不肯放過她。
  由於是晚自習時間,這條幽暗的小路上除了他們空無一人,慘白的路燈將他們的身影拉出兩個糾纏的影子,不時有微微的夜風滑過,帶動路邊的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掩蓋不住他們急促的呼吸聲
  程錚,你到底想幹什麽?他也在茫然地問自己,然後,在他大腦得出答案之前,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吮掉了她的淚水,最後印上她的唇,生澀地輾轉反側。良久,直到小腿脛骨傳來一陣劇痛,他才吃痛放開她。韻錦掙開他,用力拿手在自己嘴唇上抹了一把,也抹去了滿臉震驚和尷尬,掉頭繼續往前走。這一次程錚沒有追上去,他隻是怔怔看著她走遠,才輕輕說道:“韻錦,其實我不想怎麽樣,隻是不知道怎麽關心你。”一直以來都是。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自己卻忽然如醍醐灌頂般心中一片澄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回到教室門口,看見幾個好奇張望的腦袋,周子翼首當其衝,見他返來,一把勾住他的肩,悄聲道:“兄弟,你剛才追上去沒揍她吧。”“嗤!”程錚拍開他肩上的手,不屑回答這種沒營養的問題。子翼幹笑著再度貼近“我說呀,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雖然說每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會覺得是奇恥大辱。
  “去你的。”程錚笑笑,懶洋洋地往座位走,全副心思都還沉浸在韻錦嘴唇的甜蜜裏,覺得整顆心都不是自己的,自然也完全沒有留意四周同學看他那同情的眼神。子翼在他後麵嘀咕道:“這小子是中邪了,被一個土妞那樣羞辱了一把,反倒笑得春情蕩漾,不會是受刺激過度了吧。”
  這晚直到自習結束,蘇韻錦也沒有出現在教室裏,值班老師查勤時,莫鬱華替她補了一張病假條。“受刺激過度”的程錚則望著前麵的空位,一晚上心都收不回來。
  第五章
  在同學們看來,“衛生巾事件”之後的程錚和蘇韻錦之間並沒有什麽不同,程錚照樣經常挑挑她的刺,蘇韻錦照樣沉默以對,他們都對那件事決口不提,也沒有旁人敢再刻意提起,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可程錚知道,也僅僅是好像沒發生過而已,在他心裏,該發生的早就生根發芽。他從韻錦臉上看不出她的想法,她越不動聲色,他的一顆心就越沒個著落。有時程錚想,要是她對他態度再惡劣一點,給他一兩下,又或者痛罵他“流氓”,他會感到舒服一些,至少這證明了那天晚上的那些事那個吻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他一個人臆想出來的空夢。她有沒有聽見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到底知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管怎樣,都不應該這麽無動於衷。
  他還是喜歡故意把腳伸到她凳子下晃呀晃,她一皺眉回頭他便笑笑;她的背瘦瘦的,有時從洗薄了的藍色襯衣校服下隱隱看得見白色細細的肩帶,程錚不敢想像,每次看一眼都覺得臉紅心跳。很多年之後,程錚想起高三這個夏天,他在她身後看著她,心裏都有一種惘然的甜蜜。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無法忍受蘇韻錦對著一道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代數題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課餘時間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用力把一張寫滿了詳細解題思路和步驟的草稿拍到她的桌子上,然後倉皇而逃。等到他回到座位上時,隻見她揚起手裏的草稿想要對他說點什麽,“你別想多了,我隻是實在受不了別人那麽笨。”程錚搶在她前麵,紅著臉辯白。韻錦聞言也是慢條斯理地回答:“你也別想多了,我隻是想問你這個是什麽字。”
  “噗哧。”兩人同時徇聲望去,隻見韻錦的同桌,小個子的宋鳴在一旁失笑。見他們看過來,宋鳴隻是作了個請便的手勢,繼續投身他桌前未完成的試卷。程錚不理他,抽過韻錦手中的草稿,“哪個字?說你笨又不承認,這裏是這樣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坐在他們身邊的同學都會驚訝地發現,蘇韻錦和程錚關係有了微妙的改善,她遇到實在不明白的問題,除了英語偶爾問宋鳴外,其餘的會低聲地求助於程錚,程錚雖然每次都是一副被打擾了的表情,但解釋起來還是唯恐不夠詳盡。他沒有什麽耐心,一來二往見韻錦還是茫然的樣子,或者一言不合就經常怒不可歇,這種時候蘇韻錦往往也不與他爭辯,漠然背對他,任他發火。但是不出半個小時,總可以看見程錚用手戳戳韻錦的背,主動說,“唉,我剛才還沒有講完……。”
  星期五下午下課後,是老師默許的“偶爾在球場上的放鬆時間”,程錚和同年級的十幾個興趣相投的男生經常在學校足球場踢踢友誼賽。在他自我感覺和蘇韻錦邦交正常後,他開始裝作不經意地邀請她看球,韻錦隻說自己對足球一竅不通,全無興趣。力邀幾次未果之後,程錚大為惱火,在周五下午放學前拋下一句狠話:“蘇韻錦,不去的話,有本事你給我試試看。”話是說出了口,其實程錚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他也拿不準蘇韻錦要是真的就不去的話,他該拿她怎麽辦。
  晚飯時間,她坐在宿舍的床沿應付著學校飯堂那千篇一律的飯菜,今天宿舍裏人特別少,隻有她和邊吃飯邊用耳機練習英語聽力的莫鬱華,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的空間裏不時隱隱傳來遠處球場的喧嘩。
  “真的不去看看?”
  “唔?”韻錦看著似乎專注在耳機的聲音裏的莫鬱華,不確定她是不是跟自己說話。
  坐在她對麵的莫鬱華摘下了耳機,慢條斯理地說:“吃飽了沒有?去看看吧。”
  韻錦感到詫異,莫鬱華跟她一樣平時對這類活動並不熱心。“我對這個不是很感興趣。”她垂下頭,無意識地用勺子戳著碗裏的剩飯。
  “走吧,就當是陪我。”莫鬱華奪過她手裏的碗,順手擱在旁邊的桌子上,再抓起韻錦的胳膊,走出了舍門。
  韻錦跟著莫鬱華來到了人聲鼎沸的足球場,一臉無奈,莫鬱華帶她擠到了一個視野相對還好的角落,韻錦眯了眯200度的近視眼,分別穿著紅色和白色球衣的兩隊男生在場上奔跑著,場邊圍觀的人群裏不乏女生,不知道讓她們表情激越的是球還是人。
  她看到他了,他穿著白色的球衣。韻錦疑惑自己為什麽下意識地用眼睛搜索這個人的身影,不過在不停跑動變換位置的男生中辯認出他來不算太難,他身材高挑勁瘦,黝黑皮膚襯映白色球衣,掩不住的青春蓬勃。韻錦對足球一竅不通,但不得不承認,程錚奔跑的姿勢很好看。
  “在這個操場上,有多少個女生是真正在看‘足球’?不過是找一個機會,可以朝著那個人明目張膽地注視和呐喊罷了。”莫鬱華看著球場,淡淡地說道。韻錦正待接話,卻發現那個說話的人眼睛並沒有看著她,而是專注地追隨著場上某個身影。韻錦好奇地沿著莫鬱華的視線去鎖定她注視著的那個人,沒來由的在心裏吃了一驚,她注視的那個人是他?再也沒有比這更出乎意料之外的了。韻錦求證似地偷偷看了莫鬱華一眼,那張平凡的麵孔上有著一如既往的刻板表情。似乎感覺到了韻錦的眼光,莫鬱華歪著頭看著她,用難得的捉狹表情道:“發現我看的不是你們家那個人見人愛的寶貝,心裏總算有一點放心吧?”
  韻錦臉一熱:“他可不是我的。
  “我又沒說是哪個他,你倒是對號入座了,可見你也不是真的那麽討厭程錚吧。”莫鬱華笑著說,但是那個笑容卻很快被她隨後而來的自嘲衝淡,“莫非所謂的青春期的‘騷動’誰也避免不了,都被三座大山似的複習資料壓得隻了剩一口氣,也不忘苟延殘喘地想入非非。”她停了一停,繼續說:“很荒謬吧,你也在想,我跟那個人怎麽會可能?”
  “其實我倒沒有那麽想……”韻錦急著說。
  “你會那麽想也沒有關係,我並不想要什麽‘可能’,不過是不想騙自己罷了。”莫鬱華依舊看著那個同樣穿著白色球衣的男生,仿佛身邊的熱鬧人群都跟她沒有什麽關係,偌大的球場,隻有她跟他而已。這一刻,韻錦第一次發現莫鬱華那張並不算美麗的臉上有一種流動著的光彩。
  韻錦看著球場發了一陣呆,莫鬱華對她說完那些話不久就表示今天給自己安排的聽力練習還沒聽完,於是把韻錦扔在了球場上,韻錦還沒從她剛才扔下的重磅炸彈中回過神來。其實,雖然在班上她跟莫鬱華接觸算是相對比較多的,但是兩人都不是話多的人,也並沒有什麽深交,更沒有過這樣的傾露心事,她不明白莫鬱華為什麽會將一個女孩子藏在心裏那麽私密的心事透露給自己,也許,她是想要為這段沒有奢望任何“可能”的暗戀尋求一個見證,至少,長久以來,韻錦從沒有想像過像莫鬱華這樣,看似刻板內向,一心撲在學習上的女生心裏竟有這樣的一段心事。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全然對球場上的激烈拚搶視而不見,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才發現身邊有人離去,原來比賽已經結束。她順理成章地隨著人潮散去,還沒走到球場門口,一個滿頭大汗的人從後麵追趕著擠到她身邊。“你來幹嘛,不是說對球賽沒有興趣嘛?”程錚故意陰陽怪氣地說話,但臉上確掛著大大的笑容。韻錦退後半步,不讓他把頭發上的汗水甩到她身上,隻悶悶地說:“球場又不是你的,誰都可以來。”
  “你什麽時候來的,我剛才在場上怎麽沒看見你?”
  “……”
  “怎麽樣,我那個進球不錯吧。”程錚不理會韻錦的無言,好像漫不經心地問。
  “什麽進球?”韻錦一臉茫然。
  程錚的好心情頓時一收,好像一個滿心期待表揚的孩子被澆了一頭冷水。敢情他麵前這個人剛才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正待發作,卻發現就連此刻的她眼神也是繞過了他,看向了他的身後。
  韻錦看著站在程錚身後不遠的周子翼,她很難將這張漂亮中透著玩世不恭的麵孔的主人與莫鬱華聯係起來,她想,她可以體味到莫鬱華看著他時的無望。當然,她也完全沒有意識到程錚發現她眼睛的聚焦點後,刹那間陰天轉暴雨的表情。
  程錚驚怒之餘有些不能置信,他以為她終於肯來看他踢球,暗喜的心情比進球那刹那更甚,而她從頭到尾關注的人居然不是他?
  “喂,放手!”韻錦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程錚拖著往前走了幾步。這時周圍沒散去的人還有很多,大多是同年級的同學,剛才程錚追上來跟她的幾句對話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現在更是每雙眼睛都看了過來。
  韻錦脖子以上一片燒紅,用盡全身力氣想把手臂從程錚那邊掙脫出來,卻哪裏敵得過男孩子的蠻力,偏偏不敢大聲喊,怕起更多人注意,隻得壓低聲音怒道:“程錚,你這神經病,別人都看著呢。”
  程錚聞言一把甩開她的手,“你哪裏是怕別人看著,你不就是怕他看見嗎?”韻錦知道這一幕在旁人看來有多曖昧,恨不能打個地洞鑽進去,她想罵他句什麽,卻混亂得一時想不到詞匯,更不願與他糾纏,隻想馬上、立刻地離開這個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的沉默和躲避更刺傷了程錚,他在她跑開之前脫口而出:“你看他也沒用,誰會看上你呀?”韻錦聽到了這句話,身子頓了一頓,然後已更快的速度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沒有回頭,然而程錚知道自己那句話成功地發揮了效用,她讓他那麽難受,他怎麽能讓她沒事一樣地離開。但為什麽感覺不到半點以牙還牙的喜悅?心裏還有個聲音在反複小聲地問:我到底哪裏不如他?

  第六章
  高中是一個敏感的階段,尤其在對待學生之間的戀情方麵,既不像初中時的懵懵懂懂,卻也還遠沒有大學時的堂而皇之,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女心中,誰沒有些暗湧的曖昧情緒,但一旦暴露在陽光下,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扣上“早戀”的帽子,成為同學校友間最熱門的談資。高三理科(三)班的程錚和蘇韻錦之間的事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為了同年級同學課餘時間的最新話題。最初多數人持懷疑態度,學習運動拔尖,長相出眾,平時又不喜跟女生接觸的程錚怎麽會跟默默無聞得大多數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蘇韻錦扯在了一起,然而,那麽對“目擊者”對球場門口那一幕的糾纏言之鑿鑿,大家回想起他過往與她的特別不對盤,當初隻以為是純粹看不順眼,如今看來隻是小兩口之間的別扭。
  然而不管同學間暗地裏的傳言多麽來勢洶洶,話題的兩個當事人卻像完全無動於衷。程錚自然是每天該幹嘛就幹嘛,誰若提起,他都一副幹卿底事的表情;而貫來低調沉默的蘇韻錦麵對教室走廊上聞風來看傳說中的“女主角”為何許人也的同學和身後的竊語置若罔聞。兩人誰都沒有辯解,但那天之後卻也再沒有搭話。
  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周子翼,見四下無人,便扯過程錚,小心翼翼地試探地道:“唉,大家都在說你跟那個小芳有一腿,你……別告訴我是真的啊”
  “什麽‘小芳’,胡說八道。”
  “嘖嘖,還維護起她來了,阿錚,你不會真的看上蘇韻錦了吧”a “我看上她又怎麽樣,她又沒看上我”程錚一臉鬱悶。
  周子翼仔細看了一下程錚的表情,確定他不是說笑話或是反話,“我說,阿錚呐,你不會被蘇韻錦一塊衛生巾拍傻了吧,你跟她,也太那個什麽了吧。”
  “去你的,你才被那個什麽拍傻了,我跟她怎麽了?對了……“程錚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斜眼看著子翼道:“我問你,那天在球場門口她直勾勾地看你幹嘛?”
  “見鬼了,我哪知道她看我幹嘛,天知道同班那麽久我跟她半句話都沒說過,不是每個人的眼光都像你那麽‘獨特’。不過……話又說回來,大概她覺得我比你帥。”
  “嗤”程錚看了那個自戀的人一眼,作出一個懶得理你的表情就要走開。周子翼在他身後不懷好意地補了一句“可憐的小孟雪,知道你竟然看上了那個土妞,還不知道傷心成什麽樣呢。”
  程錚正色回頭,“少胡說八道。”
  “孟雪你可以不理,那老孫那裏你總不能不理吧,大家都在說你們的事,他想不知道都難。”這句話倒不是開玩笑。老孫是他們的班主任,被學生冠以一個“老”字,其實年級並不大,從外省重點師範大學畢業後任教5年,任程錚他們班的物理老師兼班主任。老孫未婚,課後也經常跟一幫男生嘻嘻哈哈,球場上打成一片,但隻要是作為老師,尤其是班主任,沒有不對學生早戀表示忌諱的。
  “你少烏鴉嘴。”程錚的心往下一沉。
  直到當天晚自習,當他看見蘇韻錦被老孫單獨叫出教室去談話回來後,那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時,就直到真的被周子翼那張烏鴉嘴說中了。其實他並不怕老孫找他麻煩,隻是不願她遇上這種事情。好幾天以來她一直當他是透明的,現在隻怕更厭惡他了。
  果不其然,韻錦返回座位不到1分鍾,程錚也被老孫叫出了教室。老孫領著他走到教室不遠處的一座假山旁,一站定,程錚就將兩隻手叉進校服褲袋裏,完全做好心理準備,好整以暇地等待老孫的開場白。老孫看著他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恨鐵不成鋼呀,好好一個優等生,高中三年,人聰明,又肯用功,成績穩定,難得的是一向自律,完全是個不用操心的好孩子,怎麽偏偏在離高考還有一個月而已的時候晚節不保。
  老孫清了清嗓子,尋找到了他的開場白:“你說說,最近你跟班上的蘇韻錦是怎麽回事?”
  “孫老師,你這是疑問句還是設問句?是設問句的話就不用我回答了。”
  老孫沒好氣地說 “不管什麽句,你隻要告訴我,最近有傳言你跟蘇韻錦有早戀的苗頭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的話……”
  “是真的。”程錚打斷他,眼神坦然。
  老孫氣結顫著一根手指指向麵前這個高過他半頭的學生:“這到底是為什麽?你不知道學校是禁止談戀愛的嗎?這樣會影響你的成績和前途你懂不懂?”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老師你知不知道?”
  看著程錚認真詢問的表情,老孫強迫自己深呼吸,“你有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程錚一臉無辜:“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情很嚴重。”
  老孫看了看天,他執教的時間雖然不算很長,但早戀的例子見過不少,被老師找來談話,有矢口否認的,有愧不可當的,就是沒有像今天晚上這兩個這樣的。剛才那個蘇韻錦被他叫出來後,開始一切正常,他還沒開口她就赤紅著臉緊抿著嘴,完全一副愧對老師的模樣,但是漸漸地他就覺出不對了,不管他怎樣滔滔不絕義正嚴詞地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早戀的三大危害五大後果都闡述了一遍,她抿著的嘴就沒鬆開過,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連表情都沒有變過,直到他自己都覺得一個人繼續自說自話有些不正常,才隻得放她回教室。換這眼前這個就更好了,倒是有問有答的,可老孫此刻卻完全喪失了訓話的熱情。
  “我說程錚呀,以你的條件,上大學後什麽樣的女孩找不到,何苦急在這一時。”老孫歎口氣道。
  程錚沉默。老孫繼續說:“你這個年紀,一時迷惑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迷惑了,她還是清醒的,算不算正常?”
  “你是說蘇韻錦對你沒有那個意思?”
  “老師,剛才你跟她談過了,她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
  “她什麽也沒說。”
  “連否認也沒有?”程錚的眼睛閃過一道光芒。
  老孫用收托著下巴,“否認?這倒沒有……停停!”他好像剛反應過來,“搞什麽,我是來跟你講明白早戀的危害的,不是來做愛情顧問的。”
  “說真的,孫老師,你覺得她怎麽樣?”程錚不知死活地問道。
  “蘇韻錦呀,咋看不怎麽起眼,仔細看看還是挺清秀的……程錚,夠了啊,你現在給我馬上回到教室去。”今天晚上他果然被這兩個人搞瘋了。
  程錚聳聳肩,聽話地往教室走,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又停下來對一臉挫敗感的老孫說:“放心吧,孫老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高考,我會全力以赴。”第七章
  流言這東西就是這樣,你越是想撇清,必定越抹越黑,相反,若肯橫下一顆心去,說一聲“是真的又怎麽樣?”流言反而失去了傳播的意義。程錚和蘇韻錦的事情也是同解,好一陣的沸沸揚揚過後,就連老師也出麵找他們談了話,但這兩個人鐵了心似的拒絕做出任何回應。老師出麵將他們的座位調開之後,兩人似乎更是再沒了任何接觸,漸漸地,這件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六月是這個城市雷雨季節,高考的那一天的一步步逼近,像暴雨來前的低氣壓,讓人心頭沉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在韻錦的世界裏,一個驚雷把整個天空都震碎了。家裏傳來了消息,她爸爸的病經過醫生確診,證實是肝癌晚期。原本爸媽有默契地一致決定瞞著她,無奈就在這關口病情惡化,她爸爸送進醫院後非但沒有好轉,竟似到了彌留時刻。眼看再也瞞不住了,終究不能讓最是疼愛她的父親連她最後一眼都看不上,於是在高考前的第20天,蘇韻錦被家裏一個電話招回了家。待到她再返校已是一個星期之後,明眼人都可以看到她校服扣子上纏著的黑色線頭。她並沒有在人前露出多少悲傷的顏色,自習、吃飯、睡覺一如往常,隻是眼睛深陷,麵色半點血色也無。
  不知怎麽的,她家為了父親的病債台高築,母親下崗,悲傷之下更是體弱多病的消息傳到了學校,老孫出麵向學校反映了情況,於是校方主動發動師生為她捐款。她所在的班級同學自然捐款最為踴躍,平時零用錢並不太多的同學紛紛慷慨解囊,為此,班上還特意搞了一個小小的儀式,韻錦站在講台前,由擔任班長的孟雪代表全班同學將錢親自交到韻錦手中,並低聲安慰了她兩句。韻錦雙手接過孟雪手中寫著金額的信封,認真地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麵前閃光燈晃過,學校通訊社成員用相機定格了這一刻,溫暖的班級成員為困難的同學獻上愛心捐款,這是校刊上不可少的新聞題材。從始至終,韻錦雙眼低垂,誰也看不見長長的睫毛遮掩下,那雙眼睛裏藏著的是什麽。

  第八章
  高考的日子終於在一場暴雨中到來,匆匆的兩天半時間,事後回想恍惚得像夢一樣,但三年高中生活,所有的艱苦、緊張、忍耐、茫然也就隨著這兩天半的時間劃上的句點。高考結束的當天晚上,大多數高三畢業班都自發組織了狂歡活動。程錚他們班在學校附近的一間KTV包了一個大廂,原本能容納30餘人的廂內一下子擠進了50多人,場麵蔚為壯觀,大考過後驟然的放鬆和失落感,讓這些長久以來繃緊了一根弦的高三學子們急於尋找一個感情宣泄的出口,所以,氣氛一度狂熱到了極點,成紮的啤酒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就連班主任老孫都在沙發上喝地東倒西歪的。
  在幾個男生抓著麥克風嘶吼完一首《真心英雄》後,《滾滾紅塵》哀婉的前奏聲開始響起,一個男生喊道:“程錚,你點的歌。”程錚從座位上站起來,剛接過麥克風,就有識趣的幾個男同學就開始怪叫道:“情歌對唱哦……女主角呢,快有請女主角……。”坐在角落的蘇韻錦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無數雙手從暗處推搡著擠了出來,最後不知哪個捉狹的男生更是在她背後使勁推了一把,她頓時失去重心,昏天暗地地撞到一個人的身上,被她撞到的人眼明手快地一把撈住她,晃了一晃才穩住身子,然後鋪天蓋地的口哨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韻錦顧不得額頭被撞得生疼,窘得不知道該說“對不起”還是“謝謝”,手忙腳亂地就想立即從那個人身上掙脫出來,卻感覺到慌忙間一隻手趁亂握住了她的手,即使是在刹那間,她也感覺得到那雙手帶著緊張的汗濕,微微抖著,像要用盡所有的力氣抓緊她。韻錦像被施了咒語般,定定地任他捏痛了她的手,其實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的幾秒鍾,她卻感覺到時間宛若靜止。然後那雙手同樣快速地鬆開,韻錦一抬頭,看到了程錚好像若無其事的麵容,他一言不發地將手裏的另一個麥克風遞到韻錦麵前。
  韻錦的右手動了一動,又緊握成拳置於腿側,隨後,她避開他的眼神,稍有歉意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這首歌我不會唱。”包廂裏搖曳的光影滑過程錚清朗剛毅的麵頰,一次次地在他的臉上變幻著明與暗的交替,他的表情卻看不出一絲變化,就連遞出麥克風的手也定格在半空,沒有要收回的意思。周圍已經有人看出了氣氛的不對勁,隻是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化解這略帶尷尬的場麵。
  “正好,這首歌我最喜歡。”從程錚身後伸出了隻纖細的手,不由分說奪下他遞出的那個麥克風。隻見孟雪手持麥克風,微微側著頭,笑吟吟地看著大屏幕,仿若渾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
  韻錦低低說了聲:“借過,我去一下洗手間。”她側身匆匆從程錚和茶幾間走過,他完全沒有為她讓路的打算,她的肩膀撞在他的僵硬的手臂上,身上有個地方悶悶地疼。
  走出了沸騰喧嘩的包廂,外麵像是另一個世界。“……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紅塵中的情緣隻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想是人世間的錯,或是前世流傳的因果,終身的所有也不惜獲取刹那陰陽的交流……”透過掩上的門,包廂裏的歌聲隱隱傳了出來。這是韻錦平日裏最喜歡的一首羅大佑的歌,她從來不敢唱出聲,隻是偶爾輕輕地哼,原來他記得。
  她深深吸了口氣,既然出來了,就索性真的朝洗手間走去。在快到洗手間的那個拐角處,韻錦再次被一個莽撞的身子撞得低呼一聲,她揉著肩膀抬起眼,正好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周子翼那張時常帶著壞笑的臉上此刻帶著點驚魂未定的神態,明知撞上了同學也沒說抱歉,飛也似地跑過韻錦身邊,那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韻錦疑惑地走過那個轉角處,隻見莫鬱華的身影半掩在燈光的死角處。
  韻錦心裏當下明白了八九分,她試著走上前幾步,“鬱華,你一個人在這幹嘛?”
  莫鬱華聞聲轉過頭來看著韻錦,一雙眼睛在暗處閃著盈盈的光亮,“你都看見了吧?他的樣子……看見洪水猛獸也莫過於此。”
  韻錦在心裏歎了口氣,靜靜走到舍友的身邊。沉默了片刻,還是開口道:“你跟他說了?”
  莫鬱華看著別處,仿佛失笑道:“真蠢是吧。”
  “如果哭出來的話會不會更好一點。”韻錦打心裏感到難受。
  “不,我不想哭。”莫鬱華緩緩說道,“我早料到會是這樣,其實我沒有奢求過有什麽結果,明知道不可能。真的,我隻是想去洗手間,正好在這裏遇到了他,他喝了不少啤酒。我跟自己說,也許這是老天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告訴他,有一個女孩子在這三年裏一直偷偷地在注視著他,盡管她不漂亮也不聰明,也許他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他,但是,她喜歡一個人的跟別的女孩子是沒有區別。於是,我說了,他跑了。”她頓了一頓,對著韻錦努力微笑,“我隻是不想一直背著這個秘密,畢業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再見,以後也許都沒有說出來的機會。現在他知道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求仁得仁,我為什麽要難過?”
  韻錦心亂如麻,那時斷時續的歌音也不放過她“……來易來去難去……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緊護我胸口……”她的歌聲真好,遠遠地聽著,也有動人之處。莫鬱華已經先回去了,韻錦急急進洗手間,直到再也聽不見那歌聲。
  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韻錦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細細地看著鏡子裏那張濕漉漉的麵孔。她沒有莫鬱華的勇氣,所以必須保護好自己,哪怕縮在殼裏麵,也好過赤裸裸地被傷害;她也沒有莫鬱華的清醒,沒有能力強迫自己抽離,她一旦放開自己向他走去,就會沉溺,所以隻有讓自己不要靠近。她從不提起,但並不表示不記得,那天晚上他的那個吻,帶著獨有的蠻橫的熱度,很久以後一直在還灼痛她。沒有人的心是鐵打的,何況是她這樣豆蔻年華的少女。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在反複地想,那麽多女孩子,他為什麽唯獨糾纏著她,憑什麽會是她?當然,可以解釋說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她也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接受他,就像灰姑娘接受王子。可是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於――她不願意做灰姑娘。是誰規定了灰姑娘必須被王子拯救?童話裏隻說灰姑娘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沒有人深究過,那幸福是多麽的卑微,沒有人問過灰姑娘原不願意,好像隻要她的腳合適地穿上了水晶鞋,就理該感激涕零地跟王子回宮,然後永遠在幸福中誠惶誠恐,如果沒有他的拯救,她至今在冰冷的河邊浣紗。可是,假如灰姑娘遇上的是一個普通的漁夫呢?他們相愛,然後她脫離後母的家與他相守,那世界上就沒有了灰姑娘,隻有一個漁夫心目中永遠寵愛的公主。而她――蘇韻錦,也許是沉默而卑微的,但是她是自己心裏的公主。所以她不要程錚居高臨下的感情,不要做別人羨慕的灰姑娘,不要再聽見有人說,看呀,蘇韻錦多麽幸運,被程錚愛著,為什麽從沒有人說過,程錚多麽幸運,能愛著蘇韻錦。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程錚誠然是天之驕子,然而,她就算是路旁的的一棵野草,也自是獨一無二。
  後來,爸爸的去世,家裏的困境更讓她明白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她感激他,就像感激所有伸出援手的同學,但是當孟雪將那個沉甸甸的信封交到她手中,然後用她甜美的聲音說著:“蘇韻錦,我們都很同情你的遭遇,我和程錚都把一整個月的零花錢捐給了你”的時候,韻錦就知道她與程錚沒有了可能,她可以在一個陌生人麵前謙恭地接受一片好意,但是不可以在自己愛著的人麵前低下頭,不可以。

  第九章
  當孟雪的身影也出現了鏡子裏的韻錦身後時,韻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她一把抹去臉上的水珠,心裏冷冷一笑,這樣的晚上,真是一個適合傾訴的時間,仿佛所有的人都有話要說,有心事需要表達,好像一錯過,就再也來不及。
  “真巧,蘇韻錦,你也在這裏。”
  韻錦笑笑,仿若早有了準備,靜靜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程錚他很不開心,……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從沒有見過他這樣。可能他的經曆一直都太順利了,沒有試過得不到什麽,所以才會那麽在乎。”孟雪對著鏡子理了理長發,也對著韻錦笑了笑,其實她也說不上十分漂亮,但身材纖細高挑,五官精致,皮膚柔嫩,笑起來有總說不出的嬌俏,加之舉止大方,性格外向,待人禮貌,韻錦作為女生,在心裏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孩更讓人窩心,想必班上的男生在硬將她排進“八大恐龍”時,一定也是言不由衷的,孟雪就算是恐龍,也是隻讓人憐愛的恐龍。
  “你知道嗎,我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看言情小說,程錚總說那是沒營養的垃圾,可是我覺得,書裏那麽多完美的愛情,就算現實中沒有,看看也是好的。”孟雪似乎漫無邊際地說著,韻錦也耐心地傾聽。“在小說裏,我最不喜歡看到壞心的女配角,明明優秀的男主角愛著柔弱的女主角,她偏偏從中作梗,挑撥離間。可是,我現在真的感覺到我自己就在扮演這個角色。”她笑了一聲,但那笑容沒有傳遞到那雙有些黯然的眼睛裏。“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住在同一個單位大院裏,程伯伯做工程技術室主任時,我爸爸是部門的項目組長;現在程伯伯做設計院院長,我爸爸就是院裏的總工程師,他們在一棟辦公樓,下班了也經常互相串門下棋。所以程錚雖然從小對我不是很熱絡,但也從來沒有理我太遠。你不知道,他性子倔強又好強,有時程伯伯都拗不過他,可是跟我總算融洽,因為我太了解他,也總讓著他。我以為就這樣陪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會喜歡上我,畢竟他從小老說女孩子煩,隻有我離他最近,就連文理分科時,我也放棄了文科,選擇跟他在同一個班。我隻當他對哪個女孩都是淡淡的,原來隻是沒有遇上他在乎的人,你出現後,什麽都變了,從他裝做討厭你時我就知道,原來他也會為了一個女生變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孟雪眼睛籠罩著霧氣,這是韻錦在同一天晚上,看到第二個女生的淚光。 “感情真是一個霸道的東西對不對?它不問你緣由,不問先後,18年,我跟他認識了18年,從小我就喜歡他,可這18年比不過你出現的10個月,他就這麽認定了你,十匹馬都拉不回,我於是就成了一個完全的‘旁人’,全無辦法。”
  韻錦始終不說話,她的漠然讓孟雪感到一絲無所適從,“蘇韻錦,你應該會以為我是來哀求你的,其實我隻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就算你跟程錚真的在一起,你們也不會幸福。他的脾氣那麽倔,可我看出來了,你雖然不吭聲,可心裏是個有主意的人,你不會遷就他,你們這樣的性格根本不適合碰在一起,否則,就等著互相傷害吧。更何況,你家裏的情況,你和程錚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夠了。”韻錦打斷了孟雪,有些事情她心裏明白,並不意味著她願意被人提起,就好像她雖然從來沒有打算過接受程錚,但卻不願意讓孟雪認為是自己的一番話成功地讓她知難而退。
  韻錦回包廂裏拿了自己的一些東西,跟老孫打了聲招呼,打算先行離開。這個KTV距離學校不遠,步行也就幾分鍾的時間,她離開的時候,看見程錚坐在沙發上聽周子翼表情誇張地說話。她可以想像得到他怎樣地複述剛才發生的那段插曲,這個可惡的家夥!韻錦心中替莫鬱華感到不值。
  連綿了幾天的暴雨也隨著高考的結束偃旗息鼓,韻錦走在回學校的路上,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馬路上依舊熱鬧熙攘,她這才發現自己在這個省城的重點中學就讀了兩年,竟從來沒有留意過,這條街道是那麽繁華。
  本能地感覺到身後有人,韻錦回頭,程錚斜挎著書包,站在幾步之遙。見她發覺,他索性上前與她並肩。  “這麽晚了,女孩子不應該單獨一個人走。”他踢著路上的小石塊。
  “沒事,你看周圍還那麽熱鬧。那麽快就聽完你好朋友精彩刺激的曆險記了?”韻錦話出口後有些後悔,這些跟她又有什麽幹係?
  程錚果然露出幾分愕然,“哦……那個……你也知道?”
  韻錦不語。
  “你就為這種事情不高興?”他有些疑惑。
  韻錦想了想,還是自嘲地笑笑說:“我有什麽立場為‘這種事’不高興,‘這種事”在你們看來又是一場笑話。……他可以不接受,但憑什麽踐踏?”她平時並非言辭尖銳的人,也不輕易對旁人說起自己的想法,隻是這個晚上,好像有什麽堵在她心間,讓她不吐不快。
  程錚愣了一下,隨後搶先一步站在她的正前方,低頭看著她,“子翼心眼並不壞,今晚的事,他隻是太意外了。可是蘇韻錦,原來你也會為別人抱不平,真讓我意外。”他笑笑,“我的心意你還不是一樣的踐踏,誰來為我說一句‘憑什麽’?”
  他比她高上許多,韻錦的感覺到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裏發出,帶著嗡嗡的回聲,一直蕩到她心裏某個地方,讓她抽不開身,狠不下心。
  “誌願我會填Q大,如果沒有意外,暑假結束我就會到北京去,韻錦,跟我一起。”他像是平淡地陳述,那平淡中有著孤注一擲的期待。他低頭搜尋她的反應,良久,韻錦仰起頭,臉上是程錚沒有見過的燦爛笑容,她沒有回答,出人意料地踮起了腳尖,用自己的唇輕輕印上他的。
  程錚的世界煙花瞬放,華燈璀璨的大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仿佛都成為布景,隻為襯映少年男女的淡淡一吻。
  “程錚,這是我還你的。”在程錚反應過來之前,韻錦已經抽身走到了數米之外。“不要再跟上來了。”她說。
  程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一動不動,他怕這場夢太容易驚醒。然而,有人終究比他醒得要早,回頭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後,韻錦轉過身,朝著他的方向在心裏說了聲:“再見,程錚。”

  第十章
  那時的高考結束後還是先估分,再填誌願,最後才知道真實的分數,說起來填誌願也真如同一場賭博,光有好的分數不夠,還得有那麽一點好運,才能如願以償地考上心儀的大學。程錚無疑是個幸運兒,憑著物理單科成績全省最高分、綜合成績在本校理科考生中名列第二的成績,還有他父親在自己大學母校的一番關係,領到了Q大這所國內工科最高學府土木工程專業的通行證是意料中事。可是當程錚頂著學校大力褒獎宣傳的光環,把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捏在手裏的時候,心中殊無歡喜。他從老孫那得知,蘇韻錦的錄取消息雖然還沒到,但以她的高考分數,幸運的話最多也就混個普通本科院校,而她的誌願填得五花八門,唯獨有個共同點,她所填的大學的所在地無不遠離我們偉大的的首都。
  程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無論她考上了她誌願中的哪一所學校,未來的四年內,他們之間都必定隔著千百裏的距離。可是她明明什麽都知道,他要去的地方……還有他的心,那一晚目送她離開後,他還以為自己的心意有了回應,以為她會跟隨著他的方向,原來錯得那麽離譜。他想過要聯係她,翻遍了好幾個人的同學錄,也沒找到她家的電話和地址,就連通知書的投送地址,她也選擇了郵寄到學校。
  整個暑假,程錚家中不時充盈著來道賀、取經或乘機獻殷勤的人,那些人裏有他的親友、父母的同事、部屬、客戶,人人隻誇這眉目鬱鬱的男孩考上名校後仍寵辱不驚,可其中的滋味,隻有他深夜無眠地看著天花板時心裏最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獨角戲,就連讓他心蕩神旖的那一吻,原來也隻是她帶著憐憫的道別。十八年來一帆風順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淒惶的感覺,仿佛心中缺了一塊,這才發現身邊中有些東西,真的是越想要就越抓不牢。蘇韻錦,你拿什麽還我?
  蘇韻錦這邊完全又是另一番境況,程錚拿到通知書後的半個月,她也從學校領回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說起來還算幸運,以她那處在本科錄取線邊緣的成績,誤打誤撞地竟也考上了位於珠江畔那個南方大城市的一所二本大學,專業是公共關係學。大家看來個性內向的她選擇了這樣一個專業確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實她是在跟自己較勁,當一切重新開始,她希望能活出一個不一樣的蘇韻錦。
  籌集大學學費的過程並不順利,她爸爸的生病和去世,讓家裏把能借錢的親戚朋友都借過了一輪,縱然學校的捐款讓她家還清了其中一些,可稍有算計的人家,誰願意把錢借給這樣一個沒有了頂梁柱,沒有償還能力的家庭。好在她就讀的高中替她聯係到即將就讀的大學,考慮到她家的困難情況,予以暫緩交費,待到助學貸款批下來後再進行補交。蘇韻錦靠著暑假在家裏為縣城裏的一個服裝廠串了兩個月的珠子賺得微薄的一點錢,再加上媽媽想盡所有辦法湊齊的路費和兩個月的生活費,就這麽踏上了她上大學的路。
  臨行前一晚,母女倆在家徒四壁的屋裏相顧淚垂。媽媽心疼女兒還沒踏上社會就背了一身的貸款,韻錦隻說欠銀行錢是付利息的,總好過欠了還不清的人情,惟一難過的是,到外省求學後,又要把媽媽孤零零一個丟在家裏。可是有一句話韻錦沒有說出口,爸爸不在了,可媽媽還年輕,後半生難道就得一個人過下去?她的遠去求學也許是成全媽媽的另一種方式。
  有一瞬間,韻錦也在心中想起過程錚,他這樣矜貴又清高的男孩,在他的天地裏,錯過了一個略有好感的女生,也許已經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折。夏蟲不可以語冰,他永遠沒法了解她所在的那個世界。

