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佳期如夢II

(2008-11-30 11:31:13) 下一個
  剛入行那會兒,杜曉蘇曾經聽老莫說:“幹咱們這行,起的比周扒皮還早,睡的比小姐還晚,吃的比豬還差,幹的比驢還累,在外時間比在家還多,眼比熊貓還黑,頭發比雞窩還亂,態度比孫子還好,看起來比誰都好,掙得比民工還少。”
  當時聽得杜曉蘇“哧”一聲笑出聲來,如今誰再說這樣老生常談的笑話,她是沒力氣笑了——跑了四天的電影節專題,她連給自己泡杯方便麵的力氣都沒有了,回到家裏痛快洗了個熱水澡,拎起電吹風開了開關,結果半天沒動靜,看來是壞了,她實在沒勁研究電吹風為什麽罷工,也不顧頭發還是濕的,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黑甜無比,鈴聲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才把她吵醒,拿起手機人還是迷糊的,結果是老莫,火燒火燎的衝她吼:“你在哪裏?對麵那家拿到了頭條你知不知道?”
  她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莫副,我調到娛樂版了。”
  老莫口齒清晰的告訴她:“我知道你調到娛樂版了,就是娛樂出了頭條,顏靖靖出了車禍。”
  杜曉蘇腦子裏嗡得一響,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夾著手機不依不饒的問:“是那個紅得發紫的顏靖靖?”
  老莫沒好氣:“哪還有第二個顏靖靖?”
  杜曉蘇素來害怕進醫院,尤其是晚上,燈火通明的急診中心兵荒馬亂,她硬著頭皮衝進去已經發現了十幾個搶先埋伏到位的同行,包括對麵那家死對頭《新報》的娛記老畢,娛記老畢跟央視的主持人老畢長得一點也不像,娛記老畢長著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張臉,一笑竟然還有酒窩,此刻他就正衝著杜曉蘇嫣然一笑,笑得小酒窩忽隱忽現,笑得杜曉蘇心裏火苗子騰一下子全竄起來了。
  “老畢,”她言不由衷笑得比老畢更虛偽:“這次你們動作真快。”
  “哪裏哪裏,”老畢都快笑成一尊彌勒佛,語氣十分謙遜:“運氣好,我正巧跟在顏靖靖車後頭,誰知竟然拍到車禍現場,還是我打120叫來救護車,這次真走運,沒想到天上掉下個獨家來,嘿嘿,嘿嘿……。”
  說起車禍來都這樣興高采烈沒有半分同情心,杜曉蘇於是轉過臉去問另一位同行:“人怎麽樣?傷勢要不要緊?”
  “不知道,進了手術室到現在還沒出來。”
  一幫娛記都等得心浮氣躁,有人不停的給報社打電話,有人拿著采訪機走來走去,不斷有同行接到消息趕到醫院,加入等待的隊伍,杜曉蘇則爭分奪秒在長椅上打了個盹,剛眯了一小會兒,顏靖靖的經紀人趙石已經飛車趕到,場麵頓時一片騷亂,閃光燈此起彼伏,醫院方麵終於忍無可忍的開始趕人:“請大家出去,請不要防礙到我們正常的工作。”
  老畢嘻皮笑臉:“護士小姐,我不是來采訪的,我是來看病的。”說著炫耀似的揚了揚手中的掛號單。
  急診中心的護士長麵無表情:“你是病人?那好,跟我來。”
  “幹什麽?”這下輪到老畢發怵了。
  “看病啊,”護士長冷冷的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有病。”
  眾人哄堂大笑,一幫娛記終於被轟出了急診中心,瑟瑟寒風中饑寒交迫,杜曉蘇餓得胃疼,實在撐不下去,於是到醫院外麵尋了家小餐館,已經晚上11點,小店裏竟然還坐得滿滿,老板動作慢吞吞的,杜曉蘇等了好久才等到自己的一碗鱔絲麵。熱氣騰騰放在她麵前,聞著倒是挺香的,待挑起來一嚐,鮮!鮮得她幾乎連舌頭都吞了下去。
  竟然有這樣好吃的麵,也許是餓了,她吃得連連噓氣,燙也不怕。
  吃到一半時電話響了,抓起來接,果然是老莫:“怎麽樣,搞到有價值的東西沒有?”
  “還沒有,”她囫圇吞麵,口齒不清的說:“人還在手術室裏沒出來。”
  “那趙石呢,他怎麽說?”
  “一大堆人圍著,他一句話也沒說,醫院就把我們全轟出來了。”
  老莫氣得七竅生煙:“他不說你就不會想點辦法啊,美人計啊,還用我教你?”
  杜曉蘇自顧自吃麵,十分幹脆:“好,回頭我就去犧牲色相。”
  老莫拿她沒辦法,“嗒”的將電話就掛了。
  杜曉蘇隨手將手機撂在桌上,繼續埋頭大吃,這樣的角度隻能瞥見對麵食客的暗藍毛衣,這種暗藍深得像夜色一樣,她最喜歡,於是從筷子挑起的麵條窄窄間隙中瞄過去,看到格子毛衣領上的脖子,再抬高點,看到下巴,還有微微上揚的嘴角,仿佛是在笑。
  是啊,半夜三更對著手機說犧牲色相,旁人不誤會才怪。
  她才沒功夫管旁人怎麽想,於是垂下眼簾,十分貪孌的喝麵湯,鮮香醇美,一定是用雞湯吊出來的,這麽好吃的麵,可惜這麽快就吃完了。
  剛剛快步走出小店,忽然身後有人叫:“等一等。”
  聲調低沉悅耳,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定是北方人。回頭一看,暗藍毛衣,在晦暗的路燈光下更像是深海的顏色,是剛剛坐在自己對麵那人,他伸出手來,正是自己的手機。
  該死!這記性!
  她連忙道謝,他隻說:“不用謝。”
  正好身後馬路上有車經過,車燈瞬間一亮,照得他眉眼分明,咦,真真是劍眉星目,十分好看。
  杜曉蘇對帥哥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好友鄒思琦問她為什麽要改行當娛記,她眉飛色舞:“成天都可以看到帥哥,還可以名正言順的要求訪問拍照,多好!”
  鄒思琦嗤之以鼻:“花癡!”
  其實鄒思琦比她更花癡。
  在醫院差不多熬了大半夜,回報社打著嗬欠趕稿子,全靠咖啡提神,再花癡也沒勁頭。老莫還跟催命一樣:“下午去醫院,一定要拍到顏靖靖的照片。”
  杜曉蘇抗議:“醫院滴水不漏,怎麽可能讓我們拍到照片。”
  老莫壓根不理會:“你自己想辦法。”
  媽的萬惡的資本家。
  罵歸罵,還是要想辦法。沒有獨家就沒有獎金,沒有獎金就沒有房租水電一日三餐年假旅遊溫泉SPA……
  鄒思琦說得對,這世上最難收集的藏品就是錢。
  醫院果然滴水不漏,保安們盡忠職守,前台也查不到顏靖靖的病房號,護士小姐非常警惕:“我們這裏是醫院,病人不希望受到打擾。”
  可是公眾的好奇心還有知情權還有她的獎金怎麽辦?
  紅得發紫紫得都快發黑的顏靖靖車禍入院,幾乎是所有娛樂報紙的頭條,老畢的獨家照片功不可沒,據說《新報》頭條的車禍現場照片,令得不少“顏色”痛哭失聲,銷量一時飆翻。
  什麽時候讓她逮到一次獨家就發達了。
  在醫院耗了差不多一個下午,仍舊不得其門而入,正怏怏的打算收工回家,結果看到老畢。
  他鬼鬼祟祟衝她招手。
  不知道他想幹嘛,杜曉蘇剛走過去,就被他拖到角落裏,笑得很奸詐:“曉蘇,我們合作好不好?”
  叫得這麽親熱,杜曉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老畢說:“我知道顏靖靖眼下在哪間病房,而且我有法子讓你混進去,但拍到照片後,我們一人一份。”
  杜曉蘇生心警惕:“你為什麽自己不去?”
  老畢忍不住長籲短歎:“我也想啊,可惜我是男人啊。”說著打開手中的袋子,露出裏麵的一套護士服。
  杜曉蘇覺得很搞笑,在洗手間換了護士製服,然後又戴上帽子,最後才是口罩,對著鏡子一看,隻有雙眼睛露在外頭,心裏很佩服老畢,連這種招都想得出來。
  醫院很大,醫護人員來來往往,誰也沒有注意她,很順利就摸到了二樓急診中心,老畢說手術後顏靖靖人還在急診ICU,並沒有轉到住院部去。
  結果別說ICU了,走廊裏就有娛樂公司的人,兩尊鐵塔式的守在那裏,盯著來往醫護人員的一舉一動,瞧那個樣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別說拍照,估計連隻蒼蠅也飛不過去。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認命地拖著不甘心的步子往外走,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掏出老畢畫的草圖端詳了半晌——是真的草圖,就在巴掌大的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用鉛筆勾出來的示意圖,歪歪斜斜的線條像蚯蚓,用潦草的字跡注明著方位,看得杜曉蘇差點抓狂,但就是這麽一張圖,也令她看懂了。
  消防通道正好緊鄰著顏靖靖目前所在的ICU病房。
  她從消防通道出去,運氣真好,ICU的落地玻璃正對著室外消防樓梯,爬到樓梯上掏出相機,可惜角度不行,沒敢帶龐然大物似的長焦鏡頭進來,靠相機本身的變焦,根本拍不到。
  真是功虧一簣,她不服氣,看到牆角長長的水管,突然靈機一動。
  大太陽下水管摸起來並不冰冷,隻是有點滑,也許是她手心裏流了太多的汗,她艱難的一腳踩在了管道的扣環上,一手勾住管道,這樣扭曲的姿勢竟然還可以忍受——終於騰出一隻手來舉起相機。
  角度好得幾乎不可思議,耐心的等待對焦,模糊的鏡頭裏終於清晰,她忽然倒吸了口氣,那樣深遂的眼睛,劍眉飛揚英氣,隻能看到口罩沒有遮住的半張臉,可這半張臉俊美得不可思議,他穿著醫生的白袍,就站在那裏,高且瘦,卻令她想到芝蘭玉樹,深秋的陽光透入明亮的玻璃,淡淡的金色光斑仿佛蝴蝶,停棲在他烏黑的發際。杜曉蘇刹那間有點恍惚,仿佛是被豔陽曬得眩暈,連快門都忘了按。而他定定的透過鏡頭與她對視,她隻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一聲比一聲更響,在一瞬間她突然認出他來,是昨天在小麵館遇見的暗藍毛衣,而耳朵裏有微微的轟鳴,仿佛是血管不勝重負,從心髒裏開始漫延膨脹。
  很奇異的感覺,仿佛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她才回過神來。而他已經大步衝到了窗邊,她胡亂的舉著相機拚命的按著快門,然後飛快的爬回消防樓梯,但還是遲了,他迅速的出現在樓梯間,正好將她堵在了樓梯上。
  杜曉蘇無法可想,隻好微笑。
  他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你在幹什麽?”
  杜曉蘇一眼瞥見他胸前掛的牌子:“神經外科,邵振嶸”
  神經外科?那是什麽醫生?難道是治療精神病患者的?急中生智還記得滿臉堆笑胡說八道:“邵醫生——我暗戀你很久了所以偷偷拍兩張你的照片,你不介意吧?”
  “你是哪個科室的?”他摘下口罩,露出整張臉,果然就是昨天還給她手機的那個暗藍毛衣,隻是他根本沒有認出她來,唇角微沉,語氣十分嚴厲:“竟然爬到水管上,這樣危險的動作,如果摔下去會是什麽後果你知道嗎?”
  她很欠扁很好奇:“摔下去會是什麽後果?”
  “如果運氣好,或者隻是軟組織挫傷乃至骨折,如果運氣不好,這麽高摔下去,足以導致內髒破裂出血,或者脊椎骨折,高位截癱甚至植物人。”他的神色依舊嚴厲:“這不是兒戲,為什麽不佩戴胸卡?你們護士長是誰?你到底哪個科室的?”
  她答不上來,隻好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他,有風吹過兩人耳畔,帶著秋季特有的清涼,吹起他白袍的下擺,她忽然想到朗朗晴空下鴿子的羽翼,明亮而愉悅,他忽然伸出手來。
  他的手指微涼,她好像中了邪,竟然站在那裏沒有動彈,就那樣傻乎乎的任由他取下了自己的口罩。他也似乎怔了一下,過了幾秒鍾才說:“是你?”
  難得他竟然還認得她,有幾分疑惑的望著她:“你到底是什麽人?”
  真是一言難盡,於是她痛快的說了實話:“娛記,俗稱狗仔隊。”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他不會叫保安來把她轟出去,果然,他隻是眉頭微皺:“娛記?”
  “病房裏的人是不是顏靖靖?”她的職業本能正在迅速恢複:“她傷勢怎麽樣?你是不是她的主治醫生?昨天的手術成功嗎?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具體情況是什麽樣子,還有後期的治療方案,可不可以詳細談一談?”
  “我不會告訴你。”
  “邵醫生我請你吃飯,”她諂笑:“透露一點點嘛,行不行?”
  他的眼底隱約有慍怒,隻是因為修養好,並不表露出來:“對不起,我不可以透露病人的情況。你這樣冒充醫護人員來偷拍,非常不道德,而且你剛才的行為十分危險。請你立刻離開醫院,否則我要通知保安了。”
  終究還是被轟了出來。
  老畢遠遠在馬路那頭等她,她非常沮喪:“什麽也沒拍到就被發現了。”
  老畢半信半疑:“你不會想獨吞吧,你可別沒良心,甩了我搞獨家。”
  杜曉蘇氣壞了:“小人!”
  其實也不是什麽都沒拍到,慌慌張張懸在半空捏快門,拍下了不少邵振嶸。
  杜曉蘇用專業的圖片軟件打開來看,這男人長得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深遂得仿佛海,秋天清澈的陽光裏,整個人仿佛如喬木,高大挺拔。
  因為太帥太養眼,她隨手選了一張當桌麵,結果有天被鄒思琦看到,頓時哇哇大叫:“這是誰?是哪個新人?穿醫生袍好帥啊!有沒有聯絡方式?有沒有簽約?有沒有興趣替我們公司拍平麵?”
  “沒有沒有沒有!”杜曉蘇拿手轟她:“快讓開我還要幹活呢!”
  鄒思琦扒著顯示器死也不鬆手:“把照片copy給我,否則打死我也不讓開。”
  杜曉蘇不肯,她要留著獨享。
  鄒思琦罵她:“重色輕友,沒良心。”
  杜曉蘇罵回去:“你倒是比我有良心,你很有良心的騙我去替你相親!”
  一提到這個,鄒思琦就軟了,滿臉堆笑:“嘿嘿……曉蘇……我們不是朋友嗎?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呀,再說人家也是身家清白一表人才,怎麽也不算委屈你對不對?對了,後來人家還真跟我要過你的電話呢。”
  杜曉蘇眼風如飛刀嗖嗖的射過去:“你給他了?”
  “沒有沒有!”鄒思琦指天發誓:“我真沒有,我敢麽我?我要真給了你還不得剝我的皮。”
  “算你知趣。”
  “曉蘇……”
  “什麽?”
  “曉蘇啊,遇到合適的真可以考慮一下。”鄒思琦語重心長的說道:“大好的青春,不談戀愛多浪費。”
  “你怎麽跟你媽似的,你不最討厭相親嗎?你媽替你安排次相親,你都騙我替你去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怎麽突然有興趣當媒婆了?”
  “曉蘇,”鄒思琦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她了:“我前陣子去北京出差,遇到林向遠了。”
  杜曉蘇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過來,林向遠。
  這三個字,她差不多真的忘記了,非常成功的,忘記了。連同那段手足無措的青春,連同大段懵懂未明的歲月,連同校園裏的一切清澈美好,她都已經忘記了。畢業不過三年,換掉一份工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已經滿麵塵灰煙火色,仿佛老去十年。聽到這三個字,竟然波瀾不興,要想一想才明白,這個名字,這個人,那個模糊而遙遠的容貌,才能漸漸從記憶裏浮起來。
  她問:“哦,他怎麽樣?”
  鄒思琦瞥了她一眼:“好的不得了,跟他太太在一起,挺恩愛的。”
  杜曉蘇怔了幾秒鍾才張牙舞爪的撲過去掐鄒思琦的脖子:“你竟然還故意往我傷口上撒鹽你這壞蛋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
  鄒思琦一邊咳嗽一邊笑:“得了得了我請你吃飯,我賠罪。”
  杜曉蘇拖她去伊藤家,兩個人吃掉刺身拚盤與雙份的烤鰻魚,還有烤牛舌與牛小排,買單的時候鄒思琦哀歎:“杜曉蘇你也太狠了,我不過提了一下林向遠,你就這樣狠宰我啊。”
  杜曉蘇白她:“誰叫你戳我傷疤?”
  “什麽傷疤都兩年了還不好啊?那林向遠不過長得帥一點,值得你念念不忘兩年嗎?”
  “你不知道人是有賤性的嗎,因為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我要是跟他到現在,沒準早就怨偶了。”
  “這倒也是。”鄒思琦無限同意的點頭:“所以快點開始一段新戀情最重要。”
  “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功夫新戀情。”
  “哎,就你那桌麵俊男就不錯呀,比林向遠可帥多了,別猶豫了,就是他,搞定後記得請我吃飯,讓我也近距離欣賞一下極品美男。”
  “什麽呀,都不認識。”杜曉蘇仿佛無限唏噓:“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碰見,沒戲。”
  杜曉蘇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又見到了邵振嶸,說來也很好笑,她賊心不死去醫院盯顏靖靖的傷勢情況,結果正好出了一場特大交通意外。一部公交車與校車追尾,很多學生受傷,就近送到醫院來。急診室中頓時兵荒馬亂,所有的醫護人員忙得人仰馬翻,不少醫生從住院部抽調過來幫忙。她於是很沒良心的趁亂想去偷拍顏靖靖,結果聽到護士長一臉焦急的大喊:“有個孩子是AB血型RH陰性,血庫說沒這種血了!怎麽辦?”
  杜曉蘇不由得停住腳步,看看急得滿頭大汗的急救醫生,還有滿走廊受傷的學生,以及忙得暈頭轉向的護士長。
  轉身就走到護士長麵前,告訴她:“我是AB-RH陰性,抽我的血吧。”
  護士長高興的直握她的手:“謝謝,謝謝!謝謝你!請到這邊來,我們先替你做個化驗。”
  抽掉400CC的鮮血後,她的腿有點發軟,大約因為早晨沒有吃早餐。應該去外麵買袋鮮奶喝,填一填空蕩蕩的胃也好。
  所有的護士都在忙碌著,她不出聲溜之大吉,結果剛走到走廓裏,就覺得兩眼發黑,隻隱約聽到身邊人一聲驚呼,突然就栽倒下去。
  醒來全身發涼,似乎出了一身冷汗,好一會兒意識才漸漸恢複,知道自己是平躺在長椅上,有醫生正微微俯下身子,觀察她的瞳孔。
  他手指微涼,按在她的眼皮上,而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第一次覺得消毒水的味道還不錯,這樣子剛好可以看清那醫生胸前的牌子:“神經外科,邵振嶸”
  她有點想笑,這麽巧。
  他十分溫和的問:“你有什麽不舒服,頭暈嗎?頭疼嗎?”
  她搖了搖頭:“邵醫生……”
  “什麽?”
  她終於問出疑惑已久的問題:“神經外科是什麽科?我……我腦子是不是摔出了什麽毛病?”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看你腦子沒什麽毛病,估計就是有點貧血。”
  走廊裏來來往往都是人,他說:“出了特大交通事故,急診病床全滿了,所以隻能讓你在這兒休息一下。”
  她說:“不要緊,我沒事。”
  一名小護士突然急匆匆走過來,遞給她一支打開的葡萄糖:“護士長叫我給你的,叫你獻完血先休息一會兒,你偏偏就跑了,這下好,暈了吧?”
  她有點訕訕的笑,那名小護士見到邵振嶸,頓時笑咪咪:“邵醫生,她應該沒事,剛替一個學生獻了血,估計是有點暈血。”
  邵振嶸點了點頭,走廓那頭有醫生叫他:“邵醫生,有個學生顱外傷!”
  他對她說:“把葡萄糖喝掉,休息一下再走。”轉身急匆匆就走掉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葡萄糖,忽然就覺得很是高興,一仰脖子就把那支葡萄糖喝完了。
  後天她仍舊天天跑醫院,偶爾也會遇見邵振嶸,因為他是顏靖靖的主治醫生,她死纏爛打想從他口中套出點新聞來,雖然他對她的態度不像起初那般反感,隻不過仍舊淡淡的:“杜小姐,你實在是太敬業了。”
  她隻管眉開眼笑:“謝謝,謝謝,其實我隻指望打動你啊。”
  這樣厚顏無恥,他也拿她沒輒。後來漸漸習慣,每天見到她還主動打招呼:“杜記者來了?”
  “來了,唉……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你就從了我吧!”
  旁邊的人都笑:“邵醫生!邵醫生!”而她蹙著眉長籲短歎,仿佛再無奈不過。這女孩子,大約跟娛樂圈混得太近,演技真是不錯,他隻是笑笑,而後走開。
  顏靖靖已經轉到住院部,傷勢漸漸複元,不少娛記都不大來了,連老畢都撤了,隻有她還隔三岔四跑醫院,跟一幫小護士廝混得熟得不能再熟。
  最常遇見她的地方是醫院食堂,中午吃最簡單的蓋澆飯或者辣肉麵,她吃得津津有味,身邊永遠圍著一大堆小護士。而她端著紙碗眉飛色舞誇誇其談,不知道在講什麽,引得那群小護士們陣陣驚歎。看到自己從身邊經過,她滿嘴食物百忙中還仰起臉來,含含糊糊跟他打招呼:“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
  旁邊的小護士轟然大樂,七嘴八舌幫她起哄:“邵醫生,你就從了杜記者吧。”
  見他匆匆走開,遠遠還聽得到她朗朗笑聲:“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調戲帥哥啊哈哈……”
  他覺得這笑聲真耳熟,就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因為她常常來,混得天時地利人和,有次她在護士站逗留,結果正好遇見教授查房。老教授是博導,帶著好多學生,查房時自然是前呼後擁,後頭醫生跟著一大批,巧不巧正好撞個正著。他心想,老教授一定會發話把她轟走,從此再不準她來。誰知滿頭白發的老教授竟然對她笑著點了點頭。而她笑靨如花,還偷偷搖手指衝跟在後頭人堆裏的他打招呼,邵振嶸一時覺得納悶。
  過了幾天,老教授突然想起來問他:“小邵啊,這幾天怎麽沒看到你女朋友來等你下班?”
  “我女朋友?”
  “是啊,就是那個眼睛大大,頭發長長的女孩子,挺活潑的,她不是你女朋友?”
  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老教授原來是指杜曉蘇,這樣誤會,怪不得沒轟她走。
  這天在食堂裏又看到杜曉蘇,照例圍著一圈人,他從旁邊走過去,刻意放慢了步子,原來杜曉蘇在她講去橫店探班的經曆:“那蚊子啊,跟轟炸機似的,成片成片的往人身上撞。荒山野嶺啊,荒無人煙啊,真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有小護士倒抽涼氣:“啊喲,為什麽偏要到那種地方去拍戲的呀?”
  “不是拍古裝嗎?古裝外景要找個沒房子沒公路沒電線杆的地方,不然長鏡頭一拉,就露餡了,所以劇組才愛找那種荒山野嶺……我在那裏蹲了三天,那蚊子毒的,咬得我渾身上下都是包包,一抓就流水,回來後變成過敏,差點被毀容啊……”
  邵振嶸看她舉手在自己臉上比劃,心想,她年輕輕一個女孩子,幹這行也怪辛苦的。像這次隻為了幾張照片,跑醫院跑了這麽久,隔幾天總要來一趟,換作其它人,也許早沒了耐性吧。
  杜曉蘇並不覺得,她隻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守了這麽久,終於守到了機會——這天查房過後,娛樂公司的兩個人一時疏忽,先後都走開了,她偷偷隔著病房窗口拍下一組顏靖靖的照片。
  這下子發達了,顏靖靖動過開顱手術,頭發已經全部剃掉,這次的光頭照片一定是獨家。
  轉過身滿臉的笑容不由得僵在臉上,邵振嶸!
  他靜靜的站在她身後,伸出手:“相機給我。”
  “不!”她抱緊了相機。
  “那麽把照片刪掉。”
  她緊緊抿起嘴角:“不!”
  他說:“不然我叫保安來,你的照片一樣會被刪除。”
  他固執的伸出手,她僵在那裏,他下了最後通諜:“給我!”
  她斜跨出一步,似乎想逃跑,他伸手攔住她,終於從她手中拿過了相機,一張張的按著刪除。
  她沉默的站在那裏,他的手指突然停下來,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她低垂著眼簾,仿佛一個沮喪的孩子。
  顏靖靖的照片已經全部刪除完了,而後麵的照片全是他。
  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拍的,各種角度的都有,有幾張他看出了是今天上午,自己陪著教授查房,側著臉與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說話,照片裏一堆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會有人拍照。一張張翻下去,有他走過走廓的模糊背影,有他與護士交談時的側麵,有他剛從手術室下來時的疲倦,有他追著急診推床大步而去的匆忙,可是每一張都十分生動,抓拍得很好,顯見是用足了心思。他不知道她拍了多久,也許一個星期,也許兩個星期,也許從一開始,她就在偷偷拍他。
  他終於將相機還給她,她沉默的接過去。
  他說:“對不起,醫院有規定,我們必須保護病人的隱私。”
  她笑了一笑:“沒有關係。”頓了一頓:“我以後不會來了,邵醫生你放心吧。”
  她轉身往外走,肩微微塌下,身影顯得有些單薄,而他站在那裏,看她慢慢消失在走廊盡頭。
  她從此果然再沒出現,護士站裏幾個年輕護士十分懷念:“哎,杜記者都不來了,她那張嘴啊,講起明星八卦來真是引人入勝。”
  另一個護士說:“對啊,她笑起來像櫻桃小丸子,很可愛的。”
  櫻桃小丸子!原來是櫻桃小丸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她笑聲好熟悉,原來是櫻桃小丸子。
  “邵醫生?”
  他突然回過神來,小護士笑嘻嘻的問:“邵醫生你想到什麽高興事,一直在笑?”
  是麽?他從鋥亮的玻璃上看到反光,自己唇角上揚,果然是在笑。連忙收斂了心神,忙忙走開去替病人寫出院小結。
  忙了一整天,兩台手術做下來,累得幾乎沒力氣說話。終於等到病人情況穩定,上夜班的同事來接了班,他拖著步子搭電梯下樓,一時隻想抄近道,從急診部出去。
  誰知在走廓裏看到一個熟悉身影,不由得一怔。
  終於走過去,果然是她,坐在長椅上微垂著頭,似乎就要盹著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正要轉身走開,誰知她突然抬起頭來,四目相對,一時四周仿佛都安靜下來。急診室裏那樣嘈雜不堪,但卻就像一下子安靜下來,隻看到她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烏溜溜的望著他。
  “哧!”她突然一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像月牙,仿佛有點孩子氣。
  他也不由得笑了:“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來獻血。”她問:“邵醫生你下班了?”
  他點了點頭,卻問她:“你離上次獻血還不到兩個月,怎麽可以再獻?”
  她說:“沒辦法,我這血型太稀罕了。接到醫院電話我就先過來了,我怕另外幾個捐獻者聯絡不上,耽擱了救人就不好了。”
  天氣已經這樣冷,她隻穿了一件短外套,衣領袖口上都綴著絨絨的毛邊,脖子裏卻繞著一條精致的真絲圍巾。她穿衣服素來這樣亂搭配,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講究。隻是穿著這樣一件絨絨的外套,兩隻手交握著,看起來倒像是隻洋娃娃。大約因為冷,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紅紅的,好像沒睡好。
  急診部的護士長已經是老熟人了,出來跟她打招呼:“杜記者,你先回去吧,另外兩個捐獻者已經趕過來了。”又跟邵振嶸打招呼:“邵醫生下班了?”
  “嗯,下班了。”他看杜曉蘇拿起包包站起來,於是說:“我有車,我送你吧。”
  “啊,好啊。”她很大方的說:“順便請我吃飯吧,我跑外勤剛回來,餓慘了。”
  她估計是真的餓慘了,在附近的餐廳裏隨意點了幾個菜,吃得很香,十分貪孌的小口喝湯,明明是最尋常的小白貝冬瓜湯,見她吃得那樣香,他都忍不住想要舀一碗嚐嚐。她最後終於滿意足放下碗:“哎,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飽喝足啊。”
  他脫口反問:“人生最大的樂趣不是調戲帥哥嗎?”
  她一愣,旋即大笑,他很少看女孩子笑得那樣放肆,但真的很好看,眉眼彎彎,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牙,仿佛給佳潔士作廣告,笑得那樣沒心沒肺。
  她住的很遠,他將她送到小區門口,她下了車,突然又想起什麽來,重新拉開車門,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給你的。”
  他抽開來看,是自己的照片,厚厚的一疊,他想了一想,還給她:“我送給你。”
  路燈的光是溫暖的橙色,車內的光是淡淡的乳黃,交錯映在她臉上,直映得一雙眸子流光溢彩,她不作聲接過照片去,嘴角卻彎彎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禁不住抱怨:“你笑什麽?”
  她反問:“那你在笑什麽?”
  他轉眼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唇角上揚,可不是也在笑?
  但就是忍不住,隻覺得忍不住,有一種新鮮的喜悅,如同春天和風中青草的香味,如同夏季綠葉上清涼的雨氣,無聲無息,浸潤心田。
  過了幾天要做一個明星減肥與健康專題,杜曉蘇一下子就想到了邵振嶸。她立馬聯絡了邵振嶸所在的醫院,婉轉說明想請有關專家對健康減肥做個闡述,批判當前的減肥誤區,最好深入涉及到節食對大腦以及神經的影響,以達到振聾發聵的警世效果。醫院方麵很積極也很配合:“行,我們讓神經內科的盧副主任,幫你們寫篇短文。”
  杜曉蘇覺得很鬱悶,一個神經科,竟然還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自己想假公濟私一下都不行。
  鄒思琦替她出主意:“要不你去掛個號,找邵帥哥看病得了。”
  杜曉蘇白了她一眼:“你有點常識好不好?他是神經外科耶,除了什麽腦子長瘤、開顱手術,一般病人誰找他?你少咒我。”
  鄒思琦“哇”了一聲,一臉的景仰:“聽起來就好帥……是不是像《白色巨塔》?我想到那白色的醫生袍就覺得好帥,啊啊!杜曉蘇,你一定要搞定他,然後讓他介紹個超級英俊的同事給我認識!”
  杜曉蘇沒好氣:“把口水擦擦,花癡!”
  不過讓杜曉蘇沒料到的是,隔了幾天竟然會接到邵振嶸的電話:“晚上有時間嗎,能不能請你吃飯?”
  她頓時覺得心花怒放,慌忙答:“有時間有時間。”
  他似乎在電話那端笑了一聲,杜曉蘇能想像他笑起來的樣子,眉眼飛揚,嘴角微抿,就像她現在的桌麵一樣。她換了一張電腦桌麵,卻仍然是他。跟著教授查房,簇擁著一堆白袍醫生,在人群中他仍是那般翩翩搶眼,或許是因為身材挺撥。轉過臉來突然看到她,先是驚詫,然後眼底一點點微蘊的笑意,便如春冰初融,而綠意方生。
  約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餐廳,他在路邊等到她,有點歉意:“讓你跑這麽遠,其實我年初才回國,隻對醫院附近熟悉一點,這裏菜不錯,所以想請你嚐嚐看。”
  是正宗的本幫私房菜,老式的洋房,窄窄的樓梯很昏暗,但服務生微笑動人,輕言細語,音樂又十分好聽。坐在小小的包廂裏,大約是這房子舊時的亭子間,但改造得很好,雖然小,卻並不覺得局促,而且兩個人吃飯,氣氛越發親密。
  杜曉蘇愛煞招牌菜蝦蟹夾餅,隻覺得鮮,而他吃得比較少,她一吃得高興就把所有的事都忘到九霄雲外。一直等到最後店家贈送的甜點上來,是茉莉花茶布丁,她照例三口兩口吃完,才想起來問他:“對了,為什麽請我吃飯?”
  小小的茉莉花茶布丁,顫軟軟臥在精致的碟子裏,燈光下看去精致得似半透明的琥珀,他將自己那份布丁輕輕推過去給她:“生日快樂!”
  她倒吸了口氣,“啊”了一聲,又驚又喜,過了半晌才笑著說:“我自己都忘了,你怎麽知道的?”
  “上次你獻血的表格,上麵有填身份證號。”
  還有禮物,裝在很大一隻盒子裏,事先就藏在了包廂裏,此時從一旁拿出來,原來今晚的一切他早有預謀。她拆開盒子扯出來一看,竟是隻軟軟的小豬抱枕,粉嫩嫩的顏色,翹翹的鼻子,非常可愛。
  “我覺得很像你。”他笑咪咪的說:“所以就買下來了。”
  什麽啊?
  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因為這禮物並不貴,可是她非常喜歡。
  吃完飯他堅持送她回家,雖然要穿過幾乎半個市區,而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兩個人去搭輕軌,不是交通高峰,車廂裏很空,兩個人並排坐著。她抱著那隻軟軟的小豬,隻覺得很暖和。本來她是很愛說話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偏偏很安靜,隻乖乖坐在他身邊。他也並沒有多說話,從輕軌站出來下電梯時,他很自然的牽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她聽到自己的心撲嗵撲嗵的跳,而他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
  小區離輕軌站不遠,兩個人走得很慢,可是走得再慢有走到的時候,進了小區站在公寓樓下,她說:“到了。”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微笑:“你上去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好。”
  “注意飲食,工作再忙也得吃飯,別餓出胃病來。”
  “噯噯邵醫生,你怎麽三句話不離本行?”
  他笑起來,對她說:“那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杜曉蘇隻是笑。
  “曉蘇?”暗處有人叫了一聲,杜曉蘇轉臉一看,隻覺得又驚又喜:“爸!媽!你們怎麽來了?”
  杜媽媽含笑打量著女兒,轉過臉又打量邵振嶸:“你爸爸過來開會,我想到你生日是今天,所以跟他一起來了。”杜曉蘇像個小孩子,抱住杜茂開的胳膊直嚷嚷:“爸爸你都不事先打個電話來。”
  杜茂開笑著說:“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結果你不在家,害我跟你媽媽一直在這裏等。”目光炯炯,也已經在打量邵振嶸。
  杜曉蘇在父母麵前顯得有點窘,不像平常張牙舞爪的樣子:“這是邵振嶸,他送我回來。”然後又向邵振嶸介紹:“這是我爸爸媽媽。”
  “都上去吧,這裏怪冷的。”杜媽媽笑咪咪的說:“小邵你也來,喝杯熱茶。”
  杜曉蘇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頭一次跟邵振嶸約會就被父母撞見,八字還沒一撇呢,不知道他會怎麽想。而他卻很大方的答應了:“謝謝阿姨。”
  四個人一起上樓去,杜曉蘇的公寓是租來的,並不大,略顯淩亂,但布置得很舒服。她去廚房泡茶,就聽到父親問邵振嶸:“小邵是在哪裏工作啊?”
  邵振嶸回答了,杜茂開“哦”了一聲:“你們醫院的神經外科是全國都數一數二的,我們單位原來有位老領導,就曾經在你們那裏動過手術。年輕人有這麽好的平台,前途無量啊。”
  邵振嶸說:“其實我也剛到醫院,現在還跟著教授們在學習,要學的東西很多。”
  杜曉蘇心裏高興,端著茶出來,杜媽媽又問:“小邵,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杜曉蘇嗔怪:“媽!你怎麽跟查戶口似的?”
  邵振嶸笑了一笑,十分坦誠的說:“不要緊。叔叔,阿姨,我不是本地人,我爸爸媽媽都在北京,我本科讀的是複旦醫學院,後來去了英國愛丁堡大學醫學院,在那裏念完碩士,今年年初剛回國。我認識曉蘇時間並不長,甚至今天是我第一次正式約她出去,但我覺得她率真可愛,正是我想要追尋的那個人。所以我懇請兩位長輩,同意我和曉蘇交往。”
  這番話說得杜曉蘇都呆住了,最後杜茂開朗朗一笑:“不錯,不錯,小邵,真不錯!曉蘇遇見你真是她的運氣。”拍了拍他的肩:“加油!”
  杜媽媽笑盈盈的說:“其實我們家曉蘇很好追的,她心腸軟,你隻要稍稍勤快一點,盯得緊一點,她就一定跑不了。”
  杜曉蘇隻想仰天長歎,這是什麽父母啊……短短不過幾分鍾就倒戈了。難道邵振嶸就真的這麽青年才俊?
  送邵振嶸下樓的時候,她說:“我爸爸媽媽比較緊張我,所以才會這樣子。”
  他笑笑:“我知道,因為我媽媽也是這樣的,天底下的父母,我想其實都差不多。”伸手牽住她的手,停了一停,才說:“曉蘇,我今天晚上真高興。”
  她的臉頰有點發熱,她一直認為自己臉皮厚得不會臉紅了,可是大約因為他的手心滾燙,仿佛一隻小熨鬥,可以熨平每一道細密心事。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覺得無從說起,最後隻是說:“我也是。”
  回到家裏,看到父母都笑咪咪看著自己,她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撒嬌:“爸,媽,你們兩個好像怕我嫁不出去似的,都替人家說話了。”
  杜茂開態度卻十分認真:“曉蘇,小邵這人真不錯。工作、學曆什麽其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品行好,人也穩重。”
  杜曉蘇心裏高興,嘴上卻故意反駁:“短短一麵就能看出品行來啊?”
  “那當然,”杜茂開說:“很多細小的地方,都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來。爸爸什麽時候看走眼過?這孩子家教很好,非常懂禮貌,待人很真誠。如果你真能跟他走到一塊,是你的運氣。”
  杜曉蘇嘀咕:“你女兒也沒那麽差吧?”
  杜茂開擰了擰她的臉,哈哈大笑:“我女兒當然不差,不然小邵幹嘛這麽著急,對著我們當場表明心跡?”
  杜茂開在這裏開了兩天會,杜曉蘇跟同事換了班,特意陪母親去逛街。邵振嶸下班後也趕過來,陪杜家夫婦吃飯。他素來細心周到,對杜曉蘇和杜媽媽都非常照顧,最後離開的時候,連杜媽媽都非常滿意,對杜曉蘇說:“這下我和你爸爸就放心了。”
  “媽!”
  “你這孩子啊,脾氣太強了,性子又浮燥,好好的辭職跑到這裏來,記者這行又這麽辛苦。一個人在外麵,爸爸媽媽真的擔心你。”
  想起當初的任性,杜曉蘇有點愧疚,低低叫了聲:“媽媽。”
  “雖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那個林向遠,不值得你連工作都放棄,孤身一人跑到這裏來。”杜媽媽說:“不過你年輕,在外頭體驗一下也好,反正爸爸媽媽是永遠支持你的。”
  杜曉蘇眼眶發熱,伸手抱住母親,久久不說話。
  隔了兩年,母親第一次在她麵前提到林向遠。其實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在意,當時隻是年輕氣盛,輸不起,所以才遠走他鄉。她或許是愛過他的,畢竟那時的校園,那時的法國梧桐,那時的林蔭大道,還有那時的青春……她有點悵然的想,或許自己並沒有愛過林向遠,隻不過是愛著那段純粹而明亮的歲月而己。
  自從分手後,她獨自來到這千裏之外的城市,選擇了一份跟專業截然不同的工作,起初隻是不想與過去再有任何交集,總想著從頭再來,看自己到底能不能闖出一番天地。而後來漸漸覺得工作很有挑戰性,隻是非常辛苦,反倒令人成長。
  鄒思琦說:“你這娛記也當得太敬業了,你看你跟邵醫生都常常見不著,我要有這麽好的男朋友,早就回家嫁人了。”
  杜曉蘇隨口道:“見不著是因為他比我還忙啊,再說,我還想為了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奮鬥終身呢!”
  這天她難得收工早,可是邵振嶸卻還有個手術,她隻好約了鄒思琦吃飯。正在路上接到老莫的電話:“在哪兒呢?”
  “已經收工了啊,準備去吃晚飯呢。”
  “收什麽工啊,鹹陽那邊有線報,許優六點多的飛機馬上到本市,你趕緊去機場,一準是獨家。”
  “啊,她不正跟劇組在西安拍外景嗎,怎麽突然跑咱這兒來了。”
  “所以我才叫你去盯著啊,這裏頭一定有文章。”
  掛了電話,隻好先給鄒思琦打電話:“我臨時有事,得去機場。”鄒思琦向來不放過這種八卦,追問:“誰來了?”
  “許優,不聲不響的突然跑來,一定有問題。”杜曉蘇邊講電話邊抬腕看表:“要不你別等我了,我們下次再約。”
  鄒思琦說:“沒事沒事,我等你來聽新鮮八卦,趕緊的啊!為了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動作快點!”
  逗得杜曉蘇哧哧笑,但真的來不及了,因為是周末,她怕堵車,搭地鐵然後換磁懸浮,緊趕慢趕,終於趕到機場。天剛剛黑下來,已經七點了。
  杜曉蘇當機立斷一路小跑到貴賓通道口,正好看到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走出來,大墨鏡,一條絲巾圍遮去了大半臉孔,獨自拖隻小小行李箱,一個人走出來。杜曉蘇有點拿不準,因為這種女明星通常排場很大,不帶助理不帶保姆,單槍匹馬殺出機場的情形實在太罕見了。
  她不動聲色,掏出手機裝作發短信,低著頭慢慢晃過去,那女人走出來並沒有左右張望,杜曉蘇這才留意到車道上停著一部銀灰色捷豹,那女人一直走到車邊,司機下來替她打開車門,那女人終於取下墨鏡彎下腰去,露出盈盈一個笑意,看到這個招牌笑容,杜曉蘇這才確定真的是許優。
  見許優親昵俯身親吻車後座的男子,杜曉蘇趕緊連連按鍵,手機拍出來效果也許並不好,但也顧不得了。許優很快上了車,司機替她關上車門,銀灰捷豹揚長而去。杜曉蘇想想,自己攔的士也追不上,況且照片已經拍了,於是心安理得的收工,去跟鄒思琦吃飯。
  到餐廳見到鄒思琦,隻覺得肚子餓,鄒思琦早已經點好了菜,有她最喜歡的鐵板海瓜子,於是二話不說埋頭大吃。
  鄒思琦說:“哎,沒拍到許優也別這樣自暴自棄啊,八卦天天有,獨家跑不了。”
  杜曉蘇吐著海瓜子的殼,含含糊糊的答:“誰說沒拍到。”將手機掏出來交給鄒思琦,鄒思琦說:“拍到了你還鬱悶啥?”
  杜曉蘇辣得直吸氣,說:“我不是鬱悶,我是餓了。”
  鄒思琦隻覺得好笑:“我以為你又化悲痛為食量呢。”接過手機調了照片出來看,不由得吹了聲口哨:“好皮相!這男人是誰?”
  杜曉蘇聽她這樣說,這才伸頭望了手機屏幕一眼,有一張很清晰,幾乎拍到大半張臉,微側著頭與許優說話,神色並不見親昵,亦不見笑容,深灰色大衣襯著眉目分明,很是冷峻奪目,確實是好皮相。她仔細端詳:“怎麽有點眼熟?”
  鄒思琦來了精神:“是不是名人啊?名人加影星,多勁爆!”
  杜曉蘇看了半天,最後終於鬆了口氣:“嗨!我說呢,原來有點像邵振嶸。”
  鄒思琦哧得一笑:“人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你是情人眼裏處處皆情人,見著個五官端正的男人,你就覺得像你們家邵醫生。”
  杜曉蘇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嫉妒。”
  鄒思琦十分誇張的作捧心狀:“是啊,我嫉妒的都快死掉了。”一本正經的說:“快幫我查查這男人是誰,到時我奮不顧身也得泡上他,免得我天天嫉妒你。”
  杜曉蘇對鄒思琦說:“老莫在交警有熟人,到時幫忙一查車主就知道是誰了。唔,這次拿到獨家,過幾天獎金下來,請你吃飯。”
  鄒思琦仔細研究著照片,忽然說:“不是我打擊你啊,我看你的獎金有點玄,這照片,說不定最後又要被‘淹’了。”
  杜曉蘇茫然不解:“為什麽啊?”
  鄒思琦指指照片中那件大衣:“ANNE VALERIE HASH今季新款,非成衣,僅接受定製,穿這種大衣的男人,不僅有錢,而且還得有時間有雅興上巴黎試身,一定非富則貴,搞不好大有來頭。”
  杜曉蘇半信半疑:“你怎麽知道?”
  “我是時尚女魔頭啊。”鄒思琦不以為然:“誰像你似的,成天跟著大明星,還隻知道阿曼尼。”
  杜曉蘇說:“嗨,有錢人多了,就算他是李嘉誠,該獨家獨家,該頭條頭條。”又恨恨盯了鄒思琦一眼:“我要是萬一真拿不到獎金,就怪你這個烏鴉嘴。”
  沒想到真被鄒思琦那個烏鴉嘴給說著了,照片交上去,結果老莫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說:“曉蘇啊,辛苦你了,不過這照片不能發,許優也別盯著了,收工吧。”
  杜曉蘇問:“車主是誰?這麽快就查到了?”
  老莫搖了搖頭:“不用查了,幹我們這行,要膽大心細。你入行的時候,我不是教過你嗎?我們這行有‘四不拍’,其中有一條就是特牌不拍,你怎麽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杜曉蘇倒沒防到這個,把照片看了半晌,也沒看出什麽蹊蹺來:“FE……這也不算什麽好車牌啊,6字打頭,號段也不小了。”
  老莫慢條斯理的說:“多學著點吧,丫頭,別小瞧這牌,搞不好比好些A8都牛。”
  雖然沒拿到獎金,杜曉蘇也沒沮喪多久,要不是那天邵振嶸問她,她早把這事忘了。
  難得周日的下午兩個人都沒事,一起窩在她的小公寓裏。公寓雖然小,卻有地暖。當初杜曉蘇租下來就是相中這點,因為她是北方人,習慣了冬天有暖氣。屋子裏暖洋洋的,而她趴在厚實綿軟的地毯上,用本本看土豆上的動漫,時不時嗬嗬笑兩聲。邵振嶸在一旁用他的手提查些學術資料,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沒聽到她笑了,心裏奇怪,回頭一看,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趴在那裏睡著了。胳膊下的小豬軟枕被她壓得扁扁的,隻一個粉色的豬鼻子正好抵在她的臉頰上,不是不滑稽可笑。
  冬天的斜陽透過白色的簾紗映進來,淡淡的一點痕跡,仿佛時光,腳步輕巧。而她臉上紅撲撲的,睡著了嘴角還有亮晶晶一點口水。他在心裏想,真沒睡像啊,跟她摟著的那隻小豬還真像。可是心裏某個地方在鬆動,像是枯燥地海綿突然吸飽了水,變得柔軟得不可思議。
  他去臥室找到一床毯子,輕輕替她搭上。她絲毫沒有被驚動,依舊睡得很酣,額發微微淩亂,像小孩子。他俯下身親吻她,她的氣息幹淨而溫暖,隻有沐浴露淡淡香氣。他在她身旁坐了好久,恍惚想到許多事情,又恍惚什麽都沒有想,最後終於起身繼續去查自己的資料,手指在觸摸板上移動,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因為屋子裏隻聽得到她的呼吸,輕淺規律,寧靜而安詳。
  或許這就是幸福吧。
  大學時代他曾有過一位女朋友,其實那時候兩個人都太年輕,都不懂事,為著各自的驕傲與自尊,總是一次次吵架、一次次分手……最後又一次次和好……那時執意的互相傷害,那時驕傲的眼底有隱約晶瑩的淚光,到了最後,他終於明白那並不是愛情,才徹底的分手。
  原來愛情如此簡單,又如此平凡。隻不過是想要她一輩子都這樣無憂無慮,睡在自己的身邊而己。
  她睡到天黑才醒,爬起來揉揉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啊,天都黑了。”
  他隻開了一盞落地燈,橙色的光線溫暖且明亮,他的筆記本屏幕上正晃動著屏保,一行醒目的大字:“邵振嶸喜歡杜小豬”她看到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屏保是她替他設定的,本來是“邵振嶸喜歡杜曉蘇”誰知道他竟然敢改掉,她大叫一聲撲過去,他不讓改,她跟他搶。兩個人笑得差點滾到地毯上去,到底被她搶到了,立刻改過來。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按在他電腦黑色的按鍵上,襯出圓圓的指端,仿佛溫潤如玉。令他忍不住想要去握住,而她發絲微亂垂在肩頭,微微仰起臉,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映著燈光,仿佛那是世上最美的光,他用雙臂環抱住她,親吻她。
  他的吻有杏仁的芳香,她噯了一聲,含糊問:“你偷吃我杏仁了?”
