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觀瀾:青青陌上桑

(2008-11-29 16:32:12) 下一個
  “我在美國的時候,一個老獵手對我說過,當你狩獵時,尤其到了最後關頭,千萬不要去看獵物的眼睛……”
  “我一直都記得。”
  “隻有一次,我忘了。”

  不是開始的開始
  我站在二樓,向下望去。
  樓下大廳裏衣香鬢影,人來人往,一派歌舞升平的場麵。
  我獨自一人倚著二樓的雕花欄杆看著,微笑,但沒有要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俞家值得慶祝的一個好日子,也是洗卻籠罩在俞家上下陰霾的一個契機。
  因此,所有的人,都歡天喜地地置身事中,唯恐高興得不夠熱烈,欣喜得不夠直白,祖父祖母固然一早就指揮各色人等妝點這個,布置那個,伯母,父親,母親,叔叔,嬸嬸,包括素來好靜的姑母,更是進進出出地為今天的晚宴做著萬全的準備,就連家裏曆來最難見到的俞友鉑大少爺,也坐在大廳的那個歐式大沙發上,興致勃勃地,不時吆喝著兩句。
  一句話,自從十天前,接到那個電話開始,家裏就一直這麽鬧騰。
  因為,我的堂姐俞桑瞳,美國韋爾茲利學院畢業的高材生,昨天已經回國,今天,俞家上下,正在為她辦一個盛大的晚宴。
  堂妹桑枚昨晚偷偷溜進我的房間,告訴我:“二姐,大姐送我的那件洋裝……”她有些害羞地笑,“人家根本就穿不出去啦!”
  她比比自己身上:“又露胳臂又露腿的,”接著,又歎了口氣,“怎麽穿大姐身上,就一點都不突兀,還很漂亮呢!”
  我正在看《紅樓夢》,淡淡地:“人漂亮,自然穿什麽都好看。”說著,又翻了一頁,剛好看到林妹妹在跟寶哥哥撒嬌,大餤寶釵姐姐的醋。
  桑枚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二姐,還在生大姐的氣啊,都過了這麽多年了,再說,那個……”
  我闔上書,抬頭,看著桑枚有點不知所措,咬著唇的樣子,歎了口氣:“沒有。”
  真的沒有。
  桑瞳學成歸來,我當然為她高興,隻是,要我歡歡喜喜地,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如旁人一樣上前去親親熱熱擁抱她,對不起,恕我辦不到。
  為這一點,母親不知道怪責過我多少次,但是,我仍然選擇忠於自己的心靈。
  我承認,我是一個心胸狹窄,愛斤斤計較的人。
  今天晚上,桑瞳真的很漂亮。
  淡藍色的晚禮服,微露香肩,胸前綴著星星點點的碎鑽,正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
  伴奏音樂是優美的藍色多瑙河。
  周圍的人群自動離她有一定距離,幾乎所有的人,都為她的美麗所折服,都在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她優美的舞姿。
  誰都知道,俞家大小姐才貌雙全,琴棋書畫,跳舞打牌,舉凡名門淑女的必修課,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說來也奇怪,其實桑瞳並不是一個愛念書的人,但就是有本事教成績單拿出來讓父母長輩笑逐顏開,教我等平凡同輩大驚失色。
  所以,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用優異亮眼的成績,順利畢業於宋氏三姐妹跟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曾經就讀過的那家超一流女校。
  不像我跟桑枚,一個渾渾噩噩地在一個二流大學混著三年級,學的還是祖父所不恥的文學專業,一個在高中過著逍遙日子,喜歡漫畫,超迷明星,一肚子不切實際的幻想。
  至於我的哥哥,哈,俞友鉑少爺,聰明散漫,隔了五百米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頹廢氣質,學藝術的人,大抵如此,不值得奇怪。
  所以,桑瞳在家裏的一枝獨秀,是順理成章顯而易見的。
  所以,無怪乎俞家上下,以老佛爺為首的一幹人等都這麽重視她。
  我懶洋洋地,繼續趴在欄杆上,坐壁上觀。
  “二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纖細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我當然知道誰來了,偏過頭去,笑看她:“桑枚,你也沒下去?”
  桑枚吐吐舌頭:“我明天考試,媽媽說讓我好好溫書。”
  我捏捏她嬌嫩的臉頰:“什麽時候這麽用功了?”
  她看似天真單純,實質聰明狡黠,此事必有其他緣故。
  桑枚轉了轉眼珠子,不回答我,反而湊到我耳邊,低低地:“二姐,那個人也來了耶。”
  我漫不經心地環顧著大廳裏摩肩接踵的人群:“哪個人?”
  桑枚的頭離我更近,聲音更低:“就是那個,言青大哥啊――”
  我微微冷笑,早就看見了,我揉亂她的短發:“算新聞嗎?”
  不算吧。
  進門第一眼我就看到了。
  不能怪我眼尖,隻能怪某人實在長得出挑,一身淺色西裝,著實算是卓爾不群,再加上桑瞳很是熱情地上前去寒暄,引得眾人矚目也是理所當然。
  此外,若是算上他臂彎裏挽著的那個千嬌百媚的美女,更是錦上添花,令人豔羨。
  桑枚可能沒想到我的反應如此冷淡,一愕之餘,小心地:“二姐,你真的不在意?”她窺了窺我的臉色,“你不肯下去,真的不是因為……”
  因為他?
  我失笑,繼續虐待著桑枚原本就亂蓬蓬的頭發:“你太高估你姐姐我的記憶力了。”我淡淡地,不帶任何情緒地一瞥,“該忘的,我早就忘了。”
  是懶得去記。
  桑枚好像鬆了口氣般,腆著臉靠近我:“那就好,我溫書溫膩了,下去跟我跳個舞。”
  我似笑非笑地:“跟你跳舞?”用下巴點點大廳裏的人群,“我怕俞桑枚親衛隊們來找我拚命。”
  俞家有女初長成,生得明眸皓齒,落落大方,盡管俞家近來日漸式微,但畢竟算是名門,而上流社會,向來更注重的是身份,比得是誰族譜更厚重,而非單純的金錢。
  要麽郝思嘉的暴發戶老爹怎麽會那麽想要娶一個貴族妻子呢?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以,身份,姿色,再加上單純,桑枚的追求者向來眾多。
  桑枚臉皮厚得很,一把拉住我:“二姐,小女子生平第一次邀舞,給點麵子,好不好?”說著,屈屈膝,做了個邀舞的動作,再捉狹地向我擠擠眼。
  我不禁莞爾,無奈實在沒興趣,轉身:“一個人去吧,我頭痛。”
  她一把扯住我,我掙不開,腳下又似乎被什麽東西纏住了,穩不住身形,順勢朝桑枚方向倒去。
  我隻聽到她驚呼一聲:“二姐――”
  緊接著,我們倆就相擁著,從樓梯上骨碌碌地,齊齊滾將下來。
  從滾下第一級台階開始,我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因為,我清晰感覺到大廳裏在幾聲驚呼之後,突然就一片寂靜。
  異常的寂靜。
  但是,我還是下意識摟緊了桑枚,將她的重量大半卸到自己身上。
  一到平地,我不顧自己渾身刺痛,就連忙抱住壓在我身上的她:“桑枚,桑枚,你沒事吧?”
  她臉色蒼白地,躺在我懷裏,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我很焦急,又連聲叫道:“桑枚,桑枚……”
  突然,一聲暴喝響起:“桑筱,你在幹什麽?”
  緊接著,一個氣勢迫人的中年人撥開圍攏著我們的人群奔了過來:“你到底在幹什麽?”
  我抬頭看去,一張暴怒的臉,呈現在我麵前。
  他的臉上,已經泛起了青筋,平時修養有素的臉,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猙獰。
  他是我的父親,俞澄邦。
  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原本躺在我懷裏的桑枚突然間彈了起來,笑嘻嘻地,拉住我父親的手:“二伯,我沒事,隻是想嚇嚇你們。”
  她笑顏如花地:“真的沒事,不信,我動給你看看。”說著,煞有介事地活動活動胳臂。
  父親的臉色稍霽,但仍然餘怒未休地瞪了我一眼。
  我心裏歎了一口氣,爬了起來,整理整理身上被滾皺了的衣服,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
  很多陌生臉孔,有些狀況外地看著這一幕。
  然後,我看到了桑瞳那張冷淡的臉,看到了何言青有些複雜的模樣,看到了一雙雙陌生的眼睛,接著,我轉過頭去,看到了……
  我心中一凜,我對上了一雙深色雙眸,冷冽,帶有一絲輕慢和疏離,它的主人隻是瞥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去,跟桑瞳說了些什麽。
  我收回眼光,眼看著父親瞪住我,非要討個理由的模樣,吸了一口氣,對著眾人,牽起一抹笑:“我是俞桑筱,”我朝桑瞳看了一眼,“今天是桑瞳學成歸來的好日子,原本我跟桑枚臨時起意為大家奉送一個餘興節目,排練得太倉促,出了點小意外,請大家多多包涵。”
  說完,看向桑枚,果然,聰明伶俐的桑枚有樣學樣,衝到桑瞳身邊,拖著她的手撒嬌:“大姐,我們倆的出場夠別出心裁吧?”
  眾人十分應景地笑著,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桑瞳的眼睛瞥向我,過了半天,才淡淡地:“嗯,出乎我的意料。”
  我低頭,假裝沒聽清她話語中淡淡的嘲諷。
  俞桑瞳曆來擅長談笑風生,殺人於無形,我早有領教。
  拜她所賜,我學到了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
  片刻之後,大廳裏恢複喧囂,桑枚早就被眾人簇擁著去驗傷了。
  其他人繼續去跳舞。
  我找了個角落靜靜坐下。
  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已經習慣了。
  這就是我在俞家的地位,可有可無。
  祖父喜歡的是出色的桑瞳跟身為唯一男孫的友鉑,祖母喜歡的是可愛如解語花的桑枚,我呢,我垂下頭,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嘲諷,連自己的父母都待我不過如此,何況他人?
  父親看我的眼神,通常是有點複雜的,但絕對不親近,至於我的母親,我記憶中,從不曾看她抱過我,她的眼中,隻有友鉑,大我一歲的哥哥。
  此時,背上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感。
  糟糕,肯定是剛才擦傷到哪兒了。
  我剛想起身,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響起:“嗨,俞二小姐,你好!”
  我抬頭看去,一張非常年輕而富有活力的臉龐,笑嘻嘻地,咧著嘴,離我不過半米。
  我皺了皺眉,這又是who?
  陌生人自動自發地在我身邊坐下:“你不會認識我的,我昨天才回國。”
  我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
  據說桑瞳是跟幾位朋友一起回來的,想必,這就是其中之一了。
  他朝我伸出手來:“龍斐閣,文采斐然的斐,滕王閣的閣。”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晃著腦袋咬文嚼字賣弄學識的,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大男孩看上去十分可愛。
  像一個等待別人誇讚他聰明的小孩子。
  於是,我一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好名字。”
  果然,他略帶得意地:“當然,我媽媽當年可是北大中文係畢業的。”
  我再笑。
  他朝我豎了豎拇指:“剛才你滾下來的姿勢還真是帥呆了!”
  我哭笑不得,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是這麽直白的嗎?或者,中文造詣都有待提高?
  那根本是狼狽不堪好不好!
  我挺了挺脊背,略帶歉意地:“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想……”
  龍斐閣大度地擺擺手,老氣橫秋地:“那就不要撐著啦,快去休息吧!”
  真是一個懂得體貼人的小鬼頭。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離開。
  剛走了兩步,有人拉住我:“桑筱。”
  我皺眉,我知道是誰。
  醫學名家何舯坤府上的大公子,何言青。
  我的前任男友。
  更確切地說,兩年前就已經另尋新歡的前任男友,何言青。
  而且,這個分手,還是我堂姐俞桑瞳一手促成的。
  我回頭,施展外交辭令:“你有事嗎?”
  他有些憂慮地看著我,不答反問:“你沒事吧?”
  我笑開了,略帶諷刺地:“嗬,何言青,你是在跟我玩繞口令嗎?”
  他的眉頭沒有絲毫紓緩,他繼續問:“剛才有沒有碰傷?”
  我淡淡一笑,用手指比劃了一下:“麻煩你向後轉90度角,你的現任女友在用目光荼毒我,我的身體已經很痛了,再也禁不住心靈的雙重創傷,”我的口氣很是溫和,“何言青,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們已經橋歸橋,路歸路了,恕我難以消受您的美意。”
  他看著我,臉色看上去十分複雜而沉重。
  我心底嗤笑一聲,這一幕如果給不相幹的人看到了,還以為當初甩他的人是我呢!
  我再也沒看他略顯頹廢的臉,徑自一人向前走去:“麻煩你繼續維持一直以來的距離和原則。”
  我的傷痛,使我的步履有點艱難。
  沒人知道,我的心裏,掙紮得更為艱難。
  他是我的初戀嗬,隻可惜,來去也匆匆。
  正所謂,看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
  就連回味的餘地,也沒有留給我多少。
  趁著大家不注意,我朝後麵的小小藥房走去。
  一拐角,我就看到一個身影,靠在牆角,閉目抽著煙。
  我呆了一下。
  是一個陌生人。
  看上去很是高大挺拔,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雖然是休閑裝扮,但仍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我小心翼翼地,準備穿過他身邊。
  在剛要走過他身畔時,突然,他睜開眼,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雙眼睛,在淡淡的煙霧中,帶著濃濃的研判,注視著我。
  我腦海中靈光一閃,我認出來了,他是今晚桑瞳身邊的那個舞伴。
  我囁嚅了一下,還是決定再次自我介紹一下:“你好,我是俞桑筱,桑瞳的堂妹。”
  我自認還沒出眾到一麵如晤的地步。
  他還是那樣看著我,一聲不吭,隻是眉頭微蹙。
  我眨了眨眼。
  這個人很惜言如金。
  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於是,我從善如流,微笑了一下:“再見。”
  說罷,穿過他,打算要走,正在此時,桑瞳推開房門走了出來,邊回頭關門邊笑道:“斐陌,我吃了一粒解酒丸,沒事了,走吧。”
  我一怔,龍斐陌?
  也就是這兩天俞家上下議論的,跟她一同回國來的親密朋友?
  據說家世不俗。
  我雖然不感興趣,但也算有所耳聞。
  龍斐陌瀟灑地一彈煙頭,站直身體。
  桑瞳一轉身,看到我,微微一愣:“你怎麽在這兒?”
  我忍住背脊傳來的些微刺痛感:“我來找點跌打膏藥。”
  桑瞳麵色不變:“哦。”她優雅地伸出手,挽住龍斐陌的胳臂,“斐陌,給你介紹一下……”
  一個低沉但有磁性的聲音響了起來,話音裏有著掩藏不住的敷衍:“不必,已經認識。”他朝桑瞳微笑,“走吧。”
  桑瞳看了我一眼,跟龍斐陌翩然而去。
  我聳聳肩。
  桑瞳的朋友,從來都不會是我的朋友。
  這位龍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推門進去的一瞬間,我有點咬牙切齒。
  早叫桑枚減肥,這丫頭就是不聽!

  第 2 章
  大四的生活,實在是清閑。本來就沒什麽課,再加上老師都知道大家忙著找工作,對絡繹不絕的缺勤學生,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中文係學生難找工作,是心照不宣的不爭事實。所以,在古詩詞欣賞課上,就隻看到老師在上麵慢吞吞地講,底下小貓三兩隻,零零散散地呈不規則分布。而且,還都在有條不紊地忙著自己的事。
  “哎――”一下課,一直在專心致誌忙簡曆的喬楦就捅了捅我。我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啊?”她皺眉看我,敲了敲桌麵:“……好不好看?”
  “什麽好不好看?”我繼續茫然。
  她有些抓狂,麵目猙獰地:“我問了你――三――遍――了――”她咚的一聲把厚厚一遝簡曆扔到我麵前。然後,開始磨牙,外帶摩拳擦掌。
  趕在她發飆之前,我連忙將功贖罪:“不錯不錯,有特色,很有特色。”喬大小姐忙了整整半個月的簡曆,得罪不得。她倒是突然間泄氣:“有什麽用!”說罷,怏怏整理起來,一邊順著東西,一邊偏過頭問我:“桑筱,你工作找好啦?”
  “沒。”我淡淡地。
  她笑了一下,倒並無惡意:“看我糊塗的,你家就是做報紙和雜誌出版的,你怎麽可能發愁呢?”說罷,半真半假地靠了過來,“俞小姐,賞口飯吧。”
  我任她靠著,半晌,才開口:“我要自己找工作。”她一下離開,看向我:“為什麽?”我把下巴撐在桌上,避重就輕地:“俞氏有我爸爸,桑瞳,還有友鉑,已經足夠了。”我垂頭,半真半假自嘲地,“再說,就我這樣的,頂多會點兒半拉詩詞,能有什麽用?”
  喬楦努力思索著:“俞桑瞳?就是你那個十項全能的堂姐?聽說……”我“嗯”了一聲,無意聽她說下去,抓起桌上的課本:“快走吧,中午我請你吃牛肉拉麵。”
  小妮子不領情,嗤之以鼻道:“牛肉拉麵?”她打量了一下我,“俞小姐,據說令兄三年前念大學的時候,請朋友吃飯,可是非高檔餐廳不入的。”
  我笑了笑。
  家裏對我們的零用錢從來不省,雖然我跟桑枚的,比起桑瞳跟友鉑的,要差了一截,但就一個學生而言,我想,大概還是太寬裕了些。對我這樣一個平時隻愛穿襯衫牛仔褲,閑時買買書,跟朋友逛逛街的無趣的人來講,更是綽綽有餘了一些。
  就連一向不怎麽留意我的祖父,對我隨便的打扮也頗有微詞,在媽媽麵前嘀咕過好幾次。在他心目中,給錢給我們,就是讓我們打扮的,事關俞家的麵子,或許,也算一種投資。
  隻是,我穩若泰山充耳不聞。也就無怪乎喬楦動不動就調侃我,以為我是守財奴。
  我又笑了笑,平靜地:“好,請你吃大餐。”
  她驚訝地瞪大眼,過了半天,嬉皮笑臉地過來挽住我:“前麵左轉,新開了一家泰國餐館,我還從來沒去過……”
  香噴噴的咖喱幹炒大蝦也堵不住喬楦的嘴巴。
  她一邊喝著冬蔭功湯,一邊吃著蝦,一邊還不忘問我:“今天怎麽這麽大方?”她打量著我,“有喜事啊?”我專心致誌品湯,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嗯,味道還不錯。
  “喂――”她狠狠地瞪著我。好奇心真的會殺死貓。我微微一笑,很幹脆地:“稿費。”看到她有點莫明其妙的神色,補充道:“剛拿到。”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上次方教授推薦的那個?”我點點頭。她歡呼一聲,睨了我一眼:“嘁,小模小樣的,跟我還保什麽密啊,”說著,若有所思托起下巴,“別說,桑筱,你滿走運的。”
  “嗯?”
  “在家裏吧,有俞友鉑這個大帥哥當你哥哥,在學校吧,有H大最最出名的明星教授罩著你,拿你當得意門生……”她無限哀怨地歎了口氣,“這等好運,我怎麽就碰不上?”
  我笑開了:“原來你暗戀我哥啊,早說啊,”我捏捏她的臉,“你放心,今天回去我就幫你探口風去!”“去去去――”她一把撥開我的手,難得地臉紅了。
  我仍然在笑。誰叫她平時動不動就調侃我呢。總是覺得我們的老師,中文係大教授方安航對我有偏心。她又怎麽會知道,我跟桑瞳十五六歲學國畫的時候就認識方老師了。他是我們國畫老師的莫逆之交,交情匪淺。所以,喬楦有所不知的是,我跟桑瞳私下裏一直是叫他方叔叔的。
  我們正笑鬧著,突然,一道人影遮到我麵前。
  “俞桑筱――”冷冷的聲音。
  我抬起頭,意外地愣了一下。奇怪,今天是什麽日子?
  因為,站在我麵前的人,竟然是表情冷淡,淡妝宜人的謝恬嘉。我的前任男友何言青的現任女友。也是桑瞳的閨中密友謝恬霓的親妹妹。
  高傲的富家小姐。
  我一時還無從反應,隻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她不吭聲,徑自坐了下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這才發現,她的眼圈有些微微發紅。不過,跟我似乎沒什麽關係,於是,我客套地:“找我有事?”喬楦似乎也反應過來了,難得地一言不發,冷眼抱臂作壁上觀。謝恬嘉冷冷地:“沒事我會坐在這兒?”
  這算怎麽回事?我十分詫異她的咄咄逼人,幹脆也抱起手臂,一言不發等著她往下說。果然,她看著我,開門見山地:“俞桑筱,記住,你跟言青早就分手了。”
  我更加詫異。
  該不是我聽錯了吧?難道不是她,在兩年多前的一個雨夜,把彼時幼稚得近乎蠢笨的我約出來,單刀直入略帶輕蔑地對我說:“俞桑筱,何言青不愛你,早就不愛你了,現在,他愛的那、個、人、是、我”嗎?
  難道不是她,兩年多來,一直興高采烈你儂我儂地到處展示著她的戰利品嗎?
  那她現在唱的算是哪一出?
  我皺了皺眉,略帶諷刺地:“我跟何言青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嗎?”她仍然盯著我,眼裏似乎閃過什麽,爾後,冷冷地:“我知道,到現在為止,你心裏一直不甘心我搶走了言青。”
  我再也顧不上所謂禮儀,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
  永遠打扮得明豔照人,永遠帶著水仙花式的倨傲,永遠有著幾分林妹妹般的矜持,跟我同校不同係,名氣遠遠響過我,就是這樣一個算得上出色的女孩子,在感情驅使下,竟然也會說出這麽缺乏安全感的話。
  何必?
  於是,我淡淡地:“當初,你能順順當當搶到何言青,足以證明了一切,不是嗎?”
  從頭到尾,我絕不罕有,他未曾珍惜。
  她恍若未聞,雙手交握擱在桌上,依然冷冷地打量著我:“俞桑筱,我希望你明白,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跟言青之間早就結束了!”說罷,她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神情恢複了一貫的高傲,“所以,你不要癡心妄想,在我跟言青之間,還可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還沒怎樣,一旁的喬楦已經按捺不住了,倒豎眉毛,準備發飆。作為我的知交好友,她對我的那段往事了如指掌,早就發誓要替我討個公道。
  我一把拉住她,殺雞焉用牛刀。
  “謝小姐,”我淺淺一笑,“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可以以人格向你保證,我對你跟令男友的事情絲毫沒有興趣,也從不浪費時間去想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對感情不夠自信,或者對你男朋友的魅力過於相信的話,我倒是有一個小小的建議。”我一點一點收起笑容,麵不改色地:“要麽讓他毀容,要麽,”我頓了頓,“你去整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貫的信條。
  我聽到斜後方傳來一聲輕輕的笑。
  謝恬嘉的臉頓時一紅,口氣很不善地:“俞桑筱,記住你今天的話,”她不看我,“如果你真那麽有骨氣!”她拂袖而去。
  我吐了一口氣,莫明其妙!我跟何言青?虧她想得出!我們早就沒有任何聯係了。
  斷得幹幹淨淨。
  我跟喬楦對視了一下。她聳聳肩:“桑筱,其實,說實話,她有何辜?”我點點頭。我們本不應為難彼此,真正應該怪的,另有其人。
  說話間,我下意識向斜後方看去,不由一愣。後麵坐著的,居然是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龍斐閣,他正笑嘻嘻地看著我,顯然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坐在他對麵的,還有一男一女。那個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很是美豔,一身得體的夏奈爾套裝,及肩卷發,正笑意盈盈地跟身旁穿著西裝的男子說著些什麽。
  我認出來了,那個男子,就是桑瞳舞會上出現過的,龍斐陌。
  他隻是不經意地轉過頭來,暼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裏,仍然帶著濃濃的研判。我直覺不喜歡他。
  眼神太淩厲。
  我跟龍斐閣點了點頭,便打算起身走人。沒想到,這個自來熟的假洋鬼子,居然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俞桑筱!”說著,還大大咧咧地,徑自在喬楦身旁坐了下來,朝她粲然一笑:“嗨――”
  向來對帥哥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喬楦,一看來了個唇紅齒白的幼齒美男,眼裏頓時冒出一顆顆心形的泡泡。她也很燦爛地:“嗨――”然後,衝我使眼色,“桑筱,這位是――”
  假洋鬼子的中文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地:“我是龍斐閣,”又把名字的來曆炫耀了一遍,然後,衝我豎起拇指,“俞桑筱,我發現你講話――”他思索了一下,才以十分誇獎般的口吻:“……毒辣,刁蠻,嗯,陰險,很陰險。”
  我瞠目。
  他老媽當年真是北大中文係畢業的嗎?他在美國到底受的是什麽樣的中文啟蒙教育啊?
  喬楦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倒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妥,仍然笑眯眯看著我,仿佛跟我很熟且打好腹稿一般:“俞桑筱,幫我一個忙吧。”我有氣無力地:“說。”碰上這麽個活寶,算我走運。
  跟桑枚還真有得一拚。
  他破天荒顯露出一點不好意思:“啊,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在美國長大,對中文隻能講,不會寫,稍微難一點的,就……”他攤開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模樣,然後,探頭回去看看那桌的動靜,“我哥讓我回來插班念大學,聽桑瞳說你是學中文的……”他將身子湊過來:“給我當家教吧,教我中文。”他又回頭看看動靜,顯然有幾分忌憚,“怎麽也比我哥哥給我找回來的那些老頭子們要強。”
  我愣了一下:“……啊?”什麽?我立刻覺得很不妥,剛想拒絕,便看到他老謀深算地擺擺手,很有城府地:“不要緊,我會安排好的,”他跳了起來,朝我點點頭,“等我消息。”
  便飛快奔回去了。
  我無奈地眨了眨眼。
  我好像還什麽都沒說呢!
  周末下午,照例,是我跟桑枚回家的日子。司機先去寄宿高中接她,然後來接我,再一同返家。一回到家,桑枚先快快樂樂找小嬸嬸母女情深去了。
  桑瞳跟伯母,桑枚跟小嬸的關係都好得出奇,隻有我那麽不合群,跟母親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疏淡。
  我回房梳洗了一下,拿了本書,踱到玻璃花房,隨便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來。這是家裏最陽光,最有生機,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大伯父生前建的,他喜歡花草。
  觸目皆是綠色的藤蘿,蜿蜒出、映襯出點點陽光,鬆柏、天使心、金枝玉葉、落地生根、滴水觀音,還有心心相印、玫瑰、百合、蘭花,各式各樣,層層疊疊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自從伯父去世後,這兒基本就由伯母負責打理。
  說起來,三年前病故的伯父雖然出名的精明,但在生前跟伯母的感情真的很好,在感情相對淡漠的俞家,更顯難得。據說祖父年輕的時候是一個花花公子,多年來在外流連花叢,到老了,倒成了一個謙謙君子,待祖母比以前好了很多,閑時還帶她出去走走。但或許,年輕時受到委屈太多,到老了,祖母反倒不卑不亢起來,對祖父也完全沒有以前的戰戰兢兢。
  至於我的父母,從我開始學走路起,我就習慣了看到他們一人站在一個穿衣鏡麵前,一個忙著整裝出去應酬,一個忙著化妝出去打牌,那種無聲的彬彬有禮中透出的冷漠,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正胡思亂想間,突然,一串腳步聲響了起來。緊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桑瞳,你難得陪媽到這兒來走走。”
  我探出頭去一看,原來是家常打扮的桑瞳挽著伯母走了過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眨眼間,她們已經在離我不遠處的兩個藤椅上坐了下來。
  我聽到伯母溫和的聲音:“桑瞳,怎麽今天沒和朋友出去?”“在家陪你不好嗎?”桑瞳略帶玩笑地。伯母也笑:“當然好,隻是,你不悶嗎?”
  桑瞳不答,反而勸道:“說真的,媽,你也該多出去玩玩,多交點朋友,我忙,不能時時刻刻顧到你。”
  伯母淡道:“我年紀這麽大,無所謂。”片刻之後,依然是伯母不疾不徐的聲音,“怎麽最近你那位姓龍的朋友不大看見了?”
  我笑,怕這才是重點。我見慣了姑姑叔叔還有家族中的其他人,到了合適的年紀,就如同待沽的商品,總想著能有一個不錯的價錢。叔叔無奈放棄了初戀女友,娶了本地茶商的女兒,而姑姑呢,嫁給一位婚前隻見過一兩次麵的服飾店老板,然後,對方婚後三四年便開始偷食,再然後,離婚回娘家住,時不時還要被爺爺奶奶伯母他們敲打幾句。
  如同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
  桑瞳一直不答。
  伯母頓了片刻,又說道,“我前陣子出去打牌,聽到好幾家在談他,龍經天的侄子,年紀輕輕的,才貌都好,一回國就接掌大位,也難怪受人矚目。”
  “媽,他隻是我回國前偶爾認識的普通朋友而已,你究竟想說什麽?” 桑瞳的話音裏已經透著幾分不耐煩。伯母笑了笑:“沒什麽,隻是你爺爺對他印象很好,私下問過我好幾次。”
  桑瞳也笑,笑聲中帶有些微諷刺:“對他印象好,還是對他的家世印象好呢?”
  “桑瞳!”伯母喝止道,“不要胡說!”片刻之後,她的聲音,幽幽地,“以前我好強,凡事都想爭個長短,但自從你爸爸突然去世後,我對什麽都不在乎了,隻要你過得好,我也算沒有白活一場。再說,你爺爺一直很看重你,希望你以後有個好歸宿,又有什麽不對?”
  “媽――”桑瞳似是自知失言,立刻變了一副模樣,略帶撒嬌地,“媽,算我說錯了,我該死,好不好?”片刻之後,她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隻是,人家總是不來找我,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也不能主動去找他對不對?”
  她們的腳步聲,似乎漸漸遠去。我隻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你可以……”我撥開蓋在臉上的書,活動了一下雙腳。
  剛剛去世的那個龍經天的侄子?本市最大物流集團的掌門人?我一笑,怪不得爺爺會如此熱衷。
  龍斐閣果然不可小覷。
  或者,我應該說,他背後的龍氏集團魅力實在太大。以致於,能七拐八彎地,讓一直不理會瑣事的父親出麵,把我鄭重其事地叫到書房,要求我務必認真、認真、再認真地為他補習中文。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和不通融。
  我看看他,還是忍下了。
  所以,現在的我,坐在龍家客廳裏,聽著這小子喋喋不休的鴰噪。
  “喂,桑筱,”他不恥下問地,“ ‘馬馬虎虎’為什麽不是兩隻馬加兩隻老虎,而是差不多的意思?”
  我看著他,無言以對。
  “還有,我很奇怪,為什麽我一說下樓,其他人就要笑話我?”他再接再厲無辜地問。
  我歎了一口氣;“因為你說的不是下樓,而是下流。”別人沒揍他,算這小子幸運。
  眼看他積攢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疑問全部都要傾巢而出,我忙輕咳一聲,搶先開口:“打開書,時間還早,我們今天可以多學點。”這小子挺聰明的,《漢語900句》之類的完全可以跳過,先教他點詩詞,再教點餐、旅遊、shopping之類的複雜一些的句子吧。
  民以食為天嘛。
  再說了,他辭掉了先前的中文係老教授來屈就我,好歹不能有辱使命。隻是,乍一見他寫中文,我差點沒暈厥過去。
  字寫得七歪八扭不說,十個裏邊,倒有九個半是錯的。
  另半個,缺著。
  我頓覺肩頭擔子沉重之餘,不免暗自想:
  就他這水平,他哥哥……
  堪憂。
  他中國字不靈光,中國人的聰明腦瓜倒不是蓋的,仿佛我肚子裏的蛔蟲一般,立刻出聲:“在美國時我沒好好學,我哥哥可比我強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見得有他厲害。”
  我挑挑眉,不以為意。
  姑妄聽之。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對他哥哥,有一種莫名的崇拜情結。一提起來,就像水龍頭開了閘,說個沒完沒了。果然,他兩眼放光無限自豪口沫四濺地:“想我哥哥當年……”
  我急忙力挽狂瀾:“唔……今天先來段《將進酒》,回頭再來聊……”
  第一次的“想當年”曆時一個半小時,第二次也險險越過一個小時。
  恕我不敢再領教。
  眼前這個向來視李白為最高偶像(很難得超過其兄)的毛頭小子果然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極為興奮地打開了書本,閉上了嘴巴。
  我鬆了一口長氣。
  俗話說,寓教於樂。
  再俗話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所以,逐漸逐漸地,在龍斐閣的強烈要求下,我開始有選擇性地帶他出去,由他開口與人交流,再指出其中的謬誤。一日,在歸佛寺賞桂花,不巧碰到喬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隨即一把把我拉到一邊:“約會啊,看不出來哎,桑筱,還真的開始……”
  一個大喘氣之後:“……掙上小美男的錢了?”
  一臉的豔羨。
  我朝不遠處有點莫名所以的龍斐閣送去一個安慰的眼神,又回頭瞪了她一眼:“少瞎說。”說得這麽曖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為意,依然嘖嘖有聲:“帥哥啊帥哥,簡直就是元彬第二,怎麽姐姐我就碰不上這麽優秀的學生?”接著,又想到什麽似的,“不過,話說還是那天坐在他身邊的西裝帥哥更成熟夠酷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臉地親了一口:“怎麽樣,熟的話,幫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著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從大三開始,天天在宿舍叫囂著要趕在黃昏來臨之前把自己銷出去,幾近入魔。早知今日,當初大一大二的時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視身邊男生為糞土的模樣。還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跟從一開學就苦苦追求她的團支書寧浩搞得視同水火,一見麵就冷嘲熱諷沒完沒了。
  但是,我還是冥頑不靈地認為,這兩人之間,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臉:“先搞定貞子先生再說。”
  這句話是有典故的。
  這兩人,吵架吵到不過癮,或是火爆到靈感源源不斷的時候,就為一兩句自認為精辟之辭,居然不惜深更半夜爬起來電話互毆。
  所以,此為貞子小姐,彼為貞子先生。
  都是大大的有名。
  說來也奇怪,我也算好個周末在龍家進進出出的,但是,居然從來沒見過龍斐陌。
  以致於有一天,當我在給龍斐閣講課的時候,一抬頭,嚇了一跳。
  有一個人站在門口,眼光犀利地打量著我。眼神似乎還略帶詫異。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身邊的那個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馬的人立刻歡聲叫道:“哥,你回來了?”
  門口那個人踱了進來,淡淡地“嗯”了一聲,旋即開口:“我出國這陣子,家裏怎麽樣?”
  “挺好。”
  龍斐陌暼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隨即吩咐道:“斐閣,你跟我上來一下。”

  第3章
  我枯坐在客廳裏,樓上一片寂靜。
  我百無聊賴地到處看,龍家兄弟倆住的是三層別墅,客廳空間很大,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是在一麵牆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動物標本。想當初,龍斐閣十分自豪地對我指點道:“這是snipe,一種動作很靈活的小鳥,要獵獲很不容易,那是蒼鷺,那邊是麋鹿,還有……都是我哥在美國的時候狩獵來的。”他翹起拇指,“他有狩獵許可證,槍法很準。”
  我暈頭轉向地分辨不出是什麽,隻覺得不舒服,下意識地對那個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懼。
  突然,樓上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我側過耳朵去聽。
  聽了半天,隻聽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歡……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龍斐閣在泰國餐廳裏說過的話,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著其兄的。看得出來,他從小嬌生慣養的,這種偷梁換柱的事,想來不會是頭遭。
  正想著,有人徐徐下樓。我抬眼一看,是龍斐陌。一會兒功夫,他已經換了一身休閑裝,外罩V領羊絨衫,果然像上期財經周刊上寫的那樣:麵如冠玉,挺拔瀟灑。
  他很輕鬆地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著我,口氣聽上去仍然很平淡:“對不起,我不知道斐閣原來這麽自作主張。”我也看著他,平靜地:“沒關係。”
  他的目光閃了閃,竹節般的手指在沙發背上有節奏地敲著,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說,我不認為,你會比我先前給斐閣請的老師合適。”話裏的逐客意味甚濃。
  我笑了笑:“我也不認為。”
  我一直在等他這句話。
  從大二開始,前前後後我也給好幾個老外做過家教。不要以為老外個個都大度好說話,小肚雞腸嘮嘮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從一開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後來的漸漸磨合,大多數都算好聚好散。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閃了閃,略帶玩味地看著我闔上書本,整理著手邊的東西,冷不防問道:“我能不能問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閑閑地,“能讓斐閣回掉北大複旦的資深教授,你總該有自己的一套教學計劃吧?”
  咄咄逼人是吧?我把書裝進包裏,站起身來,幹脆地回他:“沒有。”連對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揚揚眉,話音依然平緩地:“……沒有?”
  我埋頭整理完東西,闔上背包,拉上拉鏈,不客氣地:“你不是也學過麽?你不會不清楚學語言需要環境,天賦,還有努力吧?”我聳聳肩,“光靠老師教,是教不會的。”接著,我又補了一句,“有很多東西,書本未必教得到,就算書本教得到,總還有個體差異。”堂堂加州大學企業管理碩士,不一樣又倨傲又目中無人?
  不知為什麽,我很討厭他臉上那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譏諷。
  所以,我的態度同樣不算善意。
  沒關係,盡管炒了我吧!
  一直沒有人應答我。甚至,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約好了陪她去看電影的,時間快到了,於是,我看向沙發上斂眉品茶的那個人:“對不起,我還有事。”我轉過身去,“再見。”
  應該是不用見了。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俞小姐――”
  我頓了頓,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
  沙發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舉起杯來對著我微微一揚,平靜地:“下周見。”
  我輕輕推開大門。
  看門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麽,桑小姐又來啦?”這個老實人總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誰。
  我朝他揚了揚手:“安姨還好嗎?”“還不錯。”他裂開嘴,“就是一直盼著你來。”我有些慚愧地笑:“這兩天忙。”說著,一直朝院子裏走去。這是一家地理環境很幽靜的私人養老院。安姨正在屋子裏等我,她的氣色很好:“桑筱。”我端詳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點。”一邊說,一邊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她:“我帶你到外麵走走。”
  坐在院子裏呼吸新鮮空氣的安姨快活得像個孩子,她時不時深吸一口氣,或是伸手去采身邊的樹葉。我坐在一旁看著,微笑。快五六年過去了,安姨也老了。從我記事時候開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負責為全家打掃衛生,有時候也接送我們上學。
  整個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總要給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罵,她總是忍不住出麵為我說情,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沒有子女,卻待我勝過親生兒女。我對她的感情,比對爸媽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歲那年,當我回到家,發現安姨突然不見了,對我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忍不住問媽媽,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問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記眼光和不耐煩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時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蔭,躲在被窩裏一個人哭,被大人責罵,被桑瞳嘲笑,十三歲的我,擦幹眼淚,暗中發誓:長大後,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後的一天,友鉑四處張望之後,神色詭異地偷偷塞給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沒有別人看到。”他撓撓頭,“我猜給媽看到後多半會扔掉。”
  我打開來一看,先是開心,隨即難過。
  信是安姨的哥哥寫來的,說安姨回了老家,開始挺好,隻是前陣子出了車禍,傷得很重,截肢後隻能坐在輪椅上,家裏環境不好,希望俞家能夠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資助一二。信的語氣寫得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窮水盡,那個以前我曾經見過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會寫這樣一封信來。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鉑說得那樣,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
  我回房數了數所有的積蓄,決定幫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聯係上了,並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這家養老院。我無力照料她,但在這裏,有專人伺候,她的生活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所有人包括喬楦都不知道,這麽多年來,家裏每月撥給我的錢的大半,都用在了安姨的費用上。
  安姨停下動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點忙。”她俯身從輪椅一側的袋子裏拿出一堆什麽東西:“前陣子趕著給你織出來的手套和圍巾,你試試,”她幫我戴上,“天越來越冷了,你在外麵,要當心受涼。”她的一雙眼睛,溫暖而洞察地:“桑筱,工作好找嗎?”我笑了笑:“不,一點兒也不。”
  投了好幾份簡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別急,再等等。”
  我點頭:“放心,我知道。”
  她端詳了一下我,歎了一口氣:“桑筱,你都二十二歲了,不要總打扮得這麽素這麽不講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這麽說。”她又歎了一口氣:“桑筱,你越來越……”
  她突然止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篤篤篤”,有人敲門。
  躺在床上看書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點多,誰啊?
  我爬了起來,打開門一看,不由皺眉:“這麽晚,還喝這麽多酒,臭氣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門口站著的,是我那個向來倜儻風流的哥哥,俞友鉑。
  他仿佛沒聽見,徑自繞過我進了房間,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過去使勁拉他:“這麽晚找我有什麽事,快說。”
  深更半夜酒氣熏天的,準沒好事。
  果然,他睜開眼斜睨我:“怎麽,嫌我酒氣大?”他沒好氣地,“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這可奇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來,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誰拉過去喝酒?”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麽知道?”
  “何、言、青。”他加重語氣,“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笑了笑:“是嗎?”當初年少無知的時候,用盡所有想象力都無從想像,自己也會有聽到這個名字完全無動於衷的一天。
  “‘是嗎’?你們兩個人算怎麽回事?”友鉑皺著眉頭重複了一遍,爾後神色嚴肅地,“桑筱,言青是我介紹給你認識的,你們一個是我妹妹,一個是我朋友,莫明其妙就分手給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不好說什麽,但是……”
  他歎了一口氣。
  我看著他,心裏一動。是,沒有友鉑,我不會認識何言青。
  我十六歲那年,兩個渾身臭汗的十七八歲少年,騎車從慢慢走路的我身後追上來,友鉑吊兒郎當地:“嗨,桑筱,給你介紹一下,我剛認識的球友,何言青。濟仁醫院何舯坤老先生聽過吧?他爺爺,”他宛如講相聲般,“現任院長何臨甫知道吧,他爸爸。”
  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們家偶有來往。
  那個看上去有點陌生的少年,有著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起來很像那個港星黎明年輕的時候,溫暖而略帶一絲羞澀地:“你好。”
  迎著陽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來,光暈中我的臉微微一紅。
  我祈禱著沒人看到。
  十七歲那年,江南的梅雨季節,我收到一張小小的紙條:聽友鉑說你想學騎車,明天下午到學校旁邊的小廣場來,我教你。
  當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廣場上,我戰戰兢兢跨上車,身旁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別怕,我會一直扶著車。”
  我低頭,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眼底隱隱的笑意。
  我有點發窘,隻顧向前騎。
  我心底有著一絲絲甜蜜,因為他的那句話――
  我會一直扶著車……
  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的溫暖。
  後來幾天,我天天溜出去學車,逐漸地越騎越順,有一天,轉好幾圈之後,突然,我想起什麽,往後看去,果然,那個人含笑抱著胳臂,遠遠站在廣場的另一端。
  “哎喲――”一時沒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聲,摔下車來。
  那個身影急急跑過來,我瞪著他,小聲咕噥著:“騙子!”
  他跪坐在我麵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飄起了細雨。他一把拉起我,向著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織出淡淡的煙霧。我愁眉苦臉地,有些懊惱地,看看外麵一刻不停的雨水:“怎麽辦,學不了車了……”
  一轉眼,他正專注地看著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來,輕輕撥開我額前被淋濕的頭發,隨後,他的頭俯了下來:“你可以不學車。”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臉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個亭子裏,淡淡的梔子花香中,一個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對我表白是寄給我的一封信,裏麵隻有一張紙條,一行字: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詞,我會心地笑,微微臉紅。
  後來……
  後來,背著父母,我們悄悄談了三年的戀愛,直到我念大一。
  後來,他固然沒有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一夕間突然變得沉默,莫名的沉默,還有心不在焉,我十分無措,但是,隻能無措。
  再後來,出現了另外一個女孩子。我遭受了親情和愛情的雙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沒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愛情,大抵如此。
  所以,現在麵對友鉑,我隻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沒了就是沒了,”我起身給他泡茶,“沒有什麽對錯。”友鉑接過茶,又歎了一口氣:“話雖然這麽說,但是,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躊躇了一下,“很不開心,他渾身上下都頹廢,桑筱,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著窗外修長的竹條在夜風中輕輕搖擺,聽著竹葉沙沙作響:“哥,可不可以不再談他?”我轉過身來, “我沒有辦法改寫過去,但至少……”
  我平靜地:“我可以試著掌控現在。”
  又是一個周末,我偕同喬楦走出校門,準備回家。突然,緩緩滑過來一輛奔馳。車在我麵前停下,然後,車門開了,一個中年男子跨出駕駛室:“俞小姐。”
  陌生的一張臉,我有些迷惑。他笑了笑:“你好,我是龍先生的司機。”哪個龍先生?我蹙眉。他又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和善地解釋著:“龍斐陌先生。”他看我依然有些驚疑不定的樣子,又補充道,“龍先生派我來接俞小姐去上課。”
  我這才想起來,自從上次之後,好像已經有陣子沒去龍家了。一是因為忙,二則,或許是我心底隱隱的抵觸情緒作祟。
  於是,看著這張溫和友善的臉,我也微笑:“麻煩您回去告訴龍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話沒說完,中年男子已經爽朗地笑了起來:“龍先生就說你一定會這麽說,所以……”他敲敲後排座的窗戶,車窗緩緩搖了下來,我一看,竟然是龍斐閣那張活力四射的笑臉。他朝我跟喬楦裂開嘴:“嗨。”他又朝我擠擠眼,“俞老師,你老人家好大的麵子,還要我親自來接你。”
  喬楦倒吸了一口氣,輕輕附到我耳邊:“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輕輕地:“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輕友的家夥。
  她則回應我一記手肘,變本加厲地:“我不妨礙你了,先走――”
  話猶未完,人已飄遠。
  麵對著兩張笑臉,麵惡心軟的我隻得上了車。
  偶爾,桑瞳在家的時候,我會看到龍斐陌在我們家進出。
  偶爾,他也會留在我們家吃飯。
  每次他來,從爺爺奶奶,到伯母、父親,都很開心。伯母說得對,龍斐陌是目前為止桑瞳身邊最出色的人選。而桑瞳呢,她盡管矜持,但很顯然,每次龍斐陌來,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豔,笑容跟話也比平日要多。
  飯桌上,我隻是坐在角落裏低頭吃飯,沒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們的交談,隻是覺得,父親對龍斐陌的殷勤,遠遠超過一般後輩,這在以往很少見。他會毫無保留地誇讚龍斐陌的經營能力:“了不起,聽說你在短短時間,就把貨運線開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維他:“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
  龍斐陌通常隻是客套性地回覆幾句,看得出來,他對父親的溢美之詞並不在意,更不熱衷。甚至,他對父親也隻是禮節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龍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隻是淡淡一瞥。
  即便有龍斐閣這層關係在,我們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桑瞳的朋友,從來都不會是我的朋友。
  沒過幾天,我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來我公寓一趟。方安航。
  我十分驚喜,方叔叔從歐洲回來了?算起來,身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經去訪問了將近半年。
  下午三點,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響了房門。門很快開了,方叔叔微笑著,站在門口迎接我。他穿著中裝,看上去還是那麽溫文可親,洵洵儒雅。
  坐定後,他打量著我:“桑筱,好久不見,瘦了點啊。”隨即,從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拿起一個盒子遞給我,“給你,路過英國時從拍賣會上買來的。”
  我打開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18世紀人物木版畫。
  他微笑著:“記得你喜歡。”
  我也笑:“我前陣子聽說,一個英國老太太早年花200英鎊買了兩幅木版畫,結果去世前發現是歐洲早期絕版木版畫,價值超過100萬英鎊,”我揚了揚手中的畫,“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細了。”他唇角微勾:“那最好,就當你的嫁妝。”他想起什麽,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繪畫很有天分,卻不能夠堅持,沒出息!”
  我伸伸舌頭。
  十歲那年,在國畫老師林清斕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見到方叔叔,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才三十出頭,健談、博學、溫和,對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師亦友,我跟桑瞳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後來,我念大學那年,他也來到我們學校教書,擁有博士學位,對學生絲毫沒有架子的他,立刻就成為學校裏風頭最健的明星教授,無數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聽說桑瞳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
  他偏過頭去:“唔,好久沒看到她了,不過,”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無論在哪兒,都可以適應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個幫手。”我有點意外,他很少提及我們家的人和事。仿佛從不感興趣。
  突然,他毫無預警地:“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斂去笑容:“都快畢業了,打算怎麽辦?”他想了想,“想不想出國?我可以給你做擔保,再說,”他緩緩地,“對俞家來說,出錢送你出去念書,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我搖搖頭:“不想。”我低下頭去,“我還是想找工作,不過,很難。”
  他眼中掠過一陣淡淡的失望,他一直沒有吭聲,半晌之後,遞過來一張名片:“我的一個朋友,開了一家雜誌社,效益很不錯,有興趣就聯係一下。”
  我接過來,心裏很是感激。
  隻有他跟安姨,從不多問我為什麽。
  又到了事先約定好的,給龍斐閣補課的日子。
  龍家客廳裏,我一邊收拾著書本,一邊跟龍斐閣嘻嘻哈哈地閑聊。一段時間以來,他跟我相處得十分融洽。看得出來龍斐陌盡心照顧他,但沒時間陪他,搞得他如同三歲小孩般見人就黏。
  而且這兩天,我的心情很好。投了簡曆,跟那家雜誌社的負責人麵談過後,對方十分爽快地要求我下周開始去實習,並給出了薪酬標準。雖然不算高,但應付我的日常開支,包括安姨的費用,如果節省一點,應該夠了。
  終於可以自立。我心裏十分感激。
  龍斐閣這個乖覺的小子仿佛察覺出來了,變戲法般拉出一個棋盤:“時間還早,陪我下一盤,好不好?”我定睛一看,忍不住發笑。
  我八歲,友鉑十歲那年,父親送我們去學棋,兩年後,友鉑棄學,並且從此再也不肯跟我對弈。
  這個,原因嘛……
  二十分鍾之後,龍斐閣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瞬間完全收斂:“不行。”
  速戰速決,落子無悔,是我下棋的原則,友鉑正是因此,不肯跟我坐在同一張棋盤的兩端。
  教棋的師傅曾經說過,這是長處,也是短處。尤其對一個女孩子而言。
  龍斐閣又愁眉苦臉了一陣,見我沒有轉圜的餘地,有些恨恨地:“那讓我再想想,總行了吧?”
  我點點頭。
  得放手時且放手,不窮追猛舍,似乎也算是我的優點之一。
  他抓耳撓腮了很久之後,突如其來冒出一句:“我餓了。”我啼笑皆非看著他:“那又怎樣?”想耍賴不成?
  他果然就是這個意思,腆著臉朝我諂笑:“今天廚房裏做了我最愛吃的烤乳鴿和鮑魚,”他深吸一口氣,很是陶醉,“我好像聞到香味了。”
  我聳聳肩:“那好。”順勢準備起身,“下次再來吧。”他連忙伸手止住我:“不。”他鄭重其事地,“桑筱,不要又急著走,留下來,吃過飯後,陪我把這盤棋下完,好不好?”
  我剛想一口回絕,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不由猶豫了一下。那個眼神,仿佛孩子般純真,帶著微微的祈求,好像可以預期的失望,還有淡淡的憂鬱。
  他隻是一個容易迷路的脆弱的孩子。
  於是,我竟然心軟了。片刻之後,我點頭。
  我們剛在那個長得有點離譜的餐桌前坐定,突然間,我聽到身後一連串腳步聲,不疾不徐地由遠及近。
  我有一種複雜的說不出來的預感。果然,龍斐閣極其詫異地叫了起來:“哥,秦衫姐不是說你今天晚上要開會嗎?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他得到的隻是一聲淡淡的“唔”。龍斐陌在我對麵坐定,穿著居家服,似乎很是隨意地:“俞小姐也在。”
  我點了點頭。他是那種天生給別人以濃濃壓迫感的人,遠遠沒有龍斐閣那般自在跳脫。
  龍斐閣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興致勃勃地:“哥,桑筱很難請的哦,我特地讓柏嫂加了菜。”他殷勤地,“記得你說過愛吃幹貝蝦球跟鬆子茄魚的對不對,快,嚐嚐柏嫂的手藝有沒有你家的廚師好?”
  我暼了他一眼,有點哭笑不得。這個棋癡,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舉筷。嗯,那個看上去沉默得近乎木訥的中年婦人是真人不露相,我由衷地:“好吃,美味之至。”我想了一下,“就像小李飛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他似懂非懂,但仍然大喜:“真的嗎?連你對食物這樣挑的人都說好,看來,”他朝龍斐陌眨眼,“哥,你該給柏嫂漲工資了。”
  龍斐陌沒有理會他,而是低頭,淺淺啜著湯。而後,他抬頭,慢條斯理地品嚐著鮑魚,皺皺眉:“今天火候差點。”
  我也算對飲食講究的人,仍然驚詫於他的挑剔。他暼了我一眼,再看向龍斐閣:“最近學得怎麽樣?”
  龍斐閣想了想:“還行吧,就是有些倒裝句啊,成語啊,古文啊什麽的,有點弄不清,”他朝我擠擠眼,“還要麻煩俞老師幫我複習。”
  我不看他,暗嗤一聲,他還不是就想找個人定期陪他聊聊天?不過,這小子倒也不讓人生厭。我有友鉑作哥哥,有桑枚作妹妹,這樣刁猾又不失稚氣的毛頭小子,還算新鮮。
  龍斐陌看著我們,微微皺眉,語氣有點生硬地:“要考不上F大,你就給我回美國念書去!”
  龍斐閣看樣子並不怎麽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吐吐舌頭,隔了半晌,趁他不備,朝我扮了個鬼臉。我低頭忍住笑,心情極佳地看著他不怕死地去捋虎須:“哥,最近見到桑筱的堂姐沒有?”
  龍斐陌暼他,淡淡地:“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八卦了?還是近墨者黑?”他眉頭微蹙,情緒不甚高的模樣。
  龍斐閣終於乖乖閉嘴。
  我一直低頭吃飯,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能感覺到對麵那個人身上隱隱的夾槍帶棒的怒氣。我繼續低頭。事不關己,一向是我明哲保身的原則。
  一時間,餐桌上安靜地隻剩下碗筷輕輕的碰擊聲。
  我們又坐到棋盤的兩端。他照例要求思考。既然承諾在先,我勉強答應。
  我有些無聊地四處張望著,看到正麵牆壁上空空蕩蕩地,一無長物,和我們家客廳裏錯落有致的傅抱石真跡殊為不同,雖然我從不覺得那樣掛有什麽好看。我不由隨口說了句:“你們家牆上都不掛畫的嗎?”
  一瞬間,龍斐閣那張年輕俊逸的臉上微微抽搐,他的額頭,也開始沁出細細的汗珠。他下意識般捂住額頭,臉色煞白。
  我嚇了一跳:“喂,你怎麽了?”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不早了,斐閣。”我回身看去,是龍斐陌,他正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近我們,伸手攪亂棋局:“俞小姐還要回家。”龍斐閣順從地站了起來,他的臉色依然很差,朝我點了點頭,就走了。
  龍斐陌轉身看我,淡淡地:“俞桑筱,我剛好要出去,順便送你一程。”
  小小的車廂裏,我無言地坐在龍斐陌身旁。
  對方才的那一幕,我還是有點迷惑,外加驚訝。我從來沒看到一向陽光的龍斐閣如此失態過。我側臉看了看龍斐陌的臉色,他麵寒如水,看向前方,迷離的燈影在他臉上層層疊疊地,變幻著不同的顏色。
  我重又低下頭去。
  突然,一個清冷的聲音開了口:“請你記住,以後不要在斐閣麵前提到任何有關繪畫的話題。”
  我抬頭看向他。他依舊不看我。我還沒來得及出聲,他的唇角冷冷地一撇,聲音重又響起:“還有,斐閣是小孩心性,但抱歉,”他頓了頓,依然冷冷地,“麻煩你同樣記住,你隻是斐閣的老師。”
  我愣了一下。
  他……是什麽意思?
  他轉過臉來朝我暼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帶有無聲的警告,淡淡的鄙夷。還有一絲絲不易捉摸的其他什麽東西。
  我腦海裏小小地一聲“嗡――”,仿佛明白過什麽來了,不禁好笑,他要麽是太過兄弟情深,要麽是對自己弟弟的魅力估計過高。按白字滿天飛方言又很重的喬楦的說法,骨天下之大稽好不好?
  於是,我笑笑,又笑笑,我無法不笑:“是,你放心,他隻是我的學生。”
  他從此不再開口,也不再理我。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刹車,將我放下。
  我走了幾步,突然,後麵喚了一聲:“俞桑筱――”
  我回頭看去。
  他坐在駕駛座上靜靜看著前方,片刻之後,他的聲音,帶有一絲寒意地:“不會有下次。”
  車急馳而去。