  第十一章
  每個人剛到一個完全的城市都會覺得有少許不適應,韻錦也不例外,這個位於中國南方的大都市,有著她完全不熟悉的濃鬱的嶺南風情。但她很快融入了這個城市,或者說,是這個城市以其特有的包容性迅速地接納了她。她漸漸熟悉了這裏潮濕多雨的亞熱帶氣候,熟悉了鱗次櫛比的城市一角隱約可見的半舊騎樓,當然還有這裏最具代表性的繁華商業區……黝黑瘦小的當地人臉上有種坦率的精明,他們的主婦卻幾乎都是藥補的專家,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操著南腔北調的普通話毫無障礙地交流,沒有人在乎你來自哪裏。
  她的學校是一所剛由幾所學校合並的綜合性大學,雖不算不上重點,但在至少這個城市裏還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由於學校的學科設置總體上側重於人文學科,因此女生人數在學校中所占的比例略高於男生,並且一貫有著盛產美女的優良傳統,這也成了吸引相鄰大學男生的一道最亮眼的風景線。韻錦是她們這個專業裏為數不多的理科出身的女孩子,從作為大一新生甫入校園開始,她就有了一個較為清醒的認識,別人可以盡情地享受驟然輕鬆下來的大學生活,可她必須為了生活而努力。好在開學幾個月之後,助學貸款順利地發放了下來,她也通過班主任介紹,在係辦謀到一份課餘時間打雜的活計,每個月的酬勞其實很少,還不夠有錢的同學買一件衣服,但韻錦覺得很滿足。大一的課不多,相對於一周隻放半天假的高三來說,現在的自由支配時間多得奢侈,在自我感覺能應付學業和係辦的工作後,韻錦在進大學後的第四個月給自己找了一份家教。這份家教是學校裏外語係的一個女生在校外“擺攤”得來的,對象是個小學三年級的女孩子,家就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小區裏,家長要求家教每周晚上有兩天時間到家輔導小女孩功課,酬勞每小時15元。那個外語係的女孩子覺得酬勞偏低,便在學校的公告欄上轉讓這份工作,於是韻錦以35元的中介費換來了一個新的差事。
  家教也許不少大學生勤工儉學的必選項目。韻錦的初次執教生涯進展得比想像中順利。學生的家庭是個清白簡單的三口小康之家,女孩有點小小的嬌氣但還算乖巧,注意力不容易集中,需要有個人陪著指導她做作業,可她父母都是公司職員,平時無暇顧及女兒的學業,於是才在附近的大學找了個家教。韻錦性格謹慎安靜,授課耐心,偶爾小女孩撒嬌耍賴讓父母都忍受不了,偏偏韻錦也隻是一笑置之,頗得學生家長讚許。幸而男女家長都算謙和有理,也無報紙網絡上廣為流傳的女大學生家教被騷擾的擔憂,所以韻錦的這份家教也就安心做了下去。每個月的酬勞加上在係辦的所得,也足夠她平日生活所需。
  韻錦的大一生活就是在這樣波瀾不驚的忙碌中度過的,教室裏她基本上是來去匆匆,不是休息時間一般也不待在宿舍,讓每個大學生津津樂道的社團生活她也無暇體味過。她的成績不好也不差,沒有出色到讓任課老師青睞,也遠沒到補考的份上,在班上和宿舍裏雖然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但人緣還算不錯。她覺得自己的默默無聞看起來和高中時並無多大不同,惟一的區別是她現在的心裏有著屬於自己那份小小的快樂,青春期那些晦澀暗淡的自卑和惶然,好像隨著高考結束那一晚的道別慢慢淡出了她的心。隻是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告別了卑怯,不再老是低頭斂眉蘇韻錦慢慢的綻放出自己的光彩。其實她有一張白皙清秀的麵龐,高高的額際,眉目深秀,雖然衣著樸素,但身材窈窕,氣質沉靜,即使是走在這所以盛產美女而著名的學校裏,也不是不吸引周圍的目光的。有句話說,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才是最動人的,如今的韻錦正屬於此類,就連她一次去到莫鬱華的學校後,莫鬱華的同學中亦有向她打聽的,不過既然當事人渾不自知,莫鬱華也就從未點破。
  說到這裏,不得不提到莫鬱華,算來也是巧合,高考錄取完畢後,韻錦和她一聯係,才知道兩人竟然在同一個城市上學,不同的是鬱華的勤奮有了更好的回報,她考上的是這個城市最負盛名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這所大學以偉人的名字命名,醫科為全國楚翹,而她正好是被該校本碩連讀的臨床醫學專業錄取,當時也一度是高中母校重點宣傳的對象。高中同班同學中,韻錦的同桌宋鳴是當年全校的理科狀元,因為誌願沒填好,最後上了哈工大;孟雪高考成績不理想,但還是如願以償地考到了北京,雖然隻是個名不經傳的三流大學,畢竟跟“他”在一個城市了;至於周子翼,聽說他在上海的一所大學,關於這個人,鬱華沒有再說起,韻錦也就絕口不提。
  韻錦和莫鬱華兩個人,高中同學兩年,雖說在同班屬於關係比較近的,其實都並不算深交,反倒高中畢業後,倒是漸漸親厚了起來,也許是因為高三最後的那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讓她們互相加深了了解,人總是這樣,分享了對方的秘密和傷痛會讓兩個人更加貼進。看上去她們兩個都是安靜的人,但實際上性格卻不盡相同,韻錦外表沉默,內心實則敏感倔強,莫鬱華跟她相比多了幾分豁達清醒。韻錦把莫鬱華當作自己僅有的朋友,雖說一個忙於勤工儉學,一個整天泡在實驗室裏,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但若遇上什麽事情需要一個人傾聽,總是能想到對方。
  大一結束的暑假,韻錦在回家的火車上,第一次跟莫鬱華提起了沈居安。沈居安是韻錦同係的師兄,今年大三,沒有認識他之前,在宿舍的臥談會上韻錦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過他的名字,真正認識他則是係辦,韻錦沒課的時候就會在那裏收發文件、打打字、跑跑腿,而沈居安是他們係的學生會主席,深得老師喜愛,所以也經常出現在那裏,一來二往,難免熟悉。剛開始的時候韻錦對這種所謂的學生幹部內心頗不以為然,然而在近距離接觸沈居安之後,她開始明白,一個人會受別人歡迎絕對不會是毫無理由的,她從來沒有從一個告別了孩童時期的人那裏看到像他那樣幹淨的眼神。對,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形容沈居安,那就是幹淨。據說他的家境也不是太好,跟韻錦一樣也來自於小縣城,不過這完全不影響他在別人看來的出類拔萃。關於他的成績優異,在各類比賽中頻頻獲獎的傳聞並不很讓韻錦在意,優等生她不是沒有見過,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他看人的時候的樣子,目光澄澈坦然,笑容柔和,當然他的樣子也是好看的,這種好看跟程錚的硬朗清俊、周子翼的邪氣漂亮截然不同,沈居安身上有一種霽月清風般的特質,一如他平時待人接物,令人說不出的舒服妥貼。
  韻錦記不清自己對他的留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是某個夏日的午後,她從一堆淩亂不堪的文件中抬起頭,恰恰看到他的沉靜的側臉,當時她的腦子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然後他似乎意識到她的注視,看向她微笑,韻錦沒來由地就紅了臉。
  就這樣有意無意間,兩人也漸漸熟悉了,可越是熟悉韻錦就越覺得看不透他,他待誰都很好,讓人如沐春風,但他的溫柔是無法觸及的,好像明明在身邊,卻無法貼近。不過他對韻錦分外照顧,偶爾兩個人也會在一起聊聊天,開開玩笑,韻錦忙著做家教,係辦的事情忙不過來的時候,他也默默替她把該做的做完。
  “那麽,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喜歡他?”莫鬱華這麽問。韻錦想了很久才說:“我也不知道,隻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很容易就想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那麽程錚呢?你跟他在一起又會想到什麽?”莫鬱華饒有興趣。
  韻錦愣了愣,隨即脫口而出:“天崩地裂。”
  話一出口,兩人均撲哧一笑。

  第十二章
  暑假的時候,高中同學中的好事者組織過一次同學聚會,不知怎麽地神通廣大地聯係上了韻錦,非要她參加不可。韻錦本不想去,但心裏偏又想:怕什麽,既然老想著要克服自己的羞怯內向,不如就從現在開始。
  於是聚會那天她一早從家裏坐車去了省城,聚會安排在市郊的一個公園燒烤,韻錦到的時候人已經來了不少,好像經過了一年大學生活的洗禮,原本被高考壓抑得木衲寡言的同學都變得飛揚跳脫了不少,看見韻錦,一幫男生開始咋咋呼呼地喊著:萬惡的大學把恐龍都折磨成了美女。韻錦笑笑,不以為忤,莫鬱華沒有來,她便跟著其他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他也在,她一來就看見了,隻是他正眼也沒瞧她一下,她也便不好做聲。他頭發短了一些,顯得五官更醒目了,隻是嘴角微抿著,比以往多了些淩厲的線條。即使是在他那所精英薈萃的大學裏,這樣的男孩也應當是引人注目的吧,韻錦想。不過也許他現在隻需要一個人的注視就夠了--孟雪跟他坐得很近,手不停地在為他烤東西吃,態度很是親昵。這樣也很正常,兩個人從小青梅竹馬,現在又在一個地方上大學,郎才女貌地,走在一起再自然不過了。
  韻錦正準備動手填補一下自己的胃,一雙漂亮的手已經將一隻盛滿了烤肉的紙碟遞到她麵前,她揚起頭,就看見周子翼笑得燦爛無比的臉。
  “我喜歡為美女服務。”他大大咧咧地在她身邊坐下來。
  韻錦失笑,“周公子謬讚,‘小芳’受寵若驚。”  周子翼嘻嘻一笑,也不放在心上,說道,“不錯嘛,會開玩笑了。唉,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這顆魚目裏的珍珠呢。”
  韻錦半開玩笑道:“你有眼無珠也不止這一回了。”
  “是嗎?”周子翼略揚眉,痞痞地說:“不介意的話就給個機會嘛。”
  韻錦正待接口,就聽見不遠處好像傳來一聲冷笑,不由地看過去,隻見程錚似笑非笑地看著周子翼說:“機會太多了你就不怕你的潔潔對你實行‘愛的懲罰’?”
  周子翼聞言頓感無趣的摸了摸鼻子:“出來了就別提那個凶狠的女人了行不行?”
  原來他有女朋友了。韻錦頓時明白,想到鬱華,不由替她感到幾分酸楚,一年多來,鬱華好像完全忘了周子翼這個人的存在,可韻錦知道,有些東西就算在心裏結了疤,仍然是不能觸碰的。
  接下來,周子翼不著邊際地說笑了幾句,見韻錦心不在焉,也就訕訕地走開。程錚倒是興致陡然高漲了一些,跟孟雪有說有笑的,直到韻錦提前告別,他也沒有看她一眼。
  暑假結束回到學校後,韻錦一直在矛盾該不該跟鬱華說起這件事情,終於一天晚上在宿舍裏跟她通電話,扯了一通無關緊要的事情後,韻錦還是說了出來:“聽說他有了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她說得沒頭沒腦,電話那頭也沒問緣由,隻是靜默了幾秒鍾,然後隻是“哦”了一聲,鬱華淡淡地說“這很正常,我有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的權利,他也有。”
  “可是為什麽你選擇那個人會是他?”那樣一個輕浮浪蕩的男生,居然會讓心如明鏡一般的莫鬱華這樣地喜歡著。
  “有時候理智叫我們做一些清醒正確的事,可感情偏偏逆道而行。”

  第十三章
  大二的課程比大一要安排得緊一些,韻錦周旋在係辦、家教和教室間如同陀螺一般。這年的清明她沒有回家給爸爸掃墓,媽媽打來了電話,告訴她自己一個人去上了墳。媽媽再說起這件事時,終於可以不再流淚,時間過去了,多深的傷都會結成一個麵目模糊的痂,跟血肉長在一起,這個受傷的地方就會變得更堅硬。最後,媽媽還說,自己經人介紹,在縣城裏最大的一個服裝廠做了臨時工,累是累了點,收入還可以,以後韻錦打工也不必那麽辛苦。
  “不要緊,我都做慣了。”韻錦說。比起不用打工,她更高興的是媽媽不再終日以淚洗麵。
  另外盤旋在韻錦心中的一件事,是沈居安大四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離校,這個時候的大四學生基本上都找到了簽約的單位,前一段時間傳出了係主任欽點他留校的消息,但最後又沒了下文。韻錦想知道他的去向,於是趁著兩人都沒課的一天,約了他在圖書館見麵。
  她趕到圖書館的時候正值下午三點多,看書、自習的人比較少,大閱覽室裏長長的凳子隻坐了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遠遠看到沈居安的背影,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才發現他居然閉著眼睛伏在桌上,一本書半掩著臉。韻錦覺得有點好笑,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睡著的樣子。四月午後的風透過閱覽室半敞的百葉窗,拂在人身上容易產生一種熏然的沉醉,的確是個適合偷寐的時間。韻錦輕輕拿開了他掩在臉上的書,那張幹淨柔和的麵容此時更有一種讓人心動的安詳寧靜。風微微撩動他的發絲,韻錦心念一動,慢慢探出手去拂開他額前的一縷頭發,剛觸到他的臉,他原本安放在書桌上的一隻手飛快地抓住了她的指尖,然後手的主人才睜開眼,淡淡地含笑看著她。
  韻錦怔了一下,見他沒有鬆手的意思,也不急著掙脫,隻微笑回應,兩人相對無言,那糾纏的手指卻有種曖昧的默契。直到有人從身邊經過,輕咳了一聲,沈居安才徐徐鬆開手。韻錦將手收到桌下,過了一會才問他:“前段時間不是聽說你留校嗎?怎麽換成了別人?”沈居安一隻手支住下頜,若無其事地說:“是我拒絕了,我沒打算留校。”“那你……”韻錦遲疑地問。
  “我已經簽了永凱。”他淡淡地說。
  永凱集團?這個名字任誰都不會陌生,即使是在這個外企、大型國企如林的中國南疆大都市裏,永凱的名聲也是如雷貫耳的,傳說它招聘的概率是千裏挑一,而他竟然悄無聲息地簽下了這個公司。
  “可是,在我的想像裏,總是覺得在高校任教更符合你的形象。”韻錦帶著一點遺憾道。
  “相信我,我更清楚自己適合什麽。”不知是否因為剛從一場好夢中醒來,沈居安的臉上有中懶懶的笑意,這是韻錦所不熟悉的。“不管是工作,還是人。”他看著她,忽又補充了一句。
  “鬱華,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韻錦晚上在電話裏跟莫鬱華說起白天的事,心中尤泛漣漪。
  鬱華在電話那頭聲音透出笑意:“我隻能說恭喜。”
  “可我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真不真實要什麽緊,感覺幸福就好呀。”
  “幸福?”韻錦回味這個字眼,她幸福嗎?誰能說不是呢?
  剛掛了鬱華的電話躺上床,宿舍電話再次響起,舍友接過,然後喊了一聲:“韻錦,又是你的電話。”
  韻錦匆匆起身,接過話筒喂了一聲,卻良久不見回音,她以為電話接觸不良,撥了撥電話線,又喂了兩聲,另一端還是沉默。她本能地想掛掉電話,然而腦子電光火石間像感應到了什麽,握話筒的手不由驟然捏緊。
  “……是你嗎?”她有些不能相信地問了一句。
  沒有回答。
  韻錦於是也沉默,良久,她似乎聽到對方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然後響起了斷線的嘟嘟聲。
  電話沒有來電顯示,韻錦遂問起方才接電話的舍友。
  “男的,聲音很好聽哦。”舍友回答。
  會不會是他?韻錦知道到自己為什麽下意識地想到他,可是他怎麽可能會打來電話?那天,他的表情是那麽冷淡。不會是他……
  這一晚,韻錦就在這樣紛亂的思緒中沉沉說去,在陷入夢境之前,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根手指輕輕撫過唇際。

  第十四章
  圖書館那天之後,韻錦和沈居安之間有了某種默契,盡管兩人都沒有明確地表露過心跡,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更多了,有時走過學校的林蔭小道,沈居安會笑著牽過韻錦的手。把手放在他溫暖幹燥的手心中,韻錦覺得一顆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即使沒有刻意張揚,他們的這段關係很快也被人知悉,但是對這樣一對璧人,大多數人都持羨慕和祝福的態度,韻錦宿舍裏的舍友都笑她是在大學的“黃昏戀”中最幸運的一個。
  感覺幸福的時候,時間總是走地太快,轉眼“五一”到來,原計劃韻錦應該趁長假時間給她的學生好好補習,但臨近放假時,學生家長通知她,他們一家三口要進行長途旅行,補習自然取消。這樣也好,韻錦不是不鬆口氣的,她有了七天空閑的時間,反正沈居安都要畢業了,不如用這段時間兩人多在一起。
  於是五一的頭一天,韻錦和沈居安約好了要一起到六榕寺去。一大早,韻錦剛梳洗完畢,從外麵吃早餐返回的舍友就告訴她:“韻錦,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韻錦臉熱了一下,她還沒習慣有人給沈居安的這個稱謂。不是說好了九點半嗎?韻錦看了看時間,九點還沒到,很少見他這樣心急,韻錦暗暗抿嘴一笑,匆匆下樓,沒留意到舍友臉上納悶等表情。
  到了樓下,韻錦四顧均不見沈居安,正疑惑間,視線無意中落到宿舍樓對麵的人行道上,咋然一驚,她呆呆地甩了甩頭,不是作夢,那麽,站在跟她數米之外的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這個人現在應該在北京,或者應該在他父母身旁……他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偏偏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在她大學的宿舍樓下。可不是他還會是誰,他穿著簡單隨意的T恤牛仔褲,肩上斜挎的背包估計是行李,眼睛已經看向她的方向,眉宇間除了疲憊之外,還有韻錦以往熟悉的神采。
  看見韻錦不敢置信的神情,程錚也不著急向她走來,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條不算寬敞的校園通道對視了幾秒,最後,韻錦不得不先做出反應,硬著頭皮走過去。
  “呃……那個,你怎麽會在這裏。”韻錦站在他身邊,費力地吐出一句開場白。
  程錚下巴輕揚,“怎麽,這學校是你的,別人就不能來?”
  韻錦急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剛才我舍友說我男朋友在樓下。”
  “是我說的。”程錚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怎麽樣?我可是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你住哪間。還有,你們這裏的女生幹嘛都一副沒見過男人的樣子”
  “沒怎麽樣,你別胡說八道。”韻錦頭不由自主地低下去。
  程錚雙手環抱胸前,道:“蘇韻錦,你發現你在我麵前老是一副罪孽深重的表情……”
  這句話正好戳中了韻錦的軟肋,她也正困惑著,為什麽一看見他,那久違了的自卑、怯懦、慌亂又全回到她身上,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她明明沒有虧欠過他。
  “是不是你心裏也明白,你欠了我的。”他像有讀心術一樣,故意彎了彎腰,將臉貼近她的,慢條斯理地道。
  韻錦心裏泛過一絲惱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惹來他不懷好意的笑,正想說什麽,發現程錚看向了一旁,她也順勢看過去,沈居安白色襯衣,深色褲子,一身清爽地站在不遠處。
  韻錦敏感地從程錚身邊退開了幾步,想壓抑住自己加速的心率,“你來了?”
  沈居安笑容溫和地一如往常,眼睛裏看不出波瀾,“我猜到你會早一點,所以也早到了。你有朋友?”
  程錚慢慢直起腰,“韻錦,你不介紹一下。”他冷冷說道,眼神戒備地看著對麵這個相貌氣質俱是出眾的男生
  “哦。”韻錦回過神來,連忙為兩人介紹,“這位是沈居安……居安,這是我高中同學程錚,在北京念書
  她那麽親昵地稱呼那個人,卻又急切地撇清和他的關係,程錚初見到她的喜悅被一種恐慌慢慢取代。“他是你男朋友?”他問,期待著她的否認。告訴我他不是,告訴我!
  她沒有回答,但紅著臉看沈居安的表情已經給了程錚最明確的答案。
  過去常聽說傷心可以讓一個人心碎,程錚總是嗤之以鼻,可如果一顆心像現在這樣被人撕扯著,他寧可它碎掉,再沒有任何知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再跟自己作對,千裏迢迢跨過大半個中國來找一個朝思暮想的人,他不是沒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可在他想來,最糟也不過是她不理他,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會成為別人的!他應該馬上離開,徹底忘掉這次愚蠢的旅程和這個讓他痛恨的人,可骨子裏的執拗和驕傲讓他沒有動,當沈居安向他微笑致意時,他甚至也擠出了一個笑容。
  “特意來這邊旅遊?”沈居安問道
  “算是吧,有親戚在這邊,順便也來看看老同學。哦,我不會打擾到你們了吧。”程錚嘴上說著,可神情裏並無半點歉意。
  韻錦有點詫異於他的不動聲色,她自我解嘲地想,也許是她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竟以為他出現在這裏專程隻為找她。“沒有的事,我們正準備到六榕寺去,你有興趣嗎?”
  “當然。”程錚一口答應。反倒了韻錦愣了一下,誰都聽得出來她的邀請不過是客套話,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一起去。
  於是這一次的出遊成了韻錦感覺最怪異的經曆,與兩個出色的男孩子結伴而行,她卻如坐針氈,全然搞不懂程錚想幹什麽。好在沈居安應付得體,一路上他態度友善地適時將當地的風土人情向程錚娓娓道來,不卑不亢,從容自如。程錚也扮演好了一個聽眾的角色,似乎對沈居安所說的頗有興趣。
  六榕寺就坐落在六榕路上,雖說是長假第一天,但寺內香火並不算特別茂盛,進入寺門後,古刹林木森森,寶相莊嚴,讓人的心不由得也沉靜了下來。
  三人邊走邊看,寺內香火最盛的當然還是觀音像前,不管時代怎麽更替,世人得不到滿足的欲望總是那麽多,自己無能為力,隻得求助於虛無的神佛。沈居安如鄉隨俗地跟其餘香客一樣買了香燭,分別遞給韻錦和程錚。程錚沒有接,他搖頭道:“我不信這個。”沈居安笑笑道:“誰都有實現不了的願望,如果相信能讓你比較快樂,為什麽不信?既然來了,就點一柱香吧,傳說這裏的觀音菩薩很靈驗,說不得真的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程錚沉默少許,沒有再堅持,接過香點燃,跟另兩人一樣鄭重在神像前叩首,再在功德簿上分別寫下本人姓名和所求之事,然後在功德箱裏投下香火錢。韻錦見他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紙鈔投進箱裏,不由說道:“隻要略表心意就好了。”程錚答道:“我的心意不止值這一點。”
  三人點過香後,沈居安見韻錦被香爐旁的高溫蒸得額上有一層薄汗,便出提出到寺門口買水。忽然間隻剩下程錚和她兩個人站在原處,韻錦沒來由感到幾分尷尬,便自己隨意地四處走走。不想往前拐了個彎,便到了六祖殿前,這裏有是別有一番洞天,韻錦見殿內的六祖像衣訣翩然,神態明慧,栩栩如生,不禁心裏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六祖悟道的典故,正出神間,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停在了她身後,不需要回頭,韻錦也可以感覺到是誰。
  “你在這幹嘛?”他問
  “我在看六祖的神像,可能也隻有六祖那樣的天生慧根,才能有這樣超然於一切之外的神情。”韻錦看回六祖像。
  “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是六祖。”程錚慢慢走到她身邊
  韻錦心中湧起一種無力感,“程錚,你回去吧。”
  “為什麽要回去?我還要好好看明白,原以為你隻是還不會去愛人,原來你隻是不會去愛我。你可以為子翼有了女朋友那麽失望,可以那麽快地在學校裏找了個如意的男朋友,為什麽就吝嗇給我一個交待?” 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你要什麽交待?”韻錦猛然轉身,卻撞到他的懷裏。程錚一把抱住她,不管不顧地說道:“你不喜歡我就算了,憑什麽親了我之後又把我丟開,這樣算什麽?”
  “放開,菩薩都在看著呢。”韻錦一把拍下他環著她的手
  “可是菩薩也看不見我有多難過。”程錚頹然地垂下手,“韻錦,我是特意來找你的,你至少告訴我,我是哪裏不夠好。”
  這是韻錦第一次看到向來驕傲強硬的程錚在她麵前如此軟弱,也不由得黯然:“不是你哪裏不夠好,恰恰是你太好了,我們不合適。”
  “我不明白這是什麽鬼道理,那沈居安就合適?”他不忿道。
  “這不關你事。”
  程錚被刺痛了,口氣也變回強硬,“我不管,反正你不能這樣對我。那天晚上你說什麽‘這是我還你的’,告訴你,你還不完!”
  韻錦沉默地看著他,這才是她熟悉的程錚,她最討厭他的盛氣淩人,不講道理,還是一點都沒變。她越過他,一聲不吭地走出六祖殿,正好看到沈居安拎著幾瓶礦泉水朝這邊走來,看到了沈居安澄淨的笑容,韻錦紛亂的一顆心才像安定了下來。

  第十五章
  接下來幾天,程錚都提出要韻錦帶他四處逛,他以老同學的身份提出這樣的要求,韻錦也不便拒絕,但從六榕寺回來之後,她就盡量避免單獨跟他在一起,每逢出遊必定拉上沈居安,並且她對程錚的態度始終不鹹不淡,無論他明裏暗裏說什麽,她都無動於衷。沈居安像對程錚和韻錦之間湧動的怪異氛圍沒有絲毫察覺,每次韻錦約他一同出遊,他都欣然前往,也多虧有了他的睿智和好涵養,才讓這莫名其妙的三人行沒有顯得那麽尷尬。
  這樣幾天下來,程錚也仿佛心也慢慢地灰了,第五日時,他向韻錦和沈居安提出次日要返回北京,韻錦心裏暗鬆口氣,於是出於禮貌,當日晚上與沈居安一起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為他踐行。
  一整晚,程錚都顯得異常沉默,與沈居安悶悶地喝了幾杯啤酒,都沒能驅走臉上的蒼白。看著他這個樣子,韻錦心中實有幾分不忍,也不好說什麽,隻祝他明日一路平安。一頓飯在三人的沉默中吃了許久,眼見差不多結束了,程錚舉起了啤酒杯,難得客氣地對兩人說:“多謝你們這幾天抽空陪我,如果打擾了的話,我用這杯酒賠罪,別的也不說了,希望你們陪我幹了這杯。”
  沈居安舉杯道:“哪裏的話,你是韻錦的老同學,我們盡地主之宜是應該的。”他看了看韻錦,隻見她對這滿杯的啤酒麵露難色。
  “我酒量不好,能不能就隨意了?”韻錦舉杯苦笑道。
  程錚直直看向她,“這是我第一次敬你的一杯酒,就連這個要求你也要拒絕嗎?”
  他這麽一說,韻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這時,沈居安喝盡自己杯裏的酒,從韻錦手中接過她那一杯,淡淡地對程錚說:“不介意的話,這杯我代韻錦幹完。”
  程錚嘴角微微揚起,語氣卻生硬:“隻怕有些事情是你代替不了的。”
  開始一直持續的表麵的和諧被程錚這時的不依不饒打破了,韻錦沒說什麽,一把搶回沈居安手中的酒杯,仰頭就喝。她平時幾乎滴酒不沾,滿滿一杯啤酒喝到一半已有作嘔之勢,連沈居安都替她捏把汗,她卻硬是強忍著喝盡,最後嗆了一下,邊咳嗽個不停,一張臉憋得通紅,眼裏也被嗆出了淚花,沈居安忙遞過紙巾。
  程錚冷眼看著這一幕,待她喝完之後,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地笑著對沈居安說道:“她就是這樣強,一點也激不得。”
  沈居安拍著韻錦的背,見她緩過來了,才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倒是挺喜歡她這樣的性子。”
  程錚接過他的話;“可有的時候她軟硬不吃的樣子,真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也不會呀,韻錦的性格是外柔內剛,隻要你給予她足夠的尊重,其實都是很好相處的。”
  韻錦見這兩個人你來我往地,當她不存在似地對她評頭論足,心裏頗有些不自在,但又不好插話。
  “你跟她認識沒有多久吧?倒像是挺了解她的樣子。”
  “有時候,了解一個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時間。”
  程錚又笑了笑,說道:“既然你那麽了解她,能不能代替她回答一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他說到這裏,韻錦已有幾分猜到他下麵的話,程錚不理她投來的警告眼神,繼續說道,“我一直沒想通,曾經有一次她在大街上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吻了我,然後又把我丟在原地,到底是為什麽?”
  “程錚,你……”韻錦氣得一口氣沒緩過來,又咳了起來。
  沈居安望著程錚沉默了一會,沒有發作也沒有問下去,隻是抓過韻錦擱在餐桌上的手,說道:“如果韻錦不願意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一定是因為你說的那件事隻是一場誤會。一個吻可以有很多種含義,就像她吻我的時候,我從來不需要問為什麽。”
  程錚的笑意僵在嘴邊,五月溫暖濕潤的夜晚,他感到一絲絲的涼。他想,也許他真的輸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認,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對手雲淡風輕地四兩撥千斤,他已潰不成軍。也許比較在乎的那個人永遠是輸家。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陌生:“蘇韻錦,你笨歸笨,挑男朋友倒是有點眼光。”韻錦盯著他一言不發,臉上是異樣的緋紅,確不是因為羞怯和惱怒,那杯啤酒的酒精足以讓不勝酒力的她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程錚的手指一下下地輕扣桌麵 ,帶了點漫不經心,“你男朋友那麽出色,難怪輕易地就被永凱錄用了。”
  “永凱?你怎麽知道?”韻錦晃了晃頭,即使在這樣意識有些模糊的時候,她也記得自己並未向程錚提起過這件事。
  “說來也巧,我開始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是來這邊看親戚的,倒也沒騙你。章永凱是我外公,永凱實業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外公去世後,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了他的一對兒女,現任永凱掌門人是章晉萌,惟一的姐姐章晉茵是我媽。我媽為了我爸長居在外省,我也在那邊出生,所以才會遇見你蘇韻錦。哦,對了,沈居安,你不想知道是誰跟我提起了你嗎”他的手還在桌沿上打著節拍,那有規律的聲響敲得韻錦心煩意亂,她好像聽不懂程錚說的話,眼神盡是茫然,她隻知道那雙握住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暈暈沉沉間她心裏有個不詳的預感,莫非有什麽會因此而改變?
  程錚看到了沈居安眼裏一閃而過的愕然,知道自己這一番話並非半點作用也沒有。心裏感覺不到半點歡愉,這是他輸到退無可退之下的絕望反戈一擊,就算傷到了敵人,自己的處境也無回天之力了,不需要韻錦鄙視他,連他自己都為自己的卑劣感到不齒。可他顧不了這麽多,保持理智並不能讓他快樂一點,他不能看著他們情深意濃,自己一個人舔傷口。
  沈居安很快神態恢複自若,他隻是讓半睡半醒的韻錦靠在他的肩頭,漠然地對程錚說:“原來如此。果然是血親,你讓我再一次見識到了你們章家人血統裏特有的‘自信’。很遺憾,你說的這些不能改變什麽,惟一能讓我放棄韻錦的,隻有她自己的選擇。不好意思,韻錦喝多了,我要送她回宿舍。”
  程錚看著安心閉目靠在沈居安身上的韻錦,他知道她的選擇不會是他。正如沈居安所說,那個晚上的吻,隻是他的一場誤會。他黯然看著沈居安叫買單,然後半抱著扶起韻錦就要離去。韻錦剛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在沈居安的懷裏輕輕動了動,仿佛無意識地從嘴裏逸出兩個字。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邊的兩個人同時變成泥塑一般。
  “程錚……”

  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的韻錦是在一陣頭痛乏力中從宿舍的床上醒來的,她半坐在床上,昨晚的記憶斷斷續續地回到她腦海裏,她記得她喝多了,好像是居安把她送了回來。
  她邊下床邊揉著額頭去洗漱,舍友小雯賊笑著說:“韻錦,你昨晚喝了多少呀?醉成那樣。”“一杯啤酒。”小雯翻了翻眼睛:“一杯啤酒就把你喝成這樣了?嘿嘿,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有那樣的帥哥把我送回來,一滴酒不喝我也醉了。”
  韻錦笑笑,自顧洗漱。誰知小雯興奮地從自己床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用手肘頂頂她,“唉,老實說,昨晚上那個帥哥是哪裏的。”
  韻錦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沈居安明明是她們宿舍人都認識的。“昨晚上送我回來的是……”
  “再裝就不像了哦。”小雯嗔道,“那個帥哥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就知道我們學校生產不出那樣有味道的男生?”
  “什麽味道?”韻錦幹脆放下了手裏的毛巾。
  “說不出來啦,反正身材沒的挑,樣子是酷了一點,不過還是讓人……哎,好像就是小路說的,那天在樓下說是你男朋友那個哦。到底哪個才是……”
  小雯後麵說了什麽韻錦已經完全沒有了印象,她匆匆換了衣服,就往沈居安的宿舍裏去,心裏的疑惑揮之不去,她明明記得最後是倒在沈居安的肩上,他沒理由把她交給程錚送回宿舍呀?難道有昨晚上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趕到沈居安宿舍後,他的舍友說他出去了,韻錦想都沒想就往圖書館跑,她從來沒有這麽急切地想要見到居安,她要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麽了。
  果然,她在圖書館的老地方找到了他,她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埋首書裏,見到了她也不意外,隻像往常一樣淡淡地笑著說:“你來了,酒醒了吧,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韻錦坐到他身邊,直截了當地問:“昨天晚上為什麽送我回去的是他。”
  沈居安看著她說:“這樣不好嗎?”
  “什麽意思?”韻錦睜大了眼睛。
  沈居安沒有說話,想了想,緩緩向她靠近,在她沒反應過來之前蜻蜓點水般吻了吻她,然後把身體撤離。“韻錦,我發現我們在一起以來,我從來沒有吻過你。”
  韻錦有些明白了,“你還是在意他說的那些話,我那次隻是……
  “不要解釋。”沈居安溫柔地打斷她的話,“我說過我不會因為別人的任何話放棄你,何況已經過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提。
  “那是為什麽?我不相信是因為他是章晉萌的外甥。”
  沈居安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韻錦,我了解你,有些事情你瞞得了程錚,瞞得了你自己,可是瞞不了我,我一直沒有說破,是因為我以為你可以放得下,可是我發現這也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要是想跟他在一起就不會等到現在。”
  “你不想跟他在一起,是因為不愛還是因為不敢?”沈居安難得地尖銳。
  “我不愛他。”韻錦堅持。
  沈居安搖了搖頭,“那你愛我嗎?你愛的是一個你渴望成為的目標,還是一個真實的沈居安。”
  “我不懂。”韻錦哀哀地說,已有淚意在眼框。
  “你懂的,韻錦,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感覺很好,我也一樣,那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相似的。可這不是愛,我有我的驕傲。”
  韻錦咬著唇克製著,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固執地說道:“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麽,告訴我。”
  沈居安沉默。
  “好,你不說,我去問他。
  韻錦走出圖書館,徑直朝校外去,路上迎麵遇到同班同學,她也是頭也不點,直接忽略。這個時候程錚應該還沒離開,他住在市區黃金地段的一套小戶型公寓裏,他說是親戚閑置的,前兩天還帶著韻錦和沈居安上去坐了坐,所以韻錦記得怎麽走。
  到達程錚住所的門口,韻錦幾乎是用拳頭砸似地敲門。門開得很快,程錚帶著驚喜的臉出現在門口,還沒開口,就被韻錦走上前去狠狠煽了一耳光。
  程錚驚怒地捂著半邊臉,大聲說道:“你這女人吃錯了什麽藥?”
  不知道為什麽,韻錦一直強忍的淚水在見到他之後決堤而出,她像完全看不見程錚的怒氣,一改往日的沉靜溫和,揪住他的衣服就朝他拳打腳踢 ,一邊哭道:“程錚,你這混蛋,你跟他說了什麽?”
  程錚邊護著頭臉邊往屋內退,嘴裏說道:“別打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啊,哎喲……”韻錦的指甲劃過他的下巴,帶出一道血痕,他不由得吃痛,幹脆兩隻手箍住她,讓她的手無法動彈。
  “你家有錢就了不起嗎?”韻錦的手掙脫不了,更是有氣無處宣泄,屈膝就朝他撞去。程錚“噢”了一聲,痛得彎了彎腰,火大地用力把她甩到最靠近門一張沙發上,手腳並用地死死壓住她,猶自吸了口涼氣道:“靠!你也太狠了,想讓我斷子絕孫呀。
  韻錦這下是全身受他所製,想破口大罵又苦於找不到足夠惡毒的詞語,隻得哭地說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想欺負我到什麽時候?”然後便一徑痛哭,好像像要把失去沈居安的難過、高中時被程錚捉弄的不甘和長久以來的掙紮、壓抑通通化作眼淚來向他傾訴。程錚無奈地看著她在他身下像個孩子一樣大哭,又眼尖地發現鄰居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向沒有關的大門探進了一個頭,見到這讓人浮想聯翩的一幕立刻又飛也似地消失了,程錚不由苦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程錚覺得自己胸前的T恤都被她的眼淚打濕透了,韻錦像是在一場痛哭中耗盡了力氣,神情恍惚地抽氣,也忘了掙紮,她沒想到與沈居安這一段貼心的關係剛剛開了個頭便這樣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心裏滿是茫然。
  她的哭泣平複下來之後,兩人一時沒有說話,隻聽見彼此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這才慢慢察覺到他把她壓在沙發上的姿勢是多麽曖昧,“你給我滾一邊去。”韻錦又是惱怒又是不好意思地對她身上的人說道。
  “靠,你還有臉叫我滾,剛才你哭得像被強暴一樣,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你亂說什麽。”韻錦咬牙再踢了一腳。
  這回程錚敏捷地避開了“關鍵”部位,惱火地說:“你還敢踢。我早知道你這女人平時在別人麵前斯斯文文的,其實就是一潑婦。”他呲牙撫著自己下巴上的傷痕,“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敢動我一根手指頭,你倒好,上門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我一頓胖揍,居然還用耳光抽我,真是氣死我了,要不是看在你……我早就……。”
  “你早就怎麽樣。”韻錦冷笑,又想起了早上與沈居安的那一幕,胸口漫過一陣鈍痛,“你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程錚你這個卑鄙小人,你到底幹了什麽好事?”
  程錚說:“我是卑鄙,可你的沈居安也神聖不到哪去。”
  “你什麽意思?”韻錦怒道
  “你問我跟他說了什麽?我說的都是實話,而且句句都是當著你的麵說的,從來不在別人背後玩陰的。”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再說了,就算我說了什麽,是男人的話他就應該大大方方地跟我單挑,而不是輕易地放棄你。”
  這正是韻錦最不願意麵對的地方,她閉上眼,“不管怎麽樣,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麽要來打亂我的生活,你不出現的話,我就會過得很好。”
  “是嗎?”程錚揚眉,把嘴貼在她耳邊問,“你過得很好嗎?那你醉之後喊著我的名字做什麽?”
  韻錦立刻睜開眼,驚道:“你胡說!怎麽可能。”
  “我胡說?有本事問沈居安呀,他是最好的證人。”
  韻錦腦子飛快地回憶,卻全無頭緒,但見程錚的神情又不像說謊。我真的在醉後喊他的名字?到底是怎麽了,她羞愧地想,隨即辯道:“當時我神誌不清,說得話怎麽做得數,何況,我叫你的名字是因為我討厭你。”
  程錚再次湊近她,含笑問道:“你討厭我?正好,我也討厭你,而且已經討厭很久了。”
  他說話的氣息熱熱地噴在她的臉上,讓她臉紅心跳,她用力推他,“叫你起來聽見沒有,你這流氓。”
  “這樣就算流氓?那還有更流氓的呢。”程錚的瞳孔裏有種她不熟悉的迷離,他順勢把她推他的手貼在他胸前,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臉,嘴唇狂亂地印上去,她想說的話被他吞噬在嘴裏。不同於上兩次單純地兩唇相貼,在她開口想說話的瞬間他的舌本能地探了進去,生澀又急切地與她糾纏。韻錦懵了一下,好像呼吸全被奪走,大腦出於半休克狀態,隻剩一隻手無力地抵在他胸前,哪裏阻止得了他攻略城池。
  直到意識到他的一隻手已得寸進尺地探進她的衣擺 ,隔著內衣用力撫上她胸前最敏感的地方,她才喘著氣用力壓住他的手說:“住手!”程錚俊朗的臉上全籠罩著意亂情迷,哪裏理會她微弱的抵抗,喃喃地回了一句:“偏不!”不安份的手指已經擺脫她的壓製,直接探進她的內衣握住她。韻錦緊張得本能地弓起身,大腿卻感覺到他身體堅硬的某一處,惹得他吸了口氣,手下更是用力。她被這陌生的情潮嚇壞了,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殘存的理智告訴她絕不可以這樣,可又不知道如何擺脫,急得不知怎麽是好,眼淚又湧了上來。程錚正被體內壓抑已久的渴望驅使著想要更多,不經意臉頰感覺到濕意,這才發現她的眼淚。他挫敗地停下動作,把頭埋在她胸前,鬱悶地說道:“又來了!我遲早被你這家夥逼瘋。”
  韻錦掙紮著要起來,他一隻手把她推回原處,另一隻手卻離開了她的身體,隨即她隱約聽到牛仔褲拉鏈的聲音,然後感覺到他腰部以下有了動靜。“你搞什麽鬼。”她不知所以地問。“閉嘴,還敢問,都是你害的。”程錚的聲音透出點怪異。活到了20歲,韻錦如果連現在進行的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也未免過於無知,她瞬間明白過來,感覺周身的血管都要爆裂開,趕緊閉上眼,一動不動,可兩個人隔得如此近,他身上的動靜難免傳到她身上來,好在很快他身子劇烈地震了震,喉間傳來一聲低吟,然後整個人鬆懈下來地伏在她身上。過了幾分鍾,才懶懶地撐起身子,整理收拾自己,韻錦想等他收拾完畢再睜眼,沒料到他忽然拍了拍她的腳,說了一聲“哎呀,糟糕。”韻錦嚇得彈起來,恰好看見他低頭清理自己的動作,程錚見她猛然起身,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正待轉過身去背對她,哪知她的動作更快,她尖叫一聲,不假思索地順手抽過沙發上一個抱枕壓在程錚兩腿間遮掩住,然後雙手迅速掩上眼睛。
  程錚被她的動作驚得愣了一下,才吼道:“你有病是不是。”
  她不甘示弱地閉著眼說:“你才有病,暴露狂。剛才鬼叫什麽?”
  程錚一把丟開抱枕,冷冷地說:“看看你的褲子。”
  韻錦低頭一看,大腿上剛才貼近他的地方赫然有一灘黏濕的痕跡,不由駭然。
十七章
  程錚在浴室裏衝洗了一輪,神清氣爽地重新走出來的時候,發現韻錦猶在低頭機械地用紙巾擦拭褲子上的痕跡,臉色難看到極點。
  “別擦了,你已經擦了十幾分鍾,褲子都要擦破了。”他坐到她身邊。
  韻錦不理他,把身子挪開了一點,仍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實在太讓她惡心了,惡心到她開始有點厭棄自己。
  “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見她不理會又繼續說,“唉,你真的跟沈居安玩完了?我就知道會這樣……你啞了,說句話行不行,我最不喜歡你遇到什麽事情都一聲不吭的樣子。”
  韻錦把擦過的紙巾一扔,站了起來“我不要你喜歡。
  “那你要誰喜歡,沈居安?隻怕他沒你希望的那麽情深不渝。”
  韻錦冷笑道:“沒了沈居安,也不會是你。”
  程錚大受刺激:“我就不明白了,我哪裏配不上你!”
  “你這脾氣一天不改,就……”韻錦說到一半又改了口“算了,你也不用改,總之你是你我是我。”她走向門口。
  “我脾氣怎麽了,至少我不像你一樣口是心非。”程錚站在原地還了一句。
  韻錦歎了口氣:“你回去吧。”不待他回答,便走出了門口。
  “滾吧滾吧!”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程錚是傍晚的飛機,韻錦沒有去送他。
  當晚,韻錦宿舍已經熄了燈,才接到程錚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喧鬧的背景聲,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如果我說我可以改,你會不會承認你心裏對我不是沒有感覺的?會不會?”
  韻錦在黑暗中握緊話筒,不理會他不依不饒的追問。
  會不會?會不會……
  韻錦和沈居安來得快去的也快的戀情很讓周圍熟悉的人驚訝了一陣,但畢業生的感情總是朝不保夕,看多了,當事人又不予置評,也就不以為怪了。
  韻錦心裏有一陣空落落的,也說不出算不算傷心,那次的事後在係辦第一次看見沈居安時,她心中更多的是尷尬。倒是沈居安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他問:“韻錦,幾天不見,你還好嗎?”韻錦低頭含糊其辭。
  “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他笑著看著她。
  在他心無芥蒂的笑容裏,韻錦竟為自己的小家子氣感到羞愧,趕忙回報一笑。
  韻錦的大二隨著沈居安的畢業離校也成為了過去。暑假她本打算和莫鬱華一樣留在學校多找幾分兼職,誰料媽媽一通電話把她催回了家。她原想在電話裏問清楚是什麽事,媽媽卻避而不答,隻叫她回去再說。
  於是韻錦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中,她擔心媽媽出了什麽事,放下行李就拉著媽媽要問個究竟。可媽媽一反常態地支吾了一會,久違的紅暈出現在她比原本稍顯豐盈的臉上。半天韻錦才搞明白,原來媽媽在先前提到的服裝廠做臨時工,老板聽說她原本在單位裏是做會計的,就把她調去管管帳,一來二往之後,竟跟老板擦出了火花。那服裝廠的老板比媽媽小一歲,離了婚,也帶著一個女孩,最近他向媽媽提出了結婚的想法,這也是媽媽把韻錦急著叫回來的原因。
  看著媽媽期盼又緊張的樣子,韻錦想,自己有什麽權利反對媽媽去尋找自己幸福呢?媽媽已經四十多了,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很多。所以她抱住了手足無措的媽媽,隻說了一句:“我相信爸爸也會跟我一樣希望媽媽幸福。”然後她看到了媽媽眼裏的淚光,不過這一次是因為喜悅。
  隻是到了晚上,韻錦一個人躺在床上,深切的孤獨感就慢慢地爬了出來。媽媽終於有了自己的歸屬,她會有屬於她和另一個男人新的家,隻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個,那麽冷清,還以為可以跟沈居安平平淡淡地相互依靠走下去,隻可惜,那麽好的男孩她卻沒有福分。
  後來在媽媽的安排下,她也見過那個男人幾次,跟爸爸的文弱儒雅不同,他長得很憨厚普通,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態一些,好像沒有念過多少書,但看得出對媽媽很是嗬護。這就夠了。韻錦配合地喊他叔叔,他搓著手,開心得隻會笑。
  既然惟一假想的阻力都不存在了,婚事就順利地籌備著,本來媽媽隻打算悄悄登記了事,但對方堅持要給她一個儀式,哪怕簡簡單單也好,對於這一點,韻錦也表示讚同,於是便陪著媽媽為喜事忙碌著。
  婚禮的前兩天,韻錦跟媽媽提著采購回來的大袋小袋剛返回到她們住的學校宿舍樓下,就聽見一樓的李師母迎出來,笑成一朵花似地說道:“韻錦,你看是誰來了。”
  正納悶,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從李師母家走了出來。韻錦暗暗叫苦:“你來我家幹嘛。”
  “找你呀。”他答得順理成章。
  “韻錦你也是的,男朋友到家來也不在家候著,人家阿錚都等了你半天了。”
  “沒事的,李師母,我等她是應該的,再說我不等韻錦,怎麽能喝道您家那麽好的茶。”
  李師母笑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韻啼笑皆非地看著這一出,這家夥也夠會裝的,哄得樓棟裏以刻薄著名的李師母像拾到寶一般開心,還一口一個“阿錚”,她聽著都暗地裏抖了一抖。
  “韻錦,他是……”媽媽遲疑了一會,打量著程錚問。
  “阿姨好,我是韻錦的……高中同學。”程錚忙上前打招呼,那話裏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暗示完全可以起到誤導的作用。
  李師母答腔道:“這孩子還不好意思了。我說蘇師母呀,你們家韻錦真是修來的好福氣,阿錚模樣好脾氣好不說,還是Q大的高材生呀。”
  媽媽看向程錚的眼神裏有驚喜的意味,程錚劍眉星目的樣子和舉手投足見的好教養已經給了她好的第一印象,再加上李師母這麽一說,沒有哪個母親會討厭這樣的準女婿。
  如果眼睛可以讓一個人消失,那麽程錚早被韻錦的眼光射得灰飛煙滅。他笑著回望她,那表情仿佛在對韻錦說“有種你再動手呀”。
  “有話回家再說。”看媽媽的樣子,就知道她自動將兩人的眼神交流當作眉目傳情。
  在程錚笑吟吟地跟李師母道別後,韻錦跟他一起悶悶地上了樓。
  回到家後,在給他倒茶的間隙,媽媽將她拉到廚房,低聲問:“韻錦,你交了男朋友怎麽不告訴媽媽。”韻錦朝天花板看了一眼:“都說了是高中同學。”“還騙媽媽是不是?高中同學怎麽可能一個男孩子那麽遠找到家裏來。”媽媽薄責道,隨即露出欣慰的表情,“這樣也好,媽媽總覺得對不起你,怕你心裏覺得孤單,現在有人照顧你了,我也多少放心了一些。”韻錦不語,她先前縱有千萬種辯解的話,在媽媽說出這樣的話之後,哪裏還有忍心讓她失望。
  走回客廳,正好看見程錚四顧打量著周圍,韻錦沒好氣地把茶遞給他,說了一句:“住慣了豪宅,沒見過這麽空落落的屋子吧。”
  程錚接過茶立即喝了一口,說道:“不會呀,我家其實也住我爸設計院的單位大院裏,你家收拾得挺幹淨的,看得出阿姨平時很費心思。”
  “哪裏呀。”媽媽又高興又不好意思:“你們在這裏坐,先看看電視,我做飯去。”
  媽媽的身影一消失在廚房,韻錦立刻壓低了聲音道:“你就裝吧,裝夠了就快走。”程錚卻小聲問道:“你家怎麽貼了喜字,你媽不會早知道我要來,準備立刻把我們送入洞房吧。”如果不是怕驚動媽媽,韻錦恨不能把一杯熱開水全潑到那張可惡的臉上,她咬著牙,有點不自然地說道:“是我媽媽的喜事,她準備再婚。”原本做好心理準備要聽到他的嘲笑,誰知程錚隻是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媽媽的飯很快上了桌,看得出比平時多費了心思,還一個勁地給程錚夾菜。韻錦食之無味地撥了幾口,就對程錚說:“你吃快一點,下午隻有一趟回省城的車,遲了就趕不及了。”程錚聞言放下碗筷,卻看著韻錦媽媽說:“阿姨,我來得正巧,不知道能不能也參加您的喜事。”媽媽的臉紅了一下,忙說:“哪裏的話,其實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婚禮,反正我們這邊的親戚少,你來了正好,就住下,隻怕我們這裏太簡陋,你不習慣。”“怎麽會呢?”程錚如願以償地笑了,趁媽媽沒察覺,朝韻錦示威地揚了揚下巴。

