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蟲鳴:二五年華

(2008-11-27 17:38:56) 下一個
  第一次見到雲舫,是在韓悅的婚宴上,他是新郎的老板,鼻梁上架副灰框眼鏡,身材瘦削,一個斯文內斂的男人。她曾經聽新郎說起過,雲舫是一家小型貿易公司的老板,二十八歲,屬羊,未婚。合該她與他是有緣要相識的,婚宴上幾百人,她偏巧醉倒在他的懷裏。每每提起這事,雲舫總問:是不是那晚你就愛上我了?
  那天的情形,她記不太清了,適逢原定的伴娘王璐佳出差,她被迫頂了這個空缺。韓悅是奉子成婚,新娘兼懷孕三個月的準媽媽,她的責任即是把韓悅推托不了的酒喝掉。酒量不大的她,清醒的記憶隻截止到高中同學那一桌。
  她那去了上海的前男友程江林就在那桌,隔了兩年再見,他臉上的青春痘沒了,黑黝的皮膚幹幹淨淨,細長的眼睛還是習慣眯成一條縫看人,藍文格子襯衫領子邊緣尖尖地翹起,背上有幾條汗濕的折縐,他跟孤單了許久的她說:沐陽,我調回深圳了。然後,他的手搭在旁邊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肩上,介紹道:這是我女朋友。
  她是從那時起醉的,兩腿虛飄飄地踩不著地,醺醺然地望去,白蒙蒙的一片,耳邊鬧哄哄地響著不甚真實的聲音,一切都很虛幻,飄緲,就像是她初到深圳,身處嘈雜的火車站,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個子嬌小的她被淹沒在其中,直覺地對這個城市產生了不信任的迷惘。
  後來韓悅告訴她,酒敬到周亮同事那桌,柏總剛站起身,你就朝他撲過去了。其實是她醉過了頭,摔到地上前被柏雲舫接住了。新郎脫不開身,身為新郎的老板,為下屬排憂解難是應該的。雲舫二話沒說,在酒店開了間客房,守著她直到她醒來。
  她是淩晨醒的,房間裏沒有開燈,一個男人坐在書桌前,電腦屏幕泛出柔和的藍光,映在他瘦削的臉上,眼鏡片似被塗了一層海藍色。她連忙坐起身,環顧整個房間。那人聽到動靜,從電腦裏抬頭,笑道:“你終於醒了?”
  她按了下床邊的按鈕,室內燈火通明,細看男人,好似有些眼熟,拚湊了一些醉前模糊的記憶,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也衝他笑道:“不好意思,麻煩到你了!”
  “倒沒怎麽麻煩,你好點兒沒?”他拿了杯子,走到飲水機前先倒了點開水,把杯子燙了一遍,才裝了半杯水遞給她。
  “好多了,謝謝!”她雙手棒住杯子,又問他道:“對了,韓悅和周亮在哪?”
  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說道:“現在是淩晨兩點,你說新婚夫婦這時候該在哪兒!”話落,他見她先是一愣,隨即錯愕又有些惱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她也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一時找不出話來,跟著幹笑了幾聲,便隻顧低頭喝水,杯緣蓋住她的鼻子,垂下的眼瞼不時地往上微微掀起,偷瞄側身站在床邊的他---斯文白淨,嚴格來說,他的皮膚不算白,是很健康的蜂蜜色,但是燈光一照,加上頎長的身材,穿一件幹淨整潔的淺灰色襯衫,低頭時,幾縷頭發落到額前,若單從氣質看來,十有八九都會評他是個白淨斯文的男人。
  水杯見底,她方才抬頭問他:“你一直在照顧我?”
  “好像是的!”他從她手裏拿過空水杯,又接了杯水給她。“餓了沒有?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這才想起來,她一天幾乎都沒吃什麽,胃裏空空的,腸子也似糾結著隱隱作痛,她想是該吃點東西填肚子,但這個男人是誰,是男方的客人還是女方的?她問道:“我是韓悅的朋友李沐陽,請問你?”
  “我知道,你也是周亮的高中同學!”他頓了頓又道:“我叫柏雲舫,周亮的同事!”
  “哦,你就是周亮的年輕老板,我經常聽他提起你!”她吃了一驚,知道他是周亮的老板,神情立刻恭敬了些。她抓抓頭發,不好意思地說道:“實在是不好意思,麻煩到你了!”
  雲舫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麽,說道:“我跟公司的同事下班後都是朋友一般地相處,你不用一個勁兒地不好意思!”他轉身走到筆記本電腦前,按下關機鍵,說道:“走吧,出去吃點東西!”