  他微微移開唇:“什麽叫偷吃,你的就是我的。”
  她冰箱裏塞滿了零食,她又不忌嘴,有什麽吃什麽,卻絲毫不見長胖。純粹是因為忙的,成日在外頭東奔西跑,即使吃得再多,也養不出二兩肉來。
  她問他:“餓了吧?想吃什麽啊,我給你做去。”
  他隻覺得受寵若驚:“你還會做飯啊?”
  “那當然,”她洋洋得意:“現代女性,哪個敢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事實證明她純粹是吹牛,隻炒個蛋炒飯,她就大動幹戈,將廚房弄得一塌糊塗,不僅燒糊了油鍋,還差點失手打翻蛋碗,最後他認命了:“把圍裙給我,你出去。”
  這次輪到她受寵若驚了:“你會做飯?”
  “那當然,”他淡淡的答:“現代男性,哪個敢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真小氣,拿她的話來噎她,她被他轟到客廳去,心不在焉玩了一會兒寵物連連看,到底不放心,走到廚房一看,嘩!
  震憾啊!
  其實冰箱裏可以利用的物資實在有限,除了大堆的零食和方便食品,就隻幾個雞蛋,還有兩根她打算用來做麵膜的黃瓜。而這男人竟然做出了兩菜一湯。
  她好奇的打量:“紫菜雞蛋湯……你在哪裏找到的紫菜?”
  他頭也沒抬的答:“我拆了你一包美好時光海苔。”
  哇喔,這樣也行?
  菜端上餐桌,非常有賣相,她於是隨手舉起手機拍下來,邵振嶸在一旁作大廚狀,其實圍裙上還繡著卡通小熊,他難得顯得這樣稚氣可愛,他一邊解圍裙一邊笑:“不行!把照片刪了。”
  “不要嘛,到時打印出來做成冊子,一定很有趣。”
  他和她湊到一起看照片,她一張張往後翻,忽然翻到那天在機場外拍到的許優,邵振嶸“咦”了一聲,問:“這人是誰?”
  “不知道,老莫不讓發,也不曉得什麽來頭。哎,可惜我的獎金啊。”
  “我是說這女的。”
  “許優你都不知道?演《美好不再》的那個。”其實他很少看電視,對娛樂新聞更是從不關心,但她突然吃醋:“你問她幹什麽?覺得她很漂亮?”
  他非常嚴肅的想了半天:“嗯……比你漂亮很多。”
  她伶牙俐齒的還了一句:“那當然,人家旁邊的帥哥也比你英俊很多。”
  他一臉的受傷:“真的嗎?”
  杜曉蘇笑嘻嘻伸手在他臉頰上擰了一記:“不過看在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份上,給你加分!”
  他的手藝真是沒得說,也許是因為她餓了,但這兩菜一湯吃得她真是眉開眼笑,心滿意足放下筷子:“邵振嶸,我嫁給你好不好?”
  他望了她一眼。
  她問:“好不好嘛?”
  他問:“為什麽?”
  “哎呀,你一表人才,名校海歸,又在數一數二的知名醫院工作,一顆冉冉升起的神外科新星……竟然還會做飯……”她搖晃著他的手臂:“不行,我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免得你被別的女人搶走了,那樣我一定後悔一輩子……我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好。”
  這下輪到她發愣了,過了一會兒才問:“啊,你答應了?為什麽啊?”
  他嘴角微揚:“我一表人才,名校海歸,又在數一數二的知名醫院工作,一顆冉冉升起的神外科新星……竟然還會做飯……我這樣的人答應了你的求婚,你竟然還問為什麽?”他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我好受傷……”
  她笑出聲來,將臉一揚,正好讓他逮到她的唇,柔軟芳香,教人沉溺。
  他們吃過飯後出去看電影,正好影院上線的是澤塔瓊斯的複出之作《美味情緣》,電影溫馨浪漫,一道道美侖美奐的大餐更是誘人,杜曉蘇雖然剛吃過飯不久,仍舊隻覺得饞,隻好哢嚓哢嚓吃爆米花。可是爆米花這種東西吃在嘴裏,隻覺得更饞。過了一會兒,邵振嶸低聲對她說:“我出去一會兒。”
  她以為他是去洗手間,誰知不久後他回來,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隻紙盒,在黑暗中她也聞到撲鼻的香氣,她最喜歡的章魚燒。新鮮滾燙,木魚花吃到嘴裏,隻覺得香。杜曉蘇怕吵到左右鄰座,壓低了聲音:“唔,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我聽到你吞口水了。”
  有這麽明顯嗎?她白了他一眼,也不管黑漆漆的影院裏他看得到看不到,不過章魚燒捧在手心裏,暖暖的,令人覺得快樂安逸。她一隻隻吃完,然後把最後一隻留給他,他不習慣在外頭吃東西,她喂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吃掉了。杜曉蘇覺得很高興,她喜歡破壞他的習慣,有一種作惡多端的快樂。挽著他的手看Aaron Eckhart在大廚房裏引吭高歌,而兩情相悅那樣美,好比提拉米蘇的細膩柔滑,甜到不可思議。
  外衣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掏出來看,竟然是老孫
  她壓低了嗓門剛剛“喂”了一聲,老孫已經在電話那頭直嚷:“曉蘇!我老婆要生了!我馬上要去醫院,你能不能來頂班幫我盯下蕭璋?拜托!拜托!”
  邵振嶸問她:“怎麽了?”
  她還是告訴他:“我同事臨時有急事,叫我去替他頂班。”
  他說:“那我送你去。”
  沒有看完電影,她覺得有點沮喪,車窗外的夜色正是繁華綺麗到紙醉金迷的時刻,霓虹絢爛,車燈如河,蜿蜒靜靜流淌。一路上淨遇上紅燈,車子停停走走,其實邵振嶸開車的時候特別專注,她一直在猜測,他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表情。他專心的樣子很好看,眉峰微蹙,目光凝聚,好似全神貫注。
  她到底有點歉疚:“一起看場電影都不行。”
    又是紅燈,車子徐徐的停下來,他說:“其實我隻是想你坐在我身邊,看不看電影倒是其次。”
  她心口微微一暖,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撞動,不知不覺微笑:“哎,邵振嶸,我突然好想親你耶。”
    他仿佛被嚇了一跳,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什麽連耳朵邊都紅了。她覺得他臉紅得真可愛,於是揪住他的衣領,俯過去親吻他。
  空調的暖風呼呼的吹在臉上,吹得她極細的幾根頭發拂在他的臉上,邵振嶸仿佛有點透不過來氣,她的臉也很燙,他終於放開她,說:“以後隻準我親你,不準你親我。”
  “為什麽啊?”
  “不準就是不準!”他從來沒有這樣凶巴巴過:“沒有為什麽。”
  老孫見到她如同見到救星:“啊呀曉蘇,多謝你,啊,邵醫生,你也來了?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連聲抱歉,杜曉蘇隻說:“你快去醫院吧,嫂子和孩子要緊!”
  老孫攔了部的士就走了,這裏不讓停車,邵振嶸把車子停到酒店的地下車庫去,然後走回來陪她。初冬的夜風,已經頗有幾分刺骨的寒意,他看她鼻尖已經凍得紅紅的,不由問:“冷不冷?”她很老實的答:“有點冷。”
  他握著她的手,一起放到自己的口袋裏取暖,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著暖暖的溫度,指端一點點溫暖起來,她的心也覺得暖暖的。因為手插在他的衣袋裏,所以兩個人站得很近,他幾乎將她圈在懷中,身後是酒店高大的建築,投燈、射燈、景映燈交織勾勒出華麗剔透的輪廓。兩個人沉默的佇立著,五光十色的燈光照見她的眼睛,仿佛寶石一樣,熠熠生輝,隻微仰著臉,望著他。
  他說:“曉蘇,我以前不知道,你們這行這樣辛苦。”
   “有苦也有樂啊,”她說:“其實我覺得值得的——因為要不是幹這行,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提到這個他就算舊帳:“還說呢!一個女孩子爬高上低的,萬一那管子要是斷了呢?”
  “怎麽會斷?那是進口PVC材質下水管,按本市建築驗收合格規定,管壁厚度應達到0.85厘米以上,所以截麵承重可達65公斤,我體重不過51公斤,再說我站上去的是有拉力的斜角,所以它是絕不會斷的。”
  邵振嶸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這些?”
  杜曉蘇得意非凡的樣子,像個剛得到小紅花的好學生:“我是T大建工係畢業,我學的就是這個。”
  邵振嶸真有點沒想到,因為這間大學的這個專業是金字招牌,幾乎是國內首屈一指,與清華的相關專業號稱南北並峙。於是問她:“那為什麽後來又當娛記?”
  她說:“以前不懂事,在大學裏談了一場談愛,結果傷筋動骨。後來換了工作,從頭再來。原來在財經版混了段日子,後來我發現還是娛樂版最適合自己,又有帥哥,又有八卦,多好。”
  他籲了口氣,將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他身上有幹淨的氣息,還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她一直很喜歡,所以貪孌得深深吸了口氣,才說:“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好幾個小時才能收工呢。”
  他說:“我陪你。”
  她說:“不用了,你明天還得上白班呢。”
  他聲音低低的,就在她的頭頂上方,仿佛是一種震動:“曉蘇,也許我有點自私,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考慮換份工作?”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擔心她生氣:“曉蘇……”
  杜曉蘇哧得一笑:“你吃醋啦?”
  他很老實的點頭:“我吃醋。”
  他是真的很吃醋,因為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男人,會讓她放棄一切逃開。
  可是她又如此坦然的跟他講起,便知道她其實早已經不在意。
  果然,杜曉蘇笑眯眯的說:“好吧,那我就換份工作吧。”
  鄒思琦聽說她有意換工作,嘖嘖稱奇:“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啊,某人都不為全國人民的娛樂事業奮鬥終身了。”
  辭職的時候老莫萬分挽惜,因為杜曉蘇一直很勤快,又是他帶出道的。不過老莫很爽快的說:“有時間常常回來看看。”
  杜曉蘇也有點舍不得,告別了舊同事。雖然在網上發了幾份簡曆,差不多全石沉大海。如今工作並不好找,她學曆又隻是本科,好容易有家公司通知她去麵試,HR問:“杜小姐,雖然你是相關專業畢業,但隻有不到一年的設計工作經曆,為什麽放棄這個職業長達兩年之久?”
  她老實的答:“我想嚐試一下新的挑戰。”
  看到HR的表情就知道沒戲,不過還是很客氣的對她說:“謝謝杜小姐前來麵試,請等待我們的電話通知。”
  這一等就沒了下文。
  碰的釘子多了,她幹脆改弦易張,改投廣告文案之類的職位,由於有新聞從業經驗,倒頗有幾家公司感興趣,大多相中她有傳媒關係,其實她不過一個小娛記,麵試後仍舊沒戲。但她也不太著急,邵振嶸更不急,他說:“結婚吧,我養你。”
   她覺得有點上了他的當:“結婚就結婚,為什麽要你養啊。”
  他說:“我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樣你就不會跑掉了。”
  她不由得得意洋洋:“原來你這麽沒有安全感啊。”
  他摸著鼻子笑:“反正是你向我求婚的,這輩子我都記得。”
  她惱羞成怒:“邵醫生你很煩耶,等我找份體麵工作,馬上喜新厭舊休了你。”
  他嗬嗬笑,但總是非常細心的替她整理招聘信息,用表格列出一項項地址和名稱及公司主要信息,幫她發電郵。
  她非常感概:“如今找工作真是大海撈針。”
  他說:“沒有關係,隻要耐心,一定能找到那根針。”
  最後接到博遠的麵試通知,她非常意外,因為她都不太記得自己曾向這家公司投過簡曆,或許是邵振嶸幫她投的。她沒抱多大希望,因為是業內知名公司,又是設計職位,不知為何竟然肯給她麵試機會。但八成又是希望而去,失望而返。
  按著約好的時間前去,位於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外觀已然不俗,大堂更是美倫美奐,出入的男女盡皆衣冠楚楚,搭電梯上樓,更覺得視野開闊,令人油然而生一種沉靜之感,站在這樣高的地方,仿佛可以氣吞山河。
  接待室的設計也非常一絲不苟,裝潢簡潔流暢,落地玻璃幕對著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心,放眼望去,皆是繁華的尖頂,真正的現代建築顛峰。
  她喜歡上這個地方,純粹出於建築的喜歡。
  HR問過她數個常見問題,最後仍舊問她:“杜小姐,你是T大建工係,為何放棄專業兩年?”
  她靈機一動,答:“我想通過這兩年時間,來更好的提高自己。”
  不知道回答的對不對路,因為HR仍舊請她回去等待通知。
  她本來不抱多大希望,誰知三天後真的接到電話,通知她去二麵。
  這下她態度認真,做足了功課,結果人力資源部經理相當滿意,後麵的三麵也順利過關。
  接到最後的OFFER,她非常高興,得意洋洋給邵振嶸打電話:“博遠錄用我了。”
   邵振嶸也很高興:“晚上慶祝慶祝。”
  結果他臨時有手術,匆忙給她打電話:“我馬上要進手術室,你先吃飯吧,我下班後去接你。”
  杜曉蘇答應了,晚上卻獨自搭了地鐵去醫院,然後在醫院外等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才等到他,他十分心疼:“這麽遠怎麽跑來了?不是叫你先吃飯?餓了吧?”
   “我不餓。”她隻是看著他,因為戴過帽子,頭發軟軟的有些塌,看起來並不邋遢,反倒像小孩子。在手術台邊顯微鏡前一站五六個小時,臉色疲憊得像是打過一場硬仗。
  外科很辛苦,尤其是神外,開顱手術不比別的,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他說:“是個腦外傷的小孩,手術很成功,出來後看到小孩子的媽媽,見著我們又哭又笑,覺得再辛苦也值得。”
  他最近瘦了一點點,眼圈下有淡淡的黑影,也許是冬天穿衣服多,顯得臉尖了些。她覺得心裏軟軟的,也許是心疼,也許是驕傲,但隻是看著他,所以他開玩笑:“怎麽這樣看著我?今天晚上我很帥?”
  “是啊!”她挽住他的手:“救死扶傷的邵醫生最帥!”
  吃飯的時候她告訴他:“其實我小時候就希望自己嫁給醫生,或者建築師,因為覺得這兩個職業都好偉大,一個治病救人,另一個可以建造世界。不過後來自己學了建築,倒有點失望。”
  他最喜歡傾聽她說這些話,所以問她:“為什麽覺得失望?”
   “嗯,也許是覺得跟想像的不一樣,神秘感消失了,功課很重,作業很多,尤其是製圖。那時候我很嬌氣啊,常常畫圖畫到要哭。”
  他想像不出來她嬌氣的樣子,因為她一直都很執著很堅強,哪怕是做個小娛記,為拍張照片都會冒險爬到水管上去。
   杜曉蘇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態,她雖然是新人,可是很勤快,又肯學,設計部年輕人居多,很多人是從國外回來,工作氣氛輕鬆而活潑,她與同事相處融洽,漸漸覺得工作得心應手。沒有多久便參與重要的個案設計,老總再三囑咐:“新晟是我們的大客戶,林總這個人對細節要求很高,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寧維誠,曉蘇她是新人,你要多看著點。”
  寧維誠是設計部的副主管,美國C大海歸,才華橫溢,工作非常出色,老總素來重視。這次由他帶整隊人馬去見新晟的副總,杜曉蘇隻沒想到那個林總會是林向遠。
   “這是我們設計部的杜曉蘇。”
  聽得寧維誠這樣介紹,他向她伸出手來:“幸會。”
  她也從容微笑:“幸會。”
  杜曉蘇負責展示PPT,而林向遠聽的很認真,開完會後已經是下班時分,林向遠順理成章對寧維誠說:“已經快六點了,大家都辛苦了,我請大家吃飯吧。”
  新晟與博遠有多年合作關係,兩家公司的團隊亦是駕輕就熟,仿佛都是自己人,杜曉蘇不想顯得太小氣,所以沒有找借口獨自先走。
  去吃湘菜,其實新晟的企劃部大都也是年輕人,氣氛活絡而熱鬧。大家在席間說起來,突然有人發現:“咦!林總也是T大建工係畢業,跟我們公司杜曉蘇是校友啊。”
  林向遠沉默了片刻,才說:“是啊。”
  這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起哄說:“那杜小姐應該敬林總一杯,算起來林總是杜小姐的師兄啊。”杜曉蘇很大方的端著杯子站起來:“林總年輕有為,有這樣的師兄,是我這師妹的榮幸。”
  林向遠笑了笑,說:“謝謝。”與她幹杯。
  吃完飯後出來,杜曉蘇跟同事都不順路,於是獨自走,結果一部車從後頭慢慢超過來停下,正是林向遠的座車,他下車來對她說:“我送你吧。”
  她說:“不用了,前麵就是輕軌站了。”
  他說:“就算是校友,送送你也是應該的。”
   “真的不用,我兩站就到了,連換乘都不必。”
  他終於問:“沒人來接你嗎?”
  “不是,他今天加班,再說他住城西我住城東,沒必要為接我讓他跑來跑去。”
  她的語氣輕鬆坦然,仿佛真的隻是麵對一位長久未見麵的老同學,而他悵然若失。
  她已經這樣不在意,他曾經數次想過兩人的重逢,也許她會恨他,也許她會掉頭就走——當年她的脾氣其實很倔強,驕傲得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不然也不會分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他真的沒有想到,原來她已經不在乎了。
  從容的,輕鬆的,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
  她連恨他都不肯,令他懷疑,當年她是不是真的愛過自己。
  他竟然有種不甘心的感覺,而她禮貌地向他道別,他站在那裏,看著她走進燈火通明的輕軌站,曾經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融入那一片光明。
  司機在後麵提醒他:“林總,這裏不讓停車……”
  他沉默地上了車,說:“走吧。”
  杜曉蘇壓根沒將這次重逢放在心上,隔了好久跟鄒思琦一塊兒吃飯,才想起來告訴她。
  鄒思琦聽得直搖頭:“你竟然還跟他吃飯?這種男人,換了我,起碼掉頭就走。”
  杜曉蘇說:“哎,沒必要。其實想想,我也不怎麽恨他。”
  鄒思琦提起來就氣憤:“杜曉蘇,當初這男人一邊跟你談戀愛一邊爬牆,最後奉子成婚前才告訴你要跟你分手,整個兒一陳世美!他把你當傻子啊,你都不恨他。”
  杜曉蘇說:“他當初也真心的愛過我,至於後來的事,隻能說人各有誌。”
  鄒思琦直翻白眼:“杜曉蘇,你真是沒得救了,當初他在學校裏追你,誰知是不是相中你爸爸是行長?畢業後認識那個更有錢有勢的女人,立馬就把你甩了,你還說他曾經真的愛過你?”
  杜曉蘇作萬般鬱悶狀:“鄒思琦,留點美好的回憶給我行不行啊?你非要說得這麽醜陋,初戀耶,我的初戀耶!”
  鄒思琦哧得一笑:“算了算了,你不在乎最好,這種男人不值得。”
  杜曉蘇想了一想,說:“他雖然騙了我,但回頭看看,這種經曆其實是一件好事,不然我也許至今還渾渾噩噩,躲在父母羽翼下混日子。”
  鄒思琦說:“那你確實得感謝他,他要不跟你分手,你哪有緣份遇到邵醫生?”
  一提到邵振嶸,杜曉蘇就眉開眼笑:“是啊,所以說命運總是公平的。”
  “公平個頭啊!”鄒思琦好生鬱悶:“為什麽我就遇不上像邵醫生這種極品?”
  “哎對了,”杜曉蘇突然想起來:“我們公司最近替一品名城的開發商做設計,可以用內部價申購他們的一套房子,你不是說想買一品名城,要不我幫你申請一套?”
  鄒思琦非常高興:“那當然好。”
  杜曉蘇填了申購的報名表,事情很順利,很快一品名城那邊就通知她去挑房號下定金,她跟鄒思琦一塊兒去看房。
  正是樓市最火熱的年代,一品名城位置極佳,又是準現房,看房現場人潮洶湧。一打聽,原來今天是一期搖號,好多有意向的人都雇了民工來幫忙排隊,聲勢浩大非凡。售樓小姐見她倆有號單,單獨引到VIP室去,坐定倒了茶,才微笑著說:“兩位是內部申購吧?我們內部申購預留的都是二期,全板式小高層,朝向非常好,南北通透,全部戶型都送入戶花園,非常超值劃算。不知道兩位想看什麽樓層什麽麵積?”
  鄒思琦問:“二期是什麽時候交房?”
  售樓小姐仍舊微笑:“二期跟一期是同一時間交房,其實也是準現房,不過一期先賣。”
   杜曉蘇恍然大悟,原來所謂二期就是變相捂盤。
  售樓小姐帶她們去看房子,房型設計非常合理,朝向樓層皆好,連杜曉蘇看了都覺得心動,鄒思琦更不用說了。誰知最後一問價,兩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售樓小姐說:“內部申購非常劃算了,要便宜十來萬呢。”
  回去路上鄒思琦蔫蔫的:“哎,一年薪水買不到一個洗手間。”
  杜曉蘇也說:“樓市真是瘋了,怪不得我們業績節節攀升,做圖做到手軟。”
    鄒思琦說:“一定還會漲,從去年到今年一直在漲,這個樓盤位置又好,沒想到我竟然連首付都付不起,還害得你白忙一場。”
  杜曉蘇安慰她:“不要緊,過兩年再買也一樣。”
  鄒思琦非常惋惜:“過兩年它又漲了,我還是買不起。”忽然說:“曉蘇,要不你買吧,你反正要和邵醫生結婚,晚買不如早買,這房子真不錯的。”
  杜曉蘇心裏一動,猶豫了一下。
  回去後告訴了邵振嶸,誰知他也說:“反正遲早要買的,要不就買下來吧。”
  杜曉蘇說:“但是好貴啊,雖然地段好,房型也不錯,但這麽貴。”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平常大手大腳,雖然略有積蓄,但真是杯水車薪。
  邵振嶸說:“不要緊,在國外的時候我有一點錢,都買了股票放在倫敦股市裏,套現出來就是了,應該夠付房款。”停了一停,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曉蘇,我想有一個我們倆的家。”
  他們兩個人的家,杜曉蘇一想就覺得胸口發暖,這兩年一直租房住,雖然也算舒適,但家俱也不好多添一樣,在這偌大的城市裏,茫茫人海,總歸有點漂泊的感覺。他這句話令她覺得踏實安逸,他們兩個人的家,多誘人!她也下了決心,買!
  邵振嶸太忙,好容易抽空跟她去看了一次房子。
  房子並不大,但足夠用了,兩間臥室都朝南,有很大的飄窗,對著這城市的藍天白雲。若俯身低頭,正好可以看見底下的小小園林。
  售樓小姐笑咪咪地說:“現在這間書房,將來呢可以作嬰兒室,這個戶型是最適合年輕夫婦了。”
  邵振嶸對杜曉蘇說:“要不先刷淨白的牆麵,然後放上書架,等改成嬰兒室的時候,再換成顏色柔和一點的牆紙?”杜曉蘇有點好笑,真有點傻啊,這麽早就想到這些。而他拉著她的手,兩個人在房子裏轉來轉去,其實四麵還隻是空闊的牆,抹著粗糙的水泥,風浩浩的從客廳窗子裏吹進來。杜曉蘇覺得自己也挺傻,因為她也想著搬進來一定要換上抽紗窗簾,然後看著日光一點點曬到地板上,映出那細紗上小小的花紋。
  她和他的家,兩個人都情不自禁抿起唇角微笑。
  回到售樓部,基本都滿意。但總價這樣高,杜曉蘇看著那個數字,忍不住問他:“我們要不要再想想?”
  “不用了,你喜歡就行了,再說我也很喜歡啊。”
  因為是內部申購,不僅單價有所優惠,而邵振嶸準備一次性付清,痛快得令售樓小姐都眉開眼笑,杜曉蘇還記得還價,於是售樓小姐請示經理又給他們打了一個折。杜曉蘇生平第一次花這麽多錢,看邵振嶸刷卡,有大疊的文件要簽署,兩人坐在VIP室內一份份的簽,房間裏很安靜,杜曉蘇看邵振嶸低頭認真填寫表格,寫上兩個人的名字,非常流暢的筆跡,杜曉蘇,邵振嶸……
  售樓小姐拿了他們兩人的身份證和戶口簿去複印,過了好久沒有回來,他填完了那些表格,轉過臉來望著她笑:“我們倆的名字,第一次被寫在一塊兒呢。”
  他沒有問過她,就將房主寫成她的名字。
  杜曉蘇從後頭摟著他脖子,看他簽名,隻問:“你不怕我騙財騙色然後跑掉了?”
  他親呢的捏捏她臉頰:“我呀,就是想用這房子把你套著,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難得的春節大假,連醫院都可以休息,因為邵振嶸家不在本市,所以科室特別照顧他沒有給他排值班。他陪杜曉蘇一起回家,春運高峰,機票不僅全價而且緊俏,機場都人山人海。邵振嶸第一次去杜家,杜茂開夫婦特意去機場接他們。
  回到父母身邊,杜曉蘇就像小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邵振嶸他真厲害,買的股票漲了兩倍,要不然房子也交不了全款。”
  杜媽媽隻是埋怨:“在電話裏我就說,爸爸媽媽幫你們一點,你死活都不肯。”
  “媽媽!”杜曉蘇攬住母親的腰:“我們有錢,振嶸付房款,我手頭的錢正好裝修買家俱電器,你別替我們擔心。他呀掙的不少,再說我也掙的不少啊。”
  杜媽媽親呢的嗬斥:“尾巴都翹天上去了,就你那大手大腳,掙再多也不夠你花的。”
  杜曉蘇無所謂:“邵振嶸說他會養我的。”
  如此理直氣壯,隻因愛他,所以坦然。
  杜家的房子很寬敞,杜媽媽提早幾天就親自收拾出客房來,對邵振嶸更是無微不至,吃什麽用什麽,樣樣都惹得杜曉蘇叫:“媽媽你偏心!”
  其實最偏心邵振嶸的是她自己。
  把從小到大所有的影集相冊都搬出來給他看,他笑著說:“原來你從小就這麽愛顯擺。”她的照片很多很多,父母如此寵愛她,所以從小到大,給她拍了無數照片,大的小的長的方的相冊擺了整整一床。
  小小的嬰兒,到牙牙學語,到紮著小辮子穿著海軍裙,幼兒園裏表演節目,小學時的“六一”活動,中學參加歌詠比賽……
  成長的痕跡,一幀一幀,他非常喜歡,看了又看。
  她一張張講給他聽,這張是自己什麽時候拍的,那張又是什麽年紀,兩個人湊在一塊兒,像小孩子,盤膝肩並肩坐著,四周全是照片,一摞一摞。他聽她娓娓說著話,隻覺得喜歡,這樣好,過去的時光,過去的她,一點一點,都講給他聽。而他知道,今後的她,會一直一直在他身旁。
  最後她拋下相冊,笑著問他:“這麽多,看煩了吧?”他將她圈進自己懷裏,對她說:“沒有,我還嫌少呢。曉蘇,等我們將來有了孩子,每天給他拍一張。”
  她哧哧的笑:“那得拍多少張啊?”
  他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張,也不算多了啊。”
  杜媽媽敲門,叫他們出去吃水果,她早就洗好了葡萄,又切好了哈密瓜,楊桃被片成一片片五星,放在果盤裏。她笑咪咪的看著兩個年輕人吃,杜曉蘇看到果盤裏有梨,知道邵振嶸喜歡,所以拿起來替他削一個。
  隻有梨,這麽多年來在家裏,杜媽媽一直不會事先切好,家裏人要吃的時候,才會自己削。
  “因為要永不分離啊。”杜曉蘇亮晶晶的眼眸看著邵振嶸,告訴他這句話。
  過了兩天,兩人要一起回北京,去見邵振嶸的父母。
  杜媽媽替杜曉蘇收拾行李,準備禮物,叮囑女兒:“要懂事一點,小邵他愛你,所以你更要尊重敬愛他的父母,要讓他們覺得放心,讓他們喜歡你。”
  杜曉蘇覺得有點小緊張:“媽,他們要是萬一不喜歡我怎麽辦?”
  “不會的,小邵家教很好,說明他父母都是非常有修養的人,隻要你是真心愛小邵,他們怎麽會不喜歡你?”
  杜曉蘇卻有點忐忑,因為這是她頭一次要麵對所愛的人的家人,一直到了機場,等待登機的功夫還抓著邵振嶸問:“叔叔阿姨喜歡什麽啊?還有,他們不喜歡什麽啊?你給我列個注意事項好不好?”
  邵振嶸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他們最喜歡我,所以啊,他們也一定會喜歡你。”
  長假結束上班後,鄒思琦知道她去過北京了,於是問:“怎麽樣?第一次見公婆是什麽感受?”
  杜曉蘇怔了一下,才說:“剛開始有點緊張,後來……”
  鄒思琦直發笑:“你還會緊張啊?你不是常常吹牛說自己臉皮比銅牆鐵壁還厚?”
  杜曉蘇有點神思恍惚的樣子,鄒思琦隻覺得好笑:“頭一次見公婆是這樣的啦,我跟初戀男友去福建的時候,在火車上,那心啊,撲嗵撲嗵跳了一整夜。對了,他們家怎麽樣?不過看小邵就知道他父母一定不錯,是通情達理的那種人,一定對你很好吧?”
  杜曉蘇“嗯”了一聲,說:“是對我挺好的。”
  其實在機場侯機的時候他一直欲語又止,她瞧出他有點不對來,最後他終於開口:“曉蘇,我有事跟你說。”他握住她的手:“隻是,你不要生氣。”
  她咬了咬唇:“你在北京有老婆?”
  他一怔,旋即忍不住笑起來:“你想到哪兒去了?”
  她十分委屈的瞥了他一眼:“那你幹嘛這種表情?”
  他說:“我爸爸是……”猶豫了一會兒,他說了一個名字。
  杜曉蘇愣了好一會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同名同姓?”
  他說:“不是。”
  她說:“我才不信呢,你姓邵,怎麽會是他的兒子?再說你在醫院上班,才開一部別克君威。”她有點好笑的樣子:“反正你騙我的對不對?”
  他說:“曉蘇,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姓邵是跟我媽媽姓,我爸爸媽媽非常開明,我們家就和別人家一樣。”
  “怎麽會一樣呢?”她臉頰發紅,眼睛也發紅:“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騙我。”
  “曉蘇,”他低聲說:“我不是想騙你,你別這樣說。”
  兩個人僵在那裏,廣播通知開始登機,他說:“曉蘇,對不起,一開始我沒有告訴你,隻是怕你對我有成見,那樣的話我們連交往的機會都沒有了。後來我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你並不看重那些,如果你生氣,罵我好不好?”
  杜曉蘇頓足:“我罵你幹什麽呀,但你怎麽可以這樣騙我?”
  他說:“曉蘇,你說過你愛我,不管我是什麽人,你都愛我對不對?你也沒有告訴過我,你爸爸是行長,因為你覺得你爸爸的職務,跟我倆的交往沒關係。因為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父母,同樣的,你愛的是我,不是我的父母,你顧忌什麽?”
  她不知道,她腦中一片混亂,全成了漿糊,她什麽都不知道。
  他牽著她的手向登機口走去,她急得快要哭了:“我們可不可以不去?”
  “不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曉蘇,你好好想想,他們隻是我的父母而己,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家庭環境,正如你從來不炫耀你自己的家庭環境。你也並不看重這些。你隻是愛我,我們兩個人跟其它的那些都沒關係。”
  廣播在催促登機,所有的人提著行李從他們身邊經過,還有人好奇的望著他倆,隻當是一對鬧了別扭的情侶。
  她終於慢慢鎮定下來,因為他的手心幹燥溫暖,而他的目光堅定不移,她漸漸覺得心安,因為他其實比她更緊張更在乎,他隻擔心她不肯接受,反反複複隻說:“曉蘇,對不起。”
  心一橫,不怕,因為她愛他。"
  兩個小時的飛行,在飛機上她仍是渾渾噩噩,總覺得自己一定是沒睡醒,所以做了個好笑的夢。要不然就是邵振嶸在跟她開玩笑。但他的樣子很嚴肅,而且目光中隱隱約約有點擔心,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似乎怕她跑掉。
  她真的有點想跑掉,如果不是在飛機上。
  結果見到邵振嶸的父母,她真的鬆了口氣。因為兩位長輩很和藹,很平易近人,看得出來是真心喜歡她,接納她,因為邵振嶸愛她。他們是他的父母,跟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隻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
  “見過了家長,這可算定下來了。”鄒思琦拖長了聲音問:“有沒有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她垂下眼簾:“他哥哥……”她有點發怔,不由得停住了,鄒思琦很意外:“他還有哥哥啊?”
  “嗯,他是家裏的老三。”
  鄒思琦“喲”了一聲,說:“那他們家挺複雜的呀,你將來應付得了一大家子嗎?”
  其實邵振嶸告訴她:“大哥大嫂都在外地,很少回來,二哥也不常回來。”
  他也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相冊都拿出來給她看,但他的照片並沒有她的多,廖廖幾本,跟父母的合影也很少。他說:“他們工作都挺忙,從小我是保姆趙媽媽帶大的。”
  有一張兩個孩子的合影,差不多大的小小孩子,兩人都吃了一臉的冰激淋,笑得像兩朵太陽花。高的那個小男孩應該是他,另一個小女孩比他矮一點,穿著條花裙子,像男孩子一樣的短短頭發,有雙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笑起來唇角有小窩。
  她知道他沒有妹妹,於是問:“這是你和你表妹?”
  他撓了撓頭發:“不是,這是我二哥。”然後有點尷尬的指了指穿花裙子的那一個:“這是我。”
  她不由哧得一笑,他悻悻地說:“我們家三個男孩,我二哥一直想要個小妹妹,所以硬把我打扮成女孩子。他比我大啊,從小我就粘他,聽他的話。”
  他們兄弟關係非常好,隻不見長大後的照片,他說:“大哥二哥長大後都不愛拍照,所以跟我的合影很少。”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成天打針吃藥,院子裏的孩子都不愛跟我玩,叫我病秧子。我二哥那時可威風了,是大院的孩子王,往磚堆上一站,說,你們誰不跟振嶸玩,我就不跟他玩。”他含笑回憶起童年的那些時光:“我二哥隻比我大兩歲,可處處都維護我。高考填誌願那會兒我要學醫,還報外地的學校,我爸爸堅決反對,發了脾氣,我媽勸都沒用。我跟家裏賭氣,鬧了好多天。最後我二哥回來,跟爸爸談,放我去複旦。我們三個都是趙媽媽一手帶大的,趙媽媽說,在我們家裏,最疼我的不是我爸爸媽媽,是我二哥。大哥大嫂這次有事不能回來,明天你就能見著我二哥。”
  第二天他帶她一起去看望趙媽媽,趙媽媽已經退休好多年了,住在胡同深處一間四合院裏。院子並不大,但很幽靜,天井裏種著兩棵棗樹,夏天的時候一定是綠蔭遍地。杜曉蘇很少見到這樣的房子,裱糊得很幹淨,舊家俱也顯得漆色溫潤,仿佛有時光的印記。趙媽媽兩個孩子如今都在國外,隻有老倆口獨自住。所以趙媽媽見到她和邵振嶸,樂得合不攏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杜曉蘇心裏覺得暖洋洋的,因為趙媽媽將邵振嶸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所以才這樣喜歡她。
  “你坐,振嶸你陪曉蘇坐,吃吃點心,我下廚房做菜去。你二哥說過會兒就來,今天趙媽媽做你們最喜歡吃的菜。曉蘇,我替你燉了一鍋好雞湯,你這姑娘太瘦了,得好好補補。”
  屋子裏暖氣很足,曉蘇脫了大衣,隻穿了一件毛衣,還覺得有點熱。於是走到牆邊去看牆上掛的照片。都是老式的鏡框,有些甚至是黑白照,有一張照片,趙媽媽帶著三個小孩子,跟另兩位老人的合影,她覺得眼熟,看了半天,不太確認,於是回頭叫了聲“振嶸?”
  他走過來跟她一起看照片,她有點好奇的問:“這是……”
  邵振嶸“哦”了一聲,解釋說:“這是我的姥爺姥姥,趙媽媽從小就帶著我們,小時候我們經常在姥爺那邊住。”
  於是她又很沒心沒肺的快樂起來:“哎哎,有沒有八卦可以講啊?挖掘一下名人秘史嘛!”
  他笑出聲來,攬住她的肩:“就你會胡思亂想,回頭見著我哥,可不準胡說八道。”
  邵振嶸的二哥同他一樣高大挺拔,樣子很年輕,但氣質沉穩而內斂,卻不失鋒芒。其實他們兄弟兩個有一點像,尤其是眼睛,痕跡很深的雙眼皮,目光深遂如星光下的大海。
  他與她握手,聲音低沉:“杜小姐是吧?我是雷宇崢,振嶸的二哥。”
  他的手很冷,仿佛一條寒冷的冰線,順著指尖一直凍到人的心髒去,凍得人心裏隱隱發寒。她很小聲叫了一聲:“二哥。”
  邵振嶸以為她害羞,摟著她的肩隻是嗬嗬笑。
  而他眉目依舊清峻,連微笑都淡得似無。杜曉蘇心跳得很急很快,有點拿不太準,仿佛下樓時一腳踏空了,隻覺得發怔。她心裏像沸起了一鍋粥,這樣子麵對麵才認出來,上次在機場外,她都並沒有想起,而自己手機裏還存著許優的那些照片,原來他是邵振嶸的哥哥,怪不得那天邵振嶸看到會追問。這樣的旁枝未節,可是最要緊的事情,她拚命的想,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抓不住。
  兩個男人都脫掉了西服外套,圍桌而坐,頓時都好似大男孩,乖乖等開飯的樣子。雷宇崢是真的很疼愛這個弟弟,跟他說一些瑣事,問他的工作情況,亦並不冷落杜曉蘇,偶爾若無其事回過頭來,與她說說邵振嶸小時候的笑話。杜曉蘇本來很喜歡這種氣氛,仿佛是回家,但今天晚上總有點坐立不安。趙媽媽手藝很好,做的菜很好吃,泡了很好的梅子酒,雷宇崢與邵振嶸都斟上了酒。趙媽媽摩挲著她的頭發,嗬嗬的笑:“曉蘇,多吃點菜,以後回北京,都叫振嶸帶你來吃飯。”
  雷宇崢這才抬起頭來,問:“杜小姐不喝一杯?”
  邵振嶸說:“她不會喝酒。”
  雷宇崢笑了笑:“是嗎?”
  趙媽媽替杜曉蘇夾了個魚餃,然後又嗔怪雷宇崢和邵振嶸:“少喝酒,多吃菜,回頭還要開車呢。”
  雷宇崢說:“沒事,司機來接我,順便送振嶸跟杜小姐好了。”
  這頓飯吃到很晚,走出屋子時天早已經黑得透了。站在小小的天井裏,可以看到一方藍墨似玉的天空,她不由得仰起臉,天空的四角都隱隱發紅,也許是因為光汙染的緣故,可是竟然可以看到星星,一點點,細碎得幾乎不見。杜曉蘇沒有喝酒,但臉頰也覺得滾燙。才剛在屋子裏趙媽媽塞給她一枚金戒指,很精致漂亮。容不得她推辭,她說:“振嶸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宇濤第一次帶你們大嫂來的時候,我給過她一個。將來宇崢帶女朋友來,我也有一個送給她。你們三個人人都有,是趙媽媽的一點心意。”
  本應該是喜歡,可她隻覺得那戒指捏在指間滾燙,仿佛燙手。夜晚的空氣清冽,吸入肺中似乎隱隱生疼。因為冷,她的鼻尖已經凍得紅紅的,邵振嶸忍住想要刮她鼻子的衝動,隻是牽起她的手,很意外的問她:“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她胡亂搖了搖頭,雷宇崢已經走出來了,三個人一起跟趙媽媽告別。
  司機和車都已經來了,靜靜的停在門外。並不是杜曉蘇在機場外見過的銀灰捷豹,而是部黑色的瑪莎拉蒂,這車倒是跟主人氣質挺像的,內斂卻不失鋒芒。而她隻覺得一顆心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
  雷宇崢說:“走吧,我送你們。”又問:“你們是回木樨地?”
  邵振嶸點頭。
  他很客氣,讓邵振嶸和杜曉蘇坐後座,自己則坐了副駕駛的位置。司機將車開得很平穩,而車內空調很暖,杜曉蘇低頭數著自己的手指,她一向沒有這樣安靜,所以邵振嶸問她:“累了吧?”她搖頭,有幾莖碎發絨絨的,落在後頸窩裏,他替她掠上去,他的手指溫暖,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她心裏隻是隱隱發寒。
  車子快到了,雷宇崢這才轉過臉來:“你們明天的飛機走?可惜時間太倉促了,振嶸你也不帶杜小姐到處玩玩。”
  邵振嶸笑著說:“她在北京呆過一年呢,再說大冷天的,有什麽好玩的。”見他並沒有下車的意思,停了一停,終於忍不住:“哥,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雷宇崢仿佛露出點笑意,嘴角微微上揚,隻說:“別替我操心,你顧好你自己就成。”想了一想,卻遞給邵振嶸一隻黑色盒子,說:“這是給你們的。”
  邵振嶸隻笑著說:“謝謝二哥。”接過去,卻轉手交給杜曉蘇:“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杜曉蘇聽話的打開,原來是一對NHC OTTICA腕表,低調又經典,造型獨特而大方,更沒有金晃晃的鑲鑽。在刹那間她臉刷一下子就白了,邵振嶸倒是挺高興的,對她說:“二哥就喜歡腕表,他竟然有一塊矯大羽手製Tourbillon,曉蘇,他這人最奢侈了。”
  杜曉蘇關上盒蓋,努力微笑,隻怕邵振嶸看出什麽來。
  一直回到酒店,她才開始發抖,隻覺得冷。其實房間裏暖氣充足,而她沒有脫大衣,就那樣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腦中反倒一片空白,直到電話鈴聲突兀響起來。
  是房間的電話,急促的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心怦怦跳著,越跳越響,仿佛那響著的不是電話,而是自己的心跳。她看著那部乳白色的電話,就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東西,它響了許久,終於突然靜默了,她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自覺出了一頭的冷汗。
  可是沒等她鬆口氣,電話再次響起來,不屈不撓,她像是夢遊一樣,明知道再也躲不過去,慢慢站起來,拿起聽筒。
  他的聲音低沉:“我想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她沉默。
  “我在車上等你。”
  “嗒”一聲,他就將電話掛斷了,她仍舊像是夢遊一樣,半晌也不知道將聽筒放回去。耳邊一直回響著那種空洞的忙音,她恍惚的站在那裏,就像失去了意識一般。
  鄒思琦總覺得從北京回來後,杜曉蘇有點變化,可是到底哪裏變了呢,鄒思琦又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太對頭。從前杜曉蘇很活潑好動,精力充沛,加班通宵還能神清氣爽拉著她去吃紅寶石的小方。一張嘴更是不閑著,可以從娛樂圈最新的八卦說到隔壁大媽遛狗時的笑話,但現在雖然也有說有笑,但笑著笑著,經常會神思恍惚,仿佛瞬間思維已經飄到了遠處,就像突然有隻無形的大手,一下子將笑容從她臉上抹得幹幹淨淨。
  鄒思琦忍不住:“杜曉蘇,你怎麽這麽蔫啊?跟邵醫生吵架了?”
  杜曉蘇說:“沒有。”
  “那是你這回去他們家,他父母不待見?上次你不是說他父母對你挺好的?”
  杜曉蘇低垂著眼,鄒思琦隻看到她長長的睫毛覆下去,她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初春的陽光正好,她整個人都在逆光裏,模模糊糊的一層光暈的毛邊。鄒思琦突然覺得有點震動,因為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發虛,仿佛並不真實,臉頰上原本的一點紅潤的嬰兒肥也不見了,一張臉瘦成了真正的瓜子臉。她不由得握住杜曉蘇的手:“曉蘇,你到底怎麽了?遇上什麽事了?說出來大家想想辦法啊?”
  杜曉蘇愣了半天,才說:“他爸爸是……”停了一下,說了個名字。
  鄒思琦一時半會兒沒聽太清楚:“是誰?”杜曉蘇也沒答腔,鄒思琦挖起蛋糕往嘴裏喂,吃著吃著突然一口蛋糕噎在嗓眼裏,噎得她直翻白眼,半晌才緩過一口氣:“同名同姓?”
  杜曉蘇想起在機場裏,自己也曾傻乎乎的問過這句話,是真的有點傻吧,當時邵振嶸真的有點緊張,因為在意著她。她心酸的想要掉眼淚,隻輕輕搖了搖頭。
  鄒思琦不由得咬牙切齒:“呸!我當什麽事呢!搞了半天你是在為嫁入豪門發愁?這種金龜都讓你釣到了手,你還愁什麽?”在她腦門子上一戳:“極品怎麽就讓你遇上了,真妒忌死我了。哎喲,真看不出來,邵醫生平常挺簡樸的,人品也好,一點也不像公子哥。你啊,別胡思亂想了,隻要邵醫生對你好,你還怕什麽?”
  杜曉蘇有點倉促的抬起眼睛,她的神色又陷入那種恍惚,隻是斷續的、有點乏力的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其實我都不太認得他……”
  鄒思琦聽不明白,搖了搖她的手:“曉蘇,你在說什麽?”
  杜曉蘇仿佛猛一下回過神來,她臉色十分蒼白,她嘴角無力的沉下去,很小的聲音說:“沒什麽。”
  鄒思琦想想還是不放心,到家之後給邵振嶸打了個電話,他正在忙,接到她的電話很意外,鄒思琦很直接的問:“邵醫生,你跟曉蘇沒吵架吧?”
  他有點疑惑,亦有點著急:“曉蘇怎麽了?我回來後手術挺多的,她也挺忙的,都有一星期沒見麵了,她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鄒思琦聽出他聲音裏的關切,頓時放下心來,調侃的說:“邵醫生,事業要緊,愛情也重要,有空多陪陪女朋友。”
  邵振嶸好脾氣的笑:“我知道,我知道。”
  其實他每天晚上都會給杜曉蘇打電話,但她總是在加班,在電話裏都可以聽出她聲音中的疲倦,所以他總是很心疼的叫她早些睡。
  周末,於是他特意跟同事換了班,早早去接杜曉蘇下班。
  黃昏時分人流洶湧,他沒等多久就看到了杜曉蘇從台階上走下來,她瘦了一點點,夕陽下看得見她微低著頭,步子慢吞吞的。他很少看到她穿這樣中規中矩的套裝,也很少看到她這樣子,心裏覺得有點異樣,因為她從來是神采飛揚,這樣的落寞,仿佛變了一個人,或許是太累了。
  “曉蘇。”
  她猝然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有點定定的看著他,仿佛受了什麽驚嚇,不過幾秒鍾她已經笑了:“你怎麽來了?”
  “今天沒什麽事。”他順手接過她的包包,正是下班的時候,從寫字樓裏出來的有不少杜曉蘇的同事,有人側目,也難怪,邵振嶸與杜曉蘇站在一起,怎麽看都是賞心悅目,非常搶眼的一對。
  “晚上想吃什麽?”
