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午茶: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2008-11-28 10:29:53) 下一個

  引子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在無望的憂愁的折磨中,
  在喧鬧的虛幻的困擾中,
  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
  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麵容。
  許多年過去了,
  暴風驟雨般的激變,
  驅散了往日的夢想,
  於是我忘記了你溫柔的聲音,
  還有你那精靈似的倩影。
  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
  我的歲月就在那樣靜靜地消逝,
  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魂,
  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如今心靈已開始蘇醒,
  這時在我的麵前又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俄 普希金)
  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懂愛情。
  當我在學校空曠的浴室裏,扯著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年少的我,以為愛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時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種力量,叫做命運。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血肉橫飛的場合。
  
  第 1 章
  “2,3,4……”我盯著跳動變換的樓層數,下意識地在心中默數著。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對麵那個男人的身上,散發著一股令人緊張的危險氣息。
  這座十二層的建築位於奧德薩中國市場的旁邊,其間進進出出的,除了阿拉伯、羅馬尼亞以及波蘭人,百分之七十為附近的中國商人。
  電梯轎廂的顯示麵板上,隻有九層亮著紅燈,這是我要去的樓層,很顯然,也是另一個人的目的地。
  那人穿得很整齊,衣服卻明顯不合體,好像是臨時借來的。他走進電梯打量我的那一眼,隻能用殺氣騰騰來形容,令我渾身的血液幾乎降至冰點。
  我不安地低頭錯開眼光,隻盼著電梯快點停下。
  這時七層的顯示燈開始閃爍,是此樓層有人叫梯。
  門開處我看到一雙男式的黑色軟皮鞋,一直走到我身邊。一角駝色的風衣,熨服地貼在深灰色的長褲邊。
  狹小的空間內多了一個人,氣氛卻緩和下來,我悄悄吐出一口長氣。新上來的人,伸手按下了數字“12”。
  九層到了,我湊近電梯門等著它緩緩打開,一麵在心裏編排著理由,琢磨著如何向彭維維解釋遲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這一刻急轉直下。
  我連嚇帶驚,事後很多細節都記不得了。我隻記得,門開處眼前黑壓壓一片人。
  我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拽住扔出了電梯,後腦重重撞在對麵的牆上,眼前金星亂冒。
  等我的視力恢複清明,身體早已失去了應變能力。視線裏隻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揮舞的影子,人體在地板上掙紮翻滾,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現的,竟是一場比黑幫電影真實百倍的殘酷殺戮。
  我開始狂叫,手腳並用向旁邊爬動,可是卻躲不開四處飛濺的血肉。我大哭,渾身哆嗦成一團,就像兒時的夢魘,除了哭叫,沒有別的辦法從噩夢中逃脫。
  某戶人家被驚動,屋門開了又關,屋主人變了聲的尖叫在樓道裏回蕩,經久不懈。
  遠遠的警笛聲大作,從四麵八方向此處匯集而來。
  有人大喝一聲:“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國閩南口音。
  十幾個黑影迅速作鳥獸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動不動鋪陳著的,是一攤血乎乎的爛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當時不知道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線,居然立刻噤聲,視線鎖定在觸目的鮮紅上,無法挪動分毫,竟然下意識地琢磨著,這裏那裏究竟是原來的什麽器官。
  然後眼前忽然黑了下來。很久以後我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頭頂。
  一個聲音附在耳邊,用中文輕輕地說,“告訴警察,你什麽也沒有看到,明白嗎?”這是我對現場最後的記憶。
  等我的記憶又能接上榫的時候,人已在警察局。
  烏克蘭警察的製服,是一種暗昧的灰藍色,有點象國內某版鐵路製服的顏色。
  對警察,在國內就沒有太好的印象。到了烏克蘭,除了同胞間的耳濡目染,入境時海關警察貪婪的嘴臉,更讓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個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大腦皮層開始活躍,記憶漸漸恢複。我把頭埋進臂彎,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歸眼前,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響。
  對麵的警察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心,用英語開始例行公事的盤問。
  “名字?”
  “玫。”我撐著額頭勉強敷衍。
  “家族姓氏?”
  “趙。”
  “國籍?”
  “中華人民共和國。”
  “身份?”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學生。”
  “地址?”
  我報上當前的住址。他皺起眉頭,“為什麽和簽證上的地址不符?”聲音雖然生硬,英語發音倒是罕見的標準,不比一般烏克蘭人,說起英語嘴裏象含著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為簽證時沒人告訴我,房客尚且包括蟑螂老鼠。”我不耐煩,挑起眉頭看著他,“難道閣下沒住過學生公寓?
  他板得緊緊的臉稍稍鬆動,啟齒露出一絲微笑。我這才注意到,對麵坐著的,是位麵目端正的烏國帥哥。帽簷下一雙深邃的眼睛,象陽光下的黑海,碧藍清澈。
  這點恩賜似的微笑,如同烏雲背後的陽光,雲縫裏露露臉又很快消逝,後麵的問題開始益加尖銳。
  “我什麽也沒看到。”麵對他的逼問,我來來回回隻有這麽一句。事實上,我的確什麽也沒看到,而我有限的俄語修行,也隻夠支持我語法正確兼發音清晰地表達這一句。
  而那個富有磁性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徘徊不去,“告訴警察,你什麽也沒有看到,明白嗎?”
  我極力想回憶起那個男人的其他特征,腦子裏的畫麵,卻隻剩下了那角棕色的風衣。
  終於被送出警局的時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維維那張畫得無懈可擊的俏臉。
  “趙玫,你丫可真夠命大的。”她迎上來笑,雙眼的焦點卻不在我臉上,直盯著我的背後。
  我扭頭,原來身後跟著那個身材高大的帥哥警察,難怪維維的神色,象小熊維尼看到蜂蜜,兩隻圓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兩彎月牙兒,完全當得起媚眼如絲四個字。
  “小姐,你忘了護照。”這小子大概見慣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聲色不動地向我伸出手。
  我接過護照揣進衣兜,草草地點頭致謝,拉起維維的手,“我們走。”
  她不悅,用力想甩脫我的控製,“這麽急幹嗎?”
  我不理她,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下午的血腥場麵,在眼前揮之不去,心頭作嘔不止。
  “小姐,你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盡快續簽。”蜂蜜在後麵提醒。
  我回頭看看奧市警察局的標誌建築,有點犯迷糊,我怎麽會來這兒?滿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來的時候,觸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怎麽會在醫院?”
  彭維維捏捏我的臉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幫火並了,居然沒被滅口,現在還能耳聰目明四肢健全!”
  我皺起眉頭,正式表示反感。
  彭維維是我在音樂附中的同學,我主修鋼琴,她主修聲樂。原來挺秀溜一文藝女青年,來烏克蘭不到一年,變得滿嘴粗話。
  但是,等等,黑幫火並?霎時間記憶全部回來了,我蜷起身體,無法自控地放聲大哭,“媽……媽……”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用,但凡遇到倒黴事,第一反應就是找我媽。
  “醫生!醫生!”維維抱著我手足無措,大聲呼喝著護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陣冰涼,一陣刺痛,後來我就睡著了,大概是鎮靜劑的功效。
  幾天之後,當地報紙登出了現場的大幅照片。原來不僅是我,奧德薩市的市民,也有幸目睹了一場百年難遇的火爆場麵。事發當天,幾十輛警車如臨大敵,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無數的媒體雲集在中國市場附近,興奮得象打了雞血,但凡經過一個略象中國人的路人,都會被記者攔住采訪。
  比較諷刺的是,半個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層建築裏過完粗篩過細篩,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抓到一個嫌犯。最後隻好帶走了十幾名疑似現場目擊人。
  據說我和另一名中國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現場的兩名目擊證人。倒是可以理解,為什麽奧市警局會對我緊追不舍。
  維維的解釋,那個男人對我的叮囑顯然是好意,假如我不對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幫扯上恩仇,後麵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而我記憶出現斷層的時間,顯然錯過了最熱鬧、最富曆史性和戲劇性的時刻。
  一周後出院,想起簽證的事,心裏略略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個在惡夢裏會反複出現的地方。

  第 2 章
  從警局移民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沮喪得難以形容。一路踢著滿地金黃的落葉,隻想大喊兩聲以散去心中的鬱悶。
  我沒想到一個無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致命的後果。
  三年前我畢業於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願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遊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閑飯之後,朋友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麽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布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法國或者奧地利的藝術學院。但我的父母,隻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極高的拒簽率,令我望而卻步。
  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的一封郵件,讓我動了心,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我於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於烏克蘭,我隻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位於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於古希臘,從這裏,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隻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後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曆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而那位麵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懶洋洋地告訴我,由於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可是我已經搬離公寓了。”我說。
  “沒有辦法。”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麽白癡規定?”我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仍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姥姥!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而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是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無法如期續簽的後果,那位官員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在學院的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上午,毫無收獲,隻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達回去。
  我開始認真考慮後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麽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裏忽然衝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車聲裏,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有人拍開車門,氣衝衝地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麽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幾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麽牛x,你誰呀你!有輛車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你什麽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嗬,挺文氣一小姑娘,怎麽這麽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叫警察來?”
  我有點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叫,不叫你是孫子。”
  他的臉上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仿佛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後笑了起來,“今兒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裏,我用力抽了兩下,卻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眯眯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
  另一側車門打開,一身材惹火的當地妞兒扭下車,嫋嫋婷婷地倚在車門上叫他:“馬克,上車來。”聲音嬌媚得滴得下蜜水來。
  十月中旬的氣溫,已經相當低了,她還穿著抹胸和豹皮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暴露在深秋的寒風裏。也不怕凍死,我撇撇嘴。
  這種裝扮的女孩子,在奧德薩街頭隨處可見。都有著驚人的美貌,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道,目標人群是僑居奧德薩的中國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洋妞最美麗的時候,牛奶一樣的肌膚,花瓣一樣的嘴唇,金黃的卷發絲縷分明,恍如拉斐爾筆下的花季少女,卻出賣得這般廉價,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陣裏的中國商人,早已是樂不思蜀,他們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隊”。在街道上開車橫衝直撞,卡奇諾賭場一擲千金,說起話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鬆開手,走過去摟著她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那小妞兒便大聲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聲不響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著滿地亂滾的東西。酸痛卻從心底深處直泛上來,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離開父母,放棄北京溫暖舒適的家,來這個破地方到處為難,還要被這樣的人渣欺負。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鞋麵上,我帶點賭氣,用手背狠狠抹去。大不了回家,有什麽可哭的,趙玫你可真沒用。
  “原來你叫趙玫。”一雙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順著牛仔褲、麂皮夾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裏正捏著我的護照,津津有味地翻看著。
  我一把奪過來塞進背包,站起來就走。不可能,我對自己說,不過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個聲音溫和而充滿磁性,怎麽也不可能如此淺薄庸俗。
  “嘿,嘿,我說,”他追在後麵喊,“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打殘我,甩手就走,醫藥費算誰的?”
  “你去死吧!”我回頭惡狠狠地說。
  長這麽大,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恃靚行凶的繡花枕頭。我喜歡的男人,一直都是那種斯文儒雅,智商明顯高於平均值的,象我爹一樣。
  我抱著書包飛跑,這一刻覺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眼淚再不受控製,嘩嘩地往下落,我就這麽著一路哭回了家。

  第 3 章
  回到和彭維維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盡,一頭倒在床上。
  彭維維出乎意料地沒有出去,糊著一臉麵膜過來看我。
  “嗨,就這麽點破事兒,你愁成這樣?”聽完我的遭遇,她頗不以為然。
  我翻個身,“你當然不在乎,我若這麽著被遣返回國,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給我,瞅你那樣兒。”她推我,“有朋友專門是吃這行的,我讓他按自己人收費,成了吧?別再吊著臉了。”
  “你那些牛鬼蛇神呢?今兒怎麽一個都不見?”我看到點兒希望,略微打起精神。彭維維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繚亂,張冠李戴是家常便飯。
  “誰說的?”她拿著我的護照回自己房間,笑聲透過門縫傳過來,“你丫對我太沒信心了。”
  憑良心說,維維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孩兒,可惜遇人不淑,跟著前男友拋家去國來到這裏,那男人欠下人一大筆錢,就此人間蒸發。
  我不知道她曾經遭遇過什麽,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著門追債的日子,她是怎麽熬過來的。當我在基輔機場見到她時,驚訝於當年的校花,容顏依舊嬌嫩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積的,卻是這個年齡的女孩不該有的滄桑。
  這套位於濟裏巴斯大街附近的公寓,原是她一個人住著,我來之後占去了一間臥室,兩人合用客廳和廚房。每月象征性的,她隻收我八十美金。
  我覺得過意不去。每月的水電氣暖加起來,就已經超過五十美金,更別提這個地段的公寓,通常貴得離譜。父母的收入,隻夠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費。離開維維,我隻能與人在中等住宅區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氣和暖氣供應,經常會出現問題。
  為了補償,我每天下課後趕回來清潔做飯,但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寂寞地吃晚飯。朦朧睡過一覺,才能聽到她稀裏嘩啦的洗浴聲。
  “你瞧瞧怎麽樣?”出門前彭維維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綠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頂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頭頂,頗有二戰時期蘇聯女兵的風味。
  我心裏一動,“維維,你勾搭上那隻小蜜蜂了?”
  “怎麽著,你也看上他了?”她促狹地笑,“是我讓給你還是咱姐倆一塊兒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彭維維大笑,把香噴噴的臉蛋湊上來,在我臉上響亮地嘖了一下,“放心親愛的,我不做挖人牆腳的事。”她一陣風似飄出去。
  樓外傳來幾聲汽車喇叭響,我探出頭,是輛醒目的寶馬六係列。那兩個著名的鯊魚眼車燈,我覺得有點眼熟,正要再看個究竟,卻發現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靠在車門處吸煙。一點暗紅半明半滅間,他忽然仰起臉,嚇得我立刻縮了回去。
  引擎聲咆哮著逐漸遠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課的雜物,洗完澡上床睡覺。
  半夜被驚醒,有細細的絮語聲從另一個臥室傳過來,側耳細聽卻消失了,我翻個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隻有維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咖啡,神色不見任何異樣。我懷疑昨晚聽到的動靜,也許是我的夢境。
  六天後,彭維維把護照扔還給我。
  “費用多少?”猶如劫後餘生,我感激涕零。
  “一百刀。”
  我愣了一下,這個價錢相對於這種案例,便宜得有些過分。
  “朋友說,原打算免費,但不能開這個先例,隻是個意思。” 維維細細凝視著我,“原來你真長得挺好看的。趙玫,收拾收拾,跟我去見個人。”
  我跳起來叫,“彭維維,居然賣友求榮你!”
  “小樣兒!”她把靠墊砸過來罵我,“能賣我早賣了,留你到今天?人替你辦事,你總要說聲謝謝吧。”
  大提琴幽怨的聲音在餐館四壁流淌,侍者帶著我和彭維維繞過幾張餐桌。靠窗處坐著個前額略微禿頂的中年男人,見到我倆立刻站了起來。
  彭維維從我的臂彎中抽回手,聲音裏是掩不住的驚訝,“老錢怎麽是你?嘉遇呢?”
  被稱作老錢的中年男人笑著上前,替她拉開椅子,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著說:“維維,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丟過牆吧!”
  彭維維一把打掉他的手,嗔怒著說,“你他媽少趁亂占我便宜。”
  老錢笑笑,似乎並不以為忤,眼光轉到我臉上,“這是……?”
  “我同學,以後你也多照應著點兒。”看上去彭維維並不願和他多說,依然問,“嘉遇跑哪兒去了?竟敢放我鴿子。”
  “清關出了問題,小孫還在港口耗著,今兒個晚上是回不來了。”
  “喲,還有孫嘉遇擺不平的場子?”
  “不幹小孫的事兒,他們內部擺不平,殃及池魚。前些天那檔子事,不就是分贓不均引起的內訌嘛。”
  第一次進這種檔次的餐館,我有點局促。在酒店彈琴的那段日子,不時有人請我出入星級酒店,可是國內的服務,總有些隔靴搔癢,缺那麽點恰到好處的眼力價兒,殷勤得總不是地方。
  方才落坐,習慣性的自己動手用力去拉椅子,侍者早已在我身後將椅子及時跟進。我的臉刷地紅了,自覺這樣的尷尬落在別人的眼裏,一定笨拙得可笑。
  他倆的談話,我似懂非懂,心裏莫名其妙有點喘不過氣的鬱悶,非常後悔來這一趟。
  分手時老錢遞給彭維維一個盒子,“這是你要的新款諾基亞,從國內帶來的,小孫讓我交給你。”
  彭維維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順手接在手裏,毫無誠意地說:“替我謝謝他。”
  她是真沒當回事我知道,家裏至少扔著三部舊手機,加上我手裏這部三星,都是她玩厭了換下來的。
  回去的路上,彭維維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不停地撥打著手機,揚聲器裏傳出的,永遠是那個呆板的女聲。我聽不懂烏克蘭語,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之類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時間,彭維維的脾氣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著她,竭力避免成為擦槍走火的導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個電話,臉色終於多雲轉晴,開始有說有笑。
  我做了雞蛋炒米和火腿圓白菜湯,維維仿佛忘掉了她的減肥大計,吃了很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吃完她良心發現,摸著我的手指一臉惋惜,“未來鋼琴家的手,糟蹋在廚房裏,實在是暴殄天物,罪過罪過……”
  我托著腮幫看著她笑,對那個姓孫名嘉遇的人,充滿了好奇。彭維維仍舊維持著掛名學生的身份,是學院內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計算。能讓以涼薄著名的彭維維牽心扯肺惦記著,這人得有多高的段數!
  飯後有電話不停地進來找她,我隻好暫時充作接線生。她在一邊擠眉弄眼地比劃,我哼哼哈哈地應付著電話那頭,“維維啊,她不在……去哪兒了?不知道……”
  她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邊,半天沒有說話。浴後濡濕的黑亮長發,直披到腰際,鉛華未施的臉上,有股罕見的稚氣。我等著她開口。
  “親愛的,”她終於說,“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記得替我把骨灰帶回中國。”
  “維維!”我震驚過度,看著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嚇著你了?“她把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腮邊兩個酒窩若隱若現,又恢複了一臉燦爛的笑靨,“趙玫,你丫真他媽的純潔,純潔得讓人嫉妒。”
  活這麽大感情依然白紙一張,這點一直被她拿來嘲笑,老說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第 4 章
  萬聖節的下午,彭維維帶回兩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著名披風,還有足能以假亂真的獠牙。
  我把兩顆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齒上,望著鏡中白森森的齒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維維把一頭漆黑的長發染成金黃,用大卷做出繁複的波浪。《夜訪吸血鬼》曾是我倆的最愛,她粉布拉德皮特,我迷湯姆克魯斯。這個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個暗戀路易斯,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克羅迪婭。.
  “你的路易斯呢?”我提著吹風機幫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畫眼線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間複雜起來,陰晴不定,但是她還在微笑,“你也知道,吸血鬼是不能見到陽光的,一旦暴露在陽光下,隻能化塵化土。所以克羅迪婭是不能有真情的。”
  “哎喲,真叫一個酸呐,您老若認第二,瓊奶奶都不敢認第一。”我一邊笑一邊嘀咕,“我還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種情蠱,沾上它一輩子不能動情,您要不要試試?”
  “這是誰家的段子?衛斯理?”她茫然地抬起頭,漂亮的眼睛裏有絲陰鬱,“情蠱?真有這種東西?”
  我閉上嘴不再說話,傻子也知道,他們之間肯定出了什麽事。屋內隻有吹風機嗚嗚的聲音在空洞地回響。
  待她化妝整齊,我站遠了輕輕鼓掌。她的臉孔塗的雪白,粉藍的眼蓋,鮮紅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藍色的眼線筆,畫了一顆心型的淚滴,並不覺詭異,隻有一種濃鬱的華麗。
  她抓住我問,“為什麽不化妝?”
  我攤開手無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褲還是牛仔褲,甭出去給你丟人了。”
  維維從床上掀起白床單披我身上,笑得咯咯的,“那就扮貞子得了。”
  我嚇得倒退兩步,“別別,我對貞子有心理障礙。”當年看完《午夜凶鈴》,我一個多月不敢看電視,總怕看著看著電視機裏爬出一什麽東西來。
  最後我還是換上一件蕾絲襯衣和維維的絲絨長褲,素著一張臉跟她出門,臨時在路邊買了一張麵具充數。
  派對在一所海邊別墅裏舉行。今晚這裏匯集了當地華商中的大部分精英,還有無數不同種族卻同樣身份曖昧的淘金女人。
  舞會現場至少有一打黑披風吸血鬼,十個八個白衣貞子,維維很沮喪,因為吸引眼球的創意完全失敗。
  到了後半夜,人們完全玩瘋了,四處彌漫著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氛。維維索性褪去披風,一身鮮紅的絲絨短裙出盡風頭。她正跳得興奮,香汗淋漓脂粉退卻,肌膚卻愈見晶瑩,那顆藍色的淚滴似乎搖搖欲墜。
  也許是紅酒喝多了,或者是麵具戴久了,我覺得頭暈胸悶,看到隔壁有間書房,隻亮著一盞幽暗的壁燈,裏麵沒有人。我偷偷走進去,想坐椅子上透口氣,卻意外地看到一架鋼琴,“Blüthner”的標誌引人注目。這就是“布呂特納”,被眾多鋼琴家稱頌的“aliquot Sealing”。
  我忍不住誘惑,走上前掀起琴蓋緩緩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今夜我為你慶祝我的愛情,它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今夜沒人找得到我們 ,我們將把這個世界拋在身後……)
  一直喜歡這首歌,每次聽到它都想哭,可真的流了淚,臉上又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微笑。我跟著哼出聲,“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當我向你示愛的時候 ,今夜我們的靈魂將一直攀升到綴滿鑽石的天空,今夜我為你慶祝我的愛情 ……)
  黑暗中有聲音輕笑著問:“誰是那個幸運的人?”
  我渾身一震,心髒仿佛跳漏半拍,琴聲曳然而止。我認得這個聲音。
  “你究竟是誰?”
  暗影裏打火機嚓地一亮,有人從沙發上坐起來,“告訴你名字,你又能記多長時間?”他深深吸口煙,“這歌真老,多少年沒聽過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隻有十六歲,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看不清他的臉,傻坐著聽他說話,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如被催眠。
  他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氣息咫尺可聞,那是一種鞣製的皮革與煙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過琴鍵,一片雜亂的叮咚聲。
  “再來一遍吧,寶貝兒。”他說。手心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溫熱的呼吸撲在我耳後最敏感的地方,一陣顫栗漣漪一樣擴散,我全身都軟了下來。
  耳邊輕不可辨的啪嗒一響,頂燈突然大亮,瞬息的目眩之後,我立時愣住了。兩張臉距離隻有三十公分。對麵那張臉上分明是一種白日見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十幾天前曾在海濱林蔭道上演過一次。眼前這人,就是那個跑車上載著豔女的中國男人。
  我轉過眼光,維維站在門口,手指仍舊按在開關上,嘴巴張成一個O型。
  他直起身,吊兒郎當地笑,“原來是你。”
  我看著維維,她攔在門口,大眼睛眯起來,一臉冷笑,“孫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葷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撐死。”
  嘿,孫,嘉,遇!所有的記憶碎片拚在一處,我低下頭,世界真是小,無巧不成書。
  當晚維維喝得爛醉。我們返家的時候,已是淩晨四點。
  孫嘉遇幫我把維維抱進臥室,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來,坐在客廳沙發上。
  我做了咖啡提神,也遞給他一杯。孫嘉遇捧著臉,過半晌抬起頭,“維維喝醉了會胡鬧,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這樣你不心疼?”
  “我比較心疼你。”他翹起一邊嘴角笑,調笑的意味極濃。
  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可他笑起來真是好看,眉眼的輪廓象極了高加索人,卻有著當地人比不了的細膩。一邊麵孔開始不爭氣地熱辣辣發麻。
  “那什麽,上次的事,謝謝你。”我說,“還有簽證,也沒機會當麵說謝。”
  “這話我愛聽。”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打算怎麽謝我?”
  我接不上話。這人順竿爬的水平倒不壞,想起維維,我沉下臉。
  “記著你還欠我一頓飯,我保留隨時追債的權利,心肝兒。” 他很識相,抓起大衣開門走了。
  彭維維在床上輾轉,痛苦不堪地嘔吐呻吟,我跑進跑出地服侍著,為她擦臉抹手,換床單拖地板。天亮的時候她睜開眼睛要水喝,我已累得腰酸背痛。
  她沙啞著聲音說:“你睡去,我沒事。”
  “維維,我不認得他,昨晚是個誤會,真的。”我急急地解釋。
  “算了,不幹你的事兒,是我自己犯賤,對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妝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瞼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起來洗個澡,吃點兒東西再睡。”那張臉依然漂亮,美麗的眼睛裏卻帶著煞氣。我不敢胡亂說話,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她躺著沒動,眼圈烏青,象大病過一場。“你知道嗎,趙玫。”她笑得似乎很歡暢, “我以為他是路易斯,沒想到他是萊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聲,“你個白癡,真以為自己是克羅迪婭?”
  “趙玫,你可千萬別碰他,那不是人,是個混蛋,簡直人盡可妻。”
  我唯唯諾諾著答應,她打了個嗬欠,終於沉沉睡去。
  上午有兩節語言課,我不想錯過。窗外曙光初露,補覺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點甭想起床。
  索性換上跑鞋出去晨練,穿過半圓廣場和著名的“波將金”台階,沿著海濱大道一路跑下去,早晨的空氣寒冷卻清冽而純淨。
  對麵有跑步的人經過,目光在我臉上長時間地駐留。我沒有在意,衝他笑了笑,兩人擦肩而過。
  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我回頭,冰冷的空氣裏看到一臉和煦的笑容,猶如春日午後的陽光。
  “早安。”他用英語說,“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諾維奇,還記得我嗎?”