  這麽晚了一個人出去吃東西太不安全,她不再客套,應了聲好後,就掀開被子下床去衛生間洗漱。
  卸妝洗淨臉後,雲舫才看清楚她的模樣,白皙的皮膚,下頦削尖的瓜子臉,眼睛不算大,但頗有神采,閃閃亮亮像對黑水晶。不算很漂亮,卻也稱得上清秀,全身上下,最吸引人的除了眼睛外,就是她文靜嫻雅的氣質,單是這點就讓一向挑剔的他對她有了些好感。
  退房後,她堅持要把房費還給他,兩人在車上為了三百塊推來攘去,雲舫有些不耐煩了,把錢扔回她腿上,說道:“你要心裏過意不去,請我吃兩餐飯就行!”
  原是想他照顧了她一天,房費還要他付怎麽也說不過去,還錢本是在情理之內,他這一不耐煩,倒顯得自己多市儈,況且,剛才兩人就著三張錢扔來丟去的也不好看,臉上莫名其妙地竟起了幾分羞慚之色,她訕訕地收回錢,直說改天一定請客。
  他提議喝粥,說熱粥可以暖胃,她隻說隨便,在外人麵前她向來沒什麽主意。淩晨兩點多鍾,對於兩個生活都極為規律的人來說,要找間粥鋪也不容易。快三點時,她說,算了吧,隨便吃點什麽就好了。雲舫聽了直搖頭,說你一天沒吃東西,又喝了酒,最好是喝粥。
  市區沒有,他驅車出關,在寶安找到了一間露天粥鋪。粥鋪很簡陋,滿地的汙水直漫到街上,就著人行道擺了十幾張折疊式圓桌,昏暗的路燈照下來,桌麵上厚厚的一層油汙反著光,藍色的塑膠椅圍了桌子一圈,桌底下堆著用過的紙巾和一次性水杯,狼籍不堪。她皺了皺眉頭,這地方實在是太髒了。
  仿佛洞穿了她的不情願,他推著她走到一張桌子旁,說道:“這麽晚了先將就著,再耽擱下去,恐怕連這家粥店都要打烊了。”
  她怕他以為自己矯作,嘴角彎起笑,落落大方地坐下,說道:“這種地方也不是沒來過,沒什麽的!”
  店裏的夥計倒了兩杯水上來,他們商議後點了鍋蝦粥,雲舫抽出紙巾,在她麵前的桌沿來回擦拭,直到紙巾上沒有黑垢了,才動手擦自己的。第一次見到這麽細心體貼的男人,擦完了桌子,又給她涮碗筷,熬好的粥端上桌後,先給她盛了粥,再向夥計要了個碗,把剝開的蝦殼扔在碗裏。
  鄰桌的蝦殼堆成小山高,湯湯水水地灑得滿桌都是,在那樣的桌上吃飯,再怎麽餓怕也沒胃口了。她又看了眼埋頭喝粥的雲舫和整潔的桌麵,隻道這個男人應該是很講究的。
  其實雲舫並沒有什麽講究,當晚隻是因為看出她的嫌惡,所以盡量打理得幹淨些。這是她第三次和他出去吃飯時,他才說起的。
  斯文,細心,體貼,有修養,事業小有所成,她好奇這樣的男人為什麽沒有女朋友,事實上,當晚她也問了他,他隻雲淡風輕地說,在深圳這個地方很正常。
  她頗有同感,在其它地方算是怪異的現象,在深圳來說,都很正常。
  雖然覺得不可思議,在得知他是單身後,她無法否認自己心裏有些暗喜。喝完粥後,雲舫送她到樓下,又等她進了家門打來電話,確認安全後才驅車離開。
  他的細心體貼成了她除不去的魔障,仿佛是注定了的,她會愛上他。瞑瞑中,那魔障牽引她欲罷不能地深陷,沉淪。
  那晚,沐陽沒有睡覺,殘星隱退,幽藍的晨曦伊始,她打開電腦敲下畢業後第一篇日記:
  今夜的深圳不是浮躁而喧囂的,深南大道宛若一條寂靜的燈河,悄然無聲地蜿蜒流淌,城市仿若披了一層昏黃的柔紗。三載有餘,隻有今夜,它是寧靜柔和的。
  亦或,那寧靜柔和是源於他的氣息?
