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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觀瀾:心素如簡

(2008-11-28 15:36:59) 下一個
  秋日的街頭
  關心素走在街頭。
  二十八歲的她,穿著一身得體合身的職業套裝,長發及肩,依然年輕,依然清秀,氣質溫文淡雅,但是,眼眸中的沉靜,如無波古井,是她這個年齡,所少有的。
  回到公司裏的財務部,助理小妹方亭正在接電話,一見到她,揚起聽筒:“關姊,電話。”
  關心素走過去,接過話筒:“喂――”
  電話那頭傳來她極其不願意聽到的一個聲音:“心素,你好,我是簡庭濤。”
  關心素頓時冷下臉,也冷下聲音:“簡先生,請叫我關心素。”
  心素這兩個字不是電話對麵的那個人所能叫得的,尤其是當下。
  助理小妹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關心素瞥了她一眼,她有些做賊心虛地,飛快閃到一旁,裝模作樣地,理著手邊的東西。
  但耳朵還是時時刻刻注意著這邊的動靜。
  那邊似是不以為意又略帶譏嘲地笑了一下:“這,有區別嗎?”
  關心素不自覺地,用手指輕聲叩叩桌麵:“簡先生,很抱歉,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我是一個甘為五鬥米折腰的市井小民,不比你簡先生財大氣粗,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如果沒什麽公事的話,對不起,恕我不能奉陪。”
  說完,毫不猶豫地,就要掛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調仿佛依然很輕鬆,絲毫不受影響:“關心素小姐,誰說我不是為了公事找你?”似是有意在跟她耗時間。
  關心素按捺下心頭的些微煩躁:“有話請快說,我還有報表要看,還有一大堆工作要做。”知趣的話最好立馬掛斷,從此不要再來煩她。
  那邊的聲音頓時也正經起來:“關心素,周五,也就是明天下午五點半,我來公司接你,你打扮一下,”那邊的聲音有意頓了頓,好像是給時間讓她消化這個訊息,“我媽過六十大壽,她希望你能來。”
  關心素微微冷笑:“簡先生,你是不是撥錯電話找錯人了?”
  她在心裏補充了一句,你確定你要找的人姓關而不是姓葉?
  簡庭濤似乎絲毫不受影響,也絲毫不理會她的略帶譏諷,不緊不慢地:“沒有錯,你們邱總也要出席,他還要跟我談一個合作項目,你這個財務部經理,自然必須在場。”他的口氣依然輕鬆自若,“他一會兒會跟你說的,我隻不過是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絕對是公報私仇!
  於是,關心素也擺出一副撲克麵孔,這個年頭,這套公事公辦的架勢,任誰都會:“既然如此,明天下午我和邱總一起去就可以了,不用勞煩簡先生大駕。”
  語氣中不無諷刺。他來接她?過去那一兩年來,她從無此等好命吧!
  簡庭濤極其難得地,頗有耐性地,依舊自動忽略她拒絕的話語:“我媽很想你,讓我明天提前來接你,帶你去買幾件衣服,打扮得漂亮點,讓她老人家也開心開心。”
  關心素這下再也按捺不住了,對著電話那頭略帶嘲諷地:“簡庭濤先生,如果你沒有健忘的話,六個月前,我已經下堂求去了,目前的身份隻是一個生活簡單的小職員,跟你們財大勢大的簡氏家族一無瓜葛,二無牽連,這種溫馨的家常話,麻煩你在撥電話的時候認清楚對象之後再說!”
  啪地一聲,掛上電話。
  心裏極其痛快。
  這些天來縈繞在心頭的那口濁氣,總算稍有紓緩。
  她一瞥,助理小妹方亭正有些驚訝,又有些崇拜地看著她。
  她摔電話的對象,可是連公司裏一言九鼎的邱總都不敢得罪的人物啊。
  況且,眾所周知的,還是她那個新近重又被列為N市十大鑽石王老五之首的前夫簡庭濤先生。
  於是,她有些戰戰兢兢地,怕被殃及池魚:“關姊――”
  關心素安撫地衝她笑笑:“亭亭,麻煩你,去幫我泡杯咖啡。”
  方亭極其迅速地,如釋重負地,端起杯子,衝了出去。
  下班後,關心素去超市買了一些吃的用的,大包小包地,拎回到她那套小公寓裏。
  公寓雖小,五髒俱全,布置得很是精巧,這是六個月前,她拿出簡庭濤先生給的遣散費中的一部分購置的。
  這是她應得的,她拿得十分的心安理得。
  她沒有學邁克爾.道格拉斯的前妻,以男方有重大過失為由,分走他一半家財,算他幸運。
  她一向瀟灑達觀,就算六個月前,遭遇於她而言如泰山崩頂般的重大事件時,亦是如此。
  想當初,在她和簡庭濤一起去辦離婚手續的時候,她一臉的氣定神閑,反倒是簡庭濤先生,一臉的鬱卒和惱怒,倒叫那個雖然對她不甚了解,但是對簡家的財力和簡庭濤先生的秉性非常了解的資深大律師王清仁先生,用很是銳利和帶著些微詫異的眼神,一連瞥了她數眼。
  她當時裝作沒看見,隻是,心頭冷哼了數聲,大學裏將近四年,再加上畢業後六年,堪堪十年的愛情,即便無甚驚天動地,但也算是細水長流,且稱得上是當年無數N大學弟學妹們口耳相傳的一段佳話,到頭來還不是抵不過一朝變心。古人似乎說過,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隻怕左思量右思量,就唯恐忘得不夠快!
  關心素走進家中那個小巧溫馨的客廳,將買回來的東西一件一件歸置好,然後,將菜拎到廚房,打算好好慰勞一下自己的胃。
  受素來愛享受生活的老爸關定秋先生影響,她一向愛鑽研美食,在簡家待了三年,簡家大廚的手藝更是讓她的胃益發挑剔,因此,最近以來,下意識地,她對食譜,十二萬分地有鑽研精神。
  今天,她買齊了原料,打算做一道雪球明蝦,好久沒吃過了,有些食指大動。
  剛將菜下鍋,電話鈴聲就開始響了,她有些無奈,這就是獨居的壞處,想找個替死鬼都找不到。
  過兩天,一定要把如楓這個小丫頭拐過來,跟她一起住。
  有心不聽,但電話鈴聲一直鍥而不舍,她十分無奈,隻得熄了火,走到客廳,多半是她那個對她永遠恨鐵不成鋼的老爸吧。
  當初死活不同意她嫁給簡庭濤,並揚言跟她斷絕一切關係,而嗣後果真也一諾千金的關定秋先生,卻在心素平靜地簽字離婚,並不聲不響地搬出簡家後,嘴硬心軟地,時不時地,打電話或親自登門來關心一下這個當年揚言永不再見的不孝女。在彼此都有空時,還會不時拉她出去品品茶,聊聊天。
  或許,這就是血濃於水吧。
  並且,桃李滿天下且精通易學的關定秋先生當年的預言的確很準:你們不適合。畢竟,知女莫若父。
  心素微喟,隨手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一聽到電話那端的聲音,就眉頭緊蹙。
  不是她想象中的色厲內荏的老爸,而是陰魂不散的簡庭濤先生,她的前夫。
  簡氏集團的總裁,N市標誌性企業的掌舵人。
  也是這六個月來,自稱是奉嚴母之命經常明為關心,實質時不時冷嘲熱諷地對她當初提出離婚之舉進行言語打擊的前度劉郎。
  她通常隻是挑挑眉,不為所動地直接掛斷電話。以她對出身高貴的簡庭濤的了解,當然知道,此次她算是踩到了他高傲的尾巴,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她能體諒,所以不計較,也懶得去計較。
  所以說,窮盡她十年時間,她唯一的收獲就是清楚地認識到了,這個簡庭濤先生,根本跟她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又或者,他們根本,就從未走進過彼此的內心世界。她心底一黯。
  真不知當初年少無知的她哪根筋搭錯了,亦或是眼睛被什麽東西完全蒙蔽了,才會曾經一度摒棄成見地,認為他是一個深情儒雅,而且絕無公害的超級好男人。
  現在的她,極其清醒,於是,她簡單說了一句:“打錯了。”
  連客氣話都欠奉一句,又是啪地一聲,直接掛斷。
  簡庭濤微愣地,聽著聽筒裏傳來的嘟嘟嘟的掛斷音。
  這個無可理喻的女人,今天已經是二度幹脆利落地掛斷他電話了。
  也是這六個月來第八十七次幹脆利落地,掛斷他的電話。
  若不是生怕回去之後實在無法向盛威猶存的老母交代,若不是……他堂堂簡氏集團的總裁,何至於淪落至斯,去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公司裏的一個同樣微不足道的小職員的臉色?
  更何況,這個關心素還……
  他微微不耐地,蹙起眉。
  從他念大三,她念大一那年,順理成章地,和無數對校園情侶一樣,從他在受到一些不可避免的挫折後,如願以償抱得佳人歸以來,幾乎從無波折,即算談婚論嫁時,除了關心素小姐那位鰥居多年的老爸,N大中文係資深老教授關定秋先生螳臂擋車般,象征性阻攔了一下,而以男方這邊的財勢其實更有理由應該講究門當戶對的簡氏大家族,倒是自始至終,從無異議。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當時尚顯稚嫩,對人際關係也素無研究的關心素小姐,不經意中,居然將彼時還牢牢掌控簡氏公司大權的簡夫人賈月銘女士那顆閱人無數,挑剔異常的心一舉收服,短短時間內,兩人關係竟然就一日千裏地,相處得不是母女,勝似母女,於是,自打關心素大學畢業以來,賈老夫人就一疊連聲地,催著兒子趕快娶關心素過門,好在卸下公司重擔的同時,更多得一個女兒陪伴,以慰老懷寂寞。
  終於在三年前,簡庭濤先生,如母所願,娶得關心素小姐作簡家婦。
  他直到現在都有些納悶,真不知道這個叫作關心素的比九頭牛加在一起還要固執得多的小女人,給他老媽吃了什麽迷魂藥,一貫見多識廣的簡氏家族的賈母賈老夫人,還就死死地認準她這個業已下堂一鞠躬的前任兒媳了。
  因此,這六個月來,從沒給過他任何好臉色,無數次地,威逼他去向關心素解釋並賠罪。賠罪?他心中冷哼數聲,在他簡庭濤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這兩個字!!
  經過半年來的母子冷戰,直至昨天,賈老夫人的臉色才稍有緩和,仿佛讓他將功贖罪般,吩咐他明天一定要帶關心素回家,給她祝壽。
  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於是,他這個火山孝子就要受到這個自離婚那刻起就打算從此相逢隻作不相識的女人的一再羞辱。
  半晌之後,簡庭濤仍然瞪著話筒,有些火大地,將聽筒重重地放歸原處。
  他心底這六個月來或明或暗搖曳的那簇火焰,仿佛一瞬間被挑起,燃成熊熊烈焰。
  好吧,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倒要看看你這個關心素要擺譜到何時!
  於是,他陰沉著臉,拿起西裝外套和車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徑直走了出去。

  似水的流年
  關心素跟簡庭濤的相遇,很戲劇性。
  那年,她還是個大一新鮮人。
  一日午後,心素跟室友方慧約好出去逛街,方慧是有名的遲到大王,出門尤其磨蹭,心素便站在宿舍旁的小竹林邊上耐心等待,她正百無聊賴四處看著,才一會兒,就聽到竹林裏麵隱隱有哭泣聲。
  心素微微一驚,好奇心起,伸頭看過去,就看到一男一女麵對麵站著,女生穿著裙子,長得很是漂亮,正在傷心哭泣,對麵的那個男生身穿米色休閑服,個子很高,抱臂站著,蹙著眉,微微不耐的模樣,表情很是淡漠。
  哦,應該是一對吵架的情侶。
  心素轉回頭。
  從小在大學校園裏長大,對這樣的場景,她早已見怪不怪。
  但是,對那個異常冷漠的男生,她還是有幾分意外。
  很少見。
  不一會兒,女生有點激動地,大聲而快速地說了句什麽。
  心素聽到那個男生平淡而些微不耐地回覆著什麽,但是,她聽不清楚。
  女生的哭泣聲越來越大。
  沒過一會兒,那個女生便哭著一路跑了出來,差點撞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有點無措地,看著女生哭紅了眼,一路抹淚跑遠。
  心底有幾分惻隱。
  不一會兒,那個男生麵無表情地大踏步走了出來。
  心素瞟了一眼,嗯,長得還挺俊眉星目的,隻可惜……
  她心裏本能地起了幾分反感。
  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因此,她且避在一邊,低眼斂眉。
  但她的眼角眉梢,隱隱有著幾分不屑。
  男生根本沒有看她,便繼續邁步往外走去。
  仿佛她不存在。
  有一就有二。
  三天後的午後,心素跟爸爸的弟子,N大中文係美女老師蕭珊約好去打羽毛球。
  當她站在球場旁的榕樹下等蕭珊時,居然好死不死地,又碰到相似的一幕。
  那個不遠處站著的男主角是同一個人。
  甚至她這個路人甲也是同一個人。
  但是故事的女主角已然易人。
  同樣的年輕美麗,但相貌迥異。
  隻是結果,也還是同一個,女主角痛心之下,嚷了句什麽,掩麵哭泣而去。
  當那個男生站立了片刻,再一次麵無表情走向她這個方向時,心素極其無奈。
  十八歲的她,早已懂得趨利避害。
  於是,她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不語。
  她不想長針眼。
  不勞她費心,那個男生還是沒看她,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
  仿佛她不存在。
  讓心素萬萬沒想到的是,有二居然還有三。
  這一次,她還是在等人。
  周末,她站在N大校園門口那棵美麗的相思樹下,等著爸爸一同去臨近的師大聽音樂會。
  周末,恰逢晚飯高峰期,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心素孤零零站在樹下,人潮湧動中,幾次險些擦到人。
  突然,一輛自行車從她麵前急馳而過,她忙往後避讓,顧得了前顧不了後,無巧不巧地,重重撞到一個人。
  或者說,是那個人退讓不及,撞到了她。
  一個高大帥氣,似曾相識的男生。
  他正安閑自若地站著,兩手瀟灑地插在兜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心素微微蹙眉,她認出了他是誰。
  但是,那個男生顯然沒認出她。
  因為他的眼神很陌生,還有著一絲捉摸不定。
  心素一愣,是那個熟悉的陌生人。
  於是,她斂眉,簡單說了聲“對不起”,便轉過眼去,繼續安心等待。
  那是簡庭濤印象中,跟心素的第一次相遇。
  周末,老媽賈月銘女士,剛從澳洲出差回來,有好一陣沒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了,讓他務必回家一趟。
  傍晚六點,家裏的司機因故晚到,他站在那棵美麗的相思樹下,手插在兜裏,漫不經心地等著。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斷有人跟他打著招呼。
  新聞係的高材生,N市最大家族企業的繼承人,他向來受人矚目。
  也總有流言包圍著他。
  所以,他的表情,永遠有些淡淡的疏離,還有漠然。
  原本隻是無可無不可地打量著來回人潮的他,一不小心,重重撞到了前方一個避讓自行車的人。
  他有些吃痛,皺了皺眉,但是,多年來的教養還是沒讓他忘卻禮貌,他轉過頭,剛想說對不起,便怔了一下。
  因為那個人,是一個嬌弱的女孩子。
  而且,她隻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便低頭退到一邊。
  素來自製力超群的他,不知為什麽,心中微微一震。
  因為,當那個女孩子回眸的一瞬,八個字,驀地盈上心間:
  心素如簡,人淡如菊。
  如玉般的肌膚,恬淡的臉龐,純淨的雙眸,一襲素雅的米色長裙,不算是絕色,但是,那種眉宇間透出的絕代光華和幽蘭般氣度,居然讓向來自製力超強的他一時間,看得愣住。
  簡庭濤似乎明白了,徐誌摩劍橋初見林徽因時來自心靈最深處的那種悸動。
  你是天空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跡
  ……
  後來回想起來,他也幾乎是有些奇怪自己當時的失常。
  這在從小曆練得處變不驚的他,幾乎是從未有過的。
  但是,當時的他,還是看著那抹窈窕背影的漸漸遠去,心中若有所失。
  沒過幾天,身為N大記者團團長的他,就很快尋訪到,那個女孩子,就是D大聲名赫赫的中文係老教授關定秋先生的掌上明珠,D大商學院金融係大一學生,而且,她的名字,就叫作關心素。
  他暗中不露聲色地觀察著關心素。
  果真,人若其名。
  更何況,仿佛冥冥中,就注定要和他有牽連。
  關心素,簡庭濤。
  心素如簡。
  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
  或許,等了二十年,他的Ms.Right真的出現了。
  素來眼高於頂的簡庭濤,深受其母熏陶,極其固執,近乎偏執。
  於是乎,僅僅一夕之間,簡庭濤的密友葉青承就突然發現,這個N大最著名的校園貴公子,最近似乎有點不太正常。
  他開始早出晚歸了。
  他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他居然破天荒開始威逼葉青承,N大廣播站站長,開後門為他播歌。
  而且,為-一-個-女-孩-子-點-歌――?
  饒是認識了簡庭濤十數年,葉青承的眼睛還是瞪得比誰都大。
  這、這、這、……
  他歎了一口氣。
  心素的煩惱至此正式開始。
  每天中午,準時有一束玫瑰,送到她宿舍樓的傳達室裏,委托管理員代交給她,每日中午準時定點地,在校廣播電台裏,有人為她點歌。
  還全是匿名。
  就連她去上中文係美女教師蕭珊的公選課時,都有花店小妹送花來給她。
  弄得跟她情同姊妹的蕭珊一直衝她曖昧地笑。
  她一開始很有幾分摸不著頭腦。
  以前幾乎沒碰到過。
  三天一過,她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因為,從第三天開始,每天晚上,有人神通廣大地,出現在她所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無論教室,大禮堂,亦或是圖書館。
  嗯,是那個熟悉的陌生人。
  她冷哼了一聲――
  他不是該在小竹林嗎?
  抑或是操場?
  他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地方?
  她搖了搖頭。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她已經知道他叫簡庭濤。
  事實上,才進校沒多久,她就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就連晚上她們寢室裏室友津津樂道的臥談會中,也經常聽聞這位簡庭濤同學的大名。
  “今天我看到簡庭濤了耶,就是簡氏集團的那個公子哥啊,長得好帥!”
  “聽說他還是學校籃球隊隊長呢,校隊主力,籃球打得超棒!”
  “我還聽說,很多女生倒追他呢,不過,他好像有點傲哦,身邊的女生,經常換來換去的……”
  ……
  心素清楚知道簡庭濤乃N市十大家族企業之首的簡氏集團掌門人賈月銘女士的獨生兒子,未來簡氏集團的繼承人。賈女士長袖善舞,八麵玲瓏,還是N市人大代表,經常上新聞,並且,賈女士十分注重企業文化的培育和完善,曾慕名拜訪過關定秋先生數次,關先生對這個見識遠超一般尋常婦人的,大氣雍容的賈月銘女士很有惺惺相惜之感,是以心素對這位報紙電視上常常可見的,看上去精明練達的賈女士,感覺並不陌生。
  隻是,在心素看來,基因這個東西,未必會顯性遺傳,就算剛進N大沒多久,她也輕易得知,這位簡庭濤同學,堪稱新聞係男生的龍頭老大,但是,簡同學在N大最最聞名的,倒不是他顯赫的家世,而是他身上所發生過的無數似真似假的花邊新聞。
  其中,就包括名列N大有史以來地下流傳的十大最具轟動效應新聞第六位的,中文係係花因不堪被拒絕亦或被拋棄為他自殺未遂的流言,因此,對於身邊有著這樣一個十數年如一日深情依依緬懷前妻,即便美女當前也全然柳下惠一個的絕種好男人兼好老爸關定秋先生的關心素同學而言,簡庭濤同學不啻是SPSS統計聚類分析中完全應該剔除掉的那個小樣本。
  所以,關心素對他,是敬謝不敏,且相見如冰。
  這種男生,應該進煉獄,永世不得超生,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最好,還是省省吧。
  她又摸了摸頸項上的那個精致的項鏈,和項鏈上那個同樣精致的心型吊墜,心裏,驀地一黯。
  簡庭濤倒是一如既往地,十分樂觀豁達。
  他就篤定關心素同學即便不看在他幾乎天天風雨無阻地,鮮花贈佳人的苦心上,也會看在那個忠盡職守的花店小妹我見猶憐的模樣上,不得不收下那束她顯然看得很礙眼的玫瑰。
  況且,一進N大,從無數的學長們津津樂道的口中,他早就知曉一個N大師生們表麵上彼此心照不宣但暗地裏傳得風生水起的消息,那就是,中文係美女老師蕭珊,不僅曾經一度是關定秋先生最為得意的弟子之一,更是關先生自十多年前喪妻以來,無數企圖接近他而未果的女子中,唯一例外的那個,這些年來,蕭珊老師稱得上是關先生唯一的紅顏知己。
  盡管不知為什麽,關先生多年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地,似乎無意要跟蕭珊老師發展超乎友誼的關係,但是,所有N大人都知道,蕭珊老師癡心不改地,從二十多歲的妙齡女孩,一直等到如今三十幾歲的風姿楚楚的知性女人,是為了什麽,就連當時尚且年幼的關心素都清楚得很,一直陪伴她照顧她的亦母亦姐的蕭珊阿姨在等什麽。但是,這兩個當事人,還似乎就準備這樣樂此不疲地,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
  白白跌碎一地眼鏡片。
  但是,簡庭濤一眼就看出這個姓蕭名珊的名列N大四大美女教師之一的女子,堪稱一支很具潛力的績優股,隻要善加利用,日後必定會獲得豐厚回報。
  因此,他其他時間一概不挑,就認定蕭美女的課,並且,他同樣認定,憑關心素和蕭美女的深厚交情,必定不好意思翹她的課。
  倒叫一直以為簡庭濤隻是一時興起,隨便玩玩而已,且心態頗有些複雜地冷眼旁觀的,從小一起長到大的葉青承同學,心中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簡庭濤,是已經完全瘋狂了,且不怕瘋得更厲害些!

  如歌的行板
  半小時後,當關心素很悠閑地,坐在那張小小的玻璃餐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品茗著很美味的明蝦時,門鈴響了。
  很悠揚的SHINING FRIENDS的音樂,她特別定製的。
  會是誰?
  她放下筷子,走到門口那個小小的對講機顯示屏旁,上麵是一張微微不耐的臉。她一度十分熟悉,近來卻很感陌生的那張臉,簡庭濤先生。
  她有幾分意外。
  因為屈指一算,盡管時時電話聯絡,這六個月來,簡先生從未跟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從來也不。
  她僅僅一愕過後,對簡先生的來意,洞若燭火。
  隻可惜,現時的她,與簡家已無任何關係,至於一度視她若女的賈老夫人,不論明天是否出席壽筵,她都會記得請速遞公司送一份禮物過去。
  畢竟,相處一場,說沒有感情,顯然是假的。當年的賈老夫人,見的場麵人聽的場麵話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不可避免地產生些許逆反心理,而當時尚且年少的關心素小姐,打小就飽受關定秋先生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熏陶,書香撲鼻,說到逢迎奉承,對不住,半竅也不通,這種若是嫁入尋常百姓家,顯然會被公婆冷落至死的異常脾性,偏偏對了賈月銘女士的胃口,她要的就是這樣能和她談談詩詞,聊聊心情的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孩子,當年迫於父母壓力,再加上丈夫乃一介文弱書生,不得已挑起家族重擔的她,雖然滿懷琴棋書畫詩酒花的詩意夢想,但為現實所迫,雖不至於淪落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黃臉婆境地,但是,畢竟和自己所期盼的相距越來越遠了。沒想到老來居然還能得此瑰寶,陪她話說從頭,重拾夢想,不禁令她老懷大慰。投桃報李地,心素對賈老夫人也十分體貼關心,經常相伴左右。
  並且,賈老夫人以其一貫的武斷認為,關心素小姐,是她那個執拗異常的獨生子此生以來做的唯一一次正確選擇。但是,不曾料到,好夢易碎,這兩人不聲不響地,生米已成熟飯後,才通知她,說已簽字仳離,她當時氣得,直差點沒背過氣去。
  但是,見慣風浪的她,在稍稍了解情況之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並且,她自有她的打算。
  因此,她不惜擺出慈禧太後垂簾聽政的架勢,威逼兒子就範,去敦請他的前妻起駕前來。
  顯然,簡庭濤先生絕沒有自己老母的一貫雅量,隻見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撳著門鈴。
  即便是如此悠揚動聽的音樂,在他如此的荼毒下,也難免有歌不成歌,調不成調之嫌。
  關心素挑挑眉,繼續返身,回坐到餐桌旁,悉心品味著明蝦的鮮嫩,一邊吃一邊不動聲色地想,最好趕快摁壞,改天她再去定製一個佛心大悲咒的門鈴聲,也好籍此陰陽相隔地避開小人。
  從離婚那刻起,以她對簡庭濤先生的一貫了解,她就心中有數,此事恐怕不易善罷。
  果然,片刻之後,門外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關心素,需不需要我一個一個去撳你鄰居的門鈴,請他們來幫我敲門?”
  他就吃準了她一定會在家,口氣裏十分篤定,還略帶嘲諷。
  心素再次挑挑眉,繼續穩如泰山。這種伎倆,她念大一那年,他已經充分施展過,現在的關心素,已遠非昔日吳下阿蒙,可以做到完完全全地,不為所動,所以,鑒於現今社會資源緊缺,他最好還是能省則省吧。
  門外有片刻寂靜。
  正當心素以為簡庭濤先生已經衝冠一怒大步流星地離去,正悠閑自得地給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濃湯之際,門外又傳來極其冷靜的聲音:“喂,110嗎,我是XX路XX大廈1203室戶主,我鑰匙掉了,現在在門外,但是我怕我太太在家會出狀況,你們能不能盡快――”
  心素手中湯勺一顫,滑落在碗中,她帶有幾分惱怒地,盯著那扇門,仿佛要透過那扇門看穿門外的那個人。這個簡庭濤,還是和十年前一樣瘋狂,不,怕是比十年前瘋得還要厲害!
  看來,以她對這個簡庭濤先生十年來細水長流般的經驗性認知,仍不足以解釋此人當下的異常之舉。
  她眼下還沒有成為明日早新聞裏社會版新聞事件女主角的這份心理準備,且完完全全的,實屬飛來橫禍,無妄之災。
  盡管她不無惡意地,很想讓聲名顯赫的簡氏集團的簡總裁出現在經濟版以外的報紙新聞頭條。
  畢竟,這個年頭,任誰都有私心,都知道先保自己要緊,她自然概莫能外。
  於是,她走到門邊,拉開裏麵那道雕花的桃木門,再拉開防盜門上的那扇小窗,隔著防盜門淡淡地對著外麵:“不必了,我還活著,多謝費心。”
  隻見簡庭濤先生早有預料一般,對著手機彼端很有禮貌地:“沒事了,門已經開了,謝謝。”
  爾後,自若地用修長的手指啪地一聲合上手機,不緊不慢地盯著她:“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連防盜門也不開?”
  說著,還用手指叩叩那道顯然十分堅實,遍身上下應該不下二十個鎖點的名牌防盜門,語氣中仍帶有些許嘲弄。
  關心素不由心頭一陣火起,麵前的這個男人簡直無可理喻,犯錯的是他,有意挑釁的是他,陰魂不散的,還是他,而她這個受害者從頭到尾,倒如同見不得光的陰溝裏的小老鼠般,被一路苦苦相逼,就差沒被勒令以死謝罪。
  因此,她口氣也不善地:“對不起,蓬門小戶,不知禮數,有話請快講,講完請快離開,電梯就在那邊,恕不遠送。”
  簡庭濤一如十年前,絲毫不為所動,下巴微抬,眼睛微眯,銳利地往心素身後瞥了一眼:“你這麽怕我進去,難不成裏麵……”話雖未說完,隱喻之意昭然若揭。
  心素隻是淡然一笑:“是又怎樣?”
  自從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以來,兩人就已經既不羨鴛鴦也不羨仙地,成為路人,如今,她肯撥冗跟這個路人閑談,實在算是大大有違本意。
  於是,她神色自若地,繼續原先話題:“有話請――”
  簡庭濤先生隻當沒聽見,又撥通電話,簡單地對著話筒那端:“你上來吧。”
  心素有些微詫異,這個簡庭濤先生,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簡先生倒是氣定神閑地,合上手機後,就閑閑抱著胳臂,佇立在門外,耐心等待。
  心素心裏冷哼了一聲,她倒也想看看他在她家門外等什麽。
  不一會兒,一個模樣幹練,麵色黧黑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電梯口,他朝簡庭濤先生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又朝心素瞥了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裏拿出工具,開始開鎖。
  心素大駭,連忙隔著門叫道:“喂――這是我家,你……你……你想幹什麽?”
  那個中年男子隻是又瞥了她一眼,眼裏似乎還帶著十分的不讚同,然後,一聲不吭地,繼續開鎖。
  簡庭濤先生如旁觀者一般,負手而立,悠閑自得地站著。
  以那個中年男子嫻熟的手藝,門不一會兒就開了,幾乎是同一時間,簡庭濤先生的半個身子就進來了,並迅速地,遞給那個男子一張大鈔。
  中年男子麵無表情地接過去,並未道謝,而是衝著心素不甚友好地說了一句:“以後不要動不動一跟老公生氣就把他關在門外,”然後,往電梯方向走,似是咕噥了一句,“怎麽脾氣跟我老婆一樣大,現在的女人……”
  心素先是被他的那句話氣得有些頭昏,待到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已經徑自走到室內的那個身影時,更是氣得怒火上揚。
  因為簡庭濤先生已經儼然如獅王巡視領地一般,極其迅捷地打開了她那兩室一廳的所有房門,一間一間地仔細搜索著,緊接著,又降尊紓貴地,返回客廳,坐到了她那個小小的仙人掌形狀的休閑沙發上,還十分自如地,伸長雙腿,然後,打量著她桌上的兩菜一湯的簡單飯菜。
  再然後,似是有些不讚同地,瞥了她一眼。
  心素冷眼旁觀著,直至眼看著簡庭濤先生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思,安心要客隨主便,因此,她也就按捺下心中的惱怒和不耐煩,當他是透明,繼續回到桌旁,目不斜視地,同樣安心地,吃著自己尚未吃完的飯菜。
  簡庭濤先生也不開口,低頭想著什麽,一時間,兩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僵持著。
  直至心素將碗筷拿去廚房衝洗幹淨,將桌麵收拾好,再給自己泡了杯三年前業已成為她繼母的蕭珊阿姨前一陣子送來的上等花茶,坐了下來,氣定神閑地,輕啜了一口後,簡庭濤才終於抬起頭,輕輕開口:“心素――”
  關心素眉頭微蹙,隨即舒展,算了,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反正對她而言,半分損失也無。
  見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簡庭濤挑了挑眉,看向她,語氣平和:“心素,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麽恩怨,我媽一直都是很疼你的,她六十大壽,你……”
  心素微微蹙眉,兼有些頭痛。
  因為,這六個月來,簡庭濤先生似乎安心就不想讓她這個主動求去的下堂婦清淨耳根,幽靈般無處不在地,籍簡氏公司與她所任職的邱氏公司之間的往來業務,折磨她這個小小財務部掌門人的耳朵和神經,以至於公司那位懼於賈月銘女士餘威而十分不敢得罪她這個簡氏家族棄婦,但更是不敢得罪那位大權在握的簡總裁庭濤先生的邱總,很是為難般,夾在中間,天天慨歎做人難,難做人。
  而且,N市並不大,如果籍著此次賈月銘女士的壽筵,再跟簡家,或是簡庭濤先生扯上任何關係,而為外人指指點點,她當初又何必走得那麽幹脆?
  傷也罷,痛也罷,就當是塵封在過往的腳印,又何須去踩?
  更何況,她還遠沒有謝玲玲女士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過人涵養。
  因此,關心素以自己一貫的邏輯,言簡意賅地:“邱總在下班前,已經跟我說過了,明天,我會跟邱總夫婦一起去。”其他的,就免了吧,她當不起,相信坐在她麵對的這位麵色已經漸漸下沉的簡先生,同樣當不起。
  簡庭濤臉色越來越沉,他盯住了心素,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眼神中,有一小簇火焰在隱隱跳躍,他靜默了片刻,冷冷地:“關心素,當初婚是你提出要離的,我成全了你,但你別忘了,當初我答應簽字離婚,也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在我再婚前,若是我有需要,你還必須陪同我出席一些必不可少的場合。”
  他觀察著心素臉上細微的變化,隨後微微一笑:“如果你忘了,我可以讓王大律師將協議副本傳真一份給你。”
  本來,彼時坐在王大律師辦公室裏的他,已經失去理智,隻是隨口提出這個妾身未明的不合理要求,他當時,根本沒想到向來極其不喜出席應酬的心素會同意。
  他下意識地,期待著心素的拒絕。
  但是,在那種非常場合,想必也是有些暈頭了,心素當時居然想都未仔細想,隨口就答應了。她甚至不屑於仔細去看那份協議,簽完名後,正眼也不看他,直接瀟灑離去。
  於是,他現在就祭出了這個已在腦海中盤桓了數日的最後一招殺手鐧。
  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心素電話裏的漠然,一看到心素平靜的神色,他的心底,就突如其來的,湧上一陣強烈的惱怒,還有幹澀。
  關心素想跟他撇清關係?
  對不起,休想!
  心素微微一怔,然後,也冷笑一聲:“何必如此舍近求遠呢,你身邊就有更適合的。”
  他的紅顏知己,從祖上傳下來已有數代交情的簡氏企業公關部經理葉青嵐小姐。
  葉小姐才貌雙全,家世良好,更兼對簡庭濤先生一直一往情深,癡心不改,即便在他使君有婦之時,亦是如此,在大約兩年半前如願以償地拿到碩士學位後,伊人一刻也不願在美國多呆,不惜以美國南加州大學大眾傳媒管理碩士的輝煌學曆,不顧家人反對,加入簡氏公司,屈就於一個小小公關部。
  葉青嵐小姐仿佛就是為簡庭濤先生量身定做的,拾遺補缺的那根肋骨。
  所以,她這個明顯尺寸不合的零部件,一早就應該淘汰出局。
  所以,她走得很幹脆。
  一聽此言,簡庭濤即刻抬起頭來看她。
  心素很驚訝地看到他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烈焰,那一瞬間,幾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有憤怒,有冷峻,似乎還有著,一瞬即逝的,淡淡的傷楚。
  僅僅是片刻,簡庭濤就鎮定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關心素,記清楚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還有,總有一天,你會為你固執到無可救藥的愚蠢,而付出應有的代價!另外,”他起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你別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關心素小姐,你十年來從不離身的那根項鏈的小吊墜裏,刻的是什麽!”
  說完,他走了出去,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了。