  第 5 章
  安德烈是奧德薩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員,今年二十五歲。自從上次邂逅,每天早晨,他都會在“波將金”石階的盡頭等我。
  我大概是有嚴重的“製服誘惑”情結,曾經因為對德國軍服的崇拜,被人在網上狂砸過板兒磚。 安德烈穿著警服的樣子,總讓我想起“蓋世太保”,那蔚藍的深邃的在帽簷下帶點冷冷神情的藍眼睛。
  比起中國人的伶俐,他和大部分東歐的同齡人一樣,有點沒心沒肺的純樸,好象腦子裏缺根弦。
  他開著一輛二手“拉達”,四四方方一個殼,烏裏八塗的顏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雖然他並不承認這是輛破車,可北京街頭一塊二一公裏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車整齊。
  混熟了我問他,“聽說你們黑錢收得很厲害,你怎麽窘成這樣?”
  安德烈的臉慢慢漲紅了,他真是個英俊的男孩子,連生氣的時候都讓人心折。他說,“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這麽敏感,連忙認錯,“我言重了。”
  “你應該向我道歉,至少我從沒有起過這種念頭!玫,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喜歡你,可是你不能誤解我。”他很認真。
  我把手插在褲兜裏,看著他笑,“安德烈,你真純潔得象個孩子。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近墨者黑,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著我,“也許你說得對,警局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人總要活下去。”
  他說的是實情。一個警察的起薪,通常隻有四百格裏夫納(烏克蘭貨幣),不到八十美金。
  烏克蘭的平均收入低於國內,物價卻比國內高出一倍有餘。進入天寒地凍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貴得讓人乍舌,西紅柿每公斤接近八個美金,黃瓜則超過十二個美金。我也隻能偶爾打打牙祭,而當地人的餐桌上,隻有土豆、洋蔥和胡蘿卜,吃到人反胃。
  我聳聳肩,“算了,安德烈同誌,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跟我走,我請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的高興。我走過去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在他的臉頰吻上一下。
  在安德烈麵前,我總是控製不住地言行輕佻,也許是他太實在,也太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了。
  那天他說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夾著俄文單詞,我默默聽著。
  其實社會的變革,也就兩種方式,要麽像鈍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變,要麽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劇變。反正承受家國劫難的,永遠是底層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數前蘇聯人一樣,他們無限懷念蘇維埃解體前的生活水平,那時的盧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之一,而如今的俄羅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兌換到四百盧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工程師,解體前曾屬於生活優裕的中上階層,九一年之後則物事全非。他在大學修的是西方文學史,畢業後卻設法加入了警局,因為警察至少職業穩定,又比一般的公務員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終於瞅了個空子插進話,問出心中埋藏許久的疑問,“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什麽樣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記憶空白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什麽。
  “非常狼狽。”他看著我,眼底有一絲柔軟的笑意,“隻會抱著人哭,臉上身上全是血,都以為你受了傷。女警替你洗過臉,才發現什麽事都沒有。後來的事,你應該都記得。”
  我臉紅,“就這些?”
  “就這些。”他眨眨眼。
  “現場應該還有一個中國人,他說了些什麽?”
  “你說的,是那個姓孫的中國人?” 他搖搖頭,“和你一樣,什麽也沒說。你認識他?”
  “不。”我忽然覺得心虛,“隻是好奇。你幹嘛這種表情?”
  “孫一直是稅警和警察的目標。幾進幾出警局,沒有足夠的證據,每次隻能不了了之。”
  “可是每次都要花錢才能放人是吧?”我冷笑一聲,“中國人在你們眼裏,是花旗銀行?”
  他湊近我,將近一厘米的棕色長睫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你真單純,可聽說過‘灰色清關’?孫有一家這樣的清關公司。”
  “那又怎麽樣?”我瞪著他。
  對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極大的震驚。
  “他幫助進口商偷稅漏稅和走私!玫,我知道他是你的國人,可這裏是烏克蘭的土地。”
  我閉上尊嘴,表示和他無話可說。
  說我幼稚,其實他才是真正的純情。
  官商勾結的灰色清關,是獨聯體國家的一道獨特風景,我不清楚其中的內幕,也知道這種清關公司,基本上都有當權的大人物做後台,或者,黑社會背景。
  出關的商品,不論貴賤,攏堆兒按貨櫃算錢,沒有任何清關單據,貨主從此禍福自擔。
  在烏克蘭的華商,提起灰色清關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按照正常的清關程序,進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稅。以廉價為賣點的中國商品,不走點歪門邪道,難道讓那些批發商喝西北風?
  但我沒想到,孫嘉遇做的是這一行,一直以為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酒吧裏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
  他忽然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裏是什麽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發音,”他也笑,緩緩念出那句著名的詩句,“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
  他既然抬出莎士比亞,我隻好回他以巴爾紮克,“但是,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隻開一個上午。”
  “難道是玫瑰的意思?”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麵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不動聲色地站起身,“安德烈,我累了,想回家。”
  他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伸手召來侍者結賬,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吧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斯泰因說: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那麽,一個人是一個人一個人。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可我渴望見到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到處都是冰冷一片,真的是冷, 雖然這裏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卻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
  腳下的雪被踐踏得肮髒不堪,天上的雪又飄了下來,一元硬幣大的雪花,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令人倍覺寂寞的冬季,我抬起頭,鼻子隱隱發酸,想家想北京。我想我也喝多了。

  第 6 章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為烏克蘭的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1月7日。
  正和同學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為是安德烈,他有半個多月沒和我聯係了,我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
  我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老實孩子,穿著舉止仍象大學男生。而這位,隻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嗨,”孫嘉遇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
  在他麵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
  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布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我向往的場景。
  “嚐嚐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卷起舌頭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班底出身?”
  “寒磣我呢,咱是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快趕上八年抗戰了。”他點起一根煙,人在煙霧後笑,“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十二個永不。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象是他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麽越玩越回去了?”
  “成心毀我是不是?邊兒去!”他有點掛不住,一臉窘態。我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他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盒內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
  “我從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舍不得,心裏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為你的特征。”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餘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但我還是忍痛把盒子推回去,“我不要。”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麽呢。
  “你怎麽這麽事兒啊!”他抓過我的背包,把香水盒塞進去。
  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隻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時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幹燥,指腹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輕輕撓撓他的手心,“這是什麽?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去你的!”知道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
  “哎,別生氣啊,我說實話,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他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取出鑰匙為我開了車門。
  “先生,”兩個七八歲左右的洋童拽著他的衣襟不放,舉起一隻後視鏡給他看,“買後視鏡嗎?五十美金一個。”
  “不要不要。”
  “買吧,先生,便宜,不買你會後悔的。”
  “走開!不然我叫警察了。”他推開兩個孩子坐進來,關門點火鬆手刹,猶自恨恨地說,“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兒頂討厭……嘿,我說,這他媽的叫什麽事兒!……”
  他推開車門大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
  一番討價還價,孫嘉遇最終掏出三十美金贖回了他的後視鏡。他提著它走回車子的時候,臉都是綠的。
  我伏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氣,斷斷續續地說,“這買賣……值啊,真換個新的,BMW……還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臉色緩和下來,伸手擰我的麵頰,“三十美金換你一笑,還劃算。”
  我指著窗外,依舊笑得說不成話。倆小孩兒拿了錢屁顛顛地跑了,不遠處站著幾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顯然這幾個才是始作俑者。
  孫嘉遇啼笑皆非,“這幫兔崽子!剛才我還琢磨,這玩意兒怎麽這麽眼熟呢?””
  我看著他清秀的麵孔,漸漸笑不出來,心口抽抽著似乎擰成一團。一個月前他還是個陌生人,如今卻仿佛已在我心裏生了根。
  隻要他看著我,我的心就緊張得劈啪亂跳,第一次嚐試到這種自虐一樣的感情。為什麽會這樣,我無法解釋,但我希望我能知道。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感覺,沒有理由,更沒有邏輯。
  “馬克。”英文名字不親不疏,叫起來非常自然。
  “嗯?”
  “為什麽叫M-a-r-k?有什麽典故嗎?”
  他側過臉微笑,“上學的時候,外教給我起個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堅持叫Mark,老太太一個勁兒問,why? why?”
  “到底為什麽?”
  “因為,”他慢吞吞地說,“那個時候,德國馬克最堅挺。”
  “可憐的外教,有沒有背過氣去?” 我勉強忍笑。
  他一本正經地搖頭,“老太太早被氣成習慣了。你不知道,小學到大學,很少有老師喜歡我,我的家長會,我們家沒人願意去。每次我都是帶枷示眾的反麵典型。”
  “要是老師強迫要求呢?”
  “那就讓我姥爺去。反正老爺子耳朵背,老師說什麽他都聽不明白。”
  “誰上輩子沒燒高香,攤上你這種學生?” 我得用力握緊拳頭才能忍住大笑。
  “嘿,沒有我,他們的教學生涯該有多寂寞!高中時的物理老師,至今還記得我。平時寫作業,都從最難的題目開始作,碰上簡單的,直接寫四個字 -------‘以下類同’就交上去了,老頭兒說,這輩子遇到我,總算開了眼!”
  我笑得渾身哆嗦,“你爸媽也不管?”
  “我媽?”他聳聳肩,“為逃晚自習看《射雕》,我天天找我媽磨唧。我媽嫌煩,幹脆寫了一本請假條給我,隨用隨填日期,各種各樣的理由,一個學期我就燒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嚇得不輕,以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著儀表麵板幾乎背過氣去,這什麽人啊這是!
  “就你這樣的,還能考上大學?真沒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別說,我居然上了重點線,當年可是全校轟動啊!”
  眼看著公寓在望,他的笑聲卻突然停頓,接著打轉方向盤調頭。
  我納悶,“哎哎哎,你怎麽回事?”
  他繃緊臉說:“有件東西拉俱樂部了。”
  “已經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說啊……”
  他一聲不響,臉色鐵青,我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公寓樓下正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路燈昏黃的光暈罩下來,車牌上醒目的“TTT”三個打頭字母。
  一對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難舍難分。女人的腰肢後仰,幾乎貼在發動機蓋上,及腰長發委頓於上,如一朵盛開的黑色大麗花,這不是維維還能是誰?
  我的心頓時亂做一團,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第 7 章
  孫嘉遇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摸黑點起一支煙。路上不時有車經過,車頭大燈的光亮掃過,照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我覺得無趣,更感覺自己身份尷尬,推開車門同他道別。“我走了。”
  他“嗯”了一聲轉過臉,神色有點茫然。也許是我多心,類似的表情,在維維臉上似乎也出現過。
  這麽時髦悅目的一對男女,他們在一起才算旗鼓相當,我不可能是對手,可也犯不著做別人閑暇時的點心。
  他追上來拽住我的手臂,“你要幹嘛?上車,我送你回去。”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的晚飯。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著我的肩膀,把我的臉轉到路燈下,“好好的,突然這麽別扭,我得罪你?”
  “沒有。自己心情不好。”
  “國內的女孩兒怎麽都這樣子?忒難伺候。”他不耐煩。
  我笑笑,“再見。”
  是我錯了,被黑暗裏的聲音所迷惑,自導自演,美麗而哀愁地上演了一場單戀。
  洋蔥一層層剝開,我也流了淚,可裏麵並沒有讓我驚喜的內容,最終還是顆洋蔥頭。
  我有點輕鬆,起碼以後不用再躲著維維,好像欠了她什麽。但心裏有處地方,象被人擰著一樣難受。
  多少這也算是自己的初戀,第一次遇到真正心動的人,卻結束得毫無創意,象電視劇中最蹩腳的情節。
  天氣極冷,呼氣間眼前被一片白霧籠罩,我想笑,眼淚卻淌下來,流了一臉。
  維維並沒有回家,屋裏依舊漆黑一團。我沒有開燈,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漸漸渾身鬆弛。開始明白,為什麽維維會在家中常備著烈酒。
  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頭痛如裂。維維的房門依然關著,沒有回來過夜的痕跡。
  我胡亂洗把臉,換好衣服趕到學校。鏡子裏臉色有點發青,兩個大黑眼圈,是宿酒的原因。
  折騰倆月足夠了。為感情尋死覓活,是人家有錢有閑階層的專利。父母的血汗錢,我沒膽量糟蹋。
  課上到一半,包裏的手機開始振動。我出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維維,她居然在警察局。
  “趙玫,帶點錢贖我出去。”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不複平日的圓潤。
  我吃了一驚,手機幾乎落地。“維維,真是你?為了什麽?”
  “你來了再說。”維維垂頭喪氣。
  “你等我。”
  奧德薩街頭的出租車極少,我攔輛私家車講好價錢,先衝到銀行取了現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當中不忘打個電話給安德烈。“安德烈,麻煩你幫我問問,到底為了什麽?”
  到了警局門口,一身警服的安德烈迎上來,“兩人半夜喧擾,女方試圖縱火,被鄰居報警。”
  “縱火?”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人是誰?”
  他不出聲,朝一邊努努嘴。
  我的視線追隨過去,嗬,我看到了孫嘉遇,他一動不動靠牆站著,襯衣揉得一團糟,正盯著對麵的牆壁發呆。嘴裏叼著一隻煙,已經結了長長一條煙灰,臉上分明有幾處指甲刮過的血痕。
  “維維呢?”我轉過頭,強壓下心裏的疼。
  “還在接受警方的詢問。”
  安德烈指點著我辦理保釋手續。我忍不住質問:“為什麽男方無需做這些?”
  “趙小姐,是你的朋友傷人在先,又燒毀對方半間廚房,幾乎造成燃氣爆炸。”那美麗的女警笑著回答,“你說該控告誰?”
  我不再說話,默默地交錢簽字。值得嗎?我在心裏歎息,一定要鬧到兩敗俱傷,反而讓不相幹的人看了笑話。最終收拾殘局的,還不是自己?
  我是沒什麽血性的人,生來就沒有這份剛烈。同樣的事換做是我,一見形勢不對,早就給自己找台階下了,圖窮匕見也需要足夠的勇氣。
  一名女警帶維維出來。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發尖俏,大眼睛裏一片空洞。
  原想教育她兩句,此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向安德烈致謝道別,他吻我的臉頰,依依不舍地說再見。
  我笑他婆媽,可是心裏非常感動。因為還記得上次的事,所以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當地孩子,就是有這點好處,什麽事情都說在明處,開心是開心,生氣就是生氣,即使不負責任,至少磊落大方。
  孫嘉遇還在大門口等著。
  “維維,這件事,我設法替你擺平。”他說,“你好自為之。”
  “謝了,沒你我活得更好!”維維仰著臉從他麵前走過。
  我看他一眼,他也盯著我,眼睛裏的神情非常複雜。我很意外,原來一個人的眼神,真能泄露如此多的信息。
  我並不怪他,要怪隻能怪我自己。世界上這麽多男人可以選擇,為什麽我偏偏要看上他?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我終於沒能忍住。開口問維維。
  “沒什麽,就是不甘心。我彭維維出道,還沒失過手。他憑什麽?不就有幾個錢嗎?”維維說得輕描淡寫。
  我不好再接著問。但這件事之後她變了很多,衣著逐漸往暴露上走,原來那點藝術係學生的雅皮氣息漸漸消失,夜不歸宿變做家常便飯。
  我很擔心,卻又無從勸起。既然幫不到她,隻能裝作看不見。
  安德烈和我恢複了邦交,每天清晨還是在老地方等我。
  “玫,你朋友還好嗎?”
  我歎口氣不說話。
  他看我的臉色,“那天你怎麽回事?臉色真難看。”
  “別擔心,”我說,“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說:“你愛上那個男人了?”
  “誰?”我明知故問。不知為什麽,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也歎口氣,“我們有句諺語,隻有愛情和咳嗽是瞞不過的。你看他時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樣。”
  “見你的鬼。”
  我假裝被得罪,緊跑兩步。但我知道他說得對,雙頰不覺熱得發燙。
  “我不會怪你,”他追上來說,“他長得那麽漂亮,沒有女孩子抵擋得住。我見過的中國男人,很少有這樣整齊的。”
  街頭經常能看到灰頭土臉的中國人,說是民工不會有人異議。真正的身家亮出來,卻能嚇人一跟頭。象孫嘉遇這樣招搖的,的確不多見。
  我使勁白他一眼,“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為你拉皮條。Gay如今正流行。”
  他的漂亮人人看得到,可是天知道,最初吸引我的,並不是他的容貌。我迷戀的,竟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這樣一個人,誰喜歡上他都是個劫數,維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我呆呆地想著。
  “你又在想什麽?”安德烈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晃,“別怕,還有我愛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他並不傻,什麽都知道。
  我喜歡安德烈這點天真,心裏藏不住任何事,從不裝模作樣,也很少愁眉苦臉。
  “算了吧,安德烈。”我誇張地皺起眉頭,“你們烏克蘭的女人,簡直象苦力。生七八個孩子,每天上班貼補家用,下了班牛一樣忙家務。我聽說有更離譜的,丈夫回來還要給脫靴子……”
  他大笑,過來捏我的鼻子,“你從哪兒聽到這些話?一派胡言。”
  有輛加長卡迪拉克經過,車牌號是666888,我追著看,告訴他中國人的數字崇拜。
  安德烈說:“烏克蘭也有,車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車。”
  我心裏一動,問他:“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麽意思?”
  他的臉色頓時凝重,“中國的黑社會首領。”
  “什麽?”
  “他們都叫大哥。”
  我被鵝卵石一跤絆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第 8 章
  看到我,孫嘉遇明顯露出意外的神色。
  “你一早知道,維維沾上了黑社會的人?”我問。
  “也不是很早。看到車牌才明白。”他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想勸,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八百年前的舊賬翻出來一起算。”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
  他歎氣,“差那麽一丁點兒,我們倆就同歸於盡。”
  “不被逼到絕境,女孩子不會鑽牛角尖。”我忍不住為維維辯護。她從小就脾氣暴烈,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不想知道他們倆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我隻想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希望。但是忽然間我如釋重負,原來那晚的情景,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維維這孩子,算是毀了。”他說。
  想起維維對他的評價,我輕輕訕笑。嗬,羅生門的故事。
  人類總是勇於原諒自己,包括我。
  維維黯然的神色還在眼前,我已經沒事人似的,和這個男人娓娓而談,如同閑話家常,是不是有點無恥?
  這世上,早已不流行為朋友兩肋插刀。說到底,維維看錯了人。
  如果我夠義氣,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應該站起來立刻離開,可是我的腿不聽使喚。
  我們兩個坐在公園裏,白雪覆蓋著腳下的草地,草還是綠的,上麵結著冰碴,踩上去哢嚓作響。
  湖麵上結了薄冰,此刻看過去荒涼一片,湖邊卻是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樹,暮春的時候會開滿豐潤的花,濃烈的香氣讓人蠱惑,鐵石心腸也會為之軟化。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得像個粽子,還是冷,手指幾乎僵硬。我脫下手套放在嘴邊嗬氣。
  他握著我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裏。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那種感覺難以形容,仿佛極致的性感。
  後來他輕輕抱住我,我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隻是用嘴唇輕觸著我的耳根。我渾身一陣陣發麻,如有電流通過。
  “Diorissimo,”他低聲說,“你果然喜歡這個。”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風情,隻有Diorissimo纖細清冷,香味沒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睜開眼睛,隻能看到他的側影,眼睛閉著,嘴角的線條是說不出的孩子氣。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時的情景,心裏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終於不由分說壓了下來。我笨拙地配合著。並沒有欲仙欲死的感覺,隻是有點眩暈,可能因為缺氧。
  他比我大七八歲,中國商人圈裏出了名的花心蘿卜。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心會莫名地顫動,無法言傳的快樂。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清晰的心跳。原來他還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裏,我在心裏歎口氣。
  眼前是落得光禿禿的樹杈,縱橫交錯著伸向灰暗的天空,臉上有濕潤的涼意,原來又下雪了。這裏本來就是個多雪的國家,多雪的城市。
  天終於完全黑下來,路邊的煤氣燈一盞盞點燃,其實此時才下午五點。
  他吻我的脖子,嘴唇摩擦著我的鎖骨,如羽毛般輕輕掠過。靈魂漸漸出竅,飄向不知名的去處。
  萬籟俱寂的地方,適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風出沒,柔弱的獵物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受害者,在意亂情迷中幸福地沉淪,從此萬劫不複。
  我忽然打了個寒顫,用力推開他。
  這個人,渾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誌力會被完全摧毀。
  “你怕什麽?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沒有,”我搪塞,“我餓了。”
  說完又後悔,直想掌自己嘴,到底也該找個有點情調的借口。
  “謔,你可真實在,想吃點兒什麽?”
  “白菜豬肉餃子。”我成心難為他,看你哪兒找白菜和豬肉去。
  他的臉貼近了,在我唇上輕輕碰了碰。“真巧,”他在暗影裏愉快地笑,露出一口白牙,“昨天使館分大白菜,我正好路過,偷了不少。”
  人離鄉則賤,物以稀為貴。國內幾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這兒就變成稀罕物。我沒能忍住嘴饞,一顆大白菜把我給賣了。
  孫嘉遇住在市區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舊式兩層小樓。麵臨黑海。老錢和另一個姓李的中國商人與他同住。
  無論怎麽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幹之人和睦而臨的人。
  “哪天死在房子裏,總算有人知道。”他解釋得雲淡風輕。
  日光燈下我清醒過來,為糊裏糊塗失去的初吻耿耿於懷。
  “就是就是。”我充滿惡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爛了都沒人知道。”
  他回頭瞪我,“你一小姑娘,怎麽說話這麽歹毒啊?”
  我委屈地撇撇嘴。大哥,我說的是實話。
  安德烈曾講過一個故事,成功地惡心了我一個星期,看見肉就躲得遠遠的。
  有一福建商人,被同鄉在室內殺死,屍體剁碎煮熟後衝入下水道,堵塞了樓下的管道。修理工打開管道,發現裏麵充斥著碎骨和爛肉。
  屋主以為是貓狗的屍體,當即報警。警察在管子裏掏啊掏啊,粉碎的內髒和筋骨取之不絕,最後看到一截手指頭,所有人都唬在當場。
  此案在奧德薩轟動一時,並引起房屋租金暴漲,因為當地人寧死不肯再租房給中國人。
  對這個故事,孫嘉遇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隻點點頭說:“上次那哥們,身中一百多刀,你道是為了什麽?”
  之前一直避而不談,如今他終於提到了這件事。
  雖然親眼目睹了那個命案,我還是打了個哆嗦。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他是青田幫的人,在‘十公裏市場’常年收保護費,作惡太多,場內的商人湊了錢,想請當地黑幫做掉他。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過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現,被人發現。一個電話,十公裏市場提前關市,滿場商戶幾乎傾巢出動。終於找到他,結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站著不動,凝神細聽。想起當日遭遇,依然手腳冰冷。
  孫嘉遇接著說:“動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鄉,從沒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說話軟了吧唧的,砍起他來一點兒都不手軟,你就知道這家夥民憤有多大。”
  “最終結案了嗎?”我打著擺子問。
  “三十多號人,警察找誰去?法不責眾。同鄉會出麵,塞些錢這事就完了。中國人內部的事,警察才懶得管。”
  我說不出話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難怪他叮囑我,不要對警察說一個字。
  安德烈也說過,自打中國人來到奧德薩,犯罪率就開始直線上升。有浙江和福建兩地黑幫迅速崛起的緣故,也因為身揣巨額現金的中國商人,很容易成為本地盜匪眼中的肥羊。
  孫嘉遇還沒提到海關的盤剝、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間的傾軋。就這麽著,都攔不住烏泱烏泱前仆後繼湧來的人群。
  利字當頭,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他嘲笑,“幸虧是這些人,不然你這個倒黴蛋兒,早被人哢嚓滅口了。”
  我忍著冷戰跟在他身後四處參觀,努力消化這些個變態的故事。
  這是一座俄式的傳統建築,原屬於前蘇聯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員。線條流暢的櫥櫃和壁爐,處處記錄著歲月的痕跡,已經陳舊的地毯和窗簾,依然華美絢爛,依稀能感覺到往日的某些氣象。
  廚房剛剛整修過,有幾處還能看得到火燎過的痕跡。操作台上作料齊全,有一口非常純正的中國炒鍋。
  我歡呼一聲,躍躍欲試,“醋溜白菜?”
  “你會做飯?我以為學藝術的都不食人間煙火。”他倚在門框上笑。
  我翻個白眼給他。
  不從事藝術的人,總以為藝術是浪漫的代名詞,其實藝術和其他職業一樣,也會遭遇生計問題。吃不上飯的時候,藝術什麽也不是。
  所以民以食為天才是顛撲不滅的真理。
  幹辣椒和白菜一進燒熱的油鍋,廚房裏頓時濃煙滾滾,歐式煙機形同虛設。
  我被嗆得連打噴嚏,眼淚汪汪地推開窗扇換氣。
  菜才出鍋,聽到大門被人打得一片山響。
  我提著鍋鏟出去應門,剛把門上的鐵鏈取下,大門從外麵哐地一聲被人踹開,兩個頭戴消毒麵具的的人衝進來,一把推開我直奔廚房。
  我尖叫一聲:“孫嘉遇!”

  第 9 章
  孫嘉遇聞聲從浴室竄出來。我驚魂未定地指著廚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二話不說,拎起一把椅子就衝了進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然後就見他臊眉耷眼地出來,一路陪著小心,把那兩人一直送出大門。
  我探頭出去,看到門口停著兩輛消防車。
  他坐沙發上抱頭哀歎,“誰這麽多事兒?一個月兩次火警,房東會把我掃地出門。”
  我知道闖了禍,躲在一邊吃吃笑。
  他惱羞成怒,“還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脫下來。”
  突然間我麵紅耳赤,連忙把臉轉到一邊,真的不敢再笑。
  他隻披著一件浴衣,渾身上下還在滴水,屁股下麵一片水印。浴衣帶子馬馬虎虎係著,看得出來,裏麵什麽也沒有。
  這人說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廚房裏一片狼藉,覆蓋著厚厚一層白沫。那盤菜是不能吃了,一鍋燉牛肉也受了連累。我白流了半天口水。
  孫嘉遇換過衣服,和我一塊兒跪在地上清理現場。
  我嘀咕,“你說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沒火他救的什麽火?”
  他扔下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頭再說,我們出去吃飯。”
  看看表已經八點,我猶豫著,“明天還有課,我該回家了。”
  他不容分說,拖起我就往外走,“剛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歡。快走,我要餓瘋了。”
  車輪碾在冰凍的雪地上沙沙作響,車一直往郊外駛去。
  窗外漆黑一片,隻有前車燈的光柱裏,看得到大片飛舞的雪花。
  “咱們去哪兒?”我有點害怕。
  “拐你去賣。”他麵無表情,冰涼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著。
  明知他在開玩笑,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車子停在一座鄉間別墅前。他上前按鈴,大門先開了一條小縫,接著才左右洞開,應門的是一位當地裝束的老婦人。
  孫嘉遇擁抱她,老太太親熱地吻他臉頰,兩人語速極快,我一句也沒聽明白。
  老太太對我點頭笑笑,帶著我們往屋內走。我注意到她的半邊身體是歪的,一條腿仿佛不聽使喚。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孫嘉遇用中文輕聲說。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搖搖頭,示意我放鬆表情。
  曾在網上看到過當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沒想到事隔十幾年,還能看到那場劫難的受害者。
  地板在我們腳下咯吱作響,客廳內空蕩蕩的,隻有幾間簡單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風掠過,屋裏屋外幾乎一個溫度。
  老太太和孫嘉遇說了幾句話,我隻聽得懂晚餐、廚房幾個單詞。
  “我們去廚房,那兒比客廳暖和。”他簡單地翻譯。
  晚餐很簡單,隻有一鍋濃湯,一點土豆泥,還有孫嘉遇帶來的列巴和中國肉腸。
  我對著餐桌發呆,不明白這家夥帶我來這兒,到底什麽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東西夾我盤子裏。
  我打量著,滿腹狐疑,“這什麽?豆腐?”
  “嚐嚐,嚐嚐就知道了,烏克蘭名菜。”他特起勁地勸,我卻覺得他的笑容不懷好意。
  味道還行,就是口感有點怪。我猶豫著再咬下一小塊。
  “還好?”他笑嘻嘻地問。
  我點點頭,“到底什麽東西?”
  “鹽醃的豬肥膘。”他奸計得逞,樂得前仰後合。
  我捂著嘴衝進衛生間,兜底吐了個幹淨。打小不挑食,就一個毛病,除了絞得粉碎的餃子餡,一點兒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吐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刨個坑埋了他才解恨。
  “嘖嘖,又說粗話,”他捶著我的背,還在貧,“這不你要求的嘛,豬肉白菜,一個都不能少。”
  “滾開!”我氣得什麽似的。
  鏡子裏出現老太太微笑的臉。“請來書房喝杯咖啡。”她的俄語緩慢清晰,我聽懂了這句。
  通往書房的門一打開,我立刻傻了,如入夢境。原來這裏另藏著一個乾坤。
  酸枝木裝飾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書架,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
  我一路看過去,各種版本的鋼琴曲集、歌劇樂譜和古老的膠木唱片應有盡有,整個房間如同一座包羅萬象的音樂圖書館。
  靠牆放著一座老式鋼琴,琴蓋開著,白色的琴鍵已經泛黃。鋼琴上方的整麵牆壁上,掛滿了不同質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年輕美麗的俄羅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劇院、鋼琴、鮮花……
  有一張放得最大的照片,摟著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識。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滿臉皺紋如溝壑縱橫,看不出她和這名少女之間有任何相似之處。
  她示意我坐下,聲音溫和卻蒼老,“為什麽來奧德薩?”
  為什麽?因為這兒生活費便宜,簽證也好拿。
  可我不能說得這麽露骨,丟咱泱泱大國的人。官方的標準回答是:“因為這裏是世界著名鋼琴大師吉列爾斯和裏赫特爾的故鄉,所以我熱愛奧德薩。”
  我自己再多發揮一句,“聲音跨越五個八度超越人類極限的Vitas,也出生在這裏。”
  孫嘉遇看我一眼,笑得極其曖昧。
  我明白他想什麽,索性再接再勵,“好象《絕代豔姬》裏的閹伶歌手,神秘美麗,令人神往。”
  老太太笑了,對他說,“青春。”
  慢著,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蘇聯的人民藝術家、畢業於奧德薩音樂學院的埃米爾?吉列爾斯?
  那麽,眼前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來,激動得說話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搖頭,笑容裏有說不出的酸楚,“都過去了……”
  望著她踽踽離開的背影,我有點心虛,“我說錯話了?”
  “沒有,就是有點傻。”孫嘉遇說。
  “切。”
  “切什麽切?”他拍我的後腦勺。
  “你怎麽會認識她?”
  “傻子,她就是我現在的房東。”
  “啊?那為什麽不在城裏住,一個人住這麽荒涼的地方?”
  “她丈夫很早去世,幾千盧布的退休金,解體前還象回事兒,現在黑市換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麽活?和她同時代的幾個人,都在歐洲其他音樂學院任教,她因為身體原因才留下來。”
  我幾乎沒立正回話,以表達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鋼琴界提起,人們的欽佩還是象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他笑笑,取了幾張唱片走開,書房裏立刻溢滿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詠歎調。
  他順手關門,在安樂椅上坐下,看著我說:“對啊,她一封推薦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還不趕緊的巴結著我?”
  我沒理他,隨手拿過幾本樂譜翻著,可心卻在撲撲跳,為我未卜的運氣而忐忑。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電唱機,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膠木唱片放出來,卻有一種特殊的旖旎。
  窗外大雪紛飛,室內卻溫暖如春。
  壁爐裏的木炭安靜地燃燒著,時不時劈啪一聲,迸出一串火星。
  我為這種氣氛深深震蕩,幾乎忘掉時間。等我醒覺的時候,時針已指向十二點。
  “今晚不回去了,嗯?”孫嘉遇拉我坐在他的腿上,吻著我的嘴唇。
  我不說話,心裏劇烈掙紮著。
  下麵會發生什麽,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歲無知少女。
  大雪,壁爐,唱機,紅酒,處心積慮的氣氛和誘惑,他一直在引誘我,從開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頭,牙齒一顆一顆解開我襯衣的紐扣。
  杯中的紅酒線狀流下,胸口一陣冰涼,他的嘴唇貼上來,我緊張得渾身僵硬。
  ”放鬆,寶貝兒,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在他進入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因為疼,也因為某個身份的失去。
  人總是害怕未知的變數。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願意。