  二十五的沐陽痛恨格子,來深圳三年,每日入眼的即是格子---格子大的單身公寓,格子大的窗戶,格子大的衣櫃分了許多個小格子,愛穿格子襯衫的男人.......現在---她坐在辦公室的方格子裏回信息。
  畢業後就簽到這家電腦配件公司,按她的意願是要去上海的,隻因比她早一年畢業的男友在深圳,心思並不複雜的她,未做多的考慮也在一年後把自己賣給了這家公司。剛進公司時,新員工統統都被扔到了工廠流水線上磨煉了三個月,那是她人生中最苦的日子,終日擦拭機殼上汙漬,具有強腐蝕性的清潔水浸濕了布巾,沾到十指上,回到宿舍,指頭火辣辣地疼,過幾天脫皮了,剛長出新肉的指頭仍要拈起布巾繼續擦,鑽心的疼,她咬著牙忽略。
  車間內沒有空調,隻有吊扇嗚嗚地在頭頂叫換,衣裳每日被汗水浸透許多次,頭上係了頭巾,悶在裏麵的頭皮濕漉漉的,熱得發昏,一陣風吹過來又涼得哆嗦,傍午去食堂吃飯,見了日頭就恍惚。一條線上的女工跟她並不親熱,她是下放基層的幹部,女工知道遲早哪天她要來管束她們,不願跟她走得太近。
  那樣的日子,惟有到了周末是開心的,她可以坐上公司的班車,到市區找程江林,晚上去餐廳吃頓簡單的,牽著他的手逛華強北。周末的商業街人海浮動,熱鬧非凡,站在高處望去,竟是黑壓壓的人頭。她並不喜歡熱鬧,但她喜歡在人潮中,程江林緊緊抓住她的手,或是攬住她的肩,像母雞護小雞般為她格開行人的衝撞,在那樣浮躁不安的環境中,她懷揣著平凡的幸福,快樂微不足道,卻夠她在車間裏回味一個禮拜。
  她對程江林說,每個周末是我克服下周苦難的動力。
  十四周的苦難過去,她被分配到總公司市場部任商務專員,管不著那些女工,卻是同一批應屆畢業生豔羨的職位。轉正後,她搬到市區和程江林住,見天坐著公司的班車往返關外和市區。
  她的性格實在恬靜,工作上隻做好份內的事,不搶著出風頭,也不犯個大錯誤,同事的閑聊,她能回個幾句,但不會主動說些八卦。庸庸碌碌,外貌也無令人驚豔之處,就像一株抽不出芽的水仙,擠在一堆光滑圓溜的石頭中,少有人費心神去分辯,更遑論引人注目。
  她很安於平淡,後她來深圳的韓悅和王璐佳經幾次跳槽,薪水業已高出她許多,尢其是王璐佳,如今是某中型企業的部門主管,薪資是她的兩倍。好友勸她別在一棵樹上吊死,積累了經驗就趕緊撤,她用一貫恬淡的語氣說道:我就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如果這家公司不倒閉,也不開除她,她考慮在這家公司養老。
  朋友都以為她與程江林分手後會有所改變,畢竟這是競爭激烈的深圳,不是她家的小院子。然而讓人無語的是,程江林拋棄她去了上海,她竟然在那間小公寓裏若無其事地住著。韓悅問她:你住這裏就不會觸景傷情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道:還真有那麽點兒!不過,我住習慣了。
  這裏是流動性最大的深圳,她安安然然地打一份工,住一間公寓,三年不變,估計無外力因素的影響,她會住一輩子。
  但,以後的事兒,誰知道呢?