  歲月的痕跡
  在簡庭濤一連串的狂熱舉動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正如簡庭濤同學事先所預料到的那樣,關心素同學依然好大一棵樹般,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她照上她的課,照跑她的圖書館,完全對周圍的學生包括一些年輕教師的好奇眼神和竊竊私語恍若未聞。
  且對於自己無意中極有可能成為N大地下流傳的十大校園新聞中新晉增補事件中的女主角這一新的身份,似是毫無認知。
  但是,即便應邀成為劇中人的路人甲乙們都紛紛意欲棄廟堂之高而求江湖之遠去了,簡庭濤同學仍然毫不氣餒。
  他就是喜歡她這樣的個性。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
  對從十歲開始即跟在賈月銘女士後麵旁聽各種會議,出席各種談判場所的簡庭濤同學來說,關心素同學,是THE BIGGEST DEAL IN HIS LIFE,並且,是THE ONLY ONE。
  於是,他雙管齊下,日記照樣聲情並茂地日日寫日日貼,此外,緊迫盯人戰術,雖然老套了一些,但俗話說得好,烈女怕纏郎,由此可見,一個纏字訣,這一凝聚了無數前人智慧結晶的舉措,在現今科技發展一日千裏的社會,仍具相當的威力。
  要知道,簡庭濤同學可是從十歲開始,就在賈月銘女士精心栽培下,開始熟讀諸葛亮兵法、孫子兵法、唐太宗李衛公問對、鬼穀子、百戰奇略等等等等兵法書籍的傑出英才,就連修身養性的曾國藩家書,他亦是看了不下十遍。
  有道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念了那麽多年的兵書,再加上目睹過那麽多次火花四濺的談判現場,這種基本技巧,還難不倒他。
  反正,他原本就打算和關心素同學長期耗下去了,而且,他以一貫的自負相信,先沉不住氣的人,絕對不應該會是他。畢竟,他也算是在情海中閑庭信步地徜徉了多年的那個人。對關心素同學,別的暫且不談,他自認還是要勝在經驗上。
  他相信,關心素同學絕對是一個從未涉入過愛河的NOVICE,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不知道為什麽,簡庭濤同學對女孩子的眼睛尤為挑剔,一個女孩子的心靈純潔與否,從眼神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
  他就是喜歡關心素純淨而淡然的眼神,如一泓溫潤的清泉,盡管略帶憂鬱,但不含哪怕一絲雜質。
  於是,沒過多久,心素就發現,這個不知什麽時候莫名其妙地就纏上了她的簡同學,近來的行為舉止,跟她完全可以達到不是雙胞胎勝似雙胞胎般,心有靈犀不點通地,極為雷同。
  她從小到大,在N大校園裏住慣了,曆來有晨跑的習慣,每天早晨出門,呼吸著清晨新鮮的空氣,在操場上慢跑幾圈,活動伸展一下身體,再欣賞一下操場旁邊的那幾株身姿優雅輕靈的楓樹,一天的心情,自然就輕鬆了起來。
  隻不過,自打簡庭濤同學和她出現在同一個操場的那一天起,她的心情一直就不比以往般輕鬆無礙。
  因為這個簡同學笑得也實在太燦爛如朝日了些,一早就候在操場門口,一見她長發飛揚地,穿著休閑運動服一路跑近,眾目睽睽之下,一大老遠,就十分愉悅地跟她打招呼:“關心素同學早!”
  她有些詫異地瞄了他一眼,對他的無孔不入倒也並不意外,她並不是古墓中的小龍女,校內BBS她也常上,近來的校園十大新聞中常常有這位簡同學的身影,並殃及她這條池魚,就連她那個雖然年過五旬,但仍然與時俱進地喜好新鮮事物而並非日日鑽進故紙堆的老爸關定秋教授,通過校園網和蕭珊的隻言片語,也有所耳聞,隻不過關教授向女兒旁敲側擊了半天,在關心素同學曆數簡同學種種惡形惡狀之後,得知這個他之前幾乎一無所聞的簡庭濤同學在關心素同學心目中的地位,遠遜於關家樓下鄰居家那條心素避之猶恐不及的沙皮狗,他一笑置之之餘,也就罷了。
  但是,每每看著心素那張酷肖亡妻的俏臉,和身上那種如菊般溫潤淡雅的氣質,他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那個亡妻去世那年才五歲的,抱著他的腿大哭著要媽媽,直哭到聲音暗啞才沉沉睡去的紮著小辮子的小女孩,終於,也長到這麽大了,也開始有男孩子這麽狂熱地主動追求了。
  隻是,以心素的單純和不經世事,恐怕暫時還過不去心上那道小小的坎吧,他想起了心素脖子上自十六歲那年起就從不離身的那條項鏈,再想到……然後微微地,歎了口氣,
  他想著,或許,過段時間,也應該多讓柯軒來家裏玩玩,陪心素多聊聊天了。
  對簡同學燦爛的笑臉和禮貌的問候,心素隻當沒看見也沒聽見,徑自跑過他身邊,簡同學倒是絲毫不以為意,瀟灑地聳聳肩,再同樣瀟灑地轉身,跟在她後麵跑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總而言之,時時刻刻,離她不超過兩米遠,惹得路人紛紛為之側目。
  心素隻當看不見,壓根不理,隻顧埋頭跑步,簡庭濤同學也隻顧跟在她身後,一連數日,皆是如此。
  即便關心素同學非常淡定地,沒有任何因為他的出現而改變自己晨跑計劃的意思,而隻是在隔天就戴上了一副耳機,一邊跑一邊聽著音樂,對他的招呼聲,似乎聽都沒聽見,他也同樣不以為意。
  反正,簡同學有的是耐心。
  而且,簡同學繼續鍥而不舍地,出現在關心素同學出現的任何場合,隻不過,此次,送花小妹已經光榮地功成身退了,他單槍匹馬地,親自去上蕭珊老師的古詩詞鑒賞課,並以其一貫良好的人緣,和眾人心照不宣想看好戲的心態,在那個挾蕭美女之盛名每每都人滿為患的教室裏,每次都能在關心素同學身旁找到位置坐下來,即便一時半刻沒有空座,也自有人極其迅速而友好地,在關心素同學有些無可奈何的眼神中,給他讓出他想要的座位,讓他安然自得如願以償地,伴佳人而坐。
  上課,關心素看講台,他看關心素,反正,他原本就是來旁聽的,且醉翁之意完全就不在酒,他的學分,早就修滿了,根本不差這一門。
  於是,當蕭珊老師用極富感情而又柔美的嗓音講解著破陣子、鷓鴣天、如夢令中的意境,以及“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連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殤,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向洛陽”的寫作背景,關心素同學聽得專心致誌,如癡如醉,而簡庭濤同學更為關注的,則是她臉上的極其微妙的變化。
  這是他絕無僅有的近距離接近她的大好時機,怎能不善加把握,於是,他幾乎是平均在盯著關心素看上三分鍾後,才抽空瞄上講台一秒。
  這一幕,不僅四周學生看得十分好笑,不時竊竊私語輕聲議論,就連講台上站著的蕭珊,也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她心裏,不禁也有些好笑。
  親密如她和心素,即便關心素同學一向品評事物都善於擇其要點,一針見血地點到即止,她也已經充分知曉這位近來事跡滿N大傳播的簡庭濤同學,在心素心目中的地位之低下,處境之不堪,大概在關心素同學有生以來的十八年中,無人能出其右。
  但其實,她對這位簡庭濤同學的印象,倒也並不惡。盡管蕭珊明白簡同學遠非對文學有執著愛好才中途插進來,風雨無阻準時準點地聽這門課,但是,簡庭濤同學長得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且不慍不惱,很有耐心,俗話說相由心生,衝著簡同學的這份胸襟,她就已經開始暗暗給他加分。
  並且,以簡氏家族可以追溯到解放前的發家史,絕對可謂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富家子,但是,這位簡庭濤同學但凡路上碰到她,都極為有禮貌,大老遠就開始打招呼。有一次,蕭珊和友人到簡氏企業麾下的一家餐館吃飯,無巧不巧地,碰到陪同母親巡視業務的簡同學,他立時三刻地就讓經理將蕭珊她們引到最好的包廂,最後,原本奉簡同學之命要免去就餐費用的經理,跟蕭珊她們拉鋸了半天,才極其勉強地以七折價收了她們的餐費。以蕭珊的玲瓏剔透,當然知道絕大程度上,她隻是沾了關心素同學的光。
  最重要的是,在蕭珊內心深處,這位簡庭濤同學和她可謂同病相憐。她二十三歲那年拜在關定秋先生門下就讀他的研究生,彼時關教授剛剛喪妻,仍然沉浸在對亡妻的無盡緬懷之中,妻子的骨灰盒,日日放在關教授床頭,妻子的照片,永遠放在關教授最貼近胸口的衣袋中,甚至於妻子生前興之所至所錄的歌,或是隨手塗鴉寫的文章,畫的工筆畫,也被關教授仔仔細細地,無一遺漏地,整理了出來,日複一日地細細把玩,以慰相思。目睹這一切,一向骨子裏浪漫非常的蕭珊幾乎立刻就愛上了這個大了自己十五六歲的深情男子,但是,她知道,關教授的執著,非三五年,或是十年八載,所能被時光隧道消弭,他的境界,也遠非那個一邊吟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一邊照樣納妾的蘇老夫子可比,因此,她隻是以不遜關先生的執著,多年來,默默守候在關先生左右。她明白,關先生並非對她無情,對蕭珊的善解人意和出色才情,他的欣賞,也明顯寫在眼底,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蕭珊此次算是深深受教。因此,對這位顯然同樣十分執著的簡庭濤同學,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
  因此,每每路上見到簡同學,她都微笑著,和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目光中,不無戲謔,和些許的鼓勵。
  蕭珊老師的這種心態,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日益明顯的友善態度,正是簡同學一直以來所殷切期盼的。畢竟,放眼全N大,她算是能最接近關心素同學的唯一女子,對關心素同學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容小覷。
  盡管關同學仍然對他置若罔聞,不理不睬,幾乎半眼也不看他,但是,簡庭濤同學仍然很有耐心,至少目前,他有了一個小小的同盟軍,他知道,即便懾於關心素同學的冷淡態度,這個聰明的蕭珊老師目前態度還有些搖擺不定,但在不遠的將來,隻要他繼續努力,以蕭美女目前的自身心態和對自己日益友善的態度,總有那麽一天,會巧妙地從旁大力協助他。
  這算是他為日後不可避免的正麵相交埋下的一支奇兵。
  畢竟,兵書上載得好,善戰者,不拘其法,就算小小利用一下蕭美女的微妙心理,隻要無傷大雅,又有何妨。
  在簡同學心中,這跨出的第一步,基本上算是小小的初戰告捷,於是,簡庭濤同學不慌不忙地,開始實施第二步計劃。
  這第二步就是,不遺餘力地,在關心素同學身邊,繼續埋下第二支奇兵。
  這支奇兵,是簡同學在公司裏無意中翻人事檔案時發現的,簡氏公司人力資源部經理方之磊先生的獨生女兒,住在關心素同學隔壁寢室的同屬一班的方慧同學。
  她算是無意中被簡同學挖掘出的一塊蒙塵美玉,並且,得知這個驚人發現後,簡同學一時欣喜異常,於是,想方設法地,迂回曲折地,去探詢方慧同學的底細和個性。
  方慧同學倒是早就知道了這位簡氏集團的公子哥最近的一切動態,且回家後已經和老爸老媽連比帶劃繪聲繪色地形容過一番了。性情活潑開朗且頗有頭腦的方慧,欣賞歸欣賞關同學的氣質,但未免覺得她也太缺乏新時代年輕人應有的朝氣了,於是,她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的心態,再兼天生一副巾幗不讓須眉的俠女風範,一直意欲施展改造關同學這一浩大工程但苦無良策,如今,簡庭濤同學算是誤打誤撞地,給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況且,憑借這個機會,她還可以從簡同學那裏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和以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長期紅利,對一向算盤打得比會計專業的人還要精刮的她而言,絕對是老天爺在虧欠了她十八年後,突如其來沒打招呼就砸在她頭上的一塊超級大餡餅。
  於是,在簡同學投石問路之後,她立刻就一拍即合地答應與他通力合作,務必讓關心素同學從此迷途知返,回歸人間正道。
  當然,也是基於方之磊先生的循循善誘和現身說法,畢竟,簡同學的前途不可限量的。連數百年前的和珅都知道在嘉慶皇帝沒登基之前小小地未雨綢繆一下,新中國紅旗下成長起來的方家父女又豈能例外?
  於是,不久之後的某一個周末,當在關定秋先生熏陶下,一向酷愛看話劇的心素,在方慧同學的盛情邀請下,去欣賞來N市訪問的波蘭華沙國家話劇院所演出的,由波蘭著名導演瓦裏科斯基編導的莎士比亞經典喜劇《馴悍記》。
  原本還有些疑疑惑惑的她,正有些奇怪一向雖然爽朗得緊,但被同學戲謔為“搶錢女王”的方慧同學,怎會犧牲周末大好的打零工時間來和她一起欣賞話劇。要知道方慧同學雖然家境不俗,但是,經濟頭腦一向十分了得,且對金錢執著得緊,無論大錢小錢,隻要有錢就賺,舉凡KFC兼職,德芙促銷,DELL新品展示,隻要有企業來N大招募臨時的計時計件工,她從來都是義無反顧地衝在最前麵,一副弱水三千皆須為我所飲的架勢。
  隻見方慧同學四兩撥千斤地,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反正是別人給我老爸的公關票,不看也浪費,再說,跟你一起去看話劇,順便提高一下這個……這個欣賞品位嘛,嗬嗬――”
  說得一副很誠懇的樣子。
  心素到底是年方十八歲的小女生,盡管表麵矜持,其實從心底也是很渴望友情的,如今這個在班上一直很吃得開的女生主動示好,她心底也有些竊喜,感謝一番之後,欣然赴約。
  結果,在她坐下來沒多久,話劇演出才剛剛開場,旁邊就坐了一個人,她下意識一看,不是預料中的方慧同學,而是她避之猶恐不及的,簡庭濤簡同學。
  她當即就意識到,她被古怪精靈的方慧同學無情地出賣了。
  簡同學照例不吝向她展示堪比黑人牙膏廣告明星的牙齒:“關心素同學好!”
  心素挑眉,再挑眉,然後起身,準備即刻離開。
  既然坐在這兒是個錯誤,那麽,顯然不應該讓這個錯誤再繼續下去,於是,她走得毫不猶豫。
  但是,有人比她更毫不猶豫。
  簡庭濤伸出手,極其迅捷地,一把拉住她:“怎麽,你要走?”
  心素冷靜開口:“請你,放開我――”
  隻見簡庭濤同學神色自若但不好通融地:“關心素同學,你現在這樣就走,對精心準備演出的演員們似乎很不尊重。”
  心素略帶嘲諷地,微笑了一下:“簡庭濤同學,你這樣拉住我,對我似乎更不尊重。”
  自打簡庭濤同學跟她一同出現在古詩詞鑒賞課的教室的那天起,她就對簡同學愈挫愈勇的精神氣質和遇強則強的非凡潛力有了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她也從來沒有天真地認為此事可以善罷甘休,因此,早就積穀防饑地設想出了種種可能出現的情形,並作好了種種最壞的打算。
  此等情景,算是比較MILD一點的了,所以,她的應答很是敏捷。
  簡庭濤同學很有紳士風度地略略鬆開她,然後,睨了一眼四周,果然,他們在拉扯之間,已經惹得旁邊不少眾人的異樣眼光。於是,他微微一笑,很有禮貌似乎還帶有些無奈地對著周圍解釋:“對不起,我前幾天不小心惹我女朋友生氣了,她一直到現在都不肯原諒我,打擾諸位,實在抱歉。”從頭到尾,眼睛始終非常深情地,對著心素。
  眾人的眼光瞬即集中到麵色十分不豫的心素臉上,眼神中無一例外帶有些微譴責,心素左首一個剪著羽毛剪神色黯然眼睛紅腫的,孤伶伶獨自一人來看話劇的小女生更是立即瞪著心素,聲音雖小但十分有力地:“好好的男朋友不珍惜,等到分手了,你就知道後悔了!”
  看著眾人對表演得比舞台上還要生動逼真的簡同學一副同情的臉色,心素實在是不知應該生氣還是應該覺得好笑,再說也實在不能幹擾別人看話劇,於是,為今之計,她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簡庭濤同學自然跟影子似地緊緊綴於其後,還不忘抽空再向周圍閑雜人等報以略帶無奈的微笑。
  羽毛剪小女生在他們身後,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一走到馬路邊上,心素就揚起手,準備叫出租車。
  她不想跟這個莫名其妙的簡庭濤再待在一起一分一秒。她已經習慣了這十八年來的寧靜生活,她不願意在他的蓄意入侵下,而發生一絲一毫的任何改變。
  她想起那個墜子,和那張溫和而永遠都略帶一絲憂鬱的笑臉,不由心中又是一黯。
  簡庭濤十分冷靜地,截下她揚起的手,然後,突如其來地,把她的身子轉過來,神情嚴肅地:“關心素,你當真――就這麽討厭我嗎?”
  在這個關心素麵前,他前所未有地,充滿了挫敗感。
  心素被動地看向他,他的眼底,第一次,居然有著濃濃的不解,和淡淡的憂鬱。
  簡庭濤繼續執拗地盯著她,他的手,仍然毫不放鬆定著心素的身體:“不管你怎麽想,不管你怎麽對我,我就是喜歡你。”他輕輕然而堅決地:“我是不會放棄的。”
  心素看著他眼底的堅持和無畏,還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一時間,居然也有些怔住了,她略略低頭,心頭又湧起一陣淡淡的憂傷。
  簡庭濤輕輕放開她,一瞬不瞬地,略帶探測地注視著她:“關心素,你是我這麽多年來見過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頑固最無情最鐵石心腸的,”接著,他自嘲地一笑,“可是,誰叫我……”
  聽聞此言,心素垂下眼簾,低聲而清晰地截住他的話:“簡庭濤同學,請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也不要再把你以前追女孩子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她揚起臉,“沒有用的,對不起,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正在此時,有一輛出租車滑到她麵前,她在坐進去的同時,看了一眼站在那兒,臉上沒什麽表情的簡庭濤,禮貌而疏離地:“再見。”
  從此最好不見。她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
  車在簡庭濤的視線裏,越開越遠。

  飛鳥的天空
  第二天,星期五晚上七點,關心素還是準時出現在了自打她搬出去那日起就打算從此不再踏入半步的簡家那個超大超高的,高雅但不奢華的客廳。
  盡管有些不情不願。
  她倒並不是被簡庭濤先生的一番話所打動亦或反將成功,她之所以站在這裏,完全是由於邱氏夫婦的軟硬兼施,邱總挾上司之威唱紅臉,邱夫人則以婦人之仁唱白臉,轟得她頭腦發昏,兩腿發軟。
  誰都知道她雖然既不吃硬,也不吃軟,但當這兩者夾攻之際,她往往容易恍惚,且容易被宵小之輩抓住此項弱點,善加利用。十年前,她就已經接受這種血的教訓。
  況且,賈月銘女士的慈母麵孔適時地卻上心頭,她的心中當時就驀地一軟,於是,隻好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並準備了事先早就精心挑選好的,一早就打算快遞過去的禮品。
  但是,唯一的要求,仍然是與邱氏夫婦同去,且不刻意作高貴打扮,簡單得體裝束即可。畢竟,她當下的身份,隻是一個普通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當她提出來時,邱總的神色似是變了變,但是,一貫帳中諸葛亮的邱夫人已經忙不迭地,向自己的夫君使眼色,當即大力應承下來。
  隻要眼前的這個關心素小姐肯出席,那就是他們夫婦在賈老夫人麵前立下的一件大功,至於其他,哪怕會小小得罪一下簡庭濤先生,也隻是小小瑕疵,絕不影響大局。
  片刻之後,一向懼內但彼此心靈相通的邱總也瞬間換上一副慈父麵孔,微笑地,應承下來。
  一進門,關心素就毫不意外地一眼看到客廳正中站著的雍容華貴氣度不凡的賈女士,以及右首穿著寶藍色晚禮服,明媚照人,言笑晏晏的葉青嵐小姐,她的另一邊還站著簡庭濤先生,兩人正在熱情地,招呼著滿大廳的客人。
  當然,就葉小姐所兼具的簡氏公司公關部經理和當前簡先生緋聞女友的雙重身份,這是完全應該的。況且,男的高大俊挺,女的美麗大方,看上去的確是一對非常登對的璧人。
  隻是,今晚的壽星兼最受矚目的女主角顯然不這麽想,因為,關心素剛隨邱總夫婦過去想跟賈女士及其身旁的簡先生葉小姐打招呼時,就在離葉小姐大約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傳來一個略帶威嚴且不容置疑的聲音:“心素,到媽這兒來。”
  一時間四周寂靜,眾人立刻鴉雀無聲,心素有些愕然兼無奈,以她對賈月銘女士的一貫了解,她當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賈女士在成功地投下這塊小小的石頭後,嘴角已經勾起了一絲勝利的微笑,顯然很滿意看到水麵上浮現的圈圈漣漪。
  滿大廳的一幹人等,都屏息以待著這一戲劇性場麵如何演下去。前妻,新歡,負心男子,戀舊婆婆,迥異與孔雀東南飛的劇情,但具有同樣強烈的戲劇衝突效果。
  就連當事人之一的簡庭濤先生,也在冷眼旁觀兼些微期待著這一幕如何收場。
  反倒是在心素進來之前,一直處於勝利且愉悅狀態的葉青嵐小姐,握著高腳酒杯的左手,瞬間完全失去血色。
  心素瞥了賈老夫人旁邊的另外兩人一眼,走上前去,遞上終究還是決定親自送來的禮物:“賈伯母,生日快樂。”她用的是婚前的稱呼,並非她不知好歹,對賈月銘女士的一片好意,她完全心領,賈女士無非是想讓出席壽筵的這些人看到,再口耳相傳,關心素小姐盡管已經求去,但是,在賈女士心目中地位依然牢固,也好讓她在職場上少受幾分委屈。
  不可否認的是,她的心裏有些酸楚,又有些感動。隻是,她又瞥了一眼正緊緊盯著她,臉上已經笑容漸斂的葉青嵐小姐,她既然已經離開,就再也沒必要擋住別人的路,占據這個有名無實的身份。
  賈女士顯然仗著這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和自己的長輩身份,立時三刻開始發威,她鳳眼微眯,話音頓沉:“心素,你是不是覺得才過了六個月,我就不配你叫一聲媽了?”
  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且,絕不容關心素有絲毫敷衍的樣子。
  其實她此刻的心神,倒不在她這個垂著頭一言不發的,讓她又氣又愛的前兒媳身上,隻見她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旁已經有點花容失色的葉青嵐小姐,胸口那鬱積了整整六個月的心頭之氣總算稍有紓緩。
  隱忍了六個月,等的就是今天。
  想當初,當她眉頭緊鎖地,從她那個氣得心智已經不太清醒,且語焉不詳的兒子口中大致得知情況後,以她多年來的閱曆立刻準確判斷出,撇開兒子和心素本身存在的問題,這個從小到大對她那個不孝子從未死心,十數年如一日般癡情的葉青嵐小姐絕對功不可沒。
  隻不過,她心底冷哼一聲,若是安安份份做她簡賈月銘的世侄女便罷,要想作她簡家的兒媳婦,還要先要看她這個慈禧太後這關過不過得了!
  必要的時候,她不介意讓葉青嵐小姐清楚認知到,珍妃當年是怎麽香消玉殞的!
  賈月銘女士在維護家庭幸福方麵,如好鬥母雞般,向來心狠手辣得緊。想當年,五年前仙逝的簡非凡先生,即簡庭濤先生的老爸,年輕時曾經以一個文弱書生之身,企圖紅袖添香,坐享齊人之福,她不動聲色地,在不損一兵不失一卒的前提下,成功保土衛疆。
  原因無他,她直截了當找到那個看上去似嬌怯怯弱不禁風的林妹妹的第三者,開門見山地:“你要想清楚,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但是,若是簡非凡此刻跟你走,我保證不出三個月,他會回頭跪著求我原諒他!”
  她心中清楚得很,是年三十八歲的簡非凡先生,其心智仍如花樣年華的寶哥哥,空有一肚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抱負,但一無縛雞之力,二無忍耐之心,再加上當時簡家大家長放言出來,若是二者仳離,賈月銘女士將效仿張幼儀,離婚不離家,真正被逐出門外的,倒很可能是這個正正宗宗的簡家人,這當然非簡先生所願,所以他妄圖兩全其美。
  隻是,他打的如意算盤,還要看賈女士答不答應。並且,她心裏冷哼一聲,似顰非顰,閬苑仙葩的林黛玉,誰不想當,隻不過別忘了,在王熙鳳精心算計下,鬱鬱死於寶玉大婚之際的,還就是她!
  而且,賈女士的心中不是不酸楚,亦不是不痛苦,想當年,她也曾經是一個浪漫純情的女子,但是,迫於父母壓力,在母親聲淚俱下並不惜下跪之後,不得不嫁給簡非凡先生,這椿婚事本就是家族聯姻,遠非她所願,簡非凡先生也遠非她心中佳婿,因為她青梅竹馬的,真正心愛的那個良人已在她大婚之際,黯然遠走異鄉,至今仍孑然一身,並時不時鴻雁傳簡地來問候她,讓她愧疚之餘,難得地,時時心中泛起柔情。
  因此,當年,在簡非凡先生多次審時度勢,最終不得不與林妹妹一刀兩斷,乖乖回歸家庭之後,賈女士斷然與其分居,人前是一對模範夫妻,人後彼此隻當陌路,她實在是被這個上天硬要安排給她的丈夫傷透了心。從此之後,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獨生子簡庭濤的培養栽培上,並最終如願以償地看到他成為一個N市知名的青年才俊,並娶得如花美眷,本來她沒也承望老來居然還能有此補償,來消弭她前半生的缺憾,她的心中,不可謂不快慰。
  但是,半路居然殺出這麽個程咬金!
  而且,這個葉青嵐小姐,等於是掀開她塵封已久的回憶,揭開她永不想提的瘡疤,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在葉青嵐小姐和諸位嘉賓麵前,她偏要和關心素小姐上演一幕高潮迭起的婆媳相見歡。
  心素隻是略加思忖之後,便低著頭,打定主意,一聲不吭。
  賈月銘女士見心素拒不接招,暗歎一聲,這個前兒媳,書生意氣不改,換作另外一個但凡心竅靈活或是刻薄一些的女子,一早就撲上前來,有樣學樣地,和她一唱一搭地,將這出戲漂漂亮亮地演下去了。即算一時半刻不能覆水重收,至少,在那個葉青嵐小姐麵前,在略略挽回些麵子之餘,亦可稍稍出口惡氣。
  從簡庭濤先生跟心素談戀愛之初,這個彼時才念高三,一向對他鍾情甚深的葉青嵐小姐就在家裏鬧得死去活來,而賈月銘女士和在重大決策上向來唯她馬首是瞻的簡非凡先生,一致看好的是關心素小姐,因此,對葉家家長的多次旁敲側擊,巧妙地將責任一概推給向來敢作敢當的兒子,終於,在對簡庭濤同學知之甚多的葉青承同學回家和父母一番長談之後,葉家兩老態度強硬地要求女兒死心,但感情的事,怎麽能說不想就不想呢,因此,葉青嵐小姐高考發揮得一塌糊塗,後來葉家看看實在無法,不顧她兩眼長淚直流,強行押送她出國念書,順便也好讓她散散心。
  不知是國外實在生活單調隻能用功念書,還是中國人原本就智商超群,在國內年年考試吊車尾的葉青嵐小姐,在國外居然考試經常得A,並且,四年之後,一咬牙考上了南加州大學的碩士,然後,兩年半之前回來,毅然加入簡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以至於賈女士稍微這麽一打盹,醒來居然就變了天。
  此刻的賈月銘女士,在這三個人身上環視一圈,心中不禁一聲歎息,古語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於是,她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挽住心素:“好長時間不見了,陪我聊聊。”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現上滿麵笑容,“招呼不周,大家務請好好用餐,玩得開心一些。”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間將眾人注意力引開。
  大約兩個多小時之後,一番熱鬧盡興之後,賓客漸已散去或轉移陣地,心素有些不情不願地,跟著邱總夫婦二人,坐到了簡家那個她一度十分熟悉的書房內,不過,此次,是為了簡氏公司和邱氏公司的最新業務往來。
  相比起賈女士這兩個多小時以來老而彌堅的旁敲側擊,她倒也寧願坐在這兒,至少,不用時時刻刻有被逼供之虞。既然都已經簽字仳離,往昔也就沒有必要再攤到陽光底下來消毒,就權當埋在心底隨記憶消逝好了。想到這兒,她的嘴角不由得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排占據了整個牆麵的大書架,那是她和簡庭濤結婚那年,他知道心素嗜書如命,將原先放置在那兒的名牌家具撤掉特別改製的,古今中外,包羅萬象。心素下意識一瞥,不由心中一動,當年她興之所至編的那個大大的中國結,居然還掛在書架左邊的第三層,那鮮紅的顏色,如今看上去,竟然有些刺目。她不由低下頭去。
  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邱總夫婦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左手持有高腳酒杯,不時輕啜一口的簡庭濤先生言簡意賅地說著什麽。畢竟,兩千萬的涉外合同,對簡氏企業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於白手起家,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的邱氏夫婦來說,實在算得上是一筆大生意。原本他們也沒想到公務纏身忙碌萬分的簡庭濤會抽出空來管這件事,循以往慣例,此類金額等級,一般由簡氏企業的劉副總或張經理出麵。隻不過,自打這個簡庭濤先生重又恢複自由身以來,工作熱情比起以往,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到談得差不多了,下周一即可簽約,機靈的邱夫人在不可避免地即刻叮囑關心素一些細枝末節,轉向簡庭濤:“簡先生,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一下?”
  她看見簡庭濤隨即挑了挑眉,似是等著她往下說,又瞥了一眼心素,滿麵笑容地,“我和誌豪待會兒要繞道去辦點事,可能會耽擱時間,心素是坐我們的車來的,能不能麻煩您――”
  都是聰明剔透的人,她自己也知道這個理由十分牽強,但是,賈老夫人數日前就耳提麵命過了,要她務必見機行事,於公於私,她都不能有辱使命。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邱誌豪先生立刻也充滿歉意地:“簡先生您看,真是――”
  簡庭濤先生隻是轉了轉手中的酒杯,沒有發話。
  心素瞥了一眼一直不置可否的簡先生,再瞥一眼在簡先生的沉默下已經有些表情尷尬不知如何收場的邱氏夫婦,眼看著氣氛越來越微妙,也不得不投身到這出戲中:“不用麻煩簡先生,剛好我約了人,一會兒自己走就可以了。”
  她的確跟柯軒約好了待會兒順便去他那兒取份東西,再說,以心素的聰明,自然猜得出這是誰在背後指引,單憑邱氏夫婦,還無此等智慧和勇氣。她的這句話,就權當給大家一個小小的台階下吧。
  邱氏夫婦聽聞此言,雖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但表情明顯如釋重負了一些,簡庭濤先生倒是薄唇一抿,嘴角牽出一絲諷刺的笑:“怎麽,才過了六個月,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要給你的護花使者正式名分了嗎?”
  六個月以來,這種含沙射影空穴來風的話,心素聽得太多了,她站起身,隻當沒聽見,隻見簡先生也站起來,一口喝幹杯中的酒,重重放下酒杯,語氣幹脆而不容拒絕:“抱歉,我有些話,想單獨跟關心素小姐談談。”
  在心素還沒有回過神來之前,邱氏夫婦已經忙不迭地,招呼都來不及打,幾乎在下一秒就打開房門,迅速地出去了。
  心素下意識地,幾欲移步,但有人比她更快,一個人影,在燈光下,已經欺了過來,一隻手迅速伸出來攫住了她的下巴,他的臉和她的臉近在咫尺:“你的護花使者呢,怎麽,趕不及來救你了?”他臉上微帶諷刺的笑,但他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他的手,沿著她的臉頰緩緩下移,撫過她的脖子,他的手,冰涼的,心素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最終,他的手,撫過了那條項鏈,和那個小小的墜子,然後,他稍稍離開她,他的聲音重又響起,依然是無比諷刺地:“你當初何必來屈就我呢,畢竟,你認識那個人在先,他也一直對你一往情深,不是嗎?”
  心素一時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鎮定了下來:“對不起,簡先生,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話剛一說完,她就轉身準備立即離開,但是,簡庭濤伸出手一把就拉住了她,冷冷地:“關心素,你太天真了,你以為隨便找個理由跟我離婚,就可以把你過去十年來加諸於我身上的欺騙趁機清除得幹幹淨淨了嗎?”他似是冷笑了一聲,“本來現在你的事情,跟我已經毫無關係,但是,”他頓了頓,“既然你這麽迫不及待地想梅開二度,那麽,我似乎也應該給你準備一些賀禮,是不是?”
  心素的心底突然間微微一痛,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這曾經深深相愛過的兩個人,就隻剩下對彼此極為深重的傷害,而且,一定要把對方傷得遍體鱗傷,才肯善罷甘休?
  她低下頭去,走到門邊,拉開把手,靜靜走了出去。

  鶴舞的清音
  果然,在接下去的一連好多天裏,關心素如願以償地,沒有再看到簡庭濤同學那張最近以來已經耳熟能詳閉著眼都可以描述出來的那張臉。
  她的心裏,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不管承不承認,這個簡同學,還是給她帶來一定的困擾,至少,現在的她,走在路上的回頭率,比她老爸著名的關定秋先生都還要高。
  隻是,她不知道,生命力無比頑強的簡同學隻是化明為暗地,將態勢部分轉入了地下而已。
  現在的簡同學,正和從小一起長到大,家世也相仿的葉青承同學在簡氏企業旗下的一家度假村的小木屋內,坐在窗前的休閑木椅上,品著香茗,聽著鬆濤,看著窗外遠處的點點漁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麽。
  這兩個雖然性格不同但打小就脾氣相投的密友,漫無邊際地,從國外大事說到國內大事,從綠蔭場上的賽事說到電視訪談節目,再從自家公司的事說到學校裏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話題又扯到了最近和簡同學的相關度絕對幾近達到1的關心素同學身上。
  一向說話做事都極其沉穩謹慎且深思熟慮的葉青承同學,也是看著簡同學最近以來實在是有些反常的表現,有些按捺不住了,於是,喝了一口茶後,看似不經意地開口:“庭濤,最近倒是挺空的啊,不去上蕭珊老師的課了?”語氣中不無戲謔和笑意。
  這也是他們係上相熟的同學們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和簡庭濤同學打招呼時的必備用語。
  誰都知道一向在情場上無往而不利的簡庭濤同學此次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折磨得死去活來,而且,最最最悲慘的是――知音少,弦斷無人聽。
  誰叫這個簡庭濤同學執著地相信小概率事件一定會發生呢!事先並非無人提點他,就連一貫內斂的葉青承,也含蓄地勸說過好幾次,他偏要去碰釘子,那也是無法可想。
  其實,葉青承同學心中也是頗有幾分複雜的。撇開一些私人理由不談,他對這個原先隻是耳聞,最近才拜簡庭濤同學所賜得以在路上親眼目睹過數次的關心素同學,印象倒也很好,關同學到底是正宗的書香門第出身,氣質超群,再加上相貌雖非絕色,但娟秀溫雅,看上去雖然冷淡了一些,但憑葉同學多年來的看人眼光,還是很欣賞這個不慍不火,也很難得的,沒被簡同學一連串舉動衝昏頭的小女生的。
  畢竟,能在簡庭濤同學如此集中火力下全身而退的,著實罕見。憑他和簡庭濤的過硬交情和密不透風的可靠程度,他自然知道簡同學在關同學麵前踢到了無數無數次的鐵板。
  要知道,以往簡同學隻要在那些女生麵前施展出其中的哪怕萬一,就足夠讓他身邊從不缺少美女相伴了,即便那個豔冠N大的中文係係花,也不例外。
  勝利來得太容易了,總是不那麽讓人珍惜,對這個向來無往而不利的簡同學來說,可能更是如此,因為他從小到大,實在是太過一帆風順了。
  所以,現在的他,一聽到葉青承的這句話,停下手中的茶杯,臉色微微地,一沉。
  葉青承瞥了他一眼,暗自思忖,一定是這兩天關同學給他碰了前所未有的超大一根釘子,素來定力超群的簡同學才會這麽小小的失態一下,要知道簡同學從來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如今,總算是報應不爽。
  他又瞥了簡庭濤同學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下:“庭濤,你對那個――關心素,到底……”
  簡庭濤穩穩開口:“是認真的。”他看向葉青承,“而且,比所能你想象的,還要認真得多。”
  葉青承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有些小心地,選擇措辭:“那麽――”
  “你想問我為什麽是嗎?”默然了一會兒之後,簡庭濤抬起頭,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曾經跟她說過,就算我倒黴欠扁吧。”
  葉青承不由有幾分好笑:“這算是什麽見鬼的理由?”
  簡庭濤第一次,鬱鬱地歎了一口氣:“你也這麽覺得?可是,我就是鬼迷心竅到無可救藥了,才會這麽喜歡這個一點都不把我放在眼睛裏的,看見我就跟看見瘟神一樣躲得老遠的關心素。”他炯炯地盯著葉青承,“青承,你說,我當真就那麽讓人討厭嗎?”還有些挫敗地,低低地又加了一句,“活了二十年,怎麽我自己從來都沒感覺到?”
  葉青承再度失笑:“難得,N大的簡庭濤同學居然也會這麽謙虛和缺乏自信了。”他繼續注視了簡庭濤一會兒,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似是提醒道,“庭濤,你最好不要小看關心素身邊的那個柯軒同學。”
  撇開中文係的高材生不談,就憑關定秋教授對他的賞識,和據說與關家為世交,因此可以自由出入關家做客這兩點,簡庭濤同學就遜色不少。
  再加上,關心素同學似乎和柯軒同學也私交甚篤,葉青承就見過他們在學校裏的那個幽靜的,楓葉絢爛的小道上,邊走邊聊,談古論今,引經據典,說得好不熱鬧,當時,他有些詫異地,在關心素的臉上居然看到了一抹發自內心的淺笑,在那一瞬間,對著那朵淡淡的純淨笑容,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似略顯淡漠的小女生身上,有著一種讓人無法抵擋的魅力。
  怪不得在中文係素以難以接近聞名的柯軒柯大才子也時不時對著她,由衷地,微帶欣賞地笑著。
  即便是簡庭濤同學的多年好友,麵對斯景斯人,葉青承也隻能認為,柯關二人,的確看上去十分和諧般配。
  但是,簡庭濤同學一貫的自負和不服輸此刻再次抬頭:“那又怎樣,隻要關心素一天不談戀愛,就代表我還有機會!”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況且,即便她談戀愛,又怎樣?總而言之,我就是喜歡她,就是要追她!”他簡庭濤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失敗這兩個字!
  葉青承歎了一口氣。對牛彈琴,顯然是徒勞無用的。
  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位簡同學義無反顧地繼續去碰釘子,繼續去接受挫折了。
  他愛莫能助。況且……
  他微微地,又歎了一口氣。
  不過,簡庭濤同學對一貫穩重且從來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有的放矢的葉青承同學的這一番諫言,倒也並非完全沒有聽進去。
  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於是,他開始悄悄研究起這個原先雖然清楚這號人物的存在,但素來自信兼自負的他還真的不甚在意的柯軒同學。
  柯軒同學,N大四大才子之一,當前為中文係大四學生,才華橫溢,據傳不僅寫得一手好詩,而且,從大二就開始在各大刊物上發表各種學術論文,此外,從大三起便在N市一份發行量頗大的報紙上開設了自己的專欄,文筆和內涵都相當可圈可點,曾經在校報上受到隆重推介。據說柯同學對宋詞尤其有研究心得,曾經一度以一個本科生的身份而被N大校方破例特許在學校那個通常隻舉辦高級別學術討論會的大禮堂裏作過宋詞技法研究的專場學術報告會。
  並且,比較難得的是,柯軒同學並不恃才傲物,一派瀟灑飄逸的文人氣度,隻是看上去略顯冷漠,外人有些難以接近。
  簡庭濤同學心裏暗哼一聲,從這點上看,還真的跟那個比南極冰山還冷的關心素是一國的。
  不過,那又怎樣?兩座冰山相撞,其結果即算有數十種,其中肯定也不會有一種是彼此融化。
  更可能的結果是各自凍得更厲害。
  但是,驕傲如他,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冷眼旁觀,也不得不承認,盡管在關心素的眼裏看不出什麽柔情,但是,隻有當她偶爾和柯軒走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眼底,才會有微微的,發自內心的笑意。
  聰明如他,自然也看得出來,柯軒在注視關心素的時候,眼神中的溫柔和淡淡的寵溺,那種眼神代表什麽,他當然很清楚。就在那一霎那,他有點意識到了自己此番有些前途艱險。
  N大甚囂塵上的關定秋教授出自對柯軒同學的極度賞識,意欲破除自己已有數年不帶碩士生,而專心隻帶博士生的不成文慣例,收他為關門弟子的傳言,簡庭濤同學自然早有耳聞,他心中更增添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而更要命的是,自劇院那一役之後,當他過了一小段時間,收拾起心情,準備重整舊山河之際,突然發現,原本隻是對他視而不見的關心素同學,似乎開始有意識地回避他了。清晨的大操場上固然是再也見不著關同學了,就連蕭珊老師的課,關同學也似乎提前打了招呼,申請免修或緩修,以至於當他再次踏入那間最近以來分外熟悉的教室的時候,觸目皆是眾人略帶詭譎和同情的笑容,就連一向溫和含蓄的蕭珊老師,也不由得多瞟了他幾眼,而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伊人,卻如黃鶴一去不複返,從此杳無蹤跡。至於其他時間段,關同學似是提前占卜過,無論是自修教室,食堂,還是圖書館,都能神奇地將二者之間的相關度從簡同學眼中的正1和關同學眼中的負1,一下子直接中和到了ZERO。
  簡而言之一句話,關心素是鐵了心地,務求讓簡同學從此以後死了這條心,回歸到二人原先路人甲乙的身份。
  就連一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且深受金錢誘惑的方慧同學,麵對簡同學帶有些許無奈和期盼的神情,審時度勢之下,也隻好攤攤手,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
  於是,一直以來意誌遠比金堅的簡同學,一時間也不由有些一籌莫展。
  更讓他一籌莫展的是,有一次,他乘坐家裏那輛勞斯萊斯車去公司有事的時候,在一個街角拐彎處等紅綠燈的時候,看到了一幕讓他有些意外,又略略有些沮喪的情景。
  是關心素和柯軒在一起,兩人安靜地站在路口,也在等著紅綠燈,正準備過馬路。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關心素略略低著頭,從他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臉上表情,就隻看到她纖弱的側影,及肩的長發,深秋的午後暖陽在她的頭發上和身上,鍍上一層染著淡淡光暈的安詳的色彩,而她的手上,捧著一大捧花,那是一大束淺紫色的――桔梗花。
  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他的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送過女孩子很多次花,包括玫瑰花的簡同學,卻從來沒有送過桔梗花給任何一個女孩子。
  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桔梗的花語是――不變的愛。那是一生的承諾。
  那麽……
  他垂下眼,片刻之後,當他抬起頭來,看向那個路口時,就看到柯軒和關心素兩人低低地,說著些什麽,漸行漸遠。
  第一次,他的心裏,居然充滿了濃濃的失落,和微微的倦意。
  他繼續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一直到公司樓下,都一言不發。
  於是,葉青承同學突然發現,近來的簡庭濤同學有些異常的沉默,雖然課照上,球照打,但明顯有些悶悶的,打不起精神,話也不願多說一句。
  並且,似乎最近也不忙忙碌碌地,整天不見人影了,而是沒事就在宿舍裏待著,在電腦上打打遊戲,或是單純上上網而已,隻不過,似乎也很少發帖子了。
  他當然知道是什麽原因。他的心底,又微微歎了一口氣。
  或許,人人都有自己難以跨越的那道坎吧,又有誰可例外?
  他帶有些研判地,一直注意著簡庭濤這一連好些天的反常舉止,終於,簡庭濤同學突然有一天,在失蹤了大半天後,直到傍晚才風塵仆仆地回到宿舍。從他一進門,葉青承同學就不無驚詫地發現,簡同學居然不知道從哪兒捧回了一大堆明顯是從故紙堆裏淘回來的書,並立時三刻地跳上床,開始研究起了唐詩宋詞元曲,葉同學在驚愕之餘,基於朋友的道義立場,好心勸告:“庭濤,你何必這麽強求呢,其實――”不知道為什麽,接下去的話,讓他有些難以啟齒。
  簡庭濤瞪了他一眼:“是朋友的話,就不要再多說一個字。”就繼續埋下頭去了,專心致誌地看著那頁麵既黃且皺的古籍,當葉青承透明。
  葉青承默默地,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又過了一段時間,這一年的寒假就開始了,大學生們各自散去,偌大的校園內,幾乎一下子就空蕩蕩地,隻有被修剪得有些光禿禿的樹枝,在冬日的寒風中,輕輕地搖曳著。
  簡庭濤和所有的學生們一樣,也回到了自己的家裏。
  自打他回家後沒幾天,雖然忙碌但對這個寶貝兒子的一舉一動向來都十分關心的賈月銘女士就發現,兒子此次回家之後,變安靜了很多,偶爾也就跟葉青承一起出去玩玩,剩下的時間裏,整天關在他那個除了日常打掃以外,一向不讓別人踏入半步的房間裏,也不知道在裏頭幹些什麽。
  她自然不知曉,她的兒子簡庭濤同學最近以來的愛好,突然集中到兩件事情上,研究古詩詞,和重溫各種兵法書籍。
  年關將至,忙於公司各項業務和年終分配事項的賈女士也無暇他顧,反正兒子不出去惹是生非就行了,再說,對自己的這個兒子,她一向放心,兼驕傲得緊。
  長相集中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優點不談,就連心思的敏銳和精細程度也深得她的真傳,前段時間他在公司翻閱合約副本的時候,居然還發現了一個連她都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細節上的小小瑕疵,也幸虧發現得及時,馬上就修正了過來,才沒讓那個班吉島上的狡猾的莫裏斯先生以此為籍口蓄意拖延交貨時間。
  當時她表麵上雖然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嗯,隻是考考你的眼力。”心裏卻極為歡喜,眼看著自己十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兒子是越來越成熟了,說不定再過幾年,就可以獨當一麵了。
  與此同時,她的心裏,又是一陣酸楚。簡家,她為此貢獻了幾乎一生的簡家,甚至於貢獻了自己的……
  她的眼光,又下意識地投向桌上那封剛剛收到的寄自新西蘭的航空信,她在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又過了幾天,春節前夕,簡庭濤陪著父母親去N市西山香火最鼎盛的那家寺廟上香祈福。
  做生意的人,不可免俗地,都有些迷信。但是,簡庭濤倒也不排斥跟父母每年的這一趟上香之旅。父母的感情一直都很平淡,相敬如賓,他是知道的,當母親賈月銘女士在商場上遊刃有餘地各處出擊的時候,父親簡非凡先生更多的是在家裏那個超大的花圃中侍花弄草,或是時不時地,寄情於山水之間,出去旅遊一趟,他們的這種相處模式,簡庭濤也基本上習慣了,隻有這每年底全家出動一起去祈福的舉動,才會讓他有一種血濃於水的強烈親情感,因此,他基本上每年都陪著一起去。
  隻是,這次去的時候,在父母親虔誠地在廟裏上香許願之際,他在大殿外隨便溜達著,不經意地一瞥,居然看到了一個原本怎麽都不會想象到會出現在此處的人。
  是關心素。
  她側對著他,柔順的長發靜靜地覆在肩頭,穿著一件束腰的淺駝色及膝大衣,深色牛仔褲,素手拈著一束香,在殿外的那個煙霧繚繞的大香爐麵前,微微地閉上眼,似是許著什麽願,然後,輕輕地,將那束香投入了爐內。
  接著,她轉過身,白皙而沉靜的臉上,帶著些許若有所思,似乎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
  簡庭濤有些愣在那兒,他突然第一次發現,在這個他苦追了將近一學期的關心素同學身上,帶著一種無以言述,他也無法觸及的神秘感。
  關心素沒有看見他,徑自離去了,他就看著關心素的纖弱背影,帶著一種淡淡的堅定,在冬日初晨的清冽空氣裏,越走越遠。
  新學期開學,學子們都陸陸續續回到了學校,葉青承同學更為驚詫地發現,簡庭濤同學不僅繼續瘋狂地看著各種詩詞古籍,也似乎把舉凡知名兵書都帶到了宿舍裏來,在課餘時間裏,孜孜不倦地鑽研著,他自然還是知道為什麽,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簡庭濤同學,還真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直教一向謹慎的葉同學,也不得不佩服。
  隻是,看了那麽多書,在實戰方麵,似乎還是收效甚微,至少,在葉青承同學和簡庭濤同學路上偶遇關心素同學的時候,她還是罔顧簡同學執著的眼神,目不斜視地,徑自擦肩而過,讓葉同學也不禁心生同情之心。
  這個簡庭濤,上輩子一定欠了關心素什麽,這輩子,才會被折磨得如此不堪。
  誰承想,人算不如天算,正當簡庭濤同學翻遍兵書亦苦無良策,仰天浩歎既生瑜何生亮,幾乎都已經黔驢技窮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出現了。

