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佳期如夢III

(2008-11-30 11:41:30) 下一個

佳期如夢之今生今世
  第一章
  “守守,”阮江西仿佛下了什麽決心,終於告訴她:“易長寧回來了。”
  守守的臉比江西預想的要平靜很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問了一句:“是嗎?”
  “我昨天在學校遇見他,他回牢加一個研討會。”阮江西有點唏噓:“三年了,他好像一點都沒變。”
  三年——這樣漫長,又這樣短暫,漫長得仿佛已然天荒地老,所有的前塵往事,不過是漫漫煙塵,撲上來,嗆得人沒頭沒腦,呼吸艱難。短暫的卻仿佛隻是昨天,一切清晰碟曆在目,幾乎令人無法麵叮
  三年前她多懶啊,胸無大誌,而江西在學校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什麽都要做到最好,事實也確實如此。不管是專業課,還是基礎課,甚至連學校最有哄台傳統、噓聲四起的“廣院之”晚會上,江西都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底鳴般掌聲。而她成天混大課抄作業,阮江西偶爾怒其不爭:“守守你將來怎麽辦?”
  守守笑嘻嘻的說:“一畢業就結婚,然後讓易長寧養我唄。”
  阮江西被氣得:“要是易長寧不要你了呢?”
  “他怎麽會不要我了?”
  那樣自信滿滿,從未曾想過,會一語成讖。
  和易長寧分手的時候她風度全無,狼狽不堪,以至於後來守守一想起來,就會自嘲,這輩子也算是潑過一回。隻是揪著易長寧的衣襟,放聲大哭,不管他說什麽就是不放手。
  最後給江西打電話,江西趕來的時候,她還獨自坐在那裏泣不成聲。那樣的地方,雖然服務生都目不斜視,但她知道自己丟臉,可是易長寧那般絕情的不顧而去,她還有什麽需要顧忌?
  江西二話沒說,拖起她就走,把她塞進車子裏,一邊開車一邊恨鐵不成鋼:“守守,為了一個男人你就這樣啊?他不要你了你就這樣啊?”
  而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會哭,把江西車上一盒紙巾都哭光了,江西載她回自己的公寓,扔給她一套睡衣,然後說:“要哭好好哭,出了室,你要再哼一聲,我立馬把你扔回家去。”
  那天她在室裏哭了很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四個小時,因為最後缸裏的水全冷了,她凍得感冒,一直沒有好,先是發燒,掛了幾次點滴,不發燒了,隻是咳嗽,斷斷續續咳嗽了兩三個月,又查不出什麽大毛病,這一場病,雖然不是什麽大病,可是整個人就瘦下去了。
  遇見紀南方是在會所大堂,一堆人眾星捧月,而他個子高,即使在人堆裏也非常搶眼。守守看到他,正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他也看見她了,突然停步,咦了一聲,就說:“守守,你怎麽瘦成這樣?”
  一幫人早就哄然大笑,有人說:“南方,瞧你把人小折磨的。”
  也有人認識她,笑著說:“你們別瞎扯了,這是南方的。”
  另外有人就叫:“南方你還有啊?是不是叫北方?”
  紀南方笑罵那人:“滾!”回頭向那幫人介紹:“這是葉慎守,我。”
  那幫狐朋狗友,都是見多識廣的,立刻就有人想起來:“慎字輩啊,是葉家人?”更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恭維:“喲,昨天我們還跟慎寬一塊兒打牌呢,沒想到他這麽漂亮。”
  葉慎寬是她的大堂兄,葉家長房長子,自然交遊甚廣,一幫人立馬集體認下了這,二話不說拉她一起去騎馬。
  其實他們人人都帶著伴,紀南方也不例外,光四射的子,漂亮到令守守總覺得眼熟,想來想去,終於想起爛像是選秀出身的某新星,隻記不起來她叫什麽名字。那子倒是很落落大方:“葉可以叫我可茹。”
  這下提醒了守守,終於想起她的名字叫張可茹,於是客客氣氣稱呼她:“張。”
  隻沒想過這位張從來沒有騎過馬,被扶上馬背後大呼小叫,隻差要哭了,害得騎師教練一頭冷汗:“張……張……請您放鬆一下,你這樣緊緊抓著韁繩,馬會比你更緊張的。”
  守守並沒覺得好笑,她第一次騎馬的時候還很小,根本不知道怕。二伯帶她和幾個堂兄去軍馬場,真正的大草原,縱情馳騁,那種無拘無束,隻有天高雲淡,四野曠闊。呼呼的風聲從耳旁掠過,直想叫人放聲高歌。事實上她也真的唱歌了,跟幾個堂兄一塊兒,從《打靶歸來》一直唱到《瀟灑走一回》,最後連嗓子都吼啞了,可是很快樂,非常的快樂。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沒有辦法形容,也很輕易的渲染了一切。連一向不苟言笑的二伯,也跟他們一塊兒唱起“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看得一旁的警衛員眼睛都快直了。
  紀南方養著匹十分漂亮的溫血馬,從馬廄牽出來的時候守守隻覺得眼前一亮,高大神駿,真正的德國漢諾威。其實紀南方和葉慎寬一樣,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無一不會。就這匹血統恨不得可以算到祖上十八代的名種,就看得守守讚歎不己:“前不久我在電視台實習,做一檔體育節目,慎重其事的訪問了幾個馬術俱樂部,就沒見著這的馬。”
  紀南方隻是嘲諷:“一個丫頭,做什麽體育節目。”
  守守不服氣:“有本事你叫奧運會不準選手參加啊?別岐視!”
  永遠是這樣,她跟紀南方呆一塊兒超過半個鍾頭,就會開始吵架。
  小時候他還肯讓著她一點,因為她小,又是孩子,所以他根本不屑跟她吵。等他從國外回來,她也在念大學了,過年的時候他陪他父親來給她爺爺拜年,長輩們在樓上說話,他跟她幾個堂兄在樓下閑聊,偶爾聊到舒馬赫,她插了句話,兩個人於是卯上了。她口齒伶俐,而他反應迅捷,兩人從法拉利車隊一直激辯到巴赫《Chaconne》的三十二個對稱變奏,猶未分出勝負來。最後還是她另一個堂兄葉慎容忍不住,哧得一聲笑出來:“瞧瞧他們兩個,像不像鼎?”
  葉慎寬哈哈大笑,紀南方不由也笑起來,她心有不甘,這次辯論不了了之,但第二次重逢,兩人不知道為什麽事,又開了頭,一發不可收拾,從此後葉慎寬隻要看到她跟紀南方碰一塊兒,就會掏出煙盒:“你們先吵著,我去抽支煙。”
  她一時氣結,其實葉慎寬跟紀南方還有他們那群人都永遠拿她當小孩子,她剛開始跟易長寧談戀愛,葉慎寬知道的時候非常意外:“丫頭,你還小呢。”
  她有點氣鼓鼓:“我馬上就十九了,我還小什麽啊?你十九歲的時候,朋友都換過好幾個了。”
  這句話差點沒把葉慎寬給噎死,後來葉慎寬對紀南方不勝唏噓:“哎,連守守都開始交男朋友了,我們真是老了。”
  “扯淡!”紀南方對當時懷抱人,杯端醇酒的葉大公子嗤之以鼻:“你不過就比我大兩歲,這麽早就想著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那還不如現在就回家陪媳去。”
  “你別說,”新婚不久的葉慎寬不無得意:“結婚還是有好處的,為什麽?玩起來方便啊,隻要你媳不說話,老爺子一準睜隻眼閉隻眼,反正連自己老婆都不吱聲,老頭還能說啥?所以南方啊,結婚吧,一了百了,這就是結婚的好處。”
  紀南方身邊也有人,她於是半嗔半惱,說:“哎喲,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壞透了。”
  紀南方倒毫無顧慮,捏住她的下巴哈哈大笑:“我們這幫人啊,個個都壞透了,你呀,是落入了虎口。”兩個人一時笑一時鬧,膩成一團。
  這天騎馬,倒出了小小的意外,張可茹最終還從馬背上摔下來,把腳給扭了。不知有沒有傷到骨頭,但當時張可茹摔在沙場裏,半晌站不起來。
  眾人都沒於意,連紀南方都隻是給司機打了個電話,叫他送張可茹去醫院,唯獨守守說:“我陪她去醫院吧。”
  這下連張可茹都十分意外,連聲說:“葉,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好好玩,別掃興。”
  “我陪你去。”守守執意。
  紀南方也沒太放在心上:“那你陪她去吧。”隨口囑咐司機:“照顧好葉。”
  守守啼笑皆非,明明張可茹才是受傷的那一個。上車之後張可茹有點歉意:“真的沒必要,這樣麻煩你。”
  守守倒覺得心中有愧,其實她本意不過是想找個借口開溜而己,就因為這點愧疚感,她很認真的陪張可茹掛號,扶她進電梯,拍完片子後司機幫忙去取,她陪張可茹一塊兒坐在長椅上等,結果有護士路過,立刻認出張可茹來,很盡責的發出粉絲尖叫,然後一堆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要簽名。
  張可茹沒什麽架子,笑吟吟的幫她們簽名,守守被隔在一堆人外頭,她甚少有這樣被冷落被排除在外的時候,不由覺得有點好笑。其實這張可茹很年輕,比她大不了多少,眉目如畫,精致的一張臉,小小的,上鏡一定好看。
  回去車上張可茹卻皺起眉頭來:“這下好了,十天半月開不了工,回頭公司一定罵死我。”
  她很怕她的經紀人,據說是行內最有名的臉酸心硬,捧紅無數大牌,所以一呼百應,張可茹怕他怕到要死。一定拉著守守跟她去吃飯:“要死也先做個飽死鬼,等我吃飽了再給他打電話,省得他罵得我吃不下飯。”
  這樣精致漂亮一個人,發起嗲來更是楚楚動人,守守不住她軟語央求,陪她一塊兒去吃飯。
  張可茹是湖南人,吃辣,守守也嗜辣如命,兩人對了口味,吃掉一桌子菜。張可茹吸著氣,唇殷紅滴,嘴角微微一翹,說不出的嫵媚好看:“真痛快,平常不讓我吃,說怕壞嗓子。”
  守守一時好奇:“連吃都不讓隨便吃?”
  “是啊,也不讓吃多了,天天就是沙拉啊水果啊,我上次忍不住吃了一對雞翅,結果形體教練讓我在跑步機上慢跑了整整三小時,哎呀慘死了。”
  二十出頭的孩子,到底還有點孩子氣,扮了個鬼臉:“反正我這次是罪無可恕,索犯法到底。”
  這麽一說,守守覺得張可茹其實也蠻有趣的。
  她很少跟哥哥們的伴交往,其實也是家教使然,因為哥哥們的伴永遠隻是伴,從闌會有身份上的改變。記得幾年前葉慎寬曾交過一個朋友,當時非常的認真,跟家裏鬧翻,搬出去住。最後的結局仍舊逃不了是分手,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風度翩翩的大堂兄失態,他其實並沒有喝醉,端著茶杯,站在房蘭架子前,將一杯滾燙的毛尖,隨手就潑在那株開得正好的“千手觀音”上頭。
  而他笑容微帶倦意:“彩雲易散琉璃脆,守守,這世上好的東西,從來沒辦法長久。”
  當時她大約隻有十五六歲,皺著眉頭有點氣忿忿:“大哥你太輕易放棄了,真愛是無敵的。”
  現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
  她跟張可茹也並沒有深交,隔了兩個月,偶爾遇到紀南方又帶著張可茹一塊兒吃飯,張可茹見著她,忙從手袋裏取出幾張票,笑著說:“上次的事還沒謝謝你,這是我的演唱會,就在下星期,捧個場吧”。
  守守當然接過去了,她同學朋友多,轉手就送了人。
  所以張可茹的經紀人趙石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守守覺得非常意外。
  她的手機號並沒有多少人知道,趙石打到她實習的欄目組,然後輾轉問到號碼,趙石雖然是圈中名人,不過這種過程一定很複雜很艱難。而他的措辭很客氣,也很小心,接到電話之後,她靜靜的聽他講完,沉默了幾秒鍾,才說:“那麽,我去醫院看看她。”
  其實她真不該蹚這種混水,但有那麽一刻她心軟了,因為自己也曾動過這樣的傻念頭,在易長寧不顧而去的那一刹那。
  張可茹住在私家醫院,她的經紀公司很小心,並沒有讓傳媒發現這件事情。守守帶了一束去,張可茹瘦了很多,一張臉更顯得隻有巴掌大,沒有化妝,臉顯得很蒼白,看到守守的那一刹那,眼底裏隻有一片茫然,倒顯得有種少般的稚氣。
  守守把插起來,張可茹終於怯怯地問:“他還好嗎?”
  守守整理著枝,新鮮的紅玫瑰,開放得那樣綻麗,那樣甜,可是,明天就會凋了。如同大堂兄所說,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世上好的東西,從來沒辦法長久。
  張可茹見她不說話,有點慌張,問:“他是不是生氣了?”
  守守在椅子上坐下來,凝視著張可茹漂亮的大眼睛,然後歎了口氣。
  張可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不知道她要說什麽。
  她什麽也沒有說,不過把紀南方這麽多年的朋友們描述了一遍,有些是她親眼見到的,有些是她聽說的,有的得驚人,有的也不怎麽,最長的斷斷續續跟了紀南方差不多兩年,最短的不過兩三天。分手的時候也有人哭鬧,但紀南方處理得挺漂亮,他出手大方,從闌在錢上頭吝嗇。
  最後張可茹說:“謝謝你,我明白了。”她的臉已經平靜下來,如同剛剛睡醒的樣子,眼裏漸漸浮起悲哀:“我知道我這樣不應該,可我沒有辦法。”
  守守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詞:
  日遊,杏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是真的很愛很愛,才會有這種勇氣,把一顆真心捧上,任由人踐踏。
  回家後她給紀南方打了個電話,他那端人聲嚶,說笑聲、洗牌聲……熱鬧非凡,一聽就是在牌桌上,守守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很生氣:“紀南方!我有要緊事找你。”
  “啊?”他從來沒聽過她這種口氣,一時倒覺得意外,電話裏都聽得見那邊有人嚷:“南方,四筒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他似乎起身,離開牌桌走向安靜點的地方,嚶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他還是覺得莫明其妙:“到底什麽事?”
  “反正是要緊事,”她繃著聲音也繃著臉,盡管知道他炕見,可是仍舊氣鼓鼓的:“你現在馬上出來見我,現在!”
  她知道自己有點無理取鬧,可是一想到張可茹,她總會想到自己。
  這樣沒有出息,這樣沒有尊嚴,可是沒有辦法,隻哀哀的等著那個人轉過頭來,但偏偏他永遠也不再回頭了。
  第二章
  紀南方接完電話走回牌室:“我有事,得走了。”
  “別介啊,我這手氣剛轉呢。”陳卓爾第一個叫起來:“什麽人啊,這麽大能耐,打個電話來就能把你叫走?”
  雷宇崢說:“誰也別攔著他,一準是辦公室打來的,咱爸找他唄,你們瞧瞧他那臉,《紅樓夢》裏怎麽說來著,‘避貓鼠兒一樣’。”
  葉慎寬笑得直拍桌子:“雷二!雷二!咱們認得這麽多年,我怎沒知道你還讀紅樓夢,這典故用的,哥哥我服了啊。”
  “滾!”紀南方也笑起來:“我一找我,急事。”
  “喲,什麽呀,”葉慎寬揶揄他:“就這麽讓你放在心坎上,心急火燎的。”
  紀南方正沒好氣:“你找我。”
  “守守?”葉慎寬十分意外:“她找你幹嘛?”
  “我怎麽知道?電話裏發脾氣呢。”
  “我這,打小被摜的。”葉慎寬不以為然:“小毛丫頭能有什麽事?一準又是沒事找事。”
  話雖這樣說,到底紀南方還是去了,約在一間咖啡館,服務生認得紀南方:“葉在那邊。”
  燈光很暗,東南亞風格的矮幾上點著蠟燭,淺淺的陶碟裏漂著瓣,守守正等得無聊,於是用手去撈那瓣。她的手指纖長,很白,其實葉家人都生得這樣白淨。紀南方老嘲笑守守的幾個堂兄都是小白臉,但她是孩子,細白柔膩的皮膚,看起來像個瓷娃娃,此時拈起一瓣嫣紅,嘟起嘴來,朝瓣噓得吹了口氣。那雪白的手指被瓣襯著,仿佛正在消融,有種幾乎不能觸及的麗。紀南方想起古人說“指若柔荑”,忽然覺得這形容太不靠譜,茅草那樣粗糙的東西,怎麽會像手指?因為這樣纖細柔嫩,仿佛碰一碰就會化掉。
  而燭光正好倒映在她眼裏,一點點飄搖的火光,仿佛幽暗的寶石,熠然一閃。她的眸子迅速的黯淡下去,仿佛埋在灰裏的餘燼,適才的明亮不過是隔世璀璨。在這一刹那他有點好笑,這小丫頭什麽時候有了心事,而且還這樣鬱鬱寡歡的。
  抬起頭來看到他,還是有點孩子似的氣鼓鼓:“我等老半天了。”
  “大,我從城東趕過來。”他漫不經心打發服務生:“礦泉水。”
  然後摸出煙盒,還沒有打開,她已經輕敲了一記桌子:“公眾場合,我最討厭二手煙。”
  “你哥不也抽嗎?”
  她理直氣壯:“你又不是我哥。”
  “你喝咖啡?”他瞥了她麵前骨瓷杯碟一眼:“小孩子別喝這個,省得晚上睡不著。”
  “你才是小孩子呢,”她倒不生氣了:“再說我又沒做虧心事,怎麽會睡不著?”
  “哦?”他有意逗她:“那我做什麽虧心事了?”
  “你自己心裏有數。”
  這可把他難住了,左想右想,最後還是老實承認:“我真不知道。”
  “張可茹。”她提醒他。
  “張可茹?她怎麽了?”
  “她現在在醫院裏。”
  “噢,”這下他明白了:“你替她打抱不平來了?”
  頓時覺得好笑,打開煙盒取出一支來,隨手在桌上頓了頓,然後點上火,在一片灰的煙霧迷漫裏,他仍舊是那種毫不在意的腔調:“你怎麽跟她交上朋友了?”
  “那你甭管。”守守看著他漫不經心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灰心:“反正你這樣不叮”
  “那你說我該怎麽樣啊?”他忍住笑意:“我最後還送她一套房子,小三百萬呢,她要再不滿意,那胃口可真忒大了。”
  “她不是要房子,更不是要你的錢。”
  “那她要什麽啊?”
  “她不是要錢,她就要你。”
  “我?”紀南方嗤之以鼻:“她要得起嗎?”
  守守突然舉手就將一整杯咖啡潑到他,紀南方一時沒反應過來,褐的咖啡順著他衣領淋淋漓漓往下滴,她有種歇斯底裏的失控:“憑什麽?你憑什麽這樣說?就是因為她愛你,你就這樣踐踏她?她真心實意的愛你,不是因為你是什麽人,有多少錢,而你憑什麽,憑什麽就這樣說?你懂得什麽叫愛情嗎?你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嗎?”
  她的眼睛在盈盈的燭光中飽含著溫熱:“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不過就是因為愛你,所以比你卑微,比你渺小,被你輕篾,被你炕起,被你不珍惜……”
  說到這裏,她突然迅速的低下頭去,過了幾秒鍾,她重新抬起臉來:“對不起,三哥,我先走了。”
  不等他說什麽,她已經倉惶得幾乎像逃一樣,匆匆忙忙抓起手袋就走掉了。
  她很少叫他三哥,還是很小的時候,想要吃巧克力,可是她在換牙,家裏人不許她常她站在糖果罐前麵,看了好一會兒,是真的很想吃,最後才有點怯意的叫他:“三哥……”
  自己當時好像“哼”了一聲,有點不屑的抓了兩塊巧克力給她:“別說是我給的。”
  在他的記憶裏,她一直是個小丫頭,跟在葉慎寬葉慎容還有自己的後頭,像個小尾巴,討人厭,惹他們煩。因為是孩子,偏偏又要照顧她,麻煩得要命。
  是什麽時候,小丫頭就長大了,而且比以前更麻煩?
  他追了出去,她走得很快,就那樣一直往前走,疾步往前走,他覺得不對,顧不上開車,快步追上去,終於抓著她的胳膊:“丫頭!”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竟然是淚流滿麵。
  他也吃了一驚,因為在他的記憶裏,她雖然是孩子,可是並不嬌滴滴,相反有一種執拗的倔強,從小到大,他沒見她哭過幾回。
  “守守,”他問:“出什麽事了?”
  她嘴角微動,仿佛想要說什麽,可是最後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站在那裏,默默流淚。他們站在繁華的街道旁,每一盞路過的車燈都仿佛流星,那樣多,那樣密,透過模糊的淚光看出去,五顏六,光怪陸離,就像一條河,泛著燈影光的河。而她除了掉眼淚,什麽都不能做,什麽也做不了。
  她愛的那個人,已經不顧而去,這輩子也不會再回頭了。
  他那樣傲慢,那樣狠心,硬生生拉開她的手:“葉慎守,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別纏著我行不行?”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不過就是因為他,所以比他卑微,比他渺小,被他輕篾,被他炕起,被他不珍惜……
  她滿心歡喜,以為遇上這輩子等了又等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卻一舉手,就將她推翻在地。如果他不曾愛過她,為什麽原先對她那樣好,給她希望,給她承諾,到了最後一刹那,卻翻臉絕情。把她撇下來,孤伶伶的一個人,在這城市裏,在這世上,從此後把她撇下,再不管她。
  她哭得像個孩子,氣噎聲堵,連氣都透不過來,隻是嚎啕大哭,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頭。從小她就被教導,孩子要自重自愛,不管任何場合,任何情況,尤其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可是她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第一次一個人,好比小孩子,頭一次嚐到糖的甜,可不過片刻又被生生奪走。他竟然撇下她,那樣殘忍的撇下她。
  紀南方第一次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有很多人在他麵前流過眼淚,也有很多人哭著離開他,可他並沒有想過守守會在自己麵前哭。在他心裏,她不過就是那個倔強的小丫頭,其實她現在仍像個孩子一樣,就像孩子一樣在哭泣,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哭得連身體都在微微發抖。他想,什麽事情會如此痛苦,讓這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如此痛苦。他將自己的手帕給她,可是她不接。已經有路人頻頻側目,他問:“守守,先到我車上去好不好?”
  她隻是哭,他半強迫把她弄到自己車上去,她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可是什麽都沒有,所以隻抓著自己胸口的衣服,那樣用力,他一度誤以為,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心揪出來一般。她哭到蜷成一團,像小小的嬰兒,又像是很弱小的什麽動物。起先的嚎啕漸漸失了力氣,最後隻餘下嗚咽,直哭得嘴唇發紫,他有點擔心她會暈過去,隻好把她抱起來,像抱小孩子:“守守,你別哭了,守守……”
  他一聲接一聲喚她的小名,她全身還在發抖,像小孩子閉住氣了,隔了好久,才抽噎一下,抓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終於鬆開了,可是旋即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像隻小小的無尾熊,軟軟的趴在那裏。他小心的問:“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嘴唇仍在哆嗦,終於哽咽著說出一句話來:“我不回去。”
  “那你先別哭了。”他有點擔心,又有點說不出的心煩意亂:“你吃過晚飯沒有,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小時候她就是嘴饞,長大後依然這樣,葉慎寬葉慎容一得罪她就請她吃飯,他也一樣。
  “我不要吃飯。”她全身抽噎了一下,手指仍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紀南方終於想起來,這還是她五歲時候落下的毛病。那年夏天天氣很熱,他們在北戴河,一群孩子玩得瘋了,連漲潮都忘了。她一個人陷在水深處,眼睜睜看著海浪撲過來,連哭都忘了。最後被救上來的時候,她緊緊抓著大人的衣襟,就像現在這樣,半晌都沒有緩過氣來,更別說哭了。後來隻要受到大的驚嚇,或者傷心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會抓著人,仿佛即將溺斃的人,有一種絕望的驚慟。
  紀南方開車在內環上轉了一圈,又問她:“我送你回家?”
  守守哭得精疲力竭,連臉都是腫的,近乎固執地搖頭,隻不想回家去。
  紀南方沒有辦法,隻好就近下了輔路,將車一直往前開。
  守守蜷在後座,覺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倒想睡了。隻闔了一會兒眼,紀南方已經把車停下來,輕輕拍著她的臉:“守守,醒醒。”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像她的大表哥,小時候有次她不聽話,被外婆關在琴房裏,表哥從窗外給她遞零食,就像現在這樣,的叫她的乳名,塞給她好吃的曲奇餅。她睡得有點迷了,睜了睜眼,看到是紀南方,一時不太想說話。
  是一幢公寓,他們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上樓去,私人管家在電梯門口等,中規中矩的英式作派,說的卻是中文:“紀先生,晚上好。”
  守守想起有次去葉慎容那裏,私人管家也是站在電梯門口,開口卻是英文。她一想到電影裏口沫橫飛的台詞:“一口地道的倫敦腔,倍有麵子。”就忍不住要笑,隻好拚命繃著臉,越忍越忍不住,笑得那管家都有點莫明其妙了,不過專業素質就是專業素質,饒是她笑成那樣,仍舊彬彬有禮報之禮貌的微笑。
  管家替他們開門,複式,很寬敞,客廳一麵全是弧形的玻璃窗,足下是燈海一樣的城市。
  “沒多少人來過,”紀南方說:“回去也別告訴我媽我有這地方,省得她羅嗦。”
  她知道,哥哥們也有這種地方,狡兔三窟。偶爾偏要尋個僻靜,所以總留著最後一窟不讓人知道。
  他將洗盥間指給她看,讓她去洗了臉。出荔他也已經把被她潑了咖啡的衣服全換掉了,穿了件寬鬆的套頭毛衣,她很少看到他穿成這樣,長手長腳,倒有點像學校裏的師兄們,顯得很年輕,像大男生。她不由多打量兩眼,他隻問她:“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麽?我給你弄。”
  這可把她給震驚了:“你?會做飯?”
  “你可把我想得太能耐了,”他忍不住笑:“我隻會訂餐。”
  “那我要吃披薩,十二寸的,辣的,咖喱至尊好了。”
  “垃圾食品,小孩子。”
  “我今年都滿二十歲了,馬上就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這句話真正逗得他大笑起來:“喲,都二十歲了。”
  她沒有力氣跟他吵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搖大擺的參觀起屋子來,客廳轉過走廓是一間視聽室,一堆器材擱在那裏,她專業多少沾邊,放眼望去全是發燒級中的極品,忍不住批評:“燒錢!”
  “錢掙來就是的。”他仍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不錢掙錢幹嘛?”
  視聽室旁則是偌大地CD室,三麵牆從天到地,密密匝匝,眼繚亂全部是CD,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這房子的層空本來就高,架子從地麵一直抵到天板,更顯得氣勢恢宏,看上去像國家圖書館的音像資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倉庫,但唱片公司也未見得有如此豐富的收藏。她隨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愛:“這張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氣!”她氣惱:“再說你有老婆嗎?等你有了老婆再說這話不遲。”
  她跟他一吵架就肚子餓,幸好送餐及時到了。酒店服務生一直私餐廳,擺好餐具才離開,結果她麵前那份是海鮮飯,她不滿:“我要吃披薩!”
  “小孩子乖乖吃飯!”
  她拗不過,隻好坐下來吃,折騰了大半宿,也確實餓了。海鮮飯很好吃,用料實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扒,餐盤旁擱著杯紅酒,她不假思索拿起來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紀南方一怔,她已經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嘴角,烏溜溜的大眼睛隻望著他,十分無辜的樣子。
  “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麽樣?”
  “有你這樣牛飲的嗎?”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為什麽非得把舌頭卷起來,一點點的啜?”她一邊說,一邊做了個卷舌頭的鬼臉。把舌頭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條蛇,小小的,紅的,帶著異樣的妖,或許有點涼涼的果子氣,其實是酒。紀南方隻覺得真像條小蛇,似乎嗖嗖的往人眼睛裏鑽,爾後又往人心裏鑽。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氣燥,到這時候終於忍無可忍:“葉慎守,你安靜會兒行不行?”
  話出了口他又後悔,但守守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為是笑眯眯的問:“你今天打牌輸了錢是不是?”
  他從鼻子裏笑了一聲,未置可否。
  吃飽了,守守也覺得高興一點了,無所事事窩在視聽室沙發裏,抱著膝看他蹲在地上調試功放。沒想到平常最修邊幅的紀三公子,還有捋起袖子幹活的時候。他低頭認真做事,有幾縷額發垂下來,並不顯得淩亂,反倒看起來順眼很多,起碼守守覺得順眼很多——她永遠覺得哥哥們的朋友太穩重太無動於衷,個個好似泰山崩於前不變,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她躍躍試:“看看是不是真的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
  他頭都沒抬:“要聽自己去找。”
  她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樣的CD就頭暈:“太多了,怎麽找啊?”
  “C字欄,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她的CD。”
  她一時矯舌:“這麽厲害,你都記得?”
  他仍舊頭都沒抬:“該記得的東西,我從來都記得。”

  第三章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記憶中那歡樂的情景
  慢慢地浮現在我的腦海
  ……”
  窗外仿佛真的有一點雨聲,其實這城市的秋天很少下雨,但窗上有輕微的聲音,或許是風。
  守守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倦倦的望去,牆上全是一方一方金字塔形的吸音棉,像是小時候吃過的一種巧克力,一格一格,突出小小的尖,入口卻是溫軟的,帶著可可脂特有的滑膩氣。
  紀南方坐在沙發另一端,點燃一支煙,淡淡的白煙霧彌散開來,他的眼神有點飄忽。
  “你一定是想起舊情人了。”守守微帶憐憫,又有點唏噓的樣子:“這首歌真惆悵。”
  今天晚上他確實有點沉默,但聽到她這樣說,他臉上是一種啼笑皆非的樣子:“你胡說八道什麽?”
  暖氣太暖,她本來趿著他一雙拖鞋,太大,索褪掉,將腳蜷起來,窩在沙發裏:“我大哥每次想起那位,就會聽一張黑膠碟,名字叫《Kinderspiele》,他在港認得她,當時大哥在碟店淘碟,他和那位同時看中這張,相持不下,連老板都沒有辦法,最後他開價高,買下來。那位生氣得要命,沒想到大哥買下荔,當場就送給了她,兩人就這樣認識。真浪漫,像電影對不對?”
  他撣了撣煙灰,問:“後來呢?”
  “後來——”她眼珠子一轉:“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哼!你甭想騙我出賣我大哥,然後再拿這去笑話他。”
  他笑了一聲:“這麽輕易就看破我的企圖,太沒勁了。”
  她覺得很安心,像是小時候和哥哥們呆在一起的感覺。她十二歲窘英國去,當時陪著她飛越重洋的是葉慎容。他那時也在英國念書,半大不小的兩個孩子,在異國他鄉真有點相依為命的感覺。雖然物質上豐沛,可是精神上其實很孤獨。同學朋友雖然多,在一起也十分熱鬧,但那是不一樣的。其實自幼她父母工作忙,很少會過問她,她有什麽煩惱,也都會對哥哥們講。她父親排行最末,伯伯們個個又都生的是兒子,隻有她父親生了她這麽一個兒,所以從小哥哥們將她愛護的很好。
  蔡琴還在一遍一遍的唱,沉低醇厚的音:“那緩緩飄落的小雨,不停的打在我窗,隻有那沉默無語的我,不時地回想過去……”
  環繞效果太理想,幾乎聽得清蔡琴的每一次換氣,每一聲呼吸,聲線如同飄散的小雨,帶著些微涼意,漸漸滲入人心底。
  守守托著腮,紀南方似乎也走了神,因為他手裏的煙灰積了好長一截,都一動未動。
  “紀南方……”
  “幹什麽?”
  “你真的沒有想起誰?”她拉住他的胳膊,輕輕搖了一下:“不會的,不可能的,你一定會想到某個,所以你才會這樣發呆。”
  “真的沒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小丫頭別胡說八道。”
  “別弄亂我劉海。”她有點不太高興,原來她一直留長發,前不久終於剪掉了,剪得極短,絨絨的像朵蒲公英。
  因為易長寧說過喜歡她長發的樣子,所以她就把頭發給剪了。
  那樣賭氣,可是有什麽用處,易長寧永遠也炕到了。
  他們聽了好幾張CD,深人靜,守守真的倦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起先還東倒西歪,偶爾跟紀南方說句話,最後漸漸靠在他胳膊上,睡著了。
  紀南方有點發怔,她絨絨的頭發就貼在他襯衣上,軟得幾乎像朵雲,或許伸一伸手,它就會消失得粉碎。而她的臉卻是真實的,長長的睫毛闔下來,像兩把彎彎的小扇子。這樣一低頭,就可以望見黑絲絨似的,一根一根的睫毛。很長,很清晰,像是被誰精心用筆描出來,一筆筆描出來,幾乎像假的一樣。其實她哭過,洗過臉後又沒有化妝,臉上很幹淨,有一種少的潤亮光澤。他也見過不化妝的人,但總覺得像是缺了點什麽,即使再的人仿佛也有點失。可她這樣幹淨,又這樣精致,連呼吸裏都帶了一點點甜,讓他想起她剛剛那個鬼臉,小小的紅舌頭。
  他猛然搖了一下頭,突然有種想給自己一巴掌的衝動,不假思索伸手把她搖醒:“守守,別睡了,我送你回去。”
  她惺忪的睜開眼,看了看腕表,隻覺得渴睡:“都快三點了……我就在這兒將就一下得了。”
  “那不行,”他態度蠻橫:“我送你回家,我這兒沒客房。”
  “那我就睡沙發。”
  “不行!”
  “那我睡你,”她口齒不清,思維卻還清楚:“你睡沙發。”
  “不行!”
  “你很煩耶。”她嘟囔,將自己往溫暖更深處擠了擠,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腳都有點腫了,因為穿著牛仔褲,睡了整,連身都沒有翻。
  守守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兒。
  紀南方的很大,其實因為睡房大,足足有五十多平方,依舊是整麵的弧形窗,對著空蕩蕩的天際線。沒有窗簾,守守睜開眼就看到窗外那方藍天,悠慢慢的流過,得似乎觸手可及。
  她在上賴了一會兒才起來,主臥洗盥間也很大,鏡子又多,顯得有點空蕩蕩。同臥室一樣,主調是黑與白,看著有點冷清,其實被子太暖,她睡得口幹舌燥。洗漱過後下樓去,樓下也很暖,雙層玻璃上全是細白的霧氣,仿佛蒙著一層抽紗窗簾。而紀南方裹著毯子,一動不動的睡在沙發裏。她一時調皮,躡手躡腳走到沙發前,然後伸出手,正想要大叫一聲,他突然眼睛一睜:“你幹嘛?”
  倒把她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把魂嚇掉,隻拍胸口:“嚇死我了。”
  “誰叫你不安好心?”他坐起來,扒了扒頭發,其實他的頭發並不淩亂,但穿著睡衣,多少跟他平常的樣子不太一樣,守守生氣被他嚇著,故意鄙夷他:“原來男人不打扮也不能見人。”
  他沒跟她一般見識:“你等一下,我洗個澡,換件衣服送你回家。”
  她不想回家去,叫他送自己去城西,車子停下荔,他看著那幢樓直皺眉:“這什麽地方?”
  “宿舍,台裏分的。”
  “你不還沒畢業嗎?”
  “我在實習啊,跑來跑去不方便,台裏照顧我,就分給我一間。”
  他的車太好,已經有過路的鄰居在回頭看,她急急忙忙要下車:“三哥,我走了啊。”
  他一句話衝到嘴邊打了個滾,及時咽下去。
  看她推開車門,他不由追上一句:“你自己小心,照顧好自己。”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她已經三腳兩步跑出老遠了,深秋晨曦裏,她周身蒙著淡淡的陽光,輕盈躍跳,像一隻小鹿般回過頭來,清清脆脆的答他:“誒!”
  大四上半學期,課程已經無多,大家都在實習,很少有人回學校去。下午的時候她去拿幾本書,秋天的校園其實很,法國梧桐的葉子已經發黃,像是一枚枚精心製作的書簽,把綠意褪盡,隻餘了秋的脈絡。天氣有點冷,她隻穿了薄薄一件毛衣,走在路上,有些吃力,隻覺典。
  起初她要回國的時候,母親很生氣,父親更不解,但她就是要回來,最後父母終究讓步,附帶條件:碩士學位還是出國念。
  她其實心裏很厭倦,哪怕讀到博士又有什麽用,既然已經惹了父母生氣,索挑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父母安排的學校也不去,偏偏選了這一所大學。校園很小,而且如雲,她很容易把自己湮沒在人堆裏。
  她沒有想過會在這裏認識易長寧。
  她最小的一位堂兄葉慎宣有個中學同學鄭知衡,也在這所大學,隻比她高兩屆,葉慎宣特意打電話拜托他照顧守守,鄭知衡二話不說:“放心,你就是我。”
  結果這位鄭大哥真的將她照顧得很好,他是學生會主席,風雲人物,一呼百應,人人都買他麵子。她有這樣一位大哥罩著,自打進校門,遇上的最大驚險,不過是在寢室吃糖炒栗子剝出一條蟲子。日子過得平靜又快樂,幾乎都要悶得發慌了。
  這天鄭知衡特意來問她:“易長寧來學院講座,你要不要票?”
  她問:“易長寧是誰?”
  看到鄭知衡的表情她就覺得心虛,但鄭知衡沒有笑話她,簡明扼要地向她概括形容了一下易長寧這個人,豐功偉績她從來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到最後隻記得一個字:牛!
  其實守守見過的牛人很多,她一位伯父是導彈製導係統領域的權威,半輩子呆在實驗室和實驗場,主持的研究工程全是代號,都屬國家機密。她遠在國的一個姨夫是世界著名的指揮家,另一個舅舅則是金融理論專家,她還有個表,在華爾街某投行當高管,平日衣冠楚楚,怎麽看就一品貌端正的事業。業餘唯一的愛好是玩滑翔傘,結果玩出個世界紀錄來。至於哥哥們的朋友,那更是形形,什麽樣的牛人都有。比如葉慎容一發小是搞互聯網的,不到三十歲公司已經在納斯達克上市,名字閃耀著金光,照片一搜出來一大堆,底下還永遠有一票小生癡尖叫。再比如葉慎寬有個關係特鐵的師兄,居然會八國外語,其中拉丁文與希臘文更牛到在國內首屈一指的地步。
  易長寧牛在是科技新貴,他那天的演講的主要內容是數字電視及傳播展望,他口才極好,旁征博引,又詼諧幽默,滿禮堂的莘莘學子聽得津津有味。隻有守守時不時打斷聽得入神的阮江西:“為什麽現在的科技新貴都這麽年輕這麽帥啊?”過了一會兒,又對江西竊竊私語:“西子,為什麽這世上有人穿白西服都這樣好看?”
  江西實在忍無可忍,在紙條上寫了“癡!”兩個字推給她,守守頓時有“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恨,再不睬江西,目不轉睛盯著易長寧一舉一動。真的,白西服這樣令人發指的衣服,連招搖如葉慎容都輕易不會嚐試,而穿在易長寧的身上,竟然直教人想起“白衣勝雪”。而他發線烏黑濃密,一張臉,真真劍眉星目,嘴角微抿向上一勾,便是個明朗如朝陽的笑容。
  最後演講告一段落,主持人上台來,本來主持人是播音主持係的師兄,平常也是挺瀟灑挺周正一人物,但往易長寧身邊一站,氣質啊,整個氣質都不一樣。
  守守想起小時候讀《世說新語》,中間有一段,“魏明帝使後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依玉樹’。”頓時覺得古人的形容真是應時應景,看主持人與易長寧站在一起,可不是蒹葭依玉樹?
  易長寧當然就是那株翩翩玉樹。
  偏生他今日又穿白,禮堂台上一圈投燈打在他頭頂,淡淡金的光束,將他整個人都籠在其中,有一種近乎虛幻的俊逸。而他微側著臉,對公眾微笑,幾乎完得不近真實。守守心裏怦怦的跳,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仿佛從前就見過,其實並沒有,但她明白,就是他了。
  後來提問時間,照例傳紙條上去,各各式的問題,她都並沒有聽進去,隻心不在焉,托著下巴看著易長寧。
  他有不經意的小小習慣動作,比如回答某些刁鑽的問題前,略一沉吟的時候會微微皺眉,然後眉心就會有細小的紋路,守守發著呆,想,誰會那樣幸運,能夠伸出手去,撫平他眉心的那細紋呢?
  她沒有發呆很久,因為主持人念出了一張提問的紙條:“易先生,從禮堂目前所采用的、貴公司傳送直播信號的LED屏上看,效果的確很清晰。因為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你的眼睫毛那麽長,又那麽翹,我很想知道,能不能放上去一根鉛筆……”
  整間禮堂早已經哄堂大笑,不少生已經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在拍巴掌,也有人拍桌子,這才是學院的傳統風氣,活潑而古靈精怪,劍走偏鋒得恰到好處。
  易長寧仍是那種明朗而從容的微笑:“這件事情我從沒有試過,所以不知道答案,我一貫信奉實踐才能獲知準確結果。”
  然後他取出一枝銀簽字筆,不慌不忙往眼睛上比去,全彩的LED屏非常清晰,清楚的看到特寫,他微閉著眼睛,整間禮堂幾乎可以看見每一根睫毛滑過銀筆身,而他的笑容在這一刹那稚氣如同天真。
  禮堂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後來某一天,守守終於將易長寧的這支筆據為己有,其實她也有這個牌子的筆,是葉慎寬送她的。葉慎寬一直用這個意大利牌子的特製鋼筆,比所謂商務精英人手一支的萬寶龍更貴,好處是極少有人認出來。葉大公子的口頭禪是,錢要調,要得人炕出琅叫真錢。
  易長寧的這支筆身稍有點粗,她用並不合手,但她就是喜歡。無所事事的時候,就用這支筆寫易長寧的名字,易長寧易長寧易長寧……
  白的紙上黑的字跡,筆筆劃劃連在一起,易長寧易長寧易長寧……她總想起他舉筆比劃的那一刹那,而他長長的睫毛癢癢的,輕輕刷過她心底,令人有一種幸福的顫栗。
  後來阮江西偶爾被守守氣到,就會說:“易長寧那種青年才俊,怎麽就會被你這種人追到手……”
  “追男,隔層紗。”守守不無得意:“隻要你奮勇當先,總會到手的。”
  其實還是占了近水樓台的便宜,她是校台的記者,本來是剛進校門那會兒,鄭知衡替她安排的一閑差,免得她太悶了。演講結束後,聽說要采訪易長寧,守守立馬積極跟在師兄後頭,混進了革命的采訪小分隊。
  師兄們都是去幹活的,提前好幾天就中規中矩做足了一切采訪的準備,隻有她混水摸魚,名義上是攝影師助手,實際上是去看帥哥的。
  易長寧的公司在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商務區的寫字樓,氣勢當然不凡。守守家族長輩們的生意都做得極大,見慣了這種地方,倒沒覺得有什麽出奇之處。一位姓劉的助理負責接待他們,引他們進入易長寧的辦公室,有點歉意的微笑:“真不好意思,會議比預期延長了半小時,所以請大家稍等一下,易先生馬上就過來。”
  采訪小組領頭的是播音主持係的大師薑潔丹,聽這位劉助理這樣說,連忙笑著說:“哪裏,是我們比約定的時間來早了。”
  師兄們忙著選機位,最後杆一遍采訪大綱,話筒試音……隻有守守無所事事,於是參觀辦公室。薑潔丹看守守煞有其事的仰麵瞻賞牆上的字畫,不由覺得好笑,低聲同她說:“現在的海歸,都興把辦公室弄得這樣古古,唯恐人家說他不中國。”

  第四章
  守守不由得跟師一起竊竊私笑,確實如此,不論是裝修風格,還是明式風格的桌椅,這辦公室都讓人覺得古典十足,守守一時好奇,想待會兒易長寧會不會穿一身雪白唐裝走進來,舉手投足都是儒商氣派,想起他白衣勝雪的樣子,不由又垂涎三尺。
  負責攝像的師兄嫌辦公桌上一隻青筆筒擋住鏡頭:“從下往上搖的時候,這個礙事,不如放到旁邊去。”
  守守打量了一下,又拿起來仔細看了看腹足,笑著說:“呦,這個說不定是真正的雍正窯,滿屋子東西,就數這個最值錢,待會兒給它一個鏡頭得了。”
  話音未落,突然覺得師兄們都安靜下來,回頭一看,竟然是易長寧已經走到了門口。原來今天他穿黑西服,本儡中規中矩的商務男裝,穿在他身上,卻格外的莊重,與在學校演講時判若兩人,他站在門口微一凝神,竟然讓守守想到一個詞“淵停嶽峙”。
  她有點後悔自己的冒失,吐了吐舌頭,乖乖縮到師兄背後去。薑潔丹連忙上前打招呼,向他一一介紹采訪小組成員,介紹到守守的時候,簡單說了句:“這是攝像助理葉慎守。”
  易長寧照例與她握手,眼底卻光芒一閃,仿佛微蘊著某種笑意:“葉是真慧眼。”
  “哪裏,哪裏。”她言不由衷的心虛笑著,其實是因為他指尖微涼,握著她的手,卻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仿佛那點輕微的涼意,順著指端,一直蜿蜒至心髒。她腦子裏亂哄哄的,還沒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麽,他已經放開她的手了。
  開機之前薑潔丹先跟易長寧隨意聊了聊,主要也是為正式開始做準備,讓雙方盡快進入角,這麽一聊才知道原來易長寧跟薑潔丹還是小學校友,不過易長寧沒畢業就跟父母移民了。薑潔丹於是開玩笑:“那您還是我的師兄呢。”
  采訪很順利,他們雖然隻是校台,但全科班出身,見慣了大場麵,專業素質不比任何一個電視台弱。而易長寧年輕有為,對待媒體的經驗也非常豐富,賓主雙方皆是輕車駕熟,訪談結束得很愉悅。
  天已經擦黑,易長寧十分輕鬆的說:“各位既然是薑師的師弟師,那麽也就是我的師弟師,今天辛苦了,我請大家吃頓飯吧。”
  薑潔丹自然推辭,而易長寧堅持,薑潔丹隻好躬了躬身,不無幽默的說:“既然大師兄請我們打牙祭,那恭淨如從命。”
  都是年輕人,頓時哈哈大笑,氣氛變得活絡許多。
  那一年正是水煮魚如火如荼的巔峰,於是易長寧請他們吃川菜。
  那家店才開張不久,環境很優,魚做得更是又辣又鮮,對於嗜辣如命的守守來說,幾乎要歡呼了,吃得那叫興高采烈。
  薑潔丹長袖擅舞,麵麵俱到,將席間氣氛調動的非常熱烈,她先代表采訪小組敬了易長寧一杯,沒有叫“易總”,也沒有叫“易先生”,而是沿襲了適才在辦公室的話頭,將易長寧稱為“大師兄”,頓時將距離拉近不少。易長寧到底年輕,沒有多少架子,片刻功夫跟大家打成一片,端著酒杯嘻嘻哈哈論起年紀,結果守守是理所當然的小師。
  “小師不會喝酒,就敬大師兄一杯吧。”薑潔丹很照應的說,因為按照酒桌上的規矩,要每人敬一圈下琅可以放杯子。
  守守當然乖乖聽話,捧著杯子,笑眯眯叫了聲:“大師兄!”
  包廂裏天板上,是所謂“滿天星”密密射燈,光芒璀璨,照著她脂粉不施的一張清水臉,明亮光潔,笑意盈盈的一雙眼睛映著燈光,隱隱似有星芒閃動。易長寧心下微微一怔,隻覺得這孩子眼睛真亮,微笑說:“不用客氣。”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是果酒,甘醇厚,入喉才微微有些酒意,令人薄醺。
  放下酒杯,易長寧才似是不經意的說:“小師年紀小,可是眼睛真厲害。”
  守守隻給他一個標準笑容。
  “不過那件青筆筒,並不是我辦公室裏最貴的一樣東西。”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黑得似深不可測:“小師也許沒注意,牆上那幅吳仲圭漁趣圖,價值應當遠在筆筒之上。”
  守守一時想也沒想,脫口道:“如果那幅吳鎮是真的,當然比筆筒要貴。”
  話一出口,立刻明白自己有點冒失,有點後悔的咬住舌尖。但易長寧隻怔了一下,旋架輕鬆的笑起來:“這幅畫雖然是從一個朋友手裏淘換過來的,不過也請幾位熟人看過,都覺得應當是真跡。小師雖然年輕,但見識過人,隻看了兩眼,就斷定那是贗品?”