  第 10 章
  第二天他直接送我去學校。
  一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他發現我是第一次時,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並不見得是驚喜。
  我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在國內的追求者也算不少。刻意同他們保持著距離,不是拘謹,是因為我沒有遇到值得浪漫放肆的對象。
  努力留下這一點,為某個心甘情願的男人,可對方似乎並不領情。
  這一刻我居然笑出來,世上多的是這種滑稽的事。
  後視鏡裏看到的,依然是那張臉,他究竟看上了我什麽?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
  “到了。”他說。
  我推開車門,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來看著他。
  “趙玫,有句話,我必須說清楚。”他沒有看我,隻是盯著前方的路麵,“你願意跟著我呢,我不會虧待你,可我不打算結婚,這輩子都不會。”
  我覺得自尊心被沉重打擊,沉默許久後問,“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將來後悔。”他湊過來吻我的臉。
  我側頭避開,忍不住冷笑的欲望。要說為什麽不早說?如今搞得跟良心發現似的,不就是怕被纏上嗎?
  傳說他們出來玩的,絕對不會碰處女,是擔心將來甩不掉。
  這種事,郎有情妾有意,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事前半推半就,事後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負責任,四處哭訴上當受騙。這種受害者的姿態,打死我也做不來。
  我取出錢包,裏麵隻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把的零錢。
  “有句話我也要說清楚,”我把所有的紙幣鋼蹦兒都倒在他身上,“孫先生,是我樂意,你才能得逞,否則你門兒都沒有。”
  這回輪到他愣住,“你什麽意思?”
  “香水錢。”我笑,“對不起就這些了,餘下的,我改天給你。”
  我拍上車門揚長而去。
  進了教室坐下,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麽也止不住,也許抖的還有我的心。
  要到這個時候,神經末梢才感受到難過, 難怪我媽總說我反應遲鈍,神經反射弧比別人都要長。
  我趴在課桌上,雙眼發澀。
  上完課身上一個子兒都沒了,隻好餓著肚子步行回去。
  剛走出校門沒多遠,便聽到有車子在我身後鳴號。
  我回頭,還是那輛寶馬六係列,孫嘉遇坐在裏麵。
  他的車子滑過來。
  “上車吧。”
  “誰告訴你我會上車?”我接著往前走。
  他隻是笑,那喇叭聲象足了軍號,聲聲不息,半條街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漲紅麵孔,不由地惱怒起來,拉開車門坐進去。
  “你想幹什麽?”
  他故作無辜地睜大雙眼,“我想你了,不行嗎?”
  我敗下陣來,扭過臉不再說話。
  車子一起步,聽到奇怪的嘩嘩聲,回頭尋找聲源,卻發現後窗被人砸了個窟窿,一大塊塑料布堵在那兒擋風。
  “哎呀,怎麽回事?”沒來由地替他心疼,暫時忘了彼此間的齟齬。
  “包擱那兒讓人偷了。你看看,車沒時間修,隻顧著惦記你了,怕你沒錢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較勁了,我錯了成嗎?”他伏在方向盤上,神色哀怨。
  我招架不住,自動舉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發嗲。
  這人的確是武林高手,熟知對方的軟肋,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殺手鐧。女人都吃這一套,輕易就被破了功。
  忽然想哭,有淪陷穀底的感覺。我幹嗎要招惹這種人?根本就不在一個段位上。
  “周末出來?”他問。
  我搖頭,“周末要練琴。”這點自尊還有,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他詫異,“平時你幹嘛去了?”
  “周末琴房半價。”
  半價一小時還要十五美金呢,簡直是在搶錢。
  “剛才在教室後麵看你,語言課還那麽認真,真是好學生。”他訕笑。
  我不想出聲。他不會明白,當年名落孫山,對我的打擊有多大。接到成績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從前走路,我一直是仰著頭的。
  “這樣吧,”他索性把車停在路邊,一五一十同我開條件,“我和尼娜阿姨商量,每周兩次,你去她那兒練琴,代價是周末陪我出去,這個交易如何?”
  尼娜阿姨就是他的房東。
  我幾乎跳起來,能被她指導,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
  “會不會很貴?”我擔心。
  “這個不用你操心,你隻要告訴我,Yes or No?”
  明知道我不會拒絕,還要做足姿態,我在心裏呸了一聲。
  可他仰起頭笑的樣子……算了,我歎口氣,認命了。
  “成交。”我說。
  車速一起來,呼啦啦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孫嘉遇卻恍如未聞。
  我瞄一眼,那塊塑料布被氣流頂出一個大包,從洞裏直鑽出去,象朵蘑菇雲蓋在車頂。我的天!
  前方終於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一輛警車迎麵開過來橫在車前。
  “靠邊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搖搖擺擺走過來,卻是一臉好奇,“跑車還要打把傘,怎麽回事?”
  我幾乎笑昏過去,這位警察叔叔真有創意。
  後來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安德烈聽,他說:“你們中國人有製造冷笑話的天份。”
  他入行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國黑幫的當街火並。前方一輛沃爾沃拚命逃竄,一輛奔馳在車縫中輾轉狂追,衝鋒槍噠噠的點射聲不絕於耳。
  被驚動的市民圍在路邊品頭論足,幾輛警車也跟在後麵湊熱鬧,可是拉達終究跑不過奔馳和沃爾沃。
  “我當時看傻了,以為在拍警匪片,還拚命往前擠。回到警局才明白死裏逃生。”安德烈依然心有餘悸。
  “啊,你個白癡。”我取笑他。
  他並不介意,“你今天怎麽出來的?你男朋友呢?”
  “他有他的事,不見得喜歡女人纏著他。”
  “你真的愛他?”
  我不響。愛是love,愛是amour ,愛是rak。這麽複雜,我真的愛他?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讓我笑出來;離開他身邊,我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心髒一下緊一下鬆,一會冷一會熱,處久了會得心髒病,至少這不是輕鬆溫馨的愛。
  “你想清楚,玫,我為你擔心。”安德烈明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懶得想。”我很疲倦,“這是我第一次戀愛,不懂得如何對待男人。”
  “你的精明隻用在我身上。”他終於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
  “對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負他,把他當垃圾桶傾瀉情緒,他卻毫無怨言。
  “對不起。”我再次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欠每個人的。
  “算了。”他歎氣,“十點了,我送你回去。”
  在公寓樓下,他吻我的臉道別。我站在門口,看著他的小拉達搖搖晃晃上了大路。
  家裏出乎意料地有燈光。
  我用鑰匙開了大門,多日未見的維維坐在燈下,正彎腰給十根腳趾塗趾甲油,一種詭異的藍紫色,看久了會眼睛痛。
  “喲,回來了!”她翹起兩隻腳,“哪位男士有此榮幸,能打動你的芳心?”
  我有點不敢看她,“和同學玩去了。”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媽,你緊張什麽?不就是那隻小蜜蜂嗎?”
  我鬆下一口氣,洗完澡換過睡衣坐她身邊。
  “維維,如果一個男的跟你說,他不想結婚,是什麽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那小屁孩兒說的?那還跟他混什麽?直接踹掉。”
  我低下頭,“那意思是說,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維維點頭,“男人墜入愛河,是30秒之內的事,他們老把性衝動當作愛情。可是結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還記得欲望城市裏的Mr. Big?”
  我怎麽會忘記Carrie目睹賢伉儷時的心如刀割?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麽了,對她的興趣就會減淡?得一直抻著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難搞定的,幾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兒,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她忽然笑起來,拍著我的臉問,“你今兒怎麽了,盡問些奇怪的問題?真和小蜜蜂那啥了?”
  “去你的。”我臉紅,著實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隻是朋友。”
  也好,寧可她這樣誤會。我無法忘記她眼睛裏曾經有過的煞氣。

  第 11 章
  室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維維也依舊過著她花枝招展的生涯,她甚至染上了抽煙的習慣。
  我看不下去,“抽煙喝酒熬夜,你的聲帶會徹底完蛋。”
  “誰在乎?”她說。
  我隻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作為朋友隻能適可而止。
  其實我有點怕她,中國人的圈子那麽小,我跟著孫嘉遇的事,早晚她會知道。
  她可以放肆,我不能。
  每周二和四的下午,孫嘉遇送我到尼娜阿姨的別墅,傍晚再接我回來。
  隻有這兩天和周末可以見到他。
  其他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和什麽人在一起,電話打過去,經常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我很彷徨,不明白別人的男友,是否也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
  找不到答案,我隻能做鴕鳥,幸虧我還有鋼琴。
  尼娜是很溫和的人,卻非常嚴格。對每一首練習曲的速度、音色和風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為傲的基本功被貶得一錢不值。頭兩次幾乎堅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頭土臉。
  孫嘉遇忍不住罵,“瞅你那點兒出息!隻能捧不能踩,你是伊麗莎白一世?”
  我低頭不說話,眼淚一滴滴往下落。
  他慌了神又回頭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說錯話,你也用不著哭啊?”
  我扭過臉接著掉眼淚。
  這家夥居然拿把刀進來,“你剝我的皮做成你家門墊踩著出氣行了吧?”
  我撲嗤一聲笑出來,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尼娜招呼我們喝咖啡,端出自己烤製的點心。咖啡器具都是纖薄細膩的英國骨瓷,看得出當年全盛時期的舊跡。
  聊天時我經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按照孫嘉遇的評價,都是隸屬白癡級別的,她卻總是耐心作答。
  但她從來不談自己。也許經曆過真正的滄桑巨變,嚐遍世間辛酸苦辣,很多事,就變得欲說還休。
  我練琴的時候,孫嘉遇通常拿本書在一邊看。
  他居然在看《聖經》,這樣一個神鬼不吝的人。我直接被震飛到九霄之外。
  那麽上帝有沒有告訴他,什麽是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什麽是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你覺得我應該看點什麽?”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他合上書問。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學或者泡妞秘籍什麽的。”
  他笑笑,“這兩樣,我都可以著書收弟子,用得著別人教?”
  “嘿。”說他胖他還真喘上了,我叼著餅幹坐回去,不再理他。
  下午的陽光從紗簾縫隙射進來,細細的灰塵漂浮在空氣裏,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
  我留戀這一刻的溫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跡,覺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壞。
  但他的手機鈴聲一響,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聽到他和尼娜告別,似乎是港口的貨物出了事。
  尼娜擁抱他,“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來不及送我回城,直接開到幾十公裏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嚇到了我,平時他是開了閘門就合不攏口的人。
  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館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點孫嘉遇才回來,臉上的氣色非常難看。我點了湯和三明治,他隻喝了一口便放下。
  “什麽事?”我提心吊膽地問。印象裏他永遠是舉重若輕的模樣。
  “兩單貨被罰沒了。”他摸出煙點燃。
  我反而鬆口氣,一口喝盡杯中的水,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隻路燈,隻有道路中間的貓眼石,在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車忽然開始走之字,我詫異,他的技術一向很好。
  他在路邊停車,伸手按下開關,車門哢噠一聲全部落鎖。
  “你要幹嘛?”我茫然問。
  他從雜物屜中摸出一盒藥。紙盒上印著“Atropine”。
  扣子大的白藥片,沒有水,他就那麽幹咽,刺激到了咽喉,他伏下身嘔吐。除了那片藥,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阿托品?我忽然反應過來,去摸他的額頭,被他伸手擋開,“別碰我!”
  他彎下腰,額頭抵在方向盤上,人蜷成一團,隻能聽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氣聲。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眼淚刷刷就下來了。
  象過了一世紀,他緩過一口氣,虛弱地笑,“你別怕,是胃痙攣,一會兒就過去了。幫我給老錢打個電話。”
  我的手直哆嗦,連著撥錯幾次才算接通。
  他說,“老錢你趕緊通知貨主,這幾天千萬別從倉庫提貨,過了這個風口浪尖再說。”
  老錢還在囉嗦,他已經扔下電話。下麵的發作似乎更痛苦,他呻吟出了聲,額頭上全是汗。
  “喂!喂!小孫,你怎麽回事?”老錢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清楚楚傳出來。
  到了這會兒,我反而鎮定下來,拾起電話報上我們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現在帶車過去。你記得鎖好車門,千萬不要出來。”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孫嘉遇按住我的手,“別!”他朝窗外使個眼色。
  我抬起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車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動,還有人趴在玻璃上往裏看。
  這才明白,為什麽他和老錢都強調車門落鎖,這輛車實在太紮眼。
  附近經常有車主被洗劫一空的傳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
  他安慰我,“沒事,最多把現金都給他們。”
  “他們要是劫色呢?”
  他象是緩過勁來,又開始胡扯, “那還用問?雙手奉上,趕緊逃啊!”
  我氣得笑,他從來不肯好好說一句話。
  直到老錢從後麵車上下來,用力拍打著我們的車窗,我的心才落回原處。
  “你沒事吧?出了什麽亂子?”看上去老錢也很緊張。
  “海關的大佬換了,原來的投資全廢了。”孫嘉遇躺在後座上,聲音沮喪。
  “我說呢,今天到處都是稅警和警察。”老錢詫異,隨即笑了,“難道三家聯手上演廉政風暴?
  孫嘉遇一下坐起來,“壞了!”
  “是真的?”
  “寧可信其有,這不是第一次。跟他們說,所有倉庫今晚全部轉移。”
  我迷迷糊糊聽著,心裏直犯嘀咕。上帝啊,怎麽這麽象販毒集團啊!
  “趙玫,跟車先回去。”
  我惦記著他的病,不肯走,他煩躁起來,“你甭給我添亂成嗎?”
  好心當作驢肝肺,我瞪著他,忍不住就哭了。
  自打認識他,我的眼淚多得象壞掉的水龍頭,止都止不住,而且說來就來。
  老錢過來打圓場,塞給我一把鑰匙,“別哭別哭,回我們那兒等著,小孫是心疼你,聽話……”
  “老錢……”孫嘉遇不滿。
  老錢不讓他說話,拉起他走了。
  我先是坐在客廳裏等,往家裏撥電話,維維照例不在。後半夜實在頂不住,走到樓上和衣躺倒。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五點。
  孫嘉遇帶著一身寒氣進來,臉朝下撲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我搖晃他,“給你熱碗粥?”
  他搖頭,打著哈欠鑽進被子,抱著我很快睡熟。
  閉著眼躺了很久,我再難入睡,悄悄爬起來走出臥室。
  老錢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給他。
  他笑著說,“行啊,玫玫,看不出你還這麽賢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親熱,我非常不適應。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他時,那隻停在維維肩膀上的手。
  說起來老錢也曾是某大學的俄語講師,卻有一種說不上的猥瑣,或許是我多心。
  我往旁邊挪了挪,問他:“嘉遇的病,是怎麽回事?”
  “老毛病,一遇精神緊張或者情緒不好,他就頹了。話說回來,做我們這行的,沒幾個腸胃正常的。”
  “怎麽會這樣?”我奇怪。
  “三餐不定時啊,姑娘。早餐來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風,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城,一天的飯都攢在晚上一頓解決,又老是提心吊膽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心裏揪著疼。這些事,孫嘉遇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平時隻見他不把錢當回事,沒想到這份錢掙起來如此艱難。
  他的口頭禪是:“你自己的功課都管不過來,操那麽多閑心幹嘛?”
  “昨晚你們做什麽去了?”
  老錢瞥我一眼,“小孫沒跟你說?”
  我搖頭。
  “換了幾個倉庫。知道我們把貨放哪兒了?”
  我勉強笑,“我哪兒猜得到?”
  “消防隊的車庫,塞點美金他們就把車開出來了。”他樂得合不攏嘴,“那兩次火警還挺值,居然拉上這個關係。”
  他對我有好感,所以急著討好我。
  女人對不愛的男人,一向判斷準確;遇到心儀的人,智商就自動歸零。

  第 12 章
  我一直疑惑,清關公司和貨主之間,采用的是包櫃包稅的方式,貨主按貨櫃數量交納費用,公司幫助通關,如果貨物被罰沒,損失的也是貨主,和清關公司有什麽關係?
  老錢嗤一聲笑出來,“你想得太簡單了,哪兒有這麽便宜的事?”
  他的解釋是,為了逃稅,清關時往往低報貨物數量,或者更改貨物價格和名稱,所以通關後貨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關單據。
  如果稅警和警察認真清查,十公裏市場的中國貨,幾乎都能找到逃稅走私的證據。
  吃過大虧的貨主,往往要求在市內倉庫交接,從港口到倉庫這段路程,是最容易被稅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
  所以如今的清關公司,還要負責貨物的運輸。
  “越來越難,”他感歎,“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我凝神細聽,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信息。因為想了解那張玩世不恭的麵孔後,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麵目。
  “一個集裝箱,通常值兩三萬美金,說沒了就沒了,貨主不會善罷甘休。”
  我牽牽嘴角:“會怎麽做?”
  老錢想了想答:“斯文點的,大家好說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誰也不願出事對吧?可能一家一半損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難說了。我們被人拿槍逼過。”他指指太陽穴的位置。
  我打了個冷戰,覺得腿軟,慢慢坐下來。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連丟進去兩塊方糖。
  “為什麽做這行,錢來得快?”我不能理解。
  他打著哈哈:“我隻能做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至於你們家小孫,那是個long long story……”
  他驀然住嘴,因為孫嘉遇站在廚房門口。
  “你和她胡說什麽?”他皺著眉頭。
  老錢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把粥重新熱過遞給他。他悶頭喝兩口,才整整表情:“昨天的事,對不起。”
  我低頭走開。我的喜怒哀樂,一直都是由他控製,我早已經放棄。
  想起大門鑰匙還在褲兜裏,我取出交給他。他沒有伸手,“你留著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險了,你怎麽隨便把鑰匙給人?”
  話雖這麽說,心裏還是受用的。
  他斜睨著我:“這裏什麽都沒有,除非你見色起意。”
  我想笑,卻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忙把臉轉到一邊。
  他扳過我的臉:“怎麽又哭了?”
  我嗚咽:“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見你受罪。你當麵就給人難堪……”說完自己也覺得肉麻不堪,眼淚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亂吮著我臉上的淚珠,接著不停地抱怨,“哎,我說,你怎麽是個淚彈啊?”
  我啼笑皆非。
  飯後孫嘉遇送我去學校。
  他的車門居然沒鎖,拉開一看,我們兩個全愣住了。
  司機座椅沒了!
  “靠!”他把手包狠狠摜在地上。
  我在三十秒錯愕之後開始大笑,這世道什麽稀罕事都有。
  老錢早已出門,他又急著出去辦事,隻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檔處。
  我坐在副座上,看著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車,那把椅子跟著前仰後合,他一次次撞在車玻璃上。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報應。”我說。
  回到教室,才感覺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個接一個嗬欠,兩眼淚汪汪地幾乎睜不開。
  課間接到安德烈的電話,問我是否願意陪他的兩個妹妹去十公裏市場。因為我可以用中文討價還價。
  我說當然沒問題。
  十公裏市場的得名,是因為它距離市區十公裏。
  十幾平方公裏的麵積,由一排排廢舊集裝箱貨櫃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這裏以批發為主兼營零售,類似國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
  安德烈的妹妹是一對孿生兒,一般的活潑秀麗,尤其喜歡中國的襯衣和羽絨服。
  我幫她們還價,一口氣砍落三分之二。貨主怪叫:“姑娘,你不幫自己人幫鬼子!”
  兩個女孩進另家店試襯衣,店主乍見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戶,鞍前馬後地服侍。
  我退到店門口等著。眼角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這家夥不去修車跑這裏做什麽?我躡手躡腳過去,想給他一個驚喜。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從店內衝出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這一刻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幻聽。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轟,半邊身體麻痹,幾乎不能動彈。
  他抱起孩子往店裏走,一個苗條的烏克蘭女子迎出來,摟住他的腰身。
  她真的是美麗,五官完美至無可挑剔,小巧的麵孔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全身因驚懼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亦或是我的想象?
  可那明明是他,陽光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他們兩個看上去,象一對璧人。
  他低頭吻她的額頭。
  我閉上眼睛,雙目火熱幹澀。再睜開雙眼,眼前已沒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場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兩個女孩。
  不知道該去哪兒,隻是茫然地沿著大路不停地走,漸漸汗濕重衣。
  路過的司機放慢車速:“順風車?”我拉開車門便坐上去,管他去哪裏。
  心中酸痛不能自控,眼淚順著眼角不停滑落,那好心的司機說:“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說起中文:“四元橋。”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把整個紙巾盒遞過來。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忽然間笑起來。
  太荒謬了,這種電視中的蹩腳橋段,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緊緊捂住麵孔。
  司機把我放在濟裏巴斯大街附近,猶自安慰:“切勿為打翻的牛奶哭泣。”
  連陌生人都明白是怎麽回事,我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別。
  這條街的兩側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樹,夏季的時候濃蔭蔽日,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濃鬱的歐洲風情。
  現在是冬季,人煙稀少,來去匆匆。
  我在路邊的長椅坐下,腦中一片空白。濕透的內衣粘糊糊地貼在身上,寒風吹過渾身冰涼。
  手機在包裏一遍遍振動,我懶得去看。電池耗盡,它終於嗚咽一聲沒了聲息。
  路燈一盞盞亮起,我依然坐著,直到警察來幹涉,“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想回家。”
  “家?你的地址?”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的家,在北京,你幫不了我。”
  他一愣,大概以為我是個醉鬼,搖搖頭走開了。
  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回公寓,渾身上下摸過一遍,卻找不到鑰匙。屋漏偏遭連日雨,我靠牆坐下去。
  “趙玫,快醒醒,你怎麽睡在這兒?”半夜回來的維維拚命晃著我。
  我打開她的手,“讓我睡,太困了。”
  她幾乎是把我拖進房間,放了一缸熱水,和衣把我按了進去。
  熱水驅去寒氣,我漸漸清醒過來,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疼得喘不過氣。
  “出了什麽事?”維維抱臂站在浴室門口,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想阻止眼淚流出來。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來,個個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麽?我連維維的條件都比不上,居然癡心到以為能令浪子回頭,金剛鑽化成繞指柔。
  維維用力拍著我的背,“你怎麽傻成這樣?再怎麽著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
  我心如刀割,卻如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隻有我傻乎乎如飛蛾撲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趙玫,說話呀!“她著急。
  我說:“維維,你真想知道?”
  “廢話!到底什麽事?你失戀?”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極其陌生,“恭喜你答對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維維火爆地擄起袖子,“等著,明天我找人給你出氣。”
  “不是他,那人你認識。”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過我,不要碰那個人。
  她反應極快,明顯一愣,隨即恢複常態,象是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 “孫嘉遇?”
  “是。”
  她並沒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來,反而慢慢坐在馬桶蓋上。

  第 13 章
  我等著維維張嘴吐出她的國罵三字經。
  她卻一聲不響,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盒煙。
  眼看著青煙在空中渺渺飄散,她啞然失笑。
  “真他媽丟人啊!”她說,“為了那個混球,我們兩個前仆後繼,到底吃錯了什麽藥,啊?居然還有孩子!知道為什麽我跟他鬧翻?他有個外號叫‘隊長’,你有沒有聽說過?”
  我搖頭,直覺不是什麽褒義。
  “就是大清炮隊的隊長,多牛x啊!”她埋頭笑,笑裏卻有幾分淒涼,“他明知我最恨人騙我,還是和我玩盡花樣。我寧可他結了婚,起碼還是個良家婦女。可他包養的,居然是隻雞。”
  記起她第一個男友,心內不禁惻然。可眼下我自身難保,也想不出什麽話安慰她。
  但她最後一句話,卻讓我怔了一下,這倒真看不出。那名女子穿得規規矩矩,氣質有點象克拉姆斯科的《無名女郎》,並沒有一絲風塵氣。
  維維再燃著一支煙問:“你打算怎麽辦?”
  “吃飯睡覺,該幹嘛幹嘛。”我水淋淋地從浴缸裏站起來,進臥室剝掉濕透的外衣。
  還能幹嗎,打上門去興師問罪?別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敗下陣來。
  何況還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總是無辜的。與其埋怨遇人不淑,不如檢討一下自己看人的眼光。
  我拉過被子蒙住頭。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迷迷糊糊睡過去,而且做了一個夢。
  夢中喜滋滋地告訴維維:原來我隻是做了場噩夢,原來我是在庸人自擾。
  夢醒的時候,我睜著眼睛愣了半天,心口還殘留著那種如釋重負的愉快感覺。
  都說中國男人有處女情節,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寶地地捧出去,到頭來卻是一場笑話。
  我翻過身,悶在枕頭裏大哭一場。
  鬧鍾在此刻不合時宜地狂響,我懨懨地起床刷牙洗臉,眼睛腫得象爛桃。
  “請一天假?”維維征求我的意見。
  我搖搖頭,掏出手機充電。一開機隻聽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裏進。
  “玫,為什麽無故失蹤?”
  “玫,你還好嗎?”
  “玫,你在哪裏?”
  “玫請速回電話。”
  “求你回電話。”
  玫,玫,玫……
  我撥回去,“安德烈,我沒事,昨天有點不舒服,請替我給妹妹們道歉。”
  “你讓我擔心至死。”他在那邊長出一口氣,“你病了?我現在去看你好嗎?”
  “謝謝,不用了。我很好,馬上要去學校。”我一口回絕。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
  “那也好。”他猶豫一刻說,“接下來我會很忙,過兩天我聯係你。”
  幾天之後才能明白他在忙什麽。
  下了課在快餐店吃漢堡,前麵的食客留下一份報紙,醒目的大標題:重拳聯手打擊走私。特別報道中提到,有三名嚴重走私嫌疑的中國商人被警方傳喚, 孫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著,醬汁淋在報紙上。我團一團,隨手扔進垃圾箱。
  這個人,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書上說,人類有自我催眠的天性,這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所以謊言重複千遍,也有可能變成真理。
  喉嚨處卻似哽著一團爛棉花,五髒六腑被隻無形的手擰成一團。
  維維對此報道的評價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其後三天陸續有跟蹤報道,隻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餘兩名無罪釋放,因為奧德薩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對方長期從事走私。
  其實貨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奧德薩消防隊的車庫裏。
  丈八燈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對方實施的又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遊擊戰略,曾拖垮蔣介石四十萬軍隊,區區一個警局如何對付得過來?
  我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維維說:“Bull Shit!”
  手機一直響,都是一個熟悉的號碼,我連掛幾次,終於不耐煩,直接關掉。
  閑下來把背包扔進洗衣機,被認為已經丟掉的鑰匙,離奇地重新現身。翻過來掉過去研究半天,發現書包內襯破了個小洞,鑰匙就是從這裏滑進了夾層。
  鑰匙圈上有一把與眾不同的大鑰匙,是孫嘉遇住處的。
  我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因為彼此之間都是現金交易,所裏這裏的商人把門戶安全看得比天還大。
  出來開門的是老錢,頭臉纏滿紗布,包裹得象個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嚇得倒退一步。
  他摸著自己的臉苦笑:“車禍,碎玻璃劃的。玫玫,你是怎麽回事?電話不接,人也不見蹤影。”
  我沒回答他的話,“我找孫嘉遇,他在嗎?”
  他很驚奇:“你不知道?小孫還在留院觀察。”
  我耳畔嗡嗡直響:“留院?為什麽?”
  “車是他開的,我都這樣了,他逃得過去?……”
  我扭頭就走。老錢追在身後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醫院?”
  我跑得汗流浹背,肺幾乎要爆炸。在樓梯上抓住路過的護士問:“孫嘉遇,中國人,他的病房號?”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樓,407室。”
  門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玻璃。
  孫嘉遇和那個孩子正坐在床上,頭對頭搶一盤草莓。那孩子兩隻小手沾滿了草莓汁,嗬嗬笑著抹了他一臉,口口聲聲叫著“爸爸”。
  孩子媽媽蹲在床邊,他逗孩子,“給媽媽一顆?”
  “給媽媽一顆。”孩子重複著,抓起一顆還是塞進他嘴裏。
  我覺得心跳站不穩,靠牆慢慢蹲下。緩過幾口氣,才掏出鑰匙,從門縫裏塞進去。
  其實根本不必再自虐一次,現場參觀別人的天倫之樂。說到底,我還是忍不住想見他。
  門卻突然打開。我抬起頭,正碰上那女子驚愕的雙眼。
  我站起來,她回頭叫:“孫……”
  孫嘉遇沒動,冷冷地說:“大小姐,您終於舍得過來了?”
  我走過去把鑰匙交在他手裏。
  他掂了掂,諷刺地笑:“這什麽意思?你厭倦了我?還是怕受連累?”
  我沉默著轉身離開,沒什麽可說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說清楚再走。”
  我拚命掙紮,用力推開他。他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撞在床沿。床邊的盤子滑下來,摔得粉碎。
  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那女子原想去扶他,隻好又回頭哄孩子。護士進來大聲斥責,場麵一度混亂不堪,我趁機脫身。
  坐在中心花園的石凳上,我掩著臉。正午的陽光很好,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邊說:“冬天總算要過去了,你還沒有見過春天的奧德薩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站在旁邊,遞給我一杯熱咖啡。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見到了你美麗的室友,”他眨眨眼。
  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日他穿了一件黑色高領衫和牛仔褲,普普通通的衣服,翻開標簽估計都是made in 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卻是無比的熨帖。
  陽光下他的瞳孔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處。
  廣場上有人拉起手風琴,六七十年前的舊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紅莓花兒開,人人耳熟能詳,一首接一首,周圍人群漸漸聚攏,有人牽起手跳舞。
  我收回目光,“安德烈,我們隻能是朋友。”
  不想給他虛假的希望,這樣耽誤一個大好青年,至為不道德。
  “朋友就朋友,”他按住我的手,“隻要你不避著我。”
  “安德烈……”我異常不安,欠下別人的巨額情債,將來讓我拿什麽去還?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愛我,可是不能阻止我愛你。”
  “你個傻子。”
  他轉過頭笑。
  我漸漸複原,終於可以完整地吃下一頓飯。但我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在一個下午找上門來。