  中午到食堂吃完飯,她抱著糖果枕趴在桌上午睡,睡前又翻了一次手機,雲舫沒有打電話來,進收信箱裏逐條瀏覽,看完了信息又進入記事本,把父母的生日又重新設定一次備忘,沒有可看的了,她還是舍不得放下手機,隻恨不得有個人能在雲舫耳邊提醒一聲:有人還欠著你兩餐飯。
  意興闌珊地把手機扔到抽屜裏,上了鎖,以防待會睡不著又開始衝著它發愣。唉,這個人啊,就算是撥錯了,也打來一次嘛,這樣她才有理由打過去給他呀!隨即又自嘲地笑笑,他該是忘記她了,盡管她記得這麽清楚,清楚得都快愛上手機了。
  五點半,坐她後麵的同事秦珍珍邀她去食堂吃飯,她拎了包,順手從桌上抓了鑰匙去了飯堂。老樣子的八選五,再加一個例湯。珍珍比她晚一年進公司,短短的頭發,胖敦敦的,小麥色的皮膚,額頭上定期會冒出幾個小疙瘩,綴在修得細整的眉毛上方,夏天總愛穿緊身的花吊帶衫,小腹勒出幾匝彩花花的肉圈,活潑大方得很。
  沐陽很不喜歡她吃飯時手撈過界,搭在她肩上,因為珍珍的話很多,一頓飯吃到末了,仍是喋喋不休,她盯著那張塗得殷紅的嘴,手下意識地擱在快餐盤邊上,似乎那樣就可以在她說得激烈時擋去一些口水。
  “沐陽姐,你聽說了沒有?王經理跟女朋友分手了,這幾天正陰鬱著呢。”珍珍用勺子敲著餐盤,“鏘鏘鏘”的聲音,為她的八卦作掩護。
  “哦,沒聽說呢!”沐陽夾起紅燒肉送進嘴裏,慢慢地嚼。還真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啊!部門死寂太長時間,王經理親自貢獻話題以激發下屬的潛力,莫怪珍珍這麽興奮,上班時戰戰兢兢,下班自然是要唾棄到王經理做惡夢的。其實她早就聽說了,這幾天上班做完事情都不敢看小說,或是玩連連看,無事找事地翻出資料這點點,那改改,裝模作樣得很是辛苦。
  “你沒聽說很正常,王經理的女朋友是我同學的姐姐,我是聽同學說起的,據她講,好像是因為她姐姐洗衣服時從王經理口袋裏翻出了酒店的發票,時間正好是王經理說喝醉了在朋友家留宿那一晚!”
  這是絕對的獨家,沐陽看著珍珍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不得不說,自己裝做不知道,讓珍珍的表演欲得到充分的宣泄是明智的。“會不會是誤會啊,或許是別人的發票呢?”
  珍珍的紅唇撇了撇,忽爾掩唇偷笑,那笑聲就跟老鼠偷了油般地“吱吱”乍響。“說來這個好笑,王經理口袋中還留了盒開了封的……那個,隻用了一個,與他同女朋友常用的不是一個牌子---看不出王經理那麽吝嗇,三個一盒的,剩兩個還要留著‘勤儉持家’”
  沐陽也跟著她笑,雖然她不覺得有什麽好笑的,但別人認為好笑,她也一定得樂不可支,一來是為了捧場,二來是不想被別人當成異類或智障。
  吃完了飯,珍珍回宿舍,她去搭班車,走到綜合辦公樓前,一輛黑色豐田在她麵前停下來,車窗探出一張年輕且頗為英氣的臉,正是八卦男主角王介恒,他笑著道:“沐陽,回家呢?”
  “嗯,正要去搭班車,有事嗎?王經理?”她驀然退開一步,想到剛才和珍珍聊他那些隱秘的事,臉不覺有些發燙,總有點怕被看穿的心虛。
  “明天要去客戶那兒,你把要用的資料整理一下。”介恒順手從右座上拿起一個鼓鼓的牛皮紙袋,用手拍了拍,又道:“你可以拿回家處理---算了,你上車吧,我順路送你,然後跟你詳細點講。”
  她應了聲好,繞過車頭坐到右邊,拿了資料袋。
  一路上她聽著頂頭上司交待任務,大腦卻在開小差。她惡質地想,如果王經理知道她和珍珍的聊天內容,不曉得還會不會泰然自若地跟她下達命令。她的眼睛不時瞟向衣冠齊楚的經理,優雅的素白襯衫,黑色的西褲,腰間係了條深色的範思哲皮帶,英氣勃發的臉讓她想到“留兩個勤儉持家”的事,她悶在心頭大笑,原來真的很好笑!