  話說得這樣客氣,可當中的揶揄她聽得出來,不就是話中有話,嘲笑她一個毛丫頭懂什麽古董字畫?她有點惱,自尊心受損,臉上卻笑嘻嘻的:“大師兄,要不我們打個賭吧,如果萬一是摹本,那大師兄就再請我們打一頓牙祭。如果這幅漁趣圖是真跡,那我就請大師兄吃飯。”
  她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易長寧想也沒想俱了頭:“好!”
  她伸出手來晃了晃:“擊掌為誓!”
  她的手很白,古人說的膚若凝脂,原來是真的,她掌心溫暖細膩,輕輕的拍上去,他都不敢用力。她溶用力,輕脆的掌聲三擊,然後眼底微蘊著笑意,仿佛是奸計得襯小。
  他本來覺得有十足把握,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撒然有種上當的感覺。
  本來是件半開玩笑的事情,過了幾天,他卻十分頂真的將畫私一位研究吳鎮字畫的權威鑒賞家那裏去,也許是覺得這小丫頭太狂妄,也許隻是為了好玩,讓她請自己吃一頓飯,也是件有趣的事情,結果出來,有點傻眼。
  那個小毛丫頭竟然沒說錯,這幅他了重金收購的漁趣圖,竟然真的是摹本。
  “真是樣好東西,雖然不是真跡……”那位鑒賞家拿著放大鏡,反反覆覆看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才下了定論,十分讚歎的一寸寸細賞:“應該是清代的摹本,你看看這印章,印下留紅,做得多漂亮,還有這題款……真是可以亂真……”一時竟愛不釋手:“要不是我研究了三十多年的吳仲圭,隻怕也要被唬過去。”
  他脫口想問,有沒有可能一個在念大學的毛丫頭,就能一眼看出來這是贗品,最後想了想還是將這句話咽了下去。
  省得吐血。
  給守守打電話之前,他還猶豫了一下,該用什麽樣的口氣,什麽樣的措辭,才會不塌麵子。誰知打電話過去,她隻歡呼了一聲:“大師兄你真的請我吃飯啊?那我要吃魚!水煮魚!”
  易長寧一時有點啞然失笑,自己在商場裏翻滾的久了,將人心都想得太深沉太複雜,而她根本沒有多想,隻以為是個簡單的打賭而己。
  “可是師他們都不在,去西安做節目了。”她無限惋惜的說:“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呢。”
  “沒關係,我先請你好了。等他們回來,再一塊兒吃頓飯。”
  “好啊。”她很高興:“那我占便宜,可以吃兩頓。”
  聽著很嘴饞的樣子,其實她的吃相很好,吃得,但不貪孌,許多細微的地方都可以看出家教。這孩子出身一定很好,他微笑著看她吃魚,像隻小貓,很輕巧。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喝了口果汁:“這魚都被我吃了。”
  他說:“沒關係,我更喜歡牛肉。”
  這家店的招牌菜除了魚,便是江石肥牛,她卻一點也不沾。
  她說:“有次我四哥帶我去吃私房菜,跟這個差不多,不過是石鍋,燒得滾燙拿上來,肉有點白,片得很薄……”說到這裏,卻想起什麽似的,嘎然而止,隻說:“反正以後我就不吃這種菜了。”
  他忍不住問:“是什麽肉?”
  她有點沮喪:“我不想說。”
  她這樣子更像一隻小貓,他心裏有點癢癢的,或許隻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麽肉,她有點歉意:“我第二天知道後,氣得足足半個月沒理我四哥,都有心理陰影了。太殘忍了,後來我一想到,就覺得難受,所以不想說了。”
  他想了想,問:“是不是貓肉?”
  她掩口驚叫:“啊呀!你怎麽知道?”
  一雙眼睛微帶點怯意,叫人心裏一動。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從胡同裏的各私房菜一直聊到瓷器,他這才發現她對青瓷器知之甚詳,年紀輕輕的孩子,能有這種見識,令他覺得罕異。
  “我姥爺很早就開始收藏青,表哥們都不愛這個,隻有我喜歡問東問西,姥爺很喜歡,所以常跟我講講。”
  原來如此,可他想起那幅吳鎮的漁趣圖,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幅畫,專家說一般人根本認不出來,能認得出來的,功力都在三十年往上了。小師,你真是犀利。”
  她臉都紅了:“其實我真的對字畫一竅不通,要是換一幅,我根本就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了。”
  他十分詫異的看著她。
  她十分老實的告訴他:“我之所以知道那幅畫是摹本,是因為這幅漁趣圖的真跡,一直就掛在我姥爺的書房裏,掛了都快二十年了。”
  他怔了一下,終於哈哈大笑,笑得連她都跟著笑起來,她笑起儡好看,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雙頰還洇著一點點被火鍋蒸騰出的暈紅,仿佛一朵睡蓮。
  他有好多年都沒有那樣笑過了,隻覺得暢快淋漓。
  後來在情人節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枚閑章,朱圓細文,開玩笑似的刻著四個小篆:“火眼金睛”,明明罵她是猴子,於是她故意拖長了聲音:“大師兄——孫悟空——你才是猴子呢!”
  他說:“我是大師兄,你就是小猴子。”
  親昵的捏著她的臉頰:“你就是我的小猴子。”
  那個時候兩個人是真的好,好到如膠似漆,即使沒有機會見麵,不是打電話就是MSN。她下了課就開電腦,他有時不在線,她確實無聊,一遍遍的打:“悟空……悟空……”
  再不然就是:“大師兄……大師兄……”
  過一會兒他開完了會,或者從機場出來,一上線見著了,就會答:“呆子,八戒,我回來了。”
  後來他替她注冊他公司的員工BBS,用的昵稱就是“八戒”。
  本來外網不能訪問員工BBS,他特意在自己的電腦上裝了一個軟件,設置成代理服務器,然後她就可以遠程登陸了。她看到這昵稱差點吐血,死活不依:“我才不用呢。”
  他難得幸災樂,抱著手臂:“就隻這個ID,密碼是我生日,你愛用就用,不迎倒。”
  她沒記住他的生日,他因此記了仇,特意把密碼都設成了自己生日,這小氣的男人。她實在是想登陸,隻好委委屈屈用上了。因為總有他公司的年輕員工在BBS上犯“癡”,她偶爾在他筆記本上看見一次,當即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注冊論壇,以便天天去偵查“敵情”。
  BBS上有人專門開貼子,統計偶遇易長寧的次數。滿天歡喜的上來炫耀:“上午在28樓走廊裏遇到了易生,好帥!”
  還有人爆料:“剛剛看到易生今天的領帶是小圓點變形蟲,配灰西服真是極品!”
  她看得大樂,將這些貼子翻給易長寧看,其實他帶點國作派,底下的高層主管又差不多全是他從國帶回來的原班人馬,都是些年輕人,整個企業文化都偏自由活潑,所以員工才會公然在BBS上對老板流口水。
  分手之後,他回去國,她的瀏覽器主頁仍沒有改,每次打開,都是他公司的網站。沒有別的希望,哪怕隻是看一看與他有關的網頁,亦是好的。熟悉的LOGO,整頁的商務訊息,偶爾會提到他的名字,每次看到“易長寧”三個字,或者“CheneyYi”,她總會怔仲良久,老是習慣的去點右上角的BBS,卻永遠都是“叮”的一響。
  一遍遍的點擊,耳邊總是係統拒絕音,一遍遍彈出那個小框:“對不起,你沒有權限要求此頁麵。”
  他應該早就卸載了那個代理軟件,斬斷他們之間最後的一絲聯係,如此的殘忍,一把推開她,然後永遠的任她流落在外,徘徊無門。
  這天她從學校回來,就接到電話,第二天安排出差。雖然是實習生,主任溶照顧她,但她主動請纓,要求跟欄目組跑外勤,因為怕自己閑下來。和易長寧分手的這幾個月以來,她一旦閑下來,就會覺得難受。
  周一跟著欄目組出去,通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周末了,日子混得特別快,人也累,經常回家倒頭就睡,少了許多煩惱。
  不過也有例外,這天欄目組從深圳回來,出機場天已近黃昏,頭兒在車上就說:“今兒晚上有人替咱們接風,就是萬騰的萬總,非得請咱們吃飯,我在電話裏推都推不掉。”一提到萬總,攝影師小孫頭一個忍不住,激動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那個詩,是不是那個寫詩的萬總啊?”
  “可不是!”頭兒說:“這算集體活動啊,誰也不許請假,兄弟們,有福同享,如今有難,也得同當。”
  車裏幾個人頓時都樂了,前俯後仰笑成一片,小孫對守守說:“哎,上次采訪萬總你沒去,真是經典。”眉飛舞對她說:“萬總一出場就說:‘你們別看我是生意人,其實我有一顆文學的心。’然後手一揮,叫秘書送咱們每人一本他的詩集。你還甭說,那詩集做得叫漂亮,全進口銅版紙,燙金封麵,封底還嵌著一枚萬騰集團紀念幣。請全國文聯副主席替他寫的序,據說限量印刷三萬本,一般人他都不送……”
  守守有點心不在焉的笑著,聽著同事們嘻嘻哈哈講笑話,暮藹沉沉,路燈一盞盞點亮,仿佛誰隨手撒下無數條珠鏈,串亮整個城市,正是明媚鮮妍初綻。
  萬總訂了一個豪華大包,不僅派了秘書專門在大堂等著,自己也親自站在包廂門口迎接,倒真是熱情的不得了。組長向他介紹:“這是我們組的實習生小葉。”
  其實剛下飛機,風塵仆仆,守守在車上隨便加了件白抓絨外套,腳上也是一雙白休閑平底鞋,她又是一頭絨絨的短發,模樣倒似個高中生,眉目更清淡似一朵白蓮。很有禮貌的叫了一聲:“萬總。”
  那萬總頓時覺得眼前一亮,握著她的手說:“別客氣,別客氣,我叫萬宏達,氣勢恢宏的宏,飛黃騰達的達,叫我萬總就太見外了。”
  守守有輕微的潔癖,被這麽個人握著手,別提有多別扭了,幸好頭兒在一旁說:“我們進去說話,萬總,先進去說話吧。”
  萬宏達這才撒了手,幸好訂的是一個豪華大包,桌子很大,守守特意挑了離萬宏達最遠的位置,坐到小孫旁邊去。那萬宏達到底也算是見過場麵的人,見了這情形,並不以為意。席間講起自己的發家史來,更是紅光滿麵,滔滔不絕。

  第五章
  守守是真餓了,在飛機上午餐沒有吃,這間餐廳的野鴨燉建蓮和瑤柱膠羹她向來都很喜歡,因為離宿舍太遠,她自己很少過來常今天席間正好有這兩個菜,所以她一言不發,隻管自己吃自己的,對萬宏達的高談闊論充耳不聞。結果那位萬總偏偏不識趣:“葉很沉默啊,是不是跟我們這樣的生意人沒有共同語言,嫌我們太俗?”
  她出於禮貌笑笑:“哪裏,萬總見識淵博,我年輕識淺,插不上什麽話。”
  她這麽一說,萬宏達當真是心怒放,頓時興致勃勃:“葉平時喜歡什麽運動?明天是星期六,不如我請大家去打高爾夫。如今濰司代理著一個國際著名的高爾夫用具品牌,所以本市幾個高爾夫球場我都是常客,我還是XX俱樂部的會員,不知道葉平常喜歡在哪個球場打球?”
  “謝謝,我不太會。”
  “沒關係,像葉這樣的聰明人,包管一學就會。高爾夫是時傷動,葉這麽時髦的人,不會打球可真是一種遺憾。”
  守守終於粲然一笑:“是嗎?”
  包房中燈火輝煌,她這般盈盈一笑,雙眸直如寶石般流光溢彩,看得那萬宏達心旌神搖,幾難自持。起初覺得這小實習生雖然年輕漂亮,不過有點孩子氣,臉又清冷,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沒想到笑起來如此明媚動人。他素榔大氣粗慣了,從來沒覺得追人有什麽難度,頓時躇躊滿誌。
  吃完了飯萬總果然提議去打燈光球場,被頭兒婉拒:“萬總,您看看,我們都是剛下飛機,在外頭好幾天了,風塵仆頗。您說要給我們洗塵,盛情難卻,我們一出機場就奔這兒來了,現在酒足飯飽,也該回家洗澡睡覺了。下次,下次一定領略萬總的球技!”
  萬總這才哈哈一笑,說:“好!好!下次一定!”
  守守第二天就把這人給忘了,所以過了半個月,欄目組應邀去某高爾夫球場做一檔節目,頭兒說:“這萬總還真是上心,說請咱們打球,竟然還真被他鼓搗成了。”她一時都沒想起來是哪個萬總,到了球場後見到一身白球衣的萬宏達,才想起來原來是這個萬總啊。
  萬宏達今天打扮得很精神,穿了一身雪白球衣,頭戴一頂白球帽,更顯得紅光滿麵。守守這次學乖了,跟在同事的後頭,隻衝他禮貌的笑笑。萬總倒沒把握不握手放在心上,笑眯眯的說:“葉,這裏是本市最貴的高爾夫俱樂部,你別看這裏炕到幾個人打球,那是因為會員都是非富則貴。”
  守守心想人少是因為這種季節都快封場了,誰還來吹冷風?像葉慎寬那麽懶的人,一過十月,偶爾動了打球的念頭,也改去珠海或三亞,在溫暖的南中國海岸揮杆了。至於作派更奢侈的,都直接飛皇家墨爾本了。
  不過深秋的球場風景十分漂亮,高大的楓樹、槭樹、櫨樹、銀杏……葉子紅得像火,黃得似扇,層林盡染,靜水雲天,連沙坑都在一片秋林環襯下顯得似澄金。
  高爾夫這兩年確實是時髦運動,欄目組的同事們差不多人人都練過幾杆,在練習場就躍躍試,隻有守守懶得動,獨自留在會所喝茶。
  一杯果茶還沒有喝完,萬總卻回來了:“葉怎沒下場玩玩?”
  “我不太會。”
  “沒關係,我可以教你。”萬總笑眯眯拖開椅子坐下來:“我水平雖然不高,也打了兩年了,打球真的很簡單,真的。”
  守守眼底微蘊著一點笑意:“是嗎?”
  萬總被她這一笑都笑得有點目眩神迷,不由得腦門發熱,說道:“要不這樣,我和葉打個小小的賭,比如三杆的洞,隻要葉今天十杆內能打一個球上果嶺,我就請葉吃飯,如果今天葉一個球也打不上去,葉就請我吃飯。”
  守守想到跟易長寧的那次賭約,連眼眶都紅了,心下盛怒,想憑你也想學易長寧?臉上卻是笑靨如:“好啊,不過您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麽?您財大氣粗,隻叫您請我吃頓飯,太便宜您了,不如我們賭點更直接的,小賭怡情嘛。”
  她語氣似乎透著怯意,兩頰紅紅的,仿佛是不太好意思,這種嬌俏的小兒態,看得萬宏達暈頭轉向,隻會笑了:“那你說賭什麽?”
  守守說:“您說賭什麽,我們就賭什麽。”
  萬宏達把大腿一拍,說:“爽快!我就喜歡葉這樣的爽快人。這樣,三杆的洞,隻要你十杆內把球打到果嶺上,我就輸葉兩萬塊,少一杆,我就再輸兩萬。要是葉打出一個標準杆,我再輸葉十萬,不過,多打一杆你就少贏兩萬哦!”
  心想這妮子年紀輕輕,又剛從校門出來,就算有機會練過幾天高爾夫,孩子通常力量不夠,七八杆能打上果嶺就相當不錯了,今天拚了上十萬,博紅顏一笑,也是值得的。
  守守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認真的看住他,有點孩子氣的問:“那我要是輸了呢?”
  “隻要葉答應我一個約會就可以了。”
  “那不公平,”守守嘟起嘴來:“我要是老打不上果嶺,就輸定了。要不您讓我多打幾個洞,我聽人說,打球有四洞賽,我們賭四個睹不好?”
  萬總心裏一樂,隻有四球比洞賽或四球比杆賽,哪有四洞賽,這葉果然是外行。不過等她把四個三杆洞打完,隻怕天都黑了,於是說:“行,不過輸一個洞,葉久答應我一個約會,如果葉四洞皆輸,可要答應我四個約會哦!”
  守守抿嘴一笑:“好。”
  萬總於是非常高興的叫過服務生,替她挑了球僮,租了整套的球具,一起去球場。
  守守今天倒穿了一身紅,站在草地上,秋深陽光下仿佛小小一團火焰,也不等球僮動手,自己從球袋裏抽了根球杆,拿在手裏比劃了比劃,越發像個小孩子,仿佛躍躍剩萬宏達忍住笑告訴她:“這是推杆,開球通常用1號杆。”
  “哦?”她認真看了看:“哪根是1號杆?”
  球僮也仿佛有點忍俊不,將1號杆抽出來遞給她,她拿在手裏試了試,作了一個揮杆的動作,倒挺有模有樣。萬宏達不由誇了句:“不錯!”
  守守擺好了姿勢,又抬頭看了看:“今天是東南風。”還沒等萬宏達想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已經非常流利地一杆揮出,動作竟比職業選手更嫻熟灑脫,姿勢更是優,整個人仿佛一道光焰,瞬息間明無匹。萬總看得睜大了眼睛,她隻管笑:“萬總,看球啊!”
  小小白球正越空而去,穿過秋季湛藍的天空,劃出漂亮的弧線,最後穩穩落在果嶺上,離痘過20碼左右,看得球僮都忍不住鼓掌:“漂亮!”
  守守伸出根手指,調皮的搖了搖:“萬總,一杆上果嶺,我少打了九杆,每杆兩萬塊,一共十八萬哦。”
  萬宏達還沒回過神來,隻得笑了一笑,等走到果嶺上,她以漂亮的姿勢一杆推球進洞,他笑得就更勉強了。
  守守還是一臉孩子氣的天真笑容:“逮到隻小鳥,你說打出par就再加十萬塊,我雖然少打了一杆,但事先沒約定,我也不好意思跟萬總您計較,還是算十萬吧,那麽這個洞一共二十八萬。”
  萬宏達聽她這樣說,終於明白自己是中了圈套了,沒想到這妮子年紀輕輕,竟然有這樣的水平。四個洞打完,他輸掉整整一百零八萬,因為其中有個洞守守兩杆才打上果嶺,還有一個洞比標準杆多打了一杆,她吐了吐舌頭:“這套杆用著不太稱手,所以多打了一杆。幸好一杆才兩萬塊,對不對萬總?”
  看著萬宏達的臉從白轉紅,又從紅轉白,這麽冷的天氣,竟然一頭大汗,守守正在暗自好笑的時候,後腦勺上突然挨了重重一彈指。
  回頭一看,竟然是紀南方,上次從他公寓出荔,一直沒見過他了。難得今天他也穿白,白的球衣,倒真有那麽幾分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然理會守守,隻將萬宏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轉過臉來問她:“你在這兒幹嗎?”
  後腦勺還在隱隱作痛,她沒好氣:“打球啊。”
  “喲,那可真稀罕,都多少年沒看到你打球了。當年青少賽拿冠軍後,你不是就嚷嚷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嗎?”他看看球袋,問:“你自己的球杆呢?”
  “沒帶。”她怕他知道前因後果要挨罵,趕緊問:“天氣這麽冷,怎麽有興致來打球?”
  夕陽正好照在他臉上,光線令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有點不悅:“我樂意不行啊?”
  她一偏頭就看清他身後不遠處,不僅站著球僮,還站著一個孩子,跟他平常帶的伴不太一樣,雖然模樣仍舊很漂亮,不過很年輕,長頭發大眼睛,穿著球衣青洋溢,仿佛還是個大學生。
  她不懷好意的笑:“紀南方,你最近品味變了?這麽冷的天跑出來,原來是心甘情願替人當教練……”
  話音未落頭上又挨了一記爆栗,她拿手捂住額角,抱怨:“很疼耶,你惱羞成怒也別下這樣的狠手啊。”
  他“哼”了一聲,說:“你少在這裏惡人先告狀,看我不告訴你哥。”又看了萬宏達一眼,才對守守說:“瞧瞧你最近都跟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來往?回頭讓你哥知道一定罵你。”
  萬宏達本來輸得肉痛,兀自沒回過神來,又陡然冒出這麽個人來,跟守守動手動腳,神親昵。心中正不爽到了極點,待聽到他話裏有話,更是火上澆油,一口惡氣正好發作出來:“誰是亂七八糟的人?你他媽罵誰呢?”
  紀南方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嗆過,聽他出口傷人,愣了一下才說:“就罵你,怎麽著?”
  “怎麽著?你丫活膩了是不是?”
  紀南方哈哈大笑:“好!好!我還真是活膩了。”
  守守見他不怒反笑,連說兩個“好”字,知道大事不妙,紀南方的脾氣手段她都是知道的,隻怕這萬總要倒大黴了。這個萬宏達雖然有點迷迷討人厭,但也沒犯什麽大錯,而且說到底是因為自己才惹到紀南方,所以她當機立斷,拖了紀南方走:“我餓了,我們吃飯去,今天你請我吃飯好不好?”
  她用力拽紀南方的衣袖,紀南方都紋絲不動,她愁眉苦臉:“三哥!”拉著他胳膊肘又搖又晃:“三哥,我真餓了,我胃疼!”
  紀南方這才終於瞥了她一眼:“活該!穿得這麽單薄上球場來吹風,不胃疼才怪!”
  “我想吃鯊魚骨雲吞。”她拽著他往外走:“上次那家就很好吃,你有沒有帶司機來?我們今天再去。”還不忘招呼他帶來的孩子:“!我們一起去吃飯。”
  紀南方怒意未消:“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麽?”
  “行了行了!”守守改推他:“走吧走吧。”連哄帶騙把他弄上了電瓶車,三人一塊兒坐車出了場子。守守於是給欄目組組長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不舒服想先走,組長當然滿口答應。
  見她掛了電話紀南方就問:“你剛說你們是來錄節目的,你怎麽又跟那種人打球?你們台拿你當公關使喚啊?那人到底是幹嘛的?”
  守守心想多說無益,他要是在哥哥們麵前告自己一狀,自己又得挨訓。看到他的司機已經把車開過來了,卻是一部半新不舊的黑奔馳,不由好笑:“怎麽突然艱苦樸素了?你那新的SLR小跑呢?”
  “老頭這兩天正尋我晦氣呢,我還弄幾百萬的車招搖過市,萬一傳到他耳朵裏去,那不是找抽麽?”
  她覺得好笑:“你又幹什麽壞事了,惹得他發脾氣。”
  他斜睨了她一眼:“小孩子別多問。”
  她不服氣:“你才是小孩子呢!”停了停,忍著笑說:“要不你也弄一部輝騰,那車好,人人看到都以為是帕薩特新款。”
  紀南方終於笑出聲來:“就你的嘴最損,輝騰的代理商一定被你氣死,百多萬的車被你形容得一錢不值。”
  守守不理他,笑眯眯的對他伴說:“你好!我叫葉慎守,是紀南方的。”
  那孩子一直在聽他倆說話,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倒真是眸如點漆,靈動乖巧:“你好!我叫陳靜。”
  兩個孩子說起話來,陳靜果然還在念書,她也是大四,比守守隻大幾個月,所念的外國語大學和守守的學校不過一牆之隔,兩人頓生親密之感,等到下車的時候,已經是手挽著手了,倒把紀南方撂在了一邊。
  鯊魚骨雲吞果然鮮宜人,守守吃飽了心情大好,跟陳靜也頗談蕩,她們說得熱鬧,見紀南方看腕表,守守於是問:“你又約了人?”
  沒等紀南方答話,陳靜就說:“要不我們回去吧。”於是紀南方叫司機送陳靜先走,陳靜問:“那你們呢?”紀南方說:“不要緊,我叫人再開車來。”
  等車來了,他送守守回去,守守一時忍不住,說:“紀南方,你要是認真呢,我就不說什麽了,你要是玩玩呢,何必招惹這種小姑娘。”
  紀南方直發笑:“什麽小姑娘,人家不比你還大幾個月?小毛丫頭,倒教訓起我來了。”
  守守“哼”了一聲,懶得再理他。
  沒過幾天,守守忽然接到紀南方的電話:“丫頭,在哪兒呢?我來接你,跟我試車去。”
  守守一聽到試車就臉發白,因為葉慎容一段時間突然迷上跑車,有次從英國弄回輛82年的蓮,興致勃勃拉她去試車。結果這麽古董的車,葉四公子也隻用了97分鍾就從市區跑到了渤海灣邊海堤上。隻差沒在四環主幹道上玩飄移,把守守給嚇得夠嗆,從此後凡是葉慎容叫她試車,她都抵死不從。
  沒想到紀南方也會找她試車,所以她吱吱唔唔:“我在宿舍睡午覺呢,你那朋友呢?要不你跟她試車去吧。”
  “什麽朋友?”
  “陳靜,”她耐心的提醒他:“外語學院那個,特漂亮。”
  紀南方“哦”了一聲,說:“早掰了。你別睡了,我馬上過來接你。”不等她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
  他上次送她隻到樓下,今天是第一次到她的宿舍裏來,所以進門後很有興致的環顧四周,其實台裏已經十分照顧了。不過房齡略舊,很緊湊的兩室兩廳,陽台還是朝西。客廳裏隻有幾件簡單的家俱,地板看得出儡新,應該是剛換過的。所以他忍不住問:“你還打算在這兒常住?”守守心虛反問:“誰說我打算常住了?”
  紀南方說:“你把地板都換了,難道不是打算常住?”
  守守怕他向葉慎寬告密,隻得硬著頭皮撒謊:“搬進來之前台裏替我換的,原來的太舊了。”
  紀南方笑了一聲,指了指腳下:“意大利進口的Listone Giordano,你們台再有錢,也沒奢侈到給員工宿舍鋪這個吧?”

  第六章
  她沒想到這上頭露了餡,其實她什麽都不懂,去了趟家裝城,看到這地板不錯就買回來了。對方又包送貨上門安裝,非常省心。她是刷卡付帳,連總價一共多少都沒太注意。
  “你改行幹家裝了?”她有點被抓到小辮子的惱羞成怒:“連地板牌子你都認得?”
  “哪兒啊,我辦公室最近重新裝修了一遍,跟你用的一模一樣的地板。”
  “哦?”她成功的轉移了注意力:“你還有辦公室?”
  “開玩笑,我還是董事呢。”
  一句話逗得她笑起來,彎了彎腰,調皮的說:“那我們走吧——紀董。”
  他也被她逗笑了,問:“你就穿這個?不換件衣服?”
  已經供暖了,她又剛起,隻穿件鵝黃開司米低領衫,領口袖口滾著軟軟的雪貂毛,紀南方老覺得她像某種幼齡小動物,一直想不出來像什麽,現在突然有點恍然大悟,原來是像剛出殼的小鴨子,黃黃的,絨絨的,像個毛線團,惹急了還會嘰嘰喳喳亂叫。
  守守說:“不就是去試車嗎?”隨手拿了大衣:“走吧。”
  他開著新車來的,就停在樓下,看到那車的第一眼,守守就愣了。
  紀南方覺得她傻眼的樣子挺好玩,不無得意的說:“怎麽樣,不錯吧?”
  守守隻覺得哭笑不得:“你還真買了?”
  “哪兒啊,我前陣子幫人一小忙,完了人家非要送我輛意大利小跑,我說你們就饒了我吧,老頭正為這事尋我晦氣呢。我還打算把車全換成輝騰,多好啊,調,滿大街的人看到都以為是帕薩特新款。我本來是開玩笑,誰知道人家愣給當真了,專門從德國給我弄回來四輛,四輛啊!兩個集裝箱……我一看頭都大了,也不好退回去。得,悶聲發大財,三輛送了人,自己留下一輛,開著就開著吧。”
  車子其實還不錯,秉承德國車一貫的傳統,穩重到幾近保守。守守隻覺得空調挺不錯,剛關上車門溫度就起來了,於是把大衣脫了,問:“我們去哪兒?”
  “試車當然出城去,跑遠點才有感覺。你說往東呢還是往西?”
  “隨便,別又把我拉海邊上就行了。”
  他看了她一眼:“誰曾經把你拉到海邊上呢?”
  “還有誰?我四哥唄。”她一臉的不高興:“嗐,甭提多慘了。那次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會暈車,把我給暈慘了,下車後連路都不會走了,被他笑話了足足三天。”
  他聽得哈哈大笑。
  守守覺得他跟葉慎容一樣沒良心。
  出城後風景其實很漂亮,已經是初冬時分,高速公路兩側的山野阡陌,都隻是土地的單調黃。車窗外偶爾閃過農家小院,房後幾株柿樹葉子都掉光了,卻掛滿了柿子,像是一樹紅彤彤的小燈籠,在湛藍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醒目。
  紀南方開得並不快,大約是因為新車還在磨和期,但他們運氣不錯,沒遇上堵車,車況路況都好,不知不覺一口氣已經跑出了一百多公裏。天已近黃昏,滿天彩霞顏絢爛,照在車頭上,橙黃的一點淡淡斜陽餘暉。守守不由得說:“真漂亮。”
  她轉過臉來跟他說話,一線斜陽正好勾勒出她的側影,如同攝影的逆光鏡頭,有一種絨絨的質感,仿佛底片上的顆粒都曆曆可數。他覺得有點熱,調了一下空調,問她:“天快黑了,待會兒還得回去呢,要不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吧?”
  “好啊!”
  山路邊就有不少農家飯莊,一家挨著一家,也炕出來哪家好。於是隨便挑了家,店主人很熱情的指揮他們把車倒進小院,然後又把他們讓進裏屋。
  說是包廂,正經是農家四合院廂房中的一間,有著傳統的土炕,守守覺得挺好玩的,坐到炕頭上去,燒得正暖和,她坐下就不想動了。簾子一挑,進來個仿佛高中生的小姑娘,替他們倒茶點菜。
  紀南方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小姑娘套詞,原來是店主人的侄,讀完技校就來叔叔這店裏幫忙,紀南方一表人才,又衣冠楚楚,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出的話句句俏皮,小姑娘哪見過這樣的人物,被他逗得耳朵都紅了。給他們點了柴雞燉蘑菇,蒜苗綢雞蛋,菜團子,還有小姑娘極力推薦的一條虹鱒魚。
  份量很足,到最後菜團子上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吃不下了。守守也喝了一點點苞穀酒,現在酒勁上來了,隻覺得熱,把碗推開:“我實在吃不下了。”
  “再吃點,”他不以為然:“人小姑娘剛才都說了,好吃不要浪費。”
  她笑嘻嘻的說:“你最近很愛逗小姑娘啊?改LOLI控了?新找個朋友都是學生。”
  他沒聽懂:“什麽叫LOLI控?”
  她一本正經的答:“就是像你這種專喜歡小姑娘的,就叫LOLI控!”
  他的眼睛分明蘊著笑意:“胡說八道!你才LOLI控呢!”
  守守笑嘻嘻:“我不會是LOLI控,我頂多正太控!”
  結果他也不懂什麽叫正太控,把守守盤問半天,她卻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說。
  紀南方向儡少帶現金在身上,皮夾裏隻得幾百塊,幸好還夠結帳。走出來老板正好站在走廓下抽煙,看到他們出來,笑眯眯遞給紀南方一支煙,這倒是出於紀南方意料之外,怔了一下才接過去。那老板已經掏出打火機,替他點上。
  紀南方覺得有意思,隻吸了一口,就將煙拿下來,又看了看。那老板告訴他:“中南海,二十塊的。”
  兩個人抽著煙說話,老板是個爽快人,先問了飯菜合不合胃口,紀南方誇讚魚很新鮮,老板麵有得:“自家養殖場的,現撈活殺,別的不敢說,新鮮那是一定的。好多人開車跑一兩百裏地,就為上咱們這兒來吃魚呢。”
  兩個男人站著抽根煙,好比兩個孩子一塊兒逛了次街,幾乎立刻就熟識了。院子裏拉著兩串明晃晃的紅燈籠,映得院子裏一片紅彤彤的,好似喜氣洋洋。店裏生意不錯,停著好幾部車,老板指了指停在院牆下的車,問紀南方:“您這車,是帕薩特的新款吧?以前沒見過這樣的。”
  紀南方胡亂“嗯嗯”了兩聲,瞥了守守一眼,她果然笑得咬住了嘴角,拚命忍住的樣子。
  偏偏那老板還說:“看著挺不錯的,比舊款可好看多了,要二十多萬吧?”
  紀南方一本正經的點頭:“得二十多萬呢!”
  等上了車,守守才無聲的笑了起來,駕駛室頂燈是溫暖的橙黃,因為喝過酒,她的一雙眼睛真的是眼波流,臉上有點紅撲撲的粉,仿佛是一顆水蜜桃,皮薄得掐一掐就要破,所以不能用手拿,隻可以吮,而且一定很甜——紀南方被自己這念頭嚇了一跳,連忙坐正了身子,開始倒車。
  他喝了一杯苞穀酒,其實他酒量極好,根本不當回事,開著車照樣上路。回去都是山路,蜿蜒曲折,一圈圈繞下去,一層層的盤山路……公路上車並不多,隻看得到兩道寂寞的燈柱射出老遠,偶爾路過燈火通明的集市,瞬息又被拋在車窗後……
  守守終於睡著了。她本來有睡午覺的習慣,這天被他拉出來試車,沒有睡成,所以犯了困。她這一睡著就睡得很沉,靠在車門上,仿佛想要蜷起來的樣子。車內本來就十分安靜,靜得仿佛能聽見她均稱的呼吸——紀南方有點恍惚,仿佛是那杯苞穀酒的酒勁上來了,心裏隻想快點回去,可是卻又隱隱覺得,還是開慢點好。
  不論開快還是開慢,最後都終於回到她宿舍樓下,把車停下後,他傾過身叫她:“守守,醒醒,到了。”
  她睡眼惺鬆,還有點迷糊:“嗯……到了?”
  暖氣吹起她幾根發絲,癢癢的拂在他臉上,他覺得應該是錯覺,因為她的頭發剪得那樣短,怎麽會被暖氣吹到自己臉上?可是她的發絲很,帶著一點她獨有的清甜氣息,沒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的唇已經落在她的唇上,跟想像中的一模一樣,仿佛最柔嫩的蕊,楚楚令人不忍深觸。他不敢動,隻是這樣輕輕一觸,就此停留,他竟然不敢動。
  她驟然睜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過了兩秒鍾後,她才用力推開他,打開車門,有點踉蹌逃也似的跑掉了。
  他使勁搖了一下頭,仿佛也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隻猶豫了幾秒鍾,他就下車追過去。他在樓洞裏追上了她,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抓著她的手腕,她開始掙紮,他很幹脆的將她按在了牆上,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帶著一種不可理喻的霸道,狠狠的吻下去。
  守守腦子裏轟然一響,仿佛整個人都炸開來,血統統往臉上湧。如果剛才那一觸隻是蜻蜒點水,現在的他幾乎帶著近乎野蠻的掠奪。他的手臂將她牢牢困在牆壁與他的懷抱之間,她透不過氣來,肺裏的空氣幾乎都被他擠出來了,他攻城掠地,而她節節敗退,她開始害怕,隻覺得惶急,因為隻有易長寧這樣親過她,他甚至比易長寧還霸道,輾轉吮吸,不放過她的每一分甜,隻覺得不夠……不夠……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揉碎了才好……那種渴望的叫囂一旦覺醒,再也沒辦法平息,隻有貪孌的吻著,更深更深地吞噬……直到她涼涼的淚珠沾在他臉上,他才有點恍惚的停了下來。
  兩個人都僵在那裏,一動不能動。他的手還撐在牆上,保持著將她圍在自己懷中的姿勢,可是他漸漸明白過來,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她淚流滿麵,隻覺得一切都是模糊的,在淚光中,整個世界都是模糊的,扭曲的不可思議……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她?
  她終於推開他,轉身往樓上走。
  “守守!”他著了急,可是不敢再伸手拉她,跟著她上了兩步台階:“我錯了……我喝高了……守守……”
  她沒有按電梯,她步子很快,上樓梯,他跟在後麵,一直跟著她到了樓上。她邊流淚邊找鑰匙,他叫她的名字,可是不敢再碰她:“守守,我錯了。我糊塗了……守守……你別哭……”他從來沒有這樣心慌意亂,仿佛手足無措,就像小時候闖了,打碎父母的結婚照,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終於找到了鑰匙,打開門進去,把他關在外頭。她沒有力氣再動彈,腿一軟就坐在了地板上,後背抵著門,隻覺得冰冷的,就那樣貼在身上:易長寧……易長寧你在哪裏?
  你答應過要娶我,要愛我一輩子,不讓我被別人欺負,你在哪裏?
  過了幾天是守守外祖父的生日,雖然不是整壽,但她提前差不多一個月就準備好了禮物,打起精神回家去給外祖父拜壽。
  凡在國內的兒孫輩們都回來了,濟濟一堂,如同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老人。一年一度除了除夕,就數這天最熱鬧。老人家看到守守更是高興:“丫頭!今年送我什麽?”
  她笑著拿給外祖父看:“筆洗。”
  東西是清代的,並不貴,青的鬆鶴延年,取個意頭罷了。外祖父果然很喜歡,又說:“還是丫頭對我最好,知道我喜歡什麽。哪像沂勳那小子,就送我一套奧運門票,躥掇我這把老骨頭到時還去看開幕式。”
  盛沂勳是她的大表哥,聽到自己被點名,於是開玩笑:“爺爺這麽多年最偏心守守,要是換了守守送您門票,您又該說,還是丫頭有孝心,早早就打算陪姥爺看開幕式了。”
  老人家大笑:“不得了,這混小子,連我的說詞都猜得到。”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七嘴八舌哄老人家開心,甭提多熱鬧了。吃過長壽麵後守守又陪著姥爺在走廓上溜彎兒。老人家快九十歲了,可是精神很好,根本不用人扶,步子邁得比守守還穩當,一邊走就一邊數落:“丫頭,最近怎麽都瘦成這樣了?”
  守守伸手摸了摸臉,說:“實習有點忙,正好當減肥了。”
  “胡說,”老人家雖然是嗬斥,可是仍是疼愛的語氣:“小孩子減什麽肥?再說我就不明白健健康康不捍?非得瘦得像排骨一樣。”
  “姥爺!”守守撒嬌:“等我吃兩頓好的,馬上就長回來了。”
  “那你常常回來,我叫老張給你做獅子頭。小時候你最愛吃獅子頭了,有次一口氣吃了三個,那麽大的肉丸子,你吃了三個,把帶你的劉阿姨都給嚇著了。忙給你喂消食片,最後還是積了食,上吐下瀉……後來你就學乖了,再愛吃,也隻吃一隻了,知道吃多了受不了哇。”
  守守想起童年糗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老人家卻慢慢的說:“所以不管喜歡什麽,都得節製。前一陣子,沂勳把小虎揍了一頓,我說你打孩子幹嗎?不就是玩個遊戲嗎?等他吃過虧,明白事理了,自然懂得凡事要節製,哪怕再喜歡,喜歡到傷心傷身,那就不值得了。”
  守守有點發怔,原來連姥爺都知道了,自己的這點傷心事,原本以為是瞞過了父母,沒想到原來誰也沒瞞住。老人家說:“孩子,人生在世,哪會樣樣都稱心如意?況且你還小,將來遇到的人會更好,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如今這點煩惱,實在不值得一提。”
  她心裏一酸,小聲說:“姥爺,我懂得。”
  是啊,這些她都懂得,可是她早就明白,這輩子她也許會遇上很多人,也許會遇見比易長寧更好的人,可是,再好的人,都不是易長寧。
  就像小時候看《倚天屠龍記》,楊不悔說:“無忌哥哥,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裏走路,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甚麽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
  那時候不明白,覺得張無忌更好,為什麽楊不悔偏偏要喜歡那個殷梨亭?武功不夠高,為人也優柔寡斷,更弄不明白他愛的到底是紀曉芙還是楊不悔,可楊不悔就是對他癡心不改——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到了認識易長寧,才知道,原來喜歡就是喜歡了,沒有道理,亦沒有別的辦法。不管他是什麽人,不管他是什麽樣子,隻得是他,再沒有別的辦法。
  姥爺有午睡的習慣,散步後就上樓休息去了,幾個表哥也改到去園打牌,她和表盛芷玩一盤跳棋,很多年沒玩過了,還是小時候的遊戲。盛芷看她有點心不焉,於是問她:“你的感冒還沒有好?”
  “什麽?”
  “失戀如同一場感冒,其實不需要任何藥物,最後也會自然而然的痊愈。”
  她挺佩服這位表,歪頭打趣:“,有沒有興趣替我們寫個文案?”
  盛芷璨然一笑:“等你們改版成情感頻道。”

  第七章
  晚上有小心家宴,所以陸陸續續有客人來,都是世交好友,來給老人家祝壽。
  守守沒想到紀南方會來,他是陪他母親來的,他媽媽看到她很高興:“喲,守守這姑娘越長越漂亮了。”
  她叫了聲:“陳阿姨。”然後也叫了聲:“三哥。”
  然後趁長輩們說話,她順勢就走開了。紀南方卻跟著她一直走出來,她有點惱,猛然轉過身:“你幹嘛跟著我?”
  她氣鼓鼓的樣子很好玩,像小時候跟他鬥嘴鬥輸了,其實厲內荏。於是他就笑了:“過幾天我請你吃飯吧,去吃四頭鮑?”
  就這麽一句話,她就放下心來。看來那天他真是喝高了,所以一時酒後失德。算了,看在這麽多年手足的份上,她原諒他了。
  於是她很高興的說:“不行,你請客吃什麽四頭鮑啊,聽著就膩,我要吃沂蒙風光。”
  這頓飯終究沒吃上,因為快到年底的時候電視台非常忙,每個人都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守守雖然是實習生,但她非常勤快,又不嬌氣,連主任也對她另眼相看,於是相應的工作任務也逐漸加重。而紀南方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守守一段時間沒看到他,早把這事忘到腦後去了。
  這天趕一個節目,整個欄目組忙得昏天暗地,已經快晚上八點了還沒吃晚飯。工作已經接近尾聲,跟她同組的糖糖長長伸了個懶腰:“哎,可算弄完了,我都餓得有點幻覺了……好像聞到蛋糕的氣了。”
  守守本闌覺得,被她這麽一說,胃倒一抽一抽的疼起來。是真的餓了,她也有點幻覺,空氣裏好像真的有蛋糕的氣。兩個人正麵麵相覷,突然聽到有人橋,門本來沒關上,回頭一看,原來是保安。
  托著一隻大大的蛋糕盒走進來,帥帥的保安笑眯眯的說:“蛋糕店送來的,按規定不讓進門,所以我就幫忙拿上來了,葉,原來今天是你生日啊,生日快樂!”
  糖糖先尖叫了一聲,守守也怔了:“我……忘了。”糖糖說:“真是,你自己都不記得!”其實家裏人一貫按舊曆給她過生日,所以她自己把公曆生日都忘了。
  糖糖接過蛋糕去,守守笑著招呼同事:“來來!快吃蛋糕!”
  “哎呀,小葉今天生日都不說一聲。”
  “凱賓斯基的CheeseCake,嗬,訂蛋糕的人真有心!”
  嘻嘻哈哈熱鬧起來,都放下了手頭的事,圍過來簇擁著守守,替她點上蠟燭,讓她許願。有同事把燈關了,薄薄一點微紅的燭光,朦朧的跳躍著,映在守守臉上。守守突然有點難過,因為這情形,似曾相識。
  隻有易長寧給她過公曆生日,去年的這一天,易長寧忙著加班,她給他打電話,他哎呀了一聲,說:“我忘了。”
  那次她忘記他生日,她曾非常心虛的說:“要不,下次你也忘記我生日吧。”
  他斜睨:“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生日的。”
  結果他卻忘了,她鬱悶了差不多整整半天,直到回到宿舍,才看到大捧的藍紫睡蓮,還有生日蛋糕。原來他隻是逗她,他根本就沒忘。
  整間宿舍見到那束空運來的睡蓮都吸氣,涵秋說:“這男人真浪漫!別人都送俗氣的不得了的玫瑰,他卻送睡蓮。”
  舒熙園看到蛋糕垂涎三尺:“是冰激淋的哦,再不吃就化了!”
  關夏手一揮,替守守發了話:“吃!吃!趕緊!”
  大家嘻嘻哈哈,點上蠟燭讓守守許願。
  那時候許了什麽願?
  易長寧,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幸福。
  真是傻啊,這世上哪有永遠,幸福是空的煙火,瞬息萬變,盛開的麗眩目,然後轉瞬即逝,再也不見。
  易長寧第一次送她,也是睡蓮。
  那天他請她吃過水煮魚後,第二天易長寧又打電話給她,約她吃飯,她說:“師他們還沒回來呢。”
  他說:“我知道。”停了停又說:“其實我有件事想告訴你,我們當麵再說吧。”
  守守覺得很奇怪,不曉得什麽事,所以按時赴約,結果他送她一束睡蓮。
  她輕輕“啊”了一聲,又驚又喜。睡蓮仿佛還帶著池塘清涼的露水,開得正好,亦有小小的紫紅菡萏待放,舒卷如意的碧綠葉子,不過手掌大小,仿佛是一掬鬱鬱青青的夏意。
  她不是沒收到過,在國外的時候有男孩子送她大捧的向陽葵,金燦燦的,耀得人眼睛都痛。回國後也有人送玫瑰,九十九枝,俗氣得不得了,又不巧被葉慎寬看到,笑話說真是葉家有初長成。
  可是沒有人送過她睡蓮。
  心裏有小小的竊喜,仿佛是風乍起,伏在荷葉上的蛙躍入池中,濺起點點漣漪。
  她很喜歡,看了又看,說:“這不像店的樣子。”
  沒有玻璃紙縐紋紙的包裹,亦沒有俏的配葉,隻是幾片蓮葉,那樣隨意的一束,仿佛是隨手擷下來,讓她想起碩大的景泰藍大缸,四合院夏季槐蔭底下的幽靜,浮一點綠的萍,而她還很小,踮著腳,看姥爺養的魚。鮮紅的一尾兩尾,悠然劃開墨玉似的水,是童年最清涼的記憶。
  他說:“不是店買的,我庭院裏有個小池塘,種滿了睡蓮,今天開了這些,我早上摘了,然後放在辦公室裏,拿清水養了這半日,隻想著送給你。”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草,采之遺誰,所思在遠道。
  這樣含蓄的話,卻又這樣動人。她從闌曾想到原來工科出身的人也可以這樣浪漫,正如她從不曾想到他會在第二次見麵就表白。
  他曾經那樣對她好,他曾經那樣愛過她。
  她在盈盈淚光裏吹熄蠟燭。
  同事們鼓起掌來,每人分一碟蛋糕,糖糖衝她做鬼臉,問她:“是不是男朋友四?”
