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鈁錚:流年

(2008-11-28 10:13:47) 下一個
  序
  2003年的春節,和往年並無不同,一般的忙碌,熱鬧,不過路雲要特別忙碌一點。大年初二就被電視台節目部的人召回去找一盒預錄好的帶子,節目播放在即,眾人雞飛狗跳,路雲鍥而不舍,終於在垃圾桶裏找到那盒帶子……跟一個快餐盒子一起。
  “不要著急,時間尚早,管他風往哪裏吹呢?
  隻要堅持你的堅持,什麽都找得到,鎮靜,鎮靜。”
  這話是程旭說的,路雲記得很清楚,每次自己丟三落四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即使火燒眉毛。程旭也這麽勸她,還蠻管用的。
  坐在回家的公車上,路雲想起程旭,唇邊就淺淺溜出一抹笑。車窗玻璃被車內喧鬧的人氣染成霧騰騰一片朦朧,窗外隱約的燈火,流光閃耀,昨夜,下了場小清雪,路邊綠化帶上積雪尚未消融,透過窗玻璃看過去,好像車子是穿行在某條河裏,迷朦一片,綠波盈盈,浪花蕩漾。
  公車到站,路雲擠著下來,車上閑人玩笑,喊一嗓子,“卸貨卸貨。”路雲又笑。沒辦法,她就是這種人,很容易被逗笑,也很容易被惹哭,拿她哥哥路野的話說,廢物!
  車廂內外溫差極大,路雲先打了個大噴嚏,揉揉鼻子,抬頭的瞬間,卻看到張熟悉的麵孔,明宇?是明宇!!
  他回來了?!在老地方,老樣子,削薄的碎發,濃密整齊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尖下巴,薄而柔潤的嘴唇,還有那雙玻璃珠一樣的黑眼睛,炯炯盯著路雲。他裝扮的幹淨整齊,深藍色的休閑款長大衣,腰裏的衣帶鬆鬆的挽著,大衣裏襯了條灰藍的圍巾,搭配得體,簇帶濟楚,無懈可擊,他從來不允許自己過的不好。
  路雲驚訝,明宇依舊篤定,他從來都這般亂石崩雲亦顏色不變的篤定。路燈銀色的燈光柔和的灑在他們身上,冬夜的空氣透明而清冷,時光滔滔在他們中間流過,不是流向前,而是淌向後,似乎,路雲在外麵轉了一圈路過此地,卻發現明宇一直留在兩年前的冬夜沒有走出來, 他甚至連衣服都沒換,不過是在原地睡了一覺剛醒,神清氣朗,漂亮的沒話說。

  第一章
  這兩年,程旭習慣了一件事―――在半夜接聽一些古怪的電話。何以古怪?就是那種~~正常人不太可能打得出來的電話,象現在這樣,電話的主人也不講重點,鬼一樣念叨,“阿旭。阿旭。阿旭。”
  程旭值晚班,有幾個病人明天出院,他查閱病例給人家開小結。手裏忙著,耐心聽耳機裏路雲廢話,要求,“好好說,啊?說重點。”其實心裏挺美的,她喜歡路雲煩他,拿程旭損友莊子遊的話講,路雲給他一生馬鈴薯,他也一準當補藥吃。
  “明宇回來了。”路雲聽話的說出重點,“我剛剛見過他。嗯,明宇沒什麽變化,還那樣兒,也沒來得及聊什麽,忙翻了,電話特多。”
  程旭掛在唇邊的那絲微笑悄悄斂去,略沉吟,問路雲,“你還好嗎?”
  “還好啊。”
  程旭一下下的按著圓珠筆的彈簧頭,“你有沒有不開心?”
  “本來有一點,”路雲甜潤的聲音在電話裏響著,“不過跟你說說話,覺得好多了。”
  程旭笑,“傻~~”
  雪後空氣,冰寒清新,深深的夜空,閃了兩粒零碎的星子,程旭呆呆望了會兒,習慣的用手揉揉臉,就又去呆看天空的那幾顆星星,半眯著眼睛,好像那幾顆星星是謝明宇一樣。呀,他回來了,他還~~那樣兒?沒變嗎?都沒變啊。
  不過,真好,他回來了,路雲就不用等了,或者,自己也不用等了。程旭答應過路雲,她若等,他就陪她等,等什麽?一個結果吧,誰知道呢?猶記當年,其實明宇和路雲,幾乎就是把握著一個結果的,而程旭,一直以來也相信著他們的結果,不過,原來這世間好像確實~~沒什麽可以是永垂不朽。
  兩年前的冬天,春節前的時候吧,明宇即將出國繼續深造,路雲以陪讀的身份隨同而去。他們甚至打算辦個簡單的婚禮就走,誰知道,兩個人吵起來,鬧到要分手的地步。程旭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天,對冬天來說,那天的太陽實在是很好了。臨近黃昏時刻,他在醫大聽完一堂講座出來,意外的遇見明宇和路雲,他以為應該甜甜密密的一雙璧人,正在爭執,天翻地覆的。
  本來,是路雲去接明宇的。明宇在辦公室交接工作,收拾好雜物準備帶回家。然後,他們會去餐廳和兩家的家長會合,吃個飯,聚一聚。結果從附院大樓出來的時候,兩人又起戰火。程旭見明宇把手上沉顛顛的一個紙箱丟到地上,揚了喉嚨,“你有完沒完?”
  “沒完,”路雲雙目炯炯對著明宇,引路人側目。講座剛結束,人來人去,想是眾人的回頭率讓明宇尷尬,程旭見他極其不自然的咬牙強笑,叱路雲:“把你的愚蠢和大嗓門都給我收起來,不要動不動就和我搗亂,對著我鬼叫。”
  有明宇的同事不合時宜上前:“謝醫生,有事情嗎?要不要幫忙?”
  “不要。”路雲明宇同時粗聲粗氣,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吼人家一句,“情侶吵架你很喜歡看嗎?”明宇的同事嚇壞,被逼了回去。
  路雲又跟明宇吼:“幹嘛那麽虛偽,吵架就是大嗓門啊,偷著吵我不會,我最討厭自己的男朋友冷酷自私。”
  明宇氣死,“我也不喜歡沒教養沒大腦的女朋友。”
  “那我們何必結婚?分手!!”
  其實,那天程旭並不想一直在旁邊聽人家未婚夫妻爭吵的,不過見路雲又任性的喊分手,就停下來,心裏替她急,也不用每次吵架都鬧到這般地步吧?接著卻聽明宇也失去理智了,“又分手?嚇唬誰來?我違背著自己的本意和你玩了近一年的戀愛遊戲,忍受你的無知和無聊,最後你還要拿分手來威脅我?”
  “戀愛遊戲,你是在和我玩戀愛遊戲?”路雲重複明宇的話:“你隻是玩遊戲?”
  “是,我在玩遊戲,花好多心思陪你玩,很累,很辛苦,我現在不想玩了,分,手!”
  是明宇那句戀愛遊戲讓路雲受傷的吧,那天的夕陽冷風裏,程旭看到路雲眼裏閃爍的一片水光,明宇又追了句:“分手就分手,你不要後悔。”
  “好,那就分手,我絕不後悔。”路雲道。
  一隻瓷杯清脆脆的摔裂在路雲腳下,米白瓷片上的綠色葵花碎的慘不忍睹,接著碎掉的是路雲眼裏的水波,沿著麵龐,靜靜滑下。滑下的淚珠象粒棱角分明的玻璃渣,程旭的心輕易被刺痛了。在很長時間以後,程旭才知道,那隻瓷杯是路雲送給明宇的,平時,明宇很寶貝的,那天,卻就那麽給摔碎了。
  後來,謝明宇用一把冰冷的凍死人的聲音,簡單命令路雲:“滾,我不要再看見你這個沒腦子沒邏輯隻會逞匹夫之勇的女人,把你的包包也帶好,不要試圖找理由半夜回來找我,把你的眼淚也收拾幹淨,隨便你去哪裏展覽,就是不要在我眼前表演你的失戀相。”
  路雲倔強的站在那裏不動,
  明宇激怒,寒著一張臉,再次重複:“滾!!”
  直至今日,程旭也承認,那天的自己是太衝動了,他的行為確實是不理智的,可能也是錯誤的,不過,就算當時情境重演一百次,他遇到一百次,相信他也會錯上一百次。他握了拳,衝上去,“你滾,”狠狠的重擊了明宇的下巴,明宇整個人後退了好幾步,他還不死心的再撲上來,揪住明宇拎起來,罵:“你才是個沒腦子沒邏輯的混蛋,我是白癡才把她放去在你身邊。”飛快的又衝出一拳。
  相信謝明宇那會兒一定很懵,他向來斯文,估計一輩子也沒和誰動過手紅過臉,一時間不辨方向,急痛下隻顧著反擊,一隻拳頭重重對著程旭落下,幾乎砸到心神恍惚的路雲,程旭機警,那一拳他受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他隻看到慘白著張臉的路雲,動作遲緩的撿起地上的背包。當時程旭也顧不得明宇,直接把路雲帶走了,給了她一杯熱奶茶,把她的死黨宋小令找出來陪她,他隻希望她能好過一點。
  那時候,路雲問程旭:“我看起來象不象剛失戀?”
  “不象,”程旭說:“比較象淋了雨的稻草人,需要曬太陽。”
  路雲笑,算是笑吧,呲牙咧嘴,“是嗎?嗬嗬……想也是,我覺得自己快要發黴了。”
  謝明宇與路雲爭吵後沒幾天,她們竟飛快的取消婚約,謝明宇獨自出國,路雲呢?她發黴了整整一個冬天。開始,近乎變態的打扮自己,之後,拒絕朋友,接近自閉,再後,她辭了工作,春節時,狠狠的病了一場,最後,她找到新工作,離開這個城市去了縣城。
  程旭還記得,自己在縣城遇到路雲時的那種驚訝與心痛,她正鬧胃病,錢包被偷,宿舍鑰匙也丟了,手機當然也不見了。風寒夜冷,撐著把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的舊傘,一個人坐在縣城的小廣場,程旭都不能想象,假如那天她不是遇到自己,會不會搞到胃出血送到醫院去做手術。
  人生,沒有什麽過不去的關吧,日子有功,路雲到底是走出那段極狼狽的冬天,慢慢的,也和明宇恢複了聯絡。知道路雲利用無所不能的網絡與謝明宇聊天寫信時,程旭曾經很難過,他一直那麽單純的以為,她們已經結束,他毫無保留的對路雲好,即使他沒說過。不過,說過什麽重要嗎?他以為她所做的一切,足夠讓路雲明白他的心意。他甚至以為,路雲已經有一點點開始喜歡自己了,結果,他的努力似乎隻是徒勞。
  是徒勞,他也認了,喜歡她,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情,程旭是個實心眼,他不願意把事情想的太複雜,他喜歡路雲,便隻想她好,他接受不接受自己,到沒那麽要緊,假如,路雲忘不了明宇,那麽,他就愛這個忘不了明宇的路雲好了。
  自己的心思,路雲不是不明白的。去年春天的一個下午,路雲急call程旭,說要見他,當時,很湊巧,程旭也在醫大聽講座,路雲在電話裏說,我去找你。
  還是黃昏時分,步出講堂的程旭,見到路雲站在老地方,那個和明宇爭吵過的那條小徑旁,怔怔發楞。夕陽如醉,小徑兩邊綠蔭匝地,程旭很後悔,幹嘛要今天來聽講座?他不敢打擾沉浸在回憶中的路雲,安靜的站在一邊。風輕輕吹過,往事前塵,撲麵而至,即使是程旭,都恍然聽到,那隻印了葵花圖案米色瓷杯碎裂的脆響。
  路雲回頭望見程旭,紅了眼眶,有點困難的說,“明宇來電話,他要我等他回來,阿旭,我答應了。”
  這不是會另程旭意外的事情,其實,自從明宇走後,誰敢說,路雲不是一直在等他回來?隻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吧。而程旭,誰知道他是不是也一直在等呢?因路雲的等而等。程旭就笑了,伸手輕輕拉了下路雲腦後的馬尾,說:“我真覺得你挺笨的,對你這麽好的我你都不要,等那個冷冰冰的小子做什麽?我打賭你會後悔,要不要賭,賭輸的請吃飯。”
  路雲低頭,不吭聲,本來就紅的眼圈更紅了,看得程旭心裏酸酸,不過,他不能崩潰的,隻管玩笑,“喂,賭不賭?賭了你也占便宜的啊,有我這麽帥的帥哥陪你殺時間,再說,我又未必會贏。”
  路雲掉頭率先前走,鼻子塞塞的喊,“你羅嗦個屁啊,賭就賭,告訴你,海鮮大餐哦,輸了不許賴。”
  看起來,海鮮大餐是吃定了,就是不曉得要誰付帳。程旭拉上值班室的窗戶,搓搓快凍僵的雙手,突然有點害怕,萬一,付帳的是自己,自己可千萬別哭出來。嗨,哭出來也不能承認是為了路雲,沒準,自己隻是舍不得一頓海鮮大餐的銀兩。

  第二章
  路雲睡不著,翻來覆去,盯著表針折騰到淩晨兩點。客廳裏傳來聲響,有人輕輕扭開電視看,是路爸,好奇怪,半夜不睡幹嘛?路雲披衣起床,開門想出去看看父親,見母親也出來了,端了杯熱茶,說:“為了雲雲的事情睡不著?”路雲下意識的躲在門後沒動彈,聽爸媽在那裏一問一答。
  “是啊,”路爸咽口茶水,跟老伴歎氣,“明宇回來了,聽說他家最近又買了層樓。”
  “那跟我們有何關係?”
  “也沒什麽關係,誒,老太婆,明宇好象還是喜歡我們家雲雲是不是?”
  “哼。”路媽鼻子裏出聲。
  路爸把自己的意圖說的明顯點,“程家也就是勉強保個安康。”
  路媽又哼一聲。路爸繼續遙控電視,電視台各色節目換來換去如斷氣樣的聲音在暗夜裏聽著十分搞笑,路媽叱他,“小聲點,別把路野和雲雲吵醒。”
  電視聲音聽話的調小了,路雲清楚地聽到父親明說:“其實,明宇對雲雲還是很認真的,出去了兩年也沒忘了她,雲雲現在也懂事很多,應該知道分寸了。有房子有地總比沒房子沒地強是吧?阿旭是個好孩子,就是家裏窮了點,雖說吃穿不愁,可如今這社會,又不說是吃穿就愁就沒其他要求的?”
  路媽不樂意,“家和才萬事興,瞧瞧謝明宇那個娘?陰陽怪氣。得了吧,我看吃穿不愁就行。那時候明宇說離開就離開,雲雲把自己流放到縣城去,孩子心裏苦我們知道,可安慰不了,那些日子若沒阿旭照顧著,雲雲是現在這個樣子嗎?你當時可沒說嫌棄程家窮。如今有房子有地的主兒回來了,他想揀現成便宜得我一乖巧伶俐的女兒去?哼,沒門。”
  “這什麽話?當我勢利眼?我當爹的,不是不願意孩子受罪嗎?”
  悄悄退回臥室,路雲掩上房門,站了半天,手腳冰涼了,鑽回被窩,縮成一團,竟覺得鼻酸。
  以前小令對路雲說:“感情這回事情,誰先動了心,誰就輸的多,明宇太霸道,你不可以先動心。”小令是對的,可那會兒已經來不及了,路雲沒有防備的投入這場戀情。
  每個女人的鞋櫃裏,一定都有一雙尺寸不合的鞋子,穿在腳上明明很緊,可是在試穿的時候又覺得也許是剛好,就在這樣的自我安慰下買下那雙鞋子,潛意識裏也知道,或許會遭遇痛苦的經驗,可就是很想擁有。路雲第一次約會明宇,就穿了那麽雙新鞋子―――一雙淺灰長靴,高跟,流線設計。
  兩年前的三月,正是春風乍起的時候。城市裏洋洋灑灑下著點點小雨,街道,行人和樹木在濕潤的空氣裏看起來象幅水彩畫,迷離氤氳,一天風露。路雲和明宇共撐了一把大傘,聽明宇告訴她,“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跟我相處要有好多的耐心,我是個很悶的人,生活的重心是工作,所以我可能不會有很多的時間去約會,哄女孩子開心。你若覺得我們不適合可以提出來中止這樣的交往關係,不過我和你交往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你明白嗎?”
  “嗯,”路雲大力點頭,心裏是高興的,婚姻?那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媽媽是這樣說的,雖然現在談這個未免太早。其實路雲隻想好好享受戀愛,於是,她誇大了一個事實,一個連被套怎樣套到被子上都不明白的女生說:“我明白,我不需要特別的照顧,我的獨立生活能力很好。”
  明宇點頭讚許,臉上掛了朵笑容。那朵笑容支持著路雲踩著高跟鞋逛了街,逛了公園,逛了畫展,吃了午飯,被送回家。進家門的一刻,路雲脫了鞋子,光著腳踩著地板跑到沙發前坐下,哀號:“媽,為什麽不阻攔我穿那雙新靴子,痛死我了。”
  愛情如早春的一場流感,說來就來,誰攔得住?對路雲來說,愛情沒什麽輸贏,誰不是在付出呢?自然,她就掏心掏肺的對明宇好。她的世界,明宇就是中心,就是太陽,路雲每天的時間調整成與明宇一致,她繞著他一圈一圈公轉。
  路雲知道做醫生的都忙,於是,常常是她坐著公車穿行過半個城市,等在他的樓下。有時候,她去陪明宇聽古典音樂演奏會,不過隻到一半,明宇就睡著了。其實明宇並不喜歡古典音樂,他隻是聽說聽古典音樂可以增強記憶力才勉強聽聽而已。
  明宇不喜歡看電影,任何一類型的都不愛。他隻買奧斯卡的獲獎片回家看,不是因為喜歡,不過是吸收些流行資訊增加和朋友同事之間的話題。當然他最深惡痛絕的就是愛情長劇或是倫理片,他不會為這些浪費一秒時間。
  明宇做什麽都是有目標的,他看的那場球賽和拳擊,隻不過是為了討好他的上司,明宇花了時間研究,其過程安靜冷淡,路雲不覺得明宇可以從中得到多少樂趣,但是他和同事或者上司談論的時候是興高采烈的。當然,他隻和對他有幫助的人聊這些,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雖然有些小玩藝明宇不喜歡,但是他卻能玩的十全十美無懈可擊,比如撲克麻將和桌球,或者,因為他不投入,帶點疏離,又特別研究過其中訣竅,所以,輸或贏他都能輕鬆掌握,安然對待。
  明宇不喜歡泡論壇,上Q聊天,看愛情書簡,讀各色雜誌,小說,散文,遑論漫畫,弄這些沒營養的東西對生活沒有建設性,當然,他也知道什麽梁實秋,老舍,餘光中,他稱他們的文字為閑書,看的時候一目千行,知道點,隻為了應付交際,現在無聊人多有什麽辦法?明宇也看些詩詞歌賦,記幾段句子,為了襯托某些場合露一手的書法才藝,不能每次都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吧。
  明宇對吃穿也很苛刻,他隻穿棉,麻,絲,絨之類天然材料含量高的衣物,不要指望他去買地攤貨,路雲曾見過他的衣櫥裏掛有一長排羊絨大衣和羊毛圍巾,長短皆有,質素一流。明宇挑食,他口味清淡,不嗜辣,飲品隻選龍井和名牌礦泉水,別的都不要。
  重點是,謝明宇不喜歡的東西,自己不碰,身邊人一定不能碰,否則他會不高興。明宇的不高興隻是沉默著皺眉頭,路雲不要明宇皺眉頭,所以,就戒了卡通動漫,扔了愛情書簡,丟了小說長劇,不上網聊天混論壇,不吃辣,陪喝茶,穿質料高貴的服裝。
  明宇要聽話的女人,路雲就是一賢德淑女。
  明宇說路雲英語很差,大學怎麽念的?路雲頭一次為學業覺得慚愧;
  明宇說今後出國不方便,路雲知道他會想與自己天長地久,揀起丟去爪哇國的英語,孜孜不倦,從頭再來,日日ABCD。
  明宇唯一的嗜好不過是看星星,他宿舍的陽台上有架高倍數的望遠鏡,他經常的一個人站在望遠鏡前,孤單的看著那些星星。偶爾,明宇也會和路雲談談那些星座,不過路雲不是很喜歡聽。對路雲而言,星星是童話,是傳說,是玄幻,落下流星的瞬間應該許願。但是明宇不同,明宇看見的天空裏沒有神話和玄幻,那是科學,一切都可以拿來研究,星雲,黑洞,關於那些恒星的演變和脈動,閃爍的流星雨很漂亮,但是明宇關心的不是流星而是隕石。
  路雲不喜明宇把那些關於星空的童話破壞成學術研究,但又不得不陪著明宇看星星。不知道為什麽,明宇看星星的背影總是顯得那麽清寒冷寂,雖然明宇不覺得,但是路雲就想,或者自己可以做個熱水袋,這樣陪著他,他會覺得溫暖些。
  這樣看星星的兩個人,各自做著各自的夢,思想沒有交集,但是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兩人卻美的花團錦簇,浪漫到無以複加。
  時間是最誠實的,該黑白分明的便不會永遠花團錦簇。路雲和明宇相處愈久,他們之間的差異也就開始顯山露水。路雲記得喝明宇第一次爭吵,原因就還蠻荒唐的。哈,他們之間,哪次爭吵的原因不荒唐呢?
  彼時,路雲在幼稚園當老師,她是個對工作投入最大熱情的老師,也被孩子們喜歡,家長們讚譽。當然,也不是全無煩惱,偶爾被把個家長誤會到領導那裏投訴一次,自然也有委屈。某次,心情不好,就約明宇出來,到她喜歡的一個小飯館吃點小吃散散心。
  路雲喜歡的那家餐館叫瘸子豆花,老板是瘸子,姓魯,老板娘是個啞巴,夫妻都是極樂觀爽朗的人物。路家吃瘸子豆花有年月了,路雲和路野,那是喝著魯瘸子家的豆漿長大的。以前,每當路雲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去那裏吃點東西,跟老板和老板娘閑聊會兒,什麽被同學誤會了,老師太不公平了,吃完了,講完了,人輕鬆了,心情也就好了。
  結果,路雲帶明宇去豆花店的時候,明宇站在不遠處,根本不進去,半眯著眼睛,長睫毛一閃閃的,瞅見魯老板一瘸一瘸忙進忙出的身影,淡淡冷笑,“這就是你最喜歡的店?又髒又舊的,你品味不高啊,為什麽喜歡?因為老板是瘸子?老板娘是啞巴?”
  “啊?什麽?”路雲初聽沒明白,待想明白就來氣了:“怎麽可以這樣說?我們沒人把魯老板當瘸子,他們雖然是殘廢,但比許多正常人活的積極多了。”
  明宇當時根本沒有發現路雲生氣,兀自研究著那家店:“其實也很正常啊,就是因為是殘廢,所以他一定要積極,如果四肢健全,那他現在的生活可能就是另外個樣子。大家喜歡來這裏,無非是看見一瘸子都可以振作精神,生活安樂,那自己就更能無往不利,心理上有滿足感,自然垂頭喪氣的進去,精神百倍的出來。”說完,明宇還回頭看看路雲,聳聳肩膀麵帶譏誚:“說穿了,不過是人在倒黴的時候見了更倒黴的人就覺得心裏好受許多,弱者所為。”
  路雲火大:“謝明宇,你這是在侮辱我麽?”
  明宇終於看清楚女朋友生氣了:“你在生氣?為什麽?我哪裏有侮辱你?”
  “你有,你就有,我是因為自己倒黴才來這裏,但不是因為看人家更倒黴我才覺得平衡和快樂,你是我男朋友,怎麽可以把我想的這樣不堪?”
  “不堪?我沒有把你想的不堪,真那樣也是人之常情,不過算了,我們何必為個殘廢生氣?”
  “謝明宇?”路雲忍不住叫起來,咬牙切齒:“我再說一次,他不是殘廢。”
  “好吧,不是殘廢,”明宇皺著眉頭,忍耐的:“我們不討論這個,難得約會一次,沒必要為這個浪費時間---”
  “那你就不要浪費時間吧,你去忙你的,”冷冰冰的,路雲打斷明宇:“我先走。”走兩步,回過頭,路雲告訴明宇:“你才是殘廢,心理殘廢。”
  路雲那天也沒去哪裏,離開明宇後碰到輛公車,就上去,找個位置坐,先是憤怒,之後就委屈的對著下雨的玻璃窗慘慘的掉眼淚,生氣是件耗費體力另人疲倦的事情,疲倦到思緒空白,繼而路雲就是機械的下車再找輛車上去,一直重複這個動作,沒人會關心路雲,這個城市的人習慣漠然,也不是真的冷漠,隻是每個人照顧自己都力不從心,也就沒有多餘的力氣管旁人的事情。
  那天晚上,流浪的路雲還是被兄長路野的電話找回家的,事情驚動路爸路媽,但沒人多說什麽,情侶吵架,天經地義,上帝老子都管不著,何況路野還及時通知明宇前來請罪,事情也就圓滿落幕。
  不過,有過一次爭執後,路雲變膽小了。有次,路雲和明宇逛街見了套心儀已久的漫畫,不禁故態萌發,意圖買下。明宇在旁,涼涼一句,“看漫畫會變白癡。”路雲也就忍住,采取迂回戰術。
  她陪明宇去看書法展逗明宇開心,然後乖乖的讓明宇送自己回家到樓下,等確定明宇走了就從樹後麵跑出來又搭一個小時公車去那家書店買漫畫,一整套很厚一摞子,路雲拎的手痛。想早點回家,搭地鐵,中間要換車,路雲換錯了……。路上明宇電話居然查勤考英文會話,路雲撒謊說是和小令在一起,所有問答用英文。大概因為精神緊張調動潛力,居然沒錯!!路雲簡直感激蒼天,等到家已經快半夜。
  兄長路野告知,“小令找過你,明宇找過你,你去了哪裏?”
  路雲想到自己的謊言,忙問路野,“你怎麽告訴明宇我不在家的原因?”
  “我說你和小令出去玩,”路野眨眨眼睛,“並且和小令備好案,不會穿幫。”
  路雲放心,“哥,你真是高手。”
  “對,那你去做什麽了?”
  “我去買漫畫。”
  路野怪叫,“漫畫?上帝,我以為你有外遇,買漫畫也要躲著明宇嗎?”
  路雲無話,是的,買漫畫是要躲著明宇,路雲自覺悲哀,什麽時候混到了連看漫畫都要如此勞神費力的地步?
  又天,路雲陪明宇去圖書館查資料,隨口問明宇,“你的夢想是什麽?”明宇說他不相信夢想,基本上他不做夢,他隻給自己規劃切合實際的目標。路雲說她有夢想,是做個稻草人,明宇搖頭笑了半天,“是個適合你的夢想,腦袋裏麵全是草,沒思想沒靈魂。”路雲隱約覺得,明宇輕視自己。待想問個清楚,可看看周圍安靜看書的人群和低頭找資料根本沒感覺的明宇,路雲忍了。
  好象情侶間吵過幾次之後,吵架就成了習慣,忍耐也成了習慣,路雲也以為,這些差異成為習慣後也就不會成為差異了,但,不是那麽回事情,她和明宇也會爭吵無上限,小爭執也就罷了,他們之間第二次爆發更荒唐。
  那天,路雲又搭好幾站車去見明宇,在醫附院大堂,見有個落魄的男人因沒錢看病肚子痛的極慘,那男人的老婆又極可憐的在那裏哭,根本沒人理會他們。路雲一時熱血上湧,主動借錢給人家,身上錢沒帶夠,還打電話叫明宇過來幫自己。
  明宇掏錢包的時候,笑的是溫柔的嘴角,冷到冰點的是一雙眼睛。
  路雲天真,跟到明宇宿舍,還說, “對不起,我會馬上把錢還給你。”
  “我不至於小氣到那個地步,那點錢還沒放在眼裏。”明宇表情漠然,“我是看不懂你,你以為你是誰?耶穌,上帝,救世主,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你為什麽多管閑事去幫助那個人?”
  “多管閑事?”路雲難以置信,“明宇,我還以為你看到會和我一樣做。”
  “你是覺得我會這樣做所以你才去做嗎?那好,現在我明確的告訴你我不會,所以這次就算了,我不要這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我跟你說,醫院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管不完的。”
  “所以,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也會和那些冷漠的醫生一樣,任憑沒錢的病人掙紮著也不管是麽?明宇,你是醫生對不對,醫生就是以救人為本啊。”
  明宇氣,“雲雲,醫院首先是個醫療機構而不是慈善機構,我們隻有盈利才可以買好的醫療器械創造好的醫療條件救更多的人。
  “是救更多的有錢人,”路雲出言譏諷,“沒銀子就去等死好了,這就是你們醫生的想法是嗎?”
  明宇不說話,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平靜,平靜下是怒火,
  路雲因為激動,繼續喋喋不休:“明宇,我覺得你好冷酷,你說的我知道,我沒想把醫院變成什麽慈善中心,也沒想去說大道理,我隻是覺得見別人有困難就應該幫助--------”
  大概路雲很理想化的講了十分鍾後,明宇忍不住了,跳起來:“沒銀子的就該去等死的,誰讓她們沒能力改變自己的現狀過上更好的生活?你這會兒不但救苦救難,還成了貧苦大眾的代言人了?幫助別人?剛才那個刁民嗎?你很奇怪?他和我非親非故,我為什麽要去救他 ?誰知道他們說的真話假話,隻怕你已經上了人家的當還在這裏自我陶醉。”明宇幾乎是吼的:“路雲,我發現你的腦子根本就是進水的,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路雲也就吼回去:“你搞不懂我想什麽?我才搞不懂你在想什麽?你才是個刁民。”氣瘋了,叫:“我為什麽要你這麽冷酷的人做男朋友,反正我們互相看不懂,那分手算了。”
  明宇冷笑,:“分手?原來你也跟普通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動不動就拿分手來威脅,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可理喻!”
  路雲哭了,沉默著,眼瞪著明宇,淚珠掉個沒著沒落。打嘴仗她不是明宇的對手,一直以來,她都不是明宇的對手,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牽著走,結果仍落到無理取鬧的下場。
  “我們完了,”路雲搖頭:“我不想在和你這個冷酷自私的家夥有以後,分手。”
  “真的嗎?”明宇問?臉上的表情有點傷心,眼睛看著路雲,目光澄淨。
  路雲管不了明宇,獨自跑出他的宿舍。那是初秋的一個夜晚,天上有很多的星星,路雲走了很久的路,疲倦的靠在街邊長椅上看那些星星,哪個是水瓶座?哪個是獵戶座?哪個又是仙女座?路雲無法辨認,但是明宇可以,明宇眼裏的世界和路雲眼裏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就象現在看到的星空。
  有時候,路雲會想,如果那次爭吵後她與明宇就此分手,會不會比後來分手的時候,心痛少一點?誰知道呢?這種假設永遠不會有機會比較。那天晚上,路雲被程旭,小令還有子遊分別勸說過,怒火平息後,也覺得事情對錯先不論,為此和明宇鬧分手是不應該的。想起離開明宇宿舍時他那一凝眸的眼神~~路雲半夜又回去明宇那裏~~其實,做人家女朋友的時候,千萬別被男人的眼神俘虜,後果,還蠻絕望的。
  那個眼神安靜,溫文,淡漠的男人睡的正香,揉著眼睛不那麽清醒的來給路雲開門,象隻無辜的熊寶寶,路雲一腔熱情冰雪消融,半夜三更又和明宇一通吵,氣死了。
  最妙的是,當時謝明宇說,“為什麽我不能睡覺?你不要每次都這麽戲劇化好不好?難道你希望我一直跑然後再去小令家樓下等著,最好天上在下著大雨我就在雨裏站著捧一大束鮮花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故作深情款款?喂,我正常人的,我需要休息啊,幹嘛每次吵架都弄的象演苦情戲?”
  而路雲,路雲奇怪,為什麽他能睡得著?既然是相愛的,為什麽不能捧著花站在雨裏,苦情戲不浪漫嗎?
  不過,明宇也做出極大的讓步,冷戰一個星期後,他買了套小蜜蜂造型的寵物衣來哄路雲開心,一心求和,這對明宇來說,很不容易了~~那是套寵物衣誒,不知道明宇買的時候什麽心情。
  對路雲和明宇之間的兩次爭吵,路野很搞的注解:“著火了先數到一百再去求救,不要考慮火有沒有燒到身上會不會毀容。”路野注解完就接到了路爸和路媽的白眼。不過路野還是比較有建設性的說:“你要清楚爭吵的原因是什麽?如果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算了,不過要是牽扯到原則性的問題你就要仔細考慮,或者你們並不合適。”
  路雲惶惑,因為她不太能確定自己和明宇之間的問題是不是牽扯到什麽原則性,她隻知道,在和明宇冷戰的一個星期,日子難捱至極。曾經,路雲覺得情人間的冷戰十分浪漫,那點心事低徊,欲語還休的情緒在小說裏總是被描寫的那樣美好,現實裏,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情。路雲無數次盯著電話,無論是家裏的還有手機,電話響了她心驚肉跳,想,如果是明宇的死死都不要不接聽,待發現電話不是明宇的她又坐立難安,竟恨的牙癢癢的。每天都生怕錯過什麽,其實不是錯過,而是期待的那陣鈴聲從來都沒有響起。她坐錯了班車,沒情沒緒,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所以,明宇拎著寵物衣來找她的時候,她隻看著明宇說,“明宇,我以後不踩地雷了,我們都不吵架了好嗎?”
  明宇淡定如故,寵溺的拍拍路雲的麵頰:“雲雲,是的,以後我們都不吵架了。”
  路雲唇邊含笑,那顆在眼裏藏了太久的淚珠沒藏好滾了出來,順勢靠在明宇懷裏,要求:“明宇,你要再多對我好一點。”