  介恒隻送她到小區門口,下車後她才想到,王經理是多精明的人,怎麽會犯那種低級錯誤,而剛剛交待工作時也未看出他的陰鬱,遂又想起珍珍說他的女朋友前兩天就另找房子搬了,她的思路陡然變得清晰,心不覺寒了又寒,這些精明男人真是沒個靠得住的,
  路兩邊嘩啦嘩啦的樹葉響,熱浪滾滾,腦子裏鑽進另一個精明的男人,手習慣性地探向手袋,隔了一個下午,不知道他有沒有打電話來,她心存僥幸地在袋子摸摸摸---沒有!手機被她鎖在抽屜裏了,難怪王經理是在路上攔到她的,八成打破了手機都無人接聽。
  她在小事上不是一般的迷糊,曾有一個月創下三次換鎖紀錄,皆因忘帶鑰匙出門,隻好請開鎖匠,大事上毫不疏忽的謹慎性子又讓她開次鎖便換一次,有備無患。
  第二天早上,因為沒有手機鬧鈴叫醒,她遲到了一小時,抱著資料夾衝進辦公室正撞上臉色鐵青的王經理,接收了數次白眼和警告後才安然脫身,坐回辦公桌,她忙打開抽屜拿出“罪魁禍首”放在桌上,以防再次被遺忘,並計劃著下班了趕緊去買個鬧鍾,高科技玩意兒跟精明男人一樣,都不可靠。
  一早上過去,她首次沒想起雲舫,但也是僅維持到中午。吃飯時,她和兩個男同事湊一桌,八卦女王秦珍珍今天塗了草莓色的唇膏,和小陳坐在隔壁,她見珍珍又親熱地搭著小陳的肩,勺子敲著餐盤,邊說邊捂著嘴偷笑,亂傳八卦在階級分化明顯的公司是絕對安全的,即使傳遍了整個部門,也不見得有人會膽大到去跟經理證實。
  回到辦公室,抵製不住內心的渴望,又翻出手機查看通話紀錄,這次,她的眼睛睜大了又睜大,幾番確認後,未接電話裏真的有個姓柏名雲舫的。
  她的午睡報銷了。揣了手機溜到公司門外,找了個僻靜處咬著指甲尋思該怎麽跟雲舫通話。躊躇來去,時針指到一點四十五分時,她豁出去了,狠下心回撥那個號碼,五聲後,電話接起來,那邊的聲音頗為愉快。
  “哦,沐陽啊!”
  “嗯,是我,昨天你打電話給我了?”她左看右看,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像是擺給電話那頭的人看的。
  “嗬嗬,沒想到是我吧,冒失了!”
  “沒,怎麽會呢?嗬嗬,很意外呢,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她鄙視了自己很多次,但絲毫不影響她說謊的流利程度。
  “其實不該打擾你的,周亮請了婚假,他的手機關機,有事找不著他,所以,我想跟你問他老婆的電話呢!”
  顯然,說慌話扮正經找借口的不隻她一個,昨天的未接電話裏也有周亮的,跟他打來的時間隻差了兩分鍾。她捂嘴偷笑,然後又聽到他的聲音。
  “但現在不用了,我已經跟周亮聯係上了。”
  “哦,實在不好意思,我手機昨天落辦公室了,今天又忙了一早,所以現在才回你電話!”
  “沒關係!”
  “……”一時冷場,沐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但又怕那邊匆匆道了再見,失去這難得的機會,忙問道:“你最近很忙吧?唉,其實不用問也知道,當老板的肯定都忙!”
  “別挖苦人,你要羨慕,我這老板換你來當?”
  “哪兒啊,我可不敢挖苦你!現在得巴結好你,哪天我下崗了,說不定還得靠你賞碗飯吃!”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麽油嘴滑舌的,但為了不讓氣氛冷下來,又趕著機會邀請:“怎麽樣?柏老板,給我這小民一個巴結的機會,賞臉讓我請你吃頓飯吧!”
  那邊笑得開懷,她聽出他應該在私人辦公室裏,好似那笑聲的回音拖長了在安靜的空間裏環繞,清亮而又餘味悠長。
  “哪能讓女孩兒家請客,還是我請你吧,周六有空嗎?”
  “我看看啊---”她裝模作樣地計算日程,三十秒後敲定。“下午到晚上都是有空的!”
  “那好吧,周六再聯係!你先想好去哪兒吃!”