  第 14 章
  “我是瓦列裏婭,那天是個誤會,我想解釋。”她說一口相當流利的中文。
  “我和你沒什麽可談的。”我不想讓她進門。
  她比我高出半頭,至少一米七五,動起手來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她不肯走,哀求地看著我,大眼睛裏水霧彌漫,大概是個男人都會被她感動。
  我硬著心腸準備關門,卻看到她手裏牽著的孩子,小臉蛋凍得通紅,我頓時心軟。
  平日最見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終於放她們母子進來。從廚房角落裏翻出一瓶巧克力粉,衝調完又兌上小半杯涼水,試了試溫度才交在孩子手裏。
  “有話請說。”她並沒有口出惡言,我也不想太過份,整件事裏她也是受害者。
  她躊躇很久,這樣開始她的故事:“我十七歲生下伊萬,他父親失業,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們母子出氣。”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體,這麽說,那孩子不是孫嘉遇的骨肉。
  伊萬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纖秀的五官繼承了母親大部分的美貌,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卻有著深棕色的頭發和眼珠。正是這深色的頭發眼睛,讓人誤會他是混血兒。
  “我沒有辦法,隻好把伊萬交給母親,跟著雞頭從家鄉出來。”
  我看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說:“沒錯,就是雞頭,你們中國人都這樣稱呼他。他把我介紹給孫,我跟了他六個月。孫對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樂。有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她有些羞澀,停了停才繼續,“你知道,有生理上的,也因為這個城市沒有我的朋友,那時候孫的俄文也不好,我們每天說不了幾句話,我很悶。”
  我沉默一下,然後說:“我明白。”
  “我和他說,我不想再做了,我想念我的伊萬。他什麽也沒說,給我一筆錢讓我走。我回了小城,伊萬的父親依舊找不到工作。錢花完了,他變本加厲地打我,我隻能回來找孫。”
  我怔住,看上去她並不象吃過苦的人。
  她低下頭,眼圈有點泛紅,“他幫我在十公裏市場開了個商店,帶著我找他的朋友上貨。靠著這個商店,我才能養活兒子和我自己。”
  “孩子為什麽叫他爸爸?”她淒惻的神情,讓我無條件相信了她,但對那幾聲爸爸,依然耿耿於懷。
  她苦笑,把伊萬的身體扳過來麵對著我。
  我叫他:“伊萬?”
  那孩子仿佛沒有聽見,視線轉到一邊,並不看我。
  如醐醍灌頂,霎那間我明白了一切。自閉症,又是一個拒絕與世界交流的孩子。
  “兩歲的時候發現異常,”她摸著伊萬的頭發,美麗的臉上有無限哀傷,“如今他隻和孫親近。”
  “他父親呢?” 我極其惋惜。
  “死了,酒精中毒。”她的聲音沒有什麽起伏,也沒有任何感情。
  臨走時瓦列裏婭說:“車禍時氣囊雖然彈出來,孫還是受了極大的震蕩,昏迷了四個小時,醒了一直在找你。”
  我問:“怎麽發生的?”
  “前麵的卡車突然並道,刹車未及,整個鑽進了卡車底部,車頂全被掀掉。”她猶自心有餘悸。
  我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居然笑出來。這不就是說,他那輛轎跑車,徹底變成了敞篷跑車?
  最後她非常煽情地說:“孫是好人,他太累了,你不能幫他,也別辜負他。”
  我歪歪嘴,到底誰辜負誰呀!這姑娘有點盲目崇拜。
  孫嘉遇不見得有懸壺濟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隻因為瓦列裏婭是個罕見的美女。男人的騎士精神,隻有麵對漂亮女人的時候,才能發揮至淋漓盡致。
  就算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隊的隊長,難道也是假的?
  至於車禍,他看上去活蹦亂跳,力氣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擔心,
  想起那天他氣急敗壞的神色,我覺得很有趣。悶頭想了又想,終於嘿嘿笑起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臉奸相。孫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原來這才是你的軟肋,順風順水慣了,生怕被別人無緣無故拋棄。
  原打算撥個電話過去,猶豫一會兒又放下了。瓦列裏婭上門的事,他不會不知道。想起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這些日子,我決定再等等。
  這期間維維出了問題。連著兩天我在衛生間看到試孕紙的殘跡。
  我在臥室找到她。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臉色青白,手心又粘又濕,全是冷汗。
  我知道了結果,說不出任何話,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還記得我們去豐都那次,有個女人說什麽?”她的聲音發抖。
  我不響。在豐都的鬼城門口,那個算命的女人說過,未見天日的生命,隻能成為飄蕩在荒野之地的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她伏在我肩頭痛哭,斷斷續續地說:“他會長成人,會叫我媽媽,我卻要殺了他……親口跟醫生說,殺了他……沒人愛過我……沒人真的愛過我……”
  “別說這種話,維維,不是你的錯。”我抱著她,忍不住也哭,想起某天晚上看到的那三個“T”。
  她哭了很久,站起來到衛生間洗把臉,出來的時候已經收幹眼淚,象換了一個人。
  我替她放下窗簾,帶上門出去。這時候她需要的,也許是一個人呆著。
  特意請了兩天假照顧她。找不到可以燉湯的母雞,隻好拿市場上的白條雞代替。
  作為朋友能做的,隻有這些。我眼睜睜看著她憔悴下去,臉上最後一點屬於少女的天真消失殆盡。
  每個人的心結,隻能靠自己解開。人在這世上其實是孤獨的,朋友親人可以是寒夜裏的棉被,真正溫暖你自己的,終究還是自己的體溫。
  可是為什麽受傷流淚的永遠是女人?一千年前的女人如此,一千年後的歌裏依舊這樣唱: 為什麽我做了這場愛情的夢,就永遠永遠醒不過來?為什麽我喝了這杯愛情的酒,就永遠永遠苦在心頭?
  我的心漸漸灰了。
  吃過午飯維維午睡,我正要攤開課本補課,電話響了,屏幕上閃爍的,是孫嘉遇三個字。
  “喂?”我懶洋洋地接電話,他到底繃不住了。
  他的聲音劈頭蓋臉傳過來:“你究竟想玩什麽?”
  “玩?”我說,“我沒時間玩,我在做功課。”
  “成,你牛X!”他咬牙切齒,“我認識你了趙玫,你可甭後悔。”
  我劈啪按了掛機鍵,威脅誰呢?
  他很快又打過來,顯然已經冷靜,“你說,想讓我做什麽?”
  “別呀,話說哪兒去了?我可受不起。”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製我,如今我想賭一把,運氣好趁機翻盤;運氣不好,我也沒什麽損失。
  “過來麵談。”他說。
  我翻翻白眼,他以為他是比爾蓋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裝去見老板?
  我還是換了衣服去見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兩散了。
  他卻坐在輪椅上出來見我。
  我張大嘴:“你幹嘛?”他總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樣來。
  “我真該休了你。”他氣得不輕,“你在醫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時候,沒發現我是殘疾人?”
  我想想,他一個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沒到輪椅的地步吧?
  直到看見他上樓,才知道真的嚴重,二十多階,他單腿蹦上去,憋出一頭碎汗。
  是因為踩刹車用力過度,大腿肌肉嚴重拉傷。當時兩車相距一百多米,刹車直踩到底,車輪滑出一路火星,留下兩道焦黑的車轍,還是一頭鑽進了卡車的底盤。
  幸虧對方是輛卡車,車體的摩擦卸去不少撞擊的力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極具搞笑效果的是,事後三天孫嘉遇隻能以流質維生,因為牙關咬的過緊,結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動。
  我想笑不敢笑,又有點心疼,覺得自己理虧。
  “養兵千日,用的時候找不到。”他猶自恨恨地說,“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釋,把人家孤兒寡母支來支去。”我找著理由搪塞。
  他甩開我,“我解釋?我解釋你信嗎?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麽?我來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訴你,我憋死你!

  第 15 章
  “我把你切碎了紅燒!”他象是動了真氣。
  我微笑,“咦,屋裏有香水味兒,不是我用的牌子。”
  他到底大我幾歲,比較懂得控製情緒。顯然發覺自己失態,咳嗽一聲,臉色立刻修整完畢,變幻的速度可以與川劇中的變臉媲美。
  他說:“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
  我笑笑,扶他坐下,並沒有回嘴。瓦列裏婭的Jado,當我是傻子。
  他坐在書桌前整他的帳單,我無事可幹,又不能妨礙他,這家夥非常討厭做事時被人幹擾,隻好晃到廚房去。
  陶土質感的蜜色瓷磚,故意做舊的斑駁藍色,白色的抽紗窗簾,是典型的地中海風格。
  這幾乎是我夢想中的廚房,卻到處堆滿了髒碗碟。冰箱裏是空的,角落裏藏著一顆洋蔥兩枚土豆。
  我歎口氣挽起袖子,怎麽也免不了這種俗套。
  為男人收拾收拾房間,就能感動他並挽留住他的心?不不不,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不過是我有一點潔癖。
  冰箱上有個小收音機,我旋開找到音樂頻道,邊幹活邊跟著哼哼。
  後來我覺得背後有點異樣,是孫嘉遇靠在門上,一臉驚訝,“你還真能自得其樂。”
  接著又說:“難得有女孩兒喜歡廚房,總是嫌煙火氣重,不夠氣質,又自降身價。”
  我笑,“讓她們每天和鋼琴打十小時交道看看。”
  什麽都有代價的。舞台上肉眼可見的高雅,意味著極度疲勞狀態下的強製苦練。
  眼看著雜亂的環境在自己手中變得窗明幾淨,是另一種成就感,看似平常的家務中也含著無窮的樂趣。
  反正逃不掉,不如高高興興做事。
  他一瘸一拐走過來,“我幫你做點兒什麽?”
  我瞄一眼他的傷腿,“大少爺您還是回去躺著吧,勞駕不起。”
  他並沒有堅持,摟著我的腰虛抱一下,然後扶著牆慢慢挪回去,走三步歇一歇,看得我心抽搐成一團。
  方才那一抱,我覺出一些柔軟的東西在裏麵,腦袋一熱追上去:“我每天過來好不好?”
  他怔一怔,然後哼一聲:“良心發現了?晚了,小姐!”
  我正顏說:“你讓瓦列裏婭離開。”
  我承認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瓦列裏婭又長得那麽美,難保不舊情複燃。
  瓦列裏婭的那口中文,沒準兒就是他耳廝鬢摩著教出來的。雖然她很隱晦地表示,兩人在那上麵並不合拍。
  他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在算計後退一步有沒有必要。
  其實我這點智商,在他麵前根本不值一提,這麽打心理戰是很累的,幾次我想放棄。
  兩分鍾之後他說:“成,但有個條件。”
  “你說。”
  “你得搬過來住,晚上我也需要人使喚。”
  我揚起眉毛看著他,不相信有這麽無賴的人,這個人真是打蛇隨棍上。
  孫嘉遇勝利地笑:“不舍得是吧?你和那警察眉來眼去的,以為我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彈起來質問他:“你跟蹤我?”
  “誰有那閑功夫?”他故意冷笑,“奧德薩有多少中國人?你那點兒破事,人人都知道。”
  我惱羞成怒,抓過枕頭撲打他,“請你解釋,隊長這外號是怎麽回事?坐你車上的那豔妞兒又是誰?”
  他一邊躲一邊叫:“哎哎,我可是傷號,不好色的那還是男人嗎?”
  我欺負他行動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惡狠狠說:“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反了你了。”他喘著氣笑,“到底過不過來?”
  同居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但是維維最近心情極差,我怎麽和她開口?
  提起維維,我想起一件事:“你和彭維維為什麽分手?”
  還是有點心虛,以前一直藏著掖著害怕麵對,不弄明白這件事,我睡覺都不踏實。
  “她心態有問題。”他抬眼瞟瞟我,“我說實話,你會不會生氣?”
  我當然搖頭。
  “這丫頭總覺得自個兒漂亮,哦,男人就該對她怎麽著怎麽著。她哪兒是找男友啊?倒不如養條狗。”
  我不能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評前女友。我說:“你的心眼怎麽象針尖兒?她長那麽漂亮,寵著她也是應該的。”
  “漂亮?烏克蘭的漂亮妞多了。”他切一聲,“你要是想靠男人養著吧,就該懂點事兒。誰的錢是天下掉下來的?”
  這兩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孫嘉遇的為人忒不厚道。
  我為維維辯解:“她第一個男友太無恥,所以她心理有陰影。”
  “我還有陰影呢,怎麽不見你為我說話?”
  “你?”我不屑,“你整個就是陰暗麵,扔煤堆裏都不用保護色。”
  但我沒想到彭維維的反應如此強烈。
  “你賤不賤啊?男人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屁顛屁顛就信了,你有點出息成嗎?就你這樣的,被人賣了再幫人數錢,也是活該!”她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篇。
  “維維,有些事是你誤會了。”我不相信,一個對自閉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壞又能壞到哪兒去。
  “得,我早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麽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以前同學說你這人特陰,我還不信,算我瞎了眼看錯人。”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來。五六年的交情,她居然說出這種話!
  “趁早滾蛋,別讓我看著惡心。”她摔上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彭維維,你該去看心理醫生。”我大力拍著門。
  我於當夜搬了出去。
  就算犯賤也是我自己的事,用得著不相幹的人欺到臉前羞辱?我對她僅有的一絲歉意蕩然無存。
  心情極差,還要強顏做笑,明白為什麽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試婚。每個衣著光鮮的男人背後,幾乎都有一個疲憊的女人,沒結婚時是他媽,結了婚的是他妻子。
  單看外表,你猜不出孫嘉遇是個多麽別扭的人,很難服侍,難為他媽如何養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鹽略微多放一點就借題發揮。襯衣每天一換,都是含點絲麻的材質,光熨燙就已經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來喜歡攤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口頭禪是:“你一動我就找不著東西。”偶爾閑下來卻又信口點評:“家裏怎麽這麽亂?你天天在做什麽?”
  我屢次有掐死他的衝動。
  兩個星期下來我幾乎崩潰。每天早晨六點半就要起床,鍛煉回來做早餐,伺候孫大少爺吃完,再把午餐準備好才去上課;下午做功課、去市場、拖地、準備晚餐,然後周而複始地刷碗、收拾廚房,每天能坐下來喘口氣,鐵定在九點之後。而他每晚十一點,還要加頓夜宵。
  賢妻真不是人做的!如果這就是婚後真實的生活,我一輩子不再打算結婚。
  我納悶:“以前你怎麽過的?”
  “你又不是沒見過?要不娶媳婦幹嘛?”他象是很享受這種狀態,沒有一點同情心。
  我想辭職,可看到他拖著傷腿走來走去的艱難樣,心就軟得一塌糊塗。算了,我跟自己說,你愛他不?愛他就請忍耐他,何況隻是非常時期。
  現在老錢也天天回家蹭飯。隔三差五購買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手裏的錢流水一樣花出去,眼看就要見底。
  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談這件事,因為不想讓他誤解,我也是那種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然後有一天我在書包裏發現一遝現金,為數甚巨。
  終於也走到了這一步。我歎口氣想了很久,決定不提這件事。
  我這人不太會應付尷尬的場麵,他用這種方式,免得我們兩人都別扭,況且我需要這筆錢。但我開始記賬。
  他的錢有沒有吸引力?我得說,有錢真好!可真正拉下臉肉帛相見,我沒那個勇氣。
  想起在北京時一個女友說過:想把一個男人吃得死脫,就要拚命花他的錢,花到他覺得扔掉你是件虧本的事,則大功告成。
  一桌人當場笑翻。現在看,會花男人的錢,也是一種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種人才。

  第 16 章
  這段日子孫嘉遇和老錢都無法開車,雇了一個本地司機負責日常接送。他們的業務處於半停頓狀態。
  我聽到老錢嘀咕:“生意來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孫,你腿腳不便,不如介紹我去見那幾位。”
  孫嘉遇很不高興:“不行,他們最怕不熟悉的人攪進來,你當心壞了大事。”
  我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麽,每周依然去尼娜那裏消磨兩個下午。
  尼娜見到我們的時候非常高興,我覺得她平日一個人是很寂寞的。
  練習累了我起身找水果吃,孫嘉遇正和她坐在壁爐前聊天。在尼娜麵前,他完全收斂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輕浮樣,神情極其專注。
  我看一眼,再看一眼,這時候的孫嘉遇極其陌生。仿佛隻有在這間房子裏,他才能完全放鬆。以至於我總有一種錯覺,這張麵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後麵會即時露出一張陌生人的臉。
  尼娜對他的態度,完全象一個寵溺的長輩。他把車禍當作笑話講給她聽,尼娜卻心疼得落下眼淚。
  趁著尼娜離開,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問:“孫嘉遇同誌,為什麽你的同胞對你評價不高,尼娜和瓦列裏婭卻說你是好人?”
  他點起一支煙,眉宇間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閃而過。
  我隨即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麽意思?
  然後他答非所問:“她們沒有算計過我。”
  我卻聽懂了其中的邏輯。
  因為她們沒有算計過他,所以他也善待她們。
  我低下頭,過一會兒問:“那我呢?”
  “你?”他看看我,“以前吧,我以為你挺單純的,現在我怕了你了。瓦列裏婭的事,換了別人,早就鬧得天翻地覆,你卻聲色不動,太可怕了。”
  在市場看到他和瓦列裏婭那件事,我還是告訴了他,當時他的表情,好象被人在背後插了一刀。
  “陰險,你這人真陰險。”這是他最後的結案陳詞,和彭維維的說法如出一轍。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我隻是懦弱,不願麵對棘手的事物,遇事隻好模仿鴕鳥,在沙堆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傷春悲秋。
  有無必要一定追著問為什麽你不愛我?不過是白白給對方機會多糟踐自己一次。
  腿有點麻,我回到鋼琴邊繼續練習。
  如何才叫坦蕩?象彭維維那樣,欲和對方同歸於盡?我真沒有足夠的氣節和勇氣。
  被所愛之人背叛,痛徹心扉的原因,並不是從此失去這個人,而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毫無價值。
  其實那些潑辣辣敢愛敢恨的女子,一直是我羨慕的對象。
  我又不懂得如何轉嫁壓力,隻好找自己的身體發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腫得鑽心痛。旁人卻隻看到一個沒心沒肺的趙玫。
  孫嘉遇追過來按著我的肩膀:“生氣了?”
  我咧咧嘴沒說話。
  “快考試了對吧?”他扯起不相幹的話題,“明天開始我恢複業務,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麽辛苦了。”
  我吃一驚:“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後遺症。”
  他在我身邊擠著坐下,扯扯我的馬尾巴:“白揀一個月的享受,夠本了。再賴在家裏,你肯定要造反,我心裏明白著呢。這年頭,久病床前無孝子,無怨無悔的人比大熊貓還稀罕。”
  他說得這樣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囁嚅了一會說:“再休息一段吧。”
  他搖頭笑:“不掙錢怎麽養得起你?藝術係的學費他媽的是天文數字。等我再做幾年,然後金盆洗手帶你去奧地利。”
  我心頭“撲”地一跳。他說過這輩子不會結婚,那這算什麽?承諾嗎?
  “為什麽是奧地利?”
  “我喜歡滑雪。”他興奮起來,“風呼呼刮過,那速度,刺激!”
  原來如此。
  晚飯後和尼娜告別,她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說:“男人最怕的,是說我愛你三個字,給他時間。”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可惜她並不了解真正的孫嘉遇。
  他那樣的男人,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也隻有那種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安德烈打過電話來,我跟他說:“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我男朋友會不高興。”
  他沉默,過很久說一句:“再見。”輕輕掛上電話。
  一聲細微的喀噠,讓我失神半天。遺憾是有的,但我隻能這麽做。理解不了腳踏兩隻船的心理,那樣躊躇徘徊,隻說明一個問題,兩個都不愛。
  孫嘉遇的腿傷痊愈,已經是三月底。北京的街頭,此刻應該是新綠綻放,奧德薩卻依然冰天雪地,但從黑海吹過來的風,柔和了許多。
  他在張羅人馬去喀爾巴阡山,今冬最後一次滑雪。
  我勸阻不住,有點生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多月禁足,他幾乎憋出毛病。
  出發那天,一行十幾輛豪華車,浩浩蕩蕩穿過市區,沿路的警察犯了迷糊,以為來了哪個重要人物, “啪”地一聲並攏腳跟,抬起右手敬禮,神色莊重。
  我在車裏笑得打跌。
  孫嘉遇那輛命運多蹇的寶馬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後餘生的痕跡。其他功能都正常,惟有一塊電路板出了問題,隻能寄到德國本部調換,為時三個月。
  壞掉的部分,影響的是倒車係統。每次去酒店或飯店,別人扔給門童的是鑰匙,孫嘉遇遞上的卻是小費,因為需要人把他的車從車位裏推進推出。
  所以出發前他借了一輛四驅吉普,到達目的地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英明。
  雪場的纜車是前蘇聯五十年代的產品,破舊不堪,這批人一個比一個惜命,死活不肯坐纜車,隻好開車上山頂。
  行到一半,山路開始陡峭,其他車全部四輪打滑,車輪空轉著發出難聞的焦糊味,隻有我們這部四驅還算爭氣。路邊看熱鬧的山民笑得前仰後合。
  孫嘉遇罵了一聲娘希匹,跳下車拉著一個山民比劃了半天,又取出幾張美金,最後那人點點頭走了。
  二十分鍾後他帶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同伴,目測重量都在二百斤上下。一輛車分配兩個趴在車頭上,場麵蔚為壯觀。
  我睜大眼睛看這家夥在弄什麽玄虛。
  結果引掣一響,第一輛車居然緩緩移動,眾人大嘩,興高采烈回自己車上。幸虧都是好車,馬力足夠強勁,一口氣全到了山頂。
  下山的時候我遭了大罪。在北京滑過幾次雪,可那是一馬平川的人造雪場,鮮少障礙物,天然雪場處處隱藏著陷阱,我幾乎是一路滾下了山坡。
  滿頭滿臉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說歹說不肯再來第二次。
  孫嘉遇耐著性子和我商量:“計劃呆三天,不滑雪你幹什麽?”
  “咱們去諾瓦瓦利斯卡,我想了很久。”我吊在他身上耍賴,揉搓得他無可奈何。
  諾瓦瓦利斯卡是烏克蘭著名的小城,距離這裏隻有兩百多公裏,盛產民間音樂家,我慕名已久。
  他隻得和同伴打招呼,帶著我離開。如果順利,天黑前我們就能進城。
  走出不遠,天空開始飄下零星雪花,半小時後越下越大,能見度也越來越低。雨刮刷刷地劃動,卻趕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丘陵和平原,渺無人煙,夏日枝葉繁茂的白樺林,此刻一片荒蕪,白茫茫一片,隻有我們一輛車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我有點害怕:“還要走多久?”
  孫嘉遇努力辨識著前方的道路,說:“不知道,這雪有點兒邪乎,路看著也不太對勁啊?”
  “你迷路了吧?還吹牛呢,說自個兒是GPS。”
  他扭過頭,聲色俱厲:“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我撅起嘴把臉扭到窗外。
  他從工具箱中翻出地圖,還在囉嗦,“我發現自打認識你,就沒斷過倒黴事兒,回去找人合合八字,看咱倆是不是命裏犯衝?”
  但他顯然也是色厲內荏,沒有太多的自信,對著地圖看了一會兒,小聲嘟囔:“不會啊,地圖上隻有華山一條道。”
  再硬著頭皮開出三十多公裏,情況越發讓人不安。
  下午三點,天色暗得象黃昏,能見度隻有3米左右,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和這沒頭沒腦無窮無盡的白色。
  積雪已經沒過車輪。耳邊除了發動機的聲音,還能聽到清晰的沙沙聲。我第一次見識到,雪花落地的聲音如此密集而沉重。
  形容暴雨是瓢潑或傾盆,這種罕見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好象天上有人端著一盆雪兜頭倒了下來。
  “這是世界末日?”我壓抑著恐懼問。
  他張開嘴,尚未發出聲音,車身猛地一震,發動機轟隆一聲熄了火。

  第 17 章
  孫嘉遇跳下車察看,甚至沒來得及穿外套,我抓起大衣跟下去,胸口頓時象沾了雪片一樣冰涼。
  原來是車子陷入了雪堆,被徹底困住,無論如何努力,再也無法挪動一步。
  欲打電話求救,摸出手機,沒有一點信號,完全的盲區。
  雪依舊下個不停,風呼嘯著從身邊掠過,四周一片冰天雪地。
  我倆麵麵相覷,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懼。竟被困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孫嘉遇隻穿件薄羊絨衫,嘴唇早已凍得烏青。他爬回司機座用力關上車門,兩手囉嗦著點著一支煙。
  “怎麽辦哪?”我又冷又怕,摟著雙肩幾乎哭出來。
  他半天不言語,伸手打開暖風,再抬起頭已是若無其事。
  “都怪我,心血來潮……”我嗚咽。
  “瞅你那點兒出息,”他一臉無奈地按熄香煙,向我伸出手,“過來過來,讓我抱抱。”
  我挪過去貼進他懷裏:“對不起。”
  “唉,你個傻妞兒。”他歎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都這會兒了,說這些有什麽用?總會有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能見度這麽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說。那幫人今晚聯係不上,也會想法找我們。乖,別怕別怕!”
  他的擁抱,令我感到異常的幹淨純粹,因為中間不再隔著不相幹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會不會有直升機來營救?”
  他扯著我的腮幫笑:“想什麽呢?你以為拍好萊塢大片啊?”
  我想起安德烈錯把黑幫火並當作拍電影的事,忍不住笑出來。
  “傻樂什麽?”他問。
  我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幾乎笑出眼淚:“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對兒!”
  我扁扁嘴:“你忘了吃人家飛醋的時候。”
  他轉過臉,眉頭皺著,笑得有點奇怪,過一會兒摸摸我的頭發:“趙玫,我問你個事兒。”
  “問就問唄,你幹嘛那麽嚴肅?”我坐起身。
  “我這個人,好色無聊,又一點兒不會甜言蜜語,你為什麽還要跟著我?”
  他還真坦白,可說得也真對。我側頭想一想:“不知道,也許上輩子欠你的。”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有點意外。風卷著雪花撲打在車窗上,暖風呼呼吹出來,我覺得頗有些蕩氣回腸,自己先被自己感動了。
  並不是刻意討好他。我是真的糊塗。見不到他的時候,想的是他的壞處,見到他就渾忘一切,一顆心飄來蕩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置。
  有時半夜兩三點醒來,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回顧一遍,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的選擇,毫無理由的沉淪。
  為這樣一個人。
  他並沒有追問,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我想睡。”
  平日他的睡眠一直不夠,經常七八點才能回到市區,那些狐朋狗友一聲呼哨,又結伴去卡奇諾賭場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樣六點起床,然後開車去港口。
  我抱怨過兩次,也跟著去玩了幾趟,回來後再不說話。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因為語言和背景的不同,電視、報紙統統絕緣,又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壓力既大,這些中國商人日常的娛樂,隻剩下賭博一條路,還有一個減壓的消遣,就是泡妞。
  奧德薩最大的卡奇諾,有一半的侍應生會說中文,可見中國顧客在這裏的比重。發牌員裏也有女性,穿著統一的白襯衣灰馬甲,冰冷而專業,並非我想象中的豔女。
  孫嘉遇明顯不好此道,每次二百美金,輸完了立刻就撤退,沒有任何流連。
  除了特殊需要,他這個人又幾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點,恐怕隻有美色。
  半天聽不到他說話,我以為他已睡著。他卻突然睜開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為我英俊瀟灑,風流多金?”
  我說:“呸!”
  這一夜我沒怎麽睡著,餓得前胸貼後背,車上隻有礦泉水和水果,並未準備任何食物,唯一有熱量的東西,是我包裏的一板巧克力。
  外麵有風尖厲的呼嘯,還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來,令我全身汗毛立起。連啃了兩個蘋果,還是擋不住一陣陣的心慌。
  孫嘉遇從夢中驚醒,口齒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隻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發誓我聽到了狼嗥。他極其不耐煩:“除了狼,聽說還有豹子。放心,它們不會對你感興趣。”他捏著我的胳膊,打了個嗬欠說,“啃起來忒麻煩,又沒有幾兩肉。”
  我隻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間,天漸漸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氣勢,顯然小了許多。
  我想下車,車門卻被凍住,使出吃奶力氣撼動幾下,仍舊紋絲不動。
  直到孫嘉遇推開我,用力踹了一腳,車門總算開了一道縫,但無法完全打開。
  我立刻反應過來,“雪把門堵了!”
  老話總是說,大雪封門,原來就是這樣封上的。
  最後隻好搖下玻璃,從車窗裏硬擠了出去。外麵的情景讓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們這輛車被埋掉一半,車頂堆積了將近50公分厚的積雪,而前半部因為發動機的熱量,幹幹淨淨,片雪皆無。窗玻璃上結了密密麻麻一層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慘白,隻有漫天飛舞的雪花,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地上的積雪,則沒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試著抬腿走了幾步,好像走在鬆軟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
  沒戴帽子,頭皮被風雪凍得發木,好像結了厚厚一層殼。
  孫嘉遇站在雪地裏,雙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十分鍾,然後問我:“咱們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況糟到這種程度了嗎?
  我一樣樣出示給他看:六支香蕉,三個蘋果,一排巧克力。就這麽多了,最多撐兩天。
  傍晚的時候,雪終於停了,地上的積雪更厚,沒過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這輩子沒見過這麽詭異的大雪。
  我餓得有氣無力。平日口口聲聲節食,現在終於遭報應了,估計孫嘉遇的感覺比我更加不堪。
  他手裏拿著半隻香蕉,卻忘了張嘴,直直盯著儀表盤,臉上是真實的恐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如同被人迎頭打了一棍,耳邊嗡嗡作響。
  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紅燈。
  後半夜三點,發動機“轟隆”一聲響,徹底熄了火,暖風停了。
  孫嘉遇也醒了,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心裏全是冷汗。零下十幾度的環境,沒有取暖設施,沒有食物,據說人類的極限隻有三天。
  車裏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黑暗裏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皮膚汩汩流入我的身體。
  周圍萬籟俱寂,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空間和時間,似乎都在此刻凝固,隻有我和他,絕境中的一對男女。