  第4章
  時間過得很快,冬去春來,很快,我就麵臨畢業。
  春節的時候,爺爺奶奶帶著桑枚去了趟馬爾代夫,回來後,桑枚用數碼攝像機跟我秀了好久當地的美景。她就是會討奶奶的歡心,處處都是她摟著奶奶,奶奶笑得滿臉菊花的樣子。
  桑瞳在休整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正式進入俞氏,任副總經理,主管財務跟銷售,再加上原先負責創意策劃的友鉑,爸爸算是有了左膀右臂。
  我呢,我已經悄悄在臨風雜誌社上了將近三個月的班,做其中一個版麵的編輯兼記者,還用第一個月的薪水給安姨買了暖爐,給桑枚買了一條Tiffany手鏈。
  第一次用自己掙來的錢買東西,感覺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桑瞳開始經常跟爸爸一起進進出出,有時候還會把工作帶到家裏來討論。看得出來,她足有做女強人的資本,頭腦清晰,一針見血。
  一日,家裏人大多外出,我有些感冒,獨自在樓上休息,睡了一陣,掙紮著下樓想給自己倒杯水喝,剛走到半樓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叔叔,上麵是這個月的進項,還有必須要開支的項目和還款,您過一下目。”
  是桑瞳的聲音,優雅冷靜,綿裏藏針。
  一陣悉悉簌簌翻閱文件的聲音之後,我聽到爸爸歎息了一聲:“再這樣入不敷出下去,怎麽得了?”
  我心裏微微一驚。
  片刻之後,我又聽到爸爸開口,口氣有些無奈:“當初你爸爸在世的時候,我跟他說過,在現在的宏觀調控政策下,房地產泡沫過多,不必要貸那麽多款買棟大廈下來,風險實在太大,可是……”
  我明白爸爸指的是俞氏報業現在的辦公地點,俞氏大廈,當初伯父力排眾議買下來,欠了銀行不少錢,我也曾聽爸爸抱怨過,說舊帳未清,現在再向銀行貸款越來越難。
  桑瞳靜默了一陣,片刻之後,我聽到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地:“我爸當初固然有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可是叔叔,”她頓了一下,聲音不高不低但有力地,“您在竹軒國際小區和其他地方購置的私產似乎也占用了俞氏不少資金。”
  我默然。爸爸在外麵的事,不僅是我,家裏人包括媽媽在內應該都有所耳聞,隻是像桑瞳一般直截了當揭出來,還是頭一遭。
  客廳裏一陣沉默,氣氛十分尷尬。我悄悄向下看去,隻見爸爸陰著臉不吭聲,但臉上竟有幾分潮紅。桑瞳依然不疾不徐篤篤定定地喝著手邊的茶。她既然敢這麽說,手上一定有足夠的證據。
  我無意再聽下去,剛要轉身回樓上去,隻聽到爸爸輕咳了一聲:“……桑瞳,那個,說起來……你年紀也不算小了,叔叔覺得那個龍先生……”
  幾乎是同時,沙發上一道身影站了起來,不卑不亢地:“謝謝叔叔關心。我的私事,自己會處理。”
  畢業的日子快臨近了,我明白,早晚會跟家裏有一番爭執,隻是沒料到,會在這樣的一個時刻。
  這個周末,家裏的餐桌上,除了我們全家人外,龍家兄弟赫然在座。桑瞳今晚穿了一套粉藍色Fendi女裝,將頭發鬆鬆挽起,坐在龍斐陌身旁,不時跟他低語著什麽。
  龍斐陌照例是一副悠閑自若,不置可否而又略顯疏淡的樣子,讓人看了心煩,龍斐閣則時不時跟桑枚開著玩笑,或是打打鬧鬧,間或還跟我扮個鬼臉。
  爺爺奶奶坐在上首,麵對著一桌豐盛的晚餐,高興地招呼著龍家兄弟:“你們以前在國外,很少吃春板鴨,嚐嚐看。”又嗔怪桑瞳:“看看你,也不早點跟家裏說有朋友來吃飯,準備得這麽倉促。”
  桑瞳聳聳肩:“事先又沒有約好,臨時決定的,”她朝龍斐陌嫣然一笑,“你們也知道斐陌一直很忙。”
  大家會意地笑。
  不知不覺地,一頓飯吃了很久。快接近尾聲的時候,奶奶不經意般開口:“我們家桑瞳啊,從小就聰明好學求上進,門門功課都要爭第一,比一般的男孩子強太多了。好容易從國外留學回來,她爺爺又不讓她多休息休息,天天忙進忙出的,看把她累的……”
  她雖然說歎了一口氣,但眼睛一直對準龍斐陌,話裏話外透著的全是驕傲,聽得伯母微微一笑。
  父親輕咳了一聲:“媽,瞧您說的,那是我們家桑瞳能幹……”
  小嬸也湊趣地:“我們家桑枚若是能有桑瞳一分能幹,我也就滿足了。”惹得桑枚嘟起嘴,故作生氣地直翻白眼。幾乎是同時,龍斐陌開口了,淺淺一笑:“是,桑瞳向來很出色。”我隔得老遠暼了他一眼。他的笑意味深長,卻沒有到達眼底。喬楦說過,她受言情小說荼毒,念中學時最迷戀這樣的笑,後來才發現,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通常城府頗深。
  我絕對讚同。
  桑瞳扭動了一下身體,略帶嬌嗔地:“幹嘛都在說我?”大家都笑了,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爺爺也笑得心照不宣。坐在角落裏的我也是淡淡一笑。
  在外麵整整跑了一天,有點疲倦,我低著頭,想早點回房睡覺。正在此時,父親將目光轉向我:“哦,對了,桑筱,你今年大四了,快畢業了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微微皺起眉,吩咐道:“剛好桑瞳身邊少個助理幫她處理一些雜務,你反正沒什麽事,從下個禮拜起,就去俞氏上班吧。”我低頭不語。他盯著我,有些不悅地:“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我仍然低頭不語。
  滿桌子人的視線頓時集中到我身上,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我放在膝上的手握緊,又鬆開,再握緊,再鬆開。
  往事潮水般,一件一件,湧上心頭――
  “桑筱,桑瞳要學芭蕾,你陪著她去,順便照應她。”
  “桑筱,桑瞳從下周開始學國畫,你跟著一起去。”
  “桑筱,桑瞳的舞鞋忘了拿,你給她送過去,順便把巧克力給她帶去,她愛吃。”
  “桑筱……”
  “桑筱……”
  十五歲之前,我扮演的角色,終其全部,隻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從沒有人問過我,你想要什麽。
  而那個人呢,她永遠不拿正眼看我。
  容貌、才藝、成績、氣質,所有的一切,她都遠遠勝過我,從老師那兒得到的褒獎,永遠比我多得多,她的傲氣可以理解。如果說十五歲之前她對我隻是漠視,十五歲之後,她對我,則是完完全全的敵視。雖然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我隻記得,十五歲那年起,她會在家裏人最多的時候,不經意般:“我看到桑筱今天被老師罰站。”她的教室跟我的,隔了整整一棟教學樓。
  “那個筆筒是桑筱打碎的。”爺爺最喜歡的康熙年間青花。我連碰都沒碰過。
  “從明天起,我不要學國畫了。”十七歲那年,她毫無預警地對家裏宣布,“因為桑筱太笨,老被老師罵,害我沒麵子。”
  在她說這番話的前一天,國畫林老師正跟我商量要拿我的一幅畫去參賽,她說,我是她教過的最有天分的三個學生之一,年少的我第一次受到如此肯定,激動得心砰砰直跳。
  可是……
  誰都相信她,而我呢,知道爭辯沒有用索性不吭聲,因此受到的責打不計其數。一日,我又被責罵,跑在花房裏解悶,聽到外麵兩個人說話。
  是桑瞳跟她的好朋友謝恬霓。我聽到謝恬霓的聲音:“我今天看到你堂妹了。”“不要跟我提到她!”桑瞳的語氣極其厭惡。謝恬霓格格一笑:“別說你,就連我也不喜歡她,個子像竹竿,又土裏土氣,看上去還呆模呆樣的,一點都不像你們俞家人。”
  桑瞳隻是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再後來,我清晰記得,一個夜晚,她來敲我的房門,單刀直入地:“聽說你跟何言青談戀愛?”
  我不響。
  她仔仔細細看著我:“看不出來,你居然也會陽奉陰違那一套,”她突然一笑,笑得很是神秘,“那就祝賀你了……”
  她笑得愈發神秘:“祝賀你一輩子都不要碰到一個長得比你漂亮,性格比你溫柔,家世比你強的……”她轉身向外走,輕飄飄地,“……情敵。”
  她臉上略帶輕蔑的笑,我記憶猶新。
  記得當時的我,隻是輕輕關上門,當作不見。
  但沒想到,不幸被她言中。
  不久之後,一個比我美麗,比我溫柔,比我出色的女孩子出現。
  我爭取了,我努力了,可我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我壓抑了一下思緒,抬起頭,平靜地:“我已經找好了工作。”屋裏靜得仿佛空無一人。過了很久,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說什麽?”
  我慢慢看過去,我看到桑枚一臉的驚訝,桑瞳一貫的漠然和略帶不屑,還有,父親滿臉不可置信的惱怒。
  這時的我反而更加平靜,我緩緩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已經找好了工作。”有外人在場,父親似乎有所顧忌,咳了一聲,看著我:“什麽工作?”
  “臨風雜誌社。”
  父親靜默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他的口氣中滿是嘲弄:“那家有今天不見得有明天的小雜誌社?”他話裏的嘲弄意味越來越深,“這就是你所謂的工作?”
  我不響。
  我不想回答。
  可能是我的沉默激怒了他,他口氣開始加重:“放著家裏好好的事情不做,找什麽亂七八糟的工作?去把它辭掉!”
  我仍舊沉默。
  父親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叫你辭掉,聽到沒有?!”我抬頭,清清楚楚地,一個字一個字地:“不。”
  我早就不是六歲時那個聽他不耐煩地大聲嗬斥“去去去,別煩我”,就兩眼淚汪汪的小女孩了。
  我有我想要的生活。
  我站了起來:“目前為止,我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我朝爺爺奶奶微微彎腰,“爺爺奶奶,伯母,爸媽,小叔小嬸,很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我非常非常鎮定地,“我已經找好了房子,明天就搬出去。”
  我租的房子離雜誌社很近,雖然小了一點,也比較簡陋,但好歹五髒俱全。長到這麽大,第一次獨立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我十分雀躍,以致於一時興起,拖著喬楦去窗簾城選了一款窗簾,把原來的統統換掉,仿佛就此揮去了種種舊日氣息。
  離開俞家的時候,我隻帶了隨身換洗衣物跟一些書籍,對著不舍又微帶驚恐的桑枚,我笑了笑,撫了一下她的頭。
  我清晰地記得那晚爺爺極其不悅的聲音:“澄邦,你生的好女兒!”瞬間後,父親大力揮過來一隻手,一記重重的巴掌轟上我的臉,他狠狠甩下一句:“我倒要看你能撐多久!”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母親事不關己地,閑閑地:“桑筱,你看,又惹你爸生氣了。”
  我摸了摸臉頰,奇怪的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原來,人也會有失去痛覺的時候。
  這些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寫畢業論文,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所以,婉言辭去了龍斐閣的家教。
  龍家兄弟什麽都沒說。
  他們親曆了我最沒有尊嚴的一刻,同情也好,鄙薄也罷,我並不在意。
  交了畢業論文,萬事俱備,隻等畢業,我一身輕鬆。盼了很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正在此時,好久不見的龍斐閣又來找我:“桑筱。”
  自從我不當他的老師,他又開始沒大沒小了。其實我對他態度一向不算好,奇怪的是少爺脾氣的他竟然可以容忍。我剛跟喬楦打網球回來,累得沒什麽力氣應酬他,簡單揮了揮手:“找我什麽事?”
  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最近很空,這個周末我過生日,在家裏開party,你也來參加好不好?不然到時候我來接你。”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俐落地跳上跑車,忙裏偷閑還朝喬楦招招手:“有空一起來。”
  車呼嘯而去。
  喬楦自此開始纏上了我:“桑筱,去吧去吧。”
  我無動於衷。
  她開始軟硬兼施:“俞桑筱,還當不當我是好朋友?”她狠狠勾下我的脖頸,“帶、我、去!”
  我斜睨了她一眼,繼續做自己的事。要看不出她肚子裏那點彎彎繞,我就不姓俞。
  她聰明得很,賴在我租住的房子裏就是不走,非要我給她一個回覆。她的理由很簡單:“我要去見識一下龍家。”她朝我眨眨眼,“沒準我還能一舉勾到那個西裝大帥哥呢,順便也好替你長長威風。”
  我跟她大致說過搬出來住的理由,她的反應比我想像中還要憤憤。她就是這樣熱心然而魯莽。
  深更半夜,我打了無數個哈欠,看著不屈不撓依然精神百倍的她,沒奈何地:“好吧。”
  我算服她了。
  一踏進十分熱鬧的龍家大廳,喬楦的嘴巴就沒停過:“天,這麽多美女――”
  “快看,LV最新款手袋……”
  “桑筱,看看看,那件晚裝是……”
  我被她拉拉扯扯的頭昏腦脹,萬分佩服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鑽研時尚雜誌的不懈精神之餘,不由抱怨:“喬楦,你拽得我好痛!”她沒聽到一般,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穿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十分沮喪地又狠狠擰了我一把,擰得我拚命抽氣:“還說什麽隨便穿穿就好,你看看我們兩個……”她仿佛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又湊到我耳邊,恨恨地,“十足的鄉下土包子!”
  正說著,龍斐閣跑了過來:“嗨,你們自己過來啦。”
  到底是壽星,看上去神清氣朗。
  他很周到地替我們拿來兩杯雞尾酒,咬文嚼字很文雅地:“人多,招呼不周,多多見諒。”他指了指手上的酒,“我自己調的,很費時間的哦,慢慢喝。”我笑了笑,接過來,同樣咬文嚼字地:“不必客氣。”我一直是滴酒不沾的,但是,這杯酒看起來實在誘人,於是,我隨意飲了一小口,唔,濃烈的果香,味道很不錯。
  龍斐閣站在我們身邊,向我指點道:“那是我大伯母。”他朝我一笑,“你應該聽說過的。”
  我點點頭,看向那個雍榮華貴,遍身珠寶的中年婦人,龍經天的遺孀,據說也曾經是一個商場強人,隻可惜跟丈夫一直沒有孩子。她正跟龍斐陌站在一起,說說笑笑地談著些什麽。
  龍斐閣轉了轉眼珠:“哎,桑筱,你知道今晚人為什麽那麽多?”
  我看了看,的確,年輕人多,年輕女孩子尤其多,處處衣香鬢影。
  他低低地:“伯母怪大哥不積極,動用所有的關係,借這個機會給他物色中意的女朋友呢,”他朝我擠擠眼,“一會兒你堂姐也要來。”
  突然間一陣寂靜,所有人都朝門口看去。我也下意識看過去,不由屏住呼吸。桑瞳落落大方站在門廳入口處,美豔不可方物。她穿了一身黑色露肩晚禮服,完美貼身地勾勒出身材,她的頭發緊緊挽起,隻戴了簡單的珍珠鏈,一無其他飾物,反而更顯得膚若凝脂,高貴優雅。我聽到周圍人群低低的讚歎聲。就連喬楦也情不自禁地:“真漂亮。”
  桑瞳微笑著,徑直走到龍斐閣麵前,遞上一個小禮盒:“生日快樂。”兩人說了幾句,桑瞳優雅欠身,轉身向不遠處的龍斐陌走去。自始至終,她沒有朝身旁的我跟喬楦看哪怕一眼,完全當我們隱形。
  喬楦暼了暼我,想要說些什麽,我用眼神止住她。此時此刻,手中的酒在燈光下泛著極其迷人的光澤,我突然間覺得有點渴,下意識舉起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隻聽到龍斐閣低低呼了一聲:“桑筱――”我抬頭看他,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傻瓜,不能這麽喝……”我沒有在意,隨口問:“為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腦子竟然開始微微暈眩。
  “這是奇異果雞尾酒,聞起來香,後勁很大。”他有些擔心地,“覺不覺得頭暈?”
  我強自撐著:“不暈。”說話間,那種一陣一陣的暈眩感又開始了,喬楦看出來了,扶住我左肩:“桑筱,不要硬撐。”我半靠著她,閉上眼,又是一陣頭暈腦脹。我聽見龍斐閣的聲音:“不如你扶著桑筱去二樓客房休息一下吧,我帶你們去。”我沒有反駁,低著頭,任他們帶著我一路往前走。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眼眶有點濕,有點澀。不知道為什麽,我隻是想早點離開這兒。
  剛上到半樓,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龍斐閣,他回覆了一句之後,匆匆對喬楦說:“我有點事,你帶她上去,左手第二間。”喬楦扶著我,一路慢慢走上樓,到了房間,她扶我躺下,我迷迷糊糊地:“喬楦,你下去玩吧,讓我睡會兒,一會兒再上來叫我。”
  說罷,我的意識便開始漸漸模糊。
  我開始做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小時候,安姨帶我去放風箏,回來後被罰抄生字,她很心疼我,偷偷地:“桑筱,晚上到我房間來,我做好東西給你吃。”
  晚上,我偷偷溜下樓,高高興興地推開安姨的門:“安姨――”坐在桌前的人緩緩轉過身來,我驚懼地直朝後退。那個人不是安姨,是滿麵冰霜的媽媽:“桑筱,你偷偷摸摸地想幹什麽?”她過來擰我的耳朵:“說!還不快說――”
  好痛,真的好痛。
  我的意識繼續漫無目的地漂浮。
  我眼前閃過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春夜,桑瞳闖進我的房間,她美麗的大眼睛裏滿滿噙著淚,她恨恨地看著我,一直就那麽看著我,然後,一言不發地又衝了出去。
  還有,還有,何言青微帶害羞的笑,他烏黑的短發,他等我時故作的瀟灑,和快步跑向我時的輕快。
  我模模糊糊聽到他年輕好聽的聲音:“桑筱,中午別睡覺了,我帶了竹竿,我們去學校楓樓後麵打石榴好不好?”
  那座樓周圍環繞著楓樹,故此得名,因為地勢高風大,又叫“風樓”,後來,因為裏麵隻有何言青他們那級高三學生上課,神神叨叨的人越來越多,我偷偷叫它“瘋樓”。
  何言青因此追著我打。
  打完我,再打石榴。
  蹲在小小的角落裏,對著好容易才到手的戰利品,我皺著眉埋怨道:“酸死了。”
  他也齜牙咧嘴的,但仍強著:“哪裏酸,哪裏酸,我吃給你看……啊-呸――”
  我指著他,哈哈大笑。
  ……
  我緩緩睜開眼。
  屋裏一片黑暗,我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眨了眨,又過了半天,才突然想起,這是在龍家。喬楦不在。我靜靜躺著,想緩過勁來之後再起床。
  突然,我聞到淡淡的煙草味。我的嗅覺向來很靈。而且,這種煙味很特別。在家裏,早年留過洋的爺爺和爸爸喜歡抽進口的古巴雪茄,小叔平時抽煙也偏好味道濃烈,我有輕微哮喘,他們一抽煙,我就躲得遠遠的,不然就嗆得難受。可是,現在的這種煙味清新淡雅,帶著一種悠長意味的馨香,我從來沒聞過。而且,它似乎是從靠窗方向源源不斷地一直飄過來。
  我悚然一驚,從枕上轉過頭去。微微飄拂的窗簾旁,淡淡的月光下,靜靜地斜倚著一個身影。看身形是個男的。依稀在他的指尖,有明滅的小小紅點。我連忙抬起身來,試探地:“龍斐閣?”隻有他知道我在這兒休息。沒有人應答,那個人甚至連動都沒動。
  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有點惶急,摸索著去開床頭的台燈,急急忙忙間,隻聽到咚的一聲,不知道把什麽東西撞翻在地。我連忙翻身要下床,狼狽間,直接跌了下去。
  突然,輕輕的“啪”的一聲,我右方亮起一盞壁燈,泛著米黃色的淺淺柔光。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抬頭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靠窗站著的那個人,盡管大半張臉隱在燈影中,可是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竟然是龍斐陌。和他略帶慵懶的姿勢不同的是,他的那雙眼睛,銳利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如獵豹。
  我站直了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你怎麽會在這兒?”他沒回答我,而是徐徐抽了一口煙之後,才不疾不徐地:“你又怎麽會在這兒?”我聽得出他口氣中的漫不經心和些微輕慢,我咬了咬唇:“剛才喝了點酒,龍斐閣讓我到這間客房來休息一會兒。”
  一陣靜默。
  片刻之後,我聽到輕輕的,略帶玩味的一聲笑:“客房?俞小姐,”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緩緩地,“這是我的房間。”我十分驚愕,他的房間?
  借著柔和的燈光,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簡潔的深色線條裝飾,牆上依然沒有任何多餘的畫框,隻在四麵牆角安放著玻璃牆柱,正對著床的牆上懸著等離子電視。
  隻是,房間裏所有的色調,全是深色的,深灰的靠椅,煙灰的沙發,牆角的紫檀花架,還有床上,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竟是深灰色的絨絲被。
  這竟然是他的房間,我睡的,竟然是……
  我的臉上有點發燒,我囁嚅著:“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依然沒有回答,甚至連他的坐姿都沒有絲毫的改變,他的眼睛仍然看著我:“這是我見過的最拙劣的借口。”
  我咬唇,挺直身體。無論他受到多少青睞,反正不包括我,我冷冷地反唇相譏:“這是我聽過的最自以為是的揣測。”
  他沉默了一會兒,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瞳說你沉默寡言不合群,我看,她一定是在說反話。”
  我又是悚然一驚。是,他是桑瞳的朋友。我戒備地,本能地退了一步,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站了起來:“你不是向來都很伶牙俐齒嗎,怎麽,也有膽小的時候?”他的聲音頗為玩味,帶著淡淡的嘲謔,淡淡的,琢磨不定的厭惡。
  我讀不懂這樣的情緒。但我仍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我繼續朝後又退了一步,半晌之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極其勉強地:“對不起,龍先生,不早了……”我話剛一說完,沒等他回覆,就飛快地轉身向外走去。我越走越快,快到門邊的時候,幾乎接近於小跑。我並不遲鈍,我本能地聞到了某種陌生的,類似於危險的氣息。
  很快我就十分順利地找到了門鎖,心情也瞬間由緊張轉為輕鬆。突然,我的身後籠過來一道陰影,那種危險的氣息越來越接近,我的心跳也開始加速,我拚命用力扭轉門鎖,手心開始微微沁汗。
  剛打開一條小縫,我的身後驀地伸過一條手臂,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隻聽到重重的一聲,門在我眼前密密闔上。
  瞬間,我的身體被大力反扳過來,抵在門後。
  我接觸到一雙沒有任何表情的眸子。
  我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拚命掙紮:“你要幹什麽?!”我的意識居然還很清醒,我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放開我,不然我要叫人了!”
  他恍若未聞,他的唇角微微一牽,他竟然在微笑:“你可以試試。”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很長很長時間以後,對我而言,都猶如夢境。
  他靜靜地,略帶評判地看著我,而我的身體,一直在微微發抖。我從沒有這麽害怕過。察覺到這點,他的唇邊似乎勾起微小的弧度。爾後,他慢慢地,但沒有任何遲疑地俯下頭來。
  我愣了一下。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太遲了。”
  幾乎在十秒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正在被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非禮,而或許,他還會以為我是故意延宕在他的房間。這層認知令我感到無比的屈辱。我一邊帶著憤怒和羞辱地拚命閃躲,一邊拚盡全身力氣反抗,我踢他,打他,推他。
  但是,我的唇被他緊緊堵住,我的雙手被他反剪到身後,我的腿,也被他壓住,就連動也動不了。
  很快我就筋疲力盡,但完全不能撼動他哪怕分毫。我幾乎是絕望地發現,男人和女人之間,相差無比懸殊。
  可是,我不可以坐以待斃。
  於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朝他的唇咬下去。我咬得很重,幾乎用盡我全身所有的力氣。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的臉和我的臉近在咫尺,他的眉頭未曾有絲毫皺折,那股淡淡的煙草味依然在我唇舌之間密密蔓延。
  不一會兒,我還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的血。
  他仿佛沒有任何知覺,仍然維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的唇甚至開始向我的耳畔慢慢延伸。
  我們就這樣糾纏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頭終於抬了起來。他直視著我,而我在微微喘氣,我也看著他,我的臉上,依然有著濃濃的憤恨。
  他的唇角還殘留著淡淡的血痕,在柔柔的燈光下,他一貫沒有多餘表情的臉上,竟然現出淺淺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隻是片刻之後,他的微笑漸漸收斂,他鬆開我,我聽到他靜靜的聲音在如斯黑夜裏,似冰冷珠盤跌落:“我說過,不會有下次。”

  第5章
  很快我就畢業了。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喬楦居然好巧不巧跟貞子先生找到了同一家報社,鑒於如今在任何一個城市居,都大不易,她也隻好忍氣吞聲地甘為五鬥米折腰。但還是由於心情不爽經常跟我嘀嘀咕咕的。
  我已經退掉了原先租的房子,跟喬楦搬到了一起,兩室一廳,房租均攤。離開俞家的時候,我把所有的信用卡放在了房間的梳妝台上。以後,我要完全靠自己了。我每周都定期去看安姨,陪她聊聊天,解解悶。
  我徹徹底底跟龍家兄弟劃清了界線,對偶爾前來尋訪的龍斐閣也避之三尺而不見。我隻是普通得近乎平庸的一介世俗,在紅塵中摸爬打滾,有一個喬楦這樣大大咧咧,有點拜金又仗義的朋友,有剛剛夠用的金錢,有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已經算是上天厚待我。
  而且,雖然失去了一段情,但我還沒來得及對愛情完全絕望。因此,我渴望能出現一個平凡然而善良的男孩子來關心我,愛我,和我一起,麵對所有的一切。
  至於那個危險可怕的男人,我惹不起。我相信,他也隻是閑極無聊一時起意。這種逢場作戲的紈絝子弟,我平日裏聽得見得太多了,拿感情當遊戲,拿寂寞當遮羞布。
  權當噩夢一場。
  但是,我心裏一直憤憤。
  一畢業,我就順利轉為臨風雜誌社的正式員工。我的頂頭上司是我當初的實習老師,一個幹練爽快的三十多歲女性黃姐,明眸皓齒品位不俗,據說一直獨身。這年頭,好女人反而容易惆悵。
  進臨風已經有段時間了,可能因為最開始上麵跟她打過招呼,她對我印象一直不好,態度不算友善,甚至淡淡鄙夷。對她這樣披荊斬棘在職場上拚搏才得到今天這一地位的女強人來說,跟我這樣靠關係進來的平庸之輩共事純屬浪費時間。
  因此,她經常毫不客氣地對我要求:
  “俞桑筱,去把那堆稿子整理一下,不能有錯別字,明天要用!”
  “俞桑筱,去核對昨天的采訪記錄,要一個字一個字核對,明白嗎?”
  “俞桑筱,去把桌上的所有文件影印一下,一式三份。”
  “俞桑筱……”
  “俞桑筱……”
  ……
  我回去偷偷跟喬楦抱怨:“喬楦,我都快成影後了。”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緊,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在我進去換衣服的時候,她仍然語重心長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年輕人哪就是要沉住氣,無論做什麽千萬不要有畏難情緒,要知道,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你看看,光明永遠就在正前方……”
  晚飯都吃過了,她還一直滔滔不絕地對我進行革命主義教育,儼然我是白眼狼一枚。
  我無奈,避之不及,不知道她是哪顆藥吃錯了,直到晚上貞子先生來電,從兩人你來我往的唇槍舌戰和喬楦的揚揚得意中,我才了解大概。原來,他們報社最近要組一批財經名人稿,但老總別出心裁搞什麽內部采訪競賽,在社內先小組模擬,優勝劣汰,勝者出擊,務求一擊即中,揚名立萬。
  巧的是喬楦跟貞子先生寧浩雙雙入選,不巧的是兩人剛好站在天平的兩端,更不巧的是,贏的是喬楦所在這組。
  怪不得這麽有精神。我歎口氣,這多年下來,也不覺得無聊。
  放下電話,喬楦揮了揮拳頭,賭咒發誓了幾句,回過神來之後,腆著臉湊到我身邊:“桑筱,求你件事。”
  我睨了她一眼:“跟這次采訪有關?”上次已經托哥哥幫她胡亂應了一份采訪,她還真是不知足。
  她拚命點頭:“我已經跟我們那組的人誇下了口,桑筱,”她嘩啦啦展開一份公司宣傳冊模樣的東西,翻到第一頁,語重心長地,“這次全靠你了。”
  我隻是不經意暼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涼氣。
  上麵那個坐在椅子上目視前方,隻在唇角隱著一抹幾不可察微笑的男人,竟然是我目前恨之入骨避如蛇蠍的龍斐陌。我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皺了皺眉:“喬楦,恐怕這次我幫不了你。”
  上次不是因為她,我也不會那麽倒黴。
  她大惑不解:“怎麽會?開玩笑,你不是跟他弟弟很熟?隻要跟他打個招呼,順便套點資料出來,我們可以少走多少彎路啊,”她搖晃著我,不屈不饒地,“桑筱,聽說他不隨便接受采訪,拜托啦,關係到我的年終獎啦……”
  我耐心聽她說完,爾後輕輕撥開她的手,站了起來。我不去看她失望的神色,平靜地:“抱歉喬楦,這次,我真的幫不了你。”
  我們雜誌社是出了名的陰盛陽衰,通常這樣的環境會造就一群資深媒婆。不僅社裏跟我差不多年份進來的幾個青年才俊被她們虎視眈眈不已,就連我也捎帶著被他們瞄上了。
  “桑筱,來來來,我跟你說,這個男孩子是我鄰居的兒子,長相和工作單位都是一流的,人品也好得不得了,就是個子稍微矮了那麽一點……”
  是,隻比潘長江略高。
  “桑筱,我手上有個很不錯的男孩子,其他什麽都挺好,就是有點內向不愛說話。”
  內向到無論你跟他說什麽他都茫然以對,並局促不已。
  “桑筱,你看,高總自己開了家公司,有房有車,條件多麽優越,再說了,年紀大是大了點,小三十了,可男人也就到了這個歲數才知道收心,知道心疼女朋友不是?”
  這位高先生定是情史豐富多彩,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種,說不得以後隔三岔五還要津津有味地從記憶箱中翻出來掉掉書包曬曬太陽。
  以上是喬楦聽了我轉述的媒人之詞後,抽絲剝繭條分縷析之後,鄭重得出的結論。
  我大笑,並沒在意。
  隻是沒想到,友鉑同樣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一天,他打我手機:“桑筱,好久不見,晚上出來我請你吃飯。”
  我欣然應允。
  他挑的是一家法國餐廳,直到現場,我才知道被他給賣了。他旁邊坐著一位戴著無框眼鏡,膚色白皙,看上去溫文和善且一直微笑的,約莫二十六七歲的男子。友鉑向我開門見山地介紹:“關牧,我們俞氏剛挖來的法律顧問。”他指了指我,“呶,我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妹妹,俞桑筱。”
  又裝模作樣寒暄了幾句,他就直接閃人。
  我頗有幾分尷尬,好在關牧是個很會調節氣氛的人,也比看上去要幽默風趣,總在沒話題的時候,不經意地挑起下一個話頭。
  第一次見麵就在這樣的平平淡淡中度過。
  自此之後,關牧會不時約我出來見個麵,吃頓飯,喝個茶什麽的。友鉑對他讚不絕口:“桑筱,人家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哥可是好好給你把過關了,你自己也要加油。”
  我想,他還在為當初何言青的事略略愧疚。
  關牧看上去個性溫文,很少咄咄逼人,也很會照顧女孩子,偶爾還會有些興之所致的小小頑皮。他偶爾會跟我說起當年,在家人安排下,他飛去美國念大學,原先念的商科,後來發現對法律更感興趣,遂轉去學法律,一路下來,也算一帆風順。隻是,他那個留在國內的美麗初戀女友,卻由於時間空間的隔阻,跟他漸行漸遠,直至最後完全斷了音訊,和平分手。
  最終他笑笑:“十幾歲的時候,總覺得最美好的東西永遠在前麵等著你去爭取,所以沒有耐性留在原地,可是時間一長你就會明白,上天給了你一些,注定會從你手中奪走另外一些。”他坐在夜風中的街邊椅子上,淡淡地,“所以說,這個世上,沒有永恒。”
  我默然。
  是,這世上,沒有永恒,唯有懷念。
  他看著我,突然間就笑了:“桑筱,知道嗎,第一次看到你,我有些意外。”我也笑了一下:“為什麽?”他若有所思地:“原先我以為會看見另一個俞小姐,精明強幹語速飛快思維敏捷,全身上下的名牌,精致得無懈可擊,可是,你不是。” 他淺淺一笑,朝我眨眨眼,“我很高興你不是。”他一本正經地,“否則我有一種永遠陷入工作中的恐懼。”
  我笑笑。
  我發現關牧實在是一個聰明非凡的人。
  不經意中,我們繼續下一個話題,再下一個。自始至終,我們對視微笑,但是,從未開懷大笑。
  其實,我跟關牧都十分清楚,我們已經過了那種年少輕狂的青澀時光,也完全不複跌一跤爬起來拍拍塵土就走的瀟灑。所以或許,暫時安全停駐在這個戀人未滿的朋友狀態,對我們兩個人,都是不錯的選擇。
  明天,是個十分遙遠的字眼。
  聖誕夜,喬楦跟關牧都邀我吃飯,我們三個孤家寡人索性湊在一起,浩浩蕩蕩去吃一頓名副其實的聖誕大餐。正當喬楦跟我持著刀叉一場混戰搶吃鵝肝的時候,我聽到關牧揚起手叫了一聲:“斐陌。”
  我下意識抬頭。
  不遠處,一男一女麵對我們方向站著,男的貴氣逼人豐神俊逸,女的風姿嫣然巧笑倩兮。是龍斐陌,和當初在泰國餐館見過的那個女孩子。
  關牧站了起來,朝著走過來的龍斐陌就是輕輕一拳:“剛才看著過去的時候就像你,怎麽,今天還忙公事?”龍斐陌唇角微彎:“客戶就是上帝。”他也回關牧一拳,“哪像老同學你這麽逍遙自在。”他將身旁的女伴介紹給我們:“我的特助,秦衫。”
  秦衫落落大方地對我們點頭。我禮貌回應,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當初在俞家,桑瞳不在的時候,我聽伯母跟父親他們說過幾次,從美國帶回來的,龍斐陌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年輕貌美,聰明能幹。那麽多閑言碎語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的一句話:“你想想,誰能比得過我們家桑瞳!”
  但奇怪的是,向來哈俊男美女哈得要死的喬楦居然恍若不見埋頭猛吃,如果不是我輕輕踢她一腳,頭都快埋到盤子裏去了。
  關牧指了指我:“斐陌,給你介紹一下,俞……”此刻的龍斐陌已經坐下,截斷他的話:“不必,我跟斐閣認識俞小姐,恐怕比你要早……得多,”他看著我,閑閑地,“俞小姐,你說是不是?”
  我低頭,勉強一笑,手中刀叉恨不能直飛過去。
  關牧似有所悟,想來他也知道,俞家大小姐最近似乎跟龍先生走得頗近。他再指向埋著頭的喬楦:“這位是……”
  “這位大概也不用介紹,俞小姐的好朋友,明月報社的記者,”龍斐陌不動聲色地先是暼了我一眼,再看看喬楦,“喬小姐,過兩天,你把上次采訪後的整理稿給我秘書過一下目就可以了。”
  喬楦略帶尷尬地點頭:“謝謝龍先生。”接著,直衝我心虛地笑。
  我狠狠瞪她,死丫頭,居然打著我的旗號,跟我玩陽奉陰違那一套!
  龍斐陌又開口了:“據說關大律師業務繁忙,一向是以小時計費的,怎麽這麽有閑心出來享受?”他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還是約會?”
  關牧看了我一眼:“怎麽,我這個鰥寡孤獨的單身漢就不能佳人有約嗎?” 他半開玩笑地朝龍斐陌舉了舉杯,“誰有你龍總裁那麽好的福氣……”兩個人就此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調侃起來,看得出來彼此交情不錯。
  我無甚興趣,轉過臉來看向坐在我身旁一直含著笑的秦衫。不得不承認,龍斐陌身邊的女孩子縱使稱不上絕色,也絕對可算上等姿色。眼前的這個秦衫,脫了外麵穿的大衣後,紫色V領羊絨衫,紫色及膝裙,耳上綴著小小的紫色鑲鑽耳釘,更襯得膚白勝雪,眉宇間透出淡淡的靈秀,眼波流轉處,宛如一支半開的紫色睡蓮。
  不比桑瞳遜色。
  喬楦早就跟她聊得熱火朝天了。就隻聽到她唧唧呱呱地:“那次龍斐閣過生日,我見過你的。”秦衫言談舉止很得體地:“哦,斐陌讓我過去幫幫忙。”喬楦衝口而出一句不經大腦的話:“啊,你們很熟?”秦衫淺淺一笑,笑出兩個淡淡的梨渦:“是啊,我跟斐陌還有斐閣在美國的時候就認識,有十多年了。”
  接著,她轉過臉來,朝我點點頭:“斐閣有陣子經常跟我提起你,”她一邊回想一邊莞爾,“他說,你是一個很負責,又很有……個性的老師。”
  個性?這小子還真會口下留情,我想他真正的意思應該是霸道凶巴巴又不會通融吧。嘿嘿,我在心底不懷好意地笑,若不是我隔三岔五跟他秀幾招四川變臉絕技,壓下大疊大疊的作業吼著他趕緊交趕緊交,他後來怎麽會進步那麽快,前幾天還給我發簡訊說已經找了間大學開始跟班試讀了呢。
  我不做老師,還真有點浪費天賦。
  正閑聊間,我看到關牧跟龍斐陌碰杯,隨即提議道:“斐陌,回國這麽長時間了,難得遇到,一會兒找個地方喝兩杯如何?”龍斐陌頷首:“悉聽尊便。”他暼了我跟喬楦一眼,“不過……”
  關牧爽朗地笑:“護花使者的重大使命自然不敢忘,我先送兩位女士回去,回頭我們再聚,怎麽樣?”
  眾人都笑了。
  就在我跟喬楦站起來,要跟隨關牧一同出去的同時,龍斐陌喚他:“關牧。”他姿態慵懶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含笑看著我們,不經意般撫了撫唇,“當心,花是有刺的。”
  坐上了車,我開始後悔。
  有刺?我心中哼了一聲。我倒是極端懊惱當初沒有備把鋒利的峨嵋鋼刺,一舉殲滅這個可惡的登徒子。
  而且,居然還那麽肆無忌憚!
  回到了家,喬楦剛脫下了鞋,就抄起客廳裏的餐巾紙盒,衝進房看韓劇去了。她把房門關得死死的,應該還是有點怕我跟她算帳。
  我搖了搖頭,到廚房泡了一壺釅釅的普洱茶,在客廳的沙發上窩了下來。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夾雪,紛紛揚揚的,映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那麽不真實。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裏我最喜歡的句子。
  記得曾經也有那麽一個人,跟我一樣喜歡。
  我一直看著窗外。
  記得,是件奢侈的事。
  我隨手打開CD,一個極具震撼力又不失柔情的聲音響起:
  死了都要愛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毀滅心還在
  窮途末路都要愛
  到絕路都要愛
  不極度浪漫不痛快
  發會雪白土會掩埋
  思念不腐壞
  ……
  這是喬楦最喜歡的歌之一,每天都要放它一兩遍。我按下反複播放鍵,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覺得有點冷,我睜開眼,關了CD,幾乎是同時,手機提示有短信。
  我拿起來一看,是關牧的,一貫有禮貌的口吻,但卻不無試探:
  “桑筱,冒昧問一句,你跟斐陌很熟嗎?”
  我愣了好一陣,才想起來回覆:“不熟,見過幾次麵而已。”
  手機寂然無聲了很長時間,直到十分鍾之後,正當我準備起身去洗漱的時候,“嘀嘀”聲才又響起。還是關牧,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桑筱,不要試圖低估一個律師的智商和直覺。”
  旁邊還掛了一串笑臉符號。
  我蹙眉,說什麽呢,難得他這麽風趣兼八卦,別是喝高了吧。於是,我按鍵:“豈敢。”
  兩分鍾之後:“你知道龍斐陌一直以來的外號叫什麽嗎?”
  才過了兩三秒鍾,嘀嘀聲又一次響起:“Hunter。”
  這一次,我沒有回覆。