  落花的時節
  又是一年的落花時節。
  這一年的深秋,依然是秋風蕭瑟,落葉繽紛,心素沿著那條窄窄而曲折的上山小徑,又一次,來到了那片綠樹成蔭,靜謐安詳的墓園。
  她的手中,仍然捧著一大束桔梗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馨香。她靜靜地,穿過墓園裏的一排排墓碑,最後,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停下腳步,那塊墓碑前,已經擺放了兩束鮮花。心素注視了片刻之後,輕輕地,將手中的那束桔梗花和原先的花束並排放好,然後,在那塊潔白的,造型簡潔雅致的大理石前,坐了下來。
  她凝視著墓碑上方嵌著的那張小小的照片,上麵是一張溫和俊雅但略帶一絲憂鬱的笑臉,一張極其年輕的男孩子的臉。兩年來,每到他的生辰忌日,她都會風雨無阻地,來到這裏。
  她低下頭去,一個年輕而略帶哀傷的聲音在心底,又一次響起,那個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似還帶有一些喘息,但依然十分清晰:“心素,不要哭,我要看著你,笑著送我,就當我,隻是睡著了而已……”那個聲音逐漸逐漸地微弱下去,直至最後,終歸至寂然無聲。
  那張溫文而年輕的臉,嘴角始終帶著微微的,寧靜的笑意,那雙曾經明亮而溫暖的眼睛,輕輕地闔上了,那隻修長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隻是那隻手,漸漸地,開始冰冷。
  心素繼續低著頭,她清晰地聽到了兩年前的自己,那低低的,不能置信的,充滿哀傷的慟哭。那個小小的筆記本上的字跡,再一次,一行行從她眼前掠過:
  “心素,你知道在你過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為什麽會送你桔梗花嗎?桔梗,是我最喜歡的花,因為,她有兩種看上去天差地別的花語――永恒的愛,和無望的愛,或許,這世上許多事,都是這樣的極端,和無奈……”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或者,我永遠都等不到這一天了,但是,曾經的刹那芳華,足以讓我心滿意足,此生無憾……”
  “心素,我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在過奈何橋的時候,可以不喝那碗孟婆湯,但是,我真的,不要忘記爸媽他們,還有你……“
  心素的眼底,又一次淚光閃爍,又靜坐了片刻,她起身,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張照片,她的手指,輕輕地,劃過那張年輕的臉,然後,默然地,轉身離去。
  下山的途中,心素輕輕地,踏過那一級級的,光滑而泛著淡淡青色的石階,聽著她身後的那片林海在秋風中的陣陣鬆濤,她的手指,在抓緊被風吹開的風衣前襟的同時,又拂過胸前那個小小的墜子。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那條長長的石階,一直就這樣,走了下去。
  不知不覺地,心素又走到了與N大僅僅相隔一條街的那條熟悉的馬路上,又一次,站到了那個熟悉的街口。
  由於是周末,在這個繁華路口,在午後深秋暖陽的照耀下,依然是摩肩接踵,人潮湧動。街口的左邊依然豎著大大的廣告牌,街口對麵,依然是那家小小的,生意一向很好的餛飩店,甚至,心素可以透過那片透明的玻璃,看到裏麵的那對樸實的,來自湖南的夫妻倆的忙忙碌碌,看到他們間或默契的對視,還有那時不時的,幸福微笑。
  她站在那兒,風吹起了她的風衣下襟,她一時間,有些心神恍惚。
  這個路口……
  十二年前,在這兒……
  十年前,仍然是在這兒……
  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正在此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從包裏取出來,一看顯示屏,是柯軒,她接起來:“喂――”
  柯軒的聲音很溫和地從電話那端清晰傳來:“心素,你現在在哪兒呢?”還未等她回答,又說,“你,是不是――去過墓園了?”
  心素低聲應道:“嗯,我看到你們帶過去的鮮花了。”那對老人躑躅而行的孤單背影,又一次,在她眼前閃現,她的眼眶微微一濕。那兩張慈祥的麵龐,和那兩雙充滿哀傷的眼睛……
  柯軒似是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開口:“心素,都這麽多年過去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心素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柯軒,我現在在街上閑逛著,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什麽事,伯父伯母呢?”
  “他們剛搭飛機回去。”柯軒的聲音裏,也帶上了淡淡的憂傷,“心素,我媽讓我跟你說,這十二年來,他們真的,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心素的喉頭驀地一緊,她垂下眼:“柯軒,現在外麵太吵,我聽不清,回頭我再打給你――”
  兩人又簡單地說了幾句,掛斷電話。
  心素合上手機,微微揚起頭,然後,下意識地,又看向街對麵的那家餛飩店,她的眼神,無意識地一轉,結果,對麵的那條街上,她看到了兩個熟人。
  是簡庭濤和葉青嵐。
  他們剛從一家大酒店的旋轉拉門裏走出來,後麵還跟了幾個拿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女,簡庭濤仍然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NOGARA西裝,那是他一貫以來最喜歡的品牌,葉青嵐穿著一身深色套裙,脖子上係了一條淺色絲巾,兩人正和後麵幾個人說著什麽,然後,兩人先行向前走,似是要隨便逛逛的樣子。葉青嵐的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簡庭濤的臂,正笑著跟他說著些什麽。
  心素低下頭去,嘴角牽出一抹淡淡的,略帶諷刺的笑,剛好此時,綠燈開始亮了,她靜靜地,穿過馬路。
  簡庭濤一眼就看到了人潮中的關心素。
  和十年前一樣,還是在這個路口。
  和十年前一樣,她靜靜地站在那兒,就如同一朵遺世獨立的清蓮,風微微吹動著她的長發,她的臉上,還是那種略帶怔忡,略帶憂鬱的神情,那是一種曾經一度讓他瘋狂迷戀的韻致。
  隻是,後來他才知道,那種神情,那種韻致,不是為他而綻放的,而是……
  一貫驕傲得緊的簡庭濤,居然做了那麽多年的傻瓜,很可笑,是不是?
  他的嘴角,同樣牽出一抹略帶諷刺的笑。
  於是,他轉過臉去,繼續和葉青嵐向前走。
  他們兩人,就在這個十年前決定他們命運的街口,交錯而過。
  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來說,日子過得實在是飛快,一轉眼,又到了一個周末,這個周末,是關定秋先生和蕭珊結婚三周年紀念日。
  在前幾天晚上,蕭珊就打過兩三次電話來,問心素這個周末回不回來吃飯。
  心素即刻就簡短地應了一聲:“回來。”
  和關定秋先生一樣嘴硬心軟的她,盡管這一段時間以來在電話裏仍時不時和老爸鬥幾句嘴,但是,那種怎麽都割舍不斷的親情,讓她越來越依戀回N大那個原來她所熟悉的家的感覺了。
  心素回到家中的時候,一進門,看到原先坐在沙發上,一見她之後就放下報紙含笑立起身來的柯軒,才知道關定秋先生也同時邀請了他來家裏作客。
  她的心裏,微微一動,她知道了蕭珊為什麽要打那麽多次電話給她。
  現年三十一歲的柯軒,經過破格晉升,業已成為目前N大最年輕的教授,專長於唐宋詩詞研究,是N大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前途一片光明。
  隻不過,學中文的人,總是太浪漫了些,心素從小見到大的身邊的這些叔伯輩們,此類先例比比皆是。自家老爸關定秋先生就不提了,足足讓蕭珊阿姨苦等了將近二十年,樓下的劉伯伯當年追劉伯母的時候就更稀奇,據說因為她,立時三刻從理科改學文科,以此跟她報考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專業,終於在四個月內壯誌酬成,如願以償獲得芳心,直到現在,夫婦倆做什麽事都是同進同出,劉伯伯更是以堂堂文科首席教授之身份,天天陪夫人去菜場買菜,陪夫人逛街,陪夫人散步,鰜鰈情深若此,連從小和心素長到大的,當前在美國攻讀計算機博士學位的劉家兒子劉澈,其時還在國內跟心素同念N大時,都曾經一度愁眉苦臉地對她說:“怎麽辦,心素,在我們家,我永遠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隻要我媽有一點點不高興,我爸立馬就要賴到我頭上!”
  那個酷熱的夏天,在N大文科樓旁的台階上,在聲聲蟬鳴中,看著這個小男生蹲在她身旁,搖頭晃腦似是煩惱不已的模樣,心素不禁也有些好笑,她對劉澈的表演才華深有體會,就因為這一過人天賦,從N大附小啟蒙時候開始,班裏因調皮搗蛋而受罰的人,永遠都不會是他。
  這個男生本科一畢業,就變本加厲地繼續發揮演技,迫不及待申請出國去了,對劉家兩老陳述的理由居然是――“省得你們看到我就嫌煩!”
  其實,心素明白得很,這個口是心非的小男生,還不是一路窮追不舍地跟著他們班上那個永遠考試都把他壓得死死的比他還要精靈古怪的小女生程緣去了。
  想當年,他還一度揚言要報仇雪恥,結果不但四年未果,報來報去,倒把自己的心連著也賠進去了。
  所以說,班裏的第一名,和班裏的第二名,注定了這一輩子,就是要糾纏不清的。
  就連這個看似溫文無殺傷力的柯軒,在感情問題上,比起他的前輩師長們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麽多年來,似是全副精力都放在學術研究上,論文發表了一篇又一篇,課題承擔了一項又一項,但是,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對自己的未來伴侶,似乎一點認知也無。身邊的同事朋友並不是沒有時時關心他,就連從不愛管閑事的關定秋先生,也幾次三番地委托蕭珊代為留意合適女子,意欲略略彌補心中那份的愧欠,但是,無論誰出麵勸說,柯軒每每隻是微微一笑,然後,拋下極其瀟灑的一句話:“緣來則聚,毋須強求。”
  一如十年前的坦蕩,和豁達。
  這也是關定秋先生這麽多年,心中始終沒有完全原諒女兒的最最重要原因之一。
  心素微笑著,跟柯軒打了個招呼:“你是什麽時候到的?”
  柯軒也含笑應道:“剛到一會兒。”說著,幫心素接過風衣和包。
  心素朝內室探了探腦袋:“我爸呢?”
  柯軒微笑地看了一眼書房方向:“關教授在趕著看一份送審論文。”心素會意,她這個老爸,多年的慢性子一直不見改,事情不拖到最後一刻絕對想不起來去做,也虧蕭珊阿姨受得了。
  心素走到廚房,先跟蕭珊打了個照麵,陪笑意盈盈忙著晚宴的她說了幾句話,然後,象征性地敲了敲門,就推門進了書房,將前幾天買好的按摩儀放到坐在書桌旁,正在批閱著學生論文的關定秋先生手邊。
  老爸長期伏案勞作,頸椎一直不太好,就當她這個不孝女,聊表一下孝心吧。
  關定秋先生抬起頭來,看向女兒的眼中,欣慰的笑意一瞬即逝,他隻是看了一眼按摩儀,眼光便又轉回到論文上,口氣淡淡地:“還知道回來啊?”
  知父莫若女,心素隻是微笑了一下,便仔細端詳著老爸,開始轉移話題:“爸,你最近瘦了。”
  臉上皺紋開始增多,頭上的白頭發也越來越多了,但是氣色依然很好,穿著深藏青的羊絨衫,既整潔又精神,看來,蕭珊阿姨把他照顧得很好,而且,心素熟悉的那雙眼睛,在表麵冷漠的背後,依然藏著深深的溫情。
  關定秋先生一邊刷刷刷用紅筆在論文上標注著什麽,一邊輕哼了一聲:“還不是被你氣的,才過幾年,架子是越發大了,請都請不動你回來。”六個月來,這是她屈指可數地,第三次跨入家門。
  心素微笑,她習慣了和老爸之間的這種溝通方式:“你不是說過,一看到我就生氣嗎,我隻有少回來了,要是把你氣壞了,蕭珊阿姨第一個就饒不了我。”她這個關家老爸越老越像小孩子,跟個老頑童一樣,光哄不行,還要連騙帶拐,而且,必要的時候,還得逗逗他。
  關定秋先生那張久經沙場的老臉居然難得地微紅了一下,還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相處了這麽多年,心素自然知道應該在老爸惱羞成怒之前,趕快繼續轉移話題:“爸,你們結婚三周年,怎麽也得抽出空來,出去玩一趟慶祝一下吧?”
  她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蕭珊背著彼時還在氣頭上的關定秋先生,悄悄把她約出來,告訴她:“心素,今天上午,我和你爸爸登記結婚了。”
  心素猶記得當時自己發自內心的欣喜,畢竟,這麽多年來,老爸總算給蕭珊阿姨一個應有的交代了,而且,對於自己的不孝和忤逆,她的心裏,不無愧疚。
  她同樣記得蕭珊當時那種幸福而略帶惆悵的神情,她幽幽地看了心素一眼:“心素,我是沾了你的光。”
  心素先是不解,片刻之後,才會過意來,心中不由一陣酸楚,她的老爸,終究,還是最疼她的。他自己抹不下麵子來看她,但是他知道,蕭珊一定會暗中跟她見麵的。
  所以……
  蕭珊看著她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神情,撫了一下心素的頭發,微笑了一下:“怎麽啦,心素,我多年來的夙願成真,你不替我高興一下嗎?”
  心素抬頭看她,蕭珊的臉上散發出沉靜溫柔的光澤,兩人對視了一眼,千言萬語,毋庸贅述,都是一笑。
  此刻,聽了心素的問話,關教授手中的筆似是頓了一下,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樣:“哦,還沒想好,打算回頭再跟你蕭阿姨商量一下。”
  然後,略略沉吟了一下,放下筆,摘下眼鏡,看向她:“心素,最近工作還好吧?你有沒有碰到什麽……”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心素心頭一暖,微笑,搖頭,她知道老爸關心她,也知道老爸想問什麽,正待回答,蕭珊推門進來,笑道:“飯菜已經好了,出來吧。”
  兩人就此住口,一齊出門去。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柯軒在關家一向出入都比較隨意,因此,毫不拘束地,和大家邊吃邊聊,一時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飯後,陪蕭珊洗洗涮涮了一會兒之後,又喝了幾杯茶,心素婉拒蕭珊讓她留下來的一番美意,她知道細心的蕭珊一直把她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並基本保持原樣,但是,正因為這樣,她才更想讓老爸和蕭珊阿姨好好度過這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
  知女莫若父,見心素執意不肯,關定秋先生稍稍思忖之後,開口了:“柯軒,那就麻煩你,送心素回去吧。”
  柯軒自然微笑著,應承了下來。
  片刻之後,心素和柯軒兩人走在深秋的街頭。
  一時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
  深秋清冽的空氣中,帶有重重的寒意,心素穿得單薄了些,不由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風衣,柯軒見狀,立刻脫下自己的外衣,細心地,披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感激地衝他笑笑,忙又還給他:“不用,你穿上吧。”
  柯軒溫和但不容置疑地:“現在晚上已經很涼了,你平時工作忙,休息得又不夠,就更應當注意保暖。”
  心素推辭不過,隻好披上,她看向柯軒,後者眼裏,是一片誠摯和關心。
  這雙眼睛,和另外一雙眼睛,那種無言的眼神,何其相似。
  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讓她永遠都無限愧疚的眼神。
  她轉過眼,默默地,在秋日的街燈下,兩人繼續向前走。
  到了心素的公寓樓下,兩人停下腳步,心素將衣服取下來,遞給柯軒,看著他穿上之後,正待告別,柯軒伸出手,輕觸她的肩頭:“心素――”
  心素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柯軒凝視著她:“有什麽心事,不要總是放在心裏,試著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一些,”他輕歎,“心素,你知道嗎,柯旭在天堂裏,一定也在關心你,一定也希望你幸福,快樂。”
  心素低下頭去,她的眼前,閃過了簡庭濤的身影。
  幸福,快樂……
  她曾經一度,那麽地接近幸福,可是,不知為何,毫無預兆地,倉促間,就此打住。
  她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枚橄欖般青澀的小詩――
  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
  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好笑我真懵懂……
  一瞬間,她恍惚中,似乎又回到當年那間溫暖的書房。
  那年,她才十四歲,剛剛回家,就看到客廳裏養了多年的宋梅突然間開花了,開得絢爛多姿,她一時欣喜異常,一放下書包便興衝衝地,躡手躡腳地,悄悄走進老爸書房,迎著燦爛的陽光,迎著閃耀的七彩光暈,一把就衝上前去,蒙住背對著她的,坐在藤椅上的那個人的眼睛,在他耳邊頑皮地:“猜猜我是誰?”
  從小到大,這種溫馨的小遊戲,關家父女倆樂此不疲。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關定秋先生爽朗醇厚的笑聲:“心素,你又頑皮啦?”
  心素回頭一看,父親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杯茶,正含笑看著她。她下意識鬆開手,坐著的那個人也笑著回頭看她,那是一張溫文俊雋的,陌生而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的笑臉,瞬即就撞入她的眼簾。
  啊,原來――自己認錯了人。從未碰到此等糗事的心素忙退後兩步,一時大窘,隻見關先生笑著一路進來,介紹說:“心素,這是你柯伯伯家的兒子,柯旭,來N市參加比賽,順道來玩。”
  心素心下頓時有幾分明白。柯家和關家素來世交,直至關定秋先生攜眷來到N市後,因路途相距遙遠,才漸漸少了來往。眼前的這個柯旭,想必就是老爸曾經跟她提過無數次的,自小就才華橫溢文采飛揚,動輒跳級的柯家小兒子,但是,她看著柯旭略帶戲謔的含笑眼神,窘迫之下,連招呼也沒打,一轉身,便低著頭跑了出去。
  柯旭繼續含著笑,站了起來,看著心素衣袂飛揚地翩然跑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那纖弱的身影,他的腦海中,一直在回想著心素微帶羞澀的清秀臉龐,一瞬間,竟然有些怔仲。
  自此,自此……
  心素垂下眼,她仿佛又看到那張極其俊雅的年輕臉龐,在電話裏笑著,有點神秘又有點邀功地:“心素,我買到你喜歡看的那本《追憶似水年華》了,珍藏版的哦,等下次放假帶來給你,不過,你得事先想好了,該怎麽謝我――”
  在那個小小的餛飩店裏,坐在她對麵,對著漂浮著紅辣椒油的湯碗,捉狹地擠擠眼,大大咧咧地:“怕什麽,你吃,我就吃――”的,那個略帶頑皮的大男孩。
  是十五歲那年的柯旭。
  那個澳熱的夏天,那個小小的車站,那個擁擠的人潮中,始終回蕩著她稚嫩而不解,還略帶不舍的聲音:“柯旭,你不是說要到N大來念書嗎,為什麽要去北京?”回答她的,是無言而略帶痛楚的眼神,是默默轉身的寂寥背影,那個轉身,那個眼神,很長一段時間後,在她終於明白了一切之後,隻是一瞬間,就心碎如雪。
  是十六歲那年的柯旭。
  還有,那略帶痛楚和無奈的,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神,那強忍著痛,微弱而堅強的聲音,那隻努力伸出來,想要幫她擦去眼淚的手:“心素,別哭,我不喜歡看你哭……”
  是十七歲那年的柯旭。
  他的生命,就此,永遠停滯在了,定格在了十七歲。
  就此永遠定格在了,心素的記憶中。
  她默默低頭,她的眼角,隱隱泛起一道淚光。

  風中的奇緣
  自從萬佛寺看見關心素上香祝禱那次之後,簡庭濤下意識地,開始用一種帶有前所未有的研究態度去注視關心素。
  不複以往的轟轟烈烈大張旗鼓,而是默默地,帶有些微研判地,暗中關注她。
  自打十八歲成年起,在賈女士的默許,和周邊同學朋友的影響下,他前前後後也交過好幾個女朋友,跳跳舞,送送花,看看電影,偶爾也大家一起結伴出去旅遊,最初的新鮮感過後,時間一長,就很有些例行公事般的索然無味,那種初戀的橄欖般青澀滋味,那種心靈的悸動,那種如夢般的狂喜,他從來沒有感受過。
  就連那個美麗出眾並主動接近他的中文係係花,向來眼光如炬的他很快就發現,借用亦舒對某港姐略帶刻薄的評價,她柔則柔矣,美則美矣,美得沒有靈魂,並且,聰明如他,還是分得清女孩子對他還是對他背後的簡氏企業更感興趣一些的,所以,他當機立斷,立刻向那個女孩子明確提出,彼此隻做好朋友。既然他不能給承諾,他也不想妨礙她去追求幸福。
  但凡身處在大學校園裏的學子們都知道,這是一種變相而委婉的拒絕方式。
  所以,那個的確詳知簡庭濤家世,但也對他這個人頗為鍾情,且向來就隻有她拒絕別人之份的係花美女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傷心而欲自殺,一時間鬧得校內沸沸揚揚。
  簡庭濤作為公認有過錯方的當事人之一,自然飽受指責,議論以及異樣眼光,就連雖然為曆練他成人,培養他識人眼光而默許他交女友的賈月銘女士也略有耳聞,並在向兒子作了簡單探詢得知大概後,放下一顆心的同時,立時三刻出麵調停,不僅向學校相關方麵作了及時解釋,同時安撫住了那個雖脾氣偏激些但還比較單純的女孩子,另外,一向考慮周到的她,也進而安撫住了那個女孩子的家長,她極為迅即地,將女孩子那個老實但顯然懷才不遇的父親從一個不是很景氣的小公司挖到了簡氏公司旗下一家效益頗佳的子公司,很快就將這場小小風波消弭於無形。
  但是,背地裏還是訓誡過兒子數次,她信任他,不代表他做事可以沒有分寸,兒子的說話技巧還有待提高,為人處事亦是如此。
  向來受不得半點委屈的簡庭濤此次一言不發,乖乖受教,與此同時,就連一向很了解他的,暮鼓晨鍾般清心寡欲的好友葉青承也不免說他:“庭濤,該接受教訓了吧。”他在一旁看得分明,雖然簡庭濤此次遠不若外人眼中的絕情負心漢,那個係花美女的如此舉動也是自尊心作祟成分居多,但是,常在岸邊走,豈能不濕鞋,這個一向不缺女孩子環繞左右的簡同學也該小心謹慎一點才是。
  要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於是,簡庭濤收了很長一段時間心,止謗修身。並且,他還在耐心地等待他心中的那個Miss Right。
  直到碰到關心素。
  他對關心素的感覺,是他有生以來的二十年,從未有過的。
  那是一種來自心靈最深處的悸動,她的雙眸,猶如一彎深潭,將他的靈魂,完全吸入。
  因此,他做出了放在以往根本不屑一顧的所有瘋狂且愚蠢的舉動。
  但是,關心素的憂鬱,關心素的漠然,卻始終依舊。
  她的心靈,仿佛蒙上了一層深重的霧氣,他無從撥開,也無從驅散。
  但是,說他不受控製也好,說他走火入魔也好,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看到真實的關心素。
  簡庭濤的失魂落魄和百折無悔,看在葉青承的冷眼旁觀中,他也不由歎氣。
  或許,這就是愛情吧。
  又或許,一輩子,能這樣嚐試一次,也不枉青春年少一場吧。
  不知為什麽,他有些羨慕簡庭濤。
  不過,他並沒發現,在表麵上歸於平靜的背後,簡庭濤同學避著他,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暗中一直在觀察著,或許更直白點來說,是盯著關心素。
  他極其執拗地,要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全部。
  於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初春午後,他暗中跟著一向隻在校園裏三點一線地過著簡單生活的關心素,來到了這個與N大校園僅隔了一條馬路的繁華路口。
  一跟過來,他就立刻想起,這個路口,就是去年深秋他看到柯關二人並肩等紅綠燈,且關心素手上還捧著一大束桔梗花的路口。
  他在一陣心裏發澀的同時,還有些奇怪。
  因為經過他一段時間以來的觀察,這個關心素,遠不若同齡女孩子豐富多姿生活的是,她的日子,過得如一幅靜謐的風景素描,通常隻在宿舍――教室――家之間來回,幾乎不出校門,偶爾也會見她坐在N大那個飽經滄桑的民國時期建築群旁的大草坪上,低頭細細讀書,讀得渾然忘我,一任陽光跳躍在她纖弱的肩頭。
  但是,總而言之,她的生活是安靜的,安靜得他人,似乎包括連柯軒,都根本走不進去,以至於,當簡庭濤發現她在一個午後,居然靜靜地,穿過校門,穿過那道綠樹成蔭的曲折而修長的小徑,而走到了這條繁華路口的時候,他有點吃驚。
  更讓他吃驚的是,站在那個路口,他看到關心素的臉上,居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一絲痛楚,還有惆悵。
  她靜靜地站在那個路口,風吹動她的長發,就如同一朵孤單的小小清蓮,在陽光中輕輕搖曳,她的眼睛,始終靜靜凝視著前方,但是,又仿若沒有任何目標物。她周圍人來人往,時斷時續,但是,她隻是靜靜地,就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
  站在她身畔的簡庭濤一時間,看得愣住了。
  他們相隔一米多遠,如同兩尊塑像般,都是一動不動。
  突然間,一個咿咿呀呀,步履蹣跚的小女孩子,趁著旁邊的大人等紅綠燈並隻顧閑聊之機,搖搖晃晃地,越過心素的身邊,走上了人行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出租車,剛好駛了過來。
  離得最近的心素先發現了不妙,她幾乎想也沒想,便在一片驚呼聲中,奮不顧身衝上前,一把抱起那個小女孩子,眼見著那輛車就要從她身上駛過,突然間,一個人影從她身後罩過,飛快推開她,她被一陣慣性衝倒在地,但是,她仍下意識地,緊緊地,護著那個小小的女孩子。
  過了片刻,她的意識仿佛開始歸位,她下意識地,在周圍人群的圍觀中,仍然牢牢抱著那個女孩子,慢慢爬起來,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已經從她手中接過了自己駭得臉色發白忘記哭喊的孩子,剛向她道了一聲謝,便又匆匆跑到她身後,大聲呼喚著什麽。
  心素看看自己,除了手肘和膝蓋傳來劇烈的刺痛感,應該是擦破了皮,好像還流著血以外,並無大礙,她想到了,在車飛馳過來的那一瞬間,有一雙手,將她大力推開,她轉過身去,看到身後圍著一群人,透過那些簇擁和晃動著的腿和腳,她看到一個人躺在地上。她意識到了,是那個人,救了她。
  她奮力地撥開人群,上前一看,她一下就愣住了,躺在地上的,是臉色蒼白的簡庭濤。
  他靜靜地,躺在那兒。
  很快地,簡庭濤被送到了醫院,送進手術室輸血搶救。
  一時間,醫院走廊上聚滿了人。
  除了心素之外,肇事司機,被救女孩的父母,還有簡庭濤的父母,以及簡氏集團的高層,幾乎在第一時間齊齊放下正在開的會,手頭正在做的事情,或是正在忙的業務,飛速趕了過來。
  走道上完全是黑壓壓的一片。
  當那個到N市才兩個月,還不太熟悉地形的看上去極為憨厚的中年出租車司機,得知自己撞的是全市最有名的簡氏集團負責人的獨子之後,他的腿一直在發飄。
  妻子沒有工作,家裏尚有個才念初一的孩子,若不是急需用錢實在無法,他也不會一咬牙破釜沉舟地來到N市從事這個起早摸黑辛苦死不說,還風險奇高的職業,這下可怎麽辦?
  賈月銘女士大致了解了一下詳情之後,就以一貫的冷靜和從容,安慰了心神不寧的丈夫幾句,又吩咐身邊下屬,要他們立刻去找與簡家私交甚篤的院長,設法調劑出一間設施齊全的頭等病房,接著,有條不紊地,重新安排了一下方才公司被打亂的,但同樣刻不容緩的行事日程,一切妥當之後,便和丈夫一起,坐在下屬們找來的兩張軟椅上,靜心等待手術結束。
  盡管當她趕來的時候,醫院已經在提前到達的簡氏企業劉副總的堅持下,派出了最有經驗的老醫生做手術,劉副總也一再安慰她說,情況不若她想像中嚴重,但她的心裏,仍然是七上八下,畢竟,簡庭濤是她唯一的兒子,她的希望,她的全部。
  此前,她已經略略知道有關事故的詳情,也很有分寸地代兒子接受了那一對誠惶誠恐的小夫妻的謝意,自然,以她一向犀利的目光,也一早就注意到了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小角落裏,默默垂著頭的關心素。
  賈女士不禁多打量了一下這個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孩子。
  庭濤救的,除了那個小女孩之外,就是她?
  纖弱的身材,及肩的頭發半遮住麵,看不出長相,但是,那種通體散發出的靈秀之氣,十分搶眼。
  她的直覺告訴她,兒子和這個女孩子之間,不光是出手相救這麽簡單。
  知兒莫若母,兒子這段時間以來有些反常的沉默,她盡管沒空多問,但不代表她沒注意到。
  但此刻,其他擺兩旁,兒子最重要,因此,她重又轉過眼,繼續靜心等候。
  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了,果然,沒有想像中那麽嚴重,由於那個司機是新手,且路不熟,車速不算快,因此,隻是左手腕、雙腳腳踝,和左側鎖骨輕微骨折,動了手術,輸了血,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
  眾人,特別是那個一直戰戰兢兢的司機,頓時鬆了一口氣。
  賈女士和簡非凡先生更是立時三刻不顧眾人勸阻,要進去看兒子。
  好容易一陣忙亂過後,在麻醉劑的藥效作用下,簡庭濤一直安安靜靜地,沉睡在頭等病房的床上。
  那對小夫妻抱著女兒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約定第二天再來看簡庭濤之後,先行離去,而那個肇事司機,上警局做過筆錄之後,在簡氏夫婦寬宏大量地,表示既然兒子沒什麽事,也就不再過多追究的允諾下,也感激涕零如釋重負地,暫且先離開了。
  身為曆經商場風雨的生意人,簡氏夫婦特別是賈女士深諳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況且,對此次車禍的處理方式,若是得當,可以讓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變得好上加好。畢竟,簡氏集團以後是要交給兒子的,她得為他未雨綢繆。
  賈女士很清楚地知道,外麵有很多小報記者在等著。事實上,當簡氏高層全體出動這一不尋常的舉動一發生,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報記者們就循著車牌號碼,順藤摸瓜地隨即跟到了這家醫院。
  此刻她的目光,透過病房門口的玻璃,又看向了拐角處的那個小角落。
  關心素依然垂著頭,略帶無助地站在那兒。
  一貫以雷厲風行,不加辭色著稱的賈女士突然間,心裏微微一動,她在身邊人略帶詫異的眼光中,站起身,推開門,走到關心素麵前,略帶試探地開口:“你好,我是簡庭濤的母親。”
  心素抬起頭,她認得賈月銘女士這個N市名人,正如電視上看到的一樣,賈女士渾身上下充滿了精明能幹的王者氣勢,於是,她試著微笑了一下:“您好,伯母……”
  從心素一抬起頭的瞬間,賈女士就不禁愣住了,同時,心中還暗暗喝采:好一個靈氣逼人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如黑寶石般不含一絲瑕疵,她的眼神,散發出瑩瑩然的光華,那種清澈的眼神,和她塵封遠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眼神,何其相似……
  行為處事向來迥異於一般婦人的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讓兒子受了傷的,她其實應該心有芥蒂的女孩子。於是,她又注視了心素片刻,放柔了音調:“你是庭濤的同學嗎,你叫什麽名字?”
  心素低低開口:“我不是簡庭濤的同學,我也是N大的,我叫關心素。”其實從出事那一刻起,她就敏銳意識到,簡庭濤的突然出現和出手相救,絕非偶然。
  因此,她的心底,驀地掠過一陣劇痛。
  賈月銘女士蹙起眉想了想,關心素?這個名字她的確沒什麽印象,好像兒子從來沒提過,那些常來找他的女孩子中,好像也沒有任何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但是,對眼前這個叫作關心素的,看上去文弱但又略帶倔強的女孩子,她就是有著一份莫名的好感。
  於是,她繼續開口:“庭濤沒什麽事了,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去吧,”她看看心素略帶遲疑的樣子,又補了一句,“你可以明天上完課後,再來看他。”
  心素默默點頭,道了聲謝,順從地離去。
  隔了兩天的一個下午,心素偕同關定秋先生,一齊來到醫院探望簡庭濤。
  在心素回家簡略且有所保留地說明大致情況之後,關定秋先生就立刻重新安排了一下自己原先的日程表,並將此前和博士生們每周一次雷打不動的學術討論會暫停一次,百忙中抽空,陪同女兒來醫院探望這位英勇地救了愛女的簡庭濤同學。
  一到醫院,關先生才發現,原來這位簡同學,還是有緣見過數麵的賈女士的兒子,一時間,意外之餘,立刻就和賈女士在病床前相互寒暄了起來。
  但是,一心撲在學術上且對身外事一向不甚關注,忘性也極大的關定秋先生顯然早就忘了,這個簡同學,就是遠遜樓下劉澈家那條劉母愛若性命,但心素畏如蛇蠍的沙皮狗的,被心素控訴過種種罪行的在校園網上聲情並茂地發貼示愛的小男生。
  因此,此刻的他以長輩,以及被救人家長的雙重身份,關切地詢問和感謝著躺在病床上,雖然包著繃帶,但意識十分清醒的簡庭濤。
  麵對望之儼然,接之也溫的大名鼎鼎的關定秋教授,再加上明明自己沒有他說的那麽無私,饒是一貫見慣大場麵的簡庭濤同學,也不禁有些郝然。
  但他的眼神,仍時不時往垂著頭的心素身上飄。
  賈女士倒是已經從兒子口中得知了這個叫作關心素的女孩子,乃是她一直以來十分敬慕的關定秋教授的女兒,並且,她此前在背地裏也已經盤問過清醒過來的兒子好幾次,從兒子的語焉不詳和前所未有的略帶扭捏中立刻準確判斷出兒子對這個關心素態度上的極不尋常,她心裏有數的同時,十分高興,因此,以她向來的不動聲色開始巧妙地幫助兒子。
  隻見她笑眯眯地對關定秋先生說:“關教授,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有緣,您又有空,今天下午就請到我們公司給員工們作作講座吧,您隨便講點什麽就夠他們受用無窮了,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賞這個臉啊?”
  關定秋先生也實在欣賞這個快人快語的賈女士,再加上寶貝女兒此次是人家兒子出手相救,這個大恩,怎麽也得報,於是,破例含笑回應:“好吧,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賈女士似是不經意地吩咐周圍一幹人等:“你們也一起來聽聽吧。”並微笑地,囑咐心素在醫院等著,一會兒等講座結束了,回頭一同來接她。
  於是,片刻之後,病房中,除了兩名專職護士之外,就剩了心素和簡庭濤二人。就連那兩個七竅玲瓏的護士MM,在接到賈女士臨走前拋來的意味深長的眼神後,也找了個借口,抿著嘴微笑著離開了。
  心素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靜靜地,看著半躺著的簡庭濤。
  不知為什麽,盡管追求了麵前的這個關心素這麽久,自打認識她後丟臉的事情他就鬼迷心竅地做得比此前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多得多,也厚著臉皮近距離靠她坐過,還窮追不舍地追隨過她,麵對心素看他的寧靜而略帶探究的眼神,簡庭濤還是有些不自在。他隻是瞥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臉上,竟然還泛起了一陣紅暈。
  心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些微局促,和臉上那片可疑的紅暈。
  還有,他脖子上,手上,腳上,被白紗布裹得像粽子的有些滑稽的模樣。
  她繼續凝視著簡庭濤,隻看得他越發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生平第一次,對著這個比她還高兩級的,長得也高高大大,臉皮還突然一下子變薄了的男生,心素居然覺得有些好笑,還有些許溫暖,但是,她壓抑住了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語氣平穩地,帶些關心地開口:“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簡庭濤愣了一下之後,還是有些不自在地:“好多了。”
  從他們相識以來,眼前的這個關心素從來沒有用這種很家常的,帶些柔婉的口氣跟他說過話。
  他頓時有些飄飄然。
  心素垂下頭去,輕輕地:“謝謝你,救了我和那個小女孩。”
  記憶中的另一張溫和而帶著淡淡哀傷的臉又浮上心頭,那雙吃力地遞過那個小小的筆記本的手,和眼前的這雙交互握在一起的手,恍惚間,仿佛一下子,重疊在了一起。
  心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仿佛想要驅散這種聯想。
  簡庭濤還是有些不自在,他沒有發現心素的些微異常,他隻是胡亂地,怕牽動傷口地,有些艱難地搖搖頭:“沒什麽,應該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心素,略帶愧疚地,“我當時推你的時候太心急了,一下子太用力,你沒什麽事吧?”
  心素有些詫異,又有些感動,為這個男孩子眼底毫不掩飾的關心和體貼:“我沒事。”
  倆人都有些微不自在地低下頭去,又是一陣沉默。
  簡庭濤心中暗罵自己太笨,他生平第一次有些挫敗地發現,但凡碰到這個關心素,他這個人,就全毀了!
  以前在女孩子麵前什麽時候不是鎮定自若侃侃而言的,如今,麵對這個關心素,破天荒地,連老媽有意給他創造的這個大好良機,居然都把握不住,硬生生地,浪費在這些無聊又沒營養的廢話上!
  他當然知道聰明如賈女士,一眼就能窺到他的內心最深處,他原本也不想隱瞞,所幸老媽似乎也很喜歡這個關心素,要不然也不會這麽賣力地幫他。
  他一直以來,都很慶幸自己不用像老友青承一樣,為了家族事業和父母意願而被迫早早與一個脾氣不甚相投的女孩子訂婚,以至於青承一心想大學畢業即刻出國深造,籍以避開這樁讓他頭疼的事情。
  果然,老媽看人的眼光和他還是完全一致的。他心裏暗自又有些開心。
  心素就看到對麵這個這個她一度十分討厭的男生,一時蹙眉,一時微笑,臉色表情變幻莫測,奇奇怪怪的樣子,不禁又是一陣好笑。
  不知不覺間,也不知為什麽,她對他的抗拒感,下意識地,沒有以前那麽強烈了。
  盡管還有些生疏,但是,在簡庭濤絞盡腦汁找話題的前提下,兩人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閑聊著學校的一些事情。盡管多數還是簡同學在說,關同學隻是聽著,並無多言。
  但是,氣氛還是居然前所未有的,在別扭中,帶有了一絲絲融洽。
  漸漸地,在簡庭濤剩下的這一段住院期間裏,在賈女士不露聲色的引導下,以及注重禮儀的關先生時不時的催促下,心素也經常到醫院來看望簡庭濤了。
  盡管多半隻是隨便坐坐,簡單說上幾句話就回去了,但是,簡庭濤同學已經十分開心了。至少,關心素同學已經不那麽排斥他了,這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奇遇。
  心素對這個曾經一度十分討厭的簡庭濤同學,倒也改觀了不少。她就看著這個顯然全身上下都充滿運動細胞的大男孩在病床上百無聊賴閑得發慌,又懾於護士MM的軟硬兼施不能下床,眼神中不時充滿哀怨,待父母來探望他的時候更是一徑拉住賈女士的手,連抱怨帶撒嬌地,一疊連聲提出N多要求,例如,要吃什麽什麽,要下床活動等等,簡先生和賈女士愛子心切,該答應的立刻吩咐下去,不該答應的立刻板起臉回絕,這一幅其樂融融圖,讓身旁看著的,自小喪母的心素不禁心生淡淡羨慕。
  有一次,心素去看他的時候,恰巧那對小夫妻帶著女兒來看望英勇救人的大哥哥,小女孩坐在床頭,已經和簡庭濤廝混熟了,正在開開心心地跟他笑鬧著,一看心素,很高興地,立刻伸出手要她抱,心素走過去,含笑彎腰準備抱她的時候,頑皮的小丫頭卻改變了主意,伸出胖胖的小手臂,嬉笑著一手勾住一個人,先是在心素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去,又在簡庭濤臉上親了一下。那一瞬間,倆人的臉都紅了,心素固然隨即就直起身,垂下眼,退到一旁,簡庭濤更是窘迫地,一下轉過臉去,半天都不敢看心素,倒讓在一旁看得分明的小夫妻倆一言不發,抿嘴而笑。
  還有一次,當關心素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恰巧碰到他班上的同學來探望他這個已經在校內宣傳欄裏得到大紅榜表揚的見義勇為的英雄,眾人見到前一陣子N大傳得最最最如火如荼的緋聞事件的女主角突然現身,雖然明白她此次是因為受簡同學之恩,而不得不報,但是,畢竟也是轟動新聞一樁,因此,個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生怕漏過簡關對話的任何一個細節,直至關心素在簡單問候之後,已經與眾人告別走出老遠,他們才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歡呼,班上的黨支書還握了握簡同學這個新晉黨員那隻完好無損的右手,頗感欣慰地:“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但是,簡庭濤仍可以從他們,特別是老友葉青承眼中看到笑意,鼓勵,還有那一瞬即逝的感慨和淡淡的羨慕。
  於是,在那一刻,他幾乎就想在這間病房永遠住下去,永遠都不要出院才好。