  第 18 章
  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威脅離得如此之近。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間,上牙嗑著下牙嗒嗒作響。
  他摸索著我的臉,指尖同樣冰涼,他的聲音卻安靜而鎮定:“這兒不是無人區,十幾公裏外就有人煙。白天咱們想辦法示警,會出去的,甭怕。”
  “好。”我強迫自己勇敢起來,不想表現得太沒用讓他看不起
  我們摸著黑把滑雪服找出來裹在身上,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溫。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溫度最低的時候。
  在寒冷的環境裏,人會越來越困。. 我拚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誌控製,眼皮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閉上眼睛腦子裏就出現幻覺, 眼前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或者是家裏溫暖柔軟的大床。
  小時候看童話,過了多少年,都認為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現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過凍餓交加的經曆。
  “趙玫,醒醒!不能睡。”孫嘉遇用力拍著我的臉,聲音焦急。
  如果真睡著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象小女孩一樣飛往天國。
  我的頭腦異常清楚,身體卻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靈肉脫離的感覺如同夢魘。
  “跟我說話……”我含糊不清地咕噥,拚命想撐開眼皮。
  恍惚中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我被緊緊摟住,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聲音就在我耳邊:“聽話,別睡!”
  接著嘴裏被塞進一塊東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夢中一腳踏空,我激靈一下,神經頓時興奮起來。
  睜開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輪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絨服裏,臉貼著他的羊絨衫,周圍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點溫度的地方。
  “說點兒什麽吧,什麽都行。”我用力抱緊他。眼睛漲得難受,卻沒有落下眼淚,似乎體內的液體都已凝固成冰塊。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們要在這兒呆很久了,除非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可茫茫荒野中尋找一輛車兩個人,這個希望太過渺茫。
  烏克蘭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超級大國可以為一個意外事件,動輒耗費天文數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衛星改變軌道,因為他們堅信生命無價。
  朋友們可以求助的,隻有中國大使館。但大使館願為因私出境公民擔待的,一向有限。我抬起頭,曙色漸明,雪光映進他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這一刻兩人心靈相通。
  他垂下眼睛笑了。“你知道不,平時我總說男人最劃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盡人亡。這回遭了報應,可沒想到不是牡丹是棵玫瑰。”
  他在變著法兒逗我笑,好避過清晨最困的時候,我明白。
  我坐起身,替他把羽絨服的拉鏈合上,很配合地說:“真粗俗,帶色的笑話也有雅的,我告訴你一個。”
  高中時從《笑林廣記》中看到的,印象相當深刻,我說給他聽:“話說有個老頭兒娶了個漂亮少婦,旦旦而伐之,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笑,“每天床上運動唄,我也想啊。”
  “甭打岔,”我白他一眼,“然後老頭兒就病得起不來床,大夫切完脈告訴他,閣下骨髓已盡,僅餘腦髓矣。老頭兒立刻從床上坐起問道,噫,腦髓可供戰幾回乎?”
  他大笑,扯著我的耳朵往兩邊拽,“你這家夥,原來是個蔫兒壞,真看不出啊!”
  太陽出來了,雪地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地麵的溫度,卻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點兒幹柴。”他從車窗裏鑽出去,回來的時候,臂彎裏抱著一摟枯樹枝。
  車門前清出一小塊地方,終於不用再從窗子裏爬進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時候,直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火焰更美麗的東西。
  我蜷縮成一團在火邊蹲下來,火堆的溫度讓凍過的皮膚熱辣辣作痛,比起黑夜裏的掙紮,卻是說不出的幸福安樂。
  我傻笑,幸福的門檻,原來隻有這麽低。
  孫嘉遇取出千斤頂和工具,卸去吉普車的四個輪子。
  “你幹什麽?”我吃了一驚,沒了車,在這荒原裏就等於斷了腿。
  “先顧了眼前再說。”他把一隻車輪扔進火堆,拉著我挪到上風口。
  橡膠很快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滾滾濃煙順著風勢扶搖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車輪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煙火能夠成為求救信號,吸引到什麽人的注意。
  但是從日出到日落,我們沒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終一片寂靜。
  太陽落下去,溫度驟降,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過這一夜。胃裏空無一物,先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好像被牙齒反複齧咬的感覺逐漸消失,被似有似無的鈍痛代替。
  隨著陽光的一線線消失,心髒也一點點被掏空,也許這是今生看到的最後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媽,鼻子發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霧。
  孫嘉遇的胃痙攣再次發作,疼到難以忍受的時候,甚至有瞬間的暈厥。我手忙腳亂在包裏翻藥,手指卻完全不聽使喚,怎麽也撕不破那藥片的包裝。
  我把手放到嘴邊,想用嘴裏的熱氣把凍僵的手指暖熱,那微弱的氣體哈出的瞬間就被寒風吹散。
  我完全崩潰下來,一邊哭一邊抱住他:“你別這樣,我替你!我替你成嗎?”
  他凝神看著我,眼睛裏有一絲罕見的溫柔和難過,“傻……哭什麽?教你多少……遍,哭能解決嘛問題?”
  是,哭有什麽用?眼淚救不了命。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讓親人為此而傷心?白發人送黑發人,原是世上最殘酷的事。
  我抹掉眼淚。必須活下去,無論麵對的是什麽,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還不想變成雪下的一具無名僵屍,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現。
  礦泉水早已結成了冰塊,我打著擺子放在懷裏暖著,終於化開了一點。藥物送下去,二十分鍾後開始發揮作用,孫嘉遇的臉色漸漸複原。
  “多久了?為什麽不去醫院除了根?”我問他。
  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我爸去世那年開始的,查過無數遍,沒有任何器質病變,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個聽上去頗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沒想到,這是他的父親。我聽說過這個人,是因為他曾負責文教口,後來受到XXX貪汙案的影響,晚節不保。他父親生前的官職雖然沒什麽實權,但在行業內多少也算有點影響。
  我呆呆地盯著他:“一點兒不象。”孫嘉遇平日看上去雖然囂張,卻沒有一般高幹子弟的跋扈。
  他的神色極為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案發的時候,我還在匈牙利。其實在那個案子裏,我爸隻是個小嘍羅,別人吃肉給他一口骨頭渣,連湯都輪不上。為了退賠幾乎要賣掉姥姥姥爺的老宅子。他進了醫院,家裏一天三個電話催我回去,我為等筆錢帶回去,在匈牙利耽擱了三天,等趕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氣。 他臨走前一直問,嘉遇怎麽還不回來,我有話要叮囑他。至今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和我說什麽?”
  他低下頭,手指遮著眼睛,半天沒有動。
  我無從勸起,隻能任他去。每個人都有過去的故事,他說出來不見得是為了聽同情的話。
  隨身帶著一把軍刀,此刻派上用場。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綿,一片片塞進他的衣服裏。
  他按著我的手:“留一半給自己。”
  “不。”我異常執拗。
  他無奈:“傻妞兒,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機,先自救再想別人,否則你會連累旁人,懂不懂?”
  我寧可不懂。
  他摟過我,臉埋在我的發絲間,還是說:“你個傻妞兒。”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服,頭一次理解了什麽是相依為命。
  人類的生存能力,有時堅韌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陽的時候,我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
  我們麵臨一個選擇,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還是離開這裏尋找人煙?
  我咬咬牙:“走。”
  如果我們沒有迷路,如果地圖的標示正確,一直朝著西北方向,十幾公裏外有一個村落。離開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這裏隻有等死。

  第 19 章
  最後一隻輪胎燃燒後的殘跡,還在冒著縷縷不絕的青煙。
  孫嘉遇仰著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雪鏡,幾乎遮掉半張臉,看不清鏡片後是什麽表情。
  我安靜地等著,明白他心裏的忐忑。又實在擔心雪地上刺眼的陽光,會讓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這是個錯的選擇。”他終於回頭,雪鏡已經摘下,嘴角繃得緊緊的,一臉的猶豫和彷徨。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他一直都掩飾得不錯。在別人眼裏,他永遠是沒心沒肺,什麽都不在乎的一個人。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隻能假設地圖是對的,靠它往前走,”他手裏攥著一個小小的指南針,“三四個小時內,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其他的,隻好聽天由命。”
  人類在雪地裏,最多也就堅持三個小時,體溫低過極限,這人差不多就完了。
  臉上的肌肉幾乎凍僵,我努力笑笑:“無所謂,我寧可栽在路上,起碼心裏還有點希望。”
  他走過來,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臉上蹭了蹭,“我這人是個禍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這種時候聽到死字格外刺心。
  昨晚的經曆,再不想重複第二次。他失去知覺的幾十秒,我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一回。
  我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我要你好好的。”我反複說著,心疼得揪成一團,“隻要你好好的,我什麽都不在乎。”
  愛不愛我都不在乎,隻要他好好的。
  他摟著我沒有說話,胸口卻在不規則的起伏。最終他長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我,“把火滅了,我們走。”
  視野中是平展展的無邊無際的白色,雪把一切溝壑渠坎都已掩埋,顯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跡。
  孫嘉遇走在前麵探路,不時回頭招呼我:“踩著我的腳印,別走神兒,當心摔到溝裏去。”
  沒有在雪地中跋涉過的人,很難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繃得幾乎要劈啪斷掉,方能從雪中拔出小腿
  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確認腳下是堅實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壓上去,接著邁第二步。
  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的身體如此的沉重,沉重到雙腿無法負擔自身的重量。
  被熱汗浸透的內衣緊貼在身上,象一層冰冷的鎧甲。饑餓和疲倦讓我呼吸急促,每邁出一步都象是被壓榨出最後一點體力。
  但我不敢停下來,隻有不停地活動,才能產生一點熱量,抗拒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漸漸地,雙腿仿佛離開了身體,再不受大腦控製,所有的動作,都變作機械的重複。
  勉強再走了十幾步,我雙膝一軟跪下去。雖然穿著滑雪褲,但雪實在太深了,積雪順著褲縫鑽進去,冰冷的感覺在緩緩向上蔓延,膝蓋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覺,膝蓋卻象刀剜一樣疼痛。
  孫嘉遇深一腳淺一腳趟回來,伸手到腋下想攙我起來。但他顯然也精疲力竭,搖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鏡,喘著氣說,“我留這兒等你。”
  話音未落我的臉上便挨了一掌,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隻有麻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孫嘉遇發怒,眼睛裏象著了火,他開口罵:“你他媽的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我不想再起來,一心想放棄。寒氣正沿著衣物的每一道縫隙,肆無忌憚地往裏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膚繃緊僵硬,變得極其敏感,我覺得自己象裹在一個巨大的針氈裏,渾身都疼。
  他揪著我的衣袖拖我起來:“站起來!”
  我哀求:“你一個人走,找到人再回來,不然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兒。”
  他看我一會兒,歎口氣,目光軟下來,摘下手套在口袋裏摸索著,掏出一塊東西剝開,遞在我嘴邊:“都吃了,聽話,起來接著走。”
  這是我們最後半塊巧克力,危急關頭可以用來救命。
  我閉著嘴搖頭。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的亂發,“趙玫,替你爸媽想想,他們隻有你一個女兒。”
  他臉上的蒼白和疲倦讓我不忍多看,我能夠想象出自己的模樣,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想起爸媽在北京機場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難抑。終於張嘴把巧克力嚼碎咽下去,然後把手伸給他,竭力站起來。
  膝蓋還是疼,兩腿哆嗦著發軟。他蹲下身為我揉著膝蓋,嘴裏噓著氣說:“好孩子,再忍忍,我們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淚卻湧上來。他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摔了跟頭,爸哄我時的翻版。
  我帶著鼻音說:“好了,我沒事了。”他再這麽溫柔下去,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淚飛化作傾盆雨。
  再往前走是一個接近45度的斜坡,陽麵表層上的雪化過,又重新上了凍,非常滑,很難找到固定的立足點。
  孫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麵大聲叮囑:“一點點蹭下來。”
  我看看地勢,索性側過身,順著斜坡滑下去。
  愣沒想到雪下還藏著石頭,我被絆了一下,頓時失去重心,一頭栽下去,掉進離坡底不遠的一個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張開雙手,叫了一聲:“救命……”
  鬆軟的積雪瞬間將我整個埋了進去,冰涼的積雪倒灌進來,堵住了我的聲音。
  我拚命掙紮,身體卻仍在往下沉,積雪擠壓的力量,讓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
  我聽到孫嘉遇慌亂地叫著我的名字:“趙玫!趙玫!”
  眼前一片漆黑,心頭隻感覺到冰涼絕望。求生的本能,令我雙手盲目地在頭頂亂抓,忽然間仿佛觸到實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拖出雪坑的,昏亂間隻知道拚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積雪隻能沒到膝蓋的地方。
  模模糊糊覺得臉疼,有人不停地用力拍我的臉。
  “住……住手。”我微弱地抗議。
  徹底從半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腳癱軟,幾乎不能動彈。
  孫嘉遇俯在我胸前一動不動。我驚慌失措,探起身搖著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抬起頭,幾乎是氣急敗壞:“你怎麽這麽笨哪?沒見過你這樣的白癡!媽的你想害我一塊兒殉情,也請挑塊好地兒……”
  連珠炮似的微衝點射,還是他一貫擠兌人時的水準。我鬆口氣,哭笑不得,這人抵死不肯在嘴頭吃虧。
  我們兩個早已虛弱不堪,方才一番折騰,體力完全透支。
  周圍依然是無邊無涯的白色,死一樣的寂靜。
  瀕死一刻的記憶卷土重來,恐懼讓我渾身發抖,我掐著他的手臂,哆嗦得語不成聲:“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一刻腦海中飛掠而過的,全是他的影子。
  他大抽了口冷氣,肌肉明顯僵硬片刻,然後緩緩鬆弛,抬起右手揉著我的頭發,“沒事了沒事了,我好好在這兒呢,你這孩子從來不肯聽話,總和我擰著幹。”
  我靠在他身上,那種滅頂的絕望再次吞噬了我。
  我想告訴他,我一直愛著他,從開始就愛著他。
  有些話,我想了那麽久,卻總也說不出來,隻怕話一出口,便讓自己從此萬劫不複。
  沒人教過我,愛一個人,原來這樣辛苦。
  “噓……”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什麽聲音?”
  隱隱約約的,象是馬達的轟鳴聲。遠處一個黑點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他一下坐起來,脫下滑雪服在頭頂拚命揮動。
  橙黃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異常醒目。
  黑點越來越大,最後進入我們視線的,是一個鋼膠履帶的龐然大物,側麵的標誌,是“東方紅”三個中文大字。
  上帝終於睜開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鎮靜,完全沒有劫後餘生的正常反應,因為我已經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孫嘉遇居然還有餘力唱了兩嗓子,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根本聽不清在唱什麽。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見太陽,從今後跟著救星共產黨,管教山河換新裝!”
  《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唱段。
  這小子。
  我最終沒能說出那句話。
  因為體力透支和輕微凍傷,我們兩個被留在當地醫院輸了三天水。
  全身檢查時,醫生發現孫嘉遇的左臂嚴重挫傷,青紫一片,是卸輪胎的時候傷到的。
  這人一直忍著疼一聲不吭,現在才呲牙咧嘴地裝樣,哄著年輕的小護士幫他穿脫衣服。
  我冷眼瞧著,趁他眼光掃過來的時候揮揮拳頭,讓他當心。
  聞訊趕來的朋友,把孫嘉遇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白癡啊你,沒學過雪地求生怎麽地?為嘛不呆在原地等著?為借這幾輛拖拉機,我們費了多少唾沫星子?不是趕巧兒遇上,你小子早死了!你死了不要緊,還要連累人家小姑娘……”
  孫嘉遇垂著頭不敢說話,一向伶牙俐齒的他,頭回露出狼狽不堪的樣子。
  這位朋友就是借吉普車給孫嘉遇的人,平日愛車如命。如果不是孫嘉遇死乞白賴地糾纏,絕不會鬆口把車給他。
  我看著這倆人直樂,心裏話:大哥,你現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個兒寶貝愛車的模樣,我保證你隻想說一句話四個字,你去死吧!
  我哈哈笑出來。

  第 20 章
  回到奧德薩,我躲在家裏一個月不敢見人。凍傷的皮膚,又在雪地裏受到曝曬,開始大片大片蛻皮。
  我甚至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的模樣嚇倒,從此給心裏留下陰影。
  “應該塗防曬霜了。”我唉聲歎氣。
  “女人。”孫嘉遇聳聳肩,表示無法理解。
  我把生了凍瘡的手伸到他眼前宣布:“我不能做飯,也不洗碗。”
  “成,我批準。”他捏住我的手指調笑,“你身上長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這雙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我氣不過,用力掐著他左臂受傷的地方:“我將來要靠著雙手吃飯的,以前天天為你做飯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心疼?”
  “那是我故意的。”他吸著涼氣還嘴硬,“我正倒著黴,你卻跟那個警察花前月下,還要我心疼?呸,想什麽好事?”
  花前月下四個字被他咬得字正腔圓,我朝他翻個白眼,無話可說。
  這件事被他翻來覆去嚼了無數遍,這人要是有了受虐傾向,正常人是無法和他以正常邏輯溝通的。
  但他吃醋時的樣子,總讓我想起家裏那隻貓。它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在布藝沙發上反複磨它的小爪子。每當被人拎著脖子強行製止,它把腦袋擱在前爪上,欲要不得的淒涼表情,簡直和孫嘉遇神似。
  我背過身,忍笑忍得渾身發抖。
  朋友介紹了一位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子兼做一頓晚飯。
  這位阿姨是四川人,平日和丈夫在十公裏市場賣盒飯。 雖然佐料不全,可她做出來的菜,在這個地方已經算是珍饈了。為了這頓晚飯,孫嘉遇開始按時回家,很少再出去混飯局。
  偶爾閑下來,他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和我去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遍,但身邊跟著男友,感覺是不一樣的。
  天是漸漸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野玫瑰馥鬱蓬勃的香氣讓人綺惑,爬滿斷崖的山楂樹開出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山楂花,那一樹一樹細碎的冰片把我驚呆了 。
  孫嘉遇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
  他站在山楂樹下,海風揚起他的頭發,我想起那首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楂樹兩旁. 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電車從車軌上咣當咣當經過。
  我在午後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但是孫嘉遇顯然不這麽認為。他硬著頭皮和我去歌劇院,在座椅上扭來扭去,如坐針氈,感覺度日如年。
  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算上一命。
  孫嘉遇不以為然:“這和瞎子胡扯有什麽區別?”
  那女人驀然抬起頭,滿臉的皺紋,象隻風幹的核桃,隻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
  她盯著我,那雙眼睛讓我遍體生涼。
  我嚇得倒退一步。
  她翕動著幹癟的嘴唇,發出嘶啞的聲音:“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孫嘉遇反而笑了,他問:“那我呢?”
  那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俄語仍然不是太好,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裏,拉著我轉身離開。
  我急著問:“她說什麽?”
  他說:“江湖騙子,她居然給我念詩,普希金的。‘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他仰起頭笑,“這說的是你嗎? ”
  我卻沒有笑,那女人的聲音一直追在我身後,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打了個哆嗦。
  孫嘉遇二十九歲生日這天,大隊人馬要給他做壽,他帶我出去吃飯。
  “你小子太過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們死活。”
  飯桌上他變成眾人攻擊的目標,人人都責備他重色輕友,他被罵得幾乎鑽到桌子下麵去。
  邱偉,就是借吉普車給孫嘉遇的那位朋友,隻有他看不過去上前解圍,“得了吧你們,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還有你們什麽戲?”
  孫嘉遇啼笑皆非,他說:“邱哥,您是幫我還是毀我呢?”
  邱偉看著他笑,“要不要我把隊長的來曆,告訴趙玫?”這人想為愛車報仇雪恨,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眾人笑成一堆,紛紛慫恿他:“說,快說!”
  孫嘉遇咳嗽一聲站起來拉我,“我們回家。”
  “幹嘛呀,我還沒吃飽呢!” 我撥拉開他的手, “哎,沒事你抖什麽?”
  那天我終於知道了大清炮隊的出處。
  這幫閑極無聊的家夥想找點樂子,便在報紙上登出廣告,說某部中國電影攝製組,要在當地找一名女主角。結果上門的女孩子多得烏泱烏泱的,個個年輕美貌。
  他們居然在飯店租了房間,正經八百地麵試,把人家的背景盤查得一清二楚,再留下聯係方式,留待日後勾搭上手。
  有那麽一兩個腦子清楚的,問起電影的名字,其中充當釣餌,也就是男主角的孫嘉遇急中生智,隨口說了個名字,大清炮隊於是變成了一個膾炙人口的稱呼,應時應景。
  回去的路上我斜睨著他:“行啊,英勇神武堪比韋爵爺,您老人家還有什麽沒交待的?”
  “你甭上當啊,”他摟著我的肩膀,猛灌迷魂湯,“他們這是嫉妒,嫉妒我勾上了奧德薩最漂亮的姑娘。”
  “哼。”我瞟著他,決定不了是就地懲罰呢,還是回去施行家法。
  他嘀咕:“以後要離這幫家夥遠點兒。”
  孫嘉遇一旦做錯了事,或者有求於我的時候,就會變得低聲下氣。
  看到他坐在身邊欲言又止,我合上手中的書。“說吧。”
  他把一個信封放在書桌上,對我說:“幫個忙,把它交給彭維維。
  信封裏是整整齊齊一遝綠色的鈔票。
  我緊閉著嘴不說話。
  “有人看到她在卡奇諾出入,經常喝得酩酊大醉。”
  “關你什麽事?”我很不高興。
  “她到底跟過我,我不能看著她爛在泥裏。”他笑得有點苦澀。
  “你自己的風流債,自己去還。我沒那時間。” 我把信封摔在他手裏,站起來走開。
  我忘不了彭維維那些惡毒的話。而且我見了她說什麽?說不定她會認為我在炫耀。
  彭維維的問題,如果錢能解決早解決了。願意在她身上砸錢的男人,比比皆是,她會稀罕這點錢?
  孫嘉遇在別的事上精明,在這上麵卻是個白癡。
  他到底沒有膽量親身前往,倒黴的老錢做了炮灰,卻被灰溜溜地罵回來。他帶回彭維維的原話:讓姓孫的小心點兒,有一天他會跪著求我!
  老錢百思不得其解:“原來多可人意的一個小姑娘,怎麽變成這樣?”
  孫嘉遇的臉色極其難看,被人棄之如敝屣的感覺,大概實在不好受。
  我幸災樂禍:“活該!”
  他悶悶不樂了幾天才恢複正常,這天是周五,下午四點他卻收到一筆數額巨大的定金。
  趕往銀行的路上,他違章超車,偏偏碰上一個特別認死理的警察,金錢都買不動,跟他糾纏了半個小時。結果銀行關了門,他帶著一大包現金回家。
  比較要命的事,奧德薩的銀行周末並不營業,對方給的又是烏克蘭格裏夫納,倒出來小半櫃子。房間裏放著這個,等於放了一枚定時炸彈。
  我們兩個戰兢兢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孫嘉遇醒來的第一句話:“媽的這算什麽事?非要逼著老子存到地下錢莊去。”

  第 21 章
  我第一次了解到“地下錢莊”的概念,以前一直以為是高利貸的同義詞。
  灰色清關引發的係列後遺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無法存入正式銀行,因為逃稅漏稅,或者來源不明,存到銀行等於自我暴露。又無法通過正當途徑將收入匯回國內。
  地下銀行於是應運而生,服務對象不僅是中國人,還有阿拉伯和獨聯體,甚至來自西方國家的商人。
  我以為既然是錢莊,怎麽也要有點銀行的氣勢,沒想到在奧德薩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裏,某棟普通的公寓一層,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一張普通的書桌,一個不起眼的保險櫃,一名麵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錢莊的全部。
  眼睜睜看著大筆鈔票被收進保險櫃,換回來的是一張白條,上麵隻有一行金額和雙方的簽名,我目瞪口呆:“完了?”
  “完了。你還想幹嘛?”他一路把我拽出錢莊。
  “如果他卷款跑了怎麽辦?”我打量著那張白條,感到不可思議。
  孫嘉遇笑了笑,聲音很輕:“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有些恐懼,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殘忍,這一瞬間他幾乎是個陌生人。
  我輕輕叫一聲。“嘉遇。”
  “啊?”他回頭,已經恢複了常態,“幹嘛?”
  我把白條遞給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說:“你留著吧,過些日子提出來,正好申請學校用得著。”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那個數字後一串五個零,折成人民幣幾乎是我父母八年的收入。這麽大一筆錢,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後視鏡裏觀察著我,見我抬頭,迅速移開目光。
  前些天尼娜交給我一些資料,是他托尼娜收集的,全是奧地利音樂學院及其專業的介紹。
  我在心裏笑了一下,將白條塞進他襯衣口袋。
  “學費太貴了,暫時不考慮。”我說。
  他一向是金錢至上的一個人,在他的世界裏,沒有錢擺不平的事。我若收下這張紙,立刻便有了價碼,在他心裏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和他前麵的女人沒什麽區別。
  我比較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頭瞥我一眼,似笑非笑,“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臉,特肉麻地說:“你掙錢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著糟塌。”
  他翹起嘴角沒有說話,過一會兒開口:“我服了你了。”
  我覺得累。原來即使經曆過生死,一旦回歸現實世界,還是要接著玩猜心遊戲。
  春夏交替換季之時,海港進口的貨物驟然增多,孫嘉遇的情緒也變得緊張,常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我忍著不出聲,心想他壓力太大,過了這段就好了。
  最近一周卻是變本加厲,他的整個人象張弓,弦越繃越緊,我很擔心哪天他會啪一聲斷掉。
  他和老錢兩個人早出晚歸,離家的時候我還在熟睡,等他進了門,我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為什麽不上床睡?”他很不滿,幾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港口噪音極大,麵對麵談話都要扯著嗓門。他的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等你。”我睡眼惺忪地說。
  他替我掖好被子,低聲嘟囔了一句,“該減肥了,小妞兒。”
  我聽到他在床頭櫃裏翻東西,悉悉簌簌的聲音響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你找什麽?”
  “沒什麽。”他伸手關了台燈。
  第二天他沒有按時起床。床頭櫃上放著一板安眠藥,已經少了兩片。
  晨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我怔怔地看著。被子在他身上裹得亂七八糟,他皺著眉頭,好像睡得並不怎麽舒服。
  我盡量安靜地穿上衣服走出去。他的包扔在書房的椅子上,我在夾層裏找到那盒“阿托品”,這是我兩周前放進去的完整一盒,如今隻剩下寥寥幾片,那些空掉的位置,象一個個刺心的黑洞。
  我坐在早餐桌旁等他。
  他看見我一愣:“怎麽不去上課?”
  “出了什麽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麽事,你有什麽事?”他顧左右而言他,“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著他,氣憤之下聲音都是抖的,“在你心裏我究竟算什麽?床伴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你把什麽事都憋在心裏,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擔?”
  他放下手中的麵包,因意外而震驚:“你發燒啊你?一大早說胡話。” 停一停他仿佛反應過來,笑得有點諷刺,“好吧,就算我告訴你,你又能幫我做什麽?清關還是押車,啊?”
  他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傷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失去自控能力。
  我大聲嚷:“孫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還有心嗎你?彭維維說我賤,我真是賤,除了賤,我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傻x!”
  眼前漸漸模糊,我站起身想離開。
  他拉住我,“玫玫……”
  我的腳步僵住,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他說得很慢,仿佛在艱難地挑選著詞句:“我喜歡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高興興坐在鋼琴前。看到你無憂無慮地彈琴唱歌,我就覺得賺錢多少還有點意義。那些煩心事,我不願讓你知道,那是我的事。男人淪落到要女人分擔壓力,還算是男人嗎?寶貝兒,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說到這份兒上,你才明白?”
  我站了一會兒,蹲下來伏在他的腿上,眼淚浸濕了他的膝蓋。
  “你幹嗎不早說?” 我嗚咽。
  不是被逼到死角,他不會放軟了聲音,說出他認為肉麻的話。我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你自己長著眼睛不會看?做什麽你不認賬,非得說點甜言蜜語才算數。” 他哭笑不得,拉起我的手按在他手臂上,“你摸摸,一身雞皮疙瘩,這得死多少細胞?我虧大了。”
  我掛著一臉淚珠笑出來,“忙完了去醫院,你以為那藥是糖豆可以隨便亂吃?”
  “行行行行行……”他不耐煩地催我離開,“洗洗臉上課去。別瞎操心,凡事有我呢,沒我邁不過去的坎兒。”
  但這道坎,他終究沒有跨過去。
  幾天後下課回家,我意外地看到老錢和邱偉坐在家裏,客廳裏煙霧彌漫。
  “今兒回來得挺早啊。”我一麵打招呼,一麵忙著開窗換氣。
  這兩人卻都沒有說話,我的笑容凝住。
  “什麽事?”我的心開始狂跳,有不祥的預感。
  邱偉看看老錢,老錢點點頭,他才開口說:“幾處倉庫都讓人端了,嘉遇被扣在警察局。”
  我的腦子亂糟糟地混沌一片,居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so what?”他媽的語法邏輯全亂成了一鍋粥。
  老錢說:“眼下還不要緊,警局最多扣留48小時,可這些貨麻煩了,三四十萬美金的損失,又是坐實的走私證據!”
  邱偉納悶地問:“我想不明白,他們怎麽會知道倉庫的位置?”
  老錢搖搖頭,“海關也連續被扣了幾單貨。這來勢不對啊,出手就要致人死地,整個就是砸場子來了。”
  這些我不關心,我擔心他的人。我跌坐在沙發上,眼前金星直冒,五髒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錢和邱偉忙著找熟人找律師,我呆在家裏等著,幾乎掐著秒數捱日子。
  兩天後他回家,臉色灰敗,眼睛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形。進門一聲不響,直接上樓進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門,“你自己行嗎?”
  門內沒有反應,我提高聲音:“嘉遇……”
  有東西嘭地砸在門上,他在裏麵喊:“你讓我安靜會兒成嗎?”
  邱偉在身後碰碰我,“讓他自個兒呆著。那幫孫子疲勞轟炸了整兩天。”他小聲說。
  我坐在一邊等著。浴室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砰地一聲大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我的心幾乎一下子跳出來,不假思索擰開門鎖就衝了進去。
  然後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額角血流如注,已經失去了意識。