  第十八章
  參加媽媽的婚禮會是什麽感覺?恐怕有體會的人並不多。婚禮的前一晚,媽媽在一天的忙碌之後睡著了,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韻錦的意識卻清醒得讓自己難受。由於她的房間不得不讓給了程錚,她這兩晚都跟媽媽睡在一起。韻錦不敢翻來覆去,怕自己的煩躁不安驚動了連夢中都露出笑容的媽媽,實在無法入睡,隻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到客廳倒了一杯水。直到熱水的溫度透過玻璃杯傳遞到她的手心,她才覺得自己終於又握住了一些實在的東西。
  小地方的夜晚,連燈光仿佛都隨人睡去了,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靜,韻錦輕輕坐在老舊的沙發上,沒有開燈,難以視物的黑暗讓她錯覺爸爸還坐在身邊。曾經爸爸和媽媽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是她最向往的,原來,什麽都會改變,天長地久到底是什麽?
  一側小房間的門有了輕微的響動,看來他也沒睡。韻錦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到程錚站在房門口朝她打了個手勢,她想了想,放下水杯,跟著他走到了家裏小小的陽台上。
  韻錦平靜地看著他在黑暗中的側臉,靜靜地等他發話。
  程錚輕聲說:“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媽媽逗我玩,說‘阿錚呀,等你長大了,媽媽就可以把全部的事業交給你了’,我問‘媽媽把全部都給了我,自己要什麽呢?’媽媽就說‘等你長大了,爸爸媽媽都老了,什麽也不想要了’,我繼續問:‘老了之後會怎麽樣?’媽媽說:‘會離開’。於是我當場大哭,我不要長大,不要他們老去,不要離開。媽媽很無奈,但還是說‘不管你願不願意,每個人最後都要跟你說再見’。長大後,我想,我媽是對的,陪你到最後的那個人永遠隻有你自己,但是,曾經陪伴過你的那些人存在的痕跡卻永遠不會消失。”
  韻錦說:“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安慰我嗎?”
  程錚笑了,“我隻是看不慣你像被遺棄的小狗的模樣。”
  “你不會懂我的心情。”
  “蘇韻錦,別那麽武斷,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懂。你總是說,我們之間的差異讓我們不適合,但不管是什麽出身的人,或貧或富,期望愛和被愛的方麵是沒有區別的,對我公平點。”
  這似乎是韻錦記憶中跟他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也許是因為疲憊了,很多平時她不願意說的話也說了出來:“什麽是公平,程錚?為什麽你喜歡我,我就必須回應你?過去種種我可以不提,可是你心血來潮地到學校、甚至到家裏來找我,三番五次打擾我想要過的生活,你從沒有問我想不想要,原不願意接受,就這樣把你的感情強加給我,這就是你的公平?”
  從來沒有人跟程錚說過這樣的話,從小到大,他習慣了擁有別人羨慕的東西,好的家境,好的外在,好的成績,這些東西太輕而易舉地地屬於他,隻有他不想要的,很少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一旦渴求某種東西,便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應當擁有。“我以為至少你會有一點愛我。”
  “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有你這樣的男孩子愛過我,到老回想起來或許都覺得幸福,但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了,我要的愛是對等的,可你連對我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所以居安說得對,我不敢愛你。那天你問我,如果你願意改了你的脾氣,我們會不會有可能,我的回答是:你不需要為我改變,你很好,隻是跟我不合適。如果能遇到跟你合適的那個人,比如孟雪,比如其他人,你一定會幸福。”
  媽媽的婚禮在簡單而喜氣的氛圍中進行,當天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都來得不少,一團熱鬧和氣中,沒有人察覺一對年輕男女間莫名的疏離,以韻錦男朋友身份出現的程錚自然博得了赴宴親友的一致誇讚,尤其是韻錦的外婆太,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拉著他的手硬是不肯放。程錚不願意跟韻錦多打照麵,就樂得承歡膝下。誰知老人家硬是讓人把韻錦尋了來,雙手各抓住他們兩人,連聲對韻錦說:“阿錦呀,這小夥子好呀。”韻錦哭笑不得,外婆太患白內障幾年了,連人的五官都辯不清,又何以知道他好。於是她半蹲在老人身邊,半真半假地問到:“阿太呀,你說他好在哪裏?”
  老人喜滋滋地說:“他不是叫陳真嗎?陳真是好人呐,幫著霍元甲打日本人……”韻錦忍俊不住笑了起來,程錚則半張著嘴,完全失去語言。笑歸笑,外婆太鄭重地抓過兩個人的手疊放在一起,說道:“我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如果你們結了婚,外婆太還活著,一定要親自來告訴我。”程錚看著韻錦不語,韻錦則用另一隻手輕拍老人的手背,哄著承諾道:“阿太,你放心,一定會的。”看著老人心滿意足地笑開了花,韻錦在心裏默默地說:“對不起,阿太,也許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媽媽婚禮結束的第二天,程錚返回了省城的家,不久,韻錦也回了學校。媽媽自然搬到了男方家,韻錦也跟過去住了幾天,他家的環境跟她們那個舊房子相比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叔叔對韻錦也很關照,那關照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韻錦深感自己客人的身份,既然是客,就不應該久留。
  大三開始後,韻錦做家教輔導的那個小女孩上了初中,她也就結束了使命。由於媽媽和叔叔都不同意她再申請助學貸款,執意要付她學費和生活費,韻錦先前的拒絕惹來了媽媽的眼淚,她哭著說:“韻錦,就當是讓媽媽心裏好受一些。”韻錦不是泥古不化的人,她知道這種時候接受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生活的壓力不再那麽大了之後,她的時間相對多了起來,在係辦的工作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也就繼續做了下去,隻是她在不經意抬頭間,再也看不到那個有著清澈笑容的人。他畢業後,聽說還是順利進入了永凱,曾經讓她想到天荒地老的一個人,畢竟是慢慢失去了聯絡。
  至於程錚,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裏,她沒有再見過他,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也是透過鬱華那裏得知,無非是些他在某某設計比賽中獲獎的消息。他一向是出色的,在遠離她之後,他還是那個擁有一切的程錚,也許他也會慢慢淡忘,那個他曾經愛過,卻又帶給過他失望的女孩。

  第十九章
  大四那年的春天,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席卷全國,幾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成為了重災區,韻錦所在的城市也不例外,不斷攀升的患病人數和死亡的陰影使得人心惶惶,人力在自然災害和疾病麵前顯得脆弱無比。韻錦她們學校也不是安全島,自從一個大二的女生到另一個城市探望男友返校一直高燒不退,被送往醫院確證是感染了非典後,全校陷入恐慌之中,接著有幾個學生因為具有發熱症狀,被陸續隔離,這種不安到達了頂峰。學校采取了一係列應急措施,嚴格限製在校生外出,每日派專人查房,在宿舍裏噴灑消毒水,檢查體溫,但似乎仍然未能遏製住大家驚恐的情緒,校內傳言此起彼伏。就連韻錦的舍友小雯都因為與那名被確診患病的女生有過近距離接觸而被送進了學校醫務室隔離觀察,六個人的宿舍隻剩下五人,除韻錦外其餘四人無不緊張地整天抱著電話這惟一與外界溝通的工具打個不停,她們各自的父母、親戚、戀人、朋友也紛紛致電噓寒問暖。
  韻錦心裏不是沒有焦慮的,她朋友不多,親戚長聯係的也少,惟一可以牽掛的人隻有媽媽。媽媽總該給她一個電話呀,然而,那麽多天以來,她從來沒有接到過打給自己的電話。她沒有手機,於是便疑惑是因為媽媽打不進老是占線的固定電話,好不容易找到話機閑置的機會,便撥通了媽媽“那邊”家的電話號碼,一連幾次都沒有人應答。韻錦又是牽掛又是不解,媽媽現在是全職主婦,沒有理由老是不在家裏,就算出了什麽事情,也該告訴她一聲呀,這個時候她挫敗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叔叔”的手機號碼。頂著巨大的不安和失落,韻錦又打了個電話給莫鬱華,她的舍友竟然告訴韻錦,鬱華前幾天整晚咳嗽,伴有低燒,為保險起見也被送到了她們學校附屬的醫院。
  韻錦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無助,夜裏,宿舍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舍友接起,她都屏住呼吸,希望被叫去接電話的人會是自己,每次都不是,難道連媽媽都忘了她?平時安靜地生活著,看不出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到了這種時候,才發現自己多麽可悲,沒有人關心她,她也不知道該去關心誰,就像站在一個孤島上,獨自一人看著漸漸漫過來的汪洋,找不到岸的方向。臨睡前,當她聽到一個舍友在電話裏嬌聲向男朋友抱怨自己父母每天打電話逼她喝板藍根太囉嗦的時候,喉嚨哽咽得微微發疼。
  好不容易舍友等到掛上了電話,韻錦在一陣眼睛的酸澀中準備睡去,刺耳的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下鋪的人不耐煩地接過,喊了一聲:“韻錦,你的。”
  韻錦飛也似地下了床,拿過電話,那一聲“媽”就要叫出了口,卻聽到一個做夢也不敢想的聲音。他語氣急促地抱怨:“你們宿舍是什麽爛電話,電池都耗掉一塊還打不進去。”韻錦把聽筒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沒發現眼睛已經潮濕,他見她沒有說話,也遲疑了一會,說道:“我隻是想問問你好不好,我……擔心你,沒有別的意思……韻錦,你怎麽了?你哭了?為什麽哭呀,你先別哭,說話呀……”他的聲音變得著急,韻錦不管那麽多,啜泣著,任由淚水沾濕了聽筒,開口隻說得出一句話:“程錚……”現在他就是她的浮木,她的救贖
  “到底出了什麽事?喂……喂喂”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響起,韻錦隱約聽到程錚咒罵了一聲,又說了一句話,她沒有停聽清,正想問,就聽見了斷線的盲音。她趕緊往回撥,心裏也訝異於自己竟然流暢無比地撥出了那個他給了她之後,從沒打過的電話號碼。電話通了,機械而標準的女聲用中英文重複地說著“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還是撥打昨夜的那個號碼,她甚至沒有想過撥通了之後要說些什麽,隻是憑著直覺,要聽到他的聲音。這一次,傳來了關機的提示。
  韻錦在心神不寧中上了兩節課,十點鍾之後,沒課的她去到係辦將社會心理學老師改好的試卷成績輸入到電腦。半個小時後,社會心理學老師忍無可忍地拿起一本書拍了拍她:“韻錦,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個何寧是81分,不是8100分。”“噢,對不起,我這就改。”老師過了一會又看了一眼,表情古怪地說:“你確定你不需要回去休息?你把他的分數改成了18分。”韻錦麵紅耳赤地再次更正,這時,係裏的輔導員走進辦公室,漫不經心地說道:“咦,韻錦,你還在這裏,剛才不是聽說學校大門口有人找你來著。”
  韻錦愣了一下,“找我?”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猛地從電腦前站了起來,扔了句:“謝謝老師!”人已經到了外麵。剩下兩個老師在辦公室裏麵麵相覷,“這孩子怎麽了?平時不是這樣莽莽撞撞的呀。
  係辦到大門口不是一段短的距離,韻錦跑到關閉的鐵門前時,喘得腰都直不起來,她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抓住鐵門往外看,果然看到風塵仆仆的程錚,他也把手扶在鐵門上,皺著眉,第一句話就是:“你昨晚上為什麽哭?”韻錦邊用手拍著胸口平複呼吸,邊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這個瘋子。”
  這樣隔欄相望的兩個人引得看門的老頭一陣搖頭,他避開兩個年輕人期待的眼神,擺擺手說:“別問我,學校早有了通知,沒有通行證一律不得出入。”

  第二十章
  在學校封閉期間,每個係都有三張特殊通行證,掌握在係主任手裏,通常情況下沒有緊急情況不會交到學生手裏。蘇韻錦是幸運的,盡管也用盡了軟磨硬施的種種辦法,總算還是從係主任手中拿到了其中一張,這其中,她近四年時間在係辦裏的兢兢業業功不可沒。通行證隻限於每天早上7:30分至晚上22:00期間有效,也就是說如果超過這個時間她若不返校,也將視為嚴重違反校規。
  韻錦急切地出了校門,真正跟程錚麵對麵,卻似乎一時間不知道把話從哪裏說起,兩人俱有些小心翼翼。還是韻錦先開腔:“你這個人,好像習慣了招呼都不打就跑過來。”程錚不禁叫屈,說他明明就在電話裏麵提自己要馬上趕過來。韻錦回憶了一下,想必就是因為信號故障,她沒有聽見那晚上他最後一句話
  “你哭得那麽恐怖,嚇了我一大跳。”程錚說:“你還沒說你為什麽哭?誰欺負你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韻錦何嚐聽不出他話裏的試探意味,便說道:“除了你之外好像沒有誰會欺負我了。”見程錚訕訕的,她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真的是跟男朋友吵架了的話,你來又能幫到我什麽?”
  程錚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說:“不管你信不信,我這次來沒別的意思,隻是想知道你好不好。那天,你從家回去之後,我很生你的氣,你那天晚上說的話,讓我覺得自己為你做的一切都很愚蠢,所以我是下定了決心不再理你了,讓你清淨,我也解脫。可是,時間長了之後,我竟然有點認為,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從我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就覺得既然我喜歡了你,你沒有理由不接受,你心裏怎麽想根本不重要,隻要讓我擁有你就好。“
  韻錦笑笑,他往下說:“可能我在這方麵真的比較蠢,在很長一段時間不跟你聯係之後,我才意識到,我這麽久以來都不開心的根源是什麽,是因為你不開心。原來你的喜怒哀樂我還是會在乎。前兩個月,我一直跟我的導師在各地采風,去了不少地方,江浙、湘西、雲貴,有幾處真的很美,建築與自然融為一體,就變得有靈性。好幾次我看著那些美麗的東西,心裏就在想,如果這時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我真正需要的不是你跟隨我,而是跟我站在一起分享。可惜我太後知後覺。昨天我剛從雲南回到北京,忽然很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打了個電話,既然你現在沒事了,那我也可以走了。”
  韻錦聽他說完,照舊沉默不語。程錚雖說出了要走的意思,但心裏還是期待韻錦能假意挽留一會,見她沒有反應,終究失望,隻得悶悶不樂地轉身欲走。拖泥帶水地邁了幾步,總算聽見韻錦說了一句:“現在機場、火車站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你本來就不該在這種危險的時候過來,既然來了,何苦急著又去淌那裏的渾水。不急著趕回學校的話,待幾天等風頭過去再說吧。”
  程錚笑得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留我。”
  韻錦看著他開心的笑容,輕輕說道:“謝謝你,程錚,你能來看我,我很開心。”
  再次來到程錚先前住過的小公寓,他承認了房子不是什麽親戚的,而是他家在這邊的產業之一。韻錦走進這裏,難免想起前一次兩人在同一個地點發生的事情,不由有些不自在。程錚見她刻意避開了上次那張沙發,坐到另一個角落,心裏也有數。那一天兩人糾纏的情景也在他腦海裏重演,讓他體內一陣發熱,可哪裏還敢輕舉妄動,按開了電視,就老老實實進廚房燒開水。
  嘈雜的電視聲立刻化解了房子裏的尷尬,韻錦連換了幾個台,每個頻道的新聞幾乎都在聚焦著各地“非典”的情況,無非是個省市的發病率或板藍根、白醋被搶購一空的報道,就連屏幕下方也不斷打出相關的滾動信息。韻錦看著,忽然直起了背,緊盯著屏幕,隻見屏幕下方反複出現了一則消息,大致的內容是,大前天從雲南昆明市開往北京的K××次列車16號車廂內有一名高燒昏迷的男性農民工被送往醫院,經專家診斷後確定為已處於發病期的非典患者,由於該男子刻意隱瞞了自己的病情,並在封閉的車廂內待了20多個小時,極有可能將病毒傳播給同車廂的乘客或跟他接觸過的人,因此有關部門通過電視台的信息要求該車廂其餘乘客到醫院進行檢查。
  “程錚!”韻錦朝著廚房喊了一聲。他探出了頭,問道:“幹嘛?”
  “你先前說昨天剛從雲南回到北京?是飛回來的?”
  “哪裏呀,我們導師怕死地很,怎麽會坐飛機,而且學校哪裏會批那麽多的經費,坐火車回來的,差不多40小時,差點沒悶死我。”的
  “你是不是大前天從昆明上的車?K××次?”
  “咦,你怎麽知道?”程錚笑著端了杯水朝她走來。
  一股涼意沿著她的脊背望上爬,連聲音都開始虛浮:“多少號車廂?”
  程錚邊把水遞給她,邊側頭回憶:“嗯……好像是14號車廂。你問這個幹嘛?”
  韻錦接過他手裏的水時,手指無意識地碰觸到他的手,大吃了一驚:“你的手為什麽那麽燙?”
  程錚覺得有些好笑,“我剛端了杯熱水,手當然燙。
  她不理會他的話,用手在他額頭上試了一試,一樣的燙。程錚把她涼透了的手抓了下來,疑惑到:“你幹嘛呀。”
  韻錦用力甩開他的手,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你知不知道就在跟你同一輛車的16號車廂發現了一個發病期的非典病人?”
  “非典病人?”程錚愕然,然後臉色慢慢地沉下去:“你怕我傳染給你?”
  “你……我就說了你是個瘋子!”韻錦在客廳急著轉了一圈,“有沒有體溫計?你這幾天有沒有咳嗽、頭痛、不舒服?”
  見他隻懂得搖頭,她索性一把拽起他的衣袖就往外拖。
  “去哪裏?” “醫院。”韻錦什麽話都不想再說,隻緊抿著嘴拖著他往前走。
  “我跟他又不是一個車廂,那有這麽容易傳染上。”他無奈地說。
  “閉嘴。”韻錦連拉帶拽地將他帶上計程車,一路朝醫院開去。
  程錚實在拗不過她,隻得到醫院後乖乖做了檢查,醫生認為他確實存在低燒的症狀,又跟患病著同乘一列客車,當即要求他留院觀察。
  程錚一聽至少要留院7天,立刻就急了:“用不用那麽誇張呀,37度7都要住院觀察?”
  “你這個人知不知道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事,有可能會死你知道嗎?”韻錦眼裏隱隱有水光流轉。
  程錚這時卻笑了:“你在擔心我嗎?”
  “不可理喻。”她不再理他,隻專注於問醫生需要辦理的手續。醫生同時也給她測量了體溫,雖然一切正常,但由於她也跟程錚有過近距離接觸,所以要求她回去之後密切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有不適,立刻向醫院反饋。

  第二十一章
  程錚在醫院裏待了7天,蘇韻錦心中的兩個自己就爭鬥廝殺了7天。一個聲音在問她:蘇韻錦,當感覺到他有危險的時候,你為什麽那麽害怕?那種欲哭無淚的恐懼和絕望是出於對一個你不愛的人的關懷嗎?送他去醫院的路上,你的手為什麽在抖?跟失去他的可怕相比,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是否真的那麽重要?
  另一個聲音卻在說:蘇韻錦,你在為你的軟弱和感情用事找借口。你知道事情也許沒有那麽糟糕,他跟那個非典病人並沒有很直接的接觸,很可能隻是一場小的傷風感冒。憑借他的家庭背景和章家的這層關係,他完全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而你什麽也做不了。如果你放任自己,很有可能連最後的驕傲也喪失。
  兩個聲音都義正詞嚴,據理力爭,韻錦疲憊不堪。程錚在醫院裏每天都給她打電話,訴說自己被“囚禁”的委屈和無聊,聽韻錦在電話裏的反應始終是淡淡的,也摸不準自己到底哪裏出了差錯。
  程錚住院的第二天,韻錦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原來,前一段時間,叔叔害怕受到非典的波及,覺得在小縣城裏也不安全,便帶著一家三口回到他附近農村的老家,那裏交通閉塞,絕少外來人口,是個避難的好地方,這也是媽媽先前沒能跟她聯係上的原因。“不要緊的,媽媽,你沒事就好,先前聯絡不到你,我還擔心來著。”“你不會怪媽媽事先沒有及時通知你吧?”“怎麽會呢,你是我媽媽。”我隻是遺憾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暫時忘記了我。
  程錚出院的當天,韻錦還是去了醫院,但她沒有進入到病房區,隻是在醫院門口的假山邊等候。和她意料中的一樣,來接他出院的不隻她一人,早已有人為他辦好了各項手續,陪伴他走出醫院門口的幾個人中,有一個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美麗婦人,邊走邊跟她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子低聲交談,程錚走在他們旁邊,手臂上挽著一個明麗的年輕女子。
  早有司機模樣的人將車開了過來,他們幾人並沒有急於上車,也似乎沒有留意到站在角落裏的韻錦。韻錦遲疑了,不知道該走上前去還是索性離開,正躊躇間,一個更讓她意想不到的人快步從醫院裏麵走出來,加入了程錚他們幾個人中。
  居安?很難形容韻錦此刻的驚訝,一個她絕對意外的人出現在一個絕對意外的場景中。其實在這兩年裏,沈居安和韻錦還是偶有聯係的,不過也僅限於電話裏淺淡的問候。所以,這還是畢業後韻錦第一次見到他,他沒有多大改變,雖然在衣著形象上比學生時期成熟穩重了不少,但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說不清的清雅妥貼,依稀還是韻錦記憶中那個在圖書館裏沉思的少年模樣。
  想不到竟然會是沈居安首先看到站在一旁的韻錦,他倒沒有顯出多少驚訝的表情,仿佛這樣的重逢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先是遙遙地朝她微笑了一下,然後才轉過身去跟程錚說了句話。這次他們幾個人都看向了韻錦的方向,程錚幾乎是立即甩掉那年輕女子的手,一臉驚喜地幾步跑到韻錦身邊,韻錦抿嘴笑了笑,他的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個剛出院的“病人”。
  “現在醫院最不安全了,你還來幹嘛?”他故意板著臉說。
  韻錦含笑道:“你沒說我倒沒想到,也是,那我先走了。”說完作勢要離開,程錚那裏會肯,移了移身子,擋住她的去路,“來了可就不準走了。”
  兩人說話間,其餘幾人也走到了他們身邊,幾道目光同時打量著打扮樸素的韻錦。那個明媚的年輕女子直接靠近程錚,再次親熱地挽著他的手,微微側著頭,帶著點俏皮的表情著看程錚和韻錦。程錚觸電一樣甩開她,一臉氣憤地說道:“章粵你找死是不是?”
  那名叫章粵的女子皺眉,“喲,小錚錚,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說著又貼了上來,這一次故意挽得很緊,程錚不便用力,一時也擺脫不了,便無奈地說道:“章粵你看多了肥皂劇都中毒了,這也太假了。”話雖這麽說,眼睛還是緊張地看了韻錦一眼,見她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心裏頓時又沒了底,便說:“你不會連這個都信吧,這隻丟臉的八爪魚是我表姐章粵!”韻錦還是不語,隻是看了看章粵,眼神卻漸有深意。程錚有些急了,就連章粵也看出了情況有點不對,吐了吐舌頭,偷偷鬆開了手,包括沈居安在內的其他幾人臉上都露出了看好戲的神情。
  “韻錦,你生氣了?真的,我沒騙你,不信你問她……章粵,你給我過來……”程錚想起了幾天以來在電話裏察覺出的她的冷淡,不由得有些慌了,害怕自己和她之間好不容易有的轉機又成了泡影。他說著,一把將章粵扯了出來,著急地要她作證。
  韻錦看著努力辯白的程錚,忽然釋然地笑了,在程錚還沒搞清楚她這個笑容的含義前,探身上前以一個擁抱的姿態結束了他所有的語言。
  程錚兩手垂下,在幾秒鍾的時間裏全身僵硬地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是她的體溫證明了這一切的真實性,他慢慢將手停在半空,然後像用盡所有的力氣一樣回應她的擁抱……
  “嘖嘖,姑媽,爸,你們看見了吧,這兩人就當我們是布景似的,以後別隻是說我。”章粵津津有味地看著,還不忘發表評論。
  韻錦趕緊推了推程錚,掙脫了他的懷抱。那個看起來不到40歲的婦人竟然會是他媽媽,韻錦知道自己現在成為了在場所有人視線的焦點,不由感到些許窘迫地垂下了頭。
  他媽媽毫不掩飾自己對韻錦的打量,韻錦感覺她的眼神將自己全身都巡了一遍。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普通的衣著在他們這一家人麵前是怎樣的寒磣的,但強烈的自尊心讓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正視對方的眼光。她等待著對方打量完畢後的結論,沒想到他媽媽看了一會,忽然笑著說道:“原來你就是蘇韻錦,我看了半天,也沒覺得你像我們阿錚說的那樣――是個特冷血的人呀。”
  “我什麽時候說過那樣的話!”程錚強烈不滿地打斷。
  “你高三那年暑假、大二那年五一結束後、準備上大三的時候都說過,還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別的。”章晉茵好整以暇地說,章粵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
  “怪了,別人問你多少歲你說不記得了,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你倒記得很清楚。”程錚被揭穿後,惱羞成怒。
  “我兒子的感情生活怎麽會是無關痛癢的事?”章晉茵挑眉說道。
  韻錦心裏想,咋一看還覺得程錚跟他媽媽長得並不像,現在看來,沒有什麽能讓人置疑他們是親母子,說話口氣神態像到了極點。
  “舅,你帶他們走吧,別在這裏礙手礙腳的。”程錚求助地看著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
  章晉萌――這個韻錦以往隻在財經雜誌上見過的商業巨頭,現在卻是愛莫能助地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說:“說句實話,阿錚,剛才那句話你確實說過,就連我也記得。”
  韻錦始終帶著笑容,心裏慢慢放下了先前的戒備。看得出來,他是在一個被眾人關愛著的幸福寬容的家庭長大的小孩,也許就是這樣的家庭環境,才讓他性格裏多了一份不管不顧的自信。
  “韻錦,你好,好久不見了。”一直淺笑看著這一切的沈居安這時對她打了聲招呼。
  程錚好像這才想起了什麽,悄悄湊到韻錦耳邊說:“他現在是我表姐的男朋友。”
  “程錚,你唧唧咕咕說什麽,我都還沒開口呢。”章粵牽住了沈居安的手,對韻錦笑道:“關係有些混亂是吧,所以我就說,人生就是有了那麽多巧合才具有戲劇性嘛。”沈居安看著章粵不語,眼神裏有著溺寵。
  果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就連角色的變化也那麽莫測,曾經她與沈居安牽手走過校園的小道時,何嚐想得到這一出。“是呀,居安,好久不見。”韻錦道。
  章晉茵對韻錦笑著點頭,算是正式打過招呼,“我那沒出息的傻兒子可是念叨你很久了,我這個做媽的光聽他傾訴耳朵都起了幾層繭,這樣也好,他從小無法無天慣了,該有個人給他點苦頭吃吃,不過現在看起來,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韻錦忙回以笑容。章晉茵看向兒子:“你沒事了,我也要回去了。看你,手好像長在人家手上一樣……知道你不耐煩,說吧,你現在回你舅那邊還是回我上次給你買的那套小公寓?”
  程錚當即表示要回公寓,章晉茵也不勉強,遂讓司機送他們返回,自己則上了弟弟的車。
  沈居安和章粵是自己開的車,章粵臨走前不懷好意地交待程錚:“回去後悠著點啊,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就問表姐。”
  見程錚虛晃了一下拳頭表示警告,她也就笑嘻嘻地跟沈居安離開了。
  第二十二章
  “別說又隻是一場誤會,因為即使是誤會,這一次我也不會再放開。”回到公寓後,程錚還是緊緊地黏住韻錦,好像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上次她那告別的一吻留給他的隱痛至今還在,狂喜過後一場空的感覺他不想再嚐試。現在仿佛他把她的手抓在手心,她便再也不能離開。
  看著他這個樣子,韻錦也不禁動容,便歎了一聲:“程錚,我究竟好在哪裏?讓你值得這樣對我?”這是她心裏長久以來都不曾明白的問題。
  程錚卻撇了撇嘴,道:“蘇韻錦,你倒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好。你長得也就一般般,性格尤其別扭,強起來簡直欠揍,實在讓人說不出好在哪裏……可是,我偏偏愛你。”
  韻錦不禁苦笑。程錚把她的手貼上他的臉頰,“別可憐我,我不要你的同情……”說出這句話之後他又後悔了,“不,不,如果隻有同情才能讓你願意在我身邊,那,有同情也是好的。”
  韻錦還能做什麽?除了緊緊和他依偎。戀人之間往往肢體語言比交談更能直接地表達心裏所想。
  那就在一起吧,拋開所有的顧慮,即使今後相互折磨,明天的事留給明天去後悔。韻錦想,一路逃避,想不到還是會有今天,正如張愛玲筆下,用整個香港的淪陷來成全了一對白流蘇和範柳原,莫非眼前舉國上下談病色變的混亂,也隻為了成全她蘇韻錦和程錚?別怨她自欺,在哪對戀人心中,自己的感情都足以傾城。也別問她何以拒絕了那麽多年,所有的防備卻在一朝瓦解,她隻是決定對自己誠實一次。
  相互依偎的時候,時間變得失去意義,韻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知道窗外夜幕已降臨,傍晚的時候,程錚電話叫了樓下的外賣,很簡單的快餐,兩個人都吃的很香甜。她恍惚間覺察到時間已經不早,但看了看程錚的手表,不過晚上八點鍾,過了一會,還是覺得不對,便硬是從程錚身上掏出他的手機,一看時間,不由大怒。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著10點零五分。
  韻錦又驚又氣地從他身邊站起來,把手機扔回他的身上,“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他接過手機,也煞有其事地看了一下,說道:“呀,怎麽那麽晚了。不關我事,表的時間慢了我也不知道呀。”“是嗎?”韻錦拚命壓製怒氣,可還是想撕掉他那張故作無辜的臉。“你這人知不知道輕重,我10點鍾後回學校,要是被抓住了,是要被重罰的。”“那就幹脆明早上再回去了。”他裝做惋惜地說,卻掩飾不了眼神裏得逞的興奮。
  韻錦用手警告地朝他虛指了一下,懶地跟他浪費時間爭辯下去,轉身就朝門口走去。他這次倒沒有阻撓,隻是在她打開門後才冷冷地說道:“你寧可這個時候回去被罰,也不肯在我這裏呆一晚上嗎?你這麽防著我,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我是禽獸嗎?”韻錦遲疑了,他繼續說道:“床給你,我睡沙發,這麽晚了路上也不安全,信不信我隨便你。”
  韻錦在門口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重新把門在自己眼前關上,悶悶地旋回客廳,拿起電話打回了宿舍。舍友在那邊說:“韻錦你這麽晚沒回來,我們都擔心你出了什麽事呢。係裏剛才有人來查房了,我們把你的蚊帳給放了下來,枕頭塞進杯子裏,好歹蒙混過關了。”韻錦不禁鬆了口氣,再三說了謝謝,隻告訴她們自己今晚有事借宿在親戚家裏,明早就會趕回去
  胡亂洗漱一輪後,韻錦走進了屋子裏惟一的一個房間,當著他的麵把他關在房門外。剛躺下,就聽見他用力的敲門聲。“幹嘛?”她重新披上外套開門。程錚靠在門框上憤憤然道:“我說你這女人就是心太毒,你就這麽睡了,被子枕頭也不肯給我。”韻錦想想,確實也有道理,於是返回房間,打開衣櫥翻了半天,沒想到由於這房子住人的時間也不是很多,所以竟沒有多餘的被子,隻有床上現有的一床和一張毛毯,枕頭倒是有一對。她好不猶豫地拿起一個枕頭和那張毛毯塞到程錚懷裏,然後立刻就要關門。“喂!”程錚不甘心地叫了一聲,韻錦毫無商量餘地地說:“你是男人,自然隻能要毛毯,被子我得留著。”
  “我是想說,我們還沒道晚安呢。
  “晚安。”她飛快地說,見他要笑不笑地盯著她,心裏有點明白了,微微紅著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側臉頰。程錚哪裏聽她的,飛快的探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晚安。”
  這家夥!韻錦返回床上,心裏卻有小小的喜悅,睡意也很快地襲來。朦朧間,再次聽到了追魂一樣的敲門聲,本想不理會,可他很有耐心地一敲再敲。
  “夠了,你煩不煩!”她用力地一把拉開房門,程錚順勢掉了進來,臉上怏怏的:“真的很冷,不騙你,而且沙發我睡也太窄了。”
  韻錦看了看他提著的薄毛毯,春天的晚上還是帶著微微的寒意,考慮到他是剛出院的病人,而且不久前還感冒發燒了,她言簡意駭地說道:“換你睡床,我睡沙發。”她搶過他手中的毯子,走出了房間。
  程錚拖住她:“讓你一個女的睡沙發,說出去我都不用活了。”韻錦轉過頭:“程錚,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想幹嘛?”
  “我什麽都不想。”他不滿地說道:“用不用這麽死板呀,你住在我這裏,睡床還是睡沙發有誰知道,隻要我們自己心裏有數就可以了。床各人一半,你求我都不會動你,在醫院折騰了這麽久,我都累死了。”說完便自顧跳上床,按熄了床燈,閉眼不看她。良久,等到他心裏都沒了底氣,才感到身邊的床墊微微陷了下去,他沒有看她,但也知道她盡管和他躺在一張床上,但身子一定盡量遠離他。
  韻錦和衣睡在床上,背對著他,聽著黑暗裏傳來他的呼吸聲,怎麽也睡不著,又不敢動彈,正猶豫著要不要換到沙發上去,忽然感覺到有雙不老實的手趁她不注意,悄悄從衣服的下擺爬上她光裸的背。她像被燙到似的立即縮開,用力抽出他的手,厲聲道:“幹什麽?我就知道不該相信你。”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可憐兮兮的:“韻錦,我睡不著,老想著,這是夢嗎?你真的就躺在我身邊了?你不知道,我見你的第一次是在學校走廊裏,那天晚上我就夢見了這一幕……”他不用說下去,韻錦也知道那個夢裏肯定沒有什麽健康的內容,幸好他看不到她臉上的燒紅,她啐了一口,沒有言語。
  “讓我看看你好嗎?我不開燈,真的在暗裏看看就好,我……我……”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貼著她的耳朵輕輕說出了下半句話。韻錦一愣,明白過來後羞得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可是她畢竟是年輕未經人事,哪裏知道這句“我不會‘進去’的”和“我愛你”一樣,被並稱為男人經典的兩大謊言。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他反複搖晃著她的肩膀,像個要糖吃的孩子。她隻覺得不知所措,想拒絕他,可又抑不住心裏的意亂情迷。相信他吧,隻要不到“最後那一步”。他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真實的女孩子的身體,她又何嚐不是一樣好奇。
  程錚見她沉默,怎麽會放過機會,翻身壓住她,邊胡亂地吻著,一隻手摸索著解她衣服上的扣子。韻錦臉紅得要滴出血來,軟軟地任他擺布,等到意識回轉過來,身上涼涼的,觸到的隻有他滾燙的肌膚,才知道兩人間已經沒有了任何遮掩阻礙。程錚在她身上撐起身子,借著窗簾外透進來的微光用眼神膜拜她仿佛泛著柔光的身軀,這無數次在夢裏出現過的景象首次真實出現在他麵前,美麗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喉嚨裏發出一身含糊的呻吟,任由自己陷入瘋狂之中。
  他的手,他的嘴唇都重重落在韻錦身上,韻錦覺得自己像在海浪的頂峰,一種不熟悉的感覺一波波湧上來,正迷醉間,身下一陣銳痛傳來,如被生生鑿穿,她驚叫一聲,驟然掙開緊閉的眼。
  “程錚,你騙我!”淚水滾滾而下,說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了。”他喃著,慌不迭地用手去拭她的淚。
  “你出來!很痛。”她哭著道。他邊吻著她邊說:“我也痛,忍忍好不好……”
  程錚其實也一樣,何嚐經曆過這些,隻不過靠著本能去做想做的事,她的緊窒和他的緊張都讓他手忙腳亂,看到她的疼痛和眼淚更加不知所措,汗水和她的淚水融成一片,可血氣方剛的欲望在煎熬著他,最後咬牙一發狠徹底挺身進去,韻錦疼得喊不出來,隻得用力掐住她。他的動作青澀得完全沒有技巧,少年的蠻力更是不知輕重,每一下的動作都是重重撞擊著她,折磨著她。韻錦先前隻感到疼痛不堪,漸漸地,竟他的粗魯中感到了一種被擁有的滿足,好像在提醒著她,也許,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孤單一個人。的
  過分的敏感和衝動讓他們的第一次草草收場,韻錦任他像個孩子一樣趴伏在自己胸前,想狠狠罵他,卻無聲地用手環住他光滑結實的背。
  他在她身上半睡半醒地伏了一陣,又再卷土重來,一整個晚上,一對少年男女探索著分享那陌生隱蔽的激情,汗水濕了又幹,最後韻錦沉沉睡去之前,隻聽見他反複呢喃著她的名字。