  第二章
  認真說起來,明宇對路雲沒有任何不好,甚至,盡力包容。路雲也知道明宇對自己忍讓的辛苦,於是,也就努力上進,學習著讓自己不那麽衝動,可心裏總是有個小聲音說,我是錯的嗎?
  當然,除了不得不忍耐的一些瑣事,路雲和明宇尚算完美,不至於那麽千瘡百孔,起碼表麵上看是如此。假日的時候他們一起騎單車出遊,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路雲穿著白襯衣,牛仔外套牛仔褲,長發飄逸,指著那個大大的下坡,對著明宇喊:“喂,我們衝下去好不好,一定超刺激的。”
  明宇不肯,“你找死啊,太冒險了。”
  路雲任性,“當然是越冒險越好玩。”趁明宇分心,鬆了車閘,順著大坡就往下衝~~結果,
  路雲眼見一個車輪飛了出去,接著自己就掉到地上,手臂刮到一塊碎石子,好痛!痛的路雲叫救命。
  明宇那天真是,驚的魂飛魄散,又氣到臉色發白,還心疼女友跌到膝蓋青腫,胳膊傷的血淋淋~~他急忙忙將路雲背到公路邊去叫車。路雲永遠記得那一天的情景,她一直覺得,她和明宇之間最美好的時刻,大概就在那天那一瞬凝固定格了。
  她滿足的勾住明宇的脖子,伏在他背上,頭一次在明宇發脾氣的時候沒生氣,還覺得很幸福,並問了一個和當時情況很不搭調的問題:“明宇,你覺得我們以後如果有房子用什麽顏色的壁紙好?”
  “隨便你”。
  “那我要米白的壁紙和窗紗,橙色的沙發和綠色的墊子,還有透明的玻璃茶幾,杯子用什麽顏色的呢?藍色的嗎?還有臥室的牆壁,可以用麥色的家具和大格子的床罩嗎?還有還有書房----”
  明宇有意見“饒了書房好不好?”
  “不行,我想用灰藍色的設計,最好裝上磨沙的吊燈。”
  “不要,我要黑白兩色的。”
  “我不要,黑白兩色的我怎麽進去看書?”
  “你可以在客廳看啊,書房要歸我------”
  那段下坡路似乎比想像中長一些,“累不累?”路雲問明宇,“不累。”明宇答應。
  那是什麽樣子的風景?什麽樣的時間?而那時的明宇,和自己如此貼近,相互依偎,沒有距離,一段路,兩個人,似乎縱然漫天風雨,她們也可以走到天荒地老,不會分離~~
  路雲的手縫了四針,明宇親自縫的,他說門診的那個醫生縫針的技術沒他好,並給路雲注射了一點點麻藥,其實哪有人處理小傷口還用麻藥的?明宇的細心溫柔,路雲的十分享受裏,竟有一分惶恐,一種生怕失去的惶恐。那段日子,明宇每天來給路雲換藥,直到拆線。拆線也是明宇親自拆的,他說 拆線的時候會有點抽痛,忍一下就好,路雲卻痛的哭出來,路家人和明宇都說路雲沒用,其實,路雲隻是怕忍痛的過程,更怕忍成了習慣的之後的那種悲愴。路雲寧願傷口不好,寧願明宇每天來給她換藥。
  沒人知道路雲心底的那一分惶恐。秋天過去,冬天到來,連路雲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經那麽不安過,明宇急著出國,路家謝家也把婚事提入日程,誰想到準新娘會與準新郎在婚禮前鬧崩?路雲和明宇之間最後一次鬧分手的原因,神仙曉得了,隻怕都會無語問蒼生。
  還是路雲去找明宇,正好遇到明宇的同事和病人家屬鬧糾紛,明宇不想路雲看熱鬧,還帶著路雲繞路出醫院,估計是心情不錯,跟路雲閑扯,“鄭醫生太輕率了,有個孩子顱內出血,我以為他會馬上進行手術,誰知道他托大居然進行保守治療,孩子的父母要求做CT,鄭醫生還不聽,弄到今天做手術已經來不及了,那孩子的神經係統受損,隻怕以後的生活都無法自理。”
  路雲的好奇心不能自已,問:“明宇,鄭醫生決定做保守治療的時候你是知道的,也明白那個孩子可能會被耽誤時間的是不是?你已經預料那個孩子有現在的結果?”
  明宇翻眼睛,“我怎麽可能預料到那個孩子會這樣,我聽他診斷完就走了,你知道我馬上出國,這段日子不用上班的嘛,不過我當時覺得他的治療方法有錯誤,按照規定,顱內出血是要馬上做CT檢查,立即手術的。”
  “你知道他的方法有錯誤為什麽不說給他聽?”
  明宇訝異,“說給誰聽?鄭醫生?我不是主診幹嘛插話?再說我說了他根本不會聽啊。”
  路雲的天真再次發病,“他不聽你也要說啊,不能讓一個孩子的未來就這麽給毀了,所以說你這人就是冷酷自私。”
  明宇怒,“我哪有那麽壞?”
  “你本來就壞啊,我扶老太太過馬路你說我象做公益廣告,我幫人家你說我多管閑事-------”
  就這樣,不能免俗的,象所有情侶間吵架顛撲不破的模式一樣,把些陳穀子爛芝麻全被翻出來全說了一遍,或者是許多忍耐積壓的太久,這次,誰都沒煞住車~~路雲再次要分手,明宇也答應了分手。
  婚禮終於告吹。路雲銷掉婚假,準時出現在幼兒園,正常的上班,上課,教小朋友唱歌,人家詢問她婚期,她也正常的微笑,“不會有婚禮,我剛和男友分手。”路雲的正常讓小令擔心,她去找路雲聊聊,想弄清楚這次又是為了什麽鬧翻,路雲正常的告訴小令,“什麽原因已經不重要,我隻確定我和明宇不適合。”
  其實,事情也並非全無轉圜的餘地。還是路雲家附近的公車站,明宇等她,他眼裏有紅絲,臉色不好,明顯的睡眠不佳,即便如此,他的裝扮也是幹淨整齊,深藍色的休閑款長大衣,腰裏的衣帶鬆鬆的挽著,大衣裏襯了條灰藍的圍巾,搭配得體,簇帶濟楚,無懈可擊,明宇就是明宇,他從不允許自己過的不好。
  “我們談談。”明宇要求,
  “好。”路雲幹脆的答應。
  明宇把路雲帶去家咖啡館,環境安靜清幽,適合談話。侍者周到有禮的端上咖啡,明宇禮貌道謝,他的嗓音有點沙啞,路雲脫口而出,“和我吵架比誰的嗓門大喊啞了嗓子?”說完又覺得問的不太合適,自己無意挑釁,可是見了明宇,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象小兵樣立正站好,準備衝鋒陷陣。
  明宇反問:“你是關心我的嗓子還是準備繼續來比嗓門,我們不要鬥氣了,推心置腹的談一次好不好?”
  “有必要嗎?我們不是已經分手?”路雲手捂著咖啡杯,這樣可以冷靜點。
  明宇喝口咖啡,抿著嘴唇,斟酌詞句,避重就輕, “雲雲,我沒想和你分手,那是氣話,你也暫時不要想它了,我們先談談,你昨天那麽衝動,把我想那麽壞,這樣對我不公平,在你眼裏我真那麽壞嗎?”
  路雲仔細看著明宇,他修剪的恰到好處的頭發,濃密的眉毛,大而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嘴型,性格尖削的下巴~~真漂亮,他是她的歸依嗎?沉默,路雲不對明宇的話做回應,主要問題不是這個。
  明宇繼續,“雲雲,對醫生的工作你了解多少?”
  路雲繼續沉默,直視明宇,他為何不說實話?這就是他的推心置腹?
  明宇躲開路雲的目光,小心措辭,“其實醫生也是人,醫院的環境也比較複雜--------”
  “一直以來,我努力達到你的標準,”既然明宇執意不談,路雲決定先說:“你不喜歡的我不接觸,你喜歡的我努力去學習和接受,可我發現有些東西我真的改不掉,你那些生活準則和我有差異,我不知道人生到底怎樣才算過的好,但是也不認為活到冷酷自私和麻木世故這樣的境界就是有人生的大智慧。明宇,我害怕,這樣的差異讓我沒有安全感,我對我們的未來完全不確定。或者,是我不夠成熟理性,明白事理,我會想,我不夠格當你的妻子,我沒辦法這樣和你去美國。”
  明宇有點受傷,“你是說,我一直不能給你安全感?所以放棄和我去美國?”
  “是啊,”路雲承認,盡量憋回眼裏的淚水,她不想在明宇麵前哭,“我不想和你這樣下去了,每次吵架,原因都好奇怪,說給外人聽,人家一定笑死,所以我們算了吧。或者你去美國,會遇到一個成熟獨立,明事理不愛做夢的好女孩,比我更加適合你。”
  明宇不那麽優雅的,大口大口灌咖啡,又放下杯子,說:“相信我,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我也並不喜歡這樣每次焦頭爛額的跑來找你談話然後再和好,真的很戲劇化,這次是我們最後一次吵架,以後都不會有了。”
  戲劇化?路雲笑,說到重點了,戲劇化,明宇不是第一次提到這個詞匯,或許在明宇的眼裏,自己活的十分戲劇,自己的付出,傷心,笑和淚都是演戲,原來明宇那麽辛苦那麽無奈那麽勉為其難的陪自己遊戲,“明宇,和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你很辛苦是不是?說實話。”
  明宇點頭,又搖頭,“不是,應該說有點混亂,許多事情不在我掌握內,我不習慣,很多時候,你好象隻會拖後腿,思考問題沒重點,一點忙都幫不上,簡直不能帶你出去見人。你偶爾的想法,說話,都象那些無聊的小說故事,不實際,不過和你在一起也有很快樂的時候,真的。”
  路雲還是笑,明宇煩躁的掏出香煙,想點上,看看路雲,又放下了。
  路雲拿過那包香煙,抽出一根,遞給明宇,燃亮打火機,替他點上香煙。明宇的打火機很漂亮,不刺眼的銀色機殼,上麵有個薩克斯的浮雕,路雲第一次見明宇那天,他就坐在綠茵閣咖啡廳的大玻璃窗前,手裏玩弄著打火機,灑了一身的陽光。那時的明宇是篤定的,寧靜的,不會混亂,不會煩惱,是自己連累了他。路雲一直自認,自己不問世事,安心做夢,活成一套漫畫,這樣的日子並沒打擾到誰,應該人畜無傷,其實錯了,自己的單純傷了明宇,幾乎變成是他的恥辱,原來,人長大了還單純,是件罪惡的事情,十分不合時宜,簡直不能被原諒,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自己變的不罪惡?
  “我想我們放過彼此,分手最好,謝謝你的咖啡。”路雲站起來,走出咖啡館,屋外好冷,冷的人心抖。深深呼吸,路雲不想狼狽,不要哭泣。
  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是明宇,他衝到路雲身後,抱著路雲,“我不要和你分手,和我去美國,即使不是作為夫妻同去,也可以是朋友,我幫你申請學校,你去讀書,我們在另外個地方,重新來過好不好?”
  明宇的擁抱讓路雲有瞬間的軟弱,讓人舍不得的溫暖,在另外個城市,明宇就不是明宇,路雲就不是路雲了嗎?一切就不會不一樣了嗎?
  明宇的下巴抵在路雲的頭上,不願放走路雲,試圖說服她,“我們都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開闊點眼界,不做井底蛙,或者,我們都可以做點改變,重新開始。”
  井底蛙?路雲苦笑,自己天生是隻井底蛙,活在哪裏還不是一樣?寒風強勁,路雲瑟縮,出門忘了戴圍巾,明宇覺察到,鬆開路雲,把自己的圍巾圍在路雲的脖子上,“我的圍巾是男用的,等等我們去前麵的商場,我給你買條女用的。”
  路雲半低下頭,摘下圍巾,重繞回明宇的頸上,溫柔的幫他理好圍巾,“明宇,謝謝你終於讓我知道你的真實感受。”係好明宇大衣的扣子,綁好那條腰帶,路雲眷戀的注視著明宇,“我的意思你懂嗎?我想,終究,我是個自以為是的稻草人,配不起你的金堂玉馬,所以,我選擇做井底蛙。”輕輕的擁抱了一下他,路雲盡量瀟灑從容的說再見:“再見,你多珍重。”
  時間和空間平緩的靜止,忽地就心如止水了,路雲沒什麽痛的感覺,也沒什麽很難受的情緒,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她的死黨小令也絕口不問明宇,明宇似乎就成了一坐雕像,停在路雲不再經過的博物館,不買票入場,就看不見,就和現實的一切無關。
  數日後的中午,路雲照顧小朋友們午飯,那是她一天工作中最忙碌的時段,亂糟糟,世界雞飛狗跳。明宇的電話在這個時間打進來,路雲根本沒空看來電顯示,揚著嗓門問:“你哪位?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忙死了。”
  手機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微微有點沙啞,“是我,你好。”世界魔術般安靜,路雲怔怔地聽著,原來讓止水洶湧隻要幾個字就可以。“你聽起來精神很好,”明宇在電話那頭說。
  路雲機械做答,“不壞。”
  “哦,”接下來是沉默,路雲覺得折磨,好像有一刻,看得到自己手背上的紋路多了幾條。明宇又說:“我在機場,馬上就上機了,呃`……跟你告別,”
  路雲沉默,半晌:“一路順風。”
  “那……好吧,再見。”
  “再見。”路雲斷線。很普通,這個世界上誰和誰分手,都是說再見的。
  路雲隻是沒想到,兩年前和自己說再見的人重逢時,仍一副並無物是人非的局麵,可實際上,人成各,今非昨。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
  路雲基本上一夜無眠,翌日早早起床,煮了點稀飯,燒點小菜,還出去買了豆漿燒餅。務必使早點花色夠豐富。路家二老睡到九點起來的時候,一雙兒女已經坐在餐桌上邊吃邊聊天,下稀飯的小菜是道精致的蟹柳青瓜炒腰果,路老爺子簡直感動到不行,問女兒,“你大早起來弄的?”
  “是啊,”路雲給爸媽拿碗,“我炒的,哥說很好吃誒,還說最好天天吃這個,這幾天不是魚就是肉,要不就是雞鴨,哥說他胖了,要吃素的,爸,媽,你們要稀飯還是豆漿?”
  路爸要了稀飯,大過年的,路爸很沒出息的紅了眼圈,路野和妹妹驚的眼珠子沒掉出來,路雲說:“爸,就算不好吃你也不用這樣。”
  路爸搖頭,拿兒子遞來的毛巾檫眼睛,“想想以前,我兒子交各色人種的女朋友,當八國聯軍女兵團的團長,我女兒二十多了隻看卡通,永遠長不大,我們家雖說不夠完美,那時候爸覺得已經夠好了,能一直那樣也不錯,可是想不到,我也有今天,兒子可以回歸打中國,交正常女朋友,女兒還能燒菜這麽好吃的菜,心疼爸爸。就是~~就是我這麽好的兒子和閨女,剛變這麽出色可以見人了,就成別人家的了,該結婚的結婚,該嫁人的嫁人。這養兒養女的,真是……給別人養的啊。”
  路爸感慨萬千,指望這番掏心掏肺的話說完,全家都熱乎熱乎,結果……
  路媽不滿意,“我們家小野雲雲一直都很出色很可以見人的好不好?你當我給你生的是一雙怪物啊。”
  路野皺眉頭,“爸,我之前的女朋友和現在的一樣正常的,拜托,都是美女誒。”
  路雲苦著臉:“爸,我以前就算不會燒飯也是很孝順您的,天哪,我發現做人家子女也很難咧,爸,你千萬不要告訴人家今天早上為了吃頓女兒煮的飯吃成這樣,要不人家以為我什麽都不會,我嫁不出去你不可以嫌我煩哦。來,我給你換碗熱稀飯。”
  路爸特挫折,敢情說真話是這結局,發誓以後都不跟家人掏心掏肺了,轉而又想,還是很傷感,尤其是對女兒,貼心的小棉襖以後是貼著別人的心,不知道還能不能記掛爹娘,女生向外啊,這養閨女和養兒子真是兩個心情,一頓香噴噴的早餐,竟吃的沒滋沒味。
  路媽沒那麽多愁善感,交代路雲,“你表妹下個星期結婚辦酒,表姨媽想讓你過去住幾天幫著忙活忙活,你等會兒收拾收拾過去吧。”
  “幫忙不是有規矩,要嫁了的有兒有女的媽媽們才可以嗎?媽,我不夠格啊。”路雲不那麽想去,她和嬌滴滴的表妹素無深交,聽說這次表妹是嫁去墨爾本,未來表妹夫澳大利亞人,說一口澳大利亞鳥語,表妹嫁雞隨雞,張口也來鳥語,早忘了中國話怎麽說了,路雲聽不懂。
  路媽哄女兒,“你反正放假到初八才上班,你姨媽家初六請酒,媽這裏應酬多,全權拜托你了,你就住過去幫媽忙幾天吧。”
  路雲張口結舌,不明白怎麽就要住過去呢?隨即一想,明白了,親愛的老媽大概不打算讓自己見到明宇,幹脆把自己整去表姨媽那裏,假如明宇再來電話約自己,她就可以說自己不在家打發明宇算數,路雲沒覺得這個辦法好,比較鴕鳥,哈,難為娘親怎麽想出來的。就這麽大個城市,有什麽是躲得掉的呢?

  第三章
  早九點,程旭下班,繞道兒科,他的習慣。一來,方便找損友莊子遊,二來,可以見到許多可愛的小朋友。程旭喜歡小孩子,尤其是看小孩子們的眼睛,一朵花裏看世界,孩子的眼裏看天堂,程旭基本上屬於兒科的專屬義工,免費看天堂。
  遠遠的,見到等電梯的婦科醫生李素漁,拜年,“漁姐,新年好。”素漁微笑,半躬個身,道新年好,指指電梯,示意先進去了。程旭走樓梯,還是習慣,不用等,免費鍛煉身體,邊走邊尋思,李素漁和子遊,又拖了一年,哎,老牛破車啊。
  拐進兒科走廊,見拉著老牛破車的子遊沒穿製服,站在一幅宣傳畫前,程旭塞給他一瓶熱牛奶, “幹嘛呢?上班怎麽不穿製服?不是馬上要查房了嗎?”
  子遊咽口牛奶,“我剛要了大假,不用開工。”
  “現在?”程旭驚訝,“你怎麽要下來的?這個時候誒~”
  “是很難調,我硬要下來的,主任氣得鼻子不鼻子臉不臉的。我打算休一個月,跟個團,帶上照相機到處轉轉。”
  程旭琢磨,好好的怎麽就突然想去旅遊了呢?問,“你是想一個月全在外麵混?”
  “可能吧,再說。”子遊表情淡漠,看起來沒有即將出遊的興奮,到一副旅遊回來很是疲憊的意興闌珊,程旭打破沙鍋問到底,“為了李醫生?”
  子遊坦白,“是啊,我想放棄了,那個女人要笨讓她笨去吧,我去旅行,看看途中有無豔遇,找點樂子。”
  步出住院部,外麵的天空陰陰的,風吹著仍然冷,程旭係好外套的扣子,勸子遊,“去銷假吧,你這樣出門旅遊我真擔心,你會犯錯誤的。”
  子遊黑了半天的臉黑不下去,被程旭逗的笑出來,“懶得和你說,走了,去吃早點,聽說隔條街新開的廣東館子牛腩粉一絕,試試吧?”
  “不要,”程旭搖頭,“我回宿舍洗個臉去找路雲,謝明宇回來了。”
  “什麽?”子遊嚇一跳,“阿旭,你會怎麽樣?“
  “我還能怎麽樣?”
  “不是,我是說他會怎麽樣?”
  “也不能怎麽樣吧?”
  子遊撫額,“行了,別跟我玩繞口令,說吧,要是路雲打算和明宇舊情複燃你怎麽辦?,喂,別跟我說你一點都不擔心。”
  程旭靠在路邊長椅的椅背上,不吭聲,垂著眼瞼,滿麵茫然,半晌,吸下鼻子,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喂,你有點誌氣行不?千萬盯緊路雲,我覺得她不會選謝明宇的。”
  程旭撇嘴,“切,你還有空管我啊?不是要去旅遊嗎?”
  子遊不說話,眼睛白的那部分翻給阿旭看,甩句話,“我去吃牛腩粉了。”
  程旭後麵喊,“你什麽時候出發?”
  “還沒定,”子遊答應,沒回頭,背對著程旭擺擺手,走了。
  程旭靠著長椅又發了會兒呆,打電話約路雲,電話那頭吵的要命,程旭自然問:“你菜市場買菜?”
  路雲說:“我在拍婚紗照。”
  程旭覺得鼻子酸痛,大概是風太大了,冷的想噴鼻血,心內驚疑萬分,不會這麽快吧?就去拍婚紗照?路雲又說:“阿旭,我好痛苦。”程旭眼眶發熱,她好痛苦?現在最痛苦的是自己不是嗎?
  路雲周圍似乎鶯聲燕語,她的聲音在那片嘈雜裏回蕩,“你不知道,我表妹好煩哦,每款婚紗都要試穿150遍,天啊,簡直崩潰,她還逼我試伴娘禮服,你猜是什麽?小鳳仙裝哦,吐血……”
  伴娘?原來是伴娘,程旭鼻子上血脈流動開始恢複正常,眼眶周圍的肌肉也能正常運作了,驚魂稍定,心頭還是亂跳的,又不好明說,道,“你那邊聽起來好忙,你有沒有時間出來?”
  路雲在電話裏憋著嗓子鬼叫,“就是出不去嘛,還給我訂行程表,做這個做那個,我表姨媽卻呆在家裏打麻將,說她這兩天旺,讓我幫忙,她答應給我大紅包,怎麽辦?-----”
  “好啦好啦,稍安毋躁,”程旭終於完全定神,寬慰路雲,“家庭安樂才有親戚朋友嘛,要是一窮二白你想忙也忙不上,我沒事兒,你忙你的。”
  放下電話,程旭轉身往宿舍方向走,暗想,當真是前途黯淡,每次都被路雲嚇到,多少回了?去年剛入夏,程旭接到路雲的短信,內容恨驚人,說:“天上掉下來的意外,我爸公司一個認識一些日子的年輕副理突然跟我求婚,我們沒交往過,隻是認識,我也覺得突然,不過,想想結婚也好,我怕一輩子孤單。婚禮三十一日,給我祝福吧。”
  程旭嚇得~~當時正在車上,當頭一棒,不誇張,立時天黑地暗,半條命就沒了。總算路雲還有良心,電話來, “阿旭,接到我的短信沒有,真抱歉,我發錯了,本來想騙別人的,當時懶,就用群發----”
  “你開玩笑的?”程旭激氣,“你個笨女人,我跟你說,你去罰球,不是,去麵壁,告訴你,我沒電話給你前你不許找我,氣死我了。”
  後來路野和小令就說程旭,“六月有三十一號嗎?是你人笨。”
  小令是沒上當的,還回短信給路雲,“你哄人也要看看對象嘛,你爸那家公司有年輕副理?”
  路野沒上當,“妹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求你不要在你哥做完運動喝水的時候發來這樣白癡的短信OK?”
  子遊也沒上當,“你當我白癡,現在距離我們剛才在KFC一起午飯後不過三個小時,你要開玩笑也想個高明點的,非弄這麽冷,害我要去找棉襖。”
  路爸路媽直接問的,“女兒,你沒事吧?”
  據說遠在美國的謝明宇也接到這條群發出來的短信,路野透露,人家謝明宇最聰明了,直接跟雲雲說,“這個月沒有31日,少來這套。你是我的逃妻,乖乖站在原地別動,等我回來,不要妄想嫁別人,除了我,你誰都不能嫁,誰都不可以愛。”
  路野這樣說的時候眼睛是盯著程旭的,那意思朗朗乾坤,旭日昭昭――程旭你怎麽就不能這麽聰明?這麽有魄力?這麽直接?程旭隻是笑笑。他不會這樣,因為他是程旭,不是謝明宇。
  程旭之於路雲,可以設想很多假如,就是沒辦法做到怎麽~~
  假如,那年他們應該結婚的冬天,他不衝出去,他們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假如,他不是打了謝明宇,他還會不會被謝明宇的父親利用關係報複,調去縣醫院?
  假如,他不是被調離怡和,他還會有機會和路雲在縣城度過那麽美好的一段日子嗎?
  假如,他老早老早就對路雲說我愛你,在與她相親的時候說出我愛你。
  兩年前,程旭的上級醫生老主任,跟他說為他介紹老同學的女兒認識的時候,程旭本能的想反對,可看到老主任亮出路雲相片的一刻,就把擠到喉嚨的那句“不”給咽回去,答應了。告訴子遊自己要去相親,被子遊那個恥笑,“就我們這一型的,”子遊抻抻身上的醫生袍,“我們這型還要相親?你想什麽呢?悲哀啊~~”
  程旭不管,他不悲哀,甚至覺得天降甘霖,依約前往相親地點,在一家粵式茶樓在門口就撞到一個女生,色彩斑斕一張臉,眼影綠的,搭了件紫色長洋裝,可不正是路雲?主任介紹路雲給程旭認識,路雲揉著被程旭撞痛的鼻子,極不情願的招呼,“程醫生。”
  怎樣才能在六個大人,兩個孩子,鬧哄哄的茶樓包間裏證明自己是個值得路雲交往看看的男人呢?程旭不知道。相信,主任是怕冷場,所以幫自己拉攏了親友團,結果就是,有些日子沒見的路老爺子和程旭的主任神侃,從政治股票一直聊到房地產,這是個多不靠譜兒的親友團啊。為了讓兩位長輩聚精會神的聊天,主任的兒子和媳婦隻得盡力照顧自己家一對玉雪可愛的雙胞胎兒子不打擾到大人。雖然,話題幾次繞到程旭和路雲身上,不過,又幾次沒心沒肺的被扯遠。
  路雲無心攀談,程旭覺得,她好像根本沒看到自己,隻安然享受麵前的蝦餃春卷奶皇包,一個人喝了半壺凍頂烏龍。後來兩個孩子搶包間的電視,路雲充分發揮幼師的特長,和孩子們玩成一團,一起唱:“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飛到東---”
  小孩子童言無忌,雙胞胎哥哥軟嫩的小手摸摸路雲的眼皮:“阿姨的眼睛怎麽了,象妖精。”
  雙胞胎弟弟十分照顧情緒,說:“不是,阿姨受傷了,被打了一拳,我們給阿姨呼呼。”路雲哈哈哈的笑~~信馬由韁。
  還是最愛她,即使她裝扮怪怪,並不影響她的美麗。她吃東西的樣子還是那樣痛快,不淑女,專心的象個孩子。程旭以前見過路雲吃東西。那年在她家附近的豆花店做小工,還是國中生的路雲吃鹹豆花,往裏麵放辣油,東張西望的,怕人發現。這個不怪路雲,她胃不好,她家裏人為了保護家中的小公主,平時吃零食盡量打包回家。比如路雲的哥哥路野,一個從小就帥氣並極其有紳士風度的男孩子,每天早晨拎了鋼精鍋專門買豆花或豆漿回家,所以,路雲出門吃飯的日子不多,出來一次象放羊吃草。那次,她真的放多了辣椒,當場胃痛到麵青唇白的,豆花店魯老板親自打電話去路家,找人接路雲。程旭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他有機會和路雲同吃豆花,會好好照顧她,辣油三小調羹就好。
  一直,程旭溫柔的關注路雲,之前,現在,以後。即使坐在同一房間,似乎,他們也隔了咫尺天涯的距離,程旭打賭,路雲已經忘了在前一天還攔住自己問書店搬家了沒有,那是她每天都經過經常光顧的書店耶,隻因書店前多擺放了一隻太大的廣告牌,路姑娘就找不到了,拉住程旭問,“三聯書店搬了嗎?”程旭幾乎就想走上前,拉住她問,“丫頭,你知不知道我誰?”可他沒問,時機實在不對。他也天真的以為,他會有單獨和路雲相處的機會,可是,路雲推掉了他後來的邀約。
  程旭的姐姐程月得知愛弟铩羽,道,“那路家小姐想來必定標致。”程旭默認,程月分析建議,“女孩子但凡生的好些,眼睛就長在頭頂上了。其實那些風花雪月,你儂我儂都是假的,娶妻娶賢,家有醜妻是個寶,能幫你傳宗接代守一頭家就好,你要求不要太高。”
  程旭還沒答話,程媽媽已然不樂,“你也知道你弟弟身負傳宗接代的責任,還要他娶個歪瓜劣棗,影響下一代嘛。我兒十分的人才,自當配個十分的人物才好。”
  程旭本有鬱悶,結果被母親姐姐逗笑。他自幼喪父,自得一母一姐相依為命,一家人相互扶持,苦熬過來的,對程旭而言,隻要家人平安,其餘都可放下。
  他也以為,自己可以放下路雲的,可是夜裏,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那水波搖動裏的幻象裏,全是她。天花板上在下雨,雨裏是在樹下躲雨的路雲,衣服透濕,可憐兮兮,程旭放慢腳步,走上前,把自己手裏的傘遞過去。路雲不太清楚他的意圖,眼巴巴的望著程旭,程旭大是尷尬,把傘放在地上,掉頭冒雨走了。還沒等去向路雲要回那把外麵下大雨裏麵就會下小雨的傘,程旭再次搬家。雖然搬了家,可是他們還是會在這個城市相遇。他眼見她慢慢長大,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如花的女子,
  在這個城市,他與她,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常常遇見,在街道邊,公車站,地鐵裏,電影院,他趕著去打工她忙著係鞋帶,他忙著應付考試她笑哈哈的啃根烤玉米,他忙於應付生計,她總是閑裏有閑,這個年月,為什麽有人可以象她這麽閑?還有……那麽……甜??!
  她是那麽迷糊,她可以記得住宮崎竣和柴門文漫畫裏所有人物的名字,但是從來不記得自己出門前帶的把新傘丟去了哪裏,買雜誌拿了雜誌忘記拿找零,又或者拿了找零又忘了雜誌的事情不勝枚舉,不是熟人她不記得人家的相貌。
  她又是那麽不通人情世故,想什麽都一派天真。一次在公車上,程旭親耳聽路雲跟同學胡侃,她覺得混黑社會是件可以很浪漫的事情,如果進黑社會公司當會計,有沒有可能和喋血江湖的黑社會老大發展出難忘的戀情?上帝知道,這可是讓人~`~忍無可忍,不過,程旭似乎可以一忍再忍,樂此不疲,他愛她的糊塗與天真,甚至,願意去保護她的單純。
  奈何~~本以為這次相親是個機會,原來隻是老天爺開的玩笑。啊,她拒絕了我,因為我隻是遠遠的注視著她長大,卻什麽都沒跟她說過,沒為她做過,當我以為已經走近她的時候,她卻拒絕了我。
  相親後再遇路雲,是在怡和醫院的走廊上,那天,她是陪死黨宋小令看望小令班上生病的孩子龍龍,龍龍是婦科李素漁的兒子。說起來,夠複雜的關係。那會兒小令是子遊的女朋友,可實際上子遊喜歡的是素漁,追求小令,不過是為了多個接近素漁的機會。子遊用心良苦,小令又何其無辜?但在那個時候,在真相沒有呈現,傷害沒出現之前,一切都還是美好寧和的。
  “啊?你是牛仔外套?”乍見程旭,路雲仿佛隻記得程旭相親那天穿的衣服,搜腸刮肚好幾秒,才想起來爹娘說起好幾遍的名字,“呃……對不起,是程旭,呃……程醫生,你好。”
  路雲磕磕絆絆的問好讓程旭發笑,這丫頭傻起來的樣子讓人心疼,他帶路雲和小令去兒科,。
  程旭走在前麵,習慣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扯著右手醫生製服的袖口,他一緊張就會這樣,意識到自己的緊張,就更緊張了點,克製的把冒了點汗濕的手插進褲袋,放慢腳步,嘴裏問小令:“龍龍是你們班上的小朋友嗎?”眼睛禁不住瞟了眼路雲,她好美,輕盈的象躲在森林裏自在的小精靈。
  “是啊,”聽小令答:“我們都好喜歡龍龍,他又乖又可愛。今天中午他發高燒我們都嚇壞了,沒見過那樣飆高溫的,手腳冰涼,體溫卻高到40度,所以才給她媽媽打電話。”
  路雲插嘴問:“龍龍現在怎麽樣?是普通的感冒嗎?”
  程旭搖頭:“不是,是心肌炎,不過還好,沒到特別嚴重到發生心源性休克的地步,但是需要臥床休息一段日子。”又看了眼路雲,她還是那麽善良,對誰都關心,還記得大學時候把在酒吧喝醉的同學送回家,那時候程旭是那家酒吧的酒保。
  小令和路雲不太明白:“心肌炎是什麽?龍龍的媽媽不是醫生嗎?怎麽會讓龍龍得這樣的病?”
  程旭笑:“醫生也會生病啊。”再看眼路雲,她的眼睛清亮而純淨,等會兒該怎麽跟她提出邀請?喝杯咖啡?喝茶?晚餐?哦,不,還是去冰果店去用點草莓冰比較好。
  很快就走到病房前,路雲和小令說好累:“這麽長的走廊你們醫生巡防不是要累斷腿?”
  程旭不覺得:“很長嗎?不會,我覺得很短。”是真的覺得短,哪天都不象今天這樣短。到病房程旭進去把子遊叫了出來。子遊先說了龍龍的病情,不很嚴重,叫女友寬心,對於程旭路雲和小令一起出現,子遊表示驚訝,詢問,“你們認識?”
  “認識的,”路雲爽利的回話:“我和他相過一次親,是同一戰壕的戰友。”說的又快又坦白,
  怎麽是戰友?路雲的回答害程旭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費好大力氣才把那句‘我不是你戰友’憋回去,憋的臉紅脖子粗,吸下鼻子,程旭別過頭,沒看子遊。
  程旭的尷尬路雲看不到。走廊的一頭有幾個醫生,路雲全神貫注的盯著,喊了聲:“明宇?”翩然若蝶,跑了去。
  程旭耳中聽小令說:“哇,原來他就是謝明宇啊,真是玉樹臨風般的人物,難怪雲雲選了他。”
  是她選擇的嗎?她相親的時候一反常態的濃妝豔抹,原來是負氣所為。眼裏的路雲,嬌憨的笑著,披肩的發絲隨著動作輕晃,走廊長窗外的陽光照著她幹淨的牛仔褲白T恤,玲瓏如一顆會發光的小水滴,通透而不染雜質。
  曾經,這樣的笑容,是程旭記憶裏的圖片,在那些為了生計和學業每天忙著打三份工,過得顛三倒四的日子裏,那些筋疲力盡的暗夜,掙紮著想起,拿出來看看,已經是莫大感動。如今,記憶裏的路雲,立體,鮮活,生動的在他眼前璀璨的笑著,有形有影,但是那份光芒不是因他而閃爍。程旭依然講不出該說的話,想做的夢,她是他到不了的雲。
  後來,有個機會讓程旭見到明宇。主任帶他去醫大參與一次手術,手術是在醫大附院進行,過程順利。手術結束後,程旭無聊在走廊亂轉,看見走廊前不遠的一間休息室,幾個醫生護士在裏麵聊天,程旭無意瞥見謝明宇?他握著一管毛筆,正和旁邊一個醫生說話,可能是個笑話,大家都在笑,程旭忍不住就走近點,聽一個護士在催:“好啦,謝醫生你就快點寫嘛,寫什麽都可以。”
  “那好啊,就寫,有個護士不是人。”即使是個小玩笑,謝明宇聲音也輕且斯文。
  眾人又笑:“還真土,下麵就寫九天仙女下凡塵了。”
  謝明宇不複多言,低首揮毫。程旭再走近點,見米白色宣紙上,墨痕曆曆:閑來一試七弦琴,此曲少知音,都因淡而無味,不比錚聲淫。
  程旭並不懂什麽樣的字算好,但是卻相信,明宇寫的一定是很好的,一筆一畫,平平穩穩,工整氣派,一見就知道是練過的。仔細看他的人,漂亮到幾乎是精致的麵孔,白製服纖塵不染,連腳下的皮鞋都幹淨的沒半點塵埃,脖子上的聽診器規規矩矩的掛著,裏麵純白的襯衣搭配了條藍色條紋領帶,程旭曾經在商場的男裝部打工過,知道那條領帶的市價有多昂貴,這樣清俊無倫的謝明宇讓人不能不自慚形穢。
  盯著一個人看很久是不禮貌的事情,已經有人奇怪的問程旭:“先生你找人還是求醫?”
  程旭猛省,知道自己失態了:“對不起,我是怡和醫院的胸外科醫生程旭,來這邊是觀摩一台手術,剛才無意路過,見謝醫生的書法寫的漂亮忍不住進來看看,很抱歉,打擾了。”
  “哦,沒關係,”答話的是謝明宇,“其實我的字不夠好,小時候不願意練,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現在更是差不多荒廢了。程醫生也懂書法嗎?要不要湊個興來寫幾個字,筆墨現成的。”
  “我”?程旭慌忙推辭,“不不不,我不懂的,不要說毛筆,我鋼筆字都寫的很難看。”
  “怎麽這麽謙虛?”
  程旭尷尬的臉紅:“不是的,我沒有謙虛,我是真的不會寫毛筆字。”
  “明宇,你才是謙虛吧,”進來的是醫院的院長和程旭的主任,和大家打過招呼就拿著明宇的字讚不絕口:“真好,當真一派過庭書分,神采飛揚,妙啊,不過出入筆再回坐一點,行筆再沉一點回就更精彩了,字嘛,總是溫潤平和是至高境界。平時練魏碑嗎?”
  “練的少,”明宇回答的謙遜恭敬:“不過經您一提點,以後就要多練了。”
  “嗯,是有女朋友了對不?那難怪時間不夠用了。”院長話音一落,大家都善意而笑。
  程旭悄悄退出來,別過主任,獨自乘地鐵回家,腦子裏全是明宇和路雲。
  有才華的明宇,可以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彬彬有禮的明宇,他談吐文雅,禮數周到。
  體貼的明宇,工餘的時間一定全給了女友,他應該夠愛路雲;
  沒有缺點的明宇,誰能看到他的缺點嗎?
  明宇身上所有的條件都是程旭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他沒機會去練書法畫畫或者彈琴,幼年的自己,要幫著媽媽打零工,每天做一隻隻包裝用的紙盒,一個紙盒隻有幾分錢,忙一天下來也賺不到一家三口一餐飯的費用。想到明宇脖子上的領帶,再想想自己家裏至今還會漏電媽媽也舍不得換的冰箱,下雨天就會有滲水的天花板,又想想蘭花樣嬌嫩天真純淨的路雲,程旭忽地心灰意懶,還要再爭取嗎?沒有誰比明宇更適合路雲了,
  那天,他慢悠悠的走出地鐵站,春夜的晚風迎麵吹來,乍暖還寒,周圍的人潮洶湧著急匆匆的在程序身邊流動,程旭不急,曾經慌慌的忙著去上課去打工,拚著命的撲來撲去,是盼望著,或者有一天,自己忙忙的下了車,她就站在那裏,象個美麗的意外,就對著自己說‘嗨,才轉來,我一直等你。’可是現在,程旭覺得這個夢想至可笑不過。
  子遊曾問程旭:“你打算幾時向路雲表白?”
  程旭心平氣和道:“不表白了,因為她不在。”
  她是真的不在,不在窗外,不在程旭的未來,還以為已經拿到愛的號碼牌,以為無論向左向右,拐幾道彎,都會等到她,那隻是癡人說夢,既然走了這麽久也不能走到她身邊,程旭就打算放棄了,隻是放棄,不是忘記。記憶裏的路雲還是十幾歲的模樣,在那個初露清寒的早晨,拿著她的語文卷紙,邊晨跑邊大聲的念她的作文
  “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就那樣,一直一直站在層層的稻田邊,看得見青空墜長星,聞得到十裏稻花香,下雨的時候披一蓑煙雨,有風的時候見楊花飛雪,在陽光燦爛的天空下,我可以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莖脈絡在陽光的溫暖裏變得輕盈,豐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樣,自由的唱—”
  那個小丫頭在生氣,跑的喘籲籲的:“我寫的……不好嗎?……這個……就是夢想啊……,為什麽……一分都……不給我,氣……死……我……了啦~。”
  程旭早起送牛奶還有報紙,騎著單車故意放慢速度,邊聽邊發笑,做個稻草人,不是沒心沒肺?這個叫夢想?輕碰了下車鈴,丁呤呤聲脆響,車子從路雲身邊過,看見的路雲,粉粉的臉,恨恨的表情,幹淨的象草葉上露水樣的人,那是第一次見到的路雲。就是這個夢想變成稻草人的路雲,在程旭的記憶裏慢慢的沉澱成一張相片,無法複製,不可替代,永誌難忘。