  第 22 章
  相熟的醫生趕到時,孫嘉遇依然昏迷不醒。
  還是胃痙攣引發的暈厥,昏倒時額頭撞在浴缸上,幸虧傷口不深,無需縫合。
  醫生處理完外傷,正準備注射破傷風針。
  老錢胡亂煮了一鍋麵端上來,三個人食不下咽,誰也沒心思吃東西。
  心口如梗著塊石頭,沉甸甸地墜著。
  我忍著惡心把麵條往胃裏填,事情已經糟到不能再糟,我更不能倒下來添亂。
  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點,我的靈魂開始逐漸歸位。
  “誰的手這麽黑?”我問。
  邱偉看著窗外,皺起眉頭說:“我也奇怪,象是專門衝著他來的。”
  老錢轉過臉,眼神有點奇怪,他說:“玫玫,倉庫的事,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你和其他人講過?比如……那個警察?”
  我愣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懷疑是我泄漏了消息。可再笨這點分寸我還有,安德烈也從沒有問過這種問題,雖然他知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
  “跟誰我也沒提過。”我說。
  但是我腦子裏忽然火花一閃,彭維維,因為瓦列裏婭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我和她提起過消防隊的倉庫。
  她說:讓姓孫的小心點兒,有一天他會跪著求我!
  我坐著,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盡,然後站起來。
  “你上哪兒去?” 老錢攔住我,
  “我找她去,我問問她,怎麽著她才肯罷手。”我很鎮靜。
  “你瘋了!” 老錢變色,死死扣住我的手腕,“這丫頭背後撐腰的是誰你知道嗎?找死呢這不是!”
  我拚命掙紮,渾身都在發抖,“你放手!大不了我和她一起死!”
  這一刻理解了為什麽有人會在衝動之下殺人。
  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裏有刀,我會毫不猶豫砍過去。
  不計任何後果。
  邱偉也上前握住我的肩膀,連聲說:“趙玫,你別做傻事啊,咱們也隻是猜測。”
  這時臥室的門打開,醫生出來說:“他醒了。”
  孫嘉遇靠在床上,見到我進來,向我伸出手。
  他的臉和身後的牆幾乎一個顏色,手腕上有銬過的痕跡。
  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過的48小時,一時間心痛如絞。
  “算了,”他反複說著,隻是兩個字,“玫玫,算了。”
  我咬著嘴唇不出聲,生怕忍不住會哭出來。
  他倚在我身上,聲音象夢囈一樣:“等這事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歐洲讀書。我去英國讀法律,周末到奧地利看你,放假咱們去南歐,希臘意大利西班牙,這些年總是計劃,一直沒有成行。我喜歡海邊的城市,選擇了奧德薩,可是這兒太冷……”
  他用力握著我的手,手心又濕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時雙眼根本沒有焦點。
  我望向醫生,醫生輕聲說:“是鎮靜劑。給他加床毯子。”
  我點點頭,問他:“頭疼得厲害嗎?”
  他沒有回答我,接著說下去:“剛才睡著了做夢,夢見小時候的事,我和大孩子去果園偷櫻桃,後麵有狗狂追,大孩子都跑了,隻留下我拚命逃,從牆上栽下來摔得頭破血流,是我爸背著我,一路跑到醫院。三歲時得了白喉,喘不上氣,難受得胡鬧,他整夜整夜抱著我在屋裏走。”他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越攢越多,“一直以為他恨我,七年了他第一次肯見我。”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
  在雪地裏幾乎丟掉半條性命,我沒有見到他崩潰。一針鎮靜劑,卻讓他放棄了偽裝,露出隱藏的真麵目。
  我想起初識時他極其卡通地挑起兩根眉毛,說我爸是時傳祥時的樣子,心碎了一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
  醫生離開前交待我們盯著,一旦出現惡心嘔吐或者幻覺,馬上送醫院。
  書房的電話不停地響,我咒罵一聲,飛撲過去接聽。是個女人的聲音:“讓孫嘉遇接電話。”
  我說:“他在睡覺,您留下電話和姓名,他醒了我一定轉告。”
  她的態度強硬而刁蠻:“你叫他起來。”
  我生氣,提高一點聲音,“他已經48小時沒睡覺了。”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誰?”
  我看看話筒,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
  我回答:“關你屁事。”啪地扣下話筒,回去看顧孫嘉遇。
  他整個垮下來,連續幾天高燒不退。
  陸陸續續有朋友來探望。
  那個女人進來的時候,憑著直覺,我知道她就是電話裏那個蠻橫的女人。
  她的身材高大豐滿,皮膚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國女人裏少見的極具侵略性的張揚美豔,看不出任何年紀。
  我不喜歡她,從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她看人時的目光象兩枚釘子,讓人渾身不自在。
  邱偉和老錢對她的態度,恭謹而巴結,忙著遞水點煙。他們叫她“羅姐”。
  羅茜,在奧德薩幾乎等同教母的女人,三教九流都要買她的帳。
  她是第一批到達奧德薩的中國商人,其他人來來去去,早已物是人非,隻有她在這裏買了房子定居下來。
  那是一座堪稱豪宅的別墅,後院有船塢直通黑海。
  我知道自己闖了禍,倔強地繃緊嘴唇。
  她從煙霧後麵斜瞟著我:“是你掛了我電話?”
  我說:“對不起。”
  老錢忙著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您甭和她一般見識。”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一下。她說:“這就是嘉遇的小女朋友?我以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過so so。”
  我把臉轉到一邊。
  她追問事情經過,聽到老錢說起彭維維,她皺起眉頭:“你們幾個大男人,也忒天真了!一個小毛丫頭,能掀起多大的浪頭?你們也不想想,誰會腦子進水,調動這麽大場麵,就為了紅顏一怒?”
  邱偉陪笑:“我們也隻是猜嘛!”
  老錢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您是說……?”
  羅茜哂笑,“人家盯的,恐怕是這攤生意。好嘛,這手真夠毒的,整一個釜底抽薪,以後還有誰敢上門?”
  邱偉和老錢麵麵相覷。
  她按熄香煙站起來,“行了,我明白了,這事交給我。警察局那邊,不過是錢的問題,你們自個兒搞定。我見見嘉遇就走。”
  孫嘉遇看到她,掙紮著要起來,羅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別動。”
  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由她做來,卻是旖旎萬千,蕩氣回腸。
  我躲出去,心裏咕嘟咕嘟往外冒酸水兒。
  邱偉自己還有生意照顧,他和我告別。
  我說:“這幾天麻煩你了。”
  他苦笑:“嘉遇和我是十幾年的兄弟,這話說的,太見外了。我先走,有事打電話。”
  “邱哥,”我叫住他,“你告訴我,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他躊躇一下回答:“可能會按照烏克蘭的法律量刑。”
  我臉色發白,覺得站不穩,抱頭坐在樓梯上。
  他急忙又解釋:“你甭害怕,還到不了這一步。羅茜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嗎?”
  我咽口唾沫,艱難地問:“羅茜和他……是好朋友?”
  我說得很隱晦。
  邱偉笑了,拍拍我的肩,“你想哪兒去了?羅茜是嘉遇的師姐,他們倆一個學校出來的。”
  我送他出去。門前的台階上,一隻羽色斑斕的小鳥正踱著方步,待人走近了,它呀地一聲展開雙翼,以一種輕靈的姿態飛走,掠過遠處的藍天和綠樹。
  我驚覺,原來奧德薩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第 23 章
  一片兵荒馬亂之時,我接到家裏的電話。
  媽媽病了。
  爸在電話裏語焉不詳,隻讓我立刻買機票回國。
  我呆坐了半天,生生感受到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終於我鼓起勇氣去見孫嘉遇。
  他的身體剛開始複原,此刻正半躺在窗前的安樂椅中,昏昏欲睡。
  我坐過去,依然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
  窗外的陽光純淨而燦爛,尤加利樹在微風裏刷刷地輕響。
  他舉起我的手,湊在太陽光裏細細端詳,指尖的血肉,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麽隻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麽肉麻?”
  (注:科拉細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嘉遇……”我心煩意亂。
  他閉上眼睛,“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正幫你訂票,邱偉開車送你過去。”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有人在北京機場接你,我交待過的,醫院醫生,碰到麻煩都可以找他。”他說。
  他已經安排好一切。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說不出一個字。
  他推開我,“你隻有七個小時的時間,快去收拾東西。”
  下午兩點我拎著包上車,他為我打開車門。
  我勉強擠出點笑容:“你表現好點啊,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隨時查崗的。”
  他垂下目光看著我,眼睛裏全是淡漠和迷惘,嘴唇在輕輕發抖。
  我想伸手按在他的唇上,他卻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我。
  我喘不上氣,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架被他擠得咯吱作響。
  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一瞬,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擁抱裏,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他的親吻裏,則充滿了掠奪似的激情。
  對他來說,這一刻也許是一輩子那麽長。
  如果我能多留一時半刻,也許他會從此打開他的心。
  也許一切都會改變。
  但當時的我歸心似箭,一直擔心誤了航班,並為當眾進行激情表演感到不適和臉紅。
  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為能重回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回頭。
  再也無法回頭。
  *************
  我趕回家的時候,媽媽的急性腎衰竭已經脫離了高危期。
  爸一個人家裏醫院兩頭跑,累得掉了十斤肉。
  因為頻繁的洗腎,媽媽的皮膚變得焦黑幹燥。
  父母在,不遠遊。我痛恨自己的不孝。
  我在家裏呆了一個多月,直到媽媽出院。
  醫生說,尿毒症的症狀尚未完全消除,還要依靠每周兩次的透析維持正常功能。
  爸媽雖然都有大病統籌保險,但洗腎這樣的大額花費,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每月家裏要支付的醫療費,接近四千。
  我沉默了很久,決定和爸媽談一次。
  “我想回來找工作。”
  他們的反應之激烈,出乎我預料之外。
  爸說:“玫玫,爸媽已經過完了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我們不能耽誤你的前途。”
  我閉著嘴不說話。
  媽急得迸出眼淚:“你回烏克蘭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療。”
  我隻好妥協,但堅決不許他們再給我生活費。
  爸問:“你怎麽生活?”
  我回答:“我可以打工,教小孩子彈琴。”
  但我心裏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唯一可去的隻有兩個地方,在十公裏市場幫人看攤,或者,去卡奇諾賭場做侍應生。
  但這兩處的收入,也隻能保證基本的生活費用,學費是不用想的。說到底我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有孫嘉遇支撐著底氣。
  我沒有和父母談起過他。假如他們知道自己女兒跟了一個走私犯,我相信,他們會著急上火,夜夜睡不著覺。
  但他的手機一直接不通。十幾天前我就無法再聯係上他。手機關機,家裏的電話無人接聽。
  找老錢和邱偉,兩個人都支支吾吾,我心中的不安和焦慮越來越大。
  重返烏克蘭的前夜,我早早躺下,正迷迷糊糊睡著,爸敲我的門:“玫玫,烏克蘭的電話。”
  我噌地跳下床,隻穿著睡裙就衝出去,直撲到客廳的電話旁。
  “要死啊你,這麽長時間不來電話?”因為緊張和興奮,我聲音都是抖的。
  那邊卻沉默著,隻能聽到電流的噝噝聲。
  我疑惑起來:“喂?”
  “趙玫。”終於有聲音傳過來,我的心直沉下去。
  是彭維維,居然是彭維維。
  “你有什麽事?”我盡量克製著自己,保持聲音的平靜。
  又是沉默。我側頭看看牆上的掛鍾,時針分針呈現一個15度的夾角,已經過了半夜一點。
  “沒什麽,”彭維維忽然輕笑一聲,“今晚奧德薩的月色挺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嗎?”
  我壓抑著已經衝到頭頂的怒氣,生怕驚動到父母。我放低聲音說:“現在是半夜一點十五分,咱們明天再風花雪月可以嗎?”
  我的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肉裏,我還有一筆舊帳要和她清算。
  那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撲地一聲輕響,掛斷了電話。
  我沒了睡意,光著兩條胳膊坐很久,終於又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按著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
  依然是烏克蘭語: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我睜著眼睛躺到天明。
  登機前我給他發了個短信。在發動機的轟鳴聲裏,我滿懷著忐忑,注視著身後漸行漸遠的中國領土。
  飛機緩緩降落,我的心也跌落到了最低處。莫名的恐懼壓在心頭,我幾乎邁不動腳步。
  勉強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隨著大隊旅客排隊出關。
  看到邱偉穿過人群走過來,我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問我。
  “沒有,隻有這麽多。”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來的時候又狼狽不堪,哪裏有精力去照顧多餘的行李?
  邱偉沒有再說話,彎腰替我挽起背包。
  “嘉遇為什麽不來?”我看向他的身後,並沒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他把我的背包扔進後座,“嘉遇在基輔辦事,托我接你回去。”
  他不看我。
  明知他在說謊,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坐上司機副座,一聲不響扣上安全帶。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他沒有送我回家,他帶我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中等住宅區的一座小公寓。
  條件和我前兩個住處是無法相比的,但總算還幹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堆在牆角,亂糟糟一片。
  “為什麽?”我哆嗦得象一片風中的葉子。
  邱偉站著不出聲,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牙齒咬著下唇。
  “為什麽?”我再問一次。
  他終於掏出一張報紙放在床上。
  我看到孫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緝令,罪名是綁架及殺人未遂。
  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坍塌。

  第 24 章
  醒過來我沒有再哭,隻是頭暈惡心得支撐不住。我推開邱偉,自己走到床邊躺下。
  這一躺下我十幾天沒有起來。
  我隻記得自己不停地嘔吐,人也燒得有點糊塗。醫生來了又去,邱偉一直沒有離開。昏迷中我能感覺到他喂我吃藥,扶著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強咽進去又全部吐出來。有幾次甚至吐在他身上。
  略為清醒的時候我一直想:就這麽死了吧,省卻多少麻煩。
  但我還是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邱偉嚇得要死,他說:“趙玫,你命真大啊,燒到快四十度,我以為你要過去了。”
  我看著他笑笑。真過去倒好了,再不用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孫嘉遇的影子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那麽清醒理智的一個人,為什麽會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蠢事?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我問邱偉:“有人陷害他?”
  邱偉怔了一下,臉上有輕微的歉意。他看著我,眼睛裏的神情非常複雜:“我也希望這樣,可不是。事是他做的,確實是他做的。”
  有數秒的時間,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一片茫然間我突然反應過來,身體裏最後支撐著元氣的一點壁壘,嘩啦啦倒塌粉碎。
  心中悲憤莫名,開口卻是意外的鎮靜:“他已歸案?”
  “沒有,警方一直在找他。”
  “他現在在哪兒?”
  邱偉移開目光,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的話裏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但他不想說,我也不願逼他。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一切都失去意義。
  我扭頭看向窗外。
  戶外有不知名的大樹,累累枝杈幾乎伸進窗內,綠葉間掩映著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邱哥,你走吧。” 我厭倦至極,不想見任何人。
  他吃了一驚,“你病成這樣……”
  “我沒事了。”我慢慢坐起來,“我有私事要處理,你留在這兒不方便。”
  十天沒有洗臉洗澡,蓬頭垢麵,頭發油膩膩地糾結在一起,身上的餿臭味自己都聞得到,虧他捏著鼻子忍著。
  既然仍要活下去,這個皮囊我還得接著小心服侍它。
  邱偉皺著眉,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麽,這個小公寓豆腐幹一樣大,捉襟見肘,好在是獨立的單元,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他不放心地追問:“你有沒有要好的女同學,過來照顧你兩天?”
  我搖頭,身心疲累到極點,想一個人呆著。我們兩個都在極力避免再提到孫嘉遇的名字,但他的話,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詫異自己居然能笑出來:“邱哥你知道嗎?彭維維前幾天給我打電話,她終於夙願得償報了仇,她……”
  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我看到邱偉倒退了兩步,臉上驚恐異常,仿佛白日見了鬼。他的聲音嘶啞,一字字從齒縫中擠出來:“彭維維,已經死了。”
  猶如一桶涼水兜頭澆下,我覺得頭發全都在頭頂豎起來。我瞪著他,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麽。
  “她開了煤氣自殺,鄰居聞到異味報警,人已經沒救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想起那個怪異的電話,牙齒控製不住的嗒嗒發抖。
  “就是你回來的那天。警方公布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五點。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
  原來彭維維給我的那個電話,是她的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她說:趙玫,奧德薩今晚的月色挺好,北京也有月亮麽?
  我伸出雙手捂著臉,“為什麽?”
  維維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麽?
  “驗屍時發現吸毒的痕跡。”邱偉說。
  我震驚地抬起頭:”吸毒?”
  邱偉點點頭:“以前有過類似的例子。玩厭了,就被迫服侍他們要籠絡的人。他們控製人的辦法很多,毒品是最簡單的一種。”
  我不相信。
  我說:“我不相信。”
  那樣鮮活靚麗的生命,自小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美麗女孩,怎麽會走這條路?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事實。
  他坐下來,神色黯然,“嘉遇警告過她,她差點兒點了他的房子。不是這場火災,他也搭不上消防隊這條線。”
  我閉上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鈍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幫他推波助瀾的,還有我。宿命,一切早已注定。
  “她的後事呢?”
  “她父母來烏克蘭,取走了她的骨灰。”
  我點點頭,不想再說話。
  邱偉走了,臨走時交代:“這間公寓已經替你交了三個月的房租。”
  誰關心這個?三個月,誰又知道,明天能不能再看到太陽升起?
  我勉強挪下床,腳步虛浮,走了幾步已是一身虛汗。
  公寓裏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來的睡衣和毛巾。
  打開行李箱,最上麵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藍格棉襯衣。
  我的身體頓時僵住。
  周星星的《喜劇之王》,我看過無數遍,對張雅芝那件充做睡衣的男式襯衣,曾經充滿了向往。
  這件襯衣,我一眼就看中,他卻死摁著不肯放手。因為它在那些休閑襯衣裏,是最貴的一件。
  我怔怔地拎著衣領站起來,衣服口袋裏有東西在沙沙響。我小心地取出來。
  是兩頁紙。一張是地下錢莊的存款憑條,我曾經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份授權協議書,上麵寫著:本人願意將此存款轉交趙玫全權處理。
  最下麵是他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處空白,為我的簽名預留著地方。
  將近五萬美金,他全部轉到了我名下,沒有任何條件。
  我的膝蓋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漸漸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一口濁氣塞在胸口,我張大嘴卻吸不進一點空氣,想哭但完全擠不出眼淚。
  我伏在地上,許久不曾改變姿勢,直到地板的涼氣上襲,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滾燙的熱水嘩嘩淋下來,僵硬的四肢逐漸恢複柔軟,我的思維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吹幹頭發,自虐似的吞下一大碗粥,換上幹淨衣服去找邱偉。
  他手中的車鑰匙在驚訝中落了地。“趙玫,你瞎跑什麽?當心再著了涼,你小命就玩完了。”
  我跟著他進屋,一腳踹上大門,攔在他身前:“告訴我,他在哪兒?”
  他依然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著他,“你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航班號?”
  他有些狼狽,眼神閃爍:“趙玫,你別逼我。現在找他的,不僅是警察,那邊的人也在找他。”
  “那你跟我說,這一個半月到底發生過什麽?” 我不肯放鬆。
  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隻煙,就是不肯開口。
  我說:“你不肯說是吧?成,我去你門口坐著,直到你願意開口。”
  我隻能做無賴要挾他。
  他抱住頭,極其無奈,終於說:“你好好坐著,我告訴你。”
  我坐在他對麵,身體因緊張微微發抖。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孫嘉遇才會象處理後事一樣,為我安排好退路。
  邱偉掐滅煙蒂抬起頭,“羅茜找到的那個人,是嘉遇七年前的舊識。”

  第 25 章
  “嘉遇畢業那年,老爺子是打算送他出去念書的,他卻想在國內做公司。他家老爺子是那種謹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國內惹出是非,堅決不允,倆人談不攏鬧崩了。他一氣之下跑到了東歐,他媽把家裏的積蓄偷偷給他做了本錢。第一筆生意還沒結束,老爺子就出了事,他轉讓了手裏的貨物立刻回國。”
  邱偉說到這裏停下來,象是在整理著思路。也許事情太過複雜,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沒有催促。在雪地裏他曾經提起過他的父親,我努力想把幾個碎片拚在一起。
  過一刻他重新開始:“匈牙利的法律,往國外匯款,一天不能超過幾千美金。所以他決定冒險帶現金闖關。有人介紹了一個大使館官員給他,你知道,外交人員是有豁免權的。他自己隻帶著一少部分美金進了機場,其餘現金都交給了那個人。你猜猜,後麵發生了什麽?”
  我隱隱有了預感,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裏等著那人進來,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讓他快離開。嘉遇那時還是一小孩,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傻了吧唧嚇得跟什麽似的,乖乖上了飛機。等他醒過味來,人已經在幾萬公裏的天上了。”
  我完全詞窮,心灰意冷到極處。為什麽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傻孩子還不死心,一星期後返回匈牙利,那人一口咬定,說錢讓警察沒收了,讓他出示罰沒單據,他又拿不出來。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那小子咬死了就是不肯鬆口。最後幾個朋友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老爺子卻已經沒了。這事成了他心裏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
  疼起來讓他死去活來的胃痙攣,我明白了。這個故事讓我不勝負荷,頭暈口渴之下我衝口而出:“錢呢?就這麽便宜那混蛋?”
  邱偉扯起嘴角笑了:“你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的?孫嘉遇也沒放過他,做了些手腳,那孫子在國內和東歐都沒法再混下去,工作丟了,老婆帶著孩子也跑了,隻好去了中非。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回的東歐,又是如何和中國黑幫搭上了關係。”
  “他就是為報複?”
  “我猜是一半一半,另一半是清關這塊肥肉。”邱偉歎氣,“倆人的仇,別人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嘉遇聽到這人的名字,眼睛都紅了,可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找烏克蘭當地黑幫解決。”
  他盡量簡短地描述了那驚心的一幕。
  孫嘉遇出錢雇下的幫眾,尋到那人的住處,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拿到錢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遠處的海灘。那裏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臨到動手孫嘉遇卻後悔了,雙方內訌的時候車撞到樹上,那人趁機掙脫了繩子跳車,一路奔跑長呼:救命!殺人了!附近恰好有警車經過。
  車上諸人都隻受了點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裏逃生的被綁架者,隻認得孫嘉遇的臉。
  邱偉一拳砸在桌上,狠狠說:“靠!你說這個白癡,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
  我扶著額頭不出聲。八個月前我還隻是一個單純的學生,如今卻身不由己卷進了如此戲劇化的恩怨情仇。
  很多時候人不過是一念之差,大錯卻已釀成。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隻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我送你回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別再摻乎這些爛事。”
  我覺得辛酸。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象他說的那樣,繼續我的學生生涯,盡量忘掉這一切。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但已經來不及,就算是懸崖,也隻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讓我見見他。”我哀求,內心卻平靜而麻木。他目前的處境,隻能躲著,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
  “不行。”他拒絕得極其幹脆,“除非你想讓他坐牢。”
  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要的是他的命。
  我低下頭,忍不住抱緊雙臂,身後不知什麽地方吹來的穿堂風。半年來的笑淚悲歡,都在刹那間掠過胸間。
  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麽都做不成。每天坐在公寓裏等,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麽。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嚇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邊。
  “維維,是不是你?”我自言自語,然而並沒有人回答我。我已經無法恨她,彭維維隻是運氣不好。
  每兩天我還記得給家裏打個電話,媽媽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放下一顆心。
  手裏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幹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麽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他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複地一筆筆描摹著那個簽名。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係。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邱偉卻上來找我,“跟我走。”
  心口頓時發緊,水杯幾乎從我手中滑落,我問:“出什麽事?”
  “他要走,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穿上外套跟他上車。
  邱偉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連續掛斷三次後開始壓低聲音說話。
  明知電話那邊是孫嘉遇,我卻維持沉默,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
  我們換過兩輛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車子藏匿在此處。又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邱偉送我進去,然後關上門離開,沒有說一句話。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我站了五分鍾,眼睛終於開始適應此處的光線,逐漸辨別出物體的輪廓。
  有人坐在沙發上,黑暗中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靜靜走過去,不知該做什麽。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麵。我還以為會和他抱頭痛哭。
  桌角的台燈啪地亮了。我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發不知多久未曾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打量著我,然後開口說:“你怎麽瘦成這樣?”聲音沙啞。
  我有點瑟縮,他的眼睛死氣沉沉,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
  “你怕我?和一個殺人犯共處一室?”他莞爾。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而以前,湊近了隻有清新的香皂味。我心酸地回憶,同時注意到煙灰缸裏塞得滿滿的煙蒂。
  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
  我象被人迎麵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淚一下湧上來。
  “我跟你走。”
  “傻瓜邏輯,你言情小說看得太多了。”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不該來,邱偉這家夥忒多事。”
  我靠著他再不想說話。往事不堪回首,未來蒼茫一片。如今唯一真實的,隻有身邊這個真實的人,能多守一刻則多守一刻。
  半夜的時候,我忽然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刹那間不知身在何處,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幾乎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光線裏,我看到孫嘉遇光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射。