  第二十三章
  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怎麽樣的,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如坐雲霄飛車,時而飆到雲端,片刻又墜落穀底。
  鬱華說:“好歹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天崩地裂’。
  程錚出院後,在韻錦這邊待了兩天,最後還是依依不舍地回了學校。他離開後,韻錦過了一天才意識到,在兩天的耳鬢廝磨裏,他們竟然沒有想到過要做避孕措施。想到這裏不禁害怕了起來,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也不好意思到藥店去買藥,萬般無奈,找到了莫鬱華,吞吞吐吐地對她說了事情的始末。莫鬱華二話沒說,抓起她就往藥店跑。
  藥是吃了,但畢竟沒有趕在最及時的時候,就連鬱華也不敢說絕對的沒有了危險。韻錦在擔心害怕中度過了一個星情,直到經期終於如期而至,心中的一顆大石才落了地,暗自慶幸電視裏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的苦命情節在現實中出現頻率並不太高,可也下定了決心,今後決不再這麽懵懂。
  從程錚返回北京的當天起,全宿舍無人不知韻錦有男朋友,因為他電話之勤,套句舍友小雯的話說,就是接電話都接到殘廢。以往在宿舍電話最少的韻錦經常在床上抱著話機聊到夜深。開始韻錦還有些沉醉在熱戀的喜悅中,時間稍長,程錚性格中的的霸道讓她不禁暗暗叫苦,偶爾打電話幾次找不到人,或者一言不合,就有一頓脾氣。好在他火氣來得快也去的快,往往見韻錦懶得理他, 如同熊熊烈火燒到一團濕透了的棉花,自然而然地又熄滅了,所以,每次到最後主動結束冷戰那個人也是他。
  兩人分隔兩地,一南一北,距離甚遠,隻要一有閑暇時間程錚就會往韻錦這邊跑。韻錦心疼花費在機票上的錢,他卻始終滿不在乎,在他看來,沒有什麽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大四上學期準備結束前,他以方便韻錦找工作為由硬塞給她一個手機,韻錦想起前一次他也是送她手機,她拒不接受,結果那家夥二話沒說,當即翻臉地將手機從十八樓的公寓窗口往下一扔的經曆,隻得收下。這麽一來,更方便他隨時隨地跟她聯係,通常韻錦每聽到他給她設置的專屬於他的鈴聲響起,都是一陣頭痛。韻錦怎麽也想不通,旁人看來那麽冷傲矜持的一個人,為什麽一旦愛了,會變得這樣的黏人。
  這一年的春節前,韻錦參加了她所在大學當地的大學生雙選會,印象中,她有生以來都沒有在這麽多人的場合出現過,人擠人的雙選會現場,她頭昏腦脹地被洶湧的人潮湧這往前走,完全看不到方向,稍好一些的單位更是擁擠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談得上什麽理性的選擇,韻錦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投出了幾分簡曆,更不直到究竟有幾成被錄取的把握,隻是終於走出雙選會大門時,呼吸著頓時清新了的空氣,深深籲了口氣。
  程錚自然不必忍受她這番折騰,別的不說,光是頂著名校的頭銜,選擇的餘地頓時大了不止一點點。更何況他的專業正當熱門,在校表現出眾,家裏背景雄厚,要找個好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是在就業意向方麵他似乎受父親影響更多些,一心學以致用地往技術崗位跑,反倒對母親這一係的事業全無興趣。他父母甚為開明,也不勉強他,由得他去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隻希望他在選擇工作地點時能回到父母身旁,畢竟他是家裏惟一的孩子,而且,他父親擔任本省建築設計院院長兼黨委主記一職,為他安排他想要的崗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程錚卻表示自己不打算回到家鄉,他對韻錦也是這麽說:“靠老爸有什麽意思,何況回去後要忍受他的嘮叨。還不如留在北京自在。韻錦,等你畢業後一過來,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事實上,韻錦雖也不願回家鄉,但她更想留在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南方都市,在這裏,她感覺不到自己是個外地人,很自然地融入到這個城市的脈搏中。她也對程錚表達過這個意思,但程錚隻是說:“你傻呀,你當然要跟我在一起呀。”
  當然要在一起。他說得理所當然,可韻錦無法想像自己畢業後隻身北上去跟他團圓的情景。她並非不想念程錚,可對未來的顧慮壓倒了她的衝動,她不願意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因為那裏除了他之外,她一無所有,假如失去了他,她將無路可退。韻錦感到自責,原來自己竟然是這麽自私。
  更讓韻錦想不到的是,自己在雙選會當日天女散花般灑出的求職簡曆竟然部分有了回音,其中甚至包括有一個她心儀的中外合資日化用品公司。她報著試一試的心理參加了該公司的初次麵試,沒料到負責本次招聘的主管人員對她內斂沉靜的氣質頗為讚賞,由此筆試、複試一路過關斬將。當韻錦與該公司簽訂了就業協議之後,係裏負責就業的老師和班上的同學都為她感到幸運,在這個大學生越來越廉價的社會裏,能順利簽到這樣一個單位是值得高興的。韻錦自然也高興,但她更不安,簡直不敢想像程錚知道了這件事後會作何反應。
  橫豎躲不過,所以晚上程錚打來電話時,韻錦便索性將已經簽了協議的事情告訴了他。
  “你說你簽了什麽?……你再說一次。”從程錚的語調裏還聽不出情緒的起伏。
  韻錦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無奈隻得重複了一遍。
  他果然大怒:“蘇韻錦,我發現你做事從來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我……”韻錦還想辯解,但他已經幹脆地掛斷了電話。
  她連忙回撥他的手機,他哪裏肯接,連撥了幾次,他索性直接按掉。
  韻錦知道以他的脾氣,現在正在氣頭上,無論她說什麽都是火上澆油,心想索性由著他去,或許過不了幾天,等到他發完了脾氣,就什麽都好了。可是,兩天,三天……直到第五天,程錚也沒有給她打過半個電話,韻錦開始意識到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於是再次主動給他打電話,他統統不予理會。韻錦心裏不是沒有後悔的,她問自己,如果早知道他會有那麽大的反彈,她還會不會一意孤行地想要留在這座城市?其實她簽下就業協議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太多,現在想起來當真也是太草率了,就像他說的,她竟然完全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又或者,她是故意忽略了這一點,她在賭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在乎他。
  當下已經臨近春節,學校早已放了寒假,之所以還有那麽多留校的學生,無非都是些跟她一樣在等待就業消息的畢業生。韻錦不是個習慣死纏爛打的人,幾次聯係不上程錚後,她心裏雖然沮喪,可是也沒再徒勞地打他電話。另一邊,媽媽已經打來了幾次電話催她回家過年,她並不想回到那個已經不屬於她的家,可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留下,於是便在大年三十的前兩天,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春運期間的火車上,擁擠程度無需過多形容,韻錦幸好買到的是一張座位票,盡管被鋪天蓋地的人和行李擠得動彈不得,可是畢竟比那些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的人幸運多了。她所在的車廂裏,除了學生外,大多數是南下打工返鄉的民工,他們東歪西倒地在列車任意一個角落裏或坐或睡,神情雖然疲憊,可臉上眼裏盡是回家的期盼和喜悅。在外打工不管多辛苦,至少家鄉會有在等著他們的人,累了一年,等待的無非就是滿載而歸的這一天。韻錦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誰會在家裏等著她?她承認媽媽還是愛她的,可是更愛另一個家庭,她想起媽媽對她說話時變得跟叔叔一樣小心翼翼的口氣,更清醒地認識到,她已經沒有家了。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瘋一樣地想念程錚,想念他懷裏真實的溫暖。原來,跟失去他比起來,自己的堅持變得多麽可笑。可他還在生氣,韻錦想,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總是要回家過年的吧,隻要他心裏還有她,再惱她也會過去的。有他在,也許適應北京的生活也沒有那麽難,隻是,對已經簽了協議的單位違約要負什麽責任呢……韻錦迷迷糊糊靠在座位上睡去的前一瞬,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硬座車廂晚上是不關燈的,四周的乘客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還是那麽熱鬧。她看了一下剛過去的一個小站的站名,在車上坐了十幾個小時,路程總算過半了。像是感應到她的醒來似的,韻錦剛理了理有些蓬亂的頭發,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來電,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
  “你在什麽地方?吵得要命。”即使隔著電話,韻錦完全可以想像程錚皺著眉說話的樣子。
  “我在火車上,你呢?”韻錦不好意思大聲對著手機喊,可是又怕火車的轟隆聲把她的聲音掩蓋了。
  “火車?”程錚無言了一陣,隨即似乎也聽到了那車上特有的聲響。“你跑到火車上幹嘛?你要去什麽地方?”
  “我……回家。”韻錦有些底氣不足。
  “哈!”程錚在另一邊發出誇張的苦笑聲,“我不知道應該對你這個人說什麽好,我好不容易過來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地回家去了。”
  “我沒有一聲不吭,是你沒有接我的電話。你怎麽會這個時候過來。”
  “廢話,你不肯去北京,我不過來還能怎麽辦?難道跟你分開?” 雖然他的態度還是那麽可惡,但韻錦卻感到一陣暖意透過手機傳遞了過來,她有很多話要告訴他,可是說出了口隻有一句:“你等我……等我。”
  火車兩個多小時之後終於停靠在一個大站,韻錦想也沒想地下了火車,當時是清晨4點半,天還沒有亮,這個她從來沒有落足過的小城市還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列車時刻表顯示下一列開往G市的火車在7個小時之後,韻錦問了路,獨自拖著行李就往汽車站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她忘記了害怕和清晨的寒意,直到如願地坐上這個城市5點半鍾開往G市的第一趟臥鋪車,她捂著自己滾燙的臉頰,才意識到自己的瘋狂。
  等到髒亂不堪的臥鋪車抵達G市汽車站時,已經是除夕前一天的傍晚時分,韻錦隨著人群跌跌撞撞地擠出汽車站門口,毫不意外地在一片混亂中一眼認出了他。這一刻她忽然感到全身繃得緊緊的神經完全鬆懈了下來,疲憊得再也挪不動步伐,隻綻開了一個笑容;程錚果然也看見了她,卻也不急於朝她走來,隻是又氣又好笑地打量著她。兩人在數米開外隔著川流不息的人潮相視而笑。最後是程錚向她伸出了一隻手,周圍很吵,可她聽懂了他的話,他說:“笨蛋,跟我回家。”

  第二十四章
  這是蘇韻錦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外地過年,身邊隻有他。她那邊還好,她隻說還要留在學校繼續找工作,媽媽也沒有再說什麽,反倒是程錚,他是家裏的寶貝兒子,居然沒有在父母身邊過春節,也沒有到他舅舅家去,韻錦很意外他父母竟然會默許他這種做法。
  “同意才怪。”程錚如是說道:“一個星期前我跟老爸老媽說不留北京了,也不回他們那邊,要來G市工作,叫他們作好思想準備,我媽還嘀咕了好一陣,說我有了女朋友忘了娘。後來又告訴她今天不陪他們過年了,我媽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裏邊去。”“那怎麽辦呀?”韻錦笑著,可也略帶憂慮。程錚得意地笑道,“我跟老媽說,你要是答應我,你就多了個兒媳婦,要是不答應,連兒子都沒了。我媽這才沒轍
  韻錦頓時無言。“至於我舅那邊,我舅媽前幾年移民了,我舅跟章粵肯定是去她那邊過年的。”程錚補充道。
  雖是兩個人的新年,但他倆也過得像模像樣,除了在小公寓裏耳鬢廝磨之外,兩人也走街串巷地采買了一批年貨。程錚拖著她滿大街地亂逛,韻錦這才意識到這個城市他竟然比她熟悉多了,敢情當初賴著她和沈居安陪她四處走走,隻不過是無賴地找個借口罷了
  除夕之夜,程錚把公寓裏外貼滿了福字,韻錦親自下廚給兩人坐了一頓年夜飯,味道居然不錯,程錚吃得津津有味,中國人的傳統節日,講的是熱鬧團圓,他們隻有彼此,倒也不覺得孤清。十二點鍾時新年鍾聲響起,城市指定地點禮花轟鳴,程錚抓著韻錦的手跑到陽台上看煙火,無奈隔著林立的高樓,隻能看到遠處隱約的火光,他孩子氣地惋惜得直跺腳,韻錦回握他的手,含笑看他,她沒有告訴他,其實這晚無需煙火點綴,有他在身邊已經璀璨過一切。如果時光別走,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直到很多年以後韻錦回想這一幕,心裏仍然這麽想,可是她知道,人不該太貪婪,所以在後麵的日子裏,不管有多少痛楚,有這一刻值得回憶,她始終都心存一絲感激
  韻錦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如同流水一般過去,身邊的同學中沒工作的自然繼續尋尋覓覓,找到工作的就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吃了就睡,醒了就三三兩兩地打牌,有些索性直接到簽約單位上班實習。雖說學校照常安排了一個學期的課程,可是每堂課的教室都是門可羅雀,就連最後的畢業論文答辯,指導老師也是對已經找到工作的學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是差得太離譜都大手一揮放過了。相對而言,程錚的這半年就比她要忙碌得多,他在課業上向來認真嚴謹,畢業設計哪裏肯敷衍了事,直到6月中旬才把學校那邊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在這期間他順利地簽下了位於G市的一個大型建築設計院,該設計院創建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是西南區域最大的建築設計院,也是國內最具知名度的六個大區綜合性建築設計院之一,程錚在沒有依靠父母的情況下能被這樣的單位錄用實屬不易,可韻錦心裏明白,說是不需要家裏施力,可憑著該設計院院長與程錚父親大學校友的情意,他在單位裏自然要順水順風得多。
  兩人就這樣結束了四年的大學的時光,在程錚的小公寓裏一起過起了二人世界的生活。程錚父母本打算給他換一套麵積大一些的房子,可是一方麵韻錦主張夠住就好,另一方麵原來的小公寓地處這城市黃金地帶的繁華商業區,距離兩人的上班地點都不遠,所以換房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程錚的舅舅章晉萌也體諒年輕人不喜約束的心理,便也沒有執意要求他搬到自己家去,放任他在外邊逍遙自在。
  最初的時光甜蜜如童話,早晨兩人吃過早餐一同出門等車上班,下午下班後相約一起買菜回家,韻錦有一手好廚藝,將程錚的味覺縱得越來越挑剔,晚飯後兩人或是一起到附近看場電影,或是牽著手四處晃悠,有時也依偎在家看電視,然後分享一個繾綣的晚上。兩人雖然糾纏多年,相戀也有一段時間了,但是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並不多,如今真正朝夕相處,新鮮感褪去後,許多以前沒有發覺或是故意忽略的問題漸漸浮了出來。
  首先一點,程錚好動,他雖然在學習、工作這些正事上頗沉得下心鑽研,但是其餘的時間並不喜歡待在家裏或太安靜的環境中,尤其設計院的工作終日麵對各種圖紙,精神緊繃,下了班之後他更願意跟著一班同事朋友到運動場所健身、打球,或享受這城市著名的夜生活;韻錦恰恰相反,她喜靜,下班回家之後能不出門則不出門,即使在家裏也是做做家務,聽聽音樂,最大的愛好就是在網上下圍棋,很少呼朋引伴,隻是偶爾會跟莫鬱華或大學的幾個舍友聚聚,甚至連大多數女人喜歡的逛街購物都不是十分熱衷。她試著幾次在程錚的生拉硬拽之下跟著他到各種KTV、酒吧玩過幾次,往往坐到一半便吃不消那些地方的擁擠吵雜,又不忍拂了程錚的興致中途打道回府,一晚上熬下來如同受罪。如此三番兩次,程錚也不再為難她,偏又喜歡黏著她不放,便盡可能地減少活動下班回家陪她,於是每每是韻錦閑時坐在電腦前對著棋盤冥思苦想,如同老生入定,又不許他指手畫腳,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那裏能定得下來。一來二往,兩人索性各為其事,互不勉強,該幹嘛幹嘛,反倒都樂得輕鬆。好在程錚雖然愛玩,但極有分寸,他在單位裏從不張揚自己的家世,不過明眼人都能從他舉止談吐中看得出來他家境不俗,加之外形氣質皆出眾,不刻意招惹他時性格也算好相處,因此在同事朋友圈裏相當受歡迎,各種場合中矚意他的女孩也不在少數,而他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態度明朗,玩得再瘋也不越雷池一步,並且大大方方一再表明自己乃是有主之人,旁人盡管對他甚少現身的“神秘同居女友”的存在持懷疑態度,但見他明確堅持,也均默認他的原則。在外時,韻錦絕少打電話催他返家,反倒是他倦鳥知巢,見時間不早便及時脫身回家。其實不是沒有遺憾的,有時看著同樣有老婆或者女友的朋友、同事被家裏的電話催得發瘋,他心裏甚至會生出幾分羨慕,他隱隱中期待著她能表現出離不開他的姿態,可不管他回多晚,她都隻給他亮一盞夜燈,或者先睡,或者做別的事情,從未苛責於他。
  除了性格上的截然不同外,程錚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人,自幼家人親朋無不把他捧在手心,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在家裏時各類雜事都丟給老保姆,就連在北京念大學的四年裏,父母心疼他獨自在外,也在學校附近給他買了套房子,一概生活上的瑣事都有鍾點工打理,饒是如此,每隔一段時間,自幼帶大他的老保姆都要不放心地上京照顧他一陣。現在跟韻錦生活在一起,當然不願意有閑雜人等叨擾,所以家務上的一切事情統統都落在了韻錦身上,他竟是連一雙襪子、一雙碗筷也不肯親自動手洗的,更別提日常的做飯打掃了。韻錦家境自然遠不如他,可從小在家裏,尤其父親在世時也是父母的掌珠,甚少像現在這樣裏裏外外地操持,剛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先是受不了程錚在家務事上的白癡,兼之自己在這方麵的確比他得心應手,便順理成章地攬下了所有的事情,天長日久,難免感到有些疲憊,尤其是偶爾下班得比較晚,回到家往往看見他大少爺窩在電腦前打遊戲,或者幹脆在單位賴到比她回來的時間還晚,一見到她就抱怨肚子餓,氣得無話可說。她也試過賭氣自己也什麽都不幹,飯也不給他做,衣服也不給他洗,房間也不收拾,看他怎麽辦。誰知他硬是看著屋內亂成一團也視而不見,沙發上堆滿了東西撥開就坐,衣服累積到再也沒有替換了便扔給物業附屬的洗衣房,內衣褲索性就穿過一次就扔,沒飯吃就更簡單了,樓下附近多的是餐廳酒樓,一個電話外賣就可以送到家。最後往往是韻錦實在看不下去了,隻得敗下陣來,繼續做他的免費女傭,末了還要被他奚落幾句。
  有時程錚也心疼她,說過要請鍾點工的話,韻錦始終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何況她深知他的脾氣,雖然自己不喜歡動手,但在生活的細節上要求甚高,諸如日常洗滌用品都有偏好,襯衣稍有些褶皺即堅決不肯出門,鍾點工如何一一照顧得來。幸而韻錦工作的所在部門是公司的一個客戶服務部,平時工作大多隻是接接客戶谘詢、投訴電話,總的來說還算清閑,隻要不跟程錚的臭脾氣計較,公司、家裏都還算能應付得過來,隻是兩人間摩擦難免。
  本來年輕男女之間,既然生活在一起,由於性格和習慣上的差異導致小的口角是很正常的事情,偏偏程錚是個火爆脾氣,越是在親密的人麵前他的任性和孩子氣就越表露無遺,韻錦卻是外柔內剛的性子,當真是綿裏藏針的一個人,嘴上雖然不說什麽,可心裏認定的事情很少退讓,即使有時無奈忍他一時,但積在心裏久了,不滿就容易以更極端的形式爆發。兩人各不相讓,一路走來大小戰爭不斷,隻因年少情濃,多少的爭端和分歧通常都化解在肢體的熱烈糾纏中。古話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大概便是如此。

  第二十五章
  次年春節前夕,沈居安和章粵的婚訊傳來,章粵是直接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了程錚,說都是自家人,請帖就不發了,讓他和韻錦兩個到時主動前來,還少不得要他們幫忙打點的。比起在國外多年的章粵,沈居安則要固守禮節得多,給韻錦的請帖他是親自送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休時間,難得的陽光燦爛,韻錦和沈居安約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個小餐廳裏,看著他放在桌上緩緩朝她的推過來的精致請帖,韻錦說道:“其實章粵已經打過電話過來,我們都知道了。”
  沈居安道:“章粵說是章粵的事,我現在是以我的名義邀請你,你知道的,我的親友並不多。”
  韻錦低頭一笑:“現在說恭喜會不會顯得很虛偽。”
  沈居安了然地笑道:“我應不應該再表現得尷尬一點,才更符合我們現在的關係。”
  韻錦再次失笑:“收到舊男友的結婚喜帖,怎麽也要感歎一下。”
  “確實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玄妙。”他的聲音溫潤一如當初。
  “不管怎麽樣都要說聲恭喜,真的,居安,祝你和章粵幸福。”韻錦再抬起頭時,臉上是坦然的祝福
  “謝謝。”沈居安淡淡一笑,輕輕轉動著自己麵前的一杯冰水
  韻錦翻看著印上了章粵和沈居安兩人結婚照的喜帖,粉色的精良卡紙,設計簡約大方,又不失品位,看得出用了心思。“是章粵設計的吧,她的眼光一向很好。其實你很幸運,章粵是很難得的好女孩。”韻錦說這話是真心的,章粵雖然是富家千金,但性格率真豁達,是再精靈剔透不過的一個女子,誰擁有了她都該是慶幸的。
  “你說得對,她真的很好。”沈居安仍是專注看著他的一杯冰水,這樣的天氣,飲料點一杯冰水的人著實不多。“其實……就算她沒有那麽好也沒關係。”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韻錦眼裏閃過刹那的驚愕,但還是選擇了沉默。
  沈居安笑笑說:“我娶的是一個叫做‘章粵’人,她有這樣的一個姓氏,這樣的一個父親,就足夠了,其餘的都沒什麽區別。”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韻錦忽然發現自己怎麽也擠不出笑容,他還是以前清俊儒雅的樣子,這樣一個溫和如旭日春風的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比冰水更冷。“我有個好朋友喜歡說一句話,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同樣,我也把這句話送給你,你的選擇我不予評論,可是,你不該傷害她。”
  “沒有人應該受到傷害。”他慢慢地喝了口水,像完全感覺不到寒意,“相信我,以前我就說過,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況且,我給了她一個她想要的男人和她期待的一份感情,這對於她而言,何嚐不是求仁得仁?”
  韻錦沒有與他爭論,她看著他,忽然想起了紅樓中的一句話:任是無情也動人。誰能拒絕這樣的男子溫柔一笑,她開始覺得程錚的孩子氣其實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暗裏歎了口氣。
  “別誤會,韻錦,我並不想挽回什麽。我對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從某種方麵來說我們很像,這可能也是我一直受你吸引的原因。
  韻錦用手輕輕碰觸身旁玻璃窗上的光影,良久方回答道:“你錯了,居安,我們並不像。”
  “是嗎?”他笑得意味深長
  當晚韻錦回到家中,看程錚的眼神也不禁柔情了許多,兩人自是更加甜蜜,激情過後,韻錦在程錚懷裏昏昏睡去,忽然覺得耳邊一陣涼意,不禁用手一摸,原來是付耳環。她半靠在床頭,摘下來細看,原來是前一陣兩人逛商場時經過首飾櫃台,她無意間看到這對耳環,擺在不是很顯眼的地方,墜子是小而淡的一點藍色。當時程錚見她喜歡,忙不迭讓櫃台服務員拿了出來,原來耳環是鉑金上鑲嵌了一小顆水滴狀的海藍寶,看起來甚是雅致。海藍寶原本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隻是這對耳環上鑲嵌的那兩顆純度極高,幽藍如人魚眼淚,加上做工精致,又出自名家之手,所以韻錦看了一下標牌上的加錢,連忙摘了下來。倒是程錚堅持要買下,他一直想送她首飾,無奈她對這些東西興致不高,難得她喜歡,他怎會錯過。韻錦見他固執,便用了緩兵隻計,隻說道:“要買可以,隻準用你的薪水,不準用家裏的錢。再說,我又沒耳洞,買了也戴不了。”當時他隻得罷了。韻錦以為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忘了這事,誰知道他當真老老實實地存了幾個月的薪水,還特意向廠商定做了一付夾式的。
  韻錦心中感動,將耳環重新小心戴上,兩顆小小的藍色墜子在她耳際輕晃,跟她的氣質說不出的貼合。
  “以後不許你丟下它。”程錚把頭埋在她胸前說道。
  韻錦輕撫他的頭發:“以後也不許你丟下我。”

  第二十六章
  春節將至,韻錦和程錚都一樣有七天的假期。前一年的春節兩人都沒有回家過年,程錚這邊還好,他父母偶爾都會抽時間或借著公差的理由飛過來看看他,韻錦卻是整整一年多沒有見到媽媽了。對於媽媽,她有著一種複雜的心態,一方麵掛念著,一方麵卻逃避著。今年節前媽媽早早打來了電話,讓她非回去不可,更重要的是,聽媽媽早些時候電話裏透露,叔叔的服裝廠由於同行業競爭越來越激烈,加上經營不善,這一兩年來竟虧損了不少,無奈之下,今年將整個廠折價買了出去,好歹才償清了外債,現在,他們一家三口靠著叔叔前幾年的一些家底,雖不至於生活窘迫,但坐吃山空,日子隻是大不如前了。韻錦跟叔叔的關係雖然說不上十分親厚,但當年叔叔供她上大學的恩情她點滴都記在心裏,更何況還有媽媽這層關係在裏邊,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回家照看一下。
  除夕前一天,韻錦跟程錚一起飛回家鄉的省城,剛剛出艙,早有程錚的父母和司機在外等候,他父母苦留韻錦跟他們回家住幾日,可韻錦回家心切,而且念及自己和程錚並未結婚,春節關口哪好到別人家去,程錚一家挽留不住,隻得遣車將她送回縣城,程錚也硬是親自送了她到家才返回。
  媽媽雖然早知韻錦今日會回家,可一見到女兒,還是免不了悲喜交集。韻錦心裏何嚐沒有感歎,一年多不見,媽媽竟然憔悴了那麽多,顯然可見先前在電話裏提到的困境還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就連叔叔臉上也不見了原先飛揚的神采,叔叔家的“妹妹”年紀還小,話也不多。飯後,韻錦和媽媽把碗筷收拾妥當,母女二人便在媽媽的房間裏談心。韻錦將隨身帶回來的一張存折塞到媽媽手裏,隻說這是做女兒的一點孝心,媽媽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其實韻錦工作了大半年,積蓄也並不是很多,隻不過她所在的G市畢竟經濟發達過內地城市,而她的收入也算中等,平日裏跟程錚在一起,首先房租這一項大的支出便可省去了,盡管平時生活中她不肯讓程錚一概包攬開支,堅持付了水電雜費,可畢竟有他在身邊,比獨自一人在外闖蕩要好過許多,她不知道給媽媽的這點錢算不算杯水車薪,但畢竟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心。隨後媽媽告訴她,其實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叔叔在家賦閑了一段時間,最近靠著朋友的引薦,聘上了省城裏一個服裝廠的主管,年後便要上任,雖說是替人打工,可將去的這個服裝廠的規模自是不比他以前那個私營小廠大上許多,待遇也頗佳。
  “這樣再好不過了,全靠叔叔還是有本事的人。”韻錦的一顆心放下了許多。
  “他縱有本事,不過也靠幸運。”媽媽歎了口氣。
  韻錦變不提此事,隻轉彎抹角地問媽媽,叔叔待她可好。媽媽隻是微紅了臉說,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沒什麽可求的了。看著媽媽的神情,韻錦知道了,媽媽是找到了可以付托餘生的人。為人子女,除了為媽媽高興,她還能做什麽?她身邊也有了程錚的陪伴,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見最珍愛的妻女都有了歸宿,也當安息了。
  心事既了,韻錦頓覺釋然了許多,除夕夜的年夜飯上,一家四人總算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飯,韻錦甚至跟叔叔也碰了幾杯。飯後她隻覺得雙頰發熱,可心裏難得地澄明安詳,正想給程錚打個電話,他已經早一步給她打了過來。電話那頭他直嚷著想她,竟是一天也離不得的樣子,又說他想讓雙方父母見上一麵,也當作將兩人的關係正式明朗化了。韻錦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太過倉促,可酒意一上來,醺醺然之下也經不起程錚軟磨硬施,也就答應了。
  她隻是順口應承下來,沒想到程錚動作如此迅速,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她手機說,他爸媽現在便有時間,問韻錦想把見麵的地點安排在哪裏。韻錦哭笑不得,今天正是大年初一,那有這個時候雙方父母見麵的道理,再三講道理,他才勉強同意再推一天,並且說明他爸媽願意遷就韻錦家裏這邊,在她們縣城上不拘找個什麽地方聚一下。
  結束電話之後韻錦隻得將這件事跟媽媽和叔叔說了,誰知他們一聽之下竟如臨大敵般,直說怎麽可以委屈未來的親家到他們的小地方來,當然要他們全家親自到省城去才不失禮。韻錦也由了他們去,當晚便將媽媽和叔叔的意願轉告了程錚那邊,程錚一家都表示尊重他們的意願,於是便定了省城裏相熟的酒樓,末了,程錚父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正式表達了對韻錦一家的邀請,事情變如此定了下來。韻錦著實沒有想到她原本想像的一場簡單會麵竟會變得這麽鄭重其事,然事已至此,已是騎虎難下。
  初二清晨,媽媽和叔叔早早便起來收拾妥當,再把韻錦和妹妹催了起來,韻錦看見媽媽竟然穿上的她衣箱裏最隆重的衣服,叔叔身上儼然是跟媽媽結婚喜宴上的西裝,她覺得好笑之餘心裏是感動的,不管是貧還是富,天下為人父母者的心都是一樣的。一家人緊張地張羅了一輪終於出了門,上車前妹妹還因為沒有記住大人教的見到程錚父母時要說的吉利話而被叔叔斥責了幾句,韻錦忙勸住了。待到買好了作為見麵禮的土特產,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抵達省城時已臨近中午,韻錦沒讓程錚過來接他們,在車站附近攔了輛的士就往約好的酒樓去
  車子停在了他們要去的酒樓前,下車後韻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建築,從門口望去大廳恢宏氣派卻不顯浮華,雖地處市區中心但難得地在巷子裏鬧中取靜,四周車輛也寥寥無幾,顯然不是一般對外的酒樓,而是類似於私人會所之流的地方。好在程錚已迎出門口,見了韻錦父母便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媽媽和叔叔忙不迭地回禮,見程錚作出要替他們提手中的東西,哪裏好意思讓他代勞。韻錦隻笑著說:“叔叔,讓年輕人拿著吧,這是應該的。”程錚忙笑嘻嘻搶過,跟著一身正裝的大堂經理模樣的人將韻錦一家引至二樓的一個包廂前。侍者推門的刹那,媽媽尤暗暗問了韻錦一句:“女兒,媽媽身上沒有什麽不妥吧?”韻錦沒有說話,悄悄地用力一握媽媽的手。
  進去後,程錚父母早已站立離席等候,雙方寒暄了一陣才各自入座。入座過程中,叔叔硬是要程錚先坐自己才肯坐下,韻錦在旁,程錚哪敢造次,隻得一再退讓,直到他父親開口親自請叔叔先坐下,這才罷了。韻錦心中有些不解,隻當叔叔是謙遜過分,也不說什麽。閑聊間,服務員悄無聲息地將菜流水一般端了上來。程錚的父親程彥生和母親章晉茵都是家常打扮,並不顯山露水,隻是言談舉止間男的儒雅,女的端秀,自是另有一番氣度,當下兩人一如尋常家長,與極有可能成為親家的兩個同齡人閑話家常。程彥生雖和藹但話不多,一副學者的書卷氣,倒是章晉茵忙著招呼。菜上齊後,她夫婦二人舉了麵前的小酒杯,說道:“這裏的菜雖不算好,但難得地方清淨,很合適親友聚會,還請不要見外先幹了這杯,慶賀在這新年時候,我們兩家人初次正式會麵。”
  於是幾人都舉了杯,除了還在讀書的妹妹外,其餘的人都將酒幹盡了。韻錦和程錚喝完杯中酒,兩人暗裏相視一笑。還沒坐下,叔叔忙拿過酒壺,給他身邊的程彥生添了一杯酒。程彥生欠身致謝,叔叔又給章晉茵倒酒,倒是章晉茵忙招手喚來了服務員,連說:“您太客氣了。”叔叔舉杯倒:“哪裏是我客氣,程院長、章總,千言萬語說不完我對您兩位的謝意,我們也不會說話,隻能用這杯酒感謝對我們家的關照。”
  韻錦的筷子懸在半空,隻疑惑地看著叔叔和章晉茵夫婦。章晉茵輕咳一聲,臉上笑意如常:“都是自己人,何苦那麽見外,程錚,招呼你伯父伯母吃菜。”程錚看了韻錦一眼,忙讓服務員給韻錦媽媽和叔叔添了碗湯,再用自己的筷子給韻錦夾了夾菜。
  韻錦隱隱覺得哪裏不對,但程彥生已將話題扯開,雙方隻聊些家常,氣氛還算融洽。席間章晉茵問到韻錦媽媽身體可好,韻錦媽媽說道:“還算好,多謝記掛,若不是我前段時間身體若一些,老張早就可以去廠裏報到了。”程錚忙搶了一句:“還是身體最重要。”叔叔卻對著章晉茵道:“不過您放心,章總,一過完年我就會跟李經理報到,服裝廠這一塊的業務我熟,您交給我就……”“叔叔,你吃吃看這個,味道不錯。”韻錦給叔叔夾菜,打斷了他的話
  她明白了,叔叔和媽媽的鄭重其事,謙卑小心從何而來,她真蠢,早該想到天底下那有那麽順利的事情,這邊叔叔剛失業,那邊這麽好的一份工作就找上門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話間,章晉茵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慎滑落在地,還沒等服務員反應過來,叔叔已經搶先一步將外套拾起,小心地撣去看不見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處。韻錦垂下了眼簾,多麽熟悉的感覺在她心中翻騰,她幾乎就要忘了五年前那一幕,孟雪手中沉甸甸的捐款信封,跟章晉茵的外套一樣,紅的讓她眩暈。那麽多年了,原來什麽都沒改變
  她抬起頭來,發現程錚擔憂的眼神,原來他們都知道,隻有自己蒙在鼓裏。可她有什麽權利不高興,包括程錚父母在內,他們都是好心,是因為程錚愛她,所以他們才幫助她的家庭,而事實上叔叔和媽媽的確需要這份工作。她回應程錚一個笑容,低頭往嘴裏送了一口菜,從不知道,原來鮑汁猴頭菇的味道會是那麽苦澀,她忍耐著細細咀嚼,硬是咽了下去,然後微笑如常。
  席畢,章晉茵夫婦挽留韻錦一家在省城玩上幾日,韻錦和媽媽都說家裏還有親戚要探望,他們也不勉強。程錚把韻錦拉到一旁,說道:“親戚就讓你媽媽他們走就行了,你留下來吧。”韻錦笑著說:“天天兩個人呆著你也不煩。”他便賊笑著附在她耳邊說了句話,韻錦臉一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邊幾個大人看著他們小兩口的模樣,皆是但笑不語
  畢竟還是程錚了解她,回到家後,韻錦睡前收到他發來的短信:“你還是介意,所以不開心是嗎?可能我又做錯了,我讓媽媽幫你叔叔,隻是想讓你高興。”韻錦把手機放在胸口,很久才給他回複:“我還沒有那麽不識好歹,我明白,謝謝你。”

  第二十七章
  春節假期過去,韻錦和程錚一起回到G市。生活就是一天一天的重複,韻錦也盡量讓自己不去想叔叔工作的事情,她不願意讓這件事打亂她和程錚正常的生活,隻希望叔叔那邊凡事順利,在新工廠裏盡心盡力,也就不辜負程錚和他父母的好意
  沈居安和章粵的婚禮就在春節後的第二個周末舉行。由於章粵在國外多年,受西方習俗熏陶頗深,而且她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婚禮基本采取西式。整個儀式的過程並沒有像韻錦先前想像的那樣極盡鋪張奢華,而是在一片莊重低調的氛圍中進行,受邀請而來的也隻是親友和少部分往來密切的生意上的朋友,記者和慕名而來的好事者都被禮貌地拒之門外。婚禮的地點安排在章家名下一間酒店的草坪上,儀式過後便是輕鬆隨意的自助餐會。
  韻錦自己從侍者手中拿了杯飲料,坐在一叢矮樹後的長凳上靜靜享受陽光。程錚先前還在陪在她身邊,替她一一引見他的親友,漸漸的,遇到到越來越多的熟人,其中多是些他和章粵自小的朋友玩伴,都是與他們家境相似的世家子弟,多年未見聚在一起,有說不盡的笑話,因此韻錦便隨他去,自己推說想到處走走,一個人也落得清淨。她抿了口飲料,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地特有的芬芳,看著周圍華服儷影,如果沒有程錚,這時她完全不能想像的世界,習慣了他平時在身邊倒不覺他有什麽特別之處,如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眼看他,站在一堆與他相仿年紀的少年俊彥中,也完全掩蓋不了他木秀於林的奪目,他和章粵在那幫人中談笑自如,眉飛色舞,那才是他們的世界。而章粵緊緊挽著的沈居安話卻不多,他始終保持著和煦優雅的微笑陪伴著新婚的妻子,做工精良的正裝穿在他身上,更襯得他整個人豐神似玉,高貴優雅得讓人不敢直視。韻錦覺得居安越來越像一尊玉做的雕像,看上去溫潤迷人,其實卻冰冷堅硬,如果你了解他,就會發現就連他的笑容都是那麽疏離――而且,他現在並不專心。這個發現讓韻錦覺得相當值得玩味,在場的人中,除了章粵不確定外,她是最了解居安的人,他很有自製力,把自己藏得很深,也能把情緒控製得很好,但現在盡管他極力掩飾,眼裏的焦慮和不安卻瞞不過韻錦。隻是韻錦不是個多事的人,沈居安現在已走出了她的生活,她也無意探知別人的隱秘
  她在一旁看著沈居安陪伴章粵良久,最後不知對章粵說了個什麽理由,然後跟其餘的人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便走開了去,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在場地四處漫步,但留心之下竟是在地上細細搜索著什麽東西,隻是好像始終找尋不到,眼裏的焦灼便越來越盛,不知不覺朝韻錦的方向走來。
  “找到了嗎?”韻錦見他走近,也不便刻意隱在暗處,索性出聲詢問。的1ff8a7b5dc
  “韻錦?”他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麵色如常,“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他笑得從容。
  “丟了很重要的東西?”韻錦沒有跟他繞彎子,直接問道
  沈居安沒有回答,眼神慢慢冷卻,犀利如刀,韻錦不動聲色。半響,他笑了一聲,神色卻隻剩頹然:“對,很重要的東西。我丟了我的戒指。
  韻錦愕然,“戒指?不是在你手上嗎?”她看著他無名指上璀璨的鑽戒。
  沈居安揚起手指,微微嘲弄地看著手上那個戒指,切割完美的鑽石陽光下綻放異樣的光彩,“不,不是這個。是一個很普通的金戒指,我把它弄丟了。”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的淒惶和無助是韻錦完全陌生的,那種失去摯愛寶貝的傷痛是即使是一個心機再深的人也裝不出來
  “需要我幫你嗎?”韻錦問道
  沈居安正待說話,卻聽見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居安,你在這裏幹什麽?……哎,韻錦,你也在?程錚剛才還到處找你呢。”章粵笑吟吟地站在不遠處。
  “嗨,章粵。”韻錦連忙笑著打招呼
  “說什麽有趣的呢?到處也找不到你?”章粵微嗔地看著丈夫,臉上說不出的俏皮嬌豔。
  “噢,我弄丟了一樣東西,正好居安走過來,就尋思著幫我找。”韻錦急中生智地說。
  “丟了什麽?”章粵露出著急的神情
  “一個戒指。”韻錦順著她的話說道。沒想到章粵露出一副“怎麽不早說”的表情,低頭從宴會手袋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光麵金戒指,“是這個嗎?剛才服務員拾到交給我的,我正想問問是哪個來賓弄丟的。
  韻錦飛快的掃了沈居安一眼,從他的神色裏她猜到了必定是這個戒指無疑了,便忙著接過,連連向章粵致謝。章粵揮揮手,“這有什麽好謝的,傻瓜。不過如果是重要的東西,就別把它再弄丟了,有時候未必那麽幸運的。對了,韻錦,我跟居安要去前麵跟幾個伯父打聲招呼,你一起過去嗎?”
  韻錦當然笑著搖頭,章粵和沈居安剛走,她才看到原來程錚也是跟著章粵一起過來的,恰巧在不遠處遇到一個朋友,留下聊了幾句,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們這邊的談話。他告別朋友,走到她身邊,痞痞地向她伸出一隻手掌:“得了什麽好東西,我看看?”韻錦沒好氣地把戒指在他麵前虛晃了一下:“看見了沒有?”“這不是章粵剛才拿著的嘛,為什麽到你手上去了?”“章粵隻是撿到而已。”韻錦淡淡地說。程錚露出狐疑的表情:“戒指是你的?”韻錦笑著拍拍他的頭:“多事,反正不是你的。”程錚跳了起來:“男人的頭是隨便拍的嗎?我又不是小狗。”
  韻錦慶幸他沒有繼續追問,其實她可以順口承認戒指是自己的,隨便說是媽媽給的也好,這樣都比較說得通,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不願意騙他。

