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匪我思存:滿盤皆輸

(2008-11-28 10:23:20) 下一個

《裂錦/芙蓉簟》  的後續
  第1章
  “葛鈴鈴……葛鈴鈴……”
  芷珊翻了個身,那聲音卻不依不饒:“葛鈴鈴……葛鈴鈴……”一聲接一聲,催魂奪魄,她終於不得不睜開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鈞,頭痛欲裂,仿佛自地獄中醒來,連聲音都似氣若遊絲:“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書的聲音:“方小姐,快回辦公室,大老板從紐約飛回台北,一個鍾頭後召開會議,所有的高層主管都已經陸續趕到。”
  她向來是按美國時間作息,因為她每日要盯住紐約股市,剛躺下還不到兩個鍾頭,就被這催魂鈴吵醒。這一瞬間她隻想摔掉電話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覺!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裏敢活到五更?何況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時心血來潮突然出巡,前呼後擁,旁人唯恐奉迎不及,她這樣的蝦兵蟹將,還是知趣的好。垂死掙紮終於爬起來,步履蹣跚的衝進浴室打開花灑,水燙得打在肌膚上生出灼痛,她連打個幾個激靈,仿佛一具僵屍,終於籍由水溫活了過來。
  到底年輕,對鏡化妝的時候,瑩白的肌膚上已經泛起一層淡淡的暈紅,仿佛一顆圓潤的珍珠,自然而然的透出華美的光澤,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帶來的倦怠與疲憊。她對著鏡子描畫眉目,想起同事的調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錯行。”
  是啊,入錯行。美麗的外表在這行裏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置疑:“你是方小姐的秘書?”
  初見麵的人,總不肯相信她就是業界裏眾口稱讚的方芷珊。永泰的華董第一次見到她,差點毫不客氣的拂袖而去:“你們公司雖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隨便派個人來敷衍我。我這個戶頭裏有近四億資金,恕我不能交給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雖然差點慪得吐血,但還是淺笑盈盈的答:“華董這樣實力雄厚的客戶,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視,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戶中,有好幾名超過十億新台幣的戶頭,所以請華董放心,我們從來一視同仁,對每一位客戶都會竭盡全力。”
  不動聲色的將萬鈞力道擋回去,華董猶是半信半疑,直到會計年度之後,結算投資收益比上期高出兩倍有餘,方令華董刮目相看。
  她偶爾也會想,萬一業績不盡如人意,這幫客戶會不會將自己抽筋剝皮,以泄心頭之恨?
  這世界多殘酷,弱肉強食,風高浪險,隻要稍有差池,就沒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著槍林彈雨才可以揀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沒得選,這條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遲疑的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後一筆妝容,鏡中人顧盼生輝。她深深吸口氣,哪怕前路山窮水惡,她一樣有信心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來。不,不必太緊張,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不過是遠在美國的大老板突然心血來潮,駕臨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齒,神采熠熠,去見美國總統也不會失禮,何況隻是見大老板。隻要多做事、少說話,好好敷衍過這幾個鍾頭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頭大睡,晚上爬起來,依舊替客戶盯牢紐約股市,在道-瓊斯指數、標準普爾指數納和斯達克指數的起起落落間,安安穩穩繼續她的本份。
  從她住的公寓開車不過半個鍾頭,就趕到公司樓下。當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離公司近,租金貴一點兒,隻好不計較了,好在她的年薪與花紅逐年上升,於是買下這套公寓,兩年多來眼見著升值已經近一倍,實在是份劃算的投資,不枉她的專業素質。
  廣場上呈品字型佇立的三幢摩天大廈,仿佛三柄長劍,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塊大塊鉛灰色的雲從樓尖掠過,便是穹廬撕裂的飛絲遊絮,無聲無息緩緩退散。於是這三幢建築又似巨大的桅杆,在波瀾壯闊的海中迎風起伏。
  “品”字最前端聳立的高樓,比另兩幢大廈還要高二十餘公尺,是方圓數裏之內最高的建築,越發顯得鶴立雞群。公司創建才不過四年,已經在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廈占據有一席之地,無怪業界十分側目這後起之秀。
  辦公室的裝潢很費了些心思,設計師是菲力普"斯達克,地板所用的天然雲石全部從意大利空運,連走廊裏一盞水晶壁燈亦出自烏拉圭。據說公司在紐約的總部更為奢華,這是大老板一貫的風格,他曾言道:我們是做投資管理的,若自己沒有錢,怎麽放心叫旁人將錢交出來?
  真叫人不敢恭維。不過,這樣不動聲色的奢侈,總比拿美鈔貼滿牆又好上許多。
  進入公司三年有餘,還沒有見過大老板,不知道會是怎麽一號人物。或者會像唐人街餐廳老板一樣俗不可耐,亦或像許多美國老板一樣,隨便穿著層層疊疊的襯衣、一條牛仔褲便可以見下屬員工——不過應該不至於,因為大老板雖然低調,一年到頭財經雜誌上都難得露上一麵,但氣勢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場惡仗皆是親力親為。難得是他本人從來不出風頭,去年主持收購“J&A”成功,美國許多財經雜誌與財經電台爭著排期想訪問他,他卻不聲不響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將偌大虛名置之度外。豐功偉績她聽得太多,所以難免會有一點高山仰止。
  秘書室在會議室外等她,替她打開雙門,輕聲提醒她:“趙先生剛剛到。”
  雙門推開,會議室天花板上一天繁星似的璀璨燈光,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撲入眼簾仿佛有風,搖碎一地的星子,波光斂灩。她忽然覺得眩目,因為就在那明亮的萬丈光芒中,看到長圓桌的那端,背對立著一個人,本來正凝視落地窗外風景,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長桌兩側的同事亦一齊回過頭來。
  她一時幾乎疑心自己看錯,沒想到大老板竟然這樣年輕,也許不超過二十六歲,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烏黑濃密的短發,襯著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她一刹那疑心,這是不是老板身邊的助理?不,不,助理不會有這樣的氣質,他雖然隻是靜靜的立在那裏,安詳的望著她,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遠處無數新筍樣的樓尖,參差林立,鮮豔如滴血濺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襯出他身影如剪,那種內斂但不容人忽視的氣勢,無聲無息通過空氣迫她正視。
  所謂的王者之風。
  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她不過一秒鍾後就鎮定下來,不徐不急的走至他麵前,含笑自我介紹:“趙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與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暖幹燥,聲音低沉好聽:“方小姐,幸會,我是趙承軒。” 還是傳統而低調的華裔作風,沒有叫安德魯"趙,也沒有稱董事長或執行官。桌側右手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紹之後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唯一的下屬隨員,這倒又是典型的美國作派,帶名助理就可以飛越重洋走遍天下。
  會議的內容十分簡單實際,趙承軒仔細傾聽,最後才作廖廖數語的提問,但每一句話都問到要害,芷珊漸漸覺得壓力,這個俊美如阿修羅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麽可能如斯完美?
  會議結束時人人都似剛打完一場仗,沒來由的疲憊與警惕,這位大老板,年紀輕輕便創下這樣的江山,果然並非好相與的人物。
  趙承軒將分公司的總經理與她,還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盤手單獨留下,召開另一次特別會議,趙承軒開門見山:“此次回到台北,我的目的是東瞿。”
  芷珊頓時不由一凜,原以為大老板隻是例行巡視,沒想到他卻是挾壯誌而來。赫赫有名的東瞿集團涉足金融、地產、零售與通訊多個行業,排名島內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穩如泰山,多年來曆經大風大浪巋然不動。所以不論大老板有何決定,這都將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惡仗。
  趙承軒果然道:“這是一場極難打的惡仗,所以,一切有誒諸位。”
  何耀成已經起身,去關上室內的燈,芷珊知道他意欲何為,於是起身幫忙關掉電掣,窗簾緩緩降下,室中光線漸漸暗去,何耀成果然打開投影。
  一明一滅的光在室中閃爍,堆山填海樣的資料,一幀幀的分析圖表從眼前閃過。
  趙承軒的聲音依舊低沉悅耳:“東瞿的易誌維作風嚴謹,在金融界一直成績斐然,曆經多次收購與反收購大戰,幾乎沒有失過手。近年來著意培養其弟易傳東為繼承人,所以很少再幹涉行政決策,但東瞿主要的商業決定,依舊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間有笑意從眼底透出:“台北金融界數一數二的人物,太歲頭上,這回咱們偏要動一動土。”仿佛是孩子氣,但那種躊躇滿誌的驕傲,立刻令會議室裏的氣氛熱烈起來,每個人都被激起了鬥誌,芷珊隻覺得他整個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發光:“我們來看一看東瞿名下的幾隻股票,近年來在市場中的表現。”
  
  第2章 
  會議開足十二個鍾頭,連午餐都是在會議室中吃外賣,氣氛熱烈,芷珊雖然剛熬了通宵,也沒有一絲睡意。趙承軒脫掉外套,隻穿一件白襯衣,越發顯得麵如冠玉。近年來流行健康膚色,他卻是極少數不惹人討厭的白淨,那白仿佛隻是儒雅的幹淨氣質,仿佛鈞窯裏的瓷器,曆經烈火的錘煉,終究脫胎換骨,自內而外雋永非凡。他極修邊幅,但一份快餐同樣吃的津津有味,立刻與下屬十分融洽。
  加班結束後,夜幕已經降臨,大家收拾東西離去,她因為一打開行動電話便接到客戶來電,所以反而落在後頭。正巧與趙承軒由何耀成陪著出來,與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
  室外電梯裏燈火通明,仿佛一隻晶瑩剔透的梭子,劃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經是萬家燈火,無數佇立似瓊樓玉宇,近處的車流都蜿蜒成燈光的河,緩緩流淌。他們自萬仞之顛急墜而下,趙承軒凝視撲麵而至的萬頃燈海,仿佛是喟歎:“真是美。”
  她聽到這句話不由望向他,正巧他亦回過頭來,她落落大方的一笑:“趙先生很久沒回來了吧?台北的夜色確實極美。”
  他微笑:“四年,大學最後一年暑假曾經回來過。”
  四年前他創建公司,從此鵬程萬裏。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於天份,旁人麵對她總是驚歎:“芷珊,你真是能幹。”她的優秀曾給別人很大的壓力,可是今天她終於也感知了壓力。
  他忽然道:“謝謝你,今早犧牲睡眠趕來。”
  她自認舉動絲毫沒有露出馬腳,眼底不由掠過一絲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國市場,自然需要晨昏顛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犧牲睡眠趕來。”
  心細如發,難得是體恤下屬,沒有認為發薪水給人,就必須出生入死再所不惜。
  她答:“趙先生客氣。”
  電梯已經到了B1,何耀成問:“承軒,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隻聽趙承軒答:“不,還是先去醫院。”
  芷珊無意聽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車,速速上車離去。轉過車道,看到趙承軒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務車,旋即駛離車庫,匯入街上滔滔的車燈之河。
  車子行駛得極為平穩,趙承軒闔上眼睛,徹夜飛行之後,他隻休息了幾個鍾頭,便立刻開始工作。大戰在即,他其實並不緊張,可是體力上的透支終於令他疲倦下來。雖然閉目養神,腦海中時時浮現的還是東瞿。
  事前已經作足了相關準備,關於東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範疇,《孫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令他感興趣的不僅是東瞿,還有易誌維。這個人在商業上的表現幾乎完美的無可挑剔,同時,亦冷靜得無可挑剔。曆次收購戰中不乏有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總是能立時權衡取舍,數次力挽狂瀾。無疑,他會是個極具挑戰性的對手。
  他睜開雙眼,隨手打開筆記本電腦,關於易誌維私人資料很全麵,包括他前妻的照片,與關係固定的女友。
  易誌維直至三十七歲時才結婚,對方是著名建築師歐凡琨之女歐雅文,未到兩年即又離婚,原因不詳。這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四十二歲左右他認識現任女友,兩人維持關係長達十餘年,卻一直沒有再結婚。所以他將唯一的弟弟易傳東視作繼承人,悉心培養。近年來他由於陣發性心動過速頻繁發作,於是逐漸向易傳東移交東瞿大權,但毫無疑問,他仍舊是東瞿的靈魂人物。
  他仔細凝視屏幕上易誌維的近照,拍攝極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夠透過屏幕直視人心,他兩鬢已然微灰,但那蒼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襯出眉心間深深的溝壑,不怒自威,沉靜莫測。
  這樣一個人,縱橫半生所向無敵,幾乎沒有過失敗,自己如若能夠擊敗他,必然會給他致命一擊,從此萬劫不複。
  不知為何,右眼瞼突然跳起來,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這種不安的感覺。
  幸好行動電話響起來,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馬上就到醫院了。”
  “這樣晚了,何必還趕過來,你一定也累了,還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緊,我已經快到了。”
  到醫院時已經快九點鍾,這間私立醫院並沒有太多間病房,但環境雅致。窗外高大的鳳凰木開著大朵大朵的紅花,夜色中濃稠似墨。紅到了極處原來反倒是這種顏色。風吹過,幢幢的葉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牆上,仿佛拿極細的工筆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滿牆這樣的羽毛輕輕搖著,整間屋子似有颯颯的風聲。房間裏開著一盞淡藍色的燈,大姐半倚在床頭,電視機光線明滅,她的臉於是也忽明忽暗。她近來一直病著,形容略顯憔悴,但在他眼裏,總覺得大姐一直容顏姣好如初,這麽些年來,仿佛年華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細紋,可是總覺得大姐是不會老的。她仿佛一棵鳳凰木,倔強而遺世的佇立於歲月的長道,任憑光陰如水,洗去鉛華。
  她已經抬頭看到他,隻是心疼:“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今天又在會議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來做什麽?我又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帶大,大姐又一直沒有結婚,所以長姐如母。他笑著說:“不來看看大姐,總覺得有點惦記。”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賣飯盒:“你帶了什麽來?”