  她的手有點發抖,臉上卻笑著,凱賓斯基的CheeseCake,她一直很喜歡,她偶爾不回家在學校宿舍過,他總會記得叫司機替她買一份,私宿舍去。
  明明是怕她晚上餓了胃疼,他偏偏說:“我加班肚子餓,想吃東西,於是給你也買一份。”
  宿舍裏的孩子每每分享,個個嚷嚷:“要叫易長寧負責啊,我們都長胖了。”
  那個時候她也有一點嘟嘟的嬰兒肥,照鏡子的時候總是沮喪,上鏡頭不好看。上鏡頭要那種小臉,隻有巴掌大才好。
  說給他聽,他左右端詳好久,才點點頭:“再長點肉才好,最好長成小肥豬。”
  她惱了,跳起來打他,他一低頭就吻住她,他說:“這樣就沒人跟我搶你了。”那吻是甜的,比世上所有的甜品都甜。
  他已經離開了她,可是,他仍記得她的生日,送她蛋糕。
  她很鎮定的走回自己的座位,放下紙碟打開瀏覽器,跳出來的是熟悉的Flash歡迎界麵,然後她怔了很久,才點擊BBS。
  出乎意料,沒有聽到那一聲係統的拒絕聲,很快,或許是一秒,或許一秒鍾都不到,熟悉而又陌生的BBS界麵已經出現。
  仿佛整個遺失的世界轟然而至,一切如此突然,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隻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被拒之門外,可是卻奇跡般的打開了論壇——她剛剛才許了願,難道真的靈驗?她有幾秒鍾不能動彈,後來想起來,急急在在線名單裏找了一遍,卻沒有看到“令狐衝”,因為她老愛叫他大師兄,所以他給自己注冊了馬甲,就叫“令狐衝”,她還曾笑嘻嘻的開過玩笑,說:“那我注冊馬甲叫小師好了。”
  他沒有答應她,給她注冊的名字叫“八戒”。
  她知道他的意思,因為令狐衝與小師,最後是天人永隔,再沒有成雙偕對,所以他不肯。
  可是現在孫悟空,也不要八戒了。
  西去迢迢萬裏路,他然要她了。
  或許是嫌她懶,或許是嫌她笨,或許是嫌她真的是呆子,反正他不要她了。
  他也許換了ID,可是他的筆記本一定開著,軟件也沒有卸載,不然她不能連上BBS。她沒有能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因為一眼看到有置頂套紅的醒目貼子:“易生的婚禮”
  有人貼出他婚禮的照片。
  南加州,賓客笑容燦爛,陽光更烈得幾乎令人眼盲,新娘的婚紗卻像雪一般,在她眼中迅速消融。
  嗓眼裏漸漸泛起腥甜,是心口蝕出一個洞,在每一個日,緩慢腐蝕,終於在一刻崩塌。握著鼠標的手開始慢慢發抖,近乎機械的翻頁,一張張往下看,每一張照片就如同一枝箭,攢入心窩,疼得她沒有辦法呼吸。如果這是萬箭穿心,她然能閃,不能避,隻能哀哀受著,連痛楚都不能呻吟。眼裏漸漸湧起熱意,是辣的。新娘笑得很幸福,有一對新人的合影,他穿雪白的小禮服,很英俊,燦爛的陽光下仍是白衣勝雪。其實臉龐曬黑了一點點,可是還是那樣的朗眉星目,烏黑的眼珠隔著顯示器看著她,微蘊的一點笑意,仿佛什麽都沒有變。
  她終於站起來,有點踉蹌的往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又關電腦,按“注銷”鍵的時候,她終於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登陸了。
  他這樣狠,用這樣的方式來毀了她最後一點殘存的念想,決絕的、吝嗇的、連記憶都不肯給她留一分。她一遍遍的在心裏想,他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糖糖驚詫地問:“小葉你怎麽了?”
  她說:“我不舒服,我想先回家。”
  糖糖看她臉蒼白,整個人都是搖搖墜。明明是生日,剛才切蛋糕的時候她似乎還挺高興,糖糖以為她是病了,說:“那你快回去吧,反正沒什麽事了,組長那兒我幫你說一聲。”
  她道了謝就走出去。
  走到電梯前糖糖追上來:“小葉你的包。”
  她有點麻木的接過去,糖糖很擔心:“要不叫大偉送你吧,你臉好難看。”
  她輕輕搖了搖頭:“我隻是……有點疼……”
  糖糖以為她胃疼,哦了一聲,說:“那你快回家吧,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胃疼一定要吃東西的。”
  她不是胃疼。
  她隻是胸口那裏,疼。
  她夢遊一樣出了大門,上了的士,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
  她聽了兩遍才聽懂,又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電影院。”
  司機把她私附近的電影院,她獨自買票,隨便看了一部電影。
  上座率並不高,隻有廖廖可數幾個觀眾,有情侶在最後包座中旁若無人的接吻,而她坐在前排,一動不動,淚流滿麵。
  是《公主日記》的續集,名字叫《皇室婚禮》,迪斯尼的片子,輕鬆明快的歐洲小國,精巧的園林,夢幻的城堡,浪漫的邂逅,那一瞬間,噴泉齊齊綻放,如同鮮繽紛盛開。
  王子騎著馬朝著教堂狂奔而去,米婭公主終於在三十天內找到了真愛,從此後,他們在城堡裏過著幸福的生活。
  明明是童話,她卻獨自坐在黑暗的影院流淚。
  是真的沒有出息,她卻隻會流眼淚。
  因為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她沒有回家去,也不想回宿舍,什麽東西都沒有吃,胃裏空空的,疼得難受。站在街邊看到酒吧閃爍的霓虹,想起這酒吧的名字仿佛聽誰說過,也許是葉慎寬。
  以前她跟同學泡過吧,實習開始後偶爾同事請客,也去酒吧裏見識過。但這間酒吧跟平常去的不太一樣,不僅要買門票,而且氣氛異常High,舞池裏男男,摩肩接踵,燈光狂亂音樂震耳聾,連DJ都正瘋狂到了極點,仿佛群魔亂舞,午狂歡。
  Waiter問她要什麽,她說長島冰茶。
  其實她酒量尋常,在國外的時候葉慎容教未成年的她喝TequilaBang,用杯墊蓋著杯口,往桌子上使勁一墩,然後一口氣吞下。結果隻喝了兩杯,她就身子一歪倒了,嚇得葉四公子差點打999。
  點長島冰茶,不過是因為好入口,容易醉,醉了哭起來,總會有個理由。
  喝了兩杯,並沒有醉,不過燈光越來越閃爍,音樂越來越飄忽,有陌生男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跟她搭訕。
  她不理會,隻一杯接一杯喝著酒。那男人不屈不撓,她覺得煩了,把杯子一撂,走到舞池裏去。
  音樂正勁爆,所有的人都在扭曲著身體,她隻覺得渾身發熱,酒力上湧,不知不覺已經隨著強勁的節拍開始舒展身體。
  她跳得很High,十二歲前她一直學芭蕾,雖然自己不喜歡,但外婆微皺眉頭:“不好好練琴倒也罷了,難道連Ballet都不肯好好學?”
  外婆出身晚清世宦名門,家族顯赫無比,直到民國仍保持了洋派開明的家風,外婆畢業於著名的七之一ithCollege。盛家所有的孩子都被她調教得優雅如公主,隻有守守是異數,叫她頭疼。
  外婆去世後,父母工作忙又無法顧到她,守守終於趁機放棄芭蕾。但幼年時訓練出的底子很好,她身體的柔韌比一般人要強許多,所以一旦舞動起來,年輕的身體如鮮般怒放綻爛。隻兩首曲子下來,漸漸有人覺得矚目,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將她圍在中央。
  守守跳出了一身汗,走回吧台去喝酒,第三杯長島冰茶,她喝得很快,因為渴了。剛才跳得太忘我,一坐下琅覺得頭有點發暈,原來真的很容易醉,她怕自己真的會哭,怔怔的咬著杯子。
  身邊又有人坐下來,拿腔拿調的問:“,能不能請你喝杯酒?”
  真討厭!
  她轉過臉問Waiter:“有沒有包廂?”
  一個人呆著清清靜靜喝點酒總行吧?
  當然有包廂,Waiter引她上樓去,包廂有最低消費,守守索開了瓶紅酒,叫了果盤來,自斟自飲。
  牆上有碩大無比的液晶屏幕,她點了歌,然唱,一首首的接著往下聽。
  纏綿緋惻,愛恨離傷,字字句句都是蕩氣回腸。
  漸漸喝得頭暈目眩,知道自己是喝高了,於是按鈴叫人結帳,反正是刷卡,葉慎寬的秘書每個月1號準時劃帳給她零用,其他的哥哥們也都有給她附卡。
  多好,什麽都不缺,包括錢。
  她順著走廓往外走,步子漸漸踉蹌,心裏還在想,今天的事如果被父親知道一定會挨打,雖然從小到大,爸爸都沒動過她一指頭。她是獨生,又是葉家這代人裏唯一的孩子,自幼不管是祖父還是堂兄們,人人視她如珠似玉。身邊更無論是誰,看到她都是笑臉相迎。
  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唯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人果然不能傷感,一傷感起來,連想到的話都是傷感的。她覺得腿腳發軟,有點邁不出去,靠在牆上閉著眼養了會神,才接著往前走。
  正好一間包廂門打開,有人走出來,她喝得高了反應有點遲鈍,差點撞那人身上。
  那人也喝得有點多,醉醺醺的問:“怎麽走道呢?”
  她抬頭一看,咦!
  原來是萬總!
  萬宏達似乎比她更意外,守守頓時有種惡作劇的快感,她舌頭打結,有點吐詞不清:“是你?你還欠我一百零八萬呢!”
  燈光閃爍,照見她盈盈一雙眼睛,眼波流,笑顏如,別有一種嫵媚動人。萬宏達頓時覺得口幹舌燥,笑眯眯的說:“葉,真巧!來來,到我們包廂坐坐!”伸手就來拉守守的手。
  守守想要閃避,可是胳膊腿都不太聽使喚,竟然被他拉住了手,就往包廂裏拉。
  她雖然喝得有點多,可是心裏還是十分清楚的,一手抱著走廓的立式燈柱,連連搖頭,就是不肯跟他進去。

  第八章
  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厲喝:“葉慎守!”
  守守回頭一看,竟然是紀南方。
  她傻乎乎的笑:“紀南方!”
  上次他去給她姥爺拜壽後,兩個人尷尬一掃而光,說說笑笑,一如從前,總算恢複了革命的友誼。可是他現在的樣子好奇怪,像條噴火的暴龍。
  她覺得這比方很有趣,因為很少見到紀南方這個樣子,他其實同葉慎寬有點像,總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玩世不恭,一旦遇上事情,反倒鎮定自如。
  所以她覺得他這種暴龍樣子很好玩,於是嗬嗬笑,紀南方已經一把將她拽過去,拽得她一個踉蹌,差點又撞在他身上。
  萬宏達本來也有分醉意,看看到手的人又飛了,頓時勃然大怒,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罵罵咧咧就伸手推攘紀南方:“你他媽多管什麽閑事!”
  紀南方大怒,不等他的手指沾到自己的衣服,出手極快,已經揪住萬宏達的衣領就往外頭一摜,他是自幼拜在名師門下學過近身擒拿的,手勁奇大,隻聽“砰”得一響,萬宏達那個胖大身材已經飛出了老遠,撞得燈柱“嘩啦”一聲碎成一地。
  萬宏達抹了一把臉,滿手都是血,頓時叫喊起來,他身後包廂裏的人一湧而出,看到這情形,有人忙著去扶他。還有人氣急敗壞開始打電話,餘下的人一擁而上,就去圍攻紀南方。場麵頓時一片混亂,隻聽見乒乒乓乓,走廊裏的鏡框、瓶、燈柱不知道碎了多少,其他包廂裏的人聽到動靜,早就開了門出來看。
  一見是這種場麵,有膽小把門關上的,有出來瞧熱鬧的,有打電話報警的,還有人揚聲叫:“喲!紀三,是你啊!打架呢?”
  紀南方已經撂倒了兩個,他指東打西,拳打腳踹,百忙中還有功夫答:“哎!打架呢!”
  “要不要幫忙啊?”那人也有趣,負手在一旁隻管問。
  “不用!”紀南方咬牙切齒的說:“你身嬌肉貴的,萬一磕著碰著點,老頭知道了非收拾我不可。你就一邊呆著吧!”
  “兄弟一場,我袖手旁觀有點不像話,要不我幫你料理兩個?”
  “用不著!”紀南方“哢咯”一聲動作利落的脫掉對手的肘關節,對方頓時疼得哇哇叫,立刻倒地打滾去了。還有兩個被紀南方眼神一掃,嚇得連連倒退了幾步,掉頭就跑。
  “回來!”先前跟紀南方說話的那人忽然將手一伸,也沒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已經揪著兩人的衣領,絲毫不費吹灰之力的將兩人扔在了地上,七八個人都倒在地上直叫“哎喲”,萬總反而不敢叫喚了,睜大了眼睛瞧著紀南方,就像瞧著一個怪物。
  酒吧的經理帶著一群保安早已經趕上來,看著這場麵,反倒也避在一牛
  守守還是嗬嗬笑,酷七豎八躺了一地的人,搖頭晃腦的說:“紀南方,我要告訴紀伯伯,你又打架!”
  紀南方慢條斯理說:“連打架都打不贏,那是孬種,不是我兒子——這是老頭當年教訓我的。今天這事就算讓他知道了,也不能罵我。”
  那人哧的笑起來,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更顯得秀長明亮:“還記仇呢?不就是那次打架你輸給我,你都記多少年了?”
  紀南方狠狠瞪了他一眼:“阮正東!誰輸了,當年那是你耍無賴!”
  這人正是阮江西的哥哥阮正東,守守笑嘻嘻:“你們吵了這麽多年,累不累?”
  兩個人同時“哼”了一聲,掉轉臉去不再看對方,幾乎是同時又自顧自各掏出煙盒來,點上一支,吞雲吐霧。
  一根煙快抽完了,警察終於來了。
  聲勢很浩大,110一路鳴著警笛由遠及近,然後叫經理帶路進來。萬總看到警察,頓時連酒都醒了,捂著臉上的傷口迎上去:“警察同誌,他們打架鬥毆,出手傷人。”
  為首的警察一看地上躺著七八個人,於是問:“打群架?哪幾個是一夥的?”
  萬總一指紀南方與阮正東:“他們是一夥的!”
  沒等警察說話,紀南方與阮正東已經同時說:“誰跟他一夥的?!”齊齊又掉轉臉去,瞥了對方一眼。
  過了半晌,警察終於弄明白了:“他們這麽多人,就打你們兩個?”
  “不是兩個,”阮正東耐心的指了指紀南方,說:“我沒出手,就幫忙攔回兩個逃跑的,他們隻打他一個。”
  警察上上下下把紀南方打量了一番,說:“這些人全你撂下的?挺能耐啊?”
  紀南方漫不經心:“還行,沒給師門丟臉。”
  這下警察好奇了:“你師父是誰?”
  紀南方本來懶澱會,想想還是告訴他了:“我師父姓徐,排行第九。”
  沒想到警察兩眼發光:“原來是徐老師的徒弟!”握著紀南方的手,激動的搖了又搖:“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著徐老師的徒弟!”拉著紀南方,隻差沒當場請他簽名:“我是武警轉業,我們這些後生晚輩,都沒緣份見過徐老師。聽說徐老師當年擔任總教練的時候,門下有一幫高徒,個個都是身懷絕技……沒想到我今天還能遇上您這樣的高手!您這是手下留情啊,不然這幫兔崽子,哪個能活著喘氣?”
  “不是,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跟著老人家學了兩天,可不算他正式的徒弟。你要這麽說,叫老人家知道,輕饒不了我。他最煩人在外頭跟不懂功夫的人打架,說這叫以強欺弱,我可丟臉丟大了,您就別再說了。”
  “好!好!不說了!”那警察連連點頭,指了指地下的人:“這幫兔崽子是怎麽回事?”
  “不學好,調戲良家。”
  “啊!”警察怒了:“一看就不是些好東西!統統帶回去,一旦查證情況屬實,就按治安處罰條例,拘留他們十五天!”
  萬總叫起來:“誰調戲良家了!良家在哪兒?我們明明是來唱歌的,你丫動手打人還栽贓陷害!”
  紀南方拽過守守:“你調戲我,你看把她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萬總大叫:“你胡說八道!你冤枉好人!”
  守守隻怕自己忍不住會放聲大笑,所以把臉埋在紀南方懷裏,忍得全身發抖,拚命的忍住不笑出聲來。
  紀南方一手輕拍著她的背:“別哭!別哭!警察同誌會為我們主持公道的!”
  那警察看了看“哭”得抬不起頭來的守守,再看看滿臉酒財氣醉醺醺的萬宏達,最後信任的天平徹底滑向了偶像的高徒,對手下兩個小警察拍板:“把他們都帶回去!好好審查!”然後衝紀南方一笑:“你把身份證號碼,聯絡電話留下就行了。快帶你回家,你看把小姑娘哭得,嚇得直發抖了。”
  紀南方於是掏出身份證,又留了張名片給警察,萬宏達大叫:“冤枉!我沒調戲良家,是他先動的手!冤枉!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律師!你們這樣隨便抓人是違法的!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律師!”
  比竇娥還冤也沒用,被人民警察推上警車帶走了。
  守守覺得自己真喝高了,因為連路都不太會走了,可是她明明還挺有禮貌的跟阮正東告別:“東子哥,我先走了啊,替我向西子問好。”
  紀南方幾乎是拖著她進電梯的,直接下到停車場,惡狠狠把她塞到自己車裏去,守守問他:“你的新款帕薩特呢?”
  “閉嘴!”
  守守喝高了都能感覺到他勃發的怒意,算了,她不跟一個剛打完架的男人計較,尤其這男人還又剛遇上宿敵。
  她一直覺得好笑,為什麽紀南方跟阮正東從來就不對眼,明明兩家大人關係還不錯,交情更可以上溯到祖父輩爬雪山過草地那會兒。但他們小時候打架,長大後也是針尖對麥芒,處處別苗頭。
  她覺得難受,胃裏跟翻江倒海一般,其實什麽都沒吃,也許是喝雜了,除了紅酒她還喝了三杯長島冰茶。
  他怕她要吐,減慢了車速,又打開車窗,冷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隱隱生疼,她一路都是笑嘻嘻,竟然沒有哭。
  進門她踢掉高跟鞋,赤足走在地板上,腳心隻覺得癢癢的,幸好是地暖,不涼。她竟然還記得彬彬有禮問紀南方:“你喝什麽?我有毛尖,還有咖啡,不過是速溶的。”
  “葉慎守!那種地方是孩子去的嗎?”
  她歪頭想了半晌:“裏麵的孩子很多啊,為什麽我不能去?”
  “你還跳舞!那種地方你怎麽能跳那種舞!”
  他幾乎被氣死,本來大隊人馬去唱歌,走上樓梯的時候忽然有人留意到舞池裏最瘋狂最引人矚目的身影,不由得吹個口哨:“喲!那妞兒真不賴,一準是舞蹈學院的,嘖嘖!”
  一幫人全看過去,另一人也忍不住嘖嘖讚歎:“你們瞧瞧那腰扭的,真是小蠻腰……”
  還有人笑:“換個地方讓她扭,感覺一定更好!”
  一幫人都曖昧的笑起來,隻有他變了臉,隔那麽遠,燈光忽明忽暗,但他一眼認出來是她。頓時氣得手足發涼:“都給我閉嘴!”
  所有的人都愣住,紀三公子無緣無故大發雷霆,從來沒有過的事,不過狐朋狗友見機都快:“這裏太吵了,要不咱們換一家?”
  他鐵青著臉:“你們先走,我馬上來。”
  他留下來看看她到底在幹嘛,後來她單點了一個包廂,他跟上去,也要了隔壁包廂,誰知一不留神,她竟然結帳先走了,要不是他及時發現尾隨而出,她說不定就被那老拖進包廂去了。
  那種地方,她又喝高了,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迷幻藥興奮劑……他想想忍不住覺得心裏發寒。
  她喝醉了人也變笨,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早看見我了?”拽著他衣袖說:“不能告訴我哥,更不能告訴我爸,不然他們非打我不可。”
  他恨得牙癢:“你以為我不會打你?”
  她呆了一呆,旋即笑嗬嗬:“那我賄賂你好了。”
  從前她偶爾惹到易長寧生氣,她就賄賂他。
  沒等紀南方反應過來,她已經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溫軟的嘴唇貼上他的唇。
  他唇上有淡淡的煙草氣息,還有一種薄荷味的令她忽然覺得悲慟,他突然用力拉開她的手,狠狠地推開她。淚光模糊了她的眼簾,他終於是推開她,不要她了。
  她頑固的撲上去,緊緊抓著他的衣襟,重新親吻他,他還是那樣用力推開她,幾乎帶著點凶狠,她像個小孩子不肯放手,淚流滿麵,他一次次推開她,她一次次努力嚐剩他越用力推攘她越是執意要親吻他,嘴唇撞在牙齒上,隱隱作痛,但她不放過每一次機會,她有點笨拙的嚐試吸吮,他推開她的力氣漸漸越來越小,最後他終於緊緊抓著她的腰,回吻她。
  他吻得很急很貪孌,像是要將她一口吞下去,她有點透不過氣來,一種奇異的愉悅在體內慢慢升騰,她覺得熱,可是沒辦法渲泄,所以去扯自己的領口,他抓住了她的手,仿佛是想要阻止。她卻順勢沿著他的手肘摸上去,“哧哧”笑著,他著了急,似乎又想要推開她,她加勁的吻他,他漸漸意亂情迷,她隻覺得暈,所有的家俱都在晃來晃去,他的臉也晃來晃去,炕清楚……她傻乎乎一直笑,最後她將他按倒在上的時候,她唯一念頭竟然是,原來倒在人身上是這麽舒服。
  他吻得她很舒服,起先是唇,然後是脖子、流連吻著她耳垂——她怕癢,咯咯笑,身子一軟絕下去,他翻過身來,她在他身下掙紮,到處亂摸,然想點燃一把火來,他倒吸了一口氣,動作驟然粗魯,竟然開始咬她。
  後來的事情她記得不太清楚,唯一的印象是疼,疼得她尖聲哭叫,抓傷了他的臉,他哄她,一直哄:“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喃喃的,溫存的在她耳畔呢喃,她疼出了一身汗,隻覺得他是騙人,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沒完沒了,貪得無厭。她嗚嗚咽咽哭著,最後終於精疲力竭的睡著了。
  好象睡了沒多久,就被一種很熟悉的聲音吵醒,像是她的手機鈴聲,她頭疼裂,全身骨頭都疼,隻覺得動一下就要碎掉,身旁有人喚她的乳名,仿佛很近,她把頭埋到枕頭下去,幾乎是呻吟:“我要睡覺。”
  那種聲音終於停止了,她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睡了不大一會兒,另一種單調聲音又再次將她吵醒,她覺得痛苦極了,為什麽要吵醒她?她隻要睡覺。
  那種單調的聲音還是不屈不撓,沒完沒了,最後有微微的震動,終於有人下去開門了。
  她的大腦漸漸恢複工作——有人——下——開門……
  那種單調的聲音是門鈴在響,這裏是她的宿舍,她自己的臥室,她自己的,可是——有人下去開門?
  窗簾沒有拉上,太陽明晃晃的曬進來,一片白的陽光,她腦中瞬間也一片白,昨天晚上的一切如蒙太奇般迅速閃回,她在酒吧喝醉了,然後遇上萬宏達,然後他拉她進包廂……她生生打了個寒戰,抓起睡衣套上,跳下就跑出去。
  隻聽外麵有人大吼一聲,仿佛是咆哮:“紀南方!你在這裏幹什麽?”
  紀南方睡眼惺鬆一臉震驚的扶著大門,看著玄關外同樣一臉震驚的葉慎寬,葉慎寬看他連襯衣鈕扣都沒有扣好,臉上還有抓痕,而守守站在臥室門口,衣衫不整,連眼睛都哭腫了。他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某種最可怕的情形,忍不住咆哮:“紀南方你這個混蛋!”
  眼睜睜瞧著葉慎寬一拳揮出。紀南方仿佛也有點懵了,竟然被他這一拳重重打在臉上,頓時踉踉蹌蹌退了一步。
  葉慎寬隻覺得怒不可遏,額頭上青筋直跳:“紀南方!這麽多年我當你是兄弟!”他咬牙切齒,又是一拳:“你竟然欺負我!”
  紀南方被這兩拳打懵了,連躲閃都忘了。
  “你這個!”葉慎寬咬牙切齒,又是一拳揮出:“守守還是個小孩子!你怎麽下得了手!”
  葉慎寬與紀南方不同,他自幼學的是拳擊,每一拳都又狠又準:“我今天非打死你這混蛋!你連守守都不放過!!”
  “葉慎寬,你瘋了?”紀南方終於想起來躲閃,避過他這一拳,葉慎寬更覺得火上澆油,直撲上來:“你才是瘋了!你連守守都欺負,她是你看著長大的,你還是不是人!”
  兩個男人都氣急敗壞,撕打起來,撞在沙發上然後轟然翻倒,守守撲上去想要拉開他們:“別打了大哥!”
  兩個大男人像孩子一樣在地上扭打,紀南方心存顧忌,頓時落了下風,葉慎寬狠狠的扼住他的脖子,眼睛都快迸出血來:“你這混蛋!我把你當兄弟,你卻這樣對守守!”
  守守撲上來拉他的胳膊:“大哥!你放手!你要掐死他了!大哥你放手!”
  葉慎寬像隻發狂的獅子,一下子把守守掀到一邊去了,紀南方趁機翻身,壓住他的胳膊:“葉慎寬你冷靜點!”
  葉慎寬咆哮著將他掀翻,撞在茶幾上,茶幾滑出老遠,發出一陣轟隆隆巨響。“你這個!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再次扼住紀南方的喉嚨,守守隻覺得腦中一片混亂,急中生智放聲大叫:“大哥!你別打了!我跟紀南方一直在談戀愛!”
  第九章
  兩個男人驟然靜下來,氣籲籲瞪著對方,卻保持著扭住對方的姿勢,屋子裏隻聽得到他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
  最後紀南方先撒了手,葉慎寬卻沒有動,依舊緊緊壓著紀南方的脖子,盯盯緊著他的眼睛:“你跟守守談戀愛?”
  紀南方苦笑了一下,葉慎寬眼鋒一銳,手上立時加勁,狂怒:“你也配跟守守談戀愛?你這個公子!你憑什麽這樣對守守?她還是個小孩子,她什麽都不懂!”
  紀南方脫口說:“我是真心對她。”
  誰知葉慎寬依舊惡狠狠一拳揮下:“你有什麽真心!你這個口蜜腹劍的東西!守守還是個小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守守拚命拉葉慎寬:“大哥!別打了!大哥……”
  不知為什麽,紀南方這次沒有躲閃了,任憑他拳打腳踢,守守見葉慎寬毫不留情,一拳比一拳狠,隻怕真要鬧出人命來,急得快要哭了:“大哥!大哥!”
  葉慎寬筋疲力盡,終於放開了手,惡狠狠的說:“紀南方,你給我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
  他拽起守守:“跟我走!”
  守守被他拖著踉踉蹌蹌往外走,急得叫:“哥,你讓我換件衣服。”
  葉慎寬也是氣昏了頭,看看她身上的睡衣,終於鬆手放開她,守守卻幾步跑回紀南方身邊,蹲下來看他滿臉鮮血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不由得惶急:“紀南方!紀南方你沒事吧?”
  他動彈了一下:“死不了。”
  葉慎寬大怒,幾步走回來拖起守守,一把又揪住紀南方的衣襟:“你還敢跟她說話!你要敢再碰她一下,我揍死你!”
  “你揍吧!”紀南方竟然咧開嘴笑了笑,漫不在乎:“反正我跟守守在談戀愛,不僅在談戀愛,我還要跟她結婚,你要怎麽揍怎麽揍,隨便你!”
  葉大公子一時竟愣住了,過了半晌才轉過念頭來,抓著紀南方的衣襟:“你要敢不娶守守,我再揍死你!”
  他突然轉了這麽180度的彎,紀南方不由得嘿嘿的笑起來,葉慎寬本來怒不可遏,看到他鼻青臉腫還笑得這麽高興,不知道為什麽,一股氣終於漸漸平了,再瞧瞧紀南方要死不活的樣子,似乎真被自己打重了,於是將他拉起來:“還裝什麽死?”
  紀南方被觸到傷處,疼得直吸氣:“大哥!你下手也太狠了!”
  這聲大哥叫得恰到好處,葉慎寬想想從此趾高氣揚的紀三要叫自己大哥,心情頓時舒暢起來,一張臉卻仍舊板著:“這是輕的,你要敢對守守不好,你救著吧。”一扭頭卻看到守守跑進了臥室,砰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愣著幹嗎?”葉慎寬立刻提醒未來的夫:“快進去哄哄啊?”
  見紀南方不動,葉慎寬隻是恨鐵不成鋼:“平常你不挺能哄孩子嗎?快去說兩句好聽的,別讓守守哭。要不我先走,省得守守覺得難為情。”走出了兩步又覺得不對,回頭又對紀南方說:“過兩天我再跟你算帳!”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說走就走了,還把大門都替他們關上了。
  守守伏在上沒有動,紀南方想上次親了她就哭成那樣,這次闖大了,還不知道她會是什麽反應。
  所以想了又想,才低聲說:“守守,別睡了,我帶你出去吃飯吧,都快十二點了。”
  守守本來沒有哭,隻是出了身密密的汗,伏在那裏一動不動,
  紀南方於是膽子大了點,湊近了說:“要不你打我吧?打我一頓怎麽樣?”
  守守隻覺得煩,他偏偏還真湊過來:“反正我剛才被你哥揍的,你要打就一塊兒來,省得我剛把傷養好,你又想起來要動手。”
  守守覺得他這樣嘻皮笑臉,實在可惡到了極點,翻過身來就將他一推:“你給我走開!”
  這一掌正好推在他鼻梁上,他鼻梁本來就是青的,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捂著鼻子:“你還真打?”
  她伸腿又踹了他一腳:“叫你走開!”
  他死皮賴臉:“你哥剛才把我打重了,我都內傷了,走不動了。”
  守守認真生起氣來:“是麽?你哪兒內傷了?”
  “你先看看我這外傷,”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內傷哪能看出來,你看我這外傷就知道我內傷不輕了。”
  葉慎寬下手還真沒留情,他臉上紅一塊紫一塊,還有她指甲抓傷的長印子,她模糊記起一點昨天晚上的情形,臉上頓時發熱,突然又把他踹了一腳:“你走開!”
  他沒有走開,反而把她摟進懷裏,她掙紮得像隻在水塘裏撲騰的小鴨子,但他力氣很大,把她箍住了,他低下頭說:“守守,我們結婚吧。”
  守守懵了好一會兒,才問:“為什麽?”
  他似乎也有點懵,過了會兒才說:“我們當然要結婚,不然我怎麽跟你們家交待!”
  守守狠狠又踹了他一腳:“你去死!”
  這是她能罵出來的最狠的話了,從小她被管得太嚴,連罵人都找不出來更難聽的詞。
  “守守……”他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跟我結婚吧,咱們兩家知根知底的,你父母一定會放心的。”
  結婚?
  南加州的太陽似乎還刺目的閃耀在眼前。易長寧烏黑的眼珠隔著顯示器看著她,微蘊的一點笑意,仿佛什麽都沒有變。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不會再回來,更不會娶她了。
  那麽這輩子她嫁給誰,還都不是一樣?
  是的,她反正遲早要嫁給別人,因為易長寧已經結婚了。
  心灰了,於是意冷了。
  結婚就結婚吧,紀南方說的對,紀家與葉家是世交,知根知底,起碼父母一定會放心的。
  況且,他可以跟別人結婚?她為什沒?
  她臉疲倦得近乎蒼白,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底仿佛有兩團陰影,紀南方覺得很心疼,怕自己逼得太緊了,於是說:“要不我們先等一陣子,先訂婚,明年再結婚,好不好?”
  不,她不要再等了,因為他真的不要她了,再不回頭了。既然人生已經是天塹難逾,那沒如索斬斷最後一絲妄念,她不要再等了,她永遠不要再等他了。
  她說:“我想今年結婚,馬上,你媽媽不是很著急,老催你結婚?”
  他前頭有兩個,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一過了二十五歲他媽媽就著急,急了這一兩年了。
  紀南方疑惑了一下,不過跟這樣的好運氣對著幹不是他素來的作風,於是他很高興的說:“那就不訂婚,直接結婚!我今天就回家跟老頭說,他一準高興。”
  摟著守守又使勁的親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家嗎?要不叫我們家老爺子先跟他通個電話?算了,我還是先回家跟我爸說。”
  守守隻見他喜孜孜的笑,還是鼻青臉腫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終於忍不住:“你這樣子回去見誰啊?跟豬頭一樣!傻樂!”
  紀南方見她笑了,頓時心怒放:“豬八戒要娶媳了,能不樂嗎?”
  守守聽到“八戒”兩個字,心中頓時如刀割一般,臉上的笑也慢慢淡了,可紀南方沒注意,他光顧著親她了。
  出乎守守意料的是母親,她接到電話後直接從珠海趕回來,一下飛機就把守守叫回家去,神慎重得幾乎是嚴肅:“你和紀南方的事,我們不能同意。”
  守守抬起頭到處找父親的身影。
  “不用找了,你爸爸在福建開會,他的意見和我一樣。”
  “媽,你為什沒同意?”她有點苦惱:“你們到底為什麽?”
  “你才二十一歲,沒必要這麽早結婚。再說,你還要出國念書,哪有這麽早嫁人的。”
  “我不想念書了。”
  媽媽歎了口氣:“守守,你還小,這麽早決定終身大事,太草率了。等再過幾年不行嗎?合適的對象有很多,等你把書念完,到時候再慢慢挑。”
  “媽媽,就算再等幾年,你所謂的合適對象也不過那幾個人,不是爸爸戰友的兒子,就是舅舅同學的兒子,你們反正是不會讓我嫁給別人的。紀南方樣樣符合你們的要求,你們為什麽不同意?”
  “守守,你這是在跟媽媽說話嗎?”
  守守把臉轉開去,母女兩個僵持好久,宋阿姨走過來端上木瓜雪蛤給她媽媽,笑眯眯的說:“守守,你不吃雪蛤,廚房燉了有燕窩,吃一點好不好?”
  她知道宋阿姨是在給她找台階下,但她性子拗上來,蹬蹬幾步上樓去,把自己關到臥室裏。
  沒一會兒手機響起來,正好是紀南方,她心情正惡劣,根本不願意接。
  手機響了好久終於停下,房間裏的座機電話又接著響起來,她一看是紅色那部,知道一準還是紀南方,可是電話不屈不撓,響了又響。她把枕頭捂住耳朵都沒有用,隻好恨恨的起來接:“紀南方!我告訴你!我爸媽不同意,你到我家來彩衣娛親也好,愚公移山也好,負荊請罪也好!反正你自己想辦法,我不管了!”
  一口氣說完,電話那頭的人笑起來,她才有點訕訕的:“爸爸……”
  “行啊,”葉裕恒笑得很愉悅:“既然那小子真要娶我女兒,叫他先來彩衣娛親,愚公移山,負荊請罪吧。”
  她嬌嗔:“爸爸!”
  “這麽大的人還撒嬌,害不害臊?”
  她在電話裏哼哼唧唧,索性撒起嬌來,從小就是這樣,因為比起媽媽來,葉裕恒其實更溺愛她。
  “昨天南方的父親給我打電話了,談了談你們倆的事。其實他的意思跟我一樣,你們還年輕,尤其你,大學都還沒畢業,不用急著結婚,你們要是想確立關係,不如先訂婚吧。”停了停,又說:“守守,爸爸是想多留你兩年,你是爸爸的小公主,爸爸不舍得這麽早把你交給別人。”!
  她隻覺得心酸,其實她出生的時候父親還在廣州,後來工作又特別忙,她很少可以看到他。但爸爸就是爸爸,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疼她,叫她“小公主”,除夕的時候把她頂在肩上放煙花,出國回來帶給她別致的禮物。等她去了英國,爸爸每次去歐洲,總會特意繞道去看她。
  最後葉裕恒說:“等爸爸回來,你帶南方來家裏,我想聽聽南方自己的意見。你聽話,別跟你媽媽慪氣,她其實也是為你好,你還年輕,許多事情不懂得,這樣匆忙要結婚,她是怕你將來後悔。”
  她胸口還隱隱作痛,因為她自己知道,這樣急急忙忙想把自己嫁掉,是為了什麽。
  她心裏發酸:“爸爸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晚上的時候媽媽親自上來敲她的門:“守守,吃飯了。”
  她不作聲,把門打開,跟母親下樓去餐廳。
  有守守最喜歡的花蟹炒年糕,一看便知是母親下廚做了這個菜。這幾年工作忙,她母親很少親自下廚房了。所以守守一點氣全沒了,很高興的吃了一碗飯,還喝了一碗湯。
  盛家的習慣是吃完飯要散步,外麵氣溫太低,於是守守陪媽媽去花房。
  全玻璃的花房,用了供暖係統和滴灌係統保持溫度與濕度,其實說是花房,這季節卻種著西紅柿與小黃瓜,每次外人有幸看到都覺得大跌眼鏡,因為活脫脫像蔬菜大棚。"
  黃瓜不過一指長,細細的、綠瑩瑩很可愛,守守喜歡摸上頭的毛刺,摸完這條摸那條,彎腰在葉子底下翻西紅柿,看哪隻紅了就摘下來,快活的像回到小時候。,
  媽媽彎腰同她一起找:“別碰那黃瓜,看你爸爸回來不找你算帳!”
  守守問:“媽媽,你是怎麽嫁給爸爸的?”
  “你不是都問過好多次了嗎?”
  守守有點氣餒:“難道真是為了一條黃瓜?媽媽你也太好騙了。”
  守守的母親站起來微微笑,盛家的女兒都是出了名的美,守守母親亦有一雙烏黑沉靜的大眼睛,遺傳自守守外婆姣好的容貌。她若有所思:“你爸爸對我很好,我覺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守守覺得心酸,她也找到她要找的那個人,隻不過那個人卻不要她了。
  “你爸爸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兒子,你爺爺很寵他,聽說我是盛家的女兒,大發雷霆。說放著那麽多根正苗紅的好姑娘不要,為什麽偏看上一個‘資產階級大小姐’?那時候文革剛結束,大家都是驚弓之鳥,你爺爺的顧慮其實有他的道理,可你爸爸不聽,差點要鬧家庭革命。他半夜翻牆想出來見我,結果被發現了,你爺爺氣得把他發配到南沙,就是那個小得在地圖上找都找不到的小島。我那時候還小,不過十七歲,除了會掉眼淚,什麽都不會。可是你外婆支持我,給了我四十塊錢,我就帶著那四十塊錢,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一路直奔南海去了。最後終於尋到部隊,人家卻不讓我去島上,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麽膽子也大了,我說我是葉裕恒的對象,我千裏迢迢來看他,難道就不能讓我見他一麵?”
  “後來他們領導鬆了口,讓我搭補給船去島上,船小浪大,我連胃都快吐出來了。等到了島上,船還沒靠岸,我人就已經暈過去了。最後聽說是你爸爸跳上船把我抱下去的,後來等我醒過來,就隻看到你爸爸坐在床前麵望著我笑。那樣子,要多傻有多傻。”
  “他問我想吃什麽?我那時就想吃黃瓜,可島上哪有黃瓜啊?補給船帶來的都是必須的淡水和罐頭,島上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點蔬菜,你爸爸去了幾個月,嘴角全爛了,沒有淡水洗澡,皮膚到處長癬……可他漫不在乎。他越不在乎,我越在乎,回去的時候我哭了整整一路,我想我是真的錯了,我回來後就去見你爺爺,我說,您把他調回來吧,我以後再不見他了就是。然後我給你爸爸寫了一封信,說我另外談了一個對象,要分手。”
  “你爸爸再給我寄信來,我就一封也不看了,全都鎖起來。他回來後找我,我也不見他了。他在外頭捶門,我在裏頭哭,最後他終於走了,再沒來過。沒兩年政策好轉,我跟你大舅舅去了香港,我想這輩子大約不會再見到他了,等再過幾年,他也許會跟別人結婚了。”
  “後來有一年我回來過年,卻又遇到你爸爸。那時候他真的已經死心了,就差一點跟別人結婚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我。你爸爸帶我去看他種的黃瓜,他說,我連種黃瓜都學會了,你還不肯嫁給我嗎?”
  守守覺得這一刻媽媽特別漂亮,站在架子下,微笑著撫摸著那綠瑩瑩的小黃瓜,仿佛一手撫摸著幸福,臉上隻有一種寧靜和謐的光芒。往事就像是埋藏在深遠歲月的陳釀,散發著醇厚甘甜。
  “守守,媽媽隻是希望你不要草率決定,爸爸媽媽給你取了這個‘守’字,是希望你可以守望到自己的快樂,守望到幸福。紀南方各方麵條件是還不錯,咱們家裏又跟紀家三代交情,按理說爸爸媽媽應該答應你們,但媽媽還是希望你慎重,你太年輕,不要輕易做出衝動的決定,以免錯過真正的幸福。”
  淡淡的太陽正好照在臉上,坐在對麵的江西用的是chanel新款口紅,一點點淺淡的紅,仿佛桃花開盡,淡泊得連春光都是嫋嫋晴絲,其實還是冬天。守守有點恍惚,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想著這些不相幹的事,耳朵裏有輕微的嗡鳴,明明江西剛才說的是:“易長寧回來了。”
  她仿佛都有點無動於衷。
  她沒有開車出來,江西問:“要不要坐我的車回去?”守守搖頭:“不用了,我叫司機來接,我今天回家。”
  因為今天是周六,約好了這天回紀南方父母家,旁枝末節,不相幹的事情,偏偏記得這樣清楚。江西先走了,她坐在咖啡廳裏,發了一會兒愣,才拿了手機給紀南方打電話。
  響了好久沒有人聽,她正打算掛掉了,他終於接了:“守守!”
  他呼吸有點急促,帶點微微的喘息,電話信號也不算太好,可以聽到一點嗤啦嗤啦的雜音,她不由得問:“你在幹什麽?”
  “泡溫泉,”他似乎長長舒了口氣,心情很愉悅的樣子:“怎麽了?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今天周六,這個月第一個周六,說好了回家去吃飯。”她很有耐心的提醒他。
  “啊?”他似乎有點詫異:“完了我忘了,我這會兒在日本呢。”
  這人!'
  守守氣得要命:“你怎麽這樣?說好的事情你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到底怎麽回事你!”,
  “好好的你發什麽脾氣啊?”他說:“反正我也回不來了,要不你給咱媽打一電話,就說我臨時有事,出差了。”
  “紀南方,我們離婚吧。”
  電話那端靜默了幾秒鍾,過了一會兒他才笑:“你又怎麽了?我錯了還不行,上次你說什麽來著,巧克力對不對,我讓人在比利時訂了,這兩天就該送過來了。”
  “我是認真的。”她覺得有點累,咖啡廳裏低低的音樂,放著一首法文歌,彌漫著單詞與旋律,她下意識想要分辨歌詞唱的是什麽,但是聽不太清楚,隻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帶著深重的倦意:“等你回來我們再談吧。”
  她把電話掛了,幾乎是馬上又響起來,紀南方又打過來,守守懶得接,把電話關掉了。+
  她打電話回紀家,撒謊說自己跟紀南方都出差了,紀媽媽倒沒有說什麽。守守不想回自己父母家,更不願意回跟紀南方的那個家,想了想最後去了宿舍
  她給自己泡了杯熱茶,站在朝西的陽台上,看落日。.
  很大很圓,橙色的一枚太陽,夾在樓縫中間,緩緩的降下去,像是一隻鹹鹹的鴨蛋黃,守守突然想吃點白粥,於是洗了米,自己煮。
  她不太會做飯,但廚房裏還有幾樣簡單的餐具,把米放進電飯煲,加上水,然後按下按鍵,最後坐在洗理台前,開始發呆。廚房裏很整潔,家政公司每周來兩次打掃衛生,料理台上一塵不染,連牆壁上的瓷磚也擦拭得幹幹淨淨。
  她其實認真學過煲粥,用砂鍋,細火慢熬,將米粒熬至化境,入口即融。可是從來也沒派上用場,不等她熬粥給易長寧品嚐一次,他們已經分手了。
  這樣快,什麽都來不及,偶爾回想起來,她一直覺得,那段日子就像是做夢一樣,因為太美好,所以像夢境,第二天早晨醒來,於是什麽都沒有了。-
  睡覺的時候,齒頰間似乎猶帶著一點粥米的香氣,其實已經刷過牙了。這裏的家俱都沒有換,還是她剛來實習時添的幾樣,床很小,但很舒服,所以她偶爾也會留在這裏睡。暖氣很暖,她將身子蜷起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被電話吵醒,原來天早已經亮了,她拿起手機看又是紀南方,不由問:“你又想幹什麽?”
  “守守,你不在家?在哪裏?”
  “宿舍。”
  他笑起來:“我就猜你在宿舍,我送的花你收到沒有?”
  “什麽花?”
  “花店還沒送到?”他有點詫異:“我再打電話催催!”
  正說著門鈴響起來,她想一定是花店:“你等下,有人按門鈴。”她沒把電話掛斷,抓了件外套穿上,走出去看了看可視門鈴,果然是碩大無比的鬱金香花束,連送花人的臉都擋住了。
  她打開門準備簽收,然後在電話裏告訴紀南方:“花已經送來了。”
  “我知道。”花束移開,露出他的笑臉:“驚不驚喜?”
  守守既不驚也不喜,隻問:“你怎麽回來了?”
  “你說呢?你也太笨了,我媽怎麽會相信我們倆同時出差?她認定我幹了什麽壞事把你給得罪了,所以在電話裏就把我訓了一頓,害得我連夜趕回來。”
  “紀南方,是你自己把回家的事忘了,你憑什麽來指責我?”
  他笑著湊近了看她的臉色:“喲,真生氣了?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你睡到現在還沒吃飯吧,都要吃午飯了,回頭又說胃疼。”
  他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容忍,她生氣的大部分時候他都可以一笑了之。
  其實是因為他仍將她當小孩子,懶得跟她一般見識。
  她是真的餓了:“你等下,我換件衣服。”
  她走進臥室去換衣服,把外套脫了,剛拉開衣櫥門,沒想到突然被人攔腰抱住,竟然是他跟進來了,灼熱的吻就落在她耳根後,她用力掙了一下掙不開:“紀南方你幹什麽?”
  他不理會,仍舊細密的吻著她的耳垂,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手也不老實,隔著薄薄的睡衣開始往上移,她真的生了氣:“紀南方你少發瘋行不行?”他把她的臉扳過來親她,她隻好用力咬在他嘴唇上:“我要去吃飯,我餓了!”
  他仿佛喃喃:“我也餓……”她背後就是衣櫥門,他將她按得很緊,胳膊絲毫不能動彈,他呼吸急促,她越掙紮他把她按的越緊,他親得越來越深,漸漸往下滑,親她的頸窩,她漸漸覺得慌亂,幸好腿還可以動,於是使勁踹了他一下:“放手!”
  這一腳踹得很重,他半晌沒有動,她覺得有點歉疚,連忙說:“你剛下飛機一定很累,要不你先回去洗澡換衣服,有話我們明天再說。”看他不說話,忙又說:“要是你不想回家——反正有地方去,對不對?”
  他沒有動,她一時有點擔心,他不會真生氣了吧?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了手,若無其事說:“算了,要不咱們先上你家吃飯去吧,好長時間也沒陪爸媽吃飯了。”
  事先沒打過電話,結果葉裕恒和盛開都不在。宋阿姨笑眯眯的說:“你爸爸這兩天都在開會,你媽媽前天就去瑞士了。對了,你們在家吃午飯吧,今天天津送了有紫蟹來,南方不是最愛吃那個?配上酸菜銀魚,我叫廚房給你們做個火鍋。”
  “別麻煩了,”守守倒覺得鬆了口氣:“我們正好過去那邊吃。”
  宋阿姨笑道:“什麽這邊那邊,你這孩子說話就是不留神,下次在你媽媽麵前說漏了嘴,她又要教訓你。”
  幸好離“那邊”也不遠,開車不過半小時,紀南方的父親不在家,紀媽媽也不在,因為紀南方的姐姐紀雙雙懷孕七個多月了,結果出現早產征兆,紀媽媽臨時趕往加拿大去了。
  紀南方有點悻悻:“都不在家,白回來了。”
  “說這些幹嗎啊?快給媽媽打個電話吧,看姐姐怎麽樣了。”
  他衝她笑:“行啊,你這兒媳婦當的,賢惠。”
  還是這樣油嘴滑舌,她忍不住把他推了一把。紀南方去打電話給紀雙爽的丈夫,他正在醫院急得團團轉:“阿媽還沒到,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不然恐怕楊浦危險。”
  紀南方隻能盡量安慰他,隔著幾萬裏,什麽忙也幫不上。等把電話掛了,紀南方隻覺得好笑:“平時看姐夫挺穩重的,今天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老婆要生孩子,他還不著急,那還是男人嗎?”
  紀南方難得看到守守這麽高興,於是也很高興:“咱們先吃飯,你早飯都沒吃,還不餓啊?”
  是真的餓了,胃口大開,吃掉很多,最後阿姨端了甜品上來都吃不下了,她坐在沙發裏扶著胃說:“唉,真的撐到了。”
  紀南方坐在她旁邊,隨手拿了遙控器開電視,聽到這話瞥了她一眼,才說:“一睡就睡半天,又能吃,跟豬一樣。”
  “你才跟豬一樣,”她跟他搶遙控器,“看我們頻道!今天火箭對小牛。”
  “一群傻大個搶一個球往框裏扔有啥好看的?”
  “我喜歡看!”