  她想了想:“我要吃麵,鱔絲麵。”
  她想吃醫院附近那家小店的鱔絲麵,周末,堵車堵得一塌糊塗。他隨手放了一張CD,旋律很美,一個男人沙沙的聲音,如同吟哦般低唱:“Thank you for loving me…… Thank you for loving me…… I never knew I had a dream…… Until that dream was you……”
  這城市最擁擠的黃昏,他們的車夾在車流中間,緩慢而執著的向前去,一直向前駛去,直到遇到紅燈,才停下來。
  前後左右都是車子,動彈不得等著綠燈,杜曉蘇突然叫了他一聲“邵振嶸!”
  她喜歡連名帶姓的叫他,有一種蠻橫的親近,他不禁轉過臉來微笑:“什麽?”
  她的聲音溫柔得可憐:“我可不可以親你?”
  他耳根子刷一下又紅了,他說:“不行!”說完卻突然俯過身,親吻她。她緊緊抱著他,好久都不肯鬆手,信號燈早已經變過來,後麵車不耐煩,開始按喇叭,他說:“曉蘇。”
  她隻不願意放手,好像這一放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他又叫了她一聲:“曉蘇。”
  她的眼淚突然湧出來,他嚇了一跳:“曉蘇你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固執的流著眼淚。
  “曉蘇……出了什麽事情?你別哭,你告訴我,你別這樣,曉蘇……”
  他的聲音近在她的耳畔,喚著她的名字,焦慮不安的攬著她。後麵的車在拚命的按喇叭,已經有交警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邵振嶸,我們分手吧。”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底還有一抹驚諤,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她幾近麻木的又重複了一遍,他才仿佛慢慢的明白過來。
  這一句話,她在心裏想了日日夜夜,仿佛一鍋油,煎了又煎,熬了又熬,把自己的五腑六髒都熬成了灰,熬成了渣,熬到她自己再也不覺得痛,沒想到出口的那一刹那,仍舊椎心刺骨。
  他眼底漸漸泛起一種難以置信:“曉蘇,你說什麽?”
  她的語氣平靜而決絕,仿佛自殺的人割開自己的靜脈,已經不帶一絲痛楚:“我不想再說第三遍。”
  他問:“為什麽?”
  外頭交警在敲他們的車窗,作手勢示意,而他連眼晴都紅了,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我不愛你了。”
  他抓著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她從沒見過這樣子的他,他溫文爾雅,他風度翩翩,而這一刻他幾乎是猙獰,額頭上爆起細小的青筋,手背上也有,他的聲音沙啞:“你胡說!”
  交警加重了敲車頂的力道,他不得不回頭,趁這機會她推開車門下了車,如果再不走,她怕她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她頭也沒有回,就從堵車的夾縫裏急急的往前走,像是一條僥幸漏網的魚,匆忙想要回到海裏。四麵都是車,而她跌跌撞撞,跑起來。
  邵振嶸急了,推開車門要去追,但被交警攔住。他什麽都顧不上,掏出駕照錢包全往交警手裏一塞,車也不顧了,就去追杜曉蘇。
  他追過了兩個路口才趕上她,她穿著高跟鞋可是跑得飛快,像一隻小鹿,匆忙的幾近盲目的逃著,當他最後狠狠抓住她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她的臉白得嚇人,臉上有晶瑩的汗,仿佛仍舊想要掙脫他的手,掙不開最後終於有點虛弱的安靜下來。
  “曉蘇,”他盡量使自己聲音平和下來:“你到底怎麽了?我做錯了什麽?”
  她垂下眼簾:“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有什麽問題你坦白說出來行不行?我哪裏做的不好,你可以提出來,我都可以改。”
  他的額發被汗濡濕,有幾綹貼在了額頭上,而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仿佛細碎星空下墨色的海,純淨得令她覺得心碎。
  她要怎麽說?
  不管要怎麽說,都無法啟齒。
  “曉蘇,”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感情的事不是負氣,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坦白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他的眼底有痛楚,她越發覺得心如刀割,如果長痛不如短痛,那麽揮刀一斬,總勝過千刀萬剮。
  “邵振嶸,我以前做過一件錯事,錯到無法挽回。”她幾近於哀求:“錯到我沒有辦法再愛你,我們分手好嗎?我求你好不好?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那樣驕傲,從來不曾這樣低聲下氣,他隻覺得心痛,無所適從:“曉蘇,沒有人從不犯錯,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我並不在乎你那個前男友,我在英國也曾經有過女朋友。我們相遇相愛是在現在,我隻在乎現在。”
  “不是這樣,”她幾乎心力交悴,隻機械而麻木的重複:“不是這樣。”
  她的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她慢慢的說:“我當年是真的愛林向遠,很愛很愛。我那時候根本沒遇過任何挫折,父母疼愛,名牌大學,還有個優秀的博士男友,我一直以為我畢業就會嫁給他,從此幸福一輩子。可是不是那樣,他去了北京,我一畢業也去了北京,但他沒過多久,就跟別的人結婚了……”她的聲音低下去,仿佛支離破碎:“我沒有辦法忘記他,直到再次見到他,我才知道我沒辦法忘記他……所以,我們分手吧……”
  “曉蘇,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他仿佛慢慢鎮定下來,雖然他的手指仍在微微發顫,但他的聲音中透著不可置疑的堅定:“曉蘇,把這一切都忘了。你再不要提這件事情了,就當它沒有發生過。”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艱難的開口,眼裏飽含著熱淚,隻要一觸,就要滾落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忘記了,可是如今我沒有辦法了……就算你現在叫我忘記,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根本沒有辦法麵對你……”
  “你說的我不相信,”他平靜而堅定的說:“我不相信你不愛我。”
  如果可以,她寧可這一刹那死去。可是她沒有辦法,她的嘴唇顫抖著:“振嶸……我是真的,我以為我愛你,可現在才知道,你不過是我能抓到的一根浮木,我對不起你……。”
  他的臉色發青,仿佛隱約預見了什麽,突然的他粗暴的打斷她:“夠了!我們今天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我送你回家,你冷靜一下好不好?”他那樣用力的拉扯她,仿佛想阻止什麽,可是不過是徒勞。
  “邵振嶸,”那句話終於還是從齒縫間擠了出來:“請你不要逃避,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你,請你不要再糾纏我。”
  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子靜止下來,那樣喧囂的鬧市,身後車道上洪水般的車流,人行道上人來人往,車聲人聲,那樣嘈雜,卻仿佛一下子失了聲。隻餘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非常緩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後才是痛楚,很細微卻很清晰,慢慢順著血脈蜿蜒,一直到心髒,原來古人說到心痛,是真的痛,痛不可抑,痛到連氣都透不過來。他有點茫然的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或者不曾見過她。要不然這是個夢,隻要醒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可是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她的眼淚漸漸幹了,臉上繃得發疼,眼睛幾乎睜不開,四周的天色慢慢黑下來,路燈亮了,車燈也亮了,夜色如此綺麗,仿佛是一種毒。而她陷在九重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振嶸,”她的聲音幾乎已經平靜:“我們分手吧,我沒有辦法跟你在一起。”
  他終於鬆開手,眼中沒有任何光彩,仿佛就此一下子,整個人突然黯淡得像個影子,他並沒有說話,慢慢的轉身。
  他起初走得很慢,但後來走得越來越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街角。而她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隻眼睜睜看著他漸行漸遠。
  她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才攔了出租車回家。
  到家後她放水洗澡,水正嘩嘩的響著,她有點發愣,有單調的聲音一直在響,她想了半晌才記起來是電話,仿佛腦子已經發了僵,一直響,她想電話響自己應該怎麽辦呢?電話響了應該怎麽辦呢?終於想起來應該去接電話,她跌跌撞撞走出來,被地毯上的小豬抱枕絆倒,猛一下子磕在茶幾上,頓時疼得連眼淚都快湧出來,隻看到來電顯示,顧不得了,連忙抓到聽筒。
  “曉蘇?今天天氣預報說有寒流降溫,你厚外套還沒有收起來吧,明天多穿一點,春捂秋凍,別貪漂亮不肯穿衣服。”
  “我知道。”
  “你聲音怎麽了?”
  “有點感冒。”
  杜媽媽頓時絮絮叨叨:“你怎麽這樣不小心?吃藥了沒有?不行打個電話給小邵,看看需不需要打針?”
  “媽,我煤氣上燉著湯,要漫了我掛了啊。”
  “嗐!這孩子做事,著三不著四的!快去快去!”
  她把電話掛上,才發現剛才那一下子,摔得手肘上蹭破整塊油皮,露出赤紅的血與肉,原來並不疼。她漫不在乎的想,原來並不疼。
  洗完了澡她又開始發怔,頭發濕淋淋的,應該怎麽辦?她有點費勁的想,吹幹,應該用電吹風,好容易找到電吹風,拿起來又找開關,平常下意識的動作都成了最吃力的事,她把電吹風掉過來翻過去,隻想,開關在哪裏呢?為什麽找不到?
  最後終於找到開關,風呼一下全噴在臉上,熱辣辣的猝不及防,眼淚頓時湧出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浴室哭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四個小時,手肘上的傷口一陣陣發疼,疼得她沒有辦法。這樣疼,原來這樣疼……她嚎啕大哭,原來是這樣疼……疼得讓人沒辦法呼吸,疼得讓人沒辦法思考,她揪著自己的衣襟,把頭抵在冰冷的台盆上,這樣疼……從五髒六腑裏透出來,疼得讓人絕望,她嗚咽著把自己縮起來,蜷成一團縮在台盆旁邊,很冷,她冷得發抖,可是沒有辦法,除了哭她沒有別的辦法。她錯了,錯得這樣厲害,她不知道會這樣疼。可是現在知道也沒有辦法,她縮了又縮,隻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要不就永遠忘掉邵振嶸,可是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這樣疼,原來這樣疼。隻要一想到他,原來就這樣疼。
  她高燒了一周不退,傷口感染,她起初不管不顧,還堅持去上班,最後燒得整個人都已經恍惚,手也幾乎無法動彈,才去了社區醫院,醫生看到她化膿紅腫的傷口,立刻建議她轉到大型綜合醫院去,她隻是怕,最後實在捱不過去才去,幸好不是他的醫院,跟他的醫院隔著半個城市。
  可還是怕,怕到見到穿白袍的醫生就發抖,她怕得要命,怕到眼淚隨時隨地會掉下來。
  要把傷口的膿擠出來,把腐肉刮去。
  替她處理傷口的護士非常詫異,說:“你怎麽拖到現在才來醫院?你再不來這手就廢了!”然後又說:“你別動,有一點疼,忍忍就好了。”
  忍,她拚命的隱忍,這樣疼,原來這樣疼。疼得清晰的覺得那刀子在傷口上刮,疼得清晰覺得那剪子剪開皮肉,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手指深深的掐入掌心,隻麻木的想,還得有多久?還得有多久才會結束?還得有多久才會不疼?
  每天三四袋點滴,燒漸漸退下來,手仍舊不能動彈,每天換藥如同受刑,她倒寧願這種近乎刮骨療傷的殘忍,總好過心口的疼痛。
  有天半夜她睡著,迷迷糊糊電話響了,她拿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隻喚了她一聲“曉蘇”,她以為是做夢,結果也是在做夢,電話幾乎是立刻就掛斷了,她聽著那短促的忙音,想,原來真的是做夢。
  她躺下去又接著睡,手臂一陣陣發疼,實在疼得沒有辦法,隻好起來找到芬必得,吃一顆還是疼,吃了兩顆還是疼,她神使鬼差的把整盒的藥都掰出來,小小的一把,如果全吞下去,會不會就不疼了?
  她把那些藥囊放到了嘴邊,隻要一仰脖子吞下去,也許永遠就不疼了。
  猶豫了好久,她終於狠狠的將藥甩出去,膠囊落在地上,仿佛一把豆子,嘣嘣亂響,她倒下去,手還是疼,疼得她幾乎又想哭了。她很小的聲音叫了聲:“邵振嶸”。
  黑暗裏沒人應她。
  她疼到了極點,蜷起來,把自己整個人都蜷起來,終於慢慢的睡著了。
  再次見到杜曉蘇的時候,林向遠真的覺得很意外。
  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上次見著她,她神采熠熠,仿佛一顆明珠,教人移不開目光。而這次見到她,她的整個人仿佛一下子黯淡,再沒了那日的光華奪目。雖然在會議中仍舊專心,可是偶爾的一刹那,總能看見她濃密深重的長睫,掩去一雙眸子,仿佛幽潭的深影,倒映著天光雲色,卻帶著一種茫然的無措。
  開完會下來到停車場,杜曉蘇才發現自己把資料忘在會議室了。寧維誠並沒有說什麽,但她十分內疚,最近自己神不守舍,老是丟三落四。她低聲對寧維誠說:“寧經理,要不你們先走吧,我拿了資料,自己打的回家就行了。”
  她搭了電梯又上樓去,推開會議室的門,卻怔了一怔。
  會議室裏並沒有開燈,黑暗中隻看得到紅色的一點光芒,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吸煙,她從外頭走廓上進來,一時也看不清楚是誰,她於是有點猶豫,想要先退出去。
  “曉蘇。”他忽然在黑暗裏喚了她一聲。
  她有意放輕鬆語氣的說:“原來是林總在這裏——我把東西忘這兒了。”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平靜:“開關在你身後的牆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於是按下去,天花板上,滿天穹廬繁星般的燈,頓時齊齊大放光明,她有點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不由自主伸出手來遮了一下眼睛。
  待放下手時,林向遠已經從桌邊站起來了,將文件遞給她。他的身材依舊高大,巨大的陰影遮住頭頂的光線,她有點謹慎的說:“謝謝。”
  “曉蘇,我們之間不用這樣客氣。”
  她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說:“好的,林總。”
  他忽然笑笑:“曉蘇,我請你吃晚飯吧。”
  她說:“謝謝林總,不過我約了朋友,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他終於歎了口氣,仿佛是想隱忍什麽,可還是問了:“曉蘇——你是遇上什麽事嗎?我可以幫到你嗎?”
  她輕輕搖頭,沒有人可以幫到她,她隻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嘲的笑笑:“我真是……我還真是不自量力。請你別誤會,我是覺得你今天精神有點不太好,所以僅僅出於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難。”
  她的臉色蒼白,隻不願意再說話。
  而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卻說:“曉蘇,對不起。”
  杜曉蘇的臉色仿佛很平靜,聲音也是:“你並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我。”
  “曉蘇,你家境優渥,所以你永遠也不明白,什麽叫奮鬥,因為你生來就不需要奮鬥。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過我的經曆。”他帶著一點自嘲的笑容:“過去你問過我,為什麽讀博士,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自卑。是啊,自卑,隻有學位能讓我贏得旁人的尊重,隻有學位讓我對自己還有自信。想不到吧?這麽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礦區,父親很早就去世。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沒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點可憐的撫恤金,還有我母親打零工的那點錢,我才可以上學。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沒有錢,眼睜睜看著我母親的病,由乙肝轉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窮給耽誤的。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貧困。我們礦區一中非常有名,每年考很多學生到清華北大。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窮,沒有辦法,沒有退路,隻好拚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出來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這有多難,我付出了比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可以拿到獎學金,但畢業出來,一無所有,沒有人脈,沒有關係,沒有倚靠。曉蘇,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當時找工作的窘態。可是你,你說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沒顧慮過找工作,因為馬上有你父親的戰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裏也會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樣,你絲毫都沒有這種想法,反而替我張羅著找工作。
  那段時間,我在你麵前幾乎抬不起頭來。我這麽多年的努力,最後能夠有什麽?比不上你父親的一個電話,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學們家裏認識這個叔叔,那個伯伯。我什麽都沒有,我甚至還要借助你。我還需要養活我的母親,讓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驕傲!在學校的時候,你對我不肯帶你回家一直覺得不解,也一直覺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家,而是覺得我沒法讓你麵對我的母親。我一直讀到博士,家裏真的是家徒四壁,那樣的房子,那樣的家……
  我在你麵前那樣優秀,那樣驕傲,你一直以我為榮,你一直覺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輕輕鬆鬆,仍舊比我擁有得太多,你是那樣美,那樣好,單純到讓我覺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這樣的美好,太辛苦了。所以到最後我實在沒有辦法忍耐,沒有辦法再堅持……”
  他停了一會兒,仿佛笑了笑,聲音變得輕微,透著難以言喻的傷感:“曉蘇,如今說什麽都不能彌補。但可以對你說這些話,讓我覺得好受許多。”
  他的話像是一場雨,密密匝匝,讓她隻覺得微寒侵骨。會議室裏燈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剪裁得體的手工西服,襯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確實沒有想過,他曾經有過那樣的心事與壓力。過去的那些事情,她極力的忘卻,沒想到還是毀了今天的一切。而她隻是保持著長久的緘默,仿佛想把過往的一切,都安靜無聲的放逐於這沉默中。
  最後,她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已經不重要了。”
  他說:“曉蘇,請你原諒。”
  她仍舊很沉默:“你沒有做錯什麽,更不需要我的原諒。”然後,問:“我可以走了嗎?”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頭走廊裏有風,吹在身上更覺得冷。
  回家的路上,杜曉蘇打迭精神看車窗外的街景,黃昏時分,城市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得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一場夢,如果可以醒來,就是不曾發生。
  而她永遠沒有辦法從這噩夢中醒來了。
  到了家門口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不知道是落在地鐵上,還是落在了出租車上。
  很累,她什麽都不願意回想。
  於是抵著門,慢慢坐下來,抱著雙膝。仿若嬰兒,這樣子最安全,這樣子最好,如果可以什麽都不想,該有多好。
  鑰匙錢包,還有手機,都在那包裏。
  她進不去家門,但也無所謂了,反正她也不想進去。
  這個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活不過來。她把頭埋進雙臂中,如果可以,她也想就這樣死去,再不用活過來。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真的忘了,那樣不堪的過去,青春的愚昧與狹隘,因為失戀而衝動的放縱,一夜之後卻倉促的發現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慌亂之後她終於強迫自己忘記。成功的,永遠的,遺忘了。一幹二淨,永不記起,仿佛一把剪刀,把中間一團亂麻剪去,餘下的沒有半分痕跡。連她自己都主動自覺的,把那段回憶全都抹去,抹得幹幹淨淨。可終歸是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才有了今天的報應,她以為那隻是一次偶爾的失足,二十幾年良好的家教,她從來沒有做出那樣大膽的事,卻在酒後失態,沒想到今天會有報應,原來這就是報應。她錯了,錯得那樣厲害,那樣離譜,她不能去想,想不到那個男人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且還是邵振嶸的哥哥。這就是報應,隻要一想起來,整顆心都是焦痛,如同整個人陷在九重地獄裏,身受火燒冰灼,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安寧,永無寧日。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想起來給鄒思琦打電話,因為她的備用鑰匙在鄒思琦那裏。她又等了很久,最後電梯終於停在了這一層,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向她走過來,卻不是送鑰匙來的鄒思琦,也不是鄰居,而是邵振嶸。
  她就那樣精疲力竭的坐在門前,當看到他的時候,她身子微微一跳,仿佛想要逃,但背後就是緊鎖的門,無路可退。
  他安靜的看著她,手裏拎著她的包,她倉惶的看著他,他把包給她,聲音似乎有些低:“你忘在出租車上,司機翻看手機的號碼簿,然後打給我。”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彈,就像是淺潭裏的魚,隻怕自己的尾輕輕一掃,便驚動了人,從此萬劫不複。
  “曉蘇,”他終於叫她的名字,仿佛這兩個字帶著某種痛楚,他聲音仍然很輕,就像往日一樣溫柔,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是這樣丟三落四的。”
  她一動也不動,他伸著手,將那包遞在她麵前很久,她還是沒有動,更沒有伸手去接。
  最後,他把包輕輕地放在她麵前的地上,轉身走了。
  一直到電梯門闔上,“叮”一聲微響,她才震動的抬起頭。
  她什麽都顧不上,隻顧得撲到電梯門前去,數字已經迅速變化,減少下去,如同人絕望的心跳,她拚命按鈕,可是沒有用,他已經走了,沒有用。她拚命的按扭,絕望的看著數字一個個減下去,他是真的已經走了。她掉頭從消防樓梯跑下去,一層層的樓梯,黑洞洞的,沒有燈,也沒有人,無窮無盡一層層的台階,旋轉著向下,無盡的向下……她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伴隨著急促的心跳,怦咚怦咚,就要跳出胸腔,那樣急,那樣快,連呼吸都幾乎困難,隻是來不及,知道是來不及……
  她一口氣跑到了樓下,“砰”一聲推開沉重的防煙門,反彈的門扇打在她的小腿上,打得她一個踉蹌,可是她還是站穩了,因為不能跌倒,她沒有時間。
  眼前的大廳空蕩蕩的,大理石的地板反射著清冷的燈光,外麵有聲音,也許是下雨了。
  她絲毫沒有猶豫,就直接衝了出去,倉促地直衝下台階,正好看到他的汽車尾燈,紅色的,像是一雙眼睛,滴著血,淌著淚,卻轉瞬遠去,拐過車道,再也看不見了。
  是真的下雨了,雨絲淋濕她的頭發,她都沒有哭,明明知道,他是真的已經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那裏,像傻子一樣,不言不語。明明是知道那是地獄,卻親手把自己陷進去,眼睜睜到絕望。
  有的可以打上日期
  但是有些還是該忘記
  那天你記得嗎
  那天風的味道
  地震來臨的時候,杜曉蘇正和同事朱靈雅搭電梯下樓。電梯劇烈地震動了好幾下,就像一隻鍾擺,甚至可以聽到電梯撞在電梯井上發出的沉悶的聲音,緊接著再也不動,似乎卡住了。朱靈雅嚇得尖叫一聲,緊緊抓住杜曉蘇的胳膊:“怎麽回事呀?”
  杜曉蘇也不知道,以為是電梯故障,幸好過了片刻,電梯就恢複運行,結果一出電梯間,隻見所有人正紛紛往樓梯間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人流帶著往樓梯間湧去,一口氣跑到樓下,才發現附近寫字樓的人全下來了,樓下的街上站滿了人。身旁的朱靈雅驚魂未定,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給男友打電話:“嚇死塌類……”又殷殷叮囑,“離房子遠礙,勿要隨便上去,上班?儂勿要命啦,阿拉都勿上班,那老板腦子搭錯了,儂勿要踩伊,儂太壽了,勿怪哪能儂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儂了……”
  膩言軟語,聽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曉蘇仰起臉來,兩側高樓大廈似山石嶙峋,參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襯得狹窄的接到幽深如河。偶爾有一縷陽光從高樓的間隙間射下來,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來一次更劇烈的地動山搖,這些樓全都塌下來,她們躲也躲不過……可又有什麽用處,她的整個世界早已經天崩地裂,崩塌得無半分完好。
  朱靈雅答完了電話,轉過臉來笑吟吟地問她:“曉蘇你怎麽不打電話,報個平安也應該的啊?”
  她這才想起來,應該給媽媽大哥電話,但又想到看樣子震級並不高,家裏隔著幾千裏遠,應該沒什麽感覺,還是別人父母擔心的好。然後又想到邵振嶸,不知道他們醫院怎麽樣,他肯定會忙著保護病人——想到他,就覺得十分難過。
  朱靈雅看她把手機拿出來,又放回包包裏去,不由覺得好笑:“給男朋友打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還非要等他先打過來呀?”
  杜曉蘇勉強笑了笑,終究還是沒再做聲。
  因為她們上班的寫字樓是高層,震感明顯,所有的人都如同驚弓之鳥,在馬路上站了好幾個鍾頭。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地震了,但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有人收到短信說是黃石,有人收到短信說是四川。隻是男的繁忙的周一就這樣站在馬路上浪費過去,於是樓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職員過來搭訕,又買奶茶來請客,逗得曉蘇公司裏幾個小姑娘有說有笑。
  到了四點鍾公司主管終於宣布提前下班,於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曉蘇覺得有點茫然,本來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沒有多餘的
  腦力去想別的,但突如其來空出來這樣幾個鍾頭,就可以回家了。
  因為大家都急著回家,這邊路麵上都看不到出租車。她走了兩站路去輕軌站,卻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醫院。
  醫院附近的馬路上還有稀稀朗朗的人群沒有散盡,大約是附近上班的職員,或者來急診的病人,甚至還有病人家屬舉著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曉蘇放慢了步子,看著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來,她卻不想進醫院去。於是拐了彎,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頭來,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上次和邵振嶸吃飯的地方。
  隔著門猶豫不決,還是走進去了。還沒有到吃飯的時間,店裏沒什麽客人,終於到二樓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對這醫院。服務員有點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簾:“不好意思,外麵有點吵。”
  “沒事。”她阻止了服務員,“就這樣吧。”
  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去,樓與樓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著紫色的天光。她做到了華燈初上,看路燈亮起來,對麵醫院大樓的燈也一盞盞亮起來,整棟建築剔透的如水晶塔,仿佛瓊樓玉宇,人間天上。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點點璀璨的燈海。這城市的夜色一直這樣美,就像她的眼睛,裏麵倒映了寒夜的星輝。可是那星輝卻支離破碎,最後走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敢回頭,怕看到她眼睛裏的淚光。
  如果她真的在騙他,為什麽她會哭?
  他不由得歎了氣。
  “邵醫生!”護士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17床突然嘔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馬上來。”他抓過身就匆匆炒病房走去,將窗外的燈海拋在身後。
  這個夜班非常忙碌,淩晨十分急診轉來一個頭部受傷的車禍病人,搶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後,邵振嶸與來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畢。脫下醫生袍,換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憊襲來。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補眠,忽然護士探頭叫住他:“邵醫生,急診電話找您。”
  是急診中心的一個相熟的護士:“邵醫生你快下來,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診部的時候,杜曉蘇還沒有醒,病床上的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微微陷下去,顯得非常憔悴。接診醫生說:“基本檢查剛才都做了,就是血壓有點低,初步診斷應該是疲勞過度。”一旁的護士說:“早上剛接班,一個早鍛煉的老大爺送她近來的,說是暈在外邊馬路上了。我們都沒注意,忙著查血壓、心跳、瞳反,搶救的時候我越看越覺得眼熟,這才想起來,這不是邵醫生你的女朋友嗎?就趕緊給你打電話了。”
  邵振嶸看了看掛的點滴,是葡萄糖。醫生問:“邵醫生,你女朋友有什麽慢性病或者藥物過敏史嗎?”
  “沒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寫病例,對了,她是醫保還是自費?”
  “我去交費吧。”邵振嶸說,“我估計她沒帶醫保卡。”
  劃價交費後,揮刀急診觀察室,杜曉蘇已經醒了。看到他近來,她的身體突然微微一動,不過幾天沒見,她的大眼睛已經深深地凹進去,嘴唇上起了碎皮,整個人就像彩漆剝落的木偶,顯得木訥而暗淡無光。她的手還擱在被子裏,交錯綁住針頭的膠帶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廋了
  很多。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他手中的單據上,終於低聲說:“對不起。”
  他並沒有做聲。
  這時候正好急診醫生拿著化驗單走進來:“醒啦?驗血的報告已經出來了,血色素有點偏低,可能是缺鐵性貧血。以後要注意補血,多吃含鐵、銅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這個讓邵醫生教你吧,反正平時飲食要注意營養。”他將病曆和一疊化驗單都交給邵振嶸,“應該沒什麽大問題,葡萄糖掛完後就可以回家了。對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後,邵振嶸才問:“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她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默然低垂著眼睛。
  “你不會在醫院外頭待了一夜吧?”
  看看她還是不做聲,他不由得動氣:“杜曉蘇,你究竟怎麽回事?你如果有什麽事來找我,你就直接過來。你在醫院外頭待一夜是什麽意思?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
  她從來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他嚴厲的預期令她連唇上最後一抹顏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著他,就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終於及時地克製住心頭那股無名火,轉開臉去。觀察使外頭神聖嘈雜,聽著很近,可是又很遠。她還是沒有做聲。點滴管裏的藥水一滴滴落著,震動起輕微的漣漪,可是空氣卻漸漸地凝固起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漸漸地滲進來,然後,風化成泥,卻又細微地碎裂開去,龜裂成細小的碎片,紮進人的眼裏,也紮進人的心裏,令人覺得難受。
  “你沒吃早飯吧?”他語氣平緩下來,“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
  其實她什麽都不想吃,雖然昨天連晚飯都沒吃,但她並不覺得餓,相反,胃裏跟塞滿了石頭似地,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別的東西。她嘴唇微動,想要說什麽,他已經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小時在門後,杜曉蘇突然覺得,也許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而需他隻是找一個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卻終究默然無聲。
  時間仿佛特別慢,半晌點滴的藥水才滴下一滴,卻又特別快,快得令她覺得無措。隻好數點滴管裏的藥水,一滴,兩滴,三滴……又記不清數到了哪裏,隻好從頭再數……一滴,兩滴,三滴……她強迫自己將全部注意力集中起來,不再去想別的。藥水一點點往下落,她的手也一點點冷下去,冷得像心裏也開始結冰。
  他走路的腳步很輕,輕到她竟然沒有聽到,當他重新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都覺得不真實,隻是恍惚地看著他。
  “蟹粉小籠。”他把熱騰騰的包子遞給她,“本來想買點粥給你,但已經賣完了,隻有這個了。”
  包子很燙,她拿在手裏,隻覺得燙。他把筷子給她:“你先吃吧,不管什麽事,吃完了再說。”
  有氤氳的熱氣,慢慢觸到鼻酸,她低著頭,他說:“我出去抽支煙。”
  她看著他,他以前從來不抽煙,偶爾別人給他,他都說不會。她怔怔地看著他,他已經走到門口了,卻忽然回過頭來,她的視線躲閃不及,已經和他的視線碰在了一起。他皺著眉頭,說:“我等會兒就回來。”這才掉頭往門外走去。
  邵振嶸走到花園裏,掏出打火機和煙,都是剛才在小店買的,剛點燃的時候,被嗆了一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不會抽煙,可是剛才買完包子回來,路過小店,卻不由自主掏錢買了盒中華。他試著再吸一口,還是嗆,讓他想起自己四五歲的時候,二哥宇崢跟他一塊兒偷了姥爺一盒煙,兩個人躲在花園假山底下偷偷點燃。那時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吸了一口,沒想到嗆得大哭起來,最後勤務員聞聲尋來,才把他們倆給拎出來。行伍出身的姥爺蒲扇樣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學學這個!”
  他不願意再想,揉了揉臉,把煙掐滅了,扔進垃圾桶裏。
  回到觀察室葡萄糖已經快掛完了,杜曉蘇卻睡著了。她臉上稍微有了一點血色,長長的睫毛給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又把點滴的速度調慢了些,微微歎了口氣。
  護士來拔針,她一驚就醒了,掙紮著要起來穿鞋,邵振嶸說:“輸液後觀察幾分鍾再走。”稍頓了頓,又說:“我送你回家。”
  她這才想起來給公司打電話請假,幸好上司沒說什麽,隻叮囑她好好休息。
  在停車場,明亮的太陽仍給她一種虛幻的感覺,五月的城市已經略有暑意,風裏有最後一抹春天的氣息。她站在那裏,看他倒車,一切在陽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仿佛是做夢。
  一路隻是沉默。她送給他的小豆苗還放在中控台上方,一點點的舒展,搖著兩片葉子,像是活的一樣。交通很順暢,男的沒有堵車,他把她送到公寓樓下,並沒有將車熄火。
  她低聲說:“謝謝。”
  他沒有做聲。
  她鼓起勇氣抬起眼睛,他並沒有看她,隻是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
  “邵振嶸……”她幾近艱難地啟齒,“我走了,往後你要好好保重。還有,謝謝你。”
  他用力攥緊了方向盤,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很快打開車門,逃也似的下車跑掉了。
  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遠,她知道是幻覺,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顧,一口氣衝上了台階,突然有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嶸,他追得太急,微微有些喘,而她胸脯劇烈起伏著,仍是透不過氣來,仿佛即將窒息。
  他說:“等我幾天時間,請你,等我幾天時間。”
  她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隻怕一動彈就要醒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到了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淨是血絲,仿佛也沒有睡好,他說:“你不可以這樣,你得讓我弄明白究竟為什麽……”他似乎忍住了後麵的話,最後,隻是說,“請你,等我幾天,可以嗎?”
  他終於鬆開了手,很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瞳孔裏的自己。他的眼裏倒映著她的影,卻盛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覺得眩暈,不願也不能再想。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轉身往外走去,外麵的太陽很燦爛,就像茸茸的一個金框,將他整個人卡進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仿佛無限蕭索。
  又過了一天,杜曉蘇上班後,才知道地震的災情嚴重,因為她回家後倒頭就睡了,既沒看電視也沒有上網。MSN上跳出一則則觸目驚心的消息,門戶網站開始鋪天蓋地地報道災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淚。公司的業務已經幾近停頓,同事們主動發起了募捐,杜曉蘇把一個月工資都捐了出去,然後午休的時候,和同事一塊兒去找獻血車。距離她上次獻血還差幾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隻想救更多的人,
  哪怕是能救一個人也好。
  獻血車還沒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嶸打來的電話,這時應該是他上白班的時間。
  “曉蘇”他語氣十分匆忙,“我們醫院接到命令,要組織醫療隊去四川。我剛才已經報名了,現在通知我們下午就出發。”稍頓了頓,又說,“等我回來,我們再談,可以嗎?”
  她心裏猛地一沉,因為聽說餘震不斷,急急地說:“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樂嘈雜,似乎是在會場,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頓了一下,說,“再見。”
  電話被匆忙掛斷了,隻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裏,心酸中摻著些微的震動。她會等,等他回來,向他坦白。她做了錯事,她會鼓起勇氣去麵對,不管到時候他會是厭憎還是離開,她都會等到那一刻,等他回來。
  邵振嶸走後就杳無音訊,因為手機基站還有很大部分沒搶通,災區通訊困難,電信也呼籲公眾盡量不要往災區打電話,以保證最緊急和最重要的通訊。電視上二十四小時直播救災新聞,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淚水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無辜的孩子。每個人都在流淚,有同事在茶水間低聲哭泣,因為那些新聞圖片,那些永遠沉睡的孩子們,那些失去親人痛不欲生的畫麵。
  杜曉蘇同樣覺得無力,在這樣的災難麵前,個人的力量渺小到幾乎絕望。她說服自己鎮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庫已滿,她排隊等級預約,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時間獻血。幾個同事組織了一下,湊錢采購礦泉水、帳篷、藥品寄往災區,杜曉蘇也去幫忙。郵局業務非常繁忙,很多人往災區寄衣被,有臨時豎起的公示牌,寫著寄往災區的賑災物資一律免費。郵局的員工忙著給大箱大箱的衣物貼上標簽,有人就在大廳裏抽泣起來,身邊有人輕聲安慰,不知是否記掛身在災區的親友,還是單純地為自己的無力而哭泣。
  累到了極點,腦中反倒一片空白。
  杜曉蘇在回家的地鐵上睡著了,她夢到父母,夢到振嶸,也夢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場雪,白茫茫的大雪將一切都掩埋起來,她一個人在雪地裏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餓又冷,卻找不到一個人。
  地鐵震動著停下,開始廣播,她才驚醒,發現坐過了站。隻好下去,又換了對開的車往回搭。車廂裏有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約隻有一兩歲,烏溜溜的黑眼睛,望著她,笑。
  在這被淚水浸漬的時刻,在這全國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時刻,在連電視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聲的時刻,隻有孩子還這樣微笑,用無邪的眼睛,清澈地注視著一切,讓人看到希望,讓人看到將來,讓人看到幸福。
  回家後她意外地收到了邵振嶸走後的第一條短信:“曉蘇,今天手機可以收到短信了,但還不能童話。這裏情況很不好,至今還有鄉鎮沒有打通道路,明天我們醫療隊要跟隨部隊進山裏去,到時手機就更沒有信號了。”
  她拿著手機打了很長一段話,刪了添,添了刪,改到最後,隻餘了十個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來。”
  短信發了很久沒有發出去,手機一直提示發送失敗。她毫不氣綏,試了一次又一次,窩在沙發裏,看手機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轉著,發送失敗,再來,發送失敗,再來……等到最後終於出現“短信發送成功”,她抬起頭,才發現連脖子都已經酸了。
  他沒有給她回短信,也許因為信號不好,也許因為太忙了。新聞裏說很多救援人員都是超負荷奮戰在第一線,畫麵上有很多救援部隊就和衣睡在馬路上,醫生和護士都是滿負荷運轉。也許他太累了,忙著手術,忙著搶救,連休息的時間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後終於攥著手機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剛上班,大老板就讓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產那邊打電話來,點名叫你去一趟。”
  她微微一怔。
  老板叮囑:“宇天地產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你馬上過去,千萬別怠慢了。”
  “是。”
  去宇天地產的辦公樓還得過江,路上花費了差不多哦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那棟摩天高樓下。搭電梯上去,前台確認了預約,於是打電話通知:“單秘書,博遠的杜小姐已經到了。”對方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話,前台這才放下電話告訴她,“杜小姐,您可以上樓去了。”
  不出意料的氣勢恢宏,連過道的落地窗都對這江灘,觀景實現一覽無餘。從這麽高俯瞰,江水變成細細的白練,江邊那一灣百年奢華的建築也遙遠綽約得如同微縮盆景。陽光清澈,整個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著俗世巔峰的繁華。而她根本無心風景,隻緊隨著引路的單秘書進入會客室。
  單秘書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顯得很客氣:“杜小姐請稍微坐一會兒,雷先生過會兒就過來。”
  雖然已經做足了思想準備,但再次見到雷宇崢的時候,她仍舊有些局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沉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後闔上,她第一次這樣正視他,才發現他與邵振嶸頗有幾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約就是目光,邵振嶸的目光總像湖水一樣,溫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卻像海一樣,讓人有一種無可遁形的波瀾莫測。
  她深深吸了口氣,仿佛知道要麵臨什麽。
  “杜小姐請坐。”
  他似乎也挺客氣,但她還是等他坐下來,才十分謹慎地在沙發上坐下。
  他的樣子似乎比較放鬆,跟那天晚上的咄咄逼人仿佛完全是兩個人,帶著一種類似邵振嶸的溫和氣息,顯得儒雅溫良:“杜小姐,我本來想約你在外麵談話,但考慮到這裏更私密安全,我想你也不願意被人知道我們的見麵。”
  她隻是很安靜地聆聽。
  “明顯我低估了你在振嶸心中的分量,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沮喪。這件事情我不打算讓我的父母知曉,顯然杜小姐你更不願意鬧大,所以趁振嶸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雷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杜小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們家裏雖然開明,但我父母對子女婚姻對象的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我不想讓我的家人成為笑柄,更不想讓振嶸收到任何傷害。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最佳的處理方式,仍舊是我當初給你的建議——離開振嶸。”
  她艱難地開口:“我……”
  “出國讀書怎麽樣,杜小姐?你對哪間大學有興趣?Wellesley?或者Columbia University?”
  “雷先生……”
  “杜小姐,我耐心有限。”他雙手十指交叉,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你目前就職的博遠,是一間所謂的建築設計公司。而我對這個行業的影響能力,可能圓圓超出你的預計。如果我記得不錯,令尊還有兩年的時間就可以退居二線,令堂也隻有幾年就可以退休,到時候他們可以在家安度晚年……”
  她不自覺地站起來,攥緊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嶸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離開我,我不會說半個字,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原諒我是應當的。但如果振嶸打算原諒我,我死也不會放棄,因為我真的愛他。”
  雷宇崢靠在沙發上,似乎十分放鬆地笑起來,杜曉蘇這才發現他笑時左頰上也有隱約的酒窩,但比邵振嶸的要淺。因為他笑得很淺,若有若無。他的笑容永遠似海麵上的一縷風,轉瞬就不知去向,讓人恍疑眼錯。他似笑非笑地問:“杜小姐,你真的不覺得羞恥嗎?”
  “我不覺得羞恥。雷先生,你幾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權利、地位、金錢……正如你說的那樣,這世上你辦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脅我的時候都不覺得羞恥,我為什麽要覺得羞恥?是,當初我一時糊塗,事後我後悔了,我離開,你憑什麽認定我就是放縱的女人?我做錯了事,銼刀我不打算原諒自己,但如果振嶸原諒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繼續愛他。我很後悔我沒有向他坦白,我真的很後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諒我。可惜失貞便要浸豬籠的時代已經過去,雷先生,說到貞潔,我覺得你完全沒有立場來指責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無瑕疵,而你未來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資格也要求你守身如玉,婚前沒有任何與異性的關係?所以你沒有任何資格來指責我,唯一有資格指責我的,隻是振嶸。我們之間的事,是我人士振嶸之前,而振嶸也坦白告訴過我,在國外他曾經有一位同居女友,隻是後來性格不合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識,讓我覺得男女在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認識振嶸之後,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對他,所以我覺得沒有什麽可羞恥的。”
  他眯起眼睛來,似乎在打量她,最後,他說:“杜小姐,你是毫無誠意解決這件事情了?”
  “如果你覺得我配不上振嶸,你可以直接要求振嶸離開我,而不是在這裏拿我的家人威脅我。”
  他讚許般點了點頭:“勇氣可嘉!”
  而她站在那裏,仿佛一支箭,筆直筆直,她的目光也是筆直的,與他對視,他突然“嗤”的笑了一聲:“其實我真想知道,如果振嶸回來,明確與你分手,你回事什麽表情。”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隻要他做出選擇,我都會接收。也許我會很痛苦,也許會消沉一段時間,也許這輩子我也不會再愛上別人,可是我愛國他,也許還要愛很久,停不下來。但我很幸福,因為我知道什麽是愛,而你,雷先生,你沒有體會過,更不會懂得。”
  她露出幾天來的第一個微笑:“這裏是50層,站在這樣高的地方,雷先生,我一直以為,你的眼界會比別人開闊。”她欠一欠身,“告辭。”
  進了電梯她才發覺自己雙頰滾燙,仿佛是在發燒。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想到自己一口氣說出那樣長篇大論的話,可是一想到振嶸,想到他說讓她等,她就覺得什麽都不可怕,什麽也不用怕,因為他說過讓她等,她就一定要等他回來。
  手機響的時候還以為是聽錯了,隻怕是邵振嶸,連忙從包裏翻出來,竟然是老莫。老莫還是那副大嗓門,劈頭蓋臉就問:“杜曉蘇,去不去災區?”
  一句話把她問懵了,老莫哇啦哇啦直嚷嚷:“人手不夠,報社除了值班的全去了災區,但是有好幾個受災重鎮還沒有記者進去。頭版在前方的報道實在是跟不上,老李在北川急的直跳腳,賀明又困在青川,深度報道!我要深度報道!下午有一架救援包機過去,我已經找人弄了個位子,報社實在抽不出人來,你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話快點說,不行我就找別人了。”
  “我去我去!”她不假思索,急急忙忙答,“我當然要去!”
  老莫很幹脆地說:“那你自卑幹糧和水,別給災區人民添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
  她掛了電話就打的直奔公司,找著主管人力資源部的副總,一口氣將事情全說了,又說:“如果公司批準我的假期,我馬上就要走了,如果公司不批準……我隻好辭職。”
  反正雷宇崢已經打算讓她在這行混不下去了,她也並不留戀。如果能去災區,雖然沒機會遇上邵振嶸,可是可以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呼吸著一樣的空氣。重要的是可以為災區做一點事情,即使受苦她也願意。
  副總似乎有點意外:“杜小姐,即使是正常的離職,你仍需要提前三個月向公司提出報告。不過……”副總很快微笑,“特事特辦對不對?你去災區吧,我們可以算你休年假。”
  她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隻好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謝謝”。副總又說:“現在餘震不斷,你一個女孩子,千萬注意安全。”
  她好像隻會說謝謝了。
  頂頭上司寧維誠也十分支持,立刻安排同事接手她的工作,爽快地說:“你放心去吧,注意安全。”
  她跑去買了許多食物和藥品,如果都可以帶過去,能分給災民也好。忙中又抽空給鄒思琦打了個電話,拜托她替自己瞞著父母。等東西買齊,帶著大包小包趕到機場去,差不多已經到登機的時刻了。找著老莫安排好的接應的人,十分順利地上了飛機。
  飛行時間兩個多小時,飛機上都是專業的衛生防禦人員,大家十分沉默,幾乎沒有人交談。杜曉蘇有點暈機,也許是因為太緊張,隻好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休息。
  沒有做夢,隻睡了一小會兒,也許是十幾分鍾,也許是幾分鍾,也許隻是幾秒鍾。天氣非常不好,進入四川上空後一直在雲層上飛,後來到達雙流機場上空,又遇上空中管製,不得不盤旋了十幾分鍾。程度正在下雨,幸好降落的時候還算順利。
  下樓了飛機後杜曉蘇就打開了手機,信號倒是正常的。於是她嚐試給邵振嶸打電話,而他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於是她趁著等行李的功夫,給他發了條短信。他沒回,大約沒收到,或者正忙著。於是杜曉蘇給老莫發了條短信,報告自己已經平安到達。候機大廳裏人生嘈雜,到處是誌願者和來援的專業醫療隊,大家都在等著行李。她終於在傳送帶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包,搬下來很吃力,旁邊有人伸手過來,幫她提上推車,她連聲道謝。那人看到她還打包有成箱的藥品和方便麵,於是問她:”你是不是誌願者?“
  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是記者。”
  那人很溫和地笑:“沒關係,一樣的。”
  是啊,他們都是來做自己可以做的事,盡自己的所能。
  成都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城市的秩序已經基本恢複,雖然空曠處仍舊搭滿了帳篷,但交通情況已經恢複正常,偶爾可以看到救護車一路鳴笛飛馳而過。報社在成都有記者站,記者們全都趕赴一線災區了,就一個值班的編輯留守。她去跟這位編輯碰了頭,哪知剛進門不久就遇上餘震。杜曉蘇隻覺得屋子晃動了好幾秒“晃著晃著你就習慣了。”
  目前去重災區仍舊十分困難,大部分道路因為塌方還沒有搶通,不少救援部隊都是冒險翻山步行進入的。
  “又下雨,這天氣,壞透了。”編輯說,“一下雨就容易塌方泥石流,更糟了。”
  找不到車,編輯幫忙想了很多辦法,天色漸漸黑下來,即使找到車夜行也十分不安全,不得不先在成都住下。杜曉蘇給老莫打電話簡短地說明了一下情況,老莫竟然十分寬容,還安慰她說:“不要緊,明天在想辦法,新聞雖然重要,安全更重要。”
  她帶了筆記本,發現酒店寬帶竟然是通暢的,於是上網查詢了一下各重災區的地理位置,還有冒險跟隨救援部隊進入災區的記者發回的十分簡短的報道。隻覺得越看越是觸目驚心,死亡數字仍在不斷攀升,看著那些前方最新的圖片,她覺得胃裏十分難受,這才想起原來晚飯忘了吃,可是已經很晚了,她也不想吃任何東西,於是觀賞電腦強迫自己去睡覺。
  窗外一直在下雨,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了很多夢,卻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模糊的,迷離的,斷斷續續地醒了睡,睡了醒,醒來總是一身冷汗。也許是因為換了環境,實在睡得不踏實,最後她突然被強烈的晃動震醒:餘震!
  真的是餘震!窗子在咯咯作響,從朦朧的睡燈光線裏可以看到,桌上的水杯晃得厲害。沒等她反應過來,外頭居民樓的燈已經全亮了,酒店的火警警報尖銳地響起,樓道裏服務員已經在叫:“餘震了!快走!”
  很多客人穿著睡衣慌慌張張就跑下樓去,杜曉蘇還記得帶上相機和筆記本電腦。淩晨的街頭,突然湧出成百上千的人來,附近居民樓的人也全下來了,攜家帶口的。大家驚魂未定,站在街頭,有小孩子在哭,也有人在咒罵。她到這時候一顆心才狂跳起來,跳得又急又快,她想,大約是被嚇著了。
  在酒店下麵站到淩晨三點左右,大地一片寂靜,仿佛適才隻是它在睡夢中不經意伸了個懶腰。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知道在大自然麵前,人是這樣孱弱而無力。馬路上的人漸漸散去,酒店服務員也來勸客人們回去睡覺。杜曉蘇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況且還要進重災區,遲早得適應這樣的情況,於是第一個跑回房間去倒頭大睡了。
  到了早上才知道,淩晨發生的餘震是地震後規模最大的一次,通往幾處鄉鎮的道路又受到了影響,山體滑坡和塌方讓剛搶修通的道路又中斷了,包括通往她要去的目的地的道路。但杜曉蘇還是義無反顧。同事幫她打了無數電話,才找了一輛願意去的越野車。據說這車是誌願者包車,不過還有個位置可以捎上她。
  一上車就覺得巧,因為正好遇上在機場幫她提行李的那個人。他還有兩個同伴,三個大男人坐了一排,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了她。而車後座上塞滿了物質,以藥品居多,還有災區最緊缺的帳篷、帆布之類。那人見著她也很意外:“啊,真巧!”