  “蚵仔麵線,大姐老是說在美國吃不到,所以特意買了。”
  難登大雅之堂的夜攤小吃,但兒時的記憶確實難忘,所以她在國外總是惦記。她笑出聲來:“穿幾萬塊的西服去買麵線,隻有你這孩子做得出來。”心中柔柔一動,仿佛他還是個小孩子,伸手替他拔開淩亂的額發,拂過他年輕光潔的額頭:“叫司機買不就得了,還自己跑去。”
  他笑:“錢財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機不曉得地方,買來不一定正宗。”打開飯盒來極香,麵線紅色,蚵仔拖過太白粉,嫩滑鮮香,連上麵撒的細碎蔥花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聳恿,嚐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細端詳大姐,說:“大姐今天神色還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電視裏正播放財經新聞,富升正預備發行新股,資管董事經理趙筠美主持新聞發布會。他見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飛揚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風凜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隻在萬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敗之地。”
  他沉默不語。
  大姐見他默不作聲,於是說:“這次回來,別隻惦記著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個好的對象。”
  他窘迫的微笑:“我太忙了,哪裏有時間。”
  “人家從國中就開始談戀愛,你大學畢業都這麽多年,還是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他故意歎氣:“她們都看不上我。”
  “我們承軒這麽帥,人又很有本事,她們早就爭得打破頭。”
  “可是最後勝出者,久久不見她撲上來,難道這麽久還未分出輸贏?”
  她終於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又不見你哄女孩子。”
  “大姐,我這次回來,打算對東瞿動手。”
  她瞬時安靜下來,有夜風自窗外溫柔的掠過,遠處恍惚傳來嬰兒的哭泣聲,或許是樓下的產科病房?那嬰兒哭得聲嘶力竭,直覺得一顆心全揪起來。是哪裏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沒有聽到,於是問:“有把握嗎?”
  “我研究過易誌維接掌東瞿後所作的每一項重要決策,他是勁敵。”
  “那何必輕舉妄動?我不是告誡過你,要麽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對方於死地。”
  他沉默許久,方才說:“我原也想多等兩年,等多些把握再動手,但我看過他最新的健康報告,隻怕來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腦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許久,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健康問題,哪怕幾年前就明知他已經被證實患上遺傳性心髒病,但在記憶裏,他總是舊時的樣子,偌大的東瞿,在他的掌控間永遠井井有條。
  他不會老,不會病,更不會死。
  茫然間仿佛有一絲惶恐。
  她隻是怕,怕來不及。如同承軒擔心的一樣,怕來不及與他一決高下。
  承軒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聲音很輕:“大姐,你不要擔心,我能做到。”
  
  第3章
  她思考片刻,終於說:“既然已經決定動手,就約簡子俊出來吃飯吧。”
  他答:“他要價會很高,我們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因為他更明白的知道,如何可以對易誌維一擊致命。他會漫天要價,我們也可以落地還錢。隻要代價合理,何樂不為?”
  和簡子俊約在球場俱樂部,趙承軒特意早起,趕到高爾夫球場去。露台上設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簡子俊遲到了。
  露台正對著球場,驟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綠色,不由令人心曠神怡。每一片柔軟鮮嫩的草葉尖上,還閃爍著露水的清涼。球童們穿著白色的製服,亦步亦趨的隨著客人,仿佛一尾尾潔白的鴿子,稀疏的四散在綠色的草坡間。
  因為到球場來,所以也換了球衣,但並沒有想下場一試的念頭,他其實並不熱衷這項運動,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極好。公司開始運作後,他們境況漸好,在美國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實這運動很適合大姐,山青水秀,空氣清新,運動節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時他與客戶也會約在高爾夫會所,但那都是中規中矩的商業約會。真正閑下來放鬆時他愛去南太平洋,潛水或者風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隻是大姐並不甚喜歡他玩這些——有次他獨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島度假,潛水時他的氧氣在海底出了問題,差一點沒命,所以嚇倒了大姐,她從此心有餘悸。
  曲線綿緩的果嶺下突然響起嘈雜喧嚷聲,打破清晨寧靜的空氣,幾名球童聚攏在不遠處,不知出了什麽事情,球童滿頭大汗,衝露台嚷:“快來幫忙,有客人暈倒。”他其實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為何,承軒卻不由自主站起來,下去球場看個究竟。
  因為經常做戶外冒險,所以他急救經驗豐富。一見眾人圍攏,他立刻道:“都散開,讓他呼吸新鮮空氣。”那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他伸手解開那人的頸扣,按在動脈脈搏上。
  是心髒病。他直覺的判斷,立刻做心肺複蘇,用力按壓,一邊頭也不抬的吩咐:“打急救電話。”
  有球童飛奔去了,俱樂部的保健醫生業已趕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複蘇,急匆匆的低吼:“快找藥,易先生一定隨身帶著藥。”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這才認出來,是易誌維,竟然是易誌維。
  他毫無知覺的陷在綿軟草中,雙目微閉,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無數草尖襯在他臉側,細細如嫩綠絲絨,露水濡濕他微灰的雙鬢,那眉目卻沒有半分走樣。雖然不曾真正見過他,其實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新聞報道,雜誌照片,報刊頭條,絕不會認錯。
  他幾乎隻怔了一秒鍾,手已經摸到易誌維衣袋中的硬物,取出來一看,果然是藥瓶。
  不等他反應過來,醫生已經一把將藥瓶奪過去,倒出藥丸塞入易誌維口中,讓他壓在舌底。易家的司機業已經趕到,急得滿頭大汗,幫忙醫生墊高易誌維的頭,又拿行動電話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似是打給易誌維的醫生和東瞿有關人等。
  承軒站起來,太陽剛剛升起,盛夏的朝陽,照在人身上有輕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紅的細鐵絲網,硬生生按烙在皮膚上,無數細微的灼痛,讓人微微眩暈。或許是適才站起來得太猛,他有幾分遲鈍的想,亦或是,第一次麵對麵看清這個對手。
  易誌維。
  這個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標,從十八歲那年起,有關他的一舉一動,他都密切注意。這個對手如此強大,幾乎是不可挑戰,於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去步步為營,處心積慮的養精蓄銳,一點一點縮小與他的差距。
  每年都會透過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報告,那些冷冰冰的專業術語,萬萬比不上今日早晨這猝不防及的相遇來得令人震憾。
  他竟然是易誌維,沒想到初次見麵,卻是自己極力的想救助他,試圖從時間手中,搶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剛才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他應該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不,他不應該。
  他就應該救他,讓他安然無恙,讓他好好活著,等著自己的挑戰。
  他會贏他,堂堂正正的贏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卻知道藥性已經發揮作用,因為四周圍攏的人臉色都緩和下來,他聽到醫生驚喜的聲音:“易先生,堅持一下,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
  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連命運都站在他這邊。
  他緩緩走回露台,遙遙已經望見露台座位上的人。
  簡子俊。
  這個人亦是第一次見,他與易誌維同齡,保養得當,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年紀。一雙眼睛同樣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歲月積澱的犀利,承軒神色冷淡的同他打招呼:“簡先生?你遲到了,我已經打算離開。”
  簡子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傲慢的年輕人,一時驚詫,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經打算離開?”他置疑的挑起眉來,幾乎就要咄咄逼問。
  他心平氣和的道:“是的,簡先生您沒有誠意,我已經決定離開。”
  簡子俊怒極反笑:“年輕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習慣了在自己的王國中呼風喚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軒靜靜的立在那裏,舉手投足間氣勢迫人,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不容小覷。資料上說他是時下最著名的投資管理公司創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購“J&A”成功,成為轟動一時的財經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輕,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軒已經知道自己一定能贏,所以反倒氣定神閑:“三十六塊七。”
  簡子俊一怔:“什麽?”
  承軒卻再不回顧,徑直揚長而去。
  走回車上,承軒就給手下經紀人打電話:“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來訓練有素,等到股市一開盤,大筆交易,立刻急挫四十餘點,近午盤時分,新聞播出易誌維心髒病發入院。以東瞿為首的金融股立刻帶動大盤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盤時,東瞿A的收盤價正好是三十六塊七。他反應快,一點損失都沒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遙遙向電腦屏幕上最後的收盤價格舉杯致意。
  杯中其實隻是現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絲,每次加班工作時,視作救命恩物。他因為決定在台北逗留比較長的時間,所以分公司專門布置出一間辦公室給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機與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覓來,萬幸這世上還是有一個人了解他的。
  他轉過身看窗外風景,早晨還是那樣晴朗的天氣,此時整個天色卻變得晦暗無比,整座城市籠在灰蒙蒙的霧藹中,鉛灰色的雲塊堆積在半邊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擠擠的綿羊。當他獨自駕車行駛在澳洲的公路上,總是可以看見兩側無窮無盡開闊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綿羊。那雲又厚又重又髒,髒得由灰白漸漸轉得深灰,更像積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麽都透不過來,隻是暗沉沉的壓下來,壓得半邊天空都似要垮塌下來。
  看來今天說不定會下雨,他有點模糊的想到,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
  天有不測風雲。
  這麽一想又想到易誌維身上,他的病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當時適逢另一間著名的金融財團信譽危機,易誌維的病發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對金融市場打擊沉重,差點引發股市崩盤。這次他又在球場上突然昏倒,可見健康報告裏的那些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不知醫生會不會建議他退休療養。
  建議了他也不會聽,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經用心良苦的研究了他這麽久,他的性子還是知道一點的。獨斷,專橫,因為條件優異,所以對自己對其它人要求都幾近苛刻。他一手締造了商業傳奇,怎麽可能放棄大權,安心一意去養老?