  第四章
  又是不在家,她有這麽忙嗎?明宇握著手機,一時竟舍不得收起來,呆靠在沙發上。已經好幾天了,每次找路雲,路媽都說不在,詢問路雲的手機號碼?路媽的回答很妙,“我們家雲雲總丟手機,幹脆不用了,要不她那點薪水還不夠買手機呢。”
  這隻是托詞,明宇知道,卻又無可奈何。回國前,他是那麽自信滿滿的,以為隻要站在路雲麵前,他就能翻天覆地力挽狂瀾,一切都會按照他鋪設好的軌道前進,可事實上,當他站在路雲麵前的一刻,麵對她先是驚愕再是淡定的麵孔,不知道為什麽,他所有的自信土崩瓦解。
  他對路雲說“我們談談。”象兩年前一樣,同樣的音節語氣撞擊在清冷的冬夜裏,同樣的人同樣的時空錯亂般重疊在一起。路雲淺淺微笑,“歡迎你回來,明宇,好,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明宇帶路雲去兩年前話別的那家咖啡館,沒什麽變化,隻不過桌子上的那瓶插花由紅玫瑰改成蝴蝶蘭。他本想與路雲好好談談別後情況,要命的是每隔兩分鍾,路雲的電話就極不實時務的發作,明宇不動聲色,透過那株富貴竹的綠葉看走到一邊去講電話的路雲。從前,她和小令講電話不避諱自己,邊說邊笑邊比劃,表情豐富,不管別人會不會覺得吵。有時候,還把電話的內容複述一遍給你聽,也不管你愛聽不愛聽。現在的路雲,居然這般知情識趣,她講電話的樣子安穩沉靜,一隻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大方利落,表情平和從容,那份小兒女的稚氣不知何時已經從她身上消退,明宇迷惑,他認識的那個孩子氣愛做夢的女孩呢?那個在電話裏和他唧唧呱呱的雲雲呢?怎麽不說童話故事了?
  路雲每次講完電話回來,都溫文的向明宇道歉,“對不起,讓你等。”有伺應生送來蛋糕,她還體貼的叫了份栗子蛋糕外帶回家,孝順母親。並和明宇說:“不好意思,一直忙,本來要幫我媽買她喜歡吃的點心,結果都沒時間,今天我請你,等等我買單,你不要介意好嗎?”
  “那怎麽可以,當然我買單,算我的一點心意。”
  “噢,明宇,我過年孝敬我媽的機會就不要和搶了好不好?就這麽說定了。”
  明宇無話,因為路雲的手機又響,這次是她同事,路雲又走去旁邊聽電話,隱約聽來,是商量著去唱K的事情。路雲笑語嫣然,明宇沮喪莫名,這就是他期待日久的重逢,談談的內容與他預期的相距千萬裏,而他想念的,純淨如水滴的路雲,變得有點陌生。她好象忽然變得很成熟懂應對了。從前,明宇常歎息路雲不通人情不知進退,如今她知了分寸雍容大方明宇卻悵然若失。後來結帳買單,明宇沉著臉,徑自付現,路雲沒再爭。明宇沉默著攔車,送路雲回家,一路無話。
  這幾日,明宇回醫附院上班,適應良好。穿著合體高貴的黑西裝,拎著他的全皮公文包站在電梯口等電梯。醫大附院有閑人統計,謝醫生上班或下班的時間內,電梯超載的幾率會比平時高,因為總有護士小姐忍不住找機會同行一段路,看看謝醫生打理到比廣告模特還順滑的栗色碎發,濃密整齊無一絲雜亂的長眉和漂亮到另人窒息的大眼睛。不過,如果醫大附院的護士知道他正為情所困,苦無出路,不知道會不會暈倒,這樣出色的男人也淪落至此,可見人生有多無望。
  有同事來約晚上打橋牌,明宇欣然答應,揶揄人家,“你輸了不要不高興哦。”他說話聲音不大,從不高聲喧嘩也不喜歡別人大了嗓門嚷嚷。同事邊換製服邊回他一句,“不高興也正常的啊,知道你牌品好,從來不會不高興。”
  明宇不會不高興,橋牌,象棋,麻將,桌球,跳舞,唱K,乃至高爾夫之類所有的消閑的方式他都手到擒來,玩的頗好,不過他不會癡迷,如果不能全情投入,就不會浪費喜怒哀樂,自然心平氣和,自然比別人好風度,大部分得意的人物風度總是特別好。
  除了路雲,除了路雲能讓他心情不好。這些日子,每頓飯都是接風飯,包括早餐,如果是出去早茶的話,可以早茶接風到中午12點,然後就吃中午的接風飯,謝母幫兒子統計,如無意外,他可以在兩個月內一直被接風,明宇並不覺得這樣有多奇怪,他可以應酬的很好,不過一閃神就會失控的想到路雲,如果路雲在,不知道會不會拿野店的健身卡給自己,說,“去健身吧,不然血液會被XO換掉。”
  大年初六,明宇去參加一個婚禮,應該是謝母去的,可謝媽媽實在是有應酬走不開,隻得明宇代勞。其實謝媽媽都不想兒子去,因為對方是路家的親戚,路雲就是被他們介紹給兒子的,謝媽媽有氣,氣兒子被路雲耽誤了大好年華。明宇和路雲的親事不成,兩家多少有點隔閡,謝母雖然不喜路雲,可也不想就破壞和人家一直來保持的關係,說穿了,就是覺得對方尚有利用價值,否則花這心思幹嘛?交代明宇。“早去早回,讓人家知道你去了就好。”
  明宇應付性點點頭,拿毛筆往紅包上寫吉祥詞。路雲的表姨媽家姓曹,明宇記得很清楚,好像路家的事情,他總記得特別清楚。差點,他就要用毛筆去寫一堆請柬,請那些親戚來喝自己和路雲的喜酒,今天,明宇不打算早點回家。
  酒席設在酒店七樓宴會廳,明宇從電梯出來,就看到路雲,雖然心情有點茫然,卻被她那身打扮逗笑。站在一身雪白的新娘旁邊,她穿套紅色的小鳳仙裝,象隻土土的無錫大阿福,但是土的很漂亮。剪裁合體的上裝裹在路雲身上,襯的她纖巧的腰肢不盈一握,或者說,是路雲讓衣服變得可愛。她沒嫌棄小鳳仙裝象大阿福,興頭頭的,把走在明宇前麵的一對夫婦搞錯了名字,人家明明姓安,路雲卻招呼:“陳先生陳太太好,歡迎歡迎。”明宇駭異。
  新郎是老外,隻管傻笑,沒反應。明宇看到新娘和伴郎都快哭了,新娘一定後悔找了這樣的幫手,明宇尋思,不知道雲雲是怎樣在電視台混到現在的,哪天被解雇了絕對不是新聞。路雲似乎發現弄錯了,忙著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安先生安太太,安先生長的好象電視裏的陳家洛哦,所以弄錯了,莫怪莫怪。”明宇長歎,這個理由……?真丟人!
  安先生安太太確實未怪,笑了半天,“路經理好福氣,生個閨女夠伶俐的,下次陪你爸來我家玩,我請你吃自家烤的蛋糕,不過不可以再認錯人哦。”
  路雲居然可以沒心沒肺的樂,明宇都想替她找個地縫鑽進去。走上前,頷首向新郎新娘,“恭喜。”
  路雲笑盈盈脆生生:“請進,多吃點,這裏的翠簪石斑卷和杏圓水魚特別棒。”
  啊,這丫頭除了吃和破壞還真是別無所長啊,明宇想進去,忍不住又倒退兩步,雙手抱胸,禮貌文雅的對路雲講,“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名字叫謝明宇,是你的未婚夫,你不可以忘了。”說完,也沒看旁邊驚呆的新娘伴郎,徑自進去大廳,嘩,整雲雲一次好過癮,明宇半低頭,嘴角掛了抹壞笑。
  路雲推薦的那兩道菜味道不壞,明宇沒少吃,喜宴辦的體麵熱鬧,明宇不喜熱鬧,卻希望,有天,自己和路雲的喜宴也可以這樣進行,如果能更熱鬧些也好,唉……終究,還是喜歡路雲的,仍然希望,她是自己今生的新娘,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其實,目前的路雲,不是更符合自己最初的期望嗎?明宇開始後悔戒指沒帶出來。
  路雲好像一直跟著新娘東轉西轉,沒得停,明宇要了杯普洱,坐到大廳角落的沙發上等散席,等路雲。眼前紅色的裙裾搖擺,他等的人出現了,端了一碟子食物坐在他身邊,問:“你吃飽了?”
  “嗯 ,吃飽了,”明宇點點頭,“你好忙?”
  路雲苦惱皺眉,“別提了,又不是我結婚,弄的我比新娘還忙,啊`~什麽世界?”
  明宇但笑無語,看著眼前他最愛的女孩。空間沉默,氣氛微妙,路雲有小小尷尬,明宇則頗享受她的尷尬。
  “剛回來會不會不適應?”路雲總算找出一個話題。
  “不會,我在這裏長大,怎麽可能不適應?就是比較忙,走的太急,好多東西沒帶回來,不方便,還要找同學幫我郵寄。”
  “幹嘛那麽趕?想回家過春節嗎?”路雲專心對付一隻蝦球,不小心把湯匙掉到地上,明宇彎腰幫她撿,心潮起伏,為什麽她可以這樣沒所謂的問這個問題?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吧,雖然答應等自己,卻等的一點都不專心,這樣想著,動作就停頓了,仍彎了腰,抓著那隻湯匙,轉回頭,濃黑的長眉輕攏著,深深凝視路雲,“我是為了你啊,你都不知道嗎?”
  路雲不吭聲,隻是水透的一雙眼波,迎著明宇的目光,就是這雙眼睛,即使他逃去大洋另端,都沒逃得掉,明宇長歎, “雲雲,你好壞。”站起身,“我去換隻湯匙給你。”
  “不用,我飽了。”路雲跳起來,冒失依舊,膝蓋上的一碟子食物盡數翻到地上,群擺上濺滿醬料油漬,明宇嚇一跳,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幾秒,路雲先反應過來,麻利的叫服務員,“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把這裏整理一下好嗎?告訴我洗手間哪裏走?我要去清理一下。”她隻朝明宇歉意的笑笑,就走遠。明宇的心象被什麽揪緊了,他認識路雲以來,從來沒象現在這樣,覺得路雲竟是如此難以掌握。遠處,路野和小令和眾人哄笑,商量晚上如何鬧洞房,估計今天是很難有和路雲獨處的機會,明宇無心參與,晃出人聲鼎沸的宴會廳。
  記得剛認識路雲的時候,明宇對女友不算滿意,因為路雲迷糊,經常忘了鑰匙,忘了手機,忘了車票卡,忘了-----總之丟三落四,讓人頭痛。好在路雲不是全無優點,她聽話,溫婉柔順,稍有調皮,基本上符合明宇的要求,明宇一星期三次與她約會,一切按部就班,如果一年後相處無意外,明宇會與她結婚。當然,前提條件是路雲不能太搞怪。
  有次,明宇與朋友打橋牌,那天本來約好路雲的,結果路雲依約而來的時候牌局沒辦法結束,因為明宇的朋友輸了,對方是某大公司老總的少爺,與明宇父親生意上有往來,明宇自然不能得罪,電影不看沒所謂,所以,明宇叫路雲,:“準備中飯。”
  “怎麽準備中飯,讓我燒嗎?”路雲問
  明宇的眼睛從撲克牌後麵丟來一瞥,意思你廢話,路雲不再多言,出門去了。明宇以為她去買菜,結果路小姐拎外賣回來,很豐盛,有湯有飯菜,明宇才想起路雲十指不沾陽春水,暗暗歎氣,悶頭吃飯。突然,對麵的少爺大叫一聲,捂著喉嚨伸著舌頭,眼睛裏簡直在著火,旁邊路雲定定的遞杯水來,少爺喝完又拚命咳嗽,手指著路雲,一副快活不下去立馬下遺囑的架勢,喉頭嘶叫,“你謀害我,飯裏有芥末,水裏有鹹鹽,你你你-----”
  明宇那會兒是想笑來著,尤其在見到路雲眼睛亮亮興奮不已的表情後。忍住,嗬斥路雲,“胡鬧。”自己道歉,親奉白水一杯,然後,牌局繼續,明宇把路雲指使回家去。
  之後明宇責備路雲不該惡搞,對方有身份背景的人,怎能沒輕沒重?人家路雲說:“跟你朋友開個玩笑也要看背景?朋友間不是很隨便的嗎?我就經常和小令開玩笑的啊。再說誰讓他纏著你打牌不肯回家~~”明宇覺得和路雲扯不清楚,這丫頭什麽忙都幫不上。
  不日,明宇又與那少爺見麵,想那少爺沒被芥末辣夠,居然跟明宇說:“你那女友,夠勁兒,哪天你們分手,通知我一聲。”明宇裝沒事,強按心頭怒火,笑:“不太可能,我們年內結婚。”自此,明宇不肯再帶路雲出現在自己朋友麵前,好在路雲生性粗心大意,也沒問起過這回事情。
  不過路雲的問題不僅是沒輕沒重,基本上她缺心眼的厲害。一天,明宇接到她電話,說在餐廳等他,明宇前去,路雲對著一桌子殘湯剩飯發呆,都是川菜,明宇不喜川菜,見了皺眉,路雲甜甜笑,“明宇,幫我付帳。”
  這麽熱天,大中午被叫出來隻為付帳?明宇不爽。路雲拎起挎包,可憐兮兮:“我挎包破了,錢包沒了,連身份證也丟了。”
  明宇買單,氣往上衝,冷言,“怎麽我的錢包就不會被偷?”
  路雲有點怕的意思,小聲嘀咕,“因為你凶嘛。”這一說,明宇氣不下去了,不但買了單,還送了新的銀包給女友。沒幾天,同去PUB消閑,路野請客,路雲和路野的韓國女友瞎扯,明宇無聊,想抽根香煙,他煙癮不大,想抽煙是被路雲嘴裏說的那些明星八卦鬧的。不小心,明宇打火機掉去地上,低頭揀,多撿樣東西上來,剛送路雲沒幾天的新銀包,明宇不多話,塞自己口袋裏了。
  過幾日,明宇特別請路雲吃飯,路雲答應了,準時赴約。明宇誆她,“雲雲,抱歉,我錢包忘了帶,今日勞你買單。”
  路雲付帳完,明宇故意問,“幹嘛不用我送的銀包?不喜歡?”
  路雲說的很溜,“不是,我很喜歡啊,不過不小心弄髒,拿去洗了。”
  “哦,我還以為你馬大哈又弄丟了,一點都不珍惜我的心意。”明宇故意說。
  路雲幹笑,“怎麽可能?”
  送路雲回家的路上,本來兩人沉默,好好的明宇突然發笑,糗路雲,“你雖然丟三落四,撒謊到是眼睛都不眨。”說著拿出路雲的錢包,路雲又是尷尬又是好笑,找不到地洞鑽就去K明宇的頭。明宇自小護頭,最討厭人家摸他的頭,那日卻認了,任路雲拿錢包K了好幾下。
  和路雲一起,甜蜜的日子不是沒有。
  第一次和路雲爭執後,被路野叫去,心裏不免生氣,自覺墮落,半夜給女友道歉?這是三流言情劇的橋段,待見了路雲麵色蒼白,淚痕殘存,嬌怯怯我見猶憐的模樣,明宇也就順順的說出句對不起。眼看路雲的眼淚掉下來,明宇不是不心疼,卻又有無力感,天,真太戲劇化,女人都一樣,全都要玩戀愛遊戲,可是,看著哭的怪可憐的女友,明宇也隻好陪著玩了,哄路雲,“以後都聽你的,這次就算了,我們都不要在記著這件事情吧。”最終,路雲開懷而笑。明宇卻覺疲累異常,又費精神又費腦細胞,還很費口水和體力,這個遊戲不算太好玩,且見路雲那麽開心,多少也有幾分高興,自己的力量還真大,幾句話可以讓悲劇變喜劇,明宇挺自得,雖然不免為自己的英明形象不值,當真氣數已盡。
  曾為了哄路雲開心,明宇捧著鮮花早點等在路雲幼稚園門前的樹下,隻為博其展顏一笑。
  曾午休時間在電話裏聽路雲唧唧呱呱她那些學生的寶事。路雲的聲音很好聽,甜甜的,軟軟的,不過不膩人,象夏日冰果店的草莓冰 ,可愛的要命
  “明宇,你知道今天我們班的張翼怎樣嗎?他說昨天他才知道,女生和男生不一樣,女生是沒有小雞雞的,所以他推薦我們班的女生去買,小雞雞很便宜,在超市賣到一元錢一個,這樣女生和男生就一樣了,天啊,我差點笑死,怎麽小孩子會這麽傻,還有啊,他還說----
  那樣的時光很美妙,明宇頭一次覺得窗外的蟬鳴不那麽鴰噪,辦公室裏那個一直擰不緊的水龍頭不停的滴水聲不那麽吵,牆壁上因為潮濕留下的黴斑不那麽刺眼,炙熱的陽光被窗外那棵盤根錯節的老樹篩成綠色的光影,涼涼的流了滿室,明宇開始對眼前那杯清碧的西湖龍井有意見,真希望現在麵前有碟草莓冰,在這之前,明宇沒覺得草莓冰有多好吃。
  “你幹嗎不說話?就我一個人羅嗦。”電話那頭路雲嗔怪,明宇舒適的靠在椅背上,仰頭對著天花板,唇邊怡然淺笑:“我喜歡聽你說,你說的很好聽。”
  也曾為了配合路雲與她胡扯。冷不防考她英文……一句甩過去:“how have you been getting along?”(最近好不好?)
  路雲答:“not so well, i miss you a lot.”(不好,我很想你。)
  明宇胳膊靠在沙發上手撐著頭,垂眼看著路雲,眼睫毛長長的在臉上投了一小片陰影,感覺不錯,女友在用功,比以前強太多:“really? well, if that\'s the case, then how do you miss me?”(哦,怎樣想呢?)
  小心的,路雲再答:“in a lot of ways; say, i kept wondering whether you would send me an e-mail……”(想很多,想你會不會給我電子郵件。)
  這個很奇怪,明宇笑不出來:“e-mail? how did you come up with that?”(電子郵件,怎麽會想到那個?)
  磕磕絆絆的,路雲拚命組織詞匯:“ust like the way it is in TV, a mail lies in my mailbox by random, like a beautiful mistake.。”(就象電視裏的那樣,我的郵箱裏有一封寄錯的電子郵件,象個美麗的錯誤。”)嘩,好難。
  明宇開始確定女人是沒有邏輯的:“What? Do you mean that you\'d like to have an e-mail from me, or you prefer to the wrong one sent by somebody unknown?”(“什麽?你是想要我給你電郵,還是要寄錯的?”)
  “不是不是,”路雲不打算用英文了,根本講不清楚,用中文:“我是說,看日劇裏麵的情節,女主角是接到一個投寄錯了的電郵和男主角開始相戀的,所以希望你寄電郵給我。”
  明宇哭笑不得,天啊,真是混亂,又是愛情遊戲裏的橋段,揉揉額頭,很耐心的問:“你是想說我們目前還沒有開始相戀要用電郵來開始,還是想說讓我給別人電郵但是應該故意錯發給你?又或者我給你電郵然後我錯發給別的女人才夠浪漫?”
  路雲昏頭,明宇在說什麽?怎麽自己聽不懂呢?半張著嘴就呆怔在那裏。唉,真是傻,不過傻的很可愛,明宇的笑意就在唇邊眼底逐漸的加深,伸手把路雲拉到懷裏:“你可真是笨。”
  路雲才說出話來:“明宇,你在說什麽?我不過是很想你給我封情書而已啊。”
  明宇不說話,隻是把路雲摟的更緊點,情書嗎?免了吧,二十一世紀了啊,就住在同個城市,還用情書?殺了他也不可能的。
  苦日子也有,和路雲吵架,大半夜的追出去,穿著拖鞋和睡衣.,明宇站在街邊大口的喘著氣,待垂頭喪氣的回宿舍,發現本來沒關的宿舍門,被風吹的關上了,害他不得穿著睡衣回辦公室找備用鑰匙,被眾多醫生護士笑鬧,丟臉死了。和路雲吵架,常常給明宇天下大亂的感覺,一切都不能按照秩序進行,令人厭惡。
  他還失常到為了哄回路雲,跑去買寵物衣,寵物衣耶,真是不知所謂到極點的東西,給貓準備的衣服還配備翅膀,這麽喜歡翅膀養蜜蜂就好了,幹嗎養貓?可他又不能不去遷就路雲。
  那是爭吵後冷戰第六天,明宇不想煩,沒了路雲的空間有點奇怪,象少了什麽似的讓人牽掛,牽掛這種事情十分討厭,讓人無法安樂,所以明宇決定去向路雲道歉。當然道歉不能空手去,明宇記得有次路雲在電話裏說過她朋友小令家的貓咪很小很可愛,一直想去買寵物衣,明宇不清楚路雲買了沒有,不過小貓咪多套寵物衣應該是讓人開心的事情吧。沒有辦法,既然已經投入了戀愛遊戲,開始經曆其中苦樂,雖然遊戲不那麽好玩,但是明宇不想中途放棄,甚至不想輸,他要拿高分。
  和路雲在一起,明宇也不是沒有委屈,他真的已經很讓步了,他的底線為了路雲,一再的降低,可路雲就是那麽任性,那麽不懂事,不懂體諒他的心情。
  記得他陪路雲逛他最不愛逛的街,忍耐的看她把買罐裝咖啡的錢施舍樣的在地鐵邊買老太太的大束白蘭花,再後來忍受路雲和街邊的流浪狗玩了好長時間,心不在焉十分疲累的隨著路雲走又走錯了路,忍不住說了路雲幾句她就一個人橫衝直撞最後把自己陷進條死胡同,明宇不得不繼續找路把女友帶出去,後來女友慰勞他一罐可樂,明宇打開,被噴了一頭一臉,原來不是慰勞,而是懲罰他態度不好,明宇想發脾氣的,可看女友笑的好看,忍了。
  去餐廳吃飯,挺高貴的地方,結果旁邊一個吃龍蝦的客人不知怎的,就把龍蝦放生了,龍蝦飛去隔壁張台子上,的確,是可笑,可也不用整頓飯都在笑吧?尤其在所有的客人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有路雲笑,雖然盡量掩飾,可一樣引人注意,明宇想發脾氣,看女友笑的好看,忍了。
  路雲真的會扶老太太過馬路,整得跟電視裏公益廣告片段似的,跟人家又不認識,自來熟,什麽都和老太太說,還問老太太,“我旁邊的就是我男朋友,帥不帥?”明宇簡直想找地洞鑽進去,拜托,不能少說點嗎?等老太太走的看不見了明宇和路雲爭執了十分鍾,之後沒多少時間,明宇的口袋裏多了樣東西,滑溜溜,粘乎乎,是……果……凍……,路雲就在旁邊吃另個果凍,大笑,“叫你冷張臉斜個眼好象全世界人都一肚子壞水要算計你似的,那我不算計你不是很對不起你?”明宇手裏抓著一團粘膩的東西,臉都綠了,女友笑的很好看啊,忍……了……
  有次,路雲去找明宇,正好遇到明宇送他的朋友出來,一位看上去很是誌得意滿的中年人,中年人身邊又傍了位打扮的端麗高貴的年輕女子。明宇禮節性的給路雲介紹,“大宇建設的杜經理----。”
  路雲造次,不等明宇話說完就招呼,“杜先生,杜太太好。”
  杜經理沒什麽表情,他旁邊的女子卻臉色變了變,路雲一向不會察言觀色,沒看出不對來,隻顧說話,“我叫路雲。”語氣象是和小朋友說:“我是路老師。”明宇對著牆壁,不被察覺的翻了翻眼睛。
  杜經理好風度,與路雲招呼,“早聽說過明宇和路家的千金即將聯姻?今天見了,哈哈……明宇,你好福氣,路小姐`,我與令尊同行,經常照麵的,虛長你幾歲,不要那麽生疏,稱呼聲大哥好了,我和明宇很熟,常一起打高爾夫的,下次你一起來。”
  路雲搖頭,“我不喜歡玩那個,好悶的。”又問:“杜太太也喜歡玩高爾夫嗎?”
  明宇不等人家回話,攔了路雲,“你先去我辦公室等我吧。”說完送朋友出去。明宇後來數落路雲,“你不清楚就不要瞎說好不好?你就知道人家是杜太太,永遠這麽沒分寸,幫不上忙淨添亂。”
  路雲大奇,“不是杜太太?那樣子那麽親密,是杜小姐嗎?我弄錯了他們可以糾正嘛。”
  “怎麽糾正?”明宇簡直抓狂,“是見不得光的姨太太,原配不可能那麽年輕啦。”
  路雲嘴巴張老大,半天說句,“這麽明目張膽還叫見不得光?”後來就生氣,說明宇,“你怎麽淨和這樣的人混一起,近墨者黑。”
  明宇閉嘴,沉默是金,路雲見明宇麵孔黑黑,忍了,沒說話,忍到半夜沒忍下去,淩晨三點電話給明宇,“都快十點了,怎麽還沒上班?”
  明宇迷迷糊糊起來,想去刷牙洗臉,又瞅瞅外麵天光暗暗,怎樣也不象早晨十點,瞥眼鍾表,氣的發昏,去打路雲手機,路雲關了,若打坐機,勢必吵到路家二老,悶聲氣到天亮,上班時間給路雲電話,路雲剛挨過批評,她睡晚沒起來遲到了,對於淩晨凶鈴的解釋是,“誰讓你和那種人混的,你再混就會和那家夥一樣混蛋了,警告你一下。”明宇不能發脾氣,女友已經遲到被批,就算是懲罰過了,可是十分不甘心,忍!!!
  他已經一忍再忍了,已經低落到塵埃裏了,為什麽?為什麽還是走到了山窮水盡?
  是不是真的覆水難收,原來愛情是有魔法的遊戲,投入其中就無法收兵,不要以為誰就是贏家,其實每個人都在輸。夜裏,明宇根本毫無睡意,握著手裏的半杯熱牛奶,明宇有無力感,熱牛奶,應該無法救贖他的睡眠和挫敗吧?終於徹底的無聊庸俗了一回,竟無意間仿足了戲文,兩處相思兩處愁,半點心事半點病酒,不成也不休。

  第五章
  “令,我該怎麽辦呢?”路雲愁了,“當明宇望住我的時候,我仍然會為他感到震動,我是想說的,說我不愛他了,讓他不必為我浪費時間,可是我說不出來,我害怕看到他臉上失望的表情。”
  小令問,“那你怕不怕阿旭失望?”
  “我在欺負阿旭,算定他隻會寵我,不懂怪我,所以從不控製自己的情緒,從不體諒他的心情。”
  “一物降一物。”
  “阿旭隻關心我心情好不好,現在他的心情好不好?”路雲裹著大衣,和小令躲在陽台吹冷風,漫無目的的亂扯。路雲想,明天再忙一天,後天就可以去找阿旭了,好幾天沒見到他呢,她那麽懷念他溫暖的笑容。
  在現實麵前,人類有時候顯得特別天真,日子慣性的過去,以為自己手裏擁有的東西一直都會在,一直不會離開,卻忘了,這世界存在的無數變數。
  因今年冬流感肆虐,怡和醫院倒下幾個醫生包括醫生家屬,內科都快成傳染病房了,醫院裏半數以上的醫生護士都戴著大口罩進進出出的。程旭一直在心髒外科呆著,環境也還單純,見人家戴著口罩就笑鬧,“喂,你哪位?早知道混到今天這地步,是不是就把眼睛整成明星那樣,好認點。”
  被叫去醫大開會,關於這次流感的,其實和程旭專業不對路,既然被叫來也就來之安之。 程旭站在會議室門口,也捏個口罩,琢磨著要不要戴,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程旭回頭,怎麽?謝明宇?!
  “我回來了。”謝明宇斯文安定,似乎躊躇滿誌。
  程旭沉靜相對,略頷首致意,淺淺吊眉,不做回應,沒道理自己跟他說歡迎回家吧?走廊上醫生護士病人穿梭來去,人聲卻越來越遠。程旭和明宇把醫院的走廊當成角鬥場,兩人麵對麵,目光交錯,眼睛裏放出血滴子。
  明宇開門見山:“謝謝你一直那麽照顧雲雲。”
  程旭針鋒相對,“你沒有替她說謝謝的權利。”
  明宇冷笑,“你應該離雲雲遠一點,現在她已經不需要你。”
  程旭不肯相讓,“謝醫生真是這樣認為嗎?是不是需要應該由路雲來告訴我。”
  明宇眼神變冷,“程旭,我不會輸給你!”
  “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對手,要和你比什麽。”程旭淡淡回應。
  兩位修長高大俊帥的醫生穿著製服站在走廊過招,虎視眈眈的對視,走遭氣流震蕩。
  醫大的附屬醫院的會議室,坐了一屋子人,程旭明宇均在座,兩人麵孔板的象石像。事實上,這次的流感不是流感,它的名字叫sars。這個會議室裏的沒人開心,主持會議的幾家醫院的院長也是憂心忡忡,與會的還有市領導,程旭覺得這次的事情真的大條了。謝明宇坐到他身邊,小聲說:“你也被派加入?”程旭隻盯著明宇,用眼神做答,兩人麵麵相覷,竟也顧不得繼續你死我活的用眼睛練暗器,心裏不由得都亂如絲麻,這一來,不知道能否平安無事,若有意外,路雲該怎麽辦?
  市領導正為大家打氣,“我們要眾誌成城,打贏這場仗,非典可怕嗎?可怕,我們都怕,就是因為怕,所以更要好好的保護自己平安,保護家人免受瘟疫的侵害,我們越怕越要贏,贏到這個城市沒有SARS的存在--------”
  坐在下麵的程旭和明宇卻覺迷茫,非典,瘟疫,首發的傳染病,尚無疫苗,尚無特效藥,尚不清楚確切的傳染渠道,尚不知道有多大的危害性,死亡率有多高,甚至不是很清楚其確診的指標是什麽,一切都在摸索中,沒有標準,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程旭和明宇隻知道目前發現過的類似病患大多死亡,懷疑類似的正在做確診,已經被確診的都危在旦夕,還有一大批懷疑可能被傳染的,市政府正在成立工作小組,務必將瘟疫控製在最小的範圍內,可是沒人了解最大有多大,相對的小又是怎樣小。
  目前經過會診被確診為SARS病患最多的是怡和醫院,單純是本院醫院的醫生和醫生家屬在一個星期內就倒下了十個,考慮到怡和醫院有棟獨立的本想改建的舊樓,幹脆放棄改建計劃,將舊樓當作專用住院部,把病人集中到那裏統一治療,各醫院抽調年輕的醫生,給予怡和人力物力的支援,明宇就是被支援過去的。
  是不是被傳染了就一定會死?程旭不清楚,他隻要確定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千萬不可以被傳染,他還要照顧母親姐姐,還要用生命裏的很多年時光,和路雲曬曬太陽,月亮,淋淋雨,吹吹風,生兒育女,享受生命裏的每一天。而明宇不由自主的去握口袋裏的電話,他發現自己真的很蠢,回來這麽多天,卻用了那麽多的時間去判斷路雲的變化,而不是當麵鑼對麵鼓的向她求婚,為什麽要用那麽多的時間去懷疑呢?不過沒關係,明宇發誓,很快就會過去的。
  會議期間隻休息了五分鍾,程旭和明宇上個洗手間,差點撞到,交換個互不相讓的眼神,就又去開會,沒有機會打電話,無論是給家人還是給情人。
  會議室裏有教授交代大家穿防護服,爭論要不要戴防護鏡,有個醫生說,“看著象太空人似的。”
  老教授語重心長,“怡和的感染病例是從ICU的搶救開始,做插管的時候與病人近距離接觸,我們可以肯定這是醫護人員被傳染的重要途徑,所以,防護鏡要用,一定要端正態度不可以疏忽,請每個一線的醫護人員在照顧患者的同時也都加強自我保護,我相信,我們即將麵對的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戰爭。”
  春節後路雲上班,隻發現電視台好象比平時忙了好幾倍,同事阿倫扯住路雲開侃,“SARS,非典,知道嗎?聽說現在得了這病的還沒有活著出來的,厲害著呢,醫院都撂倒一撥了。嘿呦,現在上街得戴口罩,聽說那非典病人從你身邊一過,得兒,您也就SARS了,比歐陽鋒的毒蛇還毒。”
  路雲自不信,一口咬定,“謠傳,你瞎吹。”
  阿倫不服氣,撇嘴,“我瞎吹?告訴你,可信度起碼九成多,沒見新聞部已經快崩潰了嗎?我們也閑不下來,要不要賭?等會兒我們頭兒回來我們就要開會了。”阿倫說完拿疊資料起來,“我開工,喂,你不是有藍顏知己在醫院的嗎?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路雲無法回答,訕訕一笑,心內不無惶惑,有那麽嚴重嗎?假如真的情況緊張,那程旭會怎麽樣?醫生被傳染的概率總是比普通人高吧?這樣想著就好慌張,忍不住撥電話給程旭,關機!路雲覺得不妙,程旭很少會關機的,忽又想到明宇,撥過去,關機!上帝,今天什麽日子?路雲坐立不安,隻好拚命開解自己,好歹,程旭和明宇都是外科醫生,和傳染科或內科沒關係的吧,啊,真是要命,為什麽自己要認識兩個醫生?對了,還有子遊,他不是短信裏說要去日本旅遊了嗎?這會兒大概已經到日本了吧,希望他晚些回來。
  回家的公車上,有行人拎滿滿兩袋子白醋,各大商場或小店的白醋都已脫銷,因為傳說白醋熏屋可以有效預防非典,所以,醋也狠狠的炫了一回,價格飛漲欲比天高,路雲撫額,這世界竟在一日內似乎就走到窮途末路,瘋了似的,路雲繼續折磨手機,打給程旭,關機!打給明宇,關機!路雲不肯罷休的撥了一通又一通,手機也瘋狂。
  明宇開過會回家,晚上與母親聊了聊,才想起開手機。打開電話就接到路雲N多條留言,那種感覺,真是~~不能言傳的高興。電給路雲,路雲在電話那頭念佛,“阿彌托佛,總算找到你了,你好嗎?明宇,聽說現在有個什麽SARS的病很會傳染的,你要當心啊。”
  “我知道。”明宇心頭發熱,到底,她還是最關心我。
  路雲本來是在公車上和明宇講電話,沒到家半路下了車,嚇得,“什麽?你說什麽?你和程旭都進隔離區?你們是外科醫生啊,醫生不夠用?就因為打算把病人集中不擴大傳染?天啊`~”路雲連連喊天,是啊,現在除了喊天還可以喊別的嗎?雖然喊天也沒用。
  “你放心,我們會互相照顧的。”明宇說的有點違心。
  “真的嗎?那就好。”路雲這樣說的時候,心裏可沒什麽把握。沒把握也不能明講,尋思還是先看看程旭那邊怎麽樣吧。
  在街邊,路雲有片刻的怔忪,明宇和程旭都進隔離區,這是天意嗎?是啊,很扯的天意,拿起手機想打給程旭,手機卻沒預兆的炸響,路雲也沒看,以為是明宇又打來的,隨口說:“明宇,還有事嗎?”
  對方在沉默,路雲奇怪,“喂,你說話啊。”對方還是沉默,路雲隻得,“不說話我掛了哦。”
  終於有了回應,一把磁性聲音略帶調侃,“雲雲,是我,認錯了吧?完了,這回又白了不是?”
  路雲停在街角,雙腿發軟,張口結舌,“阿旭---”一時間心思百轉,這可是個誤會,又叫聲阿旭,喊的太急,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
  “雲雲,我媽這裏有不少口罩和消毒水,你過來拿點回去,這些日子要小心了,你也知道現在流行的SARS,誰也不知道情況到底有多嚴重,我把應該注意的事項都寫在紙上放在我家,你記得看。”
  路雲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不能說話,程旭又說:“謝明宇有沒有告訴你我和他都要進入隔離區?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我們都會毫發無傷的出來。”
  “阿旭,你在哪裏?”路雲想見他。
  “我在家,今天陪我媽說說話,大概有段時間沒辦法陪她聊天呢。”程旭硬按捺下被人錯認後的失落感傷與思念,按捺下想見路雲的念頭,這一回,相見爭如不見。
  “阿旭,你也放心,我會經常去探望伯母。”
  “那我先謝你,你多保重,再見。”
  夜色闌珊,燈火明滅,路雲站在街邊很久沒動彈,阿旭!阿旭!!阿旭!!!
  程旭去隔離區的消息,另程媽媽暗中垂淚,拉兒子的手,說:“聯絡一下你姐姐,告訴她,隻要你不回家,她也暫時不要回來吧,聽說美國那兒還沒發現有這個病。”
  程旭替母親按摩肩膀,信誓旦旦,“媽,相信我,我一定會完好無損,噢,也不是,是完美無缺的回來,回來幫你馬沙雞,給你買糖炒栗子,陪你吃晚飯,順便誇您象白雪公主一樣青春永駐。”
  “你就知道白雪公主青春永駐了?”
  “知道,因為我媽年齡越大越美麗嘛。”
  “那是老妖怪好不好,”程媽媽笑,還沒笑完,眼淚又往下掉,她一向從容淡定,這次兒子進入隔離區,卻讓她深深動容,可那是兒子選擇的工作,既然入了這行,就要盡做醫生的本分,要怪,隻能怪這次的瘟疫。忍不住長長的歎氣,“阿旭,你不用擔心媽,媽會好好的等你回來。”
  路雲很懊惱,她後悔去表姨媽家幫忙什麽婚禮,忙到沒時間出來見程旭,現在他進去了隔離區,自己可該如何是好?上次見他還是春節前,程旭從怡和醫院每年必辦的春節聚會上逃出來,為忙翻了的自己送夜宵,他們靠在廣電大樓下共享漢堡可樂後,程旭用摩托載路雲回家……路雲懷念那夜水靜河飛的長街,自己坐在程旭慢行的摩托後麵,快樂如青草蔓延。
  在程旭麵前,路雲常常是不講理的,任性的,很難解釋這是為什麽,隻要見到程旭的笑容,路雲就覺得~~沒關係,自己多壞都沒關係,他不會計較的,那是種肆無忌憚的放鬆。
  她曾答應親手為他編織件毛衣當生日禮物,並確實有將這件事情付諸於行動,雖然,她在看著已經編織了兩寸高的毛衣上麵的大洞的時候,是那麽的想說話不算話。
  那件有洞的毛衣程旭看在眼裏說:“有洞的T恤是合潮流,有洞的毛衣可能會開創潮流,你就快成開創一潮流的偉人了。”
  路雲橫他一眼,似乎隱有不滿情緒,程旭噤聲,拿著茶杯想借倒水遁走,起身時候不小心拌到路雲的毛線,棒針上扯下一排線套來, 路雲趁機耍賴,“你故意的。”扯著脫落的線套,“你不想要就說啊,這樣我怎麽織,都弄不上了,你說,怎麽辦?”
  程旭立馬麻溜的替路雲收拾起針線,“嗨,急什麽,等我學會那天我幫你弄好。”
  事後沒人再理會毛衣的事情。
  過些日子路雲和程旭共撐一把傘,等街邊的糖炒板栗,程旭笑路雲,“你大概很早就在設計我,拉我給自己的生日當墊背是不是?”
  路雲直認不諱,“沒錯,我這人就這樣,你有意見?”
  程旭沒意見,但所有的朋友都說路雲不講理,路雲的不講理還根本無上限
  不日,程旭生日到,路雲趕午飯時間,拎了盒生日蛋糕趕去找程旭。
  結果,路雲就看到了一個人,曲霞?!
  路雲記得這個曲霞,以前在縣城時候,這個曲霞是手術室的護士,曲霞和她那粗暴的丈夫感情超級不和,有次曲霞與丈夫爭執後氣極割脈,被同事發現送到程旭那裏急救。那天路雲恰巧去找程旭,見程旭在換藥室專心處理曲霞的傷口,極溫柔,說:“下次不要做傻事了,割一刀不痛嗎?幸虧被及時發現,傷口這樣深會留疤呢,不過,就象有種叫做冰紋的瓷器,因為有看似傷口的紋路才顯得耐人尋味和漂亮,不要難過,一個人如果愛你,就會親吻你的傷疤-----”
  路雲掩在門口,看他微笑著替曲霞纏上紗布,天啊,曲霞的眼睛,看著阿旭的目光簡直是……含情脈脈,路雲當時很奇怪的就覺得,自己的眼睛看到一種奇怪的幻想,好像哪裏有藍色的火苗突突燃燒,她轉身往醫院外麵跑。晚上程旭回找路雲,路雲隻管不理,程旭頗怨念,堵在她瓷磚店後麵的窄走廊上說,“姑奶奶,你又怎麽了?有話好好說成不?鬧脾氣也給我個原因啊?”
  路雲就是要鬧脾氣,從程旭身前檫過去,頭上猛一抽痛,發辮上的發絲被什麽東西刮住了,程旭的聲音在頭頂悶悶的響,“不要動,你的頭發掛到我的衣服扣子上。”
  氣哼哼的,路雲從包包翻出把精致的多用小工具包,找出裏麵的折疊剪刀舉在手裏,“拿這個剪開頭發。”
  “好容易留這麽長頭發剪一根多可惜,你等等,我慢慢給你弄開,喂,你不要用力。”
  可以感覺到程旭的手指輕巧的動作,挨在他的胸口,聞得見他身上剃須水和來蘇水混合的味道,空氣靜的莫名其妙,還有奇特的尷尬,路雲心頭突如其來的脾氣也被程旭的安然撫平了。
  這一次呢?路雲不知道,自己的脾氣是不是還能那麽容易就被控製。曲霞拎著一個袋子,很漂亮的那種,穿著護士製服,純白乖巧,站在程旭和子遊的麵前。路雲的腳步不受大腦的支配,隱在棵相思木後麵,看曲霞,她她她`……拿塊潔白的手絹出來,幫程旭檫掉嘴邊可樂漬,最可惡的是,程旭好象沒不好意思,笑容可掬,從曲霞手裏拿過手絹自己來,好熟練哦,難道曲霞經常給他檫嘴巴?曲霞又從她的漂亮袋子裏拿出件……毛衣?她要做什麽?路雲藏不住了,慢慢走過去,盯著毛衣,聽曲霞道,“程醫生,我親手織的,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這樣的場麵很有點搞笑和尷尬,路雲從樹後現身,眼光沒放鬆的看牢程旭,程旭一派天真純良的還問曲霞,“是給我的?”
  曲霞抿著嘴角笑,文靜好看,“嗯,是送給你的,試試看合適不合適?”
  子遊很緊張,覺得象是要著火,想說兩句話滅火,路雲比他先開口,蠻好風度,“呀,好漂亮的毛衣,手工真不錯啊,這款花樣叫什麽?”
  曲霞被突兀間冒出來的路雲嚇一大跳,慌亂接口,“絞棒,很容易的。”臉就紅了。
  路雲挑條眉毛看程旭,“織毛衣麻煩著呢,你怎麽謝人家?”
  路雲的醋意太明顯太明顯,程旭拎著毛衣,瞟著路雲,很楞的跟曲霞又說:“謝謝。”
  “不用謝,”曲霞臉更紅了,居然還加句,“明年你生日,我再織件給你。”話是對程旭說的,眼睛卻看著路雲,百分百挑戰的意味。
  路雲,“那敢情好,您有心了。”摸摸毛衣,挑剔,“雖然這件的絨線質量不夠輕軟,彈性差了點,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對我們阿旭這樣好。”
  這回曲霞的耳朵都紅了,路雲的臉卻是越來越白。子遊捧著蛋糕盒子,也不管別人,拆開來邊吃邊看這出鐵達尼號撞冰山。
  路雲這次發脾氣去飆車,開了老哥路野的寶貝哈雷出去,她前麵開,程旭騎著他的笑綿羊在後麵追,後來路雲就有狀況,翻車!倒不是她技術很爛,主要是反應慢,後麵有人超車喇叭狂響,斜裏又衝出輛車,前麵還有車迎頭過來,路雲就懵了,為什麽斜裏出來的車不打轉向燈還對著自己過來?手不聽使喚,完全不知道如何應變,幸好她懂得減速,掌握不好龍頭左搖右擺,最終,衝到路邊的一大片待開發尚未蓋起高樓的草地裏,人從車上滾出去。程旭驚的魂飛魄散,連滾帶爬的跑過去,抱住路雲,撕心裂肺,“雲雲雲雲-----”
  “我還沒死,你鬼叫什麽?”路雲能說話,那縷逃逸的驚魂在見到程旭的瞬間已經回歸七八成,並沒覺得如何不適,就是額頭很痛。
  程旭滿頭臉的又是灰又是土,抓住路雲,“你怎麽樣?有沒有想暈想吐?來,看那邊地方樹葉,幾片?”
  路雲頭上被撞了個口子,也不知道傷口深淺,程旭拿手絹給她按住傷口,撥手機叫救護車,路雲看到手絹就想起了給程旭擦嘴角可樂的曲霞,一時間怒火中燒,打掉程旭的手機和扶住自己傷口的手,大叫,“幾片?TMD,一百八十六片。”
  路雲氣壞了,又不能說自己是為了曲霞在氣,很沒道理是不是?也不管地上被撞零碎了的哈雷,一徑和程旭鬧,“放開我,誰要你管我?好稀罕嗎? 你放開我,混蛋,混球,臭鴨蛋。”,掙不脫還做了件河東獅慣常見的事情,幹脆去咬他的手腕,程旭吃痛,咬牙苦忍,竟不發一聲。後來等路雲咬夠了,指著手腕上一圈紅腫的傷痕說,“你狼人投生的?”路雲的脾氣被程旭的隱忍打敗,程旭問她,“你到底為啥不高興?我一大早下班來找你,就見你騎你哥摩托往外衝。”路雲有苦難言,自己要等明宇,卻還要霸著程旭,她快爆炸了,自覺頭上白發三千,煩惱長長。
  路雲這次發脾氣被家人朋友狠狠鄙視,小令說:“還真是沒天理,你都在等謝明宇回國,承諾,溫柔,沒一點給程旭,居然有膽子要求人家對你三貞九烈守身如玉?憑什麽啊?”
  路野也說了:“謝明宇的朋友你認識幾個?你有真正走進他的生活嗎?切`~我要是阿旭我非把你撂路邊不可,你根本腦子進水。對了,你賠我摩托的修理費。”
  一家人全倒戈向程旭,路雲麵壁,是夠不可理喻,奇怪當時自己怎麽就可以那麽理直氣壯?汗……當真是腦子進水。
  後來程旭終有所悟,有意無意的說起,曲霞隻是來進修的,現在回縣城了,那件毛衣他當然沒收,不過不管收不收,向人家說句謝謝都是正常的。
  路雲明明聽進去了,裝沒事,也有意無意的說,“你那天過生日上班忙,要不要補過一下,騙廚神莊子遊燒頓好吃的,我也沾沾光。”
  “想讓我出賣朋友,你說我會不會?”程旭嘴裏沒句正經的,拿手機出來撥號碼,“我會!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
  路雲笑,笑著笑著,回轉頭的一瞬卻覺心酸,這就是阿旭,從來都這樣,他是從來沒對路雲說過那句“我愛你”,他隻是象把很大很擋雨的傘,默默的為她撐起一塊晴天。不讓她流淚,不讓她難堪,不讓她有負擔,他寵她,都快把她寵壞了,寵的無法無天。
  路雲還記得第一次和程旭吃飯,是在子遊宿舍,小令過生日,燒得一手好菜的子遊說要弄幾個好菜色讓小令開心,找路雲陪小令,找程旭給他打下手。
  那天,子遊故意說,“雲雲,知道阿旭今天為什麽這麽賣力不,因為他是想討好你,我們程旭可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哦,考慮一下啊,他可能比謝明宇更適合你。”
  路雲有些驚愕和尷尬,一時不好說話,倒是程旭拎把菜刀,效周星馳般大笑三聲,轉過身來道,“嘿嘿,被你們看出來了?你們知道的太多了。”
  小令率先哈哈大笑,路雲也被逗樂,那本可以挑破的窗戶紙就被程旭手段拙劣的又被胡上了。路雲曾經以為那隻是子遊和程旭設計的一個玩笑,後來慢慢知曉他的心思,也就慢慢了解他那些漫不經心的話語下的寬容,他隻是為了她而已。
  記得不會跳舞的他帶她去跳舞,握著路雲的手數著拍子,小心翼翼,跟路雲說,“我們醫大男生多女生少,怎麽跳舞?一直沒學會,再說我不是忙著打工嗎?誒,你不要和我聊天,我會數錯拍子。”
  路雲笑,“你抬著頭也能數拍子啊,低著頭怎麽跳舞?”
  程旭繼續數拍子,“我看著點就不會踩到你的腳啊,你穿涼鞋,踩到多痛。”
  路雲笑不出來了,握住程旭的手忍不住緊了緊,緊到可以感受他掌心溫熱的脈絡,原來,他掌中的寵愛,畫的那麽那麽那麽長。
  現在呢?路雲掌中纏繞的掌紋,硬生生被剝離,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他啊,已不知站在街邊多久的路雲忍不住攤開手掌無助的注視自己的掌心,不得不承認,原來她對程旭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深得多。