  是挺巧的,於是簡單地聊了兩句,杜曉蘇知道了他姓孟,是從北京過來的誌願者。
  車行兩小時,山路已經開始崎嶇難行,一路上不斷遇到賑災的車隊,或者運送傷員的救護車。路很窄,有的地方落有大石,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行。越往前走路越是險峻,山上不斷有小的落石,打在車頂上嘣蹦亂響。死機小心翼翼開著車,不斷用方言咒罵著老天。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名交警,就站在最險峻的彎道處指揮會車。這名交警戴著一頂灰塵撲撲的警用安全盔,身後不遠處停著一部同樣灰塵撲撲的警用摩托車,他的樣子疲憊不堪,手勢也並不有力,可是大部分賑災車輛在他的指揮下得以快速通過,他們的車駛過時,杜曉蘇隔著車窗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堅持崗位的無名英雄。
  臨近中午的時候車走到一個地勢稍微開闊的地方,於是司機把車停下來暫作休息。司機去路基下的河邊方便,杜曉蘇也下車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她隻覺得胃灼痛得難受,於是拆了塊巧克力,強迫自己咽下去。那三個誌願者沒下車,他們就坐在車上默默地吃了麵包當午飯。司機回來三口兩口咽了個麵包,就叫杜曉蘇上車,說:“走吧。”看了看天色,又喃喃咒罵,“個龜兒子!”
  路仍舊顛簸,杜曉蘇開始頭痛,也許是昨天沒有睡好。淩晨三點才回房間睡覺,早晨六點鍾就又起來,實在是沒睡好。車仍在山路上繞來繞去,她也迷迷糊糊了一會兒,其實也沒睡著,就是閉了會兒眼睛,突然就被淒厲的笛聲驚醒,睜開眼來隻驚出了一身冷汗,探頭張望,才知道原來剛剛駛過一輛救護車。
  隨著車在山路中兜來兜去,手機信號也時好時壞,她試著給邵振嶸又發了一條短信,仍舊沒有告訴他自己來了四川,隻是寫:“我等你回來。”
  杜曉蘇一直不能去想,那天是怎麽接到那個電話的,可是總會想起來,模糊的、零亂的碎片,不成回憶,就像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山峰垮塌下來,這世上所有的城市都崩塌下去,把她埋在那裏,埋在幾百米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她的靈魂永遠停留在那黑暗的地方,沒有光明,沒有未來。所有希望的燈都熄滅在那一刻,所有眼睛都失明在那一刻,所有諸神諸佛,都灰飛煙滅,隻在那一刻。
  電話是邵振嶸醫院一個什麽主任打來的,她的手機信號非常不好,當時她還在車上,通話若斷若續,中間總有幾秒鍾,夾雜著大量的噪聲。那端的聲音嗡嗡的,她聽了很多遍才聽明白,邵振嶸出事了。
  從頭到尾她隻問了一句話:“他在哪裏?”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電話裏頭是怎麽回答的,她也不記得了。仿佛一台壞掉的攝像機,除了一晃而過的零亂鏡頭,一切都變成白花花的空白。她隻記得自己瘋了一樣要回成都,她顛三倒四地講,也不知道同車的人聽懂沒有。但司機馬上把車停下,他們幫她攔車,一輛一輛的車,從她麵前飛馳而過,她什麽都不能想,竟然都沒有掉眼淚。最後他們攔到一部小貨車,駕駛室裏擠滿了人,全是婦孺,還有人纏著帶血的繃帶。她絲毫沒有遲疑就爬到後麵貨箱裏去坐,那位姓孟的誌願者很不放心,匆匆忙忙掏出圓珠筆,把一個號碼寫在她的掌心:“如果遇上困難,你就打這個電話。他姓李,你就說,是孟和平讓你找他的。”
  她甚至來不及道謝,貨車就已經啟動了。那個叫孟和平的誌願者和司機還有他的同伴都站在路邊,漸漸從視野中消失。她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有這麽慢,這麽慢。貨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她坐在車廂裏,被顛得東倒西歪,隻能雙手緊緊攀著那根柱子,是車廂上的欄杆。風吹得一根根頭發打在臉上,很疼,而她竟然沒有哭。
  她一直沒有哭。到雙流機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她撲到所有的櫃台去問:“有沒有去上海的機票?”
  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她一個人一個人地問,所有的人都對她搖頭,直問到絕望,可是她都沒有哭。航班不正常,除了運輸救援人員和物質的航班,所有的航班都是延誤,而且目前前往外地的航班都是爆滿。她是沒有辦法回去,她沒有辦法。她絕望地把頭抵在櫃台上,手心有濡濡的汗意,突然看到掌心那個號碼,被那個叫孟和平的人寫在她掌心的號碼。
  不管怎樣她都要試一試,可是已經有一個數字模糊得看不見了,她試了兩遍才打通電話,她也拿不準是不是,隻一鼓作氣:“你好,請問是李先生嗎?我姓杜,是孟和平讓我找你的。”
  對方很驚訝,也很客氣:“你好,有什麽事嗎?”
  “我要去上海。”她的嗓子已然嘶啞,隻是不管不顧,“我在雙流機場,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上海。”
  對方沒有猶豫,隻問:“幾個人?”
  她猶如在絕望中看到最後一線曙光:“就我一個。”
  “那你在機場待著別動,我讓人過去找你。這個手機號碼是你的聯絡號碼嗎?”
  她拚命點頭,也不管對方根本看不見,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聲說:“是的是的。”
  電話掛斷後,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似的,整個人搖搖欲墜。她還能記起來給老莫打電話,還沒有說話,他已經搶著問:“你到哪兒了?”
  “莫副,”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麻煩你另外安排人過來,我不能去一線了,我要回上海。”
  “怎麽了?”
  她說不出來,那個名字,她怎麽也說不出來,她拿著電話,全身都在發抖,她怎麽都說不出話來。老莫急的在那邊嚷嚷,她也聽不清楚他在嚷什麽,倉促地把電話掛斷了,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她不能想,也不能哭,她什麽都不能做,她要忍住,她要見著邵振嶸。他沒有事,他一定沒有事,隻是受傷了,隻是不小心受傷了,所以被緊急地送回上海。她要去醫院見邵振嶸,看看他到底怎麽樣了,不,不用看她也知道他沒事。可是她一定得見到他,一定得見到他她才心安。
  她又打給醫院那邊:“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趕回來,麻煩你們一定要照顧邵振嶸。”不等對方說什麽,她就把電話掛了。她都沒有哭。老莫打過來好多遍,她也沒有接,最後有個十分陌生的號碼撥近來,她隻怕是醫院打來,振嶸的傷勢有什麽變化,連忙急急地按下接聽鍵。結果是個陌生的男人,問:“杜小姐是吧?是不是你要去上海?你在哪裏?”
  她忍住所有的眼淚:“我在候機廳一樓入口,東航櫃台這邊。”
  “我看到你了。”身穿製服的男子收起電話,大步向她走近,問她,“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行李。”她隻緊緊抓著一個包,裏頭隻是采訪用的相機和采訪機,她連筆記本電腦都忘在了那輛越野車上。
  “請跟我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飛行中的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被擱在油鍋裏煎熬。她的心被緊緊地揪著,腦海中仍舊是一片空白。她拚命地安慰自己:我不能想了,我也不要想了,見著振嶸就好了,隻要見到他,就好了,哪怕他斷了胳膊斷了腿,她也願意陪他一輩子,隻要他——隻要哦他好好的在那裏,就好了。
  下飛機的時候,她甚至想,萬一他殘廢了,她馬上就跟他結婚,馬上。隻要他還肯要她,她馬上就嫁給他。
  旅客通道裏竟然有醫院的人在等著她,其中一個她還認識,是邵振嶸他們科室的一位女大夫,為人很好。杜曉蘇原來總是跟著邵振嶸叫她大姐,大姐平常也很照顧他們,有次在家包了春卷,還專門打電話讓他們去嚐鮮。沒等她說什麽,大姐已經迎上來,一把攙住她說:“曉蘇,你要堅強。”
  這是什麽意思?
  她幾乎要生氣了,她一直很堅強,可是他們這是什麽意思?她近乎憤怒地甩開那位大姐的受:“我自己走!”
  在車上她一直不說話,那位大姐悄悄觀察著她的臉色,可是也不敢再說什麽。到了醫院,看到熟悉的燈火通明的二號樓,她一下車就問:“振嶸一定住院了,他在哪個科?骨外?神外?他傷的重不重?在哪間病房?”
  “曉蘇……”那位大姐有些吃力地說,“下午在電話裏我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要堅強地麵對現實……邵醫生他……已經……正好遇見塌方……當地救援隊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沒有搶救過來……”
  她看著大姐的嘴一張一合:“滑坡……意外……為了病人……犧牲……”
  那樣可怕的詞,一個接一個從大姐嘴裏說出來,那樣可怕的詞……杜曉蘇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
  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她隻是被魘住了。隻要用力睜開眼睛,就會醒來,就會知道這是一場夢,就可以看到邵振嶸,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再或者,醫院裏這些人都是騙自己的,他們串通起來跟她開玩笑,把邵振嶸藏起來,讓自己著急,急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他自然會笑嘻嘻地跳出來,刮她的鼻子,罵她是個小傻瓜。
  她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總覺得,怎麽可能,這一切怎麽可能?一定是弄錯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騙了,反正不會是真的,絕對不會是真的。因為他叫她等他。他那樣守信的一個人,連約會都不曾遲到過,他怎麽會騙她?
  他們在一旁說著什麽,她全都不知道。她垂下頭,閉起眼睛,安安靜靜地等著,等著。像她承諾過的那樣,她要等他回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病床上了。她默默數著點滴管裏的點滴,希望像上次一樣,數著數著,他就會突然推門進來,望著她。原來他看著她時,眼睛裏會含著一點笑意,嘴角微微抿起,他笑起來左頰上有個很小的酒窩,不留意根本看不出來,但她就是知道,因為他是她的邵振嶸。她愛他,所以他最細微的神情她都一清二楚。這次他一定是在嚇她,一定是。他也許是受了很重的傷,也許真的殘了,所以他不願意見她,因為他心理上接受不了,或者他最終不打算原諒她。但沒有關係,她會等他,一直等到他回來,就像上次在醫院裏一樣。
  可是她數啊數啊,也不知道數到了多少,直到一瓶藥水滴完了,再換上一瓶。身邊的護士來來往往,心理醫生每天都來同她說話,常常在她病床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循循善誘,舌燦蓮花。但任憑那醫生說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搭腔。
  因為他們都在騙她。
  他一定會回來的,他這樣愛她,即使她曾犯過那樣大的錯,他仍叫她等他。他怎麽會舍得放她一個人在這裏,他一定會回來的。
  父母已經聞訊從家裏趕過來,憂心如焚。尤其是媽媽,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反反複複地勸她:“孩子,你哭吧,你哭一場吧。你這樣要憋壞自己的,哭出來就好了。”她還沒有哭,媽媽倒哭了,不停地拭著眼淚。
  而她微揚著臉,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哭。
  她的邵振嶸不見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他曾那麽愛她,怎麽舍得撇下她?他一定會回來,不管怎麽樣,他一定會回來。
  最後那天,媽媽跟護士一起幫她換了衣服,幫她梳了頭,扶著她進電梯。她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渾渾噩噩,任人擺布。
  踏進那間大廳,遠遠隻看到他,之看到他含笑注視著她。
  她有些不懂得了,一直走近去,伸手撫摸著那黑色的相框。照片放得很大,隔著冰冷的玻璃,她的手指慢慢劃過他的唇線,他曾經笑得那樣溫暖,他一直笑得這樣溫暖。這張照片很好,可是不是她替他拍的,她有點倉皇地回頭看,在人堆裏看到了振嶸的保姆趙媽媽,於是輕輕叫了聲:“趙阿姨。”她記得,牢牢記得,春節的時候振嶸曾帶自己去見過她,趙媽媽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親自下廚熬雞湯給她喝,還送給她戒指,因為她是振嶸的女朋友——趙阿姨也被人緊緊攙扶著,不知為什麽她今天竟然連站都站不穩,幾個月不見,趙阿姨的樣子憔悴得像老了十年,連頭發都白了,她一見到杜曉蘇,眼淚頓時“噗噗”地往下掉。杜曉蘇掙脫了媽媽的手,向著她走過去,聲音仍舊很輕:“阿姨,振嶸叫我等他,可他一直都沒有回來。”
  趙阿姨似乎哽住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就昏過去了。廳中頓時一片大亂,幾個人湧上來幫著護士把趙阿姨攙到一旁去。。媽媽也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淚流滿麵:“孩子,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她不傻,是他親口對她說,叫她等他。她一直在這裏等,可是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他說過回來要跟她談,他這樣愛她,怎麽會不回來?他這樣愛她,怎麽會舍得不要她?
  她一直不明白,她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後一刻,直到他們把她帶到那沉重的棺木前。那樣多的花,全是白色的菊,而他就睡在那鮮花的中央,神色安詳。
  她迷惑而困頓地注視著,仿佛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他們一寸一寸地闔上棺蓋,直到趙阿姨再次哭得暈倒過去,所有的人都淚流滿麵。隻有她木然站在那裏,沒有知覺,沒有意識,什麽都沒有,仿佛一切都已經喪失,仿佛一切都已經不存在。
  邵振嶸的臉一寸寸被遮蓋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被遮蓋起來,他的整個人都被遮蓋起來,她才驟然明了,這一切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沒有騙她,他真的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他。
  她發瘋一樣撲上去,父母拚命地拉住她,很多人都上來攙她,而她隻是哭叫:“媽媽!讓我跟他去吧,我求你們了,讓我跟他去,我要跟他在一起!媽媽……讓我跟他一起……”
  更多的人想要拉開她,她哭得連氣都透不過來:“讓我跟他一起,我求你們了。邵振嶸!邵振嶸!你起來!你怎麽可以這樣撇下我!你怎麽可以這樣……”
  手指一根一根被掰開,旁邊的人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哭到全身都發抖,隻憑著一股蠻力,想要掙開所有人的手,把自己也塞進那冷森森的棺木裏去。因為那裏有她的邵振嶸,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她隻要跟他在一起。
  她聽到自己的哭聲,嘶啞而絕望,如困頓的獸,明知道已經是不可能,可是隻拚了這條命,不管不顧不問,她隻要跟他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拉她,都在勸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淒厲得如同刀子,剜在自己心上,剜出血與肉,反反複複:“讓我去吧,讓我去吧,你們讓我去吧,邵振嶸死了啊,我活著幹什麽?讓我去吧,我求求你們了。”
  媽媽死命地拽著她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孩子,你別這樣!你這樣子媽媽該怎麽辦?媽媽該怎麽辦啊……”
  她拚盡了力氣隻是哭,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在這一霎那湧了出來。她這樣拚命地掙紮,可是她的邵振嶸不會回來了,他真的不會回來了。任憑她這樣鬧,這樣哭,這樣大嚷大叫,這樣拚命地伸手去抓撓,可每一次隻是抓在那冰冷的棺木上。一切皆是徒勞,他是再也不會應她了,他騙她,他騙她等他,她一直等一直等,他卻不會來了。
  她的嗓子已經全都啞了,她再也沒有力氣,那樣多的人湧上來,把她駕到一邊去,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們弄走了他,看著他們弄走了她的邵振嶸。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隻要跟他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可是他不等她,他自己先走了。
  媽媽還緊緊地抱著她,聲聲喚著她的名字。媽媽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而她眼睜睜看著別人抬走棺木,她什麽聲音都已經發不出來了,如同聲帶已經破碎。
  她已經沒有了邵振嶸。
  她這樣拚命,還是不能夠留住他一分一秒,命運這樣吝嗇,連多的一分一秒都不給她。
  她是真的絕望了,拚盡了最後的力氣,發出最後支離破碎的聲音:“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媽媽……我求你了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
  媽媽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終於就那樣仰麵昏倒下去,倒在父親的懷裏。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地扶住她,牢牢地按住她,而她無助似初生的嬰兒,她已經絲毫沒有辦法了,連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媽媽都沒有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整個天地都在她眼前轟然暗去。
  城市的夏天,總是有突如其來的暴雨。天氣在頃刻間就已經變化,落地窗外隻可以看見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大塊大塊的雲團鋪陳得極低,低得如同觸手可及。這樣的天空,仿佛是電影裏某個未來城市的鏡頭。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滿了水滴,橫一道縱一道,然後又被風吹得斜飛出去。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亦低沉而壓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產為首的盈利項目,連續兩個季度業績下滑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大老板今天終於從北京返回上海,幾個月來積累下的問題不得不麵對。看著雷宇崢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觸到什麽。
  “災區重建我們不做。”雷宇崢用一根手指就闔上厚達半寸的企劃書,“競爭激烈,沒有必要去摻和。”
  負責企劃的副總臉色很難看,雖然公司注冊地在北京,但一直以來業務的重心都在上海,很多大的投資計劃,都是以上海這邊的名義做的。這次他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才將細致詳實的企劃案策劃出來,可是還沒有報到董事會,隻不過是例會,就已經被這樣輕易否決掉了。
  災區重建?
  雷宇崢幾乎冷笑:憑什麽?憑什麽去重建那片廢墟?
  誰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麽趕到震區,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到達那片塌方亂石的現場。站在那片塌陷亂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沒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靜,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當地救援的部隊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後終於把那輛壓癟了的救護車刨出來,當時醫療隊的領隊,一個大男人,直挺挺站在那裏就哭了。他們是醫生,他們全是見慣生離死別、見慣流血和傷痛的醫生,可是在災難和死亡麵前,一樣的麵如死灰,隻會掩麵哭泣。
  是他親手把振嶸抱出來的。振嶸的全身上下,奇跡般的沒受多少傷,臉上甚至很幹淨,連身體都還是軟的,可是因為窒息,早已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時間太長了,太長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來救他,就已經被深達數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後的呼吸。
  他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最親密的手足,那個從小跟著他的小尾巴,那個跟著他軟軟地叫他哥哥的小不點,那個甚至還帶著乳香的豆芽菜——邵振嶸自幼身體不好,所以家裏給他訂了兩份牛奶,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著,於是他身體上永遠都帶著一股奶香氣,讓他小時候總是嘲弄這個弟弟“乳臭未幹”。
  “乳臭未幹”的振嶸一天天長大了,變得長手長腳,有了自己的主見。振嶸考進了最好的重點高中,振嶸執意要念醫科
  ,振嶸去了國外繼續念書……有次出國考察,他特意繞到學校去看振嶸。那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兄弟兩人並肩走在學校的馬路上,雪吱吱地在腳下響,四周都是古老的異國建築,振嶸跟他說著學校裏的瑣事,卷著雪花的朔風吹在他臉上,振嶸像小時候那樣眯著眼睛。那時他才突然意識到,振嶸竟然跟自己長得一樣高了。
  他一直以為,他們都會活得很久,活到頭發全都白了,牙齒全都掉了,還會坐在夕陽下的池塘邊,一邊釣魚,一遍念叨兒孫的不聽話。
  那是他最親密的手足,那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抱著振嶸坐在飛機上,整個機艙空蕩蕩的,誰也不敢來跟他說話。他想他的臉色一定比振嶸的更難看,他不許任何人來碰振嶸,最後下飛機,也是他親自抱著振嶸下去的。
  大哥已經趕回了北京,孤伶伶的幾輛汽車停在停機坪上。那樣遠,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他幾乎要抱不動了,振嶸不再是那個輕飄飄的病秧子了,振嶸是個大男人了。大哥遠遠地走過來,不做聲,伸出胳膊接過了振嶸。千裏迢迢,他把他最小的弟弟帶回來,交到大哥手裏。兩個抬著擔架的小夥子隻敢遠遠地跟著他們。大哥走到車邊去,把振嶸放下來,放到車上準備好的棺木裏。他在旁邊幫忙,托著振嶸的頭,低頭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兩顆眼淚從大哥眼裏掉下來,落在振嶸的衣服上。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淚,永遠風度翩翩,甚至比父親還要冷靜還要堅毅的大哥。
  他站在車前,看著風把大哥從來一絲不亂的頭發全吹亂了,看著他臉上的兩行淚痕。
  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雖然將振嶸帶回了北京,但他們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親去看振嶸最後一麵,所有又把振嶸送回上海,將追悼會放到上海振嶸的單位去舉行。因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著嚴重心髒病的父親,實在無法承受那種場麵。
  怎麽也不應該是振嶸。
  他是全家年級最小的一個,他是全家最疼愛的一個。
  他從小連欺負同學都不曾,他待人從來最好最真誠,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選醫科,是因為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災區,也是為了救人。
  怎麽都不應該是振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雷宇崢都陪在父母身邊,像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為工作忙,沒有辦法跟他一起常伴父母左右,於是大嫂請了長假帶著孩子回來住,家裏因為有了正在牙牙學語的小侄女,似乎並不再冷清。可是母親還是日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覺的時候,他常常看到母親拿著他們兄弟小時候的合影,一看就是兩三個鍾頭。
  他幾近猙獰地想,憑什麽會是振嶸?憑什麽還要投資在那個全家人的傷心地?憑什麽還要他去重建那片廢墟?
  連最不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連蒼天都已經瞎了眼,憑什麽?
  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憐憫,連命運都不憐憫他,都不憐憫振嶸,他憑什麽要去憐憫別人?
  他再不會。
  永遠再不會。
  開完會出來,秘書單婉婷仿佛由於了一下,才問:“雷先生,博遠設計的杜小姐一周前就預約,想和您見麵。您看見不見她?”
  他聽到“博遠設計”四個字,想起是公司的合作商,於是說:“設計公司的事交給劉副總。”
  單婉婷知道他沒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是杜曉蘇杜小姐。”
  他終於想起這個女人是誰,於是更加麵無表情:“她 有什麽事?”
  “不知道,她堅持要跟您談,一遍遍打電話來,她說是和您弟弟有關的事。”
  單婉婷說完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板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麽老板最近心情非常差,不僅一反常態地在北京住了很久,回來後對待公事也沒有往常的耐性。公司有傳聞說老板家裏出事了,可是出了什麽事,誰也不清楚,更不敢打聽。
  結果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丟下一句:“你看下行程表,抽出五分鍾時間給她。”說完轉身就進了辦公室。
  單婉婷去查了老板的行程表,調整出時間安排,然後才給杜曉蘇打電話,通知她下午來見雷宇崢。
  雷宇崢見到杜曉蘇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兩個月不見,她瘦得厲害,瘦得幾乎隻剩了骨頭,整個臉龐小了一圈,一雙眼睛憔悴而無神。
  他想起振嶸領回家的那個女孩子,豐潤而飽滿的蘋果臉,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即使後來他認出她,並且阻止她和振嶸在一起,她上辦公室來和他談話,仍舊似有傲骨錚錚,似乎在她心裏,有著最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她。
  可是現在她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個人都黯淡下去,神色疲倦。她抱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她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拉開拉鏈,一下子全倒過來。撲通撲通,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鈔鋪了一桌子,滾落得到處都是。
  他皺起眉頭。
  她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楚。她說:“雷先生,這裏是七十萬,我知道不夠,可是這是我能籌到的全部資金。我有工作,我可以申請公積金和商業貸款,七十萬應該夠首付了。我是來請求您,把振嶸買下來的那套房子,賣給我。”
  她的語氣近乎卑微,可是她的眼睛閃動著難以言喻的狂熱,她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仿佛注視著這世上唯一的希望。她說:“雷先生,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希望您可以答應我。”
  雷宇崢用手指輕輕推開那些錢:“那套房子我不打算賣給你。”
  她不卑不亢地把另一疊文件放在他麵前:“這是購房合同、房款發票。”
  他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合同還沒有在房產局備案,目前它仍舊是無效的。”他拿起那份購房合同看了看,突然從中間就撕掉了。杜曉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眼睜睜看著他將合同撕了個粉碎,他輕描淡寫:“付款人是邵振嶸,你沒有資格拿到這套房子。”
  “我隻是想買下這房子,所以我才帶著錢到這裏來。”她渾身發抖,“你憑什麽撕掉合同?”
  “我不打算賣給你。”他按下內線,呼喚秘書,“送杜小姐出去。”
  她沒哭也沒鬧,很順從地跟著單婉婷走了。
  雷宇崢本來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沒想到晚上下班的時候,他的車剛駛出來,她突然一下子從路旁衝出來,衝到了路中間,攔在了車頭前,把司機嚇得猛踩刹車。幸好車子性能好,“嘎”一聲已經死死刹住,離她不過僅僅幾公分的距離。風卷著她的裙子貼在了車頭的進氣柵上,她的整個人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可她站在那裏,直直看著他。停車場的保安嚇了一跳,立刻朝這邊跑過來。隔著車窗,她隻是很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對自己剛才做的危險動作根本無所謂。
  雷宇崢敲了敲椅背,告訴司機:“開車。”
  保安把她拉開,車子駛出了停車場,從後視鏡裏還可以看到她在掙紮,似乎想要掙脫保安。
  他漠視著後視鏡中越來越小的模糊影子。
  她以前是娛記,他想起來,而且如今她似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上頭。她不哭也不鬧,也不騷擾他,就是遠遠跟著他的車。他上哪兒她就上哪兒,他回公寓,她就跟到公寓大門外;他回別墅,她就跟到別墅區大門外;他出去應酬吃飯,她就等在餐廳或者酒店的外麵。
  她像一個安靜的瘋子,或者一個無藥可救的偏執狂,非常平靜,非常冷靜地跟隨著他,不管他走到哪裏,隻是單純而沉默地跟隨著他。他無數次讓保安驅逐她,不讓她出現在自己的寫字樓附近。她不爭也不吵,任由那些人弄走她——她很順從地、也很安靜地任由他們擺布,可是眼睛一直看著他。她的眼睛非常黑,瞳仁幾乎黑得大過眼白,她看著他,目光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種空洞的平靜,仿佛明知身患絕症的病人,沒有任何生機,隻是那樣看著他。
  她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瘋子,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不把房子賣給她,她就天天跟著他,每時每刻跟著他,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做這件事。
  雷宇崢覺得奇怪,這個女人越來越瘦,瘦得手腕纖細得像是隨時會被折斷,保安架住她的胳膊,毫不費力就可以把她弄到一邊去。可是不知道是什麽在支撐著她,仿佛一莖小草,竟然可以奮力頂起石頭,從縫隙裏長出來。
  單婉婷問過他兩次:“雷先生,要不要我通知法務部出麵,發一封律師函,她這是騷擾。”
  雷宇崢瞥一眼後視鏡裏的人影,淡淡回答:“我看她能跟到什麽時候,半年?一年?’
  單婉婷也就不再提了。
  杜曉蘇比他們想象得要堅韌,她幾乎風雨無阻,上班之前,下班之後,總是可以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逐漸地連雷宇崢的司機都習慣了,出車庫之前總要先看一眼後視鏡,隻要杜曉蘇的身影一出現,立刻踩油門,加速離開。
  這天雷宇崢加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鍾了,天早已經黑透了,又下著暴雨,四周漆黑一片,連路燈的光都隻是朦朧的一團,雨下得太大,積水沿著車道往底下流,仿佛一條河。車子從車庫裏駛上來,兩道大燈照出去全是銀亮的雨箭,斜飛著朝車子直直地撞過來。雨刷已經是最大檔,一波一波的水潑上來,被雨刷掛掉,緊接著又有更多的水潑上來,   天上像是一百條河,直直地傾瀉下來。
  司機因雨勢太大,所以速度很慢,習慣性地看了眼後視鏡,不由得“咦”了一聲,旋即知道失態,再不做聲。
  雷宇崢聞聲抬起頭來,也看了眼後視鏡。原來下這樣大的雨,杜曉蘇就站在車庫出口旁,因為那裏緊貼著大廈牆根,有裙樓突出的大理石壁沿,可以稍有遮蔽。她沒有打傘,全身上下早已經濕透了,路燈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看上去倒像個紙人一般。隻見她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漸漸遠去,在忙忙雨幕中晃了幾下,最後終於倒下去,就倒在積水中,一動不動。
  司機從後視鏡中看著她倒下去,本能地踩下了刹車。
  雷宇崢問:“停車做什麽?”
  司機有點尷尬,連忙又啟動了車子,後視鏡裏隻看到她倒在水裏,仍舊是一動不動。雨嘩嘩下著,更多的雨落在她身上,而車漸行漸遠,後視鏡裏的人影也越來越小,終於看不見了。
  杜曉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邵振嶸,他回來了。可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都疲乏到了極點,她沒辦法呼吸,她覺得嗆人,也許是水,讓人窒息。她連動一動嘴皮子都辦不到,太累了,仿佛連骨頭都碎了。她有那樣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是那樣想他,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遠也不會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裏發疼,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的。他讓她等,於是她就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他沒有等到他。
  現在他回來了,他終於——是回來了。
  她不哭,因為她有好些話,要說給他聽。比如,她愛他,這一生,這一世,下一世,她仍舊會愛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時去看心理醫生,她有按時吃藥,她隻是不能不夢見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裏晃了一下,就要離開。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麽,也許是衣角,她緊緊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極了,隻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夢不到他。那是振嶸,那是她的邵振嶸,她死也不會再放開手,她寧可死去,也再也不會放手。
  雷宇崢微皺著眉頭,看著緊緊攥著自己衣角的那幾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節似的,卻似乎有一種蠻力,抓著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麽
  樣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鬆開。
  他已經覺得自己將她送到醫院來是犯了個錯誤,還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裏被積水嗆死。他實在不應該管這樣的閑事。可是她攥著他的衣角,怎麽樣也不肯放。她的嘴唇白得泛青,雙頰卻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她發著高燒,吊瓶裏的藥水已經去了一半,仍舊沒有退燒。醫生來了好幾次,護士也來測過計策體溫,每次都說39度6、39度4……
  這麽燒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把腦子燒壞……反正她也跟瘋了差不多。他想了很多辦法想把她的手掰開,但她攥得太緊了,手指又燙的嚇人,隔著衣服也似乎可以體驗到那駭人的體溫,他幾乎想把自己這衣角給剪掉,以便擺脫這討厭的女人。嚐試著想要把她的手指弄開,於是弓下身體,離得近些,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她說的是:“振嶸……”
  原來她一直就是在叫振嶸的名字。
  她現在的樣子很醜,兩頰的顴骨都瘦的突起來,頭發也沒有幹,貼在臉上,更顯得瘦。她的眼窩深陷下去,眼睫毛很長,可是是濕的,原來她一直在哭。枕頭上濕了一大塊。她哭起來的樣子更醜,五官都皺成一團,身子也
  蜷縮著,像隻蝦米。她哭得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流眼淚,淚水毫無阻礙地順著長長的睫毛滑下去,落到枕頭上。
  其實當初她是很漂亮的,他記得她的大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動人。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停車場撿到她,她當時伏在他的車前蓋上,醉態可掬,死活拉著後視鏡不撒手,認定這是出租車,認為他要跟自己搶出租車。他去拉她,她卻忽然仰起臉來,親吻他。
  那吻很甜,帶著些微的酒氣。那天他大約也是真喝高了,因為他竟然把她帶回去了。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一言不發,除了他的腕表不小心掛到她的頭發,大約很疼,她輕輕“啊”了一聲。他於是把腕表摘下來,繼續親吻她。她沒什麽反應,身子一直很僵,反應也很生澀,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醒來之前,她就消失了。就像是穿著織金衣裳的仙都瑞拉,驚鴻一瞥,可是午夜鍾聲過後,便消失在時光的盡頭。
  可是他們終究是認出對方來,他認出她,她也認出了他,沒有水晶鞋,隻有難堪。他不動聲色,看著她。這個女人,她究竟想幹什麽?
  她的反應沒出他的預料,她出爾反爾,她糾纏邵振嶸,她甚至振振有詞。
  可是振嶸如今不在了——想到這裏,他覺得心裏一陣難受。她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角,眼角噙著很大一顆眼淚,發著高燒,她的囈語仍舊是振嶸。
  或許,她對振嶸還是有幾分真心。
  司機還在急診觀察室外的長椅上等著,可是他走不掉,她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就像嬰兒抓著母親,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算了,看著振嶸的份上,看著振嶸一直對她不能割舍的份上,一想到振嶸,他就覺得心裏有個地方開始發軟,軟到隱隱生疼。
  那是他最親愛的弟弟,最親密的手足。
  她的燒漸漸退下去,護士拔針的時候她終於醒過來。看到熟悉的側影,熟悉的臉部輪廓,幾乎令她驚得叫起來,可是馬上就知道,那不是振嶸, 那不是她的振嶸。
  她的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她忙不迭地放開,像做錯事的小孩。
  默默地鬆開手,他的絲質襯衣已經皺巴巴的了,不知道被她抓了多久。
  “謝謝。”她的聲音是啞的,嘴裏也是苦的,發燒後連舌頭都發麻,說話也不利索。
  他什麽也沒說,腳步也沒廳,就像根本沒聽到,走掉了。
  她病了差不多一周,每天掛水,沒辦法再去跟著他。好不容易不發燒了,醫生又躲開了兩天的吊瓶,鞏固治療。
  他送她入院時曾替她交了一千塊押金,這天她掛完最後一瓶藥水,就去宇天地產的樓下,等著還給他錢。
  到晚上六點多才看到他的車出來,她伸手想攔,保安已經看到她了,幾個人十分熟練地將她攔在一旁,逼著她眼睜睜看著他的坐車揚長而去。
  她去他別墅路口前守了一個鍾頭,沒看到他的車出入,也許他回公寓了。在本市他就有好幾個住處,她曾經天天跟著他,所以知道。
  她應該把錢還給他,可是她仍舊沒辦法接近他,也沒機會跟他接觸。她沒辦法,隻得把那一千元裝在信封裏,然後快遞到宇天地產去。
  她知道他不在乎那一千塊錢,可是那是她應該還的。她也知道那天他是看在振嶸的麵子上,才會送她去醫院。她鼻子發酸,即使他不在了,仍舊是因為他的緣故。振嶸是她最大的福氣,可是她卻沒有那福氣,留住他。
  天與地那麽大,這世上,她隻是沒有了邵振嶸。
  杜曉蘇沒想到,那一千塊錢又被原封不動快遞回來,快遞的遞交人簽名非常秀氣,而且是個陌生的女性名字,叫“單婉婷”,估計是雷宇崢的秘書。
  杜曉蘇把快遞信封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才拆開來。裏麵不僅有那一千塊錢,還有一枚鑰匙。
  鑰匙放在印刷精美的卡片裏,卡片上印著宇天地產的標誌,打開來裏麵亦是一行印刷體:“一品名城歡迎業主入住”,後麵則填著樓棟單元等等號碼。
  有一瞬間杜曉蘇什麽都沒有想,自從邵振嶸走後,她常常有這樣短暫性的思維空白,心理醫生說是由於她有逃避現實的心理,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可是孜孜不倦,一直等了這麽久,終於拿到這把鑰匙,她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常常夢到振嶸,可是醒過來才知道是做夢。
  下班後她沒有打的,搭了地鐵到一品名城去。小區已經陸續有業主入住,夏季的黃昏,光鮮朦朧。小區裏新種了樹木和草坪,噴灌係統在“噗噗”地噴散著水珠。有幾滴濺到她的腳背上,微微一點涼意。
  樓道裏的聲控燈已經亮了,她一路走上去,燈一路亮起來。其實天色還早,可以看見遠處高樓縫隙裏的一點深紫色的晚霞。她找著那扇門,摸出鑰匙來打開,屋子裏光線還算明亮,因為沒有做隔斷,朝南麵的陽台和飄窗都有光透進來。
  她走到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想看到房子的時候,想到從前和邵振嶸無數次紙上談兵,說到裝修的事。
  客廳裏最大的那麵牆,她用手摸了摸,水泥刮得很平,她想起來,振嶸給她出的主意,他們曾經打算在這麵牆上自己動手繪上牆花。連樣子都找好了,她專門在圖書館裏泡了好幾天,最後選中一尊宋代瓷瓶上的折枝牡丹,花樣很複雜,畫起來一定很難,但當時不覺得,喜滋滋拿回去給邵振嶸看。
  屋子裏空蕩蕩的,她在那堵牆前站了一會兒,四周都十分安靜,對麵人家開了一盞燈,隱隱約約有電視的聲音,而這裏就隻有她一個人。
  她蹲在那堵牆前麵,額頭抵著冰冷的水泥牆麵,她隻覺得有些冷,可是也沒有哭。
  最後,慢慢地,小聲地說:“邵振嶸,我拿到鑰匙了。”
  這是他們的家,她要按原來設想的樣子裝修,搬進來一定要換上抽紗窗簾,然後看著日光一點難點灑到地板上,映出那細紗上小小的花紋。她會在書房裏刷淨白的牆麵,然後放上書架,等改成嬰兒室的時候,可以換成顏色柔和一點的牆紙……
  她和邵振嶸的家……
  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為他和她在一起,他一直會和她在一起。
  她會努力讓自己重新開始生活,就像他從來不曾離開,就像他永遠在她身邊。
  她銷假,重新回公司上班,畢竟工作可以讓自己閑不下來。新晟這條線她還是一直在跟進,所以避免不了了與林向遠的見麵,但講的全是工作。
  沒想到有一天在走廊裏遇見林向遠,她打了個招呼想要走過去,他卻突然問她:“前陣子你不是說在找房子,找得怎麽樣?我正好有個朋友要出國,他的房子要出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語氣很自然也很熟稔,仿佛隻是老朋友隨意聊天。她租的房子快要到期,房東要收回去裝修,她正在四處找房子。也不知道林向遠是怎麽知道這事的,但她還是說:“不用了,謝謝林總。”
  林向遠不知不覺歎了口氣:“曉蘇,你別這樣見外,我隻是想幫幫你,並沒有其他意思。”
  她知道,但她知識不願意生活中再與他有任何交集,她抬頭看到同事正朝這邊張望,連忙說:“我同事在找我呢,我得過去了。”
  杜曉蘇沒想到林向遠對這事的態度還非常認真,過了幾天又打電話給她:“房子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朋友急著出國,你也算幫個忙。租金對方說了好商量,主要是想找個可靠的人,住著日常維護一下,省得房子被弄壞了。”
  畢竟是合作方的副總,杜曉蘇覺得再拒絕下去似乎就顯得矯情了,於是記下房東的電話號碼,答應過去看一看。正好周末的時候,鄒思琦有時間,就陪她一起去了。
  房子地段真不錯,離她上班的地方很近,地鐵就三站。裝修中規中矩,房東拿到OFFER要出國去,所以租價相對便宜。鄒思琦看了都動心,覺得實在劃算,二話不說替她拍了板,當場就先交了押金。正好雙休日用來搬家,曉蘇東西不多,鄒思琦幫她找了輛車,一趟就搬完了。
  兩個人累癱在沙發上,看東西七零八落地擱在地板上,也沒力氣收拾。
  鄒思琦說:“什麽都好,就是家具什麽的都太男性化了,趕明兒重新換個窗簾,把地毯什麽的也換了,就好了。”
  杜曉蘇累得有氣無力:“我沒那心思了,等房子裝修好,我就搬了。”
  鄒思琦有些小心地問她:“要不要找設計公司?”
  杜曉蘇倒笑了一笑:“我請裝飾部的同事幫忙做了幾張效果圖,看著還沒我自己設想的好。”
  “倒忘了你就是幹這個的。”
  “其實不太一樣,室內裝飾跟結構設計差得很遠。”杜曉蘇語氣很平靜,“再說我跟振嶸商量過,我們很早之前就商量過怎麽樣裝修了。”
  她的語氣似乎很隨意,鄒思琦卻不太敢搭腔了,杜曉蘇倒又笑了笑:“總算搬完了,晚上想吃什麽,拉著你幹了一天的苦力,我請你吃飯吧。”
  “那行,”鄒思琦有意放輕鬆語氣,“我餓了,非大吃你一頓不可。”
  杜曉蘇把地上的紙盒踢到牆角去,很爽快地答應:“行!吃牛排,我也餓了,咱們吃好的去。”
  那天晚上吃晚飯兩個人又回來收拾屋子,一直弄到夜深人靜才收拾好。
  鄒思琦下去便利店買了鴨脖子,杜曉蘇買了幾罐啤酒,兩個人啃著鴨脖子就啤酒,你一罐,我一罐,最後都喝得有點高了。
  鄒思琦說:“曉蘇,你要好好的,不然我們這幫朋友,看著心裏都難受。”
  杜曉蘇笑嘻嘻,又替她拉開一罐啤酒:“你放心吧,我好著呢。”她仰起臉來,屋子裏隻開了一盞壁燈,幽幽的光映出她眼中蒙蒙的水霧,“思琦,你不用勸我,我不難過,真的,我挺好的,再過陣子新房子裝修好了,我再請你吃飯,在新房子裏,我和振嶸……本來一直想請你吃飯……”她的聲音有些低,於是顯得喃喃,“思琦,你別勸我,我受不了,有什麽話你別跟我說。你得讓我緩一緩,我這輩子也許真緩不過來了,可是你就算哄我……也別再提了……就當我……就當我自己騙自己也好……我是真的……就這樣了……”
  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終於沒有了。鄒思琦不敢說話,怕一開腔自己反倒要哭了。
  杜曉蘇似乎恢複了平靜的生活,按時上下班。有時鄒思琦休息,就陪她一起去心理醫生那裏就診。因為杜曉蘇的父母本來是想接她回家的,而杜曉蘇不肯,堅持要留在上海,杜家媽媽再三拜托鄒思琦照顧她,所以鄒思琦隔不了多久,就約杜曉蘇出來吃飯,再不然自己去看她,兩個人一起去附近超市買菜,下廚做一頓吃的。
  這天兩個人從網上下載了幾分菜譜,在家試著做了幾個小菜,一邊吃鄒思琦就一邊問杜曉蘇:“你最近怎麽老加班啊?原來是你比我閑,現在我都快比你閑了。”
  杜曉蘇也顯得非常鬱悶:“我也不知道,最近新晟來了個副總,據說剛從美國回來,空降,突然主管業務這塊。不曉得為什麽總看我們不順眼,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怎麽改對方也不滿意。設計部的全體同事加了一星期的班,最後方案一拿過去又被否了,寧經理快鬱悶死了。”
  “你們寧經理不是號稱才華橫溢嗎?難道新晟的副總嫉妒他長得帥,所以連累你們也倒黴?”
  “拜托,那副總是女的好不好,怎麽會嫉妒寧經理長得帥?”
  “難道是情場宿怨因愛生恨?”鄒思琦興致勃勃,“來來,我們分析一下可能性!”
  杜曉蘇愣了一下,才說:“這倒是有可能的,因為那個蔣副總真是來找碴的……而且年級又不大,人又很漂亮,跟寧經理看起來真的蠻配……”
  “姓蔣?”鄒思琦順嘴問了一句,“叫蔣什麽?”
  “蔣……”杜曉蘇使勁回憶,終於想起來,“蔣繁綠!挺拗口的名字。”
  鄒思琦十分意外,“噝”地倒吸一口涼氣:“杜曉蘇,你怎麽這麽糊塗啊你,蔣繁綠是誰你都不知道?”
  杜曉蘇有點傻,愣愣地看著她。
  鄒思琦整個人隻差沒跳起來:“那是林向遠的老婆,那個蔣繁綠,你怎麽這麽糊塗你!你連情敵都不知道全名,你簡直太糊塗了你!當年林向原不就是為娶她把你給甩了,你怎麽連她的名字都不弄清楚啊你!”
  杜曉蘇的大眼睛仍舊有點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直以為那女人姓江……”
  鄒思琦看她臉仍舊瘦的尖尖的,大眼睛也無精打采,黯淡無神,不忍多說,岔開話:“得了得了,過去的事咱們都不想了。”
  杜曉蘇卻慢慢地有點反應過來,為什麽新晟方麵突然如此百般刁難,為什麽每次在會議上那位蔣副總出語總是那樣尖刻,為什麽那個年輕漂亮的蔣副總老是處處針對自己。原來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因為對方是蔣繁綠,林向遠的妻子,她顯然對自己有敵意。
  她不願意在這個圈子裏接觸到林向遠或者蔣繁綠,可是既然工作中避免不了,她隻好努力做到公事公辦。
  就是這樣,仍舊避無可避。恰逢一年一度的地產論壇峰會,各公司皆有出席,杜曉蘇和幾位新同事也被副總帶去開眼界。剛進會場,卻出乎意料看到雷宇崢。
  他是受邀的嘉賓之一,曉蘇從未在公開場合見過他,幸好隔得遠,估計他也沒有看到她。雷宇崢寥寥數語的發言,應酬完了新聞媒體又應酬同行,最後冷餐會還有一堆記者圍著,從房價走勢一直問到經濟形式,脫不了身。他的助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替他賠笑圓場。其實他樣子很冷漠,痕跡很深的雙眼皮,目光深邃如星光下的大海,偶爾波光一閃,那光亦是清冷的,不像邵振嶸,總讓她覺得溫暖。
  其實如果他表情再溫和一些,或者把西服口子多解開一顆,會更像邵振嶸。
  杜曉蘇沒來由覺得心酸,偶爾可以看見這麽一個像振嶸的人,遠遠的就會讓她覺得安心,覺得邵振嶸並沒有遠走。他還在她的生活中,隻不過離得遠,她觸不到而已。
  杜曉蘇沒心思吃東西,好在餐會是在酒店中庭花園,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不算觸目。她端著盤子跟同事們一起,一抬頭就看見了林向遠和蔣繁綠伉儷,偏偏寧維誠也看到了,於是專程帶著同事們都一起過去打招呼。
  林向遠神色還顯得挺自然,蔣繁綠倒似格外有興趣,從頭到腳把杜曉蘇打量了一遍。蔣繁綠本來是飽滿豐頤的那種美,兩彎描摹極精致的眉頭,微微一皺,就讓人想起《紅樓夢》裏的“粉麵含春威不露”的鳳辣子。杜曉蘇卻知道這女人隻怕比王熙鳳還要厲害,隻是盡量不做聲。
  誰知她竟然打趣寧維誠:“寧經理,原來杜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寧維誠忙解釋:“不是,我和杜小姐隻是同事。”
  蔣繁綠卻笑著岔開話:“寧經理,冒昧地請教一下,貴公司的住房福利是不是不太好?”
  寧維誠相當錯愕,但很認真地回答:“我們博遠的住房補貼雖然不算高,可是也是高於業內平均水平的。蔣總怎麽忽然這樣問?”
  蔣繁綠輕笑了一聲:“我是覺得貴公司有個別員工,似乎租不起房子,所以才關心一下。”
  寧維誠本來就是聰明人,聽到她話裏有話,不由得狐疑。杜曉蘇眼簾低垂,反倒是林向遠十分尷尬地試圖解圍:“張先生在那邊,我們過去跟張先生打個招呼吧。”
  蔣繁綠卻似乎充耳不聞,笑盈盈地對寧維誠道:“現在這世道也挺奇怪的了,原來都是甲方的人向乙方索賄,現在竟然有乙方的人敢向甲方伸手,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你說是不是,寧經理?”
  林向遠的臉色已經十分尷尬,她聲線微高,旁邊已經有人詫異地轉過身來張望,博遠的幾個同事更是麵麵相覷。寧維誠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不由得道:“蔣總,如果是我們的員工有任何地方冒犯到貴公司,您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我們絕不會偏袒。今天業內公司在場的人很多,您這樣說必然有您的理由,如果是我們公司員工有違法亂紀的行為,請您指出來,我們會嚴究。”
  蔣繁綠輕笑:“哪裏,貴公司的員工怎麽可能違法亂紀,他們都是精英。”
  杜曉蘇再也忍不住:“林太太,如果有任何誤會,您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用這樣陰陽怪氣。我和您的個人問題,不應該牽涉到我所供職的公司。如果您對我的存在不滿,我可以立刻辭職,從這個行業小時。但您的所謂指責,我不能接受。作為乙方的工作人員,我自問沒有向新晟公司索取過任何賄賂,請您在說話時,不要信口開河。”
  “哎呀!”蔣繁綠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吃驚,“杜小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點名道姓說你什麽了,還是杜小姐你自己那個……啊,真不好意思,我在國外待了幾年,中文不太好,可能用此不當,讓你覺得誤會。但你說我信口開河,信口開河這個詞我是知道的。杜小姐,如果我沒弄錯,你現在租住的那套房子,是屬於新晟公司名下,而且房租遠遠低於市價,不知道杜小姐對此事有是什麽感受呢?”