  第二十八章
  一個春天相安無事地過去,程錚的生日在八月初,早在他生日到來的前十幾日,他已經反複地提醒韻錦不要忘記。韻錦便思量著要送他什麽,他卻一直強調用錢買得到的東西他通通不要。而程錚的父親程彥生雖然一直不主張在物質上寵壞了兒子,但兒子二十三歲生日,他還是與妻子章晉茵一起送了兒子一份大禮,還說要給兒子一份驚喜。為保證生日當天能與韻錦過足兩人世界,程錚與同事、朋友間的慶生活動提前幾天就開始了。這晚韻錦獨自一人在家,一局棋下至一半,就接到了家裏的電話,居然是叔叔用手機打來的。這些年來,叔叔很少親自跟她對話,有什麽事通常都是媽媽轉達,這一次韻錦隱隱預感到有事情要發生了。
  可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越害怕什麽事,什麽事就越容易降臨。叔叔的話才說到一半,韻錦的心已結了層霜。原來媽媽長期以來身體不好,一直以為隻是普通的婦科病,沒想到兩個月前實在熬不住,到醫院進行全麵檢查,竟然是中期的宮頸癌,當下嚇得叔叔全沒了主意,馬上讓她住進了醫院。手術和治療是一大筆的費用,媽媽沒有醫療保險,叔叔也早比不得當初,為了解燃眉之急,無奈之下他私自挪用了剛擔任主管的服裝廠的一筆公款,這原也是權衡之計,按照他的想法,年終清賬時想辦法填上便是。靠著這筆錢換來的及時救治,媽媽的病總算了穩住了,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八月份整個企業上下開展了一次清產核資活動,眼看就要查到他所在的廠,可一時之間到哪裏找錢填補這個缺口?如果在清產核資過程中被發現挪用了這筆錢,這剛得來的飯碗是決不可能再保得住,他半生的名譽也算毀盡了
  “究竟是多少錢。”韻錦命令自己冷靜,可聲音是止不住的暗暗顫抖
  “十一萬四千。
  “十一萬……”韻錦的語調如同呻吟。
  “韻錦,你要知道你媽媽的病需要化療,還有那些藥……”叔叔急著說。
  “她是我媽媽!我的親媽媽!為什麽你們第一時間沒有想到告訴我這個做女兒的,寧可去用那動不得的錢?為什麽?”韻錦失控地打斷叔叔的話,淚如雨下。“兩個月了,你們瞞不住了才想到告訴我,你們到底想要我怎麽樣?”
  叔叔像被嚇住了,更加語無倫次,“韻錦……不是這樣的……我是想說你媽媽現在已經暫時沒事了。我們之所以起初沒有告訴你,一方麵你媽媽怕你擔心,另一方麵就算告訴了你,你剛工作,也拿不出那麽多錢呀……我知道程錚有錢,開始也想讓你向他開口……我是說借,不要他給。可是你媽媽說,怕你問他借了錢,從今後在他麵前就更抬不起頭來了……你不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孩子,叔叔沒有用,有些事可能讓你難堪了,……你媽媽不說我是不知道的,我是個粗人。但你媽媽嫁給了我,我就不想她有事,原本以為緩過這陣就好了,哪知道那麽倒黴……韻錦……叔叔實在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的,你媽媽她不知道。我隻怕要是這件事被查了出來,就算章總麵上也不好看……”
  韻錦丟了魂一樣的放下電話,淚痕半幹在臉上,有一種麻痹似的痛楚。原來她是個那麽失敗的女兒,媽媽生了那樣的病,她居然都不知道。叔叔說得沒錯,就算告訴了她,她能怎麽辦?她沒有錢。問程錚借嗎?連叔叔都知道她開不了這個口,究竟是媽媽的命重要還是尊嚴重要?難道她竟然是那麽自私的一個人?可是,媽媽和叔叔口口聲聲說不希望她在程錚麵前抬不起頭來,可是出了這種事,她何嚐又能在他麵前抬頭?她覺得一顆心就要裂開,沒有人可以讓她去責怪。忽然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如同命定的一個局,她步步地躲避,步步陷在裏麵。
  像忽然反應過來一樣,她飛快地打開抽屜,搜出自己所有的存折和儲蓄卡,一萬五千塊,這是她全部的積蓄,她又翻出電話簿,第一個打給鬱華,鬱華醫科都還沒畢業,當即說願意把所有的錢給她,不過幾千塊,接著她陸續打給大學裏幾個相熟的舍友、同學,大家都不是有錢的人,但你一點我一點地,總共也不到兩萬,加上她自己的積蓄,最多四萬塊,距離十一萬四千,差的不止是一點點。韻錦攥著薄薄的存折,覺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虛乏。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像是受了一驚,接起來,原來是程錚。“韻錦,你下來,我在樓下等你,快點。”他的聲音透著一絲神秘和興奮。
  韻錦機械地找塊濕毛巾擦了擦臉,放好存折匆匆下樓,一走出電梯間,就看見程錚站在一輛龐然大物旁,對她笑地燦爛無比。“韻錦你看,原來這就是我老爸老媽所說的驚喜。悍馬H2深蘭色的限量版,今天特意讓人開過來的,想不到我老爸那個老學究的眼光還不錯吧。
  韻錦呆呆地看著眼前炫目誇張的越野車,一時說不出話來。程錚以為她也跟自己最初一樣驚呆了,便扯了她上副駕駛座,“我帶你兜一圈……看見沒有,這裏還裝備了雨雪自感應雨刮係統,還有雙屏……”程錚神采飛揚地解說給她聽,韻錦卻條件反射般問道:“這車要多少錢呀?”
  程錚皺眉想了想,“大概五、六十萬吧,我也不清楚具體的價錢,管它多少錢呢。這個全球不過生產八百七十多輛,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的。
  “可是沒錢就更加不用想了。五十多萬……”韻錦搖頭苦笑,不過是一個生日禮物,一個大玩具,卻有可能是貧賤人家命運攸關的一個天文數字。
  “別以為是我老爸那麽大方,他要是出手那麽闊綽,反貪局就得找他麻煩了,肯定還是老媽扔的錢。”程錚看著她說道
  韻錦把他的頭扭回正前方,“既然你爸媽送車給你,也要小心開才對。”她原來想跟他說什麽?現在她什麽都不想說
  第二天,程錚非要開車送她上班,騷包的車子一路引來不少注視。中午下班前,韻錦給沈居安打了一個電話,下午,八萬塊準時打入了她的戶頭,她在第一時間將總共十二萬轉給了叔叔。
  韻錦心裏感謝沈居安沒有多問,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可她更明白,向他借錢其實是下下之策。不說他和程錚一家千絲萬縷的關係,光憑她跟他曾經的一段曖昧感情,也不該跟他有金錢上的糾葛,不到退無可退,她不會走這一步
  其實,怎麽看來,她都應該向程錚求援,因為現在他才是她最親密的人,如果媽媽當初一發現病情立刻告訴她,她即使難堪,都會向程錚開口的,畢竟沒有什麽比媽媽的病更重要,可是媽媽和叔叔為了考慮她的感受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方式,她反而更沒法麵對程錚。叔叔所在的服裝廠是程錚媽媽章晉茵集團公司的子公司下屬的分廠,雖然這點叔叔犯的這點事遠不會驚動集團高層,但因為是章總親自引薦,又有韻錦這層關係,一切都簡單不起來了。現在她隻想讓叔叔暗裏將錢填補回去,將整件事化解於無形,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至於居安的錢和人情,她會想辦法慢慢的還。他不是她的愛人,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的錢和人情當作債,隻要是債就會有還完的一天
  當晚她帶著疲憊回到兩人的家裏,一開門,就看到程錚坐在沙發上,聽到聲響,便轉過頭,用一種略帶陌生的眼光看著她。韻錦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也許事情終究沒有瞞得過他,該來的躲不過,她幹脆徑直走到他麵前,坐到他對麵的沙發上
  “早些時候你以前的舍友小雯打電話來,說她家裏臨時有了事,所以要借給你媽媽看病的錢她暫時不能給你了。然後,我就給你媽媽打了個電話,你叔叔說謝謝我。不久前我媽又跟我說,你叔叔……,讓我別告訴你,她會處理好。蘇韻錦,告訴我,你哪來的十一萬?”
  果然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現在看來,她這麵牆竟是無處不透風。韻錦見他狐疑的眼神,心一橫,索性將前前後後,包括向沈居安的事全部告訴了他。
  程錚聽了不怒反笑:“你身上發生了這些事,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沈居安,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韻錦充滿了無力感:“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你不懂。
  程錚霍地站了起來:“我不懂,你可以告訴我呀?為什麽把我當傻瓜?難道沈居安就懂?”
  “對,他會懂,因為他跟我一樣,知道貧賤是多可怕,知道沒有錢就沒有尊嚴!不像你,從來就不知道窮困是什麽滋味。程錚,我沒有把你當傻瓜,我是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可以欠沈居安的,但我不能欠你的,那會讓我跟你在一起很辛苦!”韻錦也站了起來,仰頭看著他說。
  程錚隨手抓過沙發上的一個資料袋,另一隻手握住韻錦的手,“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就跟我來。”然後不由分說拉著她往門外走。
  韻錦被他牽著上了車,依稀察覺到他往章粵和沈居安的住所開去,可無論說什麽,他一概不予理會。
  很快到了沈居安所在的半山臨水的住宅區,程錚給他打了電話,然後將車開進停車場等候。十來分鍾後,沈居安一個人衣著整齊地出現在停車場,看著韻錦和程錚,他似乎有些預感發生了什麽事。
  剛走近前來,還沒開口,程錚已經下車將手裏的資料袋打開,抽出裏麵數疊鈔票就往沈居安身上用力摔去,沈居安閃避不及,身上被其中幾疊砸個正著,更有一疊在半空中散了出來,粉紅色的百元鈔票順著他滿頭滿臉地飄灑下來
  “程錚!”韻錦厲聲喝止,可哪裏來得及。
  沈居安咋然遭遇這樣的變故,神色卻沒怎麽改變,他一動不懂站在原地,任憑紙鈔從他身上灑下,表情漠然
  程錚還不放過他,竟像積怨已久般說道:“錢如數還給你,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麽心,我表姐願意嫁給你,我沒話可說,但你能不能不要再糾纏韻錦。”
  沈居安緩緩撚下落在肩上的一張鈔票,淡淡地說:“我想你是誤會了。”
  “誤會?”程錚冷笑,“別以為人人都像章粵一樣傻,你圖的是什麽我們心照不宣,這錢是你的嗎?犯不著拿著章家的錢來充情聖吧?
  “住嘴!”同樣一句話卻異口同聲地出自兩個女人嘴裏。章粵身上外套裏尤是來不及換下的家居服,頭發淩亂地匆匆趕來。韻錦卻又急又惱地扯住程錚
  沈居安渾如沒事一般彎下腰去,一張一張地拾起四處散落的鈔票,整齊地放回程錚先前帶來的資料袋裏,他不看程錚,卻隻對著韻錦輕聲說:“你確定不需要這些錢了嗎。”
  韻錦羞愧得不好意思抬頭看他,隻說對不起。章粵走進程錚,劈頭蓋臉地說道:“你還是小孩子嗎?做事有沒有經過大腦。”程錚不甘示弱地回嘴:“做事不經大腦的人隻怕是你,明知是坑你還往裏麵跳。”章粵氣得一張精致的麵容變了顏色,指著程錚的鼻子罵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馬上滾!”程錚拍開她的手:“誰稀罕管你的閑事,你管好你老公。”
  “程錚,跟我走。”韻錦強拽著程錚往車裏去,卻拽不動他分毫,一氣之下幹脆撒手,“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你不走,我走。”說完掉頭就往停車場出口處走。
  程錚這才轉身去追,末了還撂下一句話:“章粵,你就傻吧,以後有著你的苦頭吃呢。”
  章粵咬牙看著程錚和韻錦離去,狠狠說道:“死程錚,以後誰再理你就是王八蛋!”沈居安笑了笑,拉過她的手,“走吧,別惱了,跟他計較什麽,回家。
 
  這邊程錚開車和韻錦回家,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回到家中,程錚的火氣才慢慢散了,便訕訕地跟韻錦搭話,韻錦卻悶聲不吭洗澡睡覺,正眼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程錚趴在她身邊,輕輕推了推她露在薄被外的肩:“哎,說句話吧,還生氣呀?”韻錦無聲地把身體挪開了一點,程錚再靠近,不服氣地說:“明明開始是我有理,怎麽現在變成你生氣了?剛才我又沒罵你。”韻錦覺得自己疲憊得說不出話來,被他吵得無奈,這才翻身起來,冷冷道:“的確是你有理,都是我的錯,程錚,這樣我真的很累,我們兩人這是何苦?”
  程錚慌了,隔著薄被一把抱住她:“我不管那麽多,隻想要你在我身邊。對,我承認我不喜歡沈居安,今天是刻意讓他難堪,可是韻錦,你能不能把我放在心上?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說過要送我一個禮物,我要一個承諾,別離開我。”韻錦閉上眼,深深歎息。

  第二十九章
  韻錦記起,自己曾經言之鑿鑿地對沈居安說:“我們不一樣。”居安還是比她聰明,當時他隻是不置可否地看著她笑。現在想來,自己也覺得可笑,她並沒能清高到哪裏去,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她還是依附著程錚。她不能像年少時想像的那麽決絕地守護自己的尊嚴,因為做不到灑脫地離開,所以她選擇了什麽都不去想,繼續留在他身邊。唯有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這樣她才會覺得好過。日複一日,韻錦更加細心周到地照顧著程錚的日常生活,寵著他所有的脾氣,程錚也更依戀著她。如果這不是幸福,那幸福到底是什麽?
  工作近兩年後,韻錦由於在客戶服務中心表現頗讓領導滿意,於是當初招聘時慧眼擇中她的銷售副總讓人事部門找她談話,問她是否願意轉到市場部,真正參與企業的銷售策劃。韻錦沒有猶豫,市場部的工作雖然不如客戶服務中心清閑自在,但是發展的前景卻大得多,她太需要這樣的機會了。
  調到市場部之後,工作量驟然增大,開會討論,做計劃,寫方案,跑調研,加班也成了常事,於公於私,偶爾也有了應酬。韻錦一邊要對程錚事無巨細,一片要兼顧工作,所以公司、家裏兩頭忙,就連走路都比別人快許多。程錚的事業自然光明一片,他年輕、聰明,專業技術紮實,又肯下苦功,很快就成為設計部的項目組長之一,職務的提升必然陪伴著更加的忙碌,加班不提,大大小小的圖紙會審、專項培訓讓他出差的機會也增多,隻是同事們都想不到,他這樣一個年少得意的人,看似桀驁,實際上竟會如此戀家,不是非到必要,他很少願意出差,即使出到外麵,工作一了結便會立即返回,不做任何無謂的停留,其餘福利性質的“開會”和“培訓”更是一概推辭;另外,工程量大,加班免不了,他把應酬和消遣也慢慢地減了,沒事便聲稱要回家陪女友。大家都好奇他那很少出麵的女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有魔力讓程錚這樣一個人早早地收了心。
  韻錦自己也覺得應該滿足,可是更感到壓力,程錚那麽依戀她,自然也要求她回報同樣的熱度,相反,如果她忽略了他,即使是事出有因,他也總免不了有情緒。她盡可能地讓程錚如願,盡可能地陪伴在他身邊。他的愛太重了,可她隻能背負
  深秋的晚上,韻錦與另兩個同事一起結束了與一個老客戶的飯局,走出酒店。饒是現在酒量已經鍛煉得比以前稍有進步,被客戶空腹強灌了兩杯,還是有些眩暈。
  “韻錦,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回家?”開車來的男同事搖下車床問她。‘謝謝,不用了。”她笑著跟同事揮手道別,程錚的占有欲讓她習慣盡可能地與是非劃清界限。他出差兩天了,沒能來接她,所以她才安心坐到應酬結束,要是他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又有一番小風波。
  想到了他,韻錦從包裏找出了手機,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手機裏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程錚打來的,還有好幾條短信
  ――“你在哪裏?想我嗎?我很想你。”
  ――“我這邊提前結束了,等下馬上飛回去,回見。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我回到家了,沒帶鑰匙,你在哪裏?”
  ――“快回話,你搞什麽鬼,我在門外。”
  ――“蘇韻錦,還不快出現,你死定了。”
  ――“別嚇我,我很擔心。”
  …
  晚風襲來,韻錦忽然一個激靈,薄薄的酒意全都散盡了。她不敢往下看,連忙攔了輛車,讓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往回開。氣喘籲籲地走出電梯,隻見程錚斜倚在防盜門上,手裏抓著外套,行李扔在一邊
  韻錦小跑著上前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提前回來了,等久了吧。”他直起身來,像沒聽見她說話,在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後,麵色更是結成了霜,門一開,他就繞過她自顧走了進去,韻錦在門口頓了頓,略微感到些許尷尬,連忙藏好,幫他提起行李,尾隨著進了門。
  程錚燈也不開,用力坐到沙發上,沈默不語,習慣了他發脾氣時惡形惡狀的囂張模樣,現在這個情形,反倒讓韻錦不知所措。她按亮了燈,把他的行李放回房間,旋回來坐到他對麵:“你吃東西沒有?餓不餓?我給你做點東西好不好?”
  “餓死也不用你管。”他恨恨地說。
  韻錦擠出一個笑容,傾身將手覆在他的手背,柔聲道:“對不起了,今天有個老客戶,業務上常來常往的,實在推辭不了。再說,我沒想到你今天提前回來……”
  “是呀,知道我在家時,才等著我,以為我不回來,就在外邊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你就是這麽敷衍我?蘇韻錦,有時我真看不懂你。”程錚一把甩開她的手
  韻錦吸了口氣,將手慢慢收了回來:“程錚,講點道理,我今天晚上確實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當時周圍太吵了,手機放在包裏我沒聽到聲響,也沒想到你忘帶鑰匙,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麽樣?
  “什麽鬼工作那麽重要,不過是陪那些老色鬼喝酒。我在門口等了你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你知不知道?虧我把連夜把事情做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從飛機上下來後,我一滴水都沒喝。”
  “我知道你生氣,可是你有你的事業,我也有我的工作,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在外邊應酬,你至少要體諒我一下。
  “我不會體諒你,我不成熟――當然,我又不是沈居安,沒有他那麽溫柔體貼。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跟誰在一起,也懶得管。”
  韻錦覺得忍無可忍,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可理智在提醒她,生氣沒有用,不要跟他計較,讓著他一點吧,何苦火山澆油呢?她努力平複下來,起身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程錚冷眼看著她走進廚房,端了杯白開水遞到他麵前,他一手揮開,“蘇韻錦,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什麽都放在心裏,什麽都不說,你會不會生氣,有沒有感情?從來都是這樣,好像委曲求全地在忍受我。我要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愛人,不是一個服務周到,還可以陪我上床的鍾點工。”
  韻錦握杯的手被他揮得歪向一邊,水濺出大半,她將手定了一下,作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剩下的的半杯水往程錚臉上一潑,然後將空了的杯用力一摔,玻璃的水杯接觸地板頓時粉碎,那清脆的破裂聲如同玉碎般驚心。
  韻錦的聲音中好像有什麽東西也正在碎去,“我想現在這樣你我都會比較滿意。”
  水沿著程錚的頭發往下滴,他沒有拭去的意思,隻是把手往門外一指,“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韻錦二話沒說從沙發上站起來,程錚動作比她更為迅猛,他用身體將她狠狠撲倒在沙發上,韻錦吃痛,死命蹬開他,兩人雙雙從沙發上翻倒下來,程錚的身體墊在下麵,她趁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掙紮著爬離他身邊。他敏捷地一手撐住地板翻過身來,一手揪住她的發梢將她拽了回來。
  “噢!”韻錦疼得眼淚就要掉下,管不了那麽多,回頭就用手一揮,尖利的指甲在程錚的脖子上抓出數道血痕。就像聞到血腥味的豹子一樣,程錚更加失去理智,用力把她按回地板,製住她後就開始撕扯自己和她身上的衣服。韻錦當然知道他想要幹什麽,這種情況下勃發的欲望讓她覺得跟畜牲沒有兩樣,明知處於弱勢仍拚命拒絕。一個強勢掠奪,另一個殊死抵抗,雙方在沈默中撕扯,喘息,如同肉搏的受傷野獸。程錚很快占據了上峰,一個挺身用力進入她體內。沒有任何前戲和潤滑的占有讓一聲呻吟哽在韻錦的喉間,她絕望地放棄了繼續掙紮,任憑他在自己身上粗暴地動作,直到他發出滿足的歎息
  兩個人,怎麽可以在肉體貼得如此近的時刻,靈魂卻漸行漸遠?程錚在欲望釋放的那一刻,心裏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他把額頭貼在她的額上,喃喃地說:“到底是我傷害了你,還是你傷害了我?要怎麽樣我才能抓牢你?”
  韻錦隻感到心灰殫盡,“算了吧,程錚,我們不要再在一起了,讓彼此都好過。”程錚慢慢地搖頭:“不,我不會放手,就算互相傷害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第三十章
  有些東西一旦碎了,縱使千般彌補,也再回不了當初模樣。程錚和蘇韻錦,狠不下心別離,在一起卻是煎熬。那一個晚上之後,兩人都絕口不提當晚之事,從此相處,如履薄冰。他們想要廝守,卻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話,一個眼神便觸痛了對方,漸漸地相對無言,各自舔著自己的傷口。
  小小的公寓,原是兩人的方寸天堂,現在隻覺得狹小的空間讓人避無可避,程錚“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回來時通常是午夜,帶著一身煙酒氣息;韻錦益發地沈默下去,下班後對著棋盤如古井水般寂然,段位卻不見提升,隻要有空,她還是作好兩人的飯菜,至於他回不回來,她不聞不問。
  這日程錚難得下班準時回家,開了門,她在廚房裏忙碌,切菜的時候精神恍惚,有人走到跟前竟是渾然不覺。程錚輕咳一聲,她才如夢初醒,鋒利的菜刀懸在半空,他都捏了把冷汗。
  “回來了,準備可以吃飯了。”她笑笑,繼續手上的動作。程錚將刀小心地從她手上奪下,“今晚不用做,周子翼從上海過來出差,今晚上請在G市的高中同學吃飯,原來我們班還是有好幾個同學在這邊的,你以前的同桌宋鳴,還記得吧,小個子,帶眼鏡的,現在居然是是××航空的飛機維修技師;還有孟雪和周靜是在深圳,今晚也一起過來,就當同學聚會。”他說完就走回客廳,見她沒有什麽反應,回來補充了一句:“一起去吧,聽說莫鬱華也去。”
  星級夜總會的VIP廂裏,昏暗搖曳的燈光、震撼的音響效果夾雜著酒杯碰撞聲、笑聲,將氣氛推向高潮。原本隻是小規模的異鄉同學聚會,沒想到竟召集了十幾個高中同學,當然其中有幾個是當時同級不同班的同學。高中畢業轉眼已經六、七年,當年的慘綠少年和豆蔻少女都已長大,有些人竟是畢業後便再沒有見過麵,重逢時早已不複當年模樣,彼此都有不同感歎。周靜如今已嫁作商人婦,一身珠光寶氣,哪裏還看得出從前鄉下姑娘的影子;孟雪在深航做了空姐,嬌俏依舊,更添了幾分幹練氣息;宋鳴變化最大,過去帶著厚厚眼鏡的小個子男生已變成了一個肩膀寬厚的男子,雖然談不上多帥,但氣質沉穩,風度頗佳;倒是周子翼還是不改當初吊兒郎當的痞氣,好在容顏俊美,隻覺得風流倜儻,聽說他大學畢業後子承父業做上了房地產生意,可謂少年得誌,又有了一個家世品貌相當的未婚妻,隻等對方國外遊學回來便可結婚;莫鬱華早已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微胖神采,麵孔平凡依舊,但自有一番書卷氣息。當晚最受人矚目的自然是程錚一對,大家都嚷著要敬他們這對多年苦戀終於修成正果金童玉女的酒。程錚是興致高昂,不管誰敬的酒都來者不拒,一幹而盡,包括韻錦那一份也包攬了下來,幾輪下來,饒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了些醉意。韻錦與鬱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兩人在角落裏私下交談,倒是孟雪看不下去,將周子翼為首的敬酒軍團統統擋了回去。周子翼笑道:“真是怪事了,正牌的女朋友還沒發話,你心疼什麽。”孟雪將酒杯往桌上一擱:“就憑我跟程錚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怎麽樣!有本事跟我喝。”周子翼是聰明人,哪裏願意跟她硬碰硬,便一笑置之。
  韻錦這邊,莫鬱華看了一眼那邊的情勢,對韻錦說:“怎麽啦,看你和你們家那位都有些不對勁。”韻錦苦笑,“何止不對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鬱華隻說:“何苦呢,程錚對你怎麽樣大家心裏有數,有個這樣的男人對你死心塌地,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何必為了一時的意氣做傻事,錯過他,你會後悔的。”韻錦黯然道:“我何嚐不知道他好,我也想對他好,可是兩個想對彼此好的人在一起為什麽會這麽累?鬱華,你信緣分嗎?”莫鬱華道:“我信,但我更信緣分亦要把握,喏,你看那邊。”她用眼神向韻錦示意。
  韻錦看過去,程錚喝多了,神誌不清地將頭靠在孟雪的肩上,孟雪有些尷尬地推了他一把,他晃了一下,又靠了回來,第二次,她沒有再推開他,看他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憐惜。
  “兩個美女躲在角落裏偷偷聊什麽?”周子翼端著杯酒走過來:“鬱華,好久不見,你變漂亮了。”他像完全不記得高三那年尷尬的往事,“哪裏,是你的嘴越變越甜了。”鬱華笑道。韻錦站了起來:“你們坐,我去看看程錚,失陪。”
  她走到程錚身邊,先向孟雪微笑。孟雪的笑容裏卻帶著挑釁:“你終於想到要來看看你男朋友了嗎?”韻錦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蹲在程錚麵前,輕輕拍拍他的臉,“程錚,醒醒,我們先回去吧。”
  程錚沒有反應,她手下用了把勁,強行攙起他,趔趄了一下,不遠處的宋鳴忙伸手扶住程錚的另一邊身體。“謝謝。”韻錦對宋鳴說道:“麻煩跟我一起把他扶出去。”她又轉向孟雪:“謝謝你的肩膀,難慣程錚經常說你就像他的兄弟一樣。”
  孟雪自嘲地笑笑,也站了起來,韻錦跟在座其他人打過招呼之後,孟雪不放心地尾隨著她和宋鳴走出外麵。車是肯定沒法開了,韻錦找到路邊,正要招手攔車,程錚卻慢慢地恢複了一些意識,揉著頭問自己怎麽在這裏。
  “你喝多了,我先跟你回去。”韻錦輕聲說。程錚迷茫地看了一下她、宋鳴和孟雪,掙脫了她的手:“你先回去,我沒醉,還可以再繼續。”他掙開的力氣太大,整個人站不穩,頓時搖晃了一下,孟雪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他半倚著孟雪,方才站穩。
  韻錦上前幾步,拉過他的手,“程錚,別鬧了,跟我走。”她的聲音有了些許哀求的意味。程錚再度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攬住孟雪的肩膀:“說了不要你管,你要走就自己先走。”場麵一時有些難以收拾,就連旁觀的宋鳴也感到一些尷尬。
  韻錦靜靜看了他一會,隨後平靜地對宋鳴和孟雪說:“既然這樣,我先回去。麻煩你們多照顧他,別讓他喝那麽多,別讓他開車。”她從包裏翻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幾個字,“這我們家的地址,拜托等下散了給他打輛車,上車後給我個電話,謝謝。”
  直到韻錦坐上的計程車消失在街角,程錚才慢慢地站直,眼裏醉意退卻,隻餘失望,他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與孟雪的貼近,連忙將她推離,簡單說了聲“對不起”,就往剛才聚會的地點走。
  “程錚!”孟雪在他身後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不料正迎上她揚過來的一巴掌,程錚反應及時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攔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然後他看見了孟雪的眼淚。他和孟雪一起長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假小子形象,這時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哭泣。
  孟雪流淚抬起頭道:“這一巴掌,就當是把我這麽多年對你的感情全部還給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能這麽傷害我,你明明知道從小我就愛你,卻把我當作你們兩人感情遊戲的道具,這樣很殘忍!”
  程錚鬆開攔住她的手,覺得無比混亂,“也許你是對的,如果這巴掌打下來能讓你比較好受,那你就動手吧。”
  孟雪擦幹淚冷笑道:“可是現在我又不想動手了,因為我發現其實你比我更可憐。你不就是想用我來激蘇韻錦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這麽多年了,你苦苦愛著的是一個你自己也不清楚她愛不愛你的人,你以為你得到了她,其實根本就沒有!”
  他頹然地用手捂住臉,好像這樣就可以聽不到她的話,半晌,他對宋鳴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煩你照顧她。”然後轉身離開。
  回到家已經很晚,燈還亮著,韻錦還在,這多少讓他有些安心。她沒有換下外出的衣服,平靜地看著電視,見他回來,眼睛從電視屏幕上離開。
  “回來了。”她隨手放下遙控,如同以往無數次的等候。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程錚把手插進褲袋裏。
  韻錦揚起臉打量他,“我隻想說,程錚,你真的很幼稚。”
  程錚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的以為這樣可以刺激到你,以為你會為我吃醋,為我生氣,這樣才能證明其實你很在乎我。”
  韻錦臉上看不出情緒。
  程錚長舒一口氣,“這麽多年了,你終究還是不愛我,所以才可以這樣平靜。”他一直不敢想不敢麵對的一件事,如今親口說了出來,竟有了種心如死灰的釋然。
  “我們分手吧,韻錦。”

  第三十一章
  我們分手吧,韻錦……
  韻錦從夢中驚醒過來,偌大的房間裏隻剩她一個人,夢裏那個聲音似乎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旋。她翻身起來,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已經是清晨五點,於是也就沒有了睡意,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妝台前。
  二十七歲的女人該是什麽樣子?就像一朵薔薇,開到極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極致,下一刻就是凋落。韻錦用手輕撫自己的麵龐,三年多了,準確來的說是41個月,她有多久沒有想起過那個人,那個聲音。她拉開抽屜,找出那隻剩一個的海蘭寶耳環,握在手裏,冰涼地,帶點刺痛。他給她帶上耳環的時候說過的話尤在耳邊,可是她終究弄丟了另一隻,她和程錚,彼此弄丟了對方。
  程錚,程錚……曾經身體發膚般親密的一個人,原來也會在人海裏斷了音訊。她已經不怎麽記得那晚分離的細節,人的記憶也會保護自己,隻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從此兩人就沒有再見過麵。一個城市能有多大,足以把兩個人淹沒?老天可以讓兩個有情人在天涯海角重逢,卻在四年的漫長光陰裏未曾安排同在一個城市的他們相遇,想必是懲罰他們愛得不夠深。
  怎樣才算愛得深?分手後的最初兩個月,他的影子無所不在,她總是在每個街口,每次轉身都恍惚看到熟悉的身影,每個夜晚,美夢和噩夢裏都有他存在。隻是漸漸地,也就淡了,時間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能撫平一切,將心裏好的或是壞的痕跡一刀刀刮去,隻留下個麵目模糊的疤痕,後來的她越來越少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最後連夢也夢不到了。也許程錚說得對,她是個寡情的人,這樣應該比較值得慶幸,因為痛楚也會少得多。可有一次鬱華卻有意無意地對她說:“從醫學上來說,痛覺的喪失其實是一種病態,而且相當危險,因為一個人如果不知道什麽是痛,那麽她就不知道自己傷得多深。”
  有時候很羨慕電視劇裏的主人翁,感情裏受了傷,瀟灑決然地一走了之,浪跡天涯,多年後再重回故地,已是別有一番天地。可她不是電視裏的女主角,在現實中浪跡天涯也是需要本錢的,大多數人平凡如她,受了挫,泥裏水裏滾一把,在原地裏爬起來,抹把臉,拖著一條腿還得往前走。既然沒死,就必須好好生活,她要吃飯、要供房、要養家,沒有在悲傷中沉淪的資格。那幾年,公司裏漸漸也有人知道了市場部的蘇韻錦,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平時話很少,與己無關的事情從不肯多說半句,可是事情交到她手上,不管是誰都可以全然地放下心,因為她總會完成得妥妥貼貼。同樣一個案子,你給她半個月,她能做得精精細細,但你給她半天,她拚了命也能按時完成,粗粗一看倒也讓人挑不出什麽毛病。酒桌上,總有惡劣的客戶喜歡故意捉弄這樣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子,一個啤酒杯的烈酒擺在她麵前,隻等她撒嬌投降,她倒也從不張狂,隻是站起來靜靜將酒喝到一滴不剩,再醉也咬牙撐到回家,吐到天翻地覆也不會有人看見。很少這樣的女子,平靜纖弱的外表下藏著一股倔強的狠勁。憑著做事的專注和這股狠勁,這三、四年來她的職位一路攀升,從市場部企劃科的小職員到專項負責人、企劃部副科長、市場部經理助理、市場部副主任、市場部主任,在公司中層穩居一席之地,雖然年輕,又是個未婚女子,但沒有人可以懷疑她的成績和努力。25歲那年,她終於在這房價昂貴的城市裏按揭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27歲有了自己的一輛豐田。叔叔早已經離開了那個服裝廠,靠著韻錦給的一筆款項,在縣城裏跟人合資開了個小飯店,起早貪黑的辛苦一些,倒也足夠度日,與媽媽一起,生活尚算穩定;妹妹考上大學,也是韻錦鼎立支援。所有的一切都如她所願,平凡的小人物掙紮著走到這一天,多少應該知足,蘇韻錦不是貪婪的人,她很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隻是心裏缺了一塊,自己卻沒發現,隻知道她在最快樂的時候心中也有寂寥,午夜醒來空落落地。她再也完整不了。
  次日早上回到公司上班,案頭桌上有足夠多的工作,讓她沒有餘力去做於事無補的感歎。上班時間過了三十多分鍾,她們部門新來的資料員陸路才屁股著火一樣衝進市場部的大辦公室,正好碰上出來給自己倒水的韻錦。韻錦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陸路自己感到一陣心虛,忙彎腰低頭迅速走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韻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玻璃落地窗看著陸路,青春飛揚的女孩子,大學剛畢業一年不到,想必是晚上玩過了頭或者早上貪睡,這已經是本月第二次遲到。韻錦不是一個嚴苛的上司,她很少訓斥和幹涉下屬,大多數時候她都保持沉默,可誰勤勉誰摸魚誰是誰非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在心裏,獎懲方麵自有她的決斷,不過對於陸路這個精靈古怪的新新人類,她下意識地給予了多幾分的寬容,隻要大的方麵沒捅什麽婁子,偶爾的小失誤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羨慕陸路這樣無所顧忌的青春,她也有過這樣的年紀,可當時的蘇韻錦是什麽樣子的?敏感、晦澀、孤僻,她也不明白當初的自己何以會如此別扭,就連那樣一場愛情也沒能改變她的自卑,所以她失去了它。
  是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無謂的感歎就越來越多?韻錦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也許是那個久違了的夢讓她變得易感,她收拾情緒,集中精力,埋首工作中。下午剛下班不久,剛掛斷她的主管上司銷售總監徐致衡的電話,陸路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就探了個頭進來,興高采烈地說:“領導,我們部門的同事今晚約好一起去搞‘活動’,派我來請你,一起吧。”“不了,你們玩得開心點。”韻錦笑笑,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發現有些不對勁,抬眼一看,才發現陸路一臉嚴肅地站在她的辦公桌前,韻錦不由覺得有點好笑。“還有事?”陸路義正詞嚴地問:“蘇姐,你今晚要加班?……有約會?……身體不舒服?……都沒有的話為什麽要一個人待著,你知不知道寂寞的女人的大敵,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
  “停!”韻錦打斷她不倫不類的論調,“告訴我地點吧。”她假裝看不到陸路對外邊等候的同事比了個勝利的手勢,也許她真的需要適度的放鬆。
  “在‘左岸’,我們二樓吃飯,三樓唱K,四樓泡吧……等我,蘇姐,我坐你的車。”陸路顛顛地追了出去,沒有發現韻錦遲疑了一下的步伐。
  左岸,其實韻錦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這些年來,她漸漸地也不像跟程錚在一起時那麽與世隔絕,下了班之後也會偶爾也會跟幾個老同學、朋友流連於這城市各大娛樂場所。左岸是這一兩年來比較新銳的一間綜合性的娛樂會所,設計頗有格調,價位中高,比較迎合白領新貴一族的喜好,最重要的是,它是章粵名下的產業。
  跟程錚分手後,韻錦和章粵基本上也沒有了聯係,但沈居安還是她的朋友。韻錦很清楚,居安這樣的人,愛上他很容易受傷,但保持著適度的距離與他交往,他會是最完美不過的一個知己。長久以來,居安從來沒有在她麵前提起過關於程錚分手後的隻字片語,韻錦也很少過問他和章粵的分分合合。
  吃過飯,一幫人在K廳吼了一陣,韻錦雖然主張下班後可以隨和一些,但當著下屬,畢竟不便玩得太忘形,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扮演觀眾的角色,偏偏陸路不放過她,非把她拽到四樓的PUB,說要跟她一起High一把。小丫頭才喝了幾杯酒,臉就漲得緋紅,一雙眼睛卻比上班的任何時間都要亮,在PUB紮堆的紅男綠女中雷達般搜索帥哥的影子,還一驚一咋地搖晃著韻錦,“蘇姐,快看,那邊有個極品!”韻錦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群魔亂舞地,哪裏分辨得出“極品”還是“廢品”,便不甚感興趣地說道:“不會又是你的‘F4’之類的吧?”
  陸路想必再看過去時自己也找不到人在哪了,懊惱地說:“真的是帥哥,有型又有氣質,怎麽不見了?”韻錦暗暗好笑,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她居然還可以發現對方很有“氣質”。
  陸路察覺她的意興闌珊,不服氣道:“蘇姐,你才27歲,就對帥哥不感興趣了,這樣是很可怕的,女人不能沒有愛情的滋潤,你看你,眼圈烏青的,絕對是陰陽失調。”“胡說八道,我昨晚上沒有睡好。”韻錦笑罵道。陸路笑嘻嘻地說:“沒有睡好,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人?”話說出口,她眼尖地發現韻錦的表情忽然僵了一下,她本是無心的一句話,因為韻錦平日待她一向親厚才敢這麽肆無忌憚,這時才想起自己的上司並不喜歡跟人談論自己的私事,不禁自悔失言,偷偷吐了吐舌頭,灰溜溜地想轉移話題。
  更讓她意外的是韻錦沉默了一會,居然點了點頭:“沒錯。”
  陸路愣了一下,頓時感覺到自己可能挖到了什麽猛料,忙揪住韻錦的衣袖,八卦地追問道:“蘇姐,你想起了什麽人,告訴我嘛。”
  “以前的男朋友。”韻錦淡淡地說。
  陸路更為興奮,“原來你以前有過男朋友呀,我就說嘛,像蘇姐你這麽漂亮怎麽可能沒有戀愛的經曆。以前的男朋友的意思是不是你們已經分手了?為什麽分手,你那麽好,一定是因為對方不好,所以你才離開他對不對?”
  “不,他沒有什麽不好,相反,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男孩――至少在我心中是這樣。我想,再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愛我,是我沒有福分,所以才錯失了他。”韻錦也驚訝於自己居然會對一個丫頭片子說這番話,也許是昨晚將她從夢裏驚起的那一幕勾起了埋藏許久的記憶,讓她變得脆弱,需要找個聽眾。
  “那你一定很想念他吧。”陸路專注地聽著,還不忘同情地問道。
  韻錦搖頭,“其實這些年來,我很少想起他。這個城市也並不算大,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他也在G市?”陸路睜大了眼睛。“蘇姐,假如你跟以前男朋友重遇,你會做什麽?會流淚嗎?還是會裝做不在乎地跟他打招呼?”
  “如果我跟他重遇,我惟一的心願是――我希望他不幸福,至少不要過得比我幸福。是不是很惡毒?”韻錦晃了晃杯中的酒。
  陸路哪裏聽過這些,呆呆的問:“為什麽?”
  韻錦垂下眼臉:“因為我還沒有放下。很多的時候,我都恨他……可是更多的時候,我愛他。”