  第六章
  在進隔離區之前,謝明宇對程旭的印象隻限於聽路雲說。
  第一次聽路雲談程旭,是某次路雲要求他去參加小令的生日會,明宇那天忙,沒去。第二天路雲頂著個黑眼圈講,她晚上和小令都喝多了,是被一個叫程旭的人送回家的。明宇挺氣,責怪路雲,“你小心點好不好?外麵是個瘋人院你知道不知道?”
  路雲說的好,“人家程旭是百分百的君子,我認識你那天同時認識他。我那天相親可是一天相了兩個哦,上午是你,下午是他。”路雲說完還笑,沒心沒肺。
  明宇那時候根本沒放這個程旭在心上,同天相親怎麽了?最後路雲還不是乖乖聽他謝明宇的話?後來有機會見到程旭本尊,是和路雲吵架,一個半路殺出的程旭打了他一拳。明宇記得程旭有張輪廓分明的麵孔,眼神陰鶩憤怒。那天他慌亂下反擊,差點殃及雲雲,明宇永遠忘不了那一幕,程旭擋住他的拳頭,護住路雲,無視後背的疼痛,隻對了懷裏的路雲低問:“你沒事吧?”那一點溫柔,讓明宇觸目驚心。
  即使那個時候,明宇也未在意程旭,他看上去太平凡了,再說,鬧到分手,是他和路雲之間的問題,與外人毫無關係。直至他出國後,某次情人節,為了挽回路雲,特讓母親代送一大束鬱金香。他電話給路雲,千山萬水相隔,路雲沒關心他的生活如何,劈頭就問,“明宇,程旭是因為打了你才被調離怡和醫院發配去縣城的嗎?”
  “程旭?”明宇拖著長音,一下子沒想起這人是誰,“調離原崗位嗎?是被調去縣城?”
  “是,我聽說是因為上次我的任性和不懂事牽連他,所以想問你,你知道嗎?”
  “哼,聽說?你聽誰說?”明宇冷笑,恢複慣常的淡漠譏誚,“怎麽可能有人因為這樣的原因被發配?如果是醫院不可或缺的人物怎樣也不會被調出去的。雲雲,你為什麽要問這個,是懷疑我,還是已經認定是我做的在指責我?”
  當時路雲平心靜氣,“明宇,對不起,我無意懷疑什麽,更不會指責你,我想是工作需要程旭才被調離吧。哦,對,這個時間你怎麽沒去上課?”
  “是,就要去了,今天沒有第一節課,雲雲,你還在縣城上班,其實,離家那麽遠沒人照顧應該很不習慣吧,不如早點調回來。”明宇那時方才恍悟,聲音越來越低,“等等,雲雲,你也在縣城,你有遇到過程旭嗎?”
  路雲據實相告,“當然,巴掌大的地方,我們陶瓷公司的店麵是醫院以前的舊門診部,程旭的宿舍就在後麵,很近。”
  “有多近?”
  “陽台中間隔了幾棵樹,是泡桐,春天的時候開花很香,夏天的時候葉子很綠,大片大片的,秋天落葉,冬天是光禿禿的樹枝。”路雲不知所謂的描述。
  明宇心上好像被重重捶了一擊,竟幽幽長歎,“原來你們一直在一起。”這情人節的電話,就被他立時斷線,他連句情人節快樂都沒能說出口。
  明宇真的沒想到路雲會和別的男孩子有交集,雖然她是那麽明確的表示和自己之間完了,可是明宇知道她是愛自己的,他一直覺得,兩年的時間,夠讓她們之間的事情沉澱,冷靜下來,經常通通電郵,保持聯係,再見麵,隻要自己放低姿態,路雲仍然在自己掌握之中。其實,象路雲這樣的傻丫頭也有人欣賞的嗎?居然盯她盯的那麽死,一路盯到縣城去,還要說是因為得罪了自己被發配去的,其心可誅?!雲雲也是傻,怎麽人家說什麽她都信?那個程旭,他可從來沒真正把一個粗俗無禮的人放在眼裏過,除了自己,世界上還可以有人給路雲好的環境,好的生活,美好的幸福嗎?
  可是明宇的所有自信,在路雲的一條短信前土崩瓦解。“婚禮三十一日,給我祝福吧!”
  相信那隻是她惡作劇的玩笑,可當時盯著路雲發來的訊息,明宇心動過速,眉間輕跳,衝起來去拿電話,撞到日曆,看著醒目的數字30,驚醒,六月,沒有31日,所以,也不會有三十一日的婚禮。呼口氣坐下,有點虛脫的軟弱,那種心裏空了一塊的感覺又來了,任是揉碎額角也揮之不去。明宇害怕,自己暫時不能回去,路雲的來信,每每提及程旭。他住在她的對麵,他經常與她晨跑,他們在有空的時候去玩籃球,他會吹口琴,他的單車被她丟了---等等等等,明宇不能再不重視這個叫程旭的人,因為他在慢慢滲入路雲的生活,說不定自己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水乳交融,分不開了。
  不要啊,路雲是他的綠草茵茵,是他的流水潺潺,是在他黑白革命片旁邊放映的那部彩色好來塢大片,生活會因她溫暖而燦爛著,明宇不能失去路雲。
  他電話給路雲,“你今天結婚嗎?”
  路雲聲音清脆依舊,笑嗬嗬的, “噢,明宇,我開玩笑的,當時是----”
  打斷路雲,明宇兀自說:“你老早答應嫁我的,當時的分手隻是一時激動大家說話說太絕,因此否定我對你的感情對我不公平的,你誰都不可以嫁,誰都不可以愛,你是我不聽話的逃妻,乖乖站在原地不要動,等我抓你回來。”
  “謝明宇?你很不講理誒,我不是你逃妻好不好?我和你婚約已經作廢,你沒理由要求什麽。”
  “你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明宇的嗓音沉沉,鼻音重重。
  “明宇,這和愛不愛沒關係,我隻會給你添麻煩,我們並不適合啊,我不是你要的女孩子。”
  明宇霸道,“我不管,我要你等我,我說適合就適合,雲雲,你當然是我要的女孩子。”
  “好,我等你回來。”
  是路雲說的,等他回來,現在他回來了,尚未來得及與她相敘,卻不得不與這隻粗糙的大猩猩相處。
  走在怡和醫院陌生的走廊上,明宇看到程旭,正和一個頭發束在腦後的男同事說話,程旭應該和他很熟,用拳頭捶人家胸口捶的熟門熟路.明宇從程旭身邊走過,心不甘氣不忿,甩一句,“ 上班時間是拿來聊天的嗎?”
  “要你管。”程旭不示弱回應。
  “那是誰?我們醫院的?樣子很欠揍。”和程旭說話的是子遊,皺眉頭。
  “不是,醫大附院派出來的醫生,謝明宇啦。”程旭拉好口罩,“子遊,我先去忙,等等我們電話聯絡。”
  莊子遊目送程旭走遠,還有前麵筆挺的象杆標槍樣的謝明宇,這次,輪到他眼睛睜老大,不是吧?這兩個人搭一塊兒?!!!
  程旭和明宇真有點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意思,兩人被安排在同一組,真是~~讓人無話可說。在ICU搶救的第一個病人是程旭本院同事聶鈴,程旭和聶鈴也就是半個多月沒碰麵,再見的聶醫生躺在病床上,瘦到脫形,她呼吸窘迫,乍見她痛苦的幾乎扭曲的神情,程旭和明宇嚇的楞了楞,還是護士先衝上去。上了呼吸機做人工通氣,麻醉師插管的時候,眼見著大量分泌物湧出來,程旭驀然想到李素漁和子遊。
  剛剛在走廊上,程旭見到子遊沒去旅遊還挺高興的。子遊告訴他沒出去的原因,“素漁生病,我怎麽旅遊?”
  “怎麽了?”
  “發熱,她與確診為SARS的呼吸內科聶醫生接觸過,現在列為疑似。”
  程旭眼睛睜老大, “那你呢?你沒接觸過李醫生吧?”
  “我有照顧過她,”子遊看起來沒有太多擔憂,“心愛的女人生病我怎麽可能袖手旁觀?阿旭,給我祝福,等素漁病好了,我會馬上和她結婚。”
  “咦?結……婚……?”程旭除了眼睛,連嗓門都大了,“你是說結婚,那就是說,李醫生她接受你了?”
  子遊扶扶他的眼鏡,樣子居然很臭屁很臭屁。
  “恭喜恭喜,子遊,你守得雲開見月明啊。”程旭真心的為子遊高興。問,“漁姐現在怎麽樣?”
  “熱度暫時退了。”子遊揚揚手裏的X光片,“胸片沒有改變,有點幹羅音,我想,或者隻是普通感冒``````”
  急救聶玲的時候,程旭暗暗祈禱,老天,讓素漁感冒就好,哪怕感冒的時間長一點。
  工作非常忙碌,不過是剛運行第一天的隔離區,就接到別家醫院轉進來的十來個重症,程旭和明宇自然拖延下班時間。後來,隔離區的醫護人員,基本上是下午四點吃午飯,晚上十點吃晚飯。有日,程旭看電視新聞,知道,非典已經不隻在自己住的這個城市流行,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了。
  報紙上說:救護車的司機運送病人的時候也要穿防護服,因為戴兩層口罩不夠好用,救護車司機的傳染概率偏高。程旭躺在宿舍的床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看隔離區外麵的新聞。特別撥給隔離區醫生的宿舍是老房子,舊而空曠,程旭和明宇竟同一間,這樣算不算狹路相逢?
  明宇在抽煙,慵懶的靠在窗戶邊上,繚繚煙霧裏的他看起來有幾分疲倦,無意識的玩弄著一隻銀色打火機。忙了十來天下來,他一向維護保養的滋潤順滑有型有款的頭發已經沒型了。程旭還好,反正他一直平頭的,無所謂有型沒型。
  本來明宇平時有空就泡龍井,現在和程旭一樣喝白開水,懶得衝茶。平時他會用點古龍水,現在嘛,左右身上全消毒水的味道,古龍水就下崗了。隔離區的醫生和護士又分別倒下了一個,人手顯得緊張,每天都有大批病人轉進來,現在醫院正考慮,把病人集中在一起的想法會不會是個爛主意,因為明顯的病房不夠用。無論怎樣,程旭都覺得,當初想的太簡單了,以為不過呆個十天半個月就能回家是不慎重的,當然他不會認為自己回不去了,嗯,也不全對,他怕自己回不去,也卯著勁讓自己回去,非回去不可。
  程旭放下報紙把關於非典的資料和藥學又拿出來翻,看能找出點什麽不。目前非典並無特效藥,病人分了幾組,每組用藥不同,希望能找出最有效的方法。
  程旭發舊的藥理學,夾了些瑣碎的東西:
  一片枯的葵花花瓣,有年夏天,路雲從縣城回家,再回來的時候帶給他了一朵葵花,葵花是開在她家陽台上的。
  一縷烏黑的發絲,那年,她生他的氣,從他身邊擠過去,留在他紐扣上的。
  一隻老舊的護身符,他生日的時候,她送的。
  其實,隻要耐心等待,在時間的魔法裏,舊舊的藥理書也會變成百寶箱。
  宿舍空氣裏飄著淡淡的煙草氣息,程旭瞥眼謝明宇,他坐在窗台上,靠著窗欞,望著月亮的側麵十分清秀。這個樣子的明宇靜如遠山,略有憂鬱,很象子遊,看上去比盛氣淩人的時候讓人少討厭點。很難想象,就是現在這個看上去斯文有涵養的戰友,曾經讓路雲那麽那麽的傷心欲絕過。
  程旭第一次聽說路雲傷心了,是從子遊口裏,子遊轉述小令的話,有點三八兮兮的,“昨天路雲和他男朋友吵架了,被男友丟在路邊,她很生氣,就去搭公車來來去去的殺時間,一直殺到半夜才回家,你也知道,昨天晚上好大雨。”然後加一句,“好男人不應該把女朋友丟在路邊的,也不應該讓女朋友孤單一人搭公車去遊五個小時的車河。”
  程旭隻淡淡說,“每對情侶都會吵架,他們不是已經和好了嗎?”
  “哎,程先生,你現在不爭取,等路雲結婚後發現她根本不幸福你就什麽都做不了,悔之晚矣。” 子遊不罷休,“女生都很笨的,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眼光奇差,總是找不對珍惜自己的人,你真的可以放心嗎?”
  “我不放心,”程旭說:“問題是不放心又怎樣?破壞人家感情的事情我做不出來,我媽會打死我。”
  子遊對著程旭笑,假假的,呲一口白牙,“可我現在就很想打死你。”
  程旭當然沒被子遊打死,他隻不過也學路雲,坐了大半夜的公車而已。傻傻的,搭她可能乘坐的公車,坐她可能坐的位置,走她可能走的路,做她可能做的的事,一路收集她的回憶。昨夜,西風凋碧樹,若今夜有雨,是不是可以離她近一點?
  程旭很想找個機會見見路雲,偶遇就好。有一次,在魯瘸子豆花店竟然真的遇到了,路雲見到他,從人堆裏擠過來,與他同桌共食。
  老板招呼程旭,“你們認識的?那你們聊,我去忙了,阿旭,幫我照顧路雲啊。”
  “你和老板很熟?”路雲意外,順手拿過裝辣椒油的罐子,想往豆花裏倒。
  “嗯,以前在這裏打過小工。”
  “在這裏打過小工?”路雲大大的驚奇,“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打過小工?什麽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中,住在附近的棚戶區,家裏比較困難,所以出來打點零工補貼些家用。”
  “哦,難怪呢。”路雲道:“難怪我有時候看你就會覺得你眼熟,我一定是在這裏見過你,你都不認得我嗎?我常在這裏吃東西的。”
  程旭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和不了同吃豆花的一天,不無感傷,盯著路雲舀辣油的小調羹,都三匙了,這丫頭還是這麽愛辣椒,忍不住出言勸:“可以了吧,已經夠辣了,吃多了胃裏不會難受嗎?
  路雲笑:“也是,我胃不太好,可又最喜歡吃辣的。喂,你還沒說,你沒覺得我很眼熟嗎?”
  程旭好無奈好無奈:“噢……是覺得`~覺得眼熟。”
  “是嗎?真的?”路雲故意的,“那你和我相親的時候怎麽沒認出來?沒誠意!”
  “我不是,”程旭想辯解,有點緊張:“不是的,是那個……對啊……是那個……”
  路雲大笑,一口豆花含在嘴裏險些嗆到,連帶著咳嗽:“好啦,跟你開玩笑的,那麽久了,認不出來也正常的。我們不說這個,你今天來是懷舊的嗎?”
  “不是,我隔段日子就回棚戶區去做義診,有很多人沒錢去醫院看病的。”
  “義診哦,你心腸真好,讓人佩服。”
  “什麽佩服不佩服的,都是以前的老鄰居,其實棚戶區很快就要拆除了,我也是找機會回去看看。”程旭淡淡的說,心裏加一句:順便也回來這裏看看能不能好運的見到你,即使見不到也可以想想你。
  在這個城市裏,每每與她相遇,卻又每每錯過,程旭不得不感歎,緣本無緣,每次想到與路雲之間是否有緣的時候,其實是覺得她們之間最是無緣。即使他的到不了就這樣坐在他對麵,樂哈哈的大口小口十分不淑女的喝著豆花嚼著蛋餅,程旭仍然覺得自己離她好遠,遠得不得不狠狠的思念。
  沒人說話,沒人唱歌,什麽都是,什麽都不是,可不可以象自己一直期盼的那樣,在每個清晨都見到她,對她說:早上好。
  “雲雲,早上好。”程旭聽到自己這樣說,說完立刻後悔,把眼前一粒剝好了皮的茶葉蛋塞進嘴裏。
  路雲抬頭看著程旭,不明白他幹嘛冷不丁的冒這句出來?不過自己也不能沒禮貌,脆生生的:“早上好,心情好,吃麽麽香。”
  再次遇到路雲後,程旭確定了一件事情,他這輩子可能無法擺脫她了,每見一次隻有更多牽掛,根本沒法慢慢忘記,隻要想起那句很驢的問候,程旭就很想去撞牆,撞牆的時候大概是笑的,因為聽見路雲清脆脆的:早上好,心情好,吃麽麽香。程旭走火入魔,要拚命克製才不會在早上對見到的同事用這個調調。還有,他稍微放心了些。想來情人之間的爭吵仿佛豆花裏的辣椒油,隻是調味,沒啥傷害,路雲看起來還不錯。可惜,他的放心由夏天轉到秋天,就又變成擔心了。

  第六章
  剛入秋不久,路雲和謝明宇之間的爭吵有所升級,鬧到要分手的地步。路雲負氣出走,被子遊撿到,帶回宿舍,宿舍裏,等著宋小令,自然,子遊也會合時機的拉上程旭。那天,小令義憤填膺,罵聲不斷,子遊隔岸觀火,不發一言,事主隻管抹淚。
  程旭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她怎麽就有那麽多眼淚呢?能為一個人流那麽多淚,一定是很愛那個人。於是,他說了,“其實,我覺得謝醫生沒什麽錯。
  程旭那天晚上替謝明宇說了滿穀子滿倉的好話,不是他偉大,他隻是知道,這是路雲希望的結果。後來,他還將路雲送到謝明宇宿舍的樓下。 笑對向自己言謝的路雲,“不用那麽客氣的,我們不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嗎?”
  事實上,那天快半夜了,整條街道水靜河飛,少人行走,隻有路燈半明半暗的照著,程旭就對著街邊一棵柳樹又劈又踹的,還罵:“你個白癡,你個神經病,你個傻瓜,你個笨蛋。”程旭罵的很單調,花樣不多。又吼又罵又踢又踹的結果是程旭的鞋子開口了,手破了,柳樹的葉子落了,花兒哭了,星星冷了,近了遠了,堵上耳朵,實在累了。
  是不是有種愛,是一束涼了的燈火,隻是孤單的,無聲的,傷感的搖曳著,不敢熱烈,隻能等待,等老天給個機會,等待著最愛的那人路過,等她走來,隻要稍稍回首就能看到,她真個路過,手裏已經有了一束百合,無暇回顧,等待荒涼成沙漠。曾經風雨散,曾經長星墜,曾經月傾斜,曾經在兩眉,曾經緘默如井,曾經一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的程旭走回宿舍,子遊沒睡,一直等他,“為什麽那麽做?”
  程旭想好一兒才說:“子遊,她在叫救命,她還愛他,我不能不幫她眼看著她掙紮著不管,不是我在幫謝明宇說話,我隻是幫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罷了。”
  “你那不是幫她,是害她。”
  “或者吧,可是,如果她想這樣墜落那我就陪她墜落。”
  程旭沒想到,有一天,竟真的陪了路雲墜落,她和謝明宇真的分手了。對於這個結果,宋小令直話直說,“神靈保佑!”
  為了小令那句神靈保佑,大家去喝酒,路雲悶聲不吭,一杯再一杯,程旭由著她喝。路雲喝多了,搖搖晃晃,冬天的晚上滴水成冰,程旭把自己的厚外套給了路雲,背著她送她回家。子遊沒想顧及兄弟的心情,雪上加霜,“這回你算陪她墜落了,墜落的好玩嗎?”程旭頹然無語。墜落不好玩,程旭早已知道,不是不後悔的,悔青了腸子,可若時光倒流,當時的自己可能仍然選擇遠離。
  路邊電影院的廣告牌上掛著大幅《花樣年華》的海報,海報裏的張曼玉和梁朝偉沉在那片暈紅曖昧宛如黃昏的色澤裏……路雲爬在程旭的背上喃喃自語,“誰陪我看這場電影,不玩愛情遊戲?”
  “我陪你看電影,”程旭壓著自己的心酸,輕言細語,“以後我什麽事情都陪你,看電影,逛街,讀小說,你喜歡的事情我都陪你做,我會好好陪你,好好愛你,不讓你受委屈。”
  “好啊好啊,”路雲無意識的答。
  程旭當時真的超級天真,他就把這樣子的對白當是自己跟路雲表白過了,大早敲子遊的門,“起床起床,快點啊。”
  子遊來開門,裹著被子,睡眼惶鬆的開門,“你幹嘛?打劫?”
  “對啊對啊,”程旭挺認真的,“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啊,所以來跟你確定下。喂,我昨天晚上算跟路雲表白了對不對?我跟她說了,我會陪她做她喜歡的事情是不?喂,你不要睡,我跟你說話呢,喂……”程旭伸手去拍子遊的臉,“不要睡了,你聽我說了沒有?啊?什麽?你要我去買花?在她家樓下等她?不太好吧?一定要這樣嗎?我試試吧。”
  握著大束純白的百合,程旭站在路雲家的樓下,想,其實她未必就會接受我,不過我隻是希望她知道我一直在這裏,一直等她,隻要她明白,我就有機會。
  比路雲先下樓的是路野,他套件Harley的皮裝,推著他的摩托,見在樓下凍的臉紅紅的程旭,笑,甩下額前的劉海,衝著程旭吹了聲口哨,“嗨,這邊,你等誰?”
  程旭心虛,“沒有,沒等誰,呃~~早上好。”
  路野搖頭,丟句話給程旭,“呆鳥,再等個五分鍾,我妹就下來了。”說完,跨上摩托絕塵而去。
  程旭臉更紅了,想,現在去照鏡子,鏡子裏倒映出來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長了兩隻長耳朵的驢。沒到5分鍾,再下來的是路雲,下意識的,程旭把花束藏在背後,上前,“路雲,早上好。”
  路雲明顯心不在焉,“是義診還是過來吃豆花?你都這麽早的?”
  程旭本來就緊張,見路雲這樣誤會,幹脆順坡下,“哦,都有。”偷眼看路雲,她情緒低落,程旭黯然。
  兩人同行,程旭的百合還是藏在背後,他不知道該怎樣拿給路雲,到了公車站,兩人並排站著等公車,程旭出言試探,“昨天晚上你喝了不少,一定很不舒服,睡的好嗎?”
  路雲淡淡說,“昨天晚上我失態了,我有說什麽做什麽嗎?今天早上醒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記不得了嗎?自己說的忘了,別人說的當然也不會記得,程旭別過頭,看見駛來的公車,“沒有,你昨晚就是喝酒,什麽都沒說過。”一直藏在身後握著鮮花的手用了點力道,百合丟在不遠的路邊。公車進站,程旭護了路雲上車,“快點吧,等下班車會來不及的,早上人真是多,擠的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到底,那場《花樣年華》程旭捏著兩張票,自己去看的。他並不知道,其實,那天路雲和他在一個影院裏,為同樣的一場電影落淚。秘密可以說給大樹聽嗎?那結果是什麽?是讓風把那份不能言語的感情傳出去,還是把那棵樹移植到心裏,讓它在自己的身體裏長成茂林參天?鏡頭裏白雲浮掠,滄海桑田,孤單的程旭坐在光影迷亂的電影院,看著那段天涯錯身惆悵的上演,如同他買了兩張票卻隻有一個人來看電影,他跋山涉水的回到原地,走過她的門前,卻不知道她一直站在原地從未曾離開,程旭閉上眼睛,回憶不適合在電影院閱讀,即使閉著眼睛,也看得到星光的碎片。
  程旭無端感觸,想像,或者路雲也和自己一樣,就佇立在某條喧嚷的路口,自己隻要耐心的走過去,耐心的陪她漫步,就能看見遠的星空,青的草地,幸福的眉目。可是沒多久,路雲連工作都辭了,在家閉門不出,連小令都很難約到她出來。再見路雲,是舉國歡慶的春節,年初一,路雲感冒,高熱不退。
  程旭被子遊和路野抓到醫院的時候,路雲已經燒的有點脫水。打針血管不好找,新來的實習護士半天吊不上水,路野眼睛盯著護士,煞是不滿,護士慌張,情況更糟,路雲的手臂,平白多了幾個針孔。路媽急出了眼淚,路爸沒了平日的灑脫開朗。程旭走過去,把小護士手裏的針藥拿過來,親自上了紮條,握住路雲的手臂,找著血管的方向,找到了毫不猶豫,一針見血的紮下去,又快又準。
  床上的路雲因為高熱而神智昏亂,開始有幻覺,錯把程旭當成明宇,扯著程旭的衣角,啞了嗓子問:“明宇,我後悔了,你有沒有多買張機票,我隨你去美國,陪你看星星。”
  程旭心似清秋,一半蕭瑟一半甜蜜,溫柔回應,“有啊,我有多買張機票,你先把病養好,我們一起去飛,去哪裏都可以,看星星,曬太陽,做什麽都好。”
  路雲安心,沉沉睡去。
  路雲住院了三四天,出院後,路家宴客,招待程旭子遊。程旭給路雲帶了點中藥來,調理用的,在廚房和路媽熬藥。 路雲和路野小令翻看報紙上的招聘啟示意。子遊穿件灰色的中式棉襖,抄個手陪路爸下象棋,說話的口氣象程旭的爹,“其實阿旭一直鍾情於令愛,雖然現在不是提這個的好時機,不過我還是希望伯父能給她們創造機會。”
  “當然,一定。”路爸舉手無悔,“將!”
  電話響,路爸接聽,“啊?明宇啊,春節好,春節好,怎麽樣?你都好嗎?在國外過春節會不會想家?--什麽?哈哈……---好著呢,這會兒在廚房忙,啊?這幾天啊,別提了,雲雲大年初一生病住院,昨天才出院的,這幾天淨往醫院跑了,所以家裏沒人,嗬嗬……多謝你掂記,我都還沒空去你家看看呢,嗯~嗯~沒事情,找雲雲,好啊,你等等。--”路爸放了電話,猶豫了下,揚著喉嚨叫,“雲雲,明宇電話。”
  屋子兩秒的安靜,廚房的路媽停了菜刀,程旭抿著嘴盯著爐子上的藥罐,子遊手裏把玩一顆棋子,路雲從臥室出來,拿起電話,“嗨,你好,明宇,新年快樂。”隨著路雲的聲音,一切又按照次序自然進行。
  路野回答小令的問題,“為什麽喜歡已婚的女人嗎?我不知道啊,反正我就是挺喜歡那個小胖子的,她真好,對著我這等出色的天下第一美男就是不動心,一心撲在丈夫孩子身上,他老公也沒多有錢,嘔得我啊。”
  程旭把中藥熬好了,往碗裏倒著晾涼,叮囑路媽,“可以一次煎好一天的量,存在瓶子裏,早晚喝一次,藥煎之前用涼水泡一會兒。”
  路爸和子遊依舊在棋盤上捉殺,子遊手指在膝蓋上敲著,談條件,“伯父果真厲害,讓我一子如何?”
  路雲,握著聽筒,神色安然寧和,程旭隻聽她說,“流感嘛~~沒什麽~~有運動啊~~嗯,嗯,嗯,什麽?你那裏還能玩帆船哦。”
  聽著路雲近乎風淡雲清的言語,程旭卻有種半身不遂的感覺,一半正常,一半卻很想拿過那隻話筒罵人。路野和小令移駕到陽台上看路雲拿來種葵花的木箱子,路野從口袋裏拿出隻小紙包,撒葵花籽進去。小令說:“雲雲已經種過了。”路野揀粒路雲種好的種子出來,“我妹妹那天撒進去的種子是熟的葵花籽。”
  程旭拿來中藥,裝在一個瓶子裏,“雲雲,分兩次喝,早一次晚一次。”
  路雲接過來喝,溫度適合,正好,瓶到藥幹,猛咳,“好苦啊。”
  程旭遞給她一粒蜜餞,“小姐,那是兩次的分量。”
  兩次的分量的中藥啊,那麽怕苦的路雲,那時候是怎麽喝下去的?或者,愛情便是含笑飲毒酒,任是再苦,哪怕會死,也就這麽含笑而飲,不覺其苦,不覺其毒。這杯毒酒,柔弱的路雲可飲,為何當時明宇卻怕苦?
  差不多是上晚班的時候了,明宇從窗台上下來,換衣服,見程旭仍靠在床頭,捧著本病理學。明宇搓搓額角,他常覺得程旭是頭驢,這家夥超能熬夜,一鑽病房就十來個小時,拚得要命,工作上明宇見過最有韌性和耐性的人就是他了,再累也不見他會發誰的脾氣。
  不過程旭笨,明宇親眼見他橫衝直撞的跟領導要求免一個民工的醫藥費,真奇怪,難道領導做事還要誰教不成?程旭還很固執,前天,一個病患沒了心跳,他固執無謂的用了N多次電擊,累到狗樣的才放棄,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曾經他就是不放棄的做多次電擊救回了一個人。明宇在心裏冷笑,拜托,不是每次都可以成功的好不好?
  最讓明宇難以忍受的是有一次,程旭哄一個老人家。那老人家有糖尿病,雪上加霜的SARS讓她難以承受,她常嘀咕,給她安樂死,程旭常跟她聊天,哄著,“老人家,您看起來好年輕,跟十八姑娘一樣。”老人家笑的還很開心。明宇幾乎暈死,這麽老土的讚美?
  明宇還覺得程旭不會處理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係。他對病人投入的感情有些過,他緊張,怕自己治療的任何一個病人死掉,其實,現在這個時間,真有什麽狀況也不會有人怪到醫生頭上,都是非典惹的禍不是嗎?當然,明宇隻是這樣認為,他是最英明睿智,絕不會有任何紕漏的。有糖尿病的老人至今情況還算穩定,不過明宇不認為是程旭的讚美好用。隻要想到,和這樣笨的人爭取一個女人,明宇就覺得難以忍受,有段日子還真高估了他的水準,這程旭哪點好?居然在路雲的心中,自己與他平起平坐?跌份,誰優誰劣還要比嗎?明宇想不通,也很不很不很不甘心。
  出門前,明宇給自己衝板藍根喝,現在都把板藍根當茶喝,他隻弄自己的,和程旭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很少說話, 當然也絕不談路雲。旁邊程旭也行動起來衝板藍根,順便喝了一堆藥片,想是自己配的維他命,明宇也有用這些東西。不過程旭好像還吃些別的,遞了點給明宇,“喂,我不勉強你,我是覺得用點抗病毒藥做防護是有必要的。”
  明宇看看,有達啡,丙種利巴韋林,劑量是給非典病患的一半,嗯,好象有點道理,問:“每天用?會不會大了點。”
  “不是,五天一個療程,然後隔5天繼續用,這樣循環。”
  “沒病吃這個會不會有副作用?”明宇有些心動,當然他不會用程旭的藥,醫院藥房有賣的嘛。
  “應該有吧,”程旭歎氣,丟藥袋子回書桌上,“其實是藥都有副作用,可你想想,現在什麽沒副作用,吃青菜也可能遇到農藥超標化肥過量是不是?我們頻繁大量用的消毒水和照射紫外線消毒就沒有副作用嗎?”
  明宇苦著臉咽掉最後一口板藍根,“那也是,象現在給非典病號用的類固醇和可的鬆,劑量那麽大,以後也可能出現別的情況。”
  “嗯,這是個問題。”程旭同意,仰脖喝光藥水,瞥眼明宇,“你也真奇怪,喝個板藍根也那個表情,又不是毒藥。”
  “甜啊,”明宇又喝礦泉水漱口,埋怨,“一個衝劑弄那麽甜幹嘛?不知道藥廠怎麽想的。”
  “你也知道它是甜的,反正總要喝,那就心平氣和點快樂的接受啊,邊喝還邊埋怨,人家板藍根好歹也幫你抵抗病毒,對它客氣點好吧?”
  明宇懶得理程旭,和程旭互相交換個白眼。程旭不喜歡明宇,就算沒有路雲這檔子事也不喜歡他,明宇是個超冷超自以為是的家夥,對病人一百零一號表情,對領導謙和恭敬超有禮貌,說話也輕言細語的,對同事不冷不熱挑不出毛病,當然他出色,護士都愛他,程旭不愛他,尤其有次一個病人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眼見沒救的時候,他居然意圖放棄,讓病人去照X光檢查可能致死的原因,程旭覺得明宇沒溫度,從冷庫出來的,不過現在人把這個說成是酷,不是冷庫的庫,是冷酷的酷。程旭甚至認為明宇酷的為禍人間。
  拎外套出門,門背後有鏡子,程旭對鏡子裏的自己笑笑,小聲自言自語,“我要打倒SARS,和所有人出去看春天的太陽。”
  明宇也照鏡子,對著鏡子裏的程旭露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這笨人又開始跟吃了興奮劑似的,眼睛裏的譏誚出賣了他的思想,“當然,笨人都長命。”程旭對著鏡子裏的揚眉毛笑的略帶鋒芒,哼哼,笑容裏寫著,“禍害留千年。”