  細雨的呢喃
  年關將至,事情驟增,關心素和溫如楓在公司裏加班加點核對著本年度的財務報表。
  如楓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來的新員工,與心素同為N大校友,當年也同樣是拿了金融和財務雙學位的商院學子,雖是心素的下屬,但是,如楓心思細密,辦事認真,為人謙遜有禮,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歡這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小師妹。從如楓身上,她看到了昔日歲月刻過的痕跡。
  兩人埋頭對著年度資產負債表中的數據,核了一會兒之後,心素用紅筆劃了一下:“如楓,應收票據這欄有點對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張單據有問題。”
  如楓應了一聲,繼續核著相關數據。
  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十分得力的助手。
  剛得閑暇的心素,將自己埋到了寬大的椅子裏,看著如楓纖細的脖頸,不禁微笑了一下。
  如楓還是沒有答應心素,跟她搬到同一個屋簷下居住,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著什麽,在期盼著什麽,這個女孩子眼底時不時閃過的深沉和痛楚,遠遠超過了她二十二歲的年齡。
  並且,如楓的執拗,在某些方麵,比起心素,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素總是在想,在這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子身上,仿佛總有著一份沉重的,他人無法探測的神秘感。
  或許,又有誰沒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又是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兩眼無意識地,看向窗外那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簌簌發抖的枯瘦樹枝。
  新年還沒到,一個周日,剛從公司業務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氣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門邊,一看顯示屏,嚇了一跳。
  是臉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蕭珊。在她記憶中,一向溫婉淡定的蕭珊還從來沒這麽哭過。
  她連忙把她迎進來,然後,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又連忙給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記得蕭珊有些貧血,從來不喝綠茶。
  片刻之後,心素披上了外衣,靜靜地,坐在蕭珊對麵,一言不發地,等著她開口。
  好容易,喝了幾口熱飲的蕭珊平靜了下來,她有些歉意地看著心素:“心素,很抱歉,這麽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蕭阿姨,你跟我這麽客氣幹什麽?”說著,仍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一下,隻見蕭珊頭發略顯淩亂,穿著一件素淡的居家蠶絲棉襖,腳上還穿著家常棉鞋,顯然一副匆匆奪門而出的模樣,雖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動人,風姿不減當年。
  她暗自歎了口氣,不用問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關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這個一向氣質風度都極其嫻雅,也向來都很注重自己儀表的蕭珊如此狼狽地,半夜三更出現在她麵前。
  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電話鈴聲突然間急促地響起,心素瞥了蕭珊一眼,隻見她別過臉去,似是有些賭氣,她無奈,兼有些好笑,隻得去接電話。
  果然是她老爸,關定秋先生。
  關先生素來平緩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焦慮,和疲憊:“心素,你蕭阿姨有沒有到你這兒來?”
  心素瞥了一眼低著頭,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兒的蕭珊,“嗯”了一聲:“在呢,”她壓低了嗓音,“爸,你們――怎麽了?”
  前一段時間,兩人不是還慶祝過結婚三周年紀念日,從麗江玩得很開心地回來的嗎?
  關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歎了一口氣:“還是讓你蕭阿姨告訴你吧。”然後,慢慢地,“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蕭阿姨說說話吧,還有……”
  他似是難以啟齒般,半天,隻是又說了一句:“注意點,別讓她凍著,也別讓她喝茶,她最近――身體比較虛。”
  說完,就掛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電話,又坐到蕭珊對麵,看著她:“我爸打來的,蕭阿姨,你們――”
  珊對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鑒,老爸對蕭珊,顯然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體貼依賴,那麽,到底會出現什麽問題,搞得一向知書達理的蕭珊要憤而離家呢?她有些奇怪。
  蕭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頭去,半天不說一句話,心素耐心等她開口。
  突然間,蕭珊的肩膀抽動,哭了起來,把心素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抱住她:“蕭阿姨,你――怎麽了?”
  蕭珊哭了半天之後,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對著心素:“心素,我――”她的臉上,突然飛上一陣紅暈,“我――我――我懷孕了……”
  心素一時愣住了,半天不能反應過來。
  突然間,她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蕭珊的手,叫道:“你說什麽――你……”她打量了一下蕭珊尚還平坦的小腹,“你――懷孕了?”
  蕭珊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帶怯地,臉上還掛著淚珠地,點了點頭。
  心素猛然間,在蕭珊臉上親了一下:“我好開心啊,蕭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懷寶寶,真是比當年的林青霞還厲害!
  僅僅片刻之後,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詳著蕭珊淚痕狼藉的臉:“這麽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幹嘛哭啊?”
  蕭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讓我去動手術,作掉這個孩子。”她的臉上,帶著無限的哀怨,和惆悵。她低下了頭去,她的眼裏,驀然間,又盈上了滿滿的淚。
  心素愕然,老爸這是做什麽啊?他不是一向很愛孩子的嗎,還一直遺憾老媽去世太早,家裏太冷清,現在老來得此佳音,天降麟兒,他還有什麽不高興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蕭珊:“那,你有沒有問,為什麽――”
  蕭珊搖搖頭,臉上仍然有些賭氣地:“我不想問!”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個說起來都是滿腹經綸的長輩,心理年齡比她還要不成熟!
  於是,她好說歹說地,先把蕭珊安頓進房內,然後,又悄悄回到客廳,準備撥電話。
  幾乎在同一時間,門鈴就急促地響起來了,心素立刻去開門,果然,是一路趕來有些氣喘籲籲的關先生,而且,一進門立時三刻就發問:“心素,怎麽樣,你蕭阿姨好些了沒?”
  心素看著一貫鎮定儒雅的老爸此刻驚惶失措的模樣,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這是做什麽啊,蕭阿姨有了寶寶,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幹嘛――”
  關先生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略略低下頭去,微帶疲倦地,揮了揮手,截住她的話。
  默然了半晌,他才開口,他的話裏,微帶顫音地:“心素,你知道嗎,你媽媽當初生你的時候,因為我的疏忽和忙碌,一直都沒有恢複好,後來才……”他的話裏略帶哽咽,“蕭珊年紀這麽大了,萬一有什麽……過去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重新再經曆一次,這輩子,到老了,有蕭珊陪伴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低下頭去,他的肩膀,也是微微的,一陣抽動,他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心素的眼睛頓濕,她下意識轉過頭去,蕭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默默地,站在打開的房門前。
  心素伸出手去,覆住關定秋先生的手,柔聲地:“爸,你有沒有想過,蕭阿姨毫無怨言地,等了你這麽多年,也盼了這麽多年,她多希望能有一個屬於你們的孩子,來彌補她前麵那麽多年的缺憾,讓你們的生命,能在孩子身上延續下去,爸,你又怎麽忍心,讓她……”
  她也說不下去了,她走過去,將蕭珊輕輕地推到父親麵前,再轉過身去,微微地,歎了口氣,悄然走入房內,帶上了房門。
  第二天,周一上午,心素跟邱總請了半天假,和關定秋先生一起,陪著蕭珊去做產檢。
  關定秋先生和蕭珊終於還是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留住這個命中注定要來的孩子。但是,在做檢查的過程中,早已過了知天命年齡的關先生仍然十分緊張地,如同年少初為人父一樣,一直小心翼翼略帶笨拙地叮囑這叮囑那。
  看著蕭珊渾身上下洋溢著的幸福,心素感動欣慰之餘,又有些惆悵。
  她不知道,當他們三人走出婦產科醫院大門的時候,被一個人剛巧路過的人盡收眼底。
  她就是方慧。鑒於簡庭濤先生十年如一日地,牢牢掌握住了方慧小姐的心理和特質,並善加利用,方慧小姐之於簡庭濤先生的效忠程度,直指李蓮英之於慈禧太後。
  盡管屈指算算日子,有些略帶驚愕,但僅僅在一瞬間,憑她曆來無比聰明的腦袋,再加上對當年簡關二人戀愛過程了解之至,驀地靈光一現,似是悟到了什麽,嘴角立刻泛起略帶詭秘的笑,會不會……
  她頓時覺得十分有必要將此事呈報給簡先生,此外,再怎麽說,心素跟她同學一場,以她一貫的古道熱腸,本能地對葉青嵐這個外人眼中的第三者有著極為強烈的排斥感,再加上小小的邀功心理,她不敢有絲毫隱瞞懈怠,隻是稍微猶豫之後,便撥通了電話。
  於是,當天下午,心素告別老爸關定秋先生和蕭珊阿姨,略帶疲憊地回到邱氏公司,剛剛在財務處坐了沒到五分鍾,連剛泡的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僅向聞訊趕來的邱總簡單說了一句:“抱歉,我找關心素有點事。”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的簡庭濤先生,眾目睽睽之下,一把脅持了出去。
  而且,他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就將心素塞進了那輛加長的奔馳車內,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並坐穩,車便一下子呼嘯開走。
  半個小時之後,經過一路上的橫衝直撞和左拐右彎,車突然間,停了下來。
  臉色依舊陰鬱的簡庭濤大步跨下車,又是一把,用力地將心素扯了出來,並將她大力地,連拉帶拽地,一路拽到了一間小小的木屋內。
  心素一路跌跌撞撞地掙紮著,卻始終掙不脫他有力的桎梏,等到她終於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四周,這才看出,她所置身的是那間小巧樸拙的,當年曾來過多次的度假屋,她看向簡庭濤,後者同樣也在炯炯逼視著她。
  突然間,她被簡庭濤一下子,就用力撲倒在那個小小的木床上,他的身體迅即欺了上來,然後,他的一雙大手,毫無預兆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心素一驚,被動抬頭,看向簡庭濤,後者的眼底,如蒙上了萬年寒冰,一字一頓地:“誰――的――?”
  心素茫然,還有些被他駭住了,下意識地:“什麽?”
  簡庭濤的臉欺得更近,他的眼底,是不可遏製的怒氣:“關心素,我再問一遍,誰――的――”
  心素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她看著簡庭濤的臉越來越近,他的鼻尖,幾乎觸到了她的,他的眼睛,帶有些許瘋狂地盯著她:“關心素,我最後再問一遍,”他的鼻息,在她眼前浮動,但他的話音,令人不寒而栗,“你肚子裏的這――個――,”他的手,再次在她的小腹上重重覆過,“到――底――是――誰――的――”
  事實上,從他接到方慧的電話那刻起,他就在正向他匯報業務兼陪同他共進午餐的葉青嵐極端驚愕的眼神中,一言不發地直接奪門而出。他的腦海裏,就隻有一個念頭在反複縈繞――
  關心素,去了婦產科醫院,那麽……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瞬間擊中,直至現在,他怎麽都想不到,怎麽也想不通,這個認識了已有十年,簽字離婚已有大半年的關心素,這個他在仳離之初曾下定決心隻當陌路從此無緣的關心素,居然還能對他產生這麽大的影響力!
  於是,他盯著心素的臉,屏息以待地,等著她的回覆。
  心素看著他,突然間,她明白過來了,與此同時,她的心底,居然產生了數年來都未曾有過的悸動,那種眼神,那種表情,那種久違了的感覺,在十年前的簡庭濤身上,她曾經極為深刻地感受過。
  正是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悸動,讓當年的她,在簡庭濤的深情中,不顧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懷抱,並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隻是,隻是後來……
  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痛。
  於是,她無意識地嗆咳了一下,呼吸有些不勻地,還帶有些困難地:“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看著心素的臉色微微泛著紅潮,呼吸困難的模樣,簡庭濤倉促間,猛地一下子就放開了她,但是,他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抓住她的肩頭,他的眼睛,也仍然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心素垂下眼,帶著從未有過的一絲困窘和無措,輕輕地,向他解釋道:“我……我是……陪別人,陪一個我認識的熟人,去醫院做檢查的――”
  蕭珊阿姨才懷孕兩個多月,尚且處於不穩定期,因此,她不想多說什麽。
  簡庭濤繼續盯著她,顯然有些不相信:“你是說――”
  看著他那副顯然將信將疑的眼神,和純粹一副逼供的架勢,心素突然間有些惱羞成怒,她用力地掙紮了一下,音調不由得略微高了起來:“簡庭濤,請你不要忘了,我們已經簽字離婚了,就算是我自己去做檢查,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簡庭濤聽聞此言,不禁咬牙,很好!這個永遠都無比倔強和固執的小女人,總是知道怎樣來最大限度地挑起他的怒氣,於是,他將頭重重地抵了過去:“是嗎?!關心素,你這麽急著要跟我離婚,就是為了迫不及待地要給那個男人生孩子?!”
  心素極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他,這個簡庭濤,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她下意識地,輕吐出一句:“簡庭濤,你是瘋了嗎――”
  簡庭濤極其迅速地截住她的話,他別過臉去:“關心素,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經瘋了!”
  僅僅過了片刻之後,簡庭濤就突然間放開了她,他坐到了那個小小的休閑木椅上,一動也不動。
  心素緩緩地,坐了起來,她撫了一下胸口,低著頭,一言不發。
  簡庭濤繼續無言地,坐在窗前,他的眼前,霎那間,又浮現出心素坐在桌前,無言但堅持地,推過那張薄薄的紙時,臉上的那種決絕。
  那是一種讓他瞬間心涼至極的決絕。
  他看到那張紙的一瞬間,眼前就浮現出了他們結婚兩周年的那天……
  那一天,他特意提前下班,買了一大束鮮花,準備了禮物,心情愉快地,早早開車回家。
  結果,在那個路口,在當年的那個路口,他看到了兩個人。
  關心素,和柯軒,而關心素的手中,依然捧著那一大束的桔梗花。
  他下意識地,看向後視鏡中,放在車子後排的那束鮮花,那同樣,是一束絢爛奪目的桔梗,隻是,一瞬間,絢爛得極其刺目。
  他立刻想到了七年前,他親眼所見的那個牽手,還有,多年來,心素和柯軒之間的那種無以名狀的默契,那是一種他永遠也走不進去的默契。
  這根多年來一直橫亙在他心頭,拔也拔不出的刺,瞬間刺入他的內心最深處。
  那一刻,甚至還來不及覺得疼,他的心,就已經燒成了灰。
  那一夜,他徹夜未歸。
  那一夜,那束桔梗,在他目光注視下,在夜風中,迅速枯萎。
  從那一夜開始,他和她,彼此的心靈,漸行漸遠。
  從那一夜開始,那些小報上,偶爾開始出現對他和葉青嵐關係的種種猜測。
  直到那一天……
  心素一怔,她看向他,隻見簡庭濤的嘴角極其嘲諷地牽起,他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心素看著他的背影,他想起簡家書房那夜簡庭濤所說的話,不知為什麽,她的心裏,突如其來一陣微微的痛,於是,她試著開口:“簡庭濤,我跟柯軒……”
  我跟柯軒,不是你想像的……
  簡庭濤粗暴地打斷她:“夠了!不要在我麵前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氣,似是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憤懣,“並且,現在你跟他的任何事,恕我一無興趣!”他轉過臉來,嘴角牽起一縷略帶諷刺的笑,他的聲音,極其疏離地,“關心素,你說得很正確,現在,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沒有任何的關係。”他的臉,重又轉回窗外,半天,淡淡地,“謝謝你,這一次,讓我真真正正,很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他站了起來,淡淡一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寶貴時間,”他做了個先請的手勢,“我送你回去。”
  一路無言,心素默默地坐著,簡庭濤默默地開著車,直至車停了下來。
  心素下了車,下意識回瞥一眼,隻見簡庭濤的側影,充滿了從未有過的無言的堅定,還有極其的疏遠,他再也沒有看她,直接踩下油門。
  在心素的視線裏,車越開越遠。

  雲上的日子
  在剩下的這段時間內,每次當心素走近醫院那棟大樓的時候,下意識抬頭看去,總是會看到四樓南麵一個房間的窗口,現出一張笑臉,和那雙第一時間朝她揮動的手,那個笑容,帶著無比的純淨和率真,映著明媚燦爛的陽光,卻比陽光還要明媚,還要燦爛,讓心素每每也不由自主會心一笑。
  當心素進了病房,坐在簡庭濤麵前跟他聊天的時候,他總是有些臉泛紅潮地,呼吸也開始有些不暢,當心素看著他時,他的眼神也總是左忽又飄,而一旦心素低下頭去,他立刻就偷偷盯著她,讓那兩個在一旁的護士MM總是抿嘴而笑,悄然退開。
  而且,每次心素要離開時,他總是不顧勸阻,執意要送心素出門,當心素已經走到了樓下,有一次不經意地,回望了一下,就看到簡庭濤一直站在那個大大的玻璃窗旁,默默凝視著她,直到她走出醫院門外,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心素的心底,再一次,湧過一陣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她的心裏,開始有了春天般的無限暖意,和青草般馨香的氣息。
  又過了一段時間,簡庭濤的傷基本養好了,他重新返回了暌違已久的學校。
  心素生平第一次地,心裏居然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不知道這個從來就不按牌理出牌的簡同學,回到學校後,下一步,究竟要采取什麽行動。那種轟轟烈烈的BBS大戰,她已經深受其害,可不想經曆第二次。
  拜那場BBS大戰所賜,這學期開學伊始,當心素首次和其他同學去上新聞係的選修課的時候,那個人老心不老的,不但為人風趣,衣著也很趕潮流的前任新聞係係主任茅老教授,對著選修名單瀏覽一圈之後,似有所悟般,居然興致勃勃地,立刻將心素專門點了起來:“誰叫關心素?誰叫關心素?”
  一副極其仰慕,亟盼一見的表情。
  心素有些納悶,有些臉紅地,在四周人群的竊竊私語和低低哄笑聲中,站了起來:“我是。”
  隻見鶴發童顏的茅老教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垂著頭的她老半天,才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笑眯眯地“嗯”了一聲:“不錯不錯,有乃父之風,怪不得能迷倒我們新聞係的高材生啊。”
  一時間哄堂大笑。
  心素看著這個風趣的老頭子半開玩笑半當真的樣子,當時,窘得真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
  所以,當時的她,鐵了心要和簡同學撇清一切關係。
  但是,現時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就連她的心,也漸漸泛起了淡淡的漣漪,因此,她有些惴惴不安,還有些一籌莫展。
  奇怪的是,出乎心素意料之外,簡同學自返校後,有將近一個月,都沒有任何動靜。
  而且,自打他回校之後,心素也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一直杳無蹤跡。
  心素有些如釋重負之餘,又不免有些納悶,這個簡同學,做事永遠都那麽出人意表,但是,既然他不動,她也就安安心心地,上自己的課,看自己的書,隻是,居然有時候,心裏會掠過一絲絲,極其極其細微的悵惘。
  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頸上的項鏈。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因關先生出差,心素近來一直沒回家,就住在宿舍。這天晚上,她照例去上自修,因有些感冒身體微恙,便提前八點多鍾回到宿舍。一走進宿舍樓的時候,她就有些奇怪地發現,那個胖胖的阿姨和善又略帶詭秘地,直衝著她笑,而且,在上樓時,一路上,都似是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隻是略略皺了皺眉,便安靜地,穿越過那一層層的樓梯,走向自己宿舍。
  一進宿舍,她就一愣,她們宿舍的另外三個女生向來用功,平時這會兒都還未歸,她通常也正是趁這段難得的獨處時光,聽聽音樂,看看書。但今天,這三個人,聯同難得在她們宿舍露麵的方慧同學,居然都在。
  她有些奇怪,還未發問,隻見方慧動作有些誇張地拍了拍腦袋,急匆匆地向外跑:“哎呀呀,光顧著串門,忘了我們宿舍菁菁的男朋友讓我給帶她話了,先走了啊――”
  話未說完,便穿過心素身邊,急急向外奔去。
  心素知道方慧素來大而化之,倒也不以為意,一笑置之,跟宿舍裏同學寒暄了幾句,便躺到床上,閉上眼,下意識地,又聽起那首已經聽過無數遍的,Tears in Heaven。
  一時間,沉浸在音樂中,她並沒注意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宿舍裏的三個女生,先後悄悄地,都出去了。
  沒過幾分鍾,有人敲門,心素環顧一下四周,室內沒人,於是,拉下耳機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個子嬌小的女孩子,一見到心素,眼睛笑得彎彎的:“你是關心素吧?”
  心素有些詫異:“是啊。”
  那個女孩子拿出一封信,遞給她:“我是樓下101室的,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說完,沒等心素反應過來,仍是笑著,立即轉身走了。
  心素有些發怔地看著那個女孩子蹦蹦跳跳跑遠的身影,返回宿舍裏,打開信封,裏麵,是一張折疊得很是精致的信紙,她下意識地展開,上麵是一行行的字跡,瀟灑飄逸:
  關心素:
  今天,是我認識你的第一天。
  我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會在什麽時候,才能送到你手中,但是,你知道嗎,從在那棵相思樹下見到你的那一刻,看著你的眼睛,我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二十年來,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或許……
  心素愣住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最後麵的,字跡挺拔飛舞的落款:簡庭濤。
  正在此時,又有人敲門,她拉開門,同樣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笑眯眯地:“關心素嗎?”
  心素點頭,隻見那個女孩子同樣拿出一封信:“有人叫我送給你的。”她有些調皮地衝心素眨眨眼,“我是102室的,別記錯了啊。”
  說完,也走了。
  就這樣,幾乎每隔一兩分鍾,就有人來敲門。
  “我是103室的,有人讓我給你帶封信――”
  “我是104室的……”
  “我是……”
  ……
  心素就這樣有些手忙腳亂,還有些目瞪口呆地,一次次開門,一次次地,接過她們手中的信。
  終於,當她又一次打開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她們宿舍那三個女生的笑臉:“心素,我們是410室的,有人托我們給你帶一封信。”
  心素是好氣,又好笑。
  然後,就這樣走馬燈般,到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從101室直到630室,心素共接到180封信。
  她不用拆開來看都知道,自然均是出自於簡庭濤同學的手筆,凝視著手中厚厚一遝的,還細心地編上了編號的信,她的心中,湧上了一陣極為複雜的情緒。
  她慢慢地,拆開最後一封信,一看日期,她想了起來,那天,是他住院前一天。
  也就是說,那天,是他認識她的第一百八十天。
  每一天,他都寫了一封信給她,直到他……
  她慢慢地,低下頭去,坐在床邊,她的心裏,又泛起了一陣淡淡的漣漪。她一直低頭坐著,直到電話鈴響,宿舍裏的一個女孩子去接,聽了幾句之後,對心素說:“心素,樓下阿姨讓你下去一趟,說有事找你。”
  心素愣了一下,還是推門出去了,走到樓下,阿姨還是衝著她和善地笑,然後,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盒子:“有人托我交給你的。”她又補了一句,“他讓我轉告你,要你當場打開。”
  心素道了聲謝,下意識地,打開那個盒子,裏麵是一支小小的錄音筆,和一副耳機,還附了一張紙條,仍然是那個挺拔飛舞的字跡:
  請打開錄音筆。
  心素不自覺地,嘴角微微一牽。這個簡庭濤,花樣百出,不知道究竟想幹嘛。
  於是,她邊上樓梯,邊戴上耳機,按下按鍵,裏麵,果然是簡庭濤那年輕而好聽的聲音:
  “關心素,當你聽到我的聲音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收到我的信了吧。從我認識你,到我住院前一天,整整是一百八十天,每一天,我都給你寫了一封信,寫下了我要對你說的話,還有……”
  心素靜靜地,一直聽了下去,直至進了宿舍門。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她聽到了簡庭濤深情而略帶緊張的聲音:
  “關心素,現在的我,積攢了整整一個月的勇氣,就站在你們宿舍樓下,你能不能從窗口,看一看我――”
  話音嘎然而止。
  心素拉下耳機,一眼看到宿舍裏的女孩子們趴在窗前,而且,她仿佛是現在才意識到,似是有些微的喧鬧聲從窗口傳來。
  她慢慢走過去,走近窗前。
  室友們回頭一發現她,就立刻笑著,一齊把她推到窗口,她向窗下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窗下站了一圈人,當中站著的,是簡庭濤。
  這並沒有什麽,但是,在簡庭濤的身前,用燭光,圍成了三個數字:520。
  520,520,520……心素的心中,微微一動。
  原來,今天是五月二十號,巧的是,今天,也恰好是她十八歲的生日。
  更讓她心裏一動的是,簡庭濤的手中,抱著一大束的花。
  淺紫色的,桔梗花。
  他正抬著頭,看向心素,他的眼裏,無比的誠摯,他就那麽默默地,抬著頭看她。
  在他四周,圍成一圈的人群也瞬間鴉雀無聲。
  心素的心中霎那間一暖,她的眼睛,微微發澀。
  桔梗花,桔梗花……
  片刻之後,她站在簡庭濤對麵。
  夜風輕輕地,吹動著她的長發。
  倆人對望著,仿佛,四周寂無一人。
  簡庭濤靜靜地,凝視著她,然後,將桔梗花慢慢地,送到她手中:“生日快樂。”
  心素接過花,微笑了一下:“為什麽不送玫瑰?”
  簡庭濤也微笑:“因為她的花語,”他的眼睛,灼灼地盯著她,“不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心素將臉放在花束上麵摩挲了一下,依然是那種柔軟的觸感,依然是那種淡淡的馨香。
  恍惚中,她看到了那束花的背後,閃現出一雙含著微微笑意的眼,那雙眼,帶有些微的鼓勵,帶有些微的期盼,還帶有,些微的哀傷。
  一閃而過。
  她的心頭,驀地掠過那個小小的筆記本上的,那段話: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
  “噢,你也在這裏嗎?”
  她抬起頭,朝簡庭濤微微一笑。
  不久之後,在外人眼裏,關心素和簡庭濤已經是一對溫馨的小情侶。
  並且,對於簡庭濤在曆經險阻後,夙願終得以初步達成,他周圍的同學好友們,包括葉青承,嘴上不說,心裏也為他高興。
  但是,他們不知道,簡同學籌劃已久的倆人第一次約會,竟然會演變成下麵這個樣子。
  當他有幾分小心翼翼地,在那棵相思樹下,有些吞吞吐吐地:“明天,你――有沒有空?”
  他的口袋裏,靜靜躺著兩張世博園的門票。
  他知道,關定秋先生對花卉的愛好在N大是出了名的,老爸如此,女兒必定耳濡目染,因此,費盡心思在世博園開園之日,動用簡氏公司的關係,花高價買來兩張門票,一心想跟心素同去觀賞。
  心素注視著他又有些微微泛紅的臉,然後,垂下頭:“有空。”
  簡庭濤有幾分欣喜地:“那――我們……”
  心素抬起頭來,截住他的話:“明天你請我去吃小餛飩好不好?”嘴角竟然泛起一抹略帶淘氣的笑。
  簡庭濤一時間看呆了。
  半晌,他回過神來,連忙地:“呃,好啊,明天,我……”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說下去才好。
  心素笑看他有些窘迫的神色,替他接了下去:“明天下午三點,就在這兒,不見不散。”
  說完,微笑著,又看了他一眼,衣袂翩然地轉身離去。
  倆人坐在那個小小的餛飩店中。
  心素是這裏的常客,因此一進門,老板娘就熱情地招呼她:“又來啦。”
  接著,不無好奇地,看了簡庭濤一眼,嗯,男孩子長得不錯,斯斯文文的,也很有禮貌的樣子。
  她又看了心素一眼,嘴角泛起一縷笑意,兩年多了,這個看上去有些憂鬱的女孩子,第一次跟男孩子來吃餛飩呢。
  心素微笑了一下:“兩碗餛飩,”她征詢似地看看簡庭濤,“你吃不吃辣?”
  簡庭濤從來沒來過這種小店,簡氏企業麾下有數家大酒店,家裏大廚的手藝在N市商界也是有名的,正在有些好奇地四處打量,突然間聽到心素的問話,看向她:“你吃,我就吃。”
  一旁的老板娘抿嘴而笑。
  心素先是一怔,微微失神般,然後,驀地回過神來,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那――我可是吃得很辣的,”她有些捉狹般,笑意加深,“而且,喜歡放很多蔥,很多香菜。”
  簡庭濤神色恒常地,對著老板娘:“麻煩你,跟她一樣。”
  老板娘笑著離去。
  心素有幾分愕然地看著他,他悠然地回看她,倆人都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各自微微臉紅。
  後來,她才知道,簡庭濤從小到大,因為習慣,再加上遺傳自簡非凡先生的輕微支氣管炎,從不碰任何刺激性的食物。
  他們之間,也曾有過,那麽美好的時光啊。
  簡庭濤跟心素開始經常約會了,心素很快就發現,簡庭濤的心思細膩,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心素愛花,他陪心素去看花展,心素好靜,他默默陪她上自修,走在街頭,他永遠走在外側而讓心素走在內側,那家餛飩店,更是他們常去的地方。他們有時也帶上他們一起救了的那個女孩童童,出去遊玩,這個小小的女孩,無形中,成為了他們感情的一種維係。
  間或,他們也去登山,那是倆人都喜歡的一項運動,隻是,有一次,當倆人都登上了N市最高的南山的時候,簡庭濤發現,心素的眼睛,一直凝視著一個方向,他順著她視線看去,那是一個山麓,那裏,有一片小小的墓園。
  心素凝視了很久,風吹動著她的長發,她纖弱的身影,連同那縷長發在風中微微搖曳,簡庭濤一時看得怔住了,也正在此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根項鏈,還有那顆墜子。
  半晌,心素轉過臉來,看向簡庭濤,後者正默默地,注視著她,於是,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牽住了他溫暖的手:“走吧。”
  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牽手,青澀,而甜蜜。
  那是青橄欖般的滋味。
  又一年的深秋來臨了。
  心素獨自一人,又一次,帶著桔梗花,去了那個墓園。
  她靜靜地,坐在夜風中,對著那方潔白的墓碑,看著那張微笑著凝視她的,年輕的臉,一個帶有些微喘息的聲音,低低地,仿佛又在她耳畔響起:“心素,不要難過,”那個聲音帶有淡淡的笑意,“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真正屬於你的那個守護天使,我一定會在天上,開心地祝福你……”
  她在心底,低低地:“柯旭,你看得到我嗎?你在天堂裏,快不快樂?你寂不寂寞?你還會強忍著痛嗎?還有,你――喜歡我帶來的桔梗花嗎?”她的淚水,悄悄滑落臉龐,澀澀地,滑過她的嘴角,“柯旭,你一定要記得你的承諾,你記得一定要祝福我,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很需要你的祝福……”
  那個毫不猶豫擋在她麵前的身影,那個渾身上下都是鮮血的身影,那個一直以來以無比毅力強忍病痛的身影,那個在倒下去的一瞬間,嘴角仍然噙著淡淡微笑的身影,又一次,在她腦海裏,不停地來回閃現。
  她含著淚水,微笑著,站了起來。
  回到家中,心素接到的第一個找她的電話,是柯軒打來的。
  一接到電話,她才猛然想起,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柯軒了。
  隻見柯軒仍然那麽溫和地:“心素,有沒有空,我有事想找你聊聊。”
  心素僅僅沉吟片刻,便應諾:“好。”
  秋夜裏,心素和柯軒坐在操場上,心素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柯軒,依然溫文,依然淡定,但是,當柯軒轉過眼來看向她的時候,他的眼中,有著一瞬即逝的淡淡憂傷。
  柯軒仰首看夜空:“心素,記不記得那年,我,你,還有柯旭,一起看星星,是你指著那些星星告訴我們,哪兒是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哪顆是獅子星,哪顆是北極星……”
  心素也抬頭:“記得,那時候,柯旭還說我說錯了獅子星,因為,獅子星旁邊,總是有北極星守護的――”她停住了話,因為,那時候,柯旭,那個俊挺的少年,在她耳邊快速而低聲說了一句――
  “我想一輩子,當你的北極星。”
  但是,那年十五歲的她,隻顧著看星星,她是後來才……
  心素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她轉過頭去,看到柯軒正專注地看向她:“心素,你終於――找到你的北極星了嗎?”他的臉上,有著不易察覺的痛楚。
  心素一怔,她的心中,又是微微一痛。
  柯軒微微輕歎一聲,又沉默了片刻,然後,伸出手來,牽住心素的手:“心素,你願意讓我,做你永遠的哥哥嗎?”
  心素有些歉意地看向他,張張嘴,待要說什麽,柯軒止住了她,微笑道:“心素,不用說抱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
  他用寬厚的大手,一路牽著心素,靜靜地,往回走。
  他們並不知道,有一個修長的人影,始終佇立在不遠處,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們。