  第6章
  喬楦說得對,從事媒體行業,無論報社也好,雜誌社也好,就算是電視台,沒一個不是拿女人當男人,拿男人當牲口使喚。
  再加上我們雜誌社的老總是隻剛爬上岸的大海龜,從米國學回來一套新鮮出爐的資本家剝削勞動人民的先進經驗,搞得我們腦子裏要時時刻刻上緊發條,就怕一不留神讓他破費請喝咖啡。更令人發指的是,他老人家三十六歲了,仍是黃金單身漢一名,沒有家庭的羈絆,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保持神采奕奕。
  所以一日,當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突然想起還有一份明天要交的急件落在了辦公室裏,立刻跳下公車,回轉社裏去取。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更何況,盡管要求嚴苛,老總給出的俸祿還是十分誘人的。
  衝出電梯,正要跨進辦公室,就聽到裏麵有隱隱的說話聲。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就看到門突然打開了,老總臉色陰鬱地走了出來。
  我連忙低頭,閃避到一旁。他沒有注意到我,徑自向電梯方向走去。
  我朝裏看去,我看到一個背影,伏在桌上,隱隱在抖動著。
  是黃姐。
  我站在門口,又是一陣躊躇,正在此時,我聽到細細的,痛楚難當的呻吟聲。我跑了進去:“怎麽了,你沒事吧?”
  黃姐用手捂住腹部,抬頭一看是我,有點詫異:“怎麽是你?”她的眼裏還是有薄薄的淚痕,說話也有氣無力。
  我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異常,指了指自己的辦公桌:“落了份資料在這兒,回來拿。”“哦。”她的臉色還是很蒼白,手還是緊緊頂住腹部。我下意識開口:“你是不是胃痛?”她閉上眼,“嗯”了一聲。
  我走到自己的桌邊,飛快打開抽屜,拿出暖手袋,灌上熱水,再找出瓶胃藥,倒了一粒,再倒了杯水,走到黃姐麵前:“吃藥吧。”原本是我為安姨買的,她有多年的老胃病,打算過兩天送給她去,沒想到,先派上用場了。
  黃姐吃了藥,接過熱水袋,過了半天,看向我:“謝謝你。”我微笑著搖了搖頭。她仿佛好多了,臉色也逐步恢複正常,轉過身來打量我。
  我穿著普普通通的深駝色長羽絨衣,圍著安姨為我織的圍巾,因為一路氣喘籲籲跑回來,頭發應該還有點蓬亂。她一直看著我,最終帶有幾分不確定地:“有很長時間了,我隱約聽說,說你是俞氏報業俞澄邦的……女兒?”
  我愣了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她默然片刻,很長時間後:“對不起,”她朝我淡淡一笑,“我一直以為你隻是臨時起意找份工作隨便玩玩。”我順手整理著桌上的稿件資料,抬起頭來朝她笑了笑,沒吭聲。
  她皺眉:“以後叫我黃曉慧吧,願意的話,”她朝我眨眨眼,“可以叫我曉慧姐。”我從善如流:“好。”
  我沒有忽略她眼中自始至終的淡淡憂傷。
  桑枚放寒假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要求,來我這兒玩。
  我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桑枚跟喬楦一麵坐在客廳裏大啖零食,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說地。這會兒正對著《Sweet Spy》裏的混血帥哥大發花癡。我搖了搖頭,這兩人的心理年齡還真是相差無幾,怪不得會一見如故。
  吃飯的時候,桑枚問我:“二姐,你有好久沒回去了吧?”我點點頭,沒吭聲。自從我搬出俞家,大半年了,從未回去過。
  桑枚又問:“就快過年了吔,到時候你總該回去了吧?”她覷了覷我的臉色,“其實,其實……”我點點她手中的筷子:“吃飯的時候別說話,當心不好消化。”自打我搬出來,除了友鉑跟桑枚,包括爸媽在內,從來沒有人跟我聯係過,哪怕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親情比紙,未必厚多少。
  桑枚看看我,又看看我,終究欲言又止。
  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我生怕小叔小嬸擔心,催著桑枚趕緊回去,就快高考了,她可是全家重點保護的寶貝。下了樓,冷冷清清的街道旁,不見家裏的車跟司機老張的影子,我不解:“桑筱,老張沒來接你?”她朝我吐吐舌頭:“我跟媽說去同學家玩,回去坐出租車就行。”
  她是聰明人。我了然,點了點頭。
  寒風中,等車的間隙,桑枚冷不防地:“二姐,你知道嗎,我聽何言柏說,言青大哥年後就要訂婚了。”何言柏是何言青的弟弟,桑枚的同班同學。我“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遠處是否有車駛來:“記得替我恭喜他。”
  接著,不待桑枚繼續說下去,不經意般問:“家裏最近還好吧?”
  “啊,爺爺奶奶都挺好的,前陣子還去天涯海角玩了一趟,大伯母也挺好的,二伯伯跟大姐總是那麽忙,二伯母天天忙著打牌,我爸我媽就還是老樣子了……”她一說,話匣子就收不住。
  我低頭,微微一笑。
  突然,她想起了什麽,湊到我耳邊:“二姐,前兩天,大姐不在家,我偷聽到爺爺奶奶,還有大伯母跟二伯伯他們聊天,說家裏就快要有喜事了呢,大伯母好開心的,”她扮了個鬼臉,“他們還罵我,不讓我聽,以為我傻呢,其實……”
  正在此時,一輛出租車駛近,我連忙招招手:“桑枚,快上吧。”
  今年,我命中犯太歲,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碰到這個煞星。
  空無一人的電梯裏,我低頭,仔細而謹慎地整理著采訪提綱,閉眼在心中默念。據說這家企業的老總嚴謹守時到令人發指,而且思維清晰敏捷,不好應對。黃曉慧女士費盡周折安排,且第一次分派給我這麽重大的任務,說不雀躍,那絕對是我口是心非在矯情。
  突然,電梯停在某一樓層,不動了。我睜開眼,看到門緩緩打開,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睜得越來越大。
  站著等電梯的那兩個人,其中之一赫然是龍斐陌。他看到我,似乎也愣了一下。我垂下眼,往裏讓了讓。這是公共區域。
  他回頭,跟身邊那個中年男人吩咐了幾句,爾後走了進來。
  我繼續低眉,看著手中黃姐塞給我的資料:男,五十二歲,沒有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卻獨具謀略,1996年拿出盈利最好的5間工廠進行資本國際化,2003年,公司營業收入突破50億元大關,對跨國公司管理模式、營銷手法有獨到見解……
  我心無旁騖地默記著。
  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不疾不徐地:“采訪徐總?”我抬眼,他正半靠在電梯壁上,手指插在衣兜中,漫不經心地。我咬咬唇,沒有回答。
  他似乎並不以為意,依然不緊不慢地:“你要是按這個……”他用下巴點點我手中的那張紙,朝我揚揚眉,“我擔保你不到五分鍾就被他打發出來。” 他懶懶地,“企業家的時間不是這麽被浪費的。”
  我又咬咬唇。正在這時,電梯再次停了下來,他暼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不幸被他言中。
  在寬大的辦公室裏,那個眼神淩厲,始終埋頭在文件中的人,回答問題隻是三言兩語,敷衍之至,甚至很少抬頭。我懷疑,他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看清我長得什麽樣。
  五分鍾後,我心情沮喪,再次站到了電梯口。
  正在我準備下樓的時候,突然秘書小姐一聲輕呼:“那個……”她俐落地直衝過來,“俞記者是吧?”
  我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她可愛的蘋果臉上露出甜美的笑顏:“我們徐總說,他現在有客人,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等他四十分鍾,他願意繼續接受你的采訪。”
  我愣了愣,爾後大喜過望:“好,謝謝你。”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
  他終於抬起頭來打量了我一下,直截了當地:“你叫俞桑筱?”我點頭:“是,徐總。”他仍然打量著我:“這樣好不好?我對新聞界捧出來的那些所謂的新聞事跡已經深惡痛絕,我們隨便聊聊吧,”他竟然微笑了起來,“想到哪兒就聊到哪兒,”他看了看表,“半小時,行嗎?”
  我一怔,隨後忙點頭:“好。”
  我終於可以問些自己真正想要問的問題,他或沉思,或微笑,或回想。比我想象中還要順利。
  快結束的時候,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號碼,連忙接了起來:“玲玲啊,你現在在哪兒?在香港?我讓夏伯伯去接你,接到了嗎?小心點,好好玩,注意交通啊……嗯,爸爸也想你……”
  我靜靜走了出來,眼睛竟然有些酸澀。采訪前,我專門另列了一份小檔案,其中一行:
  有一獨生愛女,法國留學,寵愛逾常。
  他的女兒,跟我同齡。
  天上已經下起了微微細雨。走出大門,轉角,我徑直走了過去:“謝謝你。”他坐在車的後座,看了我一眼,非常淡定地:“謝我什麽?”
  駕駛座上正要發動車子的那個中年男人回過頭來,感興趣地盯著我。龍斐陌暼了他一眼,他立刻回轉過去。
  龍斐陌抬眼看了看天:“我還有一點時間,如果你願意,可以搭順風車。”我搖頭,朝後退了一步,警惕地:“不,謝謝。”我非常記仇。
  他點了點頭,直接吩咐道:“開車。”車窗徐徐滑上。就在車快要開動的一瞬間,我聽到一個聲音,耐人尋味地:“記住,骨氣不能當飯吃。”
  接近年關,工作一如既往地忙碌。
  這個周末,我還是抽空上街,進了一家陶藝店。
  過幾天就快過年了,方叔叔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卻年年都婉拒學生陪他除歲,按他的說法:“習慣了”。但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想為他備份新年禮物。正當我在店員熱情洋溢巧舌如簧的推介下,對著兩把造型各異但都很別致的紫砂壺舉棋不定的時候,手機響了。
  我拿出來一看,無巧不巧,竟然就是方叔叔的。“桑筱,”他的聲音還是那麽低沉有磁性。“啊,方叔叔。”我一麵回答,一麵分神應和著店員。
  他很敏銳地:“在逛街?買東西?”我“嗯”了一聲,對店員作了個手勢,示意正口沫四濺的她稍候。他仿佛開了天眼般:“別是在給我挑什麽禮物吧?”他咳了一下,“小丫頭,不用客套。”我微笑:“應該的。”他很不悅地提高嗓音:“我說不用就不用,你一個月薪水能有多少,何必浪費?”
  我沒吭聲。
  聽不到我回答,他又問:“桑筱,明晚有沒有空?”語氣已經恢複跟往常一樣的溫和。
  我愣了一下:“有空。”他在電話那頭輕輕一笑:“我手上有兩張音樂會的票,如果不忙著約會的話,陪我這個半老頭子去聽聽,就當送我份禮物,好不好?”
  我清楚他的脾氣,隻好點頭:“好吧。”
  他很滿意地“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沒過幾天,我正在社裏忙稿子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母親居然打電話給我。我太意外了,以致於捧著話筒半天沒反應過來。
  她的聲音很平淡地:“桑筱,你很久沒回來了。”我沉默片刻,低低應了一聲:“是。”她還是有點漫不經心地:“最近還好吧?聽友鉑說你過得還行。”我淡淡“嗯”了一聲。
  對麵的阿菲打了個手勢:“讀者?”我搖了搖頭。
  電話那頭又傳來聲音:“桑筱,這個禮拜天就是桑瞳的二十五歲生日,你還記得吧?”我微笑:“記得。”
  我很清楚地記得。
  但媽媽,你似乎忘了你有個女兒,她的生日隻比桑瞳大七天。
  聽到了我的回答,母親顯然有些滿意,完成任務般:“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叫我打電話給你,讓你那天務必回來一趟,還有……”她頓了一下,“反正,你記得到時候回來。”
  我忙開口:“媽,恐怕不行……”我很忙,而且,壓根沒有回去的打算。
  她不由分說直接掛斷了電話。
  日複一日的忙碌,我早已把那個電話忘得一幹二淨。直到有一天的下午,友鉑開著他那輛拉風的斯巴魯翼豹在我樓下摁喇叭,我還後知後覺。
  我跑了下去,有些奇怪地:“怎麽有空找我?”
  俞大少爺的名字,特別是周末休息日曆來是和那些名媛們膠結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他有些不耐煩地:“還不是爸非逼著讓我來接你。”說罷,又嘀嘀咕咕地,“多大事?非要全家到齊,害我推掉一個重要約會。”他看著我,又是歎氣又是皺眉:“你是剛從埃塞俄比亞回來嗎?麵黃肌瘦的,也不打扮打扮,說出去是我俞某人的妹妹,我的麵子要往哪兒擱?”
  說著,他搖了搖頭,按下後車窗,露出另一張笑臉。
  我嚇了一小跳。
  居然是關牧,他朝我招招手:“嗨,桑筱,好久不見。”是好久不見,自從聖誕夜之後,他大概很忙,隻是打過幾個電話過來,偶爾也發發短信。
  我點點頭,朝他微笑。但回過頭來對著友鉑,我還是為難:“哥,你回去吧,我忙得很。”
  友鉑皺眉:“哥哥我好久沒見你,大老遠跑來看你接你,而且,就算你不領我的情,總得給人家關律師一點麵子吧?”他看了我一眼,“再說了,桑筱,一家人吵吵鬧鬧難免,但是,你難道打算一輩子不回去?”關牧隨即七情上麵地配合兼打趣:“桑筱,你不會比我這個大律師還忙吧?”
  我歎了口氣。整個俞家,我最無法抵抗的就隻有友鉑跟桑枚。於是,在兩管強力膠的左右夾攻下,我無可奈何,最終還是上了友鉑的車。
  友鉑飛快地開了出去,漸漸我發現方向不太對:“哥,我們不是回家嗎?”他從後視鏡裏斜睨了我一眼:“那麽急幹嘛,我們這些路人甲乙晚上到就行,”然後,他衝著關牧拋了一句,“關大律師,犧牲你半天時間,一會兒給我這個傻妹妹好好當回參謀。”
  我愣了一下,不解其意,直到友鉑把我領進一家精品服飾店,我才明白:“你要給我買衣服?”他沒好氣地吐了一口煙圈:“生日禮物,愛要不要。”我看著他吊兒郎當的臭拽模樣,又是感動又想笑,轉眼一看,關牧正恪盡職守地瀏覽著一件一件的女裝,我把友鉑拉到一旁:“那,你把他找來幹嘛?”友鉑戳了戳我,恨恨地:“豬腦袋啊你!哥哥我費盡心思給你找了這麽個配你綽綽有餘的金龜婿,你倒好,淨問白癡問題,”他看了看關牧,“一會兒,叫他一塊兒回家吃頓飯。”
  我嚇了一跳:“什麽?”我拉拉友鉑,“這不好吧?”友鉑吹了聲口哨:“有什麽不好?”他攬住我,嬉皮笑臉地,“放心,你的終身大事包在哥哥我身上,咱兄妹倆也不能什麽事都被桑瞳搶先,對不對?”
  我哭笑不得,下意識看向關牧,他也正在看我,朝我挑挑眉,咧嘴一笑。
  我怎麽看都覺得,他那個笑容裏,有著一絲絲陰謀的味道。
  三個小時之後,我站在鏡子前,差點認不出自己。
  原本清湯掛麵的直長發在友鉑的授意下被發型師弄成略帶卷曲的造型,臉上薄施脂粉,友鉑還為我挑了件紫色羊絨及膝大衣,一條天鵝絨長褲,再配上一雙深色長靴,統統逼我穿上。
  我如木偶般站著,看著前後判若兩人的自己,有點目瞪口呆。
  友鉑朝我再吹口哨,關牧的眼裏也充滿讚賞。
  俞大少爺拍了拍手:“怎麽樣不錯吧?人得靠衣裝,老祖宗的話是能說不聽就不聽的嗎?”他居然朝著關牧一本正經吹噓地,“這下,俺這個傻妹妹去選美都沒問題了吧?香港小姐也不在話下!”他敲敲我的頭,比劃了一下,“丫頭,看不出來嗬,小時候跟矮冬瓜一樣,如今一晃都長到一七零了,咱家女人就屬你最高。”
  他打量著我:“好在腿長,算是挺勻稱,否則豈不是像根長竹竿?”他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像誰。”
  關牧站在一旁,變戲法般拿出一條圍巾:“桑筱,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很不好意思,友鉑看了看表,又是一聲口哨:“Go,打道回府――”
  進了客廳,發現家裏煞是熱鬧。
  爺爺奶奶、大伯母、爸爸媽媽、小叔小嬸,包括桑枚,齊齊聚在一起。在他們正對麵的沙發上,坐著桑瞳和龍家兄弟倆。龍斐閣先看到我,立刻跑了過來,很響亮地“哇”了一聲:“天哪,桑筱,你今天真是……”他撓撓頭,“……鳥槍換炮。”
  我朝他笑笑,算了,原諒他一時激動,口不擇言。
  龍斐陌先是看向關牧,隨即轉向我,仿佛初遇我一般,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且難以琢磨。
  在友鉑的介紹下,關牧很是斯文地跟大家打了個招呼之後,爾後,對著龍斐陌笑容可掬地:“斐陌,你到得比我還早。”
  龍斐陌微笑了一下,淡淡地:“是啊,就早那麽一點。”
  我走過去,依次跟爺爺奶奶他們打招呼,彼此不免有些生疏。
  爺爺隻是“嗯”了一聲,奶奶朝我點了點頭,倒是大伯母,難得心情好兼熱絡:“桑筱,很久沒回來了啊?”我點頭一笑。她笑眯眯地很是和藹:“瞧瞧,在外麵一個人住,都瘦多了,”她朝桑瞳看了看,“比我們家桑瞳還瘦,借著她生日,一會兒記得多吃點。”
  我看向桑瞳,她正在笑著跟龍斐閣說話,看得出心情不錯。
  突然想起聽音樂會那天,散場的時候,方叔叔朝遠處張望了一下,回身看向我:“桑筱,我好像看到桑瞳了。”我怔了一下:“是嗎?”我踮起腳看過去,人潮湧動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走出老遠,方叔叔閑閑地,不經意般:“桑瞳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點點頭:“應該是吧。”方叔叔有些高興,又有些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指著不遠處的特色粥鋪:“走,陪我進去喝一碗。”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那個眼神,讓我印象極其深刻。
  吃晚飯的時候,全家人都在殷勤招待著龍家兄弟倆,還有那個不請自來的關牧。
  工作關係,父親跟關牧應該很熟,但我想,在友鉑有些曖昧的暗示下,他現在有些困惑的是,關牧什麽時候居然跟我湊到了一塊兒。不過,他隻是稍稍暼了我一眼,便忙著應酬客人去了。
  看得出來,父親對龍斐陌的態度,一如既往的殷勤,和略帶小心翼翼。
  而我呢,我食不知味地吃著,盤算著一會兒早點回去。
  吃完飯眾人聚在一起閑聊的時候,桑枚看了看我搭在椅背上的圍巾,隨口問道:“二姐,是正宗英國進口的Burberry嗎?”
  小妮子曆來迷洋貨。
  我還沒開口,就聽到一旁的關牧笑眯眯地:“是,我送給桑筱的,她剛過生日。”一句話引得眾人把注意力集中了過來。
  我聽到不遠處的父親輕咳了一聲,爾後,桑瞳側過臉來,暼了一眼我,再看向關牧,輕啜了一口飲料:“我以為關律師很忙。”話裏帶著隱隱的譏諷。關牧依然笑容可掬不緊不慢地:“是很忙。不過,我曆來把工作跟生活分得很清楚。”
  桑瞳又開了口:“關律師,我好像聽說你早就有個青梅竹馬、溫柔又漂亮的……”她看了我一眼,唇角微勾,“女朋友?”看來,她對我跟關牧的來往應該早就有所耳聞,一直等著今天。
  我垂眸,漠然以對。
  關牧還是不慍不火地:“俞小姐,你恐怕少說了兩個字‘曾經’,”他轉向我,淺淺一笑,“人怎麽可能沒有過去,不過,算起來也相處了這麽長時間,我想桑筱會明白,現在跟將來對我們來說更重要,是不是?”
  他的笑容,宛如一隻狡詐的狐狸。他對著我說話,眼神卻飄向左方。我有些納悶下意識轉眼看向坐在左方沙發上的龍家兄弟,龍斐閣饒有興趣地聽著,龍斐陌依舊表情淡漠,置身事外。
  我身旁的友鉑有些不耐煩了:“打什麽啞謎呢?淨說這些無聊的話,”他皺眉,“喂,飯也吃了,生日也過了,有事快說,一會兒我還要出去呢,別耽擱我辦正經事兒!”一直以來,他的懶散跟桑瞳的好勝對照鮮明,一個是家中一枝獨秀的獨孫,一個是受到寵愛的孫女,兩人互不相讓,從小就麵和心不和。
  父親出言嗬斥:“有點出息好不好?你看看你,”他用手指點點友鉑,“整天要麽不見人影,要麽吃吃喝喝,再這樣下去……”
  母親不高興了:“再怎麽說他也是你唯一的兒子,而且,爸媽還在你麵前呢,別一照麵動不動就訓來訓去的!”她把“唯一”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父親的臉微微發紅,瞪了友鉑一眼,不再開口。
  一陣略顯尷尬的沉默之後,我聽到祖父的聲音,咳了一下之後,難得的和藹和親熱,還不無試探:“斐陌,說起來,你已經好久沒來了。”
  “瞧你說的,他那麽大的事業,哪有空常來,”是祖母的聲音,同樣的親熱,“要不是今天有這麽重要的事,斐陌還未見得抽得出空來呢,是不是?”她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頓了頓:“斐陌,你看看,人都已經全到齊了。”話裏不無鼓勵和催促,還有一些忐忑不安。
  我看了一眼桑瞳低頭,難得的略帶羞澀的模樣。
  哦,原來如此。
  怪不得如此反常地催我回家,怪不得全家如此隆重會集。我低頭,將自己隱到高大的友鉑身後,半靠在他肩頭,閉目養神。
  昨晚趕了通宵的稿子,我已經倦極,隻想伺機回去睡覺,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再加上前陣子投了份長篇出去,出版社已經有回音了,隻是還需要修改,這兩天還得抽空。
  忙歸忙,過得還算充實。
  我閉著眼,隻等男主角開口,心中微微一曬,明天報上必然又可以多一樁新聞,郎財女貌,珠聯璧合。
  果然,沒過多久,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緩緩響起來:“謝謝你們同意。”
  屋裏一片寂靜,仿佛眾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繼續往下說,氣氛居然有著一絲絲緊張。
  我淡淡一笑,將自己隱得更深更徹底。
  以後,我的未來夫婿,應該遠遠不必這麽隆重。
  正胡思亂想間,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俞桑筱。”
  我一驚,睜開眼。
  我先是看到一個意味深長老謀深算的笑臉,是關牧的。接著,我觸到一雙深幽不見底的眸子。然後,有一雙手,力道恰到好處地,帶有隱隱怒氣地將我從友鉑身後拖了出來。
  猝不及防間,我跌入一個陌生的,帶著淡淡煙草味道的懷中。
  我聽到桑枚低低的驚呼聲。一霎那間,我也有這樣的衝動。因為我聽到耳畔那個聲音,不疾不徐地:“謝謝你們同意,我跟桑筱的婚事。”

  第7章
  我坐在床前,聚精會神地對著電腦。
  我必須承認,我隻是個很沒骨氣的小女人。
  所以,我才會趁亂漏夜逃到喬楦表姐的空房子裏,她跟朋友去新馬泰,最早也要十天後才回來。
  走之前,喬楦對我刨根問底,我語焉不詳地敷衍了她幾句,奇怪的是,曆來好奇心極強的她,竟然也不追問下去。
  實在是我驚魂未定,還不能完全消化那晚發生的一切。
  荒謬得遠勝過卓別林的滑稽戲,而最荒謬的是,我這個看客,竟然被倉促拖上台參演角色。
  我想他是瘋了。
  一定不止我一個人這麽想。
  那晚,我聽見父親的聲音,咳了很多聲之後,不確定地:“斐陌,你是說……”
  龍斐陌點頭:“我向桑筱,您的女兒求婚。”他的雙臂,仍然旁若無人地牢牢鎖住我。
  甚至,他低頭對我從容一笑。
  全場一片寂靜,我大腦一片空白,我的臉色應該也是煞白的。
  突然,一個人影向我所在的方向衝來,接著,一隻手臂高高揚起,然後,我聽到一個低沉然而帶有不容置疑喝止的聲音:“俞桑瞳!”
  桑瞳止住步伐,看著我。
  我又看到了我十五歲那年,她衝進我房裏時的那種表情,憤怒,傷心,還有深深的蔑視。
  她就那麽看著我,過了很久,緩緩放下手臂,然後,她看了龍斐陌一眼,居然微微一笑:“別擔心,我隻是要恭喜一下我的妹妹,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一樣會勾引男人。”
  深更半夜,我打通電話,在聽到睡意朦朧的“喂”之後叫了一聲:“曉慧姐。”
  一個什麽重物落地的聲音,我聽到咕咕噥噥的詛咒聲,接著,是重重的磨牙聲:“俞桑筱,我建議你去翻翻皇曆,找個黃道吉日再出來夢遊,就這樣,Bye――”
  我沒等她掛電話,快速地:“麻煩你幫我算算我以前應該休而沒休的假期,我要求現在、立刻、馬上休!”
  電話那邊倒吸一口涼氣,接著,我聽到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俞桑筱,是我腦袋壞了還是你腦袋壞了,拜托你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好不好?”她頓了一下,若有所悟,聲音變輕,“俞桑筱,你該不是被那幫丫頭們調唆壞了,趁著年底跟我要求加薪吧?”
  我賠笑:“對不起,私人理由,總之拜托你準假。”
  “哦,私人理由?讓我猜猜,”她的聲音益發柔和,“被外星人綁架?還是一不小心加入了邪教?”
  真不愧是毒舌派教主。
  我被逼無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咬牙:“逃婚,可以嗎?”
  教主終於在最後一刻發話準假。
  不過,還是E-mail來了很多電子版稿件,要求我在休假的十天內搞定,儼然一副法外施恩的嘴臉,她還皮笑肉不笑地:“聽說你繪畫功底不錯,有兩幅插圖就交給你了,這點小case,沒問題吧?”
  十足的黃世仁他娘。
  我也磨牙,但無可奈何。
  我還有著一絲絲憤怒,明明眼前這團混亂的始作俑者不是我,最後卻偏偏要我來承擔後果。
  既然如此,我就要按自己的方式解決。
  我拔了電話,關了手機,除了喬楦按時給我送補給品之外,隔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七天後,又一個周末,加班加點,稿子基本搞定,我看著窗外的夕陽如火,伸了伸懶腰。
  今天喬楦要加班,說好了不會過來,但已經跟我嘀咕了好幾次:“你堂妹都快把我煩死了,”她半調侃地,“你到底欠了她多少錢?”
  我想起這番話,順手打開手機,從小這個丫頭跟我就挺親的,怕是真的很擔心我。
  剛開機不過一分鍾,就有電話進來,我一看,果然是桑枚的。
  “喂,二姐,你到底在哪兒?”她的聲音很焦急,“喬楦姐一直不肯告訴我,你還好吧?”
  我安撫她:“我很好。”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很擔憂地,還有些怯生生地:“二姐,我很想你,今天晚上沒課,能不能……來看看你?”
  她急急補充道:“就我一個人,絕對不會跟家裏人說。”
  我想了想,最終還是不忍拒絕:“好吧。”
  桑枚很快就到了,一進門,小臉凍得紅通通的。
  她端著熱茶,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二姐,最近家裏鬧得很厲害。”她想不通,“還有,到底龍大哥是怎麽想的呀,他跟你……”
  我伸手止住她:“我們什麽都沒有。”
  “可是大伯母跟大姐都不開心,” 桑瞳吞吞吐吐地,“大伯母罵你,還罵二伯父,話很難聽,爺爺奶奶也不高興,二伯父還……”
  我沒吭聲,這些全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片刻之後,桑枚又開口了:“總之現在,家裏都在找你。”
  我笑笑,順手整整桌上的插畫草圖:“我很好,不必費心。”
  “可是,”桑枚觀察著我的臉色,“二姐,你也不能總是這樣躲著……”
  我拿起一塊巧克力解饞,吃著吃著,看著她一副垂涎又不敢染指的模樣,故意捏捏她的臉,“唔,最近好像變胖了一點點。”
  單純若桑枚,不必要趟這個渾水。
  她笑著躲閃我,不經意中話題就此被我引開。
  又坐了一會兒,桑枚起身告辭,我也不敢留她太晚,把她送上出租車的一霎那,她看著我,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隻是輕輕地:“二姐再見。”
  我笑著朝她揮手,目送著車在沉沉霧靄中駛遠。
  一回去,我才發現,客廳沙發上躺著一個陌生的小背包。
  我立即就想起來了,一定是桑枚的,這個丫頭,就這麽丟三拉四,也不知道裏麵是不是裝了什麽重要東西。
  我搖了搖頭,拿起手機,準備撥個電話給桑枚,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門鈴響了起來。
  我笑笑,小丫頭反應倒還真快。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拉開門:“你看看你……”
  一抬頭,我看清楚來人後,話音頓時湮沒。
  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一個我怎麽都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龍斐陌。
  他從從容容地,仿佛在跟一個天天見麵的老熟人打招呼:“你好。”
  我按捺住心中極度的驚訝,深吸了一口氣,再吸一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
  以他的能耐,既然找到了這兒,任何躲避都是無謂。
  五秒鍾後,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悠閑自若地越過我,進了房門。
  他先是饒有興趣地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又瀏覽了一下廚房跟書房,接著,還打開冰箱,往裏看了看。
  然後,順手抄起桌上的插畫端詳了一下,再回身看我,微微含笑:“看樣子,你過得不錯。”
  我滿眼戒備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聳聳肩,不以為意地徑自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冷眼看他,清雋出色的臉,修長光潔的手,一套顯然是手工定製的名牌西裝,渾身上下散發出隱隱的清冷。
  隻可惜,這些一般人無法企及的外表背後,隱藏的是高深莫測的心思。
  他也看著我,唇角還是噙著那種淺淺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我看看鍾,緊緊皺眉:“不早了。”
  他依然舒服地斜倚在沙發上,對我的暗示恍若未聞。
  我吸了一口氣,幹脆單刀直入:“對不起,龍先生,請回吧。”我直視他,微含諷刺地,“我知道你時間寶貴,所以,不必要在我身上浪費。”
  我冷冷地又補了一句:“並且,我手頭的工作還沒有結束,不喜歡被陌生人打擾。”
  我還在琢磨著他是怎麽找到這兒的,念及此處,心底微微一沉。
  他又是淺淺一笑,從沙發上起身,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動也不動,牢牢釘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形在燈光下一點一點罩過來。
  他停在我麵前,抱起雙臂,輕輕一笑:“可是桑筱,我似乎被你打擾了很久了呢!”
  我偏過頭去,充耳不聞他的話。
  他並不以為意,片刻之後,閑閑地:“我聽說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他打量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表,“唔,正是欣賞的好時候。”
  說著,一把拉起我,穿過房間走到陽台上。
  果然,我剛出房門,就看到一陣陣璀璨的流星雨如瀑布般劃破寂靜的夜空,與人間燈飾交織成漫天星光的畫麵。
  真的好美。
  我幾乎是有些貪婪地看著如斯美景,呼吸著如斯清新的空氣。
  我的唇邊泛起淺淺的笑。
  上次看流星雨是什麽時候?五年前還是六年前?我已經記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旁有個聲音:“俞桑筱。”
  我回眸,接觸到一個清淡無波的眼神:“現在,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他似笑非笑地,“難得有片刻你不把渾身的刺都豎起來。”
  我靜默了片刻,抬頭看他:“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娶我,你並不愛我,我也不愛你,”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所以龍先生,如果你隻是想玩一個惠而不費的遊戲的話,對不起,你恐怕找錯了人。”
  “愛?”他偏過頭輕輕一笑,“怎麽到今天你還相信嗎?我以為,經曆了初戀的失敗,你已經清醒泰半。”
  我隻是驚訝片刻之後,反而冷靜:“是,正因為我曾經經曆過,所以沒有資格重蹈覆轍。”我幹澀地,略帶疲憊地,“我隻知道,就算除了桑瞳,你還有大把機會可以選擇,以你今天的名譽地位,無論出於什麽理由抑或什麽動機,都沒必要刻意跟一間小小雜誌社裏一個微不足道,才貌平庸的職員過不去。”
  “龍先生,你不是範柳原,我也並非白流蘇。”我看著他,“齊大非偶,你該比我明白。”
  他半天沒有動靜,直到片刻之後,猝然逼近我,爾後低頭,居高臨下地:“俞桑筱,你是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自以為很聰明?”
  他的呼吸淺淺吹拂到我的臉上,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地:“你料定你親愛的家人尤其是你父親這些天會設法前來探聽我的真實心意,是不是?你料定我有著不可告人的企圖,是不是?所以,你躲了起來,一心盼望我惱羞成怒就此撂開手,換句話說,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抑或你的家人,包括你親愛的堂姐以後會籍此而狠狠羞辱報複你,讓你的日子不好過,是不是?”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
  對,他說的都對。
  他遠遠比我聰明。
  他仔仔細細在我臉上搜尋著什麽,片刻之後,竟然笑了:“說到我的企圖,既然你這麽聰明,又何妨猜上一猜。”
  言多必失,我緊閉雙唇不開口。
  漫天的流星雨下,十五層樓的陽台上,我們就這麽麵對麵僵持著。
  片刻之後,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我們仍然麵對麵站著,他眯起眼,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既然你總是一副當我如此不堪的模樣,我何不幹脆順遂你的心意?”
  他淡淡地:“或許俞家沒有什麽值得你留戀的,可是……”他的聲音淺淺縈繞在我耳邊,“你的朋友呢?”
  “喬楦,明月報社的一個小記者而已,在現在這個失業率居高不下的社會,若是突然間丟了工作,想必人人都覺得正常,你說呢?”他伸出一隻手,捏緊我的下巴,“或許還有,那個被你辛苦供養在養老院裏的,半身不遂而跟你感情深厚的安姨……”
  我全身都是一震,我狠狠掙脫他的手,瞪著他,半天之後,冷冷地:“龍先生,你比我想像的還要不堪。”
  他唇邊的笑意不斷擴大:“今天晚上,直到現在,你才值得我來這一趟。”
  說著,他居然伸出手去,拿起沙發上的那個小背包,慢條斯理打開,胸有成竹地取出一個什麽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盒子,他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打開,托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完全愣住了。
  是那晚在一片混亂之中,他莫名套上我手指的戒指,悄悄潛離俞家的時候,我隨手扔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如今,那枚鑽戒正在我麵前熠熠發光。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背包,再看向那枚戒指。
  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他彎腰下來,慢條斯理地一寸一寸將戒指套上我的手指,爾後站直身體:“記住,我龍斐陌送出去的東西,”他穿過我身邊,淡淡地,“從來不會收回。”
  他闔上房門,走了出去。
  片刻之後,我頹然坐下。
  竟然不是喬楦,竟然是桑枚,我最疼愛的小妹妹……
  出賣我。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我索性搬了回去。
  有生二十三年來,我的生活從來沒有這般熱鬧過。
  我跟喬楦的屋子從此賓客盈門。
  最先上門的是曆來不管事的姑母跟母親,爾後是還有點怯生生的桑枚,叔叔嬸嬸也幾乎約好般幾乎同一時間段到來。
  眾人的態度都有點尷尬,來了之後好長時間,都隻顧談一些不鹹不淡的話題。
  來者是客,至於其它,我一概閉嘴,因此到最後,他們多半悻悻而去。
  我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個極其冷血的人。
  最後登場的是父親。
  父親的神色有點不自然,我奉上了一杯熱茶,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父親隻是看了一眼,並不去喝那杯熱氣嫋嫋的茶,想是嫌太粗礪,我隻作不知。
  片刻之後,他咳了一聲,再咳了一聲:“桑筱。”
  我沒有吭聲。
  他七彎八繞地:“你知道的,俞氏這兩年的營運狀況不太好,有一些相當好的計劃因為資金因素不得不擱淺……”
  我看著他,一身的皮爾卡丹,腕上戴著OMEGA表,頭發往後梳得油亮,略微發福的身材,和因為經常夜間應酬而略顯疲憊的模樣。
  我驀然間覺得有點陌生。
  他見我沒反應,自顧自往下說:“前兩天龍氏集團的人來找我,願意出麵為我們擔保向銀行借貸,我考慮了一下,覺得這是個互惠互利的好提議,你說呢?”他聰明地隻字不提龍斐陌,更不提先前龍斐陌跟桑瞳的那一段。
  我突然有些想笑,這就是我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家裏全力栽培的是大伯父,他無所事事,靠母親帶過來的豐厚嫁妝,還有俞家的餘威在外吃喝玩樂,六年前伯父車禍身亡,他被迫推向前台,一開始還能靠伯父積下的家底風光一陣,這兩年越發捉襟見肘,常常回來抱怨,抱怨他人勢利,抱怨運道不好,總之,他已經盡力。
  可是就在半年前,我跑機場作采訪,眼睜睜看見他攬著那個女人從機場出口大包小包笑逐顏開地出來,想必一趟出國遊收獲頗豐。
  他隻當旁人是傻子。
  我蹙眉,忍耐地聽著他繼續往下說,難得的和顏悅色:“是爸爸不好,過去對你關心得不夠多……”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唇角微撇,“桑筱,這麽小的房子怎麽住得下去?我看,你還是……”
  我看著他,心頭湧上一陣空洞的悲哀。
  這樣的提議,先前來的姑母,母親,叔叔嬸嬸全部吞吞吐吐表示過,原來,在家人眼裏,我的二十三年,遠遠抵不上外人輕輕的一句。
  我隻是漠然轉過身去。
  不愛,所以不痛。

  第8章
  又過兩日,喬楦下班回來,坐在沙發裏,一臉的沮喪。
  我敏感道:“怎麽了?”
  她掩麵,過了半天,才忿忿地:“跟幾個同事被老板請喝咖啡,說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員,希望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隔了半晌,她又說:“寧浩也在裏麵。”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麽都沒說。
  再過兩日,我照例去療養院看安姨,可是已經人去樓空。
  冬日冷冽的空氣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裏,茫然聽著看門的老徐絮絮叨叨地:“這塊地皮已經被龍氏集團買下來啦,說是準備建高爾夫球場,所有人員全部遣散,以後,這家療養院就再也沒有了,唉,在這兒待了二十多年,都習慣了,一下子叫我……”
  我感到一陣冰冷徹骨的寒意,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截斷他的話:“安姨呢?”
  他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搔搔頭,帶有歉意地:“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給了我一個地址。”
  安姨追問著我:“桑筱,為什麽要給我換到這麽好的地方?”
  我環顧四周,這是一家高級療養院,曲徑通幽,空氣清新,林木茂密,綠樹紅瓦交相掩映,點綴著數十棟各種風格的別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個標準套房,偌大的房間,各項設施應有盡有,二十四小時配備護士,儼然五星級賓館。
  見我不答,安姨滿臉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說實話,這裏的條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多了,原來的護士愛理不理的,打針又痛,經常把不開的水給我們喝,有時候不高興起來,還要罵我們……”她突然間想起了什麽,一臉的擔憂,“可是桑筱,這裏會不會很貴?”
  我看著她無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裏微微一痛。
  我以為我已經盡己所能給了她最好的,誰知道,仍然是虧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靄,帶著濃濃的寒意,一點一點,侵入我的骨髓最深處。
  我下意識裹緊圍巾,走出大門。
  正門口停了輛黑色轎車,旁邊還斜倚著一個人。
  那是個魔鬼。
  我低頭,麵無表情地走著。
  就在我越過他身旁的一瞬間,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直接把我塞進車內,隨後上車,迅即鎖緊車門。
  車開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間停了下來。
  他先下車,然後一把拽下我,當我下車之後,我發現,已經到了江邊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細碎的浪夾裹著濃冽的寒意,一聲一聲拍打著,遠處星星點點的漁火,帶不來半點暖意。
  他雙手緊捏著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幾近搖搖欲墜,我憤恨地看著他,拚命抑製著往他臉上吐唾沫的衝動。
  就是他,這個魔鬼,讓我如同一個被他殘酷逼上懸崖的獵物,無時無刻不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可笑,還有絕望般的無助。
  他也看著我,他的臉上,竟也有著濃濃的陰霾,他的眼中,閃著我不懂的同樣近似於憤恨的光芒。
  他猝然間就吻了下來。
  我的憤怒已經達到了臨界點,我奮力抓他的臉,我踢他,打他,咬他。
  這次他沒有絲毫退讓,他抓緊我的肩,狠狠回咬我,我們如同彼此負有深仇大恨般,密密糾纏在一起。
  我嚐到濃濃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還是他的。
  我已經不在乎任何疼痛,我隻知道,我迫切需要發泄,發泄我心頭所有的怨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緊我,他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陰鷙地:“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撐到什麽時候?”
  我無語,隻是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再加上方才的掙紮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風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徹骨。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沿著身後的那棵樹緩緩下滑,直到跌坐在地。
  我將頭深深埋進膝裏,一任紛亂的頭發披散開來。經過剛才的一番糾結,我的模樣一定與瘋子無異。
  那又如何?
  眼前的這個龍斐陌,從他對父親的暗示,到對喬楦的強硬,再到對安姨的懷柔,一步一步向我緊逼。
  我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點自由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踐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掙紮。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沒有辦法甘心。
  我抬頭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裏,他的眼睛很亮,閃爍著銳利而難解的光。
  我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啞而空洞地:“龍斐陌,你幾乎擁有了一切,什麽都不缺……”
  沒有人回答我,隻有呼嘯的風聲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臉上滿是潮濕的冰冷。
  我轉過臉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遠方,又過了很久:“給我一個理由。”
  我看到一隻手,慢慢伸向我。
  我聽到一個聲音,隱約而模糊地,被風吹得零亂而破碎,無法捕捉:“……你……全忘了……”
  爾後,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來,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貼在我耳邊:“桑筱,”他的手撫上我的臉,片刻之後,靜靜地,“嫁給我,或許並不是一件這麽糟糕的事。”
  我靜靜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疊得整整齊齊,筆筒、文件夾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幹幹淨淨。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但我低著頭,仍然慢慢收拾著。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桑筱,明天周末,我們幾個人約好去爬山吃燒烤,你去不去?”
  我笑著搖頭:“不了,你們去吧。”
  她仔細端詳著我:“桑筱,你沒事吧,這兩天怎麽一直提不起勁的樣子?”她疑惑地,“你也沒男朋友啊,又不可能拌嘴吵架啊什麽的,到底怎麽了?”
  我依然搖頭:“我沒事。”
  月朗星稀,雜誌社裏已經空空蕩蕩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歇。
  我漫無目的地沿著一條小徑,靜靜向前走。
  我隻是安靜地走著,看著,間或從我身邊滑過一輛轎車,或是三三兩兩的自行車,走到一個岔路口,在一排路邊木椅上,我坐了下來。
  坐到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終於起身。
  走到那幢幾乎陌生的三層樓前,我躊躇了片刻,還是拿出了鑰匙準備進門,突然間,從拐角的陰影處閃出一個人影,靜靜走到我麵前停駐下來。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見的何言青。
  他看著我:“桑筱。”
  我點頭:“你好。”
  他的臉泰半隱在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隻是看著我,很長時間之後,輕輕地,略帶艱難地:“桑筱,我聽說……”
  我低頭,默然片刻之後:“是。”
  他沒有再開口。
  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我抬頭看他:“很晚了,再見。”
  我轉身。
  此時此刻,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莫過於他。
  剛走了兩步,我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喚道:“桑筱。”
  我回眸,他走上前來,遞給我一個盒子:“很久以前,我……答應過。”
  他轉身快步離去,當他側過臉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閃爍的晶瑩。
  柔和的台燈下,我坐在桌前打開盒子,看了半晌之後,輕輕闔上。
  跋涉過記憶的長河,彼岸是一個少年略帶忐忑的聲音:“到那個時候,桑筱,你想要什麽特別的禮物?”
  一個清脆的少女的聲音,有點害羞地:“唔,讓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後,還是那個少年,等得實在煎熬,瞪眼問道:“喂,你要想到明年啊?”
  女孩子漲紅了臉,爭辯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一輩子就隻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後,柔聲地:“那你慢慢想,到時候,無論你想要什麽,”他的頭慢慢俯了下來,“我都答應你。”
  原來,他是來踐諾的。
  盒子裏裝的,是一對限量版的Alfred Teddy。
  我在床上輾轉了半天,始終無法入睡,我歎了一口氣,緩緩環視著四周,到底是陌生了幾乎一年的地方。
  當初我走的時候,沒想過會再回來。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華曾經在這裏度過,直至今夜,劃上了一個短暫的句點。
  實在睡不著,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樓,想到廚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著杯子,我剛轉身,“啪”地一聲,燈亮了。
  我下意識抬眼遮住略顯刺眼的光,待到適應之後,我發現,桑瞳斜倚在門口看著我。
  她唇角微勾:“怎麽,終於肯屈尊回來住這最後一晚了?”她輕輕一笑,“看起來,爺爺的苦肉計越來越高明了嘛。我就說嘛,俞家的麵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麽可能會流落在外倉促出閣呢,更何況……”
  她輕盈地轉身,徑自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單手托腮:“衝的是你未來夫婿的麵子是不是?”
  我靜靜喝水,沒有回答。
  她並不在意,側過臉去,微醺的模樣,臉上一片淡淡的紅暈:“你很開心吧?騙盡所有的人,你以為會得到幸福?”她笑得輕飄飄地,“可是,你了解龍斐陌嗎?你知道他做起事來有多狠辣決絕嗎?你知道龍氏集團提供的擔保協議裏麵,隱含的條件有多嚴苛嗎?可笑二叔還以為沾了寶貝女兒多大的光……”
  她看著我,略帶玩味地:“還有,你了解他的私生活,包括他那位美麗的特助嗎?”
  “我以為我很傻,原來你比我更傻。啊,對了,既然同為一家人,我不妨給你一句忠告,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龍斐陌心裏在想什麽,還有,”她笑得愈發溫柔可人,“他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除了他自己。所以,我是不是應該為你未來可以預期的精彩生活先鼓鼓掌?”
  她盯著我,漸漸斂住笑容:“你以為所有俞家人會因此對你感恩戴德?我告訴你,你是俞家人心頭的一根刺,永遠都是,你明白什麽是刺嗎?它在肉裏會痛,會腐爛,總有一天,要被狠狠拔出來……”
  我抬頭,一瞬不瞬看著她。
  我等著她往下說。
  或許,十多二十年來橫亙在我心頭的重重疑問,會戲劇性地,在今晚初現端倪。
  她又是輕輕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
  正在此時,我聽到一聲厲聲低喝:“桑瞳!”
  我轉過身去,是大伯母直直站在廚房門口。她盯著我們倆,臉上閃過一陣緊張的情緒,過了許久之後,她似是定了定神,緩緩走向桑瞳,溫和地:“很晚了,回去睡覺吧。”
  桑瞳似乎微微一愣,她輕輕蹙眉,有些茫然地看著大伯母,臉上的紅暈仍未褪去,但是,她仍然順從地站了起來。
  大伯母轉過身來,表情很是冷淡,還帶有一絲隱隱的不屑。她對我點了點頭,淡淡地:“哦,對了,桑筱,這兩天忙,都忘了恭喜你。”
  說罷,她便不再看我,跟桑瞳一先一後走了出去。
  我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裏的自己,輕輕籲了口氣。
  我曾經堅決地,幾乎是挑釁般拋出過三個要求:不登報,不大宴賓客,婚後繼續工作。
  爺爺和父親瞬間陰下臉,龍斐陌也皺起眉,但片刻之後,他竟然答應了下來。
  神色還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和似笑非笑,他大概早就洞察了我心裏的一切。
  在他麵前,我從來無所遁形。
  桑瞳說得很對,他令人無從琢磨。
  我又輕輕籲了一口氣,緩緩環視四周。看得出來,房間布置很費心思,典型的中式風格,雕花窗欞,一整套雕花家具,靠窗陳設著一張鑲有透雕與浮雕的中式花台,斜左方簡約的博古架上擺著一些珍玩盆景和玉器花瓶,還有幾樣唐三彩,右邊角落裏放著一張玲瓏輕巧的玫瑰椅,所有的桌椅上都套上了刺繡桌帷和椅披椅墊,床頭是棉宣紙質燈具,就連天花板上,也用了窗花門片作為鑲嵌。
  我曾經最憧憬的風格,隻是現在看來,未免恍惚。
  我隨便梳了梳頭發,站起身來,打開櫥櫃,不由一怔。
  裏麵竟然放了滿滿一排睡衣,我隨手拿起一件,看了看,還是放下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洗了澡出來,到處看了看,唔,還好,沒看見人。
  我狠狠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片刻之後,我胡亂擦了擦頭發,很快就爬上了床。困死了,我要睡覺。
  正當我安靜地閉上雙眼,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我聽到極其細微的 “撲哧――” 一聲。我心裏“咚”地一聲,忙睜開眼,一小簇藍色的火焰,在不遠處的角落裏跳動了一下。不知為什麽,我的眼皮開始劇烈跳動。
  那是龍斐陌專用的火柴,極其美麗,也極其神秘的寶藍色火焰,江邊那晚,我曾經見過。
  黑暗中,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果然,玫瑰椅上緩緩立起一個身影,隨即,那個火焰熄滅了。
  是龍斐陌。
  片刻之後,我感到床重重地往下陷。
  我緊緊地,緊緊地閉上眼,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臉和我的近在咫尺,我可以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輕輕一笑,伸手撫過我的衣襟:“怎麽,不喜歡我叫人為你準備的衣服?”
  我身上穿的,仍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小熊睡衣。
  我不吭聲。
  他又是輕輕一笑:“你怕我?”
  我依舊緊閉雙唇,不吭聲。
  他仍然在笑:“你不是向來很勇敢的嗎?”他的呼吸,逐漸移到我的耳畔,“就像一頭無所畏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怎麽現在反而膽小了?”
  我仍然不吭聲。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他的手指,細細地,一寸一寸纏上了我的頭發:“桑筱――”
  我屏住呼吸,不自覺睜開雙眼。
  清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穿的是係帶玄色睡袍,身上帶著淡淡的酒味,和我已經逐漸熟悉的那種煙草味。
  隨著他傾身下來,胸前肌膚也一點一點露出來。
  我牢牢地,一眼不眨地盯緊他頸項以上部位。
  片刻之後,我看到一雙深幽的眼眸在我眼前漸漸放大。
  然後,很久很久之後,我聽到低低的,略帶玩味的一個聲音:“你該知道,這是義務。”

  第9章
  偌大的餐廳,偌大的餐桌旁,柏嫂端上飯菜後便退下了,我跟龍斐閣安靜地各據一隅吃飯。
  自從那晚之後,龍斐陌已經消失有十來天了,無論白天晚上都不見蹤影,也沒有任何音訊。
  吃著吃著,龍斐閣看了看我,我發現了他的注視,抬頭看他,他隻是朝我略帶尷尬地笑笑,便又埋下頭去繼續吃飯。說來也奇怪,我們現在勉強算是一家人了,他對我,反而沒有以前熱絡,龍斐陌的突然消失,他也謹慎地絕口不提。
  他既然不提,我也就懶得追問。
  那個夜晚,最終以啼笑皆非結束。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他的鼻尖與我的緊緊相觸,我幾乎聽得到他低沉有力的心跳,我的手心已經濕透,我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麽,但是,我被他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的緊張已經快要衝破我能承受的極限。
  突然間,我的肚子發出了一個輕輕的聲響。
  他看著我,眼神非常非常奇怪,半晌,他蹙眉,有些不確定地:“你餓?”
  我的臉微紅:“嗯。”一天的緊張和食不下咽,現在的我,已經接近胃痙攣。
  他翻身起床,沉吟片刻之後,一把拉起我:“走吧。”
  片刻之後,我站在寬敞明亮的廚房裏,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從大冰箱裏拿出火腿、土司和雞蛋,他回頭暼了我一眼,淡淡地:“需要我請你坐下來嗎?”
  說罷,便不再理我,專心切土司。我看著他,平時梳得齊整的頭發有一綹微微搭在額前,睡袍的下擺處,露出修長而肌膚勻停的腿。
  暖暖的燈光下,這樣的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實。
  他恍若未覺我的注視,將鍋架上,放油加熱,一氣嗬成地放入土司,打上雞蛋,撒了點黑胡椒,最後,澆上沙拉醬、蓋生菜、加火腿,再蓋上剛剛做好的煎蛋土司,端到我麵前的小餐桌上。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盤香味誘人的火腿煎蛋土司卷,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
  但是,我仍然有些僵僵地站著。
  他閑閑坐下,撐著下巴注視我:“怎麽,肚子又不餓了?”
  我低頭,有些尷尬地:“謝謝。”便坐了下來,老實不客氣地開吃起來。唔,真的很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餓極了,竟然覺得比原來家裏老王的廚藝還要好。
  看不出來,他還有這等手藝。
  他興味盎然地看著我:“從沒見過女孩子有這麽好的胃口。”
  我隻是暼了他一眼,便又低下頭去,以他的條件,想必經驗豐富。
  我們倆站在房間門口,我的手已經觸到了門柄,無聲轉了轉,隻覺得手上被汗浸得濕濕的。
  淡淡的月光下,一陣長久的靜默。
  又過了半天,我有些呐呐地:“那……”
  他站在我的對麵,抱起雙臂,挑了挑眉,突如其來地:“怎麽,要邀請我進去?”
  我嚇了一跳,幾乎立刻搖頭:“不……”
  他倒是不以為意,頓了片刻,略略偏頭,似笑非笑地:“唔,還是第一次被拒絕得這麽徹底。”他的手臂一勾,突然間將我勾近,“那麽,要些補償?”說話間,他的唇已經淺淺烙了下來。
  我下意識偏過頭去,他的唇,帶著熱熱的氣息,輕覆在我的耳畔,他的手,輕握住我的手。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當年跟何言青談戀愛的時候,都是菜鳥,彼此之間的親密,青澀甜蜜而短促,帶有些微惴惴不安的悸動,一個小小的吻,就可以讓我們麵紅耳赤上半天,不敢對視。
  而現在,我隻是靜靜地站著。
  我聽到一個極其模糊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了些什麽,緊接著,我的耳朵一陣劇痛,痛得我手忙腳亂地去推他,慌亂間,我的拖鞋絆到了厚厚的地毯,一時間失去重心,飛快向後倒去。
  他伸出手來,仿佛是想拉我,但沒拉住,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的身影也向我覆過來,我倒地的同時,眼睜睜看著他重重倒在我身旁。我們就這樣躺在地上麵麵相覷,不知過了多久,在這樣的尷尬中,竟然齊齊低聲笑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先是輕盈一躍,隨即一伸手,將我拉了起來,微微一笑道:“Good night。”
  在龍家的十多天裏,過得還算自在。平時就我跟龍斐閣和柏嫂在家,龍斐閣那位氣度雍容的伯母偶爾來坐坐,看得出來,她並不喜歡我,就算來了,也多半隻跟龍斐閣聊天,不太搭理我。
  隻有一次,她轉過頭來暼了我一眼:“聽說你現在還在一家小雜誌社上班?”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
  她仔細看了我一眼,重又轉過頭去,喝了一口茶,涵養很好地用我幾乎聽不到的音量,輕歎一聲:“真不知道斐陌是怎麽想的。”
  她倒是跟喬楦想到一塊兒去了。婚後沒幾日,喬楦就急吼吼約我周末出去坐坐,說來奇怪,向來一驚一乍的她,在得知我的婚訊後,一直出奇冷靜。
  她隻是歪頭打量我:“嫁了個鑽石得不能再鑽石的王老五,怎麽也不見你容光煥發精神百倍?”她十分惋惜地咂咂嘴,“要知道你老公眼光這麽獨特,我一早就毛遂自薦了,哪還輪得到你!”
  我喝著咖啡,任她胡說八道調侃我。
  她又亂七八糟感慨了一堆之後,眼睛一亮,伸出手來直接要擼我手上的戒指。平時上班用不上,今天出門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我才戴上。
  我知道,喬楦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有點擔心我的。
  果然,她細細觀賞了半天之後,以資深珠寶鑒賞師的口吻,十分含蓄地:“唔,看來這個龍斐陌對你還真不錯,我以前一直以為越是有錢越小氣,”她將戒指翻來覆去轉了半天之後,突然間抬頭看我,“桑筱,這是什麽?”
  我伸過頭去看,依稀看到戒指的內圈刻著彎彎曲曲的不知道什麽字母。
  我搖搖頭:“不知道。”說真的,以前從未注意過。
  號稱通曉多國流行語匯的她就著光一邊仔細念叨一邊自言自語:“不是英文、不是法語、不是德語、不是日語、不是……”她十分具有鑽研精神地,不屈不撓地,“咦,到底是什麽?”
  我笑笑:“可能是什麽標識吧。”正在此時,她最愛的甜點上來了,她歡呼一聲,徑自上前攻城紮寨,這件事就此撂開手。
  她吃了幾口甜點,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曖昧地朝我眨眼:“你老公……秀色可餐吧?”
  我沒好氣地瞪她:“餐你個大頭鬼!”
  她聳聳肩,惋惜地:“桑筱你真是不知福。”她歪過頭去思索了一下,“不過說實話,你老公看上去,”她欲言又止地,“不夠……隨和。”
  正在此時,她手機響,接起講了幾句便闔上對我說:“有事。”
  我聽到話筒那端明明白白是寧浩的聲音,不由詫異:“你幾時跟他恢複邦交的?”
  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打了個哈哈:“大家都是同事嘛,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說了,大家也算是共患難過來的……”
  我嗤之以鼻:“四年同窗時你不一樣視他若千年仇敵?”
  她臉皮厚得很,麵不紅氣不喘地:“今時不同往日。”說完,從座位上蹦起來,拍拍我的肩,“本小姐我最近囊中羞澀,今天是專門出來劫富的,改天發工資再回請你,啊?”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一溜煙飆遠。
  我搖頭,重色輕友得如此理直氣壯,亙古未見。
  又一個周末,我跟龍斐閣一邊吃飯一邊閑聊的時候,龍斐陌出奇不意地出現了,依舊是神色清朗的模樣,隻是看上去略略有些疲憊。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身旁還站著另外一個人,是依舊美豔動人,但同樣有點疲憊的秦衫。
  龍斐陌暼了我一眼,又跟龍斐閣點了點頭,秦衫則一直注視著我,沒有說話。
  龍斐陌回頭吩咐柏嫂:“再加兩副碗筷。”
  幾乎是同時,秦衫開口了,聲音如黃鶯出穀般明媚嬌嫩:“不用了,我上去拿件東西就走。”
  待到她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小包,她的臉上有著盈盈笑意,眼波流轉了一圈,暼了我一眼,淺淺一笑:“再見。”
  我也朝她微笑,聽到站在一旁的龍斐陌說:“我送你。”他們相偕而出。
  我一轉眼,看到龍斐閣正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爾後,朝我尷尬一笑,有些吞吞吐吐地:“桑筱,我們跟……秦衫姐……認識很久了……然後……”
  傻小子,真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我朝他眨巴眨巴眼睛:“殺一盤?”
  說是一盤,架不住龍斐閣軟磨硬泡,最終居然來回廝殺了三盤,他才意猶未盡地放我離開。
  我上得樓去,推開房門,一進門,就十分意外地看到靠窗的臥榻上躺著一個人,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顯然是已經洗完澡,正在閉目養神。
  我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轉身走向角落裏的玫瑰椅,走近一看,愣了一下,這兩天冷,那條Burberry圍巾一直搭在椅背上以備出門,可是現在,上麵居然空無一物。奇怪,剛才還在的,我疑疑惑惑地又轉了一圈,依然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算了,我搖搖頭,輕手輕腳地向門口走去。
  正在此時,後麵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到哪兒去?”
  我一驚,回過頭去,他正看著我,黑漆漆的雙眸,緊抿的薄唇,看上去有些不悅。
  我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要回答:“剪頭發。”
  他沒有說話,片刻之後站了起來,越過我身旁:“等會兒。”一刻鍾之後,他已經穿戴整齊,手上拿著一串鑰匙:“走吧。”
  我剛來得及皺眉,“不”字還沒說出口,他的眼光已經犀利地朝我掃了過來,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仿佛有人欠他大洋無數。
  我在心底歎了口氣。
  算了,當他更年期提前到。
  旁邊有個黑臉包公,任理發師手藝卓絕,也難免戰戰兢兢。
  我從鏡中暼了龍斐陌一眼,自打他把我帶到這家裝潢得十分精致的美發店裏來,就負手立在一旁,麵無表情。
  我又暼了一眼發型師,唔,不折不扣的花樣美男,一頭飄逸亮麗的披肩長發,狹長的丹鳳眼,高挑的身量,酷似F4裏的美作,他舉著剪刀,露出潔白的牙齒彬彬有禮地問我:“想剪成什麽樣?”
  雖然是在問我,眼睛卻時不時往我身後飄。
  我手上握著時尚雜誌,正在宋慧喬的波浪卷發和梁詠琪的清爽直短發之間猶豫不決難以取舍。發型師手中的剪刀哢哢哢響了幾聲,在空中揮出了一個優美的弧度後,眼睛依然瞟著我身後,壓低嗓門躍躍欲試地問我:“想好了沒?”
  我左思右想痛定思痛之後,果決開口:“我要……”慧喬MM,實在是對不住。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個冷淡但不容置疑的聲音,堪堪壓過我的:“稍加修剪,發型不變。”
  我在鏡中明明白白看到,他一直緊盯著發型師,瞧也不瞧我。
  美作先生回眸看過去,先是愕然,接著無奈,爾後悲憤交加,要知道,他可是這家本市最知名美發沙龍裏最最知名的發型師,居然,居然,居然……
  二十分鍾之後,頂著一頭陪了我將近十年的清湯掛麵進去的我,再頂著一頭略短的清湯掛麵出來。
  我打定主意不吭聲。跟一個提前更年期的男人,沒什麽好計較的,改天再做打算就是。
  他臉色稍霽,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暼向我:“還有沒別的事?”
  我搖頭。
  他從此專注開車,當我是透明,過了一會兒,車停了,他簡潔地:“下車。”我下車一看,是家規模頗大的精品服飾店,我有些納悶,對著正要邁腿進去的他問:“為什麽來這兒?”
  他回過頭來,皺著眉看我,片刻之後淡淡地:“你衣服很少,包括……”他嘴角一牽,似笑非笑地,“……內衣。”
  一瞬間我就漲紅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再紅到脖子下,他、他、他……什麽時候翻過我的衣櫃?
  我暗中咬牙,站在原地不肯動。
  正在此時,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女子,顯然是店裏的老板娘,笑盈盈地迎了出來:“哎呀龍先生,真是稀客中的稀客,您今天怎麽有空來?”她滿麵笑容地又說了一大堆錦上添花的歡迎辭後,才注意到我,她遲疑了一下,“這位是……”
  龍斐陌頷首,不緊不慢地:“我太太。”
  老板娘的表情很是奇怪,她幾乎愣了好半天才恢複了過來,看著我熱絡地:“啊,原來是龍夫人,失敬失敬,”她轉向龍斐陌,重又堆上滿麵笑容,“龍先生,我們店裏剛到了一批新貨,要不要……”
  龍斐陌點點頭,一把把我拉了進去。
  片刻之後,老板娘一邊熟練地幫我換著衣服,一邊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您身材不錯,身高正適合歐洲貨,來,試試這件,”她手口並用地,“秦小姐也常來,不過她比較中意韓版……”
  突然,她噤口,略帶尷尬地:“啊,您可以先去鏡子前看看效果。”
  如此來回試了好幾件,老板娘的溢美之詞弄得我已經開始恍惚,我看向坐在一旁品茶的龍斐陌,他一直輕蹙眉頭,似看非看地安坐著,並不發表意見,直到最後,他才閑閑踱過來,指著一件米色大衣和同色係的米色圍巾:“剛才所有的,再加上這件。”
  他輕輕拈起那件衣服,看著我,口氣居然很溫和:“桑筱,你穿米色很好看。”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的車平緩地穿行在街道上,到了一個岔路口,紅燈亮了,車停了下來,他從後視鏡裏看我:“知不知道這是哪裏?”
  我看看窗外,一個有點狹窄有點破舊的小街口,沒什麽明顯特征,以前也似乎從未來過,這個都市裏千萬條街道中的一條而已。我有點吃力地看著路口的標識:“……通……什麽……街?”暮靄中,中間那個字看不清。
  他轉身,有些居高臨下地垂眸看我,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帶著些微冰冷,半晌,他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子。
  夜,越來越深了。