  第七章
  如路雲的同事阿倫說的那樣,電視台真的越來越忙了.忙就忙些吧,忙的時候不用想太多事情。瘟疫的情況越來越糟糕,現在每家醫院都開始有非典或疑似病人,遇到病情嚴重的,就轉去怡和,路雲估計,阿旭和明宇該是忙瘋了。最近人人談SARS色變,非典猛如虎,路雲覺得自己在老虎鼻子下麵過日子,而明宇和程旭幹脆就在老虎嘴巴裏拔牙。路雲因此而擔驚受怕,不能安寧。
  市麵上由搶購醋改成搶購口罩和消毒液,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路雲對消毒水的味道有點過敏,總覺得嗓子發幹發癢,路媽媽逼女兒戴兩副口罩,於是路雲又嚴重缺氧,象條沒了水瀕臨死亡的魚,晚上回家,頭暈目眩,跟路爸講:“兩副口罩的厚度加起來比程旭進ICU戴的還厚吧?”
  路爸搖頭,“別問我啊,你爹又沒進ICU,怎麽知道呢?”
  路媽媽在旁邊啐一口,“說什麽呢?白說白說。”
  路爸路媽都怕非典,房間裏每天拿消毒水檫N遍,不停的洗手,出門口罩換地……路雲是覺得爹媽出門時口罩換得好象比呼吸的頻率還高,很誇張。不過這一切對路野無任何影響,他穩穩當當的笑,“SARS?我為什麽要怕SARS?”亮亮臂上的肌肉,“應該是SARS怕我才對。”。
  那天路雲因為工作關係,去了嘉慧幼稚園,這是路雲離開這裏兩年後第一次回來。聯係好工作自然去看看小令,小令正在彈著風琴唱《世上隻有媽媽好》,聲音脆亮,路雲靠在教室窗外笑。以前,曾經很多次,路雲就這樣在窗外笑著,往裏麵看小令。她們喜歡在中午的休息時段討論哪個牌子的睫毛膏可以把睫毛變長,哪個牌子的護手霜效果最佳。在這裏工作的時光,是段沒有負擔的旋律,現在回想起來,到仿佛那段日子是偷來的時間,買來的歡娛,不真實的夢境。如果沒有明宇,自己應該不會離開這裏,而小令呢?以後,還有沒有子遊那樣的男人,突兀的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兩年沒見的幼稚園有點點變化,大門換了電動的,院子裏的滑梯也換了新的,但是,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這些變化,時光在幼稚園的院落裏,似乎流的更加緩慢和寧靜。站在幼稚園的走廊上,能看到看南邊牆上的一牆爬牆虎,路雲是在離開幼稚園後才知道,再沒有比這裏的爬牆虎更漂亮的植物,不是說漂亮,而是壯觀,好大的一牆啊,風吹過去的時候,就泛起一牆綠色的波浪。在另邊的角落裏,還有種植物,春來新葉紅如火,很象楓葉,襯著白色的院牆,色彩分明,幾可入畫。
  最快樂單純的日子,就是在這裏工作的日子,不換工作,沒比較,路雲永遠不明白,其實,自己最適合的還是那個給孩子們講童話的工作。但生活是如此,走出條岔路,就沒辦法走回頭。
  下課鍾聲響起,小令帶著群孩子出來,看到外麵的路雲楞住幾秒,上前驚呼,“哇賽,你怎麽會在這裏?”
  路雲笑對小令,再次和她在這邊的走廊重見,竟無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原來,走的最快的,永遠是最美的時光。
  記得最初和明宇分手後的那段日子,一直覺得渾身疼痛,好像應該服用點鈣片似的,要不脊椎承受不住想悶頭砸了一切的衝動。那些日子,很少化妝的路雲,突然迷戀上護膚和化妝,是近乎歇斯底裏的那種迷戀,不畫好一張臉孔,她不敢出門。害怕,害怕哪天謝明宇突然站到她麵前,看到她的失戀相。總覺得,身體裏什麽東西被毀了,破敗醜陋,不能見人。
  獨自去看電影,《花樣年華》,現實裏緩慢冗長的的光陰在膠片上濃縮,歲月隻留其精華,看戲的癡人在別人的故事裏掉自己的眼淚,感懷那錯身便成千古的的天涯。看著銀幕上的半點燈火,一片幽暗,周暮雲問蘇麗珍,“如果我多了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走?”,路雲心碎,積壓了多日的淚水無聲的泛濫。瑣碎的往事,隨著電影的對白在眼前上演,說我愛你的明宇,發脾氣的明宇,看星星的明宇,包紮傷口的明宇,電話裏的明宇,路雲聽著電影,淚如雨下。
  那年快放寒假的時候,路雲再被家長投訴,因為她給班上的小朋友們放鬼片看,說是要提前教化小朋友們的黑暗麵,路雲被園長訓過之後,簡單的撂話,辭職!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不能再幹下去,不然會瘋掉。
  “你隻是失戀,沒必要跟全世界作對,”小令氣憤,忍不住就找路雲談,“是那個謝明宇混蛋嘛,你要是氣不過大可以跑去加利福尼亞砍他去,你拿幼兒園的孩子撒什麽氣?還把工作給丟了。”
  路雲完全不理會小令,靠休息室的椅子徑自上塗指甲油,雪膚紅甲相襯,竟有種寂寞到極致的鮮豔。
  小令再勸路雲,“別這樣,還有我啊。”
  路雲低頭說,“沒關係,我想這世界,誰離了誰都一樣過吧。”
  小令喊,“喂,我覺得你失戀後變混蛋了。”
  路雲不語,再次回歸沉默。還是子遊很妙的安慰,“雲雲,說不定你會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世界有你的柳暗花明,碧海藍天,老天有老天的安排,你一定會遇到那個最愛你的男人,彌補你的心碎。”
  路雲也不曉得子遊預言的那個碧海藍天在哪裏,她一貫渾渾噩噩度日。失業的她滾回家裏,依然是路家的公主。路老爺子說,“幹的不開心就休息段日子吧,能把你們拉扯到這麽大就能拉扯到老,放心,天塌下來爸在這兒撐著呢。”
  路野拿了一堆的旅遊資料來,“出去旅遊嗎?哥今年店裏生意好,給你大紅包,還可以陪你去旅遊,要不要去?”
  麵對家人最大限度的寬容和縱容,路雲突然明白,其實自己這些日子掩飾的不夠成功,再多的脂粉也掩蓋不住臉上的失意,心裏的空洞,感情的千瘡百孔,自己無意展覽,盡量掩藏,還是有人看到了自己的失戀相。
  鎮日無心鎮日閑,路雲就此閑在家裏,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麽都不做,由著性子對著窗外發呆,起風了,下雨了,天晴了,天暗了,陽台角落裏那個大木箱子裏有幾根光禿禿的杆子,是什麽植物來的?路雲辨認了半天才想起,春天的時候,曾經在那裏撒下過幾顆葵花籽,後來,還長出過綠葉子開過花。大冷天,路雲隻著了件薄毛衫,站在陽台上,往玻璃上嗬了霧氣,描朵葵花的樣子,然後傻嗬嗬對著窗戶恍惚發笑,今年也可以種些夢想吧?哦,不,不要做夢,不要做夢,有份工作就可以了
  春節後,剛生病完嗓子仍啞著的路雲出門找工作。其實她沒有找工作的任何經驗,出學校大門後的工作是父親聯係的,現在她想自己來,要份陌生的工作,周圍是陌生的人,能讓自己藏形斂跡,不被人發現的去修煉,最好練就一身銅皮鐵骨金剛內髒,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以後的歲月,她不要再天真,不要再童話,不要再做夢,更不要再被打敗,不要再受傷,不要再丟盔棄甲,落荒而逃。路雲發誓,要變成一個出色和驕傲的女人。
  還不錯,她找到了,挺容易的,齊亞瓷磚,接受封閉培訓一個月後,路雲暫時忘記了一個叫謝明宇的男人,全情投入她四四方方的瓷磚世界,逢人必談的就是瓷磚。以至於後來路野不敢和妹子聊天,見到路雲隻用手掏耳朵,伸出食指給妹妹看,“耳油,看到沒有?是被你那瓷磚鬧的。”
  培訓後,路雲竟被委以重任,派去縣城籌備分店開張,天知道,路雲從未有類似工作經驗,不過,她答應了。路雲去縣城隻帶了些簡單輕便的衣物,再來就是一把很舊很舊的雨傘,脫了墨綠傘套,旋開塵封的記憶,往日重現,一天急雨,風滿衣袖,送傘的少年,隔著雨簾看不清楚的眉目,依稀仍在眼前。路雲是想,去陌生的地方,帶著這樣一把雨傘,日子大概會溫暖一點吧。
  縣城的分店店址,是原縣醫院的門診樓,麵積很大,路雲要做的是找工人將店鋪一樓打通,一半營業一半當倉庫,二樓改成宿舍住宿。新建的醫院在後街,路雲站在二樓的陽台上,能看到對麵醫生們的宿舍樓。
  其實,當路雲一個人麵對那棟孤單的需要改建的舊樓時,不是不怕的,可她又覺得天地茫茫,無處可去,還是咬牙留了下來。當然,剛開始時候她做的並不好,日子水深火熱,但也並不是全無進步,她學會了很多以前不會的事情,比如說怎麽換燈泡,怎麽通下水道,怎麽買五金用品。就是,暫時還沒學會如何忘記。夜裏回去亂七八糟的房間休息,按亮點燈開關的刹那光亮間,總會看到明宇的臉,幹淨整齊的碎發,濃黑的眉毛,玻璃珠樣的眸子,淡漠的表情,帶幾分譏誚的嘴角。他經常會這樣,毫無預兆,猝不及防的出現。路雲總是要輕輕拍拍自己的臉頰,對自己說:回來,回來,什麽都沒看見。這是場戰爭嗎?戰場是感情,對手是思念,路雲疲憊,戰爭要幾時才可以結束?夜裏,閉著眼鏡想起明宇的時候,心裏堆著雪,時已春季,路雲仍住在冬天。
  記得有天路雲很倒黴,剛被一個不知從哪裏出現的流浪漢搶了包裹,本身氣到不行,六神無主。偏路老爺子因不放心女兒,來看她。見了自家閨女倒抽口涼氣,怎麽這副德行,牛仔褲,髒球鞋,一件不知道哪裏找來的卡其布外套,頭上戴了頂帽子,頭發全塞進帽子裏,看起來象個小男生,灰撲撲的臉色,這孩子哪裏是路家水靈清秀的二小姐?一時間又心痛又著急,掃了眼亂七八糟的店鋪,二話不說拉起女兒的手就往外走,“行了,這工作是人幹的嗎?咱回家,不受這累。”
  路雲驚魂稍定,也不知道怎麽辦。但是她覺得自己不能不負責任就這樣放手不管,固執,“我不要現在回家。”
  “不回家?”路爸吼,“不回家你在這想怎樣?你會幹這活嗎?懂又不懂,留在這裏你能做什麽?”
  路爸的態度讓路雲的拗脾氣發作,“對,我是不懂,不懂就要學啊,學的狼狽點有什麽關係?我現在回家那這時間的心思不是都白花了嗎?我不要回家。”
  路爸怒氣衝天,又無可奈何,最後鑽進小車,絕塵而去。
  路雲等老父走後,猛然醒覺,自己身上沒幾塊錢銀兩,忘了跟爹爹借錢。想回宿舍拿存折取,才想起鑰匙放在包包裏,一起被賊搶了,然後,因為連日來飲食不調,她的胃病發作了~~
  那天暮藹沉沉裏,淅瀝瀝下起小雨,路雲撐著她那把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的舊傘,跑去藥店買藥,想不到收藏件舊物也有好處,自己最狼狽的時候,救自己的還是這把破傘。
  可惜路雲行至燈火通明的小廣場就走不動了,胃痛得她直不起腰。也不管廣場的石凳是不是濕的,一屁股坐下去,程旭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路雲隻聽到頭頂有人問,“小姐,你哪裏不舒服,需要幫忙嗎?”
  “不要幫忙,謝謝。”路雲忙不迭的拒絕,生怕自己遇上壞蛋,待抬頭看到程旭的一瞬,驚詫外竟是種異常的安心,知道天塌了都沒關係,立時改口,“阿旭,怎麽是你?我需要幫忙,啊喲,我胃痛死了,還有我沒帶錢哦,你要幫我買藥。”
  程旭的表情還挺怪的,愣怔著看了路雲好半那種眼神表情,有點小驚心,弄的路雲以為自己頭上是不是長了角。
  程旭練了半天眼神和表情後的第一句話很沒爆點, “你胃痛?要去買藥?”路雲點頭。
  “光買藥有什麽用?”程旭說“我們去看醫生。”
  “我沒錢。”
  “我有,來,我背你去。”程旭蹲下,拉住路雲的胳膊,不由分說,背了她就走,還收走了路雲的那把爛傘,將自己手裏的大黑傘塞給她,“用這個吧,真是的,現在誰用這麽老古董的東西?”
  路雲靠在程旭背上,問,“阿旭,為什麽你在這裏?”
  “工作需要,剛調過來。”程旭說,“那你怎麽會來這裏?不是說你有了新工作嗎?你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你想哪裏去了?我的新工作就在這裏啊,公司新店鋪開張,我過來籌備。”路雲打了個哈欠,胃還是痛的,或是因為遇到熟人,感覺上沒那麽孤苦,舒服些了。程旭的後背溫暖牢靠,路雲簡直想睡,不過這樣比較過分,忍著下個哈欠,跟程旭道謝,“謝謝你哦,不好意思,今天晚上麻煩你,其實現在真的沒那麽痛了,你可以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先這樣吧,”程旭語氣平淡,“喂,你用的傘又土又舊,哪個年月的?”
  路雲一個哈欠沒忍住,還是很不淑女的打了出來,道:“還是中學的時候,有一天,放學路上突然下很大的暴雨,我沒傘,就躲在樹下,有個個子瘦高男生給了我這把傘,自己卻淋了雨走了,本來,我是想第二天把傘還回去的,在那條路上等了幾天沒等到他,我就把傘收起來,想等哪天與他再次偶遇就把傘還給他,其實希望渺茫,那天雨比今天大多了,我根本沒看清楚他長什麽樣子,傘一直收藏到今天,我帶在身邊,是覺得很這件事情很溫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有那麽善良的人。”
  或是因為路雲的哈欠打得頻率太密,程旭問,“很疲倦了是不是?堅持一下,醫院就在前麵了。”
  路雲覺得不好意思,“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去可以的,不累嗎?”
  “不累。”
  很熟悉的一問一答,記得個天高雲淡的秋日,路雲任性的衝下大坡,摔破了手,明宇背著自己找醫生,也是這樣說不累。伏在程旭的背上,路雲無可救藥的想起了明宇,溫柔又霸道的,冷漠又細心的明宇。還以為自己的身體裏已經塞滿了瓷磚和瓦礫,原來每個不經意,都會不能自控的想起,原來把自己折騰到這般狼狽和暗淡也不能忘記。
  要感謝程旭,在縣城那些日子,幸虧他找的醫生給的藥很有用,還有,他那看似平淡實則無微不至的陪伴也很有用。
  他就住在她對麵的陽台,兩個陽台之間距離不遠,隔了兩棵高大的泡桐。時已四月,泡桐開了一樹淺紫的花朵,融在一天一地柔柔的雨簾裏,糯濕的空氣中浮著安靜幽淡的花香,偶爾,路雲能在自家宿舍的陽台上聽程旭喊,“路雲,要不要去跑跑?”
  夏天,會和程旭及她的同事朋友去遊泳,程旭給她弄來一個醜醜的黑輪胎,樣子不漂亮,但是浮力超好,她們不緊不慢,從那條還沒怎麽被汙染的河的下遊逆遊到上遊,再累得屁滾尿流的回來,吃掉大鍋綠豆粥或者冷麵。
  相處愈久,路雲愈覺得與程旭認識不是一年兩年,他那麽熟悉她,似乎認識了幾輩子一樣。
  程旭會告訴路雲買豆花的時候不要用塑料袋裝回來,而是帶個小鋼精鍋去買,因為如果塑料袋有破掉路雲一定會不小心吃掉那塊碎料。
  再如果一起上街,程旭會叮囑路雲檢查鞋帶,免得走在路上鞋帶散了自己把自己絆倒,又或者。總之,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路雲也會奇怪,程旭怎麽會那麽了解她的缺心眼和沒心沒肺?問他,程旭淡然微笑,“你說過的啊。”路雲不能和一個看書過目不忘記憶力出色的醫生比記性,尤其在她成功的丟掉第五輛單車(單車是程旭的)之後,她隻得相信程旭的記憶而不是自己的記憶。
  有次,路雲見出門跑步帶個MPS聽英文歌曲練習英語的程旭,忽然想起以前讀書時候學校附近酒吧的酒保。那個酒保就是一邊聽英文一邊工作的,就跟程旭說,“酒吧的老板有次就在背後說酒保工作不專心,我們好多同學都幫酒保說話哦,因為那個酒保有雙好耳朵,不但能聽英語還能聽我們班上失戀的男生嘮叨訴苦,又不多話的人,特別可信,我們就跟老板講,這個酒保要留著等聖誕節的時候我用,們可以獎勵他大大的擁抱。可惜沒等到過聖誕,他就辭工不做了。說起來,你和那酒保長的還蠻象的。”
  還有一次,路雲又說,“其實你看起來和我以前公車上給我讓坐的男生好象哦,有次我上車很急,沒站穩,他還拉過我一把,不過隻見過兩次,後來就沒見了。”程旭坐在自己的宿舍的電腦前查論文資料,嚼路雲切成小塊裝在碟子裏的西瓜,麵目恬靜,道,“你總說我和你遇見的誰誰長的象,太含蓄了,你直接說我媽把我生的太大眾不就結了?”
  路雲哈哈哈的大笑。事實上,程旭相貌不大眾,他的臉很瘦,弧線優雅,皮膚健康光滑,下巴尖尖的,額頭寬闊飽滿,眉毛濃密,眉骨有點高呢,是不是因為這樣他的輪廓才看起來清晰而立體,棱角分明呢?清秀的五官融合在一起並不給人柔弱感,反而有幾分粗獷和堅毅。他笑起來的時候,左頰的酒渦就深深的,一雙眼睛尤其生動,朗若晨星,純淨,明澈,深邃。是混在縣城的那些日子,路雲發現,程旭長了張帥而個性的麵孔。
  慢慢的,路雲恢複了一些舊日愛好,聽音樂,套碟片,看小說,關於男女俗愛的。以前啊,剛和明宇相戀時,路雲以為明宇和自己一樣喜歡酸溜溜的散文,於是,就念段關於星星的文字給他聽:“遠遠的欣賞也是我的冷漠,遠遠那顆星閃爍的也許是冷漠,如果有雲梯而上,摘下那顆星,摘下的也是冷漠-------”當時明宇合上路雲手上的書卷,有點不耐煩的表示,這段文字淺薄幼稚,而路雲的喜好總是關乎男女俗愛,實在不夠深刻。再次捧起閑書猛看,路雲有種很痛快酣暢甚至是解氣的感覺,終究,仍然不明白什麽叫深刻,想,自己可能這輩子無法變得象明宇那樣深刻,無法成為他的驕傲。
  去年吧,好像就是這個時間,和程旭相約了去釣魚。微風拂麵,白雲淺陽,滿目青山,春已將盡,落了泡桐,開的就是女貞,黃綠細碎的花朵藏在葉底,街道山路上,都浮著一層女貞花的香氣,鬱結如網,伸出手,卻又摸不著。路雲坐在程旭的摩托後麵,抬眼看目光穿過飛掠而過的樹梢,上麵是湛藍湛藍的天。
  一帶清流,水麵光點無數,山痕水跡,雲朵在山頂繚繞。程旭不太熟練的放餌,拋鉤,架竿,邊做還自己笑。路雲用程旭拿來擋風的牛仔外套蒙在頭上遮太陽,忽然想起,這件外套十分眼熟,灰綠的顏色,粗糙的質地,穿在身上安穩舒適的感覺,是路雲喜歡的那種,好像初見程旭,他用的就是這件外套。於是,路雲問程旭了一個遲到了很久的問題,“阿旭,你外套哪裏買的?”
  為什麽,會遲了那麽久呢?

  第八章
  李素漁由疑似確診為sars,轉進ICU。
  子遊快瘋了,守在隔離區門口,固執的要求,“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大家苦勸,“不可以,裏麵很危險,你不能進去。”
  “那我要是偏要進去呢?”子遊不講理,耍橫.
  程旭攔住抱住他,“喂,你冷靜點好不好?在外麵等著~~”
  “我--不---要--等--,我---要---進---去---看。”子遊吼,長發披麵,掙脫程旭,一拳揮向他的下巴。程旭撞向牆壁,捂著下巴,驚訝的望向子遊著火的眼睛,他看起來不好,比挨了一拳的程旭更象受了傷,越是這樣,程旭越是不會讓他進去,索性也一拳飛過去,叫,“不許進去。”這次撞向牆壁的是子遊。
  明宇在一邊皺眉頭。人以群分,笨蛋的朋友也是笨蛋,話不說清楚就知道動拳頭。
  “讓他進去吧。”過來發話的是院長,院長身先士卒,一樣參與值班。他走過來順手拉了子遊一把,幫他站起來,囑咐,“你不可以進ICU,隻能站在外麵看。好了,大家馬上開始工作,今天晚上可能還要轉二十個病人過來,加油了。”
  二十個?明宇暗暗歎氣,這次的SARS根本就是場災難,龍卷風都沒這麽厲害。
  程旭走到子遊麵前,用他們相識近十年來的習慣動作,右拳捶捶他的肩膀,說:“有點信心,素漁一定會好起來,我發誓,我們不會讓她有事的,一定讓你娶個最完美的新娘回家。”
  明宇聽了斜眼看了看子遊,思忖,怎麽?原來他的未婚妻染上SARS在裏麵嗎?
  一起穿防護服進隔離區的時候,程旭拿了兩個棉球塞在子遊的鼻梁上,嫌口罩捂的不那麽嚴實,再幫他戴上眼鏡。又揪兩團棉球,遲疑幾秒,當機立斷拉過明宇,要給明宇弄上。明宇皺眉抗議,“做什麽?”
  “安全防護。”程旭不由分說的硬幫明宇塞好,“這是跟救護車的護士長發明的辦法,非常好用。”
  程旭嚇壞了,他可不能再讓任何人有事,尤其是謝明宇,這家夥若有個三長兩短,路雲還不去了半條命?他會拚了命的盯著明宇,討厭他歸討厭他,反正他得活著,還得活的結結實實沒災沒痛。
  轉進ICU的素漁情況糟糕,早上拍片還顯示右上有個陰影,下午已經兩肺全白,感染嚇人的迅速。程旭已經習慣了ICU的急救,麵對麵反複幫呼吸窘迫的素漁做分泌物清除,支纖鏡吸痰的時候,吸出來的痰是帶血的,甚至全都是血,有一刻,程旭對著素漁,鼻酸的想哭。素漁很虛弱,毫無色彩的躺在那裏,命懸一線,這就是子遊不懈守侯守到的未來嗎?老天在開怎樣的玩笑?程旭不敢回頭,窗外就站著他的摯友,他是那麽的不安且無助,卻不得不保持著耐心。如果,是說如果素漁有意外,子遊會怎樣?他真有那個能力還他個完美無缺的新娘嗎? 程旭覺得有汗珠在帽子底下淌。
  這日子最讓人崩潰的是,疲倦到流盡汗水,還得苦撐著過下去。程旭和明宇每天走出隔離區第一件事情是洗手洗臉,然後喝水。他們現已練就出本事,可以在一分鍾內幹掉一瓶礦泉水。要知道隔離區裏麵是沒辦喝水的,再說,也不能上廁所,脫穿防護服就要兩個鍾頭,所以,他們缺水,好象連內分泌都在失調。
  這天晚飯時間,夜十點,程旭的手機進條短信,“不要挑食。”是路雲發來的。程旭尋思,我不挑食啊,一秒後恍然,遞自己手機給旁邊細嚼慢咽,吃的溫良恭儉讓的明宇,“喂,雲雲讓你不要挑食。”
  明宇看了看手機屏幕,客氣的說:“謝謝。”暗暗著惱,為什麽要找個笨女人喜歡?鬼迷心竅。
  程旭裝不知道明宇在暗裏生氣,他那人就那麽難搞。謝明宇確實挑食,那家夥碰到味道差點的菜臉上就很欠揍的流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程旭覺得食堂飯菜其實很可口啊,實在搞不懂他在嫌什麽,隻管吃自己的。
  前幾天路雲短信給明宇,“去看望過伯母,一切均好,勿念。”明宇似有喜出望外,電話過去,路雲在那邊支吾著道歉,說發錯了。明宇再不能無動於衷,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後來路雲重新電話給程旭,程旭隻笑著說知道知道,讓她注意衛生和休息,勤洗手多運動,沒事不用瞎琢磨,大家都挺好的。
  程旭現在害怕和路雲多說話,雖然他是那麽渴望聽她的聲音,渴望坐在她的身邊,看到她笑容。可每次聽到路雲的聲音,便覺時間難過,一寸相思一寸灰,過一分,老一分,索性,程旭隻和她短信,這樣的結果,就有了許多發錯的短信。程旭明白她,明白她是怎樣提心吊膽的煎熬著,擔心自己,擔心明宇,暈頭漲腦,大亂方寸。
  怡和醫院的小花壇裏幾樹薔薇開到正好的時候,素漁卻再也無法用她修長的手指去撫弄那些花朵嬌嫩粉白的花瓣了。程旭跌跌撞撞從走廊那頭的病房跑到走廊這頭的ICU,看到終於被院長帶進來的子遊,與素漁話別。
  素漁氣息奄奄,她連撐著眼皮都覺吃力,“對不起。”幾乎聲不可聞,隻對子遊道歉,“對不起。”
  子遊竟萬分平靜的握起她的手,隔著口罩,放在麵頰上,道:“我愛你。”
  素漁目光渙散,沒有焦點,對著天花板,喃喃,“好想看看你的臉,我舍不得,時間不夠----”最終油盡燈枯,一隻手從子遊的手裏滑落,在愛人身邊耗盡纏綿,自此天人永隔。
  病床上的素漁瘦到脫形,子遊替她理順頭發,擦淨臉,蒙好白床單,轉身走出ICU,沒看任何人一眼。 室內靜無人聲,程旭瞪著眼睛,喉嚨被什麽堵住一樣,不能發音,隻覺心髒劇痛,舌麻喉啞,動彈不得。
  目睹這段生離死別的還有明宇,他見過呼天搶地的病人家屬,也見過被遺忘在醫院孤獨死去的老人,見慣了死亡,明宇自詡可以冷靜相對,可他從沒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死別,遠行的無限依依,送行的深情款款,仿佛在訂一個平淡無奇的約會,平淡的如此悲涼,悲涼到明宇不得不動容。之前,明宇偶爾會聽些護士唧唧喳喳的談莊李的事情,並不關心,因為對自己沒有幫助,可這會兒,明宇很想抓個護士來問問,眼前這死去的女人和男人中間到底有什麽故事?
  走廊裏腳步聲急,有醫生要求幫忙,平時反應最快的程旭此刻卻沒了反應。明宇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程醫生,節哀順變。”口氣好的出乎自己意料,幸虧太空人樣的裝束掩飾了他瞬間別扭的表情,也幸虧程旭悲痛不已並未關注他的態度。幾乎帶著憤怒的情緒,程旭跑去病房開始又一輪忙碌,發誓,SARS,非和這病毒拚個到底,它死我活。
  不過,在這場瘟疫麵前,誓言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素漁離去沒幾日,倒下的是子遊。路雲電話問起子遊的情況,程旭說:“目前還隻是單純的發熱,用藥可以控製,主要是看下個星期他的各項指標怎麽樣。子遊有一點拉肚子,胸片沒變化,我想,或者他隻是腸炎,現在發現的病例裏沒有腹瀉症狀的。”
  “那一定是腸炎,”路雲說的比醫生還肯定,“阿旭,你要相信那是腸炎,主要是要讓子遊相信他得的是腸炎,信心和心理暗示也很重要的,我們相信的話,就一定不會生病。”
  “對啊對啊,”程旭被路雲近乎迷信的熱情蠱惑,“肯定,子遊是腸炎,等等我去看他,就這樣告訴他。”
  明宇在寫字台那頭研究病例做總結,喝著難以下咽的板藍根,不易覺察的瞟程旭一眼。他有多不希望和這白癡程旭說話的人是路雲啊,因為根據內容推測,通話的兩人智商低到弱智的底線。明宇控製不住的想挖苦幾句,大家接受現實不好嗎?子遊99%可能是非典,他與素漁的接觸太多,有可能會雙重感染,根本就是在劫難逃。咬牙忍住想說話的衝動,明宇盯住手中的資料,目不斜視,罷也,這些日子程旭已經夠辛苦了。
  程旭之後探望跟子遊時真就說:“你一定是腸炎,隔壁25床已經出院了,就是腸胃炎來著,你寬心,再說,就算確診了也沒關係,我們醫院呼吸內科的齊醫生你知道嗎?前些天還很危險的,現在被他熬過來,聶醫生,病得多厲害啊,現在已經好多了,還有麻醉科的臭貧林,躺了幾天也沒事,根本虛驚一場。所以,事實證明,SARS不可怕。”
  “誰信你的話,你還保證過不會讓素漁有事,還完美的新娘給我。”子遊淡淡提醒。
  說起這個,程旭就覺得難過,“子遊,對不起。”
  “幹嘛?這還要道歉?”子遊的眼睛裏含著笑意,“醫生是這樣啦,明明病人是絕症,活不了幾個月,也要盡量讓他們相信世上有奇跡存在,雖然也知道相信奇跡比較笨蛋;有時候明明看見的是絕望,總會說其實絕望離希望不遠。阿旭,我也是這樣告訴病人過,可惜今天自己成了病人。”
  程旭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頭無話。子遊坐起來,手握空拳,習慣的捶捶他的肩膀,“怎麽不說話?”又收回拳頭,在自己眼前晃晃,“可能過幾天,我連這樣捶你都不行了。”
  程旭終於抬起頭來,一顆淚珠順著鼻梁往下滑到口罩裏,他可憐兮兮,“答應我別放棄鬥誌好不好?釋加摩尼說過,這個世界上隻要有一個人牽掛你,我們都要為那個人好好活下去。子遊,我們雖非同胞,卻一向親如兄弟,你若無法堅持,我會覺得當醫生很沒用,這樣的感覺很不好。”
  子遊打開抽屜,拿包沒開封的消毒紙巾給程旭,“傳染病房裏不能哭,你怎麽那麽愛哭?”
  “我替你哭啊,”程旭小聲嘀咕,他寧願子遊多點情緒,他現在的平靜讓他害怕。拿紙巾小心的擦眼睛,催,“你還沒答應我。”
  “釋加摩尼說過那句話嗎?”
  “沒有,可他老人家活到現在一定會這樣說。”
  子遊笑,“我答應你,雖然會很辛苦。”沉思一秒又道,“阿旭,其實,做醫生很沒用是不是?”
  “不是,”程旭堅定,“我們可以幫助很多人的。”
  “可最想救的那個人總是救不到。”子遊扭過頭,看著隔離病房外悠悠春光,夕陽欲落,小聲說:“阿旭,我很牽掛素漁。”
  程旭狠心糾正,“子遊,我無意與素漁爭寵,可是,素漁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你可不可以多多牽掛我?”
  子遊淺淺一笑,所答非問,“她這樣也好,撐的那麽辛苦,總算解脫了。”
  從子遊病房出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程旭覺得,他會失去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盡管他用手耙了好幾次自己的頭發,努力想將這樣的念頭丟諸腦後,但是非常不成功。換衣服進隔離區的時候,他難過的快流淚了~~好想路雲,好想她啊,想告訴她,他快累死了,他還有點受傷,她那裏還有沒有OK繃來療他的傷?
  那年秋天,路雲拚了回業績,領到紅包,沒吝嗇,拿出來請客。恰值金秋,天高雲淡,霜清露冷,菊飄寒香,她約了程旭,還有幾個店員,大家坐在一起吃菊花鍋。大朵的菊花撕了花瓣燙到鍋裏,整個房間香氣襲人,其樂融融。
  路雲看到程旭的手臂上有個小小的疤痕,問其來曆。
  “小時候做工燙傷的。”對於幼時的辛苦和坎坷,程旭從不覺嫌棄,甚至覺得是珍貴無比的財富,他說,“小時候不討厭做工的,我和我姐姐都覺得拿到工錢的感覺特別快樂,因為這代表我們就有飯吃有書讀,那時候,甚至夢想我們隻要這樣努力賺錢和工作,有一天說不定可以去哪個漂亮的,有山有樹有草地流水的地方買個大大的牧場。小時候不知道原來物價和地皮的價錢是用光速來飛漲的,我們賺錢的速度跟不上我們的夢想,結果,人年齡越活越大,腰卻越彎越低,夢越做越小,不過還好,雖然沒大驚喜,快樂的事情還是很多很多的。”
  本來也隻是聊聊就算了,程旭後來幫忙收碗時不小心打碎碟子,碎瓷片劃破了手指,路雲用OK繃幫他包紮,道:“醫生的手怎麽可以隨便受傷呢?”然後,路雲還幹了件很糊塗的事情,她竟把一個OK繃也貼到程旭手臂上的舊疤痕上去,“順便也包紮下這裏吧,舊疤痕也不痛了。”
  看著那塊顯得多餘的OK繃,程旭心裏滾熱,真是傻丫頭,哪有十幾年前的舊傷口還需要OK繃的?忍不住笑,笑得臉頰上的酒渦一跳一跳的,後來就不笑了,停止處理那些碎瓷片,抬頭看著路雲發怔。他們的距離很近,鼻息幾欲相聞,如果不是有店員闖進廚房,程旭也不能保證,自己是不是就衝動的對著那朵動人的紅唇吻下去。
  深夜的隔離病區,程旭隔著防護服,摸到疤痕的位置,好像路雲嬌憨的笑容就晃在眼前,身上仍飄著菊花的香鬱。天知道,很要命,她的身邊的身邊總是可以圍著一大票人,以前雖然天天見麵,但他們就是沒機會獨處。現在呢,同住一城,卻咫尺天涯,未來嗎?還不知道。似乎路雲於程旭,是畫中人物,在古老的畫布上,年深日久的相持,永遠相隔,不能接觸,也不能忘記。是不是一直這樣,倉促流光裏,一直遠遠的看著,她從不知道,也就無動於衷,他死心塌地,卻從不說明。
  夜半時候,謝明宇接到路雲的電話,他沒問她為何這麽晚了還沒睡,那個理由大家都心照不宣。路雲問起程旭,她經常在給明宇的電話裏問起程旭,和程旭電話裏卻又從不敢透露她的擔心。
  路雲問明宇,阿旭每頓飯吃幾碗?
  明宇說,他飯量大,什麽都吃,不挑食,水果也愛。
  那他精神好不好?
  好,跟上了發條似的。
  睡眠好嗎?
  不錯,豬樣的倒頭就睡,公雞樣的天亮打鳴。
  到底沒忍住,抱怨,雲雲,為什麽你都不問我,我每頓吃多少?睡的好不好?
  路雲笑說,明宇,你每頓飯小碗兩晚,大碗一碗,肉適量魚多點,蛋黃不要隻取蛋白,不挑剔青菜,每三天吃一次海帶,與麵條米粉有仇,排擠雲吞,吃包子水餃一定要配稀粥,你喜喝龍井不愛飲料,明宇,你最會照顧自己了。
  明宇靠著窗戶無言長歎,自己出國兩年,條件限製,許多習慣已經改變,現在忙到翻,與龍井久未謀麵。唉……該喜悅嗎?自己的愛好,她都還記得那麽清楚,該悲哀嗎?因為會照顧自己,所以竟不再得她眷顧。或者,她根本就是關心程旭比關心自己多,她心中的天平,早就稱出誰輕誰重了是嗎?即使是這樣,明宇也不要放棄,他會把路雲追回來的,他隻是輸給了兩年的時間,但對路雲的感情他不輸程旭。眼下,明宇更不能輸給一場嚴酷的傳染病,要無恙的出去,活著才什麽都有希望。

  第九章
  路家的人最近都不怎麽出門,閑暇在自家客廳唱K。因為最愛唱K的那個宋小令家被隔離了,小令無家可歸,必須借宿路家,她現在的身份是路野的女朋友,路野唯一一個交往八個月以上的女朋友,自然,有權利做路家的麥霸,且霸得氣壯山河,心安理得。
  小令並非第一次在路家過夜,偶爾,玩累了,小令也會寄宿路家,與路雲並榻長談。可自從接到李素漁的死訊,子遊生病的消息後,路雲再不敢與小令長談,每日謊稱困倦,早早躲進房間先睡。
  路雲知道不該瞞小令,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她一直都是笨的,不懂得怎樣安慰人,怎樣麵對別人的眼淚。當然,主要也是因為在路雲之前的人生裏,一向都是她扮演著被別人照顧和安慰的角色,所以,現在她手足無措,隻得藏於房內,眼睜睜對著黑暗滿心淒涼。
  路雲固然擔心子遊,掛念明宇,對程旭卻……。她很少給程旭電話,隻因為,聽到他的聲音就難以克製的委屈,那是份想拚命號啕的心情。他已滲透於她的歲月,象陽台上那棵,每日睜開眼就能看到的向日葵。如今路雲看不到,所以怕聽到,聽到是不能滿足路雲的,最怕的是聽不到。路雲怕死了,她從未離開過程旭,沒離開過,就覺得有他在身邊一切都理所當然,也從未曾知,見不到他,竟是件那麽那麽可怕的事情。悲莫悲兮生別離,眼下景況,何止是悲?這別離是種恐懼。生離尚如此,遑論死別?啊,不不不不不不不----沒有死別,沒有沒有沒有。路雲一頭冷汗,把自己深深的埋進被子裏。
  人是不是應該每天都活得象明日是末日一樣,才物超所值呢?沉在室內幽暗的燈光裏,路雲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太奢侈了,好像把很多很多的時間,都浪費掉了。
  在縣城的時候,曾經有段日子很煩惱。即使程旭在身邊照顧著,即使家人那麽寵愛著,即使工作還算順利著,仍然煩惱。一直沒去剪頭發,何況為著失去的愛情,又添了段心事,密發從生,三千煩惱絲沒辦法束成馬尾的俏麗,被路雲編成根油鬆辮子,沉沉垂在腦後。
  “這麽煩惱,是為了那個遠在加州的男人?”程旭問她
  路雲歎氣,“不是嗎?”
  程旭徑自舔著冰激淩,說,“隻是因為失去吧,曾經那麽熱烈投入的愛過,結果竟好像毫無痕跡的消逝了,於是發現愛原來什麽都不是,就覺得無能為力,軟弱的想哭。”
  被程旭一說,路雲眼眶又紅紅。
  程旭卻笑,“你哭啊,哭完還得相信,愛情這事,總是存在的。”
  “真的嗎?”
  “真的真的,吃點冰激淩吧,哭完吃點甜的,你就會覺得活著還挺有樂趣的,還能繼續愛,就象從來沒受過傷害。其實過日子就這麽回事,反正你哭死了,太陽還不一樣天天升起?所以不用太較真。”程旭把最後一口甜桶塞進嘴裏,指著街口的雪糕車,“那裏有賣,麻煩你再買個給我。”
  路雲眼睛裏要冒出來的液體就被程旭的冰激淩給打回去了。必須承認,街口的那輛雪糕車,是很好的失戀者補給站。
  還是小令提醒路雲,“你不會真的以為,有個很不錯的男人花大把時間陪你跑步,遊泳,和你聊天解悶,隻因為他是你的戰友?喂,你別忘了,他和你相親過一次。你從來沒問過他,他為什麽要和你相親嗎?”
  得小令點撥,路雲記起子遊曾說的,“你會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是啊,那家夥為什麽可以預言她路雲的桑榆?想問程旭,當初為何答應相親,可每次見了程旭,反問不出了。或者說,是有點緊張,害怕自己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問出來的那個答案。
  明宇離開後的那年夏天,繼路雲失戀後,小令和子遊鬧起分手,分手的理由竟是李素漁?!
  小令說:“龍龍下半年要上小學了,子遊,或者你應該找個小學老師來當女友?”
  “什麽意思?”路雲不明所以。
  “意思是,我和莊子遊可以結束了。”小令口氣平淡。
  子遊微笑,溫雅依舊,“小令,謝謝你。”
  “謝我放過你?”
  “不是,謝謝你成全我。”子遊站起來,隔著桌子去親吻小令的額頭,寬厚一如兄長,“你會過得很好,對不起,遇到你,是我的錯。”語畢,不回頭的走了。
  “什麽叫成全?”路雲的臉發白,抓住小令的手。
  “李素漁。”小令清楚的念出那個名字。
  “他並非故意,”程旭笨拙的,似在為好友辯解,也似在安慰小令,“他是喜歡你的,隻是喜歡和愛總差那麽點,他嚐試愛上你,奈何力不從心。”
  “你知道?你全知道?早就知道?”路雲激氣,對程旭怒目而視,“你知道居然可以瞞到現在,於心何忍?”
  程旭為難又沮喪,看著淚水泫然欲滴的小令,滿懷歉意,“小令,對不起,我隻是覺得,這件事情不應該由第三者來告訴你。”
  “沒什麽,”小令強笑,“這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
  “你要是覺得難過,哭出來會舒服點。“程旭溫言勸慰。
  路雲控製不住,小宇宙爆發,子遊落跑,她一肚子鳥氣全撒到程旭頭上,“哭什麽哭?到這個份上還指望我們能舒服?想怎地?要看哭到嚎啕或是絕望暈倒就去電影院,我們這會有這心情也沒這義務請你看戲,你最好和你那損友一起消失,你們這幫混蛋,吃飯的時候應該被米飯塞住鼻孔,家裏每雙鞋子都夾腳。”
  坦白講,路雲不會罵人,她生氣起來說的話常常幼稚到不行。後來,還得自己去跟程旭道歉。剪了幾枝自家陽台上的葵花巴巴的帶回縣城去給程旭。跟小令說:“多新鮮,這年月變成女人送花給男人。”
  小令,“可我覺得,程旭值得
  “啊?什麽?”路雲沒聽清
  小令清楚的告訴路雲,“雲雲,程旭值得,你該換個夢做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明宇鬧分手的晚上,你喝醉了,他背了你一路,送你回家,還和你說。”
  路雲回去縣城,竟不敢馬上去見程旭,那幾朵葵花,被安置在在他宿舍的窗台上。太陽即將下山的傍晚,路雲獨自跑到醫院後麵的露天小球場拍籃球,試著投籃,基本上沒成功過。她仍在猶豫,要不要去找程旭談談,就說,對不起,不該因為小令的事情跟他發脾氣。還有,要告訴他,不要再對一個不愛他的女孩子浪費時間,他的好她會記得。沒辦法,她的心裏裝了另個人,不能回應他對她的好。
  又投一球,照例沒進,球滾出去,路雲撿球時,發現地上多了條長長的影子,影子的主人雙手抱胸,站在夕陽的光暈裏看著她,似笑非笑。
  驀然,路雲想起小令告訴她的,“他說以後什麽事情都陪你,看電影,逛街,讀小說,上網聊天,你喜歡的事情他都陪你做,會好好陪你,好好愛你,不讓你受委屈。”
  心跳有點點不規則,路雲朝著程旭亂亂的笑,“嘿嘿,你好。呃,那個,對不起,前天不該跟你亂發脾氣,呃,你知道啦,我是有點不可理喻,嗯……”看著程旭帶點研究的目光,路雲說不下去了。或許是那天的黃昏太美好,反正對著不遠處程旭篤定的笑容,路雲完全沒辦法按照底稿說話,沒辦法讓他不要浪費時間,私心裏,對他的溫柔,竟是不無貪戀。
  捧著球,路雲說的話沒經過大腦過濾,與她真實心意無關,“這樣,不如,我來投球,如果球進了,我以後都不跟你發脾氣,怎樣?”說完,路雲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算什麽?打賭?約定?什麽事情?什麽原因?哪兒跟哪兒啊,一時間,傻站在那裏,全無動作。
  落日的光輝,橘紅色的,夢幻般的灑在程旭身上,今天的他看上去有點不一樣,似乎有淺淺熏然清柔的情愫,在他的眉梢眼底流轉抿。他嘴角抿著的那絲微笑讓路雲慌亂。“喂,你看我投球。”路雲咧著嘴,刻意忽略那點微妙的氣氛,不自然的笑,又想,投球?一定投不中。
  沒預兆的,邁前一步,程旭走到路雲的後麵,他身上醫院特有的來蘇水味道,飄進路雲的鼻端,她的身形罩在程旭高大的影子裏,投球的手掌被程旭穩穩的托住,球飛出去,準確的投進球藍,在球藍邊緣打了轉,掉下來。路雲的心,也打了轉~~其實,她還真有點怕他不肯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路雲覺得自己壞,明明心裏還有個人的影子,眼裏還巴巴的妄圖把另個人的心霸占。身後的程旭鬆開扶著她手臂的手,去撿從球藍裏掉下來的籃球。看著落日餘暉裏輕鬆跳躍,修長挺拔的背影,路雲有滿心的歉疚,對著程旭叫,“阿旭,對不起。”
  轉過頭來的程旭,溫暖而明亮的笑臉,“為什麽對不起?”
  “因為……因為……”路雲磕磕絆絆,“因為我不應該對你發脾氣,所以……道歉,以後如果我再亂發脾氣的話,我,我就在這裏罰球。”
  “好啊,下次你罰球,我陪你。”程旭說的輕鬆自然,靈巧的手臂一揚,又進一球。
  有那麽一刻,路雲想,希望今後都沒什麽機會,被他陪伴著一起罰球,她不太能受得了,這種微妙的氣氛。誰料到,冬天的時候,是她陪他罰球。
  聖誕將至,街上的落葉還來不及被工人清掃,一腳踩上去,漫地破碎如詩的聲響。算起來,在明宇離開這個城市差不多有一年後,通過互聯網的便利,反與路雲漸漸恢複了一些聯絡。她和他偶爾傳個電郵,在Q上遇到了也聊一點生活近況。
  和明宇聊天寫信不會覺得多快樂,他敲出的每段話都如同學術報告樣用詞精準,連標點符號都冷靜的沒有差錯,平淡的字眼後是無法揣測的表情和思緒。
  其實路雲常常不知道和明宇說什麽,甚至她都沒提自己換工作的事情,不曉得他會不會否定賣瓷磚的工作,如同以前他並不喜歡她教小孩子。也不能說怎樣的想念他,又拚命的希望忘記他。更不能寫的有情緒有溫度,明宇不喜歡抒情的字眼,他一向把抒情和矯情等同。似乎也沒辦法搞笑和幽默,搞不好謝先生會嫌棄她把肉麻當了有趣。於是,路雲也隻好寫寫報告,她問明宇對京劇了解多少,她的死黨宋小令最近在學京劇,是程派的----
  當然,如果不是刻意想起,明宇也不會特別的出現,隻要把一切交給時間,所有的傷痕都可以慢慢變淺變淡,熟悉的麵孔,曾經的快樂,真如雲煙。雖然縣城的民眾沒有過聖誕的習慣,不過,為了增加點氣氛,齊亞瓷磚的店裏還是添了棵小雪鬆。路雲還約了程旭一起晚飯。
  買了些漂亮可愛的裝飾,她在晚飯前,裝飾那棵聖誕樹。程旭準時前來,半舊的藍毛衫,黑色的雙排扣外套,氣宇軒昂,笑笑的,說那些小玩意可愛。空氣裏飄著好聞的飯菜香,店員在二樓叫開飯,路雲喚程旭,“喂,上去了。”沒預兆一劍西來,電腦DIDI召喚,路雲又叫走在後麵的程旭,“幫我看下,一定是小令的Q,看她什麽事情,等等我給她短信。”
  程旭依言查看,念Q上那條樸素的留言,“雲雲,你好嗎?聖誕節了,我這裏的節日氣氛濃厚,滿眼看去,都是掛了裝飾物的聖誕樹,在加洲看裝飾了雪花的聖誕樹比較奇怪,因為窗外日日豔陽高掛,你那裏怎樣呢?我馬上去上課了,上來說句聖誕快樂。”
  程旭念完補充:“ALEX,是個叫ALEX的人祝你聖誕快樂。”
  路雲很直接的反應,“哦,是明宇啊,替我----”路雲是想讓程旭敲幾個字替自己問他好,又很快把下麵的話咽下去了,怔怔的瞅著臉色倏然變色的程旭,腦子裏突然就一團混亂,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充滿犯罪感,可是,為什麽自己要有犯罪感?一時間無法分析,路雲胡亂掙紮出一個笑容,“呃……可以不用管他,我們去用飯。”
  程旭不動,隔了大廳明亮的燈火,炯炯雙目盯著路雲,足有半分鍾,兩人就那麽雙目的互望,各懷心事。後來,程旭略笑笑,在電腦前一坐說,“要不要跟他說聖誕快樂?告訴他等等跟他聯絡嗎?”
  路雲一臉茫然,驚慌無措,眼看著程旭篤定的敲了幾行字上去,又說,“好像回的有點晚,他已經下線了,不過我有轉告你的意思。”末了,程旭走到樓梯邊,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拍拍路雲肩膀,“是不是可以去吃飯了,我好餓,能吞掉一頭牛。”結果,那頓飯,程旭沒怎樣,路雲卻一腦門子官司,吃的沒滋沒味,她突然好怕程旭生氣。
  事實上,他好像是生氣了,不,準確說過,是受傷了,他有頗長~~嗯,大概是四五天吧,路雲是覺得夠長時間沒找過路雲。沒電話,沒問候,沒玩笑,甚至沒巧遇,好像他的熱情突然就被一條Q給消耗殆盡,多不尋常?!直覺,她可能被他討厭了,她不想要這樣的結果。路雲苦惱,覺得自己腦細胞明顯不夠用。或者,她的腦細胞一直是不夠用的,所以,落得如此下場。
  曾經,試過解釋,給程旭短信,“你誤會了,我和明宇沒什麽的---”寫了一半,路雲見鬼樣飛快刪除,神經病嘛,有必要和程旭解釋嗎?不是越解釋越亂?又想,或者,程旭就此誤會下去不再管自己了,那就什麽都不用再說,各過各的,清楚明白,不是正好?可念及此處,卻鼻子酸酸想哭,要是以後都清楚明白了,其實,很淒涼很淒涼。
  元旦過後,路雲寂寞至極,還沒等夜幕完全降臨,就敷她的臉。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睡著。做夢,夢裏有對新人結婚,新郎高大,新娘高挑,路雲跟在一對新人背後,好奇他們的模樣,也很奇怪,為何禮堂這般空曠?新郎回頭,怎麽……是程旭?他表情冷峻,路雲在夢裏震驚得心動過速,怎麽程旭要結婚了嗎?那新娘是誰?掉轉視線,天啊,明宇,居然是明宇?!他一身雪白,靜如玄冰,路雲喘不過氣,陣陣暈厥,想說話,又用不上力氣,所以拚命用力氣,力氣用不對路,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摔了出去,頭狠狠的碰到桌子腿上,好痛啊,路雲驚呼,終於清醒,坐在地上,深呼吸,哇靠,這夢會不會太詭異???
  有人敲門,路雲喘息梢定,大聲,“請進。”現在無論什麽東西來敲門她都歡迎,是人是鬼是神全OK,她不敢一個人呆著了。扶著桌角還沒等站起來,卻被門外閃進來的人又嚇的跌回去,程旭?怎麽是他呢?
  程旭看起來沒什麽變化?也是,才幾天能有什麽變化?皺著眉頭?滿臉驚詫,象看怪物一樣看路雲,“雲雲,你幹嘛?大呼小叫的?為什麽坐在地上?”
  路雲有一秒的錯亂,去看程旭的衣服,還好,那件黑色雙排口外套,不是禮服,穩了驚魂,又忘了站起來,困難的吞口口水,“我剛才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做惡夢,嚇醒的,從椅子上掉下來。”
  程旭蹲在路雲麵前,高大的身形掩了燈影,他在笑,笑裏帶了幾分無奈和懊惱,“做惡夢?你還會做惡夢,你現在看起來比較象個惡夢。”
  路雲有點氣,這人憑地可惡?!口氣不好,“幾天沒見你人影,不用一露麵就說我象惡夢吧?”
  程旭半咬著嘴唇,忍笑,“起來吧,坐地上不冷嗎?”伸出他的手,路雲沒遲疑,拉住那隻手站起來立定。程旭雙手抱胸,半低頭,抿著嘴唇,仔細看看路雲,大言不慚,“我幾天沒露麵你有沒有點想我?”
  路雲窘,沒好氣,衝口而出,“想啊,特想你?想在你的飯菜裏下毒。”
  程旭還是個笑,路雲不明白何以他打從進來就一直笑?很好笑嗎?不過,看他這樣的笑容……心裏到定了。程旭拿起桌子上自己的小鏡子,打開,送到路雲眼前,很誠懇很誠懇的笑說:“你也別生氣,我隻不過是說事實而已,你今天真的很象惡夢。”
  於是路雲就看到了鏡子裏惡夢的自己,一張敷著白色麵膜的臉,白白的,象張大餅,突兀的露出眼睛和嘴巴,真的真的與鬼無異,程旭沒鬼叫出來真是奇跡。他還問,“你做的惡夢比現在的恐怖?嚇成那個樣子?你做了什麽夢?”
  沒什麽比女人做麵膜的境況被男人看到更尷尬的了,路雲被夢嚇完又被自己驚到,倒抽口冷氣,呆了呆,從程旭手裏搶過鏡子,不說話,抓住程旭,把他推出房間,關上門,沮喪的跌進椅子裏。新年不是已經來了嗎?為何她的倒黴卻沒隨舊年而去?
  撕掉那張闖禍的麵膜,她失眠到天亮,一想到那個夢就心驚肉跳,當然,她知道明宇絕對不會和程旭結婚,隱約是害怕,說不定,這兩個男人可能都會變得如夢中那般冷漠,自己哪個都抓不住,全部都失去。
  不能免俗的,有了煩惱就去找死黨,小令分析,“你比較擔心失去哪個?”
  路雲筋鼻子瞪眼的為難很久,答案,“不知道!”崩潰~~