  這下子博遠幾個同事不由得全看著杜曉蘇,目光中全是錯愕。
  “繁綠……”林向遠十分尷尬,“其實……”
  “其實我先生是出於好心,尤其對杜小姐這樣的老朋友,能幫就幫一把。”蔣繁綠仍舊笑容燦爛,“可是新晟是責任有限公司,不用說外子,就是我,身為執行董事和副總經理,也沒有權利這樣擅自處理公司名下的房產。”
  杜曉蘇這才明白過來,又窘又氣又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覺得同事們目光複雜,似乎什麽都有。寧維誠也顯得十分意外,問:“杜小姐,蔣總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那房子是新晟的。”杜曉蘇臉色蒼白,“我會馬上搬出來,你放心好了,我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搬出。”
  蔣繁綠微笑:“那也不必了,我給三天時間給杜小姐搬家。聽說杜小姐新近遇上意外,心情可能不太好,可是自己的男碰喲偶沒了,還是不要饑不擇食,盯著別人的老公才好。”
  杜曉蘇幾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想正好撞在人背上。那人轉過身來,她抬起頭,振嶸……竟是邵振嶸,她恍惚地看著他,本能地抓著他的衣袖。她搖搖欲墜,臉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幾乎就要倒下去。
  雷宇崢不動聲色放下手,她的手抓得很用力,就像那天晚上在醫院裏一樣。她的眼睛卻漸漸有了焦點,她漸漸清楚,漸漸明白,這不是她的邵振嶸,不是她可以依靠的振嶸。她的眼睛裏漸漸浮起哀涼,像是孩子般茫然無措。
  雷宇崢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蔣繁綠。
  蔣繁綠也十分意外,看著雷宇崢,過了幾秒鍾,才終於微笑:“雷先生,你好。”
  他沒什麽表情,冷冷掃了她一眼。蔣繁綠向他介紹:“這是外子林向遠。”
  林向遠伸出手來,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伸手,幾乎隻觸了觸指尖便放下,反手拖過杜曉蘇:“向賢伉儷介紹一下,這是杜曉蘇。”
  蔣繁綠萬萬沒想到他會替杜曉蘇出頭,不由得怔了一下。雷宇崢轉頭就冷冷地對杜曉蘇說:“誰敢讓你不在這行做了,叫他先來問過我。”
  杜曉蘇眼睛裏已經飽含了熱淚,可是拚命想要忍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簡直比哭更難看。怎麽也沒想到他剛才就在旁邊把什麽話都聽了去。雷宇崢仍舊冷著一張臉:“你不是有房子嗎?沒時間裝修你不知道找人?原來那些本事都上哪兒去了?隻知道哭!”
  杜曉蘇已經幾乎忍不住了,被他銳利如峰的眼風一掃,硬生生又把眼淚人回去了。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早就過來了,他一轉頭看見了單婉婷:“送杜小姐會去,明天找幾個人幫她搬家。”
  蔣繁綠倒是笑盈盈的:“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要不那個房子,還是先給杜小姐住著……”
  雷宇崢淡淡地答:“我們家空房子多著呢,用不著別人獻寶。”
  再不多說,由著一堆人簇擁著,揚長而去。
  杜曉蘇本來十分不安,上車之後才低著頭小聲說:“謝謝。”
  雷宇崢十分嫌惡:“你就不能稍微有點廉恥?林向遠是什麽東西,你跑去跟他勾三搭四,就為貪圖那點便宜?你別以為我今天是幫你,我是為了振嶸的麵子,我不願意讓人家看我們家笑話。我也不指望你三貞九烈,可你也不能這麽不要臉,你丟得起這種人,我們家可丟不起這種人。”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似最鋒銳的刀,刀刀紮在她心尖上,刀刀見血,紮得她血肉模糊,紮得她肝腸皆斷,幾乎連最後的知覺都沒有了。她隻覺得難過,百口莫辯。明明是百口莫辯,她卻不想分辨別的,隻想分辨自己對振嶸沒有二心。可是連振嶸都不在了,其他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她隻是用力睜大了眼睛,似乎想把心底最後一絲酸涼的悲哀逼回去。她的聲音仍舊很小:“我沒給振嶸丟臉,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會去就搬家,麻煩停一下車。”她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會給振嶸丟人,不管你信不信。
  雷宇崢似乎不願意再搭理她,敲了敲椅背,司機就把車靠邊停下了。
  那天杜曉蘇是走回家去的,沒有搭地鐵,也沒有搭公交,也沒有攔的士。走了好幾站路,走得小腿抽筋,她在人行道上蹲著,等著那抽搐的疼痛一陣陣挨過去,然後再往前走。到家後腳上打了兩個水泡,她進了家門後才把高跟鞋脫了,赤腳踩在地板上。水泡那裏隱隱生疼,才知道皮磨破了,露出裏麵紅色的肉。可是顧不上了,她得把所有東西打包,再搬家。
  她收拾了一夜,才把所有的東西打包完。天已經亮了,她叫了的士去鄒思琪那裏。鄒思琪睡眼惺忪地替她開門,見她拖著大包小包的樣子嚇了一跳,聽她簡單描述了一下緣由,更是氣得破口大罵林向遠。倉促間隻得先把東西放下,兩個人還趕著去上班。
  杜曉蘇一夜未睡,熬得兩眼通紅,對這電腦屏幕上縱橫的線條、數據,隻覺得頭暈腦脹,隻好抽空端著杯子上茶水間,給自己泡杯濃咖啡。誰知還沒走到茶水間門口,就聽見裏麵隱約的笑聲,依稀是朱靈雅的聲音:“哦喲,看是看不出來,沒想到是這樣子。平常看她,好像人還挺好的呀。”
  另一個女同事的聲音裏卻透著不屑:“這也是人家本事呀,怪不得新晟老師挑剔我們,合作了這麽多年,沒想到弄出個禍水來。”
  “人家林太太也不是好熱的,你們昨天沒聽到那個話說得真難聽,我們在旁邊都臉紅,杜曉蘇竟然都不在乎。”
  “後來她跟宇天的老板走了,聽說當年她進公司,就是上邊有人跟我們項總打的招呼。這女人不曉得什麽來頭,真是有辦法。”
  另一個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些:“人家是睡美人,隻要肯睡,當然比我們有辦法。幸好她未婚夫死得早,不然那綠帽子戴的來……‘
  幾個人一起輕笑起來,隔著門那聲音也像刀,一下一下刮著杜曉蘇的耳膜,刮得她額角上的青筋在那裏跳起來,跳得生疼生疼,可是更疼的是心裏。
  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轉身往辦公室走,踉踉蹌蹌走回座位,新建了個文檔,輸入“辭職信“,眼睛直直地盯著這三個字,過了幾秒鍾,才曉得往上頭打字,隻是機械地敲著鍵盤。一個一個的套辭現實在屏幕上,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打了些什麽,最後她把辭職信發到主管人力資源的副總信箱。
  
  隔壁座位都空著,寧維誠又帶著同事去新晟那邊了,但這次沒有帶上她。
  她想,原來自己進公司是有人專門打過招呼,那麽當年肯定還是振嶸幫自己找著這工作的。可是她終究還是得辜負,她不能在這裏了,她懦弱,她沒出息,可是她受不了人家這樣議論振嶸,這樣置疑她和振嶸。她確實懦弱,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掙紮,她得逃開一小會兒,她隻想到到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地,想念振嶸。
  她隻有邵振嶸了,可是連邵振嶸,也不在了。
  杜曉蘇的辭職沒有獲得批準,副總特意將她叫去,和顏悅色地跟她談話:“曉蘇,你的信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你說你身體不好,無法勝任目前的工作,我們也十分理解,要不這樣,我們給你放一段時間的假,你休息一段時間之後,再來上班,怎麽樣?”
  她直直地看著副總,問:“宇天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您是不是擔心會影響公司與宇天的關係,那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我和宇天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繼續留在公司,隻怕會對公司造成不良的影響。”
  副總十分意外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曉蘇,你真是多慮了。要不這樣吧,你還是暫時先休息一段時間,等精神好點再上班。”
  因為這位副總一直對她挺關照的,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當務之急還是找房子,總不能老跟鄒思琪擠在一塊兒。她在偌大的城市裏奔波來去,跟著中介一層層地看,一棟棟地跑,最後終於租到一套局促的一室一廳。地段不怎麽樣,房子又是朝西,租金更不便宜,可是也不能計較了。
  鄒思琪特意請了一天假幫她搬家,見著新租的房子諸多不滿,不由得頗有微詞。杜曉蘇安慰她:“反正我隻暫住住,等新房子裝修完了,我也就搬了。”
  她決定裝修房子,找好了裝修公司,帶著裝修工人去現場,卻發現鑰匙無論如何打不開門鎖了。
  她起初以為鎖壞了,找到了物業,物業管理人員卻告訴她:“杜小姐,這房子房地產公司收回去了,前兩天剛換了鎖。”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隻覺得難以置信,過了好半晌才想起來給雷宇崢打電話,但總機不肯把電話轉過去,甜美的嗓音婉拒她:“對不起杜小姐,我不能夠把您的電話轉接往雷先生辦公室。”
  她及急中生智,想起給自己寄鑰匙的那個名字,應該是雷宇崢的秘書吧,已經完全沒有了方寸,隻是失魂落魄,抱著電話,就像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那麽單秘書呢?可以接單秘書嗎?”
  總機仍舊十分歉意地拒絕:“對不起,單秘書陪雷先生出國去了。”
  她誰也不認識,雷宇崢出國去了,單秘書陪他出國去了,他讓人把鎖換了。
  他不聲不響,就拿走了一切。
  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一樣,擱下電話,整個人深深地窩在牆角,就像受到最後重創的弱小動物,再沒一絲力氣掙紮。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動,就坐在破舊的沙發裏,像個木偶。如果真的可以像木偶就好了,沒有痛覺,沒有思想,沒有記憶,沒有一切。
  他收回了他的慷慨,他把房子拿了回去,他把她僅存的最後一點念想也拿走了,她沒有再做錯事,可是他不打算原諒她,她沒有對不起振嶸,可是他再也不打算原諒了。
  中間她或許有昏睡,可是再醒來,也不覺得餓,雖然水米未進,可是胃裏像塞滿了石頭,沒有任何感覺。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走近廚房裏,打開煤氣,那幽蘭的小火苗舔著壺底,其實壺裏是空的,並沒有水,她也不打算燒水。
  當時在醫院裏,媽媽抱著她那樣哭,媽媽幾乎是哀哀泣求:“曉蘇,你得答應媽媽,你不能跟振嶸走,你得答應媽媽,我和你爸爸隻有你一個,你要是做什麽傻事,爸爸媽媽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當時她答應過,答應過媽媽,好好活下去。
  可是沒想到這樣難,難得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撐下去了,她真的沒有勇氣撐下去了。
  她走回臥室去,把床頭櫃上振嶸和自己的合影抱在懷裏。相框冰冷冰冷的,照片還是春節的時候,兩個人在家裏她拿手機拍的,傻乎乎的大頭照,兩個人挨在一起,像兩隻小熊,放大了很模糊。他們的合影並不多,因為兩個人工作都忙,聚一塊兒也顧不上合影。有的時候她喜歡拿相機拍他,可那些照片都是他一個人。
  她還是把煤氣關了,因為振嶸,振嶸他也一定很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他曾經那樣愛過她,她這樣愛他,她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她會盡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她把頭靠在沙發扶手上,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清晨十分下起了小雨,從窗子裏看出去,遠處新筍樣的樓尖,近處相鄰公寓樓乳白的飄窗,都隔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變得朦朧而迷離,整座城市被籠進淡灰色的雨霧裏。
  雷宇崢很早就醒了,從浴室出來,窗外的天色仍舊陰沉沉的,雨絲還細密綿綿地飄落著。
  他換了套衣服,搭電梯下樓,直接到地下車庫。
  還很早,雖然下雨,但交通很舒暢。在這個城市裏他很少自己駕車,跑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輕靈地穿梭在車流中,但他沒有任何愉悅的感覺。在高架橋上接到電話,藍牙裏傳出秘書的聲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經被取消,但MG那邊剛剛通知我,他們的CEO臨時改變計劃,預計今天下午抵達上海,您看……”
  他連話都懶得說,就把電話切斷。
  秘書很知趣地沒有再打來。
  路很遠,位置十分幽僻,車隻能停在山下。上山後要走很久很久,他沒有打傘,雨絲連綿如陣,濡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山路兩側都是樹,香樟的葉子,綠得像春天一樣,不時有大滴的雨水順著葉子滑下來,砸在人頭頂上。其實這種樹是在春天落葉的,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來,遠處的山景籠在淡灰色的水霧裏,近處的樹倒綠意盈盈,仿佛生機盎然。他在半山腰的涼亭裏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
  振嶸不抽煙,原來也老師勸他戒,因為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把振嶸說的都當孩子話,聽聽也就忘了。
  但他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嶸二十八歲了,今天。
  他把煙掐滅了,繼續往山上走。
  兩手空空。
  他不知道該給振嶸帶點什麽,也沒訂個蛋糕什麽的,因為振嶸不怎麽吃甜食,雖然今天是振嶸的生日。他最小弟弟,也二十八歲了。
  他還記得振嶸八個月大的樣子,臉很瘦,不像別的孩子胖嘟嘟的,隻看到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瞪著人。那時候趙媽媽抱著振嶸就發愁:“這孩子,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了。”
  他也記得振嶸八歲的時候,很黏他,他到哪裏,振嶸就要到哪裏,暑假的時候一幫男孩子衝鋒陷陣,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記得振嶸十八歲的時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親賭氣,他回來,替弟弟在父母麵前說合。
  今天振嶸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會怎樣過,大哥會怎樣過,但一定會比他更難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這裏來。
  遠遠已經看到碑,是醫院選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麵有振嶸的名字,有振嶸的照片。
  讓振嶸長眠於此,醫院在征求他與大哥的意見後,便買下了這塊墓地。
  他和大哥都不同意將振嶸的骨灰運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圖以數千公裏的距離,來阻斷父母的傷心。
  如果看不見,或許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辦法不想念。
  他覺得很難受,所以站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
  雨下得小了些,細細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覺得冷。山裏十分安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濕,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麵上走到了草叢裏。
  他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縮著胸,很安靜地蜷縮在那裏,頭抵在墓碑上,就像那隻被淋濕羽毛的麻雀,飛不起來,一不能動彈。
  碑前放著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積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著。花旁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有熄,依稀還可以看出數字的形狀來,一隻是“2”,一支是“8”,小小的兩團光焰,偶爾有雨點滴落在上頭,發出嗤嗤的輕響。
  蛋糕上什麽都沒有寫,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鋪在水果與奶油中間,挨挨擠擠,仿佛在雨氣中綻開。
  他在那兒站了起碼有十分鍾,連蛋糕上的蠟燭都熄掉了,他仍舊一動未動。
  她的臉被胳膊擋住,完全看不到是什麽表情,頭發隨意披在肩頭上,有晶瑩的雨珠從發梢沁出來,衣裳全濕透了,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而她一動不動,就像沒有了任何生機一般。
  他忽然想到,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於是走過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著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動彈了一下,同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發現她腳邊擱著空酒瓶。
  原來是喝多了。
  自從振嶸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狽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貓一樣蜷這裏,手指已經瘦得同竹節一樣,看得到隱隱的青筋,可是仍緊緊抓著墓碑,就像抓著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雨漸漸又下大了,滿山都是風聲雨聲,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顫動,每一朵都楚楚可憐。而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仿佛已經喪失了意識一般。她的臉也緊貼著墓碑,長長的眼睫毛覆著,仿佛枝葉叢生的灌木,卻有晶瑩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淚,似墜未墜。
  雨下得更大起來,山間被蒙蒙的水霧籠罩起來,地上騰起一層細白的水汽,不一會兒衣裳就全濕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臉上竟然隱隱作痛,連眼睛都難以睜開,她卻根本沒任何反應,縮在那裏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澆淋。他想還是下山去,要不去涼亭裏暫避一下,雨這樣大。
  他轉身往山下走,走到涼亭的時候衣服早就濕透了,衣角往下滴著水,山風吹在身上,覺得冷了,煙也有點潮了,打火機的火苗點了許久,才點燃。
  他在涼亭裏把一盒煙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沒有下山來。
  這是唯一一條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來,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大概是真醉死了。他把空煙盒揉了,扔進垃圾桶。
  雨漸漸地小了,聽得到樹葉上水滴滑落的聲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蝸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麵上來,振嶸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捉蝸牛,看它們吃葉子。
  振嶸一直是很安靜的孩子,很乖。
  長大成人後,他也很安靜,母親總是說,振嶸是家裏最乖巧的一個。
  雷宇崢走到了停車場,啟動了車子,還沒駛出停車場,他又想了想,終於還是把車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覺得路滑,雨已經停了,但路上有淺淺的積水,映著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而杜曉蘇竟然還在那裏,就像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衣服已經濕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靠在墓碑上。
  “喂!”他喚了她一聲,“醒醒!”
  她沒應他。
  “杜曉蘇!”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沒反應。
  最後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終於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當看到他的時候,眸子裏似乎燃起一點光,像是炭火中最後一絲餘燼。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就鬆開了抓著墓碑的手,緊緊抓住了他,她整個人撲上來,撲到他懷裏,然後就全身劇烈地抖動——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可是她並沒有吐,也沒有哭。她隻是緊緊抓著他,無聲地劇烈顫抖著,是真的無聲,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聲音,她像是失去了聲帶,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執的悲慟,卻沒有一滴眼淚。他用力想要撥開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發紫,也許是凍的,也許是因為傷心,竟然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種樣子,其實她連眼淚都沒有掉,可是這種絕望而無聲的悲慟,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戚然。
  他試圖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沒有反應。她的一隻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抓著自己衣角的那隻手掰開,卻聽到“叮”一聲微響,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枚戒指。
  他認識,是趙媽媽給的,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三枚,有一枚給了大嫂,這一枚給了她。
  沒想到她還隨身帶著。
  其實不是不可憐。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後把她弄下山去。
  終於將她塞進車裏麵的時候,他出了一身汗,連衣服都已經被蒸幹了。其實她並不重,身上全是骨頭,硌得他都覺得疼。
  她在副駕上迷迷糊糊,時不時身子還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於是一直這樣。可是她都沒有哭,連眼淚都沒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動都沒有動,像子宮裏的嬰兒,隻是安靜地沉睡。
  她或許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把自己丟了,好像還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隻知道驚慌失措地哭泣。
  然後振嶸來了,他帶她回家,他抱著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她。她覺得很安心,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親切。
  可是振嶸已經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夢,所以不肯睜開眼睛,更不肯哭泣,隻怕自己略一動彈,他就不見了,就像許多次夢中一樣。
  終究是會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雖然在夢裏她曾經大哭過一場,抱著振嶸,就在他懷裏,就在他最溫暖最安逸的懷裏,她哭得那樣痛苦,哭得那樣絕望,哭得那樣肝腸寸斷,可是醒過來,也不過是夢境。
  再不會有邵振嶸,可是放任她在懷中哭泣。
  她知道,於是把手貼在胸口,那裏還在隱隱地痛,她知道會痛很久很久,一輩子,一生一世。
  她隻是沒有了邵振嶸。
  房間很大,也很陌生,床很寬,身上是薄薄的涼被,天花板上全是鏡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縮成一團。
  她不知道這是哪裏,隻記得自己去看振嶸,買了花,買了蛋糕,買了酒,然後去振嶸那裏。是振嶸的生日,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著他的照片,隔著薄薄的無色玻璃,他含笑凝視著她,就像從前一樣。
  其實她跟振嶸說了很多話,太辛苦,於是隻好對振嶸說,活著實在是太辛苦了。她答應媽媽,她知道振嶸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樣辛苦,不可以對任何人講,隻有振嶸。
  後來,雨下大了,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幹了,皺巴巴的像鹹菜。她起來,看到裏麵有浴室,她就進去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蒼白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實她本來就是孤魂野鬼,活著亦不過如此。
  她沒找到自己的鞋,越是赤腳走出房門。走廊裏全是地毯,走上去無聲無息,可以望見挑高進深的客廳。
  樓下十分安靜,沒有人。
  諾大的別墅顯得十分空闊,她拐了一個彎,那裏有扇門,門後似乎有微小的聲音。
  她推開門。
  西式廚房前有設計獨特的中庭采光,別致的下沉式庭院裏,種了一株極大的丹桂。雨水將丹桂的葉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仿佛盈盈生碧。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
  她的視線模糊,在朦朧的金色光暈中,依稀可以看見他的側影,眉與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點點滴滴,落在丹桂的葉子上,卻像是秋聲了。
  他隨手將麵包片擱到盤子裏,塗上果醬,然後把盤子推到她麵前,走到冰箱前去,打開麵包,又為自己烤了兩片。
  廚房裏的原木餐桌很寬又很長,早晨剛送來的新鮮插花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中央,擋住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麵包吃下去,刀叉偶爾相觸,發出細微的叮當聲。
  兩個人都十分安靜,外頭的雨又下起來,滴滴答答,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求你一件事,可以嗎?”
  
  他原本以為她會開口要那套房子,結果出人意料,並沒有。
  她和邵振嶸,曾經助養了偏遠海島上一所希望小學的幾個貧困孩子上學,那幾個懂事的孩子幾乎每個月都給他們寫信。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寫信來,央求她寄和邵振嶸的一張合影過去,孩子們一直盼望可以親眼見見她和邵振嶸。當時她就和邵振嶸在回信中說,等小邵叔叔休假的時候,一定要去看他們,帶著照相機,跟他們拍很多照片,等他們長大後再看。
  “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孩子們,就這一次,不會耽誤你很久時間,你和振嶸很像……他們不會知道……”她喃喃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說……我要是說,振嶸不在了……這麽殘忍的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接受……”她把頭低下去,可是沒有哭,嘴角反而倔強地上揚,仿佛是一點淒涼的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你攬的事還挺多的。”
  “我們本來打算資助這些孩子直到大學,可是現在……反正我會供他們讀下去。”她抬起眼睛,看著他,“就隻麻煩你這一次,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給你添麻煩,這是最後一次。”
  她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並沒有哀求的神色,也不顯得可憐,眼睛中隻有一種坦蕩的明亮,就像她並不是在請求他,而隻是單純地在尋覓幫助。本來他一直覺得她可憐,可是有時候,她偏偏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不語。
  三天往返有點緊張,可是時間勉強也夠了。杜曉蘇沒什麽行李,卻買了一大堆文具畫筆之類的東西,還買了不少課外書,竟然裝滿了一個五十公升的登山包。下了飛機又冒雨轉車,行程非常艱苦,一直在路上顛簸,最後還要過兩次渡輪。到海上已經天黑了,又換了更小的漁船去島上。本來就在下雨,風浪很大,漁船很小,她暈船,吐得一塌糊塗,蹲在船舷邊不敢站起來。他拿了瓶誰給她,因為經常出海釣魚,所以比她適應很多。隻看她蹲在那裏,抱著拉網的繩子吐了又吐,卻一聲不吭,既不叫苦,也不問還有多遠才可以到達。
  她這種倔強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振嶸。
  好不容易熬到下船,她大約是第一次搭這樣的漁船過海,腳踏實地之後,她的腳步仍舊打滑,就像是地麵仍和海麵一樣在搖晃。碼頭上有盞燈,照見雨絲斜飛,不遠處的海麵漆黑一片,更覺得仍舊像在船上一般。
  孩子們提著風燈,由唯一的老師領著,守在碼頭上接他們。
  那位孫老師年紀也不大,其實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見到他們分為靦腆,隻是搶著要幫他們拿行李。
  有個孩子怯怯叫了聲:“小邵叔叔!”杜曉蘇明顯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笑著答應了,還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杜曉蘇似乎鬆了口氣。一幫孩子都七嘴八舌叫起來,像一窩小鳥,馬上熱鬧起來。幾個小女孩叫杜曉蘇:“曉蘇姐姐!”有個大點的姑娘踮起腳來,想要替杜曉蘇掙開一把傘,看著小姑娘那樣吃力,雷宇崢把登山包背好,騰出手來,接過傘去:“我來吧。”
  一路上杜曉蘇都很沉默,邵振嶸出事後她一直是這樣子,跟孩子們說話的時候,她才有點活潑起來:“四麵都是海,我們肯定不會走錯路的,怎麽下雨天還出來接我們?”
  孫老師還是很靦腆,說:“昨天接了電話,說你們要來,學生們就念叨了一天,一定要到碼頭上來等,我勸不住。再說你們大老遠地來,我們當然應該出來接。”傘很小,雨下得大起來,小姑娘認真地說:“曉蘇姐姐,你看小邵叔叔都淋濕了。”原來,他手裏的傘是傾向她的。杜曉蘇怔了一下,看他仍舊有大半個肩頭被淋濕了,她大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最後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機去挽住他的胳膊。
  一幫小孩子都笑嘻嘻的,大約很樂於見到他們親密的樣子。
  學校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不好走,蜿蜒向上,幾乎是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到了學生宿舍,所有的人幾乎全淋濕了。所謂的學生宿舍隻是一間稍大的屋子。搭著一條溜鋪板,頭頂懸著盞昏黃的燈泡。孫老平還是很靦腆地小:“我們有發電機……”話音未落,燈泡就滅了。
  孩子們全笑起來,小孫老師在黑暗中顯得很懊惱:“還笑。”
  一幫孩子又哄笑起來,小孫老師說:“去年買的舊發電機,老師壞,壞了島上又沒人會修……”
  雷宇崢打燃打火機,從登山包裏把手電找出來,小孫老師也把蠟燭找著了,說:“我去灶間燒開水,孩子們還沒洗呢,淋濕了很容易感冒。”
  雷宇崢問:“發電機在哪兒?我去看看吧。”杜曉蘇似乎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說什麽。
  
  小孫老師引著他去看發電機。雷宇崢把外套脫了,然後掠起袖子,仔細檢查:“毛病不大。”
  因為小孫老師急著要去燒水,所以杜曉蘇接過手電筒,替雷宇崢照著亮。他有很多年沒有碰過機器了,上次還是在大學裏的實驗室。好在基本原理還沒忘,電路也不複雜。因為手電的光柱照出去的角度十分有限,稍遠一點又嫌不夠亮,所以杜曉蘇就蹲在他旁邊,兩個人幾乎是頭並著頭,這樣他才看得清機殼裏的零件。離得太近,她的呼吸暖暖的,細細的,拂在他耳邊,耳根無端端都發起熱來。呼吸間有一點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她身上的氣息,若有若無夾在在機器的柴油氣味裏。他有點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因為柴油的味道很濃,應該什麽都聞不到。
  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弄得一手油汙,發電機終於重新轟鳴起來,屋子裏燈泡亮了,孩子們也歡呼起來。
  回到屋子裏一幫孩子七嘴八舌:“小邵叔叔真能幹!”
  “小邵叔叔是醫生!”
  “會治病還會修發電機!”
  “長大了我也要跟小邵叔叔一樣!”
  ……
  她也微笑著回過頭來,電燈昏黃的光線照在她臉上,雙頰倒有一點暈紅,仿佛是歡喜:“我去打水來給你洗手。”
  沒等他說什麽,她已經跑去廚房了。
  小孫老師已經燒了一大鍋開水,她舀了一瓢,兌成溫水,給他洗手,然後又幫著小孫老師招呼孩子們洗澡。都是附近島上漁民的孩子,集中到這個小島上讀書,因為大小島嶼隔海相望,很多學生一個月回不了兩次家,從上課學習一直到吃喝拉撒睡,全是這位小孫老師照料。幸好孩子們非常懂事,自己拿臉盆來分了水,排隊洗澡。
  小孫老師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自己去和學生們擠著睡,他笑得仍舊靦腆:“柴油漲價了,發電機隻能發一會兒,早點休息吧。”
  雷宇崢覺得很尷尬,幸好小孫老師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把手裏拎的兩個開水瓶放在地下,撓了撓頭就飛快地走了。
  他把門關好,打開登山包,取出防潮墊和睡袋:“你睡床上吧。”
  她看了看那張單人床,小孫老師一定特意收拾過,被褥都很幹淨,她說:“還是我睡地上吧。”雖然在山上,可畢竟是島上,又還在下雨,地上十分潮濕。
  他說:“沒事,爬山的時候我還經常睡帳篷呢。”他把另一個睡袋給她,“你要不要?晚上會很冷。”
  洗過臉和手腳,就躺到睡袋裏去。雨聲瀟瀟,小屋如舟,遠遠聽得見海上的風浪聲,屋內一燈如豆,畢竟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在這海上孤島小屋裏,倦意很快襲來。她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停,顯然是睡著了。
  過了沒多久,燈泡裏的鎢絲微微閃了閃,昏黃的燈泡也熄掉了。
  大約是那點柴油已經燒完了吧。
  不知為什麽他睡不著,也許是因為屋外的風聲雨聲海浪聲,也許是因為陌生的環境,也許什麽原因都沒有,隻是想抽一支煙。
  屋子裏漆黑一片,屋外也是漆黑一片,天地間隻剩了嘩嘩的風雨聲。她呼吸的聲音很細微,但夾雜在一片嘈雜的雨聲中,仍舊可以聽見,像一隻貓,或者別的什麽小動物,不是打鼾,隻是鼻息細細,睡得很香。而夜晚是這樣安靜,即使外麵狂風橫雨,屋子裏的空氣卻似乎如琥珀般凝固,睡袋暖得幾乎令人覺得煩躁。
  終於還是起來,找著背包裏的煙盒,打火機“哢嗒”的輕響,火苗騰起,點燃香煙的同事,卻不經意劃破岑寂的黑暗。微微搖動的光焰,漾出微黃的光暈,忽然照見她沉沉地睡著,烏黑的頭發彎在枕畔,襯著她微側的臉龐像是海上的明月,雪白皎潔得不可思議。
  他把打火機熄掉,靜靜地把煙抽完。黑暗裏看不到煙圈,但煙草的氣息深入肺腑,帶著微冽的甘苦。屋外雨聲密集,似乎這大海中的小島已經變成一葉小舟,在萬頃波濤中跌宕起伏。
  第二天雨仍沒停,反而越下越大。杜曉蘇很早就醒了,雷宇崢卻已經起來了。她走到廚房去,小孫老師剛把火生著,於是她自告奮勇幫忙煮早飯。收音機正在播天氣預報,台風正在向南轉移,幸好台風中心離小島非常遠,這裏隻受一點外圍風力的影響。
  孩子們都在屋簷下刷牙洗臉,早飯是稀飯和麵拖魚,杜曉蘇把魚炸糊了,可是孩子們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小孫老師吃著焦糊的麵拖魚也笑嗬嗬。倒是杜曉蘇覺得挺不好意思,把外麵炸焦的麵都拆了下來:“隻吃魚吧,炸糊的吃了對身體不好。”
  吃過早餐後,她把帶來的文具、課外書都拿出來,孩子們一陣歡呼,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
  雨越下越大,風也刮得越來越猛,小孫老師怕台風會轉移過來,拿了錘子、釘子、木板,冒著雨去加固教室所有的門窗。雷宇崢本來在給他幫忙,看見杜曉蘇彎腰想去抱木板,走過來推開她:“這種事不是女人做的。”
  他抱了木板就走過去,跟小孫老師一起,冒著風雨在窗外,一邊錘一邊釘,大半天工夫才弄完。
  這麽一來,兩個人都濕透了,濕衣服貼在身上,被海風一吹,冷得侵骨。杜曉蘇不會用大灶,還是小孫老師生了火,她手忙腳亂煎了一鍋薑湯,小孫老師倒沒說什麽,雷宇崢皺著眉頭喝下去。她不常下廚,所以很心虛地看著他:“薑湯辣嗎?”
  薑湯當然會有點辣,不過比早上煎糊的魚要好多了。
  做午飯的時候看她笨手笨腳,他實在忍不住了:“圍裙給我,你出去吧。”
  她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但什麽也沒說,默默解下圍裙遞給他。
  小孫老師在灶間燒火,杜曉蘇在旁邊打雜,遞盤子遞碗什麽的。結果雷宇崢一共做了四個菜,四個菜全是魚,孩子們把飯盆吃了個底朝天,都嚷嚷說小邵叔叔做飯真好吃,連做魚都做得這麽好吃。
  杜曉蘇也挺得意:“小邵叔叔最能幹了,做飯也特別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小姑娘也笑了:“曉蘇姐姐你不會做飯啊?”
  杜曉蘇蹲下來,笑盈盈地對她說:“曉蘇姐姐還有好多不會的事情,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等你們讀了大學,讀了碩士、博士,就比曉蘇姐姐知道更多事,比曉蘇姐姐更能幹,到時候就輪到你們來教我了。”
  小孫老師趁機說:“好了,要上課了,大家去教室吧。”
  孩子們去上課了,廚房裏安靜下來,杜曉蘇把飯碗都收起來,泡在盆裏。水缸裏的水沒了,小孫老師把大木盆放在院子裏接雨水。雨下得太大,隻聽到“嘩嘩”的聲音,後山上的灌木和矮樹都被風吹得向一邊倒去。灶前放著一隻木桶,上麵倒扣著一隻塑料盆,裏麵是皮皮蝦。蝦是昨天船上送來的,小孫老師預備給大家當晚飯的,她揭開看了看,養了一天還活蹦亂跳,有隻蝦一下子蹦出來。等她捉回去,那蝦弓著身子又一跳,一直跳到屋角,她跟著追過去,忽然一道小小的黑影掠出來,直掃到她的腳背,杜曉蘇似乎被嚇了一跳,後來才看清原來是隻很小的貓,一下子把蝦撲到了。沒想到蝦上有刺,小貓大約正好按在刺上,頓時“喵”的叫了一聲,一躍又躍開很遠,歪著圓圓的小腦袋,端詳著那隻蝦。過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走近,又伸出爪子去,試探地撥了撥蝦,蝦奮力一跳,正好撞在小貓的鼻子上,嚇得那隻小貓“嗚咽”一聲,鑽到杜曉蘇的腿下,瑟瑟發抖。
  杜曉蘇把小貓抱起來,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花貓,軟軟的在她掌心裏縮成一團,像個絨球,“喵喵”叫。
  她逗著小貓:“咪咪,你叫什麽名字?看你這麽痩,不如叫排骨吧。”
  其實小貓和她真有點像,都是圓圓的大眼睛,尖尖的臉,看著人的樣子更像,老是水意蒙蒙,就像眸子會說話。
  小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著她的手指,她頓時大笑起來:“振嶸你看,好可愛!”
  他沒有說話,她大約是真的把他當成邵振嶸了,在這個小島上。
  大約是真的很愛很’愛,才會這樣沉湎,這樣自欺欺人。
  外麵豪雨如注,刷刷地響在耳邊,伴著教室裏傳來孩子們疏疏朗朗的讀書聲,領讀的是小孫老師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武夷山的溪水繞著山峰轉了九個彎,所以叫九曲溪。溪水很清,清得可以看見溪底的沙石……”聲音夾雜在風雨裏,顯得遠而飄忽。杜曉蘇看外麵大雨騰起細白的煙霧,被風吹得飄卷起來,像是一匹白綢子,卷到哪裏就濕到哪裏。她不由得有幾分擔心:“明天要走不了了怎麽辦?”
  風雨這樣大,隻怕渡船要停了。
  忽然又朝他笑了笑:“要是走不了,我們就在島上多待兩天吧。”
  以前她總是淚光盈然的樣子,其實她笑起來非常可愛,像小孩子,眉眼間有一種天真的明媚,就像是星光,會疏疏地漏下來,無聲無息漏到人心上。而外麵風聲雨聲,嘈雜成一片,似乎要將這孤島隔離成另外一個世界。
  傍晚的時候風終於小了,雨也停了,孩子們衝出教室,在小小的操場上歡呼。杜曉蘇拿著照相機,給他們拍了無數張照片。小腦袋們湊在一起,看數碼相機上小小的LED屏幕,合影照片拍得規規矩矩,孩子們將他和曉蘇圍在中間,燦爛的笑容就像一堆最可愛的花朵,但有些照片是杜曉蘇搶拍的,孩子們愛對著鏡頭扮鬼臉,拍出來的樣子當然是千奇百怪,引人發笑。杜曉蘇非常有耐心,一張張把照片調出來給大家看
  ,逗得一幫孩子是不是發出笑聲。
  水缸裏的水快沒了,小孫老師要去挑水,杜曉蘇自告奮勇:“我去吧。”小孫老師撓了撓頭:“那讓邵醫生跟你一塊兒去吧,路很難走,你也提不動。”
  她怔了一下,雷宇崢已經把桶接過去了:“走吧。”
  走上山去才知道小孫老師為什麽說路難走。所謂的路不過是陡峭的山上細細的一條“之”字形小徑,泉眼非常遠,有很長一段路一麵就臨著懸崖,崖下就是浪花擊空,嶙峋的礁石粉碎了海濤,卷起千堆雪,看上去令人覺得眩暈。杜曉蘇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風很大,把頭發全都吹亂了。站在山頂望去,一望無際的大海,近處的海水是渾濁的褐黃色,遠處是極淺的藍色,極目望去看得見小島,星星點點,像雲海中的小小山頭。
  大塊大塊的雲被風吹得向更遠處移去,像無數競發的風帆,也像無數碩大無朋的海鳥,漸飛漸遠。她張開雙臂,感受風從指端浩浩地吹過。雷宇崢站在那裏,極目望著海天一線,似乎胸襟為之一洗。天與海如此雄壯廣闊,而人是這樣的渺小微弱,人世間再多的煩惱與痛楚,似乎都被這海天無恒所吞噬,所湮沒。
  竟然有這樣壯麗的風景,在這無名的小島上。
  有毛絨絨的東西掃著他的腿,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隻小貓,不知道什麽時候跟著來,一直跟到了這裏。四隻小爪子上已經濺上了泥漿,卻搖搖擺擺向杜曉蘇跑過去。她把小貓抱起來,蹲在泉邊把它的爪子洗幹淨。泉水很冷,冰得小貓一激靈,把水珠濺到她臉上。因為冷,她的臉頰被海風吹得紅紅的,皮膚近乎半透明,像是早晨的薔薇花,還帶著露水般的晶瑩,一笑起來更是明豔照人,仿佛有花正在綻放開來。
  他蹲下去打水。
  隻聽見她對小貓說:“排骨,跟我們回家吧,家裏有很多好吃的哦。”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終於說:“你不會真打算把它帶回去吧?”
  她的樣子有點心虛:“小孫老師說貓媽媽死了,小貓在這裏又沒什麽吃的,將來說不定會餓死……”
  “這裏天天都有魚蝦,怎麽會餓死它。”
  “可是沒人給它做飯啊。”
  他把慢慢兩桶水提起來:“你 會做飯給它吃?”
  她聽出他語句中的嘲諷,聲調降了下去:“我也不會……可是我可以買貓糧……”
  他提著水往山下走:“飛機上不讓帶寵物。”
  她怔了一下,追上去跟在他身後:“想想辦法嘛,幫幫忙好不好?”
  他不理睬她,順著崎嶇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她抱著貓,深一腳淺一腳跟著他,央求:“你看小貓多可憐,想想辦法嘛,你連發電機都會修……”她聲音軟軟的,拉著他的衣袖,“振嶸……”
  他忽然立住腳,淡淡地說:“我不是邵振嶸。”
  她的手一鬆,小貓跳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他,就像忽然被人從夢中喚醒,猶有惺忪的怔忡。小貓在地上滾了一身泥,糊得連毛皮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伸出舌頭不停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仰起頭衝他“喵喵”叫,一人一貓都睜著大眼睛看著他,仿佛都不知所措。
  他拎著水桶繼續往山下走,她抱著貓,默默地跟在他後麵。
  晚上的時候仍舊是他做的飯,因為有紫菜,所以做了紫菜蝦米湯,孩子們仍舊吃得很香,杜曉蘇盛了一碗湯,默默喝著,小孫老師怕他們受了風寒,特意去廚房找了一瓶酒出來:“咱們今天晚上喝一點兒,免得風濕。”
  酒是燒酒,泡了海參,味道有點怪。
  小孫老師本來是想陪雷宇崢多喝兩杯,但他哪裏是雷宇崢的對手,幾杯酒下肚,已經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話也多起來:“你們來,孩子們高興,我也高興……邵醫生,你跟杜小姐真是好人,一直寄錢來,還買書寄過來……我也有個女朋友,可是她不明白,一直說島上太苦,當老師掙不到錢,讓我到大陸打工去。可是我要走了,娃娃們怎麽辦……他們就沒人教了……你和杜小姐,你們兩個心腸都這麽好……”
  他有點語無倫次,杜曉蘇拿過酒瓶,替他斟上一杯酒:“孫老師,我敬你。”
  “杜小姐也和一點吧,這酒治風濕的,島上濕氣重。”小孫老師酡紅的臉,笑得仍舊有幾分靦腆,“這次你們來,沒招待好你們,真是辛苦你們了。我和孩子們,祝你們白頭偕老。”
  最後把一瓶燒酒喝完,發電機也停了。
  小孫老師打著手電,去宿舍照顧孩子們睡覺。杜曉蘇躺在床上,起先還隱約聽見小孫老師在隔壁和沒睡著的孩子說話,後來大約都睡著了,沒了聲音。
  屋子裏點著一根蠟燭,燭光微微搖曳。
  雷宇崢仍舊睡在地上,閉著眼睛,她不太肯定他是不是睡著了,所以很小聲地叫他:“喂……”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
  “對不起。”
  他把眼睛又閉上了。
  她說:“謝謝你,這兩天讓孩子們這麽高興。”
  他有點不耐煩,翻了個身:“你放心,下次不會了。”
  “我知道我錯了,以前總是怨天尤人,還自以為很堅強,振嶸走了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我覺得不公平,怎麽可以那樣讓振嶸走了,甚至我都來不及跟他說……我也恨過自己,如果我不說分手的事情,也許振嶸不會去災區。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即使沒有我,振嶸他一定也會去災區。因為他那樣善良,所以他一定會去救人的。如果真的要怪,隻能怪我自己沒有福氣。”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像小孫老師,他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他一個人在島上,教著這麽幾個學生,就連打點兒淡水,都要走那麽崎嶇的山路。要教書,要照顧學生生活,卻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和小孫老師比起來,和振嶸比起來,我真是太自私,太狹隘了……”
  外邊的天晴了,透過橫七豎八的釘在窗子上的木板的縫隙,看到有星星,在黑絲絨般的天幕上露出來。
  海上的星星很大,很亮,像是一顆顆眼睛,溫柔地俯瞰著她。
  會不會有一顆星星,是邵振嶸?
  她慢慢地闔上眼睛:“謝謝你陪我來島上。”
  過了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再說話,他終於轉過頭來,她已經睡著了,蠟燭已經燃到了最後,微弱的燭光搖了搖,終於熄滅了。
  短暫的黑暗後,漸漸可以看清窗子裏漏進來的疏疏星光。遠處傳來陣陣濤聲,是大海拍打著山腳的沙灘。
  她似乎總是可以很快睡著,沒有心機,就像條小溪,雖然蜿蜒曲折,在山石間若隱若現,但實際上卻是清澈見底,讓人一眼可以看穿。
  跟孩子們告別的時候,難分難舍,漁船駛出了很遠很遠,還看到碼頭上佇立的那一排身影,隔得太遠了,隻能看見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可是留在視線裏,永遠地停留在視線裏了。
  早上收拾行李的時候,學生們十分舍不得他們走,有兩個小姑娘還掉了眼淚,她也十分難過。
  以後她再也不會來了,再過幾年,孩子們就會長大了,會讀中學了,會更懂事了,會離開小島,會讀大學……也許孩子們會記得她,也許孩子們終究會忘記她。可是以後,隻得是她一個人,她再也不會到這裏了。因為她和振嶸,已經來過了,而她一個人,再不會有以後了。海水滔滔的從視線裏擦過,嘩嘩的浪花在船尾濺起,有幾點海水濺到她臉上,海與天這樣遼闊,這樣無邊無際,船在海中,渺小得如同芥子。千百年以來,不知大海看過了多少悲歡離合,見過了多少世事變遷。時光也會過得飛快吧,從今以後,她一個人的時光。
  海風太大,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雷宇崢站在那裏,看她一動不動蹲在船舷邊,估計早上吃的東西又已經全吐光了,但她仍舊沒有吭一聲,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沉默而倔強的神色。
  他們趕到機場,搭最晚一班航班回去。因為天色已晚,偌大的航站樓裏燈光通明,隻有寥寥幾個乘客坐在候機廳裏,等待登機。
  雖然一整天舟車勞頓,但她隻是很沉默地坐在那裏,就像一個安靜的洋娃娃。
  他終於拿了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她,說:“有什麽事可以打這個電話。”
  其實他想說的是可以把房子還給她,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她接過了名片:“謝謝。”
  他沒有再說話。
  “振嶸不在了。”她垂下眼簾去,“我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的。”
  杜曉蘇回來以後,鄒思琦覺得很奇怪,因為從島上回來後,她似乎重新開朗起來。甚至偶爾會露出笑容,提到邵振嶸的時候,也十分平靜,不再像過去,總是那樣脆弱得不堪一擊。隻有杜曉蘇自己知道,島上的那幾天,就像是偷來的時光。小小的孤島,就如同世外桃源,唯有孩子們清澈的眼神。他們天真,卻懂事,努力生活,努力學習,就連小孫老師,都有一種難以想象的堅強。在這世上,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為振嶸希望,因為愛她的父母希望,因為愛她的人希望。
  所以,她鼓起勇氣去上班。
  還是有個別同事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但她不再氣氣餒,也不再留意關於自己的流言蜚語,她認真地工作,全力以赴,不再任何沮喪與分心,幾個星期後就有明顯的效果,這樣的狀況和態度,立刻贏得大部分同事的重新信任,畢竟業績證明了一切。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把鑰匙重新快遞給了她,拿到鑰匙的時候,她幾乎連喜悅都已經沒有了。得而複失,失而又得,可是不管怎麽樣,她還是很慶幸,可以拿回自己與振嶸的這套房子。
  比較意外的是過了幾天,總經理室突然通知她晚上和市場部的同事一起,陪項總去一個商業宴請。到了之後才知道,是宇天地產的高副總代表宇天地產宴請項總。吃飯到一半,雷宇崢忽然由服務生引著,推門進來。席間的人自然全站了起來,雷宇崢與老總一邊握手,一邊道歉:“剛下飛機,晚點了,實在是抱歉。”
  項總是東北人,為人特別豪爽,握著雷宇崢的手直搖:“說這麽見外的話做什麽。”
  喝的是瀘州老窖,總過不過七八個人,很快喝下去四瓶國窖1573,於是席間熱鬧起來,幾位老板互相開著玩笑,氣氛也輕鬆了許多。杜曉蘇本來隻顧埋頭吃菜,忽然被項總點名:“曉蘇,代表咱們公司敬雷先生一杯吧。”
  她有兩秒鍾的意外,然後就順從地端起酒杯。已經喝了那樣多的酒,雷宇崢臉上絲毫看不出半分醉意,卻笑著說:“不行不行,這個太欺負人了。哪有喝到一半,突然叫個小姑娘出來?不興這樣的啊,照這個喝法,我今天得躺著回去了。”
  “我扛你回去。”項總興致勃勃,把他手裏的酒杯硬奪過來,“咱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了吧,我知道你的量。來來,曉蘇,滿上,給雷先生斟滿了。咱們東北的姑娘,雷先生無論如何,得給點麵子。”
  這樣的應酬總歸是難免。杜曉蘇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雷宇崢,或許剛從機場出來,頭發略有一絲淩亂,灰色的襯衣解開了扣子,整個人半倚半靠在椅背上,跟他平時一絲不苟的樣子大相徑庭,有一種公子哥特有的懶洋洋的放蕩不羈。他修長的手指攔住了杯口:“這不是麵子不麵子的問題,這是不公平。”他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杜小姐也喝一杯,她喝一杯我喝一杯。”
  項總本來對他與杜曉蘇的關係很是猜度,因為當初杜曉蘇進博遠設計,就是上邊一位老友給他打的電話,挑明是雷家的關係,所以他還特意囑咐過人力資源日常多關照一下。這次帶杜曉蘇來跟宇天談合同,也是想順便攀個人情。但他一直沒想過這事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子,所以酒席上半開玩笑地讓小蘇出來敬酒,沒料到雷宇崢會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心。
  正有點尷尬的時候,杜曉蘇已經給自己斟了滿
  滿一杯酒,端起來說:“雷先生,我先幹為敬。”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喝下去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滿滿一大玻璃杯,席間人全怔住了,過了幾秒鍾才轟然叫好。雷宇崢看不出什麽表情,項總心裏倒覺得這兩人關係真有點異樣,正在琢磨,見杜曉蘇從服務員手中接過酒瓶,又替雷宇崢斟上:“謝謝雷先生。”
  雷宇崢也是一口氣喝幹,項總領頭拍手叫好,雷宇崢倒似笑非笑:“杜小姐也得跟項總喝一杯,這樣才公平。”
  這下輪到項總不幹了:“這不是為難人家小姑娘嗎?不行不行,咱們喝咱們的……”
  雷宇崢把酒杯往桌上一擱,隻說了兩個字:“斟滿!”