  流年的傷逝
  深夜裏,一燈如豆,心素獨自一個人,捧著茶,坐在燈影下。
  她已經靜靜地,坐了很久。
  她閉上了眼。
  為什麽,在她已經心如止水的時候,在她已經想把往事,回憶,還有那個人全部塵封在心底最深處的時候,所有的這一切,還要再來纏繞她?
  為什麽,看著簡庭濤的那種眼神,她的心裏,還是會莫名地……心痛……?
  為什麽?
  心素垂下眼,默默地,看著杯中嫋嫋轉動的,碧綠的茶葉,和它所冒出的絲絲熱氣。
  曾幾何時,陪她品茶的,陪她坐著聊天的,是簡庭濤。
  但是,現在……
  心素低下頭去,她的嘴角掀起一朵苦澀的笑,她的心裏,又是劇烈的,一陣一陣的疼痛。
  當年……
  當年,十八歲的她獨自一人穿過那個長長的石階,靜靜地,坐在那個墓園,坐在夜風中,對著那方潔白的墓碑,那一次,在滿天燦爛的星子下,在鬆林間穿梭來去的陣陣清風中,她埋下了頭去,盡情地,毫無顧忌地,低低慟哭。
  那時,在如水的月光下,在靜靜的夜風中,她曾經以為,那是她最後一次流淚。
  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對著那張溫和的笑臉,她曾經發誓,有了她的天使,她從此,這輩子,再也不會傷心,再也不會難過,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可是,為什麽,現在的她,再一次,嚐到了眼淚的苦澀,那種刻骨銘心的苦澀……
  她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杯中。
  第二年的春天已經來到了。
  心素在這段時間內,經常回去,幫老爸和蕭珊阿姨做做事情,陪蕭珊四處活動活動,間或,也陪蕭珊去做產檢。她對於這個即將來到世間的小生命,充滿了感情,甚至,四處張羅著去買嬰兒衣服,去給蕭珊去買營養品。
  有時,得知情況之後,同樣也很高興的柯軒,也來幫幫手。
  隻是,那天之後,簡庭濤再也沒來找過她。
  他就跟完全消失了一樣,電話也從此音訊全無。就算有什麽公司業務,又重由劉副總或張經理接手,簡庭濤先生不再親自過問與邱氏公司有關的任何業務。
  隻是,報紙上,尤其是那些小報上,仍然三天兩頭有他的消息。盡管小妹方亭愈來愈躲躲藏藏,欲蓋彌彰地背著她看那些小報,麵對她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實質時時刻刻窺探她的反應。
  她不用看,也當然知道那些小報上寫什麽,無外乎是竭盡能事地猜測簡庭濤先生和葉青嵐小姐什麽時候會發布消息,宣布結婚這一大好喜訊。畢竟,沸沸揚揚地猜測了將近一年了,當事人尤其是簡先生一直沒有給過任何正麵答複,實在是太具有懸念了,一旦搶到獨家新聞,必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但是,有一天,當她經過一家報亭,心裏突然一動,還真的去買了一份平時她正眼也不看的八卦小報,帶回家去,晚上臨睡覺前,她打開來一看,果然,上麵有葉青嵐明豔照人地挽著簡庭濤,微笑著,出席一場慈善晚會的大幅照片,旁邊的標題是“郎才女貌,好事將近?”。
  心素凝視了片刻,淡淡一笑,便將報紙移開,關燈睡覺。
  一日下班後,心素正走在路上,一輛轎車靜靜滑過她身邊,並停了下來。
  心素定睛一看,緩緩搖下的車窗內,露出的是賈月銘女士含笑的臉。
  她溫和地:“心素,上來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為自打離婚後,除了賈女士過六十歲生日那次,盡管仍會時不時打個電話給她,但是,賈女士還是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因此,她順從地上了車。
  前排坐在駕駛座上的,還是賈女士專屬的老李司機。他回過頭來,略帶尷尬地,然而友善地衝心素笑了笑。
  心素報以一笑。
  不一會兒之後,車開到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半山腰上。
  賈女士對司機說了一句:“在車裏等著我們,我們下去走走。”
  說著,便領著心素下了車。
  倆人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個小亭旁,賈女士轉身對心素說:“心素,到亭子裏坐坐吧。”
  心素明白她一定有話跟自己說,因此,一言不發地,跟著她,一起在亭內坐下。
  賈女士悠然看看四周:“我每天都會來這兒晨練,也好鍛煉鍛煉身體,”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隻顧著上班,回家後也不要隻顧窩在家裏看書,有空的話,也要多運動運動,畢竟,身體最重要。”
  心素聽著這番慈母般的叮嚀,心頭既暖且酸,她低下頭去,輕聲地:“謝謝賈――”
  賈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輕歎一聲:“心素,雖然我們無緣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當女兒的,以後,你還是叫我一聲媽吧。”她撫摸了一下心素的長發,“就當我雖然少了個兒媳婦,但是,卻多了一個女兒。”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濕,她隻是躊躇片刻,便低低地:“知道了,媽――”
  賈女士略帶欣慰地笑了笑,然後,她又注視了前方半晌之後,似是不經意地,“心素,我聽說,前一陣子,庭濤到你公司找過你?”
  心素垂下眼:“嗯。”簡庭濤那天的所有舉動,仍曆曆在目。
  賈女士注視著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為了什麽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麽,不早不晚,會這個時候來找你。”
  她的語氣,溫和而平淡:“心素,當初,我一見到你,就很喜歡你,而且,那時候,庭濤一心愛著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聲音裏,微微帶上一絲調侃地,“我這個做母親的,吃醋歸吃醋,看到兒子把你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不知道怎麽嗬護是好,我心裏自然也很高興。你們結婚後,小兩口甜甜蜜蜜地,我看著也替你們開心,但是――”她轉過臉,第一次,略帶銳利地,盯著心素,“我眼睜睜看著庭濤這一兩年來,特別是這大半年來,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就像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公司裏脾氣越來越大,在家裏也是鬱鬱寡歡,一天也跟我說不上幾句話,我這個做母親的,心裏的那種滋味,你能體會得到嗎?”
  心素繼續垂著頭,她的心裏,又是微微的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們結婚兩周年紀念日那天起,簡庭濤的脾氣就日益古怪起來,而且,與葉青嵐的緋聞,似乎也從那時候開始風生水起。
  從那天開始,他們之間,漸漸如同兩條平行線,悠長,但無從交錯。
  賈女士繼續銳利地,注視她:“我還聽說,在你和庭濤商議離婚之前,葉青嵐來找過你,是不是?”
  心素的心裏,微微一沉,她――怎會知道?
  但是,旋即她就釋然,以賈女士多年來的閱曆,隻要她想知道的事,就必定打聽得到,但是,就像她自己說的,她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想必自有她的一番考量,於是,她靜待下文。
  果然,賈女士似是略帶嘲諷地,冷冷一笑:“她一定跟你說了些什麽吧?”
  心素一愣,低下頭去,她漸漸愈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幾個血泡,多了幾彎深深的淚痕。
  賈女士又是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接著,輕輕地,但是在心素聽來不啻是扔下重磅炸彈地:“她還給你看了一樣東西,對嗎?”
  心素完全怔住了。
  她又回想起那一天,當她第一次,下定了決心,找到簡氏公司去,想打開她和簡庭濤之間近期以來的無名心結,但是,在簡氏酒店門前,她看見了……
  她的嘴角牽出一縷略帶諷刺的笑,她看見了簡庭濤,站在那個小小的廣場上,無視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潮,被葉青嵐攙扶著,彼此之間說不出的親密。她心中的酸楚,一瞬間,無邊無際地,漫過心堤。
  但是,她真的很傻嗬,傻得完全不像那個曾經冷靜無比的關心素。回家後,她把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關在房內,一直固執地等著簡庭濤回來,等他解釋,等他……,從傍晚,等到半夜十二點,再等到淩晨,簡庭濤依舊蹤跡全無,於是,她試著撥他的手機,結果……
  結果,是葉青嵐接的手機,半夜一點多,她在電話那端,對心素冷淡地說:“庭濤今晚不回去了,他已經睡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說完,徑直掛了電話。
  心素的嘴角,又掀起了微微的苦笑,一個做妻子的,被另一個女人告知會好好照顧自己徹夜不歸的老公,不知道是應該大哭,大鬧,抑或是追上門去吵它個天翻地覆?
  但是,她終究,什麽都沒有做,她隻是在早春微帶寒意的夜風中,蜷在窗前的那個躺椅上,整整坐了一個晚上,她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她居然傻得還抱有一絲幻想,她還幻想著,簡庭濤會回來跟她解釋,會回來……
  但是,老天還是沒有放棄繼續折磨她,當她不吃不喝地,從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又等到第二天下午,等了大半天之後,她等到的電話,是葉青嵐打來的。
  她邀心素外出一見。
  當心素應邀前往時,她看到的是葉青嵐麵容冷峻的臉,她接觸到的是葉青嵐微帶輕蔑的眼神,接著,她就看到一張紙條輕輕滑落在桌麵上,然後,葉青嵐禮貌但掩飾不住敵意的聲音響起――
  “我們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想必你也很清楚,並且,”她將那張紙推到心素麵前,“看了這個,你會更清楚。”
  心素下意識低下頭去,倏地,臉上失去了任何血色。
  簡庭濤背叛她的證據,活生生地,呈現在她麵前。
  她的心底,尖銳的痛,痛得失去知覺,仿佛一瞬間,世界在她麵前,沒有了任何顏色。
  葉青嵐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尖銳:“關心素,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來,無論是以一個女朋友的角度,還是以一個太太的角度來看,你都一樣很失敗!”她將身體傾了過來,她的臉上,除了些微的鄙夷,還夾雜著一絲憤怒,“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喜歡吃什麽?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喜歡的運動是什麽?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愛看的書是什麽?最愛的娛樂又是什麽?……”
  她眼中的鄙夷和憤怒越來越濃:“讓我來告訴你,他從不喜歡吃小餛飩,並且,從小到大,他從不吃辣!他最喜歡的運動,不是登山,而是打高爾夫,他最愛看的書,是《麥田裏的守望者》,他根本就不喜歡看話劇,他真正喜歡的,是音樂劇!”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你自己好好想想,跟庭濤哥結婚以來,你真正讓他快樂過嗎?你覺得他快樂嗎?你覺得他幸福嗎?!你沒有感覺到他越來越鬱鬱寡歡嗎?你好好了解過自己的丈夫嗎?!”
  聽著葉青嵐一聲比一聲高的質問,心素低著頭,她的心底,一片濕潤。
  葉青嵐的聲音,僅僅片刻之後,重又響起來:“說起來,我認識庭濤哥已經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就算他當初被你迷住了,但是,你應該也感覺出來了,現在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你身上了,”她勝利般笑了笑,“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強求呢?”她探測般打量打量心素,“而且,你應該也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人吧,庭濤抹不下麵子跟你說,那麽,隻有我來做這個捅破窗戶紙的人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成全我們……”
  心素淡淡一笑,成全?第三者理直氣壯要求她這個原配成全?原來,簡庭濤躲了她一天,是因為無法麵對她?他居然,也會有無法麵對她的一天?
  那麽,當年……
  心素的心底,劇烈的,無以抵擋的疼痛,她的心裏,在緩緩流著淚,無休無止,這就是她窮盡十年,窮盡所有的一切,包括親情所換來的嗎?
  她緩緩起身,她的聲音,有些暗啞:“好吧,我會成全――你們。”
  她低著頭,走了出去。
  那天,走在初春暖陽中的她,心底完全一片冰冷。
  但此刻,心素知道賈女士的這番話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於是,她略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隻見賈女士又是冷冷一笑:“她倒是很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不會去質問庭濤,”她微微歎了一口氣,“心素,你的脾氣未免也太倔了,而且,未免也太輕率了。”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心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而有時,眼見亦未必實,”她頓了片刻,從隨身的小包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心素,“如果你願意,不妨去找這兩個人,或許,會有所收獲。”
  她幽幽地,又歎了一口氣,“做父母的,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子女快樂。你知道嗎,葉家已經上門提過好幾次親了,庭濤從未答應,但是,三天前,他突然對我說,他要重新考慮――”她看著默默低頭的心素,“我知道,這次,他是灰了心了。但是,我不能看著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過去,也不願看到你們這一輩子都解不開以往的心結,”她的話語裏,第一次地,帶上了重重的感傷,“心素,就算你們不能重新來過,隻要你們覺得幸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無話可說。我隻是希望你們能在完全放下過去之後,再各自去尋找新的屬於自己的幸福,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心素默默坐著,她的淚水,滴落在手裏攥著的那張紙上。
  十天後的一個雨夜,心素全身上下微帶顫抖地,在大雨中,跑進一個公用電話亭。
  她甩了甩頭發上的雨滴,下意識地看著那個電話機,隻是思考了片刻,衝動之下,便投入硬幣,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她很少打,幾乎從不打的一個號碼,簡庭濤的手機號。
  她原本以為她早已忘了,但是,等到她不假思索地撥出那一串數字的時候,她自己也一愣,她沒有想到,她居然,還能記得那麽清楚。
  響了兩聲之後,電話接通了,那端傳來簡庭濤平淡而有禮的聲音:“喂,請問哪位?”
  心素困難地,張了張口,但是,她發不出一個字,她連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的淚,靜靜滑下臉,她下意識抬起手,擦了擦,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那端沉默了片刻,隻是片刻之後,簡庭濤的聲音,略帶屏息地:“喂――請問哪位?”
  心素又吸了一口氣,然後,準備放下電話,正在此時,那邊似是倏地反應過來,準確無誤地:“是――關心素?”
  心素有些微訝異,然後,低聲地,有些暗啞地:“是――我――”
  那邊又沉默了一下,然後,似是輕笑一聲:“我還以為我聽錯了,畢竟,這是近一兩年來,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呢。”然後,聲音微帶尖銳和冷淡地,“關心素,你這麽深更半夜地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嗎?”
  心素又是張了張嘴,然後,有幾分困難地:“對不起,我――”她終於忍不住了,微帶哽咽地,“對不起,我撥錯了―――”
  然後,很快地,掛掉了電話。
  她重又走上了街頭。
  雨仍然下著,她就這樣,臉上雨水和著淚水,一路走回了她住了那座公寓樓下。
  走到樓下,她昏昏沉沉地,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狀況,她隻是緩緩地,擦了擦從臉上,頭上滑落的雨水,慢慢走向那一級級的台階,突然,一輛轎車飛快駛近她身邊,車燈亮得刺眼,她站在滂沱的雨中,下意識遮了遮眼,車急煞住了,然後,她就看到車裏飛快地衝出一個人,那個人快速跑近她,,同樣快速脫下外套,遮住了她的身體,然後,憤怒地大聲對她吼道:“關心素,你到底在發什麽神經?!這麽大的雨,你就不會記得帶把傘嗎?!”
  說完,渾身怒火地,用力拽著她的手腕,將她一路拽進公寓大樓。
  心素完全呆住了。
  因為那個人,竟然是她方才剛剛打過電話的簡庭濤。

  星河的笙歌
  片刻之後,心素坐在客廳裏的小小沙發上,一條潔白的大毛巾猛地罩上了她的臉,接著,她就聽到簡庭濤冷淡而略帶命令的聲音:“快擦幹頭發!”
  心素仍然愣愣地,低頭坐在那兒。雨水仍然一滴一滴地,從她頭上滑落,她有些頭昏腦漲,她不能思考,對簡庭濤的話,恍若未聞。
  突然間,一個人影在燈下罩過來,然後,一雙大手伸過來,略顯粗魯地,在她頭上揉著,幫她仔仔細細地擦著頭發。
  然後,簡庭濤扔下毛巾,進了房間,給她找出了換洗衣物,再出來,一把拽起她,把她推入衛生間,幫她打開了熱水器,然後,言簡意賅地:“快洗個熱水澡,不然會感冒。”帶上門,就出去了。
  等到心素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出來,走到客廳一看,簡庭濤依然還在。
  他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廚房裏,飄來淡淡的薑香。
  心素向廚房看了一眼,燈亮著,灶台上燒著什麽東西,就聽到簡庭濤淡淡地:“我看到你廚房有生薑,就煮了薑湯,可以祛祛寒。”
  心素一愣,她和簡庭濤當初相戀近七年,結婚三年,她深知簡庭濤是個絕沒有廚藝天賦的人。他有生三十年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下廚,是在跟心素去瑞士度蜜月的時候,在臨時租住的房子裏,心血來潮要大顯身手,炒蛋炒飯給正在小憩的心素吃,其結果是驚動了當地的火警,一時鬧得人仰馬翻,費了好大勁才解釋清楚原委,弄得心素哭笑不得,弄得嗣後得知消息的賈女士也是哭笑不得。
  他――會煮薑湯?
  看見心素有些懷疑的神色,簡庭濤隻是挑了挑眉,起身走到廚房,熄了火,將薑湯端了出來,放到心素麵前,簡單地:“趕快喝了它。”
  心素坐得離他有一定距離,有些困難地,有些百感交集地,將那碗熱騰騰的薑湯,喝了下去。
  還好,不難喝。
  她放下碗,就看到簡庭濤抱著胳臂,注視著自己,語氣很平淡,但是,目光極其銳利:“你――找我,有什麽事?”
  心素又垂下頭去。
  半晌,她輕聲開口:“簡庭濤,對不起――”
  簡庭濤截住她的話,他微帶探詢地看著她:“這是你今晚對我說的第三聲對不起,”他微微不耐地,“關心素,你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麽?”
  他的眼睛,毫不放鬆地,一直盯著她。
  心素抬起頭,努力地,對他微笑了一下:“……沒什麽,我隻是、隻是想打電話――跟你道一聲歉,還有――”
  “道歉?”簡庭濤冷冷一笑,“道什麽歉?”
  他似是悟到了什麽,略帶譏諷地:“怎麽,關心素,你終於肯正視我當初簽字離婚時對你說過的那番話了,是嗎?”他緊緊地盯著她,“你不是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嗎?為什麽突然之間,會改變主意?”
  心素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有些艱難地,她看向簡庭濤:“當初,是我……,所以,即便已經到了現在這樣,”她的眼睛,避開了簡庭濤越來越灼熱的逼視,“我還是――欠你一聲對不起。”
  簡庭濤依然看著她,一言不發。
  心素又緩緩開口:“並且,我也要跟你說明一下,”她的聲音,變得幽暗,“我和……柯軒――”她看到簡庭濤的眉有些不耐地挑了挑,她低下頭,飛快地,“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她站起身來,有些暗啞地:“我跟他,隻是兄妹之情,沒有其他任何關係,從來都是。”她微帶疲倦地,撫了撫額頭,“我言盡於此,如果你再不相信,我也無話可說。十年來,我對你……,”她的話音中,帶有些微苦澀和艱難,“不管怎樣,今天,謝謝你。還有,聽說……,我應該恭喜你。對不起,現在,我想休息了――”
  說完,她掩飾般地轉過臉去,想入房內。
  簡庭濤一把抓住她的肩頭,他的聲音,極其嘲諷地:“你言盡於此了?很抱歉,我還遠遠沒有呢!”
  言盡於此?她倒是很喜歡用這句話來做結注,大半年前,她提出離婚的時候,也隻簡簡單單說了這一句:“我成全你們,言盡於此。”
  他猶記得當時自己那種驚愕和不解,原先進門時的歉意和不安瞬間化為烏有,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憤怒。做丈夫的一夜未歸,她這個當妻子的不僅不擔心,不問為什麽,而是一心想要離婚,而且,用的是這麽拙劣的借口!她當真,就這麽迫不及待了嗎?!
  十年前的那個秋夜,他親眼所見的那個牽手,早已在他心上刻下深深的印痕。那時年輕氣盛的他,一時心痛,一時負氣,曾經與心素冷戰,他不去找她,而是天天跟葉青承泡在一起,足足鬱悶了整整一個星期。
  彼時才念高三的心竅玲瓏的葉青嵐,從簡庭濤落寞的神情中,似是悟出了什麽,不但心情立刻變好,而且,僅僅是他平淡的一句話:“好好學,爭取考上N大。”就足以使一向能懶則懶的葉青嵐頭懸梁椎刺骨日日夜夜奮戰題海了。
  當時葉青承的心情,亦喜亦憂,站在他的立場,無法多說什麽,他隻知道,個中詳情,從頭到尾,簡庭濤隻字未吐。
  而僅僅一個禮拜過後,簡庭濤便又從他眼前消失,就此不見蹤影。
  三天後的一個夜晚,葉青承從圖書館出來,路過那片小小的杉樹林,下意識轉頭一看,在昏黃的路燈下,看到兩個人。
  背著他站著的,是個纖弱的身影,而在那個身影對麵站著的,是一個他熟悉的人,簡庭濤。
  簡庭濤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他幾乎是有些討饒地說著什麽,他的眼神,極其專注地盯著自己麵前的那個人,那種眼神,那種炙熱的眼神,那種甜蜜而微帶苦澀的眼神,那種忽略周遭所有一切的眼神,宛如飛蛾撲火,讓他無法不動容。
  所以,在回宿舍的路上,葉青承一直出於驚愕狀態。
  當天晚上,他就趕回家中,找父母談了整整一晚。
  畢竟,他隻有一個妹妹。
  隻是後來,即便簡庭濤努力自我排遣,自我寬慰,那道微微的裂痕,也已經深入心扉。
  想記,記不真切。
  想忘,忘不徹底。
  這又何嚐不是他這十數年來,直到現在仍無法釋懷的內心剖白?
  隻是,他又何嚐願意就此認輸?
  於是,仿佛在瞬間,這麽多年來的隱隱刺痛就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他強迫性地將心素的臉緊緊扳向自己,他有幾分訝異地看到心素臉上,似是有著薄薄的淚痕,他下意識略略鬆手,但他的臉,仍幾乎貼著她的臉,“既然你一心想要將我們以前的恩恩怨怨說個清楚作個了斷,那我們不妨來好好算算這筆帳!”他盯著她,“你跟――那個人,隻是兄妹之情?!那麽,為什麽,你隨身帶的吊墜裏,會刻著一朵桔梗花,還有他名字的縮寫,K.X.?還有,你的心神恍惚,你的……”他欲言又止,他的眼神灼灼然,“既然你全然一副無辜的樣子,那麽,能不能麻煩你解釋一下,關心素小姐――”
  心素頭痛欲裂,她隻記得自己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你誤會了,那不是柯軒,那是……”
  眼前一黑,就此暈了過去。
  當心素悠悠醒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看到的是高高的屋頂,她有些疑惑地,轉眼看四周,結果,她嚇了一跳。
  因為,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所置身的,居然是簡家別墅裏,她和簡庭濤當年住過的那個房間。
  她怎麽會在這兒?她一邊慢慢起身,一邊回想。
  不一會兒,她就想起來了,她淋了雨,然後,暈倒了,在簡庭濤麵前……
  她慢慢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外全黑了,房內也隻有床頭燈,亮著幽幽的光。她睡的,還是那張進口的KING-SIZE的大床,房內仍然是她離開時的陳設,床對麵,還是那個她當年一眼看中的紅檀木的古董櫃,左側還是那個仿古的沙發,沙發前放置的還是那個水晶茶幾,甚至,茶幾旁的那盞落地燈,還是她當年在瑞士挑中的,曾經被簡庭濤笑話過的,那個造型樸拙可愛的小企鵝,一怔之餘,她不禁淺淺一笑。
  當她的眼睛,向右一轉的時候,又是嚇了一跳。
  她看到簡庭濤,睡在那張躺椅上,身上蓋著西裝,睡得正香。
  她心頭一暖,悄悄下床,拿起一床毛毯,輕輕地,蓋到他身上,然後,注視著他的睡顏。
  他睡得很安穩,仿佛極其疲憊般,下巴上顯出淡淡的青痕,一貫極其講究儀表的簡庭濤,袖子口馬馬虎虎地卷著,還帶有幾道不顯眼的泥痕,而且,他還是習慣性地,用右手枕著頭睡覺,呼吸平順,睡得很是安詳,純真如孩童。
  他們剛結婚那陣子,心素半夜醒來,總是會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他就那麽一瞬不瞬看著她,而當她略帶疑惑地揚眉看向他時,那個人,總是訕訕地,即刻轉身入睡。
  後來,他越來越忙,他也越來越,睡得很沉很安穩了。
  心素又是淺淺一笑,下意識看了看表,半夜十一點半。她一愣,再看看日期,天!居然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說――她睡了整整一天?
  就在這時,簡庭濤似是聽到了一些動靜,他微微動了動身體,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仍然習慣性地,先揉揉眼睛,然後,他看到了眼前心素的臉,連忙坐起來:“你――怎麽醒了?”
  心素微笑了一下,他看著心素的溫潤笑顏,不禁一怔。半晌,回過神來,他起身,掀開毛毯,站起來,伸出手輕觸心素的額頭,淡淡地:“嗯,好多了,已經不發燒了。”
  說著,仍是淡淡催促道:“你還是繼續上床躺會兒吧,”他看著心素,向她解釋,“你昨天暈過去之後,我就把你帶回來了,請張醫生看了一下,他說你最近疲勞過度,再加上被雨淋了,肺部輕微感染,給你打了兩針,還配了些藥,一會兒記得把藥吃了。”張醫生是簡家的家庭醫生。
  心素有些酸楚,她順從地,重又回到床上,靜靜躺著,看著簡庭濤出去了。
  不一會兒,他又上來了,手中拿著一個托盤,上麵是一個碗,碗旁還放了一杯水。他放下托盤,坐到床頭的小椅子上,端起那個碗:“我讓廚房裏做的梗米粥,你趁熱喝了,喝完之後,記得把藥吃了。”他看著心素接過碗,又起身,走向更衣室,拿了換洗衣服出來,徑自走到了浴室裏。
  等到心素把粥喝完,再把藥吃了,簡庭濤也洗完澡,換了家常休閑服出來了,他的頭發,仍然有些濕漉漉的,他隨意地,用大毛巾邊擦邊對心素說:“天太晚了,你今晚就睡這兒吧。”他又補了一句,“媽去萬佛寺進香吃齋去了,要到周末才回來。”
  心素怔了一下,她看向簡庭濤,還是有點不相信地:“我真的――睡了一天?”也就是說,她蹺了一天班?
  簡庭濤繼續擦著頭發,點了點頭,不經意般地:“我幫你跟邱總請了兩天假。”
  事實上,他也蹺了一天班。從昨晚把關心素抱回來之後,他顧不上家裏開門的王阿姨好奇且研判的樣子,也顧不上張醫生一邊給心素做檢查一邊不時瞄向他的眼神,更顧不上他淩晨五點多打電話過去,讓總裁助理,當年的N大學弟封誠嶽取消今天一天的行程,將所有等待披閱的文件全部送到家裏來時,封誠嶽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極度驚詫。
  他一邊披閱著文件,間或打著電話,一邊不時注意著心素的動靜,一直忙到了晚上八點,才略略在躺椅上休息了一會兒。
  心素垂下眼:“謝謝你。”但她還是堅持起身,“我已經好多了,我――還是回去吧。”不知為什麽,想到要繼續留在這個房間裏,她的心裏,就有些不自在,還有些酸楚。
  畢竟,現在的她,已經……
  簡庭濤停下手中的動作,注視了她半晌,然後,走到她麵前:“關心素,你為什麽,還是那麽倔強,”他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又或者,你在害怕什麽?”他的語氣中,帶有一絲危險,他的眼睛,奇異地亮著,“看來,你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但是,你應該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完吧?”
  他的雙眸,已經銳利地盯住了心素胸前的那條項鏈。
  他清晰地記得心素暈倒的那一霎那,未說完的那句話:“那不是柯軒,那是……”
  他知道,心素雖然倔強,雖然固執得幾近讓他咬牙切齒,但是,心素從來不說謊。
  而且,心素十年來,淡泊得除了他和柯軒,與其他男性,幾乎從無來往。
  這一點,他極為確信。
  因此,一直以來,他從不勉強她參加任何無謂的應酬。
  那麽……
  他從昨天開始,直到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著這句話,一時喜,一時憂,他的腦海裏,一直都在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反反覆覆……
  他一直在等,等著關心素向他解釋,向他說明。
  這個解釋,遲到了整整十年。
  心素垂下了頭去。
  她感覺到,自己被一雙手臂,輕輕圈住了,一種久違的溫暖,霎那間,湧上了心頭。
  她下意識地,將頭埋到了他的胸前,下意識地,汲取著,那種熟悉的氣息。
  簡庭濤感覺到了心素微妙的動作,一瞬間,他的身軀,震動了一下,然後,他略略鬆開心素,他又一次,輕柔地,抬起心素的下巴,然後,俯下了頭去。
  他的唇,落在了心素的唇上。一開始,極其極其輕柔,但是,隻是片刻,他便緊緊地,擁住心素,他的吻,也變得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灼熱,心素無力地用手推著他,但是,始終推擋不開。
  她的眼中,悄悄地,滑下一滴淚,沿著臉龐,漸漸下滑。
  簡庭濤感覺到了,他突然間放開她,他拭去那滴淚,盯著心素:“為什麽哭?”
  心素心中又是一陣酸楚,現在的他,已經……
  於是,她輕輕掙脫開來:“我還是回去吧。”
  簡庭濤麵色緊繃地,注視著她的神色,片刻之後,冷冷地:“到了現在,你還是不願意對我坦誠以對?”
  心素垂下頭去,心底深處的那道傷痕,即便十數年過去了,仍然是淡淡的痛。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葉青嵐的麵孔,浮現出那張小報上的報道。
  既然……,說與不說,又有何分別?
  事到如今,傷己已成定局,但是,又何必再去傷人?
  但是,不論如何,她還是欠簡庭濤一個解釋,而且,他的介懷,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低低開口:“那條項鏈,那個吊墜,是柯旭的遺物。”
  她抬起頭來,澄靜無波地看向簡庭濤:“他是柯軒的弟弟,他十七歲那年就去世了。”她的眼神,穿過簡庭濤,看向遠方,“十三年前,他為了救我而被車撞到,就在你救我的那個路口,後來,他去世了……”
  簡庭濤蹙起了眉頭,那個路口?她跟柯軒捧著桔梗花的那個路口?她獨自一人站著的那個路口?
  他必須坦承,一直以來,他想到過很多種可能性,但是,唯獨沒有想到這一點。
  原來,從一開始,他的猜忌,他的疑慮,方向完全錯誤。
  原來,他一直潛意識裏介懷的,竟然是一個已然逝去的人。
  他的嘴角,牽出一抹略帶諷刺的笑,他繼續注視著那條項鏈:“我一直以為那是你媽媽的遺物,我一直沒有在意,直到三年前……,沒想到,我竟然錯得那麽離譜,原來一直跟我爭奪你的關注,爭奪你的心的,竟然是一個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人。”他的笑容,帶上了微微的苦澀,“那麽,當初你答應我的求愛,也僅僅是因為我在同一個地點救了你,還是因為在我的身上,你找到了一些他的影子?”
  十三年前?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那個人就橫亙在他們中間?
  那麽,心素和柯軒一直以來比兄妹之情更要默契的淡淡情愫,就完全可以解釋了。
  那麽,三年多前,他親眼看到的那幕情景,他親耳聽到的那一聲“媽”,也完全可以解釋了。
  這個十八歲就認識他,四年多前嫁到簡家的關心素,這麽多年來,在心底深處,還一直在為那個人守住一份堅貞,不是嗎?
  心素看著簡庭濤,待要開口解釋些什麽。
  可是,她看到後者的臉上,完全是一片陰霾。他不看她,而是坐了下來,凝視著不遠處某一點。
  她有些擔憂,於是,開口喚他:“簡庭濤――”
  他恍若未聞,他根本不理睬她。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們一直就這樣僵持著。
  最終,心素腿都已經站酸了,她幾乎是有些哀怨地看了簡庭濤一眼,這個木頭!
  她有些無奈,算了,又不是隻有他精通兵書,她也會。
  於是,她轉身向門外走去,淡淡地:“那,我先走了――”
  果然,她的手方觸到門把手,後麵一個人影就突如其來地,罩了過來,她隨即被拉入一個懷抱中。
  當然是簡庭濤。
  他緊緊地摟著她,他的氣息,極其不穩地,在她耳邊吹拂著。
  但是,他不開口。
  他一直不開口。
  心素快被他摟得窒息了,她有些費力地:“簡庭濤……”這個矛盾又別扭的男人!
  簡庭濤的手臂依然箍著她的腰,他的聲音,有些陰鬱地響了起來:“讓我好好想想,不要吵我!”
  他的心情,依然很差。
  關心素在認識他之前,居然心底,曾經進駐過一個人。
  或許,在認識他之後,那個人的身影,依然如影隨形。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裏,居然又十分微妙地,稍稍鬆了口氣。
  不是柯軒,不是柯軒……
  就好。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心素聽到簡庭濤的聲音,簡單然而堅決地:“關心素,你以為過了今晚,我還會放過你嗎?”
  她的下巴被攫住,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陰鬱,和淡淡的憤懣:“這麽多年來,你第一次主動來找我,這麽多年來,你第一次主動從自己的保護殼裏走出來,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這麽久,等了這麽長時間,甚至……,才等到今天,你以為,我還有可能放棄嗎?”他的語調很是平淡,“不管那個叫什麽柯旭的,在你心中占據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上天注定這一輩子,我都要牢牢綁住你!”
  他的呼吸,在心素耳邊縈繞著:“心素,很抱歉,十年後的我,仍然瘋狂。”他的語氣,不是征詢而是肯定:“我們複婚。”

  靜夜的思弦
  心素怔怔地坐在辦公桌前。
  方亭悄悄打量著她,短短兩個小時,關姊今天已經發了五次呆了呢。
  這兩天,關姊發呆的次數,還真是飆升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了。
  她一直都很羨慕關姊身上那種沉穩淡雅的氣質,即便她已經不是簡氏集團的少奶奶,即便看上去冷淡了一些,但重感情且善解人意的她,在公司裏一直很得人緣。
  唉,可惜,好人,總是沒有好報!想想兩三年前,簡庭濤還經常來公司接送關姊,看上去也極其體貼溫柔的模樣,這一兩年來,還不是就日益稀少了,她的目光,又偷偷瞥向桌上壓著的報紙,報上還說,他跟葉青嵐好事將近了呢。
  所以說,女人哪,結婚以前,眼睛,就是要放亮點!
  所以說,她下定了決心,今天一定要拒絕沈家二公子的晚餐邀約。
  有錢人,對不起,要避之三舍,猶恐不及才好。關姊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而且,是反麵教材。
  她輕咳數聲,試探地:“關姊,”見沒有反應,又加大嗓門,“關姊――”
  心素嚇了一跳:“什麽事?”
  方亭眉頭微蹙:“你一直在發呆哎,沒事吧,關姊?”
  心素略帶歉意地朝她搖頭:“沒事。”
  方亭有些疑惑地:“真的沒事?”在得到心素肯定的眼色之後,她又興致勃勃地開口,“關姊,下班後,有沒有事?一起去逛街吧。”
  就當陪關姊散散心吧,她知道,關姊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是太好。
  而且,順理成章地,推掉沈公子的邀請,可謂一舉兩得。
  心素微笑:“好。”
  順便去幫蕭珊阿姨買一套孕婦保養品。她已經開始抱怨腳有點腫了,臉上也開始長雀斑了,體重更是超出標準+30%。
  說起來,蕭珊阿姨的孕婦症候群還不是一般的強,來勢洶洶,二月裏要吃新鮮楊梅,半夜想吃臭豆腐,潔癖更是益發嚴重,讓素來溫文儒雅的關教授亦是撓頭,頗感狼狽。
  所以心素下意識地,不拿自己的事情去煩他們。
  何況……
  晚上七點,倆人在N市最大的一條步行街閑逛。
  出門時,心素下意識地,關掉了手機,在一霎那,她心中悚然一驚,原來,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識地,期待著什麽,逃避著什麽……
  又是下意識地,她搖了搖頭。
  一圈逛下來,心素和方亭手中已經拎了好幾個服裝袋了,在一家NOGARA專賣店旁,心素不由駐足,凝視著衣架上的那套淡煙灰色西服,她凝視了很久,直到方亭有些奇怪地:“關姊,你要買男裝,買給誰啊?”
  語氣中不無疑惑,盡管自從關姊離婚以來,好多客戶,還有公司裏的單身漢都紛紛前來試探,但是,從沒見關姊跟誰交往過啊。
  她的生活,無趣得讓方亭為之扼腕。明明是三十歲都沒到的女人,明明是清秀佳人,卻永遠兩點一線,在這個速食年代,絕對是暴殄天物。
  心素回過神來,淡淡一笑:“哦,隨便看看而已。
  在他們結婚的時候,簡庭濤,就是穿著同一款NOGARA西裝。
  一直以來,他都偏愛這個品牌。
  起初,心素整理他的西服時,聞到的是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
  後來,大約兩年前,偶爾地,她會聞到淡淡的,一股馨香。
  不應該屬於他的馨香。
  片刻之後,倆人坐在一間環境幽雅的小咖啡廳內,閑閑喝著奶茶。
  方亭一直興高采烈地,跟心素炫耀著她剛剛打折買回來的戰利品,直到發現心素一直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才有點小心翼翼地:“關姊,有心事啊?”
  心素回過頭來,微笑:“沒有。”她輕啜一口奶茶,“亭亭,最近沈家二公子經常來找你?”
  方亭臉紅了一下:“才沒有,我跟他念大學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會兒,我還幫他介紹過對象呢!”她有點憤憤地,“就是那根木頭一點都不解風情,每次都把人家女孩子氣跑。”
  她歪了歪頭:“所以,他老追著我說,我欠他一個女朋友。”
  心素發笑:“亭亭,你確定他要的是鶯鶯而不是紅娘?”
  方亭臉上大開染坊,嘟起了嘴:“我才不想這麽多,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碰都不想碰,就像……”
  她看向心素的臉色,有點惴惴地:“關姊,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可別多想啊――”
  心素輕歎:“亭亭,幸福是自己的,別被我的錯誤示範嚇壞了而裹足不前,其實,感情的事情――”她有些難以啟齒,正在此時,有人推門進來,心素下意識一看,怔了一下,心裏竟然有些微妙。
  是葉青嵐,和另外一個看上去整潔幹練的白衣女子。
  葉青嵐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的眼中,瞬即閃過些微慌亂,但是,僅僅是片刻,她就恢複了一貫的鎮定,矜持地朝心素點點頭:“你好,關小姐。”
  她一時間並未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女子,也幾不可察地,朝心素微微頷首。
  心素含笑:“你好,葉小姐。”她同樣點了點頭,朝那個女子投去一瞥。
  那一瞥中的涵義,隻有她們兩個人才懂得。
  這個她此前才見過一麵的女子,注定要在她的這一生中,占據一個極為獨特的位置。
  方亭睜大眼睛看向那兩個人走過去,空氣中隱隱飄過來消毒水的味道,待她們走過去之後,方亭十分不屑地:“關姊,你理那個狐狸精作什麽?要是我,早就兜頭一盆水潑過去了!”
  誰都知道葉青嵐想插足簡關二人已久,直至最後如願逼得心素下堂。就連素來敦厚的沈家二公子沈浩楷,愛屋及烏地對心素印象甚佳,而對葉青嵐,提起來亦是頗有微辭。
  心素隻是微笑,並無多言。
  片刻之後,心素跟方亭起身,聽得身後葉青嵐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庭濤明天從歐洲公幹回來,到時候……”
  她淡淡一笑,挽著方亭的手,繼續向外走去。
  告別方亭,心素下意識又到了那家餛飩店,買了一份餛飩帶走。
  老板娘微帶同情跟憐惜地看著她,即便她不知道心素的名字,以往常伴她左右的簡庭濤,她可是熟得很,前兩年,正是拜簡庭濤所賜,她的店裏,不僅有記者前來采訪,更是為很多N大學子知曉,生意越來越興隆,已經開了數家分店了。
  她自然也知道一年前轟動N市商界的簡關分手這一特大新聞。
  現在,看著心素形單影隻的模樣,她微喟之餘,極為慷慨地,足足加了一倍有餘的分量,親自遞到心素手中,並含笑將她送出門。
  心素拎著大包小包,一路走到自己樓下,剛到樓下,她就發現一個修長的人影,佇立在她樓下。
  她走近了一看,是簡庭濤,身旁還有一個小小的旅行箱,他的手上,還燃著煙。
  “怎麽今天就回來了?”心素有些詫異,不是說明天嗎?
  簡庭濤將煙熄滅,目光在她手中的袋子上掠過,眼眸一暗,不答反問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跟方亭去逛街了,順便給蕭珊阿姨買點東西。”心素邊走邊解釋,簡庭濤拎起箱子,跟在後麵。
  進了門,打開燈,簡庭濤隨即將自己的身體拋到客廳裏的休閑沙發上,然後,微帶疲倦地,鬆開領帶,揉了揉眼睛。心素放下東西,默默轉身,去洗手間,絞了一條熱毛巾出來:“累了吧,先擦擦臉。”
  簡庭濤接過毛巾,邊擦臉邊問:“有沒有吃的?”
  心素略帶歉意地:“隻有餅幹了,”突然,想起了什麽,“我買了餛飩,吃不吃?”她想起葉青嵐對她說過的話,心裏微微一黯。
  於是,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簡庭濤。
  簡庭濤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還是那家的?”他歎了一聲,“好像已經很久沒吃到了。”
  心素淺淺一笑,走到廚房拿出碗,將餛飩騰了出來,端到簡庭濤身旁,仍然微帶歉意地:“對不起,不知道你來,我讓老板娘放了辣椒。”
  簡庭濤微笑,接過她手中的碗:“偶爾吃點沒關係。”他看向心素,“你這麽倔強的脾氣,不知道是不是吃辣椒吃出來的?”
  心素身體微微一僵,半天才會過意來,他――在調侃她?
  一時默然。心素坐在桌前,低頭不語。
  簡庭濤真的是餓極了,一貫十分講究禮儀的他,很難得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心素此刻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小皮箱,她試探地開口:“你――還沒回家?”
  簡庭濤邊吃邊淡淡地“嗯”了一聲。坐了一天飛機,剛下就來到這兒,一直等著。
  心素有點擔心:“你應該跟賈……呃,媽說一聲,免得她擔心。”她的臉微微一紅。
  簡庭濤仍然低頭吃著餛飩,他的眼底,閃過一瞬即逝的笑意,但是,不動聲色地:“我給媽打過電話了,她知道我在你這兒。”
  心素頓時大窘,雙手絞扭著,一言不發。
  簡庭濤似乎沒有留意到,吃完餛飩之後,就半躺在沙發上,閉著眼。
  待心素收拾整理完畢,走出廚房,有些手足無措般,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他仿佛睡著了般,呼吸輕淺而平順。
  心素悄悄走到房內,抱出一床薄被,輕輕地,蓋到了簡庭濤的身上。
  下意識地,幫他仔細地掖了一下邊邊角角。
  簡庭濤驀地睜開雙眼:“幹嘛?”
  心素有點窘:“沒什麽,幫你蓋被子,”她垂下頭,“你春天不是容易感冒?”
  簡庭濤笑了一下:“我沒睡著,隻是躺躺就好。”
  心素的臉紅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鍾,有些吞吞吐吐地:“你今天……今天晚上……”
  簡庭濤微微挑眉,沒等她說完,就從口袋裏拿出一支手機,徑自撥出號碼:“媽,讓司機送幾件換洗衣服過來。”他瞥了眼心素,“嗯,她很好。”
  說完,放下電話,繼續挑眉,問她:“有事嗎?”
  心素有幾分氣惱,話都被他說完了,還能有什麽事?這個簡庭濤,還是跟十年前一樣霸道:“沒事,不過,你今晚,真的要……要……”她的臉又紅了。
  簡庭濤微微一怔:“怎麽,不歡迎我今晚借宿嗎?”
  心素低頭,臉繼續微紅。
  看著心素此刻垂著頭局促不安的模樣,簡庭濤不由有幾分好笑地附耳過去,“心素,你的臉,已經燙得可以煎雞蛋了。”他的聲音驀地暗啞,“……和當初,我們結婚那晚一樣……”
  心素更是窘得頭深深埋了下去。
  簡庭濤不禁微微一歎:“十年我都等了,不在乎這一刻。”他的話音裏,隱隱透出幾分淡淡的憂傷,“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他轉身:“司機在樓下等我,我走了。”
  心素跟在後麵,看著他的背影,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我今天,碰到葉青嵐了!”
  說完後,就有些後悔,還有些懊惱,她這是怎麽了?他會不會以為……
  果然,簡庭濤立即回頭,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我是不是聽錯了?”他的臉,向她欺過來,“我應不應該感到高興,簽字離婚快一年了,我才你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他重又附到她耳邊:“我是不是可以大膽假設一下,你對葉青嵐,並不像你表現的那麽不在乎?又或者,你是有點點在乎我的?”
  心素略帶窘迫地,有些口不擇言地:“我隻是……隻是……”
  話未說完,她的唇瞬間被一封,然後,簡庭濤放開她,提起箱子,向外走去:“心素,你應該記得當初簽字的時候,我曾經跟你說過,葉青嵐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從來都不是。”
  說完,輕輕闔上門,走了出去。
  兩天後,一個安靜的晚春夜晚,簡庭濤和葉青承倆人,坐在N大那個小小的籃球場旁。
  是葉青承約他出來的。
  這兩個多年好友自打各自接下家族生意以來,都很是忙碌,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好好聚一聚。
  難得倆人各自從國外洽公回來,抽了個閑暇,拎了幾打啤酒,來到當年一度揮灑馳騁過的地方。
  坐在籃球場旁的那個小小石凳上,看著不遠處家屬區裏的燈火,聞著幽幽的槐花香,倆人和當年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
  說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間,葉青承側過臉來看看他:“庭濤,你知道嗎,當年,我很羨慕你。”
  在那一彎月光下,他若有所思,他的眼中,含有一絲連簡庭濤都無法知曉的深意。
  簡庭濤微微苦笑。
  羨慕他?他喝了一口啤酒,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他的生活,他的心緒,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吹皺春水,就此不複平靜。
  一貫高傲的簡庭濤,一貫決斷的簡庭濤,內心深處,早已蒙上一層歲月的煙塵。
  既無法淡忘,更無力拂拭。
  他愛上了一個劫。
  所以,注定要萬劫不複。
  葉青承注視前方,不經意般:“前段時間,我爸媽又找過你?”
  葉氏想跟簡氏聯姻,從來都不是新聞,也從來都不了了之。
  但此次,似乎有所不同,至少,青嵐的表現,跟以往都不同。
  葉青承是從英國忙完公務回來之後,才得知這一消息。
  以他對簡庭濤一以貫之的了解,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
  簡庭濤點頭:“是,”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同樣側臉看向葉青承,“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
  葉青承也點頭,冷靜開口,口氣中,帶有些許無奈:“青嵐畢竟是我妹妹,而且……”
  青嵐對庭濤這麽多年來的癡戀,和報上的那些八卦,他畢竟不可能完全當作無動於衷。
  簡庭濤仰首看向天邊:“所以,你來向我求證,是不是?”
  他微微一曬,連葉青承都知道來向他求證,而有個人……
  寧願選擇相信……
  他的心底,又是一陣陰鬱。
  葉青承仍然耐心等待著他的答複。
  簡庭濤繼續喝著啤酒,淡淡地:“報紙上登出來的那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葉青承一眼,“跟我毫無關係。並且,你知道青嵐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她的確是簡氏公司的好員工,這兩三年來,為公司作了很多貢獻。”
  他喝完啤酒,順手將易拉罐準確扔到一邊的垃圾箱中:“還有,青晨,這麽多年來,你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該照顧和關心的,我自然會照顧,會關心。”
  葉青承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其實,他應該知道,隻能有這個結果。
  十年前,他早已知曉。
  但畢竟,他隻有這麽一個妹妹。
  因此,他略帶無奈地,深深歎息。
  簡庭濤恍若未聞般凝視著前方晃動的樹影,他的語氣極其淡漠,但不無銳利:“但是,如果青嵐做了什麽僭越或者出格的事情,我無法幫她,更不會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他轉身,繼續銳利地盯著葉青晨,“而且青晨,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會讓其他人幹擾我的任何決定,十年前如此,十年後,同樣如此!”
  她所作的一切,無論人前,無論人後,當真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嗎?
  他的心,抑或會被什麽蒙蔽,但他的心,從不盲目。
  他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麽。
  隻是,有些事情,有些心緒,需要時間來慢慢沉澱。
  隻是,在認清楚這一點之前,他走了很長一段彎路。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十年來,以他對心素的了解,他有一種直覺,心素和柯旭之間,不止相救如此簡單。
  而他,想知道一切,哪怕過程坎坷。
  抱歉,時至今日,他仍然瘋狂。
  葉青承一凜,仿佛聽出了什麽弦外之音,他默然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最終,思之又思,他終究隻是拍拍簡庭濤的肩,略帶歉意地:“庭濤,如果有什麽……,看在青嵐這麽多年……”
  他完全想像得出,自己那個為愛癡狂的小妹,會作出什麽樣的舉動。
  事實上,當他得知關心素簽字求去時,他就有所猜測。
  這隻不過是為他一直以來的隱隱懷疑,作了一個語焉不詳的注解而已。
  簡庭濤微微一曬,他轉開眼去,一言未發。