  第九章
  連日陰雨,子遊踏雨翩翩而來,灰色的中式棉衣,黑色的大雨傘,披肩的長發,儒雅的微笑。其實路雲比較抵觸男孩子蓄長發,可是子遊的長發她卻極其欣賞,因為真的很合他淡如秋風的氣質,他就是那麽個淡如秋風的人物。
  看見子遊路雲挺高興的。雖然他對不起小令,可是他對不起的理由又那麽辛苦,路雲沒辦法一直氣他,招呼子遊進來,“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好不好?”
  “還好,不錯,你呢?好不好?”
  “好,還好,不錯。”路雲的還好不錯說的和子遊一樣牽強,給他倒杯茶,“怎麽拐到我這邊來?沒去看你兄弟?”
  子遊捏著茶杯喝茶,“不是早說好今天晚上在你這裏給阿旭過生日嗎?”
  “啊?”路雲盯著子遊,下巴幾乎掉到地上,對啊,對啊,早就說好的,要聚餐啊。忙亂撿起地上的下巴裝好,隨手抓個店員問,“你為什麽不提醒我今天晚上程醫生過生日?”
  輪到店員瞪眼睛,“你藍顏知己的生日卻要我提醒?店長,你沒事吧?我們可都有給程醫生準備禮物哦。”
  對,禮物,路雲再次被打擊,她沒準備~~
  子遊明察秋毫,“別告訴我你忘了阿旭生日又沒準備禮物。”
  路雲沉默,眼睛表情給子遊的答案是他說中了。子遊仰天長歎,“我苦命的兄弟,苦比黃連。”遂又看表,麵目猙獰,“我不管,我和阿旭約好的,二十分鍾後他過來,你給我變出樁禮物。”
  路雲大腦當機,本來就滿肚子沒處消化打發自己很不願意承認的犯罪感,這回雪上加霜,禮物?上哪裏去變?說:“我去廚房燒菜好了,可以嗎?”
  子遊搖頭。
  “那我出去買點什麽?”
  子遊目光凜凜,指指腕表。
  “手表?那好,我去買塊手表回來,超市就在附近。”
  子遊冷笑,“你還真有誠意。”
  路雲沒轍,“那怎樣才算有誠意?”
  子遊表情很壞的挑著眉毛,正想說話,門外程旭進來,路雲對著那張燦爛的笑臉,心虛氣短,完了,這關怎麽過?
  不能承認沒準備禮物,忘了人家生日,所以路雲借口換衣服躲回房間去翻箱倒櫃。她的小玩意很多,音樂盒?不適合男孩子。漂亮瓷杯?用過的。書簽?不成一套。該死的子遊,為什麽出去買的手表就不是誠意?現下什麽東西不都是買回來的?連護身符也都是買回來的。啊,護身符?路雲握著抽屜裏那張小小的護身符,是哪年買的?一時記不起了,但完全可以給程旭,雖不值錢,不過好在程旭從來不是很看重這個的。
  晚飯的氣氛很好,子遊的禮物拿出來,路雲明白為什麽自己不能送手表了,因為子遊送了塊漂亮的手表。連路雲的店員們看起來都比她有誠意。
  “程醫生,謝謝你上次介紹我爸去看醫生,他病最近好太多了,送條領帶給你,不要嫌棄不高貴哦。”
  “程醫生,有領帶就要有領帶夾,喏,我的禮物,下次還要幫我問治痘痘的偏方哦。”
  “程醫生-----”
  路雲開始冒汗了,好像一張護身符特愚蠢,老天,忽略掉我,千萬不要提起我的名字。路雲希望自己是透明,大氣不出,安靜細碎的吃東西。可惜她的店員不善察言觀色,“店長,你的禮物呢?不會是想私下給吧,不行,我們要看,不要不好意思,拿出來吧。”
  幾雙眼睛齊刷刷的射向路雲,尤其程旭的眼睛,亮閃閃的,還有子遊,他那個表情哦,還真TMD……讓路雲怕,這家夥萬一出什麽怪招坑自己就慘了~~硬著頭皮,扯出笑臉,捧出護身符,“這個給你,不值錢,雖然舊了點,不過寓意很好,祝你安泰順利,健康如意。”
  屋子裏靜了小會兒,大概這個禮物出人意料,全部人楞住了。路雲尷尬,程旭隻在一桌子飯菜蒸騰的熱氣後專注的盯著自己,也忘了去接護身符,路雲的手臂就僵在那裏。後來有個店員一幅超感動的樣子,“好浪漫啊。”啊?路雲摸不著頭腦,浪漫?這些人怎麽想的?手裏輕了一下,程旭拿去了護身符,“謝謝你。”
  子遊帶頭,落力鼓掌,路雲暈死啊,這個也要鼓掌?不過看樣子自己過關,禮物是送對了,而且對的超乎預期的好,可這樣的結果會不會讓情況變得更複雜?路雲忍不住又憂心忡忡。
  那天晚上,程旭醉掉,主要是幫路雲擋酒的關係,他生怕路雲的胃被酒精傷害,結果他越擋,大家就越灌,整個人就喝茫掉。
  子遊晚上在程旭那裏留宿,下雨,路雲打傘,陪子遊送程旭回去。替程旭絞塊熱毛巾讓他檫臉,又去床邊看看那床不厚的被褥,問正泡濃茶醒酒一樣沒少喝的子遊,“床也不寬你們兩個這麽大個子睡得開嗎?怎麽冬天了還用這麽薄的被子啊。”
  有人從路雲身後襲來,路雲毫無防備的被他從背後抱住,擁進一個寬厚的懷抱裏,熟悉的來蘇水味道夾著濃鬱的酒氣,烈烈的衝進路雲的鼻孔,程旭?他怎麽了?路雲想掙脫,卻被擁的更緊,狼狽不堪,扭頭叫子遊,“喂,他耍酒瘋,幫我拉開他。”
  子遊也覺驚異,看著路雲和程旭,瞪大眼睛,路雲覺得他的眼球在抽筋。
  熱熱的氣息就在路雲的耳邊,路雲可以感受到身後程旭濡濕的嘴唇輕碰著自己耳垂,一下下,好溫柔的吻著,路雲渾身發軟,完全癱瘓,頭發都在冒火,如果現在看自己的腳指甲,一定是紅色的。居然,是在子遊的目光下,程旭與自己耳鬢廝磨的曖昧,他的鼻子摩挲著自己的麵頰,充滿磁性的聲音說:“給我次機會,讓我好好愛你,連明宇對你的那份,一起愛進去,好不好?”
  “阿旭,阿旭。”路雲喃喃低吟,已不知身在何處,頭暈腦脹,有熱熱的液體不受控製的衝進眼眶,胸口的空氣似乎全部被逼了出去,不能呼吸,無法動彈,腿腳麻痹,支撐不住肩頭程旭的重量。他一頭栽下,路雲被帶滾到床上。一瞬的感天動地後路雲方省起房間裏還有個子遊,死命掙紮起來,就看到子遊站在房間裏,笑的陽光明媚,對路雲道:“對不起,外麵雨大,我不能出去挨凍淋雨。”他的眼睛終於不抽筋了。
  路雲心內百味雜陳,所有情緒在胸口糾纏的全無章法,她已無力抽離任何一根神經應付調侃自己的子遊,倒在床上的程旭嗓音沉沉的喚了句雲雲,再沒聲音,沉沉睡去。路雲想說點什麽,很奇怪,有東西哽在喉嚨,聲帶暫時失靈,遂放棄,越過子遊,找路回家。
  “喂,拿傘啊,外麵那麽大雨。”子遊在後麵叫。
  路雲木然接過雨傘,聽子遊,“還猶豫什麽?這份感情你不珍惜,日後一定會後悔,阿旭不夠好嗎?”
  “不是不夠好。”盡力咽下喉嚨裏壓著的硬塊,路雲振作自己的聲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太好。”
  子遊噓口長氣,揚眉毛,“你什麽邏輯?”
  路雲無言以對。
  整整一夜,路雲的耳朵整整熱了一夜。早上起來,眼圈黑的,右耳居然還是紅的。路雲一夜尋根究底的結果,想,都是那隻護身符沒送對,程旭有誤會,所以說些醉話。哦~~,這個答案可真鴕鳥。對著鏡子,路雲用冰箱裏取出來的碎冰冰鎮自己的耳朵,很奇怪,怎麽會無法降溫呢?幾近冰點的溫度,竟無法冷凍和驅逐昨夜炙熱的痕跡和帶著酒意的告白,努力冰扯著耳朵,路雲認為,自己有必要去罰球,天啊,以後要怎樣麵對他?頭痛,痛的要死掉了。
  冬日的夜來的特別早,六時以後天色全暗。白天有點點太陽,球場水泥地已經幹了,不見昨夜大雨的痕跡。路雲站在幹燥又清冷,燈光半明半暗的球場邊,卻看到程旭輕巧的帶球,奔跑,投籃,接球,轉身。見鬼咧,身手這麽矯健,和他的神采飛揚相比,她混亂慘淡的象是在守喪。
  見到路雲,程旭微笑,眼波清澈一如既往,招呼,“你也來玩球?”
  路雲的耳朵早上費神費力的冰好,這會兒又開始發熱,除了耳朵,還有臉頰,可是,真的不能再逃避,真的要跟他說清楚,深呼吸間,霧氣成霜,口條極不利落,“我跟你坦白一件事情,其實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也沒買禮物給你,子遊來的時候我才記起來你的生日。”停下,看程旭,沒什麽反應,球從他左手運到右手。
  路雲咬咬牙,一鼓作氣,“本來我想去給你買件禮物,可是子遊嫌我沒誠意,時間又來不及,我隻好回房間找啊找的,就找到了護身符,我高考時候買的,考完就放到書裏夾著,自己都忘記了。其實它一點都不珍貴,就覺得那是個吉祥物,所以拿來送你充數,實在不算有誠意,跟他們說的那個浪漫也沒關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旭繼續折騰手裏的球,氣定神閑,“明白,還有嗎?”
  是還有,路雲零亂不堪,“我跟你講,真的不用對我太好的,我很壞,我應該早點跟你說不要跟我浪費時間,結果我什麽都沒說,害大家誤會我們,也讓你誤會我,我現在一點都不想談戀愛,我也沒和明宇在一起,我們偶爾會電郵來往,不過隻談些很普通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想和明宇有聯係,想早點忘掉他,偏越想忘掉越忘不掉,我覺得自己沒用,該記住的記不住,不該記那麽清楚的卻都記得那麽牢,明宇是有時候會給我來個電郵,不過他隻是跟我談談加利福尼亞禿鷲之類的------”
  路雲好容易停了口,眼巴巴看著程旭,意思是我都招供完畢。程旭點點頭,拋拋手裏的球,“說完了?”
  “是。”路雲囁囁,“說完了。”
  “好,我們來打球,今天早上有去跑步嗎?”
  “啊?沒有。”奇怪怎麽就打球了?“喂,就這樣?你沒話跟我說嗎?”
  “說什麽?”程旭聳聳肩,“不就是希望我對你不要太好,其實你也誤會了,你我性子直,對朋友一向掏心掏肺的。我對你,沒要求,你也不要想太多給自己壓力。我們以前怎樣相處,以後也一樣,酒後失態,很抱歉,沒冒犯你吧?”
  “沒~~沒有。”看到程旭態度輕鬆,路雲也就沒那麽尷尬。是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啦,所以那句沒有好勉強。
  程旭搓搓鼻梁,一臉不耐煩,“喂,用得著那副地球要毀滅了的嘴臉嗎?我好歹也是個帥哥,不用那麽委屈吧?要不你冒犯回來給我,看在你是清秀佳人的份上我不介意好不好?”
  咦~~?路雲被激得精氣神全回來,抓過程旭手裏的球砸去他身上,“你還敢消遣我?我跟你講,惹怒了我,我就跟你媽說你怎麽喝醉酒怎麽欺侮女生。”
  程旭一路躲一路回嘴,“我那不是欺侮你,是用英勇就義的方式讚美你。”
  “英勇就義?你去死~~”
  錯了,若時光可倒流,路雲不會再跟程旭說什麽你去死之類的話,開玩笑都不可以。跌在舊日的回憶裏,路雲悲慟莫名,淚流滿麵。
  房門被推開,沒禮貌的一定是小令,趁燈光昏暗,路雲迅速抹掉淚水,“半夜了還不睡?”
  “睡不著,”小令徑自躺在路雲旁邊,拉被子來蓋,她根本沒注意到路雲臉上淚痕,神不守舍,“我剛才做夢,雲雲,我夢到子遊,他孤單的走在一他條路上,路邊全是螢火蟲,不是,是星星,他看起來挺心急,一邊走一邊找什麽似的,我想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卻怎麽都跑不動,就醒了。我醒過來想想就怕,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打他手機不通,發他短信也不回。雲雲,你最近有沒有聽到過子遊的消息?阿旭沒和你提過嗎?”
  路雲不能再有期瞞,終於全盤托出,“令,還記得李素漁嗎,感染sars,已經離開了,子遊之前一直在照顧她,現在疑似,目前人在醫院。”
  小令緩緩回頭,晶亮雙眸盯著路雲,過了好半天,問一句,“他還能不能活?”
  “能,一定能。”路雲和小令抱在一起。
  子遊被確診為非典轉進非典病房的那天,是明宇給路雲的消息。程旭隻忙著照顧子遊,在病房一呆六個小時,無暇他顧。路雲再轉告給小令,小令捂著臉,淚水在指縫裏流出,哭的亂七八糟,全無章法。路野坐在她身邊,拍著她的背,無言安撫。路雲心慌意亂,她擔心素漁一去,子遊毫無鬥誌,少了求生的意念,還有,傳染率那麽高,程旭日日與病人相對,又貼身照顧子遊,萬一~~-,神啊,天上諸佛~~
  “我要去見子遊,”小令嗚咽,“讓我去見子遊。”
  路雲言不由衷,“我們根本進不去那地方,”
  小令固執的搖頭,“我要見子遊,雲雲,我一定要見他一麵的,說不定,以後我都見不到他了,求求你,打電話給阿旭和明宇,讓我見子遊。”
  路雲電話給程旭,給理由先,不是自己要不懂事給阿旭添麻煩,是替朋友求情,反正,隻要小令能進去,自己就能進去看阿旭。很誠懇的,“阿旭,我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子遊?”
  程旭的聲音冷酷陰騖的響在電話裏,“不可以!想都不要想!!”說完就斷線,沒半分溫柔,路雲氣到想操刀。
  小令隻管哭,路雲從沒見小令這麽個哭法,那是一貫明朗活潑的小令啊,似乎她認定子遊活不成,說:“連死,他都要跟了素漁去。”
  路野勸女友,“令,好歹給我幾分麵子,你現在是我女友誒,居然為前男友哭成這樣,一點都不管我吃不吃醋?”
  小令道,“野店,多寵我點,讓我哭好不好?”
  路野心疼的擁著她,幫她拭淚,“好,你哭,你哭,想見子遊是不?他們不讓你見我來想辦法。”
  路雲感恩的盯著哥哥,有路野這樣的兄長真的好幸福。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滿懷希望等路野的辦法。結果,路野帶回家的是一套登山設備,他自信,“放心,我們戴好口罩穿好外套,也弄的跟太空人似的就會安全,我們先進醫院,然後利用工具順著下水管道往上爬,爬到樓上去。”
  異想天開的路野,小令和路雲哭笑不得的看著一堆繩子鉤子,路野兀自碎碎念,極力讓妹子和女友相信這個辦法可行。路雲竟很心動,簡直想立馬就走。倒是小令,眨巴眨巴眼睛,眨巴下一串淚珠,上前抱住路野,“不用了,不用了,野店,我不去了,我真的不去了。”
  “怎麽不去了?”
  小令柔腸寸斷,“野店,我不能讓你也被傳染。”
  路雲覺得好可惜,真不應該這樣放棄,如果明宇和程旭那麽長時間都沒被傳染,那自己隻去一次一定不會被傳染。
  路野擁緊小令,感慨,“知道嗎?以前我的女朋友有了新的男友,就當我透明了。我想小令你如果不會輕易忘記子遊,也一定不會輕易忘記我。令,子遊沒眼光,放棄你。幸虧他放棄了,因為,你是我一直在找的好女人,等你不那麽為他傷心的時候,請你嫁給我。”
  小令痛哭失聲,一時也辯不出是為了子遊,還是為了路野。路雲繼續盯住一堆繩索,路媽過來收走,橫了她一眼。路爸加句,“雖然得了非典未必就沒命,不過,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路雲不想死心,她還是要找機會進去看看的。

  第十章
  明宇接到美國同學的電郵,說明宇匆忙回國來不及帶回家的一些雜物,他們委托住他樓下的moony程回國時候給他帶回去。那同學叫大劉,以前就很多事現在依然很多事的一個人,跟明宇說,“到時候記得好好謝謝人家moony哦。”
  明宇對著電腦不易覺察的翻眼睛,敲過去兩個字說謝謝,心裏呼天搶地的叫救命,為什麽是moony程?不過好像也沒辦法,那裏隻有他和她是來自於同個城市,但是他實在不喜歡這個住二樓A的鄰居啊,明宇不喜歡她眼裏帶了點戲謔的精光,不喜歡她錙銖必較的刻薄,不喜歡她一副隨時打算上陣廝殺天下舍我其誰的氣質,雖然偶爾那樣看起來滿精神的,明宇第一次見到moony程就非常之不喜歡,並沒打算回國後還要應酬那女人,煩~~
  程旭也很煩,他硬抓著明宇一起聽無線電,“我有點歌給雲雲,算了你一份。”
  點歌?天啊~~那土到西伯利亞的事情,明宇擰眉頭,“算我一份?誰要你算我?”
  “我問你的時候你說隨便的嘛。”程旭振振有辭。
  明宇糊塗,“你什麽時候問過我?”
  “就是回來搶廁所的時候啊,”程旭驚詫,“你撒尿也撒那麽專心?就忘了?你說了隨便的。”
  明宇憋口氣,沒吭聲。他是還蠻專心~~撒尿的,另外也是累得根本沒聽清楚那笨蛋在說什麽。算了,點都點了,問題是~~當無線電夜間節目播放點播歌曲的時候,明宇徹底崩潰,他瞪大眼睛叫,“程旭,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金剛葫蘆娃》,”程旭穩當當的,“不好嗎?”
  明宇氣死,眼珠翻的就差沒暈在眼眶裏。真不懂,為什麽程旭連做這麽丟臉的事情都能那麽理直氣壯???
  “不然點什麽?”程旭問。
  明宇懶得理他。程旭嘿嘿笑,追了句,“讓你點你也點不出什麽來,還不如我這《金剛葫蘆娃》呢。”唧唧噥噥話音沒落,先睡著了。
  明宇疲倦透,卻又被程旭一句話激得再也睡不著。讓他選首歌來點他會選不出?怎麽可能?他又不是沒選過。
  那首歌叫《親愛的,你怎麽不在我身邊》。加洲的雨季好長好長哦,長到他真的覺得寂寞了。他是謝明宇誒,以前有人說,他是強人,都不會覺得孤獨和寂寞的,明宇也曾那麽驕傲過,他可以將自己安排的很好,不會給自己機會鬧情緒,可是,挨著那長長的雨季,聽到鄰室不知哪個不開眼的家夥播放著的這首《親愛的,為什麽你不在我身邊》,明宇終於遭報應,他都快哭了~~於是,他將這首歌下載來,E給路雲。記得和路雲在一起時,路雲說,想看到明宇給她的電郵,彼時,明宇隻覺那念頭可笑,結果,待他也淪落到可笑的程度,他和路雲竟各自天涯。
  那兩年鬱悶時,喜歡開著他的二手別克穿行於史丹佛的街道,車窗外流動的街景,如河,河裏倒映出的全是路雲的笑顏。奈何,兩年的空擋是他自己選擇的,沒得怨,明宇有他的驕傲,為了這份驕傲,他好好的雙人舞蹈,變成了一個人在跳,一個人跳也是雙人舞蹈,不是獨舞,明宇這樣認為。
  他是愛她的,他對她說過,“我愛你。”
  那年出國前夕,十二月底,一雨成冬。明宇去大使館等簽證,路雲相陪。看著前麵長長的人龍,路雲問明宇:“現在出國的人好多啊,不知道國外裝得下裝不下。”
  明宇笑路雲的孩子氣,“這不用你操心。”低頭閑閑看手裏的那份報紙。
  路雲爺不吭聲,一會兒瞅瞅明宇,一會兒揪揪手套,就跟明宇說:“你等我,我去買吃的。”明宇也就隨她去。
  路雲買回來的是麵包和熱咖啡。明宇表示不餓,路雲不依,非讓明宇吃,明宇隻得吃幾口。把麵包外麵那層撕掉,隻吃裏麵綿白柔軟的一塊麵包芯。
  路雲望著明宇,突然伸手與他相握,紅了眼眶:“明宇,我好後悔以前沒把你喂的胖一點。”
  “啊?你怎麽了,好好的又傷心什麽?”麵對路雲突如其來的傷感,明宇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安慰,攬著路雲的肩膀:“你又想到什麽?”
  路雲搖頭不說話,拿起塊麵包,撕掉外麵一層,隻留裏麵一塊麵包芯,塞進明宇嘴裏。明宇回神尋思,卻又明白他的心意,知道她是擔心自己在小節處一向挑剔,沒法應付出國後的飲食起居。見她淚光盈然,心下感動,原來她竟待自己這般的好。掃掃四下裏無人注意,忍不住低頭香了香路雲的麵頰,輕輕的說:“我愛你。”
  這句話,本是明宇極不屑於出口的,他嫌棄這三個字肉麻,也嫌棄這三個字被世人用濫,可在那時,發現哪句話都沒這句能表達他的心情。明宇不由得感歎,明白為何他一向並不熱衷的戀愛遊戲,總是有人前仆後繼,不斷以身試練,隻因這眼前可人,別有動人心處。
  原來,不是隻要說得出口,就會得到回應,尤其,是一段隔了天涯的愛情。
  如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輝煌的結果,特別是,在你努力過,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的時候。
  子遊沒熬過最困難的那幾天,他的肝髒逐漸衰竭,終於在一個天氣絕好的清晨撒手人寰,走的時候沒留話給誰。他枕邊有幅圖畫,子遊病情不太嚴重的時候信筆塗鴉,畫了一男一女,笑哈哈的樣子,因為子遊的畫功實在不敢恭維,比兒童簡筆畫尚不如,所以,也不知道那對笑哈哈的男女是誰。他的MPS裏還有首詭異到不行的《金剛葫蘆娃》。離開這個世界的SARS病人的遺物都不允許帶出病房的,全部火化,所以無論是子遊,還是那幅畫,包括那隻MPS皆屍骨無存。
  程旭沒能替子遊送行,其實他隻是在休息室眯了會兒眼睛,等被護士叫去ICU,子遊已經沒了呼吸心跳,回天乏術。他安靜的躺在病床,憔悴冷清。程旭怔忪在ICU的門口,居然毫無情緒,甚至沒了感覺,冷靜的上前幫子遊摘掉氧氣罩,關掉呼吸機,為他蒙上白床單,忽然間明白子遊當時送素漁的心情,那種悲哀如海的萬念俱灰,原來,即使幫了再多的人,最想救的人卻救不了,是如此的絕望傷痛。
  惶急跑進來明宇,粗魯的抓住程旭到窗邊,離子遊遠了點,把兩團棉球塞到他鼻梁兩側,很快的給他戴上防護鏡。明宇,居然指著外麵的藍天,很清澈很清澈的藍的沒絲雲彩的天空,用手指著,並強迫程旭看,甚少高聲說話語調保持低分貝一如恒溫25度舊金山的他扯著喉嚨,用很大的聲音說:“看,今天天氣真好,是最適合出外郊遊的天氣,也適合遠行。”
  程旭看天空的樣子很機械,無反應,包裹嚴密的臉上也看不到表情。有護士進來叫醫生,“26床呼吸困難,要不要急救?”
  程旭回頭答應,“好,馬上來。”沒多看子遊一眼,偕同明宇繼續工作。如果SARS繼續流行下去,至愛至親的人難免受傷害,下一個倒下的是誰呢?程旭什麽都不敢想了,拚吧,把所有的人都救活,或許隻有那樣,才能真正保護自己的朋友,愛人,親人。
  路雲早上起來洗臉漱口那會兒,小令幫她接到條手機短信。短信是明宇發來的,內容:“子遊去了。”小令握著手機好久,重複短信說給路雲聽,“子遊去了。”四周很靜,洗臉盆裏的水漫出來,滴到地上,聽到靜悄悄的水滴聲。路媽歎氣,聲音飄渺,關了水龍頭,悄沒聲拿拖把拖地。路爸做完晨練回來,嘩棱棱拿他大一大串鑰匙開門,笑盈盈心情不錯的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大概是一年裏最適合郊遊的一天。”小令這次沒哭,也沒唱K,她什麽都沒做,安然沉默。
  很突然的,好天氣的後麵,接了場大雨。路雲披著雨衣在車水馬龍裏穿行,人海無聲,川流不息。很鬱悶的想,人與人相識一場是為了什麽?這個答案本無解,逝去的子遊卻給了個另類的詮釋,所有的相聚隻是在準備一次死離,所有的歡笑隻是為讓我們哭的更徹底 。雨絲如網,路雲被困於那如網天地,竟覺前所未有的孤獨,孤獨到隻能向自己問好,向電線杆致意。自語:“阿旭,此刻的我尚且如此,你呢?你好不好?”
  路雲翹班了,她坐上了去縣城的火車,車票不貴,手續卻煩瑣,等著驗體溫等很久。路雲等的很有耐心,反正人活一輩子總是會花N多時間等,等上班下班,等睡覺吃飯,等春去春回,等四季交換,等愛,等不愛,等著奇跡,也等著淪陷。
  小縣城安靜如昔,遠離喧囂。路邊的泡桐還沒開花,淺紫的花苞落滿枝幹,路雲輕車熟路,去找那片稻田,還未插秧開著紫色野花,大片大片紫色野花怒放張揚交錯成錦緞看不到頭的稻田。程旭說過,隻要對著稻田大聲的喊,就能喊出太陽,喊出晴天。路雲對著稻田,放聲狂喊,“啊啊啊啊 ……,阿旭,你好不好?我很想你,我好想你啊啊啊啊----”
  路雲長嘯當哭,引人側目,有農人牽牛而來,問:“閨女,你沒事吧,嗓子要喊啞了。”
  路雲不怕嗓子啞,她是怕失去子遊的程旭傷心,他傷心的時候為什麽不來電話和她談談,非要獨自苦撐呢?
  兩年前,剛流落到這個縣城的時候,初見這片稻田,是程旭帶路雲來的。那時候,程旭每天都叫路雲出來晨跑,完全視死如歸的堅持,根本不管路雲高興不高興。
  路雲當時也是希望能夠持之以恒,可是幾天後就吃不消了。有時候就想偷懶,尤其在下雨天。可程旭沒打算放過她,拎了兩件雨披,站在對樓陽台,“路雲,去跑步,起床啦。”聲音夾在嘩啦啦的雨聲裏,路雲窩在被子中,哭笑不得,避無可避沒完沒了的聽程旭喊,“路雲,路雲……”
  清早雨急無行人,路雲和程旭的臉上水淋淋,跑的跌跌撞撞.路雲又氣又笑,問程旭,雨聲大,半喊著,“我們用不用這麽風雨無阻?”
  “用,用的啊,”程旭也大著嗓門,“你不覺很過癮嗎?”
  “過癮?坦白講,”路雲承認,“是有那麽點過癮。”
  “我們可以更過癮點。”程旭帶頭,加快步子,跑去那片野花退盡,青苗初翠的稻田。跑的太快,路雲大口的喘氣,肺裏的空氣好像全部被擠出來了,聽程旭對著那大片的綠,放大了嗓門用力的吼叫,“哈啊啊啊啊啊……”
  四野無人,狂雨如注,路雲用手捶程旭,“喂,你鬼叫做什麽啊。”
  程旭拉住路雲,站在自己身邊,“來,你也學我這樣,很大聲的喊出來,很過癮的,試一下嘛。”
  “我不要,神經兮兮的,”路雲拒絕。“我又沒瘋。”
  “偶爾瘋下有什麽關係?”程旭扭頭看路雲,“你就陪我瘋一回能怎樣?”
  雨簾後程旭的臉看起來有幾分熟悉,隱約的,路雲腦子裏有流光閃過,閃的太快,路雲抓不住,望著程旭,怔忪在雨裏。
  程旭笑,笑的有幾分孩子氣,露一口整齊漂亮到讓人嫉妒的白牙齒,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笑渦,說:“來,跟我一起喊,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就那樣,一直一直站在層層的稻田邊,看得見青空墜長星,聞得到十裏稻花香,下雨的時候披一蓑煙雨,有風的時候見楊花飛雪,在陽光燦爛的天空下,我可以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莖脈絡在陽光的溫暖裏變得輕盈,豐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樣,自由的唱—”
  路雲完全傻住了,那是自己刻意忽略和忘記的夢想,震撼的盯著程旭“為什麽你會知道?知道這個近乎愚蠢和可笑的夢想?”
  程旭答非所問,衝著大片綠油油的稻田,指給路雲看,“知道那邊是什麽?”
  “是什麽?”路雲覺得被蠱惑,隻會順著程旭的思路走。
  “是太陽啊,你隻要對著那邊用力喊,說不定天就晴了。”
  “怎麽可能?”
  “你試看看嘛。”
  路雲試了,學著程旭那樣亂叫,“哈啊啊啊啊啊啊……。”沒錯,這樣喊真的很過癮。
  程旭的聲音伴著雨聲,響在而畔,“想喊什麽,說什麽,都可以,這裏沒有人,隻有你,有雨,有稻田,還有藏在雲後的太陽,你可以盡情呼喚,說你最想說的,沒人知道,沒人聽見。”
  被蠱惑的路雲發泄樣的對著稻田,“謝明宇,謝明宇,謝明宇,我要忘掉你,你不許再出現—”
  後來,程旭陪著路雲喊,“謝明宇,你好不好?你好不好?----”
  或許因為這樣的晨跑太過另類,又或者不是第一次在程旭麵前狼狽,路雲沒為自己的失態尷尬,率性之後反而坦然。兩人鬼哭狼嚎的囂叫淹沒在一片雨聲裏,結果,嗓子喊啞了,力氣也用的差不多了,冒著大雨往回走,路雲忍不住笑起來,“神經病,我怎麽會上你的當,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喊不出太陽來。”
  “那是當然,用喊的就能喊出來,不是想晴有晴,想雨有雨,可以不要天氣預報了。”程旭嗓子啞啞的。
  “你怎麽會知道我那篇作文?”路雲疑惑。
  程旭一臉淡然,“記得你那時候跟明宇吵架,後來喝醉了,喝醉以後就念叨這個,所以我知道。”
  路雲大驚,“上次你說我喝醉以後什麽都沒講過。”
  “是啊,你是沒講過啊,”程旭聳聳肩,“我看不出你那個夢想代表什麽,說了和沒說沒差啊。”
  路雲苦笑,“也是,這個夢想愚不可及,如果明宇現在看我們兩個這般亂叫,鼻孔裏肯定哼出一個四聲音節,然後說我們戲劇化,而且很無聊。”
  “你覺得剛才的無聊和戲劇化能不能讓你快樂點?”前麵有車開過來,程旭拉過路雲靠邊站站,避過四濺的積水。“其實,隻要能讓自己開心,在不給大家造成困擾的情況下,做什麽樣的夢,用什麽方式讓自己快樂點減輕壓力,是愚蠢或無聊又或者戲劇化有什麽關係呢?”
  天光大亮,雨小了些,一家早點檔有賣熱氣騰騰的豆漿和豆花,程旭帶路雲過去,要了兩碗熱豆花,程旭隻給了路雲一匙辣油,道:“雲雲,早上好,心情好,吃麽麽香。”
  路雲被程旭逗樂,笑容後又覺心酸,“阿旭,我會換個夢想,換個可以上檔次點的夢想,做個可以讓家人朋友驕傲,能以我為榮的女人。”
  “哇,你是想做撒切爾夫人嗎?現在的你夠好了,做你的朋友,我就覺得驕傲,以你為榮。”程旭很真誠。
  “真會哄人。”
  程旭裝出副無辜的樣子“拜托,本人一向忠厚,籍貫老實省實惠縣,從來不哄女生。”
  路雲大笑,“扯淡……”
  真的很扯淡,回城的火車上,路雲傷感不已,為什麽這個出身老實省實惠縣的人在難過的時候,不肯依靠她呢?忍不住給程旭電話,電話裏的男人平靜沒情緒的聲音:“我很好,你不用擔心,照顧自己,沒事不要亂跑,我去忙了。”匆匆掛斷。
  路雲握著電話終於痛哭出來,原來受傷的男人不需要所愛的懷抱,對女人來說是件很委屈的事情,路雲覺得自己不被程旭所需要。車廂裏疏落的坐了幾個乘客,都怕非典傳染,每個人之間坐的很遠,沒人管哭的顛三倒四的路雲,乘務員有過來問路雲,“小姐,我可以幫你什麽?”路雲淚眼婆娑,泣不成聲,拚命搖頭,現在誰都幫不到她。
  回家已經是傍晚,雨停了,依然陰靄四垂的天空,路雲又冷又餓,才想起來自己一天沒吃飯,回家路爸問,“你好好的翹班去了哪裏?”
  路雲靠在沙發上,扯掉馬尾上的皮筋,垂頭喪氣,“我去找阿旭。”
  “你去隔離區?”路野驚。
  “不是,我去縣城了,因為我進不去隔離區。”路雲又覺難過,一時間牽愁動恨,再次落淚。
  路媽拿熱毛巾給女兒檫臉,嘀咕句,“去縣城找不是犯混嗎?”話是這樣說,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一鬧,弄的全家人都不舒服,為逝去的人傷感,為活著的人擔憂,壓抑日久的情緒,終於醞釀成淚水滔滔,一次奔流。