  “哼,什麽喜歡看,你就是迷戀流川楓。”
  沒想到連這他都知道。她上小學那會兒正是《灌籃高手》如火如荼的時候,她把動畫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每次流川楓一出場她就恨不得學漫畫人物,冒著心心眼,拿著彩帶揮舞:“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所以這麽多年來始終如一地喜歡籃球,連進電視台實習,也毫不猶豫選了體育欄目。
  還是很有手足之情,哪怕這三年來的婚姻生活再不堪,但作為一位手足,他還是非常合格的。
  所謂不幸中的萬幸。
  他們很少回家,更少在這間偏廳裏看電視,結果她找了一圈沒找到頻道,於是很沮喪地把遙控器扔開,說:“紀南方,要不我們去後麵遊泳吧。”
  紀家有一個非常好的恒溫遊泳池,十幾年前恒溫泳池還是比較少的,所以小時候一群孩子常常在這裏遊泳。很熱鬧也很好玩,對於守守來說,這裏有著很多快樂的童年記憶。但他卻說:“要遊你一個遊,我不去。”
  她小時候被水淹過,所以從來不敢一個遊泳,非要有人陪才敢下水。於是搖著他的手臂:“一起去嘛,難得爸媽不在家,他們在家我都不好意思用遊泳池。”
  他臉色不知道為什麽有點難看:“我不去,我要去洗澡。”
  確實,他下了飛機還沒換衣服,她說:“要不我在這兒等你,你洗完澡我們再去。”
  “葉慎守!”他突然發了脾氣,“你既不讓我碰你,又處處招惹我,你到低什麽意思?”
  她呆了一呆,似乎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他與她之間的問題由來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他又不缺女人。
  她一想起來就覺得背心裏直滲冷汗,從蜜月開始她才知道,她可以強迫自己忍受很多事,卻唯獨沒有辦法忍受這個,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幾乎都無法接受,雖然之前有過一次,但那次她醉得幾乎不省人事,什麽也不記得,隻記得疼。而兩個人真正的新婚之夜簡直是糟透了,紀南方一碰她她就緊張得全身發抖,起初她還想妒忌,但最後卻惡心得不得不衝到洗手間去嘔吐,他隻好放過她。
  好在第二天兩人就動身去度蜜月,目的地是最夢幻的蜜月勝地大溪地--玻利尼西亞群島,仿佛一把翡翠珠子鑲嵌在南太平洋上,大海銀沙,椰風樹影有如仙境。    
  白天過的非常逍遙,紀南方教她潛水,釣魚,玩帆船。兩個人舉足並肩坐在茅草屋的玻璃地板上大吃熱帶水果,玻璃地板下就是可以透明見底的海,無數的小魚遊來遊去。他們甚至騎著自行車去喝椰汁,真有點蜜月的樣子,在這個美如天堂般的島嶼上。   
  到了晚上卻簡直是地獄,他很努力地想讓她喜歡,她也很努力的嚐試接受,但結果永遠是兩個人都狼狽不堪。
  蜜月很失敗,新婚依然失敗,她從起初的隱忍到最後幾乎是本能的抗拒這件事情,他耐心地試了差不多一年,從最開始的努力到後來的沮喪,發脾氣,冷戰……兩個人的耐性都消磨飴盡,到最後他終於不再回家,偶爾回來,她也總想法子跟他吵架,把他氣走。                
  也許是灰了心,他果然很少再煩她,漸漸很放肆地在外麵玩,比婚前更明目張膽。她偶爾撞見過幾次,圈子太小,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俱樂部或者餐廳。第一次撞見有點尷尬,後來漸漸習慣了,兩個人非常有默契地應付雙方父母。葉慎寬終於發覺後,先是勃然大怒,將紀南方狠狠收拾了一頓,然後又語重心長教訓守守,但他們兩個一轉頭照樣演戲給全家人看,最後連葉慎寬都懶的再管,其他人更不會多事了。        
  紀南方還是挺給她麵子,從來沒教她為難,唯獨讓她收拾了一次的殘局,其實是意外,八點檔橋段,有個叫朱鳳紫的女人竟然找她喝咖啡。
  她比對方鎮定許多,耐心地聽完,然後麵帶微笑地告訴那容貌秀麗的女子:“朱小姐,你說的這些我相信都是真的,我也認為你並沒有騙我,你確實懷孕了。不過,世上解決這種麻煩的方式有很多,我相信你能夠做到,你來找我談,我除了錢也沒有別的給你,手術費跟營養費的話,二十萬夠不夠?或者三十萬?不好意思,紀南方以前挺注意的,從來沒讓我有機會碰到這種事,所以我不太知道行情。”
  朱鳳紫反倒淚流滿麵:“我愛他,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端起咖啡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如果你真的愛他,我就勸你不要那麽做,因為你這樣做,隻會令他憤怒。”
  其實那小姐長得真漂亮,笑起來楚楚動人,舉止也很優雅,身份出生並不差,而且有辦法能來見她,也算有本事了。隻見那朱小姐含淚說:“我並不是要別的,我隻是想把孩子生下來,哪怕沒有名分。”
  幾乎是錘心之痛,守守連呼吸都微微急促,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自己也知道即將失控,放下咖啡,說:“朱小姐,如果你真不想要別的,你就會獨自悄悄把孩子生下來,絕不會約我見麵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已結婚,卻依然心存僥幸,你應該清楚地知道跟他在一起的後果。你口口聲聲愛她,但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會計較利益得失,不會計較他會回報你多少愛,更不會用一個生命去脅迫他。恕我坦言,朱小姐,你其實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樣愛他,你不過是自 的人,所以你才會覺得比滿意,所以才來找我。你口口聲聲是為了愛情,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至於你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我真是可憐她!可憐他不過一個胚胎,卻被你當成談判的砝碼。你願意把這孩子生下來就生下來,如果你有膽量,有勇氣麵對紀南方的怒火,如果你有膽量、有勇氣挑釁紀家與葉家,你就盡管把這孩子生下來!”
  她拂袖而去。
  出了咖啡廳就給紀南方打電話:“你怎麽回事?那種不知進退的女人你還去招惹,你就不能找個識趣的?”
  他一時還有點反映不過來:“什麽女人?”
  “姓朱的那個。”
  他很意外:“她去找你?你別生氣,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你別理她。”
  “你不用過來了,我已經叫司機來接我了。紀南方,你第一次我原諒你,如果下次再讓我麵對這種麻煩,別怪我不客氣!”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回了家,倒沒有一點慚愧的樣子,隻是很坦率地告訴她:“我被她算計了,對不起,守守,我保證沒下次。這件事我會好好解決,你放心。”
  她隻覺得惡心,那種反胃的感覺又湧上心頭,唯有厭惡:“別留下禍患。”
  他不過笑了笑。
  當然沒有後患,她再也沒有聽說過有關朱小姐的任何事情,紀南方正發怒時很可怕,見實過他的手段,當然是對別人。他說到做到。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類似的意外來打擾她。他照例萬花叢中,片葉不粘身,兩個人就這樣不溫不火在旁人麵前演著戲,仿佛可以過一輩子。
  兩個人算是吵了架,其實他們如今連吵架的機會都很少,十天半個月見不著麵。紀南方又不太愛搭理她,吵都吵不起來。
  像這樣的冷戰,也算難得。
  他氣得從家裏直接走掉,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裏,幸好阿姨告訴她紀媽媽的司機在家,於是她讓司機把自己送回公寓去。
  公寓是婚後她自己買的。本來她很喜歡宿舍,但結婚後不方便經常回宿舍,樓上樓下都是同事,出入很惹眼。所以她跑去找雷宇 崢:“二哥,我同學想買房子,能不能替我找一套好點的?”
  雷二公子叫過助理來吩咐兩句,結果那八麵玲瓏的助理立馬給她在市中心最緊俏的樓盤挑了一套酒店式公寓。地段、朝向、樓層 、大小、房型、設計無一不令她滿意,估計價格也不菲,好在她剛結婚,哥哥們個個送了大筆禮金,錢不是問題,於是問:“總價 多少?”
  雷二公子哭笑不得:“妹妹,你就饒了我吧,隻要你看得中就行,我要是管你要錢,回頭還有臉見人嗎?”
  “那可不行。”她說,“是我同學買,又不是我,你要給麵子,就打個折得了。”
  結果好說歹說,她以三折的價格買下那套公寓,狡兔三窟,總算也置下一窟。
  到公寓後才發現調成振動的手機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紀南方的,倒把她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撥過去。結果響了很 長時間沒人接,等終於有人接了,卻是個女的,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毫不客氣的問:“你是誰?”
  守守覺得有點好笑:“如果方便的話,請幫我叫下紀南方。”
  結果對方咄咄逼人:“你到底是誰?”
  沒想到紀南方最近品味越來越差,守守決定嚇唬嚇唬她,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是紀南方的保健醫生,麻煩告訴他,檢驗報告 已經出來了,請他立刻回電話給我。”
  “什麽檢驗報告?”
  “我不方便透露。”她非常嚴肅地說,“請他盡快給我回電。”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一個人倒在床上狂笑,笑了不大會兒,紀南方的電話果然打過來了,竟然沒發脾氣,仿佛連聲音還透著幾分 笑意:“你很閑?”
  “紀南方,是你先惹我。”
  她還沒忘記他們兩個是在吵架,而且是他先給她打了五個電話。
  “我沒給你打電話。”他口氣冷淡下去,“是手機碰到了重播鍵。”
  “那算了。”她正打算把電話掛掉,他卻告訴她:“等一下,忘了告訴你,姐姐剛才剖腹產,生了一個女兒。”
  “啊!,太好了,姐姐怎麽樣?孩子一定很可愛。”她最喜歡小孩子,圓滾滾肉乎乎多好玩。從來家裏就數她最小,好容易幾個 表哥陸續結婚有了孩子,卻統統在國外,她都沒機會玩小孩,就像葉慎容,從小把她當成玩具。
  他說:“母女平安,不過媽媽可能要留在那邊一段時間。”
  他們短期內不用按時間回家應付了,想到這個更高興了。
  “幾時有空我們過去看看姐姐和孩子吧。”
  他卻似乎有點不太高興,隻敷衍她一句:“到時候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算了算了,他們還在吵架。
  年底了,綜合類總結性節目更多,助理跑題材去了,於是她自己下樓去拿幾分資料。拿了帶子出來又等電梯,卻久久等不到,無 所事事,低著頭隻管看地磚上的花紋。
  電梯“叮”一聲響了。
  雙門緩緩打開。
  易長寧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電梯門緩緩打開,視線越來越寬闊,而她慢慢抬起頭來,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徐徐地,從容不迫 地,如同被命運雙手捧上,他最秘密的記憶珍藏,就那樣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她穿件白色的短袖毛衣,底下是黑色的開司米長褲, 黑色鏤花平底鞋,顯得身姿楚楚,剪了短發,仿佛還是學生樣子。其實氣質不同,穿衣的風格也有變化,以前她從不穿這類衣服, 現在卻很有女人的嬌麗嫵媚了。仿佛一朵菡萏,從前隻是箭簇般的含苞,如今已經綻放開來。
  有暗香浮動,他神色恍惚,隻不過三年,那朵蓮花卻悠然綻開,原來躲不過忘不了,一直在那裏。
  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裏,走廊裏光線明亮,她周身仿佛都籠著一團光暈,他看不清她的臉龐,而她的整個人都顯得並不真實。
  “小葉,你上去還是下去?”
  電梯裏的同事問她。她終於說:“我上去。”
  同事按著開門鍵隻管催:“那快進來。”
  她走進電梯裏去,同事替她介紹:“這位是易長寧先生,我們這期節目的訪談對象。”
  她衝他點一點頭,非常禮貌地說:“你好。”
  她從來沒有想過再見麵的情形,仿佛這個人早已經從這世上消失掉。連江西跟她提起來,她都覺得沒有什麽,因為痛到了極處, 唯有選擇遺忘。正如當人體遭到巨大的痛苦時,就會失去意識昏厥過去,因為負荷不了那樣的刺激,所以選擇了讓神經元暫時罷工 ,那是大腦的本能保護機製。
  她麵朝電梯門站著,易長寧站在她身後,隻能看到她一截雪白的脖子,有絨絨的碎發浮在上頭,仿佛隻要輕輕呼口氣,那些碎發 就會滲入五髒六腑,再難拔除。
  不過片刻他就有窒息的感覺,幸好電梯停下來,她走出去,禮貌地轉過身來說:“再見。”
  不知是對同事說,還是對他說。
  守守幾乎沒有表情的走進辦公室,電腦旁放著一盒小小盆栽,是江西送給她的滴水觀音。冬天裏綠葉好像有點發蔫,她拿了小噴 壺灑水,仔細地往葉子噴營養液。
  然後坐下來,泡杯杏仁茶。這是宋阿姨在家替她做好的,隻一衝就可以了。一勺糖,兩勺糖,她很愛吃甜,幸好外婆從小按時帶 她看牙醫,出國後葉慎容管她管得更緊。長智齒的時候她痛的死去活來,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疼起來不要命,眼淚汪汪地去拔智齒 ,喝了整整三天的粥,但三天後立刻生龍活虎,重新做人。
  這世上什麽傷都可以痊愈。
  她喝完杏仁茶,又跟另一個編導交流意見,然後看片子,選資料,幾乎把一周的事情都做完了。
  走出大廈的時候,才發現天色早已經黑下來。
  路燈已經亮了,無數盞射燈影燈投映在大廈上,勾勒出建築偉岸的輪廓,而不遠處就是主幹道,車聲呼嘯,隱約如輕雷。
  她走出西大門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打電話叫司機來接,剛拿出手機來,卻看到路邊有部再熟悉不過的車子。
  黑色的道奇,他開慣了的美國車。
  守守沒有停,接著往前走。冬天的夜晚很冷,她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他的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頭。守守走出了一身汗, 給紀南方打電話,他的手機卻關機。
  聽筒裏的女聲一遍遍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在撥。”
  中文說完,又是一遍英文,英文說完,再重複中文……守守覺得腳發軟,再也走不動,而手也發軟,終於掛掉電話,轉過身來。
  他已經下了車,站在車旁。
  路燈的顏色是橙黃,撒下來似細細的金沙,而他穿灰色大衣,領帶是銀色,整個人仿佛一棵樹,挺拔地立在那裏。
  守守覺得臉上笑的很僵,可是還是笑出來了:“你好。”
  這是他們見麵,她第二次說“你好”了,沒有在電梯裏那般從容。
  也許是因為天氣冷,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澀,像是小提琴的弦突然走了音。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因為一切都已經無從說起,這城市冬季的冷風嗆進他鼻子裏:“守守,我送你。”
  守守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要不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館裏很安靜,燈光明亮而溫暖,適合說話。一杯拿鐵喝完,他都沒有開口,守守反倒說了很多:“這幾年我挺好的,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工作也挺順利的。媽媽本來還想讓我讀書,但我不想再念了。我爸爸跟我開玩笑,已嫁從夫,南方要是答應你不讀了,你就不讀了吧。南方—他是我丈夫,做投資管理的,在一家外資公司任董事。他爺爺是我爺爺的戰友,原來我們兩家關係不錯,小時候還曾住在一個胡同裏,常常在一塊兒玩……”
  她笑了笑,“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那麽早結婚,江西她老說我沒出息,隻曉得玩。江西跟我一個學位,她現在可比我風光,不過她一直比我努力,又比我能幹。你這次回來幾天?要不我叫江西出來,咱們一塊兒吃頓飯吧,原來你老請我們兩個吃飯,這次我和江西請你吃飯。對了江西有男朋友了,叫孟和平……”
  “守守。”他終於打斷她的話,語氣十分溫和地問,“你有沒有吃晚飯?”
  晚飯?
  她有些發怔,好像還沒有,但他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她馬上說:“我都是回家吃飯,差點忘了,我沒給司機打電話,家裏肯定著急了。”
  她打電話回家去,叫司機來接自己。然後放下電話,看了看腕表:“司機過來大約半個鍾頭就夠了,我們還有半小時。”
  話一出口,她才悟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趕緊又笑了一笑,幸好他在低頭喝咖啡,似乎有點充耳未聞。
  她又陸陸續續講了一些事,不外是工作中的笑話,跟朋友在一起的趣事。他一直不說話,她覺得有點不安,幸好沒過多久司機就給她打電話,說自己已經到了。
  “我馬上出來。”她掛了電話就拿起包包,有點歉疚地對他說:“我要走了。”
  他按鈴叫來侍者結賬,剛剛取出錢包,正準備打開,忽然動作又頓住,對她非常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你有沒有零錢?我想起來,我的卡出了點問題,刷不了。”
  “沒關係,我有。”
  走出咖啡館,他開車先走了。她朝前走找自家的車,迎麵而來的寒風嗆得她有點呼吸困難,她按著胸口茫然地走著,因為找不到方向。最熟悉的街道仿佛一下子全然陌生,寥寥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她走了又走,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都是黑乎乎的建築,錯落的燈光,就像陡然墜入一個迷亂的時空,她辨不出來,車子明明就應該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她。
  她站在人行道上給司機打電話:“周師傅,你在哪兒?”
  司機有點詫異:“守守,你不是叫我在路口等你?我就在路邊。”
  “我找不到”她隻覺得自己連聲音都發顫,“你按下喇叭。”
  這裏整條街應該都是禁鳴,但她不管了。不遠處響起汽車喇叭聲,她回頭看,果然是家裏的車子。原來不過三五十米,近在咫尺。
  熟悉的一切都回來了,一切一切都回來了,建築,燈光,方向……她熟悉的整個世界都重新出現在麵前。
  司機早已下車朝她跑過來:“守守你怎麽了?”
  她全身發抖,一進竟說不出話來,司機著急了:“守守!你沒遇上什麽事吧?要不要我給家裏打電話?守守,你怎麽了?我給周秘書打電話好不好?你這是怎麽了?”
  “我想回家。”
  司機不敢再說什麽,接過她手裏的包,她隻覺得筋疲力盡,上了車後才知道自己原來在抽泣。她把臉埋在掌心裏,她以為三年過去,一切都有不同,她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她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控製一切。卻原來,都是枉然。
  司機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
  “我……跟紀南方吵架……”她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告訴爸爸媽媽。”
  “是。”
  司機專心地開車,再不注意她。她覺得很累,胃也疼,仿佛像是感冒了,渾身都發軟。已經快到家了,最後一個路口是紅燈,車子停下來等,她卻說:“掉頭吧,還是回西邊去。”
  她和紀南方婚後的房子位於葉家與紀家的西邊,所以總用西邊來代替。司機於是掉了頭,又往回開。
  房子很大,紀南方很少回來,所以其實很冷清。家裏的阿姨還有睡,看到她回來有點意外,連忙迎出來:“守守,吃了飯沒有?”
  “吃過了。”她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步沒一步往二樓走。
  阿姨說:“那我放水給你洗澡吧,看你的樣子好像有點累,泡個熱水澡好了。”
  她確實很累,泡了澡出來,更覺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時間,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有人將她抱起來,她才醒了,原來天已經這了。窗簾被拉開了一半,太陽正曬進來。她覺得頭很疼,身體發軟,連聲音都沙啞了:“怎麽了?”
  紀南方有點吃力地想替她穿上大衣:“你發燒,我們去醫院。”
  “我睡會兒就好了。”
  “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你還想睡到什麽時候去?今天阿姨要不給我打電話,說你發燒了,你是不是就打算病死在家裏?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連自己生病都不知道?你怎麽總是這樣幼稚?”
  她沒有力氣跟他吵架:“我就是幼稚又怎麽樣?我願意病死也跟你沒關係!”
  他把她那件大衣摜在床上,氣得走掉了。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會兒,阿姨忽然來叫醒她,說是章醫生來了,守守倒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請章伯伯先到客廳坐會兒,我馬上起來。”
  “沒事,你是病人先躺著。”章醫生未見其人,已聞其聲,笑嗬嗬帶著護士走進來 ,“你從小一生病就這樣,難道在章伯伯麵前還害臊?”
  護士給她量體溫,果然還在發燒。章醫生說:“應該隻是感冒,你從小就這樣,感冒的時候先嗓子疼,然後發燒,
  最後咳嗽。嗓子疼的時候你就應該吃點藥啊,怎麽弄到發燒?”
  她有點不好意思:“這兩天趕節目,嗓子有點幹,我以為是累的。”
  “年輕人工作忙,也應該注意身體。”
  章醫生讓護士從藥箱裏取了板藍根與銀翹片,然後說:“洗個熱水澡吧,洗澡前記得喝杯維C水。要是還不退燒,
  就吃點糖漿。”接著笑著說:“老三樣,別看外麵這個藥那個針的,沒我這老三樣管用。”
  她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其實盛芷說得對,感冒並不需要藥物,隻要到了時間也會自然而痊愈。阿姨天天給她燉雞湯,每次吃得她一身大汗,很快就好起來了。
  上班後去另一頻道,找同事幫忙查份資料,無意間在他們的編導室看見那天的采訪內容。財經人物專訪,主持人對麵的沙發上,坐著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氣質從容優雅,好年者一如當年。正說到:“不,我不那樣認為。成功對我而言,仍舊是最大的誘惑。”
  這男人說“不”的時候最帥,仿佛一把刀,鋒芒畢露,寒氣逼人。
  捅進了你心裏,好一會兒才能覺得痛。
  同事見她看屏幕,於是笑著跟她開玩笑:“很帥吧?EZ的執行官,才貌雙全,又幽默風趣,難得一見的極品啊。”
  “他有太太了。”守守也笑,“莫非你想當第二個鄧文迪?”
  同事很意外:“啊?他已經結婚了?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無聊,時常看作卦周刊。”
  同事果然哈哈笑起來。守守覺得欣慰,她已經可以若無其事拿他來開玩笑了,是真的痊愈了,多好。
  中午下樓吃飯,在主樓裏竟然遇到關夏,兩個人難得碰到一起,於是一塊兒去食堂吃四喜丸子,喝免費湯。雖然飯菜不好吃,但兩個人都覺得像是回到大學時代,很有點緬懷的感覺。
  關夏說:“緬懷什麽啊?你原來從來不在學校食堂吃飯,腐敗的大小姐。”
  “你原來更是天天吃小炒,腐敗的文藝女青年!”
  關夏嗬嗬笑,想起來問她:“哎,要不要晚會的票?”
  她向來對這類節目沒什麽興趣,拿到票也都是送人了。想起家裏宋阿姨的小女兒最愛看這種晚會,於是說:“那給我兩張吧。”
  關夏下午給他拿來兩張票,做工很精美,卡嵌在節目單裏,仿佛紀念小型張與首日封。守守說:“又換讚助商了?印刷夠精良的。”
  關夏毫不在意:“讚助商後浪推前浪,一浪接一浪,不殺白不殺,不宰白不宰。”
  活脫脫一孫二娘的口吻,守守被她逗得直笑。隨手翻了翻節目單,沒想到有個名字在眼底一晃,她原以為看錯了,仔細看了看,竟然是“桑宛宛”三個字,前麵還有一行字:小提琴獨奏。
  優雅的花體字,精美地印在節目單上,理直氣壯得如同天經地義。
  她的手開始發顫,心也開始發顫,仿佛沉封已久的冰麵乍然破裂,露出裏麵的千溝萬壑,深不可測。就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在海邊拾貝殼,很多很漂亮的貝殼,她拎著小桶,一直揀,非常高興。突然猛地回頭一看,滔天世浪狠狠地朝她倒下來,像是一堵牆,冰冷的水直直地朝她砸下來,她嚇得連動都動不了。冰冷的水鋪天蓋地地淹沒了她,一直沒頂,嗆進她的喉嚨裏,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也動彈不了,黑漆漆的海仿佛整個兒倒扣上來,有無數雙手在拉著她的腿,把她拖進無底的深淵裏去。
  她打了個寒噤,她是再不會將自己陷入那種絕望裏去了。
  她合上節目單,問關夏:“你們這次晚會總導演是誰?”
  “節目單上不印著嗎?”
  守守看了看節目單,找到總導演的名字:“哦?這麽大牌,央視的啊。”
  “開玩笑,重頭戲,連誰誰都要來,誰敢不重視啊?”關夏一臉奇怪,“你問這幹嗎?”
  “不幹嗎?就問問。”
  關夏挺忙的,沒多說就忙著要走:“我先走了,有空咱們再喝茶。”
  她一走,守守就翻名片夾,好容易找著陳卓爾的名片,想了一想,還是打給他。陳卓爾接到她的電話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守守?今天這是刮什麽風,把你給驚動了?”
  守守問:“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陳卓爾說:“別介,守守,有話你就直說,你別說請我吃飯啊,不然我老覺得......”停了停又說,“咳......昨天我是跟南方在一塊兒,可晚上我們一直打牌呢,打了一通宵,別的壞事都沒幹,真的。你要不信你問你哥,你哥也在。”
  “不關紀南方的事。”守守說,“是我有點私事想找你幫忙。”
  “啊!?”陳卓爾更受寵若驚了,“那還是我請你吃飯吧,有什麽事你盡管說,隻要我辦得到,一定替你辦。”
  “電話裏不好說。”守守說,“晚上見麵再談吧。”
  晚上到底還是陳卓爾請她吃飯,聽她將事情一說,問都沒問她原因,立刻滿口答應下來:“就這麽點事,好說。”
  “不過節目單已經印了。”
  “瞎,那就要他們重印,這有什麽。”
  守守說:“那你馬上替我辦,萬一擱明天你又給忘了,我可不饒你。”
  陳卓爾直笑:“妹妹,我這還沒老年癡呆呢,你好不容易開口找我一回,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忘啊。”
  守守被他逗笑了:“好了好了,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沒關係,我欠南方的多著呢,要這麽算可算不過來。”
  他雖然油嘴滑舌,但對她交代的事果然不敢馬虎,當天晚上就給她打電話:“行了,本來主辦方還有點那啥,說都到這會兒了還改變節目,他們很為難。不過,我叫主管單位給他們打了個電話,所以再沒廢話。明天最後一次彩排,她就不會參加了。”
  守守覺得這件事辦得挺痛快,所以連著兩天都覺得心情好,整個工作狀態也奇佳。誰知這天從演潘室出來後,一打開手機,就接到電話。
  她看了看號碼,明知不接也不行,終究還是接了:“曹秘書,你好。”
  “你好,守守,你爸爸想見見你,我馬上讓司機來接你。”
  “我在上班,走不開。”
  “守守,別這樣子,司機馬上過來。”
  守守把電話掛掉,反倒隱隱生出一種執拗,立刻去向主任請了假,等司機一來就跟他走了。
  本以為是去葉裕恒的辦公室,誰知司機把她送到山上。
  葉裕恒在書房,正背對著門找書架上的什麽書,地上的地毯很厚,她腳步又輕,走進去沒有做聲,正打算舉起手來敲門。
  “守守。”葉裕恒卻知道她來了,抽出一本書,轉過身來對他揮揮手,“坐。”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葉裕恒說:“你外公是大學問家、大收藏家、你外婆出身名門,他們從小對你要求最嚴格。我記得你三歲的時候,就會背千字文,四歲育《論語》,五歲的時候,開始讀《大學》、《中庸》。當年我心疼你,覺得你還小,但你外婆說,玉不琢不成器,唯有嚴厲,才有將來。你從小讀的書不比我少,你也二十多歲了,不是小孩子,所有的道理你都懂。守守,行事要有度,凡事失了度量,就不好了。”
  守守的臉色倒非常平靜:“您講完了?”
  “你這是什麽態度?”
  “爸爸,不用說得這麽委婉,更不用給我扣什麽大帽子,最不必的是搬出姥姥來教訓我。您憑什麽提姥爺姥姥?您對得起他們兩位老人家嗎?不就是那女人向你哭訴,不就是那女人跟你告狀,所以你才把我叫來教訓一頓。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麽,我隻是不想讓討厭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
  守守冷笑:“什麽意思?爸爸,您心了清楚的很。”
  “守守,你這樣做對別人不公平,尤其對宛宛……”
  守守冷笑著打斷:“爸爸,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對她不公平,您盡可以把她領回家去,昭告天下那是您的女兒。宛宛……宛宛……叫得真親切……爸爸,我很佩服您,您甚至用葉家的排行來給她取名。真是用心良苦!您為什麽不幹脆給她改名葉慎宛!您害怕什麽?您害怕您的的名譽,您的地位?您當年有勇氣做出這種事情,就應該有勇氣去承擔這樣的後果!”
  “守守!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你這麽多年受的教育,就是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媽媽什麽都沒教過我,她隻教給我一個童話。一個17歲的姑娘,千裏迢迢,坐了4天3夜的火車,去追尋愛情的童話。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很殘忍,你把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在我麵前都打碎了,我不知道我還能相信什麽,我不知道我還能信任誰。”
  葉域恒沉默了片刻,才說:“爸爸有錯,你不能遷怒於宛宛,她是無辜的,她今年隻有13歲……昨天通知取消她的獨奏,她傷心得沒有辦法,把自己關起來哭了整整一天……這次的事就算了,我希望你適可而止,再不要有下次。”
  “這次我這麽做了,下次我還會這麽做!你有沒有想過我?我也是你的女兒,你有沒有替我著想過?”
  守守隻覺得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湧而出,“我哭過多少次你知道嗎?我傷心過多少次你知道嗎?人人羨慕我幸福得像公主一樣,你知道從幸福的頂端摔下來是什麽滋味嗎?那比從小不知道什麽是幸福難過一千倍!爸爸,你真的很殘忍,你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媽媽,用這樣的方式傷害我,你還要求我大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告訴你,如果殺人不違法,我一定會殺了她們兩個!因為她們把我的一切都搶走了,把媽媽的一切都搶走了!我永遠不會放過她們!我告訴努,也許現在我動不了她們,但你保得了她們母女一時,保不了她們一世將來總有一天,我會把我所遭受到的痛苦,統統還給他們!我會叫她們活得比我辛苦一千倍一萬倍!我會叫她們生不如死!”
  “啪!”
  葉域恒忍無可忍,打了她一耳光:“你瘋了是不是?”
  打完了之後他先愣了,守守往後退了一步,搖搖欲墜,仿佛也不相信發生了什麽事。葉域恒吸了口氣,叫了聲:“守守……”
  守守反倒仰起臉來,帶著一點微笑,那笑比哭更令他覺得惶然。她一字一句地說:“爸爸,你真的以為,3年的我是因為要嫁給紀南方而自殺?”
  葉域恒的臉色微微一震:“守守!”
  她掉頭就往外麵走,司機在樓前等著,看她出來於是幫她打開車門。曹秘書氣喘籲籲的追下來:“守守,先別走,有話好好說,別小孩子脾氣。”
  “開車!”
  曹秘書打開車門:“守守,你冷靜一點,你爸爸這陣子身體一直不好,你體諒體諒他……”
  “開車!”
  “守守……”
  她終於歇斯底裏的發作:“你們放過我行不行?我不想留在這裏!我不想再看到他!我不想再麵對這一切!你們讓我安靜會兒行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們讓我回家好不好……”
  滾燙的眼淚湧出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要回家,她隻是想要回到從前,回到一無所知的從前。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壓價所有人都寵愛的對象。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如意,她都可以過得幸福。因為她有一個幸福的家……有最愛她的媽媽……和爸爸……
  曹秘書終於關上門,叮囑司機:“先送她回家。”
  車子在淚眼朦朧中終於開動,眼淚不停地往外湧,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麽可以流這麽多眼淚。3年的一切像一場噩夢,她在無意間得知的那一瞬間幾乎崩潰!她所執信的一切原來都是假的,他以為擁有的一切是假的!幸福是假的,童話是假的,美好是假的,連挨請都是假的!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赤裸裸令人作嘔的真相。
  沒人可以為她分憂,那種絕望一般的處境。她吞下一整瓶安眠藥,卻被細心的阿姨發現,送她去醫院洗胃。醒來後看到母親的第一眼,守守幾乎心碎。
  媽媽伏在病床前痛苦:“守守,你這傻孩子,你要有個好歹叫媽媽怎麽活?你要媽媽怎麽活?”
  為了這句話,她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眼淚,一直流眼淚,就像要把一生一世的眼淚流幹,就像要把整個人的血和淚都流盡。她是不想活了,可是媽媽隻有她了,她怎麽可以拋下媽媽,她怎麽可以……
  媽媽什麽都不知道,以致問她為什麽做這樣的傻事。她生平第一次明白,原來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最幸福。
  哪怕幸福是虛假的,她也要給媽媽保留住。
  所以最後逼得沒有辦法,她也隻說了3個子:“紀南方。”
  媽媽摟這她不停流淚,隻是反反複複說:“你這個傻孩子!媽媽隻是說叫你慎重考慮一下,沒有說不答應你們。你這傻孩子……”
  紀家得知後更是震動,紀南方的母親馬上趕到醫院來,紀南方的父親不論三七二十一,先把紀南方揍了一頓,然後攆他來求婚。
  紀南方的樣子難看極了,他那樣修邊幅的一個人,這天連胡子都沒刮,下巴上已經冒出青青的胡茬,臉色幾乎比病床上的守守還要差:“你怎麽這麽傻?你要幹傻事也跟我商量一聲,我陪你一塊兒。”
  守守不由得說:“其實我是嚇唬他們。”
  “那要嚇唬他們也是我們倆一塊兒嚇唬。”他那表情隻差要哭了,“你一個人幹什麽蠢事?”
  雖然病房裏隻有他們2人,但他的表情仿佛真的痛不欲生,她終於笑了。
  “你還笑!你還笑得出來!你怎麽這樣沒良心!”他看起來凶,口氣卻軟下去,“你就嫁給我好不好,我求你嫁給我好不好,你再不嫁給我,我爸非把我的皮都剝了。”
  她出院不久後2家就開始籌備婚禮,雙方親友太多,旅居海外的更多,花臉個月才確定賓客名單,盡量低調但也免不了隆重其事。
  她幾乎都沒有瞧,守守一直記得那天早晨,母親溫柔而美麗的笑容。媽媽在一旁看著助手們圍著守守替她換上嫁衣,看著發型師與化妝師們忙碌,媽媽一直含笑看著……最後媽媽溫軟的嘴唇親吻在她額頭上:“好孩子,媽媽希望你永遠都幸福。”
  行中西合璧的儀式,春暖花開的季節,晚上的婚宴就設在海邊。一片草坪麵朝大海,草坪後則全是灼灼碧桃,桃花開得如火如荼,在無數盞投射燈的照耀下,大片大片花海似雲興霞蔚 ,很多人誤入桃花深處 ,都覺得似電影特效投影,美麗得恍如仙境。初次賓客隻有300人,僅隻雙方親友,並沒有外人。
  因為盛家老爺子早早發了話:“我們守守的婚禮,你們怎樣也得給我辦的漂漂亮亮!決不能委屈了她。”於是守守的3個舅舅特意提前2個月,就從美國帶回自己旗下公關公司的精銳人馬,負責策劃這個婚禮,務求盡善盡美。
  其實守守唯一的感受就是累,她這天除了一雙配中式禮服的繡花鞋,其他幾套的鞋全是10公分左右的高跟。就這樣還得與紀南方跳第一支華爾茲,幸好盛家的女孩子自幼都舞技嫻熟,這一曲華爾茲依舊是神采飛揚,翩翩如蝶。6位伴娘中有一位是她的好友阮江西,江西說:“我將來結婚一定要逃到國外去注冊,免得像你一樣。”
  “你們家和平肯答應麽?”
  江西的男朋友孟和平今天也是伴郎之一,同其他幾位伴郎一起替紀南方輪流向賓客敬酒,擋住一撥接一撥的酒 攻勢。
  江西笑得粲然:“他說他都聽我的。”
  江西身後就是一樹桃花,微風吹過亂紅飄灑,有幾瓣花落在她的發間,還有幾瓣落在她的小禮服的披肩上,她的笑亦如春風般清甜。這樣相愛,什麽都聽對方的安排,把將來的歲月,永久的時光,都交到對方手上,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守守覺得恍惚,那花雨越發落得急了,仿佛東風一夜吹來,而千樹萬樹,雲霞化為盛雨。
  司機將守守一直送到了家,守守很沉默地直接上樓去,母親還在瑞士沒有回來,家裏冷冷清清的,宋阿姨從後麵進來,隻看到她已經走上了樓梯,於是問:“守守你回來了?晚上想吃什麽?”
  守守沒有回頭,站在樓梯上停了一停,才說:“我不在家吃。”
  她換了件衣服就下樓來,宋阿姨又隻看到她匆匆的背影,於是問:“守守你出去啊,要不要叫司機送你?”
  “不用了,南方馬上就到了,他來接我。”
  “噢。”
  她一直走出了大門,車道幽深漫長,她走了很久才走到馬路邊,又順著馬路走了很久,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去地鐵站。”
  “小姐,哪個地鐵站?”
  “最近的地鐵站。”
  “小姐,您下車吧,往前走兩百米就是,看到了沒有,那個像碉堡的。”
  她覺得有點好笑:“師傅,謝謝您。“
  “不用!”
  她還從未乘過這城市的地鐵,上次搭地鐵還是在倫敦跟江西一塊兒,幸好示意圖標誌明顯,她順利到達要去的地方,既沒有坐過站,也沒有坐反方向。
  出了地鐵站再打的,終於找著那條街,整條街全是一色的小店,門麵都不大,看起來也都差不多,但走進去大有乾坤,從天到地的牆上架子上五花八門,什麽樣的東西都有,好多守守都不知道是幹嗎用的,她像上次來一樣覺得跟花繚亂,這樣一路走一路逛,還沒找著記憶中的那家店,最後終於又踏進一家,店主迎上來打招呼:“姑娘,買裝備?”
  店主隻有三十多歲,卻滿臉胡子,亂蓬蓬看起來像野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像野人了:“看上什麽了?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介紹?”
  守守見著這大胡子就想起來了,就是這家店,她還記得這店主姓胡,因為上次易長寧帶她來的時候,聽這店主自我介紹說姓胡,還悄悄跟她開過玩笑:“覺不覺得他像金庸筆下的胡一刀?”
  所以她稱呼了一聲:“胡老板。”
  “喲,你是熟客介紹來的?”胡老板搔了搔頭發:“看起來又得打折了,老告訴大哥,你想去幹嗎?是爬珠峰呢,還是遊金沙江,是上拉薩呢,還是下墨脫?是想去看三江並流呢,還是去看那黃河第一灣?”
  “其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徒步?”大胡子咧著嘴笑,“你新驢友吧?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入門裝備。”
  大胡子其實很熱心腸,交給她不少東西,更是替她配了一套既輕便又實用的裝備:“帳篷,防潮袋,睡袋,衝鋒衣,登山靴,水壺,手電,頭燈……”
  守守沒想到需要這麽多東西,而且每一件都設計精細,必不可少。大胡子替她收拾進一個大背包,守守也覺得驚訝,吃喝拉撒睡的全部,竟然一個大背包就統統裝進去了。
  大胡子往她背包裏又擱了幾袋能量餅幹:“你出發的時候,去超市多買點巧克力之類的東西帶上,那玩意兒補充熱量最好。”
  守守已經去試衣間換了衣服,衝鋒衣穿上自己都覺得很精神。她背上背包,幸好沒有想象得那麽重,大胡子朝她翹起大拇指,“帥!”
  她自己從窄窄的鏡子裏看,也覺得英姿颯爽。
  先去超市買了巧克力和方便麵,然後直接打的去火車站,,買了時間最早的一趟車的票,在候車室百無聊賴地等。候車室裏人很多,因為學生們快放寒假了,到處都排長隊,不少人用報紙墊在地上,就那樣席地而坐,她沒機會見識這種場麵,真懷疑自己能不能擠上車。
  事實上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檢票時她根本不用往前走,全是後麵人在推她,上車時也是賣不知道怎麽就稀裏糊塗擠上去了,但沒有位置坐。
  她生平第一次在列車上占了大半夜,火車奇慢無比,走走停停,她最開始站,最後腿發軟,於是坐在背包上,人又犯困,恨不得蹲著,但蠻車廂的人,嘰裏呱啦地說話,還有小孩子又哭又鬧,她疲憊地合著眼睛,辛苦的想,這麽小的孩子,為什麽父母偏要擠火車,說現在機票都打折了,飛來飛去多簡單,起碼不用受這份罪。
  終於熬到下車,背著包踏上站台的一瞬間,她差點腿軟的邁不開步子。天早已經亮了,出了小站,她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幸好帶著攻略。
  攻略還是三年前打印的,不知道還能派上多少用場,那時候兩個人剛認識不久,他約她來徒步長城,她隻是小時候被長輩們帶去長城玩過,都是風景區。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聽過徒步長城。易長寧告訴她,許多外國遊人專程來中國徒步長城,因為非景區的長城十分壯觀。
  是真的非常累,雖然事先做過充分的準備,但那是她第一次走那麽遠的路,幾乎沒有路的山,而易長寧不停鼓勵她,她也非常有氣勢,兩個人走走停停,竟然差不多走完了預計的全程。
  淺色已近黃昏,餘下的行程已近不多,兩個人都踏步輕快,在下山的時候,一隻鬆鼠突然啊從灌林叢中鑽了出來,守守“呀”了一聲,滿心歡喜想要逮住它,易長寧叫:“別追!”她已經踩在一塊山石上,腳下一滑,幸得他及時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沒有滑下山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好險。”
  易長寧說:“你真是糊塗膽大,都不看腳下是什麽地方!”
  她才覺得腳踝劇痛,他也察覺了:“腳扭到了?”蹲下來拉高她的褲腳,然後捏了捏她的腳踝,雖然他動作很輕,但她痛的幾乎要大叫,他說:“不知道骨頭怎麽樣。”
  他解下身上的背包,從裏麵拿了兩瓶水,塞進了衣兜,然後將背包往灌木叢上一扔:“我背你吧,找大夫。”
  守守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因為之前兩人連牽手都很少:“那背包怎麽辦?再說你背著我怎麽往下走?”
  “是你重要還是裝備重要?我背著你繞遠一點,從長城上繞過去,那邊是景點,有路下山。”他又好氣又好笑:“快點!夜裏山上有狼呢,我可不想背著你還被狼追。”
  一提到狼,她嚇了一跳,立刻乖乖伏到他背上。
  他背著她又往上爬,回到長城上,路好走了一些,隻不過要走得更遠,他溫熱的脊背,寬廣而可靠。
  天色漸漸黑下來,路也很難走。他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她覺得擔心:“我可以下來走,不要緊的。”
  他說:“不行,萬一傷到骨頭,可不是玩的。”
  開玩笑似的說:“我背著豬八戒,多難得的機會。”
  她伏在他背上赫赫的笑。
  落日非常美。
  殘陽如血,灰色的長城似一條蜿蜒的巨龍,起伏在山脈間,夕陽將一切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他們一步步走在長城上,隻覺得天地寬闊,四海無涯,而他們迎著落日走去,仿佛要走進那夕陽中去一般。
  他們停下來休息,她的腳站不穩,隻好扶著他,他細心地擰開 瓶蓋,才把水遞給她。
  巨大的落日正緩緩沉沒於遠山之間,夕陽下他的臉龐被鍍上了淡淡的金色。風很大,他問她:“冷不冷?”將衝鋒衣脫下來,披在她肩上。衣服上有一點她身上獨有的氣息,仿佛是薄荷的香氣,清涼而爽淡。
  她渴極了,小口小口地抿著水,夕陽下她的臉飽滿似一朵蓮花,有一點嬌豔的緋紅,唇上還有晶瑩的水痕,仿佛盈盈的水露。
  仿佛是蠱惑一般,他就那樣毫無預備地吻上她的唇。
  守守似乎連呼吸都停頓了,隻餘他身上清涼的氣息,還有溫存的依戀。直到他戀戀不舍地移開嘴唇,她的眼中仍是迷蒙的驚羞。連多看他一眼似乎都成了很困難的事,整個人像是一塊炭,幾乎快要燃起來。
  天完全黑下來,夜空更加漂亮,漸漸明亮的星子,堆積燦爛如花,又亮又低,每一顆仿佛都觸手可及。
  他告訴她:“我很小的時候,還在國內,看過一部電影,名字叫《霹靂貝貝》,裏麵的一群孩子跑到長城上去等宇宙人,星空特別美,所以我一直夢想來長城上看看星空是什麽樣子,這次終於看到了。”
  她於是笑:“長城上沒有宇宙人,長城上隻有豬八戒。”
  他也笑:“我就喜歡豬八戒,有什麽辦法。”
  她將臉埋在他背上:“那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他說:“我不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了,哪裏講得清為什麽。”
  是嗬,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就愛他,但愛了就是愛了,沒有道理,說不出理由。她不由得貼在他背上,聽他咚咚的心跳聲,她有些擔心地問:“你把裝備都扔了,我們又油菜有東西吃,萬一真遇上狼怎麽辦?”
  他半天玩笑半認真:“真要遇上狼啊,我就犧牲一下色相,說不定是條色狼,你就趕緊趁機跑唄。”
  隻這一句話,她便覺得安心,有他在,她一定不會害怕的:“要是遇上一群狼,那怎麽辦?”
  伏在他背上,聽著他笑聲沉悶:“遇上一群狼了,我就唱歌。我們公司的員工說,我唱歌能把狼都給引來。到時候我就一邊唱歌一邊往前跑,把它們引開。你不就安全了?”
  她開懷大笑:“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你快唱一個給我聽。”
  “不行!萬一真引來狼了怎麽辦?還是你唱吧,好不好?”
  她一直記得,永遠都記得,在滿天燦爛的星光下,他背著她,而她在他耳邊唱著歌,兩個人走過星空下的長城。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天地茫茫,時空無垠。那天她唱了許多許多歌,從外婆小時候教她的《綠袖子》,到媽媽喜歡的《蘭花草》,還有學校裏學過的中文歌、英文歌,甚至還有她唯一會的兩首法文歌。
  唱到最後口幹舌燥,可是滿心歡喜,因為看到山腳上的人家燈光,仿佛滿天繁星一般,灼灼閃閃。他和她走了那麽遠,終於重新回到這世間來。
  在回到村口之前,趁著小路上的黑暗,他飛快地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待會兒親不到了。”
  這樣孩子氣,難得一見。她的臉在黑暗中發燙,低聲說:“以後你不許跟別人爬長城。”
  他在黑暗中無聲微笑:“從今往後,我隻跟你一個人爬長城。”
  後來,爬長城成了他與她之間的秘密,他想避開人親吻她的時候,總是低聲告訴她:“我想爬長城。”
  那樣甜蜜,竟然都已經成了虛無縹緲的往事。
  如今,她一個人去長城,看滿天星輝燦爛。
  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也許她連看星星的幸運都沒有。
  她在火車站外租了一輛麵包車,顛顛簸簸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山腳下的那個小山村。
  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山上蜿蜒起伏,似一條灰色巨龍般的長城,沉默而亙古不變的曆史脊梁。既看不到首,亦看不到尾,順著山勢綿延,一直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村子裏有幾家客棧,這兩年爬長城已經成了熱門的徒步運動,村子裏的人見到背著登山包的她也見怪不怪,將去客棧的路指給她看。
  她在客棧裏洗了個澡,出來後聞到飯菜香,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有吃過飯。
  老板娘的手藝很不錯,給她炒了兩個菜,她吃得很香。老板娘陪她說話,好奇地問她:“姑娘,你真的打算一個人上長城?”
  “嗯。”
  “那你可別走遠了,從咱這兒上去的一段都是修過的,你走著看看也挺好的,再往前走遠了,一個姑娘家,可危險了。天氣預報餘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呢......”
  然後絮絮叨叨地跟她講,有哪些徒步者遇上過什麽危險,主要是外長城有很多地方油菜修繕,坍塌得厲害,所以很難攀登。
  “阿姨,沒事,以前我來過一次。今天我隻是往前走走看看,不要緊的。”
  其實她心裏也沒底,因為她油菜有多少徒步經驗。背著包上山慢慢地順著長城往前走。
  最開始一段長城很容易看得出來是修繕過的,寬闊平坦,和八達嶺的長城差不多。天氣並不好,烏雲密布,天空仿佛觸手可及,幸好油菜有刮風,遊人寥寥,走了一段之後,終於遇上了一個大學生團,七八個人,都背著大大的登山包,還帶著相機三角架,吵吵嚷嚷十分熱鬧。
  她休息了一下又往前走,不久後這又學生就超過了她,學生跟她揮手:“嗨!”
  她也揮揮手:“嗨!”