  比要他的命還難。
  這個人,不會服老,不會服病,永遠不會服輸。
  他想到大姐的話,提到他時,大姐的聲調總是淡淡的:“他對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待得緊,何況是東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場如戰場,更如一場博弈,誰心無旁騖,上善若水,誰就棋高一著。
  
  第4章
  決定收購之後,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在辦公室邊喝咖啡邊看屏幕,芷珊敲門進來,她已經被抽調擔任他在台北期間的特別助理,其實專門負責東瞿個案。她拿給他大疊資料,仿佛是不經意的說:“如果要收購東瞿,目前是最好時機。”
  因為東瞿禍不單行,易誌維入院不過幾天,東瞿名下的新重電子位於新竹高新園區的廠房突然失火,造成嚴重損失。廠房機器這種財資上的損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災中喪生,成為震動島內的社會悲案新聞。大小傳媒自然一擁而上,各路記者出盡八寶一路緊盯追查下來,才發覺新重電子公司擅自改動廠房設計,並且封鎖了消防通道,火災後操作工人逃生無路,由此才釀成七死二十餘傷的慘案。此事自然頓時成為業界最大的醜聞,公眾的情緒亦被激怒到了極點,從勞工權益到安全條令,各專業人士之間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開交。新重電子的副總與主管廠房建設的經理鋃鐺入獄,而東瞿受此醜聞的影響,本就疲軟的股價越發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的看著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見的黑色套裝,中規中矩的樣式,領口露出一襲黑珍珠項鏈,珠子並不大,但純黑珠光之中泛出奇異的虹彩色,隨著珍珠的轉動而變換迷離,與她白玉般的臉龐相映生輝。許多女人樂意像鑽石,名貴華麗,鋒芒畢露,但她的整個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渾圓高華,淨美光彩。其實她生得極白,穿黑色十分好看,顯得肌膚白膩如凝脂。
  他問:“為什麽不猜我隻打算狙擊?”
  在老板麵前適時要裝糊塗,她答:“直覺罷了。”
  他語氣忽然輕鬆:“你直覺錯了。我要東瞿做什麽,想想就累。”仿佛是喟歎,其實倒是心裏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兀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仿佛是交淺言深。但她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在她麵前,不知不覺會放鬆。這情形很不對頭,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卻沒有覺得,反倒也放鬆下來:“唔,像東瞿這樣的傳統派作風,如果真的收購成功,一定會被迫擔任執行總裁,從此一舉一動萬人矚目,慘過坐牢。”
  他第一次聽人將大權在握形容為“慘過坐牢”,終於忍俊不禁。
  他終於問她:“方小姐,能不能請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該答應,上司就是上司,雖然他是位隨和的老板,但一麵對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樣,頭腦遲鈍笨嘴拙舌,總是忘記種種職場大忌。不是在他麵前說實話,就是答應不該答應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帶她去吃官府菜。
  並非時髦的餐廳,環境古雅,她沒想到在市區還有這樣的地方。如同舊時的私邸,三進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簾隔開水聲潺潺,重簾深處有人抱琵琶彈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轉,她聽不大懂,但知道是唱著粵劇。食客並不多,但菜式一流,連最俗氣的魚翅撈飯都十分出色。她吃過無數次廣東菜,第一次發覺魚翅亦可以做得這樣鮮香醇糯。他微笑對她說:“這裏頗得譚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喪的樣子:“原來台北還有這樣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卻要你帶來。”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過很少有機會回來。”
  空氣裏燃著線香,很清雅淡遠的香氣,外頭水聲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聲又錚錚響起,隔簾人在雨聲中。
  吃過最後一蠱燕窩雪蛤,她不知不覺放鬆而慵懶,深深的歎了口氣:“還是從前的人會過日子,什麽都是享福。”
  現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當前,誰還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時候,總是下意識的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一隻樣式樸素的指環。她留意許久,方才認出那隻銅色指環是MIT的畢業戒指。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MIT畢業的人。”他有些詫異的揚起眉,不知為何,這樣細微的動作總令她覺得有幾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裏看到過。他問:“你怎麽知道我的母校?”
  她簡單的答:“你的指環。”
  他明白過來,啞然失笑:“為什麽覺得我不像?”她忘記在老板麵前裝糊塗,如實答:“你像是念HBS出身,實在太學院氣。”
  他反駁她:“HBS才不學院氣,他們銅臭氣。”
  她笑出聲來,他跟著也笑了:“其實當年差一點去念HBS,兩間大學的入校許可都已經拿到,但最後還是挑了MIT。”
  她有點意外:“一般人都會挑哈佛。”
  “大姐當年也希望我選哈佛。”
  她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麵前提及家人,但他態度輕鬆,仿佛隻是隨口一句話。她忽然覺得耳廓發熱,極力的將思想拉回正軌,所以說:“這間餐廳客人真少。”他說:“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說著話,突然看到長廊那頭,穿暗藍綾旗袍的侍應小姐正引著客人迤邐而入。當先一人被人眾星捧月般簇擁,格外醒目,正是簡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實許久沒有見他,上次見麵還是在他的辦公室,也不過說了三兩句話,自己照例要頂嘴。結果當然氣得他大發雷霆,嚇得秘書張太太忙進來勸架:“三小姐,少說一句吧,三小姐……”一邊生拉硬拽,將她硬是勸了出去。
  她提高了聲音反駁:“什麽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門裏也可以聽得到,果然嘩啦啦一聲響,聽到他又摜了什麽東西,大約是花瓶。
  張太太做了簡子俊許多年的秘書,對簡家的人還是舊派的稱呼,可是她又不是簡家人。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簡子俊的司機每逢周末都會去接她放學,不便稱呼,隻得含含糊糊稱她一聲“珊小姐”,後來叫開了,差不多的人於是都這樣呼稱她。年月一久,竟漸漸變成了“三小姐”,因為簡子俊還有一兒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認一聲,她又不姓簡。
  簡家人都不喜歡她,因為簡子俊太寵她,她越是倔強,他反倒越是肯遷就。也不見得是內疚,但從小對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國談生意總記得給她帶禮物,粉紅緞子小洋裙配粉紅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長大收到的禮物越是貴重,大學畢業禮是一部蓮花跑車,她連碰都沒有碰,車鑰匙用快遞送回他的辦公室。實習時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選了這家投資公司,後來漸漸做出眉目來,更不肯離開。商業競爭上頭,一點也不留情麵,幾次富升名下的投資公司被她擠兌得落在下風。他氣得狠了:“生你養你有什麽用處——”她頂回去:“我不是你養的。”
  這句話大約真正傷了他的心,好久一陣子不再派人找她見麵。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趕到醫院去。
  他在走廊裏和醫生說話,語氣竟然焦慮而擔憂,她睡在病床上,斷斷續續的聽見,幾乎覺得刹那間心底的堅冰有一絲融暖。可是醫院裏特有的味道撲頭蓋臉的湧上來,消毒藥水、氧氣管、蒸餾水……叫她想起母親死的時候,急救室裏人影幢幢,保姆帶著她在走廊上等待著。保姆緊緊攥著她的手,她惶然的張望,連哭都忘記了。那天也許下著雨,或者是陰天,所以在模糊的記憶裏,醫院永遠是陰冷的天氣,走廊上隻開一盞小小的燈,霧從窗外湧進來,大團大團,又濕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來。
  她最恨的是他不愛母親,他不愛她還這樣害了她。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縮在門外,聽到母親的聲音淒厲尖楚:“你根本不愛我。”本就沒有名份沒有保障的姻緣,最後連愛情都沒有,那麽還餘下什麽?母親終究絕望了,所以才會在浴室割開自己的動脈,她開著水喉,水放滿整個浴缸,一直溢出來,從浴室的門下溢出來,紅的血,紅的水,漫天漫地的紅……漫過她的腳麵,漫過她的整個人……到處都是血一樣的紅……
  他害死了母親,所以永遠不原諒,永遠不。
  簡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徑直走過來。芷珊咬著嘴角不吭聲,隻站了起來。簡子俊望了她一眼,卻隻和承軒握手,兩個人寒喧著說些場麵話,來來去去,那樣虛偽客套。到最後他也沒有同她說話,大約有外人在場,亦或對她徹底失望了。
  
  第5章
  吃完飯後承軒送她回家,上車之後他才說:“對不起。”
  她沒想到他會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沒什麽。”
  他其實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隻是他的下屬,但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歉疚:“我並不知道會遇上簡先生。”她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隻覺得心裏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於是岔開話:“看,有月亮。”
  他抬起頭,霓虹閃亮,街燈如珠,森林一樣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仿佛大理石上一團暈紋,並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聲:“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他自幼在國外長大,也知道這是張愛玲的一句話。眼前的她精明能幹,日日做事都似衝鋒陷陣,典型的都市事業女性,沒想到還會讀張愛玲。他長年在國外,見到的華裔女子大多連國語都已經不會講了,難得她這樣有故國的精致與嫻雅。她說:“台北汙染太重,再過幾年,隻怕連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個路口,突兀將汽車掉轉了方向,並沒有對她再說什麽,她心裏隱約猜到了一點,果然,他將車一路開出雙溪外,一直開上了陽明山。
  山道上的車並不多,兩匝路燈一盞接一盞跳過窗外,仿佛一顆顆寂寞的流星。許久才看到對麵兩道燈柱,又長又直,是對麵駛來汽車的大燈,不過流光一轉,瞬間已經交錯,迅速被甩到了後頭。無數的光與影飛快的被拋到了身後,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來,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順著山路,一直往上駛去。
  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裏薄而脆的冰。她在歐洲讀書的時候,早晨起來宿舍玻璃窗外會有晶瑩的霜花,那樣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願往深處想,隻是任由他將車往前開去。到了山頂,他才緩緩將車熄火停下來。
  她推開門下車,夜涼如水,路旁草叢裏有唧唧的蟲聲,風像是無數細微的手,浩浩的穿過衣襟直撲人懷。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燈的珠海,像是打翻了萬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瑩剔透的紅塵深處。抬頭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燈火襯著,月亮仿佛更小,更遠。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著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層銀脆的紗,稍一摩挲就會沙沙作響。但那響聲也是悅耳的,會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綢,綴著摩洛哥玻璃紗,長裙曳過草地,是那樣的窸窣有聲。
  她不聲不響,走到路階上坐下來,雙肘支在膝蓋上,仿佛小孩子鄭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渾不顧身上的裙子是萬來塊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來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邊坐下,隔得並不近,可是也不遠,像小孩子排排坐過家家。
  他不說話,她於是也不說話,兩個人坐著靜靜看月亮,遠遠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團白。不知道它曾經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它其實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終於硬起來,脆起來,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憐憫。
  風大起來,吹在人身上有點涼意,他也覺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時遲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麽,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氣息,幹淨的剃須水與浴露的味道,她將下巴縮進衣領裏去,挺括的西服領子,令她像一隻寄居的小蟹,殼裏是安穩的,妥貼的,而外頭波瀾壯闊的海洋,太廣袤太無垠,反讓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終於喚她的名字,她極快的轉過臉來,連她自己都疑惑,其實自己是在等著的吧,一直在等著的吧,等著這一聲。他沒有問,然而她自己說出來:“我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我隻是她的女兒。但如果可以選,我絕不選再當她與他的女兒。”