  杜曉蘇知道雖然是宇天請客,但實質上公司這邊是有求於宇天,誰讓宇天是甲方。她端起杯子來,一口氣沒喝完,倒嗆住了,捂著嘴咳了兩聲,仍是勉力喝完。一旁的高副總看不過去,替她解圍:“哎,今天就杜小姐一個女孩子,要是把她喝醉了,那豈不是太沒風度了。咱們喝咱們的,杜小姐還是喝果汁吧。”
  雷宇崢沒有說話,其實杜曉蘇已經覺得頭暈腦脹,她的酒量一般,那兩杯烈酒喝得又急,此時覺得嗓子裏像要冒火一樣,火辣辣的。恰好此時杏汁官燕上來了,她本來吃不慣燕窩,但從口中到胃中全是火辣辣的感覺,總得吃點東西壓一壓。拿著勺子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還好沒有弄灑。
  最後一席人又喝了兩瓶酒,才算是酒闌人散。項總滿麵紅光,說話已經不太利索,高副總也喝得頗有幾分醉意了,杜曉蘇迷迷糊糊,還記得要幫襯老總談合同——可是她連走路都有點不穩,她拚命地想要盡量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天跟地都在搖搖晃晃,最後她終於被人塞到車裏去,觀賞車門“嘭”的一響,四周安靜下來。
  車走得很平穩,其實喝醉後並不難受,隻是覺得口渴。真皮座椅有淡淡的皮革膻味,她回身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很熟悉很親切的味道,一顆心終於放下來,像無數次在夢中那樣,她知道那是邵振嶸,她又夢到他了。
  雷宇崢有點費勁地想要弄開她的手。博遠的人都走了,尤其是項總,丟下句:“杜小姐就交給你啦。”揮揮手就上車揚長而去。而這女人就像那隻流浪貓似的,睜著霧蒙蒙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站在路燈下。
  不等他發話,他的司機已經一聲不吭,就把這隻流浪貓塞進了後座。
  他狠狠地瞪了司機一眼,可惜司機沒看到,隻顧著關上車門,然後進前麵駕駛座,啟動車子。
  算了,不過送她回家一次,看在振嶸的麵子上。
  但不過 一會兒工夫她整個身子就斜過來,不由分說窩進他懷裏,真的像隻靈巧的貓兒一樣,很自動地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呼吸輕淺,沉沉睡去。
  他整個人差點兒石化。
  他想推開她,但她就像是橡皮糖,或者口香糖,黏膩著就是不動。到後來他隻要推她她就抱得更緊,活脫脫一條八爪章魚。
  “杜曉蘇!”他拍著她的臉,“你住哪兒?”
  她不應聲,“唔”了一下,下巴在他胸口磨蹭了兩下,頭一歪又睡著了。
  沒本事還在席間那樣喝。
  車到了別墅大門前,司機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又用力拍了拍她的臉頰:“喂!”
  她沒任何反應。
  算了,把她扔車上睡一夜得了。隻是她抱著他的腰,她不動,他也下不了車。
  “杜曉蘇!”他又叫了她一聲,仍舊沒反應。
  他伸手掐她的虎口,她疼得“嗯”了一聲,終於睜開眼睛,長而微卷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翼,微微顫動著。
  “司機送你回去。”他終於拉開她的一條胳膊,“我要下車了。”
  她的臉半揚著,白皙的肌膚在車頂燈下近乎半透明,似乎有點像冰做的,嗬口氣都會化。她傻乎乎地笑著,仿佛沒聽明白他的話,她湊過來,把另一條胳膊重新圍上來,仿佛孩子般嬌嗔:“你長胖了。”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臉頰,“這兒!”然後是下巴,“還有這兒!”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臉一揚就吻住他。她呼吸裏有濃重的酒氣,滾燙的唇仿佛一條魚,在他嘴唇上滑來滑去,不不,那是她的舌頭。他本能地想要推開她,她卻收緊了手臂,唇上更用力地吸吮,他想要說什麽,可是一張口她的小舌頭就趁機溜進去,把他所有的聲音都堵住了。她的臉燙得嚇人,嘴唇也燙得嚇人,整個人就像一團火,狠狠地包圍住他。他有點狼狽地用力掙紮,終於把她甩開了。
  司機早就不知去向,花園裏隻聽得到秋蟲唧唧,不遠處有一盞路燈,照進車裏來。其實車頂有燈,照著她的臉,雙頰通紅,她半伏在車椅背上,醉眼迷離。
  “邵振嶸,”她的聲音很低,喃喃的,仿佛怕驚醒自己,“我真的很想你。”
  他怔在了那裏,她慢慢地闔上眼睛,睡著了。
  夜色已經深了,客廳裏沒有開燈,有一大半家具都沉浸在無聲的黑暗裏。客廳的落地窗正對著東牆一垣粉壁,牆下種著竹子,前麵地下埋著一排綠色的射燈,燈光勾勒出支支翠竹,細微如畫。竹影映得屋中森森的碧意,沉沉如潭。這裏總讓他想起家中父親的書房,齊簷下千竿翠篁,風吹蕭蕭似有雨聲。隔得很遠可以聽見前麵院子裏的電話響,偶爾有人走進來,都是小心地放輕了腳步。
  臨窗下的棋枰上散落著數十子,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著清冷的光輝,這還是一個多月前他隨手布下的殘譜,打掃情節的人都沒敢動。他很少過來這邊住,因為屋子大,雖然是中式的別墅,管家負責安排,把這裏打理得很幹淨舒適,但他總覺得燒了些生氣。所以偶爾出機場太晚了,懶得過江,才會在這邊休息。
  借著射燈隱約的綠光,他把那些黑的白的棋子收進棋盒中去,嘩啦嘩啦的聲音,又讓他想起小時候學棋,學得很苦,但姥爺執意讓他拜在名師門下,每日不懈。
  姥爺說:“濤兒性穩重,不必學棋。嶸兒性恬淡,不必學棋。你的性子太粗礪,非學不可。”
  說這話時,振嶸還是個四五歲的小不點兒,自己也不過六七歲,似懂非懂。
  那樣的時光,卻已經都過去了。
  他走下台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點燃一支煙。
  天是奇異的幽蘭,仿佛一方葡萄凍,上麵撒了細碎的銀糖粒。半夜時分暑熱微退,夜風很涼,拂人衣襟。
  他想起二樓客房裏沉沉睡著的那個女人,就覺得頭疼,仿佛真的喝高了。
  他曾見過父母的舉案齊眉,也曾見過祖父母的相敬如賓,那個年代有許多許多的恩愛夫妻,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少年時他曾想過,長大後會遇上自己一生鍾愛的人,從此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三千繁華,舞榭歌台,名利場裏多的是逢場作戲。
  看多之後,不免厭倦。
  當振嶸帶著她出現在他麵前時,他更覺得這是一場鬧劇。
  她怎麽配?她怎麽配得上邵振嶸?
  可是振嶸愛她,振嶸是真的愛她,他曾經見過振嶸通紅的眼睛,那樣攥緊的拳頭。
  隻不過沒想過她也這樣愛振嶸。
  絕望,失意,仿佛行屍走肉般活著,因為振嶸死了。
  姥姥去世時,姥爺當時悲痛萬分,時間漸長,似也漸漸平複。十年之後姥爺因病去世,工作人員整理他的身後遺物,發現最多的是書法作品,而且無一例外,厚厚的三尺熟宣,寫的竟然都是蘇東坡那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想象不出,十年間,老人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反反複複書寫著這首悼亡詞。姥爺出身時代簪纓的大族,十八歲不滿家中長輩的包辦婚姻,於是與身為同學的姥姥私奔到日本,輾轉赴美,半工半讀。抗戰爆發後毅然歸國,從此後風風雨雨,一路相攜相伴。
  那是經曆過歲月蹉跎,烽煙洗禮的愛情,他一直覺得,如今這時代,再遇不上,再見不到了。
  身邊的人和事、,他早就看膩歪,隻覺得所謂愛情簡直是笑話。誰不是轉頭就忘,另結新歡,朝秦暮楚?
  沒想到還有像杜曉蘇這樣的傻子,偏執地,固執地,不肯忘。
  他想起曾經有人對他說過:“你沒有遇上,所以你不懂得。”
  那時候自己多少有點嗤之以鼻,覺得簡直是荒謬,這世上哪有生死相許,有什麽可以敵得過金錢或者物欲?
  可是真的遇上,才明白。
  不是沒有,而是自己沒有遇上。
  他把煙掐滅了,仰起臉來,天上有淡淡的星帶,不知是不是銀河。城市的空氣汙染嚴重,連星星都淡得似有若無。石階那端有蟋蟀在叫,一聲接一聲。
  夜風是真的涼起來了。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怎麽又到了這個地方,她對著鏡子懊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也沒能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喝醉了,然後被塞進車裏,然後再醒來,就是在雷宇崢的別墅裏。
  但願她沒做什麽丟人現眼的事。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廊裏沒有人,夏日的豔陽光線明媚,從幾近古意的細密格窗中照進來,空氣的浮沉似萬點金沙,漂浮著打著旋。
  有穿製服的女傭捧著鮮花笑盈盈地同她問好,然後告訴她:“杜小姐,雷先生在餐廳。”
  她也隻好報之以微笑,客廳裏也有人正在更換花瓶中的鮮花,見著亦含笑打招呼:“杜小姐早。”
  她隻好快快進餐廳去,低垂著眼皮,隻見光滑如鏡的黃菠蘿木地板上,雷宇崢竟然是家常的拖鞋,穿著十分休閑的T恤長褲,看起來甚是居家。
  她覺得有點尷尬,從島上回來後,她就已經下定決心,再不做任何傻事。她與雷宇崢也再沒有任何關係,雖然他是振嶸的哥哥,可是她再不會麻煩他了,沒想到昨天晚上又出糗了。
  雷宇崢倒沒說什麽,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報紙。其實他吃得非常簡單,她一直想象富翁的生活就是天天鮑翅參肚,而他麵前碟子裏不過一個煙肉三明治,旁邊一杯咖啡,看報紙一目十行,心思根本不在吃上頭。
  管家親自來問她,是需要中式還是西式早餐,她局促不安:“最簡單的就好。”
  結果廚房還是端出來熱騰騰的白粥與筍尖蝦仁的小籠,她咬開包子,鮮香鬆軟,非常好吃。
  粥也熬得正好,米甜香糯。
  “你以後不要在外麵隨便喝酒。”
  她一嚇,一口粥嗆在喉嚨裏,差點沒被嗆死。
  但雷宇崢根本沒抬頭,似乎隻是對報紙在說話:“一個女孩子,隨隨便便喝得爛醉如泥,像什麽樣子。”
  她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她似乎總在對他說對不起。
  他未置可否,過了好一會兒,把報紙翻過頁,才說:“你現在住哪裏?我要去打球,可以順便送你回去。”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難怪他穿得這麽休閑。她問:“你要上哪兒去打球?”怕他誤解,連忙又補上一句,“把我放到最近的地鐵站就行。”
  她沒想到他不用司機,而是自己開一部黑色的敞篷跑車,襯著他那身淺色T恤,整個人簡直是玉樹臨風,也更像振嶸,隻不過他戴墨鏡,輪廓顯得更深邃。
  他開車很快,十分熟練地於車流中穿梭。等紅燈的時候有部車與他們並排停下,車上的人竟然朝他們吹口哨,她隻當沒聽到,可是雷宇崢的下顎線條繃得很緊。
  他這是生氣了,他生氣的樣子和振嶸很像,表麵上似乎十分平靜,不過臉部的線條繃得緊一點。
  “抓緊。”他十分簡短地說了句話,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信號燈已經變了,跑車頓時仿佛一支離線之箭,刷地射了出去。
  她一下子被這加速度推靠在椅背上,幸好係了安全帶,在城市繁華的主幹道上飆車,他一定是瘋了。她抓著唯一的手柄,聽著風呼呼從耳邊吹過,刮得臉生疼生疼。隻見他熟悉地排擋加油,無數車輛被他們一晃就超越過去,老遠看到路口又是紅燈,她本來以為他會闖過去,誰知道他竟然會減速踩刹車。
  車徐徐停在路口,剛才那部車竟然陰魂不散地重新出現在並排,這樣風馳電掣的疾速竟然沒能甩掉它,不等杜曉蘇詫異,那車窗已經降下來,駕車的那人也戴著墨鏡,一笑隻見一口雪白牙齒:“雷二,你跑那麽快幹嗎?”
  顯然是認識的人,雷宇崢的手還放在排擋上,因為用力,手背上隱隱有青筋暴起。杜曉蘇隻怕他要大發雷霆,誰知道他竟然嘴角彎了彎,仿佛漫不經心地笑:“我知道你要跟著來,能不快嗎?”我要再開慢一點兒,豈不是瞧不起你這新買的德國小跑?
  “扯淡!”那人跟雷宇崢一樣的北方口音,連罵起人來都抑揚頓挫,“你丫帶著妞,一看到我就腳底抹油,這不是心虛是什麽?蒙誰呢你!”
  雷宇崢不動聲色:“你才心虛呢!有種我們球場上見,今天不讓你輸個十杆八杆的,就治不了你的皮癢。”
  那人哈哈大笑,伸出左手大拇指朝下比了比。正好信號換過來,兩車齊頭並進,幾乎是同一秒內疾射了出去,可是沒等那人反應過來,雷宇崢忽然打過方向,向右轉去,幾分鍾後他們就上了高架,把那部車帥得無影無蹤。
  過了江後,他的車速明顯降下來,問杜曉蘇:“你住哪兒?”
  她說了路名,一路上他隻是很沉默地開車。
  她租住的那個小區環境不佳,所以老遠她就說:“把我放路邊就行,那邊不好停車。”
  雷宇崢還沒進發球區,老遠已經見著幾個熟悉的身影。他們見著他紛紛打招呼:“喲,今天怎麽遲到了?”
  “堵車。”雷宇崢敷衍了一句,“怎麽都不玩?”
  “這部等你來開球嗎?”有人從後頭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地問:“少扯了,那妞兒呢?”
  旁邊立馬有人起哄:“你就招了吧,上官都說了,今天在大馬路上碰到你,車上還有一個絕代佳人!”
  “你們聽上官瞎扯。”雷宇崢不悅地戴上手套,“你們要真信他的,股票都該漲到8000點了,還不趕緊電話交易員建倉。”
  上官博堯自己倒繃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並不懊惱,反而十分坦然:“行了,你們就使勁埋汰我吧,我就不信漲不起來。”
  “他運氣多好啊。”一直沒開腔的葉慎寬慢條斯理地說,“人家坐莊是加印花稅,他一坐莊,是降印花稅。”
  “不談股票行不行?”雷宇崢有點不耐煩。
  上官仍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你今天火氣怎麽這樣大?還說要讓我輸十杆八杆,我看你輸定了。”
  “是嗎?”雷宇崢微笑,“咱們走著瞧。”
  結果剛過第二洞,上官就已經輸了四杆,他自己倒不著急,笑眯眯地把玩著球杆,問雷宇崢:“咱們賭一把怎麽樣?”
  近午的陽光已經頗有幾分刺眼,雷宇崢在太陽鏡後眯起眼睛:“賭多大?”
  “賭錢多俗啊!”上官興致勃勃,“咱們賭點有意思的,你要贏了,我請大家吃飯,我要是贏了,你就把車上那妞的名字電話都告訴我。”
  雷宇崢瞬間冷臉:“你什麽意思?”
  葉慎寬看著不對,於是叫了一聲“上官”,開著玩笑:“你今天怎麽跟打了雞血似的?不就是雷二開車帶著個姑娘,你不知道他平常就愛帶漂亮姑娘上街溜車嗎,至於嗎?”
  上官倒不怕雷宇崢生氣,偏偏要說:“那可不一樣,你知道我在哪兒遇上他的?芳甸路!剛過世紀公園,就瞧見他的車了。嘿!你想想大清早七點多,明顯剛從他那豪宅裏頭出來,他那豪宅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來就沒女人踏進去過。平常就是哥幾個去喝喝酒,吃吃肉,吹吹牛。還是你給改的名字,叫啥來著,哦,光棍堂,咱們幾個光棍,正好湊一堂。”
  “誰說的?”葉慎寬從球童手中接過球杆,一邊試了試擊球的姿勢,一邊說,“你們是光棍我可不是啊,我是有家有室有老婆的人。”
  “得了,知道你有嬌妻愛子。”上官的口氣卻是不屑一顧,“咱們這些光棍可憐,不許過個嘴癮嗎?”
  葉慎寬道:“你也不怕報應,我就等著你小子栽了,看你再嘴硬!”說完一杆擊出,小白球遠遠飛出去,最後卻不偏不倚落到了沙坑裏,他懊惱地把球杆交給球童,上官倒樂了:“再接再厲!”
  他們就在俱樂部會所吃了午飯,上官本來提議打牌,但葉慎寬臨時接了個電話有事要走,於是也就散了。上官博堯住在浦西,過了江後就遇上堵車,隻得夾在車流裏慢慢向前,好不容易下了輔路,結果堵得更厲害了。正百無聊賴張望人行道上的美女,突然從後視鏡裏看到一個人影,長頭發大眼睛,長相十分甜美,倒像在哪裏見過。定睛一看,分明就是今天早上撞見的那個女孩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見她雙手都提著超市的購物袋,連忙按下車窗叫她:“喂!”
  杜曉蘇低著頭走路,根本就沒留意,他連叫了好幾聲她才朝這邊看了一眼,隻見他把車門推開一半,笑嘻嘻衝她招手:“快上來!”
  她看了看四周,他笑得更燦爛了:“不認識我樂?早上‘嗚——’那個……”他學引擎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杜曉蘇見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才算想起來,他就是早上和雷宇崢飆車的那個人。
  “快上車啊!不然探頭拍到了!”他一徑催她,“快點快點!你提這麽多東西,我送你回家!”
  她說:“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麵。”
  他板著臉:“你懷疑我是壞人?”
  這世上哪有開著奧迪R8的壞人,頂多就是一閑得發慌的公子哥罷了。
  她還在猶豫不決,他又拚命催:“快點 快點,前麵有交警!快!”
  她被催得七暈八素,隻好迅速地拉開車門上了車。剛關好車門就真的看到交警從前麵走過去,他甚是滿意她的動作敏捷,誇她:“真不錯,差一點就看到了。”
  其實早晨那會兒他跟雷宇崢都有超速,探頭估計早拍了十次八次了。
  她笑了笑,係好安全帶。隻是這樣堵法,車速跟步行差不多。
  雖然堵車,可他也沒閑著:“我是上官博堯,剝削多才的那個博,‘鳥生魚湯’的那個堯。你叫什麽?”
  “杜曉蘇。”
  “這名字真不錯,好聽。“他還油腔滑調開玩笑似的,”雷二這小子,每次找的女朋友名字都特好聽。”
  “不是。”她的表情十分平靜,“我不是他女朋友。”
  他似乎很意外,看了她一眼,才說:“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家都巴不得別人誤會是他女朋友,就你急著撇清。”
  杜曉蘇默不作聲。
  “不過也好。”他忽然衝她笑了笑,“既然不是他女朋友,那麽做我的女朋友吧。”
  杜曉蘇有點反應不過來,黝黑的大眼睛裏滿是錯愕,上官卻自顧自說下去:“你看,我長得不錯吧,起碼比起雷二帥,對不對?論到錢,別看他比我忙,可我也不見得比他窮啊。再說他多沒情調的一個人,成天隻知道裝酷,跟他在一塊兒你會悶死的……”
  這下杜曉蘇真明白了,這真是個閑的無聊的公子哥,於是她說:“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謝謝你。”
  上官橫了她一眼,說:“別撒謊了,你要真有男朋友,怎麽會周末的時候獨自去超市,還提著兩個大袋子。就算你真有男朋友,從這點來看,他就不及格,趕緊把他忘了!”
  杜曉蘇有點心酸,低聲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自欺欺人扭過頭去看車窗外。車走得慢,人行道上人很多,人人都是步履匆匆,潮水般湧動的街頭,可是連個相似的身影都沒有。
  “撒謊不是好習慣。”上官笑嘻嘻,“就這樣吧,當我的女朋友好了。”
  “我確實有男朋友。
  ”她終於轉過臉來,眼睛微微有點發紅,“我沒有騙你,他的名字叫邵振嶸。”
  好一會兒他都沒說話,過了好久他才說:“對不起。”
  “沒什麽。”杜曉蘇小聲地說。按了購物袋裏冒出來的長麵包,她的眼睫毛很長,彎彎的像小扇子,垂下去顯得更長,仿佛霧蒙蒙的隔著一層什麽。車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他不再嘻嘻哈哈地跟她開玩笑,而她微微咬著下唇,緊緊抱著超市的購物袋。過了好久之後,她才說:“我,就在這裏放我下去吧。”
  “沒事。”他徑直將車開過去,大咧咧就停在禁停標誌旁,問她,“是這裏嗎?”
  她點點頭,剛推開車門,他已經下車了,搶先拿過她的兩個大袋子:“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他堅持:“我送你!”
  他還拿著她的東西,她總不好跟他去硬搶,隻好側身在前麵引路。搭電梯上了樓,穿過走廊到了門前,她說:“謝謝,我到了。’
  “我幫你提進去。”他皺著眉頭看著透明的購物袋,“方便麵、方便粉絲、火腿罐頭、麵包,你成天就吃這個啊?”
  “要上班,有時候來不及做飯。”她有點局促不安,可他跟尊鐵塔似的堵在門邊,她隻好開門讓他進去,幸好大白天的,這麽一位客人,還不算別扭。
  她先給他到了杯茶,然後把那兩大袋東西放到冰箱去。他捧著茶杯跑到廚房裏來,問她:“你這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
  “租的。”
  “西曬啊。”他一腦門子的汗,“你這整麵牆都是燙的,不熱嗎?”
  今天氣溫太高,其實她一進門就開了空調,隻不過溫度還沒降下去。她有點歉疚,手忙腳亂拿了遙控器,把溫度又往下麵調。
  空調還在“滴滴”地響,突然聽到他說:“我給你找套房子吧。”馬上又補上一句,“別誤會,我有個朋友是做房地產中介的,他手頭一定有合適的,還可以比市麵便宜一點,你付租金給人家就行了。”
  她是驚弓之鳥,哪裏還敢占這樣的便宜,連忙搖頭:“不用了,我住這裏挺好的。我有套房子,振嶸留給我的……不過沒有裝修……等裝修好了就可以搬了。”
  上官說:“那要不我請你吃飯吧,當賠罪。”
  其實他又沒得罪她,她隻好說晚上已經約了人,她倒有笑了:“說謊真不是好習慣。
  我中午沒吃飽,已經餓了。別客套了,行不行?雖然咱們才剛認識,可是雷二的弟弟,就跟我的弟弟一樣,走吧,就是吃頓飯。”
  這樣含蓄地提到振嶸,但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並不可憐,她不需要人家的憐憫。他大約自悔失言:“你看,我餓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我請你吃烤肉吧,省得我一個人吃飯怪無聊的。”
  雖然是油腔滑調的公子哥,可是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倒讓人不好拒絕。兩個人下了樓,卻正好看到交警指揮著拖車,正把他那部拉風的R8車頭吊起來。
  “喂喂!”他急忙衝過去,“警察同誌,等一下!請等一下!”
  交警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車主?”指了指碩大的禁停標誌,“你認識這是什麽嗎?”
  他滿頭大汗:“同誌,是這樣的,您聽我說。我跟女朋友吵架了,她下車就走了,我隻好把車撂這兒去追她,好不容易把她哄得回心轉意,您看,我這不是馬上就回來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杜曉蘇,“您看看,您要把車拖走了,她一生氣,又得跟我吵,我跟她還打算明天去拿結婚證,這下全黃了。您做做好事,這可關係到我的終身幸福……”
  警察半信半疑地看了杜曉蘇一眼,又看了一臉誠懇的上官一眼,再看了看那部R8,終於取出罰單來,低頭往上抄車牌:“自己去銀行交兩百罰款,車就不拖了。”
  “謝謝,謝謝。”上官接過罰單,似乎發自肺腑地感歎,“您真是一個好人!”
  警察指揮拖車把車放下來,又教訓上官:“就算跟女朋友急了,也要注意遵守交通規則啊。”
  “是、是。”
  “還有小姑娘。”警察轉過臉去,又教訓杜曉蘇,“大馬路上鬧什麽脾氣,危險得來!”
  “就是!”上官衝杜曉蘇眨了眨眼睛,“走吧,咱吃烤肉去。”
  上了車杜曉蘇才說:“你撒起慌來真是順溜。”
  “開玩笑,我是上市公司董事。”他的表情很嚴肅很正經,“什麽叫上市公司你知道嗎?就是撒起彌天大謊來還麵不改色那種。”
  杜曉蘇終於忍不住“噗”地笑了。
  上官誇她:“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啊,你就應該多笑笑。”
  她有點悵然地又笑了笑。
  本來以為他會帶自己去那匯總熱鬧非凡的巴西餐廳,誰知道他帶她跑到另一個區去,找著一間小小的館子:“告訴你,本市最好吃的烤肉,就在這兒。”
  沒想到他這種公子哥還能找著這種吃飯的地方。地方狹小,桌子上還帶著油膩,店裏有著煙熏火燎的氣息,服務員對他們愛理不理,可是烤肉好吃得不得了,他吃得滿嘴油光,問她:“好吃吧?”
  她嘴裏都是肉,點點頭。
  他很滿意她的吃相:“這就對了,吃飽了就會開心點。”
  她喝了口果汁,說:“我沒有不開心。”
  “看看你,又撒謊。”他隨口說:“你眼睛裏全是傷心。”
  她怔了一下,才笑:“沒想你除了說謊順溜,文藝腔也挺順溜的。”
  “其實我是本年度最值得交往的文藝男青年。”他舉起杯來,仿佛無限謙遜彬彬有禮,“謝謝。”
  沒想到就此和上官認識了。他很閑,又很聒噪,一個星期總有兩三天找不到人吃飯,尤其是周末,總是打電話給她:“出來吃飯吧,吃友。”
  於是她覺得挺奇怪的:“你不用忙生意?你們這些公子哥,應酬不都挺多的嗎?”
  “我是二世祖,說明叫二世祖你知道嗎?就是光花錢不掙錢那種,除了吃喝玩樂,啥事也不用幹。”
  她問他:“你們家老爺子也不管你?”
  “他忙著呢,哪有功夫管我。”
  “那你不用繼承家業什麽的?”
  “有我大哥在,哪輪得到我繼承家業啊,再說我跟他不是一個媽生的。嗨,這事可不是一句兩句講得清,就不告訴你了。”
  沒想到如此快活的上官還有這樣複雜的家世,她不由得想起TVB的豪門恩怨戲碼,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於是很知趣的再不多問。
  這天他們吃的是徽州菜,整間餐廳就是一座徽州老祠堂,從徽州當地一磚一瓦拆運過來,之後再重新一一複位,木雕石刻都精美得令人歎為觀止,真正的古風古韻,百年舊物,身在其間已經是一種享受,難得是菜也非常好吃。
  隻是沒想到會遇上林向遠和蔣繁綠。
  杜曉蘇遠遠看到蔣繁綠那妝容精致的臉就變了神色,偏偏蔣繁綠也看到了他們,竟然同林向遠說了句什麽,林向遠朝他們看了一眼,有點無奈的樣子,但還是起身,陪著蔣繁綠走過來。
  這麽龐大的城市,數以千萬的人口,為什麽總是要遇見雙方都最不願遇見的人?
  杜曉蘇拿勺子撥著碗裏的魚湯,有點懨懨地想。
  結果蔣繁綠走過來之後,隻打量了她一眼,然後滿臉笑容地跟上官打招呼:“小叔叔。”
  她錯愕地抬頭看著上官,上官似乎很隨意地點了點頭,在外人麵前他從來是這副漫不經心的派頭:“你們來吃飯?”
  “是。”蔣繁綠倒像是真見了長輩,有點畢恭畢敬的樣子,杜曉蘇倒覺得自己真沒見過世麵了。
  他不向蔣繁綠介紹杜曉蘇,也不向杜曉蘇介紹蔣繁綠兩口子,隻對蔣繁綠說:“那吃飯去吧,不用管我。”
  倒是林向遠,還看了曉蘇一眼,杜曉蘇隻管吃自己的,根本不理會他們。
  等他們走開,上官才說:“我一遠房侄女和她丈夫。”
  她情緒壓根沒任何變化:“你還有這麽大的侄女?”
  他卻有點悻悻:“我爹一把年了才生我,我們家親戚又多,那些遠遠的近的,何止侄女,連侄孫子都有了。”
  杜曉蘇壓根沒把這次偶遇放在心上,隻是沒想到過了幾天,林向遠竟然會給她打電話。
  打到她的手機上,約她出來見麵。
  她推辭,可是林向遠堅持:“要不你定地方吧,我隻是有幾句話告訴你,說完就走,不會耽擱你很久。”
  她覺得啼笑皆非:“林副總,有什麽話電話裏說九可以了。”
  他挺了幾秒鍾,才說:“曉蘇,對不起,我很抱歉。”
  她覺得厭煩,自己當年怎麽會愛上這麽個人,總是在事後道歉,卻不肯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去承擔。
  年少時果然是見識淺薄。
  她說:“如果是為上次的事,不必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想要幫助我,隻不過令你太太有所誤會,應該是我抱歉才對。”
  他似乎歎了口氣,卻說:“曉蘇,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你一個人孤身在這裏,一定照顧好自己。”
  她說:“謝謝。”總覺得他打電話來,不止是為這幾句話。果然,他說:“曉蘇,你知道上官博堯的底細嗎?”
  果然。
  她在心裏說,他要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林向遠說:“他不是好人,小蘇,離他遠一點,這種公子哥,沾上了舊式死無葬身之地。”
  她幾乎冷笑:“林先生,謝謝你,謝謝你打電話來勸我迷途知返,不過我不想你太太又有什麽誤會,所以我們還是結束通話吧。至於我是不是跟公子哥交往,那是我的私事,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她“嗒”一聲就把電話掛了,隻覺得渾身惡寒,當年是如何鬼迷心竅,竟然為了這個人愛得死去活來。
  但這件事也提醒了她,在外人眼裏,也許她與上官的關係已經是曖昧。所以上官再打電話來,她就不大肯出去,推說工作忙,很少再跟他去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鄒思琦對此很讚同,她說:“那個上官一看就眼帶桃花,咱們這些良家婦女,惹不起躲得起。”
  杜曉蘇見她挺了挺胸,忍不住笑:“還少女,馬上就老了。”
  鄒思琦橫了她一眼:“是啊,你馬上就二十四了,好老了。”
  她的眸子轉瞬間就黯淡下去。去年還有邵振嶸給她過生日,而今年,她已經隻有自己了。
  隻不過二十四歲,卻仿佛這半生已經過去。
  鄒思琦說:“生日想怎麽過?”
  她說:“我想回家。”
  但她沒有回家,請了假訂到機票,去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市。
  上海不過十初秋,北國已經是深秋,路旁的樹紛紛落著葉子,人行道上行人匆匆,風衣被風吹得飄揚起來。的士司機拉著她,在每一個街口問她:“往南海市往北?”
  迷宮一樣的舊城區,她竟然尋到了記憶中的那條小巷,雖然隻來過一次,可是看到那兩扇黑漆的院門,她就知道,是在這裏。
  付了車錢,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下車。
  敲門之前,她有點緊張,不知道在害怕什麽。結果保姆來開門,問她找誰,她還沒答話,就聽到趙媽媽的聲音在院子裏問:“是誰呀?”
  她輕輕叫了聲:“趙媽媽。”
  趙媽媽看到她,一把酒拉住了她的手,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孩子,你怎麽來了?”
  她隻怕自己也要哭,拚命忍住,含笑說:“我來看看您。”
  “到屋子裏來,來。”趙媽媽拉著她的手不肯放,“你這孩子,來也不說一聲,我去接你,這地方可不好找。”
  “沒事,我還記得路。”
  因為振嶸帶她來過,所以她記得,牢牢記得,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會永遠牢牢記得。
  趙媽媽拉著她的手,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忍不住拭了拭眼角,卻還是勉強笑著端詳她:“怎麽瘦了?今天你二哥正巧也回來了,趙媽媽真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她這才看到雷宇崢。北方深秋瓦藍瓦藍的天空下,他站在屋簷底,秋天橙靜的陽光映在他的發頂上,那光暈襯得他頭發烏黑得幾乎發藍,或許因為穿了件;藍色的毛衣,顯得溫文儒雅,與他平常的冷峻大相徑庭。她想起振嶸來,更覺得難過。
  保姆給她倒了茶,趙媽媽把她當小孩子一般招待,不僅拿了果盤出來,還抓了一把巧克力給她:“吃啊,孩子。”
  她慢慢剝著巧克力的錫紙,放進嘴裏,又甜又苦,吃不出是什麽滋味。趙媽媽張羅著親自去買菜,對他們說:“你們今天都在這兒吃飯,我去買菜,你們坐一會兒。小崢,你陪曉蘇說說話。”
  絮絮的家常口氣,杜曉蘇隻覺得感動,等趙媽媽一走,她又不知道跟雷宇崢說什麽,隻是默默捧著杯子,喝茶。茉莉花茶,淡淡的一點香氣,縈繞在齒頰間,若有若無。屋子裏很安靜,難得能聽到鴿哨的聲音,朝南的大窗子裏可以看見園中兩棵棗樹,葉子已經差不多落盡了,枝頭綴滿了紅色的小棗,掩映一院秋色。時間仿佛靜止,隻有簷下的陽光,暖暖的映在窗前,讓日想起光陰的腳步。她想著邵振嶸小時候的樣子,是不是也在北國這樣的秋天裏,無憂無慮地玩樂。
  “你來幹什麽?”他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她的遙想。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有點發怔地看了他好幾秒鍾,才知道回答:“我就來看看趙媽媽。”
  他沒再說什麽,終歸是不怎麽待見她吧,從一開始到現在。
  但趙媽媽回來後,他又變了副模樣,待她很有禮貌,似乎跟趙媽媽一樣沒拿她當外人,尤其是吃飯的時候。趙媽媽把燉的老母雞的一隻大腿夾給他,另一隻夾給了曉蘇:“你們兩個都多吃點,成天忙啊忙啊,飯也不好好吃。”
  他似乎想逗趙媽媽開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隻雞腿啃完了,還問:“還有嗎?我可以一起收拾。”
  “貧得你!”趙媽媽親昵地拿筷頭輕輕戳了他一下,“這麽多年也不見你帶個姑娘回來給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輩子光棍呢?”
  雷宇崢說:“您怎麽跟我媽一樣,見著我就念叨呢?”
  趙媽媽笑了:“你也知道啊,快點找個好姑娘,讓我和你媽媽都放心。”
  雷宇崢笑著哄趙媽媽:“您別急了,回頭我找一特漂亮賢惠的,保管您滿意。”
  趙媽媽說:“你這話都說了幾年了,也沒見你有什麽真動靜,去年在這兒吃飯你就說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崢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邵振嶸帶曉蘇回來的那次,隻見著曉蘇低頭用筷子撥著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曉蘇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嶸,心裏難過,她心中更難受,可是卻不能顯露出來,隻作是歡歡喜喜,吃飯這頓飯。
  趙媽媽聽說她是來出差,同事訂好了酒店,稍稍覺得放心:“讓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門的時候,趙媽媽仍舊一直握著她的手,最後,還輕輕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嶸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隔著車窗,她一直笑著,跟趙媽媽握手道別。趙媽媽站在院子門口,含笑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因為振嶸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趙媽媽才將她也是如己出。
  知道車出了胡同口,趙媽媽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聲來。
  她已經覺得自己再也哭不出來了,連眼淚都早已經流盡了,可是終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見父母。因為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這世上她愛的那個人不在了,她怎麽可能還會有幸福?
  她哭得難以自抑,眼淚湧出眼眶,毫無阻礙地順著臉頰流下去。透過模糊的淚眼,路燈一盞一盞從眼前掠過,一顆顆都像流星。她生命裏最美好的過去,就像是流星,曾經那樣璀璨,曾經那樣美麗,她卻沒有了邵振嶸。
  她一步步找回來,可是那些曾經的快樂,已經再也不見了。
  再難再苦,隻得她自己一個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車子停下來,停在紅燈前,他遞了一塊手帕給她。
  她接過去,按在臉上,斷續地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邊時誰,她隻需要傾訴,哽咽著,固執地說下去:“我今天二十四歲,你相信嗎?他說過,今年我的生日,我們就結婚……去年的鏡頭,我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她把那些過去的美好,如同記憶裏的珍珠,一顆顆拾起來,卻沒有辦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講得顛三倒四,因為太美好,她都已經快記不得自己還曾有過那樣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樣愛過她,他曾那樣待過她,她曾經以為,那會是一輩子。
  可是她的一輩子,到了二十歲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東西,她說不下去,隻能斷斷續續地訴說,然後更多的眼淚湧出來。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濕透了,他又把後座的紙巾盒拿過來給她。她抱著紙巾盒,喃喃地講述,那些過往。那些邵振嶸為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嶸對她的好,說到一半她總是哽咽,其實不需要,不需要告訴別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嶸,獨一無二的邵振嶸。
  最後她哭得累了,抱著紙巾盒睡著了。
  雷宇崢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終於睡著了,而眼睫毛還是濕的,帶著溫潤的淚意。他想,自己總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難保她不會再哭。他從來沒見過人有這麽多的眼淚,沒完沒了,她哭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覺得連自己車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淚浸濕了。
  他在四環路上兜著圈子,夜深人靜,路上的車越來越少。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或者怎麽辦,於是就一直朝前開,隻有紅綠燈還寂寞地閃爍著。車內似乎安靜得可以聽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轉彎,他總可以聽到轉向燈“嗒嗒”地輕響,就像有日在那裏,嘀嘀嗒嗒地掉著眼淚。
  最後他把車停在緊急停車帶上,然後下車。
  幸好身上還有煙,於是背過身避著風點燃。
  這城市已經沉沉睡去,從高架橋上望下去,四周的樓宇為由稀疏的一星兩星燈光。全世界的人都睡者了,連哭泣的那個日,都已經睡著了。
  他站在護欄前,指尖明滅的紅星璀璨,仿佛讓日奇異地鎮定下來。身後有呼嘯的車聲,隱約似輕雷,卻遙遠得似另一個世界。
  不可觸摸,仿佛要不可及。
  淩晨三點多杜曉蘇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抱著紙巾盒靠在車窗上,睡得頭頸發硬。而車閃著雙尾燈,停在空闊的高架橋上。
  她有點發怔。車門終於被打開,他帶著清冽的深秋寒風,與陌生的煙草氣息。
  他根本沒看她,隻問:“你住哪個酒店?”
  其實出了機場她就去找那個小小四合院了,根本就沒訂酒店,她小聲說:“隨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終於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除了隨身的小包,她也沒帶行李來。
  美國多久他們就下了輔路,走了一陣子,駛進一片公寓區,最後他把車停下,很簡單地說:“下車。”
  她抱著紙巾盒跟著他下了車,他在大廳外按了密碼,帶她進入公寓,直接搭電梯上樓。
  房子大門似乎是指紋鎖,掃描很快,兩秒鍾就聽到“嗒”一響,鎖頭轉動,然後門就開了,玄關的燈也自動亮了。走進去看到客廳很寬敞,隻是地毯上亂七八糟,扔了一堆雜誌。
  她撅得精疲力竭,隻聽他說:“左手第二間是客房,裏麵有浴室。”
  她抱著紙巾盒,像夢遊一樣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鍾,中心出現的時候拿著一堆東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湊合用一下吧。”
  她實在是很困了,道了謝就接過去。
  她進了浴室才想起來放下紙巾盒,草草洗了個澡,就躺倒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輕暖,幾乎是一秒鍾後,她就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電話鈴聲,她大約不會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應過來是電話。神智還不甚清醒,手指已經抓到聽筒:“喂……你好……”
  電話那頭明顯怔了一下,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家裏,這也不是自己的座機。有幾秒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但猶豫隻是一霎那的事,她當機立斷把電話掛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鈴聲沒有再次響起,或者那人沒有試著再打來。
  她已經徹底地清醒過來,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頭,仿佛這樣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總覺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終於下床去洗漱,然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雷宇崢站在客廳窗前吸煙。
  落地窗本來是朝東,早晨光線明亮,他的整個日似被籠上一圈絨絨的金色光邊。聽到她出來,他沒有動,隻是向身邊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
  他不說話的時候氣質冷峻,杜曉蘇不知為什麽總有一點怕他,所以聲音小小的:“二哥。”聽她這樣稱呼,他也沒動彈,於是她說:“謝謝你,我這就回去了。”
  他把煙掐滅了,回過頭來,語氣有一種難得的溫和:“有些地方,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開著車,帶著她在迷宮一樣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靜,兩側高大的行道樹正在落葉,偶爾風過,無數葉子飛散下來,像一陣金色的急雨,擦著車窗跌落下去。偶爾把車停下來,他下車,她也就跟著下車。
  他在前麵走,步子不緊不慢,她跟在後麵。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進去後才看見合抱粗的銀杏樹與槐樹,掩映著林蔭道又深又長,隔著小樹林隱約可見網球場,場裏有日在打球,笑聲朗朗。陳舊的蘇聯式小樓,獨門獨戶,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開始凋落,於是顯得細而密的枝藤脈絡,仿佛時光的痕跡。人工湖裏的荷葉早就敗了,有老人獨自坐在湖中亭裏拉手風琴,曲調哀傷悠長。留得殘荷聽雨聲,其實天氣晴好得不可思議,這城市的秋天永遠是這樣天高雲淡。
  雷宇崢並不向她解說什麽,她也隻是默默看著,但她知道邵振嶸曾經生活在這裏,他曾經走過的地方,他曾經呼吸過的空氣,他曾經坐過的地方,他曾經在這裏度過很多年的時光。
  黃昏時分他把車停在路邊,看潮水般的學生從校門裏湧出來,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校園已經顯得十分寧靜。白楊樹掩映著教學樓,灰綠色的琉璃瓦,長長迷宮似的走廊,仿佛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後走,越是幽靜,偶爾也遇見幾個中學生,在路上嬉鬧說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
  穿過樹林,沿著小徑到了荷花池畔。說是荷花池,裏麵沒有一片荷葉,池邊卻長著一片蘆葦,這時節正是蘆葦飛絮,白頭蘆花襯著黃昏時分天際的一抹斜暉,瑟瑟正有秋意,仿佛一軸淡漠寫意。池畔草地上還有半截殘碑,字跡早就湮滅淺見,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麽,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他走到柳樹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開始掘土。
  杜曉蘇最開始不明白他在做什麽,隻見那樹枝太細,使力也不稱手,才兩下就折了,他仍舊不說話,重新選了塊帶菱角的勢頭,繼續挖。幸好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還算鬆軟,她有點明白他在做什麽了,於是也撿了塊石頭,剛想蹲下去,卻被他無聲地擋開,她不作聲,站起來走遠了一點,就站在斷碑那裏,看著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後來天黑下來,她站的地方隻能看到他的一點側臉,路燈的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下來,他的臉也仿佛是模糊的。很遠的地方才有路燈,光線朦朧,他兩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這樣的事情,亦是從容不迫,樣子一點也不狼狽。其實他做事認真的樣子非常像邵振嶸,可是又不是,因為記憶中邵振嶸永遠不曾這樣。
  最後把盒子取出來,盒子埋得很深,杜曉蘇看著他用手巾把上麵的濕泥拭淨,然後放到她的麵前。
  她不知道盒子裏是什麽,隻是慢慢蹲下去,掀開盒蓋的時候她的手都有點發抖,鐵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鐵盒,外麵還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紋商標,這麽多年盒蓋已經有點生鏽,她掀了好久都打不開,還是他伸手過來,用力將盒蓋揭開了。
  裏麵是滿滿一盒紙條,排列得整整齊齊,她隻看到盒蓋裏麵刻著三個字:邵振嶸。
  正是邵振嶸的字跡,他那時的字體,已經有了後來的流暢飛揚。可是或許時間已經隔得太久,或許當時的少年隻是一時動了心思,才會拿了一柄小刀在這裏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筆畫若斷若續,仿佛虛無。
  她有點固執地蹲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這三個字,已經吸去她全部的靈魂,隻餘了一句空蛻。
  那些紙條,七零八落,上麵通常都寫著寥寥一兩句話,都是邵振嶸的筆跡。她一張一張地拿出來。
  從智嫩到成熟,每一張都不一樣。
  第一章歪歪扭扭的字:“我想考100分。”
  第二張甚至還有拚音:“我想學會打lan球。”
  “曾老師,希望你早日jiankang,快點回到課堂上來,大家都很想念你。”
  “我想和大哥一樣,考雙百分,做三好學生。”
  “媽媽,謝謝你,謝謝你十年前把我生出來。爸爸。大哥/二哥,我愛你們,希望全家人永遠這樣在一起。”
  “秦川海,友誼萬歲!我們初中見!”
  “二哥,你打架的樣子真的很帥,不過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打架了。”
  “無理競賽沒有拿到名次,因為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我恨羞愧。”
  “爸爸有白頭發了。”
  “何老師,那道題我真的做出來了。”
  ……
  紛亂的紙條,一張張的,記錄著曾經的點點滴滴。他一張張看著,她也一張張看著,那樣多,一句兩句,寫在各種各樣的紙條上,有作業薄上撕下來的,有白紙,有即時貼,有小卡片……
  “李明峰,我恨佩服你,不是因為你考第一,而是因為你是最好的班長。”
  “各位學長,別在走廊抽煙了,不然我會爆發的!”
  “韓近,好人一生平安!加油!我們等你回來!”
  “媽媽,生日快樂!”
  “獎學金,我來了!”
  “以後再也不遲豆腐腦了!”
  “大哥,大嫂,永結同心!祝福你們!”
  “上夜班,上夜班,做手術,做手術!”
  “希望感冒快點好!”
  “今天很沮喪,親眼看到生命消逝,卻沒有辦法挽救。在自然的法則麵前,人類太渺小了,太脆弱了。”
  ……
  直到看到一張小小的便條,上麵也隻寫了一句話,卻出人意料竟然是她的字跡:“我不是小笨蛋,我要學會做飯!”