  第 26 章
  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地撲過去:“什麽人……”
  孫嘉遇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立刻摔在地上,被他迅速壓在身下。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貼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台的鏡子被擊中,令人心悸的脆響中,碎片四處迸濺。
  壓在上麵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
  “他媽的!”他低聲罵:“居然加了消聲器。”
  “嘉遇……”我恐懼萬分。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低喝:“別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
  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耳邊說:“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瘮人的寂靜,隻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裏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借著窗簾縫隙透進的月光,我看到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裏,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
  那是一支槍!
  所有的僥幸都在一瞬間退去,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濕一片。我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麽,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心頓時直沉下去。我的聲音和身體都在劇烈地抖動:“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我顫抖著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噓一聲:“是碎玻璃碴,你別亂動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幹嘛?他們要幹嘛?”
  即使是在黑暗裏,我也能感覺到他翹起了嘴角。他說:“進來取命。這房子的防盜係統夠他們忙活一陣的。”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麽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湧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他放開我,異常熟練地把彈匣插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
  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連貫流暢,絕不是一個初次持槍的新手。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你不來,邱偉也會來送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這筆賬,總要有個了斷。”
  我不說話。這個人,我究竟認識他多少?他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想起第一次見麵,他適時地出現在那個血腥的場合,恐怕並不是偶然路過。
  隔一會兒他又說:“我想見你。”四個字說得艱澀淒涼。
  所以他犯了大錯。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最後還是把你卷進來。”他說,“對不起。”
  他的眼睛在一線微光裏閃閃發亮。這一刻無論有多少前情舊怨,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天長地久的祈願,都不再可靠,靠得住的隻有自己和身邊這個人。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在雪地裏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隻有我,我也隻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耳邊聽得撲地一聲輕響,我受驚,抬起頭卻看不到任何異樣。
  “電源被切斷,防盜係統大概癱了。”他貼近我的耳朵解釋,“太他媽頹了,我還以為能撐到天亮他們撤退。”
  客廳方向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裏令人心驚肉跳。
  我握緊他的手,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你呆著別動,我去看看。”他想掙脫我的手。
  我還是緊緊握著,讓那隻手在我的掌心再多停留片刻,然後緩緩放開。
  他手腳並用,貓著腰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我聽出點門道,象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台劇,那裏麵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象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射,槍口下鮮血四處飛濺。
  可見編劇們是多麽地不負責任,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裏。“聽著,玫玫。”他的聲音恢複冷靜,“落他們手裏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往廚房去,我已經割斷了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裏的,是一隻打火機。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拚命攥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真沒想到,我年輕的生命隻能這樣結束,人生還有太多的樂趣沒有來得及體驗,幸好還有他在身邊。
  幸好。
  我靜下來,點點頭說:“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
  聲音鎮定得令自己吃驚。
  他愣了片刻笑出來,隻笑了半聲又停住,他問:“你不怕?”
  “怕,怕得要命。我不想死,我還沒有結婚生子,我想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老老實實回答,此刻再沒有說謊的必要。
  他在黑暗裏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緊緊摟住我的肩頭。我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隻掙紮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
  那聲音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好象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但是我很快恢複了記憶,一切擔憂恐懼瞬時紛至遝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隻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你醒了?”
  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瞠目看他很久,掙紮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低身體凝視著我,他的眼珠仿佛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麽事?”我已有預感,全身的肌肉開始繃緊。
  “孫報了警。警方趕至現場,對峙一小時後擊斃三人。他無恙,但被捕,需要麵對綁架和殺人未遂的指控。”安德烈的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
  報警?我不明白。
  “我呢?我怎麽會在這兒?”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麻醉劑。我們在衣櫥裏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徹底清醒過來。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不知道自己是警方通緝的嫌疑人?
  “為什麽?”我大聲嚷。
  “Sincerity .”安德烈說。
  “Sincerity?”
  “是,他說,這麽多年他手裏能掌握的,隻有這一點真實,他不想親手毀了她。他還說,不想再讓混亂場麵刺激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他還活著。
  過很久我問安德烈:“會判多少年?”
  “我無法回答你,玫。”他的聲音出奇地溫柔,“我隻是一個警察,職責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
  我埋下頭,說不出一句話。
  “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不要多說。”
  我被感動,他一直愛護我,無論我有多麽不堪。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麽,手指摩挲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象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第 27 章
  取證期間孫嘉遇未能獲得保釋。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被凍結。
  他不肯見人,努力多次,終於答應見我們一麵。
  他穿得整整齊齊出來,頭發已經剪短,人胖回去一點兒,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神情冷漠。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請律師的事,他叼著煙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神不知落到什麽地方去了。
  邱偉叮囑:“嘉遇,在裏麵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於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
  心裏有什麽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已放棄。
  那天他是淩晨四點五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到底在想些什麽。
  “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身看著我說,“離開烏克蘭吧,回家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帶他離開,他的背影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出了門我已經支持不住,雙腿發軟,很久才透過一口氣。
  那晚上我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點滴細節都晾出來細數。
  最後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麽多事兒了,他幹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麽好歹,我活著有什麽意思?”我拍著桌子,“丫他媽就是一混蛋,我怎麽認識了他?”
  邱偉開始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後他歎口氣,沉默幾分鍾後問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孫嘉遇入獄之後,我和邱偉之間似乎築起了一座微妙的高牆。我猜他已經把我當作紅顏禍水,因為我,孫嘉遇才在離境前功虧一簣。
  我的確不了解他。初遇時隻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麵;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
  一切都已來不及了,酒精的作用令我感覺無限淒涼。
  老錢趕過來,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追問:“生意的事,小孫是怎麽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在吧?”
  邱偉搶白他:“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我覺得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後我在十公裏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每天十點到六點,死死地盯八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隔三差五才去學校露個臉,反正快要放假了,原來的好學生早已淪落。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裏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老板不在的時候隻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隻夠我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隔壁的店主養了一隻體形碩大的黑貝,名叫“牛肉”,空有狼狗的神韻,卻長著一副媚骨。給它幾張紙幣,它就會屁顛顛叼著鈔票跑到賣盒飯的車子處,再帶著找零和盒飯輕快地返回來。這樣殷勤,不過是為了幾塊牛骨頭。
  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曾幫我做過家務。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造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再多添幾塊肉。
  我笑笑,感激她的好意。那些肉,最終都便宜了“牛肉”,我吃不下。我迷戀上了甜食,隻有把那些甜得齁人的糕餅,近乎自虐地送下去,才能勉強壓下心中的焦慮。
  這天飯吃到一半,來了兩個當地商人,我正招呼他們看貨,門口傳來牛肉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顧客出去查看。牛肉隻有一點好處,遠遠看到穿製服的人,便會大聲示警,倒也不枉眾人孝敬它的那些骨頭。
  跟牛肉糾纏不清的人,卻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
  我笑著呼喝牛肉鬆嘴,他看到我立刻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我甩開手,“我還有顧客,你幹什麽?”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奇痛入骨,我煩躁地掙紮:“你有病啊?放手!”
  他站住,轉身麵對著我,我看到他腦門上全是汗。
  “安德烈?”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麽,站了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玫,我想監獄裏也有他們的人。”
  我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麽?”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商量了很久。
  那人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鍾,他還未脫離危險期。”
  孫嘉遇的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地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麵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液體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
  他的左手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嚴重內出血,七處骨折。那些人沒想過讓他活著。”安德烈說,“監房裏有人受到刺激癲癇發作,獄警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裏除了他的臉,隻剩下一片混沌。
  “嘉遇。”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你都過來了。”
  安德烈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緊緊握住,湊在他耳邊說:“不論什麽代價,我一定讓你出去。”
  他的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眼淚飛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眼中的焦點瞬間消失,頭歪到了一邊。
  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雜亂的腳步朝室內湧來。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拚命踹他的小腿,“為什麽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
  我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發呆,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製地跳動。安德烈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裏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大聲喊著,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髒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咖啡液潑在地板上,象幹涸的血跡。
  “那是什麽?”我茫然地問。
  他聲音發抖,“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象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說什麽。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的時候,兩個便衣警察走過去和醫生說話。我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
  遠遠地透過人群,我隻能看到孫嘉遇的臉,白得象頜下的被單,還按著一個透明的氧氣麵罩。
  “安德烈,放開我,我可以控製自己。”我說得很平靜。
  因為無論我做什麽,再不會有人皺著眉說:“聽話。”
  這一次他再也攔不住我。
  安德烈的手扣得更緊。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請回吧。”他看看我又對安德烈說,“她需要休息。”
  安德烈強行帶我離開醫院。
  “幫我,安德烈。”我拉住他的衣袖哀求。
  “他確實犯了罪,我無法幫助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玫,我是警察。”
  “那你滾吧!”我突然爆發,“警察?狗屎!如果不是你們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麽會有今天?”
  安德烈愕然地看我很久,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我楞了一下,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淚簌簌而下,“對不起,我說錯話。”這些日子,隻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綁架案中沒有第三方和汙點證人。”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 28 章
  “律師也估計到這種情況。” 邱偉跟我說,“能做的都做了。現場那倆警察已經基本搞定,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他們心裏門兒清;那幾個幫手也按住了不許露頭,警局裏該上香的菩薩都捐了香火錢。可我們在做,別人也在活動,說不定砸錢更凶,我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而且看對方這陣勢,根本就不在乎判決結果。”
  他的話說得再明白沒有,我點點頭。
  想了想我問:“大使館能幫忙嗎?他爸原來的關係還能用上吧?”
  “趙玫啊,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苦澀地笑,“人走茶涼,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家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何況這是刑事案,誰願意沾手啊?
  我把額頭靠在窗玻璃上,望著外麵不出聲。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
  邱偉疲倦地捧著臉:“幾天睡不著覺了,什麽也做不成,一直在想這事。在國內,想盡快撈人出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原告撤訴。在這兒,”他笑笑,“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心裏一動,轉頭看著他,“羅茜。”我說。
  邱偉連連搖頭:“沒戲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吧,嘉遇沒和任何人商量就一意孤行,已經讓羅茜難以交待。她早就放話出來,凡事涉孫嘉遇,再不會插手。”
  我小聲說:“她不會看著他死。”
  他倆的糾葛,看上去並不象邱偉說的,隻是校友那麽簡單。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特殊關係,在人前肌膚相觸,曖昧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女人總是比較癡心一些。就象彭維維,我依然記得她換好衣服上好妝,喜孜孜等著他來接的情景。
  她恨孫嘉遇,不過是因為他再次粉碎了她對男人的幻想。
  邱偉為難:“我不想去求個女的。”
  我說我去,最多再讓她當麵擠兌幾句。
  “算了。”他歎氣。“怎麽著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受她奚落。”
  羅茜足足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披著一件珊瑚粉的浴衣,象是剛剛午睡起來。
  “我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她的臉板得沒有一點表情,“你們請回。”
  “姐姐,求你,如今隻有你能救他。”我急得直接跪下了。
  羅茜臉色鐵青地站起來:“你甭來這套,沒用!”
  我拽住她的衣角不放:“姐姐,你大概不知道,他們用的是鐵床腿和木棒,沒有留任何生路。警察進去的時候,牆上地上都是血。人送到醫院已經沒了呼吸和心跳,前後輸了五千cc血,現在還用著呼吸機。”我幾乎聲淚俱下,“隻要他還在裏麵,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
  安德烈這傻子,以為我的俄語仍和大半年前一樣,他和同事說話時,壓根兒沒有想到避開我。他不知道這些殘忍的詞,是如何一字字刺入我的心口。
  當我再次開口重複這些話時,它們依然象一根根尖利的冰淩。
  我不相信羅茜會無動於衷。
  羅茜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仔細看我幾眼,依然說:“你們先回去。”然後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
  “姐姐……”我在絕望中還想努力挽救,邱偉上前拉起我,示意我噤聲。
  直到出了門,他才說:“她不拒絕,已有轉機。這人脾氣挺怪的,最討厭別人羅嗦。”
  我問:“真的?”
  他點頭:“真的。”
  我心裏又升起一線希望。
  忐忑不安中等了幾天,羅茜果然打電話來,讓我們過去。
  “有人願意攬下這事為雙方調停,不過開價十三萬美金。”她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
  “十三萬?”邱偉長吸一口氣,“靠,那不就是一百萬人民幣?真敢要啊,整一個落井下石!”
  “這麽些年你白混了。”羅茜拉下臉很不高興,“別人靠的是十幾年的麵子,你愛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接你這檔生意。不過我提醒一句啊,二十天後就是第一次庭訊。”
  邱偉別轉臉,“嘉遇的資產全被凍結了,一下子湊十三萬……”
  我忍不住插嘴:“我有四萬六。”
  隻有這筆錢,因為存在地下錢莊,變成漏網之魚。
  兩個人一起扭過頭看我,但是表情各異。羅茜驚異地挑起兩道秀麗的黑眉,邱偉卻是一臉無可奈何。
  離開那座豪華得令人有壓迫感的別墅,我們在路邊的快餐店停下吃飯。
  “真不該帶你來。”邱偉極其懊喪,“本來可以討價還價,讓你一句話給攪黃了。”
  我低著頭,把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我不是犯傻,我隻是想起他跟我說:不。
  我想讓他平安出來,不惜任何代價。
  可是我總給他帶來黴運。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其實我也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這倒黴事消停過嗎?老輩人總說八字相克,不能不信。”
  我仰頭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帚精嗎?拐這麽多彎不累嗎你?”
  “我沒這意思,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有些尷尬,停了停接著說,“他跟我說,挺幹淨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不能毀了她。”
  我咬一口三明治,隻覺得一點酸澀從心裏慢慢膨脹,最後堵在嗓子眼那裏。我哽咽起來,被食物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站起來飛快地衝進洗手間。
  我在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眼睛下麵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發枯澀無光。
  我簌簌地抖,不過兩個半月的工夫,自己象老了十年。
  邱偉說他也勸過分手,這話明顯在說,有這意思的不是一個人。孫嘉遇終究也是介意的。
  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無法推卸的責任?就因為我以處子之身跟了他?
  我掩著臉,很久不願放開手。
  邱偉在外麵敲門,“趙玫你沒事吧?”
  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後開門出去,“沒事。”我說。
  他交給我幾個人的聯係方式,然後一一交待:“餘下的八萬多,咱倆得分頭湊去。這幾位你都見過,好好跟人說,人家不借也別甩臉,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主兒。”
  我第一次見識了什麽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些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離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隻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裏,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再不是當初趨之若騖的時候。
  我隻借到三千美金,而且是三分的利。
  我很想把錢甩在地上,掀翻桌子走人。想起邱偉的話,我咽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的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看著他,這人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忽然之間我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是天下掉下來的?
  我氣平了。
  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麽處置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說。
  那人的臉仿佛紅了一紅,也許是我看錯了。
  精疲力竭地走回家,偏又趕上電梯壞了,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去。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是瓦列裏婭和伊萬站在門口。
  我上前抱起伊萬,緊緊貼著他的小臉,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
  “我都聽說了,” 瓦列裏婭走過來,“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淡地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叫了外賣,你還沒吃飯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取出餐具拉著伊萬的小手坐下。大人再怎麽對付,孩子還得吃飯。
  瓦列裏婭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很少,你先拿去。”
  紙包裏是零碎的格裏夫納,各種麵值都有。
  我抬起頭困惑地問:“你要換美鈔?”
  “當然不是。”她笑,“這些錢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裏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他送我那家店,本錢至少一萬二。”
  “不行,你拿回去,我不能用你的錢。”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裏。
  她低下頭,過一會兒說:“我要結婚了。下個禮拜日舉行婚禮。”
  “啊?”這回我是真的吃驚。
  她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裏充滿了媚態,笑容是羞澀的。她說:“他是伊萬的醫生,對伊萬很好。”她頓了頓又說,“對我,也很好,非常好。”
  “恭喜你!”我由衷地為她高興。她吃過的苦,總算有人願意補償她。
  這麽多日子,終於聽到一個好消息,見到一個幸福的人。
  不知為什麽還是有點心酸,為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正在一個個離他而去。
  “你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去,一定去。”我簡直是在發誓。

  第 29 章
  過幾天我去地下錢莊,取出了那筆錢。
  踟躇很久,才把存款憑證和委托協議遞過去。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心裏抽痛一下,仿佛和孫嘉遇的最後一縷聯係,就此斷了。
  加上瓦列裏婭執意留下的五千美金,一共湊了五萬四,我全部交給邱偉。
  “我把貨抵出去了一部分,朋友幫忙接手,隻籌到五萬八。沒辦法,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誰手裏都缺現金。”
  邱偉說得輕描淡寫,我忍住沒出聲。
  這會兒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節,他這批貨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辛苦化為烏有。接手的人占了大便宜。
  我很懷疑,生意場上有沒有真正的朋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攘攘熙熙,皆為利往。
  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還差將近兩萬,實在不行,隻有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盡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隻有它。”
  我咬咬嘴唇問:“要不咱倆搶銀行去?”
  “那也成,後半輩子都不用愁了。”他一下子笑出聲,接著皺眉,“說這個我想起來,今兒下午在銀行碰到老錢,這人可真不是個東西。”
  “嗯?”我反應過來,“老錢又不走貨,他應該不缺現金啊。”
  “要不我說他不是東西,鑄鐵公雞一個。嘉遇出事前接過兩單生意,定金是他代收的,清關他做不了,錢又不退別人,一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提到這件事,邱偉失去了冷靜。
  我不知道怎麽接話,正在躊躇,身上手機響了。我掏出來看一眼,說曹操曹操到,正是老錢,
  原來尼娜進城找我, 現在他那兒等著。
  “你自己去。”邱偉厭惡地說,“我不想再看見他。”
  尼娜是自己進城的。我想象不出來,她是如何拖著不方便的左腿,從公路車上一步步挪到這裏。
  她上前擁抱我,“可憐的孩子。”她低聲說。
  她找我,是為了送兩份通知書,維也納音樂大學和格拉茨音樂學院的入學通知書。
  幾個月前,尼娜為我錄過幾首練習曲,連著她自己的推薦信,分別寄給了原來的同行朋友,在奧地利音樂學院任職的兩位客座教授。
  我心如刀割。那時我還夢想著和孫嘉遇同赴歐洲,如今已經物是人非,變成莫大的諷刺。
  但我還是收起通知書,問尼娜:“為什麽不打電話讓我自己去取?”
  “我夢到馬克,他對我說,麵對未知之旅他很害怕。我想見見他。”
  我說不出話,隻能低下頭,“現在不允許任何人會見。”
  尼娜非常失望,取出一本《聖經》交給我,“這是我丈夫留下的,請一定轉交給馬克,告訴他,隻有在主的懷抱裏,才能得到完全的安寧。”
  我認出來,這本《聖經》,就是孫嘉遇在她那兒常翻的那本。
  她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堅持住,主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我含淚點頭。
  尼娜堅持要自己回去,我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車,這才轉回身找老錢,我想讓他把定金退出來。
  那筆錢擱以前不算什麽,如今卻是救命錢。
  他嘲諷地看著我:“我是孫嘉遇的合夥人,你又是他什麽人?情人?”
  “你們合作這麽多年,你就忍心見死不救?”我氣得嘴唇直哆嗦。
  他笑起來:“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錢呢,咱們也可以商量。”
  “我要現錢。”我說。
  “成啊, 不過我得準備一下,你隻能晚上來取。”
  我狠狠瞪著他,我一直在為自己以貌取人的態度檢討,這麽看起來,我還真沒有看錯他。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臉上完全是貓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門離開,在大街上茫然地亂走,太陽底下出了一頭的汗。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現手裏還握著尼娜的聖經。
  我隻有去找安德烈。
  我站在樹蔭下等他出來,抬頭看到奧德薩警察局的標誌,記起第一次來這裏的情景,已經恍如隔世。
  安德烈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得遠遠的,臉上的表情很淡很淡。
  “我已經申請回避。”他說,“不能再見案中的嫌疑人。”
  我勉強笑:“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為難你,再也不會了。”
  他接過聖經,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抬起頭:“我隻能說抱歉。”
  我慢慢抽回手,壓抑著徹骨的失望,“安德烈,不管怎樣都謝謝你。以前的事,對不起!”
  “玫,”他在背後叫住我,“我真的沒有一點機會?”
  我說:“聖經裏說,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對我,孫就是那個印記。”
  “我明白。”他點點頭,神色黯然,“下個月我要去基輔工作了,玫,你自己保重。”
  他用力抱我一下,然後轉身走開。
  他終於想通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塊,我甚至忘了說再見。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陽射下來,熱得人心思恍惚。
  老錢的電話追過來,“錢我準備好了,你來不來?”
  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閉上眼,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孫嘉遇包裹著紗布慘白的臉。
  最後我說:“去。”
  邱偉從我手裏接過兩萬美金,狐疑地問:“你用什麽辦法刮下來的?”
  我不響,拿起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他盯我半天,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麽,但他隻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碾滅,然後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十三捆綠瑩瑩的鈔票,整整齊齊擺在羅茜的麵前。
  她拆開一捆,嘩嘩抹過一遍,然後漫不經心地說:“我托了人說情,過幾天去醫院看看。”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期待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瞟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症監護,哪兒經得起你再折騰一次?有什麽話帶給他?”
  我想想,搖頭說:“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說話,眼睛裏全是憐憫。
  羅茜從桌上拿起兩萬扔我懷裏:“這些拿回去,算我的心意。”
  我放手裏掂掂,挺括的質感如此熟悉,從老錢手裏接過時的感覺,和此刻沒什麽區別,這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我把錢放在沙發上,拉開門出去,沒有說任何告辭的話。
  在路邊坐了大半天,被曬得頭暈眼花。異常懷念北京,即使是熱得讓人心驚肉跳的夏天。
  瓦列裏婭的婚禮,我還是去了。
  瓦列裏婭雖然有了伊萬,卻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新娘子穿著貼身窄窄的白色婚紗,美得不象真人。
  我小心翼翼吻她的臉,生怕破壞掉她精致的化妝。
  典禮前出了點意外,伊萬原本要充做花童,但他突然開始哭鬧,死活不肯靠近新郎。小小孩子大概感覺到了,此後母親不再是他的專有財產。
  我抱著哄他,伊萬趴在我肩頭抽噎,比平日溫順許多。
  新郎是個長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碼比瓦列裏婭大十歲。但是看得出來,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對她嗬護備至。
  牧師正在問他:“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伊萬模糊地咕嚕著:“爸爸,爸爸……”
  我心酸,低聲問他:“你也想念他是不是?你是否覺得這個世界太過荒唐,才不肯與我們交流?”
  他在我懷裏不安地扭來扭去,卻不肯回答我。
  忽然間我無法忍受。我把伊萬交給身邊的人,快步離開教堂,沒有看到新郎新娘親吻的場麵。
  旁人的平淡幸福讓我嫉妒。
  二十多天後,我從市場回住處,聽到路邊輕輕兩聲車號。
  羅茜在我身邊搖下車窗,她開著一輛鮮紅的歐羅巴。
  “上車來。”她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領我去的,是那家舊俄羅斯風味的私人俱樂部,孫嘉遇經常帶我吃飯的地方。
  領班湊過來為她點著煙。
  羅茜對著天花板吐了個煙圈,這才開口:“結果出來了。長期居留權被取銷,十五天之內必須離境,否則會強行行政遣返。”
  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我明白話裏的主語是誰。我鬆口氣,禁不住如釋重負。
  “什麽時候能出來?”我問。
  她微微笑:“人已經出來了,現在住我那兒。”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她。
  “他現在隻能靠輪椅進出,家裏地方寬綽,服侍的人也是現成的。”
  我覺得口幹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費力地說:“我能見見他嗎?”
  羅茜按熄了香煙,笑容裏有明顯的譏諷。她說:“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老錢拿著一盤攝像帶去找嘉遇,交換他在烏克蘭七年結下的業務網絡,他沒的選擇,隻能聽老錢擺布。你想不想知道那盤帶子的內容啊?”
  我耳邊嗡地一響,一下跌坐在椅子裏, 睜大眼睛瞪著她
  “是,老錢用了針孔攝像機。”她揚起眉毛冷笑,“你怎麽不動腦子想想?兩萬美金上次床,奧德薩頂尖兒的雞也沒這個價錢。你以為男人都是冤大頭?一個男人的救命錢,是女友用身體換來的,這是在拿刀子捅他你明白嗎?你讓他有什麽臉見你?”
  如同五雷轟頂,我緊緊攥著兩側的扶手,眼前飛過點點青蠅。
  原來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總算明白,但是這個代價付得太大了。
  羅茜看我一會兒,聲音變得柔軟,“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更傻。姐姐教你一句話,永遠別高估自己對男人的影響力,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則。也別為他們犧牲,他們會感激你,但不會因為這個更愛你。”
  我側過頭不出聲。
  羅茜歎口氣:“嘉遇這人命犯桃花,這輩子就栽在女人手裏。一動真格兒的準倒黴,先是一個範淼,接著是彭維維,然後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嚇一跳,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範淼。”
  打擊接踵而至,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刀叉杯碟,還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
  她沒有看我慘變的臉色,自顧自說下去,“範淼比他低兩屆,是他們係有名的美女,千辛萬苦吊上手,跟朵花兒似的捧著,就差做個牌位把她供起來了。給老爺子辦完喪事,嘉遇急著回匈牙利還債,把手裏僅餘的三十多萬交給範淼,讓她幫著從工廠發貨付尾款。沒成想那小妞兒早就辦好了留學手續,一直悶著不吭聲,他前腳離開,後腳她就帶著三十萬消失了。那是九幾年,三十萬還真當錢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慘的時候,手裏隻剩下六百美金,回國的機票錢都不夠。他沒了辦法,隻好來烏克蘭另打天下。”
  說起這些,羅茜的臉上有一絲恍惚的微笑。
  我能夠想象得出,孫嘉遇初到奧德薩,舉目無親人地兩生,她提攜他幫助他,身處異鄉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後,事後總是一樣的。
  我苦澀地問:“他是恨她還是忘不了她?”
  “那些追過你的小男生,你還能記住他們長什麽樣嗎?”羅茜再點起一支煙,無奈地笑,“女人隻會對讓她們流淚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樣。他們隻記得讓他們傷心的女人。”
  什麽都不用再說了,我把頭靠在手臂上,渾身發軟,幾乎動彈不得。
  羅茜把一個紙袋交給我,“公共場合別打開,回家再看。你要真為他好,就別再糾纏,讓他踏踏實實離開。”
  她摸摸我的頭發,想說什麽終於沒有說出來,歎口氣結帳離開。
  我一動不動地伏著,時間長得驚動了領班,他過來詢問:“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搖頭,他笑一笑,無聲地退下。
  我沒聽羅茜的勸告,直接撕開了紙袋,伸手摸進去,然後我控製不住地翹起嘴角。
  如果有人此刻看到我的表情,那一定是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紙袋裏是五遝美金。
  另外夾著一張紙條,最上麵寫著玫玫,長長一列空白,然後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這一切,繼續你的夢想。往前走,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看著,實在忍不住微笑。
  他還真是個妙人兒,第一個女友拐了他的錢跑掉,他就用錢一個個打發掉身邊的舊人。
  這算是補償嗎?一年的心碎情傷,換回四十萬,這筆生意,還真劃算。
  真是劃算,我仍然隻能微笑,因為實在哭不出來。
  我把紙條湊在燭火上,看著它緩緩化為灰燼。
  但我不相信,一起經曆過這麽多,幾乎是天長地久,他會再不見我。
  我心裏存著一線希望,一天天數著日子。
  他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直到第十五個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樣無聲消逝。
  一切都已過去。
  我開始收拾行裝,這個城市真的與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我想把關於這個城市的一切記憶,一筆抹去。
  波音747轟鳴著衝上藍天,從舷窗望出去,碩大的機翼下,是烏克蘭廣袤的原野,和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麵。
  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烏克蘭已經初現秋意,我再沒有機會看到黃葉飄零的海濱大道,還有油畫布景一樣的山楂樹。
  再見,奧德薩。
  再見,烏克蘭。

  尾聲
  一年後的一個下午,我收到一封空白的郵件,裏麵隻有一個網站的鏈接。
  點進去,是chinaren的同學錄,一路進入他的母校和院係,看到的,卻是他已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下麵的跟貼,充滿了緬懷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體照中,少年時的孫嘉遇並不觸目,和他周圍的同學一樣,眼神清澈,笑容單純燦爛,是可以透過顯示屏觸摸到的青春
  一個帖子這樣寫著:世間最痛苦的事,是眼看著朋友或者親人,一天天枯萎凋謝,你卻無能為力。這樣的創傷,終其一生不能痊愈。
  另一個帖子說,很早就發現了異常,但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去年九月做的第一次手術,打開腹腔二十分鍾後即行縫合,因為再無切除病灶的必要。
  我想起他摔傷後曾做過一次胃部造影,他那個訣別似的擁抱,他的決絕和放棄。
  我想起那張被我燒掉的紙條,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訴我,他能為我做的,隻有這麽多。
  當時的我以為自己從此看破紅塵,看透了男人。那時太年輕,我不懂。
  如今我終於明白……
  但已經太遲太遲。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 琴房外綠茵匝地,西斜的日光透過白紗窗簾,在牆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
  奧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春天,清風透窗而入,帶來孩子們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聽到心裏細碎的一聲輕響,仿佛就此關上了兩扇冷宮的大門。
  所有的心事終化灰燼,關山萬裏,從此再無任何心願。
  原來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屬於生命裏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
  倉促間回頭,卻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
  奧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沒有遇到一場雪,大得過當年喀爾巴阡山麓那場雪。
  我也再沒有遇到一個人,象他一樣愛我如自己的生命。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裏流沙一樣逝去的舊日時光。
  那個吉普賽女人說: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我認了命,反正怎麽過,都是一生。
  If I should stay
  I would only be in your way
  So I\\\'ll go, but I know
  I\\\'ll think of you every step of the way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You, my darling you, you
  Bitter sweet memories
  That is all I\\\'m taking with me
  So goodbye, please don\\\'t cry
  We both know I\\\'m not what you need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hope life treats you kind
  And I hope you have all you dreamed off
  And I wish to you joy and happiness
  But above all this I wish you love
  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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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最後的歌詞,引用自電影《保鏢》的插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