  那群學生走得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起伏的城牆上。山勢開始陡峭,她專心致誌開始爬山,最開始沒有多少技巧,後來慢慢想起易長寧當初教她的一些經驗,知道怎麽樣能省力。終於登上一個山頭,站在敵樓上,頓時有種前所未有的霍然開朗。
  天地蒼茫,隻有不斷延伸向前的城牆,一個山頭比一個山頭更高,一座敵樓比一座敵樓更險峻。她一路走著,並不覺得吃力,也不知道到底走出了多遠,反正經過了好幾個敵樓了,才停下來休息。她喝了一點兒水,站在敵樓上回頭望,隻見關山重重,暮色蒼茫,而山河無聲。仿佛天地這間,唯餘她一個人。
  很孤獨,可是心胸反倒一片清明。
  站得這樣高,極目望去,天與地宏大得令人深切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她繼續朝前走,路越來越窄,許多地方都已經崩塌,上坡的角度越來越陡,有一段城牆簡直近乎豎直垂懸,而且損毀得厲害,仿佛被誰拆成了一條廢磚堆,就那樣從山頭傾瀉著鋪下來。她隻好手足並用爬上去,剛剛爬到一半,臉上突然一涼,原來是下雪了。
  萬點雪花被風卷過山間,整個天地頓時籠進白蒙蒙的雪簾中,無數片六角飛花落下來。蒼灰色的山脊在一點點變得淺白。天快黑了,她開始猶豫,回去是來不及了,也沒有可能。入夜後也許會結冰,她要趕緊想辦法把帳篷支起來,然後生火,最好是可以追上那群學生,跟他們在一起比較安全。
  沒有退路,唯有希望盡快抵達下一個敵樓。她記得上次來時,見到不少保存相對完好的敵樓,可以供紮營用。她剛才經過的敵樓也有保存很好的,比老百姓家的房子可牢固許多,城磚厚得連風聲都聽不見。她把頭燈找開,一步步往前走,下雪路滑,她不習慣戴手套,總抓不牢城磚,她咬了咬牙,把手套摘下來,開始徒手摸索。
  很冷,雪越下越大,而山勢越來越陡,她爬得越來越慢。
  天終於黑下來,風越刮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無數冰冷的雪花飛打在她臉上,她開始覺得冷和餓。
  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漸漸襲上心頭,或許她永遠沒辦法抵達下一個敵樓,或者下一個敵樓已經坍塌了,或者她今天晚上就要凍花在這山上......
  她用凍得幾乎發僵的手摸索出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大口,是超市買的普通巧克力,與她平常吃的比利時的、瑞士的手工定製自然有著天壤之別,但現在饑寒交迫,硬是咽下去。
  可可脂的香膩給了她一點力量,她一邊嚼著巧克力一邊往前爬,頭燈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幾乎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抬起頭來,忽然看到一點亮光。
  她以為自己是眼花,可是白茫茫的雪霧中,真的隱約看到一點亮光,在這荒山野城之中,格外醒目。
  她抹去撞在臉上的雪花,認真地看,不是海市蜃樓,也不是幻覺,真的有光。
  那是敵樓,有人在那裏,或許是另一個徒步者,甚至或許就是那群攝影的學生。
  她又吃了一塊巧克力,然後奮力朝那光亮一步步攀爬。她的手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腿也越來越沉重,幾乎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她幾乎真的要絕望了,風把她的每一次呼吸從唇邊卷走,她也許並沒有喊出聲來,可是那聲音在心裏呼喚了千遍萬遍,她的喉嚨裏灌滿了風,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那燈光明明就已經近在眼前,她不能放棄,不能!
  當一座幾乎完好的敵樓終於漸漸出現在她頭燈的光圈中時,她差點要哭了。
  敵樓裏有火光,還有煮方便麵的味道,隔著這麽遠她都聞到了,是煮方便麵的味道。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敵樓,樓裏溫暖安全得不可思議,終於沒有了刀割似的北風,終於沒有了打在臉上又癢又痛的雪花......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敵樓牆邊支著一頂帳篷,帳篷前生著油爐,小鍋裏煮得快沸了,坐在爐前的人回過頭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忽明忽暗。而外麵的風聲雪聲,全都恍如另一個世界。
  守守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終於抵達安全的地方,所以出現了臆症,因為她明明看到了易長寧。
  她站在那裏不能動,也沒有力氣動,唯有胸口仍在劇烈地起伏,隻是看著他,仿佛這一切都隻是個夢,她還在風雪交加的山上踉蹌前行,沒有退路,也許下一秒就滑進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是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他身子晃了一下,終於慢慢站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朝她走過來,他走得很慢,仿佛也不信......這一切都仿佛是夢。
  “守守......”
  他衝過來將她一把摟進懷裏,死死地摟進懷裏,連聲音都帶著一絲喑啞:“怎麽會是你?”
  怎麽會是你?
  等了又等,找了又找,她原以為,再也等不到,再也找不見,怎麽會是你?
  在這風雪交加,幾乎是絕境的時候,怎麽會是你?
  重新出現在眼前,怎麽會是你?
  守守的眼淚落在她頭頂上,她的眼淚也直湧出來,整個人都有種恍惚:“你說話不算數......”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不說話,把她緊緊箍在懷裏,抱得那樣緊,就像一放手她就會消失,就像一放手,命運就會再次奪走她。
  她膝蓋發軟,整個人都發軟,搖搖欲墜,他把她抱起來,抱到帳篷那裏去,把她放在爐子前麵,脫下自己的衝笑衣,將瑟瑟發抖的她裹起來。
  她抓著他的衣襟,再不肯放手,就像一放手他就會又拋下自己。
  “我對你撒了謊,我過得不好,一點也不好......”她像小孩子,斷續地、抽泣著:“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我想你,我一直想你,可你把我拋下不管了......爸爸他竟然打我......媽媽什麽都不知道......我覺得好辛苦,你怎麽能把我拋下,就不管我了......我都快撐不下去了......”
  她語無倫次,三年來的一切,顛三倒四地講給他聽,像是小孩子終於回到家,受過那樣多的委屈,流過那樣多的眼淚,唯有講給他聽,才能夠減輕幾分心裏的痛楚。
  不管她說什麽,他隻反反複複地說:“守守,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他端了麵湯,一口口喂她,像哄小孩子,一口口喂給她吃。溫度漸漸回到她身上,他的衣袖上濕濕涼涼,全是她的眼淚。她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筋疲力盡。
  她說了那樣多的話,從頭說起,三年來那樣多的不如意,旁人眼裏三千繁華,錦帆如曳的人生,隻有她自己知道,千帆過盡,唯有遇上他,隻有對著他,才可以說。她一直說到口幹舌燥,而一直抱著她,像抱一個小孩子,拍著她的背:“一切都會好的......有我在......一切都會好的......你別怕......”
  她知道,所以放下心來,她累極了,也倦極了。他又喂了些熱水給她喝,把她抱進帳篷裏,提她拉好睡袋:“睡吧,守守 ,睡一會兒,我在這裏看著你,你休息一會兒,你太累了。”
  她還在抽泣,睡袋上有他的味道,似乎是一點淡淡薄荷,她覺得安心,幾乎沒有一分鍾,就合上眼睛,睡著了。
  她做了很多夢,先是夢見小時候被淹在大海裏,沒有人救她,她嚎啕大哭,然後夢見父親...她夢到許多的人和許多的事,都是她害怕的,無法接近的...仿佛自己又在風雪交加的城牆上一步步走著,前方隻有黑漆漆的懸崖,進退不能,動彈不能...她開始哭叫,也許是叫媽媽,也許是叫別的,反正她終於叫出聲來...
  “守守,我在這裏。”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他的人也遠咫尺。外麵的風聲尖嘯,就像整個世界,都要被北風吹翻。幸得厚厚的樓牆阻隔了一切風雪,小小的帳篷仿佛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他已經把她帶來的帳篷支起來,兩頂帳篷緊挨著,他就睡在另一頂帳篷裏,但她還是覺得害怕:“你過來陪我。”
  他答應了她,把防潮墊睡袋都拿進她的帳篷,就挨著她一並躺下。像豆芽裏的兩顆種子,這樣並排躺著,溫暖又安心。
  他伸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她頭發:“睡吧。”
  她的臉貼著他的掌心,很溫暖,就那樣重新睡著了。
  徹底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睡袋很暖和,她一時有點恍惚,仿佛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哪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穿上衝鋒衣,拉開帳篷拉鏈,走出去。
  亂樓裏沒有人,油爐已經點燃,燒著一鍋水,水已經快開了,白色水汽四散在空氣中。
  守守走到敵樓門口,突然輕輕吸了一口氣,微微眯起眼睛。
  天已經晴了,豔陽高照,而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一座座銀白的山峰,似戴著雪笠穿著白衣的巨人,而山峰上斷續的淺色長脊,是長城..所有的一切在陽光下照耀下熠熠生輝,陡峭險峻的城牆滾上了白邊,曲線變得柔和而優美。蜿蜒的長城似伏在堆堆銀山中的一條雪白巨龍,矯然生姿。
  沒有風,整個世界安靜得不可思議,天地間的一切都像被這場潔白的大雪覆蓋了,包括聲音。
  易長寧站在那裏,並沒有回頭:“真美,是不是?”
  是真美。
  自幼滾瓜爛熟的句子: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淘淘。
  他喃喃道:“山舞銀蛇,願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
  眼前的景色令人震撼得無法移開目光,原來這就是雄渾壯麗,她微微眯起眼睛,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己看到的景色。昨天的劫後餘生,原來能換的自=這樣的美景。
  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麽葉慎容那樣熱愛潛水,每年在大堡礁總要待上兩三個月,這項運動明明危險的要命,全家人都強烈反對,可是葉慎容卻執意而為。
  生命是如此脆弱,而世界是這樣美麗。
  隻是值得。
  他回過頭微笑看她:“肚子餓不餓?”
  她點頭,他說,“來,我請你吃飯,不過隻有方便麵。”
  他用鍋蓋吃方便麵,樣子很滑稽,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說,“那你把鍋給我吃。”
  “不要!”她生平第一次用鍋吃東西,怎麽可以隨便讓。
  吃飽了,聽到積雪從鬆樹枝上滑落的聲音,有一隻小鬆鼠從他們麵前跳過去,遲疑地,小心地跳過去,在雪地裏留下一排小小足印,最後一跳跳到城牆下的鬆林裏去了。
  她靠在他肩頭,仿佛一動也不願意動:“這麽大的雪,它出來幹什麽?”
  他也沒有動,呼吸噴在她的發心上頭,有點清淺的溫暖:“也許它的同伴來爬長城了,所以它隻好出來找。”
  “真是傻。”
  “可不是,跟你一樣傻。”
  她笑了一聲,結果將眼框中的眼淚震動下來,掉在他的手上。
  “守守,”他的聲音很低,因為兩個人考得很近。她覺得他的聲音仿佛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一種震動,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沒有動彈:“我不想聽。”
  “守守。”他將她的臉扳過來,“你一定要聽,現在隻有我們倆個人,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
  她看著他,易長寧覺得很難過,因為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裏,倒映著他的身影。他有點自欺欺人的轉開臉去:“守守,桑珊是我的小表姨,桑婉婉是我的表妹。”
  她的臉色頓時比外頭的雪更百,她身子微微往後仰,急急地尋找他的眼睛,但他一直沒有看她:“所以我那時候我以為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三年前我發現這件事後,選擇走開,因為我知道你再沒辦法跟我在一起,可你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寧願你恨的那個人是我……”
  他沒有辦法呼吸,隻是痛,痛得連呼氣都難,而他根本就不看她:“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們一家人,你一旦發現,一定會恨透我,所以我選擇離開,我寧可你是因為別的原因恨我。守守,如果你真的恨我,恨我小姨,很婉婉,不如今天就在這裏把我推下去,沒有人會知道我是怎麽死的,他們隻會以為我是雪後失足……”
  她坐在那裏,就像整個人都被凍住了一般,最後她站起來,有點搖搖晃晃的,仿佛山嶺上的那些鬆樹,乘積了太多的雪,顯得不勝重負。她往前走了兩步,起初走得很慢,最後她步子越來越快,像是瘋了一樣,隻往前跌跌撞撞。山勢很陡,積滿雪的城牆很窄,她直直地衝下去,像是要衝到懸崖下去。他追上來,想要拉住她,她死命的甩開他,踉蹌著朝前跌倒在雪中,他想把她抱起來,但她用力掙紮,兩個人在學理廝打。
  有死什麽東西在拉扯中從他身上飛了出去,兩個人陡顧不上,她掙不開他的手,胡亂狠狠地朝他手上咬了一口,他痛極了也不肯放,她拚命朝著山下茫茫大雪撲去。他死命地從後頭抱住她,連聲音都在發抖,“守守,我求你了守守,你別這個樣子。”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口氣,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卻這樣哀求,她淚流滿麵,看著腳下踩著的東西,原來是他的錢夾,已經跌得攤開來,露出裏麵的照片。曾經那樣高興的兩個人,臉挨著臉笑得燦爛如同陽光,炫目地映在雪地裏。
  當年她親手將這張合影夾進他錢夾,說“永遠不許拿下來,這樣你一花錢就可以看到我,你就會努力掙錢,掙錢給我花。”
  他笑著吻她,“永遠。”
  她想起那天在咖啡館,他不肯付賬,不是因為信用卡真的出了問題,也不是因為沒有零錢,隻是因為他不肯當著她的麵,打開錢夾。
  他是怕她看到這張照片。
  心底深處有什麽再次支離破碎,仿佛整個世界漸漸分崩離析,她寧可他早就把照片撕了,或者扔了,他是真的變心了,再不愛她,再不回來。而透過模糊的眼簾,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就那樣惡狠狠地抓起大團大團的雪塊往他臉上砸,往他身上砸,“三年前你不問我,你就把我推開。你憑什麽再來問我?我恨你,我就是恨你。你去死,你怎麽不去死,你去死啊。我恨透了你。我就是恨你,你怎麽不去死,你現在就去死!”
  他不再閃躲,無數雪塊像是紛揚的散彈,劈頭蓋臉滴,那樣痛恨的狠狠砸上來,砸在他頭上,砸在他臉上,砸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半蹲在那裏,任由她砸著,最後他筋疲力盡,四周的雪都被她抓光了,他頭上,身上全是白乎乎的雪塊。她坐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一言不發把臉上的雪抹去,然後走過來,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力氣,一把抓起她,攬著她的腰,就那樣狠狠吻下去。
  隔了三年,隔了漫漫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那樣冰冷的嘴唇,卻有著今生最渴望的溫暖。兩個人都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心境,越吻越傷心,隻是來不及,隻是不能夠,像是再沒有從前,再也沒有將來,什麽都不可以,那樣絕望,她本能地抓起他的衣襟,像是要從他身上得到最後一絲依靠。
  最後他放開她,他的睫毛上有晶瑩的一顆水珠,仿佛是雪,被他們的鼻息融化,盈然地在他烏黑濃密的長睫上,搖搖欲墜。
  她想起她支筆,他微閉著眼睛,整間禮堂幾乎可以看見每一根睫毛滑過銀色筆身,而他的笑容在那一刹那稚氣如同天真。隔了這麽久,還是這樣清晰,就像一切如同最初,從來不曾改變。
  他還牢牢的抓著她,他的聲音清晰低沉,卻十分有力,如同他的手指:“守守,我不會去死,因為從前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我以為你還小,你不會像我愛你一樣愛我。所以我做了錯事,我把你推開,我以為我可以獨自承受,我以為你離開我會過的很快樂,但今天,不,昨天晚上,看到你從風雪裏跌跌撞撞走進來的時候,你昨天半夜驚醒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下了決心,我再不要把你推開,我再也不要讓你這樣傷心。我愛著的女人,我再不會讓她吃這種苦。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我們倆再分開,哪怕你真的恨我,我也要你一被在我身邊恨我,如果你要我去死,也得等我好好愛你這輩子之後,再讓我去死!”
  她聲音輕得像是被風吹過的散雪:“我不愛你了,我真的不愛你了,你不用可憐我。”
  他目光哀求:“守守,不管你還愛不愛我,我再不會放手。你覺得我卑鄙也好,無恥也好,我再不會放過你。”
  她唯有絕望:“可是你結婚了,我也結婚了。”
  “我沒有結婚。”他急急忙忙把她的臉捧起來,“我想讓你少痛苦一點,我想盡快讓你忘記我。所以我合成來了那些照片,把它放在一個假的網頁上,然後設置好程序,隻要你一登陸,就會自動轉向那個假網頁。我騙了你,那是假的,守守,你罵我吧。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守守,你罵我吧。”
  看到網頁的那一瞬間 ,她曾經寧願用整個世界去換取,換取那隻是個騙局,換取那隻是個夢境,如今親耳聽到他說,那這的隻是個騙局,她卻沒有辦法呼吸,心裏就像是放在油鍋裏煎,無數沸騰的滾油,一次次翻滾著淋上來,痛不可抑。太陽照在雪地上,那樣刺目,刺的她隻能閉上眼睛:“可我真的結婚了。”
  “守守,你不愛他。”他把她抱起來,攬進自己懷裏,“你昨天跟我說過,你一點兒也不愛他,況且他那樣不尊重你,對不起你,一點也不珍惜你。”
  “我跟他結婚了。”
  “那就跟他離婚。”他語氣溫和,卻有一種不能質疑的堅定,“我要你!我要你一輩子跟我在一起。”
  這是她的易長寧,這是她最愛的易長寧,確定目標後便義無反顧,那樣篤定,那樣堅決,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動搖他。
  她漸漸語無倫次:“媽媽……媽媽她會傷心的……她隻有我了……”
  “她最高興的事情應該是你找到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跟她一樣,守著虛偽的假象過一輩子。”
  “可是媽媽她什麽都不知道……”
  “那就永遠不要讓她知道。”他很冷靜地說,“如果他們給你壓力,就讓他們都衝著我來,一切都是我的錯,三年前我錯了,但這次我不會再錯。”
  她沒有力氣與他爭辯,也不想要與他爭辯。
  眼前白茫茫的隻有雪,天地間一片寂寥。
  有他在身邊,抱著她,握著她的手,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她隻想時光就此停駐,歲月在一刹那永恒……
  她寧可就這樣,就好。
  她寧可永遠也回不去了,像這些雪,被太陽曬化在這山上,就好。
  她說:“我不想再說了,好不好?”
  他說,“好。”
  兩個人坐在敵樓前,就那樣肩並肩坐著,看太陽漸漸升上來,升到頭頂,她一直沒有動,他將她攬在懷裏,也沒有動。
  隻有他們兩個人,仿佛天荒地老,一夜白頭。
  他們帶的食物不多,如果再下一場雪,也許他們真的會死在這裏。
  她覺得死在這裏也好,和他在一起,死在一起也好。
  雪地反射著陽光門檻的太久,幾乎令人眼盲,最後有小小的黑點在極遠處移動,她幾乎以為自己真的盲了,所以眼睛出了問題。
  易長寧也動了一下,她問,“那是什麽?”
  他說,“不知道。”
  她懶得再問,依偎在他懷裏,他也沒再說話。
  黑點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原來是好多人,都是武警,守守這才動彈了一下,從易長寧胸口抬起頭來。武警戰士們看到他兩更驚詫了:“你們是什麽人,在這幹什麽。”
  “爬長城的。”易長寧答。
  為首的似乎是班長,看了看敵樓的兩頂帳篷,又看了看他們兩個,說:“麻煩你們把證件拿出來。”看過易長寧和守守的身份證後,他將證件還給他們:“說不定還要下雪,你們兩個快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們下山。對了,有沒有看到一對學生?有個學生攝影隊在長城上失蹤了。”
  守守想起來,於是告訴他,“昨天下午我碰見他們了,他們比我走的快,我沒追上他們。”
  “你們快收拾。”班長很幹脆的說,“跟我們下山,留在山上太危險了。”
  另幾個戰士已經不由分說,開始幫忙動手替他們拆帳篷。易長寧跟守守隻好也動手收拾,戰士們果然行動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一個幫守守背上登山包,另一個還要幫易長寧,易長寧說:“謝謝,我可以,我自己來。”
  於是班長知指定兩人護送他們下山。帶著餘下的人繼續往前搜索那隊學生。
  下山的路很難走,幸好戰士就是當地駐軍,對地形非常熟悉。砍了兩根鬆枝給他們當登山仗,帶著他們一路往下走。有些地方山勢陡峭,雪後路滑,戰士在前麵接,易長寧在後麵托,守守才得以安然爬下去。
  很狼狽,也很辛苦,一直快到天黑了,才到了山腳下。
  四個人都鬆了口氣,遠遠看到有稀稀落落的燈光,兩個戰士說:“你們自己進村去吧,我們還要回去。”
  易長寧和守守十分感謝,兩個戰士很尷尬,揮了揮手就走掉了。
  易長寧牽起她的收:“走吧,我們去吃晚飯。”
  路很艱難,雪被車輾人踩,十分泥濘。這個村子也有間客棧,而且客棧裏很熱鬧,來了很多攝影客,都是來拍長城雪景的,大家議論著失蹤的那隊學生,都很擔心。已經沒有什麽菜了,老板娘給他們煮了兩碗麵,臥了兩個荷包蛋 ,守守吃的香甜。易長寧於是把自己碗裏的一個荷包蛋也拔給她:“我不喜歡吃。”
  她瞪了他一眼,可是也不能夾回去,隻好吃掉。
  老板娘一旁看到直笑:“小兩口真恩愛。”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令守守覺得難堪。
  她慢慢地把筷子放下來,易長寧很敏感的發現了,他說:“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客棧裏隻有一間房了。
  老板娘倒沒覺得啥:“正好最後一間,給你們小兩口。”
  還是土坑,燒得暖暖的,而且隻有一條被子,好在鋪蓋看上去像新的。
  易長寧打開背包,將兩個睡袋都取出來,鋪在炕上,然後問她:“你睡哪邊?”
  她說:“都可以。”
  他出去了一會兒,擰了個開水瓶回來,說:“湊合著洗個臉吧。”
  牆角隻有塑料盆,不過看上去很可疑,她決定不用了。他領著毛巾淋濕了遞給他:“擦擦算了。”她伸手去接,他突然又說,“小心燙。”檸著抖得不燙了,才遞給她。
  守守第一次覺得熱毛巾擦臉還是挺舒服的,雖然已經兩天沒洗澡,不過她累得夠嗆,這輩子沒這麽髒過她也打算忍了。難得出門吃苦,她早有思想準備。
  她和昨天一樣隻脫了衝鋒衣,就鑽進睡袋裏。
  易長寧也草草洗了把臉,不一會兒也上炕來,和衣鑽進另一個睡袋裏。
  他上炕前把燈關了,屋子裏一片漆黑,但沒過一會兒,守守的眼睛就適應了,隔著窗簾,外頭透進來點清冷的光,也許是月光,也許是雪。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本來很累的,但不知道為什麽睡不著。
  易長寧也沒有睡著,因為她看到他的眼睛。
  他問她:“怎麽還不睡?”
  她說:“我害怕。”
  不知道是在害怕什麽,但心底真的有種恐懼,仿佛知道來日,他們要麵對的艱辛困苦。
  他笑了一聲:“傻丫頭。”
  從睡袋裏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發:“快睡吧。別胡思亂想,有我呢。”
  他的掌心很溫暖,她將臉貼在上麵,過了很久很久,他也沒將收抽開,她迷迷糊糊地說:“長寧,我明天回家,跟他們說。”
  “好。”他的聲音盡在咫尺,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你先睡,明天的事再說吧。睡吧。”
  她歎了口氣,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仍是個晴天,他們租到了一部麵包車。
  路很難走,一路顛簸,守守沒有睡好,早餐也幾乎沒吃什麽,臉色更難看。窩在後座隻覺得胃裏像翻江倒海一樣,易長寧攬著她,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也很著急。
  到了城裏他去給她買了胃藥,然後找了間餐廳吃飯,坐下來點菜她根本沒胃口:“我不想吃。”
  “回去走高速也得幾個小時。”他像哄小孩,“不吃會暈車的,喝點湯好不好?我看到菜單上有魚湯。”
  勉強吃下去的東西果然不行,他們包了一部出租車,沒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她就不行了,吐了又吐,司機打著尾燈雙閃停在應急車道上,她幾乎將膽汁都吐出來。她從來暈車沒有暈得這麽厲害過,葉慎容動不動跑到時速兩三百碼,她也沒像這樣。
  好容易熬到下高速進市區,他問她:“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搖頭:“不,我想先回去跟他們說清楚。”
  他說:“我不想讓你一個人麵對他們。”
  她其實也有些害怕,他握著她的手:“守守,相信我,我們一起,總可以說服他們。”
  她沉默了片刻,說:“不,我遲早得一個人麵對,我先回去跟他說,比較好,”
  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但最後並沒有再堅持:“那好吧,你自己小心,我給你打電話。”
  他將她一直送到車道入口,最後擁抱了她。她其實真的很害怕,他輕拍著她的背,她漸漸地鎮定下來,沒什麽好怕的,她已經長大了,總得麵對這一切。
  她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還是出乎她的意料,宋阿姨看到她眼圈都紅了:“守守,你去哪裏了?你媽媽爸爸都快急瘋了!”她沒想到母親已經從瑞士趕回來了,父親也沒有去辦公室,聽到她回來,媽媽從樓梯上幾乎是踉蹌著下來:“守守……”拉著她的手就幾乎要掉淚,“你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她沒有說話,有點麻木地站在那裏,葉裕恒從沙發裏站起來,她生平第一次發現,軍人出身的父親,挺直腰板原來也已經微微佝僂,父親的眼底有血絲,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所有的人都在找她,當天晚上葉裕恒回家後,發現她不在家,便叫秘書找到了紀南方,聽說守守不是跟紀南主在一起,葉裕恒便隱約覺得事情不對了,猶以為她不過一時賭氣。誰知第二天她手機仍舊關機,紀南方也覺得有點不對頭,於是趕回來將宿舍、公寓都找了一遍,然後又給江西打電話,才知道她既沒有上班也沒有請假。
  她平常偶爾會耍小性子,可是從來沒有這樣過。家裏人發現她手機沒有帶走,而且信用卡有兩萬元取現。守守的母親接到電話立刻趕回來。整整兩天兩夜,幾乎將整個市區都翻過來。所有的民航旅客名單、酒店入住名單,全都查了個遍,卻沒有找到一點線索。到第三天整個葉家都已經驚動,葉慎容去聯絡她所有的同學,而葉慎寬則去找人調看全市交通事故的監控錄像。
  “媽媽……”她看到母親的樣子就覺得難受,“對不起。”
  而媽媽隻是攬住她:“回來了就好……”將她的樣子看了又看,說“怎麽幾天沒見著,你這孩子就瘦成這樣……”
  葉裕恒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才開口。“南方。”他對站在沙發帝的紀南方說,“你陪守守上樓,叫阿姨給她放水洗個澡,休息一下。”
  守守這才注意到,原來紀南方也在。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也許是因為沒睡好,那樣子顯得有點沉默,但在長輩們麵前,尤其是在雙方父母麵前,他一慣都是這樣子。
  守守吸了口氣:“爸爸,我有話跟您說。”
  葉裕恒仍然沒有什麽表情,他甚至都沒有多看她一眼:“你累了,讓南方陪你上去休息一上,我有事要去辦公室,有話晚上再說。”
  “爸爸!”
  “守守,”媽媽挽住她,“聽話,跟南方上去。你爸爸昨天晚上幾乎都沒睡,你別惹他生氣。有什麽話,晚上再說。”
  “媽媽……”
  “守守,”紀南方終於開口,“我們上樓去你需要洗個澡,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好吧。”她終於屈服,她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已經兩天沒有洗澡了,她這輩子從沒這樣髒過,而且她需要良好的精神狀態來應付接下來的談判,她於是聽話地踏上樓梯。
  宋阿姨早已經叫人給她放滿浴缸的水,她好好泡了個澡,最後起來穿上裕袍,對著鏡子看到自己兩頰緋紅,不,她不需要害怕,她隻需要一點勇氣。她沒有把頭發吹幹,扯掉包發巾,隨便梳了一下頭發就走出去了。
  紀南方在接電話,似乎是他母親打來的,他正說:“我跟守守在一塊兒呢。”看她出來,又說了兩句才掛斷。他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把手機撂在一邊茶幾上,然後點了一支煙。他的臉是逆光的,所以他什麽表情她看不太清楚,但也沒必要。她的頭發還是濕的,她也懶得再吹了,隻在床前軟榻上坐下,思忖怎樣開口。
  “守守。”沒想到他掐熄了煙。反而先開口,“你怎麽能這樣不懂事?”
  還是一副教訓小孩子的口氣,她心一橫,終於抬起頭來:“紀南方,我們離婚吧。”
  “別三天兩頭拿這種話來威脅我。”他的語氣冷峻,“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樣一走,手機也不帶,你除了會任性會鬧脾氣,你還會什麽?”
  “我是認真的。”她反倒也冷靜下來,“這兩天我想得很清楚,反正我們根本沒有感情,兩個人在一起都覺得別扭,不如離婚。”
  “葉慎守,你如果認真要離婚,就先讓我們雙方父母同意!”
  她知道沒有辦法做到,所以十分灰心:“雙方父母……你明明知道那要你配合才可以……”
  “我配合?”他不怒反笑,“我憑什麽要配合你?”
  看來今天無可避免又要吵架,她十分灰心:“我累了,我不想這樣過下去了。”她仰起臉來看他:“紀南方,你不覺得累嗎?明明我們這樣子,卻在雙方父母麵前粉飾太平,一出門就分道揚鑣。你覺得他們不知道嗎?他們隻是在裝聾作啞,不願拆穿我們而已,這樣的日子我不想過了。”
  “可我還沒過夠呢。”他冷笑,“我對現狀不知道有多滿意,你不想過了,我想過。”
  “紀南方,你不能這樣自私。”
  “我自私?”他語氣漸漸刻薄,“當年結婚是你情我願,我並沒有逼過你。”
  她不能去想,因為一想就忍不住渾身發抖,那樣痛苦的事情,她硬生生從記憶裏刪除,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在那樣的打擊下,她迅速地把自己嫁掉,快得幾乎不容自己多想。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希望我們離婚也是你情我願。”
  “你想離婚?”他竟然笑起來,“我可不想離,所以不能叫你情我願。”
  “紀南方,你有點良心好不好?”她也漸漸動了怒氣,“這些年來,我自問對你仁至義盡,人前人後我都給足你麵子,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來當你的妻子。現在我受夠了,我不想這樣了,我希望將來能夠過得好一點,你能不能放過我?”
  “你盡了最大的努力?你碰都不讓我碰你,你這是什麽妻子?”
  “沒有感情卻做那種事情,跟動物有什麽區別?為什麽要逼我?”
  這句話大約惹到他,他猛地將她抓住,那樣子幾乎是想要扼死她。她的碰觸令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漸漸襲來,她開始冒冷汗,按著胸口,隻是覺得惡心。這幾年來,她一直覺得情欲令人作嘔,可是易長寧回來了,易長寧驚醒了她,就像快要窒息的人突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她記起來愛情曾經有過的美好,是那樣甜,那樣純淨,跟真正所愛的人在一起,哪怕隻是牽一牽手,心裏就會咚咚跳上好半天。
  而不是那種令人惡心反胃的情欲。
  她再也無法容忍眼下的這種生活,因為虛偽枯燥得幾乎令人崩潰。像是網中的一尾魚,越掙越緊,逼得她不得不用盡力氣,想要掙脫那束縛。可他一動不動,手指漸漸用力,她覺得痛,但卻直直盯著他:“你覺得我們的婚姻有意義嗎?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你明白嗎?我當年之所以跟你結婚,其實不過是想從這個家裏逃開,你卻給了我另一個火坑給我跳。我跟你結婚三年,我覺得我自己都老了十歲,我不想在這樣的牢籠過一輩子,你為什麽就不肯放我一條生路?如果你需要一個幌子,外麵大把的女人想當你的幌子,而我不想了,我隻想離婚。你放過我行不行?
  他真的被氣到了,他真正被氣到的時候通常不說話,隻是瞳孔急劇地收縮。
  最後他終於鬆開手,非常從容地對她微笑:“葉慎守,你別做夢了!我就不放過你!你這被子都別想離婚!如果你說這是牢籠,你就好好在這牢籠裏待一輩子。”
  “紀南方!”
  他摔門而去。
  他一直走到樓下,盛開在客廳裏,見他下來有點詫異“怎麽了?”
  “沒事,”他笑了笑,“媽,公司打電話給我,有點事我得先去處理一下。”
  “噢”
  “守守好像累得很,我讓她先睡一會,您讓阿姨過會再叫她起來吃飯吧。”
  “好,”盛開也覺得疲倦,“你也一天一夜沒合眼了,處理完了公事,早點回來休息。”
  “好。”
  司機來接他,他在半道接到陳桌爾的電話:“在哪兒呢?”
  他實在沒心情搭理:“機場。”
  “你最近怎麽老為航空公司做貢獻啊?上禮拜給你打電話你在日本,星期一給你打電話你在昆士蘭,前兩天給你打電話你剛從機場出來,現在給你打電話,你又往機場奔,飛得比超人還勤,你該不會是瞧上哪個空姐了吧?所以跟著人家滿天亂轉。”
  “滾。”
  陳桌爾笑起來:“有筆大買賣,人家非要跟你麵談。”
  “沒心情。”
  “又怎麽了,掙錢都沒心情?”陳卓爾在電話裏笑,“是不是上次那個冰山美人真把你給凍著了?”
  “滾。”
  “行啊,哥哥,一會兒功夫,叫我滾兩回了,火氣怎麽這麽大啊!難不成你前幾天真是獨個兒在昆士蘭曬太陽?好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嗎?哥幾個請你吃飯,還有餘興節目,夠有誠意了吧。”
  “什麽餘興節目?”
  陳卓爾哧哧地笑:“不能說,你來了就知道了,保管你滿意。”
  “別瞎扯了,說正經事呢。”
  “正經事就是哥幾個替你過生日。你要樂意呢,就來跟我們吃大餐,你要不樂意呢,就接著飛。對了,那空姐漂亮不?要不帶來讓咱們也開開眼界?”
  紀南方把電話掛了,告訴司機,“掉頭,不去機場了。”
  在他們常聚的飯店,一看他走進包廂,滿屋子的人都轟地笑起來,一群人湧上來,七手八腳,將他按在座位上。陳卓爾更是興奮:“來來來,今天是好日子,先上菜,咱們慢慢吃著,再好好來敬壽星幾杯酒。”
  紀南方酒量很好,所以陳卓爾專門埋伏了人,一早訂好了攻守同盟,這個端杯子,那個拿酒瓶,七嘴八舌,叫哥哥的,叫兄弟的,又拍肩膀又先幹為敬,一幫人攛啜,本來還以為大費周折的,誰知道紀南方今天特別痛快,誰敬都肯喝,誰端杯子來都給麵子,等雪花堂煎牛肉上來的時候,酒桌上已經喝掉整整快六瓶特供了。
  “好了好了。”陳卓爾見紀南方眼睛都紅了,心裏反倒犯嘀咕,連忙打圓場,“別把他灌醉了,灌醉了就不好玩了。”
  “誰說我醉了?”紀南方冷笑“就憑你們幾個,能把我給喝醉?叫小姐換大杯!”
  “好好,換大杯!”陳卓爾隨嘴哄著他,卻招手叫過小姐,低聲囑咐:“把那個參汁鹿鞭蠱先上,讓我們涑簌口。”
  這天到底有好幾個都喝趴下了,連陳卓爾都有點犯迷糊,紀南方卻仿佛還很清醒:“你那餘興節目呢?”
  陳卓爾掏出房卡,笑得十分曖昧:“3118房間,長頭發大眼睛,你最中意的那一款,記得憐香惜玉一點,人家是真正的小姑娘,才讀P大一年級。”
  他笑嘻嘻將房卡插進紀南方的上衣口袋,“兄弟,生日快樂!”
  走廊裏鋪了很厚的地毯,紀南方真喝得有點沉了,覺得腳下有點浮,出電梯找來找去找不到那房間。
  這裏燈太暗,走廊又曲折,隔不遠幽幽的一盞,像是珍珠從貝殼縫隙裏發出的光,珠暉流轉,朦朧又迷離,他覺得頭暈,靠在牆上歇了歇,有點後悔,剛剛酒店的butler要陪他上來,他攔住了不讓,沒想到明明來過兩次,今天怎麽就連門都找不著了。
  他拿出電話,撥給陳卓爾,誰知電話通了好久沒人接,這小子一會兒工夫跑哪兒去了,連電話也不接?他正打算掛電話,卻有人接了。
  很熟悉也很遙遠的女聲,他覺得頭更暈了,把電話拿下來看了看,原來不知怎麽拔錯了號,拔到守守的手機上了。
  “守守 ……”他反倒笑了起來,“你還沒睡呢?”
  她從他聲音都聽出他喝高了,所以倒也沒發脾氣,反問:“你喝酒了?”
  “我沒喝酒,”他把領帶扯了,順著走廊往前走,轉一個彎,不是,再轉一個彎,還沒有……他覺得更暈了,隻好停下來,“你在哪兒呢?”
  “我在家裏。”她已經懶得和他多說,“紀南方,離婚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為什麽要跟你離婚?我憑什麽要考慮離婚?有你當幌子,我愛在外頭玩怎麽玩,我玩得正高興呢。”
  她啪一聲把電話扣了,他拿著手機站了一會,又接著往前走,終於看到兩扇椂木門。
  那女孩子聽到開門的聲音,仿佛被嚇了一跳,從沙發上本能地站起來,看了他一眼,馬上低下頭去,似乎不知所措。
  他站在那裏,隻能看到她一頭烏黑的長發,因為低著頭,瀑布樣的三千青絲,直瀉下來,遮住大半張臉,但仍舊看得出長得很甜美,側影很漂亮,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微微垂著。
  他站了一會兒,把手裏的手機領帶都撂在了茶幾上,然後問:“你先洗,還是我先洗?還是一起?”
  那女孩子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臉“騰”紅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的說:“我洗過了……”
  他著才注意到她原來穿著睡衣,很保守的兩件式長衣長褲。圖案是很可愛的格子小熊,他覺得有點恍惚,仿佛在哪裏見過類似的睡衣,也許他是真的喝高了,所以他往浴室去:“那我先去洗澡了。”
  他洗了很久,差點在浴缸裏睡著了,起來的時候水都是涼了。結果走出來一看,人不見了,他隻覺得很有趣,如果那看上去膽戰心驚的小丫頭跑了,到還真的笑話。
  誰知進了臥室,才發現原來她沒跑,已經在床上等他。
  看他坐在了床上,她拉著床單縮在床角,仿佛有點發抖。
  他吻她的時候,她確實一直在發抖,他一顆顆解開她的格子小熊睡衣紐扣,情欲漸漸彌漫,他的鼻息漸粗,開始有點不耐煩地啃噬她的頸間柔嫩的肌膚,但最後他停下來—因為她哭了。
  他手心沾到了她溫熱的眼裏,而在他懷裏,她一直在瑟瑟發抖。仿佛是本能,有手抵在他胸前,抗拒著他的進一步動作。她的抵抗那樣無力,那種熟悉而沮喪的挫折感卻席卷而來,仿佛漫天漫地,令他覺得心灰意冷,再沒辦法繼續。
  他放開手,走到窗邊去,點上一支煙。
  仿佛是酒意上湧,隻覺得疲倦。
  那女孩怯怯地下床來,走到他身後低聲的說:“對不起,我隻是害怕……”
  他回過頭來,這才看清她有雙盈盈的打眼睛,眼中仿佛閃動著淚光,他不願意再看,轉過臉繼續抽煙。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溫軟的身體貼上來,她用雙手摟住他的腰,他怔了一下,拔開她的收,說:“你走吧。”
  她有點驚恐,開始啜泣:“對不起,我真的隻是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他不耐地打斷,“所以你走吧,我沒興趣了。”
  “但是他們昨天已經把錢給我了……”她怯怯地拾起眼睛。“求求你別趕我走……錢我已經花了,沒辦法還給他們。”
  “他們給你多少錢?”
  “十萬。”
  “你用這錢幹嘛了?”
  “給我哥,他被機器把收軋斷了,一生說沒錢的話就不能做再植手術。這麽多年他一直在外頭大功,還沒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就是因為供我讀書。可這回他把手軋斷了。醫生說再遲就來不及了……所以我沒辦法,我有個同學在KTV打工,她問我願不願意……”
  “行了別哭了。”他有點粗暴地打斷她,走過去拿起自己的錢包,仍給她一張卡。”這裏頭有點錢,給你哥找個好點的醫院,被耽擱治病,你走吧!”
  她含著眼淚看著他,而他已經轉過臉去,重新點上一支煙。
  她沒有拿走那張卡,隻不過對他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後換上衣服走了。
  他把一包煙都抽完了。隻覺得累,於是走過去躺倒在了床上,臉上有絨絨的東西,原來是那套格子小熊睡衣,她忘記帶走它。
  他把睡衣抓起來,仍到地毯上。
  過了一會兒,他又下床去,把那套睡衣撿回來,疊好了,端端正正地放到枕頭邊。
  睡衣上又一點少女獨有的幽淡香氣,既不是香水味,也不是別的人工合成的香氛。
  其實並不像,她的氣息有一點點甜,也許是常用的洗發水的味道,或者潤膚乳的味道,沾染上一點半點,明明知道不是,是她身上獨特的氣息,因為是別處從來找不到的。
  他覺得可恥,那樣漫長的時間,最後一次在一起還是兩年以前。如今他經常十天半月也不見她一麵,及時見麵也不會有那麽親昵,但偏偏記得那樣清楚,一分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尋了又尋,找了又找,那樣多的女人來來去去,竟然連有一點點像的都沒有。
  他翻了個身,終於睡著了。
  他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雖然醒了,但宿醉的頭疼幾乎也在意識清醒的同時襲來,層層窗簾
  密閉四合,擱光隔音,房間裏似乎仍是漆黑的夜晚,他根本不想接,但是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顆定時炸彈,不爆不休,他隻好爬起來,這才發現手機是擱在外麵會客廳裏,房門沒有管,太安靜,手機隔得那麽遠也響的驚天動地。
  終於把那顆定時炸彈抓到了手裏,看了看號碼,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媽,這麽早打電話,有什麽事?”
  “還早?你那邊都幾點了?你在哪兒?”
  “還能在哪兒啊,辦公室。”
  “胡說八道,你秘書剛說你在開會,你什麽時候學會騙人了,你到底在哪兒?”
  “我就是在辦公室開會。”
  “開會有這麽安靜嗎?”
  “我這不從裏頭出來了,為了接您的電話嘛。”
  “你跟守守是怎麽回事?”
  他怔了一下:“沒怎麽,挺好的啊。”
  “那為什麽她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你們要離婚?”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昨天下午和她吵架,把她給氣著了,您也知道她那性子,跟小孩似的,急了就亂發脾氣。”
  “我要開會了。媽,我晚上再打給你”
  “好,你忙去吧,記得下班就回家,好好哄哄守守,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的。”“我知道,媽,再見。”
  他很耐心地等待母親說了再見,然後掛斷。
  手機被狠狠摔在牆上,飛快的滑跌落地,摔得零件四漸開來,他走到房間,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撥通了守守的手機:“葉慎守,你是真的要跟我離婚?”
  “是”她沒有遲疑。"
  “那你過來,我們好好談談。”
  她問:“你在哪裏?”
  他告訴她酒店和房間號,她說,我馬上來。
  他洗了澡出來,才發現原來已經是中午了,於是打電話叫酒店送餐。他吃得很慢,最後一杯紅酒喝完,恰好聽到鈴聲。他拋下餐巾親自起身去開門,果然是她。
  他倒對她笑了笑:“吃了午飯沒有?早知道你過來得這麽快,我應該多叫一份。”
  “我已經吃過了。”她走進來,稍稍打量了一下環境,微皺著眉頭。“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說話吧。”
  “你不喜歡這兒?”他眯起眼睛。“為什麽?”
  她懶得多說,隻冷著一張臉:“你不換地方我就走,等你有空了我們在談。”
  “我就想再這裏談。”
  兩個人一時僵在那裏,她的手機響起來,她拿出來看了看,說聲:“對不起。”就打算走開去接電話。誰知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把手機給我!”
  她沒有動;“不。”
  “把你的手機給我!”
  她不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得她手腕奇痛入髓,幾乎是感到她的腕骨捏碎一般,他從她手裏將手機影奪了過去。他們看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終於冷笑:“易長寧……原來是他。”
  她反倒笑了一笑;“紀南方,你明不明白?即使易長寧不回來,我也要跟你離婚。”
  手機還在一直響,一直響,他卻仿佛平靜下來;“那你當初為什麽嫁給我?”
  她垂下眼簾:“對不起,我盡力了,可我不愛你。三哥,都是我的錯……”
  “我們結婚了。”他打斷她,“別叫我三哥!”
  “我們離婚吧。”
  “爸媽不會同意你這樣胡鬧,你別癡心妄想了!”
  她一臉倦色:“他們不同意我也要離婚,你如果真的不肯,我隻好讓律師來跟你談。”
  他隻是冷笑:“我倒要看看哪個律師有這能耐!”
  “徐時峰。”她還是很平靜,“我想過了,旁人不敢,他會接的。”
  他真的動了怒氣,反倒笑起來:“葉慎守,你真是幼稚!”
  “關於離婚我考慮很久了。”她很幹脆地承認了,“你可以說我幼稚,但我愛長寧,一直愛,從最開始到現在,我愛的人是他,他也是從來沒有變,所以請你成全我們。”
  “你離家出走後原來跟他在一起。”他的聲音裏透著不可言喻的冷誚,“怪不得回來就要跟我離婚。”
  “紀南方!”她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氣得要命,“你不要把人人都想得跟你一樣齷齪。”
  “我齷齪?”他仿佛還是在笑,卻是冷笑,“你一直嫌我齷齪對不對?你嫌我髒,你嫌我弄髒了你?你覺得我不配碰你?我告訴你,你是我老婆,我再髒你也是我的老婆!我就是要讓你跟我一樣髒,一樣齷齪!”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一下子將她抓了過去,按在沙發上胡亂的親吻著,一邊就撕她的衣服。
  “你幹什麽?”她一邊掙紮一邊叫,“你發什麽神經!你放開我!”
  他用自己的唇堵住她的嘴,那不是吻,智商一種野蠻的發泄。她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拚命地想擺脫他。衣料在他指間進裂開來,肌膚的裸露令她戰栗。他毫不留情地將她翻過來,禁錮在自己身下。她開始哭,拚命掙紮,雙手都被他牢牢按住了,她的臉被迫·在沙發的一一堆軟枕裏,她能夠發出聲音,但卻隻能硬咽:“紀南方!你這個混蛋!”
  “我就是混蛋怎麽了?”他冷笑著,幾乎不帶任何感情,“我今天就混蛋一次給你看看!”他他騰吃一隻手去扯自己的衣服,她趁機掙脫朝大廳跑去,沒跑兩步頭皮突然一緊,他竟然拽住了她的偶發!她頭發極短,被他這樣抓著,疼得直流淚,“紀南方你放手,我疼!”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他,凶殘得如同野獸一般,鼻息咻咻地噴在在她臉上,似乎連呼吸都帶著某種嗜血的氣息。她被他推得跌跌撞撞,但沒有摔倒。他已經重新抓住她,將她騰空抱起來,人啊象條陷進網裏的魚,怎麽跳怎麽蹦都掙脫不了。他將她狠狠摔在床上,然後整個人壓上來。
  守守覺得一切象場噩夢,不管她怎麽掙紮,怎麽哭泣,就是沒有辦法醒來。身體的疼痛與心靈的恐懼同時吞噬了她,她到最後發不出任何聲音,覺得自己被撕碎成千片萬片,再也沒有辦法拚湊在一起。而四周全事冰冷的海水,湧上來,一直湧上來,絕望一樣的寒冷海水浸沒了她,她被溺斃在黑暗的海中。
  午後下了一場小雪,交通開始變的不順暢,路上的車走走停停,漸漸蜿蜒堵成一條長龍。
  易成寧在車陷在長龍陣裏,隻能跟著前車緩緩行進,守守一直沒接電話,在拔過去,就關機了。他又點猶豫,剛掛掉,電話又響起來了,原來是阿姨桑珊,問他:“長寧,晚上有沒有時間過來吃飯?”
  他父母早就移民美國,阿姨是國內唯一的親人,他答應:“好的,阿姨。”
  桑珊住在胡同深處,很僻靜的一座單門都護的院落。牆內有兩株極大的石榴樹,這季節的城市安靜而蔚藍的天空,襯得牆頭樹木枝丫脈絡如畫。
  易長寧將車停在院外,下車按門鈴,阿姨親自給他開門,說:“把車聽進來吧。”
  院子不大不小,天井裏正好可以停兩部車。雖然是舊式的宅子,但幾年前剛剛重新翻修過,所以其實住著很舒服。潮濕的屋子,暖氣正上來,易長寧脫掉大衣,“宛宛呢?”
  “到同學家裏去了。”
  沒讓保姆動手。桑珊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然後問;“喝點紅酒還是果酒?”