  塵世的梵香
  簡家書房內,簡庭濤若有所思地,盯著書架上那個大大的中國結。
  賈月銘女士推開門,走了進來:“庭濤,都這麽累了,還沒休息?”
  簡庭濤微笑,起身:“媽――”
  賈月銘女士的神態很家常:“前兩天你去的時候,心素還好吧?”
  簡庭濤點頭:“嗯。”他讓母親安坐下來,然後,拉了張椅子,坐到她對麵,“謝謝你,媽。”
  賈女士挑眉,裝糊塗:“謝我什麽?”
  簡庭濤且歎且笑:“在自家兒子麵前,您就省省吧。”
  他看向自己的母親,微笑:“媽,我知道,您去找過心素。”早在他預料之中。
  賈女士亦是微笑:“庭濤,在媽麵前,你就老實點罷,不必裝佯,你敢說,我知道的,你會不知道?隻怕,這些日子來,打聽得比我還多,考慮得比我還周全吧?”她伸出手來,戳了戳兒子的額頭,眼中有著激賞,“好小子,學會哀兵之策,學會聲東擊西隔山打牛,還學會圍魏救趙了,嗯?很是沉得住氣啊,連自己老媽都瞞得這麽緊,枉我心急如焚。”
  她又看了兒子一眼,臉上帶著幾分詭譎:“看不出來啊,我的兒子,在我麵前知道做戲了,還會利用自家老媽了,”她悠悠笑道,“媽可是要跟你收跑腿費的!”
  簡庭濤無奈地歎了口氣:“沒辦法,媽,這個時候,要是我去,她不會輕易相信我。”所以,老媽去,是最好的辦法。
  亦是他孤注一擲之後,所能想出來的唯一良策。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明了。
  既然注定了這一輩子,根本無法將她的神情氣息,一字一句,從心底統統剜出去。
  那麽,索性鐫刻得更深些,又如何?
  賈女士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怎麽,經過這麽長時間,現在,總算是真的想清楚了?”
  簡庭濤微微垂下眼:“誰叫你兒子沒出息。”
  他的眼中,掠過一陣淡淡的傷楚。
  賈女士細細觀察他的神色,蹙了蹙眉,“怎麽,問題還沒完全解決?”
  簡庭濤微微沉吟,頭向後仰:“媽,我跟心素之間,不急在一時。又或許,我們都還需要一點時間。”
  賈女士一怔:“你不是跟我說過,你跟葉――”
  簡庭濤伸出手來,迅捷地止住賈女士的話:“我跟心素的問題,從來不涉及她。”他喝了一口茶,輕輕地,“媽,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該清算的,該料理的,他已經開始著手。
  賈女士有些納悶:“那――”
  簡庭濤自嘲地,將目光,又放到了那個中國結上,嘴角一彎:“媽,很抱歉,你的兒子不僅沒出息,而且生性好賭。”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個中國結,“而且這一次,我要賭的,是我這輩子的幸福。”
  十天後,心素去昆明出差,這次,是她主動要求的。她需要時間,來厘清一些事情。
  或許,隻有獨自一人好好想清楚之後,她才能作出正確決斷。
  她是悄悄走的,走之前,隻跟老父還有蕭珊打了個招呼,便翩然登機而去。
  簡庭濤是在她走後三天,忙完了手頭上的兼並收購合同,到心素門前,吃了幾次閉門羹之後,撥通邱總手機,旁敲側擊了半天,才得知這個消息。
  第二天大早,一到辦公室,他當即詢問自己的貼身助理封誠嶽:“這兩天有什麽安排?”口氣中,前所未有地帶有些微焦躁,還不自覺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麵。
  素來謹言慎行的封誠嶽盡管有些詫異,還是不動聲色地,翻了翻行事曆:“今天上午十點,您要跟王市長一起,出席一個剪彩儀式,今天下午,有一個外商洽談會,明天,您要出席一個外貿項目談判,後天……”
  簡庭濤截斷他的話:“把今天以後的所有日程全部延後,給我空出一個星期的時間,”他站起身來,“還有,給我買一張直飛昆明的機票,要最近一班,我剪完彩直接就走。”
  封誠嶽大吃一驚,出於克盡職守的本能,下意識衝出口一句話:“可是,您接下來的日程安排都很重要――”而且,是他跟柳秘書斟酌考量了很久,才最終確定下來的。他也知道一直以來,尤其是最近,簡庭濤的工作量完全超負荷,但沒辦法,簡氏企業家大業大,擔子實在太重。
  簡庭濤向門外走去,淡淡開口:“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在接觸到門把手的一瞬間,他回過頭來:“誠嶽,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去哪兒了,有事先幫我擋一擋。”
  待到封誠嶽回過神來的時候,簡庭濤已經不見蹤影。奇怪,他這個向來比他還要兢兢業業的上司居然會翹班?而且,語氣居然迥異平常地,還有了一些情緒波動?
  要知道,簡庭濤的公私分明是N市出了名的,即算N市早已傳開了葉青嵐小姐即將成為簡家婦,在公司裏,也從不見他對葉青嵐稍加辭色,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最近以來,由於眾人知曉而不能明言的原因,他臉上的嚴峻神色更是可以媲美南極冰山。
  唔,有點奇怪。
  驀地,他腦中靈光一閃,上一次見到總裁大人這種千年罕見的情緒,還有翹班,是在什麽時候?
  他努力回想,想起來了――
  將近一年前,一日中午,他和辦公室的兩位無敵秘書,沉穩幹練,三十多歲的柳秘書,還有工作能力超群,八卦本領也超群的小鄺秘書,湊在一起閑聊。
  突然,活潑且口快的小鄺秘書拍了拍腦袋:“哎,我前兩天看到咱們的總裁夫人了!”她對簡庭濤甚為崇拜,曾經揚言考進簡氏就是為了能多看幾眼這個鑽石級的大帥哥,連帶著對這個深藏不露的簡夫人,也很是好奇,隻在公司的一次尾牙聚會上驚鴻一瞥,就印象極為深刻。
  穩重的柳秘書白了這個小丫頭一眼:“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簡夫人在一家貿易上班,工作上也偶有往來,盡管柳秘書對她挾簡氏總裁夫人之身份事必躬親地去掙五鬥米的行為有些不解,但是,僅僅數麵之緣,她就十分欣賞簡夫人身上淡泊溫雅的氣質,也就無怪乎總裁當初對她窮追不舍,用盡心機。
  她是公司的元老,又拜方之磊父女所賜,對簡關戀愛的過程,知之甚多。
  隻是,自從葉青嵐小姐加入簡氏企業以後,公司的氣氛就一直有些微妙,而且,在背後談論上司的私事,實在非秘書本分,於是,她欲起身倒杯水,也好中斷這一話題。
  小鄺秘書按住她的手:“別急啊,柳姐,我還沒說完呢,”她神秘兮兮地,“你們肯定想不到,我在哪兒看到她的,還有,她跟誰在一起――”
  喜怒不形於色的封誠嶽,眼皮突然一跳:“在哪?”總裁最近情緒一直不對,別是……
  果然,小鄺秘書繼續神秘地:“我帶外甥女去看病,在第一人民醫院看到她,她坐在三樓的走廊上,旁邊――”她拉長聲音,“還有一個男的,坐在她身旁,好像一直在安慰她,說媽沒事什麽的,還幫她擦眼淚,對她體貼溫柔得很,那個男的長得又斯文又帥氣,好像秦漢呢!”
  封誠嶽直覺反駁:“不可能!”他也是當年的N大學子,隻比心素低一屆,對心素的為人了解之至。
  心素的淡泊和謹慎是出了名的。
  小鄺秘書也不甘示弱:“怎麽不可能?我出醫院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們到斜對麵的餛飩店去吃飯,過馬路的時候,那個男的,還牽著她的手――”
  柳秘書沉聲喝止:“鄺珊珊――”
  已經來不及了。
  小鄺秘書一回頭,隻見簡庭濤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
  封誠嶽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連同第二天一整天,簡庭濤都杳無蹤跡,待到回來時,已是第三天,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他隻是將自己埋在公務裏,沒日沒夜地天天加班。
  還有,天天抽煙,天天喝酒。
  累了,就在辦公室內設的休息室裏躺一躺,很少回家。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就聽說簡夫人已經簽字求去。
  為了這件事,他跟柳秘書她們,還不安了半天。
  現在,難不成……
  封誠嶽心中亦喜亦憂。
  這天中午,下班時分,封誠嶽歎了一口氣,認命地整理著桌上的文件。
  總裁大人倒是走得輕鬆,留下他收拾爛攤子,一想起來,他就頭疼。
  再加上,極有可能要麵對……
  他的頭更是不僅疼,而且十分……之疼。
  果然說曹操,曹操就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來:“封特助――”
  封誠嶽頭皮更是一麻,但是,轉過身來的他,還是用無懈可擊的招牌微笑回應:“你好,葉小姐。”
  葉青嵐一向對他很是客氣,此時也不例外:“封特助,庭濤哥呢?”下班之後,她一向都是這麽稱呼的。
  封誠嶽有些吞吞吐吐地:“呃,總裁,他……”
  葉青嵐有幾分敏感地:“怎麽,他生病了?”
  封誠嶽有幾分心虛地,咳了數聲:“……不是,總裁他,這兩天,不在。”他扶了扶眼鏡,避開葉青嵐的眼神,“他有事,出差去了。”
  葉青嵐十分意外地:“又出差?”不是剛從歐洲回來沒多久嗎?
  她蹙了蹙眉,直覺開口:“他去哪兒出差了?”原本還想趁熱打鐵,探探最近似乎心情有些好轉的簡庭濤的口風呢。
  盡管外界傳得沸沸揚揚,但兩人相處的事實真相於她而言,卻如飲水,冷暖自知。
  封誠嶽聞言,又咳了數聲,才答道:“……總裁走得很匆忙,沒有告訴我。”
  “是嗎?”葉青嵐有些狐疑地揚揚柳眉,但她知道,眼前這個看似禮貌謙恭實質綿裏藏針,且對簡庭濤忠心耿耿的封誠嶽,口風之緊,堪比紅岩中的許雲峰,就連業已禪位的賈女士,亦是讚賞有加,因此,不再追問下去,道了聲謝,便轉身離去。
  她自然會想辦法打聽出來的。
  她身後的封誠嶽不自覺地,長籲了一口氣。
  英名神武的總裁啊,到底是什麽天塌下來了不得的事情讓你什麽都扔下了啊?
  辦完事趕緊回來吧!
  遠在昆明的簡庭濤自然不知道他這個萬能助理心中的疑惑和祈禱,他很順利打聽到了心素下榻的賓館,但是,卻沒有見到心素本人。
  因為,就在他前往賓館的路上,心素已經辦完事結帳先行離開。
  但是,因為事情提前兩天圓滿完成,因此,她並未返回,而是報了一個旅行團,轉往麗江旅遊。
  簡庭濤聞言,當即買了一張昆明飛麗江的機票,五十分鍾之後,他已經站在了麗江的土地上。
  他的心裏,居然前所未有的,有點忐忑不安。
  十年前那種青澀少年的情懷,一瞬間,充盈在他的心間。
  麗江,這樣一個人間仙境,到底,會許給他怎樣的未來?
  當心素從依山傍水,古樸秀雅的麗江古鎮遊玩歸來,隨著旅行團回到賓館,在大廳裏,劈頭竟然看到一個微微含笑的熟人。
  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
  是西裝革履穿得十分正式,還拎了一個公文包的簡庭濤。
  隻是,顯然經過了一場舟車勞頓,他臉上微顯疲憊,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一霎那,心素的心裏百感交集。
  她自然知道今天並非節假日,也知道他是跟隨她而來的,她更知道,簡庭濤的工作安排有多密集。
  她走上前,聲音有些暗啞:“……你,怎麽來了?”
  簡庭濤的目光,掠過她恬靜而微帶驚詫的臉龐,微笑:“翹班,隨便出來轉轉。”
  心素不禁嘴角微牽。
  這個永遠不按牌理出牌的簡庭濤。
  簡庭濤的眼神向四周的人們隨意看了看,緊緊攬住她:“偷偷一個人溜出來玩,居然都不告訴我。”他附到心素耳邊,用她才能聽得到的音量低聲道,“我不會讓你逃避的。”
  旅行團的人,還有大堂服務員們有些好奇地看著這個俊朗高大,看上去氣宇不凡的大男人對著心素低聲耳語,全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心素脹紅了臉,一言不發。
  同團一位路上跟心素相處得很是融洽的大姐走過來問:“心素,這位是……”
  心素尚未來得及回答,簡庭濤已經微笑著伸出手去:“簡庭濤,心素的先生。”
  大姐吃了一驚,笑道:“你好你好,哎呀,心素,你結婚啦?原來我還想著,我有一個侄子也在N市,看著你正合適,還想做媒呢,哈哈哈……”
  簡庭濤聞言,臉黑了一大半,朝心素投去很是譴責的一瞥。
  心素略帶慚愧地,隻好低頭。
  接下來的日子,順理成章地,心素脫離集體單獨行動,跟簡庭濤一起出外遊玩。
  他們去欣賞民居,他們登上萬古樓,遙看玉龍雪山,俯視整個納西古城,他們去沐王府遊玩,他們在小店門口的樹蔭下,品茶聊天,任清風吹著,聽小溪在腳邊嘩嘩地流著,時不時地,相視而笑。
  多少年,都沒有這樣輕鬆愉悅的心情了。
  在一家寺廟裏,心素虔誠地,一一為家人禱祝,一轉眼,看到簡庭濤無可無不可在站在一邊,心裏一動,當即為他買了一個平安符,親手掛到他的胸前。
  簡庭濤看著自己胸前那個小小的平安符,微微苦笑:“心素――”
  他從不相信這些,再說,一個大男人……
  心素溫柔地止住他,低低地:“我以前也不相信,可是現在……”她凝視著他,眼角泛起淡淡的水光,“我希望你平安,希望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能夠平安。”
  簡庭濤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夜晚來臨的時候,簡庭濤牽著心素的手,微笑著,看四方街上匯集了許多的人,圍成很大的圈子,中間燃了篝火,劈劈啪啪的火星爆在空中,來自四麵八方的遊客和著當地人,跳著歡快的舞蹈,他拉過心素,也要參加進去。心素含笑欲搖頭,但被他鉗製住了腰,緊緊拖了過去,兩個人,手牽著手,像孩子般,快樂地手舞足蹈著。
  紅紅的篝火掩映下,心素凝視著簡庭濤那張充滿活力的臉龐,心底湧上無限的滿足,多希望,多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多希望,所有的厄運,統統遠去,多希望……
  她垂下眼簾。
  深夜裏,心素跟簡庭濤坐在水邊,看到孩子將美麗的紙燈放到水中,燭光點點,帶上純潔的心願,任它飄向未知的遠方。
  看著那些孩童質樸的小臉,她淺淺一笑,轉過眼來,立刻就撞到了簡庭濤那雙深幽的眸子,他看著心素,緩緩地:“今天一天,開不開心?”
  心素點頭:“嗯。”她微微閉眼,嘴角泛起一縷恬靜的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等我上了年紀,就坐在這個花叢中,坐在這個清溪旁,開開心心地,曬著太陽,閑聊著天,什麽都不必去想。”
  簡庭濤輕輕攬住她:“一個人?”
  聲音中,帶有一絲壓抑,還有試探。
  心素不語,遙望天際那顆璀璨的星辰。
  半晌之後,轉過頭來,微努起嘴:“啊,你不願意陪我?”
  她湊近他,仔細端詳著,若有所思地撇撇嘴:“哦,對了,你肯定不喜歡這麽安靜的地方,你喜歡打高爾夫,你喜歡看音樂劇,你還喜歡……”
  話未說完,她的唇就被堵住了。
  片刻之後,簡庭濤略帶詫異和笑意的聲音就揚了起來:“關心素,你幾時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真是令他感到意外。
  不過,他喜歡這個變化。
  自兩人簽字仳離之際開始的這個變化。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到那時,還會有他陪著心素,不是嗎?
  他心旌一漾,情不自禁地,又俯下身去,吻向心素。
  這晚,回到賓館房內,簡庭濤躺在心素床上,閉著眼假寐。
  心素仍然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他睜開眼,看著心素窘迫的臉,微笑,明知故問:“怎麽了?”
  心素低頭,吞吞吐吐:“你……”
  簡庭濤挑眉,不經意般:“心素,難道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他伸出手來,一用勁,心素就跌到他懷中,他一個翻身,將心素壓在身體底下,眷戀地,在她脖子上輕啄著,他的唇,滑過那根鏈子,但是,他隻是頓了片刻,便又繼續吻下去。
  心素輕喘:“簡庭濤……”
  他在她耳邊齧咬著,在她頸項間來回流連。
  心素掙紮著,簡庭濤在她耳邊:“放心,我不會強迫你的。”
  心素有些委屈,未經思考,一句話脫口而出:“可是,你強迫過……”
  簡庭濤身體頓時一僵,是的,他曾經,強迫過……
  那是他們結婚兩周年的第二天清晨。
  他帶著那束凋謝的桔梗,一夜未歸。
  第二天大早,天還沒亮,在公司劉副總,從小看著他長大,也陪了他將近半夜的這個公司元老的攙扶下,有些醉醺醺地,回到了家。
  當簡庭濤打開臥室房門的時候,看到心素正安安靜靜地睡在床上。
  他走了過去,站在床頭,俯視著心素,她穿著素色睡袍,半蓋著絲被,眼睛安靜地闔著,睡得很是平穩,一彎烏黑的長發散落在枕頭上,一雙手交握在胸前。
  歲月很是厚待她,二十六歲的她,仍跟十八歲那年一樣,純淨而年輕。
  但是,這種純淨的背後,究竟隱藏了些什麽?
  他真的,很想挖出來看看。
  他的眼睛,又落到心素胸前的那個項鏈上,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每當心素的手撫過那條鏈子的時候,她的臉上,總會掠過淡淡的哀傷。
  他知道心素的母親早逝,因此,一直都以為……
  但此刻,他竟然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悄悄地,打開了那個小小的吊墜。
  一霎那,他如遭雷擊。
  他的心頭,騰起萬丈火焰。
  他有生二十八年以來,還從未被羞辱得如此徹底過!
  他幾乎是失去理智地,一把掀開了心素身上的被子,隨即覆上她的身體,他的唇,狠狠地朝心素的臉、脖頸和身體碾了下去。
  心素一驚中,終於醒了過來,她有些疑惑,有些喜悅,又有些微惱地開口:“你怎麽現在才回來?”
  他忘了昨天是他們結婚兩周年的日子了嗎?
  昨晚,她跟廚房裏的師傅一起,做了好些他愛吃的菜等他回來,結果,打他手機的時候,卻已經關機。
  她打了無數遍,回應她的,都是那個冰冷而機械的聲音:“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她一直迷迷糊糊地等著,直到深更半夜才睡去。
  簡庭濤對她的話恍若未聞,他幾乎是粗暴地撕扯開心素的睡袍,他的眼睛裏起著濃濃的紅霧,他看不到她微帶驚惶的臉,他看不到她抗拒的眼神,他隻看到她細膩而瑩潤的肌膚,她纖細而美好的身體,至少,此時此刻,這個身體,還是屬於他的。
  他的手,重重地在她身上遊移著,他的唇,漸漸下移到心素的胸口,深吮出紅紅的印痕。
  心素極力掙脫,卻無法掙脫得開,不一會兒,她的頸項,她的身體,到處都遍布了重重的吻痕。
  她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她的眼中,滑下大滴大滴的淚,她不再掙紮,就那樣躺著,任他狂亂地吻過她的全身,任他的手,任他的身軀,緊緊覆住她。
  簡庭濤意識到了,在即將失控之前的最後一霎那,他停下動作,他抬頭看向心素。
  他看到了心素滿眼的淚。
  他抹了一下臉,幾乎是有些狼狽地,立刻直起身來。
  他從來沒有這麽失態過,一直以來,即便是在他期盼已久的新婚之夜,他都是溫柔嗬護的。
  或者說,對心素,他一直是溫柔嗬護的。
  所以,她才會把他的一腔柔情,狠狠地踩在腳下。
  於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幾乎是疏離地:“對不起。”
  拾起地上的西服,他便走了出去。
  從那天起,他們一直分居。
  心素睡在外麵的大床上,他睡在臥室裏麵小套間的床上。
  除了他們,再無第三者知曉。

  無言的印跡
  同一個深夜,葉青嵐跟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一個小小的酒吧中。
  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一雙細長的鳳眼,薄唇抿著,手中握著一杯酒,有些不以為然地看向她:“早跟你說過了,讓你少喝點酒,年紀輕輕的,對胃不好。”
  葉青嵐凝視著自己手中色澤絢爛的液體,放下酒杯,又從包裏,掏出一支煙,點上,剛吸了一口,就突如其來地嗆了一下:“咳咳咳――”
  男子也放下酒杯,為她拍著後背:“好點了沒?”
  葉青嵐掩住麵,過了半天,才輕輕地:“龍凱,庭濤哥走了五天了,但是,我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我一直聯係不到他,我就連他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有了薄薄的淚痕,她略帶諷刺地笑:“我這個緋聞女友做得很不稱職,是不是?”
  龍凱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半晌,才轉過眼去:“青嵐,你覺得這樣做,值得嗎?”
  葉青嵐側過頭去,神色迷茫:“值得?這個世上的事情,值或不值,又能怎樣?”她又喝下一口酒,“誰愛誰,誰欠誰,或誰背誰的債,又怎能分得清楚?”
  “龍凱,我認識庭濤哥那年,他十歲,我才七歲,那天,我跟哥哥去他們家玩,在花園裏,我跌倒了,他把我扶起來,哄我上藥,給我講故事。從小到大,他就跟哥哥一樣關心我,照顧我。有時候,我想買什麽,想要什麽,不敢去求我哥,但是,隻要去求庭濤哥,他都會幫我跟哥哥去提。”
  “後來,我們慢慢長大了。我念初中,他們念高中,功課越來越緊,我也越來越少見到庭濤哥,可是,我經常想起他小時候頑皮爬到樹上去捕蟬的模樣,想起他跟我哥深更半夜偷偷帶我去滑冰,想起他跟父母出國旅行的時候,回來總不忘給我帶禮物。”
  “再後來,我哥和庭濤哥念大學了。有一天,他來我家找我哥,迎著陽光慢條斯理地走進來,笑得那麽燦爛開心,又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嗨,青嵐,好久不見!’突然間我就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把他當哥哥了,我開始天天想著他,希望能多見他幾麵。”
  “從十八歲那年,他開始交女朋友了,來來去去的,一個換一個,但連我哥都說,他不在乎,也沒當真。要知道,他是那麽看得開,那麽定不下性,那麽瀟灑的一個人,怎麽可能輕輕易易地就被一個女孩子綁住了呢?”
  “可是,從他二十歲那年起,他就真的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迷上了一個女孩子,他開始失魂落魄,他不再像以前那麽開朗,那年,我才念高三,聽到哥哥說起來,我怎麽都不相信,我一定要親眼看到那個女孩子,於是,我從學校逃課,偷偷跑去N大,隨便找了個借口把她從宿舍裏叫出來,然後,躲在暗處看她,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小女生,看不出怎麽特別,可是,我哥說,庭濤哥愛她愛得發瘋,後來,我爸媽都讓我死心,他們把我送到國外……”
  龍凱輕哼了一聲,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葉青嵐恍若未聞,她半仰著頭,看向高高的屋頂:“可是後來,我還是回來了,在飛機上,我對自己說,我先回來看看,看爸媽身體好不好,看看哥哥,另外……”她垂下眼,嘴角一牽,“看看庭濤哥,跟那個……關心素……,如果……,我就繼續回美國去,或是到別的城市去,可是,回來後,我發現他們,發現庭濤哥,一點都不快樂――”
  她的話音裏,有著一絲憤憤:“如果沒有她,庭濤哥一定會跟我在一起,可是,她當初處心積慮地把庭濤哥搶了過去,但是,她給不了他快樂,”她激動地,對著龍凱叫,“你知道嗎,她給不了他快樂!”
  “本來,剛回國那陣子,聽哥哥說,庭濤哥跟關心素的感情,盡管沒有一開始的時候那麽好,但還算穩定,那時候的我,已經差不多死心了。那一天,我知道是他結婚兩周年,我心情不好,我想給自己一個放棄的理由,於是,我一個人開車去兜風,兜了一個晚上,結果,到了淩晨,路過簡氏酒店門口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麽?”她的眼神,在若隱若現的燈光下,看不真切,“我看到庭濤哥喝得醉醺醺的,被劉副總攙扶了出來,那是他的結婚紀念日啊,他竟然不願意回家!”
  她幽幽地:“你根本想像不出我當時的心情,你想像不出我當時的震驚,我開車來到海邊,天慢慢亮了,看到太陽在海平麵上升起的那一瞬間,我決定,我要留下來。”
  “再後來,庭濤哥越來越不快樂,他總是加班,他回家越來越晚,以前他應酬的時候一直很有自製力,但後來,他喝醉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看到他那個樣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嗎?既然,既然那個關心素給不了他快樂,那麽,我願意給,我……”
  龍凱將身體往座位裏埋了埋,酒杯微微一揚,截住她的話,他的眼神很是犀利:“葉青嵐,從我跟你同學開始,到跟你一起回國,直到現在,從頭到尾,自始至終,你始終堪不透一點:就算簡庭濤不快樂,就算關心素不能給他快樂,同樣地,你也未必給得了!”
  “在感情的世界裏,永遠,窄得容不下第三個人。”
  “就算你要爭得一個出場資格,也要等那個影子,從他的心底完全抹煞,而……”
  而這,可能嗎?
  他輕輕地,又加了一句:“青嵐,你為了他,耗費了整整十年的光陰,虛擲了整整十年的青春……”
  他低下頭去,微微苦笑,連他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分明,她卻始終執迷不悟。
  但是,就連他自己,又何嚐不是?
  真是,誰欠誰,又如何能分得那麽清楚?
  葉青嵐怔忡片刻,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般:“不,不是這樣的,如果當年關心素沒有出現,庭濤哥一定會愛上我,現在,現在……,現在也不晚,他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庭濤哥不是發現那是個錯誤了嗎?而且,那個關心素,”她的嘴角泛起一絲鄙夷的笑,“她對庭濤哥有多真心?她還不是跟別的男人……”旁若無人,卿卿我我?
  一想起來她就恨。
  龍凱挑挑眉,有些不可思議般:“你調查她?”
  葉青嵐垂下眼眸:“用得著嗎?她做都做了,”她的聲音冷靜異常,“而且,她,不值得我花任何心思。”
  龍凱同樣冷靜地截住她的話:“因為你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那個人身上。”他的語氣中,帶有一些疲憊,還有憤懣,“葉青嵐,這麽多年來,我對你的所作所為,不想管,也管不著,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告訴你,緣份是上天注定的,你執意要逆天而行的話,一定會傷得自己體無完膚!”
  他站起身來,淡淡地:“原來十年來,我還是沒能看透你。”
  “現在的你,真讓我覺得很可怕,”他朝外走,“抱歉,我要先走了,司機在門外等著你,一會兒讓他送你回去。”
  第二天早晨,心素有些忐忑地站在簡庭濤的房門外。
  他們打算今天踏上回程。
  可能前兩天玩得太盡興,再加上昨晚有些吹風受寒了,一早起來,她就鼻塞頭暈。
  但是,身體的些微不適抵不上她心頭的縷縷不安。
  簡庭濤他,會不會生氣了?
  昨晚,當她說完那句話之後,簡庭濤隻是僵了片刻,挫敗地撓撓頭,就一言不發地,即刻起身回房去了。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發現房門隻是虛掩著,於是,她隻是些微猶豫,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簡庭濤背對著她,坐在窗前的沙發椅上講著電話,他的口氣很是輕鬆:“嗯,我今天就回來了,當時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告訴你,所以,現在給你打個電話說一聲……”
  他沒留意到身後的動靜,將電話換到耳朵另一邊,繼續輕鬆自若地聽對方說著些什麽,間或插幾句,然後,習慣性用手指叩叩椅背,又聽了一段時間之後,微笑地:“好吧……要不要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不用嗎,嗬嗬……嗯,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好,耐心等著我,我今天下午就到……啊,不用專程來接我,等著我就行了。”
  心素站在那兒,聽到他在掛機前,說了一句:“再見,青嵐。”
  她的身體頓時一僵,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叫的那個名字,那個名字……
  ……青……嵐?
  簡庭濤闔上手機,若有所思了片刻,回過頭來,看到心素,微微一怔,然後,瞬即站了起來,神色自若地:“怎麽也不多睡會兒,這麽早就起來了?”
  心素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眼中掠過一陣淡淡的情緒。
  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簡庭濤。
  但是,僅僅是片刻之後,她就淺淺一笑:“沒事,睡不著了,過來看看你。”
  簡庭濤看了看她的臉色,伸出手來摸了摸,有些吃驚:“心素,你發燒了。”
  說著,伸出臂來,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為她蓋上被子,很快倒了杯水,再從公文包裏拿出藥片,將她扶了起來,示意她服下去。
  心素眼花繚亂地看著他一連串十分利索的動作,再看看他手中的一堆藥片,一時間有點目瞪口呆。
  簡庭濤看她有點發楞,簡短地:“前幾天晚上出去買的,以備不時之需。”
  心素有點發怵,她很怕吃藥,一向能免則免,在親近的人麵前,尤其如此。
  於是,她微帶懇求地:“可不可以……”
  隻是一點點小感冒而已。
  說完,將頭扭了過去,孩子氣地不肯合作。
  簡庭濤沉下臉,強行將她的頭扳了過來:“不行!”
  說完,直接將藥片灌到她口中,又逼著她喝了一大口水。
  他半躺在心素身邊,看著她在藥片的作用下,有些昏昏欲睡,輕輕地:“好好睡會兒吧。”
  心素漸漸闔上眼睛:“嗯。”
  不知為什麽,靠在簡庭濤的身邊,汲取著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盈上心間的,竟然是淡淡的溫馨。
  方才的些微疑慮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消彌。
  從離開賓館,到上飛機,再到下飛機,心素在頭暈和藥片的雙重作用下一直都有些昏昏沉沉,隻記得有一雙有力而溫暖的臂膀始終抱著自己。
  還有一隻手,不斷伸過來探探她的額頭,不斷幫她擦去濡濕額頭的汗水,不斷為她順著遮住臉頰的頭發。
  恍惚中,一個什麽熱熱的東西貼上她的手,她聽到一個喃喃的聲音:“你還是這麽不會照顧你自己,下雨天不記得帶傘,看到好書就忘記一切,天氣冷了不知道加衣服,動不動就要感冒生病,生病了也不肯吃藥,你說,要怎樣,才能讓我放心……”
  那個聲音逐漸逐漸模糊,終於湮沒在她的指間。
  下了飛機,上了簡家的奔馳車,心素才有點清醒過來,她略帶疑惑地自簡庭濤的懷抱中抬起頭來,看向前方的道路:“我們去哪兒?”
  簡庭濤繼續攬著她:“回家。”
  心素微微皺眉:“不要,送我回N大。”
  有陣子沒見到爸爸跟蕭珊阿姨了,她想先回去看看。
  簡庭濤也跟著皺眉:“你這樣,怎麽回去?”他強製性摁下她的身體,“再說,蕭珊老師懷孕了,需要好好靜養,你何必回去給她添麻煩。”
  說著,臉上掠過些微的不自在。
  他想起了那次自己親手擺的一個大烏龍。
  盡管派去調查的人很快就查明了真實情況,但畢竟稍顯滯後。
  心素並未在意,想想也有道理,但是,又覺得有點不妥:“那,你送我回我的公寓吧。”
  簡庭濤低頭瞪她:“你發燒,我怎麽能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那兒?”他的臉色越來越沉,口氣也越來越不善,“別想太多,先跟我回去,等身體好了再說。”
  心素頭暈,沒有力氣反駁,乖乖地縮在他胸前,重又閉上了眼。
  二十分鍾之後,簡家客廳裏坐的一幹人,表情各異地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悠然走了進來。
  是簡庭濤。
  看到翹班多日不見蹤影的兒子走了進來,賈女士的臉上倒是一片平靜,反倒是坐在她對麵的,原本笑意盈盈地喝著茶聊著天的葉父葉母,還有淡雅妝飾,穿著講究的葉青嵐,臉色突然間遽變。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他的臂膀,還抱著一個人。
  是昏昏欲睡,不知今夕何夕的關心素。
  簡庭濤看到他們,絲毫不感到意外,微笑著,神色自若地:“伯父,伯母,青嵐,你們好。”
  說著,轉過頭去,跟賈女士說道:“媽,心素有點發燒,我先把她送上去,一會兒再下來招呼客人。”
  賈女士還沒來得及點頭,心素就在他的話音中驚醒過來,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眸。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所接觸到的,是葉青嵐憤怒,不可置信,怨毒,而略帶哀傷的眼神。
  她有些被駭住了,不自在地:“放我……”
  簡庭濤低眸看她,微笑:“你先上去睡一覺,一會兒我叫你。”
  葉青嵐的臉色煞白,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氣力,才從牙縫裏逼出一句話:“庭濤哥,你……”她衝到簡庭濤麵前,指著心素,“她怎麽會在這兒?”
  她恨恨地,俯首瞪著心素:“你又跑來做什麽?你不是跟簡家已經毫無關係了嗎?你不是走得很幹脆嗎?你不是有個青梅竹馬的傻瓜一直在等著你嗎?”她好似想起了什麽,滿臉鄙夷地,“怎麽,嫌庭濤哥給你的贍養費不夠,又跑回來纏著他?你還要不要……”
  盡管說著如此刻薄的話,但是,葉青嵐的心底,竟然沒有絲毫的愉悅感,而是無邊無際的虛空。
  而且,不知為什麽,她的眼裏,竟然開始湧上一層薄薄的淚。
  因為,現在的那個她,躺在他的懷裏。
  “住口!”簡庭濤無視她的淚水,臉色鐵青地,對葉青嵐喝道,“請你在對我妻子說話的時候,語氣放尊重點!”
  葉青嵐朝後踉蹌了幾步,無法置信般喃喃地:“……妻……子?”
  不是前妻?
  簡庭濤先是看向滿眼驚詫,臉色越來越沉重和不豫的葉父葉母,接著,又轉而看向葉青嵐,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我跟心素,已經複婚。”他無視葉青嵐驀然間慘白的臉,極其平靜地,“就在我去歐洲公幹前一天。”
  還被那個比老狐狸狡猾百倍的,與簡家頗有淵源的王清仁大律師著實取笑了一番。
  當時,坐在那個寬敞的辦公室裏,他的氣定神閑,和心素的羞窘交加,在王大律師的眼中,一定相映成趣。
  所以,在他們臨出門前,和賈月銘女士有著莫逆之交的王清仁大律師,目光在他們臉上來回逡巡了一陣之後,笑眯眯地拍了拍簡庭濤的肩:“庭濤,今天就算了,過兩天記得過來拿一下我的賀禮,啊?”
  簡庭濤但笑不答,他看了看站在一旁,臉上泛起淡淡紅暈的心素,心頭湧上的,竟然是一陣夾雜著欣喜,愉悅,還有幾分意外的複雜情緒。
  心素,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人,總是在不經意中,帶給他無數的忐忑和驚喜。
  那晚,當他抱住心素,孤注一擲地說出那句話時,僅僅過了片刻,他就感覺到懷中的那個人,抬起頭,看向他,眼中一片清澈,輕輕然而堅決地:“好。”
  這下,輪到簡庭濤有些懵了。
  他小心翼翼地放開心素,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問:“呃,剛才我是說……”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定自己沒有發燒。
  再掐了自己一把,確定自己是清醒的。
  緊接著,搖了搖頭,確定自己沒有重聽。
  他應該――沒聽錯吧?
  心素淺淺一笑,一字一句地:“沒有錯,剛才,你說――‘我們複婚’。”
  她低下頭去,燈光在她的臉上,打下柔柔的光影,簡庭濤就看到她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地:“我說――好。”
  她的聲音,低柔,然而清晰。
  簡庭濤繼續傻傻地,站在那兒。
  足足十分鍾,他都一動不動。
  他的臉上,似喜似悲,忽忽若狂。
  那時的他,凝視著心素病後仍然有些虛弱瘦消的臉龐,再看看自己一身的休閑服,和房中因為醫生進出和照料病人而到處一片淩亂的模樣,不由低頭微微苦笑。
  因為,他怎麽都想不到,橫亙在他心頭已經多日的這個願望,竟然會在這麽不羅曼蒂克的氣氛和環境中發生。
  看來,三年多過去了,他跟心素的EQ還是沒有絲毫的提升。
  因為當年,他的求婚,和心素的允婚,同樣是在一個一丁點兒也不羅曼蒂克的環境中發生的。