  第十一章
  在隔離區,能有次哭出來的經驗是很幸運的,程旭和明宇忙的沒時間流淚傷感,沒空求救。傳染繼續擴大,將病人集中的說法早就不可用了,即使上麵有規定說病人原地救治,依然有病號被轉來怡和,畢竟,怡和無論從設備還是技術包括經驗都走在前麵。明宇有空會打電話給路雲,路雲會在電話裏千篇一律的問,“阿旭怎麽樣?”明宇很無奈的會把程旭的情況講些給路雲聽,路雲也千篇一律說:“你們要互相照顧。”明宇覺得路雲過分,因為她好象就是在說,明宇,照顧阿旭。不過明宇累到爆,沒精神跟路雲計較了。
  一日夜裏,累到不行的兩人回宿舍,程旭讓明宇先洗澡,接著就聽明宇在裏麵講電話,講講沒了聲音,可又沒聽到水聲,程旭等的不耐煩,抬腳小踹洗手間的門,門沒鎖的,開條縫,看明宇坐在馬桶上,手機是正常的貼著耳朵,不過人已經闔著眼皮,去會了周公。程旭用手耙頭發,倒死,怎麽這樣啊。上前去叫明宇回床上睡,聽得手機裏隱約有聲音,是路雲在那邊喊,“喂,我說話你聽到沒有?我口水都快幹了你沒反應的?”
  “他睡著了。”程旭說。
  那邊半晌沉默,路雲嗓音顫抖,“阿旭,是你,你好不好?”
  “好,你每次都這麽問。”
  “我擔心你。”
  “請你相信我,”程旭的聲音沉厚溫柔,“你多點相信,少些擔心。”程旭邊說邊去推明宇的肩膀,他皺眉頭晃下腦袋沒動,程旭隻好去拍他的臉,怎麽……好熱啊。
  路雲在電話裏說,“阿旭,你春秋天穿的薄外套沒帶進去吧,我給你送去?”
  程旭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無意識的答應,“好,很晚了,早點休息吧。”斷然收線。程旭先去戴口罩,給明宇也戴了口罩,背他去檢查。滿心淒惶,輪到明宇倒下嗎?不要,不要啊。
  明宇被抬進疑似病房,程旭沒告訴路雲,自己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明宇醒過來他先劈頭蓋臉一頓凶,“你給我馬上好起來,大家都忙得要命你少給我在這裏裝死。”
  明宇幾乎氣厥過去,喃喃重複,“我裝死?”冷笑,“我裝不裝死與你何幹?你守這裏又為什麽?”懶洋洋靠在床頭,忍了渾身無力的酸痛,抬著眼睛問程旭,“你其實很怕我死是不?”
  “對,”程旭冷然答應,“你死了,雲雲會很難過,一定不肯嫁我,我和她的幸福全毀你手上,你這心思險惡的家夥,該不是故意生病來拆散我和她吧?”
  “拆散?你會不會想太多,”明宇鼻子冒火,轉而精神十足,哪兒都不痛了,一味逞口舌之快,“你和雲雲在一起了嗎?她根本就是忘不了我好不好?你記好了,臭白癡,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告訴你,我不過是累了點,休息好一定爬起來,想雲雲嫁你,少做夢!!!”
  “她是你的未婚妻?笑話,是不是你心裏最清楚,哼,不肯承認現實的家夥,來喝水。”
  “我不要你倒的水。”
  “你最好給我喝了,還有藥。”
  “不要你管,我自己拿,你把藥給我放下。”
  “我非要拿給你,靠,我用灌的哦,你最好給我馬上喝掉。”程旭作勢要捏明宇的鼻子,明宇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確實沒什麽力氣,嘴裏不饒人,“你拿過的東西和你的人一樣討厭,經手變酸。
  “討厭?天下最讓人討厭的人就是你了,除非你好了。後天,我跟你說謝明宇,後天你要是不退熱我把你腿毛剃下來當胸毛粘你胸口去。”
  “哼,你不用擔心我死掉,我包準比你長壽,最後和雲雲白頭偕老,你適合娶個倭瓜臉香腸嘴肚子空空和你一樣白癡的爛女人。”
  有護士進來給明宇打針,明宇發熱暈頭脹腦是以措辭不當,叫,“我自己來,你把這個人給我攆出去,他對我意圖不軌。”其實明宇是想說意圖謀殺。
  程旭拿過針藥親自動手,叫護士按住明宇,“謝醫生熱度太高,燒出幻覺,我沒特殊癖好不會對男人不軌。”
  明宇想,我生病這人非來刺激我,氣罵,“卑鄙小人----”
  門外走過巡房的主任院長,都說謝明宇狀態甚佳,程旭也不錯,醫生間用這種方式派遣壓力也是可以的,當然此法不值得效仿。
  明宇發誓要把程旭從自己病房攆出去,因為沒人幫他忙,還爛嚼舌頭鼓吹兩位醫生兄弟情真,明宇已經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與程旭冷眼相對,恨恨盯著他的大口罩,吃掉他送來的六個菜肉大包一小瓷盆稀粥外加小碟脆青瓜。
  斜眼瞟程旭,哼,又固執又笨,哪裏好了,問:“你能給雲雲什麽?”
  程旭一臉陶醉的說,“自由飛舞的天,奔跑追逐的地,溫暖的陽光,無拘束的空氣。”
  明宇傻半天,狂笑,“這些本來就存在的東西用你給?你當作詩啊,這麽說,其實你什麽都給不了她,那你何苦絆住她?”
  “那你能給雲雲什麽?”程旭反問。
  “最好的一切,”明宇自信十足,膨脹到不行,“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我要她象個公主樣生活。”
  程旭才不吃明宇這套,“你家豪華到哪裏去?無非是普通的有錢,尚未有錢到把家中多餘的圍巾折疊來當浴巾賣是嗎?最好的衣食住行是什麽?個人心中有標準,雲雲已經說,她是最受寵愛的公主,不需要你另外替她加封號。其實,你能給的,也不多。”末了,程旭惡毒的加一句,“看你胃口不錯,一定死不掉的,我和雲雲未來必然坦途無限,謝醫生,多謝你成全。”
  明宇一字一頓,“用心良苦,程醫生。陰險,隻怕是想等我死了你才拚得坦途無限,沒,可,能。我豈會讓你如願!?”
  程旭和明宇在疑似病房死來死去,百無禁忌,歇斯底裏鬥了一個多星期。明宇熱度已退,隻是擔心會反複,所以多觀察了五六天,確診是感冒,沒事!虛驚一場後投入工作,精神振奮。有知道點內情的護士背後說:想打倒SARS,簡單,請在病床邊安放情敵一個,效果不錯。
  路雲心心念念要進去隔離區,終於感天動地,有個機會給她。她出去聯係工作搭電視台的車,上車後才知道是去怡和醫院的隔離區進行采訪,新聞組的同事緊張又興奮。然後一位同事家裏來電話,說孩子發高燒,一車的人臉色大變,誰敢在這個時候發高燒啊,當即準假讓其回家。新聞組因人手不夠,回去電視台調浪費時間,於是,臨陣抓丁,問路雲,“你的事情緊不緊,過來幫個忙好嗎?我們也知道進隔離區有點危險,你可以不答應-----”
  “好,沒問題,”路雲幾近感激零涕,仿佛人家送她座金山,隻差跪地道謝,語無倫次,“謝謝,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路雲就這樣到了隔離區。新聞組和醫院是老早聯絡好的,院長親自接待,到底新聞組的人說什麽路雲沒聽到,她幫忙拎著設備,東張西望,程旭在裏麵吧,明宇呢?他們不是一個班嗎?上次給程旭送衣服人家隻讓送到門口,傳達室的老師傅幫忙送進去,根本沒看到程旭人。
  穿隔離衣穿了起碼一個小時多,路雲憋悶難言,皮膚快不能呼吸,程旭和明宇每天都這樣的嗎?好辛苦。走廊裏的醫生和路雲一樣全身防護,腳步匆匆,路雲簡直快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隻管盯著個頭高點的醫生看過去,防護鏡後的眼睛沒有哪個是程旭,也不象明宇。
  采訪進行的很順利,主要是采訪病人,專業方麵的事情由院長和一位來會診的教授回答,本來安排被采訪的醫生護士忙著工作,隻拍到了忙碌的身影,路雲有點絕望了,尋思兩分鍾後如果再沒看到程旭,就放下新聞組不管,索性跑到每間病房裏麵去找人。聽陪同的院長說等等可以去采訪正在輪休的醫生和護士,路雲立刻又滿懷希望,說不定他們在輪休,等等也可以見到。
  前麵有兩位高個醫生,拿著胸片,邊走邊看,匆匆而過,步履激昂。路雲心悸,回頭大叫,“阿旭,阿旭。”
  程旭和明宇是在研究胸片,危重病人的胸片有時候改變迅速,上午和下午都不一樣。乍聽熟悉的聲音呼喚,全都心驚驚。眼前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小人兒,穿著套了幾層的鞋子能走好路的不多,防護鏡後麵的一雙眼睛睜的大大,那是路雲?程旭感慨一秒想當年,與這丫頭相親前一日曾街頭偶遇,她沒心沒肺再見麵全無印象,如今自己裹頭裹臉的一聲沒吭,她卻輕易認取。
  “你來這裏做什麽?”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明宇,口氣冷淡,有點凶。
  “我工作---”-路雲沒說完明宇先打斷,“電視台的?”路雲後麵跟來幾個人扛攝象機。有院長在,明宇盡量克製,壓低聲音,大眼睛裏的不滿卻是很明顯。責問,“你不是少兒節目組的嗎?”
  “新聞組正好臨時少個人手?”路雲解釋。
  “那也輪不到你來啊,這裏多危險,該不是故意拿你頂缸人家臨陣逃脫?”
  “你神經外科的不是也混來這裏?見別人臨陣逃脫了?”
  “我們是醫生誒,你惱什麽?我關心你才這麽說。”
  “醫生了不起,你混那麽久都沒事我進來一會兒就有事?”
  “我跟你不一樣-----。”
  “好了,不要吵了。”程旭開口,路雲定定看他,尋思,他見到我應該鐵高興的,他會擁抱我。
  程旭沒擁抱她,好冷靜的拍拍她的肩膀,“盡量快點做完事情,出去多照會兒紫外線,洗手後拿消毒紙巾擦眼睛。好了,我去忙。”說完就要走。
  路雲失望透頂,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多想見他嗎?這麽無情,該不是和哪個小護士相處日久動了情吧。忍不住喚,“阿旭---”
  “我知道,”程旭似乎在笑,可是,隔著防護鏡口罩看不到他臉上的酒窩,程旭說,“記得,你要相信我,對我要有信心。”
  程旭和明宇真的繼續去忙,明宇一路還碎碎念,“電視台搞什麽?人員亂調動的。喂,你說,我們繼續給他用利巴韋林嗎?另組臨床不是用阿洛昔韋效果比較顯著嗎?或者換----”
  路雲呆立原地未動,要怎樣,才能讓信心淩駕於擔心?阿旭,你的傷心不是要停在我的懷裏才放心嗎?
  程旭打開病房的門,罔顧身後的路雲,如果沒有一身的病毒,滿肚子被壓抑的傷感,他會擁住最愛的女孩,可是,愛人的的擁抱總是太溫暖,多貪戀一絲溫柔,自己的腳步就會停頓,等等吧,等哪天出去隔離區,他會和她說很多很多的話,告訴她,失去子遊,他有多傷心。
  隔離區的工作量太大,整一個晚上,先是幫助病號清痰,又做了一個人工通氣,和明宇出ICU的時候,程旭腳一軟,頭發暈,渾身冷汗,值完夜班,終於累倒。被送去做檢查,結果,心肌勞損。當然,這件事情也默契的沒告訴路雲。這回,輪到明宇照顧程旭,幫他拎了飯菜回宿舍,外加一壺雞湯,說:“雞湯我家給我送來的,看你可憐,分你一半。”
  程旭厚臉皮接受,累這麽慘不和靚湯過不去。吃飯喝湯的當明宇也忘不了損他,老調重彈,“瞧你脆弱的,心肌勞損,心髒的毛病最難治的,你一定不長壽,趁早放棄雲雲,免得她以後做寡婦。”
  一句話捅到程旭的痛處,若不是父親因為心髒病辭世,母親也不會多年守寡,一家人風雨掙紮著活到現在。忍不住正色回應明宇,“心髒病人活到100歲的也有,何況我不是心髒病,我的目標是活到120歲,一定和路雲舉案齊眉,白頭到老,過神仙日子。”
  新一輪舌戰開始,兩人都沒注意到門口被嚇走了的來探望程旭的同事。
  你哪兒配得起雲雲?我家大屋兩層,裝修典雅。
  我家房小便於打理。
  我比你學曆高收入多。
  我很快就與你一般收入同等學曆。
  我比你有風度。
  我比你更謙虛。
  我比你有前途。
  我前途更光明。
  我比你人際關係好。
  我比你心地善良朋友多。
  明宇暫時卡殼,是,明宇沒朋友,他不需要朋友,以前是這樣認為的,可是,當他看到子遊和程旭的時候,發現,其實沒朋友的日子有點點缺憾
  程旭忽然念,“閑來一試七弦琴,此曲少知音,都因淡而無味,不比箏聲淫。”明宇驚訝,不明其意。程旭淡然微笑,“有一年,我在醫大附院的休息室見到你,你就在宣紙上小試身手,寫這段句子,那時,你身上沒半點灰塵,皮鞋都比別人幹淨太多,脖子上的領帶是我一個月的薪水,這樣儀表堂堂才華橫溢的你對路雲似乎也很珍惜。當時的我十分自卑,我想,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雲雲,你能給的東西,是我給不起的。也認定,路雲和你在一起一定幸福,可是,我沒想到,你會讓她一次次哭。不管她落淚的原因是什麽,事情對錯如何,明宇,讓她哭,就是你的不對你的錯。所以,我絕不退讓。現在,你的優越性已經不能讓我自卑,因為你擁有的東西之前不能讓雲雲更幸福,那我的小屋就可以是她的天堂。其實我應該感謝你,明宇,你用兩年前的放棄,成就我今天的自信,你認為,我會給你收複失地的機會?沒可能的。”
  程旭站起來,欲去洗碗筷。明宇突然說,“你的話90%是對的,剩下的10%我會用我的努力證明你是錯的,我回來就是收複失地,我會殺的你片甲不留,潰不成軍。”
  “你的敵人不是我,你想征服的是路雲的心,跟我宣戰做什麽?”程旭洗碗。
  明宇無語,盯著懸在窗外的半彎月亮,心裏突然沒了底氣。兩年前的離開,成就別人一團錦繡,不是不悲哀的,想用那10%重新要路雲,真能如願?不管怎麽說,如果是敗在程旭的手上……唉,想說服氣,好勉強,這人雖不是一無事處,可是很驢。
  程旭真的有點驢,他最驢的一件事情被隔離區傳為笑談,卻沒能讓明宇笑出來。一天,程旭熱心幫護士扛氧氣瓶,其實那天他也比較累,不過看個頭小小的護士獨個處理沉重的氧氣瓶總是於心不忍,所以他累斃了也要幫忙。結果,跨樓梯的時候居然很天才的一步踏空,連下了三階樓梯,連人帶瓶子的翻下去,幸好是底層,沒大礙。明宇恰巧在旁邊,聽到過來看,程旭一把抱住他的頭,護他在身子下麵,鬼哭狼嚎的,“當心,會爆炸的。”明宇信以為真會爆炸,沒動,半分鍾後還是護士下來說:“不用擔心啊程醫生,氧氣瓶是空的。”
  “啊?是空的啊,”程旭仍抱著明宇,隔著口罩噓口長氣,“警報解除。”
  明宇迅速從程旭懷裏掙紮起來,心裏連珠價叫了幾百句倒黴,自己這英明形象一朝盡毀,等護士走了,踹程旭腿骨一腳,“爆炸?我現在看你就爆炸。”話是這樣說,晚上尋思程旭那個保護自己的動作,明宇不得不感歎,他這樣做,大半是為了路雲吧,他不要她傷心,不要她不快樂。
  程旭最近已經快銅皮鐵骨了,他似乎忘記了子遊的離開,休息時間一味的吃,睡,工作時用了興奮劑樣的玩命,別的什麽都不管,到是心思單純。靠在配藥室的窗口看人家用殺毒軟件給電腦殺毒,眼睛裏全是笑意,沒人知道他笑什麽。其實程旭隻是想到路雲,路雲用的也是瑞星係統,每次殺毒,路雲特別喜歡用鼠標去點屏幕右下角的小獅子,她說是不讓小獅子睡覺。明宇沒程旭好命,他偶有失眠,有雨的夜裏,聽不盡窗外點滴到天明。

  第十二章
  路雲在全城非典猖獗的時候接到郵件,去參加大學校友舉辦的“不怕殺死”同學會,其實就是不怕SARS。小令也接到了邀請,不過,她暫時沒從傷痛裏緩和過來,做什麽都有點半機械,不唱歌不做夢,少了一半靈魂。小令說不想去,路雲隻好獨去。最近路雲在調整心態,生死攸關的時候,想辦法做到少擔心,有信心。她希望自己能做個堅強快樂的女生,具備可以被人依靠的能力。
  路雲出門前路媽交代她,“回來的時候記得去買套細點的棒針,你現在用的那套拿來編織毛衣袖口和領口不好看。”路雲答應。現在她空下來的時間編織毛衣,就是曾經想送給阿旭的生日禮物。路雲覺得一定是她之前的人生活的太過分,所以老天才罰她這麽長時間見不到阿旭,她得快快努力來贖罪。再說編織毛衣的時候可以定神寧氣,時間一針一線裏寸寸流走,想他,在一呼一吸間。
  同學聚會在學校附近的酒吧進行,說起聚會的理由,就是因為SARS橫行,到處放假,時間突然閑下來,閑的跟中世紀的陽光一樣悠長,這樣的時光不拿來喝酒聊天聚會可太對不起SARS了。世麵上許多餐館酒家被勒令停業,學校附近的酒吧卻幸免於難。原因是這間酒吧設計不太一樣,三麵牆上全都是可以拉開的大玻璃窗,通風好,衛生情況也合乎標準。街邊的樹木高大,綠意悠然,含著雨季的雨水,擋了初夏的陽光。酒吧外麵還有個古色古香的小院子,花少藤蔓多,一年四季綠瀟瀟掛滿撐架,一條石槽裏汪著蠶豆大小的點點浮萍,水缸裏養著碧森森的幾隻田螺, 半舊的玻璃門,門邊土不土洋不洋掛了對聯,水底月為天上月,眼中人是麵前人,無橫批。
  路雲讀書的時候很喜歡這個酒吧,但也確實覺得這個酒吧更適合當茶社來用,可惜這裏不賣茶,也不是,賣奶茶和檸檬紅,烏龍和綠茶沒有地。以前啊,老板很搞怪的,對聯和現在的不一樣,那時候寫,“花落知多少,一劍江湖老,”酸的來,也是沒橫批。坦白講那不應該是副對聯,對仗不工整,但那效果,出奇好,路雲每次過來,看那對聯先笑。
  酒吧老板沒換,依然是那個散漫的胖叔叔,賣的最好的是可樂和啤酒,供應最多的是薯片花生米烤肉腰果,散在小桌子上的書,雜誌,總是被人偷偷帶走或裏麵缺了圖片少了頁數,這間不倫不類的酒吧,滋潤著路雲一段悠然淡然的學生歲月。
  散漫的老板拿出相冊,叫,“聚會保留節目,看相片,我開店的另個愛好,就是偷拍,嘿嘿,有些相片很可愛哦,來看看,有沒有你們的?”
  眾人哄鬧,去搶相冊,又一起噓老板,“你沒錢嗎?怎麽全是黑白相片?”
  “黑白相片才好看。”老板笑嗬嗬。
  有路雲的相片,扶喝多的同學去廁所,喝多的人是小令。有張是某個同學拿吉他去砸另個人的腦袋,老板在相片旁邊的空白頁麵上加批注,叫泰山壓頂。
  “這個酒保我記得,”有個男同學喊,“我那個月失戀,失戀大過天嘛,所以借酒澆愁咯,每次喝完都抱著這個酒保哭,這家夥窮,醫學院的,每天打幾份工,不過有次我很窮的時候他居然幫我墊酒錢,哎,其實我欠他人民幣80元呢。”
  路雲探頭去看那張相片,相片裏的酒保站在櫃台前擦玻璃杯,還戴著耳機聽……應該是英語吧?讓路雲震撼的是,那張熟悉的麵孔,濃黑的眉毛,雙目如星,牙齒輕咬著薄潤的下唇,盯著酒杯的表情專注認真,老天,阿旭?居然是程旭?!
  有人在旁邊說:“那個酒保很上進,他一直自學德語。”路雲搶過一本相冊,猛翻,還有沒有阿旭別的相片了?這本沒有,再拿一本。胖老板奇怪,“你慌慌張張翻什麽?”
  “還有沒有?”路雲拿著那張阿旭的相片,急喊,“還有他的相片嗎?”
  胖老板撓頭想,“應該還有吧,我也不知道,你幹嘛?和他很熟嗎?”
  “是啊,他是我男朋友,一個很好的醫生,人在隔離區,我在等著他向我求婚。”路雲簡直要哭了,“你想想,還有沒有他的相片?”
  “有,還有,我這本有一張。”戴眼鏡的男同學遞相片給路雲。黑白相片裏的程旭依然戴著耳機,檫著酒杯,不過不夠專心,他含笑看吧台前麵坐著的女生,眼神溫柔動人。吧台前的女生梳著馬尾,小心翼翼,做賊樣的,拿剪刀剪酒吧免費供應看的雜誌裏的圖片,那是路雲。為什麽相片是老舊的黑白色?如果是彩色的,路雲就可以看到當時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天是藍的還是下著雨?風是透明的嗎?樹是綠的嗎?陽光是金色的嗎?桌子上擺放的雛菊是白色的還是黃色的?當時的程旭是怎樣的心情?
  戴眼鏡的男同學給路雲讀相冊裏的注解,“可愛的小偷,你在偷東西的時候,也順手牽羊偷了我的心,為何你毫不知情?到哪一天,你才會讀得懂,我望著你的一刻,眼裏的內容?”
  胖老板有點抱歉,“不好意思,我自己都忘了,那個,嘿嘿……,注解是我寫的,嘿嘿……還有沒有?來,大家再找找。”
  再沒有了,大家找了半天發現隻有兩張相片,胖老板把相片送給了路雲。回家的時候,路雲站在街邊等綠燈。想起曾經,阿旭牽著她的手,在街邊等紅燈落,綠燈升,叮囑,“不要那麽急,每次綠燈亮了半分鍾再走,萬一有司機闖紅燈呢?”路雲每次都會嫌程旭羅嗦太過小心。後來知道,他窮,窮到不敢有意外,不能生病。是不是也因為窮到疲於奔命應付生計,所以,他一直不說?一直觀望,一直等待?阿旭,阿旭,到底和你認識有多少年了?在街道的轉角,在城市的高架橋,在某處小店,在公車,在地鐵,是不是和他就這樣一次次錯過,是錯過嗎?還是路過?
  路媽問回家的女兒,“針呢?”
  路雲恍惚,“哦,我忘了。”魂不守舍,“我再去買。”說完又出門。
  路媽在後麵叫。“快吃飯了,明天再買吧。”路雲沒聽見。真就去買了棒針,路雲步行經過三聯書屋,店裏的夥計叫住他,“路小姐,你的單車在這邊,我幫你鎖著看好幾天了,你要不要現在騎回家?”
  唉`……也是,前幾天出來買雜誌,把單車丟這裏,後來是坐路野的車回家的,忘了。今天受刺激多,有點沒精神,路雲蔫蔫的,道謝,“辛苦你了。”
  書店夥計遞路雲一罐咖啡,“請你喝,明天我就不在這邊打工,大學畢業,找到新工作,這些年承您照顧,多謝。”
  路雲替夥計高興,“找到新工作了?要多努力哦。”難得的慚愧,“謝我什麽,這些年是你照顧我才對,幫我找書,幫我保存忘拿的找零,甚至還幫我照顧單車。”想到自己丟三落四的迷糊個性,路雲第一次因此沮喪,歎氣,“我總稀裏糊塗的,好討厭。”
  “糊塗有糊塗福,”三聯的夥計引用實例,“你要是不稀裏糊塗的丟單車,也不會認識現在的男朋友程醫生啊。”
  路雲奇怪,“我什麽時候說我和阿旭是因為丟單車認識的啊?”
  “那年你單車丟在街上人走掉,是程醫生撿到交給我們店裏的,過了一年你們就會一起來這裏買書看書了,我以為是單車情緣呢。”
  “你怎麽知道是程醫生揀到我的單車?”路雲依舊很白癡的問,“你認識他?”
  三聯夥計暈一個,“很容易認吧?程醫生,瘦高個,漁夫帽,雙肩包,白牙齒,笑起來有酒窩。”
  路雲驀然記起,那年春天,母親讓自己去相親,她鬱悶,在街上閑晃,想去買本雜誌翻看,卻找不到那家常逛的三聯,看了一圈,又找一圈……,沒有? 騎著單車,在那條不長的街上晃到第四圈的時候,路雲不得不攔住一位個子瘦高的男性公民:“對不起,打擾一下,三聯書社搬家了嗎?怎麽沒見到呢?”
  那男人有張年輕帥氣的麵孔,戴頂漁夫帽,帽子下的濃密的長眉挑著,看住路雲,不無詫異。路雲尷尬,仍冒著傻性繼續追問:“搬了嗎?三聯搬了嗎?搬去哪裏了?”
  戴漁夫帽的男孩子笑了,露一口整齊漂亮到讓人嫉妒的白牙齒,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笑渦,他指指路雲旁邊那家店:“在那裏,你身邊就是,沒搬家。”
  路雲扭頭,真的,藍白兩色的招牌端端正正的掛著,那為什麽自己一直沒看到?是了,今天在店門口擺了塊超大的促銷牌子,寫了花花綠綠的優惠條件,所以路雲一直錯過,還真離譜。 不好意思,回頭跟人家道謝:“謝謝你,我剛才沒看清楚。”
  “不客氣。”漁夫帽看看路雲:“你找書店找很久?”路雲臉紅,好丟人~~
  那位好心的路人,是阿旭!
  騎車回家,路過瘸子豆花。路雲記起阿旭說過,他曾經在豆花店打工過,自己還逗他,“既然覺得眼熟,為什麽相親時沒認出我?”是啊,經常覺得他眼熟,為什麽沒想起過?哦,阿旭,為何你不說,從來都不說?一滴淚滑過嘴角,路雲用被阿旭握過的那隻手抹掉,原來,他是掛在她頭頂天空的一粒星子,她每日經過,他閃閃爍爍。
  信不信呢?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從來都不會是無緣無故,人生每一個轉角,每一個交集都是一個個秘密的記號,經過歲月的沉澱後,所有的脈絡一一浮現,曆曆在目。她是他某個早晨聽到的一段文字,是他某個大雨天遇見的一隻蝴蝶,是他在豆花店心疼過的任性孩子,是他在PUB裏凝視過的一滴露珠。而他於她,是無數次擦肩而過的邂逅,是她無意路過的那棵開滿鮮花的樹,是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片綠葉,是她的山高水遠,天涯海角,是她芳菲的人間四月天。他是最熟悉她的陌生人,可他從未說起。
  瘟疫的流行由低走高,最後終於轉弱。路邊的鳳凰花如火的時候,程旭和明宇被調出隔離區,不過他們和另外一批醫生還需要到醫院安排的地方度過十天的隔離期,終於不用工作,安心睡覺。話是這樣說,程旭自帶的鬧鍾準時早上七點鳴叫,很不幸仍然與程旭共處一室的明宇痛苦的把自己埋進被子裏,程旭起來,迷迷糊糊的,半閉著眼睛,利索的掀掉明宇的被子,熟門熟路,拍他屁股,粗著嗓子,叫:“起來了啦,每次起床都要人叫的,快點,等下穿防護服穿那麽久沒時間交接的。”
  明宇又困又怒,忍無可忍,罵,“你白癡啊你,我們已經不用去隔離區上班了嘛。”
  程旭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周圍,訕笑兩聲,倒回自己被窩,繼續苦睡,明宇可憐被折騰醒,半天睡不回去,忍不住肚子裏罵了千百句白癡,中午的時候,他冷著臉去弄程旭的鬧鍾,讓鬧鍾不鬧,變啞巴。
  程旭在旁邊好脾氣任他由他,看一套明宇最恨的綜藝節目,裏麵一個胖男生學麥克.傑克遜,程旭咬著半個蘋果,笑的前仰後合,說:“子遊喜歡這套節目的,他說他下次報名學小鹿斑比跳。”
  程旭現在由閉口不替子遊變成經常提起子遊,比如,他會在吃飯的時候說子遊喜歡哪道菜,哪道菜又燒的最好。看電視的時候他說子遊看的電影都很悶,看的書也比較悶。明宇偶爾會想,程旭會不會已經忘記莊子遊死了,以為離開隔離區,就能見到他。明宇很想提醒程旭,其實,子遊根本不在這個世界了。
  程旭當然知道子遊已經離開了,他隻是常常會想起而已。比如,大早喝著一碗稀粥的時候,程旭就想起那年在縣城,子遊含著口粥,口齒不清的質問,“為什麽啊阿旭?為什麽?為什麽你每次示愛都搞成這樣,要麽是路雲喝醉了不記得,就是你喝醉了不記得?你們能不能在清醒的時候做點正常人能做的事?”
  程旭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自己的生日小宴之後,乘了酒性唐突佳人,抵死不認,“哦哦哦,子遊,你騙我,我才不會那樣。”
  子遊笑,很詐的那種,“來,看過來,看我的眼睛,我象騙你嗎?我沒騙你,你真有。”
  “那你呢?一直在旁邊看?”
  “對啊,外麵那麽大雨,你讓我去哪裏?再說,我留在那裏可以阻止你們犯錯誤啊。”
  程旭大是尷尬,隔桌子去揪子遊的衣領,“你才會犯錯誤好不好?你出去一會兒會死啊,這樣雲雲多難為情?”又懊惱得撓頭長歎,愁眉苦臉,“完了,她一定被嚇死,說不定就此離我遠遠的。”
  “可是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你牢牢把握,逼她表態。”
  程旭悶頭喝粥,他知道,這也許是個機會,但是他並不想給路雲壓力。他知道她的死心眼,一段帶著傷痕的舊情一直拋不掉,可是,這就是路雲對不對?如果能輕易忘記她就不是他喜歡的路雲啊。
  子遊心情卻是不錯,又撿個包子來啃,飛快的吃光早飯去趕車,勁頭十足,叮囑程旭,“記得把握機會,我們一起努力。”
  看著子遊邁著長腿走遠,程旭莫名其妙,“努力?努力什麽?這哥們想幹嘛?”後來,程旭在聽子遊說,他是去向李素漁求婚,但是被拒絕了。這就是子遊,除非是撐不住了才向朋友訴苦,不然,他總是風淡雲清的微笑,讓人看不到他笑容後的傷痕。
  不知道是不是在隔離區住太久的關係,程旭偶爾會覺得,隻要他離開這裏,過回尋常日月,就能看見子遊,那個有點嘮叨,有點八卦,還有點多愁善感的朋友。那個愛損他,又幫他,且愛護他的朋友。
  程旭明宇終於回家那天,天上下起了些小雨,他們一起等車。明宇要叫的士,程旭搭公車,還念明宇,“你啊,跟子遊一樣,享受派的,喝紅茶要加糖加奶,出門要打車。”
  明宇懶得理這隻吝嗇鬼,徑自攔車。忽然又想,這白癡動不動就子遊子遊的,該不會神經錯亂真當子遊沒死,還是提點他一下吧。站定,咳嗽聲,瞥眼程旭,官方語氣,“有件事情一直想說,不過之前怕打擾你工作,那現在時機比較好,嗯,其實對於莊醫生和李醫生的去世我也深表遺憾,你也不要想太多,嗯,節哀順變。”
  程旭笑,眼神清亮,“謝謝你。”明宇放行李上車欲走, 程旭拉住,“喂,就這樣走很過分吧?”明宇揚條眉毛,意思那想怎樣?程旭右手握空拳,輕輕捶在明宇的肩上,順手給他一個擁抱,“明天早上起來,我一睜開眼睛看不到你,可能會想你的。”
  明宇大力掙脫,忙不迭退後坐到車裏,冷淡嫌惡的表情,“我覺得脫離苦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難忍受,希望永不再見。”程旭不以為意,謝明宇外表比心裏凶。關上車門,明宇又放下車窗,自負的對程旭說:“我們都平安的出來了,可以繼續公平競爭,程旭,我不打算放棄雲雲。”程旭笑不多言,向明宇揮手,“再見。”
  回家的路上下著雨,暮色漸濃,路燈昏黃的亮著。程旭回來沒提前招呼,是想給母親一個驚喜。下雨天,母親的風濕痛不知道犯了沒有,程旭很細心的替母親拿了藥。
  遠遠迎麵而來的女孩子撐著把過時的舊傘,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的那種,竟是路雲?!她又來看望自己的母親~~這一番劫後餘生複又相逢,程旭百感交集,往事紛至遝來。這把舊傘,傘下的女子,竟似與他糾纏幾世又今生再見。白雲蒼狗,流年偷換,一直以為那段曾經的從前,是浪漫美麗的故事,仿佛朵晶瑩剔透的雨花,孤單的存活於自己的記憶,卻原來當年的大雨一直沒停,無聲的,漫長的,豐盛的,貫穿一生的滂沱在兩個人的記憶裏。程旭一時間心中千頭萬緒,想說的想問的幾千幾百句,話擠在喉嚨壓在舌尖,對著路雲,踱步上前,隻喚了句,“雲雲。”很辛苦,似乎是走了千山萬水才走到她身邊,程旭又長長歎息,“雲雲。”
  猛聽那句熟悉的低喚,路雲片刻呆楞和驚奇,半截身子木了樣的傻傻站在當地。程旭瘦好多,路雲琢磨,以後要努力些,把他養胖一點。啊……真是要得,和程旭還有好多好多的以後,這樣想著,眼裏,慢慢汪了兩泓湖水,淹沒了程旭淹沒了遠近的樓台樹影,聽程旭說:“我們結婚吧。”
  “好啊,我們結婚,”路雲沒片刻猶豫,眼中淚痕未退,唇邊已然掛笑,此刻她心滿意足,終於,她的掌紋,又纏繞回自己的掌心。程旭的眼裏,有星光點點,那是天堂的色彩,人間的溫暖。 一時間,路雲隻覺得安詳平靜,到巴不得這般站在雨裏過一輩子也好。
  程旭握住傘柄,轉動,傘柄上的“禾”字安然無恙,程旭指給路雲看,“我姓的偏旁。”
  也是他嗎?大雨裏送傘的少年?路雲倒沒再意外,原來,尋覓又尋覓,他一直在這裏,眼中的淚珠,輕輕滑落,“阿旭,你認識我有多少年?”
  “最少一百年,你呢?認識我多久?”程旭伸手,替路雲檫掉臉上的淚水,同時也意外她怎麽沒意外。
  路雲心事婉轉千回,這男人之前什麽都沒說,隻因不想自己因為他長久來的關注而感激,他看似柔和,卻委實驕傲,難免耿耿於懷,打壓,“阿旭,其實我不太清楚現在印象裏的你,是現在的,或是以前的。”
  與至愛分離日久,程旭本是柔情萬斛,這會兒被路雲一句玄乎乎的話弄得很奇怪,一下子竟意趣全無,望路雲發呆沉吟半晌,程旭索性結束話題,“你出來做什麽的?”
  路雲才想起來,自己下來是為程媽媽買治療風濕痛的藥膏的。
  “那回家吧,藥我帶回來了。”程旭拎地上的旅行袋,說:“你幹嘛又把這破傘拎出來用?”
  “哦哦哦,別提了,”路雲懊惱,“我這段時間快把我家的傘丟光了,天氣好討厭,一下子有雨一下子又沒雨的。”