  她姓方,是跟著母親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聲音極輕,卻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領帶有點歪斜,細碎的小方格子圖案,微微扭成無數菱形,鬆散的溫莎結,襯出他俊逸的一張臉。他側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這麽涼的夜裏,他反倒在出汗,倒給他的人添了些真實的感覺。他的眼晴深遂,狹而長的單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溝,教人跌進去再也出不來。她身下堅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綿,像是坐在船上,整個世界起伏起來,仿佛是在暈浪。
  他俯過身來,她有些害怕,但並沒有躲開,隻是微微閉上眼睛。輕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觸須,先是生澀的,遲疑的,試探的,像幽藍的引信火花,劈劈叭叭燃著,燃上去,一路點著無數黑的藥紅的炮,轟轟烈烈炸響開來。無數的藍的紅的紫的綠的橙的光弧,絢目地綻放開來,姹紫嫣紅的焰火綻放開來,一浪高過一浪的竄入更高更深,綻成驚天動地的光與熱。
  她的腦子裏也仿佛在炸開,許多許多的光和熱迫不及待的闖進來,塞滿她的整個人,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根本無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腰,她真的會窒息而死。
  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他呼吸還是急促紊亂的,隔著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隨時會跳出胸腔來。
  他說:“對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這三個字。他轉過臉去,並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劇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壓抑什麽。連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態一定會超出他的控製,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淵。在世界的隱密處有個無底黑洞,森冷的向他吐著冷氣,吸納著一切,他不能眼睜睜墮下去,所以隻能竭盡全力去阻止。
  風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煙花的餘燼,一切繁華都已隕落。黑的絲絨的夜,溫柔的向她包圍過來,一切都彌漫得無痕無跡,仿佛一場夢境,醒來時隻有無聲無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魘住,大哭大鬧掙紮醒來,四周卻靜悄悄的,連那哭鬧也是夢裏的事。
  她覺得身子冷透了,卻若無其事站起來,含笑說:“沒什麽,月色很美。”
  她將他的外套還給他,徑直往車上走去,外套上已經沾染了她的氣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綠色冷香,苔蘚調香味,讓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雲杉原始森林,湛藍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連倒影都幹淨清澈。他也不知道這香氣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還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與她道別,獨自回酒店去。酒店電梯裏靜悄悄的,四麵如鏡的壁,照見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朧。他回房間就走到露台上去,扯開領帶,有些煩躁的抬起頭來。
  他住的是酒店頂層套房,二十四樓,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頂一樣,風吹動衣袂,空氣中仿佛還有她的香氣,如影隨行。這城裏月光黯淡,幾乎讓人忘卻,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會是什麽樣子。大姐從來不對他講述從前,偶爾提及,也隻是廖廖數語,與當年傅易兩家的恩怨有關。他忽然覺得疲憊,不知是為了什麽。
  電話響起來,他真懶得去聽,可是響了久久,不依不饒似的,他隻得走回房間去接。
  是大姐打來,問:“你喝過酒了?”
  “沒有。”
  “怎麽無精打采?”
  “有點累。”
  他從來不說累,她頓時覺得異樣,但隻說:“累的話就早點睡,我看你連時差都沒有倒過來就開始工作,身體到底要緊。”
  “大姐……”
  “嗯?”
  一句話已經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最後還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帶核的橄欖,又酸又澀百味陳雜,而且硬生生梗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氣:“沒什麽,大姐,你也早點睡。”
  
  第6章
  簡子俊再次約他吃晚餐,他從容赴約。
  簡子俊倒十分坦白:“趙先生這次回來,想必不是探親度假,趙先生對東瞿偌多關注,甚至可以一口斷定它當日的收盤價位,其誌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簡先生,富升與東瞿明敵暗友,但一直以來,勢均力敵,簡先生難道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簡子俊聽出他的意思,過了良久方才一笑:“我憑什麽要幫你?”
  他輕描淡寫的答:“簡先生,我並沒有要求你幫助我,我隻是征詢合作意見。易誌維對東瞿的控股隻占有14.5%,加上易傳東的11%,不過是25.5%,雖然他的叔叔還有6%的股份,但聽說他們叔侄不和多年,勢成水火,大部分股權還是分散在小股東手中。如果我記得不錯,簡先生您透過基金,也掌控有4%左右的東瞿股份。”
  簡子俊笑道:“果然誌向遠大——不錯,整個易家對東瞿隻有不過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幫老家夥,除了他不會信任任何人。”
  “他有嚴重的心髒病,隨時會發作,董事們不會喜歡自己的投資處於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語氣冷靜,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學做試驗時那般有條不紊:“神話時代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將是利益。”
  簡子俊沉吟地望著他,忽然問了句不相幹的話:“趙先生,我從前是否見過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爾夫球場,我們曾經有過交談。”
  簡子俊搖了搖頭:“不對,我總覺得你語氣神態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來你是像誰。”
  他微笑道:“我是趙筠美的弟弟。”
  他“嗬”了一聲,臉上表情錯綜複雜,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仿佛想起了許多事情,也仿佛什麽都沒有想。過了片刻才說:“原來如此。”旋即笑道:“沒想到筠美有這麽年輕一個弟弟,你比她小十多歲。”
  他與三姐同母異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歲,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歲,他與大姐實際並無血緣關係,他的母親是大姐的繼母,而他的父親隻是她繼母改嫁的後夫,真是像部文藝小說,或者更像八點檔電視劇,角色關係錯綜複雜,情節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對他極好,扶攜長大,視若親生手足。
  他心頭忽然煩躁起來,最近他常常莫明其妙會如此,抑或是壓力太大,他素來自製力極佳,幾乎不過一刹那,已經控製好情緒。
  談不攏,因為簡子俊開價甚高。而且承軒堅持要收購東瞿,簡子俊並不熱衷:“雖然目前東瞿麵臨窘境,但易誌維絕不會棄守東瞿,如若逼得太緊,說不定反倒兩敗俱傷。與他硬拚絕無好處,何必要冒這種風險。”
  “計劃收購成功後立刻拆解東瞿集團,將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組,化整為零分別拍賣。從此後富升再無對手,簡先生何樂不為?”
  簡子俊凝視著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簡先生是生意人,利益當前,簡先生為什麽不同意?”
  簡子俊沉默片刻,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不錯,利益當前,我為什麽不同意。”
  討價還價是最頭痛的話題,利益攸關隻得一點點商談,最後終於達成協議,兩個人才放鬆下來,簡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講究饌飲之道,於是同他閑閑的聊了幾句菜式。簡子俊忽然問:“你大姐還好嗎?”
  “老毛病,時好時壞,一直吃中藥。”
  簡子俊“唔”了一聲,沒有再作聲,餐桌上一盤沒有動箸的水晶蝦仁,素淡的青花瓷盤,一隻隻拚成鳳梨形狀的剔透蝦仁,勾著極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拚成的裝飾品。他凝視菜肴,緩緩道:“老朋友總是見一麵少一麵,幾時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並不願意見故人,她每次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故舊往來。
  “你今年是二十六歲吧?”
  簡子俊行事向來細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過他的個人資料。不明白為何還要明知故問,承軒答:“不,我今年二十五歲。”
  他喟歎:“我的兒子比你小一歲,成天隻知道挑跑車顏色,送女朋友禮物。”
  “年輕人享受生活是應該的。”
  “你也年輕。”
  他隻怕簡子俊問起芷珊,他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幸好沒有。
  這頓飯吃了差不多三個鍾頭,出來時夜色已深,他去醫院看大姐,沒想到她已經睡了。
  病房隻開著牆角小小的睡燈,仿佛燭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停平穩。他想到小時候在波士頓,遇上多年罕見的持續暴風雪天氣,那時他們境況很不好,全憑大姐微薄的薪水貼補家用。大雪封門的深夜,他突然發高燒,燒得滿嘴都是血泡,全身沒有半分力氣,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隻是燒得全身發抖。大姐抱了他開車去醫院,因為風雪太大,交通其實早已經癱瘓,蔽舊的汽車一路上數次熄火,最後再也發動不了,滑入路邊深深的積雪中。
  車窗外風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綿綿落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沒有路,沒有方向,沒有人,隻有雪沒完沒了的下著,那潔白漫天席地的卷上來,四處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間就可以將他們小小的汽車埋住。他在高熱中意識模糊,隻覺得冷,冷得牙齒格格作響。大姐緊緊的摟著自己,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越來越冷,他迷迷糊糊,隻覺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麵頰上。小小的他也在心裏想,這是要死了麽?可是大姐將自己摟得那樣緊,那樣緊。她全身都在發抖,隻是無聲的掉著一串串眼淚,他在半醒半睡間仿佛聽見她絕望的咬牙切齒,猶如困獸最後的詛咒:“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要死了麽?我們都會好好活著。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個風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聽到她說過些什麽,或許隻是自己的臆想,因為自己是在發著高熱。但是是什麽支持她熬到最後一分鍾,直到他們被999救出?那次大姐手腳凍傷嚴重,險些截肢,他也因為肺炎並發症在醫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醫療保險,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小時候那樣窘迫的環境,不知是怎麽樣一日複一日熬出來。他漸漸長大,課餘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後來又做兼職,每日中午到證券公司送外賣。中午正是休盤的時候,他偶爾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指線,他自幼對數字極為敏感,看得久了,許多地方並不懂,於是回家去問大姐,每天吃飯的時候啃著麵包看財經新聞。
  起初她十分驚詫,不知道他問這些專業問題做什麽,而且十餘歲的孩子,聽枯燥無味的財經報道聽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筆記本上做記號,虛擬購買哪支股票,以多少價位買進,再以多少價位賣出,每當預測無誤,便用鉛筆在旁邊畫一個紅心。等她偶爾看見這份筆記時,他做這份虛擬作業已經長達半年,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心,閃閃爍爍,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視線。
  她卻並不高興,那一刹那的表情甚至像是傷心,他不知她為何會有這種神情,最後她還是以自己的名字開了戶頭,全盤交給他操作。高中三年下來,由少漸多,居然頗有斬獲。他原想已經攢夠大學學費,不如就此收手,後來卻考取了全額獎學金。也就是在高中畢業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講述傅聖歆的故事。
  從此以後,易誌維的名字便成為此生最重要的挑戰,時時刻刻銘記在心。大學時代課業繁重,他念的又是MI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實驗室與圖書館的奔波中。最輝煌的成績並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學分,而是成功預測對衝基金的動向,在國際貨幣中賺得不菲。直到大學畢業,便以此為基本啟動資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資管理。不過數載便風生水起,順利得令人望塵莫及。
  他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易誌維是例外,因為大姐臉上那種萬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離她遠去,所以他下了決心,絕不放過他。他一定會贏他,一定會贏他,然後替大姐尋回另一個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顏,仿佛有所感知一樣,她忽然自沉睡中醒來,有些茫然的睜開眼睛,在睡意猶存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幾個音節,聲音含糊不清,他隻聽清後頭的兩個字,仿佛說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的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發抖。他不由問:“大姐,你怎麽了?”