  第三十二章
  “蘇姐,我不懂。如果你放不下一個人,為什麽不回去找他?不管怎麽斷了音訊,兩個相愛過的人,又在同一個城市裏,一定找回對方。”陸路不解地問道。
  韻錦說:“前一兩年的時候,不願意去找他,因為忘不了當初的傷害,心想就算兩個人重新在一起又怎麽樣,從來就沒有人逼我們分開,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怎麽去愛對方。我跟他分手,不是誤會,也不是巧合,遲早的事情罷了。後來,漸漸想通了一些事,但已經不敢去找他,害怕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害怕他離開了我卻找到了幸福。曾經親密得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的人,在我的視線裏,卻在我的生活之外,連想像都足夠寒心,還不如不見,至少可以自欺欺人。習慣了,沒有他也照樣可以過得很好,我也會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總認為相愛的人是應該排除萬難在一起的。”沒有戀愛過的年輕女孩固執地說。
  “也許是的。我是個反麵教材,不該影響你對愛情的憧憬。”韻錦自嘲地說。
  兩人正說著,原本在三樓唱K的同事小莫撥開人群走了過來:“蘇經理,原來您在這裏,讓我好找,有人找您。”
  韻錦有些困惑,尾隨著小莫而來的是一個素未謀麵的年輕女子
  “請問你們哪位是蘇小姐。”那年輕女子走上前來,對著韻錦和陸路兩人問道。近看之下她的年齡應該已經在三十開外,但是妝容精致,服飾考究,聲音帶著軟糯的口音。
  “我是,請問您是……”話還沒說完,陸路擱在吧台上的半杯傑克丹尼就全部灑在她的臉上。陸路驚叫一聲,旁邊各自尋歡的客人紛紛看了過來。
  韻錦輕輕拭去潑到眼睛邊上的酒,看著那隻拿著酒杯的塗著紅色丹蔻的手,其實心中已經將對方的身份和來意猜到了八九分。
  “我先生姓徐,你可以叫我徐太太,幸會,蘇小姐。”那女子說話的口氣溫文爾雅,如同閑話家常
  一旁的陸路和小莫這才有些反應過來,忙給韻錦遞上紙巾。韻錦接過,徐徐擦拭著頭發和臉上的酒液,整個人慢慢地從剛才的突發事件中緩過來。這一幕多麽熟悉,她曾經潑在程錚臉上的一杯冷水,現在報應到她自己身上。
  “徐太太打招呼的方式果然獨樹一幟。”
  那個自稱徐太太的女子抿嘴笑著打量韻錦,語氣卻刻薄,“長得不錯,倒也不像下三濫的女人,徐致衡的眼光有進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你們這些大陸的女人稍有幾分姿色的都巴望著做二奶。”
  韻錦臉上的酒已經擦幹,她撥開濕透了粘在額前的一縷頭發,也笑著回答道:“我也一直很困惑,為什麽你們寶島的女人年紀稍微大了一點就隻能做棄婦。”
  “過分!”徐太太再也撐不住笑臉,一雙漂亮的玉手用力煽了過來。的
  韻錦一把抓住,語調變冷:“徐太太,本來我理虧在先,你潑的那杯酒也認了。不過很抱歉,當眾挨你耳光這種事情我還是不太容易接受。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麽做,因為你會發現這巴掌打下來,雖然出了這口氣,但你的處境會更糟。”
  徐太太無力地放下手,咬牙道:“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比老公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更糟。”
  “你有氣,應該去找徐致衡發泄,跟他一刀兩斷,因為出軌的人是他!如果你想贏回你老公,就應該多花點時間了解他在想什麽,而不是整整一年對他不聞不問,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我不知道別人,我隻知道有你,蘇韻錦,離開他!”
  一個女人到了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所有的疲態老態是再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
  韻錦的心不由地一緊,她早想過這一天,結束這段錯誤的關係是遲早的事,隻是沒有想到要以這種方式,但又有什麽區別?也該到了說再見的時候。“我答應你,如果他願意離開,我絕不纏著他。”
  徐太太怔了怔,她打算打一場硬仗,卻想到對方那麽快偃旗息鼓,她本來就不是個潑辣的女人,“好,你最好記住說過的話。”在眼淚掉下之前她甩手而去。
  “唉,你這個女人,撒完潑就想走,哪這麽便宜。”陸路不服氣,還想叫住她。
  韻錦一把拉住陸路,說道:“她畢竟是徐總的太太,得罪她對你沒好處。走吧,還嫌觀眾不夠多嗎?”
  她帶著陸路,假裝看不見周圍看好戲的人,匆匆離開。
  直到上了車,陸路尤問她:“蘇姐,那個女人這樣誣蔑你,難道就這麽算了?”
  “她沒有誣蔑我。我應該慶幸她潑到我臉上的不是硫酸。”韻錦手打著方向盤,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陸路愣了,過了一陣才消化了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你跟徐總的事情是真的?”
  韻錦沉默。陸路心下這才明白,她進公司差不多一年,關於銷售總監徐致衡和市場部經理蘇韻錦的流言她不是沒有聽到過,但在公司裏,徐總和蘇姐兩人做事一向公事公辦,也從未在眾人麵前流露出任何異樣的親密。她不能夠相信,那麽成熟而有魅力的徐總和她一向崇敬的上司竟會是這樣見不得人的關係。
  “可是,蘇姐,你明明說你心裏還放不下以前那個人。你也愛徐總嗎?”她覺得心裏的愛情童話正在分崩離析。
  “我放不下以前那個人並不意味著我還要跟他在一起。至於徐致衡,我曾經很需要他,他也正好需要我,就這麽簡單。”韻錦麵無表情。
  “可是……”
  “沒有可是,別問了,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你家到了,上去小心點。”韻錦把車停下,讓陸路下了車,便調轉車頭往自己的住所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從左岸出來開始,她就感覺到一輛陌生牌號的銀灰色VOLVO一直尾隨她車後,直到她從陸路家的路口拐出來,那輛車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她,韻錦試著加快車速,卻始終擺脫不了。好不容易將車開回了她所在的小區,過了門衛值班崗,從後視鏡裏已經找不見那輛車的蹤影,她的不安才逐漸消散,不由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
  從停車場走向電梯口的一段路雖然不遠,燈光也明亮,可是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回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暗自加快了步伐。
  就在快到電梯口的時候,一個黑影從一側暗處閃了出了,一把攔住她,原本心慌意亂的她嚇得驚叫一聲。
  “韻錦,你怎麽了?”聽到熟悉的聲音,她這才回過神來,長籲了口氣。“致衡,你在這幹嘛,你嚇到我了。”
  徐致衡站在停車場的電梯口前,說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她去找你了?”
  “沒錯。”韻錦將手袋打開,看了看手機。
  “對不起,韻錦,她跟我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得來你們部門的電話,打過去後有人說你們去了左岸,還給了你部門的人的電話號碼。她有沒有傷害你?”徐致衡愛惜地撥了撥她的頭發。
  韻錦淡淡地拿下他的手:“她傷害不了我。致衡,是我們傷害了她。”的2a9d121cd9
  徐致衡輪廓分明的麵容上有困擾的痕跡,他說:“韻錦,別用這種神情對我。你記得我說過,隻要你開口,我會離開她。”
  “不需要這樣。我們有過彼此需要,彼此吸引的時候,我很感激你陪我走過這一段,你給我的慰籍和快樂,我都記得。現在你太太過來了,她還是很愛你的,你沒有必要為我放棄你的婚姻。”
  “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愛誰?”很難想像一向冷靜決斷徐致衡露出這樣矛盾的神情。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好聚好散。”韻錦柔聲說
  “如果我說不呢?”他仿佛恢複了商場上手腕強硬的本色。
  “我隻能說很遺憾,必要的時候我不介意交辭呈。”
  徐致衡定定看她良久,然後撫額苦笑投降:“你贏了,果然是我喜歡的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蘇韻錦,放心,這點風度我還有,不過我還是很失望,你到底不愛我。”
  韻錦臉色忽然一變。
  “……你終究還是不愛我,所以才能這樣平靜……我們分手吧,韻錦……”三年多了,她努力不去想去的那段往事仿佛再次重現,那個聲音纏繞著她,苦苦不肯放過。“……你終究還是不愛我……”――你憑什麽說我不愛你,憑什麽?韻錦仿佛又再聽到自己心裏流淚的聲音。
  “韻錦?”
  她像被他的聲音忽然拉回到現實中來,今天到底是怎麽了?他是徐致衡,不是那個人。沒有誰可以再讓她那樣心碎。
  “對不起,我今晚上喝多了一點。回去吧,她在家裏等你。”
  “你確定你的選擇?”徐致衡尤抱最後一線希望。
  韻錦的微笑柔和而堅定。
  他歎了口氣,向她張開手:“那下次再見麵我們就是純粹的同事關係,就當成一次告別吧。”
  韻錦投進他的懷抱,緊緊擁住這個給過她無數幫助和溫暖的男人,不是沒有心酸。“致衡,相信我,其實你也並不愛我,隻不過相互吸引,我們仍會是工作上的最好的伴侶。”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有些錯誤,她犯一次已經足夠。

  第三十三章
  浴室裏水霧氤氳,韻錦濕淋淋地走到鏡子前,用手抹去霧氣,她很久沒有這樣看過赤裸的自己,沒有任何遮掩和防備的蘇韻錦,原來還是個脆弱的女人。她的手沿著脖子一路往下,停留在平坦的小腹
  陸路最後下車前看她的眼神她記得很清楚,她不奇怪陸路這樣的愛情完美主義者會對她那麽失望,事實上,就連多年的朋友莫鬱華也曾經對她的選擇持不讚同的態度。內心驕傲的蘇韻錦,把尊嚴看得比什麽還重要的蘇韻錦,竟然成為了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諷刺的事情了。
  但是如果時光倒流,她還會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也許她還是會那樣。離開程錚的最初一段時間,她試過不眠不休地把手機攥在手心,不管兩個人在一起怎麽痛苦,她潛意識裏都有一個莫名的堅持,他會來找她,一定會的,就像從前無數次的爭吵過後,他總會把她找回來,到時她會親口告訴他那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可是他沒有。
  當她鬆開手將他送給她的手機沉入珠江的那一刻起,她終於清醒,她和程錚真的分開了,他對她死了心,不會再跟她有任何聯係。她不是沒有想過,兩個人在繼續在一起遲早會窒息,可他真正放手,如將她的血肉之軀生生斬開,那種痛何止是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他說她不愛他,他竟然說她不愛他!
  接下來就是那不堪回首的噩夢一樣的三個多月,她絕望地躺在病床上,連最不堪的念頭也有過。半夜醒過來,喉嚨火燎一般的幹痛,她按亮呼叫燈,值夜的護士開了小差,她隻得自己掙紮著去拿床頭的一杯水,第一次夠不著,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時候刀口迸裂,她終於夠著了哪杯水,如甘霖般從喉嚨灌進去,就連傷口的疼痛也暫時感覺不到。的7eabe3a1649ffa2b3f
  那時候,鬱華去了上海,做一件她一輩子最大的傻事;居安追隨章粵去了法國;她沒有想到後果那麽嚴重,起初連媽媽也沒敢告訴。一個人舉目無親地在醫院裏,同事那邊卻帶來了公司即將人事大調整的消息。她預感到自己什麽將失去,索性什麽都不害怕了。
  這時徐總獨自來看她,她受寵若驚,雖然他是當初慧眼將她招聘進公司的人,但作為公司高層領導,親自來看她這樣一個名不經傳的小職員,的確是意外而又意外的事。他給她打點好醫院的事情,在公司人事大動蕩的關口為她保留了一席之地,下班後偶爾來看看她。韻錦不是傻瓜,從他的眼神裏她漸漸看懂了一些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異樣地緘默。後來媽媽還是知道了她的病,立刻從老家趕了過來,不見了程錚,卻遇到了徐致衡,媽媽十分意外,但也沒說什麽,當然,韻錦並沒有告訴她,徐致衡在台灣結過婚,後來被總部調到大陸任職,妻子不願意跟過來,兩人便漸成了分居狀態。
  出院後,想起過去,恍如隔世,她知道有些東西她是永遠失去了。坦白地說,徐致衡沒有逼過她,一切是她自己的決定。在生和死的邊緣走了一輪,才發現原本她的那些堅持和可憐的自尊是多麽可笑,人到了絕境,一無所有的時候,自尊不值一錢。她沒有權力清高,因為她還得活下去,而且要活的更好,她已經失去了愛,不能再失去繼續尋找幸福的能力。徐致衡是恰恰出現在這個時候的一個人,他在深淵邊緣拉了一把,是她溺斃前的一根稻草,她沒有別的什麽可以還給他的了。
  於是就這麽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第三者。拋開別的不談,其實她和徐致衡之間談不上交易,他成熟、英俊、事業有成、知情識趣,最重要的是有著成熟男人的寬容和豁達,如果更早一點遇到,她會愛上他。他在她眼裏不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已婚男子,而是一個身在異鄉的寂寞的人。她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女人,接近四年的時間,冷暖自知,所以更多的時候他們相互慰籍,相互取暖,彼此需要
  除了在醫院時,韻錦沒有接受徐致衡任何形式上的贈予,她需要錢,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在公事上她沒有因為和徐致衡的曖昧關係而覺得有所倚持,不想要要名不正言不順的成績,所以必須更加努力,毫不懈怠;徐致衡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很少將私人感情帶到工作中去,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她幾年來事業的順利,其中都有他的功勞。有些事情是很現實的,如果沒有他,她不可能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後,麵臨公司的人事大洗牌,還能保住她的位置;不可能在病愈後重新得到那個她住院前曾經拒絕了的培訓機會;她的企劃方案做得再好,作為一個沒有資曆的年輕人,如果沒有上司的肯定很難付諸實際;人事考核和升遷的關鍵時候,麵臨同等條件的競爭者,他沒有理由選擇另一個人,而不是她。這些她都很清楚,能做的,隻有咬了牙做得更好,向所有的人證明她配得到現在的一切,她還是成功的,這些年來,公司裏關於她和徐致衡的流言不是沒有,但是明裏暗裏,沒有一個人敢說,她蘇韻錦坐在今天這個位置上名不副實。
  早在他太太找到她之前,韻錦已經預感到她和徐致衡的關係快要走到了盡頭,他不說,但她知道他開始矛盾了。他和太太畢竟是愛過的,大學時的校友,婚後也感情甚篤,隻不過是距離讓他們疏遠。徐致衡放不下韻錦,這很正常,他們給過對方最現實的溫暖,但韻錦明白,自己必須有個決斷。說她忘恩負義也好,過河拆橋也罷,她和徐致衡不過是路人,風大雨大,天黑路滑的時候結伴走上一段,雨停了,天亮了,必然要分道揚鑣。不愛也有不愛的好處,分開了,盡管遺憾,但也僅僅是遺憾而已。
  從此回到公司上班,她和徐致衡隻是上下級,多少過往就此埋藏。剛開始多少會有點尷尬,好在徐致衡很有氣度,私交不在了,公事上對她的欣賞依舊不減,隻是市場部在6樓,銷售總監辦公室在11樓,除了例行開會和請示匯報,兩人見麵的機會也漸漸少了
  倒是陸路,自從那晚撞上了徐致衡太太那單事,得知了韻錦和徐致衡之間的關係後,連續幾天愁眉不展。韻錦著實看不慣她的杞人憂天,便在某天下班前把她叫進辦公室。
  “最近怎麽回事?”韻錦在座位上看著她
  哪知她扭捏了一陣,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背負了那麽大的秘密,卻又不可以說出來,是多麽難受的一件事情。
  韻錦哭笑不得,“我認為你把我要的資料拿錯了兩次是更值得難受的事情。”
  就此對她鄭重警告,責令她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不提。
  中秋過後不久就是韻錦二十八歲生日,生日那天媽媽給她打了電話,無非是歎息她老大不小了,感情確沒個著落,而老家隔壁誰家的女兒,跟她同齡,兒子已經上幼兒園之類的話。媽媽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各種毛病不斷,韻錦凡是都盡量順著她,這次也一樣,於是在電話裏鄭重承諾,遇到了好的對象絕對不會錯過。也是陸路有心,在她的發起下,市場部的同事一起給韻錦送了一大束誇張的玫瑰。沒有女人會拒絕玫瑰,下班後,韻錦把花擱在副駕駛座,聞著車裏淡淡的花香,也就不覺得年紀又長了一歲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前幾天鬱華就約好了晚上跟她吃飯,慶祝她的生日,於是下班後,韻錦開車回家換衣服。開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她再次看到了那輛眼熟的VOLVO。其實早在一個星期前,韻錦已經在地下車庫裏見過這輛車,當時她吃了一驚,細看車牌號果然就是那晚跟著她的那輛無疑,當即找到了負責車庫的保衛,卻被告知這輛車的車主也是她們這個小區的業主。韻錦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也可以解釋為正是因為車主住她們這個小區,所以那晚才巧合地出現了她以為對方跟蹤她的誤會。的38b3eff8baf
  這次快要經過那輛車旁的時候,韻錦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她想,巧合的話或許可以看到車主的廬山真麵目,但顯然車裏沒人。小區裏物業有規定,私家車不允許在非停車場的公共過道上久停,莫名強烈的好奇心讓她也將車靠邊。結果沒有讓她失望,沒到兩分鍾,一對男女相擁從電梯間走了出來。
  如果換一番心境,韻錦會覺得眼前這對男女一起構成了一副很悅目的畫麵,男的高挑英挺,女的小鳥依人,兩人顯見情意繾綣。這一刻,黃昏時分,韻錦坐在車中,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這黑暗吞噬天地,吞噬她,鋪天蓋地,將一切揉成灰燼,隻餘眼前一對璧人,他們相對而笑,眼裏沒有旁人。
  不是沒有想過終有一天會狹路相逢,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笑泯恩仇,再不堪,也能裝作平靜的走開,原來竟不可能。她本能地想一踩油門走開,可是身上每一寸血肉都不屬於她,硬生生坐在車裏,看著他和她上車、離開。
  兩輛車迎麵而過,他沒有看她。

  第三十四章
  韻錦一動不動,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的車揚長而去,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隻覺得手腳俱是冰涼,一種苦澀夾雜著酸楚的滋味從胃裏湧了上來,她趕緊推開車門,趔趄地衝到一旁,單手扶著棵觀景用的棕櫚樹,俯下身不住地幹嘔。巡邏的保衛走了過來,認出是她,關切地問了句:“蘇小姐,你沒事吧?“韻錦感激地朝他擺擺手,重新回到車上,這才發現自己殘妝下的一張臉,蒼白得鬼似的,額際手心冷汗津津。當下衣服也顧不上換,調轉車頭就往約好的地點去。
  她抵達餐廳時,鬱華已經先到了,看著她寒著張臉,失魂落魄地前來,不覺大感意外。韻錦坐下來,默默地喝了大半杯水,才把剛才那一幕徐徐向鬱華說起
  半晌,鬱華才答腔道:“你說程錚這樣做究竟是什麽意思,不可能是巧合吧。”
  韻錦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管他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巧合,他居然搬到跟我同一棟住宅樓,還跟著……這太可怕了。
  鬱華歎了口氣,“都過了那麽長時間,大家既然各自有了各自的活法,他這樣又是何必?”
  “鬱華,你說,他會不會是心裏記恨,故意找了個人來氣我?”韻錦帶著點希翼地看著好友,似乎期盼著從對方嘴裏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鬱華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狠心說道:“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程錚他確實是有女朋友的,我也是聽周……說來著,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據說長得挺小巧玲瓏的,跟他一個學校一個係出來的,好像比我們晚了幾屆,聽你剛才的形容,我看八成就是她。
  韻錦低頭專注地聽著,良久,抬頭一笑,眼裏最後那一點星火也熄滅,“是嗎?”
  鬱華看她這個樣子,又有些不忍,“韻錦,你是個明白人,應該比我清楚,你們已經分開四年了,現在這種情況是難免的,又何必放不下,把自己逼得那麽狼狽?
  “你說得對,我比誰都清楚,憑什麽要他為我守身如玉?他有了別人,我不是沒有想到過,可是眼不見也就罷了,為什麽要跑到我的麵前。曾經隻愛我的人,愛上了別人。”她低聲笑笑,無限淒婉,“鬱華,我是不是很可笑,今天之前,我也開始覺得自己的確過得很好,就算再見他,至少也可以裝作一笑了之,原來都是笑話,他們出現在我麵前的那一刻,我才發現這四年裏不管我得到了什麽,都不值得一提。無論他是什麽目的,想必都成功了。”
  “也不知道你們兩個上輩子誰欠了誰的。”鬱華搖頭,“那你總得有個打算,我看程錚搬到跟你住在一棟樓,不僅僅是氣氣你那麽簡單。”
  “他都帶著如花美眷過來了,我還能有什麽打算,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要不要搬到我那裏住一陣?”鬱華說。畢業後她分在醫科大附屬醫院,在單位有套住房。
  韻錦搖頭,“你現在這種情形,我搬過去哪裏方便。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今天看見這一幕也好,難受過一陣,索性徹底死了心,連最後一點想像也省了。你說得對,不管他想怎麽樣,四年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我不欠他的。”
  “真的沒有問題?”鬱華還記得她剛來時丟了魂的樣子。
  “放心,我又不是當年那個遇到事隻會憋在心裏偷偷哭的傻瓜。”
  談話見,服務員已將鬱華事前點好的菜端了上來。鬱華舉杯祝她生日快樂,韻錦碰杯後一飲而盡,“二十八歲,整整十年了。發生了那麽多事,不承認自己漸漸老了都不行。”
  鬱華失笑,“對了,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孟雪生了,得了個男孩。
  “是嗎?”韻錦也感到一絲喜悅,兩年前,孟雪嫁給了高中同班同學宋鳴,跟著老公也調到了G市。說來也怪,她在程錚身上執著了那麽多年,回頭醒悟過來,反而覓到了自己真正的良人。她結婚的時候托人給我韻錦一張請帖,不過韻錦隻托鬱華帶了紅包去,自己沒有出席婚禮,事後孟雪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是不是還怨恨自己導致她和程錚分手。韻錦向孟雪解釋,其實她和程錚的決裂完全與人無尤,孟雪那件事情不過是個導火索,就算沒有那個晚上,分手也是早晚的事。她從來沒有記恨過孟雪,之所以沒有出席婚禮,是因為……她當時沒有勇氣遇見程錚。大家的心結解開了,彼此都感到釋然,一路走來的老同學能有幾個?孟雪婚後,她們之間關係反而比讀書時好上許多,雖說不上很知心的朋友,但畢竟那份情誼是在的
  “真好。倒是羨慕她,有一個愛自己的老公,一個孩子,一個女人,畢竟這樣才算完整。”鬱華豔羨地說,話出口之後頓覺失言,不禁看了韻錦一眼,見她沒什麽表情,才暗自放心。
  韻錦點點頭,“是呀,這也是種福分。我媽現在倒是催得頻繁,比我還要急上十倍。”
  “你媽著急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確實也該考慮這個問題了,以前有徐致衡倒也罷了,現在總算分開了,你應該再談一場正正當當的戀愛。
  “我說會考慮倒也不是敷衍老媽的話,真的有好的,你以為我不想把握?”韻錦笑道。
  鬱華也笑,“我們醫院倒是有幾個未婚的男醫生,怎麽樣,有興趣的話我不介意忍痛介紹給你。”
  “有什麽可忍痛的,好的東西大家不妨共享。不過說好了,上次你帶出來那個手術刀殺手型的不予考慮。”
  “哪裏,絕對讓你滿意……”
  跟鬱華分手,各自上車後,韻錦的笑容才慢慢褪去,定了定神,往家裏開去。
  停車的時候,他的車已經泊在那裏。看見他的車,韻錦有種異樣的感覺,人總說“物是人非”,現在的他,車也換了,身邊的人也換了,他不再是她的那個程錚。想到這裏,韻錦趕緊警告自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極有可能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必須控製自己,以不變應萬變,不能讓他看見自己的心傷。
  上樓的時候電梯正好下行到一樓,門打開,裏麵的人走了出來,兩人迎麵遇上,俱是一愣。
  究竟是他先反應過來,似是一臉的驚訝,仿若真真是多年後初見,“韻錦!你怎麽會在這裏?”
  韻錦直直地看著他,心裏冷笑一聲,臉上卻配合地掛上個意外的笑容:“我住在這裏……你呢?
  “這麽巧,我上個星期剛搬過來。真是意外,我們居然會成鄰居,你說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很奇妙。”他臉上有她熟悉的似笑非笑,可她覺得眼前這個人是這樣遙遠。
  “是呀,真意外。”她順著他的話說
  “你好嗎?怎麽一個人,不跟你朋友一起?”他兩隻手都插在褲袋裏,貌似閑適,語氣隱隱帶著恰到好處的試探
  “剛一起吃過飯,‘他’今天沒空。”韻錦含糊其
  “哦……”他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很久不見了,你這些年還好吧?”
  韻錦微笑:“托福,還算不錯。”
  “那就好,所以我說,人對與幸福的理解是多種多樣的。”程錚似是不經意地說。
  “也是,人往往經曆過不幸福,才知道什麽是幸福;就像遇見過錯的人,才會知道誰是對的人……抱歉,我想你是不是有急事要出去,或許我們可以改天再聊。”韻錦不軟不硬地說道,假裝沒看到程錚有些莫測的表情。她急於結束這荒謬的一場對話,兩個人各懷心事的虛假表情,連若無其事都裝得那麽牽強,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對話,再繼續說下去她都不知道怎麽維持這可笑的表象。
  “當然沒問題,大家住得那麽近,以後的時間還長著呢。”他勾勾唇角,露出一個笑容。
  韻錦微微欠身,繞過他走進電梯:“那好,我們改日見。”
  她盼望電梯門快點關上,好卸去這笑容。門即將合攏的那一刹,他忽然伸進一隻手,強行將電梯門打開,韻錦吃了一驚,不由微微退後一步
  程錚卻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笑道:“我想我們至少還應該互留電話吧,大家……一場,現在又是鄰居。告訴我號碼,我打過去個你。”他盡量說地再自然不過,語氣卻不容拒絕。
  韻錦淡淡看了他一會,開口報出一串數字,程錚記在手機裏,然後回撥過去,如願地聽到她手袋裏傳出的鈴聲,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你也記住我的電話,說不定會有什麽事情需要我也不一定。
  韻錦笑笑,不置可否。
  “再見”程錚笑著轉身,如果是初識,韻錦會覺得這個笑容相當迷人,但現在她隻覺得如鯁在喉@
  他轉身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巨大的疲憊感襲來,如果日後也要這樣相對,那太辛苦了,不如趁早把一切撕破,反倒好過。
  她抬手按住電梯,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程錚!
  他停住腳步,沒有回過頭來,以一個沉默的背影麵對她。
  “別玩了,四年了,你還是學不會撒謊。不覺得剛才我們那樣很好笑嗎?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麽?”她的聲音種他不熟悉的疏離。
  他背對她緩緩說道:“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想幹什麽,之所以會搬進這裏,是因為我女朋友喜歡這裏的社區環境,沒別的意思。沒錯,昨天我是看見你了,不過既然她在,我們以前的關係又不好解釋,所以我沒有立刻打招呼,就這麽簡單。蘇韻錦,我們不一定要做朋友,但以前的事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你大可不必對我那麽戒備。
  “但願如你所說,祝我們睦鄰友善。晚安。”
  電梯在上升,蘇韻錦的心在往下墜。

  第三十五章
  韻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個能夠入睡的姿勢,也許她應該換一張更適合安眠的床--也許她更需要一雙可以依靠的臂膀。可是那雙臂膀可遇不可求,終究是換張床更現實一些。
  沒想到有這一天,他跟他同住在一棟樓內,電梯口相逢,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雖然他已不是她的程錚,可畢竟四年來第一次離她那麽近。他變了,即使眉目疏朗一如從前,但衝動率直的陽光少年,已成了冷淡沉鬱的盛年男子,隻有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和表情還能依稀找到當年的影子。
  他就在呎尺。她身上的無數個細胞都蘇醒過來,叫囂著,思念他、渴望他!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這麽不堪,完全經不起他任何的撩撥,是太寂寞的緣故,還是,單單隻為了他?
  他沒有說實話,說謊的時候,他從來就不敢看著她。明明已經這麽多年不聞不問,何苦再來招惹她?韻錦一時猜不透程錚想怎麽樣,更猜不透自己究竟想怎麽樣,於是隻得走一步,看一步。
  接下來的日子,韻錦都盡量避免與他正麵相遇。雖說是鄰居,其實不算門對門,她在12樓,而他住18樓,有心避開,真正碰上的機會也不多。他的作息時間還算有規律,有時候,她已經回到家裏,到了那個時間,聽到樓下的車輪聲,都下意識地透過窗簾往下望,他偶爾會跟上次那個女孩在一起,但更多時候是一個人。也有幾次避無可避的在公共場所撞見,他也是有禮貌地打招呼,其中有一回,韻錦下班得晚了,在停車場遇見他跟女朋友一起,他還煞有其事地為兩人介紹,當然,提起韻錦時,避重就輕地隻說是高中時候的同學。
  他既然表現出這樣一番姿態,韻錦若一徑戒備疏遠,反顯得過於刻意,於是也順勢而為,假裝他隻個疏於聯係的不熟朋友,隻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也不用擔心被他傷害。
  清晨,韻錦像往常無數個上班的日子一樣,從停車場倒車出來,看見程錚站在樓下的車道旁,對她做了個手勢。韻錦停下車,搖下車窗問他:“早,有事?”
  “你公司不是在天河那邊嗎,我正好過去有點事,車壞了,放不方便送我一程?”程錚說道。
  韻錦打量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實性。
  “算了,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到門口攔車。”他見她不語,倒也不勉強。
  “沒事,上車吧。”韻錦也不想自己顯得那麽沒有風度。
  程錚打開車門坐到她身邊,她聞到了熟悉的須後水的淡香。“你們設計院什麽時候遷到天河一帶了?”她問道。
  程錚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看來這幾年你真的沒想過要知道我的消息。我已經離開設計院兩年了,現在出來跟子翼合夥,自己找點工程來做。正好有個工地在你們這邊,今天過來看看。”
  韻錦並不感覺到奇怪,隻要有錢人家,隻要資金充足,做什麽不行?她想起自己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附近的確有幾個大的樓盤正在施工,也沒打斷繼續問下去。
  “你吃過早餐沒有?現在離上班的時間還早,要不要一起?”程錚建議道。
  “哦,不用了,我在家吃過了。我習慣早一點到公司去。”
  “那算了。”程錚聳了聳肩,“我還記得以前你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在遲到前到達公司。”
  韻錦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漫不經心地說道:“那是因為當時我需要做兩個人的早餐,幫你打點出門前的事情,還要等你的車。”
  程錚笑了,“看來,你還是離開我之後過得比較好。”
  “你不也一樣嗎。”
  程錚看著窗外不停向後流逝的建築物,許久,才說道:“韻錦,你真的變了。”
  他看不到,韻錦握方向盤的手驟然收緊,語氣卻依舊淡淡的:“那麽長時間了,誰能不變,人總要向前看。”
  “你說得對,變了也好。以前的蘇韻錦是個笨蛋。誰能想像過去那個把自尊和驕傲看得比什麽還重要的人,現在竟然會聰明到傍上自己上司,事業一路攀升不說,對方的正牌夫人找上門來,也能輕輕鬆鬆地打發掉。”
  前麵一輛麵包車急速飛駛過來,韻錦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內的兩人都不由得劇烈地傾斜了一下身子。
  她果然沒有猜錯,那天晚上他也在“左岸”。
  “我想這不關你的事。”她壓製自己的情緒,不打算解釋。
  “其實也不是完全跟我沒有關係,至少我想知道,你所謂的原則和驕傲是不是隻適用在我身上?”他笑容可掬地說道。
  韻錦做出思索的表情,“你要這麽想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的39461a19e9eddfb385ea
  程錚看著窗外笑出聲來,說道:“原來如此,謝謝你回答了一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他見韻錦抿唇不語,伸手按開了車上的音響,“大家聊聊而已,何必把氣氛弄僵。”
  徐徐的音樂聲立刻流淌了出來,充滿了整個車子,也彌蓋了剛才的僵局,一個壓抑著的男聲唱著:
  “帶著你的天空,進入我的眼睛,
  我呼吸你的呼吸,但我不住在那裏。
  有沒有人像我們,相愛,然後成為灰燼。
  如果你願意,
  當生活迎麵而來,不停席卷著我們,
  隻能等待這雨滴,落在茫茫的塵土上方
  ……如果你願意,讓我在你名字裏棲息……”
  兩人一路沉默。
  快到韻錦公司的時候,程錚指著前麵的路口說道:“在那裏停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韻錦依言停車。
  程錚走出車外,俯下身對著車窗說道:“謝謝你送我。”
  “不客氣,順路而已。”她亦客氣,然後發動車子離開。
  程錚依舊習慣性地將兩手插在褲袋裏,默默看著她的車消失在視線裏,然後掉頭,攔住一輛計程車。
  中午吃飯時間,韻錦通常會在寫字樓下的茶餐廳解決午餐。在這個時間段,就餐的人多是附近的上班族,其中又以韻錦她們公司的職員最多,所以陸路通常把那個茶餐廳成為“公司飯堂”。下班後,韻錦下樓就餐,後麵跟著跟屁蟲一樣的陸路。“飯堂”的服務生認得她們,對熟客自是殷勤,忙將她們引到預留的四人桌上,韻錦按照老習慣點了餐,倒是陸路,將餐牌翻來翻去,也點不出個所以然。韻錦也不著急,別喝水邊耐心等她。好不容易等到她點了份XO醬炒河粉,將餐牌遞還給服務生。這時,她忽然發出一聲驚叫,嚇得韻錦一口水差點嗆住。
  陸路神秘兮兮地扯了扯韻錦的衣袖,湊過身來,壓低聲音興奮地說道:“蘇姐,快看,是他,就是他……”
  “那個他?”韻錦朝她指的方向望過去。
  “就是那個極品呀,上次在左岸跟你說那個!”
  韻錦愣了一下。
  “怎麽樣,我的眼光不錯吧,嘖嘖,我跟他真有緣分……喂喂,他看過來了!”
  韻錦不理會她的大呼小叫。果然是陰魂不散,也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著什麽藥。
  程錚走到她們身邊,粲然一笑,“我就說有可能遇到你。工地就在附近,上午處理不完的事情隻有下午接著做,中午幹脆過來這邊吃飯。我可以坐下來吧?”
  “可以的,可以的。”陸路點頭得好像小雞啄米一樣。
  韻錦卻說:“不好意思,等下還有兩個同事過來。”
  他也不以為忤,笑著說:“沒關係,改天請你吃飯。”
  “好呀。”韻錦順口答道。
  看見程錚做到餐廳的另一角,陸路跺了跺腳,懊惱道:“蘇姐,為什麽不讓他坐過來,你認識他對不對,他是誰?”
  “我怕你秀色可餐,隻顧著看人,連午飯都吃不下了。”
  “這有什麽,東西天天都可以吃,帥哥不是天天都可以見到的。你還沒說他是誰呢!”
  “高中同學。”韻錦說。
  “蘇姐!你居然有這麽極品的高中同學,還不占為己有?要是我,早把他蹂躪了。”
  “胡說,他有女朋友的。”韻錦漠然道。
  陸路滿不在乎,“女朋友又怎麽樣,帥哥人人得而欣賞之。”
  韻錦狐疑地看了程錚一眼,“有沒有這麽誇張?”
  他今天穿一件藍色V領毛衫,黑色麻質休閑長褲,這也是他一貫穿著的風格,簡單卻及其重視質感和舒適程度,身上惟一的飾物是脖子上一條銀白色的細鏈,墜子藏在衣服裏,也不知道是什麽。他以前從來不肯帶任何飾物,韻錦恍惚地想,也許是現在的女朋友送給他的也不一定。她一向知道程錚長得不錯,但他的氣質偏向硬朗陽剛,頭發短短的,膚色偏黑,臉上的輪廓又深,眉目桀驁,跟時下流行的“花樣美少年”的標準相去甚遠,很難理解陸路這樣迷戀“F4”的女孩會對他那麽推崇。
  “蘇姐,相信我,我的眼光絕對是一流的,你同學這種類型,是兼顧男孩的清新和男人的性感,氣質絕對一流。”
  韻錦聽了她的話不由感到一陣惡寒,什麽叫做氣質,一個襪子都不會洗的生活白癡也能有氣質?
  陸路見她頗不以為然,又問了他的名字,然後死纏爛打地要韻錦給她介紹。
  “改天好嗎?”韻錦敷衍她。的
  “不好,蘇姐,我求你了,我就這麽個小小心願,蘇姐……”
  韻錦本就又幾分心煩意亂,被她吵得又確是無奈,索性匆匆吃完,將她拉到程錚桌前。
  看到她二人走過來,程錚也頗為意外,韻錦略帶尷尬地指了指陸路:“這是我部門裏的小女孩,陸路……陸路,這就是我高中同學程錚。”程錚高高挑起眉,表情古怪地看著韻錦。韻錦避開他的眼睛。
  陸路雀躍的伸出一隻手,大大方方地說道:“你好,帥哥,認識你太高興了。”韻錦汗了一把,或許這才是新新人類的作風。
  程錚把視線從韻錦身上移開,也站了起來,回握陸路的手,“我也一樣。”
  陸路更加得寸進尺,說道:“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玩。那天我在左岸見過你,可是你沒看見我。”
  程錚忽然笑了,表情莫測,他想了想,“好呀,不如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我今晚有空,請你們吃飯怎麽樣?韻錦,一起吧,我們‘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
  “當然沒問題,蘇姐今晚也有空,我們一言為定。”陸路喜出望外,仿佛不想給他反悔的機會,立刻答應,然後再一臉哀求地看著韻錦。“蘇姐……你明明有空對不對……”
  程錚也在看著她,她懂得他眼神的含義,他在挑釁她:蘇韻錦,你敢嗎?
  韻錦默然,她有什麽可怕的?她沒有什麽可以輸的了,還有什麽會比她和他現在這種情況更糟?“我無所謂。”!
  陸路大喜,在場似乎有另一個人同樣高興。“你們六點下班對吧……還是左岸好嗎,就當給章粵捧捧場。我們七點半在那裏見,韻錦你有我電話,不見不散。”他說。