  “不喝了。”他說;“吃點飯挺好的。”
  桑珊手藝不錯,像他媽媽做飯的味道,所以總是叫他過來牙祭。三年前也是這樣,知道有天他無意間問道葉裕恒。
  兩個人都很沉默地吃飯,他卻沒有吃多少,所以桑珊問他;“怎麽?胃口不好?”
  他索性擱下筷子,說:“阿姨,有話您就直說吧。”
  桑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長寧,阿姨沒有資格說什麽,但是你知道小葉她對我,對宛宛……一直有很大的敵意……”
  “我會帶她出國前。”易長寧說,“守守其實心地很善良,她直說接受不了。所以我會帶她出國,不讓她有機會麵對這些。”
  桑珊的臉色有點蒼白:“她是葉家的女兒,又是紀家的長媳,你知道這以為著什麽……”
  “那又怎麽樣?她不幸福!”易長寧的目光反倒鋒銳起來,“阿姨,你願意委屈您自己,而且一委屈就是這麽多年,是因為您覺得幸福,您覺得值得!開始她不是幸福,她為什麽還要委屈自己,守著那名存實亡的婚姻?那個花花公子根本就不愛她,他隻會傷害她。阿姨,您知道看著心愛的人哭是什麽滋味嗎?您知道看著心愛的人痛苦是什麽滋味嗎?如果她過的好,她過得快樂,我是絕不會在打擾她,可事實不是那樣。她在我麵前哭的時候,我就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帶她走,我不能再讓她過那種日子!”
  桑珊親親歎了口氣:“她的父親不會同意她離婚的。”
  “守守會堅持到他同意為止。”他語氣平靜,“我知道她。”
  “可是葉家跟可能遷怒到你,就算最後葉家能同意,還有紀家,長寧,你這又是何苦……”
  “阿姨,三年前我問過您同樣的問題,您當時回答我說,隻要能跟他在一起,那麽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同樣,隻要能和守守在一起,不論是什麽樣的代價,我都覺得值得。”他聽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語氣過於激烈,於是放低了聲音,“對不起,阿姨。”
  桑珊厭倦有點紅:“沒有,長寧,是阿姨對不起你。我知道,三年前如果不是因為我和宛宛,你不會那樣走掉。你心裏一定很後悔……”
  易長寧沒有做聲,我自裏安靜下來,聽得到牆上掛號總滴滴答答的聲音。最後,他說:“我確實後悔了,所以我才會這樣做。我知道我這樣也許會傷害到一些人,甚至包括您歌宛宛,但是我已經錯了一次,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認識到錯誤,所以再沒有辦法承受第二次。”
  他從桑家出來,天已經黑透了,人行道的樹上有一點殘餘的白雪,被路燈染成淡淡的橙色。他用車載拔守守的手機,仍舊是關機,他有些擔心,浴室在十字路口掉頭,開車到守守的宿舍樓去。
  很遠就看到那個窗口是漆黑的,沒有燈光。他把車停下來。看了看表,猶豫一會兒,終於拿起電話拔了一個號碼。
  一個溫和的女聲接的電話:“您好!”
  應該是葉家的阿姨,他問:“您好,請問葉慎守在家嗎?”
  “她還沒回來,請問您是哪位,要不要留話?”
  “哦,謝謝,不用了。”
  崔阿姨把電話掛斷,然後起身去客廳,告訴盛開:“是那位易先生打電話來。”
  盛開問:“守守呢?”
  “在房間裏。”
  “南方呢?他不是和守守一塊兒回來的嗎?”
  “還在走廊裏。”
  “這兩個孩子。”盛開有點無奈。“你去把備用鑰匙找來,我先上去看看。”
  一上樓就看到紀南方,很沉默地站在走廊的盡頭,看到她上樓來,低聲叫:“媽。”
  盛開敲了敲守守的房門:“守守,是媽媽,你把門開開。”
  沒有回應,盛開又敲門,聲音大了些:“守守,你開門,有什麽話開門再說。”
  仍舊沒回應,盛開於是問紀南方:“你和守守到底是怎麽回事?”
  紀南方沉默地低著頭,盛開不由得歎了氣:“她這次賭氣跑出去,其實是因為她爸爸說了她兩句。你也知道,守守有時候脾氣是挺拗的,但她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不說別的,就當初她要死要活地要跟你結婚們,你就應該知道,她心裏有多看重你。”
  崔阿姨拿著備用鑰匙上來了,盛開不便再說,於是接過鑰匙打開房門。屋子裏一片漆黑,沒有開燈,透過走廊上照進來的一點光亮,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窗幔沒有放下來,而守守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整個人在被子底下卷縮成一團。
  盛開有點驚訝:“這孩子這麽了?”崔阿姨打開床頭燈,本來以為守守睡著了,誰知她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月白色的段子枕套,越發襯得一張臉孔雪白,連半分血色都沒有。看到母親進來,她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很輕的聲音叫了聲:“媽媽……”
  盛開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麽全是汗?”守守的目光落在紀南方的身上,他站在們奇偶,高達的身影令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連唇上最後一抹血色都消失殆盡,仿佛是歇斯底裏:“滾出去!”
  “守守!”盛開嗬斥,“你怎麽能這樣對南方說話?”
  紀南方的臉色也很蒼白,像是想說什麽,過了幾秒鍾,終於什麽也沒說,沒轉身走了。盛開又急又怒。撇下守守:“我等會兒在跟你算!”
  她終於在樓梯上教主他:“南方。”
  紀南方停下來,盛開說:“你別跟守守一般見識,她這兩天跟她的爸爸鬧別扭。你別往心裏去,回頭我說她。”
  紀南方說:“您別怪她,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錯。”
  “那你先別走,你一定連晚飯都還沒吃,我叫廚房給你做兩個小菜。”
  “媽。”他勉強笑了笑,眉目間有中無法掩飾的疲倦,“我還是回家去,守守估計累了,我明天再來。”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回事?”盛開問,“你別瞞著媽媽,要是守守的問題,我去說她。”
  “是我不對,守守沒有錯,她不理我是應該的。”他低聲說,“您早點休息吧。”
  她第二天卻沒有來,盛開追問守守嗎瘦瘦卻一生不吭。隻是跟太裏請了兩天假,又過完雙休,才去上班。
  終於接到易長寧的電話,他十分擔心地問:“守守,你的手機怎麽一直關機?”
  她才響起來,自己的手機那天被紀南方仍在地上,然後她一直忘了,也不知道最後是被紀南方拿走了,還是摔壞了。
  她撒了個謊:“我手機丟了。”
  “守守,你還好吧?”
  “嗯。”
  “那我來接你下班?”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他。
  黃昏的時候開始下雪,城市在飛雪中漸漸陷入夜色的包圍。她自己開車來接她,帶這她去了一間很安靜的會所,燈光迷離的走廊,天花板上有各式各樣的油畫,水晶燈的光芒晶瑩剔透,而包廂垂著重重手工繪製的帳幔,令人覺得安靜又私密。
  菜單上仍舊有川菜,他問她:“吃魚好不好?”
  其實她什麽都不想吃,但還是點了點頭。
  服務生退走後,他說:“有樣東西送給你。”是一支新手機,他說:“我替你拿了號,號碼位數與我的一樣,免得你記不住。”
  她對記數字是在沒有天賦,所有的電話號碼都要記許久才能記下來,所以他才會這樣說。
  手機款式跟小巧,她深受來接,他卻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她掙了一下,她執意將她的手腕翻過來,然後拉起她的袖子,她皮膚本來膩白如凝脂,手腕上卻一大圈烏青,早包廂的燈光照射下,看著更是嚇人。他的指尖冰涼,握得她的手也發冷起來。
  他什麽都沒有問,過了好久終於鬆開手。因為開始上菜,服務生報著菜名,琳琳琅琅一桌子,有她原來最愛吃的水煮魚。
  沒有記憶中的那樣辣,她努力吃了很多。吃飯的時候他一直沒有說話。最後出來上車之後,他才說:“守守,搬出來住吧。”他說,“我要你呆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她反而平靜:“給我一點時間,我能解決好,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你打算怎麽解決?”他的手因為用力握住方向盤,手背上隱約有青筋暴起,“他如果再動手的話你有什麽辦法?”
  她說:“那是意外,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
  他緊握著方向盤,目光望著前方,車裏聽到尾燈雙閃的聲音,很輕很輕的嗒嗒聲,她將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的整個人都是緊繃的,她柔聲說:“長寧,現在我搬出來,隻會激怒父母,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微微歎了口氣,終於啟動了車子,他以前從來不歎氣,無論何時,不論是什麽事情,他永遠都似有程朱在胸。
  他送她到宿舍樓下。她說:“你別上去了,我進屋就給你打電話。”
  他堅持送她上來,她也隻好由他。
  這是他第一次到這裏來,房子很小,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收拾的很幹淨。
  她去廚房,他看到茶幾上擱著幾本雜誌,於是拿起來,底下卻有一支筆,骨碌碌滾過來。
  他認得,那是他的筆,原來,她留了這麽多年。
  廚房裏哐當一響,緊接著聽到她短促的驚呼,他幾步衝進去:“怎麽了?”
  是打碎了杯子,碎磁片還在地上冒著熱氣,他急忙拉過她的手,打開冷水,反複地衝林,其實沒有燙的多厲害,指尖的疼痛漸漸消失,她微微仰起臉來,他正好低下頭。
  仿佛過了好久,那個吻才落在她唇上,帶著不可思議的柔軟與輕盈,就像一片羽毛,或者雪花,呼吸慢慢變得緩慢,仿佛整個世界都慢下來,有柔軟的芳香,她的整個人也軟綿綿的,頓時失去 了力氣,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她,因為電話一直響。
  是座機,守守臉色緋紅,走過去接電話時還有點恍惚,電話那邊說了一遍,她沒有聽太懂,對方隻得重複了一遍。
  易長寧看她神色發怔,好一會兒才掛上電話,於是問,“出什麽事了?”
  “是紀南方……”她臉色有點蒼白,“出了車禍。”
  因為超速撞在隔離帶上,整個車頭全撞癟了,幸好車上配備的是八安全氣蘘,紀南方都沒有受重傷,隻有骨腿骨裂。
  守守到醫院時候,他腿上已經打上了石膏,並且被吊了起來,看上去很狼狽。病房裏早就被圍的水泄不通,有專家教授,醫生護士,甚至還有臨時電召來的骨科權威,紀南方在病床上動彈不得,忽然從人逢中間發現她,就咧嘴衝她笑。
  守守見他還能笑得出來,不由得鬆了口氣。
  等醫生們都退出去,病房裏隻剩下紀南方的助理,守守平常很少跟他打交道,隻記得他姓陳,剛才就是他給早就打的電話,這位陳助理向紀南方道:“趙秘書那邊剛才又打電話來了,按您的意思,我就說了骨頭沒問題,隻是韌帶拉傷,他很遲疑了一會兒,今天晚上大概沒事了。”
  紀南方點了點頭,又說:“要是我媽那邊打電話來,也這樣說,省的她又一驚一乍的。”
  陳助理答應了一聲,看看他沒別的話,也走出去了,隨手帶上門。
  守守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怎麽弄成這樣,還撒謊不告訴家裏人?”
  紀南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這都幾點了,說不定已經睡了,老頭平常都靠吃安眠藥的,難得睡幾個鍾頭,再把他吵起來,我豈非不孝。”
  守守忽然俯下身來,紀南方隻覺得她一對眸子又黑又亮,仿佛兩粒寶石,瞳孔裏可以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迎著他的麵孔越來越近。她身上依舊有好聞的香氣,仿佛帶著一絲甜,他幾乎覺得呼吸困難,她已經直起身子,“你喝了多少酒?酒後駕駛,活該!”
  “誰說我喝酒了?”
  “你聞聞你身上那味兒。”守守微皺著眉頭:“我都聞出來是Eiswein了,騙誰呢?”
  他笑:“騙誰也騙不了你啊,跟狗鼻子似的。”
  守守哼了一聲,紀南方說:“別生氣了,就算我是活該,我都撞長成這樣了,你也該消氣了吧。”
  守守聽得出來他話裏一語雙關,覺得有點難堪,轉過臉去不理他,沒過一會兒,紀南方開始哼哼唧唧:“守守,我腿疼。”
  “我幫你按鈴叫醫生。”
  “叫他們來有什麽用啊。”他悻悻地,“他們又不肯給我止痛藥,說影響愈合。”
  “那你就先忍著。”
  他歎了口氣:“你過來點,你離我這麽遠,我說話吃力。”
  守守說:“你要說什麽就說,我站在這兒挺好的。”
  紀南方有點無奈的笑:“我又不是老虎,再說我腿還吊著呢,動都動不了,你過來點好不好。我真的中氣不足,說話費勁。”
  病房裏沒有凳子,沙發離得老遠,守守猶豫了一下,終於坐在病床上,紀南方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本來想甩開,看著他忍得呲牙咧嘴的表情,到底是忍住了。
  幸好紀南方握著她的手就覺得很滿意了,他的食指無意識地在她手背上摩挲著,守守掙了一下:“癢。”他笑了一下:“守守,今天撞車的那一瞬間,我就在想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哭呢?”
  守守怔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句話,一時倒仿佛有些意外。隻是微微歎了口氣,轉開臉去,病房頂頂明亮,她的側影如同剪紙般,落落分明,烏黑濃密的長睫毛仿佛蝴蝶的翼,在微微清顫。
  “守守。”紀南方聲音很低:“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們以後好好過,行不行?”
  守守生平第一次失眠,睡不著,雜亂無章的回憶如同夢境,跟江西一塊兒而,或者跟哥哥們一塊兒,偶爾也會想起紀南方,可是總是模糊的。他比她大六歲,小時候同哥哥們一塊兒玩時,從來不愛帶她玩,嫌她小,嫌她是女孩子,嫌她麻煩。再長一點,他又出國去了,同任何一位世交的兄長一樣,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跟他結婚,而婚禮又是來的那樣匆忙倉促,即使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習慣,偶然半夜醒來,突然發覺身邊竟然睡著人,常常會驚出一身冷汗,要定一定神,才會想起,原來是紀南方,而自己已經跟他擊昏了。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適應,而紀南方也是,因為她獨睡慣了,偶爾他半夜翻身無意觸到她,她都會驚醒。
  後來他終於習慣了靠邊睡,占最少的地方,連睡熟了都不會碰到她,有時候早上醒過來,見他縮手縮腳側身睡著,那樣子看著倒是真辛苦。
  但那時他差不多每天回家,哪怕應酬的再晚,喝得再醉,也會被司機送回來,隻不貴喝醉了總是忘記靠邊睡,就喜歡貼著她,身上像火爐一樣滾燙,偏要貼在她背後,她撥開他的手,他很規矩地睡一會兒,過不了多久又貼上來,如此三番兩次,她實在睡不著,隻得半夜爬起來去睡客房,後來他發覺了,喝醉了回來就主動去睡客房。
  其實大部分時候他都還算不錯,總肯讓著她,因為她比他小,結婚的時候她才二十一歲,雙方家長都覺得她還是一團孩子氣,紀南方也拿她當孩子看待,有幾次真的被她氣到,也不過丟下她走開,後來慢慢開始不回家,但她每次有事給他打電話,他總能及時地出現。
  葉慎寬有時也教訓她:“其實南方對你不錯了,隻要你對他稍微用點心,他就不會在外頭玩了。”
  一遍兩遍說到她煩,索性頂嘴:“大哥,我看大嫂對你挺用心的,你怎麽還在外頭玩?”
  一句話把葉慎寬噎得半死,氣得幾個禮拜不理她。
  守守沒睡好,第二天醒的遲了,索性打電話請了一天假,到中午的時候接到電話,原來是盛開才知道紀南方出了車禍,盛開忍不住責備她:“守守,你太過分了,南方出了事,你怎麽不去醫院看看他?”
  “我已經去過了。”
  “去過了就醒了?你現在應該待在醫院,好好照顧南方,夫妻二人,應該是患難一共,互相照顧,這種時候你怎麽就一點噎不著急上心?你這是什麽態度?”
  守守隻得再到醫院去,想氣昨天紀南方抱怨醫院的病服根本沒法穿,她猶豫了一下,打電話到紀南方的司機,讓他拿了兩套紀南方的睡衣,自己順便送去醫院。
  等到了醫院,剛進走廊就已經看到盛況非凡,裏裏外外擺滿了鮮花水果,料想是一撥狐朋狗友都知道了消息,紛紛前來探望,遠遠就聽到陳卓爾語重心長一本正經的聲音:“以我專業的眼光從X片上看啊,我覺得不是折了腿,倒像是閃了腰,南方,往後可要悠著點啊.”
  病房裏頓時轟然大笑,她推門進去,一堆人兀自笑得東倒西歪,見著她才收斂些:“喲,守守來了。”
  她隨手把袋子擱在一邊,紀南方偏偏注意到了:“拿的是什麽?”
  守守說:“睡衣,昨天你不是說要換衣服?”
  “哦!”陳卓爾帶頭起哄了“咱們還是回避吧,別妨礙南方換睡衣!”
  另一個嘖嘖連聲,“恩愛啊,這不是眼饞咱們麽?咱們這些打光棍的,萬一不小心受點傷,連睡衣都沒人幫咱們換啊。”
  還有人唯恐不亂的說:“哎,那個全國五號文明家庭是不是又要評比了?”
  “這事包我身上,包在我身上。”陳卓爾隻怕胸口:“甭說全國五好文明家庭了,就算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我也給你們兩口子弄一個。”
  “滾!”紀南方笑著罵:“你們就欺負我現在動彈不了是不是?”
  “誰說你動彈不了啊,咱們不妨礙你動彈。”陳卓爾擠了擠眼,一幫人轟然大笑,然後一哄而散。紛紛都走了,連陳卓爾也走了,隨手還替他們帶上門。
  屋子裏隻餘下了守守跟南方,紀南方說:“別理他們,一群流氓。”
  守守把袋子放在床邊:“我給你拿了兩套睡衣,回頭護工來了,叫她幫你換上,我先上班去了。”
  “你今天還上班?”紀南方似乎有點失望,又說:“你晚上能不能過來一趟?我媽說晚上要看看我,見不著你在這兒,又該囉嗦了。”
  “我晚上就不過來了。”守守卻仿佛下了什麽決心,說:“咱們兩的事,你還是早點讓爸爸媽媽知道的好,我怕到時候他們接受不了。”
  紀南方本來掛著點滴,聽到她說這番話,仿佛沒聽見,隻看著那藥水往下滴,一滴一滴,不緊不慢地落著。病房裏本來就安靜,守守覺得安靜得都有點讓她害怕。因為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又急又快,砰砰砰砰,像是快跳出嗓子眼來,過了好一會兒,紀南方才轉過臉看她。守守隻覺得他臉色很平靜,倒看不出什麽來,他的聲音也很平靜:“你什麽意思?”
  “紀南方。”她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冷的像冰塊一樣,也許是因為掛著點滴的緣故,她說“我昨天想了好久,你其實對我很好,這三年謝謝你,但我沒辦法。”
  他盯著她,就像從來不認識她,那目光仿佛銳利有鋒,他的呼吸漸漸急促,驟然爆發,狠狠甩開她的手:“滾,你給我滾。”
  守守站起來,抓著手袋,紀南方卻仰起身子來,額頭青筋並發:“你以為我真稀罕你麽?笑話。你要不是姓葉我會娶你?當初要不是我父母逼著我會娶你?你以為你是誰?我以前哄著你,那是因為我沒玩膩,現在我玩膩了,你想離婚是不是?離就離!你以為我稀罕你,你現在就給我滾,滾!”
  守守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連眼睛都四通紅的,仿佛喝醉了酒,又仿佛變了一個人,是她不可能認識的人,她覺得害怕,往後退了兩步,而他指著門,又說了聲:“給我滾!”
  離婚比她想象中要複雜許多,雙方態度都很堅決,紀南方索然同意離婚,但他父親大發雷霆,把茶杯都摔了,隻差沒有親自去醫院將紀南方痛罵一頓。
  盛開的態度很堅決:“守守,你到底中了什麽邪?你跟南方過的好好的,為什麽要離婚?”
  “媽媽我不愛他。”
  “你當初非要跟他結婚的,媽媽就勸過你,說他並不是最適合你的人,但你一意孤行,如今結了婚,你就應該認真對待婚姻,對待家庭。怎麽可以這麽輕率,說要結就結,說要離就離?你爸爸昨天打電話回來,問起你跟南方的事,我都不知道要跟他怎麽說才好。守守,你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可以這樣幼稚?”
  南方的媽媽則親自來見守守,語重心長:“守守,媽媽知道南方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幾年委屈你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麽隨便就說要離婚呢?是不是他在外頭胡來?你放心,媽媽一定替你教訓他,等他一出院,讓他陪你出國散散心,出去走走,換個環境,好不好?你們兩個啊,真是孩子氣,他爸爸最近被他氣得……哎,守守,不管南方做了什麽錯事,你看在媽媽麵子上,先原諒他好不好?給他一個機會,他要是再不改,回頭讓他爸爸收拾他,好不好?”
  連葉慎寬都罵他:“守守,你有點理智行不行?你知道離婚意味著什麽,你忍心叫你父母為難成這樣?你就算不替別人想,你總要替你父母著想,婚姻豈同兒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是易長寧回來了,我告訴你,你要真是為了那姓易的好,就叫他離你遠點!”
  守守又驚又怒:“大哥,你要是敢動易長寧,我就死給你看!”
  葉慎寬氣得拂袖而去:“鬼迷心竅。”
  這樣不到一個月,守守很快瘦下去,過完年後上班,和江西一塊兒吃飯,仍是心不在焉。
  阮江西看著她拿著刀叉,把牛排切得細細碎,忍不住說:“你真是自尋煩惱。”
  守守歎了口氣,江西說:“我真受不了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守守賭氣:“不管了,我要向台裏申請休假,出去度假。”
  江西噗地一笑:“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要麵對現實。”
  守守說:“我沒有逃避現實。”
  江西說:“你就繼續頂嘴吧你。”
  話雖這樣說,其實年後電視台正忙得不可開交,江西抽空去了躺醫院,看望紀南方,紀南方見著她倒挺高興的:“喲,你可是稀客,昨天宸鬆來了,今天你又來了,我都覺得自己是真受傷了。”
  江西不過微笑:“我本來想跟守守一塊來,但她去青島錄節目去了,最近他們忙得要命,你沒看到守守瘦的,臉隻有巴掌大了。”
  紀南方倒沒接著她的話往下說,反倒跟她開玩笑:“你怎麽一個人來啊,不帶宸鬆一塊兒,你們兩吵架了?”
  江西本來比他小幾歲,但跟他說話向來隨便,所以也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我跟宸鬆到沒吵架,你跟守守吵架了吧?”
  沒想到紀南方竟然笑了笑:“吵什麽啊?我都同意離婚了,還有什麽好吵的?”
  江西沒想到他會這樣坦白,看他的樣子像是滿不在乎,不由得怔了怔。
  紀南方卻已經轉開臉去,望著窗外,不知道是在看是。江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陽光情暖,難得的好天氣,樹葉還沒有發芽,光禿禿的幾枝斜丫伸過窗前,仿佛工筆的疏影,她收回目光,卻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隻紅色保溫桶,非常普通的塑料保溫桶,半新不舊,可是洗的很幹淨,包括白色的手把,被洗的一塵不染。她想這不像是紀家的東西,正巧紀南方轉過臉來,看到她看那隻保溫桶,不知道為何解釋:“一個朋友給我送了點雞湯來。”
  江西知道她的風流債不少,不過這樣的物件,真不像是他那些紅顏知己常見的做派,那些女人從衣著打扮到化妝,無一不精致的楚楚動人,哪怕是往醫院送份雞湯,隻怕也會用ZOJIRUSHI之類的精美飯盒。
  江西沒在病房裏耽擱太久,因為陪紀南方聊了一會兒,護士就來換點滴藥水了,她趁機告辭,出來就給守守打了一個電話:“你是真要離婚?”
  守守被她劈麵問了則麽一句,隻覺得沒頭沒腦,脫口說:“當然啊,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江西歎了口氣:“你們兩口子,也許真是配錯了。”
  守守詫異:“你這又是發哪門子感慨?”
  江西說:“沒什麽。”她頓了一頓,終於隻是說:“守守,我隻是希望你幸福。”

  我知道你很難過
  守守把電話掛上,不由得站在窗前出神。
  落地窗外就是一線碧海,中午的太陽正豔,而海麵上有點點白帆,是國奧隊在進行例行的訓練。陽光落在人身上葉家頗有熾意,風吹得雪白窗紗飄飄拂拂,把她的頭發吹亂了,頸間的絲巾也被風吹得飄揚起來,癢癢地拂過臉,她想起來,這條絲巾還是紀南方送給她的,那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本來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出發,去度蜜月,所以早晨起來,剛剛刷完牙,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了洗浴間,從背後摟住她,親吻她:“早。”
  她還不太習慣這種親昵,隻含糊應了聲,他卻拿出條絲巾送給她:“送給你的。”
  結婚他也送過禮物給她,大部分是貴重的首飾,其實是代長輩送給她,她總是禮貌地道謝,然後回家就放進首飾盒。
  真絲觸手柔軟,仿佛一縷雲,繞在指尖上,黑色底子白色的花紋,非常漂亮,她本是以為是Hermes之類的牌子,但是圖案風格並不像,果然他說:“我自己染的。”
  守守大吃一驚,像看著外星人一樣看著他,倒是把他逗得哈哈大笑:“沒想到吧,我當年的專業可是化學。”
  守守隻覺得好笑,也不知道他曾用這招哄得多少女孩子團團轉。不過這條絲巾顏色大方,配什麽衣服都顯得白搭,這次出門,她隨手帶了兩條絲巾,沒想到其中就有這一條。
  門鈴又響起來,她去開門,原來是住在隔壁房間的糖糖,對她說:“吃飯去吧,接待方請吃海鮮。”
  “我有點不舒服。”她其實病了差不多快一個星期了,像是感冒了,昏昏沉沉沒精神,渾身發軟,但嗓子不疼,又不發燒,於是懶得吃藥。每天喝瓶金銀花露,拖拖拉拉一直沒好:“中午我就不去了。”
  糖糖知道她最不願意應酬那些企業家,所以說:“那好,你休息一會兒吧,想吃什麽我給你帶回來?”
  守守說:“別麻煩了,待會兒我睡一覺起來,自己去吃點粥得了。”
  “行,你照顧好自己。”
  糖糖走了,房間裏重新安靜下來,隻有風吹動窗簾,有細碎的陽光灑在床上,守守覺得困倦,於是睡了一覺。
  後來被電話吵醒,睡得迷迷糊糊也沒有看來電:“您好,葉慎守。”
  “守守。”
  易長寧的聲音清涼如水,仿佛帶著薄荷的些微香氣,令她從昏沉的睡意中漸漸蘇醒,他問:“忙麽?”
  “在酒店睡覺。”
  “不舒服嗎?”他語氣中透著擔心:“是不是水土不服。”
  “不是,就是有些累。”
  “那有沒有力氣出來,我請你吃飯。”
  守守笑起來:“你飛過來吧。”
  他在電話裏也笑起來:“好啊,我馬上就飛,你等著。”
  話音未落,門鈴叮咚叮咚地響起來,守守以為是同事們來了,一張望,原來是易長寧。
  隻覺得心花怒放,滿心歡喜,打開房門撲入他懷中,仰起臉隻會笑:“你怎麽來了?!”
  易長寧笑著抱起她:“我怎麽不能來?”
  她被他抱著轉了兩個圈子,轉得頭暈,於是掙脫他的手臂,又仰起臉看他:“你怎麽瘦了?”
  “你才瘦了呢。”他說:“比以前輕了。”
  “怎麽突然來了?”
  “過來談筆生意,所以正好來看你。”
  他帶她去吃飯,餐廳有落地窗正對著無敵海景,黃昏時分海風烈烈,碎浪千層,怡紅碧水襄出無數細白浪花,風景非常漂亮,菜品則是五星級的一貫水準,不過不失,而守守難得好胃口,吃了整碟的雞汁銀鱈魚,易長寧說:“我這是第一次來青島,我也不知道哪裏有好吃的,所以帶你來這裏了。”
  守守喜歡這裏的自製酸奶,喝完了似乎覺得意猶未盡,易長寧於是又替她多點一份。
  守守說:“我倒不是第一次來青島,小時候跟爺爺奶奶來過幾次,大學時還跟同學來過,我可以當半個導遊。”
  易長寧說:“那好,晚上由你負責導遊一下。”
  晚上兩個人去八大關,一路上的士司機滔滔不絕:“兩位是來度蜜月的吧?那就在咱們青島拍婚紗吧,第一浴,第二浴……海景拍出來特漂亮,好多人原來都拍過了,到咱千年古道一看,嘿,忍不住又拍了第二套。不信你們明天上海邊瞧,拍婚紗照的多了去了……”
  守守覺得有點難堪,易長寧卻很認真,時不時還接話問上兩句,哪家影樓的照片拍得好,哪家影樓的後期做的特漂亮,司機如數家珍,最後還給他們一章名片:“拿這個,說是我介紹去的,人家給打折。”
  易長寧道了謝接過去,等到了八大關,下車後他很自然地拖住守守的收,說:“我們去吃冰淇淋。”
  其實八大關到處都是老房子,很多舊別墅,依舊保持了當年的風貌。冰淇淋店開在一幢老房子裏,燈火通明,遠遠看去,玲瓏剔透如同電影布景一般。
  店裏隻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守守剛吃過了飯,沒有胃口,於是隻是點了抹茶的單球,易長寧叫了一杯咖啡陪她。冰淇淋味道很好,守守剛剛吃了兩口,忽然恪到了牙。
  很俗套的情節,而易長寧隻是望著她微笑。
  戒指並不大,小小的白金指環,鑲了一圈碎磚,正是她喜歡的樣式,簡單大方。她看著掌心的指環許久,終於瀟瀟:“這招好老套。”
  易長寧握住她的收,將戒指替她戴上,說:“我們公司的小姑娘教我,追女孩子,一定要俗,招數雖然老土,隻要真心就好。”
  指環大小正合適,他永遠如此細心,隻要是對她。
  旁邊有對情侶正好目睹,看到他替她戴上戒指,頓時劈劈啪啪鼓起掌來,那女孩子還激動地朝他們直比畫手勢,侍應生也都笑著看著他兩,整間店裏的人都在喝彩,還有人叫:“破一個,破一個。”非常熱鬧,喜氣洋洋,大家都覺得這一幕甜蜜無比。
  如此甜蜜,幾乎不真實。
  守守的視線漸漸模糊,其實三年前紀南方正式向她求過婚,在葉家,她的房間裏,守守一直覺得那天他似乎有話要說,但總是欲言又止,後來他把戒指掏出來,她才明白,中規中矩的磚戒,獨立的大鑽石,那時候他樣子似乎有點窘,他的手指也是滾燙的,握著她的手,對她說:“守守,嫁給我好嗎?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那個時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麻木地任由他替她戴上戒指,他俯身親吻她時,她的唇幾乎是冰涼的,可是沒有哭。
  她嫌那枚戒指太重,樣式也不中意,幾乎沒有帶過,而如今,一切都成了枉然,從前等了又等,等了那麽久,真到了這一天,卻明明知道,這樣的幸福,不會真實。
  她終於把戒指取下來,擱在桌麵上。
  易長寧似乎有點吃驚,隻是望著她,她起身往外走,他叫了她一聲:“守守。”她走得很快,易長寧追上她:“守守。”
  她回過頭來,他看到她已是淚流滿麵,他問:“怎麽了”
  她不肯說話,就站在那裏,易長寧看著她,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纖弱似天上一鉤雲,襯著月光,單薄得不可思議。
  而她隻是看著她,淚眼模糊。
  他問:“為什麽?”
  她幾乎不能說話,唯有哽咽,他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將她攬入懷中:“守守……”他說:“我不是逼你,我會等,好不好,我等,好不好?”
  他握著她的手:“你等了這麽久,現在,我也會等你。”
  守守從青島回來,正好紀南方出院,盛開怕她不去醫院,早早就叫司機來接她,守守因為連日來父母盛怒,也想有所轉圜,所以很聽話地到醫院去。
  石膏已經拆了,但紀南方行動還是不怎麽方便,他堅持不肯坐輪椅,醫生都沒轍,正勸得口幹舌燥,守守正好來了。
  上次他趕她走之後,兩人差不多快一個月沒見麵了,守守隻覺得那天之後紀南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今天再見著亦覺得陌生,雖然他還是那樣子,不過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的神氣,可是自從結婚以來,他從來沒有待她這樣冷淡。她不過說了句:“還是聽醫生的吧。”
  他就冷冷瞥了她一眼,於是她就閉上嘴,不再說話。
  最後他到底沒有坐輪椅,被人攙進了電梯裏,下到七樓時有人按鍵,進來個女孩子,似乎還是學生,眉目清秀,留著一頭長發,背著雙肩包,手裏還提著一隻紅色的保溫桶,她看了守守一眼,然後就垂下眼簾,很安靜地站在電梯的一角,以為是自己最近在節目中上鏡多,被認出來,也沒有多想。
  上了車守守才問:“你回哪邊?”
  “回家。”
  那就是紀家了,守守於是不再做聲,車開得不快,來接他們的是紀家的司機,眼觀鼻鼻觀心,專心開車,對後座的情形似乎完全視若無物,偏偏是周末,路上堵的一踏糊塗,車子塞得動彈不得,好半響才往前挪一下,守守覺得氣氛沉悶,紀南方拿著手機發了條短信,她覺得很意外,因為他不論對任何人都是講電話向來不耐煩那些輸入法,估計這陣子在醫院養傷實在無聊,連發短信都學會了,不過一會兒,有滴滴的蜂鳴,大約是短信回過來,他看後卻抿了抿嘴,唇線幾乎挪成了一條線,守守認得他快二十年了,知道他這樣子是不耐煩到極點了。
  但是他不說話,她也懶得問。或許紀南方覺得累了,隨手丟開手機後,一直閉目養神,守守於是看車窗外,堵堵停停,走了快一個多小時才到家。
  紀媽媽在家,看著紀南方被攙進來,心疼得無以複加:“你看看,弄成這樣……”
  “媽!”紀南方不耐煩地打斷她:“我累了。”
  “好……好……”紀媽媽說:“我已經叫人放了說,叫守守幫你洗個澡,醫院裏一定不舒服,洗個澡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
  “守守還有事呢。”紀南方說:“她們台裏要加班,回頭我自己洗就行了。”
  “胡說!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還逞什麽能?”紀媽媽嗬斥了他,又轉過臉來對守守說:“今天周末,怎麽還要加班?南方今天才出院,確實是特殊情況,這樣,我叫人打電話替你請幾天假,在家幫媽媽照顧下南方,好嗎?”
  守守知道她會說到做到,這樣的軟硬兼施,自己根本沒辦法拒絕,隻得低聲說:“媽,我自己打電話請假就行。”
  “好孩子。”紀媽媽讚許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白了紀南方一眼:“不讓你媳婦幫你洗澡,你都這麽打了,難道還讓我幫你洗?”
  這麽一說,正端茶上來的阿姨都笑了:“南方那是害臊呢,他小時候咱們替他洗澡,還拍過一個帶子。”
  “對對。”紀媽媽也笑了,興致勃勃:“還是那種老式的家用攝像機拍的,我去找找,帶子擱哪兒了,這個片子頂有意思,他爺爺當時就最愛看,看一次笑一次。”
  這樣說笑著,混若無事,紀南方卻冷著臉:“媽,讓她回家去吧,有什麽意思?”
  “你胡說什麽你?”紀媽媽震怒,“去洗澡,從醫院出來,看著就髒。”
  他沒再吭聲,掉頭一瘸一拐地往後麵走,紀家的房子是那種舊式的大宅子,一路都是青石砌。紀媽媽輕推了推守守:“去啊!”守守無奈,隻得追上去,扶他下台階,又上台階,進了垂花門,他們的房間在後院西廂,順著抄手遊廊進去,一明兩暗,改成客廳與睡房的。當初結婚的時候重新裝修過,所以外麵看上去毫不起眼,裏麵其實布置得很舒適,但他們結婚後很少回來住,所以守守進門之後,隻覺得陌生。
  守守去洗澡間看了一看,洗澡水已經放好了,紀南方拿了浴袍,說:“你在這坐會兒吧,等我媽睡了你再回去。”
  守守點了點頭,他就進浴室去了。
  這屋子裏都是一色的舊式家具,一張軟榻還是古色古香的樣子,守守覺得無聊,坐下來隨手翻了翻茶幾上放的刊物,看上頭出刊日期還是兩個月前,因為負責情結的阿姨是不會動這些東西的,所以照原樣擱在這裏,想必紀南方也很少回家來。
  很無聊的內部刊物,她翻了兩頁就覺得困,掩口打了個嗬欠,把雜誌擱在一邊。
  醒的時候隻覺得一片漆黑,原來天已經黑了,屋子裏沒有開燈。她睡在那裏沒有動,壓得胳膊肘發麻,身上倒蓋了一條毯子,睡得口渴,也餓了,胃裏十分難受。
  紀南方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她推開毯子起來,走到門口才隱隱約約看到他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下,她想著天氣雖然熱了,但夜裏石凳畢竟涼寒,他這樣坐著,萬一被紀媽媽看到,一定又要挨罵,所以走過去,打算叫他進屋裏去。
  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在打電話,忽然聽到他說:“說要為難那姓易的,我可從來沒說過這話……”聽見腳步聲,猛然回過頭來。
  守守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著他,兩邊抄手遊廊下,點著一盞盞燈,照見院子裏花木扶蘇,,而她在那邊,整個人卻在忍不住微微發抖。
  紀南方看著她,頓了一下,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我這有點事,回頭咱們再說。”
  他把手機合上了,守守隻覺得站不住,仿佛腿發軟,扶著那株海棠樹,胃裏也翻江倒海一般,隻覺得惡心嘔吐,太陽穴砰砰直跳,仿佛有誰拿著大錘子狠命垂著,垂得每一根神經都牽連到心髒,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而急促,紀南方慢慢站起來,他本來行動不便,朝她走了兩步,亦不像是別的,隻是訂定看著她。
  守守也看著他,烏黑明亮的眼眸,怔怔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三哥……”
  他有事那種奇怪的表情,轉過臉去:“別叫我三哥。”
  “紀南方。”她一字一頓的說:“哪怕我們這夫妻做的再沒意思,但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你不是壞人……”她隻覺得急怒交加,“沒想到你這麽卑鄙,你除了玩陰的你還會什麽,你除了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還會什麽?你除了會仗勢欺人你還會什麽?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子,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他瞧著她,像從來沒見過她的樣子,過了會兒,他轉開臉去,竟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腔調:“我知道你惡心我,你心疼那姓易的是嗎?我告訴你,你心疼他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守守隻覺得急痛攻心:“我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他竟笑了一笑:“後悔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早後悔了,當年我要不是把你睡了,你肯跟我結婚,當年你要不是為了你媽媽的事,你會跟我結婚,你不就為了要你爸心存顧忌,葉慎守,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算盤,你在我麵前玩這套你還太嫩了點,我裝了這三年的糊塗你覺得還不夠嗎,你還想讓我怎麽樣?行,你愛易長寧,行啊,隻要你離得了這婚,隻要你能,你就去嫁給他。”
  守守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甩了他一記耳光。
  紀南方本能地將臉偏了一下,但還是打在了臉頰上,清脆響亮。
  守守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模模糊糊想,他知道,他竟然全都知道,而且還這樣說出來,連半分情麵都不留,這樣赤裸裸地說出來,把她根本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的動機說出來,這樣齷齪,這樣難堪的真相都說出來。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裏,這裏不能再呆了。她踉蹌著順著遊廊往前走,跌跌撞撞,隻是往前走,紀南方隻是看著她,看著她跌跌撞撞往外走,他忽然追上來,抓著她的手:“守守。”
  她拚命地掙脫,掙脫他的手,他力氣很大,又窟住她的腰:“守守,你聽我說!”
  她不做聲,隻是激烈地掙紮,他想把她的臉扳過來,她頓時想起那天在酒店套房裏,種種可怕的回憶一股腦湧現,惡心,恐慌,懼怕,疼痛……她瑟瑟發抖,掙紮得更用力,拳打腳踢:“你放開我。”她踹在他的傷腿上,他疼得彎下腰去,她掉頭往外跑,他仍舊追上來,聲音裏竟有一絲慌亂:“守守……”
  她強忍住一陣陣的惡心反胃:“你別過來……”
  他嘴唇微動,像是想說什麽,他終於抓住了她,隻是緊緊拽著她的手:“守守你聽我說,不是那樣!”她掙不開,又氣又急又怒,怎麽都掙不開他的手,她又踢又打,他隻好更用力地鉗製著她,她呼吸急促,隻覺得眼前一切漸漸發虛,仿佛找不到焦點,又仿佛鏡頭裏用了濾鏡,天與地模糊起來,晃動起來,然後急速地旋轉……她身子晃了一晃,終於倒了下去。
  她仿佛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被父親帶著去看煙花,那時候國慶節總有大型的焰火晚會,滿天絢麗的姹紫嫣紅,網店金茫在夜空織成最絢麗的花,一朵接一朵盛開,就像是把最綺麗的水鑽銀花堆砌在黑絲絨般的天幕上,那樣美麗,那樣繁華,集中一個孩子全部的夢想,如夢幻中的花園,而她仰著小小的腦瓜,連脖子都仰酸了,那時她緊緊牽著媽媽的手,另一隻則牽著父親,一家三口,永不分離。
  慢慢就哭了,也許明明知道,幸福不過一場焰火,再美再好,都轉瞬即逝。
  她的手一直被人握著,醒來後才知道原來真的是媽媽,盛開一直握著她的手,連紀媽媽都關切地守在床前,屋子裏有醫生護士,章醫生也來了,笑眯眯地看著她說:“好啦,醒了。”
  “可把媽媽嚇死了,”盛開埋怨,“你這傻孩子,稀裏糊塗的,真是不懂事。”
  紀媽媽則說:“我把南方罵了一頓,你們兩個都是糊塗蛋,幸好沒事,守守你怎麽不告訴媽媽呢,還有南方……”她回頭叫:“還不過來,給守守賠禮道歉。”
  紀南方僵在那裏不肯動,紀媽媽恨鐵不成鋼:“你成天就會慪守守生氣,你沒聽醫生說嗎,守守有先兆流產跡象,你要敢再惹守守生氣,看我怎麽收拾你。”
  紀南方這才抬起頭來,而守守腦中嗡的一響,頓時隻覺得一片空白。
  她月事遲了一個多月,因為心事重重,又因為出差往返,隻當是水土不服,倒沒有注意,況且這兩年很少跟紀南方在一起,更是不曾往這上頭想過。
  盛開隻覺得她手又冰又涼,於是輕輕拍了拍說:“你跟南方都年輕,真是一點也不懂事,這樣的事豈能開玩笑?懷孕了為什麽還瞞著我們?今天萬一鬧出什麽好歹,可怎麽得了?”
  “讓守守休息會兒吧。”紀媽媽也覺得守守臉色蒼白得驚人,仿佛沒有半分血色,不由得憂心忡忡:“鬧了這大半宿了,有什麽事過兩天再說。醫生不是建議守守臥床休息?這兩個孩子,簡直讓人操不完的心。哎……”
  “媽媽……”守守嘴唇微微哆嗦,低聲叫住盛開:“我想回家……”
  “醫生建議你靜養。”盛開安慰似的撫摸她的手:“過兩天回家去,好不好?媽媽每天都來看你,再說這裏跟家裏一樣,也是你的家啊。”
  “媽媽……”
  “別耍小孩子脾氣,你也是要當媽媽的人了……”盛開替她蓋了蓋被角:“乖。”
  守守拉著她的手不肯放,盛開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但終究深了,她第二天還有重要活動,不得不先回家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守守才掉下眼淚。
  一顆接一顆,無聲地落在被麵上,侵潤進去,段子麵的繡花,繡的是梅花,眼淚洛上去,攤開一片……紀南方占起來,聲音暗啞:“對不起。”
  她做起來,卻別過臉去,隻覺得難過,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紀南方有點艱難地說:“守守,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有做什麽。哪怕你不相信,就是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易長寧的公司出事了。”
  守守猛然回過頭來望著他,他仿佛是被她的目光刺痛了,轉過臉去回避她的直視,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走了過來,走到床前去“守守,你信我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什麽都沒做,我惹你生氣,其實是因為我心裏難過,我受不了,我就是受不了你那樣對他,所以我才故意說那些話氣你,”他仿佛語無倫次“可是後來你往外麵走,我那時候才覺得,如果我讓你走了,我們兩個就真的完了。我心裏害怕才會去拉你,我沒想到你有孩子……我……”他有點狼狽,伸手想要觸摸她,她卻本能地往床裏頭縮了縮,避了開去。
  “守守……”他低聲下氣,“我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那樣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守守胡亂擦了眼淚,把臉仰起來:“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他整個人處在那裏,無意識地抓緊了床罩上的流蘇,又慢慢鬆開,他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隻有哀涼,她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過了好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低的幾乎不可聞:“守守,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樣對你,這幾年,無論我怎麽努力,你都……到最後我都覺得灰心,可是我今天後悔了,看著你往外頭走,我就後悔了”他抬起眼睛:“守守,我知道我不好,但你,給我們個機會好不好?”
  她卻奇異的鎮定下來,平靜而冷漠地說:“算了,別費勁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因為我懷孕了嗎。你不就是想要這孩子嗎?你以為這孩子是你的?我告訴你,這孩子是易長寧的。”
  他整個人猛然一震,死死盯著她,手不由得舉起來,她反倒自然把臉一仰,看到他嚴重一閃而過的憤怒,可是更多的竟然仿佛是悲哀,她有點不太確定,因為他很快握緊了拳頭,她冷笑:“想揍我是不是,你不敢,誰叫我姓葉呢,我要不是姓葉你會娶我。要不是你父母逼著你會娶我?我就給你弄頂綠帽子帶著,沒關係,隻要你忍得住,咱們就這樣耗著,等孩子生下來你再做親子鑒定,我就怕你到時候受不了那種刺激!”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說,可是仿佛唯有這樣,方才能平息胸口那團熾痛,如同陷阱裏絕望的小獸,隻得拚命撕扯自己的皮毛,她的每一個字都仿佛一隻小箭,嗖嗖地往他身上射去,帶著無比的痛恨與憎恨,他隻覺得渾身發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控製自己不向她揮拳,在這一刻他筋疲力盡,連聲音都帶著一種嘶啞:“葉慎守,你知不知道,你很殘忍。”
  她終於爆發:“那你呢,你不殘忍嗎,你能不能放過我,讓我去過我想要的生活?你為什麽要強迫我陪你,成天逢場作戲,一輩子困在這種牢籠裏,你明明答應和我離婚,你為什麽又反悔,隻因為我懷孕了,你想要這孩子,你們紀家想要這孩子,殘忍?你的所作所為才叫殘忍,我恨你,紀南方,我從來沒有這麽痛恨一個人,厭惡過一個人!可是你的一切都讓我覺得痛恨,覺得厭惡,你隻會出爾反爾,自私自利,我愛長寧你知道嗎?我愛他!你知道嗎,算了吧,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因為你根本不懂愛情,你除了花天酒地你懂什麽?你除了玩女人你知道什麽?你根本就不會理解,你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嗎?你知道什麽叫愛情嗎?”