  第10章
  黃曉慧女士顯然是對我接連兩次請假,又不肯說清楚緣由十分不滿,下班後,軟硬兼施地直接把我拽到了雜誌社附近的一家酒吧。
  她十分豪爽地把酒杯往我麵前推:“來,陪大姐我喝一杯!”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先灌下一大口。
  我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她咬牙:“我有什麽事,我能有什麽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轉動著手中的杯子,一隻手撐著額頭,帶有幾分薄醉地喃喃自語,“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她吃吃一笑,“萬古愁?哈,昨日黃土壟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我看著她,擔心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聽到她手機響。她一聽鈴聲,如深仇大恨般怒目圓睜,看也不看就接起手機,劈裏啪啦地:“我警告你孟舒樓,你要再敢騷擾我,我立刻報警!”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麽,她臉上漲得通紅,連聲咒罵道,“你他媽給我聽著,當初你要奔前程求富貴,好,我成全你,怎麽,現在想起來吃回頭草?”她恨恨地,“我沒你那麽賤!”
  她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又猛地灌下一大杯酒。
  我看著她,但無從啟齒,孟舒樓是我們老總,平時他老大總是有事沒事過來我們部門閑逛,她也老是黃世仁後媽的一副嘴臉,從不肯稍假辭色。
  又是一段孽緣。
  果然,她喝著喝著,頹然撐住搖搖欲墜的頭,沒有任何預兆地,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連串下滑:“二十二歲那年,他拋下我就走,我等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她擦擦淚,冷笑一聲,“有什麽用!”她一把攥住我的手,“桑筱,千萬不要像我當年一樣犯傻……”
  我沒有吭聲,耐心聽平日裏潑辣無比的她忽哭忽笑地發泄著。
  原來,任是再堅強的人,也會傷心滿目。
  第二天,等我上班的時候,曉慧姐已經神采奕奕仿若無事人般在辦公室裏忙碌著,不由得我不感慨,現代都市裏的職業女性,就連舔拭舊傷口,都不得不講求效率。
  她公事公辦地往我桌上放一張紙:“桑筱,上頭說你進步很快,最近采寫的稿子都很不錯,這期專刊的特稿點名要交給你。”
  我看了看那張紙,愣了片刻,上頭擬出的采訪名目竟然的是:冉冉升起的醫學明星,耳鼻喉科專家何言青。旁邊還列了密密麻麻的一堆要點。
  她拍了拍我的肩:“聽說此人家學淵源,以後大有可為。”她朝我眨眨眼,“隻是脾氣有些古怪,這次是賣了上頭很大的麵子才答應接受采訪,桑筱,看你的了。”
  下午四點,我與何言青麵對麵坐在他的辦公室裏,他的表情十分意外:“桑筱?你……”
  我拿出采訪提綱和錄音筆,用非常職業化的口吻:“何醫生,我是臨風雜誌社記者俞桑筱,我們主編已經跟你預約過,抱歉占用你一個小時的時間,請你接受我的采訪。”
  他看著我,表情有些奇怪,又有些無奈般:“桑筱,我真不知道會是你。”
  我打量了他一下,他看上去有些消瘦,神色也有些疲憊,但是,依然跟以前一樣豐神俊朗,白色大褂下,還是他最愛的淺米色襯衫,煙灰色長褲。我斂目,這個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換在五年前,我又何嚐想到過會有今天?
  我淡淡一笑,把錄音筆往前推推:“對不起何醫生,請問現在可以開始了嗎?”他深幽的眼眸看著我,眼裏閃過一絲絲掙紮和淡淡的無奈,片刻之後,默默點頭。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最後,我整理了一下桌上的采訪稿,站了起來,由衷地:“謝謝。”他緩緩搖頭,有些艱難地:“你最近……還好吧?”他難以啟齒地,“他……對你……”
  我伸手去觸摸門把,在開門的瞬間,回頭笑笑:“我很好,還有……”我注視著他,“聽說你很快就要訂婚了,恭喜。”
  一瞬間,他隱在光影裏的臉微微抽搐,他定定地看著我,半晌,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謝謝。”
  剛要走到醫院門口,我聽到一個聲音叫我:“桑筱。”
  我轉身一看,竟然是龍斐陌和秦衫,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正在朝我的方向走來。
  他問我:“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猶豫了一下後才答道:“……跑采訪。”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仿佛要從我臉上發現什麽,但最終,仍隻是問道:“剛結束?”
  我點頭。
  他回身朝那幾個人點了點頭:“先走一步。”便獨自一人走向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幾個人非常詫異地看著我,看得出來隻是囿於禮貌才沒有交頭接耳,秦衫立在原地,也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
  我有些尷尬地朝他們笑了笑。
  龍斐陌已經走到了我麵前,看我仍然站著不動,蹙起眉,微微不耐地:“忙了一個下午,還不夠累?”他的眼光,又向我掃了過來。
  我咬了咬唇,跟在他後麵上了車。
  車廂裏非常安靜,他開著車,一言不發。
  我又咬了咬唇,過了半天之後,才想起來應該問一句:“你……去醫院……”
  他沒等我說完,看也不看我,簡潔地:“員工生病。”
  “噢。”我垂下頭,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我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
  我索性也安靜地看著窗外,同樣一言不發。
  突然間,我的手機鈴聲大作,我接起來剛聽了幾句,不由心急如焚:“我立刻到!”我急急拍龍斐陌的椅背,提高了嗓門,“快!療養院!”
  車掉頭,急馳而去。
  到了目的地,沒顧得上跟龍斐陌說一個字,我便一路狂奔。
  那間病房的門緊緊地閉著,寂靜恴走廊裏,隻聽到我的腳步聲,還有重重的喘息聲。我慢慢停下腳步,有些發怔地站在那兒。仿佛過了幾秒,又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我聽到一個冷靜的聲音:“桑筱,你最好找個地方坐下。”
  我恍若未聞。
  他一把將我拽下,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我不看他,我看著地下,我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我隻覺得全身冰冷。幾乎是同時,病房的門開了,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醫生走了出來,他看到了龍斐陌,叫了一聲:“龍先生。”
  我認出來了,他是這家療養院的院長。隻見他看著我,輕輕地,帶有歉意地:“嚴重的心腦血管並發症,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他頓了頓,“進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試圖擠出一絲笑容,氣息微弱地:“桑筱。”
  我也朝她勉強擠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後:“你也來啦。” 她朝龍斐陌笑,“謝謝你跟桑筱來看我,她脾氣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後,還要麻煩你多擔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爾後輕歎一聲:“桑筱,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已經嫁人了,凡事就要考慮得周全一點,好好過日子,”她咳了幾聲,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可惜,安姨是看不到了……”
  我拚命強忍淚水,打斷了她的話:“您胡說什麽,我過陣子安頓好了,還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奪眶的淚,“你還說過……以後要幫我……”
  她安詳地:“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龍斐陌走近,然後,看著我們倆,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個好歸宿,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她充滿眷戀地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極其微弱地:“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緩緩地,“……也會……很高興……”
  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台前。
  自從安姨的喪禮之後,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我的腳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給我唯一的紀念,我沒有勇氣打開它,我隻是怔怔地看著。
  我永遠沒有辦法接受,上個星期還好好的她,現在已經與我天人永隔。
  一個人影走近:“桑筱。”我聞到一陣雞湯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窗前直接拽了下來:“把湯喝掉!”
  我任由他抓著我,垂著頭不吭聲,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隨即,一個湯勺出現在我眼前。
  他麵無表情地就要將盛滿雞湯的湯勺往我嘴裏灌。
  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麽,我拚命掙紮,籍由眼前的一切發泄心頭所有的憤懣和悲傷。
  他任由我掙紮,半晌之後,突然冷冷地:“這算什麽?”他“當啷”一聲,將湯勺遠遠拋開,“人死不能複生,她活的時候你尚且不能顧她周全,現在這樣有什麽用?”
  我頹然低頭,一陣木然。
  他總是能輕易踩到我的軟肋。
  是,他說得對,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已經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再怎樣,還能有什麽用?!
  很久很久沒有一絲動靜。
  我仍舊固執地坐著,一動不動。又過了很久,他淡淡地:“想哭就不要憋著。”幾乎是同時,他伸出手來,輕輕抱住我。
  黑暗中,我靜靜看著他深幽的眼睛。我還是沒有哭,我隻是一件一件地講給他聽:
  “三歲那年,安姨來到我家,六歲那年,我半夜發高燒,咳個不停,家裏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媽媽出去打牌,是她大台風夜背著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訴我,實在難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傳給她,這是她們家鄉的風俗……”
  “九歲那年,友鉑弄丟了爸爸最喜歡的一枚田黃凍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頂下來,爸爸氣急了,拿那種很粗的藤條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護住了我,打到後來,爸爸還是很生氣,隨手丟了一個水晶煙灰缸過來,砸到了安姨頭上,砸得她頭破血流,可是,她一聲都不吭。”
  “十五歲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學國畫,後來桑瞳不學了,家裏人也不讓我再學,安姨很生氣,她也罵我,罵我脾氣太強,不肯低頭不肯辯,她後來又說,做人不能軟骨頭,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們家……”
  “再後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龍斐陌一直安靜地,耐心地聽著。
  我的眼光,落到了腳旁的那個小盒子上:“我曾經想過,我要拚命賺錢,總有一天,我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把她從療養院接出來,請專人服侍她,照顧她,”我抱起那個盒子,輕輕放在膝上,“可是,我上輩子沒好好積福,連這樣的小願望,也實現不了。”
  我一遍又一遍摩挲著那個小小的盒子,不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支手臂依然輕輕環著我。
  龍斐陌的臉與我的幾乎近在咫尺,他注視著我:“十五歲那年,我爸爸去世,十六歲那年,我媽媽也病逝了,我跟斐閣沒有回國,按爸爸生前的意願留在美國繼續念書。”他側了側頭,神情很是平和,“十年很長,卻也很短,還記得那年,紐約的冬天真冷,地上滿是厚厚的雪,我帶著發高燒的斐閣冒雪穿過唐人街去看病,一轉眼,一夕之間似乎也就過來了。”
  “一念地獄,一念天堂,”他頓了片刻,轉過頭去看窗外,淡淡地,“若當真論起挫折傷痛,桑筱,你隻怕還遠遠不夠格。”
  我抬頭看他,他也回眸看我,他依舊神色清冷,言語簡潔甚至冷漠,可是我明白,或許,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在安姨安葬前後,我一直恍惚,從喪禮安排,到瑣碎細節,乃至挑選墓地,完全是他一手操辦。
  正是他,給安姨挑選了一塊雖然小巧,但依山傍水的最後憩息地。
  我遲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背,低低然而感激地:“謝謝。”
  夜深人靜,我輕輕打開那個盒子。
  裏麵是一封信,一張存折,還有一張照片。信上是我熟悉的,略帶歪歪扭扭的字跡:
  “桑筱,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這些錢是我存下來的,雖然少,但是我的一片心意,留給你以後的孩子作見麵禮,那張照片,你好好保存著,什麽都別說什麽都別問,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越到後麵字跡越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我放下信,拿起那張照片, 上麵是一個清秀的少婦緊緊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兒,臉上掛著溫馨而略帶憂鬱的笑,我仔細看著,不由心頭大震。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翻到照片背麵,看到一行極其纖秀的字:
  媽媽和小小攝於小小滿月。
  我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小小,小小,小小……
  隻有安姨在沒人的時候悄悄這麽叫我,可是,照片上那個跟我的容貌依稀有幾分相似的女子,並不是安姨。
  我把頭埋進膝裏,桑瞳的話再一次回響在我耳邊,在此時此刻的萬籟俱寂中,格外清晰――
  “你是俞家人心頭的一根刺,你知道什麽是刺嗎……”
  “你知道什麽是刺嗎……”
  “你知道什麽是刺嗎……”
  “……”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再次看向那張照片上的那個女子,我一瞬不瞬盯著看,仿佛要將那個清秀溫婉的容顏烙進我的腦海最深處。
  因為她,並不是我叫了二十三年媽媽的那一個。

  第11章
  自從安姨那件事後,龍斐陌在家的時間比以前略多,
  有時候,他跟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或是拿著一本財經雜誌半躺著瀏覽,有時候,我跟斐閣對弈,他也會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觀看。
  他是一個很好的觀眾,無論斐閣鬧騰得多麽沸反盈天,他都熟視無睹,毫不動容,偶爾我抬起頭,會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又或者,注視我身後不遠處的某一點。
  更多的時候,他徑自上樓,在書房裏一直待到深夜。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輕微的“哢嗒”一聲,意味著他已經回房休息。
  從安姨去世以後,我一直睡得很不好。
  我幾乎夜夜噩夢。
  我夢到雷雨交加的夜晚,個子矮小的我,穿著單薄的睡衣,一個人赤腳站在寬大的客廳窗戶前,害怕地看著窗外的雷雨閃電。我拚命叫著家裏所有的人,沒有人回答我。
  我夢到我站在安姨的床前,她睡得很安穩,陽光照耀在她臉上,小小的房間裏一片暖意,可她的臉色十分十分蒼白,她閉著眼就是不理我,我喊她叫她搖她,跟以前一樣,要推她出去曬太陽,可是,無論我怎麽用力推,都推不動她,始終推不動她。
  我還夢到我一個人,大雨瓢潑的夜裏,深一腳淺一腳跋涉著,跟著前麵一個苗條纖秀的身影,我一直費力地跟著她,偶爾她回頭,向我嫣然一笑,是照片上的那張麵孔,她笑著柔柔地輕喚我:“小小,小小……”旋即飄然遠去,我發足狂奔,一路追上去,追到一個高高的懸崖邊上,前麵已無進路,我到處看,到處找,可是,那個人影已經杳然,突然間,我腳下一陷,直直地朝懸崖下麵落去……
  我拚命掙紮著,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媽媽,媽媽……”
  我沁出了一身的汗,我的身體在輕輕顫抖。
  突然,一隻手輕搖我的臉:“桑筱,桑筱,桑筱……”
  我茫然地,慢慢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我麵前,我又聞到了那種淡淡的煙草氣息,他穿著睡袍,正彎腰看我。
  片刻,他坐到我身旁,伸出手臂扶起我:“桑筱,你又做噩夢了。”
  我定定地一直看著他,他伸手到床邊,抽出紙巾遞給我,我無言接過,擦了擦臉,擦到眼角處,我的手觸到了淡淡的濕意。
  我輕輕籲了一口氣:“吵到你了?”
  他也看著我,過了半晌淡淡地:“我聽到你房裏有動靜,就過來看看。”
  我低下頭去,又過了很久:“對不起。”
  他沒有回答,隻是扶我躺下,展過睡被,接著,他也靜靜躺到我身邊,用手臂枕著頭:“等你睡著我就走。”我無言,過了一會兒,我把被子的一角搭到他的身上,晚春的天氣,夜裏仍然有著濃濃的涼意。
  我閉上了眼睛,隻是片刻,當我心緒稍定之後,就突然感覺到有些不自在。他離我是那麽地近,幾乎是肩並肩靠在一起,我能感覺到他肌膚的熱氣夾雜著淡淡的馨香,隔著薄薄的睡袍一絲絲向我侵襲。
  我從未離一個男子這麽近過,即便是何言青,即便是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也總是隔著青澀的距離。
  我不安而尷尬地,一邊試圖一點點朝外挪,一邊悄悄轉眼看他,慌亂中,我輕輕一甩頭,發絲險些碰到了他,我嚇了一大跳,卻看到他正安靜地闔著眼,一無所察的模樣,我繼續小心地,慢慢向外挪。
  眼看著就要到了安全距離,我輕輕舒了一口氣。正要安心閉眼,驀地,我清晰地聽到一個低沉醇厚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桑筱,我不是一個聖人。”
  我猛然轉過頭去,眼前一花,他已經輕而易舉地翻身覆了上來,他眯著眼,口氣中有著一絲絲異樣:“不要把我當成一個聖人。”他的鼻尖幾乎觸到了我的,他的聲音中蘊著濃濃的危險,“你這樣一刻不停地動來動去,當真以為我是柳下惠麽?”
  我窘迫得頓時臉一片通紅。如果我夠聰明夠身手靈活,應該知道在他這句話之前機警逃開。可惜,從最初的一開始,上天注定,他總能搶先一步發現我的意圖。在我正要欠身之前,他已經緊緊抵住我的手腳,他的吻密密烙了下來,我幾乎聽到了他輕輕的喘息聲,在我的唇間,在我的耳畔,在我的頸間來回流連。
  我僵僵地躺在那兒,一時間竟然想不到應該什麽反應。
  隻是須臾,我聽到他的聲音,緩緩地,帶有一種說服和安寧的意味:“桑筱,或者,上天早已注定,又或者,你並非如自己想像的那麽討厭我,是不是?”
  我看著他,他也正一瞬不瞬看著我,他的眼底,除了一貫的漫不經心,還有強勢之外,還有著淡淡的,我琢磨不透的一種情緒一閃而過。但不知為什麽,此刻的他,完全沒有平時給我的壓迫感,他看上去,是一個如我一般的尋常人,甚至,還有著淡淡的脆弱。
  向來是刀槍不入的龍斐陌,竟然也有著這樣的一刻,略帶淩亂的發,唇邊淺淺的,若有所思的細紋,眼神中一瞬即逝的,是如煙般薄薄的迷茫。
  我靜靜看著他。
  他的眼神中掠過一陣複雜的專注,他用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撫過我的臉:“縱使不是柳下惠,我也不會迫你,”他的頭一點一點俯近我,“桑筱,選擇權在你。”
  可是,他的唇,他的手,又如狂風驟雨般鋪天蓋地向我覆了下來,他的手,火熱地、一寸一寸地沿著我的頸項緩緩朝下。
  他永遠是這樣,給我選擇權,而把最後的主控權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寒意一點一點侵蝕我的身體,但我隻覺得熱,熱得發渴,他的唇火熱而步步緊逼,他的手強勢卻不乏溫柔,我想掙紮,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動彈不了。
  我是怎麽了?我閉上眼,或許,我是倦了,真的倦了,才會屈從於這樣不真實的溫暖,這樣稍縱即逝的沉淪。
  在這一刻,我竟然願意相信,他是愛我的。
  模模糊糊中,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桑筱,記得我。”
  很久很久之後,我最後的記憶是他低低地,略帶沙啞地:“tora dost daram。”
  周末的雜誌社,向來極其熱鬧,今天自然不例外。因為這兩期雜誌出奇好銷,老板龍顏大悅,不僅開禁讓大家得以偷閑茶敘,更慷慨邀請全體員工晚上聚餐,引得一幹娘子軍嘰嘰喳喳,好不興奮。
  都是社會主義新紅旗下成長起來的菁英,醍醐灌頂般明白,資本家的錢,不花白不花,我自然不能免俗。再加上資本家本質不改,拿來大疊大疊的陳年報刊雜誌,美其名曰給大家休閑時瀏覽,實際上是希望眾人時刻不忘工作,精益求精地以他山之石補己之短。
  所以,大家一邊嘻嘻哈哈看著報刊,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突然,阿菲叫了起來:“天哪――”
  眾人嚇了一跳,她一把放下報紙,重重歎了口氣:“算了,本姑娘早已死會,最多也就隻能這麽垂涎垂涎了!”
  大家頓時來了興趣,湊上前去看,我聽到黃姐的聲音,拔高了一點點:“哦……”
  我抬眼暼了一眼,心裏微微一動。我認出來了,她手上拿著的竟然是喬楦對龍斐陌的專訪,也是喬大小姐第一次成功專訪,想當初,在我們客廳的茶幾上隆重擺了好些天。
  我轉身倒水,聽到雜誌社第一美女範遙開口,她男友在一家規模頗大的民營企業做高管,一貫都有獨家新聞披露:“聽我男朋友說,他們公司老總跟龍家是世交,龍氏集團原來由龍經天兄弟倆一塊兒繼承,但龍緯天,就是現在這個龍斐陌的老爸癡迷繪畫,一直不喜歡生意,後來又不知道因為什麽,幹脆帶全家移民到美國……”她聳聳肩,口氣是一貫的矜持優雅,“而且,聽說這個龍斐陌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筆資金注入龍氏,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沒過多久,又順順當當清洗掉一大批老臣,手腕不是一般的高。也有人說,”她突然間壓低嗓門,有些神秘地,“龍經天把龍氏交給自己侄子是迫於無奈,因為……”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進來,她警覺地閉嘴,眾人麵麵相覷,我低頭,在外人口中聽到自己家裏人的訊息,感覺怪怪的,更何況,這個家裏人……
  我搖搖頭,從心底輕歎一聲。正在此時,阿菲不知說了句什麽,引得大家一陣歡笑之後,又唧唧咕咕一疊連聲地湊近我:“桑筱,晚上一起去唱K吧,反正你一個人回去也無聊,待會兒我隆重介紹個帥哥給你認識……”,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手機響,我朝她歉然一笑,接起來聽,竟然是好久沒有聯係的方老師。
  剛放下電話,她就詭秘地用小指頭點著我:“狡猾哦,有情況居然都不告訴我們!”她摸了摸下巴,“唔,聽聲音就是高人,看起來,某人最近桃花開得很旺哦。”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任她調侃。
  方老師約我見麵的地方是一家環境幽雅的高檔西餐館,他看上去比前陣子消瘦很多,但依舊風度翩然。他的穿著還是一如既往地講究而不事張揚,連褲線都熨得筆挺。
  我並不意外,在我結婚前,他也是隔上一陣子就要把我叫出來,破費請我吃上一頓大餐。我對美食並無講究,他卻是個饕餮食客,拜他所賜,我可以大致畫出各知名餐廳的方位圖。
  他打量著我,皺了皺眉:“桑筱,你還是這麽瘦。”他關切地,“最近過得好嗎?”
  我正吃著魚子醬,先是點頭,爾後笑笑:“有點忙。”
  他慢條斯理地切著牛排,一塊一塊的切得很漂亮很均勻,切完後再依次蘸上醬汁,卻不急著吃,而是推到我麵前:“多吃點,記得你喜歡吃。”他若有所思地,“或許以後,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了。”
  我一愕,不由自主地:“為什麽?”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閃爍的燈光,半晌之後,才轉過頭:“過幾天我要回英國,要過很長一陣子才能回來。”
  我頓時覺得喉嚨裏的東西難以下咽,我盯著他,他的臉上,籠著淡淡的憂傷和寧靜。他的眼底,是沉沉的暮靄。
  這一刻的他,就像喬楦當初對我預言的那樣:“以方老師的條件,絕對是有不凡故事的人。”
  看著我的神情,他解釋般地:“那邊還有一些事要處理,還有……”他的臉上略略一黯,“拜祭一位亡友。”他伸出手來,拍拍我的手,“桑筱,多保重。”
  夜很深了,我轉動鑰匙輕輕推開門。
  我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但麵對將近十年來亦父亦師亦友般關心嗬護我的方老師,我的心裏充滿了悵然,怪不得古人說,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
  吃完飯,我們倆找了間茶館邊品茶邊聊,一直聊到深夜。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一種奇怪的,不同尋常的近乎於悲傷的預感,像這樣盡興閑聊的機會,或許以後會很少,甚至於……
  沒有。
  客廳裏沒有燈,靜悄悄的,想是都已經睡下了,借著窗簾拂過之處瀉進的淡淡月光,我輕手輕腳準備上樓。
  突然,臨窗處的休閑榻上傳來細微的聲響,隨後,一盞小燈亮起。我僅僅呆立片刻,便回身看去。其實,不用看都知道是誰,這個時候,隻會是他,跟我同處於一個屋簷下的那個人,自從那晚之後,命中注定我最親密的,也是最陌生的那個人,我想,終我一生,永遠沒有辦法,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此時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柔和的燈光下,他的姿態十分慵懶隨意,甚至他的眼睛都是半睜著的,但我知道,隱藏在眼睛後的那個眼神,正灼灼然盯著我,此刻的他,如同一頭獵豹,好整以暇地靜靜麵對他的獵物。
  果然,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這麽晚?”
  我沒有開口。
  他又開口了:“為什麽?”
  我無言。
  他緩緩地:“不想說?”
  我仍然沒有開口。
  他思索片刻,一隻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的手指不經意般玩弄著手裏的火柴盒,看上去十分好脾氣地:“是不是跟同事聚會?”我怔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淡淡道了聲晚安便向樓上走去。
  我實在沒有心情說話,直到現在,我的心底仍然驚疑不定。在茶館裏,坐到最後,方叔叔掏錢夾結帳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一張相片,盡管他當時臉色遽變,迅即撿了起來,但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張相片,那張相片……
  那張相片上巧笑倩兮的溫婉婦人,跟安姨給我的那張相片上的,赫然是同一個人。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暗中苦苦尋覓一切可能的線索,卻如同在異國他鄉的漫天大霧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彷徨不已但沒有任何頭緒,而今晚的意外,更如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層重重的陰霾。
  直到現在,我的心底,仍然一片迷惘。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身後:“等一下。”我轉過眼,看到一個徐徐站立的身影,離我越來越近,他的聲音依然非常悅耳,“盡管你現在這副倔強模樣較之平常,要更吸引人些,但桑筱,”他的聲音跟臉色漸漸變冷,“美麗跟誠實,我還是更傾向後者。”
  
  第12章
  一在晚宴的現場站定,我就開始後悔。我沒想到據傳因公出差的老總會親自出席,更沒想到他會臨時把號稱八卦世家第一百七十二代傳人的阿菲帶來充數。
  這本是龍氏集團牽頭舉辦的一個慈善晚宴,我對外的身份,也僅僅是奉上司之命前來采訪的一個無名小記者而已。
  事情壞就壞在多嘴的關牧身上。
  他一看到我,就極其興奮地高聲嚷道:“桑筱,好久不見!”人多喧嘩,我彎了彎唇表示回應。他依然不肯罷休,大老遠擠到我麵前:“最近還好嗎?”
  我點頭,看向他身旁一位抿唇而笑的謙謙淑女,一時間靈光突現,爾後揚眉:“校花?”不待他回答,又眨了眨眼,輕輕問,“回頭草?”
  以關大律師的過人智慧,我知道他聽得懂。
  果然,他大大方方點頭,隨即朝我壞壞地笑:“我該怎麽給你們彼此介紹?”他轉向那個女孩子,“拋棄我另嫁他人的前任女友,俞桑筱。”接著,又轉向我,“我的前前任以及現任女友,邵涓涓。”
  女孩子先是臉紅,朝他微嗔地白了一眼,隨即向我微笑,顯然關牧曾對她提起過我。我也一徑笑,直到身旁一個不識時務而大驚失色的聲音插了進來:“桑筱,同事這麽長時間,你什麽時候結的婚,我怎麽不知道?!”我這才想起一個可怕的事實――本社間諜站站長就在我身邊。
  還沒等我想好應該怎麽回答,一個更不識時務的,帶著微笑和調侃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響起:“或許,你去問台上站著的那個人會更好些。”
  我轉眼看去,是自打念大學寄宿之後就很少在家,美其名曰體驗生活的斐閣,他正笑嘻嘻地看著我。我收起乍見到他的愉悅,白了他一眼,這個怪人,出賣起自家人來還真是不遺餘力。
  我的眼睛隨即看向另一處,我看到龍斐陌結束了簡短致詞之後,正站在台上的一角和秦衫說著些什麽。
  我耳邊清晰地聽到倒抽氣的一聲。我閉了閉眼,準備直麵阿菲的詰問,這時候,一直微笑旁觀的關牧開始火上澆油:“放著龍夫人這麽有效的人力資源不善加利用,你們雜誌社真是暴殄天物。”
  他話音才落,阿菲的人影就不見了。我再閉閉眼,準備今晚回去就開始搜集各家報紙夾縫中的招聘信息。
  關牧仿若無事般聳聳肩,微笑著看向我身後,突然間揚起手:“斐陌!”龍斐陌循聲走了過來,唇邊噙著他慣常的似有若無的微笑:“聊什麽這麽熱鬧?”
  關牧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正準備向嫂夫人揭露你念大學時候的逸事,若是你龍大少今晚多回饋社會一些,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
  龍斐陌感興趣般揚起眉:“哦?”他唇邊的笑紋漸漸加深,“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他暼了我一眼,淡淡地,“我太太向來刀槍不入,是不是,桑筱?”他看著我,眼裏帶著微微的嘲諷。
  我垂下眼,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我站在盥洗間,長籲了一口氣。
  我太低估阿菲的傳播能力了,她絕對有天資開創八卦新的派別,且自成一格,因為幾乎不到一刻鍾之後,我就莫明其妙地被引到貴賓席上,接受一些素未謀麵的太太們的噓寒問暖和對龍斐陌的極盡誇獎。
  我在不得不擠出笑容應付的同時,看向不遠處龍斐陌的事不關己和冷眼旁觀,確信這並不是出自他的意思。
  一位手上戴著眩人克拉鑽胖太太從頭到尾口若懸河般滔滔不絕,按她的說法,她的地產商先生跟龍氏向來合作良好,並再三關照我回去後必定向龍斐陌轉達他們夫婦倆的殷殷問候。好容易擺脫她無孔不入的圍追堵截,我便一溜煙逃也似的鑽到這裏。
  我終於體會到友鉑曾經抱怨過的商場情如紙薄,唯見利益。
  又過了很長時間,我潤了潤臉,轉身準備出門,正在此刻,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竟然是依然風姿綽約的桑瞳。
  她看著我:“好久不見了,桑筱。”
  我一怔。的確,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對她的最後記憶是在我跟龍斐陌的隻有雙方家人出席的小小婚宴上,當時的她,眼神冷冷的,脊背挺得筆直,以後,我隻是在桑枚跟友鉑口中聽過她的近況。秀外慧中若桑瞳,一直不乏追求者,隻是,她似乎以寄情工作為樂,無暇他顧。
  爺爺說得對,桑瞳最像俞家人。
  她回身,幹脆俐落地反鎖上門,走到我麵前,單刀直入地:“我今天是專程來找你的。”
  我看著她,向來幹練的她看上去竟然有些憔悴,化妝得很精致的臉上,依然掩不住眼角隱隱的黑眼圈。她盯著我:“你好久沒回去了。”我淡淡一笑:“是。”從結婚那日起,我跟家裏很少聯係。
  我一直深深介懷往日所有的一切。
  我早說過,我是一個心胸狹窄愛斤斤計較的人。
  我注視著桑瞳,我明白,她絕不會專程來跟我敘家常。果然,她麵色一寒:“桑筱,家裏發生什麽,你完全不知道?”
  我絲毫不為所動,淡淡一笑:“家裏?你似乎忘了,俞家所有的事,我毫無置喙餘地,”我直視著她,“連同我自己的婚姻在內,不是嗎?”
  她定定地看著我,仿佛沒有料到會得到這樣尖刻的回答。
  沉默半晌之後,她竟然笑了笑,無限諷刺地:“居然,我會看錯。”她笑容漸斂,眼神耐人尋味地,“當初龍斐陌為娶你,跟叔叔承諾將為俞氏貸款作擔保,我以為,他至少對你還有那麽一點難得的真心。”她冷冷地揚起眉,“沒想到,桑筱,”她的唇角和語調都極其極其嘲諷地,“從頭到尾,你隻是枉作嫁衣。”
  我似乎捕捉到了什麽訊息,微微一笑,這就是桑瞳,即便處於最不利的境況,她都有辦法維持最有利於自己的立場跟儀態。
  我仍然沒有開口。
  她轉身,看向盥洗間中纖塵不染的鏡子,語調平淡地:“俞氏最高金額的一筆貸款已經到期,到目前為止,銀行仍不肯予以展期,”她靜默了片刻,“龍氏正在暗中全麵收購俞氏,並且,龍氏通過各種渠道受讓了俞氏最大的幾筆債權,他們一旦訴諸法律,”她轉身看我,不帶一絲情緒地,“俞氏就完了。”
  我盡管對經商一竅不通,仍然愣了愣,我從未見桑瞳如此臉色嚴峻過。她是天之驕女,從來都是自信滿滿,不肯稍假辭色,否則爺爺也不會對她如此信任。
  我有些不相信地搖了搖頭,注視著她:“外界早就傳言俞氏要垮,現在仍然存活。”而且,龍氏針對俞氏,為什麽?不同領域,沒有理由。
  桑瞳斂眉,冷冷地:“風雨欲來大廈傾,最近公司管理層人事動蕩,銀行天天來催債,再加上龍氏的壓力,爺爺前兩天已經急得住院了,我又何必騙你?!”
  我默然。
  “桑筱,”她頓了頓,“我是奉爺爺之命而來。無論如何,你還姓俞。”她看向我,淡淡地,“你說呢?”
  我不置一詞。
  桑瞳仿佛並不在乎我冷淡的態度,或許正像她所說,她隻是一個傳聲筒。她暼了我一眼,轉身向外走,快接觸到門把的時候,停下了。
  她背對著我,脊背仍然挺得筆直:“桑筱,他是有備而來。” 她的聲音冰冷徹骨,“龍斐陌,他蓄意要讓俞氏垮台。”
  “一敗塗地。”
  我推開大門,走到前台:“我找你們總裁。”
  前台小姐揚起甜美的嗓音,和同樣甜美的臉龐:“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皺了皺眉,簡單地:“沒有。”
  前台小姐略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有點為難地:“對不起,沒有預約,我們是不能為您通報的。”我看著她,淡淡地:“麻煩你現在通報一聲,我叫俞桑筱,找你們總裁。”她又看了看我,撥了個電話,應該是打到秘書處的,不一會兒,她放下話機,歉意而堅決地:“對不起,總裁現在很忙,不見客。”
  我“哦”了一聲:“謝謝。”說完,便轉身,朝最近的門走去,我走得極快,因為我眼角的餘光早就看到門上的標牌。待到我衝進門,我還能聽到那聲驚呼:“你不能進去――”我置若罔聞。
  在秘書處,我見到了依然光彩照人的秦衫,她見到我,先是一怔,隨即公事公辦地:“對不起,總裁很忙。”
  是嗎?
  我繞過她,直接按下桌上的通話鍵,不疾不徐地:“龍斐陌,你出來。”秘書處的其他人詫異地看著我,我視若不見。
  一分鍾後,我要找的那個人終於走了出來,依然是那副神色清朗的模樣,和這些天一樣,臉上依然無甚表情。
  他看了我一眼,不太意外地:“進來吧。”我跟在他身後進去的一瞬間,聽到後麵的嘰嘰喳喳聲:“誰啊?誰啊?”然後,是秦衫平淡的聲音:“總裁夫人。”
  “什麽?――”一聲尖利的女高音,被我關到了門外。
  他重新坐到辦公桌前,頭也不抬地:“找我什麽事?”
  此時此刻,我卻開始躊躇,半天過後,才開口:“龍斐陌――”
  他的頭依然專注在公文上,隻是口氣變得犀利:“講重點!我很忙,恐怕沒有時間聽你說家常。”
  我的氣被勾了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好,那麻煩你在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專心一點!”
  他放下手中的金筆,往後一靠,做了個開始的動作之後,抱起雙臂。
  他的臉色,隱在陰影中,我看不真切。
  我直截了當地:“為什麽要吞並俞氏報業?”我略帶諷刺地,“我不記得你們集團的業務跟出版業有任何關聯。”
  他輕輕一笑:“在商言商而已,你沒聽過多元化經營嗎,龍太太?”
  我看著他:“就算如此,全市那麽多報業集團,為什麽單單收購俞氏?”
  他蹙了蹙眉,似有幾分不耐煩:“決策是整個董事會聯合做出的,或許,你應該一個一個打電話去問那些董事們。”他看著我,“需要我提供電話號碼嗎?”
  我咬著唇,爾後冷冷地:“龍斐陌,你當真以為我是傻瓜嗎,有什麽決議,可以最後不報呈你這個董事長兼總裁批準?!”
  他也冷冷地:“俞桑筱,我才知道你原來這麽公私不分。而且,俞氏企業的事,你不是一向不喜歡也沒有興趣過問的嗎?這完全不像你一貫的風格,”他盯住我,好整以暇語帶機鋒地,“怎麽,是發生了什麽讓你不得不挺身而出的事嗎?”不待我回答,他低頭繼續公文,冷淡地下起逐客令,“我待會兒還要開會。”
  我腦中一陣血液湧上,我垂下眼,緊緊咬住唇,一次,再一次,直到清晰感到濃濃的血腥味。
  這是個魔鬼。
  是我愚昧,是我頭腦一時不冷靜,才會蠢到想要與虎謀皮。
  我控製了一下情緒:“對不起。”我後退了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不打擾了。”
  漫天紛飛的雨裏,在匆匆奔走的行人中,我靜靜地,漫無目的地走著,任突如其來的雨點大滴大滴落在我頭上,身上。路過的行人紛紛向我投之以詫異的目光,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走過我身旁,我聽到低低的議論聲:“哎,是不是……”
  我低低一笑,我寧願是。
  走到一個岔路口,我低頭繼續向前走,突然間,一輛車急煞在我麵前,我抬頭,看到那張冷淡的臉。
  我幾乎沒有作任何抵抗就上了車。
  不會有什麽,比絕望更可怕。
  我被帶到了一棟從未見過的別墅前。
  一下車,我就微微一愣。一個非常年輕的男性聲音,趟過記憶的長河,在我耳邊輕輕回響:“桑筱,以後,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家?”
  “不用奢華,不用太大,嗯,一定要是尖頂紅牆白窗,還要一兩棵圓頭圓腦的樹,一埔搖搖曳曳的薰衣草,或是一圈木頭柵欄,”說到後來,話裏已經有了些微捉狹的笑意,“最好呢,要像歐洲城堡一樣,夠古雅,夠秀氣,夠特別,啊對了,牆上最好還要綴上灰色沙石……”
  話還沒說完,聽的那個人已經受不了了,大翻白眼:“喂喂喂,你這個叫要求不高?!”
  眼前的這棟樓,正是十七八歲時初戀中的我曾經百般傾慕過的。
  我看著他掏出鑰匙,帶我進樓,帶我進了一間房,打開衣櫥:“去洗澡,然後,把衣服換掉!”
  我拿著手中他遞給我的衣服,抬頭看他,他似是讀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曬,轉身關門走了出去。
  換好衣服,我躊躇片刻,推開門,看到他正坐在隔壁房間靠窗的搖椅上,靜靜看著窗外的雨景。我走進去,隔了半天:“你不是待會兒要開會嗎?”他抬頭看我,略帶諷刺地勾起一抹笑:“你不是希望我公私不分?”
  我一窒。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最近的交流,動輒就會回到這樣話不投機的軌道。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洗澡出來,忘了穿襪子,我的腳趾頭凍得有點泛白,灰白灰白的,如同我此刻的生活。
  如同我的心。
  我心裏低歎了一聲,轉身。突然,我的手被緊緊抓住了,我回眸,看向那個依然坐著的人。
  他緩緩開口:“聽說,你最近很忙。”
  我依舊低著頭。算起來,我們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見麵。
  原本坐著的那個人突然間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麵前。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上,一片陰霾,他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們出版社工作清閑,為什麽你會經常忙到很晚回家?”他盯著我,“還是你上司特別器重你?”
  我心底一黯。
  方叔叔,方叔叔……
  他的生命,如同這幕雨景,恐怕,已經等不到雨過天晴。
  驀地,我的身體突然騰空。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重重拋到床上。
  還是那個淡淡的聲音:“俞桑筱,看來,我是對你太縱容了――”
  我的頭皮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痛得我幾乎落淚。
  他俯下身看我,冷冷地:“你也知道什麽叫痛?”他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你也知道什麽叫痛?!”
  我奮力翻身起來,直視著他:“為什麽?!”我的聲音一樣冷冷地,“為什麽要動用關係阻撓方叔叔到國外治療癌症?”
  我清楚地記得桑瞳那個鄙夷和憤怒的語氣和眼神,那樣的眼神,帶著隱隱的絕望,比看到龍氏挖走俞氏大批中層試圖收購俞氏的資料時還要讓我震驚。
  龍斐陌靜靜地看著我,竟然笑了:“為什麽?”他坐了下來,“方安航,名校博士畢業,在你十五歲那年,跟你的國畫老師林清斕重續友情時認識你,你十八歲讀大學那年,他放棄名牌大學的高薪聘請,來到你在的這所充其量隻能算二三流的大學教書,而且,一直以來,他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你,煞費苦心地暗中照顧你,”他打量著我,語氣平淡,“論外貌,桑瞳比你出色十倍不止,論才華,方安航身旁多的是比你出眾又傾慕他的女學生,”他冷冷地,“你說為什麽?”
  我本能搖頭:“不是的。”
  龍斐陌步步緊逼:“不是?”他略帶嘲諷地,“你是學中文的,會不知道Lolita?”他目光微微一閃,“並且,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方安航,是你親愛的堂姐俞桑瞳自少女時代一直暗戀著的那個人。”
  我腦海中轟的一聲――
  十五歲那年,桑瞳無端衝進我房間時的憤怒和傷心。
  自那年開始,桑瞳對我有意且無端的種種刁難。
  一直以來,桑瞳對感情莫名的理智和冷靜,即便她跟龍斐陌的那段,看上去也更像是對待一樁生意,而非一個戀人。
  原來,原來……
  真的如他所說?我怔住了,隨即便反應過來,直盯著他:“你怎麽會知道?”
  我遍體生出一絲絲寒意。
  他垂下眼,置若罔聞。
  我咬緊牙,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握緊拳:“龍斐陌,你到底想要怎樣?”
  他終於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桑筱,是你領悟力差還是我辭不達意?”他靜靜頓了片刻,“我隻需要一個理由。”
  我閉上眼,片刻之後,居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酸澀。
  理由?二十三年來,我又何嚐不需要一個理由?我時時刻刻尋覓、乃至……的,難道不正是一個理由?
  我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刻般茫然無所傍依。
  很久很久之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幹澀地:“方叔叔……應該認識我媽媽,”我頓了頓,“她……我媽媽……不是我現在的這個媽媽,所以……”
  我閉了閉眼,喉頭哽了一下:“我身邊最親的兩個人,一個已經去了,一個身患絕症,”我看向他,“方叔叔隻是一位善待我的長輩。”我重重閉眼,無比艱難地,“不要為難他,請你。”
  我眼前模模糊糊浮現出方叔叔消瘦的臉龐:“桑筱,你工作忙,不用總跑來陪我,”他居然還微笑,“這下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還是帶薪的,很劃算,是不是?”
  我掩住麵,終於流淚。
  