  第三十六章
  七點半,左岸。
  韻錦和陸路到的時候,程錚已經依約前來,他換了件灰白相間的絲質條紋襯衫,黑色粗花呢西褲,簡約而考究,顯得整個人更加英挺清貴。三人坐下點了菜,便開始漫無目的地說話。韻錦開始有些慶幸陸路在場,因為大多數時候隻聽見她一個人唧唧咕咕的說話,然後自己逗得自己大笑,程錚有時會答腔幾句,而韻錦基本上微笑或沈默,氣氛也不至於太沉悶。
  菜剛上來不久,程錚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神色古怪,“不好意思兩位,我女朋友過來的話,你們介不介意?”
  “不介意,歡迎還來不及。”陸路一聽,好像更精神煥發,鬥誌昂然。韻錦不語。
  於是程錚又拿著電話走開,說了幾句,大概十多分鍾之後,他親自下樓一趟,把女朋友接了上來。
  鄭曉彤,程錚的現任女友。其實韻錦並不是第一次見她,之前在小區裏碰見過幾回,也打過招呼。倒是陸路,在見到她本人後,原先積攢的昂揚鬥誌自動地偃旗息鼓,頓感幾分無趣。
  其實鄭曉彤長得相當清麗,身材嬌小玲瓏,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很引人注目的大眼睛,隻是若仔細看時就會發現,那雙眼睛裏少了點靈動,給人感覺有幾分木衲,整個人怯怯的,倒也別有種天真動人之處,隻是很難相信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會畢業於那所舉國知名的重點大學。
  程錚介紹過之後,陸路跟鄭曉彤也瞎扯了幾句,很快就覺得沒有什麽意思。鄭曉彤並不笨,隻是說話反應都稍慢了半拍,所以經常露出很迷茫的表情。程錚對她還算體貼,見陸路很快對與她談話表現出意興闌珊的模樣,便細細地跟鄭曉彤聊起一天裏做的事情。
  陸路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機,很快韻錦感覺到自己放在身後的手袋裏震動了一下,她怕立刻掏出手機太過於明顯,等了一會,才找了個機會看了看短信,果然是陸路這家夥發過來的,上麵隻有四個字:明珠暗投。
  韻錦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陸路馬上低下頭。其實韻錦何嚐不看得真切,但處在她的位置上,無論如何,明裏暗裏都不便對鄭曉彤做出任何評價,她已經一再告誡自己,鄭曉彤是程錚現在的女朋友,是他的選擇,其他的,與她無關,也無話可說,於是便任憑程錚兩人低聲細語,自己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吃東西。
  陸路百無聊賴,用筷子夾了兩大隻自己點的白灼基圍蝦,一隻放在自己碗裏,一隻放在韻錦碗裏,“蘇姐,吃這個。”
  韻錦心思不在這上麵,也正想找點事情做做,見她夾過來,就用桌上的濕毛巾擦了手,開始剝那蝦殼。剛動手,就聽見程錚忽然說了一聲:“她不吃那個東西。”
  陸路意識到他是朝自己說話,有些不明所以,程錚卻不再理會她,轉向韻錦,“你前幾次吃這個全身都過敏,你忘記了?”
  韻錦沒有抬頭,手僵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專心跟女朋友說話的程錚會忽然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她輕輕說了聲:“沒事,現在不會有那種反應了。”然後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
  誰知程錚探身一手奪過她剝到一半的蝦,扔到自己的盤子旁邊,便擦手邊說:“都說叫你別吃這個,你這人幹嘛老跟自己過不去。”語氣裏竟有點火大的意味。
  陸路微張著嘴,困惑地掃視這意料之外的一幕,然後打個哈哈道:“不愧是高中同學哦,嘿嘿,就連這個都還記得。蘇姐,那個不能吃就吃魚,今天的魚蒸得很不錯。”
  韻錦朝她笑笑,這才感到沒有那麽尷尬。鄭曉彤也帶著微微的茫然看著男友。程錚可能自覺有些失態,輕咳一聲,低頭對鄭曉彤說:“你喜歡吃什麽,夾不到的話就告訴我。”
  偏偏陸路多嘴,她怪叫一聲:“帥哥,你這樣不對哦,高中同學吃蝦過敏你都記得,女朋友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
  “吃你的東西,就你最多話!”韻錦想打斷她的話卻已來不及。的
  程錚神態自若:“那是因為你蘇姐以前過敏的糗態讓我印象太深了,對吧,韻錦?”
  韻錦匆匆一笑,她怎麽會聽不懂他的暗示。兩個人在一起的那幾年,有時她出去吃飯,每次吃到蝦,回到家,身上都會長滿紅疙瘩,又痛又癢,這種時候,吃了撲敏藥後,就會裸著背,讓程錚給她輕輕地撓,他不敢太用力,總怕抓傷了她,撓著撓著,兩個人最後都會纏在一起……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該再這樣若有若無地勾起從前,自己也更不該憶起當初的旖旎。
  陸路嘟囔了一句:“這不是沒吃下去嘛,臉幹嘛那麽紅,用手接觸都會過敏?”
  “對了,程錚,你天河那邊的工地進展怎麽樣了。”韻錦感到自己必須岔開話題。
  鄭曉彤張了張口,一臉困惑:“程錚,你幾時有工地在天河,這幾天不是都說在二沙島那邊嗎?”
  “朋友的樓盤施工過程中出了點問題,我去幫看看。”程錚說。
  這邊陸路沉默了一會,又開始不甘寂寞了,她八卦地向鄭曉彤問道:“哎,那個曉彤呀,我跟你年紀應該沒差多少吧,怎麽我就沒有你那麽好彩,教教我吧,怎麽才能找到一個帥哥男朋友。”
  鄭曉彤哪裏想到她會當著程錚的麵大言不慚地問她這個問題,紅了臉,看了程錚一眼,程錚沒有反應,她才喏喏地說:“也沒有怎麽樣呀,程錚他是我爸爸的學生,我爸爸很喜歡他……”
  “你爸爸喜歡他?又不是你爸爸做他女朋友。”陸路撇了撇嘴。
  “不是的,我也……不過那時他是有女朋友的,後來我大四了,爸爸讓我到程錚這邊的設計院來實習,我就過來了。那時他剛跟她女朋友分手,很傷心很傷心,我就陪著他,他讓我教他下圍棋,然後,我也沒想到……”
  “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陸路將手一揮,對韻錦說:“我說吧,我缺少的不過是一個機會罷了,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怎麽我就遇不上。說來也怪,就有這種女人,放著這個帥哥男朋友,聽起來又挺愛她的樣子,這樣居然都舍得放手,是吧,蘇姐。”
  韻錦淡淡地說:“說不定是帥哥跟她不適合呢?而且有些時候愛並不足以讓兩個人幸福。當然,我不是說程錚和她女朋友。”
  “那倒未必,”程錚笑著,像是對陸路說道:“其實,最可怕的是當你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最後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愛你,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福。”
  “嗯,這個話題越來越深刻了,我喜歡!不過能不能再小小地問一句,那個‘對方’是何方神聖,我想說,我很景仰她。”陸路點頭說道。
  程錚冷笑不語。鄭曉彤皺眉想了想,然後才說:“好像是也是他高中同學。”她說出來後,又看了看程錚。
  “咦……”陸路拍案而起,“我知道了,蘇姐……”
  韻錦一驚。哪知陸路繼續說道:“你一定也認識對不對。”
  “嗯。不過不是很熟。”韻錦含糊地一筆帶過。
  陸路哪裏肯放過,還想追問,包廂的門打開了,隻聽見服務員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章小姐”,章粵走了進來。
  “程錚,你這家夥,來了也不說一聲,服務員不說我都……”章粵人還沒有進來,抱怨聲已經傳來。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見韻錦,還有……走進來後當場愣在那裏,然後茫然地看著坐在這三個女人中間的程錚,饒是她再機靈,也想不出這究竟是條怎麽樣的關係鏈。
  “章粵,嘿嘿。“陸路這家夥好像去到哪都有熟人。
  章粵畢竟見慣大場麵,生生壓下愕然,然後看了看門外麵,遲疑地說道:“陸路,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知不知道他也在?”
  陸路臉上風雲變色。
  章粵看看情形不是很對,一個程錚已經夠麻煩,加上他的新歡舊友,何況還有陸路。她如何肯趟這渾水,扔下一句:“大家吃得開心點,我還有點事,程錚,回頭我給你電話。”就馬上識趣地撤離這個是非之地。
  章粵走得太快,服務員還沒來得及關上廂門,幾個西裝革履的從廂門前走過,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的斯文男子有意無意地朝廂內掃了一眼,在座的人誰都沒有反應過來,就隻見陸路迅速消失在凳子上。直到那幾個人走開,服務員重新關上廂門,陸路才從桌子地下鑽出來,驚魂未定。她才不管其他幾個人想什麽,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看了看,確定人已經走了,這才飛快地回來收拾東西, “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你們慢慢聊……這個蝦如果沒有人吃的話,我可不可以打包?”程錚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她已經將蝦迅速席卷裝袋,“再聯絡。”她打開門就往外溜。
  “等等,陸路,我送你。”韻錦苦於找不到理由離開,現在如何肯放過幾回,跟程錚和鄭曉彤簡單告別,立刻追了出去。
  直到兩人坐在車上,各自都懷著心事,就連一向聒噪的陸路也沒了言語,韻錦了解她,看她剛才的表情是真的慌了
  “你認識陸笙?”韻錦問她,雖然隻是剛才匆匆一眼,她還是認出了那名看進來的男子的身份,泰華集團的負責人,章粵母親,也就是程錚舅媽的堂弟。
  陸路少有的緘默,過了很久,才雪白著一張臉說:“他是我叔叔。”
  韻錦訝然,但無意探人隱私,將她送到住處,叮囑她上樓小心,便打算返回,她倒車的時候,已經下了車的陸路忽然對著她說:“蘇姐,程錚就是你放不下那個人,對不對。”
  韻錦沒有說話,一踩油門離開。

  第三十七章
  蘇韻錦,不要再想,不要想陸路,不要想鄭曉彤,更不要想程錚,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結果都不會讓你好受一點。韻錦在這樣的念頭中掙紮著睡去。
  半夢的邊緣,手機響起,她接起來的時候順便看了看時間,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
  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如果他這麽輕易罷休,那他就不是程錚。
  “韻錦,不好意思,你睡了沒有。”他說。
  “沒有,怎麽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不小心把一個資料袋忘在你的車上了,我現在就急著要,能不能麻煩你拿給我?”他說得理直氣壯。
  韻錦歎了口氣:“是不是一個黃色的紙袋,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把它放在小區的保衛室,你想要的話可以直接去取。”
  他果然長時間地沉默。
  “沒什麽事,那我先掛了,謝謝今天你請的那頓飯。”韻錦盡量客氣地說道。
  他不買賬,“你就這麽不想見到我?”
  “程錚,我們現在這樣再見麵還有什麽意義?
  “我不管,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該說的我們早就已經說到了盡頭……”
  “下來,蘇韻錦!”
  “你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麽……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會下去的,如果沒什麽事我先掛了。”
  “你掛了試試看!”
  韻錦合上了手機,然後取出電池,躺回床上,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陸路沒有來上班,打了個電話給韻錦,隻說是感冒了。韻錦確定她並無大礙之後,也由了她去,她如果是陸笙的侄女,這份工作對於她來說也並沒有這麽重要,韻錦隻是擔心,看見她遇到陸笙那如同見鬼一般的害怕表情,隻怕其中另有隱情。可世界那麽大,有幾個人心裏沒有一段不能示人的過去?
  她在辦公室給鬱華打個電話。鬱華今天正好輪休。
  “上次你不是說你們醫院還有幾個‘優秀’的未婚男醫生嗎?有空的話是不是可以給我介紹一下。”
  鬱華昨晚上是夜班,聲音明顯有剛清醒的沙啞:“你想清楚了?”
  “你不是常說,想要忘記,隻有重新開始。我必須徹底忘記,越快越好。”
  鬱華一向是實幹型的人,一個半個月不到,便為韻錦安排了一次正式地見麵,雖然事情倉促,可對方居然條件也相當優越,三十出頭,五官端正,業務精湛,難得的是相當風趣幽默。即使是原本沒有抱多大期望的韻錦,也不得不承認吳醫生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對象。
  吳醫生年屆三十至今單身,一方麵早年耽於學業,一方麵條件不差的人眼光自然也不低,蘇韻錦跟他年齡相當,相貌氣質俱無可挑剔,事業方麵也完全可以跟他匹配,最重要的是性格沉靜嫻雅,雖然偶爾低頭斂眉瞬間,眼裏藏著過往,可到了這個年齡,誰又是一張白紙?吳醫生學醫多年,對這種事情看得很淡,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相濡以沫的伴侶,這點跟韻錦不謀而合。兩人見麵後,也單獨出去吃過幾次飯,彼此感覺都很好。人在年輕的時候追求激情狂愛,最後發現,男女之間也不過如此,無非寂寞的時候想要個人陪,累的時候有人給你端杯水,就像韻錦和吳醫生,說不上多愛,可如果淡淡相處下去,誰又能說那不是感情?
  跟吳醫生關係慢慢向前發展的那一個月裏,韻錦很少見到程錚,就連他的車,也許久不在停車場見到,有一兩次遇見,他淡漠得如同路人。
  12月24日,西方傳統佳節的聖誕平安夜。這些年來,中國過洋節的氣氛也越來越濃鬱,其實不需要深究聖誕節後的宗教意義,現代人需要節日,需要有這樣的日子讓他們理直氣壯地相聚、開懷、歡慶,戀愛中的人更需要。
  這一天也恰是韻錦和吳醫生相識一個月的紀念日,兩人在約在一起共進愉快的晚餐,兩人各自聊起工作生活上的趣事,許多觀點不謀而合,相談甚歡。飯後,又一起到影院看了場電影,聖誕是影家必爭的檔期,鋪天蓋地都是“黃金甲”,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傷城》。影片很流暢,愛情、懸疑、凶殺交織在一起,九十分鍾的時間很快過去,兩人一起走出劇院,這一晚也不算虛度。
  吳醫生笑道:“很少見你看什麽那麽認真。”
  韻錦說:“我沒有料到這樣的一個結局。”
  “料不到梁朝偉會死?”
  “不是,我料不到他會那麽愛對方。”
  影片的最後,徐靜蕾的眼神讓韻錦莫名地戰栗,“你沒愛過我……”片裏那個叫金淑珍的她最後看著丈夫說,不是責問,而是心如死灰地陳述。
  梁朝偉飾演的丈夫回報她的是射向自己眉心的一顆子彈。
  韻錦在風中微微一抖。
  “誰心裏沒有一座傷城。”吳醫生淡淡地說,“韻錦,你很冷?”他解下自己的薄呢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沒有開車,他用他的淩誌送她回家,影院到她家的一段路途,可以看見這城市的夜晚到處張燈結彩,一派狂歡氣象。
  他將車開到她家樓下,下車送她。韻錦脫下他的外套,遞回他手裏,今晚她穿得不少,可她覺得冷,很少像現在這樣,覺得需要個人依靠。
  “再見,今晚我很開心。”她笑著跟他道別,轉身向樓裏走,每一步,她都覺得心裏的虛空在蠶食她。留住我,別讓我一個人。
  “韻錦……”他叫住她。
  她轉身,有一種要流淚的衝動。他幾步走上前來,用手抓住她的手,“我也一樣,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夜涼了,你上去吧,小心著涼。”
  他的吻落在她額上。這是他第一次吻她,他的唇有一種柔軟的冰涼,他跟她一樣,本質都是個涼薄的人。
  韻錦告別他的懷抱,繼續往前走,他畢竟給不了她溫暖。
  “是不是很遺憾,他沒有留住你?”
  “是,你猜對了。”她不做任何思考。
  “他就適合你?”程錚倚在電梯門邊笑笑,“隻怕他也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你不過是想要一個男人罷了,那個蜻蜓點水的吻怎麽能慰籍你?何苦要裝清高,不肯對他說出來呢?”
  韻錦笑了起來,“難得你了解我。”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圈住她的腰,用唇在她耳邊說:“如果你隻是想要個男人的話,我倒是可以將就。”
  韻錦提不起力氣來對他生氣,在他懷裏抿嘴笑笑:“今晚這麽有空,不用陪女朋友?”
  “這個你不用擔心,第三者你也不是沒有做過。”他的話已經在她唇邊,然後用力擁吻她,用他獨有的熱度燙得她發疼。
  韻錦喘息著將唇微微離開他,“可是如果我寧可做第三者,也不願意吃回頭草呢?程錚,我們已經分手了。”
  程錚將手撫上她的臉,半真半假地說:“如果我說我後悔了呢?”
  “可是我沒有。”韻錦一字一句地說,她將他的手慢慢拿開離開,心上某個地方也在寸寸冷卻。
  韻錦轉過身去不看他,胸口卻因急速的喘息而起伏。
  “韻錦,你教我,怎樣才可以愛上另一個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程錚在她身後無限哀傷,“真的,教教我吧,怎麽樣才可以像你一樣絕情。”
  韻錦背對他說,輕輕說道:“我教你,其實很簡單,所有的愛都可以生生掐掉,隻要你足夠絕望。”
  “絕望?四年了,我以為我一定可以忘得了你,我告訴自己,是我不要你的,沒有你,我再也不用猜測你究竟愛不愛我,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怕失去。我不去找你,不去聯係你,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任何事情,直到在左岸遇見你。我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唯獨沒有想到是這樣……蘇韻錦,我恨死你,我更恨我自己一邊鄙視你,一邊忘不了你!你不配跟我提絕望,你試過豁出去愛一個人結果什麽都得不到嗎,你試過在最無望的時候還想要等的感覺嗎……”
  “可你也沒試過生生失去身體裏血肉的感覺!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我想等你回來後告訴你,我們好好過吧,因為我懷孕了……剛知道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很怕,但是,慢慢地,越想越開心,因為他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可是我等來了什麽,我等到你說分手,你說我不愛你!”
  程錚如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孩子?”他的話如同夢囈。
  “是呀,我不愛你,可我偏要那麽賤,明明已經分手了,明明知道這種情況下生下他是全世界最蠢的事,還是舍不得不要他。鬱華說我瘋了,徐致衡也說我瘋了,我就是瘋了,我放棄渴望了很久的培訓機會,不管孩子的爸爸要不要我,我就是要生下那個我不愛的人的孩子。可是老天都要罰我,兩個月的時候,我痛到休克,被送進醫院,才知道是宮外孕,他還是個胚胎的時候就死在我肚子裏,醫生把它取了出來,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第三十八章
  “……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韻錦說。
  她身後一片寂然。
  為什麽要說出來?她已經做好準備,讓這段往事爛在心裏,若幹年以後跟隨她一同腐朽。他永遠沒有必要知道這段過去的存在,沒有必要知道她曾經在黑暗冰冷的海水裏,看著那點光漸漸熄滅。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幾十天,盡管它還是一個沒有成型的胚胎,盡管它錯誤地著床在她的輸卵管內,並導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它畢竟是她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不可分開的骨肉聯係。它跟它父母的感情一樣,來了,也錯了。
  可是現在,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她說了出來。她還是那個努力讓表麵平靜,可又輕易被程錚激怒的蘇韻錦。他說過,她不愛他。這麽多年了,她還是不能從這句話中釋然。韻錦沒法預期程錚的反應,但她知道這必定可以傷到他,並且,一擊即中。這是她心裏的毒。
  陸路說得對,將一個秘密埋在心裏是多麽難受的事情。現在她終於沒有秘密了,心裏那個空洞無限放大。
  程錚還是沒有說話,良久,韻錦聽到了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程錚蹲坐在地上,把臉深埋在膝頭,像個孩子一樣地哭泣。
  他從沒有在她麵前哭過。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踢球時候傷到了腿,脛骨裂了,真疼啊,韻錦半夜醒來,看到他扭曲著一張臉,上麵全是冷汗。她就對他說:“程錚,實在疼的話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點。”他卻嘴硬地說道:“我又不是女人,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那麽丟臉。”所以,就連親口說出分手兩個字,看著她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
  程錚並不喜歡孩子,很多時候,他自己都像個大男孩,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還很難真切體會到父愛的感覺。可是,在韻錦說出那番話的時候,眼淚是從他心裏湧了出來的,沒有什麽可以抑製,如果說當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覺是絕望的話,現在他心中隻有悲慟。
  韻錦走到他兩步之外,停住了腳步。低下頭,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著脆弱如嬰兒的程錚,她反倒沒有流淚的欲望。多麽奇妙,在看著他痛時,她心中的傷在減輕,原來不隻快樂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隻有他可以分擔,因為其中有一半亦屬於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饒為的是什麽,其實她心裏清楚,他裝作疏離也好,惡言相對也好,其實他都愛她。程錚在她麵前從來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見。她之所以選擇了回避,是因為在這四年裏,她漸漸發現一個事實,程錚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和把自己藏起來的習慣,何嚐不是兩人分離的最大原因。她和程錚這樣兩個人,其實都不會怎麽去愛對方,或許他們在最初各自遇上了別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們偏偏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陰暗麵都被對方催化得表露無疑。她害怕重蹈覆轍。
  期間有相熟的鄰居陸續步入或走出電梯間,看到這原本不相幹的一對男女如此詭異的一幕,紛紛疑惑走開。韻錦看到程錚哭累了,將臉埋在手掌心,不肯抬頭,她往前走了一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按開了上行的電梯。
  程錚感覺到她的腳步離開,在她身後站了以來,滿臉淚痕說道:“蘇韻錦,你什麽都不說,你為什麽不說!你這個自私的女人,憑什麽隻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來找我,四年了,我一直還在這裏,可是你在哪裏?”
  電梯緩緩閉攏,也隔斷了韻錦的表情。
  從那天起,程錚消失在她的視線裏,他大概是搬出了這個小區。韻錦的生活又恢複了平靜,奇怪的是,沒有了他,她和吳醫生的關係反而淡了下來。期間,吳醫生給她打過兩次電話約她,她兩次找了理由推脫,慢慢的,也就疏於聯係了。鬱華說得對,現在的男女之間,也就那麽回事,大家都很忙,誰也沒有時間在一段情感上耗費太多的精力,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確定,這樣劃不來的事情誰會去做呢,都說烈女怕纏男,可鍥而不舍,越挫越勇的“纏男”到底在哪?還好現在的女人也習慣了,誰沒了誰不能活?
  周子翼離婚了――四年前,他在上海,有一次深夜喝高了,開著車在公路上蛇行,然後撞到隔離墩上,不但他心愛的保時捷撞成了一坨廢銅爛鐵,自己也基本上成了個破敗的玩偶。送到醫院特護病房後,他那有錢的老爸老媽給他找了最好的醫生和特護,給他最貴的藥和治療,但卻隻來看了他兩次。他的未婚妻倒是常從國外給他打越洋電話,但是這並不能讓他的狀況改變分毫。
  舊時的同學也都去醫院看了他,唯獨鬱華沒有去。她在他住院的第六天,丟下手邊實習的工作,跟導師交待了一聲,也不管得不得到同意,就隻身飛往上海,在周子翼病床前衣不解帶地伺候,周子翼當時覺得不好意思,可不能否認,在那種情況下,他需要她。
  在上海的時候,鬱華得知了韻錦的事,打電話過去給她,韻錦在電話裏也無法理解。周子翼是什麽人,連她都忘不了高三那年,他拒絕鬱華的表情是多麽讓人難堪,就算舊事不提,可充其量他也就是個不怎麽聯絡的高中同學,他事業愛情雙豐收,多麽風光得意,一朝有難,憑什麽一個被他當初視若洪水猛獸的人,要為他這樣。
  她替鬱華不值,女人有時就是那麽傻。
  就這樣,鬱華伺候了周子翼兩個月,直到他可以下地行走。她的專業知識和任勞任怨對於那時的他而言不啻是天降救星,他如此依賴她,半夜醒來病床邊不見了她,都要心急如焚;不是她端來的飯菜,都沒有吃的欲望。
  可他的傷終於好的,他出院的那一天,來接他的父母、朋友、下屬將病房擠的水泄不通,他都不知道鬱華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當晚,他給鬱華打電話,他說:“鬱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裏來火裏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莫鬱華何等聰明,但她知道周子翼更是個精明人,什麽都有個價碼,他說的“風力來火裏去”就是他給她的價碼。但是她不需要這個,所以她在電話裏明確告訴他,“我要你風裏火裏地幹什麽,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她讓他釋然,更讓自己釋然。的
  他病愈的半年後,她收到了他的結婚喜帖。美麗的未婚新娘終於遊學歸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所以現在鬱華對韻錦說:“離婚?他結婚跟我沒有關係,離婚又與我何幹?”
  農曆九月十九,觀音誕。
  嶺南人信佛者眾,這一日,各大寺廟善男信女如織。
  鄭曉彤不是嶺南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齋戒沐浴,到寺內上香。所以她一早來到了六榕寺,進香完畢後,又在僧人處給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走過觀音閣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誠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憐人,如果現實得遂人願,誰願意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的神佛裏。她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願望也不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幸福。
  在如此密織的人群和煙霧繚繞裏,要辯認出一個人並不容易,可她偏偏認出了蘇韻錦,也許因為大多數人俯身跪拜,而蘇韻錦是站著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這樣並不敏感的人,特別容易在人群中辯認出少數幾個讓她留意的身影。於是她什麽都沒想,就走了過去。
  鄭曉彤站在蘇韻錦的身後不遠處,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韻錦並沒有留意到她。
  蘇韻錦的背影很薄,腰卻立得很直。從斜後方看過去,她有白皙深秀的側臉和弧度優美的脖子,這就是程錚從少年時期一直愛著的人。鄭曉彤反應不快,想法也單純簡單,但她不是個笨人,那天的飯局,蘇韻錦跟著陸路匆匆離開後,程錚開始神不守舍,像他跟她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一樣。他把她送回家後,她坐在搖椅上搖了很久,忽然明白,他找到了他要等的那個人。
  是難過,還是意外?當時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可能她的感情永遠慢了半拍。就像程錚當時忽然跟她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她的反應是瞠目結舌。她喜歡程錚,不是僅僅因為她爸爸對他的青睞,可能本質單純的人都很容易被彼此吸引,程錚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也亮了,後來他開始很少笑容,他說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的天也跟著灰了。在程錚最痛苦的時候,是她陪在他身邊,他說想學圍棋,於是她教他,他很聰明,掌握得很快,很快她由讓他5子,變成敗在他手下,他贏的時候,對著棋盤,表情裏是她不了解的悲傷。原來他在等一個自己都相信等不到的人,而她不介意陪在他身邊,填補他心中的缺口,隻要他重新笑起來。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有一次深夜在他的寓所裏,他在清風上下棋,她俯身站在他身後,呼吸噴在他脖子上,他猛然回過頭來,當時燈光昏暗,他用做夢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錚按倒在身邊的沙發上,她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任她多笨也清楚發生了什麽,可她願意承受這陌生的激情,任他的嘴和手在她身上遊走。在衣衫褪盡的時候她聽到程錚呢喃了一聲“暈……”她嚇了一條,忙問:“你哪裏暈?”
  程錚好像如遭霜打地抖了一下,全身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他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完全不見了剛才的激情難耐。他看了她許久,然後又閉上眼睛再次瘋狂地去吻她,吻著吻著,最後全身無力地從她身上翻了下來,看著天花板,無助地說:“為什麽不行?”
  曉彤其實很想告訴他,她不在乎身體的愛欲,她隻是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她忘了自己當時究竟說了沒有,他的神情,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
  然後她看到,有一顆奇異的石頭墜子,用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穿著,在他赤裸的胸口發出幽藍的光。
  後來他們再也沒有過這樣親密的身體接觸。
  程錚跟她在一起,話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蘇韻錦那樣的惡言惡語,也許,他的某一麵,隻為她存在。
  她就這樣看著蘇韻錦,身邊上香的人已經走了幾撥,可蘇韻錦還站在那裏。曉彤見她拈著一注香,知道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香燃盡,才隱隱約約聽到她說:“……是我背棄了我的誓言,如果有報應,就懲罰我吧。”

  第三十九章
  韻錦將香插入香爐,轉身就看見了呆呆看著她的鄭曉彤,不禁有幾分詫異,“……嗨,你也來進香……一個人?”
  曉彤點點頭,可怎麽也想不起應該跟她說什麽。
  韻錦朝她笑笑,似乎打算就此結束這段偶遇,也走到一旁捐燈油錢。曉彤遲疑地,也跟了上去,雖然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可以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感覺到鄭曉彤依然跟在自己身後,韻錦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有事嗎?”她跟鄭曉彤其實不熟,除卻程錚這層關係,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
  “你……也點了長明燈?是許願嗎?”鄭曉彤望著韻錦說道。
  韻錦笑笑,沒有回答。
  “為誰點的呢?”其實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鄭曉彤自己沒有感覺到,她隻是想知道,所以就問了。
  “為一個親人,死去的親人。”韻錦索性認真轉過身來,想看看她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麽。
  “哦……”她好像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臉上露出懊惱的表情,“程錚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麽,你知道嗎?”
  韻錦不禁重新審視對麵這個怯怯的女孩子,原來她也是明白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好意思,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要先走了。”她無意與鄭曉彤有任何交集。
  “等等。”鄭曉彤著急地扯住韻錦的衣袖,“能不能告訴我,程錚在哪裏?”
  她問她程錚在哪裏?韻錦疑惑了,“你是她女朋友,卻問我他在哪裏?”
  “我以為你會知道。”的
  “抱歉。”
  這真是一場奇怪的對話。
  韻錦再次打算離開的時候,鄭曉彤在她身後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是我陪著他走過最傷心的時候。”
  可韻錦懂了,她回望鄭曉彤無邪如天使的眼睛。天使也有欲望,也有放不開的人。
  “陪著他的過程中,你快樂嗎?”韻錦問。的
  “是的。”她誠實地點頭。
  “你陪他度過傷心,這個過程中你收獲了快樂,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嗎。”
  鄭曉彤一時沒明白她的話,她隻是堅持地看著韻錦,“可是,你讓他傷心。”
  韻錦緊緊地抿唇,“我想有一點你應該明白,你和我,原本沒有任何聯係,除開程錚這層關係,我們是陌生人。他和你之間是你們的事,就像我和他的事情,也完全跟你沒有關係……再見。”她將鄭曉彤扯住自己衣服的手拿下,快步走開,不去看鄭曉彤困惑的眼神。
  “……程錚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麽,你知道嗎……”
  她不知道。
  韻錦將車開到回程的一半,忽然急轉彎調轉車頭,以盡可能快的車速重新回到六榕寺。
  重回寺裏的時候,鄭曉彤已經不在。可是韻錦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幾乎是跑著來到觀音閣前,許願的人還是這麽絡繹不絕,可她站在那裏,卻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寺院裏,她、程錚還有沈居安曾經也是在這個地點,跪在佛前許下心願。
  沒錯,就是這裏。香案上還擺著不少功德簿,她一本一本地往前翻,哪裏還見八年前的舊物。正好有僧人走過,韻錦上前去,向他打聽,年輕的僧人搖了搖頭。韻錦急了,雙手合什,塞了不少香火錢,僧人才走回後院,十來分鍾後,一個年老一些的和尚捧著厚厚一疊薄子走了出來。
  韻錦接過,顧不上年久陳舊的功德簿上布滿灰塵,迅速找到八年前,然後細細地往前翻。終於,她找到了自己的筆跡,上麵隻有四個字:平淡生活。而在她的願望後麵,是一個流暢清臒字跡,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那個字跡隻寫著簡單的兩個字:韻錦。
  韻錦合上了功德簿,慢慢直起腰來,寺內傳來似近而遠的罄鍾聲,她看著永遠帶著悲憫的觀世音,閉上了眼睛。
  次日上班,陸路鬼鬼祟祟地摸進韻錦辦公室,悄悄遞給她一樣東西,韻錦打開來,卻是辭呈。她將辭呈放在桌上,看著帶著副墨鏡的陸路,這孩子,就不能有點正常人能夠接受的行為模式。
  “總有個理由吧?”韻錦看著她1
  “哈哈,說出來怕嚇到你,本人從小立誌要周遊世界,看遍各國帥哥,不瞞你說,我從六歲開始攢錢,直到上個月發薪水,終於攢夠了我的啟動資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陸路發出誇張的笑聲。
  韻錦看著她,“就算要周遊世界看帥哥,也不用時刻帶墨鏡吧?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什麽?這是最新一期時尚雜誌上力推的……幹嘛……”
  韻錦無心聽她的喋喋不休,探身上前,在她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摘下她的墨鏡,陸路想用手去遮,但已經來不及。
  墨鏡下,陸路的眼角是明顯的青腫傷痕。
  “怎麽搞的?”韻錦愕然。的
  “嘿嘿,這麽丟臉的事情還是被你發現了,昨晚洗澡摔的。”陸路笑道。
  韻錦不顧她的抵抗,輕輕拉下她的高領毛衣,倒吸了口氣,然後迅速放下辦公室的百葉窗,將陸路拉到角落,拽住陸路手臂的時候,聽到了她忍痛的嘶聲。這時陸路不再反抗,任憑韻錦卷起她的貼身毛衣。饒是韻錦早有心裏準備,看見眼前這一幕,還是驚得呼吸都頓住。陸路年輕而皎潔的軀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和瘀痕,有些是很陳舊的疤痕,但更多是新傷,從那些傷痕看來,無一不是人為的抓傷、齒印和重挫之下的淤血,那些傷痕甚至從她的胸口延伸到內衣下的皮膚。可怖的傷襯著花一般嬌嫩的皮膚,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這也是摔傷?……是誰?!告訴我,陸路。”看著她眼前這個她一直當作妹妹的人,韻錦的心都在抽痛。
  陸路輕輕拉下衣服:“別問,蘇姐,求你了。”她終於不再笑了。
  韻錦收回手,“這樣你還不肯說?到底是誰這麽變態……難道……是陸笙?”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左岸看到陸笙時,陸路驚怕的眼神
  從陸路瑟縮了一下的神情裏,她知道自己猜對了。韻錦想起了偶爾在社交場合和傳媒中見到的陸笙,那樣斯文爾雅的一個男人,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禽獸一般。
  “他還是不是人?走,跟我來。”韻錦把墨鏡架回陸路臉上,拉著她就往外走。
  “去哪裏?”陸路掙紮著。
  “去醫院,去報案。”韻錦並不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可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麽東西塞住似地發疼。
  陸路終於掙脫了她,“沒用的,蘇姐。你別管我了,我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至於他,他傷得不比我輕。如果你為我好的話,就裝作不知道行嗎?”
  韻錦看著她,這就是陸路,她一直以為最快樂的陸路
  陸路走了。韻錦有些失神地坐在辦公室裏,不久,電話鈴聲想起,她忽然一個激靈,不是公司的電話。
  韻錦接通手機,對方隻講了不到三分鍾,可韻錦知道,她的懲罰來了。

  第四十章
  韻錦跑了一趟人事部,再到徐致衡那裏辦了手續。四年前的病假過後,她再也沒有請過任何公休、年假,所以徐致衡很爽快地給了她十五天。就在她離開他的辦公室前,他問了一句:“韻錦,沒事吧,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說。”
  韻錦扶住門把強笑:“謝謝你給我的假期。”
  連夜坐飛機趕回家鄉的省城已是夜晚,韻錦下機後立即趕往省醫院。在病房前,她看到了仿佛一夜間衰老的叔叔。
  “韻錦,你回來了……”年過五十的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怎麽樣了?”她幾乎辯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醫生說這次複發,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它髒器,晚期,化療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這幾年,媽媽的身體一直反複無常,韻錦經常勸她到醫院複查,可媽媽說,她不敢到醫院去,生怕沒有被病壓垮卻被病嚇垮,還不如什麽都不知道,多活一天都是開心的。也許,媽媽早在心裏已經知道自己的狀況。
  韻錦推門進去,她的手跟金屬的門把一樣地涼
  誰能告訴她,其實她走錯了病房。眼前這個披散著花白頭發,形容枯槁女人是誰,是她曾經那麽娟秀的媽媽?韻錦坐到床邊,咬住顫抖的唇不讓自己哭泣。
  “媽媽……”她禁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又怕驚醒了睡著的人。
  媽媽極緩慢地睜開眼,看見她,混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變成了哀傷。
  “韻錦……你來了……正好,剛才我夢見了你爸爸,他在怪我,是我答應過他一生隻陪在他一個人身邊的,韻錦……他在怪我……”
  韻錦想握住媽媽的手,卻發現上麵插著輸液的針管,她顫聲說:“爸爸不會怪你,不會的……醫生,醫生……”媽媽的臉因疼痛而扭曲,韻錦連忙對著門外喊到,叔叔和醫生一起衝了進來,然後家屬都被關在門外。
  應該沒用去多長的時間,可韻錦和叔叔坐在門外,無言等候,如同一個世紀。
  醫生走出來的時候,韻錦幾步跑上前去:“醫生,我媽媽怎麽樣。”
  “病人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建議你們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救她。請求你,不管用什麽方法,救救她。”韻錦哽咽著哀求。
  “你放心,對待任何一個病人我們醫院都會盡力去挽救。”醫生麵無表情地說著公式化的語句,韻錦看著醫生走遠,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對於每個病人家屬來說,病床上那個是他們的至親,是他們的摯愛,可對於醫生而言,隻是見怪不怪的一副殘破的身體。
  “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這裏有我。”韻錦用手擦了把臉,努力平複下來,叔叔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須挺住,這樣才能照顧好媽媽。
  接下來的幾天,是噩夢般的生活。媽媽住的是三人間的病房,醫院病床緊張,三張床都睡滿了人,陪護的家屬隻得在病房外的長凳上過夜,後來韻錦給醫生塞了幾個紅包,才讓護士在媽媽的床邊架了張簡易的行軍床,這樣,輪夜的叔叔和韻錦才有了一個棲身的地方。
  病房裏住著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隔壁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來,徹夜呻吟。媽媽的睡眠變得極淺,有一點聲響就很容易醒來,晚上無法入睡,白天更是人來人往,好好睡覺都成了奢侈,精神益發地差下去。這還不是最遭,靠窗的那個病人已是彌留,終於在一天晚上咽了氣,媽媽在半睡半醒見聽到病人家屬尖利的嚎哭聲,然後眼睜睜看著有人將蒙著白布的屍體抬了出去,她的手緊張地抓住韻錦,指節發白,指甲直摳近韻錦皮肉裏。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補了那個空床位。
  韻錦於是再度哀求醫生,她願意付更高昂床位費,隻求讓媽媽能住進單間的病房,為此紅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來的都是一句:沒辦法。眼看媽媽身體一天天垮下去,糊塗的時候多過了清醒的時候,整天說著胡話,吃進去的東西片刻又吐了出來,連護士都開始搖頭。
  韻錦日夜守在媽媽床前,隻恨自己沒用,眼看都要死了心,主任醫生忽然告訴她,醫院剛有一個患者出院,騰出了一間單人病房,正好可以給她們。韻錦欣喜若狂,當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護士將媽媽換到了另一邊。
  雖說換病房並不能讓媽媽的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認,至少清淨了許多。韻錦回來後的第九日,媽媽在新的病房裏,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誌也特別清醒,不再像前幾日喊著胡話,連眼睛都清明也許多。她憐惜地看著削瘦的女兒,很艱難才說出幾個字:“韻錦,你就是太倔……”韻錦的淚立刻就湧了上來,拚了命忍住,不停地點頭。媽媽閉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想開了,什麽都好了。我看見了你爸爸,他要來接我……在下麵,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麵,有你叔叔在為我哭,我還有什麽不滿足……”
  當晚,淩晨五點,媽媽在病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韻錦感覺著媽媽的手變冷,然後叔叔將她拉離媽媽身邊。她站在醫院長廊上,看著護工把覆著白色床單的媽媽推遠,想追過去,可是腳卻灌了鉛一般。她扶著長椅的邊緣緩緩蹲下,聽著推著的輪子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再也聽不見……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有多久,天漸漸亮了,期間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可究竟說了什麽,她聽不見也想不起來,她隻想一個人蜷在這裏,一直這樣。
  直到有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沒有回頭,那雙手的主人卻不像其他人一樣等待片刻後離開,而是也蹲下了身來,將蜷成一團的她整個抱在懷裏。她記得這個懷抱。她任由身後這個的身體支撐著自己的重量,然後聽見他說:“韻錦,你哭吧。”
  四年了,她沒有哭過,就連在醫院裏,醫生親口告訴她,孩子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照顧媽媽的日日夜夜,無論多難,她也忍住了淚水。她為什麽要堅強,為什麽要獨立,她隻要一個期盼的肩膀供她痛哭一場。
  她艱難的轉頭,將臉埋在他的肩頸處,先是無聲地抽泣,然後痛哭失聲:“我再也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孩子,什麽都沒有,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第四十一章
  韻錦舉步維艱地行走在看不到邊際的沙漠中心,烈日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成為灰燼,口很渴,頭很痛,她幾乎不想再往前,寧願變成沙礫裏的一顆仙人掌。可是前方隱約有什麽在召喚她,她隻得一直走,不停走,然後逐漸幹涸……
  “程錚……給我水……”在夢裏她無意識地囈出這句話之後才悠悠轉醒,意識恢複到一半她就開始苦笑,牽動幹裂的嘴唇,一陣刺痛。她是糊塗了,早已不是當初兩人耳鬢廝磨的日子,哪裏還有身邊嘀咕著給她倒水的那個人?隻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那麽自然,自然得讓她誤以為睜開眼他還躺在身邊。
  就在她撐住暈沉沉的頭想要爬起來找水的時候,一個冰涼的玻璃杯毫不溫柔地塞到她手裏。
  “你倒是太後,睡一覺起來就知道奴役人。”這樣欠扁的話除了他,不會出自另一個人的嘴裏。
  韻錦整整地看了他幾秒,意識如慢鏡頭般在腦海裏回放。是了,在醫院裏,她和叔叔剛送走了媽媽。護工推走媽媽以後,她就一直蹲在那裏,感覺著天一點點變亮,然後他來了,他說:“哭吧,韻錦。”她居然就這樣在他懷裏哭到無力再哭為止,失去至親的黯然也再度回到心間。
  站在床邊的那個人被她直勾勾地看著,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你腦子燒壞了,看……看著我幹……幹嘛。”
  韻錦無心嘲笑他突如其來的結巴,環視房間四周:“這是哪裏?”
  “我家。”他答得再自然不
  “你哪個家?”韻錦微微皺了皺眉。
  程錚看了一下天花板,“我又不是被收養的小孩,我隻有一個爸媽,一個家。”
  韻錦的反應是立刻翻身下床,不顧自己一陣無力感。
  “我家又沒有鬼,你嚇成這樣幹嘛。”程錚沒好氣地按住她。
  韻錦歎了口氣,“我得去醫院,我媽媽剛過世,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要去辦……對了……我叔叔呢?”
  “都睡了一天了才想起你媽媽的事,要是真等著你的話,那也耽誤了。你就放心吧,你叔叔在醫院已經把手續結清了,至於你媽媽……按照你叔叔的意思,是先在省城的火葬場火化,後麵的事一起回你們家的縣城再操辦。”不知道是不是考慮到她喪母的心情,他後麵的幾句話口氣放柔和了許多。
  韻錦低下頭,原來她都睡了那麽久。一覺醒來,媽媽就真的跟她永遠天人相隔了。“叔叔現在在哪裏?”她問。
  “先回去了,你一直發著高燒,在醫院躺了半天,我見你沒什麽事了,但一直迷迷糊糊地,就先把你送回我家休息。”
  韻錦用手捋了捋頭發:“哦,這樣呀,那謝謝了,我看我還是先回去,你爸爸媽媽回來看見也不好。”
  程錚語氣頓時尖銳起來:“我都不怕,你怕什麽,我爸媽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他們會吃了你不成?”他見韻錦不語,執意起身找鞋,才無可奈何地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不在家。”
  “可我還是得盡快趕回去,叔叔已經很累了。”韻錦盡量不讓程錚誤會她的意思。
  “那你也得吃過飯再走,我送你回去。”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韻錦也不跟他拗,從床上爬了起來,肚子確實有些餓了,沒有必要跟身體較勁。起來的過程中她留意看了一下整個房間,認識他那麽久,還是第一次來這裏。一看就知道是男性的居住空間,陳設並不繁複,但處處可見設計時的匠心,收拾得也很幹淨。其實程錚是個挺簡單的人,隻要居住舒適整潔,其餘的要求都不是很高,所以在他們當初那個蝸居裏,兩人也是有過幸福的時光的。
  程錚把藥遞給她,她默默地就著剛才那杯水吞下,跟著他走出房間。餐廳裏已經擺有飯菜和碗筷,程錚先坐下去,強調道:“先跟你說啊,陳阿姨回老家了,飯菜是樓下叫的外賣,你就將就著吃吧。”的
  韻錦對吃的不像他挑剔,聽見後也隻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坐到他對麵,拿起了碗筷。記憶中兩人上次單獨這樣麵對麵地吃飯的記憶遙遠得如同前生,韻錦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裏,覺得莫名地苦澀,她強咽了下去,覺得不對,又再吃了一口,確定不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味覺。她想說點什麽,終究沒有說話,再把筷子伸向另一盤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嚼了幾下,很快地給自己盛了碗湯,剛喝了一口,這次她沒有忍住,隻得歎了口氣,放下餐具,看著程錚,這家夥居然什麽也沒動,用一種古怪的表情專注看著她。
  “程錚,你去哪裏定的外賣?”
  “樓下四川人開的‘蜀地人家’,還可以吧?”他答得飛快,顯見早預料到她有此一問。
  “你得罪過他們的老板或大廚?”
  “我又沒病。幹嘛,不好吃嗎?”
  “很難吃。”韻錦難得這麽直接,她看著程錚自己吃了一口,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就是‘蜀地人家’的大廚?”韻錦好像若無其事一樣地說道。
  程錚的臉立刻變得通紅,飛快地放下筷子,再奪下她手裏的碗,匆匆說道:“難吃就算了,我下樓再去買。”說完逃也似地跑回房間拿鑰匙。
  韻錦看著他倉皇的背影,低低地說了一句,“程錚,你這是何苦?”
  他的背影僵在那裏,“這是我的事。”
  韻錦也站了起來,其實,我隻是想說我……很高
  程錚慢慢地轉過身, “那個……其實是怪菜譜,我發誓我絕對嚴格按照程序和步驟去操作的……
  “廚房還有材料嗎,還是我去做吧。”
  韻錦在廚房裏忙碌,程錚倚在門框上看著她,一言不發。舊時的記憶一點點地回來。
  韻錦將雞蛋打進鍋裏,感覺到有一雙手無聲無息地纏繞在她腰上,然後是他的呼吸,熱熱地在她身後。
  “放手,程錚。”
  “不可能。”
  韻錦不語。好像他們認識以來就不斷地在重複這樣一句話:程錚,放開--我不放。可是他真正放開她,她比什麽都疼。
  “不管你用什麽理由,我不會再放開。”他的聲音在她肩上傳出,悶悶地。
  “但是你再不放手的話,雞蛋就糊了。”
  第四十二章
  韻錦說:“你再不放手,雞蛋就要煎糊了,你不餓嗎?”
  “當然餓,但是我想吃的不是雞蛋。”他的唇跟他的低語一樣,曖昧地在她的耳邊遊移。
  “別這樣。”她微微偏開頭去。
  程錚困惑地喃道:“為什麽不能這樣,你還是不要我嗎。”
  韻錦熄了火,放下手中的平底鍋,轉過臉麵對著他,“如果我說我不想,是騙你的,我不是聖女。真的,程錚,如果你要的是一次激情,我可以給你,但是如果做愛可以解決我們兩人的問題,那就不會有今天。”
  “我不是嫖客,會隨便找個女人解決。我這樣,是因為這個女人是你,我以為你懂。”程錚皺眉。
  韻錦笑笑,“別忘了,四年了,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人。最起碼的,你忘了鄭曉彤?”
  程錚沉默,就在韻錦決定放棄這場交談的時候,他開口說道:“韻錦,我也是個人,也會有等累了的一天,一度我幾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抱著你了。曉彤……她給過我很多安慰。”
  “所以,你就更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是不是?”
  “可能你不會相信有曉彤這樣的女孩,很多人會覺得她傻,沒錯,她很單純,但是是真正的善良。那天是她找到我,告訴我在六榕寺見到你,我才知道她其實很清楚你是誰,可她讓我來找你。想不到吧,蘇韻錦,像你這樣一個自私、別扭、冷血、固執的人,怎麽可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存在……跟你相比,她就像天使。”成功地看到韻錦露出黯然的神色,程錚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偏偏沒有辦法愛上天使。”
  韻錦低頭不語。
  程錚用手抬起她的臉,“別對我說內疚那一套,感情從來沒有公平,我承認辜負她,可繼續跟她在一起也是種辜負,我討厭婆婆媽媽地拖著。如果勢必要對不起一個人,那我隻能對不起她,因為另一個人我絕對不可以放手。你說,我們是不是一樣自私?”
  韻錦揮下他放在她臉上的手,程錚用這隻手置於她的腰後,把她的身體用力按向自己,“你還要說什麽,想折騰我到什麽時候?”
  “別這樣。”韻錦吃力地跟他拉開一點距離。
  “要我放開也可以,除非你親口說,你不愛我,說呀,蘇韻錦,你看著我說,你不愛我……”
  韻錦剛張口,就被他霸道地堵住嘴。程錚的激情一觸即發,連扯帶拉地解開她的衣扣,然後再是自己的。當他上身赤裸在她麵前時,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跟鏈子上的吊墜,海蘭寶柔和的光芒灼痛了她,“原來它在你這裏。”
  程錚抓著她的手,貼在墜子上,也貼在他的胸口,“你說過不會丟下它,你說過的!”韻錦把墜子握在手裏,閉上眼,流淚。
  兩人糾纏著,從廚房到臥室,契合的那一刹那,彼此都歎息。程錚的動作,似要把她嵌進靈魂裏,他差點以為這一幕永遠隻能在夢裏,看到她微微疼痛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這麽多年的壓抑都有了補償。衝刺的時候,他喘息著,俯身看著身下的她,每一次撞擊,都伴隨他的苦苦追問:“說你愛我,或是不愛我,說啊,你說啊,我要你親口說……”他脖子上的鏈墜垂了下來,跟隨他的動作激烈地晃動,韻錦在激情中輾轉,在他追問得越來越急切的時候,挺起身,用嘴輕輕含住垂在她眼前的墜子,程錚呻吟一聲,在她體內爆發,快樂攀到頂峰的時候,他歎息:“其實你愛我……”
  激情過後,兩人靜靜相擁,直到汗水慢慢消散,韻錦才說:“程錚,你睡了嗎?我們能不能說說話。”
  程錚含糊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相識了十一年,朝夕相處了近三年,他們分享過男女之間所有最親密的第一次,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認真地靜下來交談,從來沒有問過對方最想要的是什麽。
  “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它忽然讓我疼痛,其實在失血休克之前,我已經開始害怕我有可能失去它。它是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跟你最後的牽連,我不能沒有它,隻要它平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可是終究沒有留得住。手術的過程裏出了點小問題,後來醫生告訴我,以後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躺在病床上,惟一的感覺就是恨你,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怪誰,我必須找一種更強烈的感覺來代替絕望。所以我發誓,我再也不會等你了,我要忘了你。可是,當我重新見到你,我開始忘了我的誓言,你看,懲罰來了,我身邊重要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程錚支起頭,看著她:“簡直笨蛋!如果是我讓你違背了誓言,那也是懲罰我,你說身邊的人一個也留不住,除非是我也死翹了。”
  韻錦失笑,“還是胡說八道。程錚,我是個特別糟糕的人,我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要什麽,其實到頭來總發現自己錯了。”
  “沒有人說過錯了不能再回頭,韻錦,我們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韻錦有些失神,“四年前我們曾經那麽愛對方,結果呢?何況是現在……”
  “可是那時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愛的安全感。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在追,你一直在逃。我太緊張,你又太敏感,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對你好。”他翻過身,看著她,“我很笨,我的愛需要一個保證。”
  韻錦用手撫著他脖子上的墜子:“你這樣不值得,我甚至不是個完整的女人。”
  程錚故意上下打量她,“哪裏不完整,我覺得該有的都有啊。”看見韻錦不笑,他意識到這個笑話不好笑,這才道:“如果注定沒有孩子,那就讓我們相依為命。”
  他貪婪埋首她的胸前,“就當我是你的孩子,隻愛我,小媽媽……”
  程錚在精力耗盡後沉沉睡去,直到感覺有雙手捏住他的臉,才呼痛醒來,他直覺地以為是韻錦,翻身想要攬住她,嘴裏嘟囔著:“再掐我咬你了。”
  手空落在床單上,然後耳朵一陣疼,他聽到一個酷似老媽的聲音在說;“你這死孩子,毫不容易回來一趟,大白天的做什麽白日夢,還敢咬你老媽?”
  程錚迅速彈了起來,看到章晉茵橫眉豎眼擰著他的耳朵立在床前,身邊那裏還有韻錦。他嚇的霍地一聲撥開老媽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全身赤裸的自己,脹紅著臉窘道:“那有這樣子不敲門就進來的?”
  章晉茵嗤笑,“門都快拆下來了你都不知道,嘖嘖,還遮,你身上我哪裏沒看過。你說,大白天的你一個人在家脫光衣服睡覺幹嘛?”
  程錚這才放下了一點心,看來老媽是沒有看見韻錦,他倒是無所謂,要是她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尷尬成怎樣。
  “我熱,脫衣服你都管?”他無所顧及了,就開始耍橫。
  章晉茵撇嘴走了出去,“大冬天的,熱也不用光屁股睡吧。”
  程錚邊穿衣服邊看時間,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她會去了哪裏?回家的話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係衣扣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少了什麽東西,一低頭,陪伴了他四年的海藍寶耳環不見了蹤影。