  第十三章
  路媽媽一早就開始打電話,不是一通電話,是一通一通的電話。路雲剛起床,聽母親宣揚,“來喝喜酒,來喝喜酒,就是說啊,我家小野要結婚了,哈哈哈~~我也沒想到嘛,太意外呢,我就要熬出頭了,還有哦,我家雲雲喜事也要辦,哎喲,當然是先娶再嫁嘛……”吃驚!
  “我哥要結婚?跟小令?媽,你沒弄錯吧?”路雲刷牙洗臉出出近近N次之後,終於等個空擋,逮住剛撂下電話的娘親問。
  路媽答,“你哥今天大早說的。”又去撥通電話,順便叮囑女兒,“你快點梳洗,馬上到點上班了,晚上帶阿旭回來晚飯。”
  哥哥就和小令結婚嗎?前些日子小令不是還在為子遊傷心?這麽快就忘了嗎?路雲迷惑。抬頭看鍾,是,要到上班時間了。這個時間阿旭也回醫院上班了吧?現在的他應該在去醫院的路上,穩健身影,經過一排花木,習慣的路過兒科,啊……兒科,子遊……
  路雲拎起背包,飛速換鞋,叫,“糟糕糟糕,要命了啦。”開門向外跑,差點撞到端一鍋熱豆漿的路野。這次換路野叫,“你跑什麽?趕著結婚啊。”路野滿腦子都是結婚的事情。
  很久沒這樣回醫院了,閉著眼睛,也能繞過大門,走另一邊的林蔭路。路邊花草交雜,一帶籬笆上爬滿開著粉白花朵的薔薇,經過一隻長椅,這樣走上50米,從邊門拐進去,是位於一樓的兒科。程旭一路聽著一長排病房中傳來的小孩子的哭聲,笑聲,啞啞學語聲,慢悠悠前行。再前一間,就是醫生辦公室。程旭想,推開門,或者,他能見到子遊。他知道子遊離開這個世界了,不過,很奇怪的,很多時候就是會那麽固執的認為,隻要出了隔離區,回到醫院,經過兒科的走廊,推開辦公室的門,一定能看到子遊束著馬尾,披著白製服的背影,他還會轉回頭,對著自己笑。
  汗濕的額角和手心,程旭緊張莫名,帶著種等待裁判的心情,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是有個穿著白製服的背影,可惜他沒有束在腦後的馬尾。沒有馬尾也好,程旭近乎錯亂的想,可能子遊剪短了頭發,請讓我看看他的笑容?那人回頭,微笑,“程醫生,早上好。”啊,不是子遊?居然不是子遊?真的不是子遊?程旭僵硬的回個笑容,機械退後。子遊,他真的離開了,如此絕情,連再見都沒說一聲。在隔離區,拚命撐了兩個多月的程旭,崩潰在怡和醫院的走廊,心如刀割,積壓多日的淚洶湧。
  胸外的老主任見到程旭倍覺親厚,“阿旭阿旭,你回來太好了。咦,你怎麽了?見到我幹啥要哭?”程旭無語。
  門外踉蹌著閃進來滿頭是汗的路雲,氣喘籲籲。經常晨跑不是沒好處,街上塞車,路雲半路下車跑來的。這次她跑的很快,是想擋在程旭前麵,請他不要經過子遊住過的地方。可是,這個城市,這坐醫院,對程旭來說,留著太多往日痕跡,路雲根本擋不住讓程旭不受傷。
  是衝到程旭懷裏去的,忘乎所以,路雲哽著喉嚨,“我發誓,我會好好的學做菜,手藝練的象子遊一樣好。我會學吉他,我會好好唱歌,我會衝奶茶,我會博覽群書,偶爾也給你拽文,阿旭,子遊會的我都會去學會,要是有辦法,把我的靈魂換成子遊的也可以,阿旭,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程旭隻管搖頭,抱著路雲,痛哭失聲。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時。今後,還會不會有那樣的朋友,捶他一記拳頭,再說句吊兒郎當的話來暖他的心?
  程旭路雲這一哭,哭濕了怡和幾多醫生的手帕紙巾。套段張愛玲《傾城之戀》,一場瘟疫顛覆下來,許多人死去和痛苦,獨獨成全了一個糊裏糊塗的路雲,讓她認清自己的心意,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人。這個世界多少有點不可理喻,不知道何為因,何為果,若非如此,程旭和路雲之間,或不知道還要拖到幾時去?
  程旭說要去買禮物拜訪路家,偕同路雲逛商場買禮物,嘴裏嘮叨的事情卻與求婚無關。路雲說的是兄長和小令,“你看嘛,我哥很奇怪,為什麽不多給小令點時間?現在小令心情不平複,做決定會草率會衝動啊。”
  “我覺得很好,我對他們有信心。”
  “為什麽你會有信心?我總怕他們結婚沒三個月就離婚。小令任性,我哥沒責任感。這是錯誤的決定。”
  “錯有錯的美麗。”
  “美麗?天啊。”路雲鬼叫,“搞不好會離婚誒你還來說美麗?”
  “不是的,”程旭心平氣和,牽著路雲的手,問她:“我們假設,如果兩年前你做了錯誤的決定嫁我,現在你會不會後悔?那個時候,你並不愛我。”
  “我不會後悔。”路雲思索片刻給出答案。“可小令和我哥跟我們不一樣啊。”
  “有什麽不一樣呢?”程旭指指前麵幾個戴口罩的人,道:“雲雲,你覺得不覺得,其實生命很脆弱,旦夕禍福,無法預測,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等著我們的是什麽。所以,有時候,一些事情想做就去做,不要總以為有的是明天和機會。說不定,一個午覺醒來,這個城市就傾塌了,從此那些熟悉的麵孔和聲音,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既然我們永遠無法預知未來,那就應該好好把握現在,不要浪費時間。雲雲,其實我很後悔,沒在兩年前向你求婚,雖然那時候,你一定不會答應。”
  路雲又要哭了,嘴巴硬不饒人,“你不是應該後悔沒在一個下著大雨的下午撐把爛傘送我回家嗎?”
  程旭淺淺笑,溫柔流轉,沒預兆的突然低頭,大庭廣眾下,吻住路雲的唇。隔壁櫃台有試用的數碼攝象機,對著大廳,連著十來台大大小小的電視,接吻的畫麵無意間攝錄成十來個特寫,在路雲和程旭身後回放,每個鏡頭裏都讀得到那份甜蜜,是路雲想要的甜蜜。不是不感慨的,從前,路雲想在明宇身上要求到百分百的愛情,無果,當路雲已經不希翼白百分百的時候,程旭卻給了她百分百的愛情。
  再去見明宇,路雲買了各色茶葉,茶包,甚至花茶。那種小小的玫瑰花,一朵朵泡在水裏,慢慢的花瓣舒展,芬芳四溢。路雲知道明宇未必喜歡喝,不過,或者會喜歡看,喜歡聞。
  等在醫大附近,明宇下班會經過的路邊。醫大附院旁邊的建築物被拆了,聽說是要建一個大的傳染病房,這次的SARS總算被扛過去了,誰知道會不會卷土重來呢?路雲站在廢墟旁邊,拎著一大袋茶葉茶包,對著一地的瓦礫和瓦礫下麵掙紮出翠綠的一株植物發呆。把廢墟消滅,重建大廈,是需要點時間的吧?
  “你怎麽在這裏?”明宇在對麵車站盯了路雲三分鍾後,指望她先發現自己的想法破滅,上前詢問。
  路雲嚇了一跳,猛回頭。明宇道歉,“對不起,嚇到你。”
  “沒關係,我因為有話跟你說,所以到這邊找你。”路雲發現,明宇看起來和程旭一樣,瘦了一大圈。不過路雲不能很感性的關心這些,明宇一向認為這種說法曖昧俗氣,象長劇對白。
  看著路雲,俏麗的馬尾,自然下垂的幾綹劉海,明媚的眼睛,粉紅精巧的唇,明宇沒來由覺得悲傷。那年初夏,路雲就是這樣,穿過半個城市,來找明宇。有風吹過,路雲的連衣裙被風吹的裙裾輕揚,似欲隨風而去,明宇忽然說:“和上次見比,你瘦了好多。
  路雲低頭,鼻腔酸澀,明宇,到底,是我辜負了你。緩慢堅定的開口,“明宇,我~~阿旭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們近期會結婚。所以,明宇,我來跟你說再見。”
  “看著我的眼睛說,讓我知道,你是如何與我說再見。”明宇不相信,她是在逃避吧?一定是撒謊,“雲雲,你已經不愛我了嗎?”
  路雲凝視明宇的眼睛,清楚重複,“明宇,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即使我仍然愛你,你也不在乎?”
  路雲眼波澄如秋水,“我不能在乎,謝謝你愛我那麽多。”
  明宇胸口被什麽錘了一下,很痛,他再也無法偽裝平靜,忍不住提了點聲音,茫然問路雲,“為什麽你選擇他?他哪裏有我好?”
  “他沒你好,”路雲承認,“他衝動,傻氣,不夠有才情,不是最聰明,他不會八麵玲瓏,沒有天賦異秉,不懂經營之道。可是,明宇,我就是最愛他,最想保護他。其實,我沒有選擇他,是他選擇了我,老早老早就選擇了我。”
  誰知道這是哪國的邏輯?“他沒我好,你還選他?還最愛他?願意保護他?”明宇臉都快氣變形了,“這個理由,你讓我怎麽接受啊雲雲?有沒有再好一點的,讓我輸的心服口服?”
  “沒有什麽理由,”路雲有幾分無措的搓搓手,定定神,說,“明宇,其實,看著你眼睛的時候,我仍然會為你心動。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留在你身邊,我怕我會改變,變成一直以來我討厭的那種樣子,我可能會越來越不喜歡自己。時間越久,越會覺得,活了那麽多年,好像被誰騙了似的,我不想要這種感覺,這樣的成長,會讓我枯萎。我這樣說,你懂嗎?”
  又來了,明宇好崩潰。每次,他都很怕路雲認真的講事情,她越認真,他越摸不到頭腦。隻得很認真的哀求,“雲雲,拜,托~~這次不要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說點我能聽懂的好不好?”
  這就是明宇啊,他和她到底不是同一國的。路雲望住明宇,笑了,“我是說,王子殿下,你應該等你的灰姑娘,我是公主哦,我得跟牧童去私奔了。”
  “雲雲~~。”明宇噓口長氣,閉上眼睛,以手撫額,一副快暈死過去的樣子。
  “好了,不和你亂扯,說正經的。”路雲把手裏一袋子茶葉茶包交給明宇,“喏,什麽茶葉都有。我知道,可能你未必喜歡喝,不過拿來聞味道也好。偶爾興致來了,換個口味調劑一下,或者,能換個心情。其實,世界上沒什麽難喝的茶,難看的顏色,每種味道都很美好。”
  “謝謝。”明宇木然接過。
  “我要走了。”路雲說。明宇冷淡鎮定,沒有表情,沒有言語。他還是受傷了,路雲想,可是,他是如此出色的男人,沒理由不幸福。相信,會有個與他匹配的人在某個路口,等著與他相見。終究,我隻是路過,路過他的美麗,路過他的冷漠,路過他的城堡和天空,在他的眉目間,留下一個記號。時間會過去,那記號,會被歲月消磨掉。
  “明宇,再見,你珍重。”路雲微笑與明宇相別,那笑容,映在明宇眼裏,燦爛一如天邊的霞。她與他錯身而過,自此後,她的一切,隻怕與他再無關係。
  失去你,我要這些茶香何用,富麗堂皇的味道,隻會讓我更痛苦。
  明宇路過廢墟,這樣想著。鬼使神差又走回醫院,明宇路過同事,問好,微笑,閑扯幾句,心頭呻吟,雲雲,失去你,我要這些茶香何用?
  迎麵來的實習生客氣的給明宇讓路,問好,微笑,明宇路過恭維,雲雲,失去你,我要這些茶香何用?
  誰要留下這些繽紛的色彩味道來襯托我的冷清?明宇路過垃圾桶,恨恨的把茶包茶葉丟了進去。繼續漫步在一片荒蕪,走前一段,又反悔,跑到垃圾桶邊,還是舍不得,真是舍不得,可是可是,絕情的女人,如果你舍得下我,我何苦非要你不可?
  明宇對著垃圾桶裏包裝的精致無匹的茶葉盒子筒子滿心痛楚,他路過一個女人的溫暖和眼淚,給自己留下漫無止境的寒冷和孤單。
  掉頭又走掉,愛情這個遊戲果真無聊好笑,謝明宇堂堂頂天立地的人物,竟被愛情耍的團團轉,以後,若再信了感情這物事,明宇重誓,他的姓倒了寫。

  第十四章
  程月學成回國,在機場見到來接機的程旭和路雲,不無調侃,“阿旭,我從來不知道,象你這麽笨的孩子也可以娶這麽漂亮的太太。”
  程旭呲著口白牙戲說:“那是因為這個城市最笨的那個被我撿到。”程月大笑。
  而程旭推著姐姐那一車六七個大小箱子時,也少不得搖頭一歎,“姐,你果然不負眾望,沒有豪情萬丈的出去,空空行囊的回來。這可就是衣錦還鄉?”
  程月辯解,“有一件行李不是我的,我替人帶回來。”
  那也有六件行李嘛~~這老姐,真是,程旭無奈。
  程月替人帶的行李是件望遠鏡,她不想答應,怕出了問題又要賠錢。可扛不住樓上alex的同學左拜托又拜托,說托運不安全,會碰壞零件,程月隻得帶了回來。那隻該死的望遠鏡啊~~程月覺得她這輩子都不能明白,又不是搞天文的,有事沒事幹嘛要看星星?
  說起Alex謝,程月那不是一般的有意見。程月對他最初的記憶,是那年在大使館等簽證的時候,見一油頭粉麵的慘綠青年吃麵包~~相信嗎?這個世界上有種人吃麵包象吃香蕉一樣,把皮剝了吃。程月當時很想揍他一頓然後把那些地上的麵包屑都塞進他嘴裏,再告訴他該怎樣愛護食物,娘地,教一句,給一巴掌。
  當然,程月沒啥機會這樣做。後來,簽證辦好她拎了行李,山長水遠的飛去加州曬她的太陽,也曬曬月亮。沒多久,她為了趕上課衝下樓的時候,撞到了一個人,還把那個人抱著的望遠鏡撞壞了。程月當時甚是汗顏,連聲道歉。
  結果那人還是臉黑黑,翻檢著包裹裏那些顯然沒辦法複原的零件,硬邦邦一句,“講點比道歉有用的。”
  程月安靜下來,跟事主對視兩秒,“多少錢?”話說,這廝看上去真是眼熟。
  事主說了價位,程月不接受,“先生,你應該把折舊打進去吧。”
  事主聳聳肩,“沒有折舊,許多配件是新的。”
  “那舊的配件呢?你口說無憑,又沒有發票,再說撞到你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也沒看路對不對?對不起,我不能按照你說的價位賠償。”
  事主也算是個幹脆爽快人,居然打個七折。程月趕時間上課,也就很爽快的應允,“我叫MOONY,住二樓,我沒辦法在最近一個月內還清欠款,三個月分攤可以嗎?把你的地址電話和姓名告訴我。”
  事主掏出紙筆寫給她:“ALEX,謝明宇,四樓A。”
  那年加州的雨季真是長,長得讓程月以為,是不是太陽睡到海裏再也無法升起了。第一次給謝明宇還錢是剛從打工的PUB回來,身上淋的半幹半濕。
  明宇很客氣的把程月讓進來,招待咖啡,“外邊雨很大嗎?等我拿塊毛巾給你。”
  程月搖頭,“哦,不用,這樣就可以了。”從挎包裏拿出信封,“喏,說好分期給你的,這是這個月的,估計再兩個月你可以買新的望遠鏡。”
  明宇端起咖啡,輕啜口道,“其實不用這樣急,我已經買了新望遠鏡。再說拿現金不是很不方便嗎?你可以等手頭寬裕的時候把帳一起轉進我戶頭。”
  程月坦白告訴明宇,“我喜歡現金,感覺很好。”
  明宇堅持,“這是習慣的問題,其實這樣既不安全也不實用,平時購物用卡不是很快嗎?”
  程月保持沉默,跟這優越感十足的家夥談現金和現金的感覺如同與夏蟲語冰。抬眼看窗戶前那架嶄新的望遠鏡,隻好換個話題,“你天文係的?”
  “不是,我學醫的,”明宇隨手取過桌上小竹筐裏的麵包,撕了外麵一層皮,他晚飯沒吃飽問程月,“你呢?”
  “我學生物。”程月看著明宇的動作,驀地記起,大使館外那個吃麵包隻吃麵包芯的家夥。難怪那天在樓下撞到他的時候覺得眼熟,原來他和自己來自一個城市。對麵的明宇正把一截麵包芯塞進嘴裏,小竹筐推到程月麵前,程月婉拒,“我不餓。”繼續喝咖啡。這廝雖一臉虛偽的假客氣,人品很差的樣子,但衝泡咖啡的手藝真不錯,害程月不喝完都不想告辭。繼續閑扯, “又不是學天文的,幹嘛買望遠鏡?”
  “愛好,”明宇很百無聊賴的死樣子吃完麵包,真讓人看不下去。
  “這個愛好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多無聊。”或許因為不喜歡眼前這個精致優雅的浮誇公子,程月索性大放厥詞,“用望遠鏡看天空對生活有幫助嗎?一點建設性都沒有。”
  謝明宇卻是好修養,並不動怒,“愛好就是愛好,沒什麽道理好講的。MOONY平時有什麽愛好嗎?”
  “我?沒什麽愛好。”程月愛錢,不過這個愛好不適合跟眼前的ALEX說。喝幹杯子裏的咖啡,站起來,“謝謝你的招待,今天晚上打擾了。”
  明宇送她到門口,極紳士的為她拉門,“不用客氣,歡迎有空來坐坐。”
  程月臨出門向明宇要了賬號,還是轉帳吧,她一點都不想再和這家夥喝咖啡,雖然他咖啡衝的不錯。
  事實上,真要問程月愛好什麽,有點難為程月。她愛錢,隻愛錢,取之有道的那種錢。賺錢是程月今生唯一的目標。撞壞別人的望遠鏡是程月人生中的意外,她必須要把她最愛的銀子拿去給別人,程月本已十分心痛。若那個拿了她錢的人可愛點也就算了,偏又是個不尊重食物,十分虛偽十分可惡十分自以為是十分驕傲的人物,簡直十惡不赦。程月這輩子最討厭此類人種,所以,決定以後把這個ALEX當透明。程月尋思,自己呆的那個城市明明好山好水,人民勤勞可愛,怎麽能養出ALEX那樣的敗類呢?百思不解。
  那年夏天的一次聚會上,程月見到明宇。席間,他亮出招牌的溫文笑容,與物理係同期討論融資和股市,但程月能看到他笑容下的無聊與不耐。這種人很惹人厭對不對?做作的那叫一個天昏地暗。
  有同學叫明宇,“ALEX,怎麽不和MOONY喝酒?你們好像是同個城市出來的是嗎?以前見過沒有?”
  明宇淺淺笑,“之前沒有。”對程月舉杯,再無多言,一杯滿幹。程月覺得謝明宇也不喜歡自己,不過,幸虧如此,今後省得應酬他。
  和謝明宇同住一棟公寓的那些日子,她打工上課,他上課逛街,出出進進,數不清多少次遇見時,兩人相互對視一秒,一式的淡定表情,頷首致意後為對方在心裏冷笑數聲,然後擦肩而過,生活繼續,這是兩個來自故鄉的年輕人在異鄉的唯一交集。聽人說過,明宇私下裏稱moony程為瘋狂的現金迷。而程月,背地裏稱Alex為沙文豬。
  比較讓程月不能理解的是,謝明宇那種沙文豬也會有女生喜歡?!她曾見過有女孩子為了請明宇去跳舞,在公寓樓下等他很久,恐怖!人的興趣真奇怪,偏有人把披著人皮的青蛙當王子看,全TM毛病,這年月沒男人不能活是不是?何況那青蛙還是個自以為是的敗類。程月不要男人,她賺錢攢錢已經成癮,要多虧那敗類的望遠鏡成全,她才發現其實美國的銀子超好賺。程月神采奕奕,真是,男人哪有美金可愛?
  想不到與謝明宇做一年多鄰居後,有日輪到程月等他。當然,如果不是因為程月的同學找上門來,程月斷不會幹這蠢事。
  程月的同學叫Rebecca,漂亮尤物,身材那叫一個玲瓏有致,蜜色肌膚,栗色長發直長到腰際,眼珠子碧綠碧綠的,沉沉如一汪湖水,相貌出眾也就算了,還是大珠寶商的掌珠,果然是備受上帝寵愛的女生。其實程月與之交情不深,那天,很意外的Rebecca請她喝咖啡,拿張米白宣紙給程月看,“親愛的MOONY,可以介紹我跟你的鄰居ALEX嗎?我想請他教我學習中國書法。”
  紙上的字鋒芒隱藏,詞卻輕盈飄逸: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程月不懂字,這樣瞧好像還不錯吧,反正現在隻要能玩點臭墨就算一雅人了。哪怕寫字的人是具僵屍呢?裝著很有興趣的問Rebecca,“是ALEX的作品嗎?好棒啊,我都不知道他會寫這樣好的書法誒。”程月覺得自己夠虛偽,不過中華兒女之間再不和是自家事情,熱鬧不能讓外人看了去。問, “你是在哪裏得來的?”
  “上次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正好他在,當眾寫下的。哦,他真是出色,好有才華,我太驚訝了。本請他教我,可是他來的晚走的早,我沒等到機會。聽說你和他是鄰居,所以我來拜托你,MOONY,可以嗎?” Rebecca熱烈的盯住程月,一雙綠眸亮如貓眼。
  問題是哪有這樣拜托人的?不說薪水問題嗎?程月挺直腰杆,公事公辦,“不如你先說一下你的條件,比如說你什麽時間方便學,還有就是時薪的問題,我跟他提起來的時候也好說話。”
  Rebecca笑,樣子十分誘惑,“什麽時間學都可以,至於時薪看他的要求,多少都沒問題。”
  程月表情暖如春風,“OK,我幫你問,三天內給你回音。”回頭卻去找她朋友裏那些看起來能寫點字的,專寫那句“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反正,程月是打定注意不讓謝明宇有這便宜占。拜托,他已經很有錢了好不好,現在窮人那麽多,沒道理好事全落他頭上嘛。
  可惜沒人寫的字象謝明宇,不象就不好回人家Rebecca吧?到了第二天半的時候,程月有點火大,抓一平時對自己有點意思的憤青問,“你不是高幹子弟嗎?怎麽可以不會書法呢?”
  憤青答:“我會小提琴。”
  程月怒,“有屁用?拉的跟驢叫似的。”
  別無選擇,程月隻好去等謝明宇。見到遠遠開來的那輛黑色別克,忍不住心裏奚落,真是大少爺脾氣,連買二手車都要買名牌。其實也不算過分,隻不過程月就見不得這號人,明明狂到誰都不瞧在眼裏偏裝出份謙遜溫良的樣子。下車的ALEX戴了幅茶色太陽鏡,灰T恤,米白休閑褲,幹淨的身上找不出一星灰塵,程月半擋條道,頷首,“午安,可以占用你兩分鍾時間嗎?”
  明宇摘下眼鏡,點點頭,沒什麽表情,抱著一疊書本,安靜的等MOONY說話,嘴裏連半個字都吝嗇吐出來。
  程月硬著頭皮講了Rebecca的情況。靠,TNND,自己當時怎麽能想到趟這趟混水的?頭殼壞了,這爛人銀子多銀子少跟自己有甚關係,何必看不下去呢?利落的在兩分鍾內講完,等ALEX的答複,估計這眼高於頂的家夥不會答應。誰曉得~~
  “可以,我每個禮拜教兩次,每次兩小時,時薪100美金,我電話你知道的是嗎?有問題打給我。”
  程月傻楞楞看ALEX丟下話從自己身邊走過,暫時腦震蕩,隻剩一個數字100美金時薪的殘存記憶,眼前晃動的全是美金符號,半分鍾後悔到腸子青,怎麽可以有人賺錢賺的這樣容易?蒼天無眼!定定神,程月電話給Rebecca,100美金誒,沒道理漂亮寶貝會答應吧?
  “他連見都沒見我就答應了嗎?太好了,時薪100元?哦,沒問題沒問題,上帝,我的MOONY甜心,你真是好人,我愛死你。”Rebecca似乎心情靚到月球上去了。程月心情不好,老天,世界上沒有什麽才藝比寫書法更美好的了,100美金的時薪,Rebecca怎麽答應得下去的?家財萬貫也不是這樣糟蹋的吧?手機裏Rebecca那麽那麽熱切的問,“我什麽時候可以見他?”
  程月恍悟,靠,整擰了,這貓眼女人醉翁之意,根本誌不在字而在人啊,幾乎就能看到那雙碧綠晶亮的眸子閃閃發光,挖出來鑲到戒指上還有沒有這麽亮?不過……不過……程月又樂了,似乎已預見狂人宇被性騷擾時不勝其煩的樣子了,妙也,這分明是介紹隻老虎給他嘛,這樣不玩的話就是辜負上帝了。程月沒來由的確定,ALEX絕不會喜歡貓眼女Rebecca,心情瞬間大好,語調歡快,“沒問題,Rebecca,我來幫你們約時間。”
  謝明宇就那麽去賺他的美金去了。有次程月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去看謝明宇怎麽教書法,
  竟看到Rebecca手撫上狂人宇的麵頰,說:“ALEX,我愛你----”
  程月當時眼珠子險些瞪出來,這是妖精要吃唐三藏了嗎?吃驚之餘極想暴笑。轉眼卻見謝明宇捏毛筆的手故意斜了斜,Rebecca的一件漂亮裙子毀了。這男人~~。
  沒過多久,聖誕節前夕,程月收到謝明宇的短信,約她在樓下清淡片刻。清談?太壞了,好歹喝個咖啡之類的吧?一時間心情不漂亮,程月也懶得短信應他。下班回公寓時,仍見到撐著把傘等在樓下的謝明宇。他還真守時,象他這類自命不凡的人種,也隻剩下守時的好品德了。
  程月放好摩托摘下安全帽,抬頭卻見ALEX露出微笑的麵孔,噫~~,很少見他笑,原來這爛人笑起來還人模人樣的。
  ALEX說,“moony,很準時,象你這麽自命不凡的小姐,大概也隻剩下守時的好品德了。”程月不由得暗歎,他們討厭對方的程度真是一致,空前默契。接著謝明宇又損她,“你的摩托和雨衣的搭配真是天衣無縫,夠俏皮。”程月知道,這廝是嘲笑自己的那輛火紅摩托和綠雨披。哈,這狂人與自己打招呼的方式憑地真刻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程月暫不計較。走上前去,拉好自己的雨帽,知道沙文豬的那柄黑色大雨傘不會遮到自己的頭上。“下午好,找我什麽事情?”程月開門見山。
  “關於Rebecca,”明宇也簡單明了,“她是你介紹給我的,你應該知道她學書法的初衷。”
  程月條件反射,先用眼飛快在明宇身上掃瞄一遍,說:“知道。”
  明宇冷言,“我若有損失你用眼又看不出來。”
  程月認定明宇已有損失,挺樂,“我看不看得出來有什麽關係?”
  “有啊,你害我損失很多錢,中國人都不幫中國人。你要是早告訴我Rebecca另有所圖,我把時薪叫到八百美金,她會答應。”明宇篤定。
  程月報剛才的仇,一臉鄙夷,“你這麽想賣自己?那你可以讓她給你加時薪嘛,對了,你還來真的啊。”
  明宇不怒,半抗議:“喂---。”音拖的長長的,接著又說:“這不叫賣自己,你不要想太歪了,就是不能要求加時薪,所以找你幫忙。”
  程月聳聳肩,“好吧,我能幫你什麽?”
  “你介紹她來學寫字,沒得什麽好處吧?不如你跟她討個人情。”
  “死老外哪裏認人情?”
  “你試試看啊,不試怎麽知道?”
  “那我跟她試什麽人情?”
  “我看中她家店裏一款藍寶石戒指,不如你就跟Rebecca說你想要,問她肯不肯打折賣給你。”
  程月奇怪,“你為何不與她明言,中間拐這個彎?”略加琢磨,心內了然,他是不想和他的學生牽扯不清。
  明宇說:“這個跟你沒關係,怎樣?要不要補償我?”
  程月簡直背過氣去,敢情現在是自己補償他而不是在幫忙?這不是胡攪蠻纏嗎?不過,她也不想同胞被老外迫害(是迫害嗎?),就在一種很不情願卻又沒有拒絕~~頗難分析的心情下,“好~~吧,我試試看。”程月答應了。
  明宇淺笑,帥氣迷人,“那先謝了。”
  程月沒表情,“不客氣,誒,你一大男人要寶石戒指做什麽?”
  “這個跟你沒關係。”明宇還是那句,朝程月頷首道別,“我還有事,回見。”撐傘離去。那把大黑傘始終都沒罩到程月頭上過,這男人真是太小器了。
  程月後來想,戒指當然是給女人的,兒女對母親一般沒這份心思,多數是給女朋友。驚訝,怎麽這樣的沙文豬也有女人肯嫁嗎?那女人眼光還真差啊。
  過了聖誕,程月去敲謝明宇的房門,帶去那顆完美無缺的藍寶石戒指。明宇在燈下對著戒指微笑,程月沒見過他笑的那麽好看過,似乎他未來的幸福甜蜜就在眼前了。接著他笑容收斂,“你會不會藏了真的換了假的給我?”
  程月一口咖啡噴出來,幾乎被嗆死,隻恨手裏沒刀不能直接砍過去。明宇篤悠悠喝咖啡,“開個玩笑,何苦那麽大反應。”他感謝程月幫忙,所以送香水一瓶。程月拒絕香水,“這個對我沒用。”甜蜜溫柔的請求,“ALEX,麻煩折現。”沒有比現金更安全的東西了。
  程月沒料到明宇拿到戒指第二天就不再教Rebecca書法,天下傷情皆一般,碧眼美女借酒交愁,對程月哭訴,“我就那麽沒魅力?該死的ALEX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其實,左右看Rebecca,都是個有魅力的小狐狸,反正她小姐不過是找個看得入眼的男人,談場好聚好散的戀愛,是男人都不應該拒絕啊。之前,程月不懂ALEX為何效仿柳下惠,視誘惑如浮雲,之後卻多少明白一點,大概是因為那個藍寶石戒指的受領者,住在他心裏的女人。程月感歎,那女人,算好運。

  第十四章
  為了答謝程月,謝明宇在郵件裏說請她吃飯。那是家看起來很不錯的餐廳,謝明宇準時前來,依舊斯文淡漠,笑的時候也感覺不到溫度。程月遞給他磁碟和厚厚一疊資料文件,“望遠鏡下次拿給你或者你親自去我那裏取,好重,再說我剛才去研究院不方便帶。”
  明宇道謝,“辛苦了,我去你那裏取吧。”拿過伺應手裏的菜單,沒情沒緒的研究。“想吃什麽?”
  明宇叫了一桌子菜,程月勸阻,“可以了,我們兩個人吃不完啊,這麽浪費不好吧?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吃不飽穿不暖呢。”
  明宇冷冷道,“我浪費是我的事情,沒理由我吃飯的時候還要想想索馬裏的難民?”
  “你何必去想難民?”程月諷刺,“愛國點,你隻要想想自己住的這個城市裏仍然有人為三餐奔波就好了。”
  “為三餐奔波的人是他沒用,這個社會給每個人的機會均等,”明宇瞥眼程月,刻薄,“你什麽時候變得慈悲?做這種姿態也分人的,唐僧可以,耶酥可以,你不可以,因為樣子實在做作。”
  程月極優雅的吃掉麵前一盅烏龍茶香鰻,道,“同理,裝酷也分人的,木村拓哉可以,周潤發可以,你裝酷就很罪惡,身段不合,東施效顰。”
  MD,這麵孔精致的男人是株驕傲的水仙,此類水仙現在到處開花。程月心裏狠狠罵,豬,他們都是豬。他們都把自己當個人物,眼裏除了自己沒別人。他們要的世界,誰都要圍著他轉。他們要的女人,上得廳堂,入得廳堂,沒學問他們當你是白癡, 有學問的他們又嫌意見太多,聽話說你軟弱沒主意,不聽話就皺起眉頭說你不夠賢良淑德。愛這樣的男人是自討苦吃,女人的付出他們看不見,權當是理所當然。再高學曆的包裝也藏不住他們骨子裏的自私自利,嘴角是斯文的微笑,肚子裏卻鄙夷的譏誚。
  程月的諷刺明宇隻一笑而過,他一向不屑於與不相幹人等說那麽多,適可而止。明宇對麵前的食物沒興趣,坐在那裏玩弄著一隻打火機,倦殆,疏離,無所謂。他大多沉默,長睫毛垂著,眼睛不知道看什麽地方。隻不過他風度很好,對程月也不算太冷落。與在美國的時候相比,他顯得心不在焉,意興闌珊。
  雖然明宇沒食欲,程月卻吃的很盡興,天崩地陷了也是食字為大,沒什麽事情可以讓程月失去好胃口的。明宇看著據案大嚼的程月,不得不感歎,同樣是吃東西,路雲的無拘無束看起來自然天真,程月就粗魯醜陋。免不得心裏冷笑,這樣的女人他真是見多了,最是可惡。男人大度了不計較,她們把男人當傻瓜。男人若稍有算計,她們又嫌棄男人沒風度。還沒涉險江湖,先購置了軟蝟甲,練了金鍾罩 ,自詡已經刀槍不入,任是情天恨海放在眼前也不為所動,還沒付出已經在計算成本,你約她出門她預算已經開好。再多的學識再高的學位也隱藏不住骨子裏的色厲內荏張牙舞爪。她們最常罵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豬,私下閑談的內容又離不開男人,嘴裏掛著,心裏吊著,眼裏瞟著。
  這是moony程與Alex謝相識兩年來第一次單獨吃飯,卻吃的各自心懷叵測,同桌異夢,但好歹是酒足飯飽。臨別前程月給了明宇她家裏的地址,方便他來拿望遠鏡。
  程月當然沒那美國時間計較謝明宇幹嘛不開心,隻管一門心思忙弟弟的婚禮。她喜歡未來的弟媳路雲,如今這樣簡單善良,宜家宜室的女孩子不多,能進程家門是程家的運氣,所以,愛屋及烏,程月卯著勁對路雲好。平時不愛花錢的她把在美國攢的那些銀兩大方的用去路雲身上,還訂了件華麗的婚紗給路雲,午後時光,十八道金牌令箭發出去,把路雲和弟弟召回家,讓路雲換婚紗自己看。
  誰曉得明宇偏巧趕這個時間來敲門,他來拿望遠鏡。前去開門的是程媽媽,明宇很禮貌的問,“您好,我找MOONY程。”
  “摸你程?”程媽媽重複一句,看著門外模樣漂亮的年輕人,怎麽他說話自己聽不懂?
  回應,“這裏沒有摸你程。”
  聽到聲音程旭跟過來,瞪著門外的明宇,嚇壞,半晌:“你認識我姐?!”
  明宇也嚇壞,“Moony程是你姐姐?”程旭點頭,世界真細小,明宇苦笑,“我來拿令姐幫我帶回來的望遠鏡,我同她是在加洲留學時期的鄰居,她住二樓,我四樓。”
  “哦,是這樣啊,”程旭好意外,連忙請明宇進來坐,“你等一下,我姐在房間裏。”程旭沒說姐姐在房間裏是陪路雲換婚紗,怎麽說呢?
  程家客廳撲麵而來的是一團喜氣,滿坑滿穀的大紅喜字砸進明宇的眼裏,還有新的家具,被麵,床單,各色包裝盒子,糖果,衣物,程家,在準備辦喜事,給誰辦的?程旭和路雲?明宇被充斥在周圍的熱鬧繁華壓迫到無法呼吸。
  有扇門打開,出來身穿婚紗的路雲和程月。路雲笑的燦爛無比,裹在一團輕煙素霧裏。她好美,象朵輕雲,明宇痛心地聽她叫程旭,“阿旭,看,你覺得怎麽樣?”
  她曾經是我的新娘,明宇悲哀的想,知道她會嫁於別人,可是驀然見她穿著婚紗,新郎不是自己,仍然甚有落差,原來眼睛看到的和想象中的感覺,不一樣。
  路雲抬頭看到明宇的一瞬,笑容凝固在臉上。
  程月看著明宇見到路雲後倏然變白的臉,不明所以,又似有所悟。
  程旭是了解的,他知道他的傷痛。如果今天自己的位置與明宇互換,此中依然,這一羽孤單,細思量,淒涼是一般樣。
  客廳裏除了走去裏間接電話的程媽媽,四個年輕人心思徊異,麵麵相覷。
  明宇眼深如井,直視路雲,“不要指望我恭喜,”明宇任性的不給祝福,“不要給我喜貼,我不會去喝你的喜酒。”
  可以的,不給祝福,不喝喜酒,都可以,路雲知道明宇不開心,可是她也知道不能對他的心情,表示憐憫和歉意,因為他是那樣驕傲的謝明宇。
  程月迅速分析情況,自己的弟媳,難道是藍寶石戒指的受領者?應該戴藍寶石戒指的女人,嫁給自己的弟弟,戴了白金戒指,有點……虧,對不對?
  明宇掉轉目光,對著程月,“我來拿望遠鏡。”程月把裝望遠鏡的盒子遞給他。明宇嘟噥句謝謝,心情差,差到不想掩飾。他甚至不願意和程月多話,並且不願再與她有聯係和糾纏,他隻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和程旭路雲有關聯的人,不要!
  再凝視路雲一眼,明宇的眼裏浮了層水霧,閃著幾星脆弱的光點,想說再見,可那句再見,竟也無法出口,這間喜氣洋洋的屋子,明宇呆不下去,沒有道別,退出。外麵的陽光好刺眼,明宇眼裏那層水光,在陽光下融化成滴晶瑩的水珠,他的靈魂失控。
  “ALEX,ALEX,”後麵追來程月,“我幫你叫車,你搬著東西不方便。”
  “不用。”明宇看都不看她,繞過擋在身前的程月,抱著望遠鏡獨自前行。從今後,明宇的生活裏隻有望遠鏡和星星。程月驚在當地,因為明宇眼角那顆淚珠,老天啊,他居然會哭?!!!
  程家的客廳,程旭站在窗口,看著遠走的明宇,對路雲說:“他很難過。”
  “我知道,”路雲靠在阿旭旁邊,“可是我想,一切會過去的,他是好人,一定會幸福。”
  程旭擁路雲到懷裏,抵著她的額頭,說:“是的,就象我們一樣。”
  窗外,明宇的背影漸行漸遠。路雲還記得初見明宇,是在家咖啡館的落地常窗前。她很不情願前去相親,卻意外的見到一個王子,是路雲最喜歡的那種漫畫裏的王子。他穿著件米白色暗條紋襯衣,黑長褲,頭發不長不短,打成時下流行的薄碎發,額前的劉海沒遮到他濃長的眉毛,春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有種打了朦朧光出來的效果,他目光幽深,神情安靜,整個人清朗到不像話。路雲頭一次,因為貪看王子,而忘了幹掉麵前碟子裏的水果蛋糕。那是很美麗的從前啊。
  Sars終於過去了,新聞裏播報非典的死亡率接近零,出院的康複者越來越多。程旭看這些新聞的時候,表情平靜。可是,在一些可以安然休息的夜晚,程旭卻會莫名的醒轉,一頭是汗,再也不能入睡。有次和路雲一起散步,程旭突然說:“你知道嗎?我們醫院的一個護士,一病下來就高燒,喘的連話都不能說,喝水吃東西也沒力氣,醫院人手緊,沒人貼身照顧她們,好可憐。後來子遊生病的時候,我不敢離開他,誰知道我不過眯了會兒眼睛,他就走了。要是我不休息的話,可能他還好好活著。”說著說著,程旭就眼眶紅紅。
  路雲知道,她的阿旭因為那些日子壓力太大,心理不堪負荷,而這些她都願意分擔。所以,每次她都靠著他,好好傾聽,款言安慰。“阿旭,你沒做錯什麽,你最棒了。你不知道,我多慶幸,幸虧,你仍然活著。因為你活著,我才覺得,我之前二十多年的歲月,是值得的。我所相信的,是存在的。我的夢想不是個玩笑,是能夠被人珍惜的。我的未來也是可以期待的。”
  程旭搓搓鼻梁,很難以置信的,“是不是真的,有那麽嚴重嗎?”
  “當然當然。“路雲連連保證,程旭寵溺的笑。
  路雲還沒忘記那個賭約,若後悔了當初選擇等明宇回國的決定,她要請阿旭吃海鮮大餐。當然,她並不後悔當時的決定,不過,她覺得有必要請程旭吃那頓海鮮大餐。那天,路雲去程旭宿舍等他下班,順便幫他整理東西。他的宿舍有段日子沒住人了,很亂,還堆著些子遊的CD,書籍,包括製服。程旭說要好好收著,想子遊的時候,就穿他的製服去上班。
  用一下午時間整理好雜務,開大窗戶,雨後的空氣幹淨清爽,路雲燒壺開水,衝奶茶,用子慣常用的那種方法,衝好放在桌上晾涼,等程旭回來。
  隨手翻閱一本雜誌,靜靜看一段句子,“他給了我整片的星空,好讓我自由地來去,我知道 ,我享有的,是一份深沉寬廣的愛,在快樂的角落裏,才能,從容地寫詩,流淚。而日耀的園中,他將我栽成 一株,恣意生成的向日葵,而我的幸福還不止如此,在他強壯溫柔的護翼下,我知道,我很知道啊,我是一個,受縱容的女子。”
  啊,我就是個受縱容的女子啊,路雲對自己說。在這個安靜的午後,白窗簾被風鼓起,一波一浪,在窗前蕩來蕩去,空氣裏有著開水沸騰過那股特別的水蒸氣味道,混合著茶香奶香,閑閑的看一段文字,等自己心愛的人,幸福無形無狀,不過如此,路雲幾乎想流淚。
  門口鑰匙聲響,是程旭,大著嗓門,“我回來了。哇,好熱,有沒有涼白開?”
  路雲沒說話,坐在窗前,聽著程旭的聲音,眼眶濕潤。程旭徑自灌奶茶下肚,終似有所覺,低頭看路雲,“你怎麽了?”
  路雲擦擦眼睛,問,“阿旭,你從來沒對我說過我愛你三個字是不是?
  程旭臉紅,支吾,“對啊,對,沒說過,那個----”
  路雲上前,環住程旭的腰,臉貼在他的胸口,“沒關係,不說也沒關係。”
  哦,程旭放鬆點,他一向覺得那三個字肉麻,不好意思講。再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沒道理老婆不知道啊。拍拍老婆的肩膀,“你不至於為這個不開心嗎?好啦,我一定說,不過你得讓我先去洗個澡,我一身人情味咧,等下再抱抱。”
  “人情味是什麽?”
  “就是---”程旭尷尬,“夫人,我忙一天了,渾身臭汗。”
  路雲含淚微笑,更緊的抱住程旭“沒關係,沒關係,你渾身臭汗沒關係,不說也沒關係,我來說,阿旭,我愛你,我愛你,很愛很愛很愛你。”
  程旭楞住,良久,伸長胳膊,擁緊路雲,“老婆,我向你保證,雖然,不是每天都是大晴天,不過,大部分的日子,都有陽光,可能,我會很忙,可是,稻草人,我一定都會有時間,陪你曬曬太陽。”
  路雲半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寬容的給了自己整片天空,可以自由飛舞,發傻做夢,寧可自己淋雨也要護得自己周全的男人。記得好久好久前的一個雨季,他借了把傘給自己,他話語容貌隱在雨簾後麵,看不清楚,無法記取。感謝上蒼,即使歲月經年,終於,自己可以把那把傘還到他手裏。而他溫柔生動的麵孔,落滿星光的眼睛,離自己那麽那麽近,眉目清晰。
  他是程旭,這個名字,這個人,刻骨銘心,記住了,就不敢忘記。
  當一切塵埃落定,繁華漸退,發現,原來,你一直住在這裏,隻要轉個身,就看得到你。

  尾聲

  沉默的走在每日經過的林蔭路,大廳,走廊,穿著白製服,明宇過自己一成不變的人生。念來去,如水流,徘徊久,歎息濃,明宇到不了他的路雲,到不了她的笑容,到不了她的溫柔,他雖沒牽住路雲的手,卻不能阻擋,偶爾,在一成不變的時光裏想起路雲,想起她的的小惡搞,米飯裏埋著的芥末,杯子裏的鹽水,口袋裏的果凍,不過,也就是想想,想想,到底,到底,到底是意難平……
  程月的新工作在醫大的生物研究室,離謝明宇比較近。都是生活守時有規律的兩個人,經常,他們在早晨的醫大門口不期而遇,如同加利福尼亞的學生宿舍,他們淡淡的頷首招呼,不同的是,他們會一前一後在林蔭路下同行段路,無人說話,明宇基本上當程月透明。而在程月眼裏,明宇安靜如路邊的木棉,一樹奪目的絢爛,燃燒無聲。
  程月曾有意無意向弟媳打聽過謝明宇這個人。路雲這樣介紹,“是個溫柔的王子,等灰姑娘出現的王子。”
  程月卻覺得,謝明宇象是懷念公主的王子。最終,是知道的,有一種舞蹈,灰姑娘不能跳。其實,現實裏的灰姑娘穿著玻璃鞋,站在晚風中等王子,等了很久很久,最後,輕輕對疲倦的南瓜車說,“我們回家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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