  第13章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成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
  因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也從沒見過這樣的龍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體再次騰空,這一次,我是被輕輕抱了起來。他抱著我,坐到那張躺椅上,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有個什麽東西輕輕摩挲著我的下頜。
  他的手居然是溫溫的。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突然,他開口了:“有一個小男孩……”我的手被輕輕執住,他頓了片刻,安靜地繼續著,“從小家庭非常和睦,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他爸爸喜歡繪畫,尤其喜歡收藏文藝複興時期的名畫,為此不惜一擲千金,媽媽是位鋼琴教師,他們都很愛小孩,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寵愛得無微不至……”
  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微微一凜。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搖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後來,他爸爸因為一幅贗品,把屬於自己的股權拱手讓了出去……再後來,在整個家族的壓力下,他們移民去了美國。”他側過臉,仿佛在斟酌著什麽,“……兩年後,他爸爸去世,不久媽媽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樓身亡。”
  他頓了頓,握住我的手,靜靜地:“那個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歲。”
  他語氣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閣受父親影響,很喜歡畫,但自從爸爸去世後,我媽痛恨這一切,放火燒了所有藏品,可斐閣還是個孩子,他不懂,照樣偷偷地畫,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媽媽吊起來打,等我放學趕回家,他被懸掛在窗台上搖搖欲墜……”
  他的神情依然平靜:“後來,我跟義父決定將媽媽送往精神病院,就在我們替她辦好所有手續的當天,她當著我們的麵跳樓自殺,從此解脫。”他低頭看我,“你永遠無法想像,在生病前,她是多麽的美麗優雅。”
  他停了停,擁住我,半晌之後:“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樣多。”
  暌違半年,父親終於再次來找我。
  我冷眼看他,他衣著依然講究,還是時下最流行的小立領衣服、犀牛褶西褲。他一直比我這個女兒要時尚得多。
  隻是,他的臉色不太好,眼袋也清晰地凸顯了出來。
  我微微一笑,多麽似曾相識的場景。隻不過,這次是在一個小小的咖啡館。
  我低頭,聽見他躊躇半晌之後才發出的聲音:“桑筱,最近還好吧?”
  我點點頭,抬頭注視著他。
  他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惱怒:“桑筱,你都聽說了吧……”
  我依然點頭。桑瞳找我的當天,我聯絡到友鉑,他透露的訊息更讓人心驚。原來俞氏的資金鏈早就出了問題,父親仍然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不顧市場考量跟他們的勸阻,盲目擴大投資跟新業務的拓展,虧損額一天天增加,而以前幫他出謀劃策撈好處的那幫朋友們仿佛一夜之間全都蒸發了,直至現在債主逼門,龍氏重壓,俞氏數十年來的基業眼看就要毀於一旦。
  怪不得連桑瞳都會放下架子。
  友鉑四處奔走心力交瘁之餘,不認同地:“桑筱,我要是你,越是現在,越不會來趟這個渾水。”
  他歎了口氣:“我是沒辦法。”他微喟,“畢竟我是他兒子,是不是?”他跟小時候一樣摸摸我的頭,“傻丫頭。”隻有我這個平時看起來沒什麽正經的,時不時還會拚命糗我的哥哥,才會推心置腹這麽跟我說話。
  跟眼前坐著的父親相比,他更像我的親人。
  父親急急地:“桑筱,聽我說,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他恨恨地,“沒想到,他們那麽不講義氣,更沒想到,”他沒好氣地,“就連自己人,也會倒戈一擊!”
  我不吭聲。
  父親的臉上難得出現幾分懊惱:“我怎麽早沒仔細看清楚那份擔保協議,倒讓龍氏鑽空子成了我們的最大債權人,”他長歎一聲,“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冷冷地,“繞來繞去,倒讓自家人逼上絕路!”
  我仍舊不吭聲。
  他等了片刻之後,放緩聲音又開了口:“桑筱,爺爺已經住院了……”
  我有些突兀地打斷他:“爸爸,我是你親生女兒嗎?”我親眼見過他跟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的孩子出遊,比起真正的三口之家更像三口之家。
  印象中,我跟友鉑從不曾有此待遇。
  他愣了一下,勉強一笑:“你這孩子,說什麽呢!”他放柔聲音,“你當然是我女兒。”
  我冷靜地繼續發問:“那,我媽媽呢?”
  他有些發懵地:“在家啊。”
  我淡淡一笑:“我是問我的親生媽媽。”
  父親臉色遽變,很久很久之後,他定定看著我:“……你……說什麽?”他幾乎語無倫次地,“你媽媽……當然……當然……”
  我再次突兀地打斷他:“雖然我不知道我媽媽是誰,但我知道,”我看著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她決不是我從小到大家長欄上寫著的那個人,於鳳梅。”
  放在從前,我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精於算計步步為營的一刻。
  從一年前俞家所有人迫不及待將我當作祭品拱手送出的那刻起,那個單純得有些懦弱,處處忍氣吞聲的俞桑筱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再。
  這些天來,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刻的到來。
  我等了太久太久。
  驀地,我心中一凜,我想起龍斐陌抵著我的發,說的那句話――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樣多。
  可是,我幾乎有一種肯定的預感,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父親的臉色轉而變得蒼白。他不看我,死死盯著地下。
  等待片刻,我起身:“爸爸,對不起,我還有事。”
  幾乎是立刻,他抬頭止住我:“桑筱。”他看著我,“桑筱,你媽媽……你媽媽……你怎麽會……”
  我垂眸,淡淡地:“如果有個人,從小到大從不曾抱你,親近你,關心你,而是竭力疏遠你漠視你挑剔你,”我緩緩地,“你會不會懷疑?”
  他的臉上愈加蒼白,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卻仍然開不了口。
  我越發平靜地看他:“雖然龍斐陌對我,不見得有什麽感情,但比起外人,終究還是好那麽一點。”
  隻是……一點嗎?
  仿佛又回到那天,他抱著我,什麽話也不說,安靜地坐在窗前等待雨後彩虹的出現。
  突然間,我有點不確定。
  我搖搖頭,摒棄所有的雜念,注視著父親。現在的他,雖然發福,但五官的輪廓仍在,友鉑的英挺完全承襲自他。年少時節,彼時的他,未經風霜斑駁金錢侵蝕,加上有俞氏作後盾,堪稱風度翩翩,想必頗受歡迎和倚重。
  我明白,以父親一貫的個性,盡管表麵風流不羈,但心裏絕對明白孰輕孰重。他幾乎是絕望般地看我:“桑筱,你……不要亂想……你媽媽……真的……”
  我壓抑住心中的不忍,快速截斷他的話:“爸爸,你們當初為什麽要辭退安姨?”我咄咄逼人地,“是不是因為,你們偶然間發現,她竟然――”我頓了頓,一口氣說了下去,“竟然是梅若棠的遠房表姐?”
  我心中驀地一酸,梅若棠,梅若棠,我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
  若不是我在安姨祭日千裏迢迢趕回她的老家拜祭,又怎會在老屋裏發現她們兩個人的合影?相片背後清清楚楚寫著:梅若棠偕表姐攝於××年。
  算起來,那時的我尚未出世。
  隻是,安姨的哥哥已經去世,而她的侄子絞盡腦汁也回憶不出任何別的線索。
  父親仿佛見了鬼般,臉上重重扭曲著,他喘著粗氣,他的眼中,竟然掠過一種近似於痛苦,又接近憤恨的光芒,他咬著牙,冷冷地:“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他突然間身體前傾,低吼般,“你是從哪兒知道這個名字?!”
  我置若罔聞:“梅若棠,她是誰?”
  父親臉色幾乎猙獰,眼裏充滿了血絲,看起來很是陌生。他死死盯著我,仿佛不知道下一刻,從我嘴裏,還會說出什麽樣的言語。
  他的臉上,滿是憤恨,痛苦,還有莫名的恐懼。
  我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字字清晰地:“她,是我媽媽,是不是?”我緩緩地,又重複了一遍,“梅若棠,是我媽媽,是不是?!”
  我要他親口說出來。
  他也看著我,突然間笑起來:“好,好,好!”他冷冷地,“真不愧為我俞某人的女兒!”他的臉色逐漸變得鐵青,“怎麽,你這是在跟我談判講條件麽?!”
  我緊緊抿唇,沉默不語。但是,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了背。
  我不給自己退路,同樣地,我也不給他退路。
  我要一個完整的答案。
  就在今天。
  若要當真算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給龍斐陌打電話:“晚上……有空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依舊言簡意賅地:“有事?”
  我知道他極其厭惡虛偽冗長,也十分明白以他的精細完全不必作偽,索性開門見山地:“我想請你吃晚飯。”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我咬咬唇,耐心地等著。
  又過了一陣,我聽見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稍等。”一陣悉悉簌簌過後,他重又開口,“晚上我暫時沒有安排,”他頓了頓,“六點,我來接你。”
  電話迅即被掛斷了。
  自從阿菲上演了那場宴會驚魂記之後,我的身份在雜誌社早已不是秘密。
  隻是,有了先前良好的群眾基礎,眾人很是唏噓惋惜了一陣之後,除了大大敲我一頓竹杠,還有偶爾調笑我幾句之外,倒並沒跟從前有什麽不一樣。
  還是喬楦說得好:“大家都是文化銀。”
  就連素來交好的黃姐,也隻是皮笑肉不笑了一小下:“他,你還逃婚?”她戳戳我的腦袋,“小樣,生下來的時候大腦皮層缺氧了吧?!”
  我不吭聲。
  她沒在意,拍拍我的肩:“還有,給你句忠告啊,”她看了看震動中的手機,接起來之前還不忘添上一句,“這年頭全球氣候變暖,桃花可開得旺!”
  剛說完,人家就閃到一旁你儂我噥去了。
  說實在的,我真佩服她,傷痛歸傷痛,愣是拒絕吃回頭草,現在跟一個外科醫生甜甜蜜蜜在談戀愛,對方細致幽默,很襯她。
  據說老總最近喝高過無數次,還差點胃出血。
  我表示理解,但絕不同情。
  我一下樓,就看到這樣一幅奇景:社裏一幫丫頭正嘰嘰喳喳簇擁在一輛緊閉門窗的車周圍,阿菲手中的數碼相機還對著車子猛拍個不停。
  我挑挑眉,走了過去。我憑借車牌號已經認出是誰的車。
  阿菲一把拽住我:“你怎麽才下來?!”她變臉般,回頭對緊閉車窗的車子展現出璀璨的笑臉,接著又回頭對我惡狠狠地,百折不撓地,“喂,這次一定要讓我拍到!”
  我無奈,伸手敲敲車窗。
  一張眉頭緊蹙的臉出現了,他的表情非常不隨和,幾乎不看我們:“上車。”
  我朝懊惱的阿菲抱歉地笑,用隻有她聽得懂的耳語:“一定。”
  一個紅燈口。
  龍斐陌轉身,暼了我一眼:“去哪?”
  我想了想:“M大北門。”我念過書的地方。
  他又暼了我一眼,一言不發重又開車。車裏依舊回蕩著悠揚的佛樂。很難想像,龍家兩兄弟都喜歡聽。
  我閉目養神。
  我帶他進的是一家看上去十分簡陋但生意十分紅火的小餐館,似乎每所大學都必不可少地被這樣的餐館包圍,他無可無不可地坐下,打量著四周。
  我輕車熟路地點了幾樣菜,當我把菜單遞給服務員之後,龍斐陌收回目光:“你以前經常來?”
  我衝對我點頭的老板娘微笑:“嗯。” 隻不過那個時候,跟我一起來的,一開始是何言青,後來換成了喬楦。這個潑辣的老板娘,曾經親眼見過我因為失戀的打擊,跟心有戚戚焉的喬楦兩人喝得酩酊抱頭痛哭。
  她後來對我說:“沒想到兩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倒是能哭得凶!害我丟了好幾單生意!”
  我將筷子遞給龍斐陌:“全M大附近的川菜館,沒一家有它正宗。”
  龍斐陌看著我,表情有點難以琢磨。
  菜上來了。
  我夾起來就吃,他卻一直不動筷,我吃了幾口,暼了他一眼:“要不要幫你把菜冰一下?”
  他似乎愕了一下:“嗯?”
  我又暼了他一眼:“你好像比較喜歡等菜涼了再吃。”
  如果我沒有眼花,他眉頭跟唇角微挑。他舉筷,吃了幾口:“還不錯。”
  我不理會他,低頭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今天我點的菜,都是最辣的,痛快之至。
  好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了。
  很快我就喝完兩瓶啤酒,我又滿斟上一杯,朝他舉了起來:“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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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到了那棵老榕樹下的。我隻知道,等我清醒的時候,靜靜的籃球場,偌大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
  而我身旁坐著的那個人,身上的西裝不翼而飛,正皺眉看著我。
  一陣涼風吹來,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下意識抱緊雙臂,我扭頭看他:“這是什麽地方?”我的意識還不甚清醒。
  “你哭著喊著一定要來的地方。”回答很簡潔。
  我“哦”了一聲,轉眼就瞥見那件西裝,正蓋在我身上。我活動了一下雙腳,不太利索地想站起來,因為麻痹太久,竟然重重歪倒。他接住我:“你以前經常來?”我迷迷糊糊地:“這個問題你剛才好像問過了。”
  他“唔”了一聲,我恍惚聽到他的聲音沒好氣地:“原來你也有記性好的時候!”
  一定是我聽錯了,我閉上眼,龍斐陌,那個冷酷的機器人,哪有這麽人性化和幼稚的一麵。
  我好像又聽到了他的聲音:“剛才你哭得像個瘋子。”
  “……”
  “你喝掉了整整五瓶啤酒。”
  “……”
  “你對著空籃框亂喊亂叫一氣,把值班保安全都招來了。”
  “……”
  “在餐館裏,你發酒瘋爬上桌子,揪住我的衣領……” 他薄薄的唇一啟一合,“……說……”
  我不得已抬眼,原本還想打個什麽哈哈挽回點麵子,一接觸到他的眼神,我閉嘴了。
  他看著我,眼裏竟然有著一絲絲憐憫:“‘爸爸,我寧願不做你的女兒。’”
  我渾渾噩噩的神智就此清醒,原本強自抑製的羞惱也突然間消弭。我不看他,答非所問地:“謝謝。”
  我已經收到方老師自英國發來的E-mail,他說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替他安排當地最好的醫生,會盡快手術。
  我回信,等他回來。
  龍斐陌仿佛明白我的意思般,轉過頭去,輕哼了一聲:“為其他男人不必如此鞠躬盡瘁。”他又哼了一聲,表情似乎很是不悅,“畢竟你的丈夫,是區區在下我。”
  我沉默片刻:“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媽媽……”
  他暼了我一眼:“不是現在這個。”
  我點頭,不驚訝,仿佛他早該知道:“二十歲那年,我爸爸認識從英國回來的梅若棠,一年後,梅若棠回英國。二十五歲,應爺爺要求,他跟門當戶對的於鳳梅訂婚,準備結婚。後來梅若棠回來,再後來,有了我。”我輕輕地,“不幸,有了我。”
  父親就是這麽說的。我仿佛又看到他的神情,極其冷漠地:“我這輩子所有的不幸,都從那個時候開始!梅若棠背叛我,她背叛我,有了我的孩子她還是選擇背叛我,她害得俞家元氣大傷,害我一直被大哥壓製,無所事事了那麽多年……”父親臉上有點扭曲,仿佛喝醉酒般,說話也開始語無倫次,“……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她一直看不起我,她根本看不起我,從來看不起我,如果,如果不是……不是因為何……她根本不會跟我……”突然間,他的眼睛一閃,“想當年,英國回來的梅若棠,高貴大方,溫柔高挑,繪畫功底一流,多少名門子弟喜歡她巴結她,就像罌粟花一樣叫人欲罷不能,就連一貫不愛風月的何臨甫都迷上了她,”他的語調竟然漸漸柔和,“我做夢都想不到,那天,那天……”
  我深吸一口氣,何伯伯?何言青那個從來不苟言笑的爸爸?我打斷他:“她現在在哪兒?”
  父親茫然地重複道:“……在哪兒?”他回過神來,“在哪兒?!”他竟然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她走了,她什麽都不要,就連知道有你的當天,我跪在她麵前,發誓立刻回去辦手續她都不要,什麽都不要……”他搖搖頭,聲音上揚,“你剛滿月那天,她拋下你就走了!走得遠遠的!桑筱,她不要我,她更加不要你!”
  現在的父親,更像個窮途末路歇斯底裏的精神病人。
  我強忍住心底的厭惡,一言不發。
  隔了很久很久之後,父親的臉上滿是疲憊,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桑筱,” 他聲音暗啞地,“幫幫俞氏,放俞氏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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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斐陌轉身看我,輕輕一笑:“生路?”他一點一點,放開我的手,“路難道不是他們自己走絕的嗎?”
  “你看,夜色太美了,”隻是片刻,他重又一把拉起我,“來,桑筱,陪我跳支舞。”
  他一邊執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偌大的籃球場裏轉圈,一邊竟然吹起了低低的口哨。很美的曲子,That’s Why You Go Away。
  that’s why you go
  baby won’t you tell me why?
  there is sadness in your eyes.
  i don’t wanna say goodbey to you.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
  l should try to forget.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you’re the one who set it up.
  now you‘re the one to make it stop.
  i’m the one who’s feeling lost right now.
  now you want me to forget.
  every little thing you said.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l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you were never satisfied.
  no matter how l tried.
  now you wanna say goodbye to me.
  love is one big illusion!
  i should try to forget!
  but there is something left in my head!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l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yes l know !
  sitting here all alone.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don’t know which way to go.
  there airn’t so much 2 say now between us.
  there ain’t so much for you.
  there ain’t so much for me anymore.
  i won’t forget the way you’re kissing!
  the feeling’s so strong.
  were lasting for so long!
  but l’m not the man ur heart is missing!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that’s why you go away l know!
  這樣的男子嗬……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轉到那棵老榕樹下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淡淡的月色下,微風吹拂中,我們就這樣對視著,直到他屏息片刻,仿佛喟歎了一聲,將我拉近,圈住,輾轉抵住我微微飛揚的發。
  良久良久,他緩緩俯下頭,我眼睜睜看著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我靠近……
  驀地,我偏過頭去,他的唇淺淺烙到我的鬢邊。我閉了閉眼,掙脫他,後退一步,冷冷地:“你是蓄意的!”
  他挺直身軀看著我,一動也不動。
  我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蓄意的。”我盯著他,一口氣地,“你蓄意接近桑瞳,讓所有人都以為你們兩情相悅,你蓄意接近俞家,想盡辦法,包括……一步一步引俞氏上鉤,直到現在,蓄意要整垮俞氏。”我頓了頓,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頭到尾,你都是預謀好的!”
  我想起素來強悍的桑瞳撂下的那句話:“我都能被龍斐陌耍得團團轉,何況於你?!”
  我直視著他。
  我絕不能被他一時的假象蒙蔽。我要牢牢守住我的心。
  我從沒有任何一刻如現在般害怕淪陷。
  ××××××××××××××××××××××××××××××××××××××××
  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他終於開口了,冷冷地:“你不是雇了商業偵探來專門調查我的底細嗎?怎麽,還滿意嗎?!”
  他看著我:“俞桑筱,你真讓我刮目相看。看來,你那位名義上的舅舅,骨折得一點都不冤!”
  於鳳艇,在我十三歲那年,一心想要調戲安姨,被突如其來從高處墜下的古董砸傷腿,在俞家,至今仍是無頭公案一樁。
  我沉默不語,對他話裏的嘲諷聽而不聞。
  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我用錢來買的東西,別人自然可以出更高價。
  如果不是那份長達十數頁的報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如現在這般清醒――
  龍斐陌,26歲,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父龍緯天,年輕時誌不在經商,但備受長輩器重栽培,屢次三番被其兄龍經天疑忌,後一直受其鉗製。赴美時經濟已經十分窘迫。
  據調查,龍緯天的落魄與去世與一幅贗品有關,而這幅贗品,據未經證實消息顯示,來源於俞定邦,目前未知是否與龍經天有關。
  據調查,龍斐陌歸國身份為某旅美富商的義子,在其逝世後,得到其大筆財產,回國發展。
  據調查,龍斐陌挾大筆資金回歸龍氏,迫得已經病入膏肓的龍經天拱手讓出大權,被送出國去治療,直至最終病逝。
  據調查,俞氏這些年的迅速衰落,與海外力量及銀行施壓有直接關係。
  據調查,龍斐陌與俞桑瞳兩人相識於歸國前一次留學生酒會,後兩人開始聯絡,歸國後仍一直有來往,直至龍斐陌突然拋卻她,轉而與其堂妹俞桑筱結婚。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現。
  據調查,龍斐陌與秦衫青梅竹馬,幾乎形影不離,感情甚篤,有傳二人曾為未婚夫妻。
  ……
  所有的,一字一句,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裏。
  而最後一句則是:
  龍斐陌曾經私下透露,此次婚姻,隻是權宜。
  前天剛拿到手的這份報告,所有我想要知道的,猜想過的,和不知道的,一一羅列。
  他的聲音:“又何必如此舍近求遠?!”他居高臨下逼近我,“你費盡心思找人調查,今晚把我約出來,更想求證些什麽?”他冷笑,“是為俞氏,還是為了你自己?”
  我不看他:“我大伯已經去世,俞氏也已經快倒閉,你跟俞氏的恩怨,過去的,現在的,我沒有權利評價,可是,我……”我看著他的臉色,身體竟然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我有權利選擇不做一顆棋子。”
  一顆無用的棄棋。
  落子無悔。我不後悔,但求出局。
  “你的意思……”他的聲音,輕輕地,“……是想要跟我離婚嗎?”
  我幾乎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厭倦了所有的這一切,我不想再去尋找任何所謂的真相。
  經曆了種種,我幡然發現,真相,永遠比假想中的更加醜陋。生活本身就是一幕超級諷刺劇。
  片刻之後,我身後抵著的樹幹重重一震,我能感覺到樹葉紛紛灑灑在我耳畔不斷飄落,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冰冷徹骨地:“俞桑筱,你是天底下最愚不可及的女人!!”
  他的車絕塵而去。
  我重重閉眼,慢慢蹲了下去。
  承認吧,這份報告的最後一句,深深刺傷了我。
 
  第14章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你腳下
  卻寧可蹲下來與她平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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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俞氏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我在雜誌社收獲了無數同情的目光,就連黃世仁他幹姐姐也旁敲側擊地問我要不要暫時休個假,去放鬆放鬆心情。
  我婉謝。
  當天晚上,我就提著那個小小的旅行箱,搬出了龍家。那個旅行箱,一年多以來,一直放在我房間的角落裏,仿佛原本就準備隨時待命。
  拙於言辭的柏嫂有些不知所措地看我離開,反反覆覆不甘心地囁嚅著:“要是……要是先生回來……”她一直很怕龍斐陌。
  我安撫這個老實人:“我隻是去朋友家住幾天。”善意的謊言或許會讓她好受些。
  我一直沒有回頭。
  在我房間的梳妝台上,靜靜躺著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又回到了喬楦的那套小公寓。她什麽都沒說,立時三刻幫我打掃房間,整理東西,催促我去洗個澡,早點睡覺。
  這麽多年的朋友,不是白交的。
  我安然入睡。這個世上,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套用郝思嘉的話,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但願。
  龍斐陌一直沒來找我,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沉默著。隻是沒想到,我竟然又會碰到桑瞳。
  她竟然跟我一樣,提著一個旅行箱。我們麵麵相覷,她朝我扯了扯嘴角。
  片刻之後,我倆並肩坐在街邊的一個小亭內,沉默無語。我不由感慨,自十五歲之後,我們之間仿佛就沒有過這麽心平氣和的一刻。
  她淡淡地:“聽桑枚說你搬出來了?”
  我點了點頭。
  她側臉看我:“恨我們嗎?把蒙在鼓裏的你推到火坑裏,希望能挽俞氏於既倒,最後還是一場空。”她看著我,表情複雜,“你知道了吧,龍斐陌是衝著俞家,衝著我爸爸來的。或許,原本受過的應該是我。”
  我搖頭,這世上,誰也不欠誰。
  這不是苦情劇,我也並非驚知真相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女配角,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搖搖頭:“現在都算不得一份產業了吧!”目光看向前方的某一處,“可是,我是真的很在乎,從小,跟爸爸去俞氏辦公,我喜歡看他在辦公室裏逡巡,跟他去開會,研究報紙雜誌怎麽定位、怎麽排版、怎麽設計、怎麽從無到有。聞著書墨香,我心裏的喜悅就像泡沫,一點一點升上來。再後來,家裏人怎麽想的我一清二楚,龍斐陌那樣的男人,又很難讓人不動心,”她歎了一口氣,“好吧,我嫁,魚和熊掌可以兼得,何樂而不為。可是……”
  她的聲音,近乎自嘲地:“即便做戲,他都不要我上場。”她盯著我,“我輸給了你,第二次。”
  我低頭,盯向地上那個LV旅行箱。
  她發覺我的目光,聳聳肩,略帶黯然地:“活了這麽多年,現在才總算想明白。”
  我若有所悟:“你要去英國?”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半晌之後:“……是不是很恨我,這麽多年?”
  我淡淡一笑:“是。”如果這能讓她開心點,畢竟,很少有人有勇氣去直麵這一切,尤其是俞桑瞳。
  向來心高氣傲的她,麵對愛,亦不免卑微。
  “我也是。”她平靜地,“很恨。”
  “十六歲那年,鼓足勇氣約方安航去看畫展,他對我微笑,‘很抱歉桑瞳,我有更重要的事。’第二天,你抱回一個棋賽的二等獎。從此以後,我一看兩人對坐就轉台。”
  將近十年來的芥蒂,如此沉重的話題,聽她說來,我竟然沒有什麽反應。
  我們就這樣,在喧囂城市的一角,這個安靜的亭子裏默然相對。
  沉默了片刻,她站了起來:“時間到了。”
  我點頭:“一路順風。”
  以後,大概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刻了吧。畢竟,我們並非同路人,從來都不是。
  我看著她提著箱子,儀態得體地向前走去,快拐彎的時候,她回眸:“桑筱,可能我們更適合共患難。”
  半夜三點,手機鈴聲大作,我睡眼惺鬆地爬將起來一看,不由詛咒了一聲。
  竟然是嗅覺靈敏到第一時間得知我搬出來,時不時大咧咧來滋擾一番的關牧。改天定要記得送那位過於文靜的邵小姐一本馭夫書。
  “桑筱,”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我在你樓下,快下來!”
  我有些納悶地盯著手機,一時恍惚。他確定自己還是地球人?
  我不理會,把手機一扔,倒頭繼續睡。
  不出五分鍾,手機鍥而不舍地再次響了起來。我蒙上被子,手機依舊響個不停。十分鍾過後,忙碌了一天困得要命的我火大地爬了起來,殺氣騰騰地套上衣服,門一摔就出去了。
  他要是不給我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拿手機砸死他!
  一輛黑色花冠靜靜泊在樓下,關牧站百無聊賴地蹲在一旁玩手機。正是他一貫的務實風格,不浪費點滴時間。
  我慢騰騰走過去,咬牙切齒地:“喂,你是剛從火星回來還沒倒上時差嗎?!”
  他也不客套,闔上手機,站起來衝著我:“你以為我願意啊?”他繞到車旁,打開車門,“哪,領回去!”
  我伸頭過去一看,倒吸一口涼氣。我沒眼花吧?!車子裏靜靜躺著的那個人,竟然是龍斐陌。我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再倒退一步,強自鎮定:“你……怎麽……”
  他不經意般地:“陪客戶出去吃飯,散場時候碰到他,又喝了幾杯,”他聳聳肩,朝車裏努嘴,“就成這樣了。”他嘖嘖了兩聲,“跟念大學那時比,龍老大也忒退化了點――”
  律師的必備素質之一:避重就輕。
  當我是傻子嗎?我極其懷疑地看著他。
  他朝我揮揮手:“人我可交給你了,”他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就要走,“明天一早還要開庭呢!唉,我的一世英名……”
  律師的必備素質之二:推卸責任。
  我不吃他這一套,攔住他:“喂,”我用下巴點點安靜躺著仿佛什麽都不知道的那個人,直截了當地,“把他帶回去。”
  他挑眉,作不可思議狀:“換個別的女人,還求之不得呢。再說了,就算有點小別扭,他可是你老公,俞桑筱,你會不會太冷血了點?”他手腳麻利地把那個人連拖帶拽了出來,直接推到我身上。
  律師的必備素質之三:見縫插針。
  我還沒有冷血到直接閃人讓他撲空的地步,隻得被動站在那兒做人肉靠墊。
  我聞到濃濃的酒氣,可是那個人,居然還一聲不吭地靠在我身上。
  縱使喝得爛醉,他還是有著驚人的自製力。
  我還沒來得及緊緊蹙眉,關牧已經跳上車,臨走前,衝我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桑筱,半年前我已經不當俞氏法律顧問了!”
  我眼睜睜看著車一溜煙跑掉,歎了一口氣,原來狡詐的他,什麽都知道,這種煞費苦心的伎倆,未免太明顯。
  這個年頭,惹天惹地,就是別惹律師。
  **********************************************
  喬楦看著我旁邊斜倚的那個人,眼睛瞪得滴溜滾圓,手指一顫一顫地點點他:“龍、龍、龍……”
  我沒好氣地:“龍什麽龍?龍王爺這會兒還在家睡覺呢。”我費勁地把那個人往邊上靠靠,“要麽請後退十米,右轉關上房門,要麽上來搭把手。”
  喬楦立時三刻蹦達過來:“我來我來我來。”她可是整整雄霸四年的學校運動會鐵餅冠軍。我很放心地打算鬆手,無奈喝得死醉的那個人巴著我不放,最終不得不一人扶住一邊,把他挪到我房裏。
  看著他像大老爺般四仰八叉躺在我床上熟睡,我揉揉因為睡眠不足而疼痛的太陽穴,再悲慘地想起七早八早要起來趕采訪,一時間怒火攻心。
  我強忍著一巴掌拍死他的衝動,轉眼看向喬楦,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口中嘖嘖有聲。我推推她:“走吧。”
  她十分不甘心地:“機會多難得!俞桑筱你個小氣鬼,讓我多看一眼又怎樣?!”
  我氣極反笑:“你留下我走,好不好?”
  她怪叫:“別啊姐姐,”突然間忸怩了起來,“俺們家八爪章魚非宰了我不可!”她終於舍得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了,詫異地,“哎,你拿被子枕頭做什麽?”
  我一邊從壁櫥裏拿出一床閑置的被子胡亂搭到龍斐陌身上,一邊費力地從他身邊拽我蓋過的那床,簡單地:“等我會兒,一起到你……”
  話還沒說完,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沒回過神來,我已經連人帶被子倒在睡著的那個人的身上。我呆了呆,隻覺眼前又是一花,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他的長手長腳密密覆住,死活動彈不得。我拚命推他,他一動不動,睡得仿佛涅槃。
  我朝喬楦拋去求救的眼光,她居然偏過頭去,一點一點向外挪:“這個……非禮勿視哈……”她很快挪到門口,臨了關門前,伸腦袋進來鄭重其事地,“我聽人家說,壞人姻緣要下阿鼻地獄的!”
  我眼睜睜看著門被她密密闔上,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
  同樣狡詐的喬楦,同樣地,什麽都知道。
  他一動不動覆在我身上,睡得正香。我唯有苦笑。看上去身形挺拔然而清瘦的他,力氣大得驚人。
  我想,龍斐陌應該看到那份協議書了。
  我想,他不會在乎。
  我想,他會在一個恰當的時候來跟我商談,或是直接通知我。
  我想,以他的驕傲和心計深沉,應該不會入關牧的套。
  我想……
  我想了很多種可能,唯一沒想到的是,他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算了,我搖搖頭,不再徒勞,準備在我被壓死之前好好欣賞一下天花板。看著看著我突然身子輕輕一顫。
  我仿佛又開始走進一個怪圈。
  我努力推他,我怎麽都不要再走回頭路。我絕不要再受任何脅迫。
  突然,他動了動,盡管眼睛依然闔著,但他的手,摸索著,沿著我的肩膀一直滑到我的額頭。他的手一下子頓住了,片刻之後,我聽到一個有點含混不清的聲音:“誰讓你剪頭發的?!”
  呃?我一愣。從龍家出來當晚,我就順利找到那個花樣美男,在他頗帶疑慮的目光下,把三千煩惱絲削至及肩。當乍看到鏡子裏那個煥然一新的自己,我的心底無比痛快。可是,眼前閉著眼睛的這個人顯然極其不痛快,因為他很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
  我翻眼不答,開始腹誹。我跟你很熟嗎?!莫說我現在已經搬了出來,即便在龍家,我們好像也很少見麵吧?我是圓是扁,是胖是瘦,哪怕削光頭發,跟你有關係嗎?
  你-管-不-著-!
  我冷眼看他,不得不承認,或許從小經曆使然,其實龍斐陌是一個有著嚴重心理潔癖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他在家裏的時候,從來都是獨自用餐,偶爾跟我們一起吃飯,任是滿桌珍饈,他淺嚐輒止。即便親如他跟斐閣,唯一的兄弟,他永遠嚴厲大於寵溺。所以斐閣怕他。偶爾跟他一同外出,我發現,他極其厭惡跟旁人有肢體接觸,即便握手。心理學書上說,這樣行為的人,對任何人都有著深深的戒心。
  以他的個性,能把生意做成這樣,可見老天爺也有不長眼的時候。
  我歎了口氣,再用力推他:“喂――”
  無論如何,這麽尷尬的睡姿,我無福消受。
  他又動了動,眼睛依然閉著,但他的頭斜向一邊,雙唇落到我的頸間,溫溫的,伴著夾雜著濃濃酒氣的呼吸。他依然壓著我。
  我再翻眼,火大得考慮直接動粗。一個醉得七葷八素的人我都擺不平,顏麵何存?我毫不懷疑隔壁的喬楦已經開始浮想聯翩了,搞不好正躲著聽壁角呢。
  我惱羞成怒,改用腳踹。踹死他算了!
  這個時候的我,絲毫沒有發現,總是在麵對龍斐陌的時候,我性格中的烈性和劣性同時火山爆發。
  突然間,他重重呻吟了一聲,翻落到我身旁,一動不動。
  我在心中默數秒,一,二,三,四,五……又停了一會兒,我開始倒數。身旁那個人仍然沒有動靜。
  我真的不是擔心他,我真的沒有什麽負疚心理,我隻是,隻是……
  我慢慢接近他。
  下一秒鍾,我就發現,原來,我就是農夫與蛇裏那個不長眼的蠢蛋。因為,我聽到一個低低的,帶著些微笑意的聲音:“……你真好騙。”
  難得的溫柔,甚至,帶有從來沒有過的淡淡調侃。
  他俯下頭,輕吻我的額頭。
  我一時間愣住。這算什麽?他、他、他喝壞腦子了?!在我心目中,他從來都陰險狡詐,包藏禍心。即便在我們最最親密的時候,他總是疏離的,挑剔的,自我保護的。我曾經懷疑過,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發自內心的笑。
  我偏過頭去:“既然醒了就請離開,恕不遠送。”與公於私,我都沒有收留他的義務。
  他沉吟了片刻,居然翻身起來,一言未發地開門走了出去。
  真的……走了?
  躺在床上的我狐疑,但懶得起身。
  突然間,廚房裏傳出震天響般轟隆隆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跳起來奔過去。幾乎是同一時間,我看到喬楦推開房門,也跑了出來。
  龍斐陌站在一堆狼籍中,輕描淡寫神定氣閑地:“不好意思,想拿杯子喝口水,撞到案板了。”
  撞到案板,玻璃杯、刀架、洗理台上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兩包喬楦賴以活命的奧立奧會全部倒地?
  我氣極。他就是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低估我們的智商。
  喬楦一疊連聲地:“沒關係沒關係。”她笑得很溫柔,“是我沒把案板歸置好,不好意思啊。”
  我看著她。一瞬間,我似乎想起了什麽。
  我們麵前的那個人又開口了,慢吞吞地:“我有點餓了,不知道有沒有吃的?”
  我冷哼一聲,不答。
  裝吧,你就裝吧!誰不知道你龍斐陌對吃鑽研而且異常挑剔,我跟喬楦的爛手藝如何能入他的眼?龍斐閣都不知道向我炫耀過多少次他在美國時候吃到的龍氏獨家灌湯蟹粉蝦球。我毫不懷疑若不是眼前這個人的古怪個性和職業局限,絕對有潛質超過天天飲食鼎盛時期的劉儀偉。
  我剛想開口,喬楦推推我:“桑筱,我也餓了。”她征詢地,“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吃點東西吧。”
  半夜三點,我們三人坐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火鍋店。
  我冷著臉坐著,自始至終沒有一個笑臉。我知道這種行為很小氣刻薄,但毫無愧疚之意,並很不文雅地在心底低低咒了一聲國罵。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是我老公,一個是我好友,都是我最親近的,卻讓我倍感陌生。
  我想起喬楦在我搬回來當天無意中嘟嘟囔囔漏出來的一句話:“放著現成的歐洲城堡不住,跑回來跟我擠,俞桑筱你真是有毛病!”
  那句有關房子的戲言是我跟何言青熱戀的時候聊的糊塗話,喬楦自然熟知,但是,我從不記得跟她提起到過龍斐陌竟然擁有這樣一棟別墅的事。
  我從不認為那是一種巧合,雖然我猜不透龍斐陌的居心。
  我裝糊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有她的難處,我不想失去一個朋友。
  我看著她,她正做淑女狀,文雅而努力地往嘴裏塞著魚丸。也真難為她,因為中午趕采訪沒顧得上吃,晚上已經狼吞虎咽下兩碗飯一碗湯兩包餅幹外加一份米線,現在還要來做陪吃的食客。
  還要一路斯文亮相。
  另一個比她更斯文地吃東西的人正漫不經心地品著銀耳羹,間或抬起頭來暼我一眼。
  我恨透他臉上那種篤定。
  我更恨我自己的搖擺。從前的俞桑筱,絕不會這樣。
  淩晨的微風中,我們三人站在車前,還沒等龍斐陌開口,我搶先:“麻煩你送喬楦回去。”我不看他,“我有事。”
  我可以坐地鐵直接去雜誌社。
  他也不看我,朝身後作了個手勢,一輛黑色轎車無聲滑了過來,車窗緩緩滑下,他的司機老安先是對我微笑,爾後轉向喬楦:“請。”
  偌大的街道空無一人,龍斐陌站在我對麵,打開車門,非常平靜地:“現在可以了嗎?”
  我憋了一個晚上的氣終於在此刻爆發,我撕下所有的偽裝開始咆哮:“龍斐陌,如果你沒喝夠請你去找關牧,如果覺得無聊麻煩另覓鍾意人選,或直接撥打16881118,”我恨恨地,一口氣地,“至於我,恕不奉陪!”
  他竟似認真思考般:“哦?”他斜倚在車旁,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唇邊掠過微笑,“你的采訪不是要到七點鍾才開始?”他看看表,一本正經地,“唔,時間還早著呢。”
  我氣結,又在心底狠狠咒罵了一聲。從沒見過這麽胡攪蠻纏的人!
  我不相信他沒看到那張紙。這是他定的遊戲規則,我不相信他可以容忍我的放肆脫序。
  我時刻警惕著他的突然發難。
  他站直身子,微微彎腰平視我。
  我不甘示弱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有著一般男人難以企及的身高。
  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男人也可以以美色來惑人。
  我控製住臉紅,低頭,強烈唾棄自己。
  片刻之後,我定定神,想要張口,但他比我更快:“休想!”他傾身,眼裏的恨意一絲一絲漸漸濃鬱,“俞桑筱,即便懸崖,我也要你一起下墜!”
  他頓了頓:“還有,俞桑筱,你在虛張聲勢。”他一把拉近我,一字一句地,“到底,你在怕什麽?!”
  
  番外之龍斐陌
  這些話,她一輩子都不會聽到。
  我確信。
  我第一次看到俞桑筱的時候,她才十歲。
  我印象深刻的原因,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那件事。當時,參與其中的我,沒有任何感覺,隻是事後,才發覺它的驚心動魄。
  因為它,父親去世,母親跳樓,家毀人亡。
  其實我並沒有人們想像中的傷心欲絕。我的父母,是典型的藝術家,終日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不理世事,明明不可以拋開一切卻定要作瀟灑脫塵狀。我不理解,也並不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
  五歲那年,我告訴斐閣,零在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涵義,八歲那年,跟祖父上街,我的心算速度遠超過他。從十歲那年起,我就逐漸逐漸開始掌管家裏的財務。從日常開銷,到我跟弟弟的一應費用,我都可以應付自如。我十一歲那年,父親送我的生日禮物,便是股票和債券,他允許我隨意去買賣,他經常跟媽媽開玩笑,我天生沾有銅臭,是當商人的好材料。
  祖父在去世前,最疼的就是我。伯父沒有子女,盡管父親在祖父看來不成器,他還是願意栽培。
  後來,伯父贏了。
  後來,我們走了。
  再後來,隻剩下我跟斐閣。
  沒關係,沒有他們,我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沒有他們,我一樣可以把失去的,一點一點全部都拿回來。
  我確信。
  從十三歲那年起,我一直在美國生活。從第一天起, William Loong一直是學校最受歡迎的學生,雖然我從不刻意去接近別人。
  除了最親的親人,基本上,對外人,我都心存戒心,父親的事告訴我,沒有什麽人,是可以輕易相信的。
  十五歲那年,我在唐人街碰到秦衫,那時的我正在被流氓持刀搶劫,是生在貧民窟的她的一時急智使我幸免於難,為了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義父從此有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對她很好,而她永遠不會知道,這是為什麽。
  她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從一個孤兒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精通多國語言的淑女,言辭犀利而不失柔和,思維敏銳而不露鋒芒。義父一直有意撮合我們。我們一直感情很好。
  隻是,我不要婚姻。
  我的心早已蒼老,瘡痍滿目。
  後來,我遇到了俞桑筱。
  她已經完全忘了十多年前在那個破舊的街道發生的那一幕幕,那些往事。第一次,俞定邦拿著那幅號稱是走私來的畫跟我父親交易,我坐在後排,清清楚楚看到俞定邦對她的嗬斥和輕慢,然而,她不曾屈服;第二次,荒謬的是,她竟然救了我。
  事實上,如若不是那個眼神,我也完全想不起來。有誰會記得十年前偶遇的一個普通小女孩呢?
  那個小女孩麵黃肌瘦,衣著樸素得近乎破舊,卻有著豐茂如海藻般的一頭長發,亮得耀眼。
  跟十年後一模一樣。
  還有那個眼神。倔強的,受傷的,軟弱的,還有著一絲絲的堅強。
  十年後,我重遇她,在俞家那個或許曾經氣派,但現在已經掩蓋不住腐朽氣息的客廳。當她從地上爬起來的瞬間,我看到了她眼裏閃過的,是跟當年一樣的倔強,負傷和假裝出的若無其事。
  看起來,她在俞家過得跟十年前一樣不好。
  我聽說過一個故事,小動物們會潛意識地把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那個物體認作自己的母親,自己最親密的人。
  而我呢,我想我根本不愛她,最起碼,不夠愛她,隻是因為,她是我的第一次。
  一直以來,就算曾經坎坷,但我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委屈,在國內,我是祖父生前獨寵的孫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國外,父逝母亡,但義父,父親的老同學一直盡責地照顧我,教我生存,教我經商,教我算計,教我不擇手段,我的人生,負人多過人負我。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種赤裸裸的倔強,第一次,看到那種故作堅強的軟弱。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原來即便是獵人,也會有跟獵物一同跌下陷阱的時候。
  那時的我,隻知道不擇手段地,偏執地,想盡一切辦法要得到她。
  漠視我的代價。
  那時的我,麵臨一個無比爛俗的境地:她不愛我,而我,不愛她,不能愛她。
  伯父去世前,和盤托出了所有。其實他無比清楚,已經晚了。
  十多年前,從俞家追回的股份和錢轉了一個彎落入伯父的口袋,他順理成章掌握整個龍氏。我冷眼看著。
  十多年後,整個龍氏完全被我掌控。
  他隻圖死得安心一點。
  伯母是個奇女子,我們最開始在美國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絕不能安然渡過。歸國後,她幫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數轉給我。她無兒無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兒,無論伯父生前抑或死後,她堅決不允許那個女孩前來相認:“這麽多年,瘡疤蓋著我可以或許假裝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揭開,等於往我臉上扇一記響亮耳光,令我此後人生崩潰。”
  她不計前嫌,到處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設法騙我到處相親。
  知我若她,怕我鰥寡終生。
  後來,我跟她說,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驚。她無法不吃驚,伯父臨終前,她終日陪伴他,俞家,是他們倆熟悉而避忌的話題。
  想必她已經洞悉,或者,她以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對我說:“斐陌,若你真心,我也無話可說,若你假意,”她歎了一口氣,“冤冤相報何時了。”她半生下來,早已看透一切,歡喜悲傷或成空,南柯一夢。
  她一直以為我要娶的那個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從沒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盡管她很美,很聰明,聰明得假裝幸福,假裝愛上我。
  我連假裝都不屑。
  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我永遠忘不掉斐閣瘦弱的身體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那個時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個俞家。那個時候,我不覺得自己會因此而改變什麽。
  一場我永遠可以旁觀的婚姻而已。
  並且,既然我不打算付出什麽,或許這是一個好的選擇。
  但最終,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徹徹底底。
  看到那雙眼睛,那雙從頭到尾完全漠視我的眼睛,那雙漫不經心略帶嘲諷的眼睛,我居然會說出那麽多愚蠢的話,做出那麽多愚蠢的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訴自己,她生在一個活該受到深刻詛咒的,畸形的家族裏。俞定邦狡詐,俞澄邦奸猾,就連俞桑瞳,都有著遠超二十多歲年紀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卻教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而俞桑筱呢,她不夠美麗,她不夠才華,她頑固得驚人,她甚至因為偏執而屈從。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後者將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實於她心目中的友誼,卻遠遠敵不過現實;她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存在,從頭到尾都是個錯誤。
  但是,她就像錯生在玫瑰園裏的一株低矮桑椹,即便飽受譏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彎腰,不肯低頭。
  我默默地看她,對斐閣盡責盡心,對安姨有情有義,對工作全力以赴,她永遠可以跌一跤,再爬起來,傷痛褪盡,輕鬆微笑。
  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我居然會被她吸引,或是憐憫。
  我對她說――
  “沒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會放過你。
  我跟秦衫去美國,為的是處理義父留下來的龐大遺產,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在我意料之中的,新婚第二天我突然離開,俞桑筱不置一詞,從頭至尾,她完全不在乎我。
  同樣的,她連假裝都不屑。
  從頭到尾,她在乎那個跟她青梅竹馬的的何言青,在乎那個突如其來進入她生活的,儒雅而神秘的方安航,在乎那個安姨。她甚至可以偉大到犧牲自己來保全他們。
  可是,她偏偏不在乎我,她的眼裏沒有我。
  我恨她的犧牲,我恨她的不在乎,我不能容忍。
  我更恨我自己。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我腳下,卻寧可蹲下來與她平視。

  第15章
  “到底,你在怕什麽?!”
  喧囂的雜誌社,紛亂的書堆前,我忙得剛喘了一口氣坐下來,這句話不期而至。
  我從抽屜裏尋出一支鉛筆,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對麵的阿菲畫素描,在心裏自嘲,俞桑筱,你終究是個懦弱的膽小鬼。
  我想起龍斐陌說這句話時的滿臉陰霾。說完,他絕塵而去,丟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我從未任何一個時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點一點,慢慢沉淪。
  阿菲等不及地伸過頭來看,大叫道:“俞桑筱你個笨蛋,我明明剛做的離子燙,幹嘛又畫成一堆雜草?!”
  她看上街那頭友社的鎮社之寶帥哥柳煒,人家口味跟劉德華一致,不好她這款,向來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
  前兩天她還惡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麽收拾他!”一轉眼,還不是女為悅己者容。
  我把素描遞過去,拍拍她:“留作紀念吧。”見一次少一次。
  一直沒有露麵的斐閣打電話給我,一如既往地開朗陽光:“桑筱,好久不見!”
  我正在超市裏大包小包地買東西,嘈雜聲中一麵努力辨聽一麵回應。心中想,當年的陰霾對他似乎並無太大影響,或者,其兄功不可沒。不管怎麽說,龍斐陌對這個唯一的弟弟,還是非常稱職的。再則,龍斐閣就一貪玩愛鬧的普通學生,跟眼前的這團混亂應該扯不上任何關係。
  於是,我單刀直入倚老賣老地:“找我什麽事?”一日為那個什麽,終身為那個什麽什麽。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過生日,你沒忘吧?”我“哦”了一聲,他怪叫:“你都沒有什麽表示嗎?”
  我費力地拎著一大瓶喬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窮,而且沒空。”對他這個貴公子而言,絕對屬於赤貧一族。再說了,上次去參加他的生日宴,結果,變成了我跟龍斐陌糾纏不清的開始。後來,龍斐閣曾經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點醉,把我哥房間當客房告訴你了,沒事吧?”他的眼中帶著濃濃的疑問和探詢。
  他不笨。
  隻有我是笨蛋。
  龍斐閣不理會我的托辭,反應極快地:“上次你下棋輸了,答應滿足我一個要求。”他加重語氣,“你做老師的,可不能騙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說,還不是怕他想不開故意輸他。
  他歎了一口氣:“桑筱,好長時間不見了,真想你。”這麽肉麻的話也說得出來。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居多,我仍舊渾身雞皮疙瘩一陣陣往外冒。
  龍家兩兄弟是一個賽一個的狡詐。
  在龍家的生日宴現場看到龍斐陌我一點都不意外。
  秦衫妝扮得體,落落大方地到處張羅,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著她,心頭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礙我對她的欣賞。
  她實在出眾。
  龍斐陌沒有眼光。
  我轉過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糾纏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來,龍斐閣又自作聰明了。我再轉眼,卻看到一個意外。
  一個絕不該此刻出現,絕不該親密地跟龍斐閣竊竊私語作旁若無人狀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沒見的堂妹俞桑枚。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跟龍斐閣念同一所大學的同一級。
  我心中一凜,看向龍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微微嘲弄,還帶著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氣,覷了個空,把桑枚抓了過來:“你怎麽會來這兒?”盡管有了隔閡,但畢竟是血緣之親,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居然臉上微泛紅暈:“今天是斐閣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樣嬌滴滴地搖著我的手撒嬌,“二姐,好久沒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會她的過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嗎?”我盯著她。她大發嬌嗔,跺了跺腳:“二姐――”
  我閉了閉眼。俞家淨出傻女人,前赴後繼地陷阱裏跳。看她跟龍斐閣卿卿我我的模樣就知道兩人交往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麵無表情地:“家裏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嗎?”她跟我不一樣,她從小是爺爺奶奶以至全家的掌上明珠,盡管單純,但絕對不蠢。
  我不相信她會比我還冷血。
  她還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瞅著我,有些懵懂地:“家裏?啊對了,爺爺奶奶最近身體不太好呢,”她偏過頭去想了想,還是有點漫不經心地,“爸爸媽媽講了,家裏什麽事不用我管,再說,我已經滿二十歲,下半年他們要送我出國留學,有媽媽陪著我。”
  我默然。她天生好命,可以什麽都不理會,自在逍遙過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話到嘴邊又咽下,朝她揮了揮手,語氣有點冷淡地:“玩得開心點。”
  我承認,我小氣。
  我悄悄上樓,在曾經住過的那間房前踟躕良久,還是打開門走了進去。
  一室寂然。
  還是當初我走時候的模樣,幹淨整潔,纖塵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勞,這個安分的老實人極其勤快,如機器人般整天勞苦不輟,怪不得龍斐陌不顧她的推托,三番兩次給她漲工資。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過去打開櫥櫃,準備尋找。
  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櫥櫃,內裏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來,陳設在櫃子裏林林總總的那些衣服,從大衣,到毛衣,再到絲質睡衣,我幾乎都沒有穿過。那種昂貴且需要精心嗬護的東西,不適合我這根雜草。
  現在的它們,全部一絲一縷,支離破碎。不難想像當初破壞它們的那個人的出離憤怒。
  我震驚之餘,不免憤懣。念大學的時候,在係裏統一安排下,我到貧困地區小學教過兩個月書,親眼見過他們生活的艱辛。
  暴殄天物。
  我低下頭,撥開那堆已經算不得衣服的破布。記憶中就在這個位置。
  突然,身後一個聲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這個?”
  他斜倚在門上,月光在他身後鍍上一層柔柔的光暈。我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到他緩緩舉起一個盒子。
  是安姨留給我的那個盒子,我走得匆忙,遺忘在了這裏。
  他一瞬不瞬看著我,良久之後:“是找這個盒子,還是找……”他的另一隻手抬起,攤開掌心,一對晶瑩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對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羅網。”
  我看著那對被摔壞的小熊。在我心中,它們早已支離破碎。
  他微微傾身,彎腰平視我:“為什麽?”他突然間伸出手,拂過我的唇,“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出現,讓我看見?為什麽,偏偏不肯為我低哪怕一次頭?為什麽,要不顧一切選擇逃脫?”他加重力道,他的聲音,幾乎帶著一絲絲的痛楚和挫敗,“在你沒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過你?!”
  我看著他,他的力道幾乎要讓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這一刻,即便謊言,我也相信。
  “龍斐陌,”我掙脫開他,輕輕地,“我去查你,我要離婚,我逃得遠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低頭,盡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澀,清清楚楚地,“因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淪。”
  我害怕承受傷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頭,幾乎是同一瞬間,我被他用力拉到懷中,我的唇瞬即被緊緊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覺,竟然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又過了很久,我在他懷裏輕輕地:“你見過我,很久以前?”我已經毫無印象。
  但是,請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沉淪的理由。
  他低頭看我,深深看進我眼裏,他同樣清清楚楚地:“是。”
  我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重又埋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這一刻,我甘願沉淪。
  沉默半晌之後,我開口:“拜托你,答應我三件事。”
  他沒有說話,依然看著我,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點了點頭。
  我迎上他的目光,緩緩地:“第一,關於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親因為偽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機關調查。無謂追根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於脫困走火入魔,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決。
  “第二,”我靜靜看他,“俞氏盡數被吞,我聽說你們正招聘總經理,若論能力、經驗跟熟悉程度,沒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鉑,”我一字一句地,“請你,給他們機會從頭再來。”
  我相信,若是夠誌氣夠努力,早晚他們同樣會一點一點,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來。俞氏何辜,所托非人。俞家生我養我,不管怎樣,都算付出一場,我盡力還。
  從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轉過去,看向窗外,“幫我,找出有關我母親的真相。”
  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平靜地:“還有呢?”
  我迎上皎潔的月光,輕輕地:“抱歉,我做不到滿心歡喜地,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但是,隻要你願意。”
  世俗如我,錙銖必較,即便麵對感情,即便動心,也想要給自己預留好後路,不致輸得體無完膚。
  隻是,縱使淪陷,縱使厭棄,縱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一雙手自身後環住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麽叫做作繭自縛,”他的唇一寸一寸熨過我的肌膚,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如我。”
  方老師動完手術,回國療養。我去看他,沒有看見桑瞳,我也無意開口相詢。我與她,終究陌路。
  方老師很開心,抱著病弱的身軀招待我,寒暄一陣之後,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謝謝你先生,還有,”他若有所思地,“我欠你一個大人情。”
  幾乎是同時,我開口:“好,”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請您,拜托您,現在就還。”他一愕:“唔?”我依然看著他:“您跟我的母親梅若棠,究竟是什麽關係?”
  他臉色遽變,看著我,眼中竟然盛滿傷痛:“桑筱……”
  我低頭:“你們認識,是不是?”我忍住一陣一陣的酸澀,“您上次回英國拜祭的那個人,是不是……她?”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眼角的濕潤。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開口:“是,梅若棠跟我,莫逆之交。”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飽含感情,“她曾經是我的房東,沒有她,我渡不過倫敦那個寒冷的冬天,沒有她,我捱不到畢業,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女子,如她般天才,堅強,豁達,而充滿宿命的悲哀。她是一個奇女子。”他淡淡地,“她葬在倫敦郊外的公墓,死於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樣。”
  他看著我,一如以往般和藹平靜:“君子一諾千金,我受她臨終所托來照顧你,一晃將近十年,她內疚未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不允許我吐實,如今,我朝不保夕,說不說已經沒有多大分別。”他略帶遺憾地,“桑筱,你承襲了你媽媽的繪畫天分,雖沒有她那樣登峰造極,但從另一方麵看,不免也是一種財富。”
  “天分,與代價同行。”
  龍斐陌從後視鏡裏看我:“今天周末,去哪?”我想了想:“歐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個月,他說好的次數比我認識他將近兩年來都多。我從來想不到,龍斐陌也會有這麽好說話的時候。
  這個好說話的人又問我:“見過方安航了?”我點了點頭。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時候真相比想像中殘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開口。
  我們在那棟別墅裏呆了整整一天。晚飯時分,站在廚房裏,我打開塞得滿滿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頭隨意瀏覽報紙篤篤定定等吃晚飯的他,隨口問:“吃什麽?”想不到我們也會有如普通夫妻般衣食住行瑣碎生活的一天。
  我這個人,一旦心裏沒底就會手心猛出汗。
  他暼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反問,“你想吃什麽?”
  我手心濕浸浸地:“……嗯……我對吃不講究。”半晌之後,我再問,“你要吃什麽?”
  他又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你能做什麽?”
  我語塞,半天之後,抽了抽鼻子,呐呐地:“……滿蛋全席。”我跟喬楦的極限。
  他唇邊隱著一抹略帶挪喻的笑,他慢條斯理折起報紙,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我麵前。我警惕地看著他,條件反射般後退,他伸過長臂,輕而易舉攫住我,將我拎到他麵前:“現在的我,比較想吃……”他俯下頭,鼻尖幾乎觸到我的,他幾乎是一本正經地,“……你這個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來。
  我偏過頭,大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差,明明知道他開玩笑的成分居多,卻仍不習慣這樣放肆的親密。
  這個龍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躡手躡腳起身,下床。
  窗外樹影橫斜,空氣中隱隱流動著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龍斐陌,他呼吸輕淺,仍在側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無戒備的安詳模樣。
  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下樓倒水喝。
  片刻之後,我走進花園。
  花園的中央,立著一彎雕像噴泉,一個卷發的外國小男孩調皮地抱著一個水罐,水從其中變成一泉三疊。月光如洗,竹篁掩映,間雜著那片搖曳的薰衣草。我隨意地到處看,直到聽到有人摁大門門鈴的聲音。
  這麽晚了,會是誰?
  我略帶疑惑地打開大門,秦衫的臉一點一點顯露出來。她看著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濃濃訝異:“你?”我點了點頭:“你好。”她朝裏麵看了看,並不掩飾表情和語氣的冷淡:“總裁在嗎?他手機一天都關機。”
  我躊躇了片刻:“……他在睡覺。”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經轉身:“不必。”
  我聳聳肩,不勉強,準備回身關門。我從不打算過問她跟龍斐陌之間的任何事。我自己亦並非白紙一張。
  她走了幾步,卻又轉過身來,眼神中毫不掩飾的輕視:“交易來的婚姻,能讓你幸福嗎?”
  我一愕,看著她充滿敵意的眼神,微微一曬,隨即回答:“幸福與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會清楚?”
  “論在俞家的地位,論學曆,論品貌,你哪點比得上俞桑瞳?” 她冷笑,“一時的迷戀和新鮮不代表長久,你以為自己會一直幸福下去?憑什麽?”
  我深吸一口氣。自我跟龍斐陌成婚以來,她對我的態度由客套轉而疏淡,新婚宴上當伴娘的她就不曾給過我好臉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計較,就憑著龍太太這一頭銜,現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這個架子擺得像模像樣應當應份:“就憑這一時的迷戀和新鮮,勝過相處再多年,”我看著她,淡淡地,“不迷戀,不新鮮。”
  她臉色一變:“俞桑筱,話不要說得太滿!”
  我淺淺一笑:“我就這樣的個性,淺薄,勢利,虛榮,報喜不報憂,”我看著她,淡定地,“五十年後你若是有緣來恭賀我們金婚,我還是這句話。”
  她不再理我,幹脆掉頭就走。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剛走過花園的拐角處,就迎麵撞上龍斐陌略帶慍怒的神色:“你上哪兒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來找你。”他“哦”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告知義務既然盡到,我轉過他身旁,準備回房。
  他攔住我,有點不悅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悅地哼了一聲,撥開他的手,繼續向前走。
  剛走幾步,他長手長腳地從後麵拉住我,輕輕一笑:“你放心,隻要你還是龍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嬌,也不會讓任何一個女人有機會跑到你麵前耀武揚威要求公道。”
  冷笑話很有趣嗎?我又是一聲暗哼,正待向前,卻被他的一番話成功阻斷去路:“今天,是龍氏報業集團總經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對你指指點點?”
  我沒有回答。前陣子住院的爺爺大動幹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叫過去,當著眾多醫生護士的麵,不顧友鉑的勸阻,把我痛斥一頓,罵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負義,連自己父親也見死不救。罵到後來,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口不擇言:“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讓澄邦把你抱回來!”
  他是長輩,他的話,我恭聽,絕不謹記。
  我沒有義務為他人的錯誤承擔責任。
  龍斐陌將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不經意般地:“俞桑瞳必不樂見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她比令兄俞友鉑跟你都要聰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遠是俞家最聰明最現實的人。
  我沒有想到,會又一次看見何言青。
  周末,我跟龍斐陌還有龍斐閣坐在客廳裏,電視機開著,我們都沒有看。我在改稿,龍斐閣在鑽研棋譜,龍斐陌在看英文雜誌。
  自從得知桑枚和龍斐閣的關係後,我保持沉默。她已經不是從小跟在我後麵攆來攆去的那個跟屁蟲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隻是奇怪,若小叔小嬸他們不知情,我也無話可說,若知情但默許,未免要讓我刮目相看。
  這個世道,向來夠現實。
  隻是或許,也會有人將理想進行到底。
  我一邊整理著手中的稿子,一邊暼了一眼電視機裏那個明顯皮膚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兒童的簇擁下揚起燦爛笑臉的人。本城的記者正在對他進行追訪。換了一個環境,看上去他朝氣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熱情,高原反應,當地生活的種種艱辛,和行醫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來,他向來口才不錯,簡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後,那個活活潑潑的小記者對他鍥而不舍地:“何醫生,聽說你為了援藏,連訂婚儀式都推遲了,是麽?”
  他沒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遙控器,正準備換台,又聽到那個快人快語的小記者開口:“何醫生,你這輩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麽?”
  我轉身走向客廳門口,聽到背後那個聲音,沉寂了片刻之後:“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楓樓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動聲色低頭看雜誌的龍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遠,月華如洗,清風微凍,蟲鳴纏綿。我閉目冥想。楓樓?早在我畢業那年,就已經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黃昏院落,淒淒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不冷麽?”他走過來,執住我的手,“欣賞月色又不在這一時。”
  他的手微涼。
  他仿佛,什麽都知道。
  我同樣沒有想到,會遇到她。
  她站在一個狹窄的超市裏,手裏牽著一個約摸十歲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點勉強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才算合適。
  她彎腰,對那個盯著我看的男孩子:“懷帆,叫姐姐。”那個男孩子,有著俞家人特有的長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窩,他仍然盯著我,突然間就笑了:“姐姐好。”麵對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我隻能微笑:“你好。”她揚起下巴,指向那個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遠處跑來跑去的兒子,隨後轉向我,她遲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隨便。”從知道有這個人存在至今,少說已經有十年。我打量著她,說實話,父親有過很多眾人心照不宣的風流韻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個兒子的,就隻有她。連爺爺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還因為暗地裏去探視這個孫子被母親發現而大發雷霆,鬧得不可開交。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見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眉清目秀,氣質清雅,談吐似乎也不俗,卻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數年。
  她發覺我的注視,竟然現出一絲絲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氣,“……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來,過了很久,低低地:“對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吭聲。
  又過了很久,她輕輕籲了一口氣:“沒關係。”她看向不遠處,自言自語地,“早就已經沒關係。”她的眼神有點迷茫無措。我突然間就有些不忍,我看著那個朝我們揮手歡快地笑著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輕輕地,“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遲疑了很長時間之後,“……沒有你想像……”
  她低下頭去:“他說過,你越長越像……我們都……”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淡淡地:“從前有個人去拜佛,到得廟裏,發現早有一個人跪在蒲團上,裝束和佛龕上的觀世音一模一樣,他想了想,轉身離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媽媽媽媽,時間快到了!”
  我目送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漸行漸遠。能夠這樣安排這對母子,父親算盡力。
  他獲刑六年。我亦已盡力。
  人不可以太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裏的電話響了,我看了看接起來:“喂――”
  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桑筱,在外麵?”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東西,我們盡快出發。”
  我愣了愣:“出發?”去哪兒?
  他微笑著:“是,出發,”他頓了頓,“去英國。”他的聲音,溫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諾。”