  她已經鎮定下來,聲音也十分平靜:“沒事,隻是做了個夢。”問他:“這麽晚怎麽還過來?”
  “想來看看大姐。”
  她柔聲問:“怎麽了?”
  “不知道,”他歎了口氣:“今天和簡子俊談得很順利,太順利了,我反倒有點擔心。”
  “簡子俊這個人心計狡詐,對他多留一個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易誌維目前還在醫院裏,但他這個人向來敏感,不知道能瞞過他幾天。”
  “易傳東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資平庸,就是一直扮豬吃老虎,跟易誌維比起來,他簡直是乏善可陳。”他伸手掩口,將一個哈欠揉碎於無形:“好在公司這邊兩個操盤手,方小姐和陳先生都十分能幹,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愛憐的看著他:“公事明天再說吧,看你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時在她麵前,他就是這樣孩子氣,其實他的眼晴並不小,他是狹而長的單眼皮,眼尾稍向上翹,是所謂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縷笑意。她被他逗笑了:“真是胡說八道。”
  
  第7章
  收購進行的十分順利,東瞿的股價正跌到穀底,正好被趁低吸納,與小股東的談判也比較順利。芷珊行事本來就穩妥,此時與另一位同事搭擋聯手做市,更是無聲無息,幾乎不露半分痕跡。承軒十分沉著,大戰當前,他整個人倒顯得更為鬆馳。他們近來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後整隊人去吃飯,都是年輕人,雖然他是上司,但幾個回合下來,互相了解,都拿他當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悶的工作,何耀成說:“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這兩個字,總令承軒有點異樣的感覺,他從來不在工作時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縷光,仿佛總是靜悄悄的照射進來。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開去看電腦,她穿杏色套裝,依舊是中規中矩的樣式,耳上獨粒金鋼鑽的墜子,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一顆淚,還未墮,已經碎了。他躊躇了半晌,還是對她開口:“方小姐,這個周末你有空嗎?”
  芷珊揚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寶石,黑白分明,倒影曆曆可見。他向她解釋:“是總商會的酒會,因為必須攜伴,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應該知道拒絕他。結果她還是去做了頭發,挑了晚裝,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開車來接她,晚裝是黑緞子禮服,長可曳地,裁剪簡單,腰線下散綴無數水鑽,如無數細微的鱗片,盈盈款步行來粼粼閃爍。她將長發堆綰,戴小小的鑽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裏到底掩不住一種淒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時分自己就會化作薔薇泡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的撞擊著,撞得胸口隱隱作痛。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感知過一個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邊,車廂的空間,咫尺之間。她就在這裏,每一次呼吸他都聽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鮮明的,深深的烙進去,撥不出來,也無法掙紮,可是絕不能碰觸。
  車窗外正是華燈初上,這城市喧囂熱鬧,車流如湧。霓虹漸次點亮,夜空中各色各樣的招牌開始閃爍。他開著車子,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脈搏中穿行,隻盼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下去;又盼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可以就此結束一切,結束與她這種危險的獨處。
  酒會在露天會所舉行,場麵盛大華麗,因為是總商會每年一度的聚餐,無數商貴巨子都會出席,記者人數幾乎比嘉賓人物還要多。他攜她入場,兩人攜手並立,任誰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隻是他長年在國外,行事又低調,對於這個圈子是新麵孔,所以反倒有機會冷眼旁觀。
  引發小小轟動的是地產新貴紀永豪攜妻子出席,紀太太戴一條精光璀璨的鑽石項鏈,項鏈雖然全部是碎鑽,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餘粒鑽石淨白晶光,仿佛不經意掠起億萬璀璨的銀河係於頸中。早有人眼尖認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設計,上個月剛剛在倫敦展示,全世界絕尋不出第二條同樣的鑽石項鏈來,記者們頓時全力謀殺菲林。紀永豪有意退後一步,方便記者拍照。正是滿麵春風的時候,忽然望見入口處又有人來,正是長期處處為之掣肘的東瞿總裁易誌維。
  紀永豪沒有想到會見到易誌維,隻見他精神頗好,絲毫不見病容。他的女伴風度從容,氣質恬靜,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色長裙,除了胸口一隻tiffany碎鑽別針,渾身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紀永豪不由笑道:“白小姐越來越漂亮了,隻是易先生怎麽如此不周到,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竟讓白小姐光著脖子走進來。”
  易誌維不過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一名記者已經抬頭望見他,又驚又喜嚷 “易先生來了。”頓時引起記者一陣騷動,紛亂一擁而上,將他與女友重重包圍。這是他出院後首次出現在公眾場合,隻聽哢嚓哢嚓一片按快門的聲音,無數鎂光燈此起彼伏閃爍,亮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頓時將那位珠光寶氣的紀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軒與芷珊佇立在極遠處,望向那鎂光閃爍的光芒深處,芷珊端著香檳,終於忍不住輕輕的說:“是不是慘過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兩個人終於和顏悅色起來,在這衣香鬢影的夜晚,香檳醇滑,夜風沉醉,所有相幹的不相幹的人,都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下麵目模糊起來,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幾乎是放鬆的了。
  音樂響起來,他放下酒杯,十分紳士地向她行禮,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將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舊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的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那樣惆悵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開到盛極的玫瑰,盛極了總有些些的頹勢:“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的問著,一遍遍的問著,那樣惆悵,那樣迷茫……又有誰會知道呢?空氣裏流動的是夜與花的香,他們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分辨音樂的節拍,專心致誌的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並不多,隻有七八對,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處,都在輕言笑語的交談。舞池緊鄰著噴泉,噴泉池中映著無數燈光,粼粼仿佛溶進去無數個細小的月亮。一條條銀的蛇碎的影在上頭扭曲著,青銅雕像頂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風吹得散開細微的水霰,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涼沁人。他的手不緊不鬆的握著她的腰,歌聲如同水霰一樣,飄渺而悠遠:“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在這樣的夜裏,那些遙遠的,未知的將來,那些沉默不語的過去,誰能夠知道……
  這晚沒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織著滿天繁星樣的燈,夜空深黑靜寂,仿佛亙古不變的遙遠背景。旋律緩慢而優美,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晚上,不會有奇跡,她喝多了香檳,卻頭腦清醒,如今再不會有一座城,肯以傾塌的姿勢來成全一段傳奇了。歌手還在無限惆悵的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經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這繁華的中央,耳畔細微的歌聲一遍遍的在問: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絲恍惚,他甚少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側耳交談的幾位非富即貴人物,易誌維很少說話,偶爾體貼地替身側的女伴取一杯香檳,然後回過頭來,依舊漫不經心的聆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他雖然麵帶微笑,那笑容亦無可挑剔,但他知道那隻是出於禮貌。
  此生他到底有沒有機會,真正開懷大笑過?
  承軒有些麻木的注視著他的笑顏,他小時候十分頑皮,大姐忙著工作,沒有錢請保姆,就將他獨自鎖在家中。他一個人拿隻玩具車,可以玩好久。有日偶爾爬到了閣樓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四麵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燈掣,打開電燈看到滿閣樓的雜物,擦幹了眼淚,繼續自己和自己玩耍。
  從此後閣樓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園。十餘歲時躲在閣樓裏翻天覆地,幾隻舊藤箱裏裝著大姐年輕時的一些書籍雜物,被他統統翻了出來。
  就是在那時,看到大疊的舊照片。
  照片質地極好,顏色還沒有毀掉,拍得毫無理法,完全是家常隨意搶拍的一些鏡頭。拍攝背景總是同一套屋子裏,寬敞簡潔,有客廳裏拍的,也有書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廚房的。照片都是拍著同一個人,偶爾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寫,一望即知沒有用三角架,是舉著胳膊隨便對準自己拍下來。鏡頭離得太近,像是後來街頭時興拍的大頭貼,但兩張臉都笑容燦爛。有一張照片是那個人正在接電話,舉手擋住半邊臉,仿佛要擋去鏡頭。大特寫的手,緊緊抓住另一條伸過來的胳膊,女性的纖細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張臉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樣明亮,眸中薄而淨的閃亮光輝,仿佛是寵溺。
  隔著薄薄的鏡片玻璃,隔著遙迢的時空,隔著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鏡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籍此來證明曾有過的瞬間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樂過?承軒幾乎懷疑自己不曾見過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隻是存在於無聊的臆想。他曾冷酷無情的撕裂一切,令整個世界在一個女子麵前崩潰。如今他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裏,仿佛心安理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也會是虛偽造作的一個假像。
  他絕不會放過他。
  網一步步收緊,而繩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第8章
  猝不防及的事情發生在周一,易誌維突然約他晚餐,他的心頓時一沉。沒有理由這麽快,不可能這麽快他就已經察覺。市場風平浪靜,一切痕跡早就被他們消彌於無形,他不可能這麽快覺察出異樣。
  他還是赴約了。
  約在一間知名會所的西餐廳,這裏本來就是會員製,這日客人極少,整間餐廳幾乎隻有他們兩個人。
  易誌維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馬場,像是平空掣出的一隻沙盤,可是沒有山脈河流,亦沒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盤上,騎師調教著名駒。高大神駿的純種漢諾威馬,栗色的毛皮像是緞子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亮,騎師在場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揚起場中的沙土,踏碎斜陽。
  夕陽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的毛邊,他凝視著場中奔跑中的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轉過臉來,刹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好。”
  他與他握手,他從來沒有麵對麵離他這樣近過,有一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仿佛從前早就見過麵。不錯,他早就見過他的,這麽多年,關於他的一切,他總是格外留心。不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刊雜誌的訪問。
  易誌維的笑容仿佛溫和,聲音亦十分從容:“一直沒有機會向趙先生道謝,謝謝你那天在球場救了我。”
  他答:“那是應該的。”
  即使單純的於出道義,陌生人也應該伸出援手。何況他努力了近十年,隻是為了終有一日的對訣,怎麽可以任由他不戰而去?
  桌上兩杯礦泉水,無數碳酸氣泡沿著透亮杯壁緩緩上升,一顆顆細小的晶瑩剔透,像是針尖芒,密集的,簇堆著升到杯麵,無聲無息的破裂,可是前赴後繼,一顆接一顆緩緩冒上去,冒上去……
  易誌維的聲音不緩不慢:“趙先生去年主持收購‘J&A’,戰績輝煌,令人側目,實在是替華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話請直說。”
  易誌維淡淡的一笑:“趙先生如今垂愛東瞿,但可惜這是先人留下的產業,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隻得奉陪到底。”
  承軒的一顆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麽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從哪裏看出了破綻,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看來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還會要艱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的答:“東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動都隻是市場行為。”
  易誌維微微眯起眼來,他是狹長的單眼皮,目光深遂,凝視著他,聲音輕的仿佛是歎息:“真遺憾。”
  夕陽照在承軒的臉上,光線經過玻璃的過濾,仍有輕微的灼痛感,場中的馬嘶聲隱約,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按理說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再沒有交談的必要了。可是易誌維轉過臉來問他:“騎馬嗎?”