  心動的絢爛
  那時候,簡庭濤和關心素已經談了將近七年的戀愛。
  盡管心素從未跟老爸說明,但女兒大學時代在自己眼皮底下待了四年,工作之後還是住在家裏,對於她的一言一行,對於她跟簡庭濤的交往,關定秋教授嘴上不提,心知肚明。
  他已經從蕭珊口中得知這個家世顯赫的簡庭濤並非別人,就是當年那個發貼的小男生。
  而且,女兒節假日經常借故外出,家裏經常收到不具名的鮮花,間或,還會收到花店送來的名貴花卉。
  他清楚,那是投他所好。他也知道送花的是誰。
  偶爾在校園裏,會看到女兒跟那個簡庭濤走在一起,偶爾心素加班,無論多晚,總會有一輛車送她夜歸。
  更重要的是,柯軒跟女兒的感情,一直都維持在淡淡的兄妹之誼的階段,沒有絲毫的進展。
  學識廣博而心細如塵的關教授,早已把前後關係厘得清清楚楚。
  他看在眼裏,記在心底。
  他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而且,妻子早逝,女兒是他的唯一。
  愛女心切的他,一心要為女兒謀幸福。
  但心素的脾氣他知道,於是,他且裝聾作啞,不動聲色地,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中文造詣已臻化境的關定秋教授,十分明白什麽叫做以靜製動。
  因為,很明顯地,會有人先沉不住氣的。
  而且,還不止一個。
  事實上,以賈月銘女士為首的所有簡家人,都很有些迫不及待了。
  以賈女士一貫說一不二的派勢,以及跟兒子簡庭濤如出一轍的固執,她看上心素作兒媳,就是看上了,一錘定音,不作他人之選。
  再加上一年前故去的簡非凡先生,生前亦很欣賞心素的單純秀雅,從沒有異議。
  更重要的是,主要的當事人,簡氏集團新任總裁簡庭濤先生,早就已經望穿秋水。
  既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雙方兩情相悅,那麽,由男方上門提親,自然順理成章。
  但聰明若賈女士,怎麽會不明白以關定秋教授一向的個性,屬意的,並非自己的兒子
  她縱橫商場多年,練就一雙慧眼,跟關教授相處次數雖不多,但已經看得足夠清楚,祖上出過兩個宰相,五個翰林,一幹親戚絕大多數在高校或是學術界任職,且都頗有建樹的關定秋教授,極其講究門當戶對。
  隻不過,跟一般人不一樣的是,他看重的是書香門第,其他的,倒在其次。
  而簡家盡管財勢驚人,看在關教授眼中,大抵還不如孤伶伶的一個小小講師――柯軒。
  事情看來有點棘手。
  因為之前,在兒子語焉不詳的隻字片言和略帶懊惱的神情中,她已經知道了柯軒這個人物的存在。
  從兒子口中,她也知道心素對老父十分崇敬,她的終身大事,自然首先必須得到關教授的讚同。
  心素的孝順和固執不相上下。
  所以,一向機智的簡庭濤也有些束手無策。
  但在賈女士心目中,她賈月銘的兒子,論相貌論才幹論人品,絕不會輸於任何一個青年才俊。
  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因此,斟酌又斟酌,她最終還是決定單槍匹馬,前去投石問路。
  丈夫已逝,其他閑雜人等,也不方便在場,並且,人多不一定好辦事。
  於是,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趁心素上班,又打聽到關教授在家,她獨自一人,帶上厚禮,殺上門去拜訪。
  甫一開門,關教授對賈女士的來意,就心知肚明。
  但是,他仍舊禮貌地將她迎了進去,還沏上了上好的龍井。
  坐在關家樸素高雅的客廳,聞著幽幽的花香,看著關定秋先生從容淡定的澹澹氣度,賈女士心生感歎,錢,果然不是萬能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古語說得真真一點都不錯。
  但是,有些話,還必須得說,所以,她喝了一口茶,緩緩開口:“關教授,其實,這次我來,是為了心素跟庭濤這兩個孩子……”
  話還沒說完,關定秋先生已經了若指掌。
  他淡淡一笑,直接截住她的話:“簡夫人,如果您是跟往常一樣閑談家常,我十分樂意,如果您是為心素而來,那麽,我隻能說抱歉。”
  賈女士沒想到他這麽幹脆俐落地拒絕,一時有點發怔,臉上頗有些掛不住:“呃――”
  但是,僅僅片刻之後,她還是迅速恢複慣常的鎮定,微笑著:“心素這個孩子,不僅庭濤喜歡,就連我,也喜歡得很。”她唇邊的笑紋加深,“落落大方,知書達理,小小年紀,更有一種難得的淡泊。”
  關教授略略思忖之後,字斟句酌地開口:“感謝您的厚愛,但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再加上心素還小,有些事情,考慮得不一定周到,所以……”
  他很誠懇地,看向賈女士:“很抱歉,簡夫人,我知道您一直對心素很關心,我也一直很感謝,再加上您教子有方,令公子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將簡氏企業這麽大的集團接掌得有聲有色,我也很是佩服。”
  他略帶歉意,但極其堅決地:“但心素從小喪母,我又對她太過溺愛,凡事都由著她,順著她,再加上心素從小就一直生活在學校裏,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待人處事也不會通融。”他略略沉吟地,“做父母的,隻希望兒女過著單純的生活,平安幸福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真的很抱歉,簡家也好,令公子也好,心素都高攀不起。”
  簡家家大業大,家族關係複雜,那個簡庭濤是賈女士唯一的獨子,說銜著金湯匙出生絕不為過,以後又是簡氏企業唯一的繼承人,他的生活軌跡,跟書香為徑,杏壇為據的關教授離了十萬八千裏,他絕不放心讓女兒涉足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再說,關家欠柯家已經很多,他看得出柯軒對心素的情意,以柯軒才華人品又是他心中當仁不讓的東床之選,所以,他回覆得十分幹脆。
  賈女士是玲瓏剔透之人,明白此事不可冒進,隻是又東拉西扯了幾句,欣賞了一會兒關教授愛逾性命的奇花異卉,便起身告辭。
  事情,還得一步一步來,她相信,即便一時半會兒難以轉圜,以他們目前的交情,關教授不會不歡迎她經常上門聊聊天拉拉家常的。
  賈女士的固執和不服輸,完全不亞於她的兒子。
  況且,心素正在跟她兒子談戀愛,光看這點,關教授已經輸了先機,敗了泰半。
  因此,與簡庭濤聽到她轉述關教授的話之後的垂頭喪氣不同的是,賈女士胸有成竹地,一邊專心插花,一邊點撥自己的兒子:“庭濤,事情的最終決定權在心素跟你身上,父母的意見,”她站起來,閑閑走向花園方向,半晌,她的聲音略帶模糊地飄了過來,“聊作參考就可以了,你應該記得一句古話,關心則亂,做父母的有時會太過多慮……”
  以兒子的聰明機智,一定會懂她的意思的。
  雖然有點對不起關教授,但孰輕孰重,她向來分得清楚。
  簡庭濤當然不負其母所望,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即刻開始行動,派人去訂歐洲名家設計的珠寶,提前去N市最豪華高檔的餐廳訂燭光晚餐,另外,他還親手安排了一係列的秘密活動。
  而且,對不起,不便透露。
  很快,他們相識七周年紀念日就到了。
  那一天的下午,他撥通了心素的電話:“心素,前兩天我忙,沒空陪你,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心素的聲音,在話筒的那頭傳來,輕柔而略帶躊躇:“今晚啊,我有點事呢……”
  簡庭濤心裏一沉:“什麽事啊?”語氣中不無試探。
  最近以來,他心裏一直有點忐忑。
  心素又是一陣躊躇,好半天,才遲遲疑疑地:“如楓最近心情不太好,晚上,我想陪她聊聊天。”
  簡庭濤心裏一陣惆悵。
  他知道那個溫如楓是心素的同事,一個很是瘦弱的女孩子,看上去永遠心事重重。
  因此,他竟然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於是,他想了想,又開口:“在哪兒,大概幾點可以出來?”
  心素的聲音還是那麽輕柔,但仍然有點遲疑地:“在……悠閑雅築茶館,大概……十點吧。”
  簡庭濤簡潔地:“十點我來接你。”
  十點,簡庭濤準時去接心素。
  在車子裏,一路上,他的表情都有點沉重。
  心素悄悄覷了他一眼,又覷他一眼,他恍若未見,專心開車。
  心素想了想,開口了:“簡庭濤――”
  “嗯。”回答她的是悶悶的一聲低哼。
  接著,就不再開腔。
  依舊沉默地開著車。
  相交數年,心素可以斷定,簡大少爺現在的心情不好,很不好,極其不好。
  於是,她的手,悄悄探了探隨身小包包裏的那個小紙盒,想想,又縮了回來。
  過了好幾個街口,簡庭濤終於開口了,語氣還是悶悶的:“肚子餓不餓?”
  他可是餓得很,也都快嘔死了。
  自從打過那個電話給心素後,他就一直臉色陰沉地在辦公室裏處理公文,渾身充斥著北極風暴,不僅前來匯報的部門經理們麵麵相覷,就連素來大嗓門的小鄺秘書也自動自發地降了不止一個音調。
  此時,車剛好停在紅燈口,心素偷瞥過去,那個人還是一副“我心情很差,最好別惹我”的模樣,於是,她咬了咬唇,悄悄地,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裝得極其精美的禮盒,放到車子駕駛座前:“送給你的,七周年紀念。”
  簡庭濤迅速地轉過頭來,不能置信般看向心素,有點傻傻地:“你記得?”
  心素臉紅了一下,想起了前些年的糗事:“我記性有那麽差嗎?”
  簡庭濤不理會她,他的眼睛,一直都直直地看著那個盒子。
  片刻之後,兩人坐在那個小小的餛飩店。
  一入座,簡庭濤就顧不上周圍的一切,飛快地打開那個盒子。
  陶土捏的兩個小人,一男一女,笑眯眯地,憨態可鞠。
  內裏,還附著一個小小的卡片,上麵寫著幾行娟秀清雋的字跡:
  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心素看著他舉起那兩個泥人專注看著的模樣,直發窘:“我手笨,跟著如楓學了好久,都學不會,好容易到現在才做成這樣……”
  簡庭濤表情有些怪異地瞄了她一眼,立刻發問:“你今晚不是跟溫如楓喝茶,對不對?”
  心素臉紅,低頭。
  簡庭濤眉開眼笑地誘哄著:“說吧說吧,”他的臉色滿是得意和調侃,“放心,我不會笑話你的。”
  心素的臉更紅了,頭埋得更低了。
  簡庭濤的眼光在那兩個拙拙的泥人跟心素的臉之間來回逡巡。
  越看越得意,越看越開心。
  方才的鬱悶早就不知忘到哪個九霄雲外去了。
  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繼續逼供:“快說,不然……”他半帶威脅地,將身子傾了過來,“我就要當眾……”
  心素連忙伸手,隔住他湊過來的臉,一咬牙一閉眼,飛快開口:“如楓帶我去悠閑雅築旁邊的陶吧學的,學了有一個多星期了。她學得可比我快多了,”有些忸怩地,“一直到今天才算完工,你將就著……,不要笑話我。”
  簡庭濤摸了摸下巴:“嗯,手藝的確很差,手法也很粗糙,嘖嘖嘖,造型更是……”他看著心素羞愧難當的模樣,咧開了嘴,舉起那張卡片,“不過,看在你這麽真心告白的份上,我可以考慮……”
  他裝模作樣百般為難地:“……勉強接受一下吧。”
  心素差點被口水嗆住,臉一陣紅一陣白:“告……告……白……?”
  臉紅得發燒之餘,心裏一陣懊惱。
  早知道不要聽如楓一個晚上的慫恿,一時頭腦發熱,在裏麵附什麽勞什子卡片了!
  這麽肉麻的話,換作平時,打死她都寫不出來!
  簡庭濤不理會她,轉而看向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的老板娘和四周零星的食客,用手指大聲叩了叩桌子:“諸位――”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地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今天,是我跟我女朋友認識七周年,她送了我一份讓我很開心的DIY禮物。”
  他有些誇張地將那兩個陶土玩偶托在手上給大家一一欣賞,然後,向眾人擠了擠眼:“你們說,我應該回送什麽禮物好呢?”
  眾人立刻善意地哄堂大笑起來,七嘴八舌地:
  “那還用說,趕快送她花啊……”
  “還是買禮物送給她吧!”
  “不然,帶她出去旅遊啊――”
  ……
  片刻之後,一個小女孩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哥哥,向大姐姐求婚啊――”
  眾人一齊扭頭看她。
  小女孩的媽媽微微漲紅了臉,輕斥道:“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小女孩眨了眨眼,很是無辜地:“可是,電視上都這麽演的嘛……”她瞄了瞄簡庭濤兩手空空的模樣,小小聲地,“可是,叔叔好像都沒有……”
  一時寂靜。
  眾人的眼睛齊刷刷對準了簡庭濤。
  簡庭濤的表情頓時很有些沮喪,大力拍了拍腦袋:“對啊,我怎麽事先就沒有想到?”
  他看向心素,微帶歉意地:“心素,抱歉,我……”
  心素還在狀況外,有些呆呆地:“啊?”
  她微微蹙眉。
  不就一起來吃個餛飩嗎?怎麽一下子扯到求婚上去了?
  小小的餛飩店裏,目前經曆著一個小小的事件。
  形勢有點嚴峻。
  事件的男主角看上去一臉的沮喪。
  事件的女主角看上去一臉的鬱悶。
  路人甲乙更是有點訕訕地,生怕自己一時的有口無心會造成偏頗和差池。
  一時間,氣氛開始尷尬。
  有幾個好心的食客蓄意打破這種沉寂,起身去櫃台那邊付錢去了。
  眾人三三兩兩地,注意力重又回到自己麵前的食物上。
  心素也低頭,準備開吃。
  突然間,簡庭濤把頭湊了過來,在她耳邊低低地:“我出去一下,等我。”
  緊接著,說完,將玩偶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大聲地:“大家說得很對――”話未說完,轉身向外奔去,“沒關係,或許,我還可以小小地補救一下……”
  見事件似乎有了戲劇性的轉機,眾人的眼睛重又睜大。
  這下,連已經結帳了的幾個客人都不舍得走了,笑著,又坐了下來。
  有好戲,自然是要看的。
  僅僅片刻之後,心素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兩大束大得幾乎進不了門的鮮花緩緩向她移動。
  一束玫瑰,一束桔梗。
  不一會兒,那兩束花在她麵前停住了。
  緊接著,一張笑臉從花束背後露了出來。
  然後,一雙手將那兩束大得實在很過分的花遞給她,再然後,一個人影在她麵前單膝跪下:“心素,嫁給我。”
  說著,緩緩打開了一個藍絲絨小盒。
  裏麵,是一顆璀璨奪目得極其耀眼的鑽石戒指。
  心素完全呆住了。
  她沒想到簡庭濤竟然來了這一手。
  是傻子都知道他根本早有預謀。
  怪不得剛才那麽不開心。
  四周一片喧囂聲,而且,聲浪越來越大。
  “好樣的,年輕人!”
  “快答應吧,這位小姐――”
  “阿姨,叔叔這麽真心,你就答應吧……”
  ……
  心素有些惶惶然地看向四周那些比她興奮百倍,千倍,萬倍的臉,再看向玻璃窗外,也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含笑的臉孔,再看向原本站在櫃台後算帳的老板跟老板娘們,用手撐著下巴,興趣盎然地看著她。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枚戒指已經套上了她的手指。
  恍惚中,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原本想選一個氣氛更好環境更優雅的地點跟你說這句話。”
  特別包廂,法國大餐,小提琴伴奏。
  還有,提前定製的絢爛焰火。
  還有,特別製作VCD光盤,二人相識以來的照片和FLASH。
  他百忙中抽空,數個夜晚不眠不休,埋頭在電腦前,親手製作的。
  可惜,統統泡湯。
  但是,不是有句話嗎,過程不重要。
  重在結果。
  於是,他雙眸亮亮地,對準了心素:“相信我,從我認識你開始,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愛你,一直愛你,永遠愛你。”
  他屏著息:“所以,嫁給我,好嗎?”
  心素低頭,不語。
  簡庭濤察看著心素臉上的表情,有點不確定地:“心素,沒關係,如果你覺得今天太倉促的話,可以改天……”
  再怎麽灑脫的女孩子,都還是應該喜歡浪漫的吧!
  在這個小小的,充其量隻能算是幹淨的餛飩店裏求婚,的確是委屈了心素一點。
  心素仍然低著頭。
  她看不見簡庭濤的臉,但是,她可以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
  過去七年來,這個目光,無時無刻地,不在關注著她,圍繞著她。
  她的心頭,湧上了一陣溫馨和甜蜜。
  在那一瞬間,很奇妙地,所有的思緒全部拋之腦後。
  父親也好,其他也好,包括……包括,柯旭也好,在她的腦海裏,都顯得那麽地不真切。
  她麵前的那雙眼眸,占據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於是,她低低地:“不用。”
  簡庭濤怔了一下之後,旋即狂喜,站起身來叫道:“我女朋友答應我的求婚了!”他笑逐顏開地對著門裏門外的眾人大聲宣布,“謝謝大家,今晚所有消費全算我的,大家隨便點,繼續吃,通宵都沒關係――”
  心素忍俊不禁地看著他站在這個小小的店鋪裏揮舞著手臂,語無倫次地發著顛。
  隨便點,繼續吃,通宵都沒關係?
  也不看人家老板願不願意。
  再加上,點來點去,還不是就兩個品種?
  大餛飩,還有小餛飩。
  這個簡庭濤,連求個婚都與眾不同。
  三年多後,心素剛搬出簡家沒多久,某一個深夜,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細雨,想起當年的那一幕,想起一直以來的點點滴滴,突然發覺,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不能怪任何人。
  因為,在她跟簡庭濤的戀愛中,她一直以來,所習慣、所安之若素的,都是那個防守的位置。
  所以,當情勢需要她主動出擊去捍衛自己權益的時候,她竟然在下意識中,直覺選擇的就是――
  逃避。
  所以,上天注定,她會在那個短暫的婚姻生活中,輸得一敗塗地。

  忘川的河水
  片刻之後,待到簡庭濤再次下樓梯來的時候,葉青嵐仍然站在客廳中央。
  她的臉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蒼白。
  簡庭濤安靜地穿過她身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臉色很是沉重的葉父看了看自己女兒傷痛欲絕的模樣,終於忍不住了,也顧不上賈女士在場,沉著臉,厲聲相叱:“庭濤,你做得太過份了!”
  原本,他跟妻子對這件事就一直不看好。
  簡家再怎麽排場大,簡庭濤再怎麽年輕有為,畢竟,他是一個曾經結過婚的人。
  再加上他對當年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原本是極其不願讓自己才貌雙全的女兒受此委屈的。
  妻子生性溫文懦弱,管不住女兒,他又一直忙,無暇多管,以至於養成了女兒任性倔強,聽不進別人勸告的壞脾氣。
  回國以後,這個寶貝女兒,更是鬼迷心竅,脾氣執拗,不顧身邊大把大把的追求者,就是認定了簡庭濤,不但一甩手,跑到簡氏企業不肯回頭,更是一心一意,罔顧他已經結婚的事實,無望地在一旁苦苦癡守。
  他和妻子罵也罵過,勸也勸過,也曾鬧得不可開交,葉青嵐更是因此半年不進家門,後來,還是葉青承出麵,左勸右勸,才好容易把她勸回家。
  到最後,葉家兩老對這個任性的女兒實在無奈,也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她去。
  好在沒過多久,簡庭濤就離婚了。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盡管心緒有些複雜,葉家兩老再三權衡利弊之後,也不由悄悄地,鬆了口氣。
  既然女兒執迷不悟,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做父母的,存著這點私心,也無可厚非。
  但是,對自家的一雙兒女,一想起來,心裏就不由得哀歎數聲。
  兒子是年近而立,也算青年才俊,而且早已跟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訂婚,卻不知為什麽,一直拖著不肯結婚。
  這個任性的寶貝女兒,更是讓他們愁白了頭。
  還讓他們不得不降尊紓貴地,幾次三番上門探聽簡家的口風。
  原本以為此次好事將成,沒想到,居然來了這麽個晴天霹靂。
  於是,葉父的口氣越來越嚴厲:“你讓青嵐等了你這麽久,還讓我們來這裏商談你們之間的事,難道,就是來聽你告訴我們你已經跟另一個女人已經複婚,而你,從頭到尾,都是在欺騙青嵐嗎?!”
  他越說越生氣,也顧不上禮儀風度,不住口地,一直出言為女兒抱屈。
  簡庭濤麵色不變地,聽著他的責罵。
  片刻之後,在一旁葉母的勸慰下,葉父總算冷靜了下來,但是,神色依舊憤憤然。
  簡庭濤一直不開口,等到他略略平複情緒,才語氣委婉地:“葉伯父,葉伯母,真的很抱歉。”他看了依然呆立的葉青嵐一眼,然後,微微歎息,走過去,把她扶了過來。
  葉青嵐完全沒有反應。
  她由著他扶了過來,由著他將自己安置在沙發上。
  她的眼神中,完全是一片空洞。
  對麵的賈女士看了,也不禁心中暗生戚然。
  簡庭濤沉吟片刻,兩手交握著:“我知道,這次是我做得太絕情,”他微微側臉,瞥了一眼葉青嵐,“而且,讓青嵐造成誤解,還讓你們白跑一趟。”
  “但是……”他的眼神,驀地銳利起來,“凡事,有果,必有因。”
  他毫不退縮地,看著葉父鐵青的臉色:“您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做嗎?”
  葉父一驚。
  憑著他養成的多年習慣,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葉青嵐的身體,猛地一震,她不可置信般地,看向簡庭濤。
  簡庭濤也正在看著她,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中,隱隱有著些許的悲憫:“或者,青嵐,由你自己來解釋,會比較好。”
  葉青嵐的唇瞬間失去了任何血色,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唇也在微微顫抖,她略帶慌亂地搖著頭:“不,不,不,我沒有……”
  賈女士輕咳了一聲,站了起來:“鎏靖,惠楓,孩子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她看了一眼葉青嵐,“就讓他們把話說清楚吧。你們也好久沒來喝我泡的功夫茶了,最近,我又差人去買了上好的滇茶,走吧,我們去花園,好好喝上幾杯。”
  她看向葉家二老,意味深長地:“你們放心,我一定會讓庭濤,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片刻之後,偌大的客廳裏,麵對麵地,坐著兩個人。
  此刻的葉青嵐,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看著簡庭濤:“你一直都沒對我說真心話,對不對?”
  她喃喃地,“你前一陣子說要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是假的,你說去雲南談業務,是假的,就連你讓我跟爸媽過來商談我們的事,也是假的……”
  “你一直在等著這一刻,跟我徹底攤牌的,是不是?”
  她的唇邊,浮起極其苦澀的笑:“我還那麽高興,我還以為……”
  簡庭濤看著她淚眼朦朧的樣子,略帶不忍地:“對不起,青嵐,我也不願意走到這一步,但是……”他輕輕,然而冷靜地,“我對你心軟,就是對心素殘忍。”
  “青嵐,你應該知道,你自己曾經做過什麽。”
  葉青嵐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我……”
  僅僅片刻之後,她就恢複了常態,低下頭去,語氣淡漠而倔強地:“我沒做過什麽。”
  簡庭濤注視著她,接著,越過她的頭頂,看向窗外盛開的櫻花:“記得當年,青承十一歲,你八歲,第一次來我們家做客的時候,櫻花開得也是這麽美,這麽絢爛。”
  他輕歎一聲,淡淡地:“有時候,人,還是不要長大的好。”
  葉青嵐坐在那兒,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直至握得指關節泛白。
  但是,她的唇仍然緊抿著,一言不發。
  簡庭濤不看她,繼續看向窗外:“從那時候開始,我跟青承一樣,把你當妹妹。”
  “你慢慢開始長大,我跟青承也開始念大學,你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不再跑東跑西地老跟在我們後麵,我還跟青承開玩笑,說野丫頭終於也長成淑女了,可喜可賀。”
  “後來,我認識了心素,”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我迷戀她,我喜歡她,我愛她,她就仿佛一道刻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上,那時候,心素占據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可有一天晚上,青承把我從宿舍拉了出去,他問我是不是認真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你……喜歡我。”
  “可是,我的心,已經給了出去,我不想收回,也收不回。所以後來,你高考失利,你情緒失常,你被伯父伯母送出國,你一去七年不回來,我的心底有點愧疚,畢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我。”
  “所以,七年後,你回來,要求加入簡氏,論學識,論才華,論交際,論工作熱情,你都無可挑剔,再加上我一向自認公私分明,而公司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延攬優秀人才的機會,所以,我拍板將你留了下來。”
  “記得那個時候,媽跟青承都隱晦地表示過擔心,但是,我相信你,我更相信我自己。”
  “沒想到,小女孩也會長大,更沒想到,我親眼看著長大的你,會一步步計劃著,奪回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個時候,我跟青承要給你介紹對象,你不肯,後來,突然有一天,你找來了跟你一起回國的龍凱,宣布說是你的男朋友。”
  “那時候,我心底隱隱的一絲懷疑也被驅散了,因為你跟龍凱看上去甜甜蜜蜜地,很是恩愛。”簡庭濤的眼神倏地犀利起來,“我跟青承都很高興,但我們都沒想到,身為堂堂建築師的龍凱,居然那麽傻,居然一聲不吭地,願意配合你,做你的煙霧彈。”
  “但是後來,我還是發現有點不對勁了,因為我是過來人,一個身陷愛河的人,特別是女孩子,是一心要時時刻刻守在對方身邊的,而你不。你發現我跟心素出了一點問題,所以,你就慢慢地,不露痕跡地,裝作聽不懂我的暗示,一直守在我身邊。並且,那些參加宴會的大幅照片,那些報紙上出現的緋聞,包括我西裝上偶爾出現的香水味,對一個眾口交譽的公關部經理來說,絕對不難辦到,我心知肚明,但我隱忍不發,盡管心底無私,我還是想知道,心素究竟會在意我,到什麽地步?”他淡淡地,略帶自嘲地,“人都是自私的,是不是?”
  “可是,在心素那兒,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的失望,我的憤怒,”他看了葉青嵐一眼,“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葉青嵐微微一震。
  她當然清楚。
  因為,她從沒見過那樣狂躁易怒,令眾人動輒得咎的簡庭濤。
  而且,似乎從那時候開始,一切脫序。
  靜默了半晌,簡庭濤慢條斯理地,重又開口:“那一次我醉酒,睡在酒店裏,但我的外套被自己弄髒了,你拿去幫我幹洗,”他的聲音很輕,但在葉青嵐聽來,不啻重磅炸彈,“還替我接了一個電話。”
  “你刪掉了通話記錄,但是,我可以去查。”
  “青嵐,你實在是低估了我。”簡庭濤麵無表情地,“你固然心細如發,處理得滴水不漏,但是,你遺漏了一個微小的東西,你的助理拿給了我。”他從皮夾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紙片,“婦產科醫院停車場的單據。”
  葉青嵐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簡庭濤看著那張小小的紙片,表情有些複雜:“你想方設法,從你中學同學那兒開出了一張虛假的流產證明。”
  “我當然知道,你要拿給誰看。”
  葉青嵐的臉色,更是慘無人色。
  過了許久許久,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拚湊出短短的一句話:“……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簡庭濤微微側臉,平靜地:“我離婚之後三個月。”
  葉青嵐渾身重重一顫,她一雙保養得極其完美的手,緊握著,直握到青筋畢現。
  她幾乎是語不成聲地:“原來,你早就……早就知道了?”
  “是。”
  “原來,原來,你說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不是真的……”
  “是。”
  “原來,原來,你一直沒有忘記關心素……”
  “是。”
  “你是不是,一直,一直……都在等著今天?”
  “是。”
  葉青嵐大慟,她強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洶湧而下。
  簡庭濤隻是安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又過了很長時間。
  葉青嵐淚眼朦朧地看向簡庭濤:“庭濤哥,你的心,當真就這麽硬如磐石嗎?”
  這一次,簡庭濤微微放柔了聲調,略帶悲憫地:“青嵐,你還年輕漂亮,這麽做,不值得。”
  葉青嵐眼中的淚洶湧而出,她哽咽著:“庭濤哥,我這麽愛你,我愛了你這麽多年,我比關心素更愛你,我比她更關心你,我比她更體貼你,甚至,我比她更專情,這麽多年來,我的心裏,從沒容納過第二個人,我比龍凱更傻。庭濤哥,我到底哪點比不上關心素?關心素到底哪點讓你這麽念念不忘?”
  她眼中的淚,一滴一滴往下直流。
  簡庭濤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淡淡地:“青嵐,其實,心素沒有你體貼,沒有你會處事,更沒有你工作上的聰明練達,她看上去冷靜,但其實個性迷糊,她總是會忘記很多不應該忘記的東西,她會忘記我們的相識紀念日,她會忘記帶結婚戒指,她對金錢沒有概念,她從沒真正喜歡過我給她買的珠寶首飾,哪怕是我委托名家專門為她定做的,她連我的手機號碼,辦公室電話也記得不甚清楚,她從沒想到過要查我的勤。但是,她高興起來,會給我做很多好吃的,會把看到的好書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會拖著我去海邊放一堆大大小小的焰火,高興得像個孩子,她還會用自己掙的錢給我買衣服,會批評我的不知人間疾苦,會嘲笑我的一擲千金。我春天容易感冒,她會參照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偏方,興致勃勃熬那些黑糊糊的湯藥,非逼我喝下去不可,偶爾,她會一時興起為我織毛衣,盡管針腳不忍目睹,盡管我從來也穿不出去,但是,我就是覺得幸福。”
  “你知道嗎,愛情,就是這麽毫無理由的東西,你說不出那個人有什麽好,但就是怎麽忘,也忘不了。”
  簡庭濤的側臉如理石般堅毅:“所以,這麽多年來,我心底的那份柔軟,隻給了一個人,”他看向葉青嵐,輕輕地,“青嵐,很抱歉,那個人,不是你。”
  片刻之後。
  簡庭濤上得樓去,一拐彎,就愣住了。
  心素略顯無助地低著頭,抱著膝蓋,光著腳,坐在地上。
  簡庭濤走過去,緩緩地蹲了下來:“怎麽不在床上好好休息?”
  語氣中有些微惱怒。
  心素仍然微微瑟縮地,抱膝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簡庭濤慢慢抬起她的下巴,驚訝地發現,她的眼中,盈滿了晶瑩的淚。
  顫顫地,在眼中緩緩流轉。
  簡庭濤伸長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將她攬在懷中:“你……都聽到了?”
  心素不答,她的身體微微顫動著。
  過了半晌,她將頭埋在他懷中,鼻音濃重地:“庭濤……”
  簡庭濤歎了一口氣,將她抱得更緊:“嗯?”
  她有些不忍地:“……你去看看……”
  簡庭濤平靜地截住她的話:“不必,青承在外麵等著她,她不會有事。”他站在窗前,“況且,她也該是時候好好想清楚了。”
  心素低低地,祈求地:“求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回到那間小小的客廳,心素一直低著頭。
  待到簡庭濤去廚房燒好一壺水,泡了一杯清茶出來,心素仍然默默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她的肩膀輕輕顫動著。
  簡庭濤坐了過去,才驚訝地發現,她毫無顧忌地默默飲泣著。
  他十分驚訝。
  他從未見她哭得這麽傷心過。
  他默默攬住她。
  心素緊緊依附著他,仍在哭泣。
  這麽多年來,這是心素第一次在他麵前表現得如此軟弱。
  他坐在她的身旁,輕輕地順了順她的長發,摟住她。
  心素幾乎是有些疲倦地握著他的手,低低地:
  “柯旭去世的那天,柯伯母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醫院的走廊內,盡管柯伯父他們拉開了她,但是,她哭著罵我的話,我聽得很清楚很清楚……”
  “柯伯母說,她早就知道,我是一個不祥的人,總是會連累最親近的人。我媽媽跟柯伯母以前是好姊妹,但是,她因為生我落下了病,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去世得那麽早,後來柯旭,柯旭……”
  她喃喃地:“柯旭八歲開始發表文章,十歲他的詩就得到全國大獎,他念書跳級,十六歲就上了北大,他是全家人的驕傲,我爸爸說過,柯旭是他這輩子唯一見過的天才……”
  簡庭濤低低地哼了一聲。
  心素恍若未聞:“雖然柯旭……,但是,他終究是因為我而被車撞到的,他還那麽年輕,那年,他才十七歲,他怎麽……也不該隻活十七年啊……”
  簡庭濤看著她,神情略帶複雜。
  “那個時候,我曾經想過,這輩子,我都不要結婚,我要跟爸爸在一起,一輩子,都守著爸爸……”
  簡庭濤低頭,重重地咳了一聲。
  心素不看他,默然半晌,低低地,氣息有點不穩地:“可是,後來,我碰到了你……”
  簡庭濤心裏微微一蕩。
  心素又是一陣靜默,她的淚水,依舊一顆顆撲簌簌地往下落:“我一直忘不了柯伯母那年說過的話,所以,這麽多年來,我以為,隻要我牢牢地把愛和關心埋在心底,埋在誰都不會知道的地方,永遠不說出來,永遠不讓老天爺看出來,它就不會跟我搶,它就不會搶走我身邊的人,我身邊所有,所有親近的人,都會永遠平安,幸福。”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是這麽做的,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我知道那個時候你經常跟葉青嵐在一起,我知道你晚上總是很晚回來,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我裝作不在意,我裝作什麽都看不見,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有那一天,我沒有辦法再支撐下去,為什麽,我看到你跟葉青嵐在一起,我還是會心痛,為什麽,在我離開的時候,我還是會心痛,我……”
  她的話,湮沒在簡庭濤突如其來俯下去的唇間。
  半晌,心素掙脫開來。
  她的臉上緋紅一片。
  她看到了簡庭濤眼中濃濃的,熱烈的光亮。
  簡庭濤不由分說,頭又俯了下來。
  心素用力推他,她的聲音中,仍然帶著濃濃的鼻音:“我感冒……”
  簡庭濤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濃濁:“唔,分我一點又怎樣……”
  他已經忍了很久,他不想再忍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
  心素看了看客廳的鍾。
  幾乎是同一時間,簡庭濤閉眼蹙眉,喃喃地:“我好累……”
  心素瞥了他一眼,他半仰躺在沙發上,他的眼角有淡淡的黑影,的確很疲憊的模樣。
  她咬了咬唇,站了起來。
  簡庭濤拉住她的手:“幹嘛?”
  心素的臉龐無緣飛上一抹紅暈,低聲地:“去客房,給你拿被子。”
  簡庭濤睜開眼,一把拉下她的身體,斷然拒絕:“不要。”
  他起身,抱起心素,徑自走到她房內。
  房間裏,彌漫著他熟悉的,屬於心素的淡淡的馨香。
  一直以來,她很少用化妝品,但她的身上,總是有一種淡淡的,無以名狀的香味。
  清新得宛如陽光下青草的味道。
  他輕輕將她放倒在鋪著素雅床罩的床上,然後,飛快地將身體覆了上去。
  他的雙眸,自始至終,一直牢牢鎖住她。
  心素幾乎可以看到他深幽眼眸中的自己,淚痕未幹,臉上微微發燒。
  她微微喘息:“庭濤……”
  簡庭濤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緩緩地,從容不迫地,為她拭幹了臉上的最後一抹淚痕。
  他溫熱的手,在心素溫潤的臉上,專注地,或重或輕地拂過。
  從頭到尾,他都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他的眼底一片灼熱。
  心素的臉,已經緋紅一片。
  她太知道他眼中的灼熱代表什麽了。
  相隔已經這麽久了,他的肢體語言,一舉一動,她依然熟悉。
  簡庭濤慢慢地解開她的衣領,將唇輕輕地,輾轉烙在她的肩頭。
  很久很久以前,新婚之夜,他也是這樣,輕輕地,將吻烙在同樣的位置。
  那個時候,他曾經說過:“心素,這是專屬我的……”
  他還說過:“心素,你……也是我的……”
  那夜,他的狂喜,他的溫柔,一直印在心素心上,即便,即便……,她也從未忘卻。
  正因為無法忘卻,所以,她一直不諒解,她一直有怨恨。
  這一切的一切,隻因為,隻因為,還有……
  愛。
  他,又何嚐不是如此?
  簡庭濤逼近她,幾乎將鼻尖抵住她的,他的呼吸熱熱的,吹拂到她臉上:“心素……”
  他輕輕啃齧著她的耳朵:“……我是誰?”
  他的語氣中,說不出的堅持和固執。
  心素怕癢,躲閃之餘,不知道為什麽,心中微微酸楚,這個曾經驕傲的大男人,這個曾經固執得有點自大的大男人,同樣的,這個對感情幾近潔癖的大男人。
  這一刻,他的口氣中,居然有著一絲絲的不確定。
  她的眼角,滲出點點的淚。
  她緩緩轉過臉去,第一次主動地摟住他,主動地,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
  幾乎在同一刻,她得到的,是更纏綿,更深切,更輾轉的回應。
  夜深了。
  窗簾吹拂起一室的暖意。
  忘川河,奈何橋,彼岸花,在那一刻,終於慢慢遠去。