  他沉默了很久,才自嘲般笑了笑:“是啊,我不知道。”
  他轉身朝外走,走得太猛太急,撞在茶幾的角上,正好撞在那條傷腿,他重重地摔下去,大約摔的狠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掙紮著爬起來。可是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隻是搖搖晃晃,扶著牆走掉了。
  守守伏在被子裏,失聲痛苦,哭了又哭,枕頭哭濕了,冰冷的段子麵貼在臉上,她仍一動不動伏在那裏抽泣著,紀南方雖然走了,事情卻沒有變,她是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個莫名到來的孩子,這個意外萌芽的胚胎,她是再也沒有辦法了,她這一輩子,都要被困在這裏。怎麽逃也逃不走。怎麽掙也掙不開。
  她隻在紀家住了三天,因為紀南方從那天走後,一連三天不見人影,紀媽媽自然十分生氣,連盛開也略有微詞,所以守守打電話要回家,她也就鬆了口氣,將守守接回家,這下子連紀老爺子也被驚動了,發了一頓脾氣,終於讓人把紀南方。
  她臥室窗外這個有一樹海棠,開的春深似海,滿樹繁華綠葉,因為天氣見暖,守守坐在窗前,看著那樹發呆,過了好一會兒轉過臉來,才發現紀南方早已經來了,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也在看花樹,她一轉過臉來,他也就轉開了目光。
  宋阿姨本來陪著紀南方上來的,見到這情景,靜悄悄就走開去了,隨手替他們帶上門。
  守守說:“坐吧。”
  他的腿現在還不能久站,於是很安靜地坐下來,兩個人還一會都沒有說話。
  這幾天來,守守費了好多周轉,打了許多電話,最後托江西才打聽到易長寧出了什麽事情。原來易長寧在國內主要的合資客戶公司的總經理去香港出差,突然在香港離奇失蹤,而他的妻兒早已經移民國外。有人匿名舉報他是畏罪潛逃,引得警方生疑,追查下來,發現此人不但有利用職權進行境外洗錢的嫌疑,而且涉嫌在多宗商業招投標中收受賄賂。
  易長寧的公司一直是這家公司的重點合作夥伴,當然也屬協助調查之列,警方經過調查,發現一年前這位總經理的兒子申請去國外深造,易長寧赫然是擔保人,而且招投標中,獲利最大的也是易長寧的公司。罪魁禍首已經失蹤,巨大的商業按鍵浮出睡眠,易長寧難以證實自己的清白,已經被限製出境。公司也在被審計,接受全麵調查。
  這一切都像是個精心布好的局,每一個環節都完美得不可思議。
  守守想了又想,並沒有給易長寧打電話,隻是問了幾個相熟的律師,但基本上有覺得棘手:“這種經濟案件,一旦追查起來就麻煩了,因為沒一家公司敢說自己是幹淨的,公關費,回扣,顧問費……。哪家公司沒有打過這樣的擦邊球?要是認真,十有八九能查出事來。”
  守守一籌莫展,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天,雖然艱難,終於還是下了決心。
  她對紀南方說:“紀南方,我不離婚,但是請你放過易長寧。”
  他的反應很出乎她的意料,既沒有嗤之以鼻,也並沒有勃然大怒,隻是非常平靜地注視她。過了良久,他甚至笑了一笑:“守守來之前我就想過,你會不會說這句話,結果,我果然沒有猜錯。”
  她默然不語,他的聲音十分的平靜:“我們離婚吧。”
  守守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臉去,“算了,當我沒有說過。”
  他仍舊沒有看她,隻是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那株看得正好的海棠花,又過好一會兒:“你要真不想要這孩子,就不要了吧。”
  守守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有點意外的看著他,而他並沒有轉過臉來,窗子有一半陰影正好擋在他臉上,所以她也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她,守守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迷茫,仿佛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了,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於是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他始終也沒有看她一眼,隻是淡淡的說:“我真的愛上了一個人,我希望可以給她幸福。”
  守守迷茫而困頓的看著他。
  他突然笑了笑:“其實你見過她,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那天在電梯裏,她跟我們一起下樓,她堅持要見你,我隻好答應,我是真的,真的很愛她。”
  守守募地想起來,那個提著保溫瓶的少女,曾經從反光中偷偷打量自己,原來就是她,可是怎麽也想不起她到底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一頭長發,氣質仿佛溫婉,跟平日紀南方的女伴相去甚遠。她心緒淩亂,不知道在想寫什麽,隻聽他說:“我住在醫院,她給我送雞湯,每天都送。從他們學校到醫院,要地鐵再換兩次公交,差不多要兩個小時,但她每天都來陪我說話,講她們學校的事給我聽,給我我解悶,讓我高興,守守,她是個好姑娘,我不打算辜負她,我知道將來的事很難說,但我決心試一下,我想跟她結婚,所以我們離婚吧。”
  守守仿佛有點意外,於是問:“你以前為什麽不說?”
  他又頓了一下,說:“她覺得介入我們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怕傷害你,後來,我跟她說了我們之間的事,我跟你在一起,不過是因為長輩們的壓力,這樣對誰都不公平。”
  守守茫然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
  他說:“守守,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離婚吧。”
  她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隻是有點發怔得看著他。他說:“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這孩子,是我硬……”他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發紅,沁滿了血絲。也許是沒睡好,也許是這些話太難以出口,“你要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發澀,有些語無倫次,“我陪你去醫院……”
  她嘴角動了動,最後終於說:“要是爸爸媽媽知道了怎麽辦?”
  他要重新轉過臉去,凝視著窗外那顆花樹,春日豔陽斜斜,已近黃昏十分,那一團團,一球球,一簇簇的花瓣花朵,像是萬隻蝴蝶,簇擁在綠葉中,點綴著明媚陽光。
  最後,他說:“我們先瞞著他們,不讓他們知道。”頓了頓,他又說:“要不我先接你回我的公寓,過兩天再做手術,這樣他們就不知道了。”
  守守隻覺得氣悶,原來他早考慮好了,連後路都留好了,也許是房間不通風,但窗子明明開著,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煩躁,心煩意亂地說:“隨便吧。”
  他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守守自欺欺人地轉開臉去,望著窗外。屋子裏安靜得如同深潭,聽得到那些繞樹的蜜蜂,發出嗡嗡的蜂鳴。
  守守本來以為他已經走了,回過頭來,才發現他仍舊站在那裏。
  這一次他沒有看窗外的樹,而是在看她,但她一轉過臉來,他已經避開了她的目光,她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臉色仿佛很蒼白,也許是累的。因為他的腿還在恢複期,一直在做複鍵。
  她問:“你腿好些了嗎?”
  他短促地說:“瘸不了。”又說:“我先走了,明天叫司機來接你。”
  守守在家悶悶睡了一天,盛開隻當她是懷孕初期情緒不穩定,而且又和紀南方鬧別扭,所以第二天見到紀南方來接她,盛開很是高興,再三叮囑南方:“好好照顧守守,她從來不懂事,如今不像平常,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多看著她點。”
  紀南方答應了,看著守守從樓上下來,本來說好是司機來接,守守沒想到他親自來了。
  上了車她才問:“你怎麽來了?”
  “順路。”
  其實多半是怕盛開不允,自從上次鬧過一場,兩邊的父母都覺得他們是鬼迷心竅,如今有了轉機,自然盯得格外緊。
  結婚後她從來沒有再來過紀南方的這間公寓,沒想到大廈的私人管家竟然可以一眼認出她,非常彬彬有禮地問候:“紀太太,您好。”
  “您好。”
  管家替他們開門,然後非常安靜地退走了。
  三年沒來,屋子裏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啊,因為有專人清潔修理,所以倒是窗明幾淨。一切都僅僅有條。
  他說:“我本來想讓王阿姨過來,也好照顧你,但是怕爸媽知道,所以……”
  守守說:“沒事,我挺好的,不需要人照顧。”
  他問:“要不你上樓休息一會兒?晚上想吃什麽,我打電話訂餐。”
  守守搖了搖頭,其實她沒什麽胃口,隻覺得累。
  走進二樓臥房去,臥室裏仍舊是從前的樣子,簡潔的黑與白,家具也沒有變化,不知道紀南方有多長時間沒有回來過了,雖然纖塵不染,到底清冷得令人覺得空曠。
  他跟著她一起上樓來,看她一臉的倦色,於是說:“你睡吧,我就在樓下,有事你叫我。”
  他似乎已經不大願意與她獨處,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避開她的目光,說完就轉過身,帶上了門。
  守守覺得累極了,卻沒有倦意,隻是躺倒在床上,卻無法合上眼睛。
  枕頭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沒想到連這裏他也曾帶過別的女人來。想到這裏她立刻覺得作嘔,隻得馬上取來,跑進洗手間。吐又吐不出什麽來,隻是嘔些清水。
  攀著洗臉台她隻覺得無力,仿佛是站不穩,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一張臉,活像是鬼一樣。她澆水洗著臉,想把頭腦裏那些肮髒的景象洗掉似的,一遍又一遍,知道最後,有些虛弱地抵在牆壁上。
  她不願意在這裏呆了,於是抓著毛巾,胡亂擦了擦臉,走下樓去。
  樓下靜悄悄的,她轉了一圈,站在了視聽室門口。
  門是虛掩的,她輕輕推開,裏麵暗沉沉的,隻有光影閃動,卻非常安靜。
  接著屏幕上那點閃動的光亮,她看他一個人獨坐在前排沙發裏,一動不動。
  是部很舊的電影,《卡莎布蘭卡》,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打開音響,屏幕上亦沒有字幕,如同一部默片,隻看到銀幕上的英格麗偶爾一笑,粲然若一道閃電,幾乎令人覺得炫目。
  她看過這部片子很多遍,但從來沒有這樣無聲無息地看過,熒幕上的人在微笑,遲疑,猶豫,歎息,回憶,痛楚,掙紮……
  經典的一幕終於無聲無息地出現,她仿佛能聽到那熟悉的音樂,其實視聽室裏安靜極了,直到哢嚓一聲脆響,她嚇了一跳,原來是紀南方打著火機,下小的火苗燃起的瞬間映亮了他的臉,他的臉上隱約有淚痕,他點燃了一根煙,然後,那點小小的紅光就然在他唇邊,微微地發顫。
  守守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看過他哭,因為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小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長大後更不會了,他那樣意氣風發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流眼淚?
  隻是一場電影,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又去,聚了又散,沒有聲音,台詞都化成銀幕中人物唇形上模糊的形狀。
  守守第一次發覺自己對這步片子不熟,因為她竟然不知道主角們在說什麽。
  “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 she walks into mine.”
  這句台詞,已經說過了嗎?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她為這句話感動了好久,命運便是如此安排,愛了就是愛了,都是命運。哪怕理智上如何掙紮,都不過沒有辦法。
  原來她以為隻有自己在這樣的絕境中掙紮,沒想到紀南方也會遇上這樣一個人,令他難以自拔到如此地步。
  她嘴裏又苦又澀,喉嚨也發癢,一時忍不住,咳出聲來。
  紀南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嘴邊的那星紅芒都滑落下去,顧不上煙掉在地上,他倉促而狼狽地轉過臉來,看到是她,於是站了起來,聲音帶著絲暗啞:“你怎麽下樓來了?”
  不知為什麽她仿佛有些心虛,連聲音都低低的:“我睡不著……”
  其實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兩個人都融在黑暗裏,偶爾光影一閃,是銀幕上換了場景。
  他問:“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麽?”
  她搖了搖頭。
  “你還是睡會吧。”他說:“你都習慣了睡午覺。”
  “我不喜歡那床。”
  他沒有再說話。
  氣氛一時有點僵,守守最後終於說出來:“你安排她跟我見個麵吧。”
  紀南方似乎並沒有聽懂:“什麽?”
  “那個女孩子。”守守說:“我想跟她見個麵。”
  紀南方聲音有點不太自然:“沒那個必要吧。”
  守守堅持:“我想見見她。”
  他猶豫了幾秒鍾,說:“那我打個電話。”
  他走開去打電話,講了很長時間,他說電話的聲音很低,守守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麽,大約十來分鍾後,他才掛上電話,然後問守守:“晚上可以嗎?她下午有課。”
  這是守守除了長輩之外,第一次遷就別人的時間。更難想象紀南方肯這樣遷就,從來都是女人等他,而如今他似乎覺得天經地義,這樣的事情,顯然已經不止一次。
  守守已經開始覺得困惑,她在想,是什麽樣一個人,才會讓紀南方像今天這樣反常。
  約在意見咖啡廳,紀南方似乎比她更心浮氣躁,因為坐下來之後,他已經看過兩次手表,守守說:“要不叫司機去接吧。”
  “不用,她自己搭地鐵過來。”他問:“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她隻是搖頭。
  他叫過侍者,給她點了份cheese cake,她原來很愛這種甜食,但進來吃什麽都沒有胃口,隻勉強嚐了一口,正好沒過多久人就已經到了,於是推開碟子,細細打量。
  紀南方很簡單地介紹:“張雪純。”
  名字很秀氣,人也非常秀氣,守守上次沒有看清她的正麵,這次仔細地打量,隻覺得五官清麗,非常的靦腆溫柔。有些局促地端正坐著,手裏還緊緊抓著背包的帶子。濃密的長睫毛不安地顫動,偶爾抬起眼睛來,倉促如小鹿般清澈的眼波一閃,怯然而純淨,跟她想象的完全不是一種樣子。
  守守問:“張小姐還在讀書嗎?”
  “P大一年級。”張雪純的聲音也非常靦腆,臉頰微紅,仿佛是有些不安。
  “P大是好學習奧,校園非常漂亮。”守守說,然後對紀南方說:“你出去抽支煙好不好?我想跟張小姐單獨聊聊。”
  紀南方猶豫了兩秒鍾,又看了張雪純一眼,她似乎也有點緊張,抬起眼睛來望著他,他於是安慰似的對張雪純笑了笑:“行,我就在外麵。”
  庭院裏有很漂亮的桌椅,桌上的水晶蹲裏燃著燭,燭光在春天溫柔的晚風中搖曳生姿。紀南方坐下來,侍者馬上走過來,彬彬有禮地問:“紀先生要喝點什麽?”
  “冰水。”
  冰水很快送上來,紀南方沒有動,玻璃杯上很快凝上水珠,順著杯壁緩緩滑落。
  桌上淺淺的陶盤裏,清水浮著幾朵閑話,在燭光下顯得朦朦朧朧,他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倒仿佛在哪裏見過一般,後來終於想起來,由次跟守守約在這裏見麵,他走進來的時候,她正巧用手去撈那花瓣,那雪白的手指被花瓣襯著,仿佛正在消融,有種幾乎不能觸及的美麗。而燭光正好倒映在她眼裏,一點點飄搖的火光,仿佛幽暗的寶石,褶然一閃,她的眸子迅速地暗淡下去,仿佛埋在灰裏的餘燼,適才的明亮不故是隔世璀璨。
  那天她原來是為了別的女人跟他打抱不平,那個女人的名字,他都已經忘記了,隻記得那時候她還有點孩子氣似的稚氣,賭氣把咖啡全潑在他衣服上。
  後來這套衣服送去幹洗後,他再也沒穿過。
  夜裏風很涼,花園裏基本沒有別的客人,隻有他獨自坐在那裏,等一杯冰水變溫,是真的溫了,杯壁上沁滿水珠,一道道流下去,握著仿佛收心裏有汗,他沒有喝一口,把杯子又擱下。
  很遠的地方有一盞燈,溫和的橙黃色,仿佛一道隱約的門,門後卻什麽也沒有,他坐在那裏很久,看著張雪純朝他走過來,其實她今天特意打扮過,還換了一雙高跟鞋,碎石子小路,張雪純走得極快,因為不習慣穿高跟鞋,幾乎是跌跌撞撞一溜小跑過來,神色更有積分驚慌不安:“紀大哥……”
  “怎麽了?”
  “大嫂剛去了洗手間,我等到現在她還沒出來,我以為她已經走了,可是……”
  他過了一秒鍾才明白她說的大嫂是誰,這一明白過來,立刻起身就往裏麵走。
  洗手間在穿過大廳往左拐,他走得極快,到最後差點撞在人身上,他對那位正往洗手間走去的女士連聲道歉,一臉焦灼:“對不起,能不能幫我進去看看,我太太在裏麵一直沒出來,她身體不好。”
  大約看他著急的樣子,那女人滿口答應了,正好張雪純也追進來,看他站在門口,怔了一下
  那女人一走進去,已經驚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張雪純猶未反應過來,紀南方咚一聲推開門就衝進去了,隻見守守倒在洗手台前的地板上。
  那女人似乎想扶起守守,而守守毫無知覺,頭歪在她懷裏,紀南方隻覺得血嗡地往頭上一衝,什麽都來不及多想,彎腰抱起守守就往外走。
  車子在停車場,就在咖啡管外的馬路邊,他第一次覺得日此的遙不可及,一步追一一步地往前跑,卻仿佛永遠也到不了,隻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身體並不重,仿佛嬰兒一般安靜地合著眼睛。依靠在他胸前。她從來沒有如此貼近過他,在這無意識的時候,他隻覺得害怕,仿佛不是抱著她,而是抱著一杯沙,有什麽東西正從他的指縫間一點一點漏走。稍縱即逝,他驚慌失措到了極點,張雪純追上來,似乎說了句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聽到,隻是急切地尋找指甲的車,那樣亮的銀灰色,在路燈下應該很好找,可是為什麽找不到?
  遙控器就在他的衣袋裏,但他騰不出收來拿,他從停泊的無數汽車中穿過去,終於張雪純再次追上來,他朝她吼:“遙控器!”
  張雪純不知所措,仿佛有點嚇傻了,而他一隻手托住守守,她連忙上來幫忙托住她的頭。他終於摸到了遙控車鑰匙,車子嘀的一響,循著這聲音,他回過頭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車,發動機發出輕微的轟鳴,車內燈火通明。
  他抱著她,心急如焚地朝著車子跑去,張雪純連忙從後頭追上來,替他打開車門,他把守守放在後座,她的臉色在車內的燈光下顯得慘白慘白,連半點血色都沒有。
  他心急火燎地一邊倒車,一邊打電話,章醫生占線,保健醫生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他把電話扔在駕駛室前台上,猛然打過方向盤調頭,張雪純剛剛坐下來關上車門,差點被甩下去,幸好抓到了把手。紀南方自顧自換過檔位,加大油門直奔醫院而去。
  他隻用了十幾分鍾就感到了醫院,下車抱著守守進急診中心,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匆忙迎上來把守守推進去,他被阻隔在門外。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跳得又急又快,他舉起手來,手上都是血。是守守的血,是孩子的血。
  他終於知道從指縫間一點點漏掉的是什麽,不是別的,是血,是他們孩子的血。他有點發怔地看著指端鮮紅的痕跡,雖然她說過那樣的狠話,雖然她曾那樣氣過他,他卻知道這孩子是他的,不然她不會這樣生氣,她生氣,也不過是因為不想要他的孩子,所以才會拿狠話來氣他。
  準備放棄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恨得下這樣的心,把企盼了很久的希望,包括渺茫用不可及的將來,都扼殺掉。隻因為她不要,他最後終於以為自己可以舍得,能夠做到。知道這一刻,才明白那種痛不可抑,他根本無法容忍這種失去,比割舍骨肉更難,是割舍唯一的將來,是深透了髓,侵滲在血脈裏,要把整顆心整個人都生生割裂開來,做不到。眼睜睜的這樣,幾乎要令人發狂,他真的沒有辦法做到。
  有醫生從他身邊匆匆地經過,進入手術室去,又有護士出來,取藥取血漿,急診大夫告訴他:“病人現在大出血,需要馬上手術,孩子估計是保不住了。你是家屬?過來簽字。”護士已經拿了手術通知單來,紀南方恍惚地結果那份同意書,看著底下觸目驚心的一項項備注:麻醉意外,屬中意外,術後並發症……
  他隻能問醫生:“大人有沒有危險?”
  “要看手術情況。”醫生帶著口罩,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像是在很遠的地方,“發現大出血更應該立即到醫院來,為什麽拖到現在?”
  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她什麽都不會對他說,即使不舒服,她也從來不在他麵前吭一聲,何況她本來就不想要這孩子,她拒絕他,於是拒絕他的一切,他什麽都不知道,她寧可自己暈倒在洗手間裏,也不會告訴他她不舒服。
  醫生讓他去交押金,不能刷信用卡,於是他給自己的秘書打電話,聲音竟然還很清楚:“你送兩萬塊錢來,馬上。”把醫院地址報給他。
  秘書有點發蒙,但什麽都沒問,半個小時就去取了現金趕過來,沉甸甸的牛皮紙袋,他從來沒覺得兩萬塊有這麽多,秘書去交押金,張雪純一直很安靜的陪在他身邊,到了這個時候才怯怯地叫了聲:“大哥……”
  他眼睛發紅,仿佛是喝醉了,神智恍惚,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搖動,而眼前的人更是模糊不清,他喉頭發緊,聲音更發澀:“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麽?”
  張雪純下得幾乎要哭了:“我什麽都沒說,真的,她就隻問了我怎麽認得你的,認識有多久了,我就照大哥你教的跟她說了,後來她說要去洗手間,我坐在桌子那裏等,等了半天她沒回來,我就出去找你……”
  他是做了蠢事,這樣的蠢事,隻因為以為她不會在意,他拽緊了拳頭,指甲一直深深地陷入掌心。血脈噴張,就像周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他幹了這樣的蠢事,愚不可及,縱然她並不在意,他也不應該這樣刺激她,她本來就對婚姻絕望,他還這樣讓她難堪。
  守守疼出了
  一身汗,隻覺得疼,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疼痛,仿佛有什麽東西硬生生從體內被撕扯掉。她徒勞地想要掙紮,想要哭喊。可是使不上力,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她想,這一定是夢,是長噩夢,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會好了,一直到深夜她才清醒過來,疼痛令她發出含糊不請的聲音,身旁有人說:“我在這裏。”
  病房裏的燈光很暗,她的意識不是特別清楚,那人似乎是紀南方,她覺得稍稍安心了些。他說:“麻藥過去了,醫生說會有一點疼……”她的手本來搭在小腹上,但突然明白過來發生了,自己失去什麽,心裏頓時難受得要命,她想要動,他抓著了她的收,她含混不清對他說:“別告訴我媽媽……”
  “我知道。”
  有滾燙的東西落在她的手背上,她難受極了,可是哭不出來,體內某個地方似乎被掏空了,讓她覺得心裏發緊,然後還是疼,連五髒六腑似乎都碎掉般的疼。她把臉側貼在枕頭上,因為這樣哭不會被人看見,結婚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這樣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偷偷地哭,一直哭到絕望,可是沒有人知道。有隻手伸過來,拭掉她臉上的淚痕,那隻手很溫暖,像是小時候父親的手,但知道父親是永遠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疼愛她了,所謂的幸福,她已經失去很久很久了。那隻手拭幹了她的眼淚,可是卻有眼淚又滴落在她的臉上,她在心裏想,是誰呢,會是誰呢。這溫暖如此令人貪戀,這是誰呢?
  她留院觀察了48小時,紀南方一直守在旁邊,後來她堅持要出院,醫生本來建議住院一周,但她一直流淚,紀南方也沒有辦法,出院的時候也是晚上,紀南方抱著她上車,司機在前排,他抱她坐在後排,那48小時裏她打了很多很多多的藥水,點滴掛得她迷迷糊糊,還接的說:“別回家去。”
  他說:“我知道。”
  他們回公寓去,他抱著她,他特意帶了自己的一件大衣,下車時裹住她大半個身子,從書庫到電梯,從電梯進屋子裏,在上樓梯到睡房。當他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後,她的臉碰到枕頭冰涼的段子麵,竟然又流淚。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疼的厲害,又冷,她身體一直在發抖,他把被子給她蓋好,她抽泣說:“你別走,我害怕。”
  他於是坐下來,她像嬰兒般一直哭,一直哭,他試探著將她抱住,她沒有掙紮,於是他半倚半靠在床頭,她躺在他懷裏,這姿勢並不舒服,以前她也沒這樣依靠過他,但她終於覺得溫暖,隻是忍不住眼淚,一直湧出來,侵濕了他的毛衣。他把臉轉開了,說:“你別哭了,老人家說這時候哭不好,將來落下病根的。”
  她的眼淚卻更快湧出來,怎麽也忍不住,本來恨透了這孩子,恨透了他,可是一失去了那個胚胎,她卻覺得痛,錐心刺骨的痛。就像是什麽最要緊的東西不在了,而且明知道將來是再找不回來,她抓著他的衣服,哭了又哭,一直哭到沉沉睡去。
  醒的時候屋子裏毛衣人,偌大的睡房,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她覺得害怕極了,掙紮著爬起來,還是疼,她扶著牆,蹣跚地往前走。外頭靜悄悄的,屋子裏仿佛除了她沒別人,他終究是把她拋在這裏,不管了。
  她又驚又慌,攀著樓梯的扶手隻想放聲大哭,慢慢摸索著下樓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找過去。
  毛衣人……一扇門接一扇門地被她推開,都沒有人,她越來越覺得心慌,扶著牆喘了口氣,卻聽到走廊盡頭有響動。那裏她從來毛衣去過,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她掙紮著扶著牆走過去,門是虛掩著的,她心裏又慌又亂,慢慢把門推開。
  原來這裏是廚房,裝修的很簡潔,各樣東西卻一應俱全,隻是料理台上亂七八糟,胡亂放著砧板和菜刀,旁邊又擱著一隻洗菜婁。水槽裏水放得嘩嘩響,紀南方兩隻袖子卷起來,低頭在水槽裏洗什麽。一隻紫砂堡插著電,正噗噗地冒著熱氣,他將水槽裏的東西都撈起來,守守才知道他原來在洗蔥,他動作笨拙,把蔥一根根撈起來,放進菜摟中瀝幹。
  守守隻覺得嗓子發澀,站在那裏,幾乎虛弱地依靠著門,他望著那紫砂堡出神,仿佛是在想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想,紫砂煲的熱氣徵上來,隔在兩個人中間,她連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多了好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小火三十分鍾後,把蔥打結……”原來是在念菜譜,不知道從哪裏抄來的,他弓著身子低頭細看,一個字一個字喃喃念出聲來。
  守守隻覺得腮邊癢癢的,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淚,紀南方還在認真地專研菜譜,根本沒有留意別的,她扶著牆又退回去了。
  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上完樓梯,疼得又出了一身汗,摸索著進睡房裏去躺下,整個人都疼得蜷縮起來,她一直在掉眼淚,也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冷,終於有慢慢睡著了。
  後來是紀南方把她叫醒的,叫她起來喝湯,湯是雞湯,已經撤去了浮油,而且已經晾得正宜入口,她看著那碗湯發呆,他於是有點不自在:“不知道味道怎麽樣?”
  她問:“這湯哪來的?”
  他很快的說:“打電話叫的外賣。”問:“你要不要吃粥,我再打電話叫他們送來。”
  她嚐了一口,其實湯裏蟲草放得太多,微微有些苦,她一口一口地喝完:“還有沒有?”
  “還有,我去盛。”
  他又盛了一碗湯上來,因為燙,所以站在一旁先輕輕地吹著,她看著他做這樣的事情,那樣笨拙,隻讓人覺得心裏發緊,仿佛又什麽地方生疼生疼。他把湯吹得涼些,然後再給她,她卻沒有接:“我們離婚吧。”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她又說了一遍:“紀南方,我們離婚吧。”
  他終於說:“你先把湯喝了,以後的事情過幾天再說。”
  她又開始哭,先是哽咽,到最後泣不成聲,他卻站在那裏沒有動,隻是看著她,眼淚流的滿臉都是,她說:“我從來沒有這麽討厭過你,你以為你做這些事又用嗎?我不愛你就是不愛你,我恨透了你,你從一開始就算計我,等著看我的消化,你什麽都知道,你還算計我,我要結婚你就答應結婚,你等著這一天是不是,你什麽都知道你就等著看我的笑話,明明你也不想要這孩子,你為什麽還要做出這幅樣子?你心裏正巴不得,你覺得高興了,你是不是滿意了?”她歇斯底裏:“紀南方,你為什麽這麽狠,我已經這樣了你還不放過我,你到你想要怎麽樣,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他什麽都沒有說,把湯放在床頭櫃上,說:“你把湯喝了,休息一會兒。”
  他轉身往外走,她抓起湯碗向他扔過去,終究手上無力,沒有砸到他。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湯水濺了一地,他停了停,沒有回頭,很快走掉了。
  守守把頭埋在枕頭裏大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隻是聲嘶力竭,一直哭道連身體都蜷起來,喉嚨哭啞了,眼睛哭腫了,自己也知道是沒有了,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隻拚盡了全部力氣,哭得仿佛都被掏空了一般,他卻一直沒有回來。
  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守守整張臉都哭腫了,眼睛都腫得睜不開,知道自己的樣子像瘋子一樣,所以將房門反鎖。他在外頭敲門,她不肯打開,但他沒有堅持多久,過了一會兒就走開了。或許已經對她沒有了耐性,過了不久章醫生帶著護士來了,她這才開門。
  護士流下來照顧她,紀南方從此沒再回來過,但紙包不住火,紀媽媽終於知道這件事,然後是盛開,兩邊的父母否立刻趕過來看她,盛開看見她的樣子,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你們這是造的什麽孽?你還瞞著媽媽?你們這是造的什麽孽?”紀媽媽盤問護士,知道紀南方十餘天沒回來過,更是勃然大怒:“孩子沒了,老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打電話四處找,才算把紀南方找著,回來後當然劈頭蓋臉大罵一頓,紀南方隻是低著頭,到最後才當著盛開的麵對著自己的母親說:“媽,是我對不起守守。但我要離婚,您同意,我們要離,您不同意,我們還是要離。”
  紀南方的母親本來就正為守守流產的事情傷心,被他這麽斬釘截鐵的一頂撞,氣得差點暈過去,這下子連紀南方的父親也瞞不住了,但紀南方鐵了心,就是堅決離婚,盛開素來細心,稍微打聽了一下,就得知了出事那天的來龍去脈,見守守整個人都瘦的走了形,憔悴得令她
  心疼的不得了隻是埋怨:“你傻啊,為了一個毛丫頭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你收拾不了她,還有媽媽 ,就算你不樂意跟她一般見識,稍微透點口風,你婆婆也自然會處理妥當,紀南方真是鬼迷心竅,竟然這樣胡鬧。你更是鬼迷心竅,為什麽去見那丫頭?醫生說你先兆性流產,讓你臥床休息,你怎麽還能跑出去跟她見麵?”
  守守隻是低頭不說話,盛開歎了口氣:“都怪媽媽,把你給寵壞了。其實這樣的事你根本不用自己出麵,男人都是這樣,偶爾會一時糊塗,幹些蠢事。尤其南方那樣的條件,好多女孩子主動往上貼,他就算沒那心思,也禁不住人家出盡手段纏著他,其實隻要他不太出格,你睜隻眼閉隻眼,他也不敢怎麽樣,難道真能跟你離婚,去娶那姓張的丫頭?就憑那丫頭,這輩子甭想踏進紀家的大門,不說別的,傳出去簡直是消化,紀家丟得起這種人?你看看你父親,在怎麽樣,那姓桑的女人和她女兒永遠見不得光,老遠見著人,都得繞開了走,你父親還覺得虧欠了我,對不起我,處處遷就我,你真是沉不住氣,剛結婚那會,我覺得你還拿得住南方,行事也有分寸,所以媽媽很放心,你怎麽反而越過越回去了呢?你老實跟媽媽講,究竟是你還離婚,還是南方要離婚?張雪純是一回事,易長寧是一回事,是不是你先跟南方提出的離婚?”
  守守隻覺得五雷轟頂,怔怔地看著母親,過了半響才說出一句:“媽媽,您什麽都知道?”
  盛開拍了拍她的手:“你是我的女兒,你什麽事媽媽會不知道?”
  “可是,”守守隻覺得難以置信,“父親那樣對您,您就無動於衷?”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盛開微微一笑:“你父親既然不打算讓我知道這件事,就說明他對我還抱有應有的尊重,我也不會追究這件事,半輩子都過來了,難道我偏要在最後半分麵子也不給他?再說姓桑的女人根本無法動搖我們的婚姻,過分重視不夠級別的對手,就是輕視自己,守守,媽媽教了你這麽多年,你難道連這點還領悟不出來?”
  “媽媽……”守守無法思考,亦無法表達,隻是語無倫次,“您就這樣對待婚姻,對待愛情……”
  “愛一個人比別人愛你吃力很多,愛一個人不僅要付出全部,甚至還要犧牲自己,媽媽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傻,但你外婆教會我一件事情,當你愛一個人遠遠勝過他愛你時,你就應該考慮放棄,當一個人愛你遠遠勝過你愛他,你才可能獲得幸福。”
  “您怎麽能這樣說,如果愛情錙銖必較,那是什麽愛情?”她一時口不擇言:“媽媽,我一直以為您跟別人不一樣,原來您什麽都知道,您還眼睜睜看著我去嫁給紀南方……”
  “當初是你自己要嫁給紀南方,媽媽勸過你,你卻一意孤行。”盛開似乎覺得自己口氣太過激烈,於是緩了口氣,“其實南方一直對你挺好。你自己心裏明白,對不對?”
  “不如說你們算計好了聯姻的利益,不如說您覺得我嫁給紀南方對葉家對盛家都有絕對的好處,不如說您當年就是求之不得。”
  “守守。”盛開微怒,“媽媽是那種人嗎?媽媽有必要拿你的終身幸福換取什麽利益嗎?媽媽最希望是你過得好。其實南方是真的喜歡你,媽媽知道,他喜歡你,他會讓你過得幸福,所以才答應嫁給他。”
  “可是我不幸福,媽媽,我不幸福……”守守覺得萬念俱灰,隻覺得一切原來都是錯,一切原來都是枉然:“我覺得最幸福的事,是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算計誰愛誰更多……”她仰起臉來,淚流滿麵,“媽媽,我愛長寧,一直愛,愛到我沒有辦法控製自己。我當初跟紀南方結婚,是希望您能覺得幸福,媽媽,我是真的想要您比我過的幸福。我以為您會明白,紀南方不是我要的那個人,他對我好,可是我沒有辦法跟他一起生活。我跟他在一起沒有安全感,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家,什麽時候會變心。他身邊誘惑太多,他又管不住自己,我受不了,媽媽,我一直害怕,我怕他跟父親一樣,我沒辦法像您那樣,我做不到。我希望我愛的那個人,也一心一意的愛我,因為我是一心一意的愛他,紀南方他一碰我就會想,他是不是這樣抱著別的女人,他會不會也這樣和她親熱,我就覺得惡心,我就會發抖,我就覺得沒有辦法,我會不停地想,他昨天晚上在什麽地方?他今天晚上和和誰在一起。我控製不了,媽媽,如果我真的愛他,我會發瘋的,我寧可,我從來,媽媽,我愛長寧,我真的愛易長寧,求求你成全我們。我要是再跟紀南方在一起我真的會瘋的,我受不了了,媽媽,我受不了……”
  她撲在母親的懷裏,拚盡了全力,如孩子般嚎啕大哭。
  她真的受不了,受不了這一切,她曾經以為自己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可是母親懷抱這樣溫暖,曾經這樣溫暖。
  她像是受盡委屈的孩子,隻是用盡了全部力氣哭泣,就像是不久之前那一次,可那次她隻能獨自哭泣,她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襟,就像溺水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盛開攬著她,心疼得直掉眼淚,她緊緊抓著母親的衣服,拚盡了力氣哭著:“媽媽。媽媽,媽媽……”
  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一聲聲喚著母親,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隻要受了什麽委屈,撲到母親懷裏痛哭一場,就覺得一切會好起來。
  她哭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反反複複隻會說:“媽媽,我求你了,媽媽。”
  盛開微微閉了閉眼,成串的眼淚滑落臉頰:“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
  “媽媽,我求你了。”她絕望地在母親懷中掙紮,仿佛窒息的人,呼不到最後一口氣。隻有母親有辦法,隻有母親可以保護她,遷就她,給她所有的一切,“媽媽,你幫幫我,你幫幫我……”
  盛開被她一聲迭一聲,喚的心都碎了,拭著守守臉上的眼淚,哄著她:“別哭啊,乖孩子,你還在坐月子呢,別哭,到時候落下病就不好了,媽媽都答應你,媽媽來想辦法,好不好?媽媽來幫你,好不好?”
  守守隻覺得難受,因為明明知道自己要的,連媽媽都沒有辦法,連媽媽都幫不到她,隻有她自己知道,隻有她自己明白,她要的永遠也要不到了。她是沒有辦法,所以這樣哭鬧,不依不饒,不罷不休。
  她焦灼而絕望地拽著母親的衣襟,哭了又哭,隻想,哭累了就好了,哭累了就會睡著了,可是,什麽都沒有了,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房間隻開了一盞燈,幽藍的一縷光線,隻能照見朦朧的影子。紀南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誰知護士一回頭就看到他了,走出來低聲對他說:“才剛睡著了。”
  他知道,所以才上來看看。
  有好多次,尤其是剛結婚的時候,她睡著了,他會悄悄地注視她,她睡著的樣子很好看,像嬰兒一般,麵容恬美,五官沉靜,會讓人忍不住偷吻。
  但她醒著的時候,永遠對他微微皺著眉,對他不耐煩,衝他發脾氣,總是將他拒在千裏之外。
  他知道緣由,所以越發覺得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跟她在一起,都像是偷來的,無法親近,沒有將來,沒有希望,可他舍不得不要。
  結婚一周年的時候,他訂了鮮花,訂了餐廳,甚至還訂了機票和酒店的蜜月套房,打算跟她去土耳其,因為她提過一次想去君士坦丁堡。但打電話給她,她說了句:“明天出差。”
  就敷衍了出去,她甚至不記得第二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隻不過一年,他滿腔熱忱,漸漸被一點點磨滅,漸漸被一點點澆熄。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塊冰,不管他怎麽樣嚐試,不管他怎麽樣努力,就是沒有辦法融化她半分,從開始到絕望,原來隻用一年。
  他以為自己可以堅持更久,但不過就是一年,她就令他明白,這輩子他們都注定無法靠近。
  他跟她吵架,總勝過她漠視他,但吵完架更糟,他隻能把她越推越遠。
  那天晚上他跟人吃飯,被灌得酩酊大醉,醒來在陌生的酒店,床上有陌生的女人,他自暴自棄的想,算了吧,就這樣吧。
  算了吧,就這樣吧。
  過了一個星期她才出差回來,他去機場接她,忐忑不安,幾乎不敢碰到她的手,因為覺得褻瀆。她是那樣幹淨,她是那樣愛幹淨的人,她見著他照例是淡淡的,後來兩個人去餐廳吃飯,不湊巧遇到一位舊時女友,那女友見著他們,不由多看了兩眼,她卻漫不經心,問他:“怎麽不過去打個招呼?”
  她真的是不在意,因為不在意他,所以對這樣的事都不在意。
  他幾乎要失控地發作。兩個人沉默地吃完飯,她不肯跟他回家,他明明知道,回家她也不肯讓他親近,但偏生了執念,硬是把她弄回家去。
  兩個人在門廳裏又吵了一架,他最後隻能摔門而去。然後開著車在西環路上,兜了一個圈,又兜了一個圈。無處可去,最後還是到她宿舍樓下,明知道她並不在那裏,她哪怕回來也不會讓他進門,她自己的地方,向來不允許他去。她在結婚後買了套公寓,他其實是知道地方,但她不肯讓他去。他跟傻瓜一樣,坐在車裏抽了半宿的煙。
  知道隻會將她越推越遠,卻沒有別的方法。因為他跟別的女人近一點,她反而會對他好一些,因為這樣她覺得安全,這樣她才放心。他是投在蛛網的那隻蛾,無論怎麽掙紮,都是千羈萬絆,越縛越緊。他從來不知道絕望會這樣容易,卻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她討厭他抽煙,所以他把煙戒了,戒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天兩個人一塊兒回家見父母,陪父母散步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攬著她的腰。兩個人陪著父母親說話,在湖邊遛彎。後來從垂花門裏出來,她忙不迭甩開他的手,皺著眉說:“一身煙味。”
  那時候他戒煙戒了都快一年了,因為這句話,他又抽上了。跟自己賭氣,甚至比以前還要凶。最後還是葉慎寬發覺:“你怎麽又抽上了?”
  他含糊了一聲,葉慎寬哈哈笑:“這麽多年,從我們家老爺子說要戒煙,到我身邊這麽多人嚷嚷戒煙,我就麽見過一個真能戒掉的。你戒了這麽久,我還真以為你真不抽了。”拍了怕他的肩,“別跟自己過不去,想抽就抽吧。”
  但他就是跟自己過不去,戒不了,忘不掉,他覺得可恥,卻毫無辦法。
  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義無反顧。
  結婚之前盛開委婉滴說過:“守守叫我們給寵壞了,而且她年紀小,脾氣又不好,沒有吃過什麽苦頭,思想上很單純。南方,你對守守這樣,我很放心,但我不放心守守,雖然她要跟你結婚,但其實她並不懂得婚姻的意義,但你要有耐心,讓她慢慢明白。”
  那時他和守守剛訂下婚期,他懂得盛開的意思,說“媽,您放心吧。”
  不過是一個易長寧,很早之前他就聽說過。他滿不在乎,小女孩鬧戀愛,他見得多了,過段時間她就會把那姓易的給忘了。
  他卻沒有想到,她那樣固執,不肯忘了他。
  很多時候,嫉妒像毒蛇盤踞在他心上,尤其在她拒絕他的時候,他就會覺得更難受。
  易長寧像是一顆種子,在她心裏深深紮了根,然後慢慢地長成毒刺,她用這毒刺刺傷自己,也刺傷他。
  不管他如何努力,她永遠保持一種抗拒的姿態。從開始到最後,她把他關在外麵,中間隔著一個世界,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更沒有希望。
  有段日子過得很不堪,身邊的女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除了疲憊,什麽感覺都沒有。
  淩晨時分他獨自侵在浴缸裏抽煙,看液晶屏幕上的體育新聞,結果突然看到她,不過短短幾秒,一晃就過去了。後來,他就有意無意不看這個頻道了。
  有次和葉慎寬兩個人都喝高了,葉慎寬說:“南方,原來我以為這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忘記,後來我總算明白了,原來這世上最難的事,才是忘記。”
  這句話撞在他心口上,撞得他那裏生疼,他卻哈哈大笑,給葉慎寬的杯子裏斟滿了酒,“你丫又喝高了吧?別在這裏悲春傷秋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要誠心想忘,明天他媽就能忘了。你要是誠心不想忘,那可得受一輩子罪。”
  葉慎寬真的喝高了,連說話都口齒不清了:“誰說我不是誠心,我就是誠心!可到了最後,我舍不得,我什麽都沒了,怎麽能再忘記?”
  什麽都沒了,怎麽還能再忘記?
  但他是真的,真的下了決心,決心忘記。把有關她的一切,哪怕,再美,再好,也要忘記。
  一輩子這樣久,他實在沒有辦法忍受,記得她的痛。
  所以他,寧可忘記。
  他沒有走進床邊去,隔得遠也能看得到她臉上隱約有淚痕,是哭過才睡著的。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後把那文書放在床頭櫃上,沒有等她醒來。他沒有勇氣,他甚至懷疑,自己下一秒就會後悔。就像那天一樣,他一直對自己說,算了吧,就這樣吧。可是事到臨頭,他卻後悔了,因為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很想俯身親一親她,最後一次,但終究沒有動,隻怕驚醒了她,更怕自己會後悔,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要放手這樣難,他好容易下了決心,所以很快就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一看,她的臉大半陷在雪白的枕頭裏,隻能看到隱約的輪廓,再過幾年,他隻怕連這一眼都會忘了,忘了她是什麽樣子,有多美,連記憶都吝嗇。
  守守到中午才醒,她吃的中藥有鎮定安神的作用,所以誰的很沉。
  太陽光正好,灑在床前的地毯上,一刹那她有積分恍惚,仿佛曾做過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翻了個身,有些惺忪地拿起床頭放著的小鍾看時間,鍾座底下卻壓著一張紙。她把那張紙抽出來,原來是離婚協議書,紀南方已經簽了名。
  有那麽幾秒鍾,她大腦一片空白,仿佛什麽都沒有想,也仿佛什麽都想不了。
  她怔怔看著那個簽名,很少看到他簽名,偶爾會看他簽支票,都是龍鳳鳳舞。但協議書最後的簽名很端正,幾乎是一筆一畫。其實他們孩提時代都曾下工夫臨帖,守守自己的底子很好,到如今她仍可以寫一首漂亮的台閣體小楷。
  她把協議書放下,給紀南方打電話,他的手機關機了,然後她又給陳卓爾打電話,陳卓爾人在國外,接到她的電話很意外,問:“守守?什麽事?”
  “沒……沒事。”她東扯西拉地說了幾句閑話,就把電話掛了。
  就算找著紀南方她也沒有什麽話要說,她頹然地把那份離婚協議看了一遍,其實他們也沒什麽財產分割,聯名戶頭下就一套房子,還有些股票存款,都留給她了。
  盛開親自同司機一起來接她,很難得葉裕恒也在家裏。這陣子守守一直不大跟父親講話,仿佛是賭氣。但盛開說:“你父親昨天跟南方談了一次,同意你們離婚。”
  她不知道紀南方是怎麽說服雙方的長輩,但他總有他的辦法。守守沉默著不說話,坐在沙發裏,好像很小的時候,她不過三四歲。那時父親差不多每個月會從廣州回來一趟,每次她被保姆帶下樓,很規矩地坐在沙發裏,陪爸爸說話,起先是比較拘束,過一會兒玩熟了,她就會趴到爸爸的背上去,讓他背著自己在屋子裏團團轉。
  悠忽之間,二十年已經這樣過去了。
  盛開上樓去換衣服,葉裕恒叫了一聲她的乳名,守守有點茫然地看著他,葉裕恒的樣子顯得很疲倦,他說:“昨天南方來跟我說了你們的事情,請我不要責備你。守守,其實爸爸就算偶爾不讚成你的一些想法,但從來沒有怪過你。這世上沒有想讓自己做子女不幸福的父母。爸爸不管怎麽樣,都是想要你過得好。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如果你跟南方在一起不合適,就離了吧。”
  她眼眶發熱,但是沒有哭,仍舊沉默低著頭。
  “守守,我知道有些事情,爸爸卻好似處理得不夠妥當,說實話,當年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就很擔心。可是你們兩個堅持要結婚,南方又向我保證過,會好好待你,我以為他做得到。昨天他來跟我道歉,我說你道歉又有什麽用呢,你如果要道歉,去跟守守道歉吧。”
  葉裕恒很停了,他顯得心力交瘁:“你們如今鬧成這樣,南方從來沒在我們麵前說過什麽,但我看得出來,你對南方的態度有問題。但我也知道,這種事勉強不來,既然你們兩個決定了,我們做父母的,又能有什麽別的辦法?爸爸不會阻攔你什麽,爸爸隻希望你能鄭重考慮。”
  她一直沒見紀南方,後來她打電話給他,他正在做複鍵,她說:“我簽字了。”
  他有幾秒鍾沒說話,她也沒有說話,仿佛在等待什麽,聽筒裏十分安靜,她幾乎連他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最後他說:“那我讓秘書過來拿吧。”
  具體手續是怎麽操作的她不知道,幾天後他讓秘書就把離婚證送來了,她沒有打開看,隨手收在首飾盒底下。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噩夢,夢到什麽都忘記了,隻是害怕的要命,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叫喊著什麽她也不知道,然後就醒了。
  醒過來枕頭還是冰涼的,原來自己在夢裏又哭過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還還,隻是做夢。她重新睡著了,但睡得很不踏實,一直迷迷糊糊地的,後來又又人低聲說話,仿佛是宋阿姨的聲音,說:“算了,別叫醒她。”她一驚就醒了,心裏覺得不踏實,終究起來了。
  吃過早餐後宋阿姨才告訴她:“早上又人給你打電話,你還在睡覺,我本來想去叫你,但對方一驚掛斷了。”
  “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女的。”
  她稍微覺得放心了點,但過了一會兒,重新又覺得不安。回到房間後她給江西打了個電話,江西是個爽快人,聽她語焉不詳,以為又是托自己去打聽易長寧的事情,所以說:“晚上我跟辰鬆一起吃飯,他有個發小是高檢的,到時候我叫他再幫你打聽打聽。”
  守守隻得道了謝,又說:“對了,那個,我一直沒上班,你幫我請假。”
  “南方不是幫你請過了嗎?”大約是自悔失言,江西很快說:“你別想太多了,台裏領導都知道你最近病了,不會有什麽意見的。”
  守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問:“南方,他怎麽樣?”
  “他父親不是住院了嗎?我昨天去醫院,還碰到他了。我看他最近也夠嗆了,人也瘦了。”
  守守很意外,半響改不過口來,最後問:“紀伯伯怎麽了?”
  “就是高血壓,住了有還幾天了。”
  “外麵人怎麽說?”
  “你管外麵那些閑言碎語做什麽?別胡思亂想。”江西說,“你自己還在床上躺著呢,好好休息,長寧的事你就放心吧,我替你去打聽。”
  江西辦事很有效率,托人幫忙輾轉打聽。過了兩天,又專門來家裏看望守守。守守見著她高興極了,江西帶著一束鮮花來,還有自家阿姨做的淮揚細點,打開紙盒隻覺得甜香四溢。守守頓時呀了一聲,說:“核桃酥!”“
  江西笑著說:“饞了吧?我估計你吃藥,正饞著呢。”
  “天天喝中藥,苦的要命。還不許吃這個,不許吃那個,要忌嘴。”
  江西歎了歎口氣:“你也是太大意了。”
  守守不語,江西很快就轉移話題:“我還帶了千層糕來,我們家阿姨蒸的千層糕可好吃了。”
  入口即化,鮮香軟糯,兩個人吃著點心,像回到了學生時代,躲在閣樓裏吃下午茶,相親相愛,無話不談。
  江西告訴守守:“你別著急,長寧運氣不錯。”
  守守問:“怎麽?”