  並不像是邀請,亦不像是商量,沒來由的,他竟然點頭答應。
  馬廄裏很安靜,除了馬兒豎起耳朵,直著脖子從木欄後盯住他們。他帶他去看那匹奧爾洛夫馬,血統極純,全身棕色的毛,隻有額上一顆白星。易誌維喂馬吃糖,那匹馬俯首到他掌心,舌頭一卷糖塊便不見了。他拍著馬的額頭,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溫柔的神色:“還有兩匹馬在英國,偶爾興趣來了想騎一騎,想想十幾個鍾頭飛機,又懶了。”他將大把的糖塊遞給承軒:“你試試。”
  馬兒溫軟粗糙的舌頭舔過掌心,奇異的觸感,他覺得自己也是那塊糖,隻一卷,就要被纏到粉身碎骨裏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會無聲無息的溶掉。馬吃完了糖,對他也親熱起來,俯下長長的頸子,時不時的嗅著他。掌心還是濕濡濡的,並不覺得髒,也不覺得膩,隻是覺得像是多了些什麽,連空氣都濃稠起來。
  他們各自牽著馬出來馬場,一先一後相繼上馬,兩匹馬跑著整齊的小快步,溫和的有規律的震動,他的馬漸漸跑得快了,兜過大半個圈子,反而追到了易誌維的後麵。從後望去,他一人一騎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再遠些的天空是無邊無垠的孔雀藍,藍得那樣純粹凝重,仿佛碩大無比的琉璃碗,倒扣下來,隔著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顏色直澱下去,最底下澱出近乎黑的深藍。而他佇馬立在那裏,天的顏色漸漸溶下來,連同馬與人的身影,都溶進那琉璃樣的天空裏去了。
  承軒開車回公司去,天空顏色越澱越深,深藍變成了深紫,深紫又澱積成了紫灰,終於夜幕漸漸降下來,黑的夜被漸次亮起來的燈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顆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釘,釘在夜空中。他想起黑絲絨底子上的蝴蝶標本,亦是這樣深深的一顆釘,釘住蝴蝶的心髒,便永恒的展開那美麗的翅。
  他沒想到公司還有人在,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露出半截雪亮的燈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會這樣明亮。他踏進那光裏去,輕輕推開了門。
  原來是芷珊,筆記本屏幕上顯示著表格,她捏著塊三明治,一邊啃,一邊看著。
  仿佛是噎著了,急急的吞一大口咖啡,一抬頭,忽然望見了他。
  她嘴角還沾著一點點起司,沾在微微揚起的嘴角,樣子仿佛個倔強的小孩,他著了魔一樣,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點乳白,可是不知為何順勢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頷,抬起她的臉來。
  吻是那樣急切深沉,她緊緊攀附著他,他幾乎要將她箍進自己身體裏去,理智的堤岸終於抵擋不住情緒的狂潮。她有著獨特的清涼氣息,混和著咖啡與食物的香氣,她的背抵著硬硬的寫字台邊緣,退無可退,他們都是退無可退,隻有絕望般糾纏,不肯放開,不能放開。
  “咣啷”一聲,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濺出一地的褐,觸目驚心。
  他還緊緊摟著她,兩個人不知所措的望著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燈下反射著冷冷的光。
  她終於說:“我來打掃。”
  他心一橫,在她耳畔輕聲說:“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經注定,那麽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這輩子的唯一肆意而為,也不過是中學畢業,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念HBS,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學院,將來的一切隻怕會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願意,於是唯一的一次放縱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學,學了毫不相幹的學係——明知或許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彼時已經深切的知道,他的人生已經如同那枚蝴蝶一樣,釘在黑絲絨底子上,淒愴而華美,卻動彈不得。那粒無形的銀色長針,已經深深穿透了他的整個人生。他活著的意義,已經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掙紮。
  第二天他去醫院看大姐,沒想到三姐也來了。
  她們姐妹難得見麵,大半因為簡子俊的緣故。趙筠美買了水果與燕窩來,還有大捧的鮮花,笑吟吟的說:“大姐氣色好了許多。”見到承軒,輕輕的“啊”了一聲,說:“壞小子,好像又長高了。”她雖與大姐不和,但從小喜歡承軒,將他當個小孩子看,踮起腳來摟他的肩膀,笑著說:“趁著還沒有人跟我搶,趕緊摟一摟。”
  “三姐也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趙筠美抿嘴笑:“貧嘴。”仔細端詳他:“怎麽倒像瘦了,真是越長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說……”她說到這裏,突然“啊呀”了一聲,說:“忘記給聖賢寄書呢。”承軒奇道:“四哥要你給他寄書?這太陽倒是從哪裏升起來?”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沒上沒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終究還是笑著告訴他:“他哪裏會看什麽正經書,要我寄給他港版的漫畫,這麽大的人了,還是這樣孩子氣。”
  大姐這才問:“聖賢在澳洲還好嗎?”
  筠美說:“他生成那樣的脾氣,能壞到哪裏去。”
  承軒說:“四哥樂天知命,是會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著他:“壞小子,怎麽突然老氣橫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著說:“公事不順。”
  收購形勢比他想的要壞,雖然早有預料,可是也沒想到易誌維的反撲會這樣迅猛。幾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第9章
  第一次正式舉牌之後,市場反應激烈,東瞿立刻宣布反收購。易誌維出手快、狠、準,宣布以短期配股應對收購,意圖用龐大的資金來擊退他,速戰速決。這兩天流通股價已經被拉到奇高,而許多小股東還在觀望中猶豫不決。已經收購的股份不過才占東瞿股份的5%左右,
  東瞿資本雄厚,他當然不能正麵迎敵,隻能借力打力,四兩撥千金。這樣一來,平倉壓力便越來越大。
  芷珊提醒他:“我們目前太過冒險,隻怕萬一出現意外,隨時就會被銀行逼倉。”
  他何嚐不知道,但事已至此隻能一鼓作氣,寄望於前。他和簡子俊沒有再見麵,但通過電話,簡子俊的態度倒還樂觀:“現金收購價位離心理價位已經很近,易誌維很難守住四十二元這一關。”
  話雖然這樣說,整個爭奪已經幾近白熱化,雙方膠持不下,財經界早已轟動。雜誌紛紛刊以大字標題,長篇累牘的報導,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購案,揭露他是最年輕的億萬富翁,他頓時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財經頻道力邀他去作訪問,偶爾拍到他在會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頭條,稱他是“最具價值黃金單身漢”。
  照片雖然是搶拍的,但鏡頭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堅定,正步下會所的台階,秋天的風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鴿子的羽,在風中微微張揚。鏡頭中的背景都被虛化,隻有他整個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與他說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潛質。”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饒,仿佛記者訪問:“現在已經身為公眾人物,趙先生有什麽感想?”
  他微笑:“慘過坐牢。”
  兩人相視而笑,電話卻響起來,他接聽之後,若有所思,告訴她:“東瞿董事會剛剛宣布以每市額百元的B股換購市額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東瞿宣布配股已經令他們應對吃力,如今再以B股來換購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們。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她以為他是憂慮,於是安慰他:“現金收購的成功個案從來都在九成以上,我們還沒有輸。”
  他忽然微笑:“誰說我們會輸,我倒覺得我們快贏了。”她朦朧猜到一點,望住他,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果然,他說道:“你不覺得,東瞿一直以來的反收購舉措,好像有點急功近利?”
  她向來靈敏,此時“啊”了一聲,已經被他點透。
  他聲音不緩不急:“東瞿的資金可能存在嚴重問題。這樣的收購戰,對東瞿來講,是速戰速決為最佳。易誌維這個人做事向來不拖遝,他明知我們宣布現金收購,優勢在何處。如果東瞿的資金運作狀況良好,隻要宣布以更高的價格來反收購,就可以逼迫我們清倉,可是他沒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調動大筆資金的配股,這是守,而不是攻,這已經不符他一貫的作風。如果配股還可以說是求穩,那今次換購就有點欲蓋彌彰了。東瞿B股向來隻握在幾個易姓大股東手中,視作易氏家族對東瞿最有力的控製手段,易誌維這個人家族觀念很強,可是他竟然決定以B股來換購A股,明顯有違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問題的地方。”
  他猜測的八九不離十,因為到了晚間,簡子俊給他打了個電話,口氣閑閑的說道:“有位朋友想見一見你。”
  他以為簡子俊是迫於華宇銀行目前承受的強大資金壓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銀行家與他見麵,商談分攤抵押借貸事宜。
  萬萬沒想到竟是東瞿的執行副總裁易傳東。
  他和他的兄長在外貌上並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轅北轍,與卓然出眾的易誌維相比,他內斂溫吞得幾近平庸。當年他正式進入東瞿工作時,八卦周刊、財經雜誌總是拿他與兄長對比,但時日一久,乏善可陳,便漸漸不再。在兄長無比耀眼的光環下,他總是隱在無聲黑暗中,連笑容都似若有若無:“久聞趙先生年輕有為,今日才有幸得會。”
  承軒已經十分敏感的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裏,能夠見到易先生,我才是幸會。”
  果然,易傳東道:“我和簡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檔,目前全力支持貴公司的華宇銀行,也有泰半資金屬於我。”
  承軒“哦”了一聲,不聲不響的凝視眼前的人,含笑反問:“易先生是打算讓我停止對東瞿的收購計劃嗎?”
  易傳東笑道:“趙先生真會說笑。”
  三個人都會心微笑,易傳東道:“想必趙先生業已經看出,東瞿目前的資金有重大問題。東瞿在海外投資受挫,虧損超過兩成。大宇地工業園區計劃預計投入超過十二億,結果和政府談判失敗,必須於六個月內完成一期工程。所以東瞿目前是左右支絀。”
  他所料果然不錯,易傳東道:“趙先生的計劃是收購成功後拆解東瞿,所以我要求到時可以用合理價格,即低於市價兩成左右的價格,購入東瞿的保險公司、投資公司和通訊公司。”
  那是東瞿最賺錢的企業,本身就遠超市值,何況還低於市價兩成,他無疑於獅子大開口,承軒微笑:“易先生所謂的合理價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傳東眉頭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銳專注,仿佛突然發現獵物的獵豹,渾身上下都飽滿著蓄勢待發的力道——隻有在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實似極了他的兄長,赫赫有名的東瞿執行總裁易誌維。幾乎隻是一秒鍾之後,他已經放鬆而懶散,整個人重新平淡下來:“當然,趙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場正常價格,可是以趙先生目前的處境,恐怕不會這樣拒絕我。”
  承軒隻微一思索,便頷首:“好,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簡子俊親自去倒了三杯酒來,易傳東舉杯,意味深長的笑:“為東瞿,”
  “Cheers!”
  三隻酒杯碰在一起,發出叮的脆響,三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趙承軒並沒有久留,送走他後,簡子俊又往杯中倒滿了酒,與易傳東淺酌,忽然問:“怎麽樣?”
  “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你看他見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後果,這孩子叫人覺得害怕。”
  “我看過他曆年的戰績,實在驚人,報紙上說他是‘狙擊之神’。”
  易傳東嗤笑:“才二十五歲的人,竟然稱‘神’,少年得誌,也不怕秀極易摧。”
  “當年你大哥二十五歲出任東瞿總裁,人人都當成一個笑話。等到他三十歲時,董事會裏裏外外、連同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家夥,都不敢再輕覷他半分。”
  易傳東沉默片刻,這中間牽涉著太多的事情,樣樣件件都是不能付諸語言的,他知道自己那種嫉恨,像是一鍋沸油,隻消濺入一點點水,便會轟然炸開來。他鄙夷自己這種心浮氣燥,所以隻說:“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麽樣?”