  第16章
  倫敦郊外,細雨霏霏。
  我站在一個墓碑前。對麵是一個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遙遙在望。黑白兩塊大理石鑿造的墓碑,中間嵌了一個心形的瓷相,沒有照片,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數字:梅若棠之墓。生於ⅩⅩ年,卒於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紋裏,刻著一句英文。龍斐陌持著雨傘站在我身旁,念給我聽,隨即翻譯道:“‘沒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遠。’”他看看我,“據說,是完全按她自己意願設計的。”
  他傾下身,仔細看著那句銘文:“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默立。任紛紛灑灑的斜風細雨,一點一點,吹開記憶的灰燼。
  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前麵:“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從明亮的太陽底下進入這間三層木樓有點不適應。我費勁地緊握住他,跟著他一層一層走上年老失修的狹窄木梯,在我們腳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響聲。
  沒想到,在異國他鄉,居然會看到這麽純粹的中國建築,穿過“倫敦華埠”牌匾的時候,我一直有點恍惚。龍斐陌告訴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倫敦中國城簡單小氣不少。不過這裏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彎處,他停下來,在小窗漏進的幾縷斜斜光線下,在飛舞的細細塵煙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確定?”
  我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我幾乎第一時間開口:“我確定。”
  一扇木門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我屏息。
  龍斐陌在我身邊,跟那個手裏拿著一長串叮呤當啷鑰匙的白發蒼蒼的老婦低聲耳語了好一陣,隨即塞了一疊鈔票過去。那個胖胖的,臉上無甚表情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轉身蹣跚離去。
  龍斐陌輕聲對我說:“她說受你媽媽委托照看這層樓已經將近十年了,她還抱怨,說你媽媽留下來的錢早已不夠用。”
  我無心理會,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門的背後。我沒想到,這麽陳舊破爛的外表下,這麽髒亂不堪的環境中,竟然會藏著這樣一個藝術的聖殿。
  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龍斐陌同樣一言不發,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緊閉,幾乎沒有任何家具,但一塵不染極其幹淨。看來,那個老婦人雖然牢騷滿腹,卻仍看護得極為悉心。右首的案幾上擺放著一大盆生氣勃勃的虎尾蘭,滿屋子高高低低擺放的全部都輕紗籠罩下的一幅幅畫框,大大小小錯落有致。
  我輕輕走了進去,生怕驚醒了一屋沉睡的藝術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動,輕輕揭開層層白紗,一幅一幅慢慢看過去。十七世紀荷蘭風俗畫派的靜物畫,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名畫,那幅著名的《命運》,伊郎領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畫,仕女係列圖,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畫……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曉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寶,一一綻現。
  我靜靜站立。
  龍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頭看去,牆上一個小小的鏡框,裏麵不是照片,亦非畫作,而隻是一張便箋,上麵兩行遒勁有力的瀟灑字跡:
  沒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遠
  落款是三個字母:HLF。
  在落款下麵,又有數行清秀雋雅的略小字跡:
  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確實隻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隻能在苦難中去愛!
  我們不能用別的方式去愛,為了愛,我甘願忍受苦難。
  我希望,我渴望流著眼淚隻親吻我離開的那個地球,
  我不願,也不肯在另一個地球上死而複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說過的一段話。
  我轉眼看向龍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地:“這裏絕大部分的畫,都是仿製品。”
  我渾身一顫。我清楚,他絕不會空穴來風。我緊緊盯著他,他不看我,重又低身下去,仔仔細細打量著那一幅幅的畫:“畫是好畫,高仿。”他起身,不動聲色地,“你媽媽功力不凡。”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他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他的手很冷,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那幅贗品,”他轉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紅的楓樹,“我爸爸買的那幅贗品,出自你媽媽之手。”
  我腦子裏突然嗡了一聲。我雖然麵對著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確定?”他的聲音,打開門前,他再次重複的那句話,無比清晰地回響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會那麽對我說。
  我緊緊咬住唇,我靠住牆,好讓自己不至於滑下去。
  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
  何臨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們之間,必然還有著不為人知的聯係。
  我看向龍斐陌,眼前的這個人,他忠實於自己的承諾,殘忍地,不動聲色地,讓我自己去剝開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樣看著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動地,任他俯下頭,慢慢靠近我,“記得嗎,今天是我們的結婚周年。”
  特拉法迦廣場。我坐在臨街的木椅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鴿子飛來飛去,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荒謬感。一年前,我獨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後的今天,跨越了大半個地球,我坐在這裏,身邊多了一個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帶我去遊覽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諒我,我沒有任何心情去品嚐和回味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開事實真相的一角,就已經如此殘酷,如果我執意要繼續追尋下去,還會遇到什麽樣的景象。
  我不能忘卻在法律的外衣下,龍斐陌瓦解俞氏時的不動聲色和老辣。
  他的手段,我不寒而栗。
  更悲哀的是,我隻知道,在他的時而溫柔,時而捉摸不定中,我已經身不由己,漸漸地,一點一點地,墜入塵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東西。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我的指尖,仍然殘留著咖啡留下的餘溫,直至夜幕降臨的那一刻,我終於開口:“龍斐陌。”
  他“唔”了一聲。
  “你,很恨,我媽媽嗎?”
  他不答,過了很久:“桑筱,記不記得十幾年前在一個街口,你發現俞定邦的身影,跑過來對他說,‘伯伯,那邊有個老人家很可憐,可是,我忘了帶錢。’”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那個時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車裏,我就坐在後排,感覺得到空氣中那一絲絲略帶詭譎跟緊張的氣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聽見爸爸壓低嗓音跟媽媽說話,‘走私……’‘小心點,應該沒關係……’……”
  “我看到你趴在車窗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可是,他沒空理會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緊握著那卷畫軸,略帶緊張而粗暴地,‘去去去!’”
  “你大概十歲左右,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著嘴唇,一言不發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個街口,往那個看上去窮困潦倒的老頭手裏塞錢。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個比你富有得多的職業乞丐。”
  “後來……” 他停了下來,轉身看我,“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我曾經搜遍記憶,沒有任何印象。
  他不語,過了很久,淡淡地:“俞桑筱。”他的口氣跟表情都很平靜,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惱了。果然,他又開口了:“我以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從枕頭上轉過身去看他。他背對著我。
  從一開始,他就是這個姿勢。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隻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這句話之後,他再也沒理過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頭永遠跟自己較勁的驢子,走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前頭掛著的那根胡蘿卜可能是一場徹徹底底的虛幻。
  我盡管自私涼薄,但不願虛偽。我咬唇,有些怯怯地伸出手去搖他:“龍斐陌,你……餓不餓?”
  他仍然不吭聲。
  我沉默片刻,有些訕訕地把手縮了回來,就著月光摸索著我的手機,隨即悄悄起床,躡手躡腳走到門前,伸手去拉門把手。
  一隻手悄無聲息覆上我的,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悅地:“幹什麽去?”
  我囁嚅著:“……給……喬楦……打個電話。”否則她會罵慘我重色輕友。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突然間,就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太多錯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健碩高大的,目測足有200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熱情萬分地上來招呼龍斐陌:“嗨,哥們兒,好久不見!”
  居然是字正腔圓的卷舌京片子。
  我再呆。
  我看向四周,大紅燈籠高懸四周,中式屏風,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樂輕柔舒緩,東方麵孔的男女侍者,如果不是滿坑滿穀的老外跟不時聽到的聽不懂的外國話,我真以為是在中國哪個城市。
  收銀台後麵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走上前來,微笑,一口好聽的普通話:“你好,我是沈玫。”我鬆了一口氣,啊,同胞。
  然後,那個熱情過度的男子走了過來,一把親熱地摟住她:“嗨,給你介紹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龍斐陌,指指我,掩飾不住滿臉的好奇:“龍,她是……”
  龍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學同學,約瑟夫,這家餐館的老板。”然後,輕描淡寫地,“我太太。”
  兩人的眼睛自此就沒有離開過我。
  我被他們瞧得手足無措,隻能尷尬地:“倫敦的街道很幹淨。”
  約瑟夫一楞:“so what? ”
  我摸摸自己的臉,有些懊惱地:“所以我臉上應該沒灰。”
  兩人對視而笑。撇開外表上的年齡差距不談,兩人給人感覺還是很登對的,看上去感情也不錯。
  龍斐陌向後看了看:“那個小子呢?”
  約瑟夫大笑:“知道你要來,到後麵指揮晚餐去了!”
  吃完飯,我被沈玫引至一間幽靜的休息室,她一邊向我介紹:“我新近隔出的一間茶室。”一邊衝著亦步亦趨跟著我們的小不點兒輕斥道,“你總跟在後麵幹什麽?”
  黑發碧眼,可愛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約瑟夫一支手指含在嘴裏,另一隻手不屈不撓地指著我,氣鼓鼓地:“把她給我,把她給我!”
  約瑟夫一把就撈走了他,跟龍斐陌一路走遠。
  沈玫衝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她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幹兒子。”
  我看著那個不斷掙紮的小小背影:“他很可愛。”
  她遞茶給我,並不掩飾滿眼的驕傲和自豪:“是。隻是如果沒有斐陌,就不會有他。”她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約瑟夫怎麽會年齡相差那麽多。”
  我有點尷尬。
  她不以為意:“我在國內的時候,結過一次婚,後來,丈夫有外遇,再後來,離婚,出國,開餐館,約瑟夫來打工,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有點靦腆的高中生。”她笑了笑,“他考上大學之後,經常來回跑,我怕影響他學習,給他介紹離學校更近一些的餐館,他還是幾乎每天都來,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我笑了笑。老外也含蓄。
  她的眼神因回憶而充滿神采:“約瑟夫小我十多歲,而且,臨出國的時候,我向父母保證,不在國外結婚,最起碼,絕對不找老外,可是,約瑟夫竟然讓我一再破例。”她淺淺一笑,“很枯燥的故事,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我明白她說這番話的用意。果然,她喝了一口茶:“後來,我懷孕了,可那段時間的餐館經營不善,房東不斷要挾提租,臨產時,我們買不起車,半夜裏斐陌送我們去醫院,結果小家夥又不爭氣,難產,生下來之後我的身體差到極點,是斐陌借錢給我們渡過難關。”她看著我,認真地,“很爛俗的一句話――我跟約瑟夫一輩子都感激他。”
  我低頭,不置一詞。
  她打量著我:“難得斐陌還這麽正常,害我跟約瑟夫一直擔心他鰥寡終生。並且,如果我說,我跟約瑟夫以為能跟斐陌坐在這裏的會另有其人,你會不會生氣?”她不待我回答,旋即開口,“我們很高興,隻是,”她微笑,“小約瑟夫恐怕要傷心了。”
  Why?我睜大眼睛。
  她好心解釋:“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地得到斐陌青睞的那個人,並以此為自豪。”
  我想起那個無限哀怨的眼神,再想起龍斐陌平素的撲克臉,不禁莞爾。
  我一直在笑。
  或許,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天來,我從來沒這麽心情好過。
  深夜,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還有人繼承沈玫的衣缽,拉著我聊天:“她跟你都說了些什麽,要那麽久?”
  我盡管累得迷迷糊糊,還是敏感到他難得的好心情和些微試探。
  我哼了一聲,不回答。
  他注視著我,耐心靜等。
  我跟周公合在一起也耗不過他,隻得悻悻地,偏不如他的意:“說你很古怪。”
  沈玫跟我拉拉雜雜說了整整一個晚上,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了解的另一麵。我不笨,知道說客這兩個字怎麽寫。
  “還有呢?”話音裏笑意漸濃。這個人,古裏古怪的,精神好得出奇。
  我的頭已經點得如小雞啄米:“還有……”我努力積聚所有的注意力,幾乎惱得要呻吟起來,“你好像忘了付錢。”
  我再次站到了那層木樓上。
  腳下是搖搖欲墜的木板,眼前是濃濃的沉黯和斑駁的牆麵,窗外是車水馬龍的一派景象。龍斐陌看了我一眼:“這一層三間房,包括那間畫室,都被她買了下來,我想,你會在臨走前希望能好好看一下。”他打量了一下,“還有,從她一直委托老太太代管看來,應該料想到你終有一天會來,桑筱,你要有心理準備,怎麽處置這層房子。”
  我無言,看著他推開了中間那扇門。
  眼前是我意料之中的簡樸,簡樸到了極至。一床一桌一幾,別無長物。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臨窗那麵牆上,滿滿的,高高低低的照片,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揚起,再輕輕落下。
  看得出來,她生命的最後日子,完完全全依靠回憶渡過。
  我站在那麵牆前,一張一張慢慢看過去。幾乎全部是單人照,童年的無邪,少女時代的活潑,年輕時的嫵媚,中年後的滄桑,繪畫時的專注。一幅一幅,忠實記錄了一個女人漫長而短暫的一生。
  照片上,她個子很高,修長瘦削,她衣著很講究,是那種無以言述的,不露聲色的講究,她相貌不算很出色,溫婉柔和的表象下,微微揚頭,眉宇間透出隱隱的清冷。或許是長期習畫的緣故,她的氣質有別於常人。
  她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她比我想像中更遙遠,更冷漠,更不真實。
  我突然有一種奪門而出的衝動。
  龍斐陌伸手握住我的手,抬頭注視著:“十多年前,她把隔壁一間租給了方安航,那時,他還是一個窮學生。後來,不知為什麽,兩人竟成莫逆。”他的手指輕輕點過去,“桑筱,你看。”
  我的眼光釘在那裏,我幾乎屏息。那是很罕見的一張雙人照,照片拍得模糊而粗糙,可是,並不妨礙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麵的另一個人,竟然是何言青的爸爸,知名老中醫何舯坤的兒子,一向以不苟言笑聞名的何臨甫。
  照片上年輕的他,身旁漫山遍野盛開的櫻花,全然不及他微笑的燦爛。而另一個人,矜持的麵容上,淺淺的笑意蘊在唇角。
  “東京花,倫敦霧,布拉格之春。”龍斐陌回身看我,狀似不經意地,“桑筱,全世界最美的櫻花開在上野。”
  我幾乎失語。兩個年輕男女,爛漫的年紀,爛漫的季節,爛漫的地點。所有的一切,跨越漫長的時空,已成灰燼。
  何臨甫,我的記憶中,何言青的口中,他從沒有笑過。
  我垂頭,想起何言青那張蒼白的臉,和他的決絕:“桑筱,我們分手吧!”
  我的心開始鈍痛,漫無邊際。在仿佛抓到了什麽的同時,我永遠失去了它。
  龍斐陌沉吟片刻,走過去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密封的信封看了看,遞給我:“老太太特別強調,是她留下的。”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把鑰匙。銀行保險櫃的鑰匙。
  窗外,是雲舒雲卷。
  我拉下擋板,靜靜冥想。那天,打開銀行的保險箱,裏麵靜靜躺著一封信,一份地契,還有一本日記。
  信上寥寥數語。而地契和日記,全部留給了我。
  我的膝上,放著那本厚厚的日記。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反而無比平靜。我看看一旁的龍斐陌,他閉著眼睛,隨意地半躺著。
  我躊躇半晌,再躊躇半晌,仍然舉棋不定。
  從拿到這本日記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如風箏般一直忽上忽下,飄搖不定。
  不知過了多久,我輕輕歎了一聲,幾乎是同時,他睜眼,側過臉來,輕輕地:“桑筱,我在。”
  “隻要你抬頭,”他的眼裏,有了一種我從沒看到過的溫柔,“你會發現,我一直都在。”
  這是我跟他相處一年多來,聽過的,最動聽的一句話。
  我微笑:“好。”這兩天,我們兩人往返於住處,銀行跟律師行之間,所有事務,均由英文流利的他代為出麵。異國車水馬龍的街上,如織的行人中,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也有資格軟弱,原來,我也可以擁有一個人,靜靜依靠。
  沈玫說得很對,緣分天定,幸福卻應該由自己把握。
  我已經錯過一次,這一次,不管結果如何,不想放手。
  我垂眸,打開那本紙頁泛黃的筆記本,幾乎是立刻,就墜入無邊的流年。
  
  第17章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我沒有父親,或者說,我不能有父親。這一點,我到二十歲那年才真正明白。
  從我記事時開始,就跟母親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們生活得不好也不懷。從物質條件來看,我們雖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親並不出去工作,但每月必有一份匯款單準時匯到,每到那一天,母親會帶著我,出去吃上一頓,或是逛街買些平時不讓我買的東西。
  母親不大方,也不小氣,不溫柔,亦非怨婦,她很會自得其樂。從小到大,她待我並不親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個女兒。她對著我談論哲學文學藝術的時間,永遠比談心的時間要多。她喜歡繪畫,消磨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時間,遠比做家務的時間要多。她平時生活節儉,但是,當她聽老師說我有著驚人繪畫天賦的時候,還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師教我繪畫。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項義務或者責任,而非天倫。
  她從不浪費自己認為不應該浪費的時間,精力,還有情感。
  包括我。
  從十三四歲開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經有了我這麽大的女兒,她的美,依然驚人。其實她並不刻意保養,但完全當得起那句話:絕代風華。
  雖然她從不在意四周傾慕的,豔羨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
  充其量隻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萬一。無論是外貌,還是那種對什麽都無謂的態度。我小時候個子十分矮小,長相跟性格也不討人喜歡,好在我們並無什麽親眷,我亦無須為此大傷腦筋。我曾經奇怪,母親雖然身材勻停,但個子並不高,而我,從十四歲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躥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後必定嫌短,所以,母親曆來不會為我過多置辦衣物,我期待她像別人的母親那樣欣喜,哪怕是帶著濃濃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僅僅淡淡說過幾次:“你不能再長了。”她事不關己地,“女孩子長得太高,不是好兆頭。”
  我一開始,曾經為她的冷漠傷心過,後來時間長了,逐漸麻木。而所有母親給予我的所有憂傷,抵不上十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來的移民,父母開著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績中庸,但是,她心甘情願幫我做很多事,我習慣了她的相伴,習慣了她的溫順,習慣了跟她講任何事,包括傾訴母女關係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親還要親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開始躲著我。我發覺,直截了當問她,她囁嚅半晌,終於開口:“我爸媽不讓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錯愕:“為什麽?”她父母是那種無根無基,對誰都無比謙卑的典型移民。
  她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他們說你……”她漲紅了臉,難以啟齒的樣子,最終還是呐呐地,“是私生女。”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們說的那兩個字是:野種。
  那天,素來好強的我,一路哭著回家。一直以來,母親隻是簡單告訴我,父親一早去世。我疑惑過,但她的冷漠教我不敢探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裏站著一個劍拔弩張的婦人,她濃妝豔抹,表情誇張,正在破口大罵著什麽,母親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著暗花旗袍,垂著頭,靜靜喝著她最愛的花茶。她甚至連頭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種詭異的氣氛嚇住,我悄悄站在一旁,聽她罵著諸如“狐狸精”“不要臉”“勾引男人”之類的話,我的臉漲得通紅,尷尬難堪無比,突然,她看到我,衝到我麵前,一個字一個字,惡毒無比地:“你這個野種!!”
  幾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帶輕蔑地坐在一旁的母親突然暴起,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躥到她麵前,狠狠揚手,重重一巴掌摑過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來撒野!!”她卸下平日的優雅,揚高聲音,“順便告訴他,盡快辦好離婚手續,我可以考慮一下他苦苦哀求了兩個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個婦人先是驚愕,隨即萎蘼,最終掩麵而出。
  半晌,我回過神來,看著母親,期期艾艾地:“……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種駭人的眼神,我從來沒看到過,她定定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揮手重重給了我一個巴掌:“從現在起,再敢提一個字,你給我試試!”
  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雖然待我冷淡,但從來不曾打過我。
  我被她鐵青的臉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個晚上都沒有出來吃飯,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時分,我餓得實在吃不消,悄悄出來找東西吃,聽到她房裏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無其事地來敲我的門:“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減價,陪我去看看。”
  我不聲不響陪她出門。
  自此,我們心照不宣,再也不談那個話題。因為我發現,原來,她也有軟弱的一麵。那一夜,我突然長大。
  十七歲那年,我考上倫敦藝術大學,母親很高興,破天荒為我在家裏開派對慶祝。沒過多久,她問我:“想不想回中國去玩玩?”
  我正沉醉於大學生活帶來的新鮮感中,自由無拘束的環境和氛圍,無數新奇的派對和課餘活動,越來越多的新朋友。進大學沒多久,室友就告訴我:“他們都覺得你很美。”
  我啞然失笑。老外的審美觀點,總是很奇特。就像後來在歐美走紅的一個中國模特一樣,在東西方,得到的是兩種迥然不同的評價。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句話,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所以,當母親那麽問的時候,我猶豫:“……中國?”
  那塊陌生的土地,離我太遙遠了。
  她看看我,一貫的不由分說:“機票我已經定好了,你收拾一下東西吧。”
  我還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兒?”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個老朋友,我跟他聯係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幹年後,母親極其後悔當初的那個決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飛機。我回到了中國。我住進了何舯坤家。
  他們全家待我都很熱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藹,何伯伯尤其喜歡我,專門給我預留了一間很舒適的客房,何伯母還請了假,陪我到處去玩,她對我的喜愛溢於言表,對所有人,她都笑逐顏開地:“我幹女兒,漂亮吧?英國回來的高材生呢!”
  我汗顏無比。
  何家是名門望族,結識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歡帶我出去應酬炫耀,自認普通的我,或許隻是因為新鮮,竟然碰到許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給我送玫瑰,幾乎天天來找我。隻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個婚約在身卻想出牆的無聊男人而已,並且,對於愛情婚姻,我基本悲觀。
  永恒也不過隻是一瞬間。
  所以,對那些突如其來熱情的邀約,我幾乎全盤拒絕。
  當然有例外。雖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禮跟敬而遠之的區別。何伯伯的獨子,醫學院高材生何臨甫,儒雅到了極點,也對我冷淡到了極點。除了必要的寒暄,他從不跟我多說一句話。每日都守在家裏的書房,幾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對這個兒子極為寵溺,明知他態度不算好,仍為他開脫道:“臨甫就是這樣啦,書呆子,對女孩子一點也不熱情,”她有幾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動來找他。”
  是嗎?我哼了一聲,我偏偏不信這個邪。
  他出了書房門,看見我,有點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繞過我便打算走開。我攔住他。我等了他足足兩個時辰,豈肯放過這個機會。我幾乎是有點挑釁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長時間之後:“什麽事?”
  我直視他:“請問,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頭微蹙,唇角微撇,語氣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麽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勁:“你不知道什麽叫做一盡地主之誼嗎?”
  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後,淡淡地:“我以為我媽媽跟你的追求者已經夠讓你收獲頗豐的了。”他垂眸,“再說,我很忙。”
  我漲紅了臉,為他事不關己的態度和話語中似有若無的諷刺。我一時羞憤,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也不再看我,就這樣唇邊帶著笑,輕鬆自在地從臉色緋紅的我身邊走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腳。那個時候,被眾人捧得已經有點忘乎所以的我,從未受到過如此冷遇。
  我發誓,要再理他,我就是頭豬!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為一頭如假包換的笨豬。
  我跟何伯母報備過後,走出大門,準備出去閑逛,拐過一個角落,一個人靜靜立在那裏看不遠處的風景。
  我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剛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那個聲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裝作聽不見,卻怎麽也繃不住,隻得笑了起來。我跑回到他身邊,恨恨地戳了戳他:“怎麽,不忙了嗎?”
  他微笑:“我是孝順兒子,怕你去跟我媽告狀。”
  我白眼向天。什麽爛理由。
  不過,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竟也輕輕蕩漾了起來。
  何臨甫是個很悶的人。
  何臨甫是個很矜持的人。
  何臨甫是個不知道浪漫為何物的人。
  何臨甫,是我見過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時尚,不尚美學,不愛玩,永遠鑽在那堆厚厚的故紙堆中。生活了這麽多年,他對這個城市的了解還不如初來乍到的我。我們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種環境跟氛圍。
  他對我的自來熟不置可否。隻是,他似乎並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們心照不宣地背著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當地的各大名勝。
  遲鈍若他,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什麽。我有點期待,有點失望,也有點如釋重負。
  畢竟,我的世界在倫敦,我不可以期待沒有未來的未來。
  一個月後,我離開了這裏,離開了中國。直至我走的那天,何臨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倫敦後,他從來沒有跟我聯係過,一次也沒有。
  後來,我在跟何伯母通電話的時候,沒有問過他。我在寫信給何伯伯的時候,也沒有談起過他。少女的自尊心總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誌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個時候,母親身體不好,總是半夜咳個不停。我無暇分心。
  半年後,我被同學叫了出來:“有人找。”
  我不經意放眼看過去,頓時驚呆。那個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樹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臨甫。
  他走了過來,一貫的平靜,好像昨天才跟我見過麵:“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間,反身悶頭就走。我討厭他,不想看到他。
  他幾乎是立刻就攔到我麵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這句話怎麽這麽別扭,我不耐煩地:“怎麽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氣地:“你不知道什麽叫做一盡地主之誼嗎?”
  我愣了很長時間之後,突然間,笑不可抑。
  我捧著肚子笑了很長時間之後,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就隻惦記著這個,何臨甫啊何臨甫,你是羞也不羞?”還男子漢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著我笑,爾後麵色一端:“為什麽一直不跟我聯係?”
  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為什麽要跟你聯係?”
  笨豬!
  他麵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麽久,總得給我一個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爾後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憤,我跺跺腳,口不擇言地:“誰那麽倒黴招惹你?!”
  我臉漲成豬肝色一路跑遠。
  跑回宿舍後,伏在被子裏很長時間,我才想起來,他在倫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這樣把他丟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樹下已經空無一人。
  我怏怏地回來,一路還在琢磨,他到底,來幹嘛呢?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隻是玩笑麽?何臨甫,千裏迢迢來開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裏竟然有點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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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天,都沒有何臨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隻是如同氣泡一樣,稍縱即逝。後來想起來,我才發覺,原來,世間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預兆。
  周末,母親開著那輛小March來接我。我一上車,她就告訴我:“何伯伯來倫敦了,請我們去吃飯。”
  我懵了一下:“哪個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個何伯伯?’虧你還去人家家裏住過一個月呢,怎麽,這麽快就忘了麽?”
  我不吭聲。我有心病。隻是現在,我才突然發現,今天的媽媽,特別漂亮。她穿著平素極少穿的暗紫色純手工珠繡真絲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極少數個子並不十分高挑,卻能把旗袍穿得風情萬種的女人。
  我一時衝口而出:“媽,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沒有聽見我說什麽。到了一個岔路口,她熟練地打方向盤向右拐,幾乎是同時,她開口:“你上次回去,他們……待你怎麽樣?”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無意中提到的時候,她總是很不耐煩地岔開,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臨甫的氣,我們仿佛一直沒有聊過這樣的話題。我點點頭:“很好。”
  她沒作聲。片刻之後,她還是那麽漫不經心地:“何伯母,什麽樣子?”
  我想了想:“很賢惠。”論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風度翩翩個子修長的何伯父比,有點不太般配。
  我深為自己膚淺的這種想法慚愧,畢竟她待我極好。
  母親仍然不作聲,也不再追問下去。車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門口。他一看見我,含笑地:“若棠,你這個壞丫頭,已經足足兩個月沒有跟我聯係啦。”
  他十分親熱地攬著我向裏走去,母親走在一旁。
  我回答著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問話,心裏卻忐忑不安。果然,一踏進那個小包間,我就看到一道同樣修長的身影,淺笑著站了起來。母親顯然有點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著介紹:“我兒子。”他轉向何臨甫,“叫梅阿姨。”
  母親很是銳利地打量了何臨甫一會兒:“你兒子很像你年輕時。”
  何伯伯有幾分驕傲地:“他是個書呆子,光知道念書,又太矜持,不曉得什麽時候能給我帶個媳婦回來才好。”
  母親淡淡一笑。何臨甫安靜地坐著沒有說話。我瞪了他一眼,轉頭看著窗外。整頓飯吃下來,我的頭就沒正對著他過。
  我就是個小氣鬼,怎樣?!
  他後來對我說:“你不曉得我有多擔心你得偏頭痛。”
  被我猛毆一頓。
  事實上,當天,在何伯伯說出那句話:“臨甫大學畢業想繼續深造,選來選去,這裏的師資啊各方麵都不錯,所以我送他過來,順便看看”的時候,我已經有這樣的衝動。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順便。還虧我亦喜亦憂了那麽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餘光也不掃他。
  當天晚上,我聽到母親的咳嗽聲從客廳方向傳來,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爐前,仿佛一夜沒睡。
  我下車,對著車上那個人禮貌地:“謝謝你送我回來。”
  我的同班同學,金發碧眼,臉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滿臉堆笑地:“克裏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個party,來參加好不好?”
  我也報之一笑,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對這個洋鬼子,怎樣都不過分。誰叫他是八國聯軍的後代。
  他的祖輩千方百計掠奪中國文物,他處心積慮搜集中國女友。
  一樣的寡廉鮮恥。
  他有點不甘心,然而還是維持著難得的風度:“下次一定要來。”他朝我揮手,加重語氣,“一定!”
  我點頭,一本正經地:“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氣中,我腳下略顯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術與設計老師,嚴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發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學年考試中給了全班同學B+的平均分。她還破例給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議去狂歡,我沒有異議。隻是,以往,我嚴守著母親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滿滿兩瓶香檳,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而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樹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樹身還是那麽挺拔,葉冠還是那麽風姿秀美涼爽宜人,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我脫下鞋子猛地往後一甩,光腳就朝樹身狠狠踹去。
  我沒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滿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來,在我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在母親麵前沉默寡言循規蹈矩的我,另一個,則肆意驕橫,任性妄為。
  我找了一圈,又慢騰騰轉了兩圈,都沒有發現鞋的影子。我搖搖頭,確信自己沒有練過佛山無影腳。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隻手猝不及防在我眼前放大:“找這個嗎?”我嚇得連忙跳開,卻接觸到一雙含笑的眸子,手上拎著的,正是我那隻失蹤的鞋。
  他搖搖頭,蹲下身來:“不會喝酒何必硬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自自然然地替我把那隻鞋穿好,幾乎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幕弄得迷惑起來。
  他重又站起身,淺淺一笑:“壞脾氣的小孩。”他另一隻手伸到我麵前,一個小盒子順勢輕輕展開:“還想扔的話,不妨試試這個?”
  一張薄得晶瑩剔透的精致瓷盤,形狀宛如一顆心,而它的上麵,竟然鐫著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學畫的,一眼看出,那是純手工雕製,手法不算純熟。
  可是……
  我心中的歡喜如同氣泡般一串串輕輕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氣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卻偏偏昂起了頭:“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而簡單地,“醜。”
  他唇邊的笑緩緩蕩開:“若棠,你在生我的氣。”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氣。我更生氣的是,我竟然會讓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氣。
  我扭過頭,拔腳就要走。剛走兩步,我聽到輕輕的一聲:“若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由自主回頭。他的臉色隱在如煙般月光中,他緩緩走上來:“我學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語。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氣泡無可抑製地越來越大,越來越飽滿。我盯著他,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緊緊地攥著。
  我歎了一口氣。何伯伯若是想要兒子在異國他鄉覓得良媳,以他這般保守悶騷的姿態,怕是不容易吧。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樣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間,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不如……”他倏地抬頭,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握緊雙手,臉上有點發燒地囁嚅著,“不如我勉強下……”
  他唇邊的笑紋該死地又慢慢蕩漾開來:“你要勉強些什麽?”
  我又羞又窘,語無倫次地:“……我……我是看你手藝那麽差……想……想教你畫畫……”
  他傾下身:“唔,還有呢?”
  我還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臉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過了多久,我心底輕歎一聲,緩緩地,同樣傾身向前。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自始至終,淡淡縈繞――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從那一天,從那個庭院深深的夕陽下,從看到他修長雋挺的剪影,從看到他似有若無的微笑:“你好,我是何臨甫”,從……
  開始。
  很久很久,他抬頭:“為什麽不答應他?”
  我撇嘴:“我有潔癖。”曆史汙點,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搖頭,笑:“若棠,你總是讓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又是順便來看我?”我哼了一下,還順便來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無奈地:“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沒有希望的情況下把心底的企圖渲染得人盡皆知麽?”他微喟,“千山萬水,我畢竟來了。”
  說得好像多麽的不情願。我再翻翻白眼,涼涼地:“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酸得倒牙地,“反正那裏還有一籮筐的女孩子願意等你。”
  他一本正經地點頭。我氣急。
  他還是極其正經地:“我媽媽托人幫我介紹了好幾個,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氣得臉越漲越紅。哪有這麽蹬鼻子上臉的人!
  突然,他一把擁住我:“可是,偏偏有一個經常被假乞丐騙得滴溜溜轉,生起來臉紅得像爛蘋果,沒事就喜歡在我麵前東晃西晃,聰明臉孔笨肚腸的野丫頭,大咧咧跑到我心裏,賴著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你說,怎麽辦?”
  他非要把話說得那麽別扭嗎?可惡,連帶著我也跟著別別扭扭起來:“我……我……”
  他仍然擁著我,什麽話也不說,隻是輕輕地,“若棠,若棠,若棠……”
  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麽叫過我。