  第四十三章
  韻錦回到老家,媽媽的後事辦得還算順利,她們家親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風不風光又有什麽區別。
  叔叔說,韻錦的身體不好,讓她好好休息,別的事讓他去操持,他說得對,她真的累了。
  出殯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廚房裏打電話,韻錦穿著居家的拖鞋,走到廚房門口,他也沒有察覺。
  叔叔是個淳樸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廳講電話,韻錦在客廳可以聽到八成,現在他壓低聲音,躲在角落裏,韻錦不得不感覺到奇怪。
  “……對,基本上都籌備齊全了……哪裏,還是要謝謝你……醫院……多虧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倔……”
  韻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這麽多年了,她好像總是處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裏,他幫她,卻又不敢讓她知道。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夾著甘甜。她不會告訴程錚,其實那天在醫院裏,她曾經無意中見過他匆匆從腫瘤病房走過,然後當天下午,主任醫生就帶來了可以搬進單間病房的消息,他裝作若無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原來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是這樣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現在才明白,一個女人,撐得越久就越是疲憊,何必為了無謂的驕傲去舍棄她應得的關懷。他不是在施舍她,他是在愛她,在有些人麵前她不需要堅強。
  她終於可以釋然。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廳裏,媽媽在時,他們繼父女之間雖然客氣,但始終都隔著層膜。
  叔叔把一個小匣子推到她麵前,說道:“韻錦,我知道你心裏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父親,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兒,現在你媽媽不在了,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遺物,理應交給你保管,你爸爸在時的那套學校的房改房,你媽媽也一直沒舍得賣,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過戶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當作你爸爸媽媽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吧。”
  韻錦沉默地將匣子打開,裏麵是一些房契樣的紙頁,媽媽日常帶的一對耳環,兩張存折,裏麵錢也不多,總共幾千塊,最多的是舊相片,有爸爸在世時的合影,還有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發黃,被摩挲得有了毛邊,這些已經是媽媽的全部。
  韻錦沒有哭,她用手撫過那些舊照片,好像上麵還有媽媽手心的溫度。
  “您知道嗎,以前我怨過您,明知道媽媽後來跟您在一起是對的選擇,可是我還是忘不了爸爸,我怨您分走了原本隻屬於我和爸爸的愛,也開始故意冷落媽媽……我不是個好的女兒,可能也沒有辦法真正叫你一聲爸爸,但是有一句話還是得說:這些年,多虧了有您。媽媽在不在,您都是我的親人。”
  韻錦說完,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她麵前流淚了。
  媽媽的後事辦完後,韻錦去了趟鄉下老家,這也是爸爸插隊時和媽媽相遇相愛的地方,韻錦走過這裏每一寸的土地,都似乎可以想像爸爸和媽媽也曾在這裏經過。他們終於在天上團聚了。
  鄉裏還有她母係一邊的親戚。韻錦這次住在堂舅家,雖說是遠親,可包括堂舅媽在內的一家都對她相當熱情,也沒有忌諱她有孝在身。韻錦住了幾天,每天睡一個懶覺,堂叔從地裏回來之後,就跟她在棋盤上過幾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過這樣悠閑愜意的日子。
  假期的最後一天,她搬了張躺椅在曬穀場上,冬天裏的陽光曬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堂表妹床上找見的言情小說看到一半,一絲倦意就爬了上來。韻錦把小說蓋在小腹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小說裏,有錢的男主永遠有個刻薄的母親,推了一張支票到懷孕的女主角麵前,說:“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錢給你,放過我兒子。”
  那天她從程錚身邊起來,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臥室、廚房,剛走出門口不遠,就遇上了歸來的章晉茵,跟小說裏完全一樣,章晉茵將她請到自己的車上“閑聊”了幾句。
  她第一句話便說:“韻錦,我曾經以為你會是我的兒媳……”
  其實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韻錦都沉默,章晉茵也並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養讓她在一些話題上點到即止,充分顧及到了韻錦的感受。可韻錦知道,她和徐致衡的一段往事,還有她的不孕,對方完全知情,這毫不奇怪,一個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章晉茵是這樣強勢的一個人。
  “我隻是個平凡的母親,希望你諒解。”章晉茵歎息。
  韻錦隻笑,“您沒有什麽需要我諒解的,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裏感激章晉茵沒有給她錢,否則她會更加難堪。
  “其實我並不是逼你離開程錚,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傻孩子,認定的東西重來就不回頭。可是韻錦,就算我們可以不介意這四年裏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沒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們在一起過,可是並沒有讓對方幸福。我希望我兒子過得好,所以,我隻問你,你能保證給他幸福嗎?”
  韻錦沉吟,然後抬起頭來:“我不能。”
  就在韻錦在陽光下幾乎要睡去的時候,有人將她放在腹上的小說拿了起來。怪腔怪調地讀著書名:“……《惡少的甜心》……嘖嘖,蘇韻錦,叫我說你什麽好,你跑到這裏,就為了鑽研這種健康營養的讀物?”
  韻錦也不奇怪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伸手搶回自己的書,繼續閉眼假寐。程錚惡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臉,“還裝,快說,你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幹嘛?”
  韻錦撩開他的手:“那你又來幹嘛?”
  “我……我來要回我的東西,把項鏈還給我!”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給我的耳環。”韻錦提醒他。
  “我不管!”理虧了就開始耍賴一樣是他的風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麽意思,嫖個鴨子還要給錢呢!”
  韻錦從躺椅上坐起來:“那你要多少錢,你的服務也不值多少錢吧。”
  程錚咬牙,“反正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韻錦看了他一會,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回曬穀場後麵的堂屋,出來的時候手裏抱著副圍棋。她將棋盤就地鋪在曬穀場上,然後說道:“程錚,有些事情讓我們用這個來決定吧。”
  程錚用一種“你瘋了”的眼神看著她,發現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然後就跟她打了個商量,“不如我們換種方式,比如說賽跑?……我總有權選擇吧。”
  “你可以選擇玩,或者不玩。”韻錦很平靜地說。
  程錚猶豫了一會,好像在內心掙紮,“好,我執黑。”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吃虧。
  “隨便。開始吧。”韻錦就地坐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學棋,哪怕圍棋是他大學母校的傳統項目,幾年不見,倒是讓韻錦大感意外。程錚的棋路跟他為人的作風一樣,大開大闔,攻城掠池,相當淩厲,韻錦相對就沉穩許多,並不是一時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勢。黑65的時候,黑已占優,看著韻錦眉頭微皺,程錚心裏暗喜,她哪裏知道自己這幾年在清風浸淫,棋大有精進,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斷,連韻錦都露出激賞的神色。勝券在握,程錚努力控製住自己得意的神情,這個女人,還想用這招來欺負他,看她輸了之後還有什麽話說。
  韻錦想了一會,接下來的74、76先手衝斷,中央的白棋頓時增厚,而黑棋顯露出四處斷點,場麵急轉直下,程錚額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頹勢,韻錦白94的時候,白棋的優勢已不可動搖,就連程錚也明白,隻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將不活。所以在韻錦拿起第96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剛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錯了。”
  韻錦輕輕笑道:“程錚,舉手無回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他決定賴皮到底。的e2c420d928d4bf8ce0
  韻錦哪裏管他,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拿開,白子穩穩當當地落了下去。“你輸了。”
  程錚用手將棋牌用力掃亂,狠狠道:“輸了又怎麽樣,開玩笑,我的幸福怎麽可以靠這一盤棋來決定?”
  “願賭服輸。我說了,有些事情要靠這盤棋來決定,你沒有拒絕,所以,從今以後,家務主要還是由你來做,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程錚傻傻地看著她,她說什麽?是他聽錯了嗎?
  良久,韻錦才聽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回答她:“我會學!”
  順著他的手,靠在他懷抱裏的那一刻,韻錦想起了自己那天對章晉茵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幸福誰也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對您說的是,如果程錚不幸福,我會比您的心更疼。”
  然後她聽見程錚慢慢說道:“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得多遠,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蘇韻錦,我終於還是找回了你。”
  程錚也不知道自己擁著她究竟有多久,不遠處傳來的孩子的笑聲,他看過去,幾個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著他們,一邊刮臉一邊笑,農村的孩子,難免對這樣的場麵感到新奇。
  “那個……韻錦,我們可不可以現起來,我的腳有點麻。”他還保持著下棋的盤坐姿勢。韻錦站了起來,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在韻錦另一個堂舅家的門前,程錚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阿太,阿太九十多歲多了,樣子跟當年沒有什麽兩樣,隻是眼睛徹底地看不見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著擇菜。程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冒充韻錦男朋友參加她媽媽的婚禮時,就曾應承阿太,如果他們以後結了婚,一定會親口告訴老人,想到這裏,他無聲地握緊了韻錦的手。
  韻錦拉著他在阿太膝邊蹲下。
  “阿太,我是韻錦,我跟程錚一起來看您了。”
  阿太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張開無牙的嘴笑道:“韻錦,你來了,好像前段時間你媽媽還來過呢。”
  “阿太,我是程錚,您還記得我嗎?就是打日本人那個?”程錚手伏在阿太膝上,殷殷問道。
  阿太抬頭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們家韻錦的小男朋友來著。”
  “對,對。”程錚也不管阿太看不看地見,拚命點頭。
  韻錦含笑看了程錚一眼,對阿太說:“阿太,我和程錚又在一起了。”
  阿太繼續擇菜,一副不以為怪的模樣,“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默默握緊對方的手,“是的,阿太,您說得對”
  ……
  “想起我和你們太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吵吵鬧鬧,一轉眼五十年,再也沒有人跟我鬥氣了……”
  阿太還在絮絮叨叨,太陽的暖意讓韻錦有困意,她放心地將頭靠在程錚的肩膀上。
  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曾走失,還好,兜兜轉轉,原來你還在這裏。

  番外
  我記得好像是誰說過,“絕對不要在洗手間裏說同事的閑話”,據說這是著名的社會生存定律第七條,我深以為然。但顯然有人並不這麽認為。
  “……看你,嘴唇塗得那麽誇張,被主任抓到你就慘了。”
  “怕什麽,主任那有時間注意這些,女人嘛,連裝扮的權力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你別說,就有人不喜歡這個。
  “嘻嘻,我知道你說誰,是不是莫……”
  兩個年輕的護士嬉笑了一陣,其中一個又說:“你說,像莫醫生這樣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誰知道,反正我是沒法想像,有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手術刀一樣的表情。”
  “我看呀,說不定她以前受過男人的傷害,所以……”
  “哈哈,不過你聲音小一點,別被人聽見。”
  “怕什麽,今天又不是她輪班。”
  我靜靜立在封閉的洗手間裏。揣測別人的隱秘並從中獲得樂趣,是許多人生活的快樂源泉之一,我很榮幸取悅了她們。在她們沒有離開之前,我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洗手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所以我對拿著口紅的手懸在半空的那個小護士說:“不好意思,我今天頂王醫生的班。”
  仔細擦幹手上的每一點濕意,我才繞過兩個呆住了的小護士,走出洗手間,至於她們會在反應過來之後怎麽腹誹我,這都無所謂。
  她們說的也不全然是錯。
  我永遠也忘不了,高三結束後那個最後的夜晚,昏暗僻靜的KTV過道,包廂裏鬼哭神嚎的歌聲隻剩了個遠遠的回響,它蓋不過我的心跳聲。
  從沒有想到,在這個夜晚,我會在上洗手間回來的路上跟他迎麵撞上。他麵色赤紅,急衝衝地往目的地跑,顯然喝了不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最後的一個機會,我不想帶著秘密和遺憾告別。
  “周子翼!”我叫住了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才疑惑地回頭,眼光繞過我,四處搜索喚他的人。
  我對自己說,莫鬱華,從一數到七,就不要再緊張。
  我感覺自己的腳在慢慢地走向他,一個聲音說:“能不能占用你一點點時間,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說:“我喜歡你,三年了,一直都喜歡。”
  其實,我從沒有期待過他回應一聲:“我也是”,也完全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說:“不會吧……你饒了我吧”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防備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堅固。所以直至很多年以後,我仍堅信,有些最傷人的話往往出自於最美麗的嘴。
  韻錦曾經為我不平。“為什麽?”她這樣問我,“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還有什麽值得你愛。”我無法回答她。
  愛情通常看起來全無道理,可是當你置身事外來看,凡事都有跡可循。大多數人在人群中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也有一部分人則會愛上擁有自己渴望卻缺失的那部分特質的人。我屬於後者。
  我從高一開始跟周子翼同班。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坐在省城重點中學明亮而潔淨的教室裏,身上仿佛還帶著家鄉泥土的氣息,然後便看到了施施然走進教室的他。那天下著大雨,撐著傘在校園裏走過的人無不狼狽不堪,他卻穿著一身的白,衣褲鞋子纖塵不染,如同由天而降,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男孩子竟能擁有這般無暇的美麗。
  不知道當時教室裏有多少個女同學的眼睛像我一樣裝作不經意地癡癡看著他,他走過我身邊時,我低下了頭,隻看見他雪白的鞋子。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從小到大我所接觸過的異性,我的父輩,還有我的兄長,他們長年赤足在田地裏勞作,腳上永遠帶著洗不幹淨的泥垢,六塊錢一雙的解放鞋,我的父親要從春到冬穿上三年。也許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愛他,他如同一道炫目的閃電,劃開我眼前的天地,讓我看到了雲泥之別的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塵土裏渴望著雲端的那個人。
  我曾經長時間地用水刷洗那雙指甲裏藏著長年幹農活留下的汙垢的手,也曾經對著鏡子拚命積壓我那張平凡微胖的臉頰,最終不得不承認,我注定成不了他那樣的人。我隻得更加努力,更加用功地學習,因為我知道,除了這個,沒有什麽能夠改變我的命運。就算我不能夠蛻變成像他一樣雪白的天鵝,但至少,我不要一直做醜小鴨。
  同學三年,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懷疑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和程錚一樣,是大家眼裏的天之驕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高,如果說程錚對女生的冷淡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話,周子翼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無疑更讓人又愛又恨――當然,他的笑容隻對美女綻放。他可以是最善解人意的男孩,也可以是用惡作劇捉弄女生的領頭人,他的成績並不很好,鬧起來無法無天,可上至校長,下至老師無不對他分外寬容,除了因為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甜嘴外,更多的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傳說是本省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的父親。
  可是後來我知道,他更是一個沒有人愛的小孩。高中三年,從來都是他父親的助理出席家長會;聽說他家四百平米的豪宅裏,長年隻住著他和保姆,隻要一有機會,他便會呼朋引伴到家裏,鬧得不亦樂乎。高二那一年,我曾經聽人說過,他來校約見校長大人的父親的愛車被人毀壞得麵目全非,此事沸沸揚揚了一陣,但最終也因為沒有揪到肇事者而不了了之。可是,在此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親眼看見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裏,是他站在一輛貌似名貴的小車旁,用花圃邊撿來的石塊發瘋一般地砸碎了小車的每一塊玻璃。
  原來雲端的世界也有不完滿。女人的愛中一旦摻雜了母性,便會更加地不可救藥。我可憐他,雖然我清楚,我的憐惜要是被他知曉,該是多麽的可笑和不值一錢,可是他還是成了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我的愛是隱蔽的,無望的,我不是韻錦,學不會克製自己的感情,理智明明讓我遠離他,感情偏偏背道而馳。所以我選擇了在高三的最後一天晚上,對他和盤托出,我不奢求一個結果,隻求問心無愧。
  我在最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最美麗的少年,即使他將我視為洪水猛獸落荒而逃,即使從此淪為一個笑柄,但是我沒有後悔。
  在學業上傾注的心血永遠比在人身上的投入要實際一些,高中三年,我的勤奮苦讀沒有白費,如願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成了全村人有史以來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女狀元”,帶著鄉親父老的資助和期盼,我踏上了南方的那座大城市。大學的生涯在我看來,無非是從一個實驗室輾轉到另一個實驗室,我並不是個有趣的人,天性的拘謹,和不善言談讓我並沒有多少朋友,還好有韻錦,同在一所城市的我們成了對方惟一的知交。
  大一結束的那年暑假,韻錦遲疑著給我帶來了他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其實我早已知道,網上的同學錄裏我很少留言,可我常常登陸在上邊,因為我渴望從中看到他留下的隻字片語,他是如此高調地戀愛著,將他和女友的相片貼滿了同學錄裏的電子相冊,那個女孩跟他一樣,有張天使般美麗的臉。看著相片裏他滿足而甜蜜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愛著,而且幸福著,他不會記得我,也許隻有在跟女友調笑時,才會偶爾提起,曾經有個記不起名字的鄉下女孩,可笑地對他表達過她的愛。
  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在暗處遙望著他的幸福。沒想到再見他時,已是高中畢業的第六年,他已在房地產方麵混地風聲水起,當初的女朋友成了心愛的未婚妻。他在G市出差時做東邀請高中時的同學聚會,是程錚給我打來的電話,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害怕如果我不去的話,韻錦更不會去,他需要一個機會緩和他和韻錦之間一觸即發的裂痕。可是程錚不知道,即使沒有他的電話,我也會參加那天的聚會,我不是個善於躲起來的人,或者說,我是如此渴望著理直氣壯地再見周子翼一麵。
  那天晚上,周子翼來到我的身邊,有意無意地跟我寒暄,他說:“鬱華,你變漂亮了。”我是個多麽虛榮的人呀,明知道他的話隻有三分認真,可是一顆心早已在胸腔中雀躍,至少他記得我的名字。
  六年的時間讓原本俊美的他變地更加倜儻,但是也讓我學會裝作若無其事,我們對坐著喝酒,多年前何嚐想到會有這天。彼此六分醉意的時候,他嬉笑著問我,有沒有找到心儀的那個人。我亦笑道,你忘了高中時候我還暗戀過你來著,這麽多年了,可能我還沒有找到更愛的那個人。我的話讓他笑地前俯後仰,他豪爽地拍著我的肩膀,仿佛認同我的幽默,為此我們又幹了一杯。
  世事有時是多麽無奈啊,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愛的人就在我的麵前,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從來不說假話。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也一樣,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最後他醉得一塌糊塗,我攔車將他送回酒店的路上,他沉沉地靠在我的肩上,還不忘嘟囔著說:“鬱華,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要是回到幾年前,我說不定會愛上你,嘿嘿。”我的反應是同樣的一笑。我不傻,周子翼是個商人,即使在喝得爛醉的時候,他不會吃虧。他說要是回到當初,他會愛我,可是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讓時光倒流,所以他永遠不會愛上我。
  回到酒店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半拉半將他送回房間,電梯裏的乘客聞到我跟他身上的酒味和纏在一起的身體,不禁曖昧地皺起了眉。讓服務員開了房間門,我筋疲力盡地把他扔在了豪華套間的地毯上,一個高中同學的義務也僅盡於此了。他躺在地板上,迷糊地扯著自己的領帶,我看不過去,蹲下來幫了他一把,解下領帶的那一刻,他似醒非醒地就著領帶的另一頭用力地往他身上一拉,我晃了一下,差點沒撲到他身上。“別走……”他說。我起身叫來了值班的男服務員。
  在走回電梯的時候,我用手冰鎮自己發燙的麵頰,我承認在剛才的那一刻,我確實心跳加速,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可能在她一直愛著的那個男人麵前無動於衷。我完全可以留下來,用“酒後亂性”的絕佳理由跟他分享一個晚上,然後我的一生都可以有了回憶。但是,我,莫鬱華,偏偏沒有辦法跟一個在醉後仍不停訴說著對女友思念之情的男人上床,我做不到,所以我注定隻能在暗處思念他。
  第二天,他電話向我致謝,並邀我單獨出來吃飯,我以學校有事為由拒絕了,我禁不起一再的撩撥,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後來,他自然是回了上海。這次聚會改善了我和他的關係,他會給我打來電話,有時隻是閑聊,有時會跟我說起事業和感情上的不順心。陳潔潔,他的未婚妻,也是周子翼嘴裏提到最多的名字。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竟然可以讓浪子一般的周子翼那麽長時間一直愛著她。她放心地留他在國內,自己一個人在歐洲遊學,我不敢說他守身如玉,但至少在心裏,他對她忠貞。我想,除了美麗,她必然也有她的過人之處。
  我的日子在越來越繁重的實習中一天天過去,學醫也有學醫的好,它讓我忘了我已經二十五歲,身邊卻從沒有男性的伴侶。
  大學剛步入第七年,我剛跟著醫院帶我的醫生做完一個簡單的闌尾手術,就接到了孟雪的電話,周子翼在上海出車禍,整個人剩了半條命,現在躺在醫院高危病房裏,生死未卜。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飛去上海看看他,我拒絕了。我去上海,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家庭環境足以給他最好的醫療,隻要他不死,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對於我來說,其實一切沒有什麽改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為自己的想法而心寒。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師兄吳醫生走過我身邊,他驚訝地看著我:“小莫,你怎麽哭了。”
  我哭了嗎?為什麽我不知道?我胡亂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濕痕,原來我真的流淚了。“沒事,我眼睛有點發炎。”我說。
  吳醫生笑笑,沒有追問,“也許你需要到洗手間處理一下你‘發炎’的眼睛。”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上班,照常休息,不去打聽千裏之外的那個地方,他究竟怎麽樣,隻是到了夢裏,總是隻見一片血紅。第六天,孟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那頭歎息道:“還好命大,人是救過來了,但也夠嗆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差點插進肺裏,脾髒破裂,割去了三分之一,左鼻骨折,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唉,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衷,人都成那樣了,他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隻陪了他兩天就各自忙去了,女朋友更好,光是一天一個電話,人卻說準備麵臨考試,沒回來過,他家請了三個高級護理人員三班倒地照顧他,可再好的護工畢竟比不過家裏人,看著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很久,在我的決定出來之前,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然後我給吳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個長假。他在電話那頭沉吟,“小莫,你要知道,這次實習對於你們畢業生來說相當關鍵,這甚至關係到最終你是否能得到最後簽約的名額,你平時表現一向優異,院裏對你是很有意向的,你這次請長假……總之,你要想清楚。”
  “師兄,我很清楚。”
  當天下午,我帶上實習期間的所有補貼飛到了上海,直奔醫院,在病房裏看到裹著層層白布的周子翼時,我完全不能將他和那個風流倜儻的人聯係起來。我立在他的身邊,隨手放下行李,當時他還虛弱得不能說話,看到我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留下,沒入臉上纏著的紗布裏。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護工做好了協調,她們的工作照舊,但一些貼身的照顧和專業性強的細節可以交給我來做,她工作量得到減輕,工資照領,自然樂得輕鬆,至於醫院那邊,我隻說我是他的朋友,可是我想,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把我看成了他的女友,當然,在大多數人眼裏,誰會相信一個普通朋友會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臥床的病人。所以,一段時間後,當值班醫生打趣他,“小夥子運氣不錯,車撞成那個樣子人還能撿回條命,還有個專業的醫生女朋友這麽照顧你”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撇清。
  他的身體素質原本就很好,所以傷口恢複起來速度也很快,20多天後,他已經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臉上身上的紗布也拆了不少,隻是手腳都還打著石膏,生活仍然不能自理。他清醒後,給他擦身的時候,每次擦到下半身,他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全身不自然地繃緊,對於我而言,不管男女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對於我而言,都隻是一個器官而已,所以我通常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在一個醫生麵前感到異樣,我見過比你大的,也見過比你小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它一點也不特別。”隻是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再次習以為常地為他清潔時,發現某個部位居然有了異樣的反應,當時我承認我的尷尬不輸於他,隻得輕咳一聲:“看來你真的恢複得不錯。”
  兩個多月的朝夕相伴,我幾乎就要以為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們,我住在他VIP病房的陪護床上。每晚我會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幾句,然後各自躺在相隔五米的床上道晚安:他嫌棄護理的工人手太重,一般都不願意要她們貼身照顧;就連飯菜不經過我的手,也不肯老實地吃;甚至有一次我在醫院裏四處走走,回來得晚一點,還沒進病房,就聽見他找不到人,對護理人員大發脾氣。我真的幾乎要以為我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直到他病愈出院的那一天,我到醫院食堂打過早餐回來,就再也擠不進他的病房,他的父母、親友、公司的下屬將病房堵得水泄不通,很遠之外,都可以聞到鮮花的氣息。
  我在醫院的另一邊,獨自將兩份早餐吃完,當胃很充實,人就不容易悲傷。我結束一切走回病房的時候,人已經散去,多麽可悲,我甚至還在內心深處渴望著他能像八點檔的男主角,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人留下來,說:“我還在這裏。”
  他當然已經離去。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然會有期望。
  留在病房裏的是一個自稱是他父親助理的中年男子,他很客氣地代表周子翼和他的家人表達了對我的謝意,看得出他是個老於事故的人,所以當他說:“我們都很明白莫小姐是出於好朋友的情義來照顧周先生,但是耽誤了你這麽多時間,如果你不能收下這個的話,就未免不當周先生是朋友了”然後把那個牛皮紙的資料袋遞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好像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於是我接過,放在手中掂了掂,周家果然財大氣粗,這筆前足以請到國內任何一個最好的護理人員。我將信封拆開,從裏麵認真地數出二十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把其餘的交還給他。“麻煩回去告訴你們周先生,謝謝他給我回去的機票錢。”
  飛回G市,我回到醫院銷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韻錦。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跟白色的床單沒有什麽分別。看到我,她很久才說出一句話:“鬱華,孩子沒有了。醫生說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我坐在她的床沿,抓住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同覆於我的眼睛上,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女人,原來也會做這樣的蠢事。女人是不是一生中總要傻過這一回,然後心才會慢慢變得堅硬,她是這樣,我也一樣。
  在韻錦病床前,我接到了周子翼的電話。他說:“鬱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裏來火裏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我靜靜聽他說完,然後告訴他,“我要你風裏火裏地幹什麽,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
  掛上電話,我對韻錦說:“他到底是個精明人,什麽都有個價碼,聽見了吧,他說為了感激我,願意風裏來火裏去,這就是他給我的價碼……可是他有什麽錯,他沒有要求過我為他做什麽,去上海,我是為了我的心,不是施恩。”
  眼淚幹了,我就釋然了。
  回到醫院以後,我受到了院領導和學校的警告處分,好在我往日表現一貫勤勉,總算沒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半年後,我收到了周子翼的新婚喜帖,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周子翼,新娘陳潔潔謹於××年×月×日舉行婚禮,敬備薄酒酌,恭候莫鬱華小姐光臨。
  她終於回來了,王子和公主總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禮的前一天,韻錦問我:“鬱華,你會不會去。”
  我說:“去,為什麽不去,既然紅包總要出手,那我至少要看個明明白白。”
  “那也好,你去的話就給我把紅包捎去吧,那天我公司有事情,就不去了。”
  我答應了。因為我知道她不去的理由,她不願意遇到那個人。
  婚禮的當日,我並沒有盛裝打扮,因為我知道,永遠不要跟幸福的新娘比美,何況我從來不是美女。我把紅包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的時候,認真地對眼前的一對璧人說:“祝你們白頭到老。”我看著周子翼,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他避開我的眼神。然後我放上韻錦的那一份,說:“這是韻錦的,她讓我代她恭喜你倆。”英挺的伴郎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想起了韻錦慘白的一張臉,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會因為一個人失去就讓另一個人得到,它隻會讓所有的人都心碎。
  我走出洗手間,忘了那兩個可憐的小護士,回到我的診室,坐我對麵的小張醫生見我回來,馬上起身說了一句:“莫醫生,你頂住,輪到我去解決一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以醫院的“生意”永遠是那麽好。
  我埋頭看上一位病人的病例,對著外麵說了一聲:“下一個。”很快就有人坐到我的斜對麵。我抬起頭,等待我的病人開口。
  他說:“醫生,我這裏很痛。”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認真地說道:“如果是胸口疼的話,我建議你先到內科。”
  “如果流血了呢?”
  “那我可以開給你創可貼。”我假裝看不見他裝作西子捧心的惡搞表情。
  我的病人沉默了一會,終於收起了嬉皮笑臉,“鬱華,我離婚了。”
  這並不是個新鮮熱辣的消息。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看精神科,或者到心理谘詢中心。”
  “鬱華,我們可不可以換種方式說話。”他說。
  “現在你花了號費坐在這裏,我們隻能這麽說話。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麽下一個。”
  晚上我給韻錦打電話,她因為媽媽病故回家返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她,電話那頭,她說她辭職了。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韻錦,你在跟誰講電話。”她掩了聽筒,不知說了句什麽,過了一會才對我說:“我們繼續。”
  我當下了然:“辭職也是為了他嗎?”
  韻錦說:“也可以這麽說,既然我決定了要重新在一起,自然要給他個交待,他可以說不在乎,但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在徐致衡手下工作,這會讓我覺得很別扭。”
  “你真的確定可以重新開始嗎?難道就不害怕重蹈覆轍。”我不是潑她冷水,隻是她和程錚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我看在眼裏,如果相愛可以解決問題,那他們當初就不會分開。
  “我什麽都不確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所有問題都解決,我現在才開始明白,愛情這不能太較真,隻能說彼此寬容。”
  也許她是對的
  韻錦接著說:“還有好笑的事情呢,我前天半夜醒過來,聽到房間裏不斷有人翻箱倒櫃的細索聲,嚇了一大跳,開了燈,才發現是他。我問他,半夜三更地找什麽,他說在找我們兩人的戶籍證明。”
  我笑問,“他不會是向你求婚吧?”
  韻錦也笑道:“我也這麽問他,他隻是對我說‘蘇韻錦,一個男人二十八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以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開殘了,所以我們得結婚’。”
  “這的確的程錚的風格。”
  “鬱華,你相信嗎,有時候愛情真的需要一點盲目和衝動,所以當時我隻回答他:不知道民政局多少點鍾開門。說來沒有人相信,民政局八點鍾上班,我和他這兩個傻瓜七點鍾已經等在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辦事人員就位,才知道原來那天隻辦理離婚。”
  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然後我對她說:“韻錦,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你。”
  是的,不管有過多少的苦,隻要她願意轉身,總有那個人在等她。然而等待我的那個人在哪裏。
  周子翼跟程錚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後,工作的重心慢慢地移到了G市,反正也離了婚,在上海也了無牽掛。大半年後的一天,我已經上床休息,卻接到了醉醺醺的他打來的電話,背景是沸騰喧天的音樂聲,他說:“我喝多了點,你能不能來接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嚴厲地拒絕他,可是末了,我還是問了他地點,然後重新穿戴出門,將喝的七葷八素的他運回家。
  凡事有過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我成了他的救火隊。漸漸的,有時他自己結束應酬,也會開車到我住的地方坐上一坐,他說是因為喜歡我泡的茶。
  周子翼喜歡碧螺春,我卻不愛那樣的“嚇煞人香”,反倒是六安瓜片更合我心意,每次他來,我總是給他泡好茶,然後再自己喝自己的瓜片。他通常喝過茶就走,除非喝得爛醉,很少留過夜,偶爾,我的客房裏也常會有他遺留下來的東西。
  韻錦問我:“你們這樣算什麽?”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依戀在我身邊的溫暖,這也許是他有錢的雙親和美麗清高的前妻都沒有給過他的。後來我也慢慢知悉了他離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不滿他應酬太多,他責怪她沒有把家庭看得太重。美麗驕傲的人都一樣,容易揮霍他們的任性,他和她都是如此。原本小小分歧越變越大,最後大家都感覺疲憊,隻得各走各的路。
  每次送走了他,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原處坐上很久,直到茶都涼透。韻錦說得對,她說:“周子翼不過你利用你的感情,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享受被愛的感覺。”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人就是選擇清醒地沉溺。
  有時他也會說:“鬱華,你也不小了,別再拖下去,找個好男人吧。”是的,我已經不小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在我的鄉下老家,一個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已經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心病,到了我這個年齡,簡直是可視為怪胎,曾經以我為榮的父母如今最怕的就是鄉親們提起我的婚事,他們急過,催促過,責怪過,也死拉活拽地撮合過,慢慢地也就死了心,由得我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也省了操心。
  我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周子翼為我慶生,他說:“鬱華,為什麽你不是我的家人?”我沉默不語,他是個現實而殘忍的人,明明比誰都清楚,我要並不是這句話。
  彼時韻錦和程錚早已結了婚,兩個倔強的人難免還是磕磕碰碰,但是失去過的人總是更會懂得珍惜,正如韻錦所說,愛情需要一點的模糊和妥協。遺憾的是,這樣一對男女,居然沒有孩子,這一兩年來,他們不是沒有嚐試過各種方式,結果總是失望,韻錦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的壓力,程錚這樣的家庭,他又是獨子,正是應了那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也許這就是年少輕狂的代價。
  我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月,周子翼正式邀我單獨吃晚飯。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認識這麽多年,他少有的幾次早到。
  我坐下來,發現他莫名的嚴肅緊張,於是索性先不點單,直接對他說:“如果有話,你可以直說。”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抬頭看著我。
  “……潔潔她回來了,我發現我還是愛她,所以……我打算複婚。”
  剛從天寒地凍的戶外步入室內,我的眼鏡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摘下眼鏡,用布細細的擦拭,就在他因為等待一個回答而變得焦慮的時候,我隻說了一聲:“哦。”
  從始到終,我隻是個局外人,除了知情之外,沒有別的權力。
  在我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幸福,然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下午我照常值班,手頭的病人還是那麽多。走過手術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病人家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見慣生死。每天每夜,有人死於車禍、有人死於鬥毆、有人死於腫瘤、有人死於病毒,可是……從來沒有人死於悲傷。
  晚上韻錦陪我喝酒,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時候,她低聲咒罵:“周子翼這個王八蛋。”
  認識這麽多麽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蘇韻錦罵人,不禁莞爾。世界上哪一條法律規定過你愛著一個人,而他必須愛你?是的,沒有。所以我說:“他沒有錯,隻是不愛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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