  約定後並沒有掛電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直到上班,沐陽才意猶未盡地收了線,她後悔沒有早些回撥過去,浪費了難得的機會。
  王璐佳曾說過,韓悅是宜家宜室脾氣暴躁的小女人;自己是專搶小女人老公的壞女人;而沐陽,說到這裏,她搖搖頭,愛情至上而無可救藥的蠢女人。
  一整個下午,她都沉浸在那個電話的喜悅中。回到市區,想起還要買鬧鍾,便搭了公交到華強北。鍾表店裏,年輕女店員給她推薦了一堆女生喜歡喜歡的鬧鍾,她沒怎麽搭理。爾後,展示櫃的不顯眼處,一個烏木雕刻的貓頭鷹鬧鍾給她一眼相中,大概是少有人買,貓頭鷹的頭頂積了層薄薄的灰,圓鼓鼓的黑眼睛像是受了冷落分外委屈,沐陽心生喜愛,見價格也便宜,便讓店員拭幹淨,心滿意足地付了錢。
  一個人逛街輕鬆愜意,眼花繚亂的商品,掎裳聯袂的擁擠,購物時的快意,都能暫時驅走被繁華都市所遺棄的落寞。沐陽並不愛逛街,尤其是與死黨一起逛,韓悅要持家,總是斤斤計較,貨比三家;而王璐佳則是對衣物首飾滿懷狂熱,把信用卡當成仇敵,不刷爆誓不罷休。不管約了哪個,不意外地都會逛得斷腿求饒。久而久之,她們默契地不再約她,沐陽也樂得輕鬆。
  商場外掛了條標了打折廣告的橫幅,她瞄了眼有些髒汙的白色手袋,想著再買個新的,好在約會時可以用。這天,她良好的自製力全線崩潰,在商場買完手袋,不小心看到ONLY的新裝上市,不能免俗的想法頓上心頭:要是穿這套去約會多好。
  到了一樓,意外地,又看到一雙跟衣服極搭的鞋,買下了,理由同上。沐陽總算承認,她跟王璐佳果然是物以類聚,差異隻在於---王璐佳是為了買來穿給全天下的男人看,而她,則是為了穿給雲舫一個人看。
  周六,雲舫在她樓下等著,塗完粉橘色唇彩,滿意地看了看鏡子裏煥然一新的自己,清新自然的透明妝,雪青色的廓形裙連衣裙,配上綴了水晶亮片的銀色細帶高跟涼鞋,頭發鬆鬆的挽了髻,發側別上SWAROVSKI的水鑽發夾,俏皮活潑,她舒了口氣,兩個小時,總算將自己在公司的病患形象給挽救回來了。
  讓她失望的是,雲舫隻在上車時看了她一眼,隨即便發動車子,直視前方的路況。兩小時換來驚鴻一瞥,除了無奈沐陽隻能低頭苦笑,如果是王璐佳,或許會騷首弄姿引來他的注意,但自己是個冷靜的人,安全為上,引誘司機是在輕賤自己的小命。
  飯是在中航路的“湘鄂情”酒樓吃的,點的都是傳統的荊楚菜。服務員領他們到的一處風水極差的座位上---鄰桌坐了一個優雅性感的女人,一顰一笑,眉目間流露出的嫵媚令男人呼吸為之一窒。
  她的同伴雲舫也不例外,眼光時不時地越過她的頭頂一飽眼福。她了解那是純欣賞的眼光,卻更是觸動了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她什麽都好,也什麽都不好,二十五年光陰隻能以平庸概括,每當她對自己的某一項特長,或是某方麵的出色產生信心時,容不得她多驕傲幾分鍾,人群中馬上會竄出來一個比她更出色的。
  她考試成績最好是第二名;她的外貌在好友中屈居王璐佳之下;她的家世背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她的前途---王經理隻把她算作備選。
  像今天,她把自己妝扮得清純靚麗,後麵卻坐了個風情嫵媚的。
  清麗的臉龐一垮,她頓生出自暴自棄的想法,自顧自地點了幾道愛吃的荊楚菜色,禮貌地詢問雲舫,在未遭到反駁後合上MENU,垂頭等菜上來,便開始暴飲暴食。反正努力扮出來的美麗已經功潰一簣,再故作優雅豈不更是貽笑大方。
  雲舫倒是因為她的隨意而鬆了口氣,不熟的兩個人原本就沒多少話題可聊,若在吃飯時還要講究斯文優雅,難保不會冷場。他不是個長袖善舞的人,一頓飯幾乎都圍繞著菜色同沐陽閑聊。
  出了湘鄂情,華燈初上,周末的街頭人擠人,沐陽和雲舫都覺得無處可去了。默契地上了車,也沒說什麽,雲舫便將車駛到她家樓下。
  “上去坐坐吧!”她發出邀請,著實不甘心約會就這樣泡湯,而她也清楚,邀一個陌生男人去家裏勢必讓人產生誤會,都是成年人,若是順其自然,她也沒必要故作矜持。
  雲舫直視前方,沉默了片刻,熄火拔了鑰匙。
  沐陽住在十七樓,二十來平米的單身公寓,三年來房租漲了三次,她原本是可以租個便宜點兒的減輕負擔,但幾年來陸續購回的家具電器仿佛在屋子裏生了根,她想,哪天她要搬出這房子,就是她該嫁人了,而這些家私也該毫不留戀地斬了根。
  公寓有個小陽台,雲舫進門換鞋時就聞到陽台上的花草清香,房間整潔幹淨,木地板應該是用抹布擦的,找不出點兒髒汙,雙人床靠牆,綠紋格子被套鋪得平平整整,沙發挨著床頭置著,一台小屏幕的超薄液晶電視,旁邊擺放著一個大花瓶,插了幾隻翠綠的富貴竹,不像個女孩子的房間,如果沒有陽台上那些花的話。