  第18章
  我發現,原來,我跟何臨甫竟然有著許多的共同點。
  我們都是左撇子,除了寫字,不擅右手。
  我們的右頸裏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們都有一個壞毛病,喝湯永遠剩一口,就剩一口。
  還有,我喜歡甜食,熱衷漫畫,愛看武俠劇,隻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堂堂倫敦大學醫學碩士生何臨甫,居然跟我這個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讓。
  一日午後,我趴在他麵前,懶洋洋抽出一本書,隨便翻到某一頁,把那個什麽人體構造圖翻來覆去研究了無數遍之後,笑眯眯地:“何先生,我確認了一件事。”他很感興趣地揚起眉來:“哦?”我點了點那張紙:“我是這個,然後,”我小小比畫了一下,“你是這個。”
  他的臉色很是認真:“為什麽?”
  我聳聳肩:“誰叫你處處抄襲我的習慣。”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我比你大,誰抄襲誰?”他斜睨了那張紙一眼,有些嫌棄地用指頭點點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點像它?”
  我一本正經地:“氣質。”
  他搖頭歎氣,搖之再搖,歎了又歎,我瞪他:“老人家高壽幾何?”這麽心事重重滄桑滿腹?
  他幾乎是滿眼帶笑地把我拉到身邊:“若棠,你是一直這麽調皮,還是,在遇到我之後?”他笑得眼睛幾乎也看不見,“看來,我以一己之犧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繼續瞪他,瞪著瞪著,再也撐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懶的陽光下,我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陽西下,笑到渾然忘我。
  那個下午,我們透支了這輩子所有的快樂。
  沒過多久,臨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訂婚:“我們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來家裏過幾次,當然,在母親麵前,他跟我永遠保持著間隔三人以上的距離。我撇嘴,不急,以後有的是時間揭穿他的真麵目。
  他看上去有點忐忑地:“伯母會怎麽說?”他向來是乖寶寶兼品學兼優,見慣了眾人的追捧跟褒獎,總是覺得母親對他的態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媽一向就那樣。”對我不也如此?
  他還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從沒向人求過婚。”
  這這這是什麽話?我幾乎暈倒,好像我求過似的。沒辦法,誰叫我喜歡上一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我隻有安慰他:“沒關係,我媽不會難為你的。”其實,我心裏比他更沒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親攤牌,我完全不知道母親會有怎樣的反應。不過,我隨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親的朋友麽?
  臨甫進了書房。我心頭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麵等待。
  沒過多久,他出來了,我細細觀察他,臉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著他溜出來,他牽著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個街角,轉過身來:“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炫目微笑:“伯母說,讓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見。”
  我愣了半天之後,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著我,緩緩地:“若棠,等我。”
  我低頭,眼角竟然不爭氣地有點濕了。
  臨甫回去十天了。
  臨甫回去半個月了。
  臨甫回去一個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無音訊。
  在這期間,母親一病不起。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母親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國以前。怪不得她總是精神不濟,怪不得她總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幾天,她的美豔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歲都不止。
  她總是一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雙依然美麗,卻空洞無比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麽,讓我時不時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她明明全身痛徹心肺,卻從頭到尾一聲也不吭。如果說以前她是寡言,那麽,她現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視。
  漠視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麵擔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麵,臨甫,我牽掛著他,可是,他怎麽還不回來?
  一直一直,都不回來。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我已經心力交瘁。
  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她開始咳血,一口接著一口,仿佛永遠沒有盡頭般。
  大夫對我說:“把她接回去,想吃什麽就給她吃什麽。”
  我接了她回來。我日日陪著她。
  她很厭倦,皺眉道:“你怎麽還不去上課?”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回答她。她又皺眉,不耐煩地:“這麽大一個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襯衫牛仔褲的。”她從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個箱子提過來。”
  她打開那個超大的,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的箱子。我幾乎驚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精致的衣服,從晚裝到旗袍,從休閑服到職業裝,應有盡有,樣式獨特而別致。她凝視著,很久之後,隨意拈起一件淺藕色旗袍:“來試試。”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興闌珊地穿上,她打量著我,難得地微笑了一下:“你個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適。”我默然。
  她仰頭看向天花板,深深歎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她的眼底,緩緩滲出了一滴眼淚。
  我抑製住心底的絲絲酸澀,小心翼翼地:“媽……”
  她睜眼看我,眼裏是我從未見過的複雜,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傻丫頭,以後,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淚越蓄越多,最終滴滴墜落,“若棠,對不起。”
  母親孤孤單單地走了。
  當天晚上,我給自己泡了杯釅釅的花茶,淒淒惶惶地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壁爐前發呆,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直到窗外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母親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歡聽越劇。
  以往,每當這個時候,她都坐在這張搖椅上靜靜聆聽。
  鍾聲敲過了十二點,我終於哀哀慟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親生下了我,二十年後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見了。
  天地茫茫,隻剩了我一個。
  恍惚中,我聽到電話鈴聲在響。我滿臉的淚,伸手去接。我聽到一個模糊而哽咽的聲音,從千山萬水外飄來:“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我張手去抓,拚命去抓:“臨甫,臨甫……”
  我聽到電話那端拚命壓抑的哭泣聲。那個聲音,悲苦得無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臨甫,臨甫……”臨甫,你知道嗎,我……失去媽媽了……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過了多久,電話猝然就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在向我告別。
  一個星期後,我向學校辦了休學,孤身一人上路。
  母親不在了,我需要一個肩膀依靠。已經將近半年沒有臨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隻剩了他一個。
  我憑記憶找到了曾經溫暖的那棟房子。門前一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我木然。其實我明白,其實我早就明白,臨甫這麽長時間沒有音訊,一定是出了什麽重大的變故。
  所以,我平靜地,一字一句地聽著身旁一個中年婦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這次真是大難必有後福,病治好了不說,佳兒佳婦的,看著打心眼裏都開心。”
  我轉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攏得最多的地方走過去。我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看去:
  何臨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訂婚典禮。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熱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兒,很消瘦,臉色沉寂,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著的,是一個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輕輕撥開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臉色遽變,仿佛想要說些什麽。我靜靜站在他麵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間搶上前,眼圈竟然紅了,他微帶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輕呼和竊竊私語聲,然後,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們急急擠過來,臉色十分難看,何伯母的臉上,悲哀的,痛恨的,無奈的複雜神色。
  我的手輕輕一揚。
  他麵如死灰地盯著滿地的狼籍。
  我轉身。
  我聽到身後傳來的那個聲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聲:“臨甫――”
  片刻之後,他們統統消失了。
  相見,爭如不見。
  為君沉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候最斷腸。
  走在校園中的那個人,仿佛還是原來的我,我專心致誌繪畫,飽受專業老師的褒獎,同學們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突然死去。
  我開始抽最烈的煙,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經沒有什麽人,可以讓我重歸清醒。
  我付不起現在這套房子的房租,我準備搬出來,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住下。一個悶熱的午後,我整理出很多東西。成套的紅木家具,瓷器,手工藝品,已經統統被我賣掉。整理到那個大箱子的時候,我輕輕打開。
  絲綢的,純羊毛的,絲絨的,外套,大衣,旗袍,連衣裙,靜靜殘留著那天母親的氣息和話語,帶著二十年來的殘缺記憶,一點一滴,湧上我的心頭。
  “若棠,你長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麽老不記得帶傘?”
  “若棠,這學期的學費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傾倒出來。這些華服不適合我,不如統統捐出去。
  我是一個薄情的人。
  到後來,我索性把箱子翻轉過來,奮力覆在地上,然後,我看到那兩張薄薄的紙片。我拈了起來。
  一份是我的出生證明,上麵列了兩個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張,是母親留給我的:
  他有恩於我。他從未向我隱瞞有妻兒的事實。我不曾後悔。
  對不起,女兒。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靜地將它們又放了回去。我因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腦子開始刺痛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閃電從窗前劃過,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親,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你早該料到的,所以,你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告訴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傾盆大雨瓢潑而下,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夢到一雙手,輕輕撥開我的頭發,我夢到一個唇,緩緩貼上我的額頭,我聽到一個聲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夢中的我,淒楚而歡喜地伸出手去:“臨甫,臨甫……”
  ……
  我睜開眼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蕩蕩的室內,除了我,別無一人。
  我又做夢了。
  我打開燈,輕輕歎了一口氣。我轉過頭去,卻倏地一驚。
  在那條母親生前最愛的長案幾上,赫然放著一個小小的鐵盒。我的心幾乎也跳了出來。他來過了!
  我顧不上打傘,顧不上關門,發瘋般朝外麵跑去。大雨瞬間將我湮沒。我大口喘著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處找,我拚命擠拚命找,我聽到身後的一長串喇叭聲,我置若罔聞。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轉身的時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頭,隻身坐在一輛出租車的後座上,他低著頭。
  瓢潑的大雨中,我站在街這頭,看著他,與我擦肩而過。
  “若棠,給你。”
  “桂花糕?”我不懷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愛麽,怎麽舍得送給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這個盒子調色彩?”戀戀不舍。
  我拈起一塊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如一張現成的調色盤。
  ……
  我打開它。
  我看到那張瓷盤了,已經修複過。
  我拿出來,燈光下,細細看去,一條一條細微的裂痕,如蛛網,縱橫交錯。
  我不知道,那樣的千百塊碎片,要怎樣,才可以一點一點粘到一起,如往昔。
  臨甫,他一回去,就什麽都知道了。
  臨甫,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訣別了嗎?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錯過了,便是漫長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匯到的匯款單統統退了回去,我對專程來倫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見。我知道,何伯母因為病情複發已經溘然去世。
  何臨甫,他是一個孝子。
  隻是,於我何幹?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餓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紹下,我開始教人繪畫維持生計。我的學生之一,是個十五六歲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倫敦郊外一棟看上去有點陰森森的古堡裏,聽說家裏跟英國王室有點兒拐彎抹角的沾親帶故。
  所以,他的脾氣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氣派,目中無人。放在從前,我一定早就翻臉走人,而現在,我學會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養功夫還是不夠。
  一天,他放下畫板,跳到我麵前的桌上,兩支腿一蕩一蕩晃悠悠居高臨下地:“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隻巴掌大的小花瓶畫了一個月還沒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塊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麵,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後,不懷好意地:“喂,我聽說,八國聯軍裏麵就有好多你們中國人,所以,在我們英國人看來,日本人做得實在是太對了!”他十分輕蔑地拖長音,“中國人,C-h-i-n-e-s-e—”
  我的腦子裏微微轟了一聲。我盯著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輕佻。我啪地闔上畫板,唇角同樣輕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學畫的料,偏偏附庸風雅浪費自己跟別人的時間……”我的眼角掃了掃角落裏放著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漸紅漸白的臉色,極其刻薄地,“還有些人,天生愛當強盜,自己家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又愛虛榮,就跑到別人家裏去搶去偷,”我一字一句地,“無-恥-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畫板,頭也不回地甩上門就走。
  我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身上披著一件棉衣。這年的倫敦,寒冷的冬季,甚於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我沒有力氣站起來,屋裏的暖氣已經停了,因為我沒有錢。
  突然,電話鈴響。
  我有氣無力爬過去接。是亨利的,他開門見山地:“克裏斯蒂娜,我聽說,你沒有交這學期的學費。”
  我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他沒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交學費。”我想也沒想就生硬拒絕道:“不必。”他聽了並不生氣,依舊好脾氣地:“我隻是想幫你。”他頓了頓,“克裏斯蒂娜,你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如果你覺得那樣喪失尊嚴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賣畫給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價碼一定會讓你滿意。”
  我沒有作聲。
  片刻之後,他又開口了:“沒關係,你可以考慮一下。”
  沒過多久,我就交清了學費。
  我給母親買了塊環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歐洲玩了一趟。
  ……
  我從來沒有問過亨利那些畫的去向。他讓我畫什麽,我就畫什麽,按時交畫,收錢,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聯係。看得出來,他對我的畫很滿意,因為酬勞一直在漲。以致於某一天,我發現我的存款居然夠買下這樣一層樓房。盡管隻是舊木樓,盡管地段不算好,盡管房主是個奸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那是何臨甫曾經住過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櫻花開在上野。
  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梳著兩條粗粗的辮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來到這裏,櫻花依然開得潮水般絢爛。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準備登機離開日本的時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電話,他緊張而語無倫次地:“克裏斯蒂娜,暫時不要回英國。”他幾乎是大叫著,“千萬記住,暫時不要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問任何一個問題,聲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沒有聽他的,我還是回到了英國。
  一下飛機,我就被帶到了警察局。到了那裏,我才知道,原來,亨利全家都已經被捕。我終於知道了他們是做什麽的。
  其實,我一直在裝糊塗。
  其實,我已經猜到,他們是掮客,專門從事高仿畫的倒買倒賣並從中牟取暴利。而我,則是這個權益關係鏈中不甚重要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
  麵對警察或嚴厲或引誘的問話,我沉默不語。
  沒過多久,我就被放了出來。出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飛赴倫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錢,想盡辦法替我奔波,找律師幫我辯駁,證明我無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個,幸免於難。然而從此,我的檔案裏從此有了一筆不良記錄: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個夜晚,同樣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內,他們站在屋外,隔著一扇門,我聽到何舯坤蒼老的聲音:“若棠,你媽媽已經走了,跟我們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之後,“我,還有……你哥哥……”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地截斷他:“二十年來,沒有我,你們過得一樣很好。”
  他不響,過了很久,他的聲音淒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臨甫回來了。
  我仿佛做夢般,淒然而歡喜。
  他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把何伯伯勸走,自己留下來的。我們一起住在那層樓上。白天各自去上課,晚上回來,談著笑著一天的趣聞。
  我們絕口不提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過去,現在,還有未來。他一直陪著我,陪我繪畫,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懷裏才能睡著。我緊緊摟著他,不分須臾。我仍在綿長的夢中。我隻祈禱夢更長一些。
  可我知道,夢,實在太易碎了。
  我開始聽到左鄰右舍的閑言碎語和惡意揣測,越來越多,越來越讓人窒息。臨甫像是沒有任何察覺,可是,我感覺得出來,那樣的神色,從小到大,我見過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來找我。
  她是第二個何伯母,永遠端莊,永遠雍容,永遠喜怒不形於色。
  她十分優雅地拈起麵前的那杯茶:“臨甫下個月就要畢業了吧?”
  我戒備地看著她,一聲不吭。微笑著的敵人,永遠最危險。
  她仍然淺笑著:“你們打算永遠這樣下去?情人,還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彎,“兄妹?”
  我的心輕輕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麽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會有第二個外人知道,”她細細打量我,“怪不得臨甫為你神魂顛倒,跪了三天三夜,什麽原因也不說,堅決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雜陳。
  她依然優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們真的打算就這麽下去?”她的眼神逐漸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麽去世的?”她盯著我,“臨甫有沒有告訴你,他的爸爸,”她頓了頓,歎了口氣,“你們的爸爸……”
  她站了起來:“梅若棠,我承認我有私心。我們都有私心。可是,”她輕輕地,“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
  深夜裏,我噩夢連連。
  我夢到一個小男孩,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腦袋,呆滯的眼神,滿臉的口水,口齒不清地:“……媽……媽……”
  他的身後,無數的人向他扔石塊,吐口水,嘲笑他,咒罵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睜開眼,看到一張憂心的臉:“若棠,你怎麽最近總做噩夢?”
  我發瘋般抱住他:“臨甫……”我絕望地一遍又一遍親吻他,“臨甫,臨甫……”
  他回抱我。我們緊緊擁在一起。
  我渾身戰栗。
  我知道,我要永遠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個英國男朋友。
  我們擁抱,我們親吻,我放肆而盡情地玩樂,我夜夜很晚回來。何臨甫盡收眼底,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裝作什麽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著我,神色駭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後,他緩緩地:“我可以走。”
  我語調輕快地:“好,”我微笑,“剛好哈裏可以搬過來。”
  他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經病入膏肓。他一直獨自一人苦苦撐著。
  他為了我,已經失去了太多。
  對不起,對不起。
  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
  很久很久以後,我收到了一張便箋,上麵隻有兩行字:
  沒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遠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第19章
  我成了一名自由職業者。高興時隨性畫畫,不高興時背起畫夾到處遊曆,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菲利浦太太幫我聯係了幾家畫廊。有時候,我的畫也在它們那兒寄售。
  我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
  我偶爾會跟那些所謂的新銳藝術家們到Soho地區的咖啡吧和爵士俱樂部集會,時間一長不免倦怠。我不夠隨和,總是融不進那種氛圍。
  朋友卡爾說,我有一雙遊離而滄桑的眼,總是冷眼旁觀,教人心生畏懼。
  而我原本以為,漫長的一生,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隻是,我沒有料到世界上還有兩個字叫做輪回。
  一日,我送畫去畫廊,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家花店,我心裏一動,泊好車進去買了一束垂絲海棠。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好像是蘇東坡的詞,母親生前說過。
  這麽多年,她不曾後悔。她隻是不甘。
  我剛要開車,聽到一個人叫我,有點遲遲疑疑地:“……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驚訝地轉身,看到一張有些陌生,看上去還算得上英俊的臉龐,我也有些遲疑地:“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我是俞澄邦,你記不得了麽?”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會忘記,四年前你回中國,有個不被待見的傻瓜送了你無數束這樣的花吧?”
  我想起來了。那個紈絝子弟。不過,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異鄉,見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會有點開心。盡管我曾經那麽地討厭他。討厭他的風流,自以為是和市儈。
  他看著我:“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你媽媽還好嗎?”
  我笑笑:“我很好,我媽媽,”我平靜地,“她已經去世了。”
  他“哦”了一聲,眸子裏閃過些什麽:“對不起。”他很有禮貌地,“既然這麽難得,我請你吃頓便飯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謝絕,從街那頭走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轉過臉來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臉上沒有什麽笑意,她的眼神很厲害。我心中有了點數,靜靜站在一旁看著。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過我之後,轉而向俞澄邦:“不是說隻要一會兒麽,怎麽這麽久?”她的聲音竟然很好聽,和她的人一樣珠圓玉潤,隻是有些隱隱的盛氣淩人。
  俞澄邦的眉頭微微一皺:“我來介紹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點,“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後看表,“抱歉,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語氣說不出的敷衍,“以後再聯係。”
  幾乎第二天,我就忘了這次偶遇。隻是,我沒想到沒過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門來。原來,他來倫敦攻讀商科,而他的妻子,則扔下了一個才一歲的孩子來陪讀。
  我對他們夫婦的故事毫無興趣,我對他的倦怠之色同樣溢於言表。我一向對陌生人極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費時間,我開始對他避而不見。可是命運,就是那麽荒謬。
  一日,我竟然暈倒在家裏,恰巧俞澄邦又來,及時將我送至醫院。我出院後,礙於情麵,不得不答謝他。很俗套的,我請他吃飯。我請的是他們夫婦二人,可是來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我太太臨時有事來不了。”
  我笑了笑:“沒關係。”一頓飯而已,不值掛礙。
  那個晚上,他說了很多,我一直勉強應對,直到他說到那句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撐到現在真算奇跡。”
  我的心裏微微一動。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何臨甫剛剛喜添麟兒。”我腦子裏轟了一聲,我看著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頭,我笑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麽?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麽?美滿姻緣,開花結果。我繼續微笑著:“看到何伯伯,記得替我恭喜他。”所謂麵具,無非如此。
  話題很快岔開了。
  那晚後來,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記得。
  我跟臨甫在一起的時候,青春年少,氣血衝動,大把越雷池的契機。一開始,臨甫矜持,我青澀,麵麵相覷之後總是害羞,再後來,天天住在一起,我們卻都有了心理障礙。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幾乎要瘋掉了!即便是現在,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顫抖,我的心仍在難堪地悲泣!
  我發瘋般衝洗,可是,我洗不淨那份肮髒!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飾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價,我也要得到你!”他靜靜看著我,“你以為我到倫敦來是偶然的嗎?你以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嗎?她為什麽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他慢慢地,一點一點綻開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臨甫一個。”
  我的反應是衝上前狠狠甩了他兩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兩個月。
  辦公室裏,律師司空見慣地:“梅小姐,請問你留下物證了嗎?”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對不起,恐怕我幫不了你。”
  醫院裏,醫生和藹地:“恭喜你。”
  ……
  兩個月後,我回來了。
  我在門口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你去哪兒了?”我麵無表情地越過他。我看到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嘔吐。
  他攔住我:“你臉色很差。”他看著我,“你沒事吧?”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滾開!”他不但沒有讓開,反而靠近我,他的聲音幾乎是肯定地,“你懷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我嚐到了濃濃的血腥味。片刻之後,我重重甩上門,卻甩不去門外的那句聽上去讓人不寒而栗的話:“梅若棠,要麽你告我強奸定我的罪,要麽,”他一字一句地,“你把孩子生下來,我離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臨甫對我說過的最動聽的情話。那一刻,我甚至以為自己身處天堂。
  而現在,我在地獄。我早已沉淪,墮入地獄。
  沒有醫生願意幫我墮胎。我呆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我必須要用上全身的氣力,才不至於讓自己崩潰。
  可是那一天, 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話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讓方家蕹來找你,我知道你過不去那道坎。我終於盼到了兒子回來。對不起,女兒,我永遠隻能保全一個。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顧你,我知道你現在生活安穩,若你願意回國,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親。所有的罪與罰,是我的報應。
  而今,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永遠,永遠,不要原諒我。
  我將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隻是不相信命運。
  她一次又一次,瘋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個沒有行醫執照的以前在中國大陸當過赤腳醫生的老年婦女,我許諾給她大筆的錢,她勉強答應下來。可是,當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悸動。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她)在踢我,一點一點,從下往上。
  醫生麵無表情地拿出手術鉗,那個聲音,撞擊著我的耳膜,刺耳而難聽。我聽著聽著,突然,我赤腳跳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往外麵奔去。
  我的孩子,我決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條和母親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轍。
  我陣痛了三天三夜,終於生下一名女嬰。
  她沒有父親,她有我就足夠了。為了避開俞澄邦的糾纏,我早就秘密搬離了原來的住所。
  可是,他總能找到我。他天天不請自來,他蓄意討好我。我視而不見。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不告他,是不想輕賤自己。
  我給女兒起名叫做桑筱。她生於汙穢,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椹般平凡,卻自尊自強。
  我意料中的,俞太太來找我。我同樣視而不見,她並不拐彎抹角,也沒有破口大罵,她隻是淡淡地:“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窩。”她笑了笑,“與其讓澄邦隔三岔五去找些跟你三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讓他得償所願。”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單中,血色盡失。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把這麽卑劣無恥的事說得這麽自然。
  她打量著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頗有幾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為自己可以輕易擺脫俞澄邦?你太天真了,這幾年來,他在你身上花費了多少心機,想想我都替你害怕。”她麵色一端,“你還不知道那個小明星是怎麽死的吧?我倒寧願他跟以前一樣玩陣子就撂開手,隻是沒想到他這次來真的,竟然開口要跟我離婚。”
  我將頭轉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我不是來看你的。我隻是要提醒你,沒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彎下腰,毫無預兆地伸出指頭,輕輕撫向小小熟睡的臉,我充滿戒備地看著她。半晌之後,她抬起頭,“你不妨考慮考慮。”
  我在她的安排下,隻身一人倉促逃出英國。她跟我的唯一談判條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聽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裏調查過我,包括……
  我不能讓這個小人毀掉已經重歸平靜的一切。
  我沒能帶小小走,是我這一生永遠的遺憾。但當時,我別無選擇。
  一年後,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他們連同小小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電話裏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麽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證俞澄邦從此不會再來騷擾你。還有,”她頓了頓,淡淡地,“俞桑筱是我在倫敦生下的女兒,至於其他,至少現在,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她從此不再跟我聯係。
  我的女兒,從此跟我人海茫茫兩相隔。我比我的母親,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繪畫上,我拚命賺錢,我設法讓我留在國內的,唯一的遠房表姐安紅去俞家幫傭,我夢想著讓我的女兒總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邊。
  後來,方安航來租我的房子,他是一個身世坎坷,單純而天才的年輕人,我不遺餘力地幫他,就像當初菲利浦太太不遺餘力地幫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
  轉瞬間,十年過去了。我積攢了一筆錢財,我決定回國,要回我的女兒。盡管安紅從不多說什麽,可是我知道,小小過得不好。我的心絞得痛徹心肺。
  我已經等不及了,醫生告訴我,長期的積勞,我得了胃癌。
  我終於又回到中國。上次我回來的時候,是一個垂髫少女,現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纏身,心事重重。
  我沒有去見何臨甫。
  有天總忘記,當初竟以為愛到死。
  前塵舊事,忘掉總比記得好。
  還好,我有女兒。
  我終於又見到了俞澄邦。他對我的突然出現仿佛並不意外,他隻是冷冷地:“你來做什麽?”我將那張支票推到他麵前,直截了當地:“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會兒,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過,但最終,他還是點上了一支煙,蹺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經不要她很久了嗎?
  我忍住胃部傳來的陣陣不適,冷冷地:“俞澄邦,開出你的條件。”我從沒有錯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條件?”他朝天噴了一口煙圈,“我的條件十年前不就已經告訴過你了嗎?隻可惜,被你棄如破帚。而你,現在才想起來跟我講條件,不嫌太晚麽?”
  我還是不看他:“據我所知,俞家現在的財政狀況很不好,我帶來的錢雖然不足以讓你們完全脫困,但用來轉圜一段時間還是綽綽有餘,”我站了起來,“你考慮一下,我可以等。”
  我並沒有等太長時間,三天後,俞氏兄弟一起來找我。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一坐下來,俞定邦就開門見山地:“梅若棠,我們考慮過你的提議,但是,有一些小問題。”
  我安靜地坐著,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開口,而由老謀深算的俞定邦出麵,看來他們早就盤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騰騰地:“說起來桑筱在俞家已經生活十年了,大家相處了這麽久,你貿貿然說一句想領回女兒我們就得雙手奉上,這似乎也不通情理對不對?”
  我默然,鄙夷。沒有人比他們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討價還價的籌碼。從我回來的那天起,他們把她藏得嚴嚴實實,我去過她們學校幾次,卻始終沒能看到她。同學們說,這幾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後,我清晰而簡單地:“還要什麽?”
  俞定邦微笑,略帶讚賞地:“好,我就是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他仍舊低頭,看向杯中旋轉的茶葉,仿佛永遠看不夠般,“聽說你在英國那邊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
  他頓了頓,僅僅幾秒,已經足夠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頭,茶葉很苦,令我無限清醒:“要幾幅?”
  對繪畫的人來說,畫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點點頭:“好,”他眯起眼,簡單地,“二十幅。”我也簡單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國,立刻郵過來。”我始終不看俞澄邦,一個字一個字地,“希望我下次再來的時候,隻看到桑筱一個人。”
  我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選好畫,郵了過來。而就在我要動身的時候,我開始大口大口咳血。醫生告訴我,如果現在手術,至少可以延長三至五年壽命,如果不,則三至五個月。
  我寧可少活,也要早日見到我的女兒。
  可是,方安航攔住我,他比我小,可遠比我冷靜:“你若真愛桑筱,就應該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氣用事。”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國。”我看著他。是,他已經畢業,國內有多所大學願意聘請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麽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饋贈。我強硬拒絕,而他比我更強硬反駁:“若棠,總有什麽你不可以左右。”
  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說得這麽直白。
  我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微笑。我是不是該慶幸,在我十年來蒼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還能碰到這麽重情重義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這世上還有兩個字叫做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見到她。”
  我終於同意留下來動手術,方安航一直陪著我。後來,我不能動彈地躺在病床上,他飛回中國,找機會接近桑筱,並偷拍些照片回來給我看。
  第二次,他回來的時候,帶來一個消息:“若棠,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動完手術之後,我已經虛弱到點頭都很困難,但我還是強打起精神來睜眼看他。
  他看著我,滿眼的痛,他搖了搖頭:“算了。”
  我仿佛預感到什麽:“你說。”我相信,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會騙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傳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讕告訴我,本地最大物流企業出現內訌。”他頓了頓,看著我,輕輕地,“簡單說,有人為一幅畫改變命運。”
  我腦中轟了一下。十幾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腦海。那時為了生存,我無知無畏,飽受教訓,沒想到十年後的現在,竟會重演。我冷靜地:“拜托你,仔仔細細,全部都告訴我。”
  我沒想到,人性會卑劣至斯。
  我沒想到,狗急跳牆,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兄弟之義薄如紙。
  我告訴我的律師:“放心,我一定會撐到那一天。”隔了幾天,他向我轉述俞氏兄弟的簡單回覆:“若你還想要回女兒,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醜聞曝光,就乖乖閉嘴。”
  我的回覆更加簡單:s-h-i-t!
  我一無所有,比起他們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著病軀一步步爬回中國,也要與虎謀皮,為無辜的人尋回正義。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撐了三個月,時刻關注著傳來的消息。
  我的高額律師費沒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義之財,我深深遺憾的是,最終受益的另有其人。我無能為力。
  但是,我再沒能看到女兒。
  我已經病入膏肓。我深深歎息。
  我這一輩子,活到今天,無父,無母,無夫。唯一的女兒,也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敗。
  一敗塗地。
  何臨甫終於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飛來倫敦看我。他老了太多,兩鬢斑白,他看著我,握著我的手,長淚縱橫。
  我微笑,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告訴他關於桑筱的事情。
  原諒我的虛榮,我隻想在他麵前保有最後一點自尊。
  這世上,所謂的永恒,隻是因為我們來不及看到它的幻滅。

  第20章
  我終於闔上那本日記本。夜已經很深了。龍斐陌已經去睡覺,就連向來夜貓子的龍斐閣也撐不住去睡了,偌大的客廳裏,我一個人憑窗而坐。我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搭上我的肩頭,我睜開眼,有幾分茫然地:“下雨了麽?”他俯身:“沒有。”我“啊”了一聲,他蹲下身來,握住我的手:“桑筱。”半晌之後,突如其來地,“沒必要憋著。”
  我低下頭去:“不。”我的聲音開始模糊,“謝謝你。”他“唔”了一聲,隨意地岔開話題:“早點去睡吧,別忘了明天喬楦結婚。”
  我沒忘。
  喬楦昨晚霸占了我一整夜的時間。傳說中的一杯倒終於重現江湖。我眼瞅著她不亦樂乎地忙碌著,好像出了這個門從此跟酒杯就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一樣,到最後,心情原本一直低落的我也不得不好言相勸:“喬小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後天是結婚,不是上刑場,可不可以拜托你正常一點?”
  她任性而薄有醉意地搖頭:“不,我就是要喝!”
  我無奈點頭:“好。”我把酒瓶統統推到她麵前,“請慢用。”寧浩要怪罪起來反正有她頂著,不關我事。
  她很豪爽地仰頭就是一大杯。
  我眨巴眼睛瞅著她,瞅著瞅著實在納悶:“喬楦。”她“嗯”了一聲。我舉起指頭在她眼前晃了晃:“問你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當初你跟寧浩為什麽關係搞得那麽僵?”這個問題埋在我心底已經很多年了。
  她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我,看著看著,咬牙切齒地逼出一句話:“還不是你害的!”她仰頭又是一杯,“記不記得大一那年你替他傳話,約我去火車站口的那個書店?”
  我點頭:“記得。”記得他求了我很久。
  她磨牙霍霍地:“好吧,我想閑著也是閑著吧,就一路逛到火車站那兒,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天都下雨了他也沒出現,姑奶奶我一生氣,回家了!結果你猜?”她俐落地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第二天,胖子吳氣勢洶洶地來找我算帳,問我為什麽放他兄弟鴿子,讓他白等一晚上,等得感冒發燒掛點滴?NND,姑奶奶我還沒找他算帳呢!”她氣定神閑地看了我一眼,“後來你不都知道了?”
  我“哦”了一聲,反倒糊塗了:“又關我什麽事?”
  她撲過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還有臉問?!他說的是火車東站,你轉告我的是火車西――站――!”
  我faint。
  很晚很晚了,喬楦的眼淚鼻涕開始在我衣服上周遊列國。婚前恐懼症,我理解,不得不安慰她:“沒關係,寧浩一定會好好待你。”想想不對勁,或者,我更應該去安慰寧浩?
  她醉眼朦朧地抬起頭看我,突然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桑筱,對不起……”她抽抽噎噎口齒不清地,“桑筱……”她自言自語喃喃地說著一些別人完全聽不清的話。
  我歎口氣,一邊伸出手撐住搖搖欲墜的她,一邊摸出電話撥出幾個號碼,“麻煩你過來失物招領。”
  有些事,糊塗一些,遠比清楚更好。
  大概是對我一整天的表情實在看不下去了,深夜寂靜的大街上,龍斐陌吸了一口煙,淡淡地:“隻不過是你好朋友嫁人,龍太太,你不用表現得比當初你結婚時候還高興百倍吧?”我仰頭看他,歎口氣:“龍先生,我猜你大概沒有過真正的朋友。好朋友就是你開心,她也會跟著開心,你有困難的時候她會心甘情願第一時間跳出來幫助你……”
  即便你知道她一時糊塗,也同樣心甘情願地諒解。
  我剛說完,就有些後悔。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在他麵前越來越隨意,越來越口無遮攔甚至刻薄,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他看著我,臉上並沒有慍色,反而有著一絲莫名的專注。我被他瞧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遊離,四處張望。唔,好像有點點麵熟。我朝路口那塊標牌看過去:通衢街。
  龍斐陌也看到了:“桑筱。”我想了想,朝他一笑:“龍先生,不用跟我打啞謎,直說好了。”母親的事告訴我,經營往往比等待更重要。
  他抿抿唇,不以為然地:“我太高估你的智商,以致於過了十多年還是不得不失望。”
  嗯?話裏有話。我的心居然有點砰砰砰跳動得越來越厲害的跡象。我深吸一口氣,俞桑筱,你已經不止十七八了,這種反應不適合你。而且,你對麵的那個人表情又那麽欠扁。
  他的眼光突然凝視著前方。我跟著看過去,看到一群小混混罵罵咧咧不懷好意地圍住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我還沒回過神來,隻見他將煙頭輕輕一扔,徑自走了過去:“放開他。”為首的頭兒一般,染著一綹一綹黃發的小混混叼著煙卷,斜著眼出言不遜地:“你算老幾?你說放……”話還沒說完,我眼前一花,一塊破布一樣的東西立刻飛了出去,狠狠直撞到不遠處那個靠右的角落裏。
  居然就是那個黃毛。
  這、這、這麽暴力……我嚇得目瞪口呆,不能反應。死一般的寂靜。那幫平均年齡絕對不超過二十歲的小混混們仿佛也嚇呆了,一聲不吭。
  他慢慢走過去,俯下身,看向那個閉著眼躺在地上嘴角流血的人,輕輕地:“我在家裏一向排行老大,怎麽,有意見嗎?”
  那個小男孩嘴角緊抿,酷酷地站在我們麵前。他衣著整潔而且,居然有些麵熟。他先是盯了我半天,然後轉過頭去盯著龍斐陌,盯著盯著,突然鞠了一個躬,然後麵無表情地:“謝謝你。但是,沒有你,我自己也可以搞定。”
  我一愣之後,為他一本正經的口氣和超成熟的表情忍不住笑。好……有氣魄的小夥子。龍斐陌看著他,竟然也笑了,他拍拍對方的肩,讚賞地:“好。相信你。”
  待到小男孩走遠後,龍斐陌收回目光:“現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我。”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現在的我,是十多年前的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難得聰明了一回:“在這裏?”
  他點頭:“那個時候的你又瘦又小,而且,非常不知深淺。”他又燃上一支煙,“就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對著不遠處一幫人高馬大的混混們大喊大叫:警察來了!警察來了!他們跑了後,咚咚咚跑到我麵前,劈頭蓋臉就開始訓我……”
  他看著我,表情很是耐人尋味地:“你瞪著我,惡狠狠地,‘來這條街還穿成這樣,活該你被搶!’”他想了想, “而且,還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一張鈔票打發我,‘呶,給你,坐車回家吧!’”
  他似笑非笑地,刻意又加了一句:“包括我父母在內,從小到大,沒有人這麽對我不客氣過。”
  我臉轉青再轉紅。我承認,少年時代,特別是莽撞冒失的十三四歲以前,在安姨日行一善的碎碎念中,我做這樣的事情應該不止一兩樁。但按喬楦的說法,龍斐陌盡管讓人看了就打顫,好歹也是大份的哈根達斯吧?我怎麽這麽糊塗,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敲敲我的頭:“那已經是第二次。那天下午,我來幫斐閣買東西,然後,碰到一群來打劫的小流氓,那天我發低燒,任他們搶,沒想到你半途跳了出來。”他瞄我一眼,微微嘲諷,“你還真自不量力,要知道,隨便哪個輕輕一推,你就得躺在家裏三五天起不來。”爾後,他輕描淡寫地,“不過,如果不是重遇你,我已經忘得一幹二淨。”
  我“哦”了一聲,隨後白了他一眼。嘖嘖嘖,聽聽,“任他們搶”?他有這麽老實麽?還不知道背後耍了什麽手段。我依稀記得那幫小混混原來一直在那個街口活動,後來仿佛某一天就突然間集體消失。
  而且,我酸溜溜地暗自腹誹,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用撇得這麽幹淨。不過,突然間心裏一動,唔,或者,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有一天,拷問拷問他,到底什麽叫做欲蓋彌彰?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一般:“俞桑筱,你好像有什麽事忘了告訴我?”我看著他,不意外他會這麽問,坦白地:“我把那些統統都留給了方叔叔。” 方叔叔大病初愈,休整一陣子後便告別我重返英國。我覺得,房子也好,畫也罷,他比我更有資格擁有。看著媽媽的日記,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畢竟,我與她之間從沒相處過,我完全不能夠理解那麽沉重的生活,我同樣不能完全理解方叔叔跟母親之間那種柏拉圖式的感情。我甚至有點為方叔叔私下抱屈。但是,不管怎樣,我深深感激他陪母親渡過的那段時光。
  臨走時方叔叔對我說:“桑筱,原諒我瞞著你,一直以來,我隻是不希望那些醜陋跟陰暗的東西影響到你。我很高興你一直保有善良的本性,假若你媽媽能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應該也會開心。”我默然。我不知道他還可以撐多久,我隻知道,他如果最後的時光能在那棟小木房裏渡過,想必他也快慰。
  龍斐陌一直不語,半晌之後:“他算難得。”我點頭。而且,深深遺憾。他轉身看向浩淼的星空,淡淡地:“以前,我爸爸和媽媽,感情也相當好。”看著他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心疼。絞痛般的疼,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如果……他,現在,也會有點不同吧?
  人人都說龍斐陌如獵人般好鬥凶狠,可是,我看得出他每日回來的疲累,我同樣看得出他嚴苛背後,眉底微微的倦怠,如果不是背著這麽深重的責任和仇恨,他的人生,可能會輕鬆很多。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過了很長時間之後,呐呐地:“……對不起。”
  他注視著我,然後,拍拍我的頭:“跟你無關。”他垂眸,看向我的手,“為什麽不戴?”我一怔,低頭看著光裸的手指。
  我們從英國回來那次,龍斐閣很開心:“桑筱,怎麽樣,玩得高興嗎?”他覷覷龍斐陌的神色,湊到我麵前,聲音壓得低低的,“哥們兒,你真厲害,我大哥可是機器人投胎,居然能被你拐去遊山玩水。”他朝我做了個“小生佩服”的手勢。
  我忍俊不禁。龍斐陌過來敲了一下他的肩頭:“沒大沒小!”後徑自上樓去了。龍斐閣還不肯滾開,站在我身旁,賊忒兮兮地:“怎麽樣,出去一趟,有沒有什麽東西開始……呃……升溫?還有,” 他表情和語氣同樣曖昧地,“桑筱,我哥哥的懷抱……”他作出一副陶醉的模樣,“夠溫暖夠舒服夠……什麽吧?”
  我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我瞪了他一眼,再瞪了他一眼,還真是,老虎不發威,把我當Hello Kitty啊?我涼涼地:“唔,好久沒跟桑枚出來喝茶了。”我沒想到,桑枚為了他,竟然放棄了出國,兩個人的感情還出乎我預料的越來越如膠似漆。或許,是我太悲觀太瞻前顧後。現在的年輕人,合則聚不合則散,我的青春我作主,瀟灑到了極點,哪消旁人操心?
  他舉手作討饒狀:“好好好,我打住。”他瞄瞄龍斐陌上去的那個方向,再瞄瞄我的手,嗓音依然壓得低低的,“不過,看在一日為師的份上,那個,我可以犧牲一下告點密……”他心有餘悸地繼續偷瞄樓上,“還記得你上次莫明其妙離家出走吧?知不知道我大哥為什麽那麽生氣?”他看了看我的手,“是因為……”
  “嚼夠舌頭沒有?”樓上傳來淡淡的聲音。我抬頭看去,龍斐陌穿著睡袍,正倚在欄杆上看著我們。
  龍斐閣忙不迭點頭,在跳開前的最後一瞬,耳語般:“你第二次,沒帶上……”在樓上愈來愈淩厲的目光中,一溜煙沒命般逃竄去了。
  他盡管時不時跳出來撩撥幾下,但從不敢輕易捋虎須。
  我跟龍斐閣一樣不敢,想了想,拈出衣領裏的項鏈:“在這裏。”我隻是一介小職員,經常出去跑采訪,總覺得費力跟人解釋和勉強接受別人狐疑跟探測的目光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沒有作聲,半晌突然開口:“項鏈是誰送的?”
  我垂頭:“安姨。”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他拉起我的手,淡淡地:“我想你也不會笨到……”他沒有說下去。
  我低了低頭。這些天來,我一直回避去想,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以前……關於母親……關於我……關於何言青……
  我抬起頭看他,勉強一笑:“為什麽不問我?”自從倫敦回來,他一直絕口不提所有的事,仿佛那一切,完全跟他無關。
  我一直有點不安。
  “沒必要。”他淡淡地,“你是獨立的一個人,而且現在,你不在俞家,也並不欠誰,完全沒必要刻意向誰去交代什麽。”他皺眉,“桑筱,你如果過於求全責備,反而虛偽。”
  我低頭,有點委屈,眼睛竟然有些酸酸的。我扭過頭去。
  他伸手:“為什麽不說話?”
  我身體僵直,硬是不肯回頭,我不要讓他看到我的表情。在父親打我的時候,我也不曾掉一滴眼淚,可是,他輕易一句話,居然就能逼出我的濃濃怨懟和委屈。
  全世界都可以,隻有他,不可以。
  他強硬地堅持扳過我的身體:“桑筱,你想要我知道的,我完全沒興趣,而且,”他低頭將煙掐掉,緩緩地,“我不會對你之外的第二個人一再破例。”
  我怔了怔,過了半天,我伸手,抱住他。
  俞桑筱啊俞桑筱,原來輕輕一句話,就可以一點一點,滲透你全部的心情。
  很久之後,他鬆開,抬起頭審視我,突如其來冒出一句:“關牧跟喬楦的婚禮都參加過了,有什麽感想?”
  我想了想:“你不覺得這樣的天氣不合適結婚麽?”江南特有的梅雨季節,又陰又濕得叫人抓狂。
  “……”
  我再接再厲地:“而且啊,關牧激動得老是忘詞。”堂堂一個口齒伶俐的大律師,繁花錦簇和盛大排場下,逢人就傻笑,我很不厚道地把他的模樣統統拍了下來,立此存照,準備以後免費奉送給他們家關小牧欣賞。
  “……”
  我興頭頭地還要往下說,卻被他微微不耐地止住:“你想到的隻有這些?”我懵了一下,“怎麽,還有麽?”他搖頭,毫不客氣地,“我忘了你的大腦構造跟別人不一樣,”他揉揉我的頭發,“一點兒也不遺憾?”
  我愣了愣,當初我跟他的婚禮,在一個極小極小的禮堂,參加的隻有雙方至親,統共加起來不超過三十人,至今回想起來,已經沒什麽印象,隻記得也是一個雨天,黑壓壓直堵到心頭上來的悶,他穿著深色西裝,我穿著姑姑和小嬸她們為我訂的婚紗,因為從沒有試穿過,腰上大了整整一圈,而他和我的表情,遠比天氣還要悶,兩人相對無語,我更是從頭到尾低著頭,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隻是草草交換了一下戒指。大概是看到了我們的臉色,就連一向最愛玩鬧的龍斐閣跟關牧都乖乖地一聲不響,規矩得要命。
  我非常懷疑,不知情的人看到那一幕,絕對會產生一些不好的浮想聯翩。
  至於現在,遺憾?我想了想:“有點。”當初的他,於我而言,完全是一個陌生人,我對他戒懼不已,永遠如靜靜置放在牆角的那個小箱子般等待時機離開,而現在,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竟然希望從前的一幕幕可以重來,可以一點一點慢慢定格,定格在最美的瞬間。
  我居然開始惆悵。
  他看著我不聲不響在發呆,擰了擰我的鼻子:“你興奮了一天,而且酒宴怎麽能吃飽,走吧。”
  我眼睛開始一點一點彎了上去,外人怎會知道龍大少爺的私房菜有多麽令人垂涎三尺?想想龍斐閣這小子獨享了那麽多年就夠讓人嫉妒。
  走了兩步,這才想起來,下次一定要找個機會跟他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吃飽喝足洗完澡,我盤膝坐在床上,架上平時很少用的眼鏡,對著電腦開始研究股票基金行情。最近股市大熱,牛氣十足,買什麽賺什麽,幾乎人人都在忙著賺錢。一天,喬楦突然請我吃必勝客,我狐疑:“怎麽,彩票中獎了?”她平時小氣得要命,揩我的油幾乎已經成為習慣,她先是幹笑兩聲,隨即露出莫名驚詫的表情:“桑筱,你是山頂洞人嗎?還是剛從火星穿越來的?”
  於是,在她的瘋狂鼓動下,我也加入全民炒股的行列,拿出我幾乎所有的積蓄,還要冒著被龍斐閣嘲笑的風險,專心致誌盤算我每日的營業收入。
  龍斐陌走了出來,一邊擦拭著頭發上的水珠,一邊漫不經心地:“又在看什麽?”他平日對我的這一偷偷摸摸的舉動,就像我不顧他伯母旁敲側擊堅持不肯辭工作一樣,幾乎從來不置一詞,既懶得管,也懶得問。
  他一貫的風格,從不肯投注意力在他認為不值得的事情上。
  我從屏幕前,鏡片後抬起頭來,有點心虛地扯起笑臉:“嗯……香港三日遊。”前兩天我還跟喬楦相互吹噓著歐洲十日遊,外加每人承包十個希望小學貧困學生。我倆從來都相信,渡人渡己。這兩天大盤一跌,我們兩人恨不能順著電話線一路哭著爬過去尋求慰藉。
  他就當沒有聽見一般,走過來坐到我身旁,看著我無精打采地闔上本本,皺皺眉:“你錢不夠花麽,費這麽多精神幹嘛?”
  既然他已經看穿,我也不必再裝什麽,我摘下鏡片,翻到床上打了個滾,再四仰八叉地橫躺下來,舒服地呻吟了一聲,口齒不清地:“你不懂。”海外生活多年的他永遠不會明白,我跟喬楦這一代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快樂要跟別人分享,錢要自個兒掙。
  唉,中國女人越來越潑辣,也怪不得傳統衛道士們總感歎滿中國女人都沒有韓國日本女人賢惠。
  我又翻了個滾:“你們奸商的錢那麽好賺,哪知道我們這些升鬥小民的辛苦……”我閉眼,喃喃地,“去看看葉聖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鬥》吧……”
  折騰了半天,困就一個字。
  我話還沒說完,突然,輕淺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睜開眼,看到一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睛,他不看我,而是毫無顧忌地看向我的胸口。
  我暈頭轉向地低下頭去,不由立刻倒吸一口涼氣。天!我今天穿了一件V領睡衣,這不是關鍵,關鍵在於,領口的第一粒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離家出走,大半衣襟翻卷開來。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我羞憤交加,一手想要捂住胸口,一手奮力推開他,卻被他輕易一把扣住。他無辜地:“跟我無關。”
  我咬牙。是是是,都不知道看了多久,還跟你無關?!!我顧不上跟他作口舌之爭,反正也爭他不過。咬牙切齒手忙腳亂地想要自救,卻無力回天,我眼睜睜看著他風情雲淡地淺淺一笑,俯身下來:“現在知道了,奸商的錢好賺,可奸商的飯,不是那麽好吃的,嗯?”
  我再次閉眼。
  好吧,我承認,無論動手,還是動口,我一樣不是對手。

  第21章
  我終於看到了於鳳梅。
  老總命我去醫院采訪一位抱病堅持在工作崗位的保潔員,等我走出來,路過腫瘤科的時候,無意中往裏麵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是那麽雍榮華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隻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著友鉑還有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鉑,絕不肯彎腰到龍氏報業集團工作,直接選擇了出國,在新西蘭做建築設計,偶爾也跟我聯係,但在言談舉止上,終究生分和疏遠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們兄妹倆無拘無束抵足夜談的光陰再不會重來。
  現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麥色的肌膚映襯著深邃的五官減褪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顯得更成熟。他正跟醫生對一份報告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麽,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麵等。
  終於,他們出來了。友鉑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她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你也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一聲:“媽。”她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遠遠過去清亮厲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說一句話就把家裏年輕的清潔工嚇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聽說她弟弟,那個昔日著名的紈絝子弟死活不肯讓她回娘家待著:“算命先生說你命相不好,回來後,由著克我們大家麽?!”枉她暗中貼給他那麽多,金錢,生意,人情。當年他屢次三番調戲安姨,我從樓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為這件事,由她出麵,家裏一個一個排查,反複折騰,她自始至終懷疑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挨過她跟父親的好幾記耳光。
  我隻替她悲哀。
  友鉑看了,朝那個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媽過去。”女孩沒有看出我們之間的暗流湧動,微微一笑:“好。”沒有很出色的五官,簡單的馬尾,T恤牛仔勾勒出勻稱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海外長大的華裔,跟友鉑以前的女人比不算驚豔,但看了還算舒服。
  我看著他們走遠,她的步履竟然有點蹣跚,我不會忘記以前的她,是多麽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將,可以煲電話粥一煲好幾個小時,還可以跟父親冷戰,一連持續好幾個月。
  畢竟是老了。
  “還好吧?”極其客套。我點頭:“你呢?”他還是很客氣:“好。”我低頭,突然有些難過。曾幾何時,他大呼小叫樓上樓下地攆著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兒去了?”“桑筱,累死了,給哥哥我捶捶背!”“死丫頭,一個子兒都不肯讓,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鉑又是片刻沉默之後:“我這次回國,是跟flona一起,準備帶媽去新西蘭治病。我們已經在國外簡單注冊,我在那邊開了一家設計公司,我年紀已經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糊塗過日子。還有,我以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很少回來。”
  我也沉默。爺爺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親,他們去了瑞士,小叔小嬸離開這裏去了其他城市。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一聲。
  他們恨我都來不及。
  他們無望地把最後一根稻草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卻加速觸動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鈕。
  現在,父親在牢裏,友鉑也要離開。整個俞家,分崩離析。
  忽剌剌似大廈傾,一場歡喜忽悲辛。
  我看著他:“……哥……”他打斷我:“你看上去還不錯。”他輕咳了一聲,“這樣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還要強。”
  他看著我,淡淡地,“六歲那年,我聽到他們吵架。可是,我還是一直把你當妹妹。十歲以後,你開始慢慢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他平靜地,“我知道你為什麽拚命省錢,你跟桑瞳明爭暗鬥,我從來不喜歡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幫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過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來,我好像幫不了你什麽。”
  我垂頭。
  “還有,爸爸那裏……”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隻是現在,對不起,”他站了起來,“從感情上,我對你抱愧,從理智上,我無法坦然麵對龍太太這一身份。”
  友鉑走了。
  我去了機場,但沒有出麵送他。我抬起頭看著飛機慢慢遠去,轉身。
  我係好安全帶,剛要發動車,有人“篤篤篤”敲我車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來送友鉑。
  她還是那麽咄咄逼人的美麗,穿著一件寶藍色C.K.風衣,卷發飄揚,看著我,微微一笑:“我車壞了,介不介意搭個順風車?”
  車到半路,她側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麽叫環境改變人麽?”我暼了她一眼,繼續目不斜視開車,到HairCulture之類的地方理個新發型,換上華服,就變了麽?
  人的心深不可測,該有多冥頑。
  她似笑非笑地:“你現在跟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不是衣著,不是化妝,而是那種精神氣兒,以前,無論你怎麽掩飾,你的眼睛裏麵總有著慌張驚恐,而現在……”她頓了頓,淡淡嘲諷地,“你可以教人移不開視線,看來,龍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歡她的評判口吻:“方老師回英國了。”
  他抱病而去,她沒有出現。
  她神色不變,甚至連說話口氣都不變:“我知道。”
  我實在有些生氣,一句話脫口而出:“那你當初何必追到英國去!”
  她的臉色變了變,隻是片刻,她又恢複了原先的漫不經心和慵懶:“那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她的語調漸漸變冷,“再一次追到英國去,再一次誘惑他,感動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後,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一天,可以過上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從隨身的坤包裏掏出一支煙燃上,徐徐吐了一個煙圈,“俞桑筱,你是不是過於天真了?你覺得我做出這麽大的犧牲值得麽?”
  我冷冷地:“你不是愛他麽?”
  “愛?”她微笑,漸漸地,她的笑容越來越漂浮,越來越虛幻,“是啊,如果我不愛他,十六歲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他動手術,我何必飛到英國,衣不解帶夜夜守在他床前,聽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來?……”她出神般頓住,直到煙頭燃到她的指尖,她打開車窗,輕輕一彈,呼嘯的風聲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麽樣?不愛,所以不珍惜。他從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隻有我還穩穩站在這兒。爺爺奶奶罵我狼心狗肺,說我白白給敵人賣命,兩個叔叔對我嗤之以鼻,笑我癡人說夢,媽媽勸我一道出國,雖然家業沒了,過後半輩子的錢還不缺,可是,我俞桑瞳從小到大就沒得過第二名,從小到大,俞桑瞳就應該就隻能站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中央。龍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頃刻成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些女人們旁敲側擊拚命挖苦我,有什麽關係?龍斐陌處處鉗製我,在我身邊布滿了耳目和親信,有什麽關係?俞氏一倒,多的是人爭先恐後來踩,又有什麽關係?從來這個世上,比的就是誰能忍到最後。”
  “我可以從頭學起,從信息源,到發布,到傳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沒有時間,沒有興趣,覺得沒有必要的,我統統開始學。”她又點起一支煙,我這才發現,她的指尖微微泛黃,“以前我不喝酒,現在一個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煙,現在我幾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極其鄙視憑借美色而上位的女人,現在……”她的臉孔漸漸逼近我,市區已到,我停車靠邊,坐著回視她,良久之後,她輕輕一笑:“桑筱,哦不,龍太太,我應該感謝你嗎?為我謀得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憑著它,我終於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隻要我願意,還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經做過的犧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推門下車,在轉身的一瞬間,淡淡地:“我知道你根本不會在乎,你從來都安於現狀得過且過,可是等著吧桑筱,總有一天,我會把失去的,一點一點,全部都拿回來。”
  她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門,駛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個肉團團的小不點兒撲進了我的懷裏,嬌嫩嫩地:“幹――媽――”我的眼睛頓時不爭氣地眯成一條線,自動自發地彎腰從抽屜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話梅,牛肉幹,巧克力,開心果……:“兜兜,今天怎麽有空來看幹媽?”
  一歲半,紮著小辮兒,背著蠟筆小新背包,走路還有點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東西往嘴裏塞,一邊滿足地眯起眼,一邊奶聲奶氣地:“想幹媽。”
  嗬嗬,想我抽屜裏的東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作出陶醉的模樣,狠狠親了她一口。趙兜兜小姐,黃曉慧女士速戰速決生下來的寶貝女兒是也,聰明伶俐,狡猾無比,就連一向跟小孩無緣的龍斐陌都有點喜歡她。
  我是她幹媽,雖然有點黯然神傷但仍捐棄前嫌握手言和的老總是她幹爸。
  唉,多麽混亂的輩份。
  她撲閃著大眼睛,臭美地:“幹媽,把我的包包拿下來,會弄亂我的頭發。”我翻翻白眼:“遵命。”她繼續對我拚命放電:“幹媽,幫我把包包打開。”咦,支使我上癮啦?我剛想擺出長輩應有的尊嚴,她又開始色誘我:“媽媽說,裏麵好東西喔,不過,”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邊含混不清地,“她說不敢給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遠處看上去很忙碌,始終臉不朝這邊的黃曉慧盯了又盯,鼻子裏哼了數聲。能教出這麽狡猾的女兒,本身道行該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打開,裏麵躺著兩張紙。我拈起來看,看了又看,隨即不動聲色地放了進去。
  又一個周末,我走出門外,想起什麽,又折回來:“阿菲,帶上相機。”她似乎悟到什麽,跟著我直衝出來。
  轎車前,我叩叩車窗,爾後轉身:“給你五分鍾。”
  十分鍾後,車子裏,龍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個女人什麽?”我閉目養神不吭聲。不就為了踐諾拍幾張相片給阿菲拿去交差嗎?唉,這個年頭,做人難哪。
  寂靜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拿手肘碰碰我:“桑筱,今天我們去伯母家。”我煩惱地皺眉,不情願地:“你去就可以。”我已經當夠一坨空氣了。那個老太太眼睛像鷹,我看了心裏發怵。
  她反正不喜歡我。
  第一次跟她見麵,她隻朝我淡淡暼了一眼,在我遵禮參拜她的時候。
  第二次見她,在結婚沒過幾天,龍斐陌出差,龍飛閣上學,我正在鋤草,她不請自來,還帶來兩個氣質不俗穿著時尚的大家閨秀。
  她一進門就看到我染滿草漬的雙手還有皺巴巴的衣服,緊緊蹙眉:“這些事交給柏嫂就好,何必自己動手?”我撒謊:“柏嫂上街買東西去了。”我聽信佛的她念叨過幾次今天是觀音得道日,索性給她放假,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聲,直接進屋。
  在外麵嫋嫋婷婷站著的兩個人不約而同輕扇鼻子。其中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女孩子,撇開一副鐵了心要找我麻煩的模樣,長得酷似鬆浦亞彌。到底是小丫頭片子,連拐彎抹角都不會:“你哪學校畢業?”
  我老實給出答案。
  她立刻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什麽破學校,沒聽過!”她的臂上,佩著一枚校徽,上麵用拉丁文寫著VERITAS(真理)。我笑笑,針鋒相對:“哈佛是好學校,學生卻未必個個出色。”我若是看不出她明顯為身旁那個楚楚動人星眸微垂的女孩子出頭,未免太笨。我放下手中的大剪子,陽光中眯起眼,很美很古典的五官,很端莊很典雅的氣質,很我見猶憐的感覺。
  突然間,我想起了什麽,眼前一亮顧不上多想,跳到她麵前細細打量:“你是不是去年Z市清風××整形美容杯圍棋大賽得冠軍的那個?”原來一直叫清風杯,寓意兩袖清風矢誌不渝,後來終究還是抵不過金錢的誘惑,我跟喬楦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捧腹,說幸虧沒叫××燒傷專科杯。然後,我們倆一直嘖嘖驚歎於那個女孩子高超的棋藝和美麗的容顏,癡迷於此的我甚至蹲在電視前一場不落地看轉播。
  她的臉微微一紅:“是啊。”連聲音都好聽。
  我大喜:“有沒有空?”跟龍飛閣那小子下多了,幾乎天天鬱悶明月照溝渠。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三個小時過去。
  ……
  我終於心滿意足,笑眯眯抬頭:“跟高手下棋就是不一樣。”酣暢淋漓,雖敗猶榮。
  她含羞帶怯,完全看不出方才棋盤上的沉著淡定:“下次有空我們再切磋,我也很久沒下得這麽開心了。”
  我忙不迭點頭,一抬眼看到兩張黑得不能再黑的包公臉。
  後來,龍斐閣嘲笑我:“那個是我伯母當初最中意的人選,比你堂姐還要吃香呢,老太太是想叫你自慚形穢,順便挫挫你的銳氣,”他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沒想到你這麽笨。”
  龍斐陌依然不動聲色。
  自此老太太很少登門。
  龍斐陌見不見她我不知道,但是不久前,他開始有意無意說起她邀我們去她家。
  我極其煩惱,緊緊皺眉。
  以前我不在乎,現在卻總感覺有點芥蒂。
  龍斐陌暼了我一眼,直接將車拐到了另一車道上。我就知道,他問我隻是出於習慣性的禮貌。
  我第一次來到這裏。這是棟老房子,兩層樓式的西式建築,一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房間,隻設餐廳、客廳和廚房,室外搭了一間專門用來曬太陽的玻璃棚,二樓靠東側的正房周圍有4間套房,她就住在其中一間。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很有情調很會生活的人。
  我們到的時候,她正安坐在“太陽間”裏品功夫茶。桌上早已備齊一套茶具,她從容不迫地衝燙茶具,納茶,候茶,衝點,刮沫,淋罐,燙杯,篩茶,整套程序一絲不苟做完後,最後,素手拈起兩杯茶,分別遞給龍斐陌和我。
  龍斐陌喝完,淺淺一笑:“好茶。不過,功夫茶不宜獨飲,太孤靜;不宜多人,太喧嘩。”他暼了我一眼,“以後,我跟桑筱有空就來。”
  我頓時食不知味。
  她暼了我一眼:“現在的年輕人,懂得什麽叫品茶?”她用下巴頦點點我,“牛飲還差不多。”
  我轉過臉去,朝天翻白眼,無非就是講究什麽關公巡城(循環篩灑)、韓信點兵(輕點至於盡)、輪流品飲、先客後主、司爐最末。十歲那年,身為潮汕人的安姨就巨細無靡地教過我。她還告訴我,在潮汕話中,“功夫”就是做事講究的意思。
  隻是,我向來不愛講究。我就愛敷衍塞責。
  她盯著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很忙嗬,跟斐陌聯係過幾次,總是你沒空。”我看了龍斐陌一眼,他低頭品茶,很是陶醉。
  姓龍的,你給我記住了!居然放我一個人單挑。
  我有點無精打采地:“小職員麽,老板大過天。”一個老太太,口舌便宜,勝之不武。她眼中精光一閃:“隻是工作忙嗎?聽斐閣說你玩心重,沒事就出去遊山玩水,就連做家務也要跟他猜拳。”
  我眉頭皺得緊緊的,龍斐閣,算你狠!多輸了我幾次就來告黑狀。聽聽,多嫻熟的春秋筆法!極端不合理的誇張。
  我正待說些什麽,龍斐陌終於放下端在手上老半天的茶杯。我怎麽覺得他的表情說不出的詭異?他微笑:“伯母,好久沒吃到你做的東坡肉了。”
  我忿忿地看著手中的菜刀,憑什麽他一句話,就可以讓那個看上去矜持雍容的老太太樂顛顛地忙裏忙外,還毫不客氣地讓我陪綁打下手,而他老兄就隻消悠閑自得地坐在那兒翻翻報紙?
  老太太學過讀心術一般,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俞家沒教過你燒菜?”我嚇了一跳,手中的菜刀差點兒飛了出去。她又皺眉:“你一直這麽冒冒失失?”我垂眸,悶悶地:“您不喜歡我,也別折騰我。”她眨眨眼,反倒笑了:“那好,你倒說說,我為什麽要折騰你?”我嘀嘀咕咕地:“看我不順眼唄。”我幾乎可以讀到她心底的想法,“學曆一般,工作一般,還不聽話……”
  她沒等我說完,突然間開口:“原來你倒也不算太笨。”她幽幽地,“這些,我年輕時都有,又能怎麽樣?”她她坐了下來,不客氣地打量我, “如果不是看在斐陌的麵子上,你以為我願意沒事請你來惹我生氣?也就個子高點兒,嘴皮子刻薄點兒,逗人生氣的本事強點兒,我一早說過,也不知道斐陌看上你哪點?”
  我的臉一點一點變紅。這個老太太!這麽不知道……含蓄。我微轉身,耳根後都開始發紅。
  她仍然盯住我,唇角竟然逸出淺淺的笑紋:“既然能讓斐陌願意娶,必然還有什麽不一般的地方,隻不過啊……”她上上下下刮了我好幾眼,“我還要多看看才能看出來。”
  我撇嘴。她始終不肯放過我。這不是拐彎抹角地說我還要經常來報到?!
  算了,她是他伯母麽,我索性想開點兒:“好啊,隻要您不嫌棄我牛飲。”我想了想,“聽斐陌說您是傳統文化促進會的名譽會長。”我很想去采訪。這樣純粹維護華夏文化的非營利性組織,總教我肅然起敬。我們雜誌曾經做過古文化遺跡的專稿,社會反響極佳。
  而且,我是學中文的,沒事愛格物致知,越是那些帶點滄桑斑駁氣息的舊聞逸事,我越喜歡。
  深夜,龍斐陌從枕上扭過頭來:“桑筱。”我正跟周公拉鋸:“嗯?”他沒作聲。半晌之後,我翻了個身,呻吟了一聲:好吧好吧,我瞪不過你。
  他學過讀心術嗎,連我潛意識裏想什麽都知道?!
  我從枕邊抽出那兩張藏了一下午的紙,推到他麵前。他草草瀏覽了幾眼,重又無動於衷地轉過臉去。嘖,不用這麽拽吧!我湊近他:“你很喜歡小孩哦?”照片上居然微笑,看得我當時表麵上假裝鎮定,其實腎上腺素瞬間飆升。
  他沉默片刻,睜開眼,拿起那兩張紙:“偷拍角度沒取好。”他很客觀地,“看得出來是個新手。”一張是他站在希望小學門口被孩子們簇擁,另一張,他靜靜站在一家母嬰坊門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身旁始終有另外一個人。更重點的是,那個人,其實是兩個人。
  笑容多麽耀眼,多麽熟悉啊。
  我們又開始新一輪的目光對峙。良久,他垂眸,非常淡定地:“想知道什麽?”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你不知道在中國大陸婦女權益高於一切,絲毫侵犯不得麽?”他的眼中閃過淡淡的光芒,隻是片刻之後,他就恢複慣有的平靜,幾乎是饒有興味地:“何以見得?”
  我從他手中接過相片,端詳片刻:“根據我的目測,這位優秀員工的肚子該有六七個月大,跋山涉水辛苦工作固然不宜,陪老板逛街這種閑差,更是應該能省則省。如果老板是個豬頭不懂得體諒,應該鞋子直接飛過去打醒他,完全不必客氣。”
  他先是微笑,而後開口:“你今天一天勉勉強強的,”他探究地看著我,“難道因為懷疑我是經手人?”
  我悻悻地:“你有這麽笨麽?”做賊還要帶出幌子,不是向來狡猾的龍斐陌的風格。
  他唇邊的笑意漸漸逸開,他俯身向我,伸出手指慢慢纏住我的長發,一寸一寸,緩緩拉近:“關牧說得對,我好像真撿到了一塊寶呢。”
  我白他一眼,扯回頭發,趴下,撐住下巴,躊躇片刻,還是決定從外圍著手:“她……還好吧?”
  我不記得她結過婚。
  他點頭,微帶調侃地:“唔,不錯。”他的唇角可惡地慢慢翹起來,刻意模仿我:“你……還好吧?”
  我瞪他瞪他再瞪他。
  好吧,我有所圖,所以我忍。
  我翻身離開一段距離,片刻後遠遠伸手,非常有職業素養地:“請問龍先生,可不可以采訪你一下?一分鍾就好。”
  “……”他的表情很是怪異。
  “專程?”簡單的兩個字,卻難以啟齒。我深深喘氣。
  他恢複過來,眯起眼不善地:“小菜鳥,你是哪家八卦雜誌派來的?”
  我沒好氣地回他:“其實我是火星派來地球臥底的。”我恨恨地,“跟姓陳叫世美的不對付,見一個滅一個!”跟我彎彎繞?我跟喬楦周旋這麽多年是白混的?!
  他表情又開始怪異,很久之後,他湊近我,低低地:“其實俞桑筱,我是你的先遣部隊。”
  我暈。這麽多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的采訪活,白幹了!
  他唇角輕揚:“生氣了?”
  我是。我正是。我無法控製。
  他似笑非笑地:“我好像比你更有資格生氣吧?你讓我生平第一次輸掉賭注。龍太太,你不知道今天是April Fool’s Day 嗎?不過……”他終於輕輕笑出聲來,“奇怪的是,我竟然輸得還很開心。”
  我臉紅,氣憤。我一聲不吭狠狠瞪他一眼,轉過身,他在我身後靜靜地:“前一次是我們捐助的希望小學剪彩,後一次隻是順路帶她過去。”
  我仍然有點不是滋味,他那麽忙碌,那麽厭倦世俗的一個人,竟然陪她逛街。
  他輕輕一笑,“秦衫斷定,你若知道,必定生氣。”片刻之後,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她贏我輸。但你知道的,桑筱,那個人不是我。”
  我別過頭。我知道。我根本不是芥蒂這個。我嫉妒他跟秦衫之間那種無以名狀的親近。以前我不在乎,我以為我不在乎,可是,我偏偏在乎。
  他想了想:“秦衫跟那個人在香港認識,對方是海龜,從一夜情開始糾結,到愛上她,再到要求負責。事情到了今天,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我也沒興趣過問。而且事關秦衫的隱私,我一個外人,並不方便詢問太多。”
  我垂眸。從開始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耐心對我解釋。
  “我跟秦衫認識十年,義父認她做女兒,然後她、我、斐閣在美國幾乎朝夕相處,如果我們之間有什麽,早就該有了,又何必等到今天?而且,你伶牙俐齒的,她已經對我承認,從開始起,就從來沒從你身上占到過便宜。”他翻身朝我,微帶調侃地,“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你對自己這麽有信心,居然要跟我這樣令你討厭的人廝守50年。”
  我想起在別墅那晚曾對秦衫誇下的海口,不由臉一紅。
  聯想起這份大可研究的匿名信和照片,我是不是給那個叫秦衫的唯恐天下不亂的可怕陰險女人給一不做二不休地算計了?!
  既然無望,何必不忘。
  她倒是如假包換的職業女性,聰明想得開,不作無謂的拘泥。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眼前的這個人,正心照不宣地拉近我:“龍太太,其實完全不用等上50年,”他一本正經地,“此刻,現在,你就有大把時間醞釀情緒向我傾訴衷腸。”
  我惱羞,死命抽出手:“睡吧睡吧,明天我還……”
  ……
  ……
  選擇性耳聾啊選擇性耳聾,發明這個詞的大師,我由衷佩服你!
  很久之後,我昏昏欲睡,聽到他無比清晰地:“桑筱,答應我一件事。”
  “嗯?”我迷迷糊糊,點頭如搗蒜。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無論以什麽身份,都不要跟何言青見麵。”
  “……”我已經聽不清,昏昏然倦極睡去。