  她想起來,這張紙條是貼在自己冰箱上的,她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揭走了。走後一行字,寫得很小很小,因為地方不夠了,所以擠成一行。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是:“邵振嶸愛小笨蛋。”
  她都沒有哭,也沒有想起什麽,其實總歸是徒勞吧,她這樣一路拚命地尋來,他過往的二十餘年裏,她隻占了那小小的一段時光。不甘心,不願意,可是又能如何,她沒有福氣,可以這一生都陪著他往前走。
  她抱著那鐵盒,像抱著過往最幸福的時光,像抱著她從未曾觸摸過的他的歲月,那些她還不認識他,那些她還不知道他的歲月。那些一起有過的日子,那些她並不知道的事情。
  穿越遙迢的時空,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怎麽能夠往回走,怎麽可以往回走。
  透過模糊的視線,也隻可以看到這些冰冷的東西,找不到,找不回來,都是枉然,都是徒勞。
  雷宇崢站得遠,也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在哭,隻能看到她蹲在那裏,背影仿佛已經縮成一團,或許是可憐,總覺得她是在微微發抖。
  路燈將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她還蹲在那裏,他突然想抽一支煙,可是手上都是泥,他走到池邊去洗手,四周太安靜,微涼的水觸到肌膚,有輕微的響聲,水從指端流過,像是觸到了什麽,其實什麽也沒有,水利倒映了一點橋上的燈光,微微暈成漣漪。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那天在池邊蹲了多久,知道天上有很亮的星星,東一顆,西一顆,冒出來。
  北方深秋的夜風吹在身上很冷,她抱著鐵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隻想把自己蜷縮起來,才聽到雷宇崢手:“走吧。”
  她站起來,小腿有些發麻,一點點痹意順著腳腕往上爬,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及福利咬噬著。他在前麵走,跟之前一樣並不回頭,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知道走到灰色高牆下,杜曉蘇看著無路可去的牆壁還有點發愣,他已經把外套脫下來。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蹬上了樹杈,一隻手拎著外套,另一隻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撐,非常利落就落在了牆頭上,然後轉身把外套擱到牆頭上,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隻
  猶豫了一秒鍾,就嚐試著爬上了樹,但她不敢像他那樣在空中躍過,幸好他拉了她一把。饒是如此,她還是十分狼狽地手足並用,才能翻落在牆頭,幸好牆頭上墊著他的外套,知道手肘貼到他的外套,觸及織物的微暖,才悟出他為什麽
  要把衣服搭在這裏。因為她穿著昨天那件半袖毛衣,而牆頭的水泥十分粗糙。其實他為人十分細心,並不是壞人。
  牆不高,可以看到校園內疏疏的路燈,還有牆外胡同裏白楊的枝葉,在橙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灣靜靜的溪林。
  雷宇崢抬起頭來,天是澄淨的灰藍色,許多年前,他和邵振嶸坐在這裏,那時候兄弟兩個人說了些什麽,他已經忘記了。他一直以為,這輩子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和機會,可以跟邵振嶸回到這裏,再翻一次牆,再次縱聲大笑,放肆得如同十餘年前的青春。
  可是再沒有了。
  杜曉蘇十分小心地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腳下是虛無的風,而抬起頭來,卻發現牆內的樹牆外的樹並不是一種,有些樹的葉子黃了,有些樹的葉子還是綠色的,枝枝葉葉,遠遠看去漸漸融入了夜色。天上有疏朗的星星,閉起眼,仿佛有一絲涼而軟的風,從耳畔掠過。
  他拿了支煙,剛掏出打火機,忽然想起來問她:“你要不要?”
  不知道為什麽,她點了點頭。於是他就給了她一支煙,並且用打火機替她點燃。
  風漸漸息了,十指微涼,捧著那小小的火苗移到她的掌心,瞬時照亮他的臉,不過片刻,又中心湮滅在夜色中。隻餘一點紅芒,仿佛一顆寒星。
  這是她第一次抽煙,不知為什麽沒有被嗆住,或許隻是吸進嘴裏,再吐出來,不像他那樣,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是深深的歎息。但他幾乎從來不歎氣,和邵振嶸一樣。
  夜一點一點安靜下來,白楊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嘩輕響,很遠的地方可以聽見隱約的車聲,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他指間的那一星紅芒,明滅可見。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他的樣子,或許是想起來邵振嶸。他的大半張臉都在樹葉的陰影裏,什麽都看不清楚。但四周奇異的安靜裏,她猜度,當年邵振嶸活血也曾經坐在這裏,兩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在牆頭上帶著青春的頑劣,俯瞰這校園與校外。
  有車從牆下駛過,牆外的胡同是條很窄的雙向車道,胡同裏很少有行人經過,車亦少。路燈的光仿佛沙漏裏的沙,靜靜地從白楊的枝葉間漏下來,照在柏油路麵中間那根黃色的分割線上,像是下過雨,濕潤潤的,光亮明潔。
  夜色安靜,這樣適合想念,他和她安靜地坐在那裏,想念著同一個人。
  就像時間已經停止,就像思念從此漫長。
  最後他把煙頭掐滅了,然後撣了撣衣服上的煙灰,很輕巧地從牆頭上躍下去。杜曉蘇跳下去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右腳扭了一下,幸好沒摔倒,手裏的東西也沒撒,他本來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大約是聽見她落地的聲音,忽然回過偷來看了看她。她
  有些不安,雖然腳踝很疼,但連忙加快步子跟上他。
  越走腳越疼,或許是真扭到了,但她沒吱聲。他腿長步子快,她咬緊牙幾乎是小跑著才跟上他。從胡同裏穿出去,找著他的車,上車後他才問她:“想吃什麽?”
  上了車才覺得右腳踝那裏火辣辣的疼,一陣一陣往上躥,大約是剛才那一陣小跑,雪上加霜。但她隻是有點傻乎乎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懂他的話,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晚飯吃什麽?”
  兩個人連午飯都沒有吃,更別說晚飯了,可是她並不想吃東西,所以很小聲地說:“都可以。”
  下車的時候腳一落地就鑽心般的疼,不由得右腳一踮,他終於覺察了異樣:“你把腳扭了?”
  她若無其事地說:“沒事,還可以走。”
  是還可以走,隻是很疼,疼得她每一步落下去的時候,都有點想倒吸一口氣,又怕他察覺,隻是
  咬著牙跟上。進了電梯後隻有他們兩個人,她很小心地站在他身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腳踝那裏已經腫起來了,大約是真崴到了。
  進門後他說:“我出去買點吃的。”
  沒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裏拎著兩個袋子,把其中一個袋子遞給她:“噴完藥用冰敷一下,二十四小時後才可以熱敷。”
  沒想到他還買了藥,他把另一個袋子放在茶幾上,把東西一樣樣取出來,原來是梅子酒和香草烤雞腿。
  她鼻子有點發酸,因為邵振嶸最愛吃這個。
  他把烤雞腿倒進碟子裏,又拿了兩個酒杯,斟上了酒,沒有兌蘇打,亦沒有放冰塊。沒有跟她說什麽,在沙發中坐下來,端起酒杯來,很快一飲而盡。
  她端起酒杯,酒很香,帶著果酒特有的甜美氣息,可是喝到嘴裏卻是苦的,從舌尖一直苦到胃裏。她被酒嗆住了,更覺得苦。
  兩個人很沉默地喝著酒,雷宇崢喝酒很快,小小的碧色瓷盞,一口就飲盡了。喝了好幾杯後他整個人似乎放鬆下來,拿著刀叉把雞腿肉拆開,很有風度地讓她先嚐。
  很好吃,亦很下酒。他的聲音難得有一絲溫柔,告訴她:“振嶸原來就愛吃這個。”
  她知道,所以覺得更難過,把整杯的酒咽下去,連同眼淚一起,她聲音很輕:“謝謝。”
  他長久地沉默著,她說:“謝謝你,明天我就回去了。”
  他沒有再說話,轉動著手中的酒盞,小小的杯,有著最美麗的瓷色,仿佛一泓清碧。
  她像是自言自語:“謝謝你讓我看到那些紙條,謝謝。”
  他仍舊沒有說話,她說:“我以前總是想,有機會要讓邵振嶸陪我走走,看看他住過的地方,他讀書的學校,他原來做過的事,他原來喜歡的東西。因為在我認識他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他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傷心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著有天可以跟他一起,回來看看,他會講給我聽。我知道的多一點兒,就會覺得離他更近一點,可是他——”她有點哽咽,眼睛裏有明亮的淚光,卻笑了一笑,“不過我真高興,還可以來看看,我本來以為他什麽都沒有留給我,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他留給了我很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微笑,有一顆很大的淚從她臉上滑落下來,但她還是在笑,隻是笑著流淚,她的眼睛像溫潤的水,帶著落寂的淒楚,但嘴角倔強地上揚,似乎是再努力微笑。
  “不用謝我。”他慢慢地斟滿酒,“本來我和振嶸約好,等我們都老落落的時候,再把這個賀子挖出來看。”
  可是,已經等不到了。
  他的眼睛有薄薄的水汽,從小到大,他最理解什麽叫手足,什麽叫兄弟,他說:“這個賀子交給你,也是應該的。”
  她很沉默地將杯子裏的酒喝掉,也許是因為今天晚上觸動太多,也許是因為真的已經醉了,他出人意料地對她說了很多話,大半都是關於振嶸很小的時候的一些瑣事,兄弟倆在一起的回憶。他們讀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隻不過不同年級。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而他的描述並沒有條理,不過是一樁一件的小事,可是他記得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話,也是她第一次覺得他其實非常疼愛邵振嶸,他內心應該是十分柔軟的,就像邵振嶸一樣,他們兄弟其實很像,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在。
  一杯接一杯,總是在痛楚的回憶中一飲而盡。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醉意,窗外非常安靜,也許是下雨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說話也不是特別清楚:“如果振嶸可以回來,我寧可和他分手,隻要他可以活著……”
  總歸是傻吧,明明知道邵振嶸不會再回來了,就算她再怎麽傷心,他也不會再回來了。
  酒意突沉,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語無倫次:“我知道你很討厭我,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我配不上邵振嶸,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你當時說的話都是對的,如果我早點離開他就好了,如果我從來沒有遇上他就好了。不過,他一定還是會去災區的,因為他是個好人,他就是那麽傻,他就是一定會去救人的,因為他是醫生。可是”如果我不遇見他,我也許就覺得自己沒有這麽討厭了……
  他說:“你也不討厭,有時候傻頭傻腦,還跟振嶸挺像的。”
  “振嶸才不傻!”她喃喃地說:“他隻是太好,太善良……”她想起那些紙條,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想起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想起她與他的每一分過往,命運如此吝嗇,不肯
  給予她更多的幸福。
  回憶是一種痛徹心扉的幸福。
  他的眼睛看著不知名的虛空:“在我心裏他一直是小孩子,總覺得他傻呢。”
  原來振嶸也覺得她傻,因為他也把她當成小孩子,所以才覺得她傻,很愛很愛一個人,才會覺得他傻吧,才會覺得他需要保護吧,才會覺得他需要自己的憐惜吧。
  她覺得酒氣上湧,到了眼裏,變成火辣辣的熱氣,就要湧出來。她搖著腦袋,似乎想努力清醒些,可是他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看不清他到底是誰……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隻一會兒。”
  她很怕他拒絕,所以不等他回答,立刻就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她最熟悉的味道,也許是錯覺,可是如此親切。他背部的弧線,讓她覺得熨帖而安心,就像他不曾離去。她把臉埋在他背上,隔著衣衫,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而今生,已然殊途,在無法攜手歸去。
  過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沒有敢動,隻怕隻要輕輕一動,滿眶的眼淚就要落下來。
  她的手還軟軟地交握在他腰側,很細的手指,似乎也沒有什麽力量。她的呼吸有點重,有一點溫潤的濕意,透過了他的襯衣。他側過臉就可以看見她微閉的眼睛,睫毛仿佛濕漉漉,像是秋天早晨湖邊的灌木,有一層淡淡的霧靄。她的瞳仁應該是很深的琥珀色,有一種鬆脂般的奇異溫軟,像是沒有凝固,可是卻難以自拔,在瞬間就湮滅一切,有種近乎痛楚的恍惚。
  他知道自己喝高了,酒勁一陣陣往頭上衝,他努力地想要推開她,而她的呼吸裏還有梅子酒清甜的氣息。太近,看得清楚她睫毛微微的顫動,就像清晨的花瓣,還帶著溫潤的露水,有著一種羞赧的美麗,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麽,就像沒有任何思索的餘地,已經吻在她唇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錯愕,觸及到不可思議的溫軟。
  她開始本能地反抗,含糊地拒絕,可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就像從來未曾擁有過,她的唇溫軟,卻在呼吸間有著誘人的芳香,他沒有辦法停下來,就像是撲進火裏的蛾,任由火焰焚毀著翅膀,粉身碎骨,挫骨揚灰,卻沒有辦法停下來。
  有一種痛入骨髓的背上,就像久病的人,不甘心,可是再如何垂死掙紮,再如何撐了這麽久,不過是徒勞。他隻知道自己渴望了許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心底就一直叫囂著這種焦躁,而她恰如一泓清泉,完美地傾瀉在他懷中,令他覺得沉溺,無法再有任何理智。明明是不能碰觸的禁忌,酒精的麻痹卻讓他在掙紮中淪陷。
  她一定是哭了,他的手指觸到冰冷的水滴,卻如同觸到滾燙的火焰,突然清醒過來自己在做什麽。他很迅速地放開手,起身離開她,過了好久,才聽見他的聲音,語氣已經恢複到那種冷淡與鎮定:"對不起,我喝醉了。"沒等她說話,他就說,"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你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了。"
  他徑直搭電梯到車庫,把車駛出了小區。他看著前方,有是紅燈,才發覺車頂天窗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風一直灌進來,吹在頭頂很冷。他把天窗關上,在下一個路口轉彎,卻不知不覺繞回到小區門前。車子駛過的時候,正好看到她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深秋的寒風中,那件白色短袖毛衣很顯眼,被路燈一映,倒像是淺淺的橙黃色。她孤伶伶地站在燈下,其實不怎麽漂亮。他是見過那樣多的美人,論到漂亮,無論如何她算不得傾國傾城,況且一直以來她眉宇間總有幾分憔悴之色,像是一枝花,開到西風起時,卻已經殘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著前麵車子的尾燈,像是一雙雙紅色的眼睛,流在車河中,無意無識,隨波逐流。
  他不知道駕車在街上轉了多久,隻記得不隻一次經過長安街。這城市最筆直的街道,兩側華燈似明珠,仿佛把最明亮光潔的珍珠,都滿滿地排到這裏來了。他漫無目的的轉彎,開著車走進那些國槐夾道的胡同,夜色漸漸靜謐,連落葉的聲音都依稀可聞。偶爾遇上對麵來車,雪亮的大燈變幻前燈,像是渴睡的人,在眨眼睛。
  夜深人靜的時候終於回到家裏,或許是車燈太亮,抑或者是動靜稍大,竟然驚動了邵凱旋。她披著睡袍跑出來,站在台階上,看著是他進來,不由得有些吃驚:"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他很少三更半夜跑回來,因為家裏安靜,一旦遲歸又驚動了父親,難免不挨訓。但此時隻覺得又累又困,叫了一聲"媽",敷衍地說:"您快回屋睡覺吧。"轉身就朝西邊跨院走去。邵凱旋似乎有幾分不放心:"老二,你喝醉了?"
  "沒有。"他隻是很累,想起來問,"爸呢,還沒回來?"
  "上山開會去了。"邵凱旋仔細打量他的神色,問:"你在外頭闖禍了?"
  "媽,"他有點不耐煩,"您亂猜什麽?我又不是小孩子。"
  邵凱旋說:"你們爺幾個都這脾氣,回家就隻管擺個臭臉,稍微問一句就上火跟我急。我是欠你們還是怎麽著,老的這樣,小的也這樣,沒一個讓人省心。"
  雷宇崢本來覺得倦極了,但有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母親,賠著笑:"媽,我這不是累了嗎?您兒子在外頭成天累死累活的,又要應付資本家,又要應付打工仔,回來見著您,這不一時原型畢露了。您別氣了,我給您捶捶。"說著就做勢要替她按摩肩膀。
  邵凱旋繃不住笑了:"得了得了,快去睡覺吧。"
  家裏還是老式的浴缸,熱水要放很久,於是他衝了個澡就上床睡覺了。
  睡得極沉,中間口渴了一次,起來喝了杯水,又倒下去繼續睡。睡了沒多久似乎是邵凱旋的聲音喚了兩聲,大約是叫他起來吃飯。不知為什麽,全身都發軟得不想動彈,於是沒有搭理母親,翻了個身繼續睡。等最後不知多久後終於醒來,隻見太陽照在窗前,腦子裏昏昏沉沉,可能是睡得太久了。想起來自己住的屋子是朝西的,太陽曬到窗子上了,應該已經是下午了。不由得吃了一驚,拿起床頭櫃上的手表看,果然是午後了。
  沒想到一覺睡了這麽久,可是仍然覺得很疲倦,像是沒睡好。他起來洗漱,剛換了件襯衣出來,忽然邵凱旋推門進來了,見他正找合適的領帶,於是問:"又要出去?"
  "公司那邊有點事。"他一邊說一邊看邵凱旋沉下臉色,於是說:"上次您不是嘮叨旗袍的事,我叫人給您找了位老師傅,幾時讓他來給您做一身試試?"
  邵凱旋歎了口氣:"早上來看你,燒得混身滾燙,叫你都不答應,我隻怕你燒糊塗了。後來看你退了燒,才算睡得安穩一點。這麽大的人了,怎麽不曉得照顧自己?發燒了都不知道。爬起來又拚命,又不是十萬火急,何必著急跑來跑去?"
  原來是發燒了。他成年後很少感冒,小時候偶爾感冒就發燒,仗著身體好,從來不吃藥,總是倒頭大睡,等燒退了也就好了。於是衝邵凱旋笑了笑:"您看我這不就好了嗎。"
  邵凱旋隱隱有點擔心:"你們大了,都忙著自己的事情,你大哥工作忙,那是沒辦法。你也成天不見人影。"她想起最小的一個兒子,更覺難過,說到這裏就頓住了。
  雷宇崢連忙說:"我今天不走了,在家待兩天。"又問:"有什麽吃的沒有?都餓了。"
  邵凱旋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就知道你起來要吃,廚房熬了有白粥,還有窩頭。"
  他在餐廳裏吃粥,大師傅的醬菜十分爽口,配上白粥不由得讓人有了食欲。剛吃了兩勺粥,忽然聽到有嫩嫩的童音"咿"了一聲。
  回頭一看,正是剛滿周歲的小侄女元元,搖搖擺擺走進來。牙牙學語的孩子,長得粉雕玉琢,又穿了條乳白色的開司米裙子,背著對小小的粉色翅膀,活脫脫一個小天使,衝他一笑,露出僅有的幾顆牙,叫他:"叔叔。"他彎腰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膝上,問她:"元元吃不吃粥?"
  元元搖頭,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叔叔愛稀飯,元元不愛稀飯。"元元的媽媽韋濼弦已經走進來:"喲,是叔叔愛吃稀飯。"元元頓時從他膝上掙紮下地,搖搖擺擺撲進母親的懷裏。韋濼弦抱起女兒,卻問雷宇崢:"你又在外麵幹什麽壞事了?"
  韋邵兩家是世交,所以韋濼弦雖然是他大嫂,但因為年紀比他還要小兩歲,又是自幼相識,說話素來隨便慣了。於是他說:"你怎麽跟老太太似的,一開口就往我頭上扣帽子。"
  "你要沒闖禍,會無精打采坐在這兒吃白粥?"韋濼弦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太累了,回家來歇兩天不行嗎?"
  韋濼弦笑眯眯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該不會是終於遭了報應,所以才灰溜溜回來療傷吧?"雷宇崢怔了一下,才說:“我遭什麽報應了?”
  “相思病啊。”韋濼弦還是笑容可掬,“你每次甩女孩子都個狠勁啊,我就想你終有天要遭報應的。”
  “我甩過誰了我?不就是一個淩默默,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那也不是我甩她啊,是她提的分手,我被甩了。”
  “算了吧,還拿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事來搪塞我。我又不是老太太,你那些風流帳啊,用不著瞞我,上個月我朋友還看到你帶一特漂亮的姑娘吃飯呢,聽說還是大明星。上上個月,有人看你帶一美女打網球,還有上上上上個月......”
  雷宇崢麵無表情地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得了,你用這套去訛老大吧,看他怎麽收拾你。”
  韋濼弦“噗哧”一笑,抱著孩子在餐桌對麵坐下來:“哎,偷偷告訴你,你這鑽石王老五混不成了,老太太預謀要給你相親呢,念叨說你都這年紀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他拿著勺子舀粥的手都沒停:“胡說,老太太十二歲就被公排赴美,光博士學位就拿了倆,如假包換的高級知識分子,英文德文說得比我還溜,才不會有這種封建想法。
  韋濼弦笑盈盈地說:“那你就等著瞧吧。”然後從碟子裏拿了塊窩窩頭給小女兒。元元拿著窩窩頭,仿佛得到了新玩具,掉來掉去地看,過了好半天,才啃了一小口:“窩窩不好吃,叔叔好吃。”
  雷宇崢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是叔叔吃窩窩,不是叔叔好吃。”
  他在家住了兩天,陪著母親散心,逗小侄女說話,隨母親給家裏種的菊花壓條,倒也其樂融融。幸好邵凱旋沒有真讓他去相親。彩衣娛親承歡膝下,逗得母親漸漸高興起來,才回上海去。
  京滬鐵路隨到隨走,他搭早班機,上了飛機才發現旁邊座位上的人是蔣繁綠,她明顯也有點意外,最後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點了點頭,就當打過招呼了。
  因為是這條航線的常態旅客,空乘都知道他的習慣,不用囑咐就送上當日的報紙,他道謝後接過去,一目十行瀏覽新聞,忽然聽得蔣繁綠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杜小姐是你的朋友。”
  他淺淺地答:“她不是我朋友。”
  她“哦”了一聲,笑著說:“我還以為她是你女朋友呢。”
  他沒什麽表情:“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沒必要這樣。”
  “我隻是好奇,也沒別的意思。”蔣繁花綠若無其事的說,“畢竟杜小姐跟我小叔叔關係挺好的,說不定將來她還是我的長輩呢。”
  他無動於衷,把報紙翻過一頁:“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變了很多。”
  蔣繁綠嫣然一笑:“難得你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
  他終於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上次我向你和你先生介紹杜曉蘇,不是你自以為的那個意思。”他語氣溫和,“我和你已經分手多年,你嫁不嫁人,或者嫁了一個什麽樣的人,與我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招惹杜曉蘇,明白嗎?”
  “你誤會了。”蔣繁綠神色已經十分勉強,“對不起,我真不知道杜小姐……”
  他語氣不可置疑,打斷她:“我說過,不要招惹她。”
  蔣繁綠終於笑了一聲:“以前我總覺得你是鐵石心腸,沒想到還是可以繞指柔。”
  “她是振嶸的女朋友。”他淡淡地說,“既然是我們雷家的人,誰要想為難她,當然要先來過問我。”
  蔣繁綠終於不再說話。
  下飛機後照例是司機和秘書來接他,公事多到冗雜,忙碌得根本沒閑暇顧及任何事。到了晚上又有應酬,請客的人有求於他,所以在一間知名的新會所,除了生意場上的朋友,又邀了幾位電影學院的美女來作陪。醉酒美人,例來是談生意的好佐料,盛情難卻,雷宇崢也隻得打起精神來敷衍。好不容易酒過三旬,才脫身去洗手間。
  出來正洗手,忽然進來兩個人,他也沒在意。忽然其中一個說:“我看上官今天怕是要喝高了。”
  “哥幾個都整他,能不高嗎?”
  上官這個姓氏並不多,雷宇崢抬頭從鏡子裏看,覺得說話的那個人有點眼熟,也許在應酬場麵上見過幾次。但那人滿臉通紅,酒氣熏熏,壓根都沒注意到他。隻顧大著舌頭說:“對了,今天上官帶來的那個姓杜的妞兒,到底是什麽來頭?”
  “呦,這你都不知道?上官的新女朋友,沒聽見她剛才說搬家,準是上官巴巴給她買了新房子。”
  “新鮮!哪個女人跟得了他十天半月的,還買房子?這不就金屋藏嬌,春宵苦短了……”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雷宇崢把服務生遞上來的毛巾撂下,隨手扔了張票子當小費,轉身就出了洗手間。
  晚上的風很涼,適才拗不過席間的人喝了一點紅酒,此刻終於有了一點微熏的醉意思,杜曉蘇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聽細細的風聲從耳畔略過。
  上官一邊開車一邊數落:“叫你出來吃頓飯,比登天還難。這間餐廳做的橙蟹多好吃,沒冤枉這一趟吧?話說你這房子終於裝修好了,你得請我吃飯,到時候吃什麽呢……要不咱們去島上吃海鮮……”
  杜曉蘇終於打疊起一點精神:“你怎麽成天拉我吃飯?”
  “誰讓你成天悶在家裏,別悶出病來。”他還是那副腔調,“我這是替雷二著想,他的弟妹不就是我的弟妹?再說你還這麽年青,有時候多出來玩玩,比一個人在家待著強。”
  驟然聽到雷宇崢的名字,她還是覺得有點刺耳。那天晚上恍惚的一吻,讓她總有種錯亂的慌亂,她本來已經竭力忘記,當做這事沒有發生。他說他喝醉了,然後很快地離開。這讓她鬆了口氣,也避免了尷尬。但聽到上官提到他,她還是覺得有點莫名的不安。
  到了一品名城她住的樓下,她下車了又被他叫住:“哎,明天晚上我來接你,請你吃飯。”
  “我明天說不定要加班。”
  “大好青春,加什麽班?”
  “我累了。”
  “行,行,快上去睡覺。”上官一笑,露出滿口白牙,“記得夢見我!”
  有時侯他就喜歡胡說八道,也許是招蜂惹蝶慣了,對著誰都這一套,這男人最有做情聖的潛質。她拖著步子上樓,房子前天才裝修好,今天又收拾了一整天,買家具家電什麽的,上官又借口說喬遷之喜,拖她出去吃飯。
  她找到鑰匙開門,剛剛轉開門鎖,忽然有一隻手按在門把上。她錯愕得抬起頭來,高大的身影與熟悉的側臉,走廊裏的聲控燈寂然滅了,他的整個人瞬息被籠在黑暗裏,那樣近,有那樣不可觸及……她隻是恍惚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你回來了……”話音未落,令她整個人猛然震了震。這不是邵振嶸,邵振嶸是不會回來了,縱然她千辛萬苦把房子找回來,縱然這是他與她曾經夢想過的家,但他不會再回來了。所以她悵然地看著他,看著如此相似的身影,渾不覺他整個人散發的戾氣。
  他隻是冷笑:“你還有臉提振嶸?”
  她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他是喝過酒,而且喝得並不少,離得這樣遠也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上次他是喝醉了,他知道,可是今天他又喝醉了,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仿佛是看透她的心思,他隻說:“把這房子的鑰匙給我。”
  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麽錯,隻是本能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你還有臉問為什麽?”他嫌惡地用力一推,她幾乎是跌跌撞撞退進了屋子裏,外頭走廊的光線投射進來,客廳裏還亂七八糟放著新買的家具。看著他那樣子,她不由自主又往後退了幾步,差點絆在沙發上。他一步步逼近,還是那句話,“把這房子的鑰匙給我。”
  “我不給。”她退無可退,腰抵在沙發扶手上,倔強地仰起臉:“這是我和振嶸的房子。”
  
  胸中的焦躁又狠狠地洶湧而起,他咬牙切齒:“別提振嶸,你不配!”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語氣會如此凶狠,幾乎帶著粉碎一切的恨意,“傍著了上官,行啊,那就把鑰匙交出來。從今後你愛怎麽就怎麽,別再拉扯振嶸給你遮羞。”
  話說得這樣尖刻,她也隻是被噎了噎:“上官他就是送我回來,我又沒跟他怎麽樣,你憑什麽找我要鑰匙?”
  “是嗎?敢做不敢認?你怎麽這麽賤,離了男人就活不了?你不是成天為了振嶸要死要活的,一轉眼就跟別人打情罵俏,還有臉回這房子裏來……”他輕蔑地笑了笑,“振嶸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他終於逼急了她,她說:“你別用振嶸來指責我,我沒有做對不起振嶸的事!我愛振嶸,我不會跟別人在一起,你也別想把鑰匙拿走。”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劍般攢到他心裏,無法可抑那勃發的怒意與洶湧而起的憤恨。並不是鑰匙,並不是房子,到底是什麽,他自己都不知道。隻覺得厭惡與痛恨,就像想把眼前這個人碎屍萬段,隻有她立時就死了才好。他伸出手猝然掐住她的脖子,她奮力掙紮,想把手裏的鑰匙藏在身後去。她急切的呼吸拂在他的臉上,他壓抑著心中最深重的厭憎,一字一句地說:“你跟誰上床我不管,但從今以後,你別再妄想拉扯振嶸當幌子。”
  她氣得急了,連眼中都泛著淚光:“我沒有對不起振嶸……”
  他冷笑:“要哭了是不是?這一套用得多了,就沒用了。一次次在我麵前演戲,演得我都信了你了。杜曉蘇, 你別再提振嶸。你真是……賤!”
  他的十指卡得她透不過氣來,他呼吸中濃烈的酒氣拂在她的臉上,她聽到他的骨指關節咯咯作響,他一定是真想掐死她了。這樣不問情由不辨是非,就要置她於死地。許久以來積蓄的委屈與痛楚終於爆發,如果振嶸還在……如果振嶸知道,她怎麽會被人這樣辱罵,這樣指責?他騰出一隻手去折她的手臂,而她緊緊攥著鑰匙,在湧出的淚水中奮力掙紮:“我就是賤又怎麽樣?我又沒跟上官上床,我就隻跟你上過床!你不就為了這個恨我嗎?你不就為這個討厭我嗎?那你為什麽還要親我?你喝醉了,你喝醉了為什麽要親我?”
  她的話就像是一根針,挑開他心裏最不可碰觸的膿瘡,
  那裏麵觸目驚心的膿血,是他自己都不能看的。所有的氣血似乎都要從太陽穴裏湧出來,血管突突地跳著,他一反手狠狠將她掄在沙發裏,她額頭正好抵在扶手上,撞得她頭暈眼花,半晌掙紮著想起來,他已經把鑰匙奪走了。
  她撲上去想搶回鑰匙,被他狠狠一推又跌倒回沙發裏,她的嘴唇哆嗦著——他知道她要說什麽,他知道她又會說出誰的名字,他凶猛而厭憎地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發出任何聲音,硬生生撬開她的唇,像是要把所有的痛恨都堵回去。
  她像隻小獸,絕望般嗚咽,卻不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隻是想將身下的這個人碎成齏粉,然後挫骨揚灰。隻有她不在這世上了,他才可以安寧,隻有她立時死了,他才可以安寧……這樣痛……原來這樣痛……原來她咬得他有這樣痛。有血的腥氣滲入齒間,但他就是不鬆開。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亂地抓撓,徒勞地想要反抗什麽,但終究枉然。單薄的衣物阻止不了他激烈的撕扯,她隻覺得自己也被他狠狠撕裂開來,成串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下去,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有聲音,沒有光,屋子裏一片黑暗,她還在喘息中嗚咽,隻是再無力反抗什麽。隔了這麽久,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還記得她如初的每一分美好,然後貪婪地想要重溫。就像是被卷入湍流的小舟,跌跌撞撞向著岩石碰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片甲不留……時間仿佛是一條湍急的河,將一切都卷夾在其中。沒有得到,沒有失去,隻有緊緊的擁有……心底可兒昂的焦躁終於被反反複複的溫潤包容,他幾乎滿足地想要歎一口氣,可是卻貪婪地索取著更多……
  那是世上最美的星光,碎在了恍惚的盡頭,再沒有迷離的方向。在最最失控的那一霎那,他幾乎有一種眩暈的虛幻,仿佛連整個人都被投入未明的世界,帶走一切的力量與感知,隻餘了空蕩蕩的失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漸漸清醒過來,並沒有看她,她大約是在哭,或者並沒有哭,隔很久才抽噎一下,像是小孩子哭得閉住了氣,再緩不過來。
  最後穿衣服的時候觸到硬硬的東西,是錢夾,他就拿出來,裏麵大概有兩千多現金,他全扔在了沙發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裏還緊緊地攥著的東西,原來是從杜曉蘇手裏搶過來的鑰匙。他看著這串鑰匙,猛然明白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他做了什麽?漸漸有冷汗從背心滲出來……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為了鑰匙,根本就不是,一切都是借口,荒謬可笑的借口。
  他抬起眼睛,手上還有她抓出的血痕,她一直在流淚,而他從頭到尾狠狠用唇堵著她的嘴。他知道如果可以說話,她要說什麽,他知道如果她能發出聲音,她就會呼叫誰的名字。所以他恨透了她,有多痛,他
  有多痛就要讓她有多痛。他拚盡了全部力氣,卻做了這世上最齷齪的事,用了最卑劣的方式。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公正的刑罰,那麽他是唯一該死的人。
  她本來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突然間把那些錢全抓起來,狠狠向他臉上砸去。他沒有躲閃,鈔票像雪花一樣灑落。隻有他自己明白,他隻是想要羞辱自己。而黑暗裏她的
  眼睛盈盈地發著光,像是怒極了的獸,絕望而淒涼。她慢慢地把衣服穿起來,他沒有動,就遠遠站在 那裏。誰知她穿好了衣服,竟然像隻小箭,飛快地衝出了門。
  他追出去,被她搶先關上了電梯,他一路從樓梯追下去,卻堪堪遲了一步,看著她衝出大堂。她跑得又急又快,就像拚盡了全力。他竟然追不上她,或者,他一直不敢追上她。他不知道她想去哪裏,直到出了小區大門,她筆直地朝前衝去,仿佛早就已經有了目標,就朝著車流滾滾的主幹道衝過去,他才知道她竟然是這樣的打算。他拚盡全力終於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她拚命掙紮,仍往前踉蹌了好幾步。他死也不放手,將她往回拖,她狠狠咬著他的手,痛極了他也不放。不過區區兩三秒的事情,雪亮的燈光已然刺眼地襲來,他連眼睛都睜不開,耀眼的光線中隻能看見她蒼白而絕望的臉孔,他狠狠用力將她推開。
  尖銳的刹車聲響起,卻避不開那聲轟然巨響。遠處響起此起彼伏的刹車的聲音,車流終於暫時有了停頓,如激流濺上了岩石,不得不繞出湍急的渦旋。她的手肘在地上擦傷了,火辣辣的疼,回過頭去隻見血蜿蜒地彌漫開來。
  司機已經下車來,連聲應都在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打電話報警。周圍的人都下車來,有人膽小捂著眼睛不敢看,警笛的聲音由遠及近,救護車的聲音也由遠及近。
  嘈雜的急診部,嗡嗡的聲音鑽入耳中,就像很的地方有人在說話。
  “血壓80/40,心率72。”
  “腦後有明顯外傷。”
  “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
  “CT片子出來了,顱內有出血。”
  “脾髒破裂!”
  “腹腔有大量積血……”
  一起突兀而短促地發出蜂鳴:“嘀——”
  “心跳驟停!”
  “電擊。”
  “200J!”
  “離開!”
  “未見複蘇!”
  “再試一次電擊除顫!”
  ……
  “小姐,你是不是病人家屬?這是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單,麻煩你簽字。”
  “現在情況緊急,如果你覺得無法簽字,可否聯絡他的其他家人?”
  “這是病人的手機,你看看哪個號碼是他家人的?”
  杜曉蘇終於接過了手機。她的手腕上還有血跡,在死神驟然襲來的刹那,他推開了她,自己卻被撞倒。她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機械而麻木地調出那部手機的通訊錄。第一個就是邵振嶸,她的手指微微發抖,下一個名字是雷宇濤,她按下撥出鍵。
  雷宇濤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醫院。她不知道他是用的什麽方法,雖然隔著一千多公裏,但他來得非常快。他到的時候手術還沒有結束,肇事的司機和她一起坐在長椅上等待,兩個人都像是木偶一樣,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
  陪著雷宇濤一起來的還有幾位外科權威。其實手術室裏正在主刀的也是本市頗有聲譽的外科一把刀,想必雷宇濤一接到電話,就輾轉安排那位一把刀趕來醫院了。這還是杜曉蘇第一次見到雷宇濤,不過三十出頭,卻十分鎮定,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沉著。
  醫院的主要領導也來了,迅速組成專家組簡短地交換了意見,就進了手術室。這時候雷宇濤才似乎注意到了杜曉蘇,她的樣子既憔悴又木訥,就像還沒有從驚嚇中恢複過來。
  他沒有盤問她什麽,隻是招了招手,院方的人連忙過來,他說:“安排一下房間,讓她去休息。”
  他語氣平靜和緩,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人隻能服從。
  她也沒有任何力氣再思考什麽,於是乖順地跟隨院方的人去了休息室。
  那是一間很大的套間,關上門後非常安靜。她身心俱疲,竟然昏沉沉地睡著了。
  她夢到振嶸,就像無數次夢到的那樣,他一個人困在車內,泥沙岩石傾瀉下來,將他淹沒,所有的一切都黑了,天與地靜寂無聲,他連掙紮都沒有掙紮一下,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哭得不能自抑,拚命地用手去扒那些土,明明知道來不及,明明知道不能夠,但那底下埋著她的振嶸,她怎麽可以不救他?她一邊哭一邊挖,最後終於看到了振嶸,他的臉上全是泥,她小心地用手去拭,那張臉卻變成了雷宇崢。血彌漫開來,從整個視野中彌漫,就像她親眼目睹的那樣,他倒在血泊裏,然後再不會醒來。
  她驚醒過來,才知道是做夢。
  已經是黃昏時分,護士看到她蘇醒過來似乎鬆了口氣,對她說:“雷先生在等你。”
  見著雷宇濤,她仍舊手足無措,有點慌亂。偌大的會客廳,隻有他和她兩個人。他的樣貌與雷宇崢和邵振嶸並不像,他也似乎在打量她,目光平靜,鋒芒內斂,看似溫文無害,她卻無緣無故覺得害怕。
  最後,他把一杯茶推到她麵前:“喝點水。”
  她搖了搖頭,是真的喝不下,胃裏就像塞滿了石頭,硬邦邦的,他也並不勉強,反倒非常有風度地問:“我抽支煙,可以嗎?”
  她點點頭。淡淡的煙霧升騰起來,將他整個人籠在其中。隔著煙霧,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他身子微微後仰,靠在沙發裏,聲音中透出一絲倦意:“到現在還沒有醒,隻怕過不了這二十四小時……”他隨手又把煙掐了,“你去看看吧,還在ICU。”
  她有點心驚肉跳,對這位大哥話裏的平靜與從容。他根本就沒有問她什麽話,也沒有詫異她為何會在事發現場,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麽。最讓她覺得難受的是,他也是邵振嶸的大哥,她不願意他有任何的誤解。
  但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隻是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去吧。”
  她麻木而盲從地跟著護士去了ICU,複雜的消毒過程,最後還要穿上無菌衣,帶上帽子和口罩,才能進入。
  兩個護士正在忙碌。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沒有了半分知覺,身上插滿了管子,在氧氣罩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她像個木偶人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著那熟悉的眉與眼,那樣像振嶸。周圍的儀器在工作,發出輕微而單調的聲音。她恍惚覺得床上的這個就是振嶸,可是她又拚命地告訴自己,那不是振嶸,振嶸已經死了……可他明明又躺在這裏。她神色恍惚,根本不知道那是振嶸,還是別人。
  藥水和血漿一滴滴滴落,他的臉龐在嚴重漸漸模糊。死亡近在咫尺,他卻推開了她,究竟他是怎麽想的,在那一霎那?她一直覺得他是魔鬼,那天晚上他就是魔鬼,那樣生硬而粗暴地肆掠,讓自己痛不欲生,可是現在魔鬼也要死了。
  她在ICU待了很久,護士們忙著自己的工作,根本就不來管她。有兩次非常危急的搶救,儀器發出蜂鳴,好多醫生衝進來圍著病床進行最緊急的處理。她獨自站在角落裏,看著所有人竭盡全力試圖把他從死神手中奪回來。
  就像一場拔河,這頭是生命,那頭是死亡。她想,振嶸原來也是做著這樣的工作,救死扶傷,與死神拚命搏鬥,可是都沒有人能救他。
  最後一切重歸平靜,他仍舊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護士們換了一袋藥水又一袋藥水,時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知道雷宇濤進來,她仍舊茫然地站在那裏,看著他。
  “跟他說話!”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透著不可置疑的命令語氣,“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我要他活下來。小嶸已經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我的父母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聽到沒有?”
  她被他推了一個踉蹌,重新站在了病床前,雷宇崢蒼白的臉占據了整個視野。振嶸當時的臉色,就和他一樣蒼白,那個時候,振嶸已經死了,他也要死了嗎?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試探地伸出手指,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滴注針頭在最粗的靜脈上,用膠帶固定得很牢,他的手很冷,像是沒有溫度。她慢慢地摸了摸他手背的肌膚,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一連三天,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仿佛一具沒有任何意識的軀殼,任憑藥水換了一袋又一袋,任憑護士換了一班又一班。每次都輪流有兩個護士待在ICU裏,隻有她一動不動的守著,熬到深夜才去睡。剛睡了沒一會兒,忽然又被敲門聲驚醒。
  她看著日光燈下雷宇濤蒼白的臉色,不由喃喃地問:“他死了?”
  “他醒了。”雷宇濤似乎並沒有欣慰之色,語氣裏反倒更添了一絲凝重,“你去看看吧。”
  雷宇崢還不能說話,氧氣罩下的臉色仍舊白得像紙一樣,他也不能動彈,但她一進ICU就發現他是真的清醒過來了。她雖然戴了帽子口罩,但他顯然認出了她,眼珠微微轉動,似乎凝睇了她兩秒鍾,然後眼皮就慢慢地闔上了。
  護士輕聲說:“睡著了,手術後身體機能都透支到了極點,所以很容易昏睡。‘
  過了很久之後,雷宇濤才說:”他怕我們騙他,剛才他一直以為你死了。“
  她沒有說話,如果可以,她寧可自己是死了的好。
  雷宇濤在醫院又多待了兩天,直到雷宇崢轉出了ICU,確認不再有危險,才決定返回,臨走之前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終究隻是對杜曉蘇說:“照顧他。”
  終歸是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振嶸的哥哥,經過這樣的生死劫難,恨意似乎已經被短暫地衝淡,餘下的隻有悵然。振嶸走得那樣急,哪怕是絕症,自己也可以伺候他一陣子,可是連這樣的機會上天都吝嗇得不肯給,那麽現在也算是補償的機會。
  因為雷宇濤的
  那句囑托,她每天都待在醫院。其實也沒太多的事情,醫院有專業的護士,又請了護工,髒活累活都輪不到她,不髒不累的活也輪不到她,她唯一的用處好像就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讓雷宇崢從昏睡或者傷口的疼痛中醒來的時候,一眼可以看到她。
  大多數時候她不說話,雷宇崢也不說話,病房裏的空氣都顯得格外靜謐。護工替她削了個梨,她也就拿在手裏,慢慢地啃一口,過了好幾分鍾,再啃一口,吃得無聲無息。
  這時候他想說話,可是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滿頭大汗。她把梨擱下給護工幫忙,擰了熱毛巾來給他擦臉。這麽異常車禍,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廋了很多,連眉骨都露出來了。她的手無意思地停在他的眉端,直到他的手臂似乎動了一下,她才醒悟過來。看著他望著茶幾上那半個梨,於是問:“想吃梨?”
  他現在可以吃流質食品,聽到他喉嚨裏哼了一聲,她就洗手去削了兩個梨,打成汁來喂給他。但隻喝了一口,他又不喝了。她隻好把杯子放回去,問:“晚上吃什麽呢?‘
  換來換去的花樣也就是藥粥,虎骨粥,野山參片粥,熊膽粥,鴿子粥……那味道她聞著就覺得作嘔,也難怪他沒胃口。據說這是某國寶級中醫世家家傳的方子,藥材也是特意弄來的,聽說都挺貴重,對傷口愈合非常有好處。每天都熬好了送來,但就是難吃,她看著他吃粥跟吃藥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傷口還在疼,過了半晌,連語氣都透著吃力,終於說了兩個字:“你煮。”
  難得她覺得臉紅:“你都知道……我不會做飯。”
  他額頭上又疼出了細汗,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白粥。水,大米,煮黏。”
  好吧,白粥就白粥。杜曉蘇去附近超市買了一斤大米,就在病房裏的廚房,煮了一鍋白粥。因為是天然氣,又老擔心開鍋粥溢出來,所以她一直守在廚房裏,等粥煮好了出來一看,雷宇崢已經又睡著了。
  她把粥碗放到一旁,坐在沙發裏。黃昏十分,窗簾拉著,又沒有開燈,病房裏光線晦暗。他的臉也顯得模糊而朦朧,摘掉氧氣罩後,他氣色十分難看,又瘦了一圈,幾乎讓她人不出來了。幸好這幾天慢慢調養,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用專家組老教授的話說:“年輕,底子好,扛得住,樣一陣子就好了。”
  那天晚上的白粥雷宇崢沒吃到,他一直沒有醒。她怕粥涼了又不便重新加熱,就和護工兩人分著把粥吃掉了。等他醒過來聽說粥沒有了,眼睛中便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杜曉蘇看他眼巴巴的樣子,跟小孩子聽說沒有糖了一樣,不由得“哧”的一笑。認識了這麽久,她大概還是第一次在他麵前這樣笑出聲來,他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過了好一會兒才問:“笑什麽?”