  “醫生說手術風險太大,不考慮心髒移植,所以他隨時隨地都會病發。萬一哪次搶救不及時,就會沒命。醫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聞。”易傳東漠無表情:“董事會那幫老家夥們惶惶不可終日,人心浮動,不然的話,我也不可能這麽順利的在大宇地投資上頭弄花頭。”
  “其實他如果死了,一切都會是你的了,何必再費這種勁。”
  易傳東將杯中的酒一口氣飲盡,或許是太過辛辣,皺起眉來,嘴角卻含著一縷冷笑:“就算他死了,東瞿是他一手締造,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給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還是活在他的影子裏!你永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我這輩子再也不願意站在他身後,眼睜睜的站在他身後!”
  
  第10章
  東瞿的資金問題被消息靈通的報紙公開之後,市場頓時嘩然,中小股東爭先恐後的沽空,東瞿寸寸失守。
  易誌維主持召開緊急會議,與會的都是高級主管,整個會議室中一片肅殺之氣,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後的決戰已經來臨,所以一片死寂。因為連續的加班,易誌維已經疲倦而困頓,連聲音都沙沙發啞:“這種情況下,先不必追查是誰走漏了消息,銀行方麵怎麽說?”
  資管經理答:“要求我們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誌維說:“好,果然翻臉不認人。”他靜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來:“諸位……”眾人全神貫注聆聽,人人注視著他,他卻停下來,緩緩皺起眉頭,極慢極慢的向前傾去,整個身子向前傾去,仿佛電影裏的慢動作。眼睜睜看著他“砰”一聲俯倒在會議桌上,水杯文件等等雜物被他的身體撞滑出去,“嘩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張著嘴,在極度的震驚中呆若木雞。
  過了好幾秒鍾,才有人如夢初醒,立刻搶過去:“易先生!”
  整間會議室的人反應過來,與會的都是東瞿的精英,在幾秒鍾的慌亂後立刻穩住了陣腳,一麵立刻給他服藥,一麵撥打急救電話,另外安排專人負責保密事宜。
  但紙哪裏能包住火,隻瞞了不過一天,大小媒體就已經知道這次會議室中的突然病發。立刻傳聞東瞿一敗塗地,易誌維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支撐。
  承軒對芷珊說:“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們也並沒有做錯什麽。”
  他輕輕歎了口氣,東瞿是易誌維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誌維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強烈刺激。
  另一層更深的不安是難以言喻的,無法具體解釋的,他隱約覺察到一個可怕的可能,仿佛一個強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終有一日會吞噬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這是一種微妙的第六感,對市場或是對命運的預知,他每次都憑著這種奇特的第六感躲過災禍,比如六年前的貨幣崩潰,他就是憑著事前的預感,竟然揣測到了對衝基金的動向,不僅抽身極早,而且還順勢贏得暴利。
  他煩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從前從不失眠,哪怕壓力達到臨界,他仍舊可以安然入睡。或者這次真的賭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經勝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電話:“睡了沒有?”
  “還沒有。”
  她語氣溫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開窗簾,果然有月亮,一輪圓月,清冷光輝撒落天幕,照進窗內來,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涼,竟似有桂花的香氣。他想到在山頂與她看月的那一刻,臉上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終於朦朧睡去。
  卻有亂夢,夢見自己是陷入叢林的獵手,已經一槍擊傷獵物,可是它卻逃掉。一路追下去,觸目隻能看到茂密的綠,處處都是枝枝蔓蔓,綠得漫天漫野,糾糾纏纏,叫人透不過氣來。而四處枝搖葉動,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葉子底下,他步步緊逼,已經接近最後的目標。但突然心慌氣短,也不知在害怕什麽。他用顫抖的手揭開最後一片寬闊的蕉葉,突然蕉葉深處撲出一隻前所未見的可怕猛獸,張開血盆大口,頓時屍骨無存。
  醒來滿頭的冷汗,他坐在床頭,腦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後去醫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並不在病房中,問了護士,才知道去了花園散步。
  已經是深秋,卻依舊有扶桑花,三三兩兩的開在枝頭,帶著濕重的露水,飽滿的花朵深深垂著,仿佛不勝重負。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處,神色遙遠而冷漠。
  她會在想什麽?
  聽到腳步聲,她已經轉過頭來,看到是他,臉上露出微笑:“這麽忙還過來?”
  他說:“已經不怎麽忙了。”
  因為東瞿正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資金短缺,銀行逼倉,人人但求自保,已經開始拋售東瞿股票。所以他們順利的吸納,不過幾天時間,已經買入差不多10%的東瞿股份。再持續幾天的話,東瞿就會被順利攬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習慣,每次不堪重負的時候,總是會來自己身邊,靜靜的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購J&A公司,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幾天沒時間合眼,最後還是抽空跑到她位於曼哈頓中央公園旁的公寓去,在她麵前的沙發上睡足五個鍾頭。醒來後精神抖擻,繼續回到水深火熱的收購大戰中去。
  所以她溫和的問:“怎麽了?”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實話:“我覺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可是這一次我竟然覺得害怕,總覺得像是做錯了什麽,即將有大難臨頭。”
  她無語的攬住他的肩,已經比她還要高一個頭,再不是當年那個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無助,叫她心裏一陣柔柔的牽痛。她輕聲說:“大姐在這裏,你什麽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什麽事情。”
  事情果然進行的十分順利,他們已經順利收購到12%的股份,舉牌成為東瞿第二大股東,隻要再拿到兩個巴仙,就可以大獲全勝。
  易誌維已經帶病出院,返回東瞿主持大局,但事態發展已經急轉直下,市場倒向一邊,東瞿已經無法挽狂瀾於既倒。
  接近尾聲,勝利越近,承軒反倒越覺得茫然。
  來得這樣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實的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種異樣的失落。隻是終於鬆了口氣,一切就快結束了,終於要結束了。
  天氣悶熱得出奇,承軒和芷珊跑去吃夜市,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聽收音機裏講台風“瑪麗”逼近本島,今晚會有雷雨天氣。四周的攤主紛紛收拾著雜物,預備收攤。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會涼快下來了。
  空氣悶得像蒸籠,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難一樣,一片狼籍。他忽然心中一陣難過,芷珊也仿佛覺得了,於是同他開玩笑:“再過兩天,就可以宣布收購成功,到時你入主東瞿,麵對記者講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慮新聞致辭,最後才慢吞吞的說:“我愛你。”
  她怔住。
  他微笑著,凝視她的雙眼,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她還是怔在那裏。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的說:“芷珊,我愛你。”
  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來,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嘯,整個世界都顛覆過來,整個世界都不再重要,隻有他,隻有眼前的他。
  可以緊緊相依,可以不離不棄。
  她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他輕輕吻在她鬢角,呢喃一般:“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愛他,她當然愛他,她當然當然愛他。
  她投入他懷中,隻要有他,她隻要他。他緊緊抱著她,兩個人的心跳都化為最溫柔的起伏,她隻覺得像在夢裏一樣,整個世界都沉靜下來,無聲無息,隻有他。這一刻,千金不換。
  變天了,漸漸有風,吹得地上塑料袋廢紙全都呼啦啦作響,風吹著他們的衣袂,如果痛快的來場雨,該多好。
  在這樣雜亂無章的街頭,他亦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擁著她,隻想一生一世。
  鈴聲大作,他久久沒有動彈,她亦不想他放開自己,但最後還是得提醒他:“你的電話在響。”
  他戀戀不舍的放開她,接聽電話,對方隻說了幾句話,他一聲也沒有答應,隻抬起眼來看她。
  她突然覺得寒意頓生。
  “易誌維突然宣布私人成為Letter的第一大股東,目前已經獲得超過六成以上股權轉讓。”
  冰冷一線,順著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當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資本來源,易誌維如果控製基金,就無異於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資金運作已經達到極限。風吹在她臉上,夾著沙塵,劈頭蓋臉的嗆人氣息,無法躲避,無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後生,易誌維竟然絕境而反。
  她腦中一片空白。
  他計劃了多久?
  這樣不動聲色,一步步引著他們入彀,要什麽樣的絕大耐心,要什麽樣的極大魄力,才可以做到這樣滴水不漏。
  他可以堅韌至此,眼睜睜看著他們蠶食東瞿,卻毫不露出半點破綻,暗中全盤計劃,隻為了今日致命一擊。
  這個人,不愧三十餘年來屹立不倒,一手締造東瞿奇跡。
  
  尾聲
  風吹著他的額發,他深深吐了口氣:“我輸了。”
  他從來沒有輸過,可是一輸就已經致命。他萬萬沒有能力償還巨債,這一次賭得太大,再無生機。每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會這樣輸掉全部。
  一種更深重的恐懼滲入她心間,她聲音發澀:“承軒。”
  他看著她,看得那樣久,那樣專注,仿佛想要將她整個人烙進心裏。過了半晌,忽然說“對不起。”
  不!不!
  她幾乎要驚恐地叫出聲來,她不要他這樣說,他不能這樣!她死死抓住他:“你絕不會,對不對?”
  他並不肯答話,隻覺得疲倦。
  她眼淚奪眶而出,隻是緊緊地抓住他,不肯放開。在這浩浩的風中,遠處有一到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仿佛將天地劈開一到裂隙,將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屍骨無存!他象是鎮定下來,溫和地拍拍她的背,說:“不要緊,讓我給大姐打個電話。雖然消息真是壞透了,可是她有權利知道。”
  她淚如雨下,緊緊依著他,仿佛隻有這樣才可以保證他不會離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隻覺得心底最隱秘處竟然會覺得有一絲輕鬆,原來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如此,不會再有比這還要可怕的事情了。不會有他所最恐懼的事情發生,哪怕連偶爾往那個方向想一想,都會覺得渾身發抖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發生了。
  暮色四起,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遠的圖畫,那些林立的樓宇、灰的天皆是泅了水的顏色,一切的輪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畫,天空烏雲翻滾,漸漸黑下來。仿佛黑雲壓城城欲摧。不時有紫色的長電劃破夜空,沉悶的雷聲遙遠,天要下雨了。
  易誌維凝視著窗外的風雲變幻的天空,並沒有轉過臉來,連聲音都平淡從容:“傳東,我可以當作一切都並不知曉。”
  易傳東微微震動一下,他叫自己來,原以為隻是對反收購事宜有所支持,每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種快意,怕什麽,他知道隻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殺傷力。果然的,易誌維轉過身來,眼底有難以掩飾的失望。
  看來被自己氣得夠嗆,易傳東微笑:“那又怎麽樣呢?”
  “你的銀行由於支持趙承軒,目前已經是岌岌可危,你以為簡子俊輝有多少信義,肯放棄身家來助你過這個難關?”
  “那是我的事,那怕我破產自殺,那也隻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傳東!”
  傳東麵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驟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夠了!從小就是這樣,我一年一年地長大,你一年一年地控製東瞿。人人都說你創造了奇跡,你處處比我強,處處比我優秀,有你在這個世上。我什麽都不是!人人都將我拿來和你比,我受夠了!我不願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易誌維,我不願意在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會要你在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卻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這麽多年來,終於可以將這番話脫口道出,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易誌維麵如死灰,過了許久,才說:“你是我弟弟,我一直愛護你。”
  他望著他,一字一頓:“我不需要。”
  易誌維疲憊地閉上雙眼,連聲音都透著重重的倦意:“原來是我錯了。”
  易傳東放聲大笑:“你錯得多了。”他語帶譏諷,“再過一會,你就知道你錯得更多。”
  這麽些年來,這口怨氣終於可以痛快呼出,他整個人幾近亢奮:“大哥,你以為你贏了麽?我告訴你,還早著呢。你從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蟬,要警惕黃雀在後,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後手。可惜你自己到忘記了,這次你釜底抽薪,這一手漂亮的真叫人歎為觀止。可惜,人家的殺手鐧還沒使出來呢。”
  易誌維冷淡地問:“你什麽意思?”