  後記
  我以前追過文,知道被結局嘔著之後,想把作者拖出去關門放狗的心都有。
  一開始就說過,這故事,最多也就是一韓劇的水平。雖然男女主角都有原型,雖然很多段子都是真實的,但太過戲劇化,反而不象真的。
  我也想完全任性一次,讓自己在這個故事裏相信一次愛情。強忍住了一向喜歡刨根問底的惡習,所以成就了這麽一篇矯情、煽情兼嘩眾取寵的小白文。
  其實我早已發現,這個故事從三分之一處已經開始偏離預定的軌道。停下來細想,發現是女主角的性格扭轉了故事的大方向。
  現實中的女孩,年紀比較小,又自小修習藝術,人異常的纖細敏感。象我這種自我保護意識強烈兼皮糙肉厚的遲鈍之人,實在無法把握那種執著的、帶有飛蛾殉身意味的愛情。所以我寫得相當吃力。最後索性拋開了,按照自己熟悉的性格套路往下寫。大家看到的,就是眼下忽而成熟忽而幼稚的趙玫。
  她每做一個決定,我都要設法鋪墊足夠的劇情,因為首先我得先說服自己,證明她那樣做是符合邏輯的,沒有違背人之常情的。(所以這個文越拖越長,暴汗……)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存在的,但世界上應該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不過這也隻是我的理論,也許真正的感情裏不該有如此多的理智。
  我一邊寫一邊琢磨,一邊想一邊改,細節鋪陳一直在變化,但是這個故事的最終結局,實在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最初設定的結局,是趙玫和孫嘉遇回國後終於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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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埃落定之後, 兩人發現,雖然仍然相愛,可是這份愛,已經沉重得讓人負擔不起。
  相比烏克蘭,國內的環境更加複雜,兩人迥異的家庭背景和年齡代溝,也成為感情發展中的障礙。
  與其這樣麵對麵互相折磨,時時提醒各自不堪回首的記憶,不如彼此放條生路。
  趙玫撤退了,她說:如果可以重來,我選擇不認識你。
  多年之後她回國,意外的機會,偶爾見到孫嘉遇,他胖了很多,當年的清秀和銳氣早已泯然眾人,身邊是容貌平常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溫和而耐心地教育孩子:聽話,你這孩子怎麽總和爸爸擰著來?
  趙玫轉身慢慢離開,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心事終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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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嚐試著往這個結局走的時候,無法駕馭文字的力不從心,和滿心鬱悶無處發泄的煩躁,讓我幾乎摔掉手裏的鼠標。
  愛情不會消亡,卻會被空間阻隔,被時間湮滅。兩個人各自生活著,甚至不能說不幸福的,但是心裏總有一塊不能愈合的傷,無法碰觸。
  這樣的結局,在我看來比生離死別更加傷人,我已經對自己文裏的人有了感情,狠不下這個心。
  而且我還有點私心,我極其害怕有道德潔癖的讀者上來砸場子,然後質問我:象孫嘉遇那樣的人,父親是貪官,他自己好色走私殺人綁架,壞事做盡,憑什麽有幾個錢就能逍遙法外?
  我回答不出來。
  所以小孫隻剩下死路一條。
  但我想他走的時候,心裏總有一處是暖的,他至少還是看到了愛情和忠誠,友情和信義。
  趙玫終於明白了,雖然她明白得太晚。痛到極點反而促成了她最終的解脫,她隻記得他的好,小孫變成她心底深處的一線星光。
  現實中也有很多男人嘴裏是不說愛的,他們表達愛的方式是另一種,可惜年輕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明白。
  女子生命裏第一個男性,基本上會影響她一生對異性的觀感。能不能打開心結,完全靠自己。彭維維和瓦列裏婭是正反兩個例子。
  自己最喜歡的角色,是瓦列裏婭這個姑娘,不走極端不鑽牛角尖,雖然命運坎坷,看待世界的眼神,卻一直是善意的。
  趙玫沒有機會象某些運氣不佳的同性,遍體鱗傷之後再感慨: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可是,我算計了一切,唯獨高估了自己,寫到最後我自己坐在那兒抹眼淚。我沒有經驗,從沒想到讓自己的主角掛掉,是件這麽不好玩的事。我再也不寫悲劇了!!!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寫純粹的言情,因為發現自己這方麵的神經實在遲鈍,難以把握千回百轉的男女之情。感情世界裏最真實最細膩的那部分,我無法用最準確的文字表達出來。
  有朋友說,我文下的跟貼,往往比正文更好看。這說明讀者水平比我高啊,瀑布汗……
  最後以李碧華在《煙花三月》中的部分問題作為結束。
  你有無在靜夜中,問過自己一些很“普通”的問題?
  午夜三時十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誰?
  在哪一刻,你沒有力氣矯飾,也顧不上麵子、尊嚴、冷靜、理智……
  你明白“泥足深陷”的快感嗎?
  你記得某些微不足道但緊抓你心的細節嗎?一句話?一下手勢?一個眼神?一滴眼淚……
  你試過不顧一切毫無保留的愛嗎?起碼一次?
  有緣在一起時,你為什麽不珍惜?你後悔了嗎?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你以為已經忘掉的前塵往事中,朦朧不退嗎?
  你承認事業永不辜負人的苦心,但也不能撫慰你嗎?
  你會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淚嗎?
  你相信“一生一世”嗎?
  就這樣。
  感謝諸位姐妹的捧場,讓我堅持寫完這個故事,鞠躬退場。
  謝謝!

  番外之高陽篇 芳杜若
  (番外中的“我”= 高陽,男,30歲,某跨國公司對外關係部經理)
  公司駐華二十周年的慶典,讓整個對外關係部,忙得人仰馬翻,人人臉色發青。
  我手下是一幫伶牙俐齒的純女將,被同仁戲稱為“盤絲洞”,一個月內,我被伊們敲詐去了不計其數的工作餐。
  最後一夜,安排在保利劇院,慶典落幕前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我幾乎兩天沒有合眼,這場音樂會,除了總裁親致賀辭,還會有副總理一級的大人物屆時光臨。與國安部的兩天周旋,讓我感覺幾乎老了兩年。
  音樂會真正開始,吊著的心才算放下一半,我退下來喝口水,從休息室取出自己的長焦相機。
  站在過道上,我盡力尋找著最佳角度,鏡頭緩緩掃過舞台,掠過一側的伴奏鋼琴。
  我忽然怔住,忍不住拉近鏡頭,按下了連拍鍵。
  幾天後照片洗出來,我和助理Yvonne一起觀看。
  她評價說:“五官很普通,氣質還不錯。”
  “算了。”我收起照片笑:“你們永遠不會對同性寬容。”
  “這是你女友?”她坐在桌上,晃著兩條長腿,“那我就收回所有的話。”
  “嗯?你又怎麽知道不可能是?”我不滿,“你下來,辦公室裏成什麽樣子?”
  “得了吧,頭兒,前兩天你也這麽假模似樣的羅嗦,我肯定撂挑子不幹。”她白我一眼,“這女孩吧,一眼看過去就和我們不是一路人。你摁得住人家嗎?”
  我閉上嘴,對她的不敬置若罔聞。她們早就不怕我了。
  但我承認她說得對,照片上的女人,有一雙特別的眼睛,無意中望向鏡頭,帶著一點迷惘和茫然,仿佛沉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種女人,注定不屬於我們這種尚且為房子車子苦苦掙紮的小白領。
  我歎息一聲,把照片鎖進抽屜深處。
  但我沒想到,還有機會能再見到她。
  周末和幾個朋友泡在酒吧,我看到她坐在吧台前。一把卷曲的長發都攏在一側,身上一件半長的白色絲襯衣,一條磨得發白的牛仔褲。對麵坐的大概是她的朋友,她側著頭笑,鑽石耳釘在燈下閃閃發亮。
  我覺得口幹,目光幾乎被膠住一樣無法挪動。
  我喜歡她那點獨特的風姿,帶點慵懶和疲倦,讓人不由自主地放鬆。渾不似辦公室裏的那些女性同胞,個個目光淩厲,令人緊張得胃液竄動。
  我身不由己地走過去。會後專門查過她的資料,知道她剛從歐洲回來不久,現在音樂學院任教,那天晚上屬於友情客串。
  她的名字,叫做趙玫。
  聽到叫她的名字,趙玫抬起眼睛,臉上的表情分明是“你是誰?”
  我緊張,說話都有點不利索:“對不起,有點冒失,您月前為我們公司演出過。鄙姓高,高陽。”
  她楞了楞,隨即笑起來,“想起來了,有人指給我看過。我以為你姓唐。”她擠擠眼睛,“她們都叫你唐僧。”
  她的朋友噗哧一聲笑,為著禮貌,立刻扭過頭。
  我的臉霎時熱得發燙,公司內的笑談,居然被她拿來調侃。
  我很意外,她竟如此活潑。
  然後我就靜下來,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以前交往過幾個女友,她們總是埋怨我遲鈍,不會說話。一來二去,關係就漸漸淡下去。
  我也不是很介意,那些女孩子並不合我的胃口。
  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一起喝一杯?我請你。”
  “我請我請。”我慌忙回答。
  她微笑,讓出身邊的座位。
  鼻端聞到一縷細細的幽香。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有點滑膩,隱隱擔心手中的酒杯會脫手落地。
  談話漫無邊際,幾乎都是她在引著話題。唯一有用的信息,我知道了她回國的原因,是因為母親的健康欠佳。
  散局的時候, 我搶著付帳,她說“謝謝”。
  一輛奧迪A6停在門口等著她。
  我悵然,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卻終究是不可得。
  一連幾夜,夢中都有白襯衫的影子。
  開會時Yvonne和媒體部的Tracy ,不約而同穿了桃粉色的針織衫。兩人為撞衫頗不自在,我看著心裏也鬧騰。
  “為什麽不穿白襯衣,怎麽撞都沒關係。”我提供意見。
  但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白襯衣適合滋潤幹淨的膚色和通透的陽光,在四季不見天日的寫字樓裏,慘白的日光燈當頭罩下,雪白的上衣,隻會襯得人臉色愈加黯黃。
  而趙玫,她的皮膚已經曬成了均勻的小麥色,額角眉梢都是陽光的痕跡,是另類的生命力。
  她不大象修習藝術的人。
  在我的想象裏,這類人應該是蒼白而精致,不食人間煙火的縹緲。
  和Tracy 共進午餐。她是另外部門的人,彼此合作了兩三年,關係比較隨便。
  我問她:“有種香水,聞上去象茉莉花的香味,是什麽牌子?”
  她看著我,臉上是揶揄的笑:“你遭遇了419?伊人已去,空留餘香?”
  “是。”我索性胡扯下去,“昨晚有狐狸精午夜入夢,特意來垂憐我這落魄書生。”
  她大笑,想了想說:“範圍太大了。你去化妝品櫃台問問。”
  公司旁邊就是太平洋百貨。促銷小姐拿出幾款給我看。
  我一樣樣聞過去,好象都不太象。小姐趁機建議:“先生不如買款CD的Diorissimo,這是世界頂級品牌,不會出大錯。”
  我拎著小紙袋回辦公室,卻不知怎麽約她出來。
  在這方麵我一向不甚伶俐,我甚至忘了向她索取電話號碼。
  但我知道我遇到了她。
  我也不明白一個隻見過兩麵的女人,為何能讓我念念不忘。我隻記得,她斜斜側過頭對我微笑時,我並沒有驚豔,心卻咯噔一聲,異常地酸軟一下。
  她的眼睛裏,有種說不出的迷茫,仿佛在極端渴望著什麽。
  也許就是這點渴望打動了我。
  為什麽會這樣?芳華正盛的年紀,有份不錯的職業,又長得這樣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實在不明白。
  那瓶香水在我的抽屜裏躺了一個月,久得我幾乎忘掉這回事。
  然後是一個周五,我在國展中心的家樂福,看到趙玫站在門口的花檔前。她挑的,是兩打白色的菊花。
  我鬼迷心竅般跟上去。
  今天她穿的,是一條灰藍色的絲絨長裙,裙角一路飄拂,露出精致的足踝,腳下一雙低跟的灰紫猄皮鞋。
  她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正逢周五下班的高峰,鮮有空車經過。
  我終於鼓起勇氣招呼她:“送你一程?”
  她轉過頭,打量我一下,驚訝地微笑:“哎呀是你?真是巧。”
  我感到安慰,她畢竟還記得我,而且沒有任何推辭,直接跟著我上了車。
  我看著她手裏的鮮花,“看朋友?”我隨口問。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卻沒有回答。
  我馬上反應過來問錯了話。
  如今並非菊花的當令時節,又是白色,隻有一種可能,為去世的人。
  她低頭撥弄著花瓣,過一會兒說:“明天是他五周年的忌日。”
  我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隻好說:“對不起。”
  她反而笑了:“你怎麽也一派外國作風?I am so sorry, you are welcoming, my pleasure, 虛偽得不得了。”
  我也笑,因受到鼓勵,乘機追問:“晚上有約嗎?一起吃頓飯?”
  她的眼睛在我臉上迅速掃了一遍,點點頭,“行。”
  幹脆得讓我吃一驚,我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她吃得很少,一點紅酒便讓她的雙頰暈紅。很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
  那束白菊,我叫來服務生,用浸過水的濕毛巾蓋住根部。
  我看到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得短短的,幹淨圓潤。
  “你的手長得很漂亮。”
  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很快遮掩過去,笑著反問我:“那意思是說,其他部分都長得不怎麽樣是嗎?I agree with you.”
  我很懊喪,今天總是說錯話。想是大篷菊花清冷的藥香,令我心思恍惚。
  其實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人,能讓她在五年之後,依然黯然神傷。
  她用手托著下巴,臉上的化妝已經全部糊掉,眼睛下麵沾了一點睫毛膏的痕跡。
  我想伸手為她抹去,醞釀了半天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
  咳嗽一聲,我問:“你住附近?離你們學校挺遠的,上班方便嗎?”話題比較像樣了。
  “我不喜歡這兒,太鬧,不過離父母比較近,平時也不用坐班。”她扶著額頭,倦意畢露。
  我不忍心,終於早早送她回去。
  我們離開餐館,外麵涼風一吹,她有點搖晃,不自覺靠在我身上。
  我脫下外衣遮住她,怕她著涼。
  在公寓樓下,她已經清醒,堅持自己上去。
  我隻好戚然與她道別。
  開車經過長安街,燈火通明的街道,依然車水馬龍,我卻在怔仲間幾乎落下淚來。
  我在戀愛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為了注定得不到的人。
  第二天上班,車內似乎依然暗香浮動,仔細聞過去,卻又絲縷不存。
  我笑自己已經走火入魔。
  周五下午去西城辦事,走至健翔橋,心內忽然牽動,索性打個電話回辦公室,告假兩個小時。
  趙玫說過,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她有兩節課。
  我停在學校門口等她,四十分鍾後她才匆匆出來。
  我推開車門,她坐進來說:“你怎麽摸到這兒來?”
  我顧不上說話,隻是近乎貪婪地看著她:中式的白色無袖上衣,長發盤在腦後,成熟的裝扮,臉上卻有一種天真的孩子氣。
  車內的冷氣發出輕微的噝噝聲,我有些恍惚,感覺與現實完全脫節。
  她有點不自在,低頭看看自己,笑笑說:“沒辦法,我試著穿牛仔褲散著頭發去上課,結果他們一整節課都在和我胡扯。”
  “這麽漂亮的女老師,的確不多見。”我吹聲口哨,“我很同情這些孩子。”
  她說,“哎呀,你不知道現在的孩子。一個小男生,才大一,找我借唱片,我到處找不到封套,不過隨口問了一句:你帶套了嗎?那孩子立刻臉紅得象隻螃蟹,扭頭就跑了。”
  我哈哈大笑。
  “你也不是什麽好人,”她白我一眼,“五分鍾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跑掉。”
  我忍著笑發動車子,“來,晚餐時我們再討論這個教育問題。”
  她沉默地看看我,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我帶她去一家胡同深處的私人菜館。小小的後院種滿了荼蘼架,一路走過,時不時會有細密的花瓣飄落肩頭。
  等著上菜的功夫,我趁機把上次買的香水交給她。
  “胡亂買的,你如果不喜歡,就送人好了。” 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她接過來活潑地笑:“咦?我居然還有挑揀的餘地?”
  她拆包裝的手,忽然停下,靜默很久。
  因為她低著頭,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心內忐忑不安。
  過一會兒她抬頭問:“你怎麽知道,我一直用這個牌子?”
  我鬆口氣,原來無意間中了六合彩。
  “緣分。”我眨眨眼,“緣分你知道吧?”
  她沒有說話,自行叫了威士忌加冰。喝酒的姿態是放肆的,帶點不羈,卻又不會過分。
  她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從見第一麵起,我就這麽認為。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試圖阻止她:“我不是君子,你這麽醉在我麵前,保不齊會出什麽事。”
  她聳聳肩,把我的話當耳旁風。看得出來,她有心事,非常不開心,身體坐在這裏,心卻在別處。
  我很氣餒。異性能在自己眼前肆無忌憚地買醉,隻能說,我讓人放心得無所顧忌。
  對男人,這是多麽大的羞辱。
  但是,在我麵前喝醉和在其他男人身邊喝醉,我寧願選擇前者。
  “工作還好嗎?”我試著問她。
  “不太好。” 她垂下眼睛,“人事太複雜,幾乎應付不來。”
  “剛回來都這樣,過段時間就適應了。”我俗套地安慰她,自己也覺得措辭軟弱無力。
  她果然嘲笑我:“老氣橫秋跟真的似的,你又經過什麽事?”
  我想想,好象除了辦公室中的傾軋,我還真沒經過什麽太大的挫折。
  據說英雄淚是最吸引女孩子的,平日刀槍不入的好漢突然軟弱,會讓她們有為他做點什麽的衝動。心理學家分析,是因為母性。
  我很遺憾,自己並沒有一個讓人歎息的過去。
  可這又不是我的錯。
  “好吧,”我歎口氣,“下輩子我爭取投生到孤兒院。”
  她忍不住笑,完全理解我跳躍的邏輯,輕輕拍拍我的手背。
  “高陽你太純潔了,” 她說,“有些事你用盡想象力,也不會想出來。”。
  我很不以為然。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擠滿了人,蒼白的臉,蒼白的心。誰又沒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關起門來自憐自傷。
  但是看到她的眼睛,自覺笑得實在勉強,於是住嘴。
  “去奧地利之前,我在烏克蘭……”她轉著手中的酒杯,猶豫了很長時間,仿佛想有所傾訴,卻努力壓抑,最終改為:“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個人瀕臨崩潰,不能見到任何和音樂有關的東西,甚至一碰到琴鍵就會痛哭失聲。覺得生活沒有一點意義,日出日落,但是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她抬起頭,正對著我,臉上是一種靜寂的哀傷,“他跟我說,往前走,做你想做的人,可他太高估我了。”
  我靜下來,這一刻她是美麗的。雖然她的五官不算完美,可從開始吸引到我的,是眼睛後麵流動的靈性。
  可我忘了一件事,成熟從容的姿態,往往來自過往的閱曆。她是一個有過去的女人。
  我說:“人的記憶很奇怪,該記著的,忘得比什麽都快,不該記著的,會一直糾纏著你。”
  她點點頭,臉上有一絲無奈,“後來實在不成樣子了,同學介紹我去做義工,陪那些孤零零離世的人走完最後一程。我開始明白他為什麽讓我走,到了某個階段,為一線生機苦苦掙紮,人會失去所有的尊嚴。”
  她有點醉意了,可是離真正的酒醉還有一段距離。
  “你可能不知道,人在臨終的刹那,會忘記一切不快,隻記得生命裏最好的一瞬,即使痛苦到生不如死,死前一刻總會有所留戀。所以我想,這樣也好。”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低頭喝酒,假裝沒有看到她漸紅的眼圈。
  把她的話總結一下,我得出差不多的結論。似乎是有個人,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卻把女友從身邊趕開,免得目睹最難堪最難看的時刻,最後一點美好的記憶都蕩然無存。
  真偉大!
  我沒被感動,隻覺得可怕。
  這人對自己也真是狠,換做是我,哭著喊著也要逼對方目睹全過程。
  可這招也真厲害,他算是住她心裏了,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他。
  後來她說:“高陽,別信你看到的,眼睛有時候也會騙你,我是個爛蘋果,並不適合你。”
  我伸手摸她的臉,“小姐,十二年前我已有了民事行為能力,不用你教我如何做人。”
  她看著我微笑,然後眼淚流下了她的臉頰。
  她徹底醉了。
  “懷念一個人,長存心間即可。”我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自己也差點哭出來。
  再遲鈍也該醒悟,她在委婉地拒絕我。或許她和我出來吃這頓飯,為的就是這幾句話。
  “你不會明白,”她搖著頭,完全把我當一個孩子,“你不會明白。”
  我開始笑,但是笑著笑著就覺得哪裏不對,嘴角不由自主垂下去。
  活人和死人爭寵,向來沒有太大的勝算。治療那樣大的傷口,需要很長的時間,也許十年,也許八年,甚至下半生。
  我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坎坷的情路。
  最後我叫了出租車送她回去,然後一個人在夜涼如水的深夜,穿過半個城市,慢慢走回家
  北京的夏日,不到五點就已經天亮,太陽升起來,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卻覺得比什麽都蒼白。
  那夜之後,我想我變了很多,比以前更加沉默。
  據說世上有兩件遺憾的事,一個是想要的得不到,另一個,是得到。
  可是總有些事,是值得一試的。
  窗外的車流依然流動不息,我發短信到她的手機上:“下課了嗎?我去接你。”

  番外之羅茜篇 舊歡如夢
  走出機艙的那一刻,肺部有點輕微的不適。空氣裏隱隱有類似煤煙的味道,據說是首都二十萬輛機動車帶來的獨特一景。
  北京,闊別十年之後,我還是回來了。
  服務生接過小費致謝離開,輕輕關上房門。
  窗外就是繁忙的東四十條立交橋,保利劇院燈火通明的剪影,和著遠處徹夜不熄的霓虹燈,勾勒出一副大都市的璀璨夜景。
  我在中央空調輕微的噝噝聲裏朦朧入睡。
  明早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回家看望父親和繼母。
  是,雖然他們聯手逼死了我的母親,可他在名義上,還是我的生父。
  我一直恨他們。離婚後母親一直以淚洗麵,最後鬱鬱而終。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絕不能把任何希望放在男人身上,也絕不會為他們犧牲。
  但是看到父親稀疏全白的頭發,我的恨意漸漸消退。
  再深的仇恨,經過二十多年的磨礪,最終也會淡薄。畢竟是這個人,給了我一半生命。
  繼母更是老得不成樣子,四十多歲的人,鬢角已經斑白。
  她跟著父親,並沒有享受到太多,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父親為著她仕途中斷,貶到昌平的一個角落直到退休。兩人如今靠著微薄的退休金度日。
  同住一城的哥哥也不大來看他們。
  我沉默著離開,悄悄放下一張信用卡。
  繼母大約是看到了,但她轉過眼光,沒有說一個字。
  我隻能一個人微笑。
  出租車的司機搭訕著和我聊天,他說雍和宮的香火,一直都很靈,初一十五,整條街能聞到香燭的氣味。
  我說隻是為探訪一個朋友,堵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世間不如意的人和事太多,神仙哪兒有那麽多的精力,去照顧每一個善男信女?
  孫嘉遇的母親,就住在雍和宮附近的一個四合院裏。
  京城二環以裏,很難再找得到這樣亂中取靜的地方。天井中難以合抱的老樹,開滿一樹雪白的槐花。
  她坐在樹下等著我,長發挽成一個低低的發髻,臉容清淡,客氣中維持著冷淡的疏離。
  提到孫嘉遇的名字,她也隻是略略動容。
  我理解她,先後失去丈夫和兒子,接著雙親又一一故世,不以這樣的心態,如何熬得過漫漫長夜?
  就像母親去世後,我獨自撐過的那一年。
  那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孫嘉遇來的烏克蘭。
  我隻想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他為的什麽,我至今不能完全明白。
  我不能相信,那些互相扶持過的歲月,最終都是一場空。
  所以我也恨他。
  當他告訴我,她隻是個孩子,他不能傷害她時,我尤其地恨他。
  沒有人對我說過:讓我來,為你遮擋一切風雨和傷害。
  而我,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這雙手。
  有些人,注定要操勞一生;有些人,總有人替他們收拾一切。
  我看著自己的手,皮下脂肪已經開始慢慢消失,疲態漸露,我不知道它們還能堅持多久。
  他走了之後,我強迫自己忘掉過去的一切,我告訴自己,這些不值得。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總不會受你的控製。
  如今他在墓碑上微笑注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再與他無關。
  我在他的墓前放下一把鮮花,對逝去的人,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活著的,隻能往前走。
  隻是在大雨傾盆的時候,才會明白,原來舊歡如夢。

  關於孫嘉遇這個人
  看到心然的評論,謝謝對小孫的評價,之前貌似我還沒有看到對小孫的一個全麵分析評論。
  原來想為他寫個番外,可是此人的背景和故事過於繁雜,又是個有爭議的人物,這番外,真是不好寫。
  我隻能把自己寫文時的性格設定批露一下。
  從小孫和趙玫初識的那段談話,可以看出,小孫的童年和少年,是被溺愛嬌寵著長大的。父母自不必說,在老師眼裏,他也是那種既愛且恨的學生,雖然佻脫頑皮,卻極其聰明。換句話說,大學畢業之前,他的成長背景一直是一帆風順的,是一個溫室裏長大的孩子,沒有一點社會經驗,對人完全缺乏應有的戒心。所以才會有先被朋友騙去幾百萬,再被女友拐走三十萬的事發生。
  這兩件事,加上他父親的去世,對小孫應該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對他後期性格的成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逼著他孤注一擲開始走上灰色清關這條路,而且完全失去了對女性的信任,玩世不恭變成了他自我保護的方式。有些情節,鑒於第一人稱的限製,我沒有往深裏寫,因為按小孫的性格,他會盡量讓自己的女伴遠離血腥黑暗,就算他不愛那個女人。
  所以此文寫到一半的時候,我極其後悔用了第一人稱,因為趙玫的閱曆年齡,根本無法把背景深化放大。因為沒有人會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提起這些讓人牙齒發酸的事情。
  隻有兩個小細節,一個是趙玫發現小孫手心裏的薄繭,後文提到他對槍械的熟練,這兩者的關聯,不知有人注意到沒有?二是開篇那場殺戮,小孫表現得極其鎮定,完全是有備而來,他在其中的角色,可能和那個倒黴蛋有染,也可能就是打電話通知市場的那個人,歸了根去,這是黑幫間的傾軋,不過利用了那些相對純良的商人。
  他從單純的學生,最終變得心狠手辣,一半是親身遭遇,一半是生存必需。老錢說過,一旦失手,因為涉及大量金錢,生命也許會受到威脅。如果背後沒有強硬的靠山,這檔生意,還真做不下去,小孫的靠山,就是烏克蘭黑幫(他並不是黑幫中人)。所以中國黑幫那邊,才會想方設法置他於死地,這是利益之爭,小孫不幸做了磨心。
  但是流傳了千年的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小孫二十二歲前的本質,是個善良簡單的孩子,所以時不時的,依然能看到黑色背景下爆出的火花。他的處世理論很簡單:你不仁,就休怪我無義;但是你對我好,我也會報答。可是這一條原則,在他得知自己得了絕症之後,又被完全打破。所以才會連續做出低智商低情商的幾件事,比如殺人前心軟,比如報警入獄。以他的聰明,不會不明白後果是什麽,但他還是做了。這個傻孩子,寫到最後我完全對他無語了。
  對趙玫,開始他絕對是抱著玩玩的態度,因為她長得象前女友。但他發現對方是第一次,已是一驚,然後他說出不結婚那番話之後,對方出乎意料的反應,再一驚,從此刻起,這個女孩才在他心裏開始有了不一樣的份量。
  就我的經驗,對過盡千帆的花花公子,能打動他們令浪子回頭的,往往是一種安寧平靜的感覺,因為他們也是人,總有累的時候。趙玫開始之所以能吸引小孫,是她對一些事的低調處理,讓小孫覺得這女孩懂事不囂張,和她在一起,不用太提著精神氣百般討好。而最終動心,應該是在雪地裏。但他的驕傲和過去的陰影,又阻止他表達自己的情意,因為他怕付出了依然是傷害。這是最終悲劇的源頭,難得倆人都是悶騷型的,到了誰也沒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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