  “好像有人在撈他。”江西說:“因為聽說證據不足,目前形勢正朝著好的方向轉變。我估計可能有人不想這暗自繼續擴大,所以在控製局麵,聽說這個暗自還牽涉了另外好幾家公司,人家也是私底下跟我透露的,說不定這中間有什麽神通廣大的人,或者長寧自己有什麽親戚朋友在想辦法幫忙。要是這樣的話,長寧很快可以脫身。”
  守守出了一會神,又問:“紀南方的父親,身體怎麽樣了?”
  江西答非所問:“你跟紀南方真的離婚了?”
  守守嗯了一聲,江西說:“怪不得,南方到醫院去,紀伯父都不肯見他,聽說是氣壞了。外麵都傳說南方為了一個P大的女學生,跟你徹底翻臉離婚。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不大相信,因為南方他對你實在是……”她停了一下,趕緊笑笑:“不過這個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來。”
  初夏的時候守守才回去上班。
  剛下過一場小雨,滿城的綠色仿佛都要滴下水來。行道樹是洋愧,開著大捧大捧雪白芬芳的百花,像無數白鴿子停棲在綠葉下。守守見過了幾位新同事,又拿到最新的欄目計劃,就沒有其他別的事了。江西聽說她要回來了,抽空過來她的辦公室,跟她說話:“你怎麽瘦了?”
  “妝畫得不好吧。”守守摸了摸臉。
  其實是睡眠不好,她最近一直失眠,吃什麽藥都沒有效,要麽睡不著,睡著了又總是做惡夢,很多時候哭著醒來,醒來就忘了做了什麽夢,但隻記得哭。有時候早上起來眼睛就是腫的,盛開非常著急,勸她去國外度假,但她不肯,於是盛開又勸她來上班。
  “你頭發也要打理了。”
  不長不短確實很尷尬,發尾掃在脖子裏覺得癢癢的,守守說:“正打算留長,過陣子再去修剪。”
  江西說:“要不我們一塊兒休年假吧,去英國。”又說:“你別以為我是陪你,我是早就想休假了,找不到借口,正好趁這機會一塊兒。”
  守守非常感激,知道江西其實是擔心她,她說:“還是不要了,我懶得動。”
  “出去走走吧,我們回去看看母校。”
  守守拗不過她:“辰鬆一定會在心裏罵我,把你拐跑了。”
  “他忙著呢,我們一周見不到一麵,我去趟英國再回來,他也不見得知道。”
  兩個人一起去英國,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候聖誕節,複活節和暑假,她們兩個總會一起出門旅行,乘協和號航班飛越英吉利海峽,從倫敦到巴黎,
  然後持Eurailpass搭乘火車橫跨歐洲大陸。或者一路向西,飛越高山與大洋,換過一個又一個時區。旅程的新鮮與勞累,總令人興奮又疲倦。
  畢業後守守再沒來回來過,或許是厭倦,寄宿學校那樣單調的生活,再加上英國永遠濕淋淋的天氣。當年討厭得不得了,隻想早點擺脫。而如今一出機場,就覺得感慨,不由對著江西噓唏:“連協和號都停飛了。”
  江西說:“物轉星移吧。”
  是物是人非吧,少年時代的心境厭倦永遠一去不複返了。那時候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將來一定會遇上最好的那個人,攜手同心,永不分離。不過短短數載,已經麵目全非。
  江西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你經來的好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倫敦仿佛永遠在下雨,濕漉漉的城市,鉛雲沉沉的天空,過不了一會兒,雨漸漸下得纏綿起來。點點飛過車窗外,落地無聲。
  計程車慢吞吞地駛過大街小巷,仿佛行進在無邊無際的雨簾中。一幢幢建築在蒙蒙細雨中閃爍著暈黃的燈光,更顯得曆史悠遠漫長。
  本來在倫敦有不少親友,但她們兩人都是不愛麻煩的人,於是住了一個酒店套間,正好兩間睡房,還有會客廳與餐廳。
  守守倒時差,終於睡足了十四個小時,還是進來把她叫醒的:“你怎麽這麽多年一點長進沒有,還這樣能睡啊?”
  守守留念這難得的睡眠,哼哼唧唧不肯起來:“我再睡一會兒。”
  “快點起來吃飯。”
  同江西一起去街頭小店吃炸魚薯條,越發像是回到學生時代,守守難得的好胃口,把整份炸魚連同薯條都吃完了。
  雨早已經停了,街道上還是濕漉漉的。街旁的櫥窗裏有漂亮的帽子和大衣,和江西手腕著手停下來看,像是十幾歲的時候,難得放假,從學校出來,一起進城逛街。
  江西問:“明天要不要回學校去看看?”
  學校離倫敦還有一個鍾頭的車程,守守想想就懶:“算了,就在這裏掉念一下青春吧。”
  話說的似乎有點傷感,其實兩個人的倫敦,不是不慵懶。
  天氣好時跟遊客一起去看皇宮換崗,到國家畫廊看《向日葵》或者去劇院看巴黎舞劇。天氣不好就留在房間看電視,叫送餐服務。
  天天這樣吃喝玩樂,不過兩周,守守的臉都長圓了,照著鏡子對江西哀歎:“我在英國竟然能長胖,真是太神奇了。”因為十幾歲時永遠覺得英國菜吃不慣,所以一致瘦一直瘦,沒想到此番重來,大吃特吃。竟然連圓圓的嬰兒肥都回到臉上。”
  江西說:“誰叫你天天吃那麽多甜食的?”
  守守嚷著要減肥,於是拖著江西一起去爬聖保羅教堂。
  雖然一路停停歇歇,爬到耳語廊後守守已經覺得精疲力竭了,隻覺得又熱又渴,所以停下來休息。江西卻在感慨另一件事:“當年戴安娜在這裏嫁給查爾斯,他明明不愛她,她也知道。卻還是勇敢地嫁了,想想看,未嚐不是孤勇。這世上,哪有比一個明知不愛自己的人結婚
  更勇敢的事?”
  求不得,愛別離,人生種種,都若如是。
  有人為了愛赴湯蹈火,有人為了愛一往無回,有人明那是絕路還是堅持走到了底。
  守守沒有做聲,江西轉過臉來,對她微笑:“其實我是很懦弱的,遇上不愛,就選擇離開。但有些人,遇上不愛,卻選擇繼續愛下去,我做不到,隻得欽佩。”
  守守看著她,心裏覺得百位陳雜,和孟和平分手後,江西也消沉了一段時光。但她和顧辰鬆的開始,卻又那樣坦然和甜蜜,守守一直想,愛情有沒有機會,換個對象,卻可以再重來一次。
  那天晚上守守破天荒地又開始失眠。本來她來英國後睡眠一直不錯,但這天晚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後來好容易要睡著了,卻又做了噩夢,半醒半夢之間一直哭一直哭,想要叫喊什麽,嗓子眼裏卻堵著,什麽也叫不出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有人把她推醒,她整個人還在驚悸著抽泣。
  江西穿著睡衣,打開床頭燈,見她臉色煞白,於是雨給她倒了一杯水,又輕輕拍著她的胳膊。
  守守用收捂著臉,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江西仿佛想要說什麽,但最後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安慰她:“沒事,是做夢。”
  守守捧著水杯,覺得驚魂稍定,有些內疚地說:“把你吵醒了。”
  “沒關係。”江西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你精神不好,要不明天去看看醫生?”
  守守覺得疲倦:“我想要回家。”
  “那我們明天就回家。”
  她們搭乘最快的航班回家去,十來個鍾頭的飛行,守守一直睡不著,精神又緊張,隻得不停地吃巧克力。吃到最後暈機,吐了又吐,幾乎連苦膽都快吐出來了。空姐替她倒水,哪毯子給她,最後臨近蒙古國她才勉強睡了一會兒,等醒過來時飛機暈機快要降落了。
  江西覺得她臉色異常蒼白,於是說:“你以前從來不暈機的,今天怎麽就吐成這樣?”
  守守出了一身汗,有氣無力:“我也不知道,”話音未落飛機又遇上氣流,微一顛簸又覺得胃裏如翻江倒海,對著紙袋隻是幹嘔,恨不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好容易熬到降落,江西見她的樣子實在憔悴,當機立斷帶著她走了VIP通道,本來他們臨時決定回來,上飛機前給故宸鬆打了電話,讓他來接,除了通道就是停車場,天下著下雨,江西打電話給顧宸鬆,守守站在行李旁,江西講電話:“我們在VIP出口這邊……”
  話音未落,突然看到守守正快步想停車場出口那邊走去,她步子極快,仿佛一直小鹿,徑直就從車輛間穿過去,步子又疾又快,仿佛在追趕什麽。江西被嚇了一跳,氣呼呼地追上來:“怎麽了?”
  守守卻突然又站住了,有點發怔地回過頭,江西更覺得驚訝:“守守,怎麽了?”
  守守似乎搖了一下頭,才說:“沒事。”
  細雨把她的而發儒濕了了一點點,看著有點稚氣,向是小孩子。但她站在那裏,神色茫然,更像是小孩子丟了糖果,又或是被老師遺忘了。
  江西覺得很擔心,幸好沒一會兒,顧宸鬆就從另一個停車場過來,替她們提了行李。顧宸鬆很大方地摟了摟江西,又問守守:“玩得怎麽樣?看你們兩都長胖了。”
  江西笑著說:“成天吃喝玩樂,能不胖嗎?”
  車上顧宸鬆和江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本來顧宸鬆很有風度坐了副駕駛位,突然回過頭來對守守說:“守守,易先生的事情解決了,由於證據不足,已經取消了出境限製。他約我見過一次麵,說是謝謝我。我說不用客氣,江西和你像親姐妹似的,再說我也沒幫上什麽忙。他說沒打通你電話,我說你跟江西到英國去了。
  去英國是,她把手機放在了家裏,也許潛意識是想逃離什麽,把自己放逐於世界的那斷。而如今,緊繃已久的弦終於鬆弛下來,易長寧並沒有事。
  初夏的城市正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接,鬱鬱蔥蔥,青翠滿城。守守將頭靠在車窗上,機場高速路旁都是柳樹,楊柳依依,雨細細綿綿地下著,像是一張銀絲巨網,將天地間的一切盡攏其中。
  紀南方咋最近的出口下了交流道,然後把車滑進緊急停車帶,掏出煙來點上一支。
  點然煙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也許隻是看錯了,當他上車後,無意中往後試鏡瞥了一眼,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朝著自己的車子快步走過來。
  是真的很像,但他拿不準,於是本能地塌下油門,幾乎狼狽地加速駛出停車場。後視鏡的人影在幾秒鍾內迅速變成一個小黑點,遙遠模糊,最終消失。
  其實應該不是她,因為她不會獨自出現在這種地方,何況沒有這麽巧。
  他把天窗打開,氣流盤旋著吹進來,帶著清涼的雨絲。簡直如同撞了邪,連看到有一點像的影子,都以為是她。
  左側的車道上車流密集,呼嘯而過,如同隱隱的雷聲。嘴裏有些發哭,於是他隨手把煙掐掉了,打開CD,這車他吧常開,音響並沒有改裝過,是整車的原配,效果倒還不壞。CD是一張英文專輯,他沒注意在唱什麽,隻是需要車內有點聲音。
  紅燈的路口,右側車道上正巧停了部黑色的單門跑車。雖然車子看起來並不張揚,但車牌很好,江西覺得這車牌倒像是在哪兒見過,仿佛是哪個熟人的車,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誰的撤。正巧信號燈換了,跑車加速極快,超車又非常靈敏,不過一眨眼工夫就要解決夾裹在滾滾車流中,消失不見。車內很安靜,而守守逼著眼睛,歪靠在椅背上,已經快要睡著了。
  上了高速速度就慢了下來,CD裏的旋律已經換了一首,高亢的女生正唱到:“ when you are gone. the pieces of my heart are missing you...”
  紀南方於是把CD又關了,天窗仍舊沒有關,有呼呼的風聲,仿佛就刮在臉上。
  他和張雪純約在餐廳見麵,已經是黃昏十分,路燈還沒有開,餐廳有巨大的落地窗,對著車流熙熙攘攘的街,他比約定的時間到的遲了,張雪純正托腮望著窗外發呆。讓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餐廳華麗的燈光映著她脂粉不施的臉,顯得很幹淨。
  見他來了,她顯得挺高興,叫了他一聲:“大哥。”
  服務生上來點單,他隨便點了幾樣,然後對她說:“剛去機場送人,路上堵車,來遲了。”
  張雪純微笑,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今天是周末,我也是怕堵車,所以坐地鐵過來的。”
  他把那個文件袋給她:“護照,簽證,學校的錄取通知,經濟擔保人證明,機票,全在裏麵,你自己收好。”
  張雪純接過文件袋,並沒有打開看,隻是默默地把袋子掉過來,又掉過去,摸索著光滑的牛皮紙麵。幸好菜很快上來了,紀南方說:“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兩個人都沒什麽胃口,這餐飯吃得草草。窗外的街景卻漸漸暗下來,到最後驟然一亮,原來是路燈開了。其實很漂亮,一盞盞如明珠連綴,車如流水馬如龍,這城市最綺麗的時刻,繁華得如同瓊樓玉宇,天上人間。
  張雪純看著紀南方,他正巧轉過臉去看窗外,很君挺的側麵,路燈和餐廳的台燈,明暗交錯,顯得麵部輪廓很深。其實他不是漂亮的那一類男子,但自由一種豐神俊朗。她一時有點發呆,紀南方突然把臉轉過來,倒把她嚇了一跳。
  他說:“我父母為了離婚的事,正在氣頭上,隻差沒想剝了我的皮。你這黑鍋背得太大了,我得安排你出去避一避。你哥的手,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你現在走也可以放心,將來讀完書,就留在美國,好好找個人嫁掉。女孩子總要嫁個好人,才會過得幸福。”
  張雪純看著他,烏黑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到近乎清冽:“大哥……”
  “行了別廢話了,吃飯。”
  “你將來打算怎麽辦?”
  “喲,你還真替我擔心上了?將來再結婚唄,咱兩湊合一下就挺不錯的,到時候我去美國找你啊,咱們上拉斯維加斯注冊,準能把老頭給氣死。”
  她亮晶晶的眼睛裏有眼淚,看著他,於是他終於不再說笑,掏出煙來,卻沒有抽,隻是在桌子上頓了頓,又頓了頓:“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但已經到了這步,就這樣吧。”
  “你將來要怎麽辦?那天晚上我看著你抱著她去醫院的時候,我就在心裏想過,你真是會騙人,你從前說的那些話,本來我都相信,可是就從那天,我覺得不能信了,你根本做不到,你把我騙了,你把你自己也給騙了,你離了她根本就不行,你為什麽還要離開她?”
  “這事已經過去了。這世上誰沒離過一次婚?你替我操什麽心?”
  “你為什麽不跟她說?你那麽愛她為什麽不跟她說?你還叫我去騙她,你沒看到她當時的臉色……”
  “張雪純!”
  兩個人僵在那裏,她胡亂拭了拭眼淚。
  “我知道你想成全我,我也隻想成全她。”紀南方終於點上煙,嫋嫋的輕煙散開在兩人中間,他的語氣也和緩下來:“把你拖進這種事來,總是我不仗義。所以你趕緊走吧,學校那邊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國外也有可靠的朋友,他們會幫忙照應的。你好好讀書,真出息了,到時你把你家人都接過去,孝順孝順你父母,還有你哥。”
  “你救過我哥哥,救過我……”
  他語氣重新輕佻奇起來:“我那是心血來潮,什麽年頭了你還打算以身相許啊?你要真覺得過意不區,行,今晚上我們就去開個房,把這賬給了了。這下你覺得不欠我了把,覺得可以安心走了把?”
  張雪純終於還是哭了:“大哥你怎麽這麽傻啊?你跟她離婚,你要後悔一輩子的……”
  “你這丫頭不也傻嗎?明知道我不喜歡你,你還天天到醫院來。就那十萬塊,你還做家教,一點點攢了想要還給我。你明知道我不會喜歡你,我離婚了,你比我還急,你不傻嗎?”他反倒笑了笑:“這世上,一個人總是另一個人的傻瓜。”
  守守想過很多遍與易長寧的見麵。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夢見過他。
  這次是真的重新見到他,卻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從英國回來,她一直覺得恍惚,仿佛整個世界都是虛幻而不真實的,人和事,物與非,恍如隔世。
  兩個人並沒有說什麽話,桌子上有一點點淡淡的陽光,她穿著件七分袖的上裝,手肘擱在陽光裏,有一點輕暖,咖啡廳裏一看開了冷氣,易長寧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還是那樣,指端帶著些微的涼意,他說:“跟我走吧。”
  她隻覺得辛苦,太辛苦了,費盡周折到了今天,連喜悅都已經消磨殆盡,隻餘了疲憊。
  她很輕易就答應他。
  她回家與父母商談,盛開委婉地表示反對:“守守,你明知道我們不宜雨桑家有過多的糾纏。”
  守守不欲爭辯,隻是說:“媽媽,請你原諒我。”
  她最近失眠嚴重,瘦到整個人都走形,偶爾靠著藥物入睡,總是在噩夢中醒來。似乎連眼淚都已經哭幹,大而空洞的眼睛,怔怔看著母親,幾乎連半分昔日的神采都沒有。盛開實在不忍心,伸出雙臂將她攬入懷中:“孩子,媽媽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幸福,你過得幸福,媽媽才會覺得幸福。”
  守守不敢答話,怕稍一動,眼淚都要溢出來。
  她一直這樣懦弱,到了今天,還是這樣,沒有辦法麵對,隻好走掉,不管幸福在哪裏,在什麽地方,她曾經那樣固執地追求過,卻沒有把握。
  守守本來以為父親會堅決反對,但葉裕恒隻是說:“明天沒事,陪爸爸去爬山吧。”
  那天他們去得很早,山下樹木蔥蔥鬱鬱,上山的路更顯幽靜,隻偶爾看得到早起鍛煉的老人。
  山間空氣清晰,守守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走路,到了山腰的涼亭,已經是微微喘息,出了一身細汗。
  葉裕恒也覺得累了,於是停下來休息。看守守一張臉紅撲撲的,額頭上全是汗,微笑道:“你看看你,還不如我這老胳膊老腿的。”
  這是父親第一次在她麵前提到老字,語氣很輕鬆,太陽正在升起,樹木枝上的露水還沒有幹,他伸手摘了片,仔細而耐心地卷成一個小卷。守守不由得想起來小時候他經常這樣教自己吹葉笛。
  葉子含到嘴裏,還帶著植物一點青澀的 苦意,聲音很小,吹的是《紅星閃閃》。忽高忽低,父女倆鼓著腮幫子吹,到最後完全不成調子,守守先忍不住,噗得笑了。葉裕恒也笑了,把嘴裏的葉子拿出來,說:“好多年沒吹過了。”
  涼亭地勢很高,視野開闊,遠望整個誠實幾乎都盡收眼底,一輪朝陽正緩緩升起。
  守守不由得對著晨曦張開了雙臂,有風浩浩地吹來,拂過她的發,吹在她的臉上,仿佛她隻要一合手,就苦意擁抱住那溫暖而燦爛的光圈,她整個人就像融在那片明亮的霞光裏,融在那朝陽裏,把一切都化為光,化為風。
  “你四歲的時候,第一次帶你來爬山。”
  她還記得,那時候爺爺偶爾來山裏,住在山腳下的房子裏,有時候她跟父母還有伯父堂兄們一起,陪著爺爺爬山。
  “你當時太小,後來實在走不動,總是我把你背上去。”
  那時候,父親還是那樣年輕。背著她,陪著爺爺,一路說說瀟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頂。
  “一晃二十年就過去了,你都這麽大了。爸爸老了。”
  守守覺得別扭:“爸爸,別把老字總掛在嘴邊。”
  “老了就是老了,說說有什麽打緊。”明媚的霞光映在父親的臉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守守,爸爸沒辦法次次陪你爬到山頂,以後的路,你總得自己走,其實每條路,都是通向山頂的路。”
  “爸爸走過彎路,所以爸爸從前總是想,讓你規規矩矩順著大道走,這樣對你好,不會走錯,現在爸爸想想,順著大道走,固然省時省力,可是其他小路,也許能看到更美更好的風景也不一定。”
  “爸爸……”
  “易長寧我見過兩次,是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如果你堅持要嫁給他,爸爸不會反對,你自己選了這條路,不管沿途是什麽,都是你自己的風景。爸爸希望你過得好,過得開心。這幾年你跟南方在一起,是什麽樣子我都看到,爸爸知道你勉強,知道你不快樂,你是爸爸的小公主,不管你做什麽,怎麽樣選擇,爸爸都覺得高興。”
  “爸爸……”
  “你們出國去也好,在外麵生活會更單純些,隻要時常回來,陪陪爸爸媽媽,爸爸就覺得很高興了。”停了一會兒,他說:“過去有些事情,守守,請你原諒爸爸。”
  守守哽咽著,有點狼狽地轉開臉去,怕自己哭。
  葉裕恒拍了拍她的手:“我女兒最漂亮,不過哭過就不好看了,可不能哭。”
  守守嘴角上彎,終究還是掉了眼淚。
  和易長寧並沒有舉行任何訂婚儀式,他們還是決定去國外注冊。於是一連好多天,都忙著收拾行李之類的瑣事。
  盛開親自帶著宋阿姨給守守收拾東西,守守自己到閑了下來,經常坐在一旁,默默看著母親與宋阿姨絮絮地討論,帶什麽,不帶什麽……
  出發的日期一天天臨近,守守的失眠也愈發的厲害,偶爾能睡著,也總是哭到醒。每次醒來,枕頭都是冰涼的,讓眼淚侵透了。她哭了又哭,在夢裏,總找不到要找的那樣東西。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絕望般醒來,在啜泣中睜開眼睛,安靜的早晨,密閉四合的房間,隻有她一個人。
  她想,也許是易長寧,太久的等待,讓她沒有了安全感,讓她已經絕望,所以唯有他,也隻有他,可以幫她找回來,整個世界。
  離別總是傷感的,江西和顧宸鬆送她到機場,一堆親戚朋友,更顯得離開是那樣的難,那樣的舍不得。守守對顧宸鬆說:“好好照顧西子。”
  江西也微笑拍著她的背:“照顧好自己。”
  明明隻是出國去,不知道為什麽,守守卻覺得難過,可是哭不出來,江西擁抱她,在她耳邊說:“不快樂就回來。”頓了頓,又說:“但你還是永遠要快樂,這樣即使你不回來,我也會去看你。”
  她紅著眼圈點頭。
  到了登機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擁抱父母,盛開和葉裕恒都伸出一隻手來,緊緊地抱住她。
  再怎麽樣,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機艙門口有空乘甜美的笑容,找到座位,坐下,空姐幫忙放置簡單的手提行李,龐大的空中客車,滿載著乘客,艙門關閉,飛機開始慢慢滑行,空乘開始自我介紹,進行安全示範。易長寧替她扣上安全帶,問她:“累不累?”
  漫長的飛行還沒有開始,她已經覺得累了,乏到了骨子裏,但卻搖了搖頭。
  小的時候她曾經非常喜歡,和爺爺奶奶一起,還有父母或者其他人,搭乘飛機去其他地方。長大以後,也和朋友一起,飛過許多地方,但是起飛的瞬間,當機身擺脫重力的瞬間,她還是覺得有一種潮水般湧來的顧忌與無助,仿佛這一刹那,被整個時空所隔離。發動機發出低沉聲音,飛機轉彎調整著航向,所有陌生的,熟悉的,一切一切都統統湧上來,淹沒著她,讓她鼻尖發酸,讓她喉間發澀,讓她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座位的扶手。
  易長寧一直很溫柔的注視她,直到飛行平穩,大家解開安全帶,過道漸漸有人走動,守守也覺得自己太過於緊張,朝易長寧笑了笑。
  “要不要喝水?”
  她隻是搖搖頭。
  他似乎猶豫了幾秒鍾,但很快地說:“守守,如果你後悔,還來得及。”
  她詫異的看著他。
  而他語氣平靜:“一直以來,我一直覺得,我是這世上唯一能給你幸福的人,所以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帶走你。不管任何人任何事阻攔,我都希望和你在一起。”
  “三年是不短的時光,但重新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三年不是我一個人熬過來的,你受的苦,你過的日子,不會比我好。從前我覺得你是小孩子,讓人疼,讓人愛。所以三年前我走開,以為是對你最好的方式。後來在長城上,我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知道,我作了怎麽樣愚蠢的決定。我再也不會放棄,我不可以把你獨自留在那裏。作這個決定之後,我考慮過很多事情,我考慮過很多事情,我考慮過很多人,我知道有些人和事會出現在我們當中,我們可能麵對父母親人家族等一係列的問題,但不管出現什麽樣的情況,我絕不會再放開你。”
  “因為我一直認為,這世上不戶再有人,愛你勝過我愛你。”
  “我不知道如今你是怎麽想,因為這陣子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一直很沉默。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在你們離婚之前,紀南方和我見過一次麵。我一直以為他會威脅我,或者會用其他手段給我施壓。結果他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麽嗎?他說,這三年來,守守一直在等i,他不容易,請你以後好好對他。”
  “我一直覺得,我會讓你最幸福,因為這世上,我最愛你。但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明白,這世上,也許我並不是最愛你的那個人,起碼,我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前幾天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跟我去美國。但是我害怕你給出答案,我自認為不是個怯弱的人,而且人之所以怯弱,是因為明知道不會贏。我考慮過家族的壓力,親人的壓力,當我在接受調查,被限製出境的時候,其實我是最冷靜的時候。我一直想,這沒什麽大不了,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可以拆散我們,因為我知道,你會信任我,等著我。所以我自信坦然,即使是牢獄之災,也不能分開我們。我把我們可能麵臨的問題都考慮過一遍,我把所有阻止我們的可能都猜測了一遍,我覺得我準備好了
  所有對策,我覺得我胸有成竹。我唯獨沒有想過,如果你,如果你愛上了別人,那該怎麽辦。”
  “你堅持了三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但也許隻是一秒鍾,你就已經變了。以前你看著我的時候。我在你的眼睛裏,隻能看到我自己,現在我看著你的時候,我看到更多的是彷徨和猶豫,我甚至覺得你是在逼迫你自己。起碼,你自己已經不知道了,你到底是愛我,還是愛紀南方。”
  她看著他,隻是看著他:“長寧……”
  他豎起食指在嘴邊:“聽我說完。”
  “當初我選擇離開你,是我這一生所作的最愚蠢的決定。我寄希望於後來,我甚至覺得,我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尤其是在三年後,見到你的時候,但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廂情願的。我當初一廂情願地認為,我離開是對你我最好的安排,結果給你造成那樣的痛苦。後來我又一廂情願的覺得,我們可以重新再來,但卻把你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現在你一廂情願的覺得,跟我去美國是最好的選擇,守守,你有沒有真的問過自己,你有沒有在剛剛醒來的一刹那,問過自己。這是你想要的嗎?你真的決定了嗎?”
  “如果你沒有一絲猶豫,如果你沒有一絲彷徨,今天我會非常高興的握著你的手,在飛機降落後,馬上直奔去教堂結婚,但我現在不敢這樣肯定了,你第一次讓我覺得怯弱。這麽多年啦,在工作中,在生意場上,在生活中,我都覺得怯弱是可恥的,當一個人開始怯弱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輸定了。”
  “我們還有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在這十幾個小時裏,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然後再做決定。”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做出最正確的,最順從你自己心的決定。不管你怎麽樣選擇,我都會覺得高興。因為不管你怎麽樣選擇,我愛你,我希望你比我過得幸福。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唯有紀南方可以做到,我愛你。”
  守守看著他,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天上最亮的星光,浮著碎的影,與她的臉,也許她又哭了,也沒有並沒有。他說了這麽多話,與他平常說話的樣子沒什麽兩樣,但她知道,這一切,於他,於她,是如何艱難又困惑。
  他曾經那樣愛過她,她曾經那樣愛過他,他們一直以為,對方是今生今世,唯一與自己契合的那一半,不可離棄,不可抗拒,曆經千辛萬苦,終究會在一起。
  而如今,如今,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秀氣濃密的長睫毛,像是湖邊叢生的杉林,含著微瀾的迷茫水汽。
  沒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是怎麽樣發生的。
  他也許說得多,他也許說的不對,因為她的心是亂的,所以她沒辦法反駁,一輩子這樣久,將來也許是段很漫長的時光,他要跟她在一起,所以他需要她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樣的決定。“如果你真的考慮好了,下了飛機之後,我們就立刻去注冊。如果你有別的決定,下了飛機之後,你搭最快的航班回來。”
  她隻覺得哽咽:“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知道。”他鼓勵似的笑了笑:“守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一定要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她啜泣的樣子令他覺得心疼,他攬住她的肩,親吻她的額頭,動作輕柔。
  “我愛你。”

  比我幸福
  “守守今天走了。”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電話那端有回音,葉慎寬又說:“我本來還指望你追到機場去呢。以前我覺得我夠傻了,現在有你墊底了。”
  紀南方沉默了一會兒,笑起來:“是嗎?我還是覺得你比我傻。”
  葉慎寬也笑起來,但隻笑了一聲,就說:“日子總得過,南方,忘了吧。”
  掛掉電話後,紀南方隻覺得葉慎守真的比自己還傻,因為之前他明明說過:“原來我以為這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忘記。後來我總算明白了,原來這世上最難的事,才是忘記。”
  他自己都做不到,為什麽以為他就能做得到?
  紀南方沒有回家去,而是回了公寓。其實自從守守走後,他一直沒回來過這裏,仿佛有點害怕,總覺得她就在這裏,自己還會看到她。其實屋子裏空蕩蕩,一如既往的一塵不染,花瓶裏插著新換的鮮花,良好的公寓管理令一切似乎永遠整潔幹淨。他站在門廳裏看了看,仿佛鬆了一口氣,沒有任何痕跡,他想將來要是不行的話,就把整堂的家具換掉,或者重新裝修,但此刻隻覺得疲倦。
  他泡了一個澡,結果因為太累,水溫又舒適,終於在浴缸裏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水已經冰冷,凍得他直發抖,起來重新衝了個熱水澡,把頭發吹幹,才回睡房去。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在床上坐下來。動作很小心,仿佛怕驚動什麽。
  在那短短的幾天來,他曾經在每一個夜晚坐在這裏,小心翼翼,怕她會哭著醒來。
  她哭的時候很多,讓人心疼,整宿整宿他一直想,這樣自私地留住她,不若放手,讓她快樂。
  床雖然大,但不是很軟,守守說過不喜歡這床,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竟然都記得。站起來,走到窗前去,窗外就是陰沉沉的蒼穹,雨還沙沙地下著,但隔著雙層加厚的玻璃,聽不到雨聲。
  抽完了煙,更加覺得無所事事,重新躺回床上去,枕頭上卻有若有若無的香氣,是洗調劑的味道,他強迫自己睡著,但隻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
  他爬起來,決定出去吃晚飯,於是打開衣帽間,心不在焉地找衣服。有些衣服剛從洗衣店送回來,私人管家打理得極好,分門別類早已經掛好。成打成打的襯衣,西服,長短大衣,禮服,一扇門打開來,都不是。
  抽屜拉開,全是掛得整齊的西褲和領帶。小抽屜裏則是一格格的袖口和領帶夾,會員微章,看上去五花八門,就是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打開最後一扇櫃門,這一格全掛著睡衣。底下的抽屜卡住了,他很用了一點力氣才拉開,原來咋這裏。那套格子小熊睡衣,很粉嫩的淺藍色,領子裏麵繡著三個小小字母YSS。這還是他在寄宿學校時養成的習慣,所有的衣服,包括內衣,總會要繡上自己名字的英文字母縮寫,所以後來她的衣服上,都繡著這三個字母。她在這兒住了那幾天,什麽都沒有留下,就隻這套睡衣當時送去洗了,等衣服店送回來,她已經走了。
  他看著這套睡衣,拿起來,睡衣底下還放著條絲巾。黑底子白色的圖案,非常漂亮,這麽多年,一點顏色也沒有褪。因為真絲非常不好染,所以當時他查了很多資料,也試過很多辦法。最後打電話請教自己念碩士時的導師,老教授給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後染出來效果非常漂亮,如同印色一樣。他不願意那去工廠製版所以自己動手。
  他還記得,跟守守訂婚後正是初春,窗外桃花剛剛開了,一樹輕紅。他坐在窗前繪樣,一個心,再一個心,無數顆心形。畫得不好,推翻了重來,再重來……
  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這樣專心過,心裏隻是在想,如果送給她,她一定明白。
  他在抽屜前麵弓著身子太久,膝蓋漸漸發酸,站不住。
  腿骨上的裂縫,就像心上的那道傷,這麽久,一直到了這麽久,還疼。
  過了一會兒,找了個紙袋,把衣服和絲巾都胡亂塞進去,然後領著紙袋進了廚房,把紙袋整個兒塞進了垃圾桶。
  他靠在廚房的料理台上,又點了一支煙,誰知第一口就嗆住了,咳得停不了,隻好把煙又掐熄了。他蹲下去把垃圾桶打開,一邊咳嗽一邊把紙袋拿出來,然後把那套揉得皺巴巴的睡衣和絲巾都掏出來。
  他回到睡房去,仔細地把睡衣平攤在床上,把絲巾也一點點地撫平,指端仿佛還有溫柔的觸感,一如她的香氣,總帶 了一點點甜。然後他又坐了一會,終於吧自己的睡衣拿過來,套在那套小熊格子睡衣的外頭,然後,把那條絲巾,放在兩套衣服最裏麵,因為,那上麵每一顆心,都是他親手繪的。
  他知道這舉動毫無意義,但兩件衣服套在一起,就像一個人懷抱著另一個人,親昵無間,其實他幾乎從來沒有這樣抱過她,因為她不喜歡。
  兩年前李安的《斷背山》全球公映,國內看不到,正好他有事要去香港,於是她跟著過去,隻為看這部電影。
  看到Ennis抱著Jack的衣服時,她哭得稀裏嘩啦,他在一邊給她遞紙巾,隻覺得好笑:“至於嗎?”她擦了擦哭紅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
  其實他懂得,即使她永遠也不會相信他懂得。
  因為不可以,隻好用這樣的方式,如此卑微,如此謹慎,就像兩個人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像兩個人真的在一起。若同最絕望的念想,其實是根本無法得償的奢望。
  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番外
  董少君笑著說:“看看,戚總又裝糊塗了吧,還有哪個紀南方?就這紀三公子,隻要他一句話,我包管你一帆風順。”
  戚非凡隻有意搖頭:“難,難於上青天,怎麽走得到他名下?”董少君大約真是喝高了,一雙眯縫眼裏淨是血絲,手裏玩著那岫玉筷架,嘴裏就說:“兄弟,這就是運氣了。我告訴你,紀南方的路子,旁人等閑是走不到的。”戚非凡聽出他話裏的意味,連連拱手:“董哥,你要是肯拉兄弟這一把,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記著哥哥的恩德。”
  董少君哈哈一笑,有意的賣關子:“你倒是猜一猜,這紀南方最喜歡什麽?
  戚非凡脫口問:“錢?”
  董少君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哪裏缺錢了?”戚非凡又猜了幾樣:“古董?字畫?”董少君隻是搖頭,神秘兮兮的直盯著戚非凡,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麽這紀三公子老愛待在咱這地兒?”
  戚非凡一頭霧水,董少君嘿嘿的笑著,低聲說:“因為他有樣最心愛的東西擱在這兒——他在景棉山莊有套別墅,嘿,那才是本城之最,房子倒罷了。這別墅的女主人,嘖嘖,漂亮得足可以把整個景棉山莊的風采都比下去。”4
  戚非凡不大以為然:“紀南方在哪兒沒養過幾個妞?要是那些女人都能說上話,那還了得。”
  董少君隻擺手:“不一樣,這一個不一樣,紀南方不知花了多大心思才弄到手——嗬,你是不知道,剛開始的時候烈得和野馬似的,砸東西燒房子割脈吞玻璃,有一回差點就真沒救了,聽說喝了整瓶的洗滌劑,最後洗胃的時候醫生都不敢吱聲了,你知道紀南方那性子,誰敢惹毛了他。這女人……”他搖一搖頭:“要不旁邊的人看得緊,發現的早,沒準啊真的紅顏薄命了。紀南方也沉得住氣,由著她鬧,砸完了東西再送新的給她砸,什麽金的銀的,一概不論,她要什麽給什麽,給什麽她砸什麽。到最後她才算想通了,一下子安靜下來。”
  戚非凡聽著糊塗,問:“這是什麽說法?”
  董少君聲音更低了:“她原本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他們老板因為配額的事,想走紀南方的路子。好容易請到紀三公子出來吃飯,席間也有她,本來是敬陪末座,誰知紀南方偏就看上她了。這女人還就軟硬不吃,對紀南方不理不睬的,你說要是別的女人,誰經得住紀三公子房子車子那一套啊,她偏就不放在眼裏,到最後沒法子了,竟然一個辭職報告,打算一走了之。最後還是她老板狠,出了一個下下之策,她是被她自個兒的老板給‘賣’了,能不鬧嗎?”壓低了聲音在戚非凡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一手捂著嘴哧哧的笑。戚非凡卻沒有笑,隻是說:“那可真夠陰的,也不怕鬧出事來?”
  董少君大著舌頭說:“能鬧出什麽事來?生米做成了熟飯,她要鬧也隻是跟紀南方鬧去,也倒邪了,不管她怎麽鬧,紀南方竟然偏將就她。”搖頭直咂舌:“所以隻要她肯開口,紀南方沒有不順著的。也是一物降一物,你說,那紀南方真是要什麽有什麽,就隻差把月亮摘下來哄美人一笑了,去年為了替她治一盆花兒,你沒瞧見,嘖嘖,折騰得人仰馬翻,隻差把農業大學幾個教授都給搬過來了。”說到這裏忽然拍著戚非凡的肩:“對嘍,她也是南大畢業,正好你可以攀個校友。
  戚非凡聽了這一句,不知為什麽心裏倒是一跳,隻聽董少君不無得意的說:“這喬小姐當年還在外貿公司的時候,欠過我老大一個人情,所以一直對我很有幾分客氣。兄弟,這回算你小子運氣,哥哥我舍了這麵子替你在她麵前介紹一下,其它的事,就看你自己運氣了。”
  戚非凡大喜過望,推杯問盞,隻是道謝。+
  他與董少君是多年的生意往來,董少君倒也並不誑他,隔了幾日,就打電話給他:“她難得肯答應出來,我約了她下午四點滌塵軒喝茶,試試運氣吧。
  戚非凡三點半就到了滌塵軒,這麽多年商場摸爬滾打,什麽樣的場麵沒有見過,可是那天董少君的一番話,仿佛引起了他的好奇。,
  董少君比他遲一點到,不過也提前了十分鍾,他看看腕表,有點自嘲:“當給紀南方麵子吧,據說紀三公子每次回來,事先都得提前在機場給她打電話,否則都不讓進門。”
  戚非凡不由得哧得一笑,說:“這怕是假的吧,就你最會損人。”
  “是真的,你沒看見紀南方那樣子,有回我陪著他喝高了,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我這老婆不比旁人,連我的錢都不待見。你聽聽這話說的,傳出去誰肯信啊。”
  “紀南方的老婆不是誰誰的女兒嗎?”
  “是啊,小名叫守守,跟紀南方門當戶對,人也漂亮,可紀南方就把她扔北京,不聞不問的,連泰山大人的麵子都不給。據說就是因為這位大小姐有次實在沉不住氣了,專程搭飛機過來,尋了那喬小姐一點麻煩,結果把紀三給惹毛了,從此後小兩口就撕破臉了,要不是兩邊老爺子壓著,還不定出什麽事呢。”
  四點整,服務員推開門。
  戚非凡驚得幾乎要站起來,事實上他也站起來了。
  跟他想像中的那種女人完全不一樣,她不過穿了一襲黑衣,越發顯得瘦,素白的臉,連妝都沒有化,可是是真漂亮,漂亮得幾乎可以奪去人的呼吸。雙眸仿佛寶石一般,安靜的望著人時,幾乎像是要望進人心裏去。.
  他神思恍惚。
  董少君已經叫了一聲:“喬小姐”非常熱情的介紹說:“這位是戚非凡戚總。
  戚非凡隻在心裏想,怎麽會是她?

  《佳期如夢III》番外《色&戒》
  剛走出來,突然有人叫:“喲!南方,那不是你老婆?”
  紀南方回頭一看,還真是。
  難得看到她穿裙子,珊瑚色羊毛針織套頭衫,下麵是深棕色直身裙,大衣搭在手裏,同女伴站在一起,倒顯得亭亭玉立。
  一幫人早就七嘴八舌,有叫嫂子的,有叫弟妹的,還有就叫她小名的:“守守,今兒怎麽碰巧了?”
  守守笑眯眯的反問:“怎麽,就興你們來喝酒,不興我來吃飯?”
  挽著紀南方的女人早就放開了手,不過姿態還是很磊落,準備走開,誰知被紀南方反手拖住,說:“去車上等我。”才又放了手。'
  看出這兩口子有私房話要說,一幫人各攜女友呼嘯而去,餘下守守跟她的女伴杜曉蘇,杜曉蘇也說:“我過去等你。”
  “不用。”守守漫不在乎,回頭衝紀南方笑了笑:“我明天去香港,這周六不能陪你應卯了,你到時跟媽媽說一聲。”
  “去香港幹嗎?”
  守守覺得有點奇怪,以前她跑來跑去,他從來懶得問。
  “看《色戒》啊,完整版。”
  為了一場電影飛香港,這倒是她素來的作風。
  “別去了,在家看,我叫人替你找拷貝,不就是二十分鍾不刪。”
  守守覺得很欣慰,看,嫁人還是有好處的:“那行,你可別忘了啊。”
  結果他還真的給忘了,守守好幾天沒見著他的人,這天想起來給他打電話,響了半晌沒人接,正打算掛了,他竟然接了:“喂?”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還沒睡醒,不知道還在哪個女人床上,她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嗲著聲音叫了聲“南方”,嬌滴滴的反問:“猜猜我是誰?”
  “守守,”他仍舊是透著睡意的聲音:“下次想玩這個,記得別用家裏的保密電話,乖。”'
  她有點惱羞成怒:“你給我找的《色戒》呢?”
  這下倒問到他了,過了幾秒才笑:“誒,我給忘了。”他或許是感冒了,或許是沒睡醒,說話的時候鼻音很重,甕聲甕氣的。
  她突然覺得心酸,說:“那就算了吧。”
  “守守?”他似乎覺察到了不對:“你別生氣啊,我這就打電話叫人弄去,守守?”
  “不用了,我不想看了。”
  她覺得精疲力竭,就把電話掛了。其實不過隻有一點點像,那個冬天易長寧感冒了很久很久,一直不見好,她打電話給他,他的聲音嗡嗡的,像小孩子:“誒,我給忘了。”
  其實不是忘了,他故意這樣說,後來她怏怏的回到寢室裏,看到蛋糕跟花,才知道他根本沒有忘。後來蛋糕她分給全寢室的人吃,每個人都笑嘻嘻,說:“甜啊!”"
  是啊,甜啊,一直甜到人心裏去。
  分手的時候他卻一遍遍的說:“守守,你忘了我吧,你忘了我吧……守守,你忘了我吧……”
  而她像小孩子撒潑,淚流滿麵,揪著他的衣襟不放,那樣狼藉,那樣不依不饒,可是有什麽用處?
  有什麽用處?
  最後他還是撇下她。
  不要她了。
  守守覺得灰心,因為她想起這些事來,都不掉眼淚了。
  她用老法子,出去大吃一頓,然後看電影,一場接一場的看,悲歡離合,生死哀歌,那樣掙紮的痛楚,那樣悲慟的人生,苦難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這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快樂。
  淩晨回家,看到紀南方,十分意外,咦了一聲:“你怎麽回來了?”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這是我家,我不能回來?”
  他們有約法三章,一方發脾氣的時候,另一方就不能發脾氣了,所以她笑眯眯的順著他,哄他:“行,行,當然可以回來。”一轉頭又問:“你回來幹啥?”
  他的臉色更壞了,像是在別的女人那裏受了氣,引得她更好奇,還有什麽女人敢給他氣受?
  他真正生氣的時候通常不作聲,她其實累了,懶洋洋去換了件衣服,出來注意到茶幾上的東西:“是什麽?”
  “拷貝。”
  ~他很不耐煩的說,打小就是這樣,嫌她煩。她是女孩子,又比他小很多,偏偏愛跟在他後頭,要和一幫男孩子一起爬牆上樹,他就煩她這個小尾巴,所以對她說話永遠有三分不耐煩。
  _她頓時喜不自禁:“《色戒》?明天叫曉蘇來陪我一起看,聽說梁朝偉三點全露耶,耶耶!”
  ?他突然說:“明天得還人家,要看今天看。”
  “啊?”
  “你以為這事容易?就為弄這個出來,人家賣了好大的麵子。”
  “哎呀紀南方你想想辦法嘛,我現在困得要死,明天再看吧,多留一天行不行?”
  “要看今天看,現在看。”
  看來他是真的心情不好,連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他脾氣臭起來是真臭,她皺著眉頭去抱膠片,今天看就今天看。
  誰知道被他一把推開:“螞蟻憾大樹!”
  她吐了吐舌頭,其實這是有典故的,那會兒他都念初中了,她還是小學的一年紀新生,一群孩子相中大院後頭廢棄的操場,要把藍球架重新豎起來。她小時候不長個頭,跟小不點似的,卻蹦得最快,頭一個衝上去使出吃奶的勁,想要把那鐵架子扶起來。
  一幫半大小子哄然大笑,紀南方笑得最響,非常鄙夷的說她:“螞蟻憾大樹!”
  膠片是真的有些沉,放映室在三樓,她聽到他微微喘息,伸手戳了戳:“三少爺,要鍛煉啊,別成天就隻做一種運動,你聽聽喘氣的這聲,老了。”
  他不怒反笑:“滾!”
  這才是紀南方,她快活的打開放映機,他幫她把膠片裝上去,她問:“你怎麽不弄數字的回來?”
  “你不是說隻有膠片才叫電影?”
  她說過這句話嗎?
  不記得了。
  她看電影的時候從來不吃東西,別人一進影院左手可樂右手爆米花,隻有她兩手空空。
  家裏的放映室雖然小,但是很舒服,她盤膝坐在沙發裏,而他在另一邊的沙發裏坐下,先點上一枝煙。
  她皺起眉頭:“紀南方!”
  他起身離開。
  她以為他走了,所以安心看電影。
  _完全沉浸在情節裏,湯唯非常的漂亮,看海報時不覺得,真正出現在鏡頭中,乍然仿佛如名劍出鞘,眉梢眼角都是春色,嫋然似一枝桃花,千種風情,萬般難言。
  因為入迷,紀南方什麽時候回來的她都不知道,直到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她才瞥了他一眼:“你不出去了?”
  他沒答腔,她全部心思都在電影上,轉過頭又接著看。)
  傳說中的回形針終於出場,她也算見過大場麵的,可看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哧哧笑。紀南方突然問:“有什麽好笑的。”
  “這麽高難度,”她比劃:“真是不可思議……怎麽使得上勁?”
  “要不要試試?”
  “嘎?”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吻上來,她掙紮:“臭!”
  鬼曉得他剛才抽了多少煙,一身的煙臭。他不放手她就咬,最後他終於吃痛,不能不鬆開。
  “那我去刷牙。”
  真見鬼,她敷衍:“快去快去,記得洗澡。”
  她還要看電影,先打發他再說,他洗澡向來慢,又愛臭美,吹頭發更得半天,等他洗完澡,她早下樓睡覺去了。
  誰知道電影沒看完,他竟然已經洗完澡,穿著浴袍就過來了,連頭發都沒吹,拿著條毛巾,一邊擦一邊就坐下來,她完全沒料到,一時逃都來不及,隻好苦著臉:“紀南方,我累了。”
  他看起來有點生氣,站在那裏不動,她想反正今天是得撕破臉了,先發製人:“你出去吧,反正你有地方去,我真的累了。”
  他把毛巾摜在地板上,她想這一場大吵是免不了了,上次她趕他出去,兩個人大吵了一架。
  吵就吵吧,她反正不怕,狠狠瞪著他。
  結果他一聲不吭,轉身走了。
  她大大鬆了口氣,接著看電影,梁朝偉落下眼淚,那樣的男人,竟然哭了。
  她在心裏埋怨,就是紀南方搗亂,害她前麵都沒看到,到了這麽煽情的地方,都沒覺得感動。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