  遁世的輪回
  第二天,心素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明媚的眼光透過淺米色的窗簾,隱隱灑了進來。
  一年來,她第一次睡得這麽晚。
  她先是一驚,隨即釋然,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
  她的視線,轉回到床上,動了動身體,突然間,感到有點不對勁。
  她的身旁,多了一個原本應該在客房床上的枕頭,枕頭上,還有小小的凹痕。
  嗯……她想起來了,昨天,昨天……
  簡庭濤送她回來,後來,很晚了,再後來……
  她輕輕呻吟了一聲,將頭埋到了枕頭裏。
  突然,門口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醒了?”
  心素循聲看去,是穿著一身淺色休閑服,略帶慵懶地靠在門邊的簡庭濤。
  她一窘,將頭埋進被子。
  簡庭濤慢吞吞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掀開被子一角:“懶蟲,起來吃午飯。”
  心素眨了眨眼,一邊伸手去撈被子,一邊低聲嚷道:“你先出去。”
  簡庭濤屏了屏息,隨後,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她纖細的頸邊輕輕劃過,似笑非笑地:“傻瓜。”他慢條斯理地,拿起床邊的衣服,“我幫你。”
  心素大窘,幾乎有些結結巴巴地:“……不……用……”
  她徒勞地,想要去搶衣服。
  簡庭濤輕鬆地攔住她,他伏低身體,俯向心素:“真的不用?”
  他的眼裏,微微的笑意。
  心素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真……的……不……用……”
  可惡!他就是算準了她連動都不敢動,才故意這麽逗她。
  這個簡庭濤,還是和剛結婚那年一樣可惡!
  簡庭濤挑了挑眉,站了起來:“那好,兩分鍾之後,如果你還沒好,我再進來。”
  某人施施然出去了。
  等到心素推門出去,嚇了一大跳。
  簡庭濤坐在她的小餐桌旁,聚精會神地盯著筆記本電腦,在看著什麽,旁邊堆了一堆文件,還有一杯香濃馥鬱的咖啡。
  她一愣,有些狐疑。
  她不記得他昨天帶了筆記本過來。
  她目光轉了轉,更是一愣。
  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放著幾個裝衣服的大服裝袋。
  明顯是全新的。
  她看著房間裏除她之外的那個人,一直心無旁騖地盯著電腦,仿佛她不存在,一時不便開口相詢,腦子裏一片暈乎乎的,便往廚房走。
  進了廚房門,她接著發愣。
  流理台上,滿滿當當地,放滿了一碟接一碟的精致菜色,旁邊是一大包調味料,還有幾盒卡布其諾咖啡。
  簡庭濤的最愛。
  她揉揉眉心,決定去洗個冷水臉,清醒一下。
  兩分鍾之後,簡庭濤終於如願以償地聽到了一聲低低的驚叫。
  他微笑了一下,慢慢踱過去。
  心素盯著梳洗架,眼中滿是困惑。
  原先錯落有致擺放著護理品的梳洗架上,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塞了滿滿當當一層的男士護理用品。
  電動牙刷,剃須刀,須後水,男士沐浴露,男士洗發露,男士古龍水……
  應有盡有。
  好幾條新毛巾,大大咧咧地,占據著她原本十分寬裕的毛巾架。
  她轉身,看著靠在門框上朝她微笑的簡庭濤。
  簡庭濤慢條斯理地,先遞給她洗臉巾,示意她洗完臉。
  然後,將她帶到廚房間,好心解釋給她聽:“媽說你好久沒吃過家裏的菜了,讓人特意送過來的。”
  心素點點頭,賈女士的好意她十分心領,然後,她看了看那台電腦。
  簡庭濤繼續慢悠悠解釋:“我有一陣子不在公司裏,誠嶽送來的幾份急件,要趕著處理。”
  心素微微蹙眉。
  嗯,兩個。
  她的目光,又轉向沙發上的服裝袋。
  簡庭濤心有靈犀不點通地:“昨天的衣服……”他含蓄地,“不能穿了,所以,我讓柳秘書新買了幾套,連同洗漱用品一起送過來。”
  心素臉微微一紅。
  兼暗暗呻吟。
  還有什麽人,是不知道的?
  簡庭濤看著她,唇邊繼續噙著笑。
  的的確確,沒有什麽人,是不知道的。
  老媽、大廚、司機、封特助、柳秘書……
  他一早下樓去閑逛了一圈,那個看上去憨憨厚厚的大廈管理員山東老伯,看到穿著休閑服的他,心照不宣地,直衝著他笑。
  就連他打電話給葉青承詢問情況時,也“無意中”讓對方知道,他昨天晚上,成功地留了下來。
  嗯,他的確是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小心。
  心素從來不知道,簡庭濤居然還很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氣質。
  因為她那個小公寓的東西,逐漸逐漸開始多了起來。
  客廳裏,多了幾盆名貴花卉。
  書房,多了一堆一堆的文件,後來,簡庭濤索性又搬了一張書桌過來。
  家裏,開始零星出現他的衣物,起先是一雙鞋,一件襯衣,或是一套西裝。
  後來,有一天,心素趁著天好,到客房去翻曬衣物,打開壁櫥一看,已有大半壁江山,被鵲巢鳩占。
  她無奈,認命,一件一件搬出去。
  就這樣,她的生活,連同她的空間,逐漸逐漸被蠶食。
  除非有推不掉的應酬,每逢下班,簡先生必來她公寓報到。
  大咧咧地,毫不羞愧地,大肆占領她的地盤。
  如同到了自己家般自在。
  時間久了,心素隻好習慣。
  習慣到某一日開了門,看見兩名不速之客懶洋洋躺在地板上,似睡非睡地斜睨著她時,她也能安之若素。
  那是簡庭濤從孩提時代就豢養的兩個寶貝。
  碩大無比的兩隻巴西綠毛龜。
  隻認簡庭濤,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裏。
  即便來到她的地盤,靠她定期喂食,對她依舊愛理不理。
  讓心素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她心裏對簡庭濤還是有幾分感激。
  感激他的體貼。
  感激他不急著逼她回去住。
  而是不動聲色地,給她時間,給她空間,或者說,給他們兩人一個機會,去過平凡的,如世間絕大多數夫妻般平淡而溫馨的生活。
  以致於她逐漸習慣並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
  每日下班,買幾樣菜,回家琢磨菜譜,燒好後,等簡庭濤回來,圍在小餐桌前,談談一天的瑣事,品評一番,再一起出去散步,聊天。
  這樣的生活,她從未經曆過。
  自結婚那天起,她就很少下廚。
  家裏有現成的廚師,簡庭濤忙碌不堪,陰差陽錯地,似乎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心素居然有著一手的好廚藝。
  心素的巧手,不遜於家裏的專業廚師,即便是水煮蝦、釀豆腐皮之類的家常菜,在他吃來,都別有一番滋味。
  而且,心素心思細膩,知道他有輕微哮症,不但燒菜少油膩,少麻辣,還經常變換著給他煮各種潤肺的湯煲。
  銀雪耳蜜柑湯、白蓮百合糖水、木瓜花生排骨湯……
  縱使簡庭濤不愛甜食,對心素的一番心意,也無從拒絕。
  漸漸地,談不上喜歡,倒也習慣上了每天夜裏的這一餐。
  他的衣物,幹洗熨燙,也全部由心素打點。
  每日清晨,在他出門前,總是幫他搭配得妥妥當當,不用他費半點心。
  讓素有潔癖的他每天在穿上幹淨衣服的時候,總感覺有點不一樣。
  每當簡庭濤晚上看公文出來小憩,總是看到心素安安靜靜地,要麽在廚房忙碌,要麽在客房熨衣服,要麽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看著她苗條的身影來來去去,看著她溫婉恬靜的麵龐,他的心底,總是不由自主湧上一種滿足感。
  有家的感覺。
  原來,和自己愛的那個人在一起,無論身處何地,都是――
  家。
  一個周末,簡庭濤抽空帶心素去郊外兜風。
  算起來,從他們結婚那年起,很少一起出遊。
  回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心素有些倦了,靠在座椅上,微微閉眼。
  簡庭濤找出車上備用的毛毯:“你先睡一會兒。”
  他替心素蓋上毯子,順便為她順了順長發,卻看到那根滑出衣襟的小墜子。
  在心素纖細的脖頸上微微一蕩。
  那一蕩,不經意地,漾進他已漸漸平靜的心湖。
  他看了好久,半晌之後:“心素……”
  心素仍閉著眼,卻下意識往他身邊靠了靠,想睡得舒服點:“嗯?”
  簡庭濤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你先睡。”
  簡庭濤跟心素出了電梯,赫然發現門口站著兩個人。
  是關教授和大腹便便的蕭珊。
  關教授的手上,還拎著一個蒲籃。
  四個人乍一見麵,都是一愣。
  關教授的眼睛,更是膠在了簡庭濤身上。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厚厚鏡片背後的眼神裏,掩飾不住的詫異。
  蕭珊看看情形,開口圓場:“都別站著了,先進去再說吧。”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心素一眼。
  小客廳裏,關教授跟蕭珊坐在沙發上。
  心素坐在餐桌旁。
  簡庭濤一直坐在她身旁。
  一時寂靜。
  就連見慣大場麵的簡庭濤也沒有開口。
  顯然,大家都不知該怎麽啟齒。
  又靜了半晌,還是蕭珊說話了:“呃……心素,你爸爸說你愛吃新鮮草莓,特地給你送過來的。”
  心素低低應了一聲,悄悄暼向自己的老爸。
  一向在自己老爸麵前十分嬌縱的她,還從來沒這麽心虛過。
  是的,她跟簡庭濤複合的事情,包括近來發生的所有一切,她還一個字都沒跟老爸說。
  蕭珊就要生了,素來不管事的關教授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打電話詢問愛女情況和偶爾見見麵之外,也還真的沒太留意女兒最近的變化。
  七竅玲瓏的蕭珊自然也不會主動提。
  所以,當關教授猛地看到自己的“前”女婿居然跟自己的女兒在一起,而且狀似親密的時候,深受震撼之餘,現時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他開始細細打量這兩個人。
  心素低著頭,簡庭濤的唇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
  他一直看著關教授,沒有絲毫的局促。
  片刻之後,在簡庭濤的暗示下,心素跟蕭珊進了房間。
  留下簡庭濤單槍匹馬對陣關教授。
  在女兒麵前無論如何嚴肅不起來的關教授終於沉下臉:“這到底怎麽回事?”
  他看簡庭濤始終不順眼。
  三年多前,不顧一切拐走了他心愛的女兒,害他傷心了好久。
  好容易女兒跟他和好了,這個人又來破壞!
  有錢又怎樣?!
  簡庭濤微笑,十分尊敬地:“爸――”
  關教授擺手:“不要這麽叫我,你跟心素已經……”
  臭小子!
  想當初,跟心素有合法婚姻的時候,都沒讓他有機會叫一聲爸,現在還來套磁,休想!
  他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被珍惜,想來他就心痛!
  簡庭濤絲毫不在意他不善的神色,繼續微笑:“爸,我跟心素……”他趕在關教授皺眉發飆之前,極為迅速地,“已經複婚了――”
  他毫不意外地看到對麵的那個人迅速石化。
  心裏隱隱有絲頑童般的得意。
  仿佛偷到了花農視為珍寶的花朵。
  關教授重重喘息了一聲。
  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幾乎失神。
  心素……
  跟眼前的這個人……
  他眉頭皺得幾乎可以打結,不確定地:“你說……”
  簡庭濤大方點頭:“我們已經複婚,”他打量了一下關教授,“心素沒告訴您嗎?”
  關教授繼續皺著眉,板著臉。
  簡庭濤也皺眉:“心素也太疏忽了,這麽大的事,怎麽能不讓您知道呢?”
  關教授倒抽一口氣,直覺反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工作忙!”
  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當他的麵,就敢數落他的女兒!
  簡庭濤“哦”了一聲,神色還是有點不豫:“可是,您是她唯一的親人,再怎麽忙,怎麽能不告訴您跟蕭珊老師呢?”
  關教授幾乎立即發飆,完全罔顧當今社會資訊發達的現實:“我跟蕭珊一直不怎麽在家,她怎麽找得到我們?”他睨了簡庭濤一眼,哼了一聲,“心素的事,她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臭小子,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氣得心都痛。
  他的目光一轉,看到沙發旁那幾盆名貴蘭花,又掉轉目光,看向玄關處的玻璃雕花麵的小鞋櫃。
  憑著他素來犀利的眼睛,他清晰地看到,裏麵放了簡庭濤好幾雙鞋。
  隨即,他的目光,又回到簡庭濤腳下。
  簡庭濤的腳上,正舒舒服服穿著一雙淺棕色牛皮軟拖。
  關教授皺了皺眉。
  真是無比礙眼!
  簡庭濤暼了他一眼,也罔顧他不善的神色,淺淺一笑,開口:“爸,也不早了,你跟蕭珊老師今晚就別回去了……”
  關教授一聽此言,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弦外之音,隻覺得腦血管裏的血液突突突往上竄,他伸出一隻手指,指著簡庭濤:“你……你……你……”
  簡庭濤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心素的家,自然就是我的家。”
  關教授又是一聲重重的喘息。
  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
  居然,居然,居然已經……
  什麽時候的事?
  心素幾次打電話的時候,怎麽沒一點跡象?
  他慍怒地瞪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正待把自己的女兒叫出來。
  房門開了。
  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外麵動靜的心素,悄悄走了出來。
  “爸……”她音調軟軟地,有些怯怯地站在父親身後,將手搭在他肩上。
  和孩提時一摸一樣。
  關教授不由心底一軟。
  這個女兒啊……
  隨即,一瞥到簡庭濤,他的心,又硬了起來。
  他剛想說什麽,簡庭濤已經站了起來,牽過心素的手,把她直接拉到自己身邊:“爸,複婚的事是我提的,搬進來也是我的主意,”他看著關教授,一點一點斂去笑意,“我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所以,您別怪心素,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心素急急地攔在簡庭濤前麵:“爸,您別怪他,”她想要掙脫開簡庭濤,奈何對方攥得絲毫不放鬆,她垂下頭,“爸,您剛才也說過,我的事,我自己知道……”
  關教授看著女兒黑發掩映中尖尖的臉龐,和咬著嘴角,略帶倔強的,又略帶不安的神情,心中微微一黯。
  想當年,妻子,他的妻子……
  也是這樣的神情,也是這樣的動作。
  文璿,文璿,文璿……
  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的眼角微微一濕,幾乎是有點哽咽地:“心素,不是爸爸一定要……”他又看了簡庭濤一眼,歎了一口氣,“隻是……”
  心素也幾乎落淚:“爸,我知道,隻是,”她抬起頭,看向簡庭濤,“隻是……”
  簡庭濤也回望她。
  關教授若有所思地看著簡庭濤伸出手來,一點一點,耐心拭去心素的淚。
  不知什麽時候,蕭珊也悄悄走了出來,站在關教授身旁,靜靜看著眼前溫暖燈光沐浴下的那兩個年輕人。
  方才在房間裏,心素已經把所有的事,全部都告訴了她。
  她心裏十分欣慰,終究,她沒有看錯簡庭濤。
  關教授看了看她,沒有言語。
  蕭珊她坐到關教授身旁,先是遞給他一杯熱水,接著,仔仔細細地替他整了一下領口,又順手將靠墊放到他的身後,讓他坐得舒服點,一切忙停當之後,這才開口:“定秋……”
  關教授揮了揮手,止住她,爾後,看向對麵那兩個身影。
  雖然兩人安靜坐著,沒有太多表情。
  但是,他仍然無法忽略那兩隻一直牽住的手。
  深夜裏,心素和簡庭濤在客廳的燈光下,相對而坐。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在想關教授臨走前略帶感傷的神情,和略帶感傷的那番話――
  “心素,你已經成熟到根本不用我再多說什麽,我隻希望,你對自己的選擇,不要後悔。”
  “心素,你已經錯過一次,爸爸隻希望,你不要再錯一次。”
  從頭到尾,直至臨走前,他始終沒有再看簡庭濤一眼。
  後悔嗎?
  心素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一直若有所思的簡庭濤聽到了,看向她:“在想什麽?”
  心素朝他微微一笑:“我在想,要給未來的弟弟買什麽見麵禮。”

  屋頂的陽光
  一個周末,蕭珊果然給心素生了一個弟弟。
  心素得知消息,欣喜若狂,拉著得空的簡庭濤買禮物,要去醫院看望。
  簡庭濤看著心素在童裝櫃之間來回穿梭,始終帶著開心的笑,因為來回奔波,臉上還泛起淡淡的紅暈。
  趁著售貨員去包裝衣服,他踱到心素麵前,附到她耳邊:“你這麽喜歡孩子?”
  心素滿心思都在琳琅滿目的童裝上,不在意,隨口“嗯”了一聲。
  簡庭濤不爽她的敷衍,輕哼了一聲,扳過她的身子:“要真的喜歡,我們……”
  老媽已經在他麵前嘀咕過好幾次了,甚至,還有這樣的暗示:早點讓心素懷上寶寶,也好搬回來住。
  她心疼自己的兒子,不僅暗地裏經常派人送去吃的喝的,心裏更是牽掛得不行。
  雖然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是,她心裏還是見不得兒子受苦。
  心素被簡庭濤的反常弄得有點迷糊了:“哎,我手上有衣服,別弄亂了……”她用力瞪他,“你幹嘛?”
  簡庭濤又哼了一聲,眼望他處。
  突然,身後有人喚道:“簡先生。”
  兩人齊齊轉過身去,都是一愣。
  一個清瘦整潔的女子,對著他們微笑。
  簡庭濤一眼就認出了是誰。
  心素隻是愣了一下,很快也認出了是誰。
  女子走到他們麵前,簡庭濤打招呼道:“淩醫生,你好。”
  心素也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姓淩的女子看了看簡庭濤,又看了看心素:“簡先生,關小姐,好久不見。”
  簡庭濤客套地寒暄:“是啊,好久不見。”
  說罷,朝她頗富深意地暼了一眼。
  淩醫生微微頷首。
  不用他說,她也會謹記。
  她忘不掉當初,這個男人臉色沉鬱,旁若無人地走進她的辦公室,示意她支走閑雜人等之後,開門見山口氣淩厲地:“淩醫生,如果你還想保住你這份工作,包括你家人的工作,我希望你誠實告訴我,三個月前,你到底幫了葉青嵐一份什麽樣的忙?!”
  他的口氣不是質疑,而是求證。
  隻是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斷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點,在淩醫生後來的記憶中,尤為凸顯。
  所以,當時的她,對這個眼光犀利咄咄逼人的男人十分懼怕。
  再加上,對葉青嵐,這個跟自己本無甚來往,卻突然間聯係活絡起來,且軟磨硬泡了很長時間的初中老同學,求自己辦的那件事,她一直心裏有點疙瘩……
  當初,葉青嵐先是跟她親熱閑聊:“淩霏,我爸媽一直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二世祖,但是,我已經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呶,就是這個――”她順手從皮夾裏掏出一張照片,“就是他,跟我一起從國外回來的。”
  淩霏就著她的手看了看,看上去很斯文的一個男子。
  她心中有點疑惑,小報上不正在炒葉青嵐跟她們老板的緋聞嗎?
  葉青嵐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別相信那些報紙,都是瞎說,我跟龍凱感情很好,”她指指那張照片,說著,又換上一副憂戚的神情,“隻是,我爸媽覺得他家庭普通,一直不同意,所以……”她湊近淩霏,壓低嗓音,“幫我個忙,好讓我爸媽不得不妥協。”
  淩霏架不住葉青嵐反複遊說,兼軟硬兼施,最終,不得不點頭。
  她隻是一介小小醫師。
  但是,當她看到報上刊登出來的簡關仳離的報道時,她有點心裏一沉。
  莫不是……
  所以,當她乍看到簡庭濤嚴峻的撲克臉時,除了有點害怕,居然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有預感,會有這一天。
  不然,她心裏會背負很長一段時間的十字架。
  這也就是她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有意無意躲避著葉青嵐的原因。
  她還記得,當簡庭濤起身告辭時,依然麵沉如鐵地吩咐了一句:“或許,還會有其他人來找你,”他頓了一下,“你隻要照實說即可,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曾經來過。”
  走到門口時,他不看她:“你是聰明人,應該很明白我的意思。”
  因此,當心素後來找到她時,除了該說的,她一個字也沒有多透露。
  如果說她對葉青嵐,在同情之外,還有著幾分怨恨,怨恨她欺騙自己之外,她對心素,就隻有同情了。
  她看得出來,心素是一個矜持得近乎自閉,不善跟人打交道的女子。
  所以,當她看到心素站在蒙蒙細雨中,等了她將近三個小時後,臉色略帶蒼白地:“很抱歉打擾你,”她的臉色很白,但是,她的語氣很堅決,“我隻是想知道一件事。”
  她緩緩地,堅決地,重複了一遍:“我要知道真相。”
  隻是一句話,淩霏就明白,為什麽,葉青嵐會一直,一直,輸給眼前這個不見得比她美豔,不見得比她伶俐,更不見得比她出色的女子。
  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子,看上去不僅有著這個年齡少有的單純,而且……勇敢。
  近乎咄咄逼人的勇敢。
  她按照簡庭濤的要求,簡單明了地告訴了心素一切。
  她注意到了心素的身子微微顫抖,她的手,握得越來越緊,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到了最後,她幾乎不忍,看到心素泫然欲滴但強忍的淚。
  當時,她的心底,也沒來由地,有點酸楚。
  但同時,也有著一陣模模糊糊的喜悅。
  雨過,遲早總是要天晴的。
  所以,現在的她,看著簡庭濤二人,其樂融融地站在一起,不由得由衷微笑。
  不過,她還是有點懼怕簡庭濤,於是,向著心素:“真巧,我也來買點嬰兒用品。”
  簡庭濤接過話頭:“聽說你前陣子生了個兒子,恭喜。”
  他想著,回頭記得讓誠嶽送份禮物過去。
  又寒暄了幾句,淩醫生告辭。
  心素不笨,有些疑惑地,轉身看向簡庭濤:“你們……很熟?”
  而且,她怎麽覺得那個淩醫生,好像有點怕他?
  簡庭濤不理她,徑自拿起一件嬰兒披風:“這件怎麽樣?”
  從醫院出來,心素就一直覺得簡庭濤有點怪怪的。
  回到家,吃完晚飯,他隻是簡單說了句:“我出去一下。”
  就拿著公文包走了。
  等到深夜,他才悄然回來。
  在臥室裏看電視的心素就隻聽到門鎖哢嗒一聲響,接著,衛生間裏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再接著,一陣腳步聲,徑自進了隔壁的客房。
  奇怪。
  心素蹙眉,這個人,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於是,她悄悄下床,光著腳,打開房門,朝客房方向望去。
  客房門沒關,半掩著。
  她朝裏麵看去。
  簡庭濤坐在桌前,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什麽東西。
  她站在門口,又等了很久,簡庭濤都似乎沒有發現。
  嗯?
  她自小跟老爸躲迷藏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於是,她眨眨眼,輕咳了一聲。
  簡庭濤這才注意到她,淡淡地:“還沒睡?”
  心素“嗯”了一聲,還是站在門口:“看什麽呢?”
  她好奇地看向不遠處桌上那一堆東西。
  簡庭濤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弧度:“沒什麽。”
  心素撇嘴,明明就有什麽,不說拉倒。
  於是,她轉身:“那……”
  隻聽得背後簡庭濤的聲音,有點異樣,還有點神秘:“想知道?”
  心素的身體頓了一下。
  簡庭濤的聲音,還是有點異樣:“你過來,我告訴你。”
  心素想了想,又想了想,嗯,還是有點好奇。
  於是,她走了過去。
  簡庭濤的身體依然密密遮住桌子,一本正經地:“你坐上去,我就告訴你。”
  他用下巴點點一旁客房裏的床。
  心素挑了挑眉,依言坐下。
  她倒想看看眼前的這個人究竟弄什麽玄虛。
  剛一坐下,突然,她被大力撲倒。
  滿鼻盈滿沐浴過的清香。
  然後,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低低地:“心素,我想……”
  心素又羞又氣,這個人,深更半夜把她騙過來,還能想什麽?!
  簡庭濤索性膩在她的頸窩:“我想……”
  想了很久了!
  特別是今天下午,看到蕭珊和關教授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寶貝藕藕細語的模樣,他的心底,居然湧上一陣暌違已久的溫馨。
  他的父母之間曆來相敬如賓,他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
  若是他跟心素……
  他一邊微笑,一邊繼續在心素耳邊:“……我們也……”
  心素假裝聽不懂,一寸一寸地,用力掰開他的手指。
  兩人童心未泯地,居然在床上打打鬧鬧起來了。
  突然,隻聽到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正在笑鬧著的兩人都是一愣,麵麵相覷了片刻。
  這麽晚了,會是誰?
  心素伸手,想要去撈電話,簡庭濤手腳快了一步,直接拿起聽筒:“喂――”
  對方猶疑了很長時間沒說話,簡庭濤幾乎以為打錯了,正準備掛,突然,對方開口,是一個溫和有磁性的男聲:“請問,心素在嗎?”
  簡庭濤微微一愕,看了心素一眼:“……在。”
  說著,把話筒遞給心素。
  心素接過去,沒說幾句,突然,臉色大變:“在哪兒?……哦,我知道了,馬上就來!”
  放下話筒,她急匆匆跳下床。
  簡庭濤伸手攔住她:“怎麽了?”
  心素臉上十分焦急:“柯伯母就住在人民醫院,我要過去看她。”
  簡庭濤也立刻站了起來:“我開車送你。”
  當心素急匆匆奔到醫院三樓的時候,柯軒正安靜地站在長廊的中央,等候著她。
  一貫有涵養的他,看到跟在心素身後的簡庭濤,隻是目光閃了閃,便微笑著:“你好。”
  簡庭濤點頭,也微笑了一下。
  心素問清楚了病房,直接衝了進去。
  在門關起來的一瞬間,簡庭濤模模糊糊聽到她的聲音,低低地:“媽――”
  他透過病房的玻璃窗向裏看去,隻看到靠窗的床上,一張清瘦的側臉,微笑著,看著心素。
  他看了看病房的布局,又抬頭看了看門牌上的標識,直截了當地:“什麽時候住進來的?”
  柯軒眉頭微蹙:“昨天我媽來看我的時候,還一直挺好,晚上吃飯的時候突然不舒服,送到醫院來的時候,醫生說還是老毛病,心肌炎。”
  他也看了看病房,有些歉意地:“床位有限,隻好暫時先安頓下來再說。”
  簡庭濤沒再說什麽,過了片刻,隻對柯軒淡淡說了句:“抱歉,我出去辦點事。”
  二十分鍾之後,待到護士小姐來將床位換到單人病房,柯軒才明白簡庭濤方才出去一趟的用意。
  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拉著心素的手,低低絮語著,一位二十四小時值班的護士訓練有素地在一旁忙碌,柯軒心中微微一熱,回頭看向簡庭濤。
  後者正若無其事地欣賞著牆上拉斐爾的仿畫。
  柯軒走到簡庭濤麵前:“出去走走?”
  簡庭濤回眸看他,半晌,微微一笑:“好。”
  兩個將近十年來,幾乎從未交談過的男人,一起站在醫院樓頂的欄杆旁。
  簡庭濤看了看柯軒,這個他介懷了將近十年的男人,雖然年近而立,仍然風度翩翩,卓爾不群。
  柯軒也打量著他,最初的些微驚愕已經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依然挺拔的身姿,依然獨具的氣度,淡定而不失霸氣。
  兩人目光相接,都是淺淺一笑。
  柯軒先開口:“我料到你會後悔。”他帶著些微調侃,“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快。”
  簡庭濤先是眉頭微卷,隻是旋即,就舒展開來。
  他看著遠方的星空,又過了許久:“我也料到。”他的聲音微微一頓,“隻是……”
  隻是……
  沒有想到,要這麽久。
  柯軒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
  一陣長久的靜默之後,柯軒若有所思地:“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隻要一看到天邊的北極星,我就會想到柯旭。”
  簡庭濤沉默。
  “可能你沒有辦法想像,有一個柯旭那樣的弟弟,對做哥哥的我,是多大的壓力,”柯軒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我們小時候,父母節衣縮食地,送我們去學棋,學書法,學繪畫,學到後來,老師們的評價永遠是同樣的,‘弟弟更有天賦一些’,做作業,他永遠要比我快一步,出去參加比賽,他是永遠的第一名。我十四歲那年,有一天晚上,起床想倒水喝,走到客廳門口,聽見媽媽的聲音,滿足而不無得意地,‘我一直以為,就我這樣的身體,有了柯軒已經是我的福份了,沒想到,老天這麽厚待我們,竟然給了我們柯旭。’”柯軒的嘴角微微一牽,“我回到房間,看到熟睡中的柯旭,突然間很討厭他,那個時候,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沒有這個弟弟,該有多好?”
  “但是,”柯軒微微籲了一口氣,“很多時候,我又心疼柯旭,他唯一不如我的,就是他的身體,每到春秋天,他就容易感冒咳嗽,很難痊愈,而且,我喜歡柯旭給我帶來的各種各樣的快樂。”他看了簡庭濤一眼,略帶自嘲地,“那個時候的我,有點矛盾。”
  簡庭濤默默地聽著。
  “後來,柯旭去N市參加比賽,回來之後,他很興奮,給我們講得最多的,不是他得了冠軍的比賽,而是一些翻來覆去講得我們都聽膩了的瑣事――
  ‘關伯伯跟他女兒高興起來,偷偷在家裏學貓叫,看誰學得像,把真的貓都引來了……’
  ‘關伯伯跟他女兒吃了飯不肯洗碗,罰背唐詩,我當裁判,你們猜誰贏了?……哈哈,想不到吧,最後,輸的是關伯伯!’
  ‘關伯伯……’
  ‘……’
  “一來二去地,”柯軒追憶著,“爸媽都懶得聽他說了,隻有我,晚上臨睡前,聽他念叨上幾句。”
  “到後來,他說得更多的是――
  ‘心素說N大的梅花開了,邀請我們下次去看。’
  ‘心素跟關伯伯去了一趟西藏,她說遠遠地,看到了天葬。’
  ‘心素……’
  “有一次,他跑來告訴我,‘心素竟然說我上次得獎的文章寫得太平淡,讓我去翻翻《隨園詩話》,’他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哎,你說,有那麽差嗎?’
  “看得出來,他很在意。”柯軒淺淺一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會讓一直眼高於頂的柯旭放在心上。”
  簡庭濤輕輕側過臉。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心素,那個時候,她才十四五歲,稚氣未脫,也不太懂事的模樣,但是,真像柯旭說的那樣,眉目如畫。”
  “我知道,柯旭想要什麽。”
  “我更知道,跟從前一樣,我無論怎樣,也爭不過柯旭。”
  “而且,心素跟柯旭年齡相仿,看上去,也更合拍一點,他們經常聯絡,有些事,她不見得會跟我說,但是,會跟柯旭說。”
  簡庭濤的眉心微微一動。
  “但是,柯旭十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我爸爸是搞建築的,我們高三那年,他被派去援外,媽媽不放心,也跟了過去,家裏就剩下了我跟柯旭。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柯旭有瞞著我的心事,他的情緒一直有些反常。”
  “我一直以為是爸媽不在的緣故,再加上,雖然他跟我念一班,但畢竟年紀小……”柯軒沉默了片刻,“後來,直到他填完高考誌願交上去,我才知道,他沒跟我一樣報N大,而是報了北大。”
  “我問他為什麽,他一直沉默,高考在即,我後來也就不再問了。”
  “他北上的時候,我跟心素去送他,心素也問他,他還是什麽都不說。他轉過身去的一瞬間,我突然發現,他的背影,尤其地單薄,還有……,淡淡的悲傷,”柯軒控製了一下情緒,“他去了北京之後,一直很少跟我聯絡,直到那年的冬天,深更半夜,他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北京下了第一場雪,那晚,他好像喝醉了,醉得很厲害,反反複複地,說著同樣一句話,‘哥,替我好好照顧心素。’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第二天,我不放心,撥電話過去想問他究竟怎麽了,他說話口氣很輕鬆,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最近去了什麽什麽地方,看見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從頭到尾,我一直都沒機會開口。”
  “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他在電話裏說笑,為的掩飾他心裏的痛苦。”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早點知道,至少……” 柯軒輕輕歎了一口氣,“十七歲那年的他,不會那麽孤單。”
  “錯過了那一次,就錯過了一輩子。”

  涅磐的幸福
  更深露重,一燈如豆。
  柔和的床頭燈下,簡庭濤斜倚在床頭,靜靜冥想。
  他一直在回想著柯軒略帶感傷的話。
  “大一那年春節,爸媽回不來,柯旭也說不回來過年,我問為什麽,他隻說有事,我記得開玩笑問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所以樂不思蜀,他也半真半假地笑,‘也許吧’,所以,我沒有多想……”
  “暑假,他同樣沒有回來,我逐漸也習慣了,我想,或許,他真的長大了,想自己獨立,又或許,人總有告別年少輕狂的時候。”柯軒輕輕歎了一聲,“我對他,實在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可是,到了十月份的時候,一個周末,柯旭突然飛回來了,”柯軒微微一笑,“他很瘦,但看上去長高了,也成熟了,他說,他的生日要到了,想回來看看我們。”
  “他,心素,還有我,我們一起出去玩,玩了很多地方,我發現柯旭的臉色一直有些蒼白,爬山的時候也有點氣喘籲籲的,可他說沒事,隻是沒休息好。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爬到一座山的山麓,他看著不遠處的墓園,說了一句話,他說,‘如果,我能安息在這樣一個地方,會很滿足。’”
  “我跟心素都沒有留意他的話,更沒想到,僅僅一天之後,竟然一語成讖。”
  “那天,是柯旭的生日,他趕著晚上飛回北京,下午的時候,他說想去吃餛飩,我跟心素陪著他去,結果,就在那個路口……”柯軒的聲音微微顫了一下,“那個司機酒後駕駛,直朝著心素衝了過來,我沒反應過來,隻看到一個人影從我身邊飛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個人,那個被撞到的人,不是心素,是柯旭。”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麽成功做到把心素推開的,要知道那天,他站在我右邊,心素站在我左邊,離心素最近的那個人,是我……”
  柯軒的聲音,唯其平淡,更顯哀傷。
  “關伯伯趕了過來,第二天,我爸媽也趕了回來,可是……”柯軒的歎息聲縹緲得令人心悸,“滿身插著管子,一直昏迷的柯旭,清醒過來看到爸媽,笑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難過,’他的口氣十分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欣慰,‘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原來,遠在高考之前,他屢次覺得不舒服,獨自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他的心髒先天性機能受損,雖然醫生沒再多說什麽,但是,他自己回來查,所有的醫書上都說,像他這樣的情況,活不過二十歲,無藥可醫。”
  “他發瘋般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去複核,結論依然殘酷。”柯軒的淚終於滑了下來,“在病床上,他告訴我,那年,他一個人坐在河邊,整整坐了一個下午,當夜幕中的街燈陸陸續續亮起來的一霎那,他終於止住眼淚,站了起來。”
  “所以,他去了北大。”
  “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我們家家境普通,他就一直在外麵打工,用掙來的錢去醫院檢查,他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出現奇跡,希望……,可是,他得到的,始終是失望。”
  “他畢竟還不到十八歲,就算他一心想自己扛,總有扛不住的時候,所以,他跑了回來,就像他自己說的,‘我隻想好好過一次生日。’”
  “醫生說柯旭傷得很重,我們圍在他身旁,盼望奇跡能夠出現,可是,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他清醒的時候,看著父母,我,還有心素傷心流淚,就微笑著安慰幾句,他昏迷的時候,不管身邊發生什麽,他都可以睡得……”柯軒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衣襟,“……後來……後來,他拉住爸媽的手,反反複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示意我摘下他頸上的項鏈,我記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哥,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我希望心素過得好,可是,我又希望,她在空下來的時候,能記得我,能想起我。’他的眼角悄悄滑下了淚……”
  “柯旭的去世,對我爸媽的打擊是巨大的,尤其是我媽,柯旭是她最心愛的兒子,所以,最開始的時候,她不能原諒心素,在她心目中,柯旭還是那個活蹦亂跳身體健康的柯旭,他沒有病,他是因為心素才去世的,我跟爸爸,還有關伯伯怎麽拉都拉不住她,我眼睜睜看著心素站在醫院長廊裏,麵對著我媽不顧一切的責罵、哭泣,還有詛咒,她呆呆地站在那裏,靠在關伯伯身旁,瘦小的身體一直都在顫抖。她頭發淩亂,臉色煞白煞白的,眼淚含在眼眶中,想哭又不敢哭……”
  “爸媽很快就辦了回國手續,但很長時間,我媽都沒有恢複過來,我和爸爸不敢在她麵前提柯旭的名字,甚至,把所有跟柯旭有關的東西,全部都收了起來,怕刺激到她。平時,她就一個人坐在家裏,一坐可以坐半天,她對什麽都提不上興趣,直到有一天,”柯軒轉過身來,看向簡庭濤,“她無意中摸到一把鑰匙,試了家裏很多地方,結果發現,是柯旭原來床下的一個小盒子的鑰匙,打開一看,是一本筆記本……”
  “是柯旭發現自己生病以後,寫給爸媽,寫給家人,還有,寫給……心素的。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媽媽發現一行字,‘媽,如果我走了,你可不可以認心素做女兒?她很可憐,從小就沒有媽媽,還有,你兒子喜歡的女孩子,媽媽,你也一定要喜歡。’旁邊,還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當時,我媽的淚就下來了……”
  “後來,她去找心素,她把筆記本給心素看,她抱著心素哭,在柯旭墓前,我媽答應了他。”
  簡庭濤伸出手來,揉了揉眉心。
  柯軒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想,柯旭在天上,也會希望你們快樂。”
  夜很深了。
  簡庭濤依然毫無睡意。
  他伸出手去,將床頭燈的光線擰暗,然後,側過臉來,看向心素。
  熟睡中的心素,臉上帶著一抹酡紅,她側身睡著,下意識伸出一支手臂來,覆在簡庭濤身上。
  簡庭濤的拇指輕輕在她臉上摩挲著,摩挲著,片刻之後,他俯下身,在她眉心淺淺烙下一吻。
  心素被他微涼的唇驚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
  她的意識沒有完全清醒,即便他的臉近在咫尺,在她眼裏,仍然顯得不夠真切,她微微蹙眉,咕噥著:“怎麽……還不睡?”
  她一直等到柯軒的媽媽確定沒事,看著她睡了才回來,覺得有點累。
  簡庭濤沒有回答,但他的唇,開始在她臉上、頸邊遊移。
  心素繼續蹙眉,強忍睡意,軟軟地,試著去推他:“唔……不要……”
  但是,卻在他輕輕的一句話中,驀地停了下來――
  “心素,我錯過了你的少年,但是,我很貪心地,想要你的一輩子。”
  她一言不發地,將頭埋到他的胸前。
  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
  又過了好一陣,簡庭濤試著輕推開她,卻有些驚訝地看到,自己胸前已經濕了一大片。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心素已經又低下頭去,蜷伏到他懷裏。
  很久很久之後,他聽到一個微弱的,略帶哽咽的聲音:
  “我還以為,這輩子,我都等不到這樣的一天……”
  今天,是賈月銘女士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不僅公司內外陸陸續續送來了各色禮物,更重要的是,她重又盼到了一兒一媳承歡膝下。
  雖然她一直叮囑不用大肆操辦,但簡庭濤還是為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生日party,請了一些跟隨了賈女士多年的公司元老,還有走得比較近的一些親戚朋友。
  葉家二老雖然沒有來,但委托葉青承帶了一份禮物來賀壽。
  簡庭濤明白,他們心裏對他還存有一絲怨懟。
  那件事過後不久,葉青嵐就悄悄飛回了美國,從此沒有音訊。
  雖然龍凱很快就尾隨而去,但以後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準。
  葉青承拍了拍簡庭濤的肩膀,一語雙關地:“庭濤,記得你始終欠我。”
  簡庭濤笑了笑:“是,有事盡管吩咐。”
  葉青承半真半假地:“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從身後拽出一個不情不願,一個勁掙紮的短發女孩,“她是我們學妹,學金融的,今年畢業,不肯去我們公司,安排到你公司怎麽樣?”
  女孩子很年輕,清秀的臉上微微沁出汗珠,已是一片緋紅,低聲輕斥道:“我說過了,我自己會找,不要你給我找工作!”
  簡庭濤略帶玩味地看著葉青承反剪住女孩的手,一臉的專製模樣,事不關己地抱住雙臂:“你們葉氏不好進,我們簡氏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來的,而且……”他頓了頓,“我記得你學的是新聞不是金融吧?普通交情的朋友,倒也不必承我這麽大的情。”
  葉青承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他又狠狠瞪了那個一刻也不放鬆反抗的女孩子,“我女朋友的忙,幫不幫?”
  簡庭濤這下可真詫異了。
  他瞄了一眼那個稍顯稚嫩的女孩子,看不出來啊,居然能讓青承破釜沉舟,下定決心解除身上多年的束縛。他搖頭,嘖嘖嘖,這個葉青承,三十歲的人了,倒聊發起少年狂來了。
  他拍拍葉青承的肩:“放心吧,”他看了看那個臉越來越紅的女孩子,略帶戲謔地,“讓小嫂子下周一來我們公司報到。”
  說罷,笑著一路走開。
  晚宴結束,賈女士心裏微帶詫異。
  往年,兒子總會在生日宴會上,當著眾人的麵獻上為老媽精心選購的禮物,不管是名貴古玩,還是珠寶首飾,或是罕見補品,賈女士其實都不甚在意,但承的是兒子的一片孝心。
  但今年,直到賓客散盡,賈女士準備回房休息了,簡庭濤都仿佛將此事忘得一幹二淨。
  不該啊。
  賈女士暗地思量,該不是兒子最近兩頭忙,忙糊塗了吧?
  隨即又自嘲,好容易盼著兒子跟心素重歸於好,一份禮物而已,她活到六十多歲,什麽沒見過,值當這麽費心琢磨嗎?
  再說了,又有什麽禮物比人心珍貴?
  想到這兒,不禁幽幽歎了口氣,正待洗漱入睡,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伴著一聲詢問:“媽,睡了嗎?”
  是心素的聲音。
  她有些奇怪,走過去開門:“怎麽了,心素?”
  心素淺淺一笑:“媽,庭濤跟我給您準備了一份禮物,太大了,拿不上來,”她挽住賈女士的手臂,“您既然還沒睡,下去看看,好不好?”
  說到後來,話裏滿是希冀和懇求。
  還有小小的雀躍。
  隻是賈女士正搖頭笑著,沒有聽出來:“你們又不是小孩子,還跟我玩什麽神秘啊?”
  兒子無所謂,但心素的麵子不能駁,於是,在心素的伴隨下,她無可無不可地,緩緩下樓去。
  剛走到樓梯中間,她渾身如遭雷擊,驀地站住了。
  客廳的玻璃窗前,靜靜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滿頭的白發,身形瘦削,樣貌清濯,頗有幾分洵洵儒雅之氣。
  偌大的客廳裏,兩個老人隔著長長的階梯,隔著遙遙的歲月之河,靜靜對望著。
  心素跟簡庭濤早就悄悄避開了。
  那個人微笑地看著賈女士,半晌,輕輕地:“小銘。”
  隻是這一句,素來剛強的賈女士,霎那間潸然淚下。
  她緩緩地走向他,緩緩地站在他麵前,緩緩地伸出手去,輕輕觸摸著他的臉:“儋槐,你老了,臉上都有皺紋了。”
  她低下頭去,想要掩飾自己源源不斷的淚,她笑著,略帶哽咽地:“我也老了。”
  老人伸出手來,握住她的:“不,”他微笑著反駁,“我們都還年輕。”
  又是一年的落花時節。
  簡庭濤帶著心素,驅車來到安睡著墓園的山下。
  他從後備箱中拿出一大束桔梗,無言地遞給心素。
  心素接過花,挽住他的手:“走吧。”
  簡庭濤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心素不看他,隻是低頭,走自己的路。
  但她的手,始終緊緊挽住他。
  片刻之後,兩人靜靜站在柯旭墓前。
  這麽多年來,這一次簡庭濤第一次跟柯旭麵對麵。
  年輕的他,正隔著漫長的時空,燦爛地對他微笑。
  麵對著這樣一張近乎完美的友善笑臉,簡庭濤下意識地,也微微一笑,直到方才還微存芥蒂的心,仿佛一下子空明起來。
  心素細心地,用隨身帶來的清潔布,一點一點地,將柯旭的墓碑,包括墓前的小小台階拭得幹幹淨淨,這才放上那束桔梗。
  她靜靜坐了下來,微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發,她默默凝視著柯旭的照片。
  柯旭,還記得十年前我對你說過的話嗎?這次,我把他也帶來了,你看到了嗎?
  柯旭,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在天堂裏,過得開心嗎?我會經常去看望媽媽跟柯軒他們,你不用擔心。
  柯旭,庭濤他們公司建立了一個基金會,專門用於救治心髒病患者,名字叫做北極星,我猜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是不是?
  還有,柯旭,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跟庭濤,已經有了……隻是,他還不知道,我先告訴了你,你跟從前一樣,要替我保密哦。
  柯旭……
  柯旭……
  ……
  又過了許久許久,她站了起來,回眸看向簡庭濤,由衷地微笑。
  簡庭濤伸出手來,攬住她的腰。
  兩人靜靜依偎在一起,慢慢朝山下走去。
  在鬆濤陣陣中,他們沿著光滑的青石子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兩人始終沒有說話。
  但是,隱隱地,他們聽到輕輕的一聲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駐足停下。
  又過了片刻。
  心素依偎到簡庭濤胸前:“庭濤――”
  “嗯?”
  “我餓了。”
  簡庭濤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出門前不是剛吃了大半盒費列羅?”
  不知道為什麽,心素最近吃東西口味遽變,胃口還出奇的好,哪天請醫生上門看看才行。
  心素“嗯”了一聲,半閉著眼:“我還是餓。”
  簡庭濤又蹙眉,有點擔憂地:“心素,你沒事吧?”
  傻瓜。
  心素低低地,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傻瓜,傻瓜,傻瓜……
  她歎了一口氣:“陪我去吃餛飩,還是那家的,好不好?”
  今天是餛飩店老板娘最開心的一天。
  十年來,兜兜轉轉地,她看到那兩個歡喜冤家,重又聚到了一起。
  十年前,從她的餛飩店開始一段良緣,十年後,她和她的小店,竟然又見證了這段良緣的重續。
  於是,身家已經今非昔比,手上的戒指也早從黃金變成大克拉鑽戒,平素又酷愛看覆水重收的苦情戲的老板娘,很是慷慨地專程拿出了買來就從沒用過的一套上等景德鎮細瓷碗碟,又是泡茶,又是送上切好的鮮果,打疊起精神,親自上陣招待這兩位貴客。
  並且,她還打定主意,今天所有的客人,一律八折優惠。
  隻是,十分鍾後,老板娘就開始在心底叫苦不迭。
  她有些目瞪口呆地,心痛不已地,看著地上跌得粉粉碎的瓷碗,還有那一片狼籍。
  而肇事者卻恍若未覺,神不守舍地,魂遊天外地:“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他驀地跳了起來,對著店裏所有的人:“大家聽著,今天我請客,所有消費算我的,”他笑逐顏開地,“我要有……”
  心素漲紅了臉,忙捂住他的嘴。
  神經病!
  早知道,就晚點告訴他了。
  她忙忙丟下足夠的錢,在老板娘和客人善意的笑聲中,急急拖著那個處於極度興奮中的人出門去。
  外麵陽光真好。
  暖暖的,照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身上。
  兩人漫步在人群中,簡庭濤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
  挽著簡庭濤的手,在燦爛的陽光下,心素微微眯眼。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再是一個無法觸及的夢。
  而是屬於一輩子的,真正的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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