  第22章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書上教過,課堂中念過,電視裏看過,隻是我閱曆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雜誌社忙碌。阿菲倒追帥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創家業,第一美女範遙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湯去了,雜誌社裏來來去去,新舊更替,唯有我跟黃曉慧仍然堅守,我是她副手,從創意策劃,稿源組織,到新聞采編,再到最終編輯,人手緊,我倆隻好赤膊上陣。
  “桑筱,那幾期專門采寫城市裏鋼鏰中討生活的小人物連載太受歡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們下麵還可以挖掘出什麽?”
  “桑筱,快,車在門口!”
  “桑筱,今天是怎麽了?磨磨蹭蹭幹什麽?!”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倆在辦公室裏的不堪形象,都會從此對媒體從業女性避之三舍。
  這天,我在辦公室裏忙碌著,突然一個人闖了進來,惶急地:“你……”我抬眼,看到一張憔悴不堪的臉,一雙眼,滿滿的淚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掙紮停下:“你還沒說什麽事。”
  她轉身看我,定定地,充滿悲哀地:“龍太太,你認為我找你,還會有什麽事?”
  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會是我的父親俞澄邦。深凹的眼窩,青紫的臉龐,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緊閉雙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個紙人,隨時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著一個沉默的少年。我這才看出來,這個長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龍斐陌深夜在那個街頭救過的那一個。幾年不見,他好像跟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男孩子判若兩人。我記得他那晚憂鬱倔強略帶恨意的眼神。
  我轉身,有些詫異地:“你們不是去澳洲了嗎?”
  她低頭,半晌之後:“我們已經回來一年半。”我愣了愣。在那邊,他們隻待了半年不到? 她還是低著頭:“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著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實在太簡單樸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裝,頭發也隻是胡亂挽成一個髻,一縷碎發散落在頸間,脂粉不施,首飾全無,眼窩深陷。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隻好沉默。
  我心裏實在感慨。於鳳梅已經跟他離婚,唯一的兒子在國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見。至於俞家人,向來情薄。桑瞳如此,友鉑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著她,許久之後,還是淡淡地:“恐怕我隻會讓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歲月積澱,事到如今,我連看他一眼都勉強。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個無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側過頭,“懷帆,你出去給媽媽買瓶礦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學畢業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錢幫我,幫我家,我應該欣喜若狂,對嗎?一開始,他對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給我名份。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什麽都給不了我。懷帆生下來後,他對我戒心少了――‘她隻喜歡秋海棠’,‘她愛聽帕瓦羅蒂’,‘ 她很有氣質,抽煙的樣子很美’……他功利算計,手段卑劣,可他說,當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後,他幾乎翻遍整個倫敦,後來,他把你帶回來,他真以為手上有了籌碼,她總會回來的。”
  “他這輩子,總是不停做錯事壞事糊塗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現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過十天了。”她抬起頭,朝著窗外,略帶茫然地,“盡管你現在的身份是龍太太,盡管你恨他,可是,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後,我走向他,停駐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抬頭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濁,他眯起眼,幾乎是口齒不清地:“你――又來幹什麽?想帶你那個寶貝女兒走?”他笑得狡猾而惡毒,“你現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緩緩閉眼,“我告訴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好過――”
  他的眼睛睜睜閉閉搖搖欲墜地,突然間,他瞪圓眼睛,厲聲地:“我白養你那麽多年,就算隻狗,也知道搖搖尾巴,你這個狼心狗肺吃裏爬外的東西!從頭到尾俞家就敗在你手裏,你好狠的心!!”
  我朝後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識明顯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還是那樣,腐朽積澱,疑忌橫生,動輒推卸責任,沒有任何改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癡人說夢。
  我不再看他,從包裏拿出卡和紙條,遞給她:“密碼在紙上。”
  她有幾分惶然,又有幾分生氣,她轉過身去不肯伸手:“我隻是希望你見他最後一麵,我不是……”
  我點頭:“我知道。”我放緩聲音,“可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更多,這不公平。”我頓了頓,控製自己不去轉身,“抱歉,請你原諒,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但是,她夾在我和他之間,我不能可憐。
  相比我的母親,她軟弱,不辨是非,更命運多蹇。
  父親去世,友鉑終於趕了回來。
  我,他,還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墳塋前。友鉑的眼底隱隱的淚,他在父親墳前放上了寶寶的照片。我知道,其實他心裏矛盾,割不掉的親情,還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鉑最終問我:“他說了些什麽?”我看了他很久:“問起過你。知道你過得好,他很開心。”
  他還是那個永遠養尊處優,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紓緩的俞友鉑,什麽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於桑瞳,從頭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臉上畫著濃濃的妝,依然蓋不住滿眼的疲憊。我從不同渠道輾轉得知她一直起居無常,行蹤不定。她有著不固定的男朋友,還有無數的傳聞。
  她畢竟是俞桑瞳,她永遠不可能像我跟友鉑般默默無聞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遠需要閃光,力爭上遊,並為此而努力。龍斐陌曾經不經意般跟我說過:“俞桑瞳似乎在處心積慮挖我的牆角,”他很是無謂般聳肩,“不過,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來,她的抉擇,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們早就漸形漸遠。又或者,我們從未同路。
  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鉑從國外打來的電話:“桑筱,我托人帶了份東西給你。”他沒多說,我也隻是問清時間地址便掛斷了電話。
  晚上,清風徐徐,樹影婆娑,我形單影隻地站在校園西角,心底有些詫異,好端端的,友鉑把交接地點約在這裏幹什麽。說起來這還是我跟他當年的母校。不過自從高中畢業,仿佛很多年都沒來過了。
  突然間,我心裏微微一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冥冥中牽動著我的記憶跟情緒。
  我慢慢轉身,看向方才一直靠著卻絲毫沒有在意的那棵樹。我看著看著,眼角竟然也微微濕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經一度以為已經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樹。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不遠處低緩地:“桑筱。”
  我立刻回頭,淡淡的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長褲,短短的頭發在額前飛舞,仿佛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麵前,一如十年前,緩緩地,略帶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著他,忘了應該怎麽反應。我們之間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經尷尬曾經傷痛的歲月。
  他曬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麽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麽清澈:“是我讓友鉑給你打電話,我想你不一定願意見我。”他遞給我,“我在國外見到了他,他托我帶給你。”我機械地接過來:“謝謝。”他朝我微笑:“看起來,你過得很好。”我低頭:“謝謝。”
  他注視著我:“桑筱,你要是再這麽客氣地對我說謝謝,我會很後悔來這趟。”他淡然一笑,“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不好?”
  我低頭。十年前,我在他麵前笨拙,羞澀,懵懂,無措。十年後,物是人非,而有些東西仿佛慣性,我依然改變不了。
  “桑筱,你總是看著我發呆,要我怎麽專心跟你說話?”
  “桑筱,蠻有創意啊這個理發師,簡直就是火柴杆兒上頂了一坨大蘑菇嘛,帶我去見識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來了,要不要給你買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場看台的最高處,他遙遙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們總以為它要麽早就枯死了,要麽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卻沒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輕的時候糊塗。”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著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領中袖的白襯衫,SURABAYA繡花牛仔褲,長發微垂,因為急急匆匆直接從辦公室趕來,還背著大大的背包。他繼續淺笑:“桑筱,你現在看上去,”他聳聳肩,帶有讚賞地,“就像一隻毛毛蟲,終於破繭成蝶。”算是這麽多年,他第一次當麵這麽誇獎我吧。
  他說得輕鬆愉悅,而我低頭,默然不語。
  他頓了頓,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這次回來不會待很久,”他看著我,緩緩地,“我要走了。”
  我抬頭看他,他的皮膚遠沒有以前光潔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紋路,他的眼睛添了幾許疲憊,看來他前一陣子在西藏過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種驢脾氣的人,幹脆,決絕,永不回頭。想當年,他可以忍住半個月除一頓飯外不買任何東西,就為偷偷攢錢買自己心儀的航模,他跟父母賭氣不辭而別玩失蹤跑去雲南,不聲不響就是一個月,他為了對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諾,放棄熱門的商科,改學自己其實從頭到尾毫無興趣的醫學。
  所以他當初不置一詞就決然拋下我。長痛不如短痛。他向來極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後:“那……”我記得何臨甫那永遠的沉鬱。現在回想起來,另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觸。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還是後來才知道的呢?也許,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後:“十年前,爸爸就答應過我,從今以後,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 我又是片刻遲疑。
  他頓了頓,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問謝恬嘉是嗎?她很好,多謝你的關心。”他看著我,“桑筱,我知道你現在一切順利,我替你高興,畢竟,”他低聲然而清晰地,“我們身上有著1/4相同的血液。”
  我喉頭一哽,半晌之後,我低低地:“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問呢?之於你早就沒有任何意義。”他漫不經心地看向遙遠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時候,看到過一句偈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人不可能總是生活在回憶中,總要往前看的對不對?”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頭偕老,隻可惜,”他的喉頭似乎一哽,“桑筱,我們沒有那個命。”
  我眼睛微微一濕,我也輕輕地:“對,我們沒那個命。”
  向左走,向右走,無緣,卻偏偏相見。
  淡淡的月光下,我倆靜靜對望,心照不宣。他是來向我道別的,也是一個永遠的了斷。此去經年,或許,永遠天各一方,從此不再相見。
  何言青,連同那些青春歲月,在我記憶中,搖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漸行漸遠。
  這就是我們彼此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級台階,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開車送你。”他頓了頓,淡淡地,“你先生該著急了。”
  我恍然一驚。是,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沒回來,眼看夜深,我手機未帶。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說過的那句話,沒來由感到一陣不安。
  我也站了起來:“不必,”
  他點頭,不再勉強,轉向左。
  我向右。我倆擦肩而過。
  我低頭,走到操場的拐角處,突然間,從陰影裏竄出一個人,冷冷地:“俞桑筱。”我聞聲抬頭看過去,我看到一張蒼白的臉,美麗得竟然有點詭異。
  是謝恬嘉。她冷冷地看著我,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臉色陰沉,眼神是那種看了令人發顫的陰寒。好久好久不見,她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實在太奇怪了,以致於我的第一反應是朝後退了一小步,下意識地:“你怎麽會來這裏?”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給我不寒而栗的感覺:“你既然能來,為什麽我不能?”
  我點點頭,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再見。”
  我剛走了幾步,就感覺到後麵劃過一陣風的聲音,仿佛水觳在湖麵上輕輕掠過,隻是片刻,一陣森冷的寒意從我腳底徐徐冒起。我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冰冷的什麽東西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聽到冷冷的一聲:“俞桑筱,你這個賤人!已經結了婚,還要出來勾引別的男人,”她的聲音無比陰惻惻地,“等著吧,我一定要讓你的老公見見你水性楊花的本性!”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驚訝中帶著些許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麽會在這兒?!”是何言青。我沒有絲毫掙紮。她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抵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扯住我的頭發,扯得我生疼,不過,還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錐心的疼痛。她盯著他,滿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我聽得出來何言青話語斟酌中的謹慎:“想起來一點事情,回來看看她還在不在。”
  “一點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當我傻是不是?你到底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有變,”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扭曲,“還是沒有變!”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緩語氣:“謝恬嘉,我們之間的事,不要傷及無辜,”他再向前一步,幾乎是誘哄般地,“放開她,讓她走,有什麽事,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聲,她的聲音,接近於歇斯底裏,“你不是要去西藏,永遠也不回來了嗎?!”她悲哀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她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我感覺得到皮膚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現的場合,你都樂於出現;她生病,你緊張;她結婚,你看上去那麽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麽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頓了很久,低著頭,一直沒有開口。
  謝恬嘉的眼圈紅了,她深凹的眼窩裏蓄滿了淚:“我替你說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歡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鬆,肩膀漸漸塌了下去,“我對你不夠好麽?明明討厭吃蝦球還要裝作喜歡,明明對顏料氣味過敏,卻逼著自己討你歡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隻會讓你想起從前,掛念從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你從來都隻覺得我是個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頭來,清晰地:“不。”他淡淡地,“你就是你。”他又頓了頓,“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艱苦,我隻是不想因此而耽擱你。”
  沒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動起來,她的手再次緊緊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如果換成她,願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頓片刻,有點艱難地:“那不一樣,不要鑽牛角尖。你身體不好,不應該出來吹風。” 他深深看著她,“而且,我們之間的事,跟她無關。”
  “怎麽會無關?”她又尖叫一聲,“怎麽會無關?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人,永遠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這個賤人!你心理陰暗歹毒,先是什麽都要跟桑瞳爭,後來,又來跟我爭,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麽?”我聽到一個穩穩的聲音。是他。我居然喉頭一哽,可是,我不能回頭。
  “你終於來了!”她冷笑一聲,回頭看去,“一向精明的龍斐陌,總是習慣對別人發號施令習慣俯視別人的龍總裁,來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著你在做什麽好事!”
  他緩緩走了過來,走到我們麵前。我終於可以看到他。他穿著深色西裝,打著我送給他的淺粉色領帶,記得我當時調侃他:“可以讓小朋友見到你之後少哭一點。”可是,他現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費。
  奇怪的是,這樣的時刻,我竟然還能想起這麽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我的家事,似乎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嗎?!盡管你眼光差勁,但你智商不會也跟著低水準吧?!”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跟龍斐陌說話,果然,他臉一沉:“你打了無數次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對不起,你的寶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裏頭就放著個千嬌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語滿天飛,可我知道,你多寶貝她啊,為了她,拋棄了那麽優秀的桑瞳,為了她,在最後關頭放棄對俞氏的整體收購,而讓俞氏,讓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機會,為了她,寧願淪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請來龍氏,由著她早晚一天把龍氏報業一點一點改寫成俞氏報業,為了她,放著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飛到英國去散心,一去半個月……”她笑容燦爛而不無惡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來,你也不過跟我一樣。你的太太一丁點兒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對你冷淡不在乎,舊情人一個電話就忙不迭出來幽會,見麵之後依依不舍你儂我儂,深更半夜還舍不得離開,你說說,到底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
  龍斐陌沒有開口。
  謝恬嘉的手繼續逼住我不放,一股熱乎乎的什麽東西自我脖頸上緩緩流下:“今天,剛好你們兩個人都在,我就是要讓你們看清楚她的真麵目,”她手中的匕首漸漸上移,移到我的右頰,來回摩挲著,“桑瞳說,她天生長了一雙勾人的眼睛,現在,如果她的眼睛沒有了,不見了,消失了,你們說,會怎麽樣?”她的手,仿佛要印證她的話,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輕輕地劃來劃去,一遍,兩遍,三遍,來回往複。
  這個時候,縱使我再笨,也已經清晰感覺出她精神狀態的不對勁。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我閉上了眼。
  “好吧。”龍斐陌鎮定開口,“你盡管一試。”他回頭看看何言青,輕鬆如好友聊天般,“聽說你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來了?”
  何言青的聲音,幹澀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龍斐陌的聲音還是那麽鎮定,仿佛拉家常般:“那你在這裏的事情呢,我聽說你是醫院的骨幹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遠大。”
  他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般,何言青的聲音逐漸逐漸開始平緩開始安靜:“你沒有去過西藏,你永遠不會知道那裏的醫療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後,我治療過一名則拉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為上山采蟲草,過度勞累導致嚴重背痛、頭痛,逐漸失聰,整整三年生活在無聲世界裏,隻有通過人工耳蝸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複聽力,可是她沒有錢。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沒有辦法一件一件說出來,我也知道,憑我一己之力,想怎麽樣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誌願到那裏的醫生越來越多,總有一天,那裏的病人會越來越少,生活水平會越來越高。”他的聲音清澈得如同天籟,“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即便死了,也無愧於心。”
  “那麽,”龍斐陌隨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為什麽不願帶她走?”
  我臉上的匕首微微顫動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開口:“我們相處得很好,如果生活在這裏,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一對人人羨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場合,盡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給自己選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裏,我要麵對的是一張張黧黑的臉,是無邊無際的草原,是高原反應,是遠離家鄉的痛苦,還有永不休止的手術、治療、護理,在那裏,沒有大商場裏的國際名牌,沒有隨處可見的時髦玩意兒,想打手機的時候可能信號不好,想發郵件卻上不了網。甚至有的時候,沒有電,沒有水。在生活一點一點的磨礪麵前,再美好堅貞的感情也會褪色,最後麵對的隻是無休止的爭吵和決裂,而且,她身體不好,與其如此,我寧願現在……”
  我臉上那枚匕首顫動得越來越厲害。
  我睜開眼。看到謝恬嘉那張血色盡失的臉,心裏沒來由生出一絲憐憫。
  龍斐陌的聲音開始犀利起來:“那麽,我想問一句,你的選擇,你獨自一人離開,跟別的人,包括俞桑筱,有關係嗎?”
  何言青淡淡地:“我的過去,我的從前,我無法逃避,甚至遺忘,就像那棵石榴,她雖然不在那個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塊土地,她的枝葉不再遮蔽那個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嗬護都已經移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當我想起來,想起她跟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心中仍然溫暖。”他看向謝恬嘉,後者一瞬不瞬盯著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輕輕地,“我不是一個戀舊的人,我選擇給自己無限的空間,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無奈的微笑,“總有人不斷追問、提醒、猜疑我的過去,我一開始還可以耐心解釋,可是時間一長,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語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憊。
  龍斐陌轉向謝恬嘉,他的眼神,隻在我的臉上一滑而過,他的眼中閃過一種陌生而奇異的光,稍縱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現在,你聽清楚了嗎?”
  我又閉了閉眼。我終於明了他的真意。他接著說,口氣平靜,不帶一絲情緒:“你們之間的事情,包括問題,一直以來,隻限於你們兩個人,聽明白了嗎?”他暼了何言青一眼,幾乎是立刻,後者開口:“謝恬嘉……”
  我聽到她的聲音,顫抖而期待地:“你……你是在怪我嗎?我一直在問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氣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漸漸鬆開,她的語氣越來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證,以後什麽都不問你,什麽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對不對?我不怕苦,我不怕髒,我什麽都不怕的,讓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視著她,他的眼神逐漸逐漸悲哀,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到他的聲音,幾乎是耳語般地:“好。”他輕輕地,“我答應你。那,你放開她。”
  她幾乎狂喜,她一疊連聲地:“好,好,好。”她的手,連同那把匕首緩緩離開我的臉,我看到龍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謝恬嘉挾持我的時候,在那把鋒利的匕首抵著我的時候,在我流血的時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沒有想要哭。
  而此時此刻,看到那種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銘感五內。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身後一聲尖叫:“你騙我,你完全是在騙我――”
  幾乎是立刻,我被一陣慣性大力甩開,踉踉蹌蹌很久之後,我回身,觸目竟然是龍斐陌右臂上的一大灘血。他臉色鐵青,對自己的傷勢完全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間揚起手,毫不猶豫地甩了謝恬嘉一個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飛得老遠。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動不動的她:“憂鬱症也好,間歇性精神分裂也好,從來沒有人可以威脅得了我。而且,我警告過你,我的家務事,輪不到你說三道四!”他用左手從衣袋裏掏出手機,開始按鍵。
  我撲上前去止住龍斐陌,我看向何言青,我看著他痛苦的臉,痛苦的眼神,我回轉身,猶豫了片刻,還是仰頭:“不要。”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裏有著太多的東西,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分辨,或者說,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輕輕地:“你的傷。”我有幾分慌亂,更多的是疼,隱隱的,牽動的心疼,“要快點上醫院。”
  他修長的指頭在按鍵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麵對麵站著,現在是溫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種寒冷,森冷,無言,令人心窒的無言。
  單人病房裏,龍斐閣覷了覷床上那個人,又偷暼了一眼我的神色,終於忍不住了,湊到我麵前:“噯,桑筱,我哥不是說今晚跟你約好了去過二人世界浪漫約會嗎,怎麽兩個人都掛了花回來?而且你知道嗎?”他撓撓頭,“我哥好像自打我記事開始就沒受過傷,是誰這麽厲害,居然把他傷成這樣?”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醫生說,差一點就傷到肌腱。”
  我埋頭,不吭聲。
  我都知道。他縫了整整十三針。每縫一針,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難忍。
  龍斐閣等了半天,眼睛始終來回轉著看我們。到得最後,又無趣又納悶,實在憋不住,聰明地隨便找了個理由溜出去了。
  我終於抬頭,看向他。
  他垂眸,臉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纏著的繃帶可以看出他的負傷之外,並沒有失血過多的蒼白和無力。他的左手,甚至還在輕輕轉動著那個精致的火柴盒。
  我張張嘴,又張張嘴,終於,十分艱難地:“斐陌……”
  他依然低著頭,尋出一支煙,單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以前,有人跟我說過,傳說中有一種荊棘鳥,一生隻唱一次,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尋找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然後,她把自己的身體紮進最長、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為罕有,我也是。一生隻唱一次,隻為一個人……”他掀開被子下床,聳聳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為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淡淡地,“或許,我錯了。”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應我的,是他徑直掠過的身影,和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第23章
  龍斐陌的傷複原得很快,醫生說右手基本無礙,絲毫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很快重歸正軌。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樣話語寥寥,有事也會直接跟我說:“桑筱,我今晚不回來吃飯,跟柏嫂說一聲。”
  或者,“你要的資料,我讓秘書整了出來,在我書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閣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幾處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話,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還是跟往常一樣,但我知道,他的聲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遠離我。他所刻意維持的正常,遠遠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開始疏遠我,他開始習慣給我他的背影。
  無數次看著他,望著他的背影,我想開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想了又想,還是把喬楦約了出來。我朝她身旁那個緊張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對不起。我保證,一個半小時之後,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聲,轉頭對喬楦溫柔地:“等我,來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來,他不放心我的駕駛技術。
  我忙把她服侍好,讓進座,她滿不在乎揮手:“算啦,好容易出來透透氣,要是你也給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龜孫子樣,那我還不憋屈壞了?”
  她回身,一個瀟灑的響指,“冰咖啡。”
  我連忙朝侍應生擺手,看看她肚大如蘿的模樣:“你一孕婦,還充什麽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將有孩子的人了,修養見長,她並不計較我給她叫了杯白開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樣:“小樣,這麽長時間不找我,偏偏今天約我出來,準是有什麽事吧?”
  我低頭,不吭氣。
  片刻之後,她不可思議地瞪我,大叫一聲,引來無數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腦子壞啦?!這是表現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的時候嗎?謝恬嘉那個臭女人,你還跟她客氣什麽?換了我不告得她身敗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何言青害你傷心了多久?就連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過好幾次啦。再說,龍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麵前向著外人,而且是舊情人,置他於何地?你叫他怎麽想?怎麽看你?”她搖頭,“依我看,這事大條了。”
  我有些黯然,也搖頭:“不是的。”
  完全不是。我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了,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媽媽在日記裏的一段話,‘我至死,都想要維持在他麵前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她一輩子忍辱負重,卻一生牽掛他。你我都是做媒體這行的,知道那些記者,包括我們自己為了生存無孔不入的窺視本領,如果挖來挖去,到最後,所有醜陋的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我雖然不用負什麽責任,可是對於逝去的,或是還活著的,尤其是那個人,我媽媽傾盡全力維護的那個人,都是一場深深的災難。”
  我低頭,“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隻有這些。”
  我眨眨眼,試圖隱去眼角的霧氣,“我以為,他會懂。”
  很久很久之後,喬楦仍然沒有反應,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難過的,困惑的,無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緩了聲調:“桑筱,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你以自我為中心慣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誌強加於人,要知道受傷的可是龍斐陌,憑什麽他就得事事都明白?憑什麽你連句解釋都不給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麽,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裝糊塗。他沒有義務來幫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錯,他算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是,再怎麽說,你跟他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凡事得溝通哪,連馬克思老先生都說過愛需要時時更新哪。你得跟他說明白。”她歎口氣,“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過俞桑筱,”她仔細端詳我,“從何言青到龍斐陌,我發現你逐漸逐漸有了當禍水的本錢。”
  明知道她是在寬慰我,可我仍然連強顏歡笑都勉強,她又歎了口氣:“俞桑筱啊俞桑筱,自從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見你這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她坦白地,“當初,天上掉餡兒餅似的,龍斐陌竟然答應接受采訪,他給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你,你的資料,你的過去,你的一切,一開始我猶豫,我隻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自己的用意。對不起桑筱,最後我還是妥協了,所有的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訴他的,”她頓了頓,喝了一口水,“後來,你們結婚了,我一直覺得很難受,直到現在,我這顆心才算踏實一點。”她那張因為懷孕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浮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來,他為你做得夠多的了,桑筱,你真該好好檢討。”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動靜。他還沒回來。
  當時鍾敲過十二點之後,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沉緩的腳步聲,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幾乎是立刻衝到門口,打開房門,果然是他,他看著我,淡淡地:“還沒睡?”
  我看著他。他瘦了,臉頰淺淺凹了下去。我輕輕地:“餓不餓?我給你準備了夜宵。”他搖頭:“不用。”徑自越過我。輕輕的一聲,隔壁房間的門關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幾乎是在囈語著:“不要,不要,不要……”
  一陣心有餘悸的喘息過後,我睜開眼。一個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著他,很久很久,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站著。我撲上前去,緊緊捧著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太好了,還在……”他不說話,任我胡亂摸著,很長時間之後,他淡淡地:“又做噩夢了麽?”我低低地:“我夢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還是維持著一直的那個姿勢,直到我醒悟過來,慢慢鬆開他。
  他轉身,還是那種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既然你沒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我怔怔看著他走到門邊,旋開把手。
  突然間,我撲上去,我從背後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還是沉默著,一動不動。
  我把頭伏在他的背上,我緊緊貼著他,他仍然背對著我,他的聲音幾乎是有些不耐煩地:“我明天還有事。”我堅決地:“不。” 我知道自己無賴。我寧可他討厭我,我不放手。
  他轉身麵向我,他濃濃的眉毛緊蹙著:“俞桑筱,你已經習慣了擾人清夢是不是?”我垂頭。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他一針見血的尖刻,習慣了他給的並不溫柔的溫暖。習慣了他夾槍帶棒背後的關心。習慣了有他在身邊。
  可是,為什麽他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為什麽他的眼中,盛滿了淺淺的失落,厭倦,還有忍耐。
  我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對不起,我隻要,”我低下頭去,有些悵然地,“占用你五分鍾。”
  他沒有說話,他的身體仍然略顯僵硬地對著我。
  我的麵前是那個博古架,架上是我們前陣子剛淘來的戰國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漸逐漸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知道那個人會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謝恬嘉就在後麵,我……”
  一陣靜默。爾後,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漫不經心地:“那又怎麽樣?”
  我低著頭,不再吭聲。是啊,那又怎麽樣?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這個,為什麽還要這樣兜圈子作無謂的辯解?為什麽還要再次惹惱原本就很生氣的他?
  “如果你隻想對我說這些,那麽抱歉,俞桑筱,”他回轉身,語氣平靜地近乎殘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麽多時間浪費。”
  我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終於叫出了聲:“斐陌,別走――”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驅使,衝上前去抵住門,“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別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經做過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逃避多於思考,索取甚過付出。所以,一路走來,我丟失了很多,錯過了很多,可現在,我不奢望什麽,不強求什麽,我隻要你聽我說一句話,”
  我屏息片刻,輕輕然而清晰地,“對不起,可能已經晚了,可是,我終究,還是跌到了塵埃裏。”
  我看著他,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我想爬,可是,”我怎麽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點一點如漣漪般蕩開,蕩開,再蕩開,“斐陌,我爬不起來了。”
  我讓開了路。
  每次我跟龍斐陌鬧別扭,關牧總會準時出現。他應該改行去當心理谘詢師或命理大師,而不是律師。
  隻是現在,我完全沒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臉色,應該跟我的心情一樣差,以致於他一見我就叫了起來:“桑筱,龍大少最近生意吃緊克扣你夥食費了麽。怎麽一臉非洲饑民樣?”
  我勉強一笑:“今天怎麽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蕩蕩的家裏,又是周末,人少得說話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穀。
  片刻之後,我給關牧端來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點頭:“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經領教夠他的臭臉,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來找你的。”
  我將自己深埋到沙發裏,兩手下意識地互相掰著指頭,不吭聲。他看著我,竟然笑了:“桑筱,你們兩口子是怎麽了?雖然說現在是和諧社會,也不必和諧到經常免費為我和太太提供飯後談資的地步吧?”他搖頭,“你年輕不懂事,龍大少也跟著添亂,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說上次,我已經把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趁他喝醉酒,統統揉碎了掰開了全都跟他說過了,龍大少那麽聰明的人,一點就透啊。”
  他看著我:“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就看到他喝醉過那麽一次。”他皺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護斐陌批評你,這次,一定是你的錯。”
  隔著茶幾,我知道他在對我察言觀色望聞問切。我仍然低頭,不吭聲,心裏酸楚,委屈,五味雜陳。
  那晚之後,他仍然早出晚歸。他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怪我,對他認識不夠。又或者,更應該怪的是我,一直以來,恣意享受他的關心忍讓包容而不自覺不反省。
  室內仍然一片空寂,我們各想各的,都沒有說話。
  突然間,關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餓了,看在我大老遠跑來的份上,請我吃頓便飯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看鍾,還不到四點,咦,這個人,鬼頭鬼腦擠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麽自以為高明的濫點子。跟他相處時間越久,我越對創造“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人崇拜得有多少體都全部投地。
  不過,再怎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有些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還是站了起來。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為其難一下吧。
  剛要轉身,我就聽到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要吃飯不會自己做?”我心裏砰的一動,重又回轉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提著公文包走了進來,不看我,瞪著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微笑的那個人,“你來幹什麽?”
  關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發笑得開心:“關心嫂夫人,不行嗎?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龍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話:“不必,”他冷冷地,“你家裏挺著六個月大肚的孕婦更需要你關心。”
  關牧斜睨了他一眼:“嘖,你這兩天老不著家,桑筱不也這麽自己湊合著吃的,有誰關心過一句啊?怎麽,現在知道不舒服了?”
  龍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轉身徑自上樓。
  在他身後,關牧用著氣死人不償命的調調兒大聲嚷道:“桑筱,我記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個什麽……什麽的,瞧我這破記性!來來來,我給你打下手!”
  廚房裏,關牧賊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湯吧,我渴了。”我沒好氣地:“渴了不會喝水去啊?”他聽了也當沒聽見,從身後的冰箱裏胡亂掏出西紅柿,牛肉,洋蔥,土豆,蘿卜,又隨手撈過油、鹽、雞精、番茄醬、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著:“快點快點。”
  我納悶之至,俗話說,文火煲好湯,有誰喝個湯還要這麽心急火燎沉不住氣的?心裏這麽想,也不便說出口,一邊手裏機械地不停切西紅柿,蘿卜丁,洋蔥丁,土豆丁,一邊聽著他在一旁羅羅嗦嗦瞎指揮,心底隻叫苦。
  好容易一股腦兒下了鍋,我正要喘一口氣,又聽到他怪叫一聲:“呀,湯少了,不行,得再加點兒水!”他飛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作勢要往鍋裏倒。
  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聽到輕輕一聲耳語般地:“對不住了,桑筱。”幾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關牧,這個瘋子――!我簡直要掉淚了,我苦命的穿著拖鞋的光腳啊――我招誰惹誰了啊――
  簡直連一秒鍾都沒有耽擱,關牧扯起嗓子,用我這輩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殺豬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傷――了――!!!”
  沒有任何懸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剛才把我抱上樓的那個人,正嫻熟地給我腫得老高,紅成火腿模樣的腳踝上藥,身旁放著一個醫藥箱。
  至於那個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樓的一瞬間奪門而出,溜得比兔子還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蹤。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齒地,關――牧――,千萬不要給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個厚厚的彈弓以後崩你家關小牧的腦門芯兒!!
  我麵前的那顆黑色頭顱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後,手中的力道開始加重,疼得我齜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後微微一縮,把嘴閉緊,由得他敷藥,纏繃帶。他的動作絕不能算輕柔,可我從頭到尾一直悶聲不吭。
  形勢比人強。
  片刻之後,他啪地一聲闔上醫藥箱,看著我,淡淡地:“記得按時敷藥,忌生水,這兩天不要下床活動,明天我讓張醫生再給你看看。”
  他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體頓了一下,還是接著向前走去。
  我垂下頭來,還是堅持接著自己剛才的話頭:“……我餓了。”我說的是實話,經過剛才那麽一折騰,再加上心情差,中午隻是隨便湊合了一頓,我現在已經餓得後脊梁貼前胸,眼前也開始直冒金星,連假裝矜持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小時後。
  龍氏招牌炒飯,雖然稍失水準,雖然氣氛有點影響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頤。
  他接過餐盤,徑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門而出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停頓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闔上了門。
  我還是維持著原先的那個直直躺著的姿勢,直到他關上門。一室寂靜,我躺了很長時間,卻輾轉反側。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悄悄起身,單腿跳著,一路摸索到門前,打開門,跳到隔壁門前,悄悄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沒有一絲聲響。如果不是門下瀉出的一絲光亮證明裏麵有人的話,我幾乎會以為他在騙我。
  我輕輕跳了一小步,換了個耳朵重又貼了上去。
  幾乎是立刻,門霍然而開,他的耳朵上還掛著耳機,裏麵傳出嘰哩咕嚕的英文,他簡單回覆幾句,摘下,皺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著,又下來幹什麽?”
  雖然事先已經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麵對他,麵對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我又開始訕訕地垂頭。俞桑筱啊俞桑筱,隨著腳上的痛楚陣陣襲來,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沒用?
  他跟我一樣沉默片刻,爾後開口,淡淡地,略帶嘲諷地:““苦肉計用過了,下麵還有什麽?”
  我仰臉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我低頭,喉頭微澀:“龍斐陌,你一定要這麽說話嗎?”
  我輕輕地,“你真的,生氣到不願意見我,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的地步嗎?”
  “生氣?”他重複著,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筱,一直以來,你給過我這樣的資格麽?從結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堅持要工作,ok,隻要你喜歡,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視我的存在,你的眼裏沒有我,你牽掛著那個跟你有緣無份的何言青,我隻作不知;然後,安姨,俞桑瞳,方安航,還有你母親,所有發生的一切,我竭盡所有的心機,用盡一切手段,終於使得一點一點向我靠近,半夜裏,我看到你熟睡的臉,一點兒也不文雅的睡姿,想著你靈動的表情,偶爾的狡黠,還有臉紅的模樣,我微笑著,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秦衫為什麽會在我的生活中存在這麽久?十多年前,在紐約唐人街,她救了我。跟當初的你,一模一樣。”
  “當年我在美國的時候,一個老獵手對我說過,當你狩獵時,尤其到了最後關頭,千萬不要去看獵物的眼睛。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隻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該我跌了下去。喬楦對我說,‘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個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可以為一張越劇名家的小劇場觀摩票一擲千金;她看上去單純,卻對生活完全持悲觀態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進人堆裏可能就再也找不著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著樂吧……’所以,你知道嗎,我是真的,想要給你一片廣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讓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你喜歡的,隻要你想要的,我統統都可以給你。”
  “我不止一次氣得幾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俞桑筱,我不會永遠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青青陌頭楊柳色,有花初開待人來,我仍然選擇一天天,若有所待。”
  “然後,曾經一度,我以為,我跟幸福觸手可及。可是,當你有機會選擇的時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遠不會是我,對嗎?”他回轉身,淡淡地,“或許我會一時糊塗,但決不會允許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腳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萬倍。我抬起頭,我哽咽著,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斐陌,斐陌……”然後,一陣劇痛襲來,我腳底一軟,情急之下,我的整個身子順著牆壁和門軟軟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緊閉雙眼。“下麵還有什麽?”苦肉計一個就夠了啊。
  “桑筱。”
  “……”嘖,誰說沒有用的,關牧太天才了,果真是屢試不爽。我繼續緊閉雙眼,失憶吧失憶吧。
  “桑筱。”
  “……”我被人抱到靠窗的臥榻上,慢慢放下。
  長久的靜默。我心裏有些惴惴,琢磨著應該怎麽收場。突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有別於剛才的焦慮,略帶惱怒地:“你要是再裝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隻腳也澆成豬腳。”
  我嚇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我從睫毛縫裏瞄他。他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冷冷看著我。他的眼中,生氣的,惱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還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狽。
  我看著看著,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錐心般疼痛起來。
  他一直這樣看著我。突然間,他開口,簡短地:“看起來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沒有說下去,直接轉身。
  這一次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直起身,在他轉身的一瞬,輕輕地:“斐陌,我愛你。”
  他的背影頓時僵住了。
  我看著他,他頎長的背影,烏黑的發,修長光潔的臂,和那隻一直緊攥著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濕,我輕輕地:“即便你下定決心要判我出局,在陳列你的理由之後,是否也允許我作一下最後的申辯?”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凜,但是,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
  我低頭,窗外竹影橫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襯下,淡淡灑落在我身上,我的淚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湧,我要費好大力氣,才可以逼回去:“我認識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綿延不斷的陰雨天,偶爾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彩虹,從未有過的燦爛,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聽到麵前輕輕的細碎的什麽聲音。我不去分辨,無心理會:“之後發生的事,可能喬楦已經跟你說過,但無論她怎麽跟你形容,有一點,她始終不知道,後來我獨自一人又去了趟黃山,取下連理樹下的那把銅鎖,親手拋下了山穀。這些年來,無論真相前或後,我對何言青,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恰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蹤跡,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著跟我一樣的空氣,已經夠了。縱使夜闌人靜的時候,可能黯然,或許失落,但是,這個世上,很多我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慢慢遺忘。”我緩緩地,“即便沒有你,也是一樣。”
  “可是,你還是出現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在父親暴跳如雷即將發飆的的時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隻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閣的自作主張幫他補課,他心猿意馬,我索然無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許我辭職,你警告我離斐閣遠一點,你喜怒無常,永遠冷眼旁觀著。斐閣的生日宴會,我真的不想去,我覺得可能會發生些什麽,可我終究還是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無法解釋。”
  “從那以後,你開始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步步緊逼。你心機那麽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從來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親愛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點沒關係,胖一些也不要緊,隻是,他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顆善良誠實上進的心,還有,絕不可以沒有頭發。這些要求對於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於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來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你聽說過兩隻刺蝟的故事沒有?西伯利亞初冬的早晨,它們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 它們身上的刺會傷害到彼此,靠得遠了,卻又抵製不住那凜冽的刺骨的寒風。於是它們不停地靠近、傷害、離開,又因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複始。斐陌,我們就是同一個屋簷下的兩隻刺蝟,近在咫尺,相互傷害,感受著自己的疼痛,卻永遠看不見對方的傷痕累累。”
  我低下頭去,我心底一酸,冬天裏的那碗夜宵,夜夜噩夢後那個有些陌生的依靠,倫敦街頭,那一次迷途,轉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個靜靜的眼神。一直以來,一天天地,他給了我無限的放任、從不追問的沉默,和偶爾的笑顏。現在回想起來,無數次,看著他的笑容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著慢慢被點亮。
  我注視著那片虛無縹緲的樹影靜靜憩在我的指尖,輕輕地:“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看著你,心裏想,如果一晃神,一轉眼,我們就這樣垂垂老去,該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不敢用力、不敢靠近,我就可以有時間慢慢回味曾經的美好,我還可以不用無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測……”
  我開始哽咽,一直以來,我永遠蜷縮著,以一身的硬刺來逃避著什麽。
  可是現在,除了愛,我已經找不到任何溫暖的東西可以取代。
  可是現在,我害怕,我還在,時間還在,他卻已經離開。
  漫長,難堪,煎熬。
  一雙腳在我麵前停下,他蹲下,淡淡地:“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他與我平視。
  很久很久之後,他俯下身,毫不猶豫地用力咬了下來。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瘋狂飆淚。
  他哼了一聲:“很疼?” 他看向我的腳,不帶什麽情緒地,“哪個更疼一些?”
  我眼淚汪汪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敢說。
  他垂眸,我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過了很久之後:“論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帥很多;論個頭,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論體重,抱歉,我永遠不可能超過相撲運動員;我因為蛀牙偶爾會去看牙醫,從來沒有人說我善良,還有,或許不到五十年,我的頭發就會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頭,屏息,聽到他慢慢地:“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後,直到他的眉頭漸漸蹙起,眼神漸漸淬毒,我才如夢方醒,期期艾艾地:“好像……不用……”
  我的唇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考慮?矜持?溫柔?嬌羞?在這位龍先生麵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遠都在說著言不由衷的反話。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毫不意外一般,在我身旁坐下,隨手拿過一份文件低頭瀏覽:“不必這麽得意俞桑筱。我隻是不希望自己的投資付之東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盤被吸引到那份從上到下隻有兩行字的備忘錄上,“別忘了我是一個精明的商人。”
  要麽是我眼花,要麽某人的臉,是真的……
  我伸出手,從後麵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後,我終於可以放心地眉開眼笑,“好吧,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你的虧損縮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現在還不能確定。
  我把頭埋到他的背後,有些臉紅。
  他反手攬住我,半晌之後,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醜。”我沒有吭聲,很久之後,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時,我身上的手機嘀嘀嘀地響,我的短信。
  我低頭看,陌生的號碼,短短兩行字:
  她有家族遺傳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闔上手機,抬起頭來,我摸摸自己的傷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後,你或我罹患老年癡呆,不愁找不到印記。”
  他做不屑狀,哼了一聲:“不用以後,俞桑筱,”他唇角調侃地笑,“記憶障礙,認知損傷,思維弛緩,這些症狀,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癟嘴。他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我。我隻好轉移話題:“我聽說桑瞳……”他拉我一起躺下,將我的腳輕輕放好,不甚在意般,“她想學武則天另立王朝,可惜身邊沒有一個李治。不過無妨,”他輕笑一聲,“人之魚肉,我之雞肋。即便如此,潛在對手還是會比虛偽附庸更值得期待。”
  他側過臉來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輝:“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貼在腹上,微笑。
  他側過身來,手撐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說過,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
  “嗯?”我裝傻。
  他終於笑了,第一次,我看見他笑得星眸微闔,神采飛揚,“那麽,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棋逢對手始開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來,“記住,我從此不會再給你悔棋的機會。”
  我環住他,慢慢迎了上去。
  我也是。
  窗外,夜色正濃。
 
  尾聲
  不久後的一天,宛如孩兒臉一般,早上剛下過一場瓢潑大雨,中午又開始陽光明媚。
  午後陽光中,某人愜意地躺在搖椅上看書,我蹲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螞蟻搬家。自從年事已高的某人受傷以來,我們總是跟全國人民一樣重視補鈣。
  突然,我想起來一件無頭公案,伸手去推某人:“喂。”某人充耳不聞,又翻了一頁書,自顧自往下讀。
  我想了想:“龍斐陌,可否解釋一下,什麽是權宜?”“唔?”他淡淡地,似聽非聽般又翻過一頁。我闔上他的書,不厭其煩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抬頭瞄了我一眼,微蹙眉,不勝其煩地:“俞桑筱,可否解釋一下,什麽是離婚?”我愣了一下,恍然:“你故意引我上鉤!”他唇角微勾:“彼此彼此。”
  我摸摸鼻子不吭聲。好吧,誰叫我自己理虧在先。
  他又補上一句:“關牧說得真對,句句在理。”他點點頭,狀若讚歎,“今年我要給他多加律師費。”
  得意個什麽勁?!我哼了一聲,斜睨他,冷冷地:“說不定是我的真實想法呢?”他將書拋掉:“俞桑筱,你想考驗我的耐性麽?”我頭皮吃痛,大力敲他:“神經病啊你!”
  好痛啊!我淚水都痛得快飆出來了。我很久沒修指甲了,我用力反掐他。
  正當我們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大呼小叫地:“哥,桑筱,你們說這幅畫掛在哪兒比較好?啊――”那個聲音驚天動地地延續了至少十秒之後,這才亡羊補牢地,“我什麽都沒看見,沒看見,你們繼續,繼續……”隔了很遠,我還聽到他絮絮叨叨地,帶點納悶地,“不過,你們三三兩兩來這麽一下,難道是因為今年春天夏天都到得特別早麽?”
  我一愣,隨即笑噴。三三兩兩?虧他想得出!
  我這個老師真應該引咎自盡。
  我推開龍斐陌,瞪著他。他依然一臉輕鬆,沒事人般繼續坐到搖椅上去看書。
  不要臉!
  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喂。”
  他閑閑地又翻了一頁書:“嗯?”
  我別有用心地擠到他身邊:“喂,猜個謎語好吧?”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飛蛾撲火蟲已逝,學友無子留撇須,偶爾留得一人在。打三個字。”雕蟲小技,還能派上用場。看來,我的詩詞課沒有白學。
  “啊?”他神色自若地裝傻。
  又過了半天,才極其敷衍地“嗯嗯嗯”了三聲,權作回答。
  我鬱悶。結婚快三年了,連這麽一句偶像劇每集必備用語都要求上半天,還求不到。寶貝啊,你親愛的老媽我做人也太失敗了!我一臉沮喪無精打采地起身要走。
  剛走了兩步,聽到後麵一個聲音,不高不低地:“笨蛋!你手上戒指的背麵。”
  我有些疑惑地褪下,早看過了啊,還不是一堆彎彎曲曲的豆芽符號,有什麽好看。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難不成――
  我重又擠坐回去,小心翼翼半帶討好地:“刻的什麽?”
  他閉上眼,半天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波、斯、語。”就再也金口不開。
  我恨恨,跺腳離開。龍斐陌,風水輪流轉,你等著,總有你吃癟的時候!
  一起身,我的手就被一隻大掌覆住。
  “我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紀念。曾經以為,它會留在我身邊一輩子。”他牽著我的手,他的聲音聽起來和他的掌心一樣溫暖:“桑筱,你是我這輩子捕獲到的唯一的,最美的獵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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