  易傳東笑逐顏開:“大哥你從前總是教訓我,說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請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許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仿佛是驗證他的話一般,內線電話響起秘書溫柔的聲音“易先生,有位傅聖歆傅小姐並沒有預約,但堅持要見你。”
  這個名字仿佛詛咒,窗外哢嚓一聲,一到銀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猙獰巨爪,隻差一點就要探入室來。沉重的雷聲仿佛就在耳畔響起,遙遠而深刻的記憶從心底湧出。
  傅聖歆。
  他知道她回國了,但她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人。
  不知何時,易傳東已經走過去,親自打開了辦公室的雙門。
  她立在門口,狂風吹起她的衣袂,寫字台上的紙張在風中嘩嘩作響,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佇立在離他不過數公尺遠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虛幻,他竟然隻能茫然地看著她。
  “兩位慢慢談。”易傳東語氣中透出嘲諷,仿佛是快意“好好敘一敘舊情。”
  沉重的柚木門,終於被緩緩闔上,風沒有了流動的方向,不甘不願地戛然消失。整間辦公室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窗外雷電交加,轟轟烈烈的雷聲震動著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她無聲無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靈,此時索命而來。
  她終於開口,語氣竟然平淡的出奇,仿佛帶有一絲奇異的愉悅:“易先生,我講個故事你聽吧。”
  將前塵往事,娓娓道來,仿佛在九重地府,閻羅殿前,一一對質。
  那些垂死的掙紮,那些慘痛的往事,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大雨如注,傾瀉而下,嘩嘩的隻能聽到一片水聲,天與地隻剩了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聲如瀑,而他隻是望著她,竟然仿佛是如釋重負。
  她忽然笑了:“易誌維,我是你教出來的,可也沒想到,這場大戲,難為你演得如此賣力,我若不陪你演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處有隱約迸發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幾近艱難地說:“可是結局不是那樣……你走了,並沒有死。”
  她臉上溫蘊笑意:“是嗬,結局並不像故事中的那樣,我走了,沒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當時並沒有縱身一躍。我不該活下來,可是我忍辱負重,好好地活了下來。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這一天。”
  他聲音暗啞:“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她突然微笑:“你見過他,難道你一點也不疑心?”
  身後的窗外狂風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無數白亮張狂的獸撲上來,張牙舞爪的撲上來,意圖將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顯急促:“你沒有……”
  “不錯,我沒有,當年我已經躺在了手術台上,可是最後後悔了。我將孩子留了下來,並沒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單身也要將他生下來。後來我們又在一起,我一直瞞著你,是想生日那天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給我的驚喜更叫人絕望。”
  他幾乎麵無表情,哢嚓一聲,窗外眩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無數急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他卻有一種快意的從容:“最後當我真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也許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
  這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劍,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她無動於衷地立在那裏,望著他。20餘年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隻是這一刻,他臉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種奇異的愉悅。
  20多年前,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而今天,她將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點一滴,絲毫不剩地討還回來,他欠她的,她全部都要討回來!
  “這麽多年,”她一字一頓,“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兒子,你明明已早就計劃好了全局。不過很可惜,隻怕這回你算錯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突然間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難。
  她慢慢地走進他,仔細凝視他:“易誌維,我知道你其實知道————一直以來,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著這麽一天。我一直在等著,我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你。這麽多年,我們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實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麽,你明知我想讓承軒回來應付你,可是你卻想著將計就計。當時承軒收購‘J&A’,最關鍵的時候日本財團提供了大量的現金支持,承軒曾經疑惑過,可是卻沒有弄明白。但我心裏十分清楚,因為你是三井銀行的第二大股東,所以日資才會在那種情況下無條件地支持他,是因為你早就決定,將他作為東瞿的繼承人。”
  她臉上的笑意愈發明顯:“那孩子吃虧在天分過高,自從出道以來事事都太順利,如果真遇上棋高一著的對手,遲早會吃虧。所以當他對東瞿動手的時候,我即決心讓他看清自己的弱點,輸在你手裏,比輸在任何人手裏都要安全。因為你正等著他自投羅網,撞進你手裏來,你正好順勢將他的身世揭開,然後將這偌大的東區,千鈞的重擔全都交給他。而我這二十多年,勞心費力。隻是為了替你培養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她微笑:“易傳東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動作,你向來懶得理會,他以為這麽多年來你絲毫沒有疑心到他,其實你是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這次他因為支持承軒的收購,手頭的資金也折騰得差不多幹淨。而且他這樣公然背叛東瞿,董事會不會再有人支持他,這樣承軒將來進董事會的阻力會更小,而後由他來繼承東瞿,會更加地名正言順。這招一石二鳥,你用得實在是十分高明。”
  他緩緩地坐下來,整個人深深地陷到沙發裏,然後無聲地歎了口氣,帶著深重的倦意:“聖歆,你比原來聰明了許多。既然你已經看透了這一切,何必還要來?”
  她忽而一笑::“你以為你真的贏了麽?”
  他的聲音裏透著難以言喻的平靜:“聖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這麽多年你得認賭服輸。兒子是我的親生骨肉,沒有人會對百億家財毫不在意,何況他性格重情重義,更不會惘故父子之情。我試探他兩次,他兩次都不忍心下狠手對付我,他不見得知道我是誰,可是,難道他一點也沒疑心過?這孩子其實像你,心實而情長,這是商家大忌。不過你放心,雖然他自幼不在我身邊,可是該教他的,我將來一樣不少都會教給他。因為他是東瞿未來的繼承人,東瞿和我擁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會以最合理的方式,讓他保有目前的持股,並擔任東瞿的執行董事。聖歆,我要謝謝你,這麽多年,你竟然踢我培養了一個最好的繼承人。”
  他輕鬆的微笑:“商場如博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聖歆,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有學會。無論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後手,你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然高妙,可惜卻用過頭,結果適得其反。如今你將承軒送到我麵前來,我一定會好好調教他,不讓你失望。”
  她慢慢說道:“但你算漏了一個人。”
  “簡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為跟她聯手,就能對付我?他現在是自身難保,哪有餘力幫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軒不會為了錢,放棄芷珊。”
  他覺得好笑:“他們認識不超過三個月。”
  “他愛她。”
  她的臉上有諷刺的笑:“你萬萬不會容他娶芷珊,同樣,他也不會選擇東瞿。”
  “這世上的愛情絕對敵不過利益。”他還是笑,“沒有哪個女人,會比市值數百億的東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揚,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易先生,也許在你眼中,沒有人和事物比金錢利益更重要,可是在這世上,有些人是與你不一樣的。”
  他沉默地注視著她。
  她亦隻是沉默。
  最後,她隻說道:“再見,易先生。”
  然後轉身離去。
  他一直站在那裏。仿佛她從未曾來過,室內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若有若無。她就像一個影子,更似一場夢,在他沉睡的時候出現了無數次,可是每次醒來,總是一場虛幻的空境。
  他忽然覺得虛弱,這短短的幾十分鍾。
  20餘年來,他無數次臆想過於他的重逢,他想過在無數種情況下,可是沒想到她會如此鎮定,如此從容,波瀾不驚的令他幾近失望。他以為多年的仇恨會讓她對自己歇斯底裏,他以為她會恨透了自己,他以為她會以激烈的言辭,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這樣冷靜,就仿佛一場不相幹的戲,早就排練好了台詞,隻是照著念一遍。
  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情節、所有的台詞都由他來把握,現在卻覺得有些心浮氣躁,仿佛是哪裏不對頭。
  他按下內線告訴秘書:“聯絡趙承軒,不管用什麽方法,替我聯絡上他。”
  秘書沒有找到趙承軒,最後卻是趙承軒自己找上門來,秘書室十分意外地報告他:“趙先生來了,易先生您是否見他?”
  他正在吃藥,聞言隨手撂下了藥片,說:“馬上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秘書推開雙門,趙承軒卻站在門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隻是看著他。
  易誌維望著他,心中錯綜複雜,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他竟然這樣肖似自己,連神態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兒子,骨血相連,甚於一切
  在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將來。
  趙承軒的目光卻漸漸冷下去,最後他不發一言轉身便欲離去。
  “承軒!”
  他叫住他:“你母親剛剛來過,也許你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趙承軒靜靜地回頭望著他
  窗外風雨交加
  趙承軒的眼眸裏平靜無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後,他說:“易先生,我見過你。”
  他的聲音裏似滲了冰,易誌維忽然覺得心裏發寒,趙承軒的目光也似滲了冰,冷而銳利:“三歲的時候在幼稚園,你曾經在窗外看過我,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大學時我的畢業禮,你當時假意從禮堂外經過,我隻見到你的背影。或許更多次你曾經在暗中注視過我,可是我並不知情。”
  “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易誌維的聲音裏不由透著疲倦“我老了,再沒有別的願望,隻是想要你回來。”
  “不如說明因為你沒有別的兒子,而東瞿又需要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承軒!”
  他語氣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遠也不會承認我們的關係。”
  易誌維望著他,仿佛沒有聽清他再說什麽。
  他對易誌維說:“我不會承認我與你的關係,正如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背棄大姐。你所擁有的一切,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請你別在妄想。”
  易誌維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絕什麽?你在拒絕我的繼承權!你在拒絕幾百億的資產!”
  他仍舊微笑,明亮的眸子望著他:“易先生,你習慣了用金錢與財富來獲取這世上的一切,但對我而言,有很多東西比金錢與財富都要重要的多。所以,我拒絕。”
  他的每一個字都似鞭子,無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覺得害怕,你知道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後,我更覺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麽,現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樣,可是現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會同你一樣。我永遠不會背叛大姐,我永遠不會放棄我愛的人。這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永遠也不會一樣的地方。”
  易誌維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現在身負巨債,明天就會身敗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時今日你確實贏得十分漂亮,我確實輸得一塌糊塗。”他麵向窗外,白茫茫地大雨籠罩了一切,什麽都看不清了,他的聲音和著雨聲,帶著些微的涼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從這裏跳下去,那麽,我就讓你如意……”
  趙承軒用力推開窗子,風呼啦啦地灌進來,寫字台上的文件紙張嘩嘩地飛揚的滿天滿地,而他立在風中,如同一尊雕像,任憑狂風挾著冷雨卷進來,淋漓地飛濺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樣的海……易誌維整個人搶過去,“呯”一聲按在玻璃上,終於將窗子關掉。可是卻扶著玻璃,痛楚萬分,咬牙堅持著,不肯彎下腰去,似乎整個人都被一柄無形的長劍刺透、剖裂開來。胸口的劇痛令他覺得無法呼吸,幾近窒息。
  承軒望著他,一字一頓:“易先生,如果今時今日你不肯讓我死,那麽從此以後,我們再無關係。”
  易誌維隻覺得無法呼吸,心口的劇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隻能聽到身後的風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卷而來,將自己整個人吞噬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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