  “這麽大個人,還怕吃藥。”
  “不是。”他的聲音悶悶的。他頭上的繃帶還沒有拆,頭發也因為手術的原因剃光了,連五官都瘦得輪廓分明,現在抿起嘴來,像個犯了嗔戒的小和尚。其實他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平常總見他凶巴巴的樣子,杜曉蘇卻覺得重傷初愈的這個時候,他卻像個小孩子,隻會跟大人賭氣。
  等晚上的飯送來一看,是野山參粥,她高興地把粥碗往他麵前一擱:“是參粥。”熊膽粥最難吃,上次她使出十八般武藝,哄了他半天也隻吃了小半碗。參粥還算好的,他能勉強吃完。但參粥有股很怪的氣味,比參湯的味道衝多了,據說這才是正宗的野山參。看他跟吞藥似的,皺著眉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她又覺得於心不忍:“還有點米,明天再煮點白粥給你,你偷偷吃好了。”
  大概是“偷偷”兩個字讓他不高興,他冷冷地說:“不用了。”
  都傷成這樣了,脾氣還這樣拗。本來杜曉蘇覺得他受傷後跟變了個人似的,容易相處許多,聽到這冷冰冰的三個字,才覺得他原來根本就沒變。他還是那個雷宇崢,居高臨下,頤指氣使。
  雷宇崢隻住了一個多月,等到能下地走路就堅持要出院。專家組拿他沒辦法,杜曉蘇也拿他沒辦法,隻好打電話給雷宇濤,雷宇濤的反應倒輕描淡寫:“在家養著也行,好好照顧他。”
  一句話把他又撂給了杜曉蘇。杜曉蘇也不好意思板起臉來,畢竟一個多月朝夕相處,看著他和剛出世的嬰兒似的無助柔弱,到能開口說話,到可以吃東西,到可以走路……說到底,這場車禍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反正他的別墅夠大,請了護士每天輪班,就住在別墅二樓的客房裏。杜曉蘇住在護士對麵的房間,每天的事情倒比在醫院還多。因為雷宇崢回家也是靜養,所以管家每天有事都來問她:園藝要如何處理?草坪要不要更換?車庫門究竟改不改?底下遊泳池的通風扇有噪音,是約廠家上門檢修,還是幹脆全換新的品牌?……
  起初杜曉蘇根本就不管這些事:“問雷先生吧。”
  “杜小姐幫忙問問,雷先生睡著了,待會兒他醒了,我又要去物業開會。”
  漸漸地,杜曉蘇發現他這隻是借口,原因是雷宇崢現在脾氣格外不好,管家要是去問他,他一定會發火。杜曉蘇越來越覺得在那場車禍後,這個男人就變成了個小孩子,喜怒無常,脾氣執拗,還非常不好哄。可是看他有時候疼得滿頭大汗,又覺得心裏發軟,明明也隻比邵振嶸大兩歲,振嶸不在了,他又因為自己的緣故傷成這樣子……這樣一想,總是覺得內疚。
  本來傷口複原得不錯,就是因為曾經有顱內出血,所以留下了頭疼的後遺症,醫生也沒有辦法,隻開止痛劑。他其實非常能忍耐,基本不碰止痛藥。隻有這種時候杜曉蘇才覺得他骨子裏仍舊是沒有變,那樣的疼痛,一聲說過常人都無法忍受,他卻有毅力忍著不用止痛劑。
  有天半夜大概是疼得厲害了,他起床想開門,其實床頭就有叫人鈴,但他沒有按。結果門沒打開人卻栽在了地上,幸好她睡得淺聽見了動靜,不放心跑過來看到了。他疼了一身汗也不讓她去叫護士,她隻好架著他一步步挪回床上去。短短一點路,幾乎用了十幾分鍾,兩個人都出來了一身大汗。他疼得像個蝦米佝僂著,隻躺在那裏一點點喘著氣,狼狽得像是頭受傷的獸。她擰了熱毛巾來替他擦汗,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拉著她的胳膊將自己圍住。他瘦到連肩胛骨都突出來,她忽然覺得很心酸,慢慢地抱緊了他。他的頭埋在她胸口,人似乎還在疼痛中痙攣,熱熱的呼吸一點點噴在她的領口,她像哄孩子一樣,慢慢拍著他的背心,他終於安靜下來,慢慢地睡著了。
  杜曉蘇怕他頭疼又發作,於是想等他睡得沉些再放手,結果她抱著他,就那樣也睡著了。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不由得猛然一驚,幸好他還沒醒,本來睡著之前是她抱著他,最後卻成了他抱著她,她的脖子枕著他的胳膊,他的另一隻手還攬在她的腰間,而她整個人都縮在他懷裏。她醒過來後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趁他還沒醒,輕手輕腳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幸好他也沒有覺察,起床後也再沒提過,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房裏睡了一晚。
  雷宇崢一天天好起來,杜曉蘇才知道陪著一位病人也有這麽多事,他又挑剔,從吃的喝的到用的穿的,所有的牌子所有的質地,錯了哪一樣都不行。單婉婷有時候也過來,揀重要的公事來向他匯報,或者簽署重要的文件,見著杜曉蘇禮貌地打招呼,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她會在這裏。
  熟悉起來還真的像親人,有時候她都覺得發怔,因為雷宇崢瘦下來後更像振嶸。有時候她都怕叫錯名字,雖然通常說話的時候她都不叫他的名字,就是“喂”一聲,生氣的時候還叫他“雷先生”,因為他惹人生氣的時候太多了。
  比如洗澡,因為他回家後曾經有一次昏倒在浴室裏,雷宇崢又不許別人進浴室,所以後來他每次洗澡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在外邊等他,避免發生意外。這差事不知為什麽就落在她頭上了,每天晚上都得到主臥去,聽“嘩啦嘩啦”的水聲,等著美男出浴。還要幫他吹頭發,吹的時候又嫌她笨手笨腳,真是吹毛求疵。其實他頭發才剛長出來,怎麽吹也吹不出什麽發型,看上去就是短短的平頭,像個小男生。杜曉蘇總覺得像芋頭,她說芋頭就是這樣子的,但她一叫他芋頭他就生氣,冷冷地看著她。
  養個孩子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可哪有這麽不聽話這麽讓人操心的孩子?杜曉蘇被氣得狠了,第二天偷偷跑出去買了一罐痱子粉。這天晚上等他洗完澡出來往軟榻上一坐,她就裝模作樣地拿吹風機,卻偷偷地拿出粉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撲了一脖子的痱子粉。他覺察過來,一下子轉過頭來抓住她拿粉撲的手,她還笑:“乖,阿姨給你撲粉粉。”
  這句話可把他給惹到了,跟乍了毛的貓似的,她都忘了他根本不是貓,而是獅子,他生氣就來奪她的粉撲,她偏不給他,兩個人搶來搶去,到最後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已經抱住了她。她不由得一震,他的唇觸下來的刹那,她幾乎能感受到他唇上傳來的滾燙與焦灼。這是他們在清醒狀態下的第一次,清晰得可以聽見對方的鼻息。
  “不行……”她幾乎虛弱地想要推開他,他的眼睛幾乎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那樣像振嶸的眼睛。他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仿佛帶著某種誘哄,緩慢而耐心地吻她。她捶他的背,可又怕碰到他骨折的傷。他仍舊誘哄似的吻她,手卻摸索著去揭她的扣子,她一反抗他就加重唇上的力道,輕輕地咬,讓她覺得戰栗。他的技巧非常好,她那點可憐的淺薄經驗全都被勾起來了,欲罷不能,在道德和自律的邊緣垂死掙紮:“雷宇崢!放開我!放開!”他將她抱得更緊,那天晚上令她覺得可怖的感覺再次襲來,她咬著牙用力捶打他:“我恨你!別讓我再恨你一次!”
  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裏還泛著血絲,幾乎是咬牙切齒:“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他媽為什麽要這樣愛你!”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最不該說的一句話。她的手頓了一下,又捶得更用力,可是不能阻止他。他說了很多話,大多是模糊破碎的句子。起初因為她哭了,他喃喃地說著些哄她的話,她哭得厲害,聽著他一句半句,重複的都是從前她對他說過的話。她都不知道他竟然還記得,而且記得那樣清楚,從第一次見麵,她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就像電影拷貝一樣,被一幕幕存放在腦海最深處。如果他不拿出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她哭泣著聽他在耳邊呢喃,夾雜在細碎的親吻裏,恍惚被硬生生拉進時光的洪流,如果一切回到原點,是不是會有不同的經曆,會有不同的結果?他細致而妥帖地保管了這一切,卻再也沒有輕易讓人偷窺。她錯過他,他也錯過她,然後兜兜轉轉,被
  命運的手重新拉回來。
  她像隻小鹿,濕漉漉的眼睫毛還貼在他臉上,讓他覺得懷抱著的其實是種虛幻的幸福。這樣久,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已經這樣久。如此的渴望,如此的期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那樣久遠的過去,就已經開了頭,像顆種子在心裏萌了芽,一天天長,一天天長,最終破殼而出。他曾經那樣枉然地阻止,到現在卻不知道是因為手足還是因為嫉妒,嫉妒她那樣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就像那一夜被遺忘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這麽多年,走了這麽多路,可是命運竟然把她重新送回到他麵前來。他才知道原來是她,原來是這樣。
  無論如何,他不會再次放開她。第一次他無知地放手,從此她成了陌生人;第二次他放手,差點就要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她是他的,就是他的。
  上一次是激烈的痛楚,這一次卻是混亂的迷惘。還沒有等他睡醒,杜曉蘇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她覺得自己又犯了錯,上次不能反抗,這次能反抗她卻沒有反抗,明明是不能碰觸的禁忌,明明他是振嶸的哥哥,明明她曾經鑄成大錯,如今卻一錯再錯。道德讓她覺得羞恥,良知更讓她絕望。
  她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整天,無論誰來敲門,她都沒有理會。雷宇崢大概怕她出事,找出房門鑰匙進來,她隻是靜靜躺在那裏,閉著眼睛裝睡。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又走了。
  她下樓的時候他坐在樓梯口,手裏還有一支煙,旁邊地板上放著偌大一個煙灰缸,裏麵橫七豎八全是煙頭。看著柚木地板上那一層煙灰,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坐了多久。
  手術後醫生讓他忌煙,他也真的忌了,沒想到今天又抽上了。
  他把她的路完全擋住了,她沉住氣:“讓開。”
  他往旁邊挪了挪,她從他旁邊走過去,一直走到樓梯底下,他也沒有說話。
  其實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湖邊。湖裏養了一群小鴨子,一位母親帶著孩子,在那裏拿著麵包一片一片地撕碎了喂小鴨子。因為小區管理很嚴,出入都有門禁,業主又不多,所以湖邊就隻有他們三個人。喂小鴨子的母女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一整天沒有吃東西,覺得胃裏隻泛酸水,蹲下來要吐又吐不出來。那位太太似乎很關切,扶了她一把:“怎麽了,要不要去醫院?”
  她有氣無力地還了個笑容:“沒事,就是胃痛。”
  小女孩非常乖巧地叫了聲:“阿姨。”又問自己的媽媽,“阿姨是不是要生小寶寶了?電視上都這麽演。”
  那位太太笑起來:“不是,阿姨是胃痛,去醫院看看就好了。‘
  在那一刹那,杜曉蘇腦海裏閃過個非常可怕的念頭,但沒容她抓住,家務助理已經找來了,遠遠見著她就焦灼萬分:”先生出事了……’
  雷宇崢已經把房間裏能摔的東西都摔了,護士也被他關在外頭,管家見了她跟見了救星一樣,把鑰匙往她手裏一塞。她隻好打開房門進去,其實裏麵安靜極了,窗簾拉著,又沒有開燈,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到。
  她摸索著把燈打開,才發現他一個人蹲在牆角,因為劇烈的疼痛佝僂成一團,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竟然在發抖。
  她蹲下來,試探地伸出手,他疼得全身都在痙攣,牙齒咬得緊緊的,已經這樣了他還執拗地想要推開她,她覺得他在賭氣,幸好疼痛讓他沒有了力氣。她把他抱在懷裏,他整個人還在發顫,但說不出話來。她耐心地哄他:“打一針好不好?讓護士進來給你打一針,好不好?”
  他固執地搖頭,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最近他的頭疼本來已經發作得越來越小了,而且疼痛一次比一次要輕,不曾劇烈到這種程度。她心裏明白是為什麽,他一個人坐在樓梯口的時候,曾經眼巴巴看著她出來,就像那天聽說粥沒了,就跟小孩子一樣可憐。她卻沒有管他,她本來是打算走的,即使他說過那樣的話,即使他已經明白地讓她知道,但她還是打算走的。
  醫生說過這種疼痛與情緒緊張有很大的關係,他一直疼得嘔吐,然後昏厥過去。杜曉蘇本來還以為他又睡著了,護士進來才發現他是疼得昏過去了,於是給他注射了止痛劑。
  她又覺得心軟了,就是這樣優柔,但總不能拋下他不管。可是心底那個隱密的念頭讓她不安到了極點,她終於對自己最近的身體狀況起了疑心,但總得想辦法確認一下。如果真的出了問題,她隻有悄悄地離開。
  但目前她還是努力地維持現狀,雷宇崢醒來後她極力讓自己表現得更自然,甚至試圖更接近他一點兒,但他卻待她並不友善,甚至不再跟她說話。他變得暴躁,沒有耐心,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她發現他竟然變本加厲地抽煙。管家愁眉苦臉,她隻有自己去想辦法。她把打火機和煙卷全都藏起來,他找不著,終於肯跟她說話了:“拿出來!”
  “給我點時間。”她似乎是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能一下子要求我接受。”
  他沒有理會她,卻沒有再掘地三尺地找那些香煙。
  這天天氣好,她好不容易哄得他去陽台上曬太陽補鈣,他卻自顧自地坐在藤椅上看報紙。秋天的日頭很好,天高雲淡,風裏似乎有落葉的香氣。她總叫他:“別看了,傷眼睛。”他往大理石欄杆的陰影裏避了避,繼續看。
  她指了指樓下的花園:“你看,流浪貓。”
  他果然把報紙擱下,往陽台下張望。花叢裏的確有小動物,灌木的枝條都在輕微地搖動。但他一想就明白上當了,這些戒備森嚴的豪華別墅區,從哪兒來的流浪貓,恨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小區大門。
  果然那小東西鑽出來一看,是隔壁鄰居家新養的寵物狗,搖著尾巴衝他們“汪汪”狂叫。沒一會兒鄰居的家務助理也循聲找來了,滿臉堆笑對著管家賠禮:“真不好意思,這小家夥,一眨眼竟然溜過來了。替我跟雷先生雷太太說一聲,真是抱歉。”
  他看她在陽台上看著人把小狗抱走,似乎很悵然的樣子。最近她似乎是在討好他了,雖然他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她看著那隻狗的樣子,讓他想起很久之前,在那個遙遠的海島上,她曾經可憐兮兮地央求他,想要帶走那隻瘦骨嶙峋的小貓。那時候她的眸子霧蒙蒙的,就像總是有水汽,老是哭過的樣子。
  他不由自主地說:“要不養隻吧。”
  她隻覺得頭大如鬥,現在的日子已經比上班還慘,要管著這偌大一所房子裏所有亂七八糟的事,伺候這位大少爺,再加上一隻狗……
  "我不喜歡狗。"
  “你就喜歡貓。”
  她微微有點詫異:“你怎麽知道?”
  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黃昏的時候鄰居家偶特意派人送了一籃水果過來,還親自寫了張卡片,說是小狗才剛買來認生,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深表歉意雲雲,很是客氣。管家把水果收了,照例跟她說了一聲,然後向她建議:“廚房新烤了新鮮蛋糕,鄰居家有小孩子,我們送份蛋糕過去,也是禮尚往來。”
  她也挺讚成,本來偌大的地方才住了這麽幾十戶人家,鄰裏和睦挺難得的。
  過了幾天她陪雷宇崢去複查,回來的時候正巧遇見鄰居太太帶著小孩也回來。司機去停車,母女兩個特意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又道謝,原來就是那天在湖邊喂小鴨子的那對母女。小女孩教養非常好,小小年紀就十分懂禮貌,先叫了叔叔阿姨,又甜甜笑:“謝謝阿姨那天送的蛋糕,比我媽媽烤的還好吃呢。”
  鄰居太太也笑:“上過幾天烘焙班,回來烤蛋糕給她吃,她還不樂意嚐,那天送了蛋糕過來,一個勁誇好吃,讓我來跟雷太太學藝呢。”
  杜曉蘇怔了一下:“您誤會了……”
  "不是她烤的。"雷宇崢難得笑了笑,“蛋糕是我們家西點師傅烤的,回頭我讓他把配方抄了給您送去。”
  “謝謝。”鄰居太太笑容滿麵,又回過頭來問杜曉蘇,“那次在湖邊遇上你,看到你很不舒服的樣子,我要送你去醫院,你又不肯。要不我介紹個老中醫給你號個脈,他治胃病也挺在行的。”
  不知為什麽杜曉蘇的臉色都變了,勉強笑了笑,“沒事,現在好多了,就是老毛病。”
  “還是得注意一下,看你那天的樣子,說不定是胃酸過多。我有陣子就是那樣,還以為是又有了小毛頭,結果是虛驚一場。”又說了幾句話,鄰居太太才拉著女兒跟他們告別。
  一進客廳傭人就迎上來,給他們拿拖鞋,又接了雷宇崢的風衣。杜曉蘇上樓回自己房間,誰知道雷宇崢也跟進來了。最近他對她總是愛理不理,今天的臉色更是沉鬱,她不由得攔住房門:“我要睡午覺了。”
  他沒有說話,徑直去翻抽屜,裏麵有些她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很憤怒:“你幹什麽?”
  他仍舊不說話,又去拿她的包,她不讓他動:“你想幹什麽?”
  他站在那裏沒有動,終於問:“你不舒服,怎麽不去醫院?”
  “小毛病去什麽醫院?”
  “你哪兒不舒服?”
  “你管不著?”
  “那跟我去醫院做檢查。”
  “才從醫院回來又去醫院幹什麽?”
  “你在怕什麽?”
  “我怕什麽?”
  “對,你怕什麽?”
  她漸漸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著她,這男人的目光跟箭一樣毒,似乎就想找準了她的七寸紮下去,逼得人不得不拚死掙紮。她抓著手袋,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擰緊,聲調冷冷的:“讓開。”
  “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別想出這個門。”
  她滿臉怒色,推開他的手就往外走。他手臂一緊就抱住她,不顧她的掙紮,狠狠地吻住她。她的背心抵在牆上,觸著冰冷的壁紙,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氈,被他揉弄擠壓,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的力道中似乎帶著某種痛楚:“告訴我。”
  她緊閉著雙唇,雙手抗拒地抵在他胸口上,不管她怎麽掙,都掙不開他如影相隨的唇。他狠狠地吮吸,宛如在痛恨什麽:“告訴我!”他的呼吸夾雜著淡淡的藥香,是他早上吃的熊膽粥,又苦又甘的一種奇異香氣。她覺得熟悉的晨嘔又湧上來,胃裏犯酸,喉嚨發緊。他強迫似的攥住她的腰,逼得她不得不對視他的眼睛,那樣像振嶸的眼睛……
  她推開他撲到洗手間去,終於吐出來,一直嘔一直嘔,像是要把胃液都嘔出來。等她精疲力盡地吐完,他遞給她一杯溫水,還有毛巾。她一揮手把杯子把毛巾全打翻了,幾乎是歇斯底裏:“是!我就是懷孕了怎麽樣?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強暴了我,難道還要強迫我替你生孩子?你把我逼成了這樣,你還想怎麽樣?”
  兩個人都狠狠地瞪著對方,他忍住把她撕成碎片的衝動,一字一頓:“杜曉蘇,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告訴你,你別想。”他忍不住咆哮,“你不要癡心妄想!”
  他狠狠摔上門,把管家叫來:“找人看著杜小姐,有什麽閃失,我唯你是問。”
  他搭了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家去。北方的秋意明顯比南方更甚,雷宇崢連風衣都忘了穿,扣上西服的扣子,走下舷梯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不遠處的停機坪上,停著輛熟悉的汽車。
  司機老遠看見他,就下來替他打開了車門。見著雷宇濤的時候,他還是很平靜,“哥,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客人,沒想到接到你。”雷宇濤笑了笑,“你怎麽回來了?”
  “回來看看爸媽。”
  “你運氣不好,老爺子去河南了,咱媽也不在家。”
  雷宇崢沒有做聲,雷宇濤拍了拍他的肩:“走,我給你接風,吃點好的。看你這樣子,瘦得都快跟振嶸原來一樣了。”
  兄弟三個裏麵,振嶸是最瘦的一個。提到他,兄弟兩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再交談。
  雷宇濤挑的地方很安靜,並不是所謂的私房菜罐子,而是原來食堂掌勺的譚爺爺的家裏。老譚師傅去世十幾年了,難得他兒子學了他七八成的手藝,但並不以此為業,更難得下廚。就是偶爾有舊友提前打了招呼,才燉上那麽幾鍋,也不收錢,因為通常來吃的都是有幾代交情的故人。譚家是清靜的四合院,月洞門後種了兩株洋槐,如今葉子都掉光了。從朝南的大玻璃窗子看出去,小院安靜得寂無人聲,偶爾一隻麻雀飛落,在方磚地上一本正經地踱著方步,似乎在數著落葉。一陣風來,麻雀細白的羽毛被吹得翹了起來,於是撲了撲翅膀,又飛走了。
  小譚師傅親自來上菜。說是小譚師傅,也是因這老譚師傅這麽叫下來,其實小譚師傅今年也過五十歲了。他笑眯眯地一一給他們揭開碗蓋,全是燉品,尤其一壇佛跳牆做得地道,聞著香就令人垂涎欲滴。
  
  "前幾天我饞了,特意打電話來讓小譚師傅燉的,說是今天過來吃。”雷宇濤親自替雷宇崢舀了一勺佛跳牆,“便宜了你。”
  小譚師傅替他們帶好門,就去前院忙活了。屋子裏非常安靜,四壁粉刷得雪白,已經看不出是原來的磨磚牆。家具什麽的也沒大改,老荸薺紫的八仙漆桌,椅子倒是後來配的,原來的條凳方凳,都被孩子們打打殺殺半拆半毀,全弄壞了。這是他們小時候常來的地方,來找譚爺爺玩,譚爺爺疼他們幾個孩子,給他們做爛肉麵,還喂了一隻小白兔,專門送給他們玩。
  佛跳牆很香,雷宇濤看了他一眼:“你怎麽不吃?”
  “我想結婚。”
  雷宇濤的表情非常平靜,語氣也非常平靜,夾了塊蘇造肉吃了,問:“你想跟誰結婚?”
  他捏著冰冷的銀筷頭,碗裏是雷宇濤給他舀的佛跳牆,香氣誘人,如同這世上最大的誘惑,他沒有辦法克製自己,隻能苦苦掙紮。就像一隻蟻,被驟然滴下的鬆香裹住,拚命掙紮,明知道是掙不開,可是也要拚命掙紮。千年萬年之後,凝成的琥珀裏,人們仍舊可以觀察到栩栩如生的命運最後的那份無力。但又能怎麽樣呢?誰不是命運的螻蟻?
  雷宇濤又問了一遍:“你要跟誰結婚?”
  他卻不再做聲。
  雷宇濤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不敢說?我替你說了吧,杜曉蘇是不是?”他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再次不可抑製,“你是不是瘋了啊你?你上次回來的時候,我大清早打電話到你那裏,是那個女人接的電話,我就知道出了事。我起先還指望你是一時糊塗,那股鬼迷心竅的新鮮勁兒過去就好了,結果你竟然異想天開!你想活活氣死咱爸咱媽?她是振嶸的未婚妻,就算振嶸不在了你也不能娶她!”
  “是我先遇見她的。”
  “雷宇崢,你不是三歲小孩,你自己心裏明白,你娶誰都可以,杜曉蘇是絕對不可能。你不要臉我們雷家還要臉!”雷宇濤氣到極處,“親戚全見過她,全都知道她是振嶸的未婚妻。你想想咱爸,他今年做了兩次心髒搭橋,醫生說過什麽你一清二楚!你就算要死也給我忍著!我連你出事的消息都瞞得滴水不漏,你倒好,你打算親自氣死他是不是?”
  “振嶸已經不在了,為什麽我不能娶她?”
  雷宇濤狠狠一巴掌就甩過來:“你是不是瘋了?”
  雷宇崢沒有躲,嘴角裂開來,他也不動。就和小時候挨父親的打一樣,不聲不吭,也不求饒,就是看著他。
  雷宇濤反而慢慢鎮定下來:“你要真瘋了我也不攔你,可是有一條,你也是明白的,我有一千一萬個法子讓你徹底清醒。你要是不信,盡管試。”
  早知道是絕境,其實也不過是垂死掙紮,又有什麽用處?雷宇崢心灰意冷。能有多痛呢?總不過是撕裂掉胸腔裏那一部分,從此之後,仍舊活著。失掉的不過是一顆心,又能有多痛?
  “你別動她。”
  雷宇濤笑了笑,安慰似的重新將筷子塞回他手裏:“我知道你是一時腦子糊塗了,好好休息一陣子,把傷養好。別讓爸媽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省得他們擔心。”又給他舀了一勺肉,“趁熱吃,我知道你還有事得趕回去安排。”
  還是雷宇濤把他送到的機場,看著他上飛機。偌大的停機坪上隻有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車前,雷宇崢想起很久以前--其實也沒有多久,他抱著振嶸回來,大哥也是這樣孤伶伶站在那裏等他,那時候籠罩在全家人心頭的,是絕望一般的傷心。
  那是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們已經承受了一次喪子之痛,餘下的歲月裏,他和大哥都竭力避免父母再想起來,再想起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
  他們希冀用時光去醫治傷痛,希望父母能夠淡忘。如果他固執地將杜曉蘇帶回家去,那麽重要的不是流言蜚語,重要的是,父母的餘生裏,都會因為她而時時刻刻想起振嶸。
  他是真的瘋了,才會癡心妄想,所以雷宇濤專門等在那裏,等著把他擋回去,等著把他一巴掌打醒,讓他不再做夢。
  下了飛機後,司機來接他,他打了個電話問管家:“上飛機前你說杜小姐睡了,現在起來了嗎?”
  “起來了。”管家說,“剛才說要去醫院拿藥,司機送她去了。”
  他心一沉,勃然大怒:“我不是讓你看著她?”
  管家嚇得戰戰兢兢:“我專門讓司機陪她去,她說她不舒服……”
  "哪家醫院?"
  聽到地址後他就把電話摔了,告訴司機:“把車給我,你自己先回去。”
  杜曉蘇覺得自己在發抖,醫院雖然是私人的,看上去也挺正規,交了錢就去三樓手術室。電梯裏就她一個人,她緊緊捏著手裏的包,四壁的鏡子映著她蒼白的手指,短短十幾秒鍾,卻像是半輩子那麽久。終於到了三樓,她出了電梯,忽然聽到樓梯那裏的門“嘭”的一響,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到最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他臉色陰霾,朝她一步步走近,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似乎是因為一路樓梯太急。她無慟無怨,隻是看著他。
  他什麽話也沒說,就是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外拖。
  “你幹什麽?”重新見到這個人,才知道原來自己隻是不願意再看他,不願意再見到和振嶸如此肖似的臉孔,不願意再想起與他有關的那些事情。隻要牽涉到他,她就是一錯再錯,錯得令她自己都深深地厭憎自己。已經有護士好奇地探頭張望,他捏得她很痛,可是她就是掙不開。
  “信不信?”他臉色平靜,聲音更是:“你要是不跟我走,我有法子把這裏拆了。”
  她不寒而栗,她絕對相信,他是地獄九重中最惡的魔,不憚犯下滔天大罪,隻為他一念之間。她絕望地撲打著他,抓破了他的臉,他毫不閃避,隻是把她弄下樓去。他的車就停在醫院大門前,他把她塞進去,然後綁好安全帶。
  所有的車門都被他鎖上了,車子在馬路上飛馳。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她一直想好好活著,但他總有辦法逼迫她,讓她覺得絕望。她去搶方向盤,他毫不留情,回手就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倒在車窗邊,半晌捂著臉緩不過來,他慢慢地一字一字:“杜曉蘇,你別逼急了我,逼急了我會殺人的。”
  他連眼睛都是紅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趕到這裏來的,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嚇,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喪心病狂的魔鬼,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開車的樣子像是不要命,一路遇上的卻全是綠燈。她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一直到最後車停在別墅前,他才下車,拖著她往屋子裏去。
  她又踢又咬,衝他又打又踹,可是他索性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進了屋子一直上樓,到主臥室裏將她狠狠扔到床上。就像扔一袋米,或者什麽別的東西,粗魯而毫無憐惜。她喘息地伏在那裏看著他,他也喘息地看著她,兩個人的胸膛都在劇烈起伏。他伸出手,卡住她的脖子,就像那天一樣,咬牙切齒:“你要死就死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知道!”
  他的手背上全是暴起的青筋,她一動不動,就像是想任由他這樣掐死自己,可是他終究沒有再使力,整個手臂反而垂下去,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她嘴角漸漸浮起微笑:“你不是走了嗎?你真覺得關得住我?隻要我想,總可以弄出點兒意外來。”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被觸到逆鱗般地咆哮:“你敢!你竟然敢!”
  “哦,你還在生氣我事先沒有告訴你?”她有些散漫地轉開臉去,避免他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說了又有什麽用,難道你突發奇想打算養個私生子?”
  他在失控的邊緣,這女人永遠有本事讓他有殺人的衝動:“別逼我動手湊你。”
  “你剛才不是打了嗎?”她笑了笑,臉上兀自還有他的指痕,紅腫起來,半邊臉都變了形。他整個心髒都抽搐起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隻覺得難受。伸手想要去撫摸她紅腫的臉頰,但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的手指定在了那裏,他怔怔地看著她,而她黑寂似無星之夜的眼中,無怒亦無嗔,仿佛連心都死了。
  他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不敢當。”她慢慢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麻煩你還是送我去醫院,拖久了就更麻煩了。”
  她這突兀的平靜讓他更覺得無措,就像下樓時一腳踏空,心裏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近乎吃力地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有什麽好談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她甚至衝她笑了笑,“把你比瘋狗了,別生氣。”
  他看著她,想起許多事情來。他想起邵振嶸帶她回家的時候,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想什麽呢?他一次一次把她撿回家,那樣可憐,是在想什麽呢?在那個孤島上,重新看到她的睡顏,又是在想什麽呢?從傷痛中醒來的時候,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固執地睜著眼睛看著雷宇濤,旁邊的人一樣樣地猜,猜他是什麽意思,最後還是雷宇濤猜到了,才帶了她來見他。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那一刹那,自己又是在想什麽呢?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從什麽時候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朵花為什麽會開,就像不知道彩虹為什麽會出現在雨後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嬰兒為什麽會微笑……等他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晚了,隻記得那天晚上,她在自己身下顫抖著哭泣,所有的幸福早就被他自己一手斬斷了,連他自己都明白。
  最開始絕望的一個,其實是他。
  他以為有機會彌補,在出了車禍之後,在她陪伴自己的時候,在她開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時候,在她用她的雙臂抱緊自己的時候。在她雖然拒絕,但是沒有反抗的時候。可是她提都不提,她刻意忘記,她就隻痛恨他強迫她的那一次。就像車禍後的一切不曾發生,就像之前她隻是可憐他——她就隻是可憐他。
  他掙紮了那樣久,拚盡了全部的力氣,卻沒有掙開這結果。她就在他麵前了,可是隔得太遠,再觸不到。
  他沒有生氣,隻是她如此抗拒的姿態令他覺得無法忍受。
  他已明白,終究是無路可退。
  她的神色已經略有不耐:“雷先生……”
  “曉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這樣親昵的兩個字,可是隔著千山萬水,連夢裏都吝嗇得不曾出現,他茫然地看著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能不能把這孩子留下來?”
  “生下來?”她幾近譏諷地嘲弄,“您還沒結婚呢,像您這樣的人,一定會娶一位名門閨秀。想我這樣的人,怎麽配給您生孩子?”
  結婚兩個字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心,他曾經垂死掙紮過,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會在雷宇濤麵前說破。正如借了雷宇濤的手來絕了自己最後一分殘存的念想。就像是被癌症的痛苦折磨得太久的絕症病人,最後輾轉哭號,隻求安樂一死。他曾經那樣忍耐,連頭疼欲裂的時候他仍舊可以忍耐,但卻忍不住這種絕望,終究還是逼她說一句話來讓自己不再做夢。
  他鬆開手,如釋重負地看著她,終於笑了笑:“那換家好點的醫院吧,校醫院做手術不安全。”
  她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鬆了口,但他臉色很平靜:“我來安排,你放心。”
  他離開了房間,她精疲力竭,像是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枕頭軟軟的在臉頰旁,棉質細密而溫柔的觸感,她竟然就那樣沉沉睡去。
  她睡到天黑才醒,睜開眼睛後許久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床對麵是從天到地的落地窗,房間裏又黑又靜,就像是沒有人。
  她漸漸想起之前的事,起身找到自己的鞋。樓下空蕩蕩的,門關著她出不去,她穿過客廳走到後院,看到一個人坐在院子裏。
  夜幕四垂,遠遠可以看見天角城市的紅光,仿佛微暈的醉意。他沒有喝酒,非常清醒,也非常警醒,回過頭來看著她。
  最後還是他先說話:“醫院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我陪你去。”
  她幾近嘲諷:“謝謝。”
  他沒有被她激怒,反倒是淡淡的:“我做錯了事,我收拾殘局。”
  陌生而疏離,卻重複著虛偽的禮貌,她壓抑住心中洶湧的恨意。她做錯了事,卻付出了一生為代價。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以近乎輕蔑的方式,硬生生將她逼到了絕路上去。
  如果給她一把刀,她或許就撲上去了,但她冷靜而理智地站在那裏,隱約有桂花的香氣,浮動在夜色中,這裏看不到桂花樹,卻仿佛有千朵萬朵細黃的小花正在盛開。那香氣甜得似蜜,浸到每一個毛孔裏,仿佛是血的腥香。
  他聯絡的仍舊是家私人醫院,不過因為是外資,規模看起來並不小。所有應診皆有預約,所以偌大的醫院裏顯得很安靜,沒有患兒的哭鬧,沒有排隊的嘈雜,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帶著一種職業的笑容,將他們引進單獨的診室。
  預約好的是位日本籍的婦產醫生,能說流利的英語,口音稍重。杜曉蘇聽得有些吃力,大部分還是聽懂了。其實也就問了問日期,便去驗血,然後做B超。
  驗血隻是為了預防手術意外。陪同她抽血的護士,能夠說簡單的中文,大約看出她的緊張,微笑著安慰她:“手術非常安全,會用局部的麻醉,半個小時就結束。”
  做完B超後她走出檢查室,因為腳步很輕,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雷宇崢本來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等她,手裏還拿著她的包,仿佛在想什麽。她很少從這個角度看他,微低的臉,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抬起頭來,她一時來不及收回目光,於是坦然轉開臉。醫生先看了B超報告,然後向她解釋各種手術意外,因為說的是英語,所以特別的慢。手術同意書也是英文的,她一項項看過,然後簽字。醫生向她一一介紹麻醉師和護士,都是非常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這時驗血的報告單也出來了,檢查室的護士送過來給醫生,醫生看了一眼,忽然對雷宇崢說了句話。
  因為是英文又說得很快,杜曉蘇也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麽。雷宇崢很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對她說:“我跟醫生談談,馬上就回來。”
  醫生和他都去了辦公室,護士給她倒了杯水來,她心裏漸漸覺得不安,仿佛是預感到了什麽。不出所料,幾分鍾後雷宇崢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拉起她就往外走。
  她本能地想要掙脫:“幹什麽?”
  他的聲音冷淡得可怕:“回家去。”
  “為什麽?”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為什麽不做手術了?”
  “回家!”
  “我不跟你走!你這個騙子!出爾反爾!”她被他拖得踉踉蹌蹌,最後拉住門框,他去掰她的手指,她胡亂反抗,捶打著他的肩膀。終究抵不過他的力氣。她情急之下就用手裏的包往他頭上砸去,那包是牛皮的,上頭又有金屬的裝飾,她這一下子不輕。他似乎哼了一聲,本能地伸手捂住頭,血從指縫裏漏出來。原來是砸著他頭上的傷口,結痂又再次迸裂,並不覺得有多疼,可是視線卻再次感到眩暈,惡心從胃底泛起,他掙紮著騰出手來拉杜曉蘇。她看見血了才呆了一呆,他強忍著天旋地轉的眩暈:“跟我走。”
  “我不走!”她幾乎覺得絕望,“你答應過我。”
  他的手指終於鬆開了,她看著他,他的身子晃了兩下,最後就倒下去了。
  她都已經傻了,看著倒在地上的他,一動也不動。
  醫生最先反應過來,衝過去按住他頸間,數著他的脈搏,然後用日語大聲說了句什麽,護士急匆匆出去,不一會兒更多人湧進來,領頭的明顯是外科醫生,非常專業地做了簡單的處理,然後同醫護人員一起,將他抬到了推床上。
  後麵全是應急的各項檢查,杜曉蘇看著走馬燈似的人,走馬燈似的各項儀器,推過來,又推過去。最後終於有人來到她麵前,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耐心地問她:“雷太太,雷先生之前受過腦外傷,能不能告訴我們他接受治療的醫院?我們可能需要借閱他的診斷報告和住院病曆。”
  她抬起眼睛,看著那和藹的外籍老人,喃喃地問:“他會死嗎?”
  “不會。”他寬慰她,“應該隻是上次外傷的後遺症,如果沒有意外,他馬上就會蘇醒。”停了停又問,“你的臉色很不好,需要通知家裏其他人嗎?我們可以借給你電話。”
  仿佛是驗證了他的話,護士快步走過來,告訴他們:“He woke up.”
  他還插著氧氣,所以氣色看上去很差。一聲讓他留院觀察幾個小時,所以一時也走不了。
  她問:“為什麽出爾反爾?”
  他看上去很累,終究還是回答了她:“我想再考慮一下。”
  “這是我的事,我已經考慮好了。”
  他沒有理會她的咄咄逼人,隻是告訴她:“你是RH陰性血型。”
  “我知道。”
  “醫生告訴我,如果不要這個孩子,將來再懷孕的話母嬰會血型不合,新生兒溶血的比率非常高,或者再沒有生育的機會。”
  她沒有任何表情:“我知道,我將來不打算再生孩子。”
  這句話說出來平淡如水,卻像一把刀,狠狠地砍到他。他一輩子沒有這種近乎狼狽的語氣:“你將來總還要……”
  “我將來不想嫁人,也不生孩子。”她很安靜地看著他,“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我送你到國外去,Welleslsy、Mount Holyoke、Columbia University……隨便挑一間學校,然後把孩子生下來……”
  她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雷先生,類似的話你很早以前對我說過,你記得嗎?”
  那還是因為邵振嶸,在他的辦公室裏,他曾經那樣問過她,她可否願意離開振嶸。作為交換,他可以讓她出國去讀書,在各所名校中挑一間。
  那時候的他與她,都還沒有今天的麵目可憎,短短幾個月,仿佛已經是半生般疲憊,再沒力氣抗衡。
  “我不出國。”她說,“我也不會生這孩子。”
  “我給你錢,你開個價。”
  想到那兩千塊的屈辱,她被成功地激怒了:“錢?雷先生,那麽你認為值多少錢?你把這世上的金山都捧到我麵前來,我也不會看一眼,我不會生這孩子,因為它不折不扣是個孽種!”
  說得這樣難聽,他臉上波瀾不興,沒有任何表情;“你要敢動他,我就讓你的父母家人,都給他陪葬。”
  兩個人對峙,中間不過是半張病床,但她卻隻能抑製住自己撲上去的衝動。他的聲音還是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送你去國外,你把孩子生下來,如果不願意帶,就交給我,從今後你可以不看他一眼,就當沒有生過他,如果你願意帶大他,我每個月付給你和孩子生活費保證你們母子在國外的生活。如果孩子歸我,我不會告訴他他的生母是誰,如果孩子歸你,你也有權不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
  “你別做夢了!我不會給你生孩子。”
  短暫的靜默之後,他說:“你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早就死了,他就是你一個人的,我保證不會去看他一眼。”
  她嘲諷般的笑起來:“為什麽你非要這個私生子?為什麽?”
  “因為我想要。”他的眉目漸漸恢複了那種清冷的毅決,“你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我什麽都有,所以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這孩子我想要,所以你非得把他生下來。如果你嚐試,我會不擇手段,到時候你和所有被你連累的人,都會死得很難看。”
  她忍不住:“雷宇崢,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等你有那本事再說。”
  兩個人都狠狠地瞪著對方,仿佛想要置對方於死地,咻咻的鼻息漸漸使呼吸都顯得粗重。
  他忽然往後靠在床頭,說:“如果你肯去國外,把這孩子生下來,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永遠也不會。”
  “永遠”這兩個字讓她略微有些鬆動,本來已經是陷在絕境裏,就這樣永無天日,原以為將來仍掙脫不了和他的糾葛,卻因為他的許諾而有一絲希望。她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卻仍舊說:“我不會相信你。”
  他說:“孩子可以姓邵。”
  她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震動地看著他。
  他說:“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是孩子的伯父,也可以是陌生人。我說過,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永遠也不會。”
  她已經有些軟弱,但聲音仍舊執拗:“我不會再相信你。”
  “你說你不會再愛別人,也不會跟別人結婚,如果有個孩子陪著你,也許你會覺得不一樣。”他慢慢地說,“你會很快地忘記我,我將來會跟別人結婚,這件事情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可以在國外出生,你可以和他一起安靜地過日子,不會有人打擾你們。”提交仿佛精疲力盡,“如果你答應,我可以馬上安排送你走。”
  尾聲
  蒙古高壓所吹出的西北氣流形成寒冷的季風,夾裹著細綿如針的小雨吹拂過海麵,砭骨的寒氣透過衝鋒衣領的縫隙灌進來。船頂上有沙沙的聲響,掌舵的船老大說:“下雪了。”
  是真的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場雪,朵多晶瑩的雪花沿著無邊無際的天幕撒下來。在大海上才能見著這樣的奇景,天與海都被隔在一層蒙蒙的細白雪煙裏,仿佛籠著輕紗。視線所及的小島,遠遠看去,像是小小的山頭,浮在雪與風的海麵上。最後船還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靠岸,碼頭上空無一人,船老大搭著跳板。
  他拿出錢,船老大卻死活不肯收,還對他說:“邵醫生,你要是明天回去,我就揩船來接你,不要你的錢。”他詫異地抬頭,船老大憨憨地笑:“我那個老二,就在這島上念書,老早就給我看過你和杜小姐的照片。”又問,“杜小姐怎麽沒有來?”“她出國讀書去了。”船老大怔了一下,又笑著說:“讀書好,邵醫生,你怎麽沒跟她一起去?”
  他沒有回答,拎起沉甸甸的登山包,裏麵全是給孩子的書和文具,轉過身來衝船老大揮了揮手:“麻煩您在這裏等一灰兒,我上去看看孩子們,今天就走。”“哎,好!”
  島上隻有一條路,倒不會走錯。爬到半山腰已經聽到琅琅的書聲,稚氣的童音清脆入耳,他抬頭看了看,教室屋簷上方飄拂的那麵紅旗,在紛飛的雪花中顯得格外醒目。
  小孫老師見著她簡直像見到了外星人,孩子們可高興壞了,圍著他吱吱喳喳,問個不停。孩子們聽說曉蘇姐姐沒有來,都非常失望。他把書和文具都拿出來,孩子們才興奮起來。然後拉他去看畫,很大的一幅,就貼在學生們睡覺的那間屋子裏,畫的是所有的孩子和小孫老師圍著他和杜曉蘇。
  “小邵叔叔,這個像你嗎?”
  “像!”他誇獎,“真像”
  “是我畫的!”
  “我也畫了!”
  “我畫了曉蘇姐姐的頭發!”
  “我畫了曉蘇姐姐的眼睛!”
  ......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他在童音的包圍中看著那幅畫,孩子們畫著他和杜曉蘇手牽著手,並肩笑著,就像沒有什麽可以把他們分開。
  “這幅畫可以送給小邵叔叔嗎?”
  “當然可以!”
  “本來就想送給曉蘇姐姐看!”
  幾個孩子腥風血雨地拿了水來,慢慢去揭牆上的畫,孫老師也來幫忙,完好無損地揭下來,交到他手裏。他細心地卷好,孫老師又找了兩張報紙來,幫他包裹。
  有毛絨絨的尾巴從腳麵上掃過,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隻瘦得可憐的小貓。過了這麽久,似乎都沒長大多少,仍舊瘦得皮包骨頭似的,抬起尖尖的貓臉,衝他“喵喵”叫。
  他把小貓抱起來,問:“這貓也可以送給我嗎?”
  “可以啊。”小孫老師撓了撓頭,“島上沒什麽吃的,也沒人喂它,你抱走吧。”
  海上的雪,似乎越下越大。最後渡船離開的時候,孩子們仍舊送他到碼頭,跟他道別:“小邵叔叔!下次和曉蘇姐姐一起來看我們!”
  所有的小手都在拚命地揮著,漸去漸遠,漸漸地再也看不清,就像生命最初那段美好的記憶,漸漸隱去在漫天的風雪裏,不再拾起。
  他幾乎一整也沒睡,終於趕回上海,然後又趕往機場。遠遠看到杜曉蘇,這才鬆了口氣,匆忙叫住她,把那卷畫給她:“孩子們送你的。”
  她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島上的孩子們,眼睛不由晶瑩:“孩子們怎麽會知道?”
  “我去島上拿的,我什麽都沒告訴他們,你放心。”他抬頭看了看腕表,“快登機了吧?你早點進去,到休息室坐一會兒。下了飛機就有人接你,自己注意安全。”
  她終於說:“謝謝。”
  他仿佛是笑了笑:“快進去吧。”
  
  從機場出來,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他係上安全帶,毛絨絨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後座跳出來,“喵”地叫了一聲,然後蜷縮在副駕駛位上。
  他從來沒有開過這麽長時間的車,1262公裏,全封閉的高速公路,一路隻是向北。漫長而單調的車道,視野前方隻有無限延伸的路麵。超越一輛又一輛的長途運輸貨車,沿線的護欄仿佛銀色的帶子,飛速地從窗外掠過。車內安靜得聽得到小貓睡著的呼嚕聲,漸漸覺得難過。
  就像是鋒利的刀,刺中之後,總要很久才可以反應過來,原來傷口在汩汩地流著血。
  進河北境內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天氣很不好,開著大燈也照不了多遠。小貓餓得醒了,蹲在座椅上朝他“喵喵”叫,他把車開進下一個服務站,買了一聽鯪魚。小貓狼吞虎咽地吃完,等他回頭看時,已經躺在座椅上睡著了。
  終於回到熟悉的城市,滿天的燈光撲麵而來,漫長的行車令他筋疲力盡,從黑暗到光明,從寂寞到繁華,仿佛隻是瞬息間的事。
  他把車停在院牆下,小貓還沒有醒,呼嚕呼嚕地睡著。他把車門鎖好,抬頭看了看那堵牆,借著牆外那株葉子都落光的槐樹,很快翻了進去。
  沒有帶合用的工具,隻隨手從車後備拿了把起子,好在初冬的土壤還沒有凍上。他挖了很久,非常耐心,上次把盒子挖出來後,又把土填回去,所以現在還算鬆軟好挖。
  最後起子“叮”一響,撞在鐵皮的盒蓋上。
  他把浮土撥開,把盒子拿出來。
  盒蓋上生了鏽,有泥土淡淡的氣息,他把盒蓋打開,裏麵一張張的紙條,隻有他知道那上麵寫著什麽。
  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如今,曾經有過的許多美好記憶,都在這裏麵。
  當時和邵振嶸一起埋下去的時候,振嶸說:“等老了我們一起再拿出來。”
  可是他卻先走了。
  他把盒子拿到湖邊,一張一張把紙條都拋進水裏。路燈被樹木掩去大半,隻能隱約看見那些紙條,或浮或沉,都漂在水中。
  “媽媽喜歡小嶸,爸爸喜歡大哥。”
  “姥姥,我想你。”
  “小嶸,生日快樂!”
  “我不願意讀四中。”
  “長大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秦老師,謝謝您!”
  ......
  手裏拿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她的字跡:"芋頭芋頭快起床!"
  那還是他剛出院的時候,有天早晨要去醫院複診,她來叫他起床。他困得很,她叫了好幾聲他也沒動。最後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寫了這麽張紙條,就貼在他腦門上。
  她的字跡有些潦草,他的字其實也歪歪斜斜,那時候骨折還沒有好,他拿筆也不利索:"芋頭愛曉蘇。"
  因為位置不夠,他把字寫得很小,如今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了。而今,他倒寧願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傻事,幸好這紙條從沒讓她看到。
  他把這張紙條也扔進水中。
  所有的紙條都盡數被拋進了湖裏,漸漸沉到了水底,那上頭所有的字,都會被湮沒不見吧?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尾,再不會有人來問,他曾經藏起些什麽.
  最後,他把手心裏捏著的那枚指環,也扔進了湖心.
  淩晨時分他終於抱著小貓,敲開那兩扇烏漆的院門。趙媽媽被吵醒了,披著衣服起來開門,一見是他猛吃了一驚,往他臉上一看,更是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啦?大半夜的怎麽來了?"
  他又困又乏,把小貓放在地上:"趙媽媽,我累了。"
  趙媽媽沒再問第二句,隻是說:"孩子,去東廂房裏睡,我給你鋪床。"拉著他的手,就像在他很小的時候,有天跟著大哥跑出去玩,最後卻不小心找不見大哥了,結果一個人穿行在偌大的院子裏,跟迷宮似的,找不著回家的路。小小的孩子心裏,隻覺得這是世上最可怕的事,隻覺得再也見不著父母了。哭了又哭,最後還是趙媽媽尋來,把他抱回家去了。
  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還知道趙媽媽在給自己脫掉皮鞋,聽她絮絮的聲音:“這是怎麽了?你看看你這樣子,跟害了場大病似的。”她用手背觸了觸他的額頭,“怕不是發燒了吧?”
  其實小時候一直是趙媽媽帶著他,在心底最深處,這才是自己真正的母親。他在最困頓的時候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於是覺得一切可以暫時放下,迷迷糊糊:“媽,我沒事。”
  “哎,你這孩子真讓人操心。”趙媽媽的聲音漸漸顯得遠了,顯得淡了,遙遙得似乎再聽不清楚,“前幾天巴巴兒地來把截止拿走,我還在心裏琢磨,你是真要領個姑娘回來讓我看看……”她把他額上的亂發都捋得順了,讓他睡得更舒服些,愛憐地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又歎了口氣,“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就好了,就像小時候感冒發著高燒,隻要睡醒了,病已經好了。
  他模模糊糊睡過去,夢到下著雪的大海,無數雪花朝著海麵落下來,海上漂浮著一朵朵雪白的花朵,其實那不是花朵,那是他過去二十餘年,寫下的那一張張紙條。
  他原來以為會有一個人來,分享這二十餘載的時光,分享這而是餘載的記憶,分享這二十餘載的幸福。
  他等了有等,卻沒等到。
  就像是異常夢,夢裏輕盈的雪花一朵朵落下,無聲無息,消失在海麵上。所謂繁花不過是一場夢,如同那枚戒指,飄飄墜墜,最後無聲地沉入水底。
  今生今世,相見無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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