  陽台的欄杆上挨個放了一排小罐子,種滿各種奇香的花草,他隻認得其中的一種---千鳥草,以前的女朋友也種過,但沒養活。
  “你喝什麽?可樂?奶茶?咖啡?咖啡和奶茶都是速溶的!”沐陽打開冰箱門問他,拿了幾個蘋果捧在手上,側身撞攏冰箱的門,又進廚房了。
  “奶茶吧!”他隨意答道。
  她是個有耐心且懂生活的人,從她家的擺設可以看出,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找不出一件來,通常他把這種女人歸到適合娶回家而絕對碰不得的一類。此時,他有些懊悔跟上來,正想著該找個什麽借口離開,沐陽已經將切好的蘋果放到茶幾上,淺白的幾瓣果肉沿盤邊擺了一溜,中間綴了幾顆鮮紅欲滴的聖女果,像一朵盛開的蓮花,紅紅的蓮蓬,可一點也不怪異,他甚至感到貼心。
  他為自己剛才產生的墮落思想所不齒,沐陽是個親切和善的好女孩,在這個繁華大都市稀罕得有如鳳毛麟角,人家真心待他,而他,想的卻盡是些齷齪事兒。
  沐陽搜腸刮肚地講了許多上學時的趣事,雲舫除了靜靜地聽著,偶爾微微一笑外,是很少插嘴的,這樣的男人教養很好,卻也被動了些,沐陽一旦找不出話題來,兩人便隻能望著電視,就著廣告說事兒。這讓沐陽很是苦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跟打電話一樣,若是突然間話題接不上,或是某個人興致缺缺,就意味著該結束了。
  再找不出什麽說的,沐陽覺得有些累了,坐姿也不若之前端莊,雙肩一鬆,軟軟地靠在沙發上。盡人事,聽天命,那木頭疙瘩再不說點兒什麽,要走便走吧,到此,她已決意放棄了,卻不想,她這一不顧形象,雲舫倒是自在了些,跟著她倒到沙發上,側頭看了她一眼說道:“以往你晚上都幹什麽?”
  沐陽指著床邊矮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答道:“就靠它打發時間呢!”
  “也不出去玩兒?”
  “治安那麽差,能去哪兒啊,何況我喜歡待在家裏。”
  “我說深圳怎會有那麽多男人嚷著找不到女朋友呢,大概十之八九的女孩兒都同你一樣,不泡在網絡上,就蒙在被窩裏睡大覺!”
  沐陽拈了顆聖女果喂到嘴裏,嚼了幾下,爾後捧著腮幫子望著他,道:“我就說我怎麽找不到男朋友呢,原來像你這樣的男人都以為女孩兒一到晚上就全跑出去了。”
  雲舫微怔,他聽得出來話是半真半假,暗示的成份居多,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於是探身拿了遙控器轉台。“我晚上也不常出門的,平時工作很忙,回到家倒頭就睡下了。”
  沐陽頭一歪,離他的肩隻有幾公分,烏黑的頭發梢刷過他的手臂,他感到有些麻麻的癢,心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輕微地在胸口那兒顫動著,他的手抬高,狠按了一下遙控器,按的卻是靜音鍵,小公寓突然間安靜了---
  沐陽抬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想著該是電視聲音太大,他聽不見她說話才切換了靜音的,可這一看,見雲舫也正盯著她,四目對上,沐陽臉微紅,靜靜地凝視著他秀挺的眉目,隻覺得空氣中氧氣的密度迅速增高,要有點火星兒,沒準兒這房子就該燃了。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幹巴巴的。“工作忙,要多注意休息!”
  “嗯!”雲舫低啞地應了聲,硬繃繃的身體像是被布條纏了個實在般,作不出丁點兒響動。
  “吃蘋果!”沐陽終於破功,端了果盤送到他麵前。她這會兒倒是希望這房子沒個空處,兩人能擠得緊緊的,隻無奈於他過分木訥,她想,即便房子擠得手腳沒處挪了,他也是收在胸前疊得規規矩矩的。
  雲舫連盤子也一並接過,挑了一瓣蘋果喂到嘴邊吃起來,兩三口吃完,沐陽又遞了紙巾給他,接紙巾時,是連她的手也一並握了,雖是不小心的,握了卻不怎麽願意放開,他突然能理解那些借口給女孩子看手相而占了便宜的低級男人,這會兒他真希望自己也能掰開她的手,對著那幾條線說出個兩兩三三來。
  沐陽心跳得快,卻也大方,握了便握了,並沒縮回來,隔了張紙巾,手心的汗也給吸去了,她低頭端詳他修長的手,指甲齊了指頭肉修得平整,手背上的汗毛要仔細才看得出,掌心也柔軟溫暖的。她笑著道:“你這一看就不是勞動人民的手!”
  雲舫心想她還真是大方爽快,不由得心下一陣愉悅,也翻了她的手,看了看道:“你的不也一樣,沒做過飯吧。”
  “哪兒啊,我初中時就會做飯了,周末不上班時,我也自己在家做了吃!”
  “哦?真的?現在會做飯的女孩兒少!”
  “嗯,我一個朋友就隻會煮泡麵!”
  “那一定是個立誌當女強人的!”
  沐陽大笑,直說:沒錯沒錯,佳佳的誌向就是當個女老總。兩人握著手就這樣東拉西扯地聊了起來,誰也沒有再靠得近些,時間在這時候走得極快,還沒聊個痛快,已近十一點,雲舫鬆了她的手,把紙巾扔到垃圾簍裏,說道:“我該走了!”
  “我送你!”沐陽跟著他站起身。
  “不用了,省得待會兒我還得確認你上樓!”
  沐陽隻送他到門口,與他揮手道別時,被雲舫抓住了手,順勢扯進懷裏,柔軟的唇吻了她的額頭,爾後低聲道:“早點休息!”
  電梯來了,沐陽仍是愣在原地,看著他走進電梯裏轉身按了鍵,又衝她揮揮手,電梯門緩緩地將他的笑臉關在裏麵---
  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女強人”王路佳出差回來,韓悅的婚期也結束了,正值周末,三個女人約在starbucks,匯報各自的“重大事件”。萬象城底樓的starbucks相較平時熱鬧異常,沐陽在吸煙區找到正抽著煙的王路佳,走過去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後拖開一張椅子坐下說道:“趕緊抽完吧,一會兒韓悅該到了。”
  王路佳是男人眼中的美女,即便是與朋友約會,隻化了個淡妝,依然是美貌妖豔的,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顧盼生輝,眼尾上翹,電力十足時還水波微漾的,薄唇再抿一口細長的香煙,男人見了少有能不動心的。今天她穿了件黑色緊身T恤,低胸的,一彎腰,衣服內的風景便若隱若現,引人遐思---這也是針對男人而言。
  沐陽用手扇了扇撲麵而來的煙霧,王路佳吸了口,偏偏湊近她又吐出口煙,壞笑道:“你又沒懷孕,怕什麽?”
  “我吸了你多少年的二手煙,估計你那肺沒黑掉,我先被整出個癌症了。”
  正說著,穿著孕婦裝的韓悅拎著幾大袋子,從門口一搖一搖地走進來---她是個‘外八字’。王路佳低頭撫額,把煙掐滅了,跟沐陽小聲道:“我現在真想每周約會時把她給踢開了,你信不信她那袋子裏除了些廉價衣服,就是從超市裏淘來的菜啊肉什麽的?”
  沐陽捏了她的手臂一把,小聲斥道:“這就是婚姻生活,這麽多年的朋友,你總不能因為一袋子菜就斷交吧!”
  “噯,對不起,路上塞車,來晚了!”韓悅伸手拖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這才把那些袋子脫手了,沐陽和王路佳同時看去,是沃爾瑪的購物袋,其中一個袋子裏露出了青蔥苗,她們倆相視一笑,沐陽問道:“韓悅,你喝什麽?”
  “牛奶吧!”
  沐陽點頭,又問王路佳:“你還是要冰拿鐵麽?”
  “嗯,這周輪到你買了麽?”
  “你出差前是韓悅買的,這次該我了。”
  她說完走到裏麵的櫃台前,給自己要了杯冰摩卡,幾分鍾後端出來,韓悅和王路佳邊笑邊說著什麽,她走上前,把咖啡飲料分了,問道:“你們說什麽呢?”
  韓悅笑道:“佳佳講她出差時遇到個跟蹤狂。”
  沐陽大驚失色,忙關切地問道:“真的呀?那你沒什麽事兒吧?”
  王路佳不在意地笑笑道:“他隻是不遠不近地跟著我而已,起初還有些怕,後來發現他每天都在酒店下麵等著,我坐車他也坐車,我走路他也走路,我去客戶那兒辦事,他也隻是等著,反正我現在都回來了,他總不可能跟到深圳來吧。”
  “哦,那還好!不過,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兒就報警吧,現在這社會亂得,什麽人都有!”沐陽放下心,喝了口咖啡,跟王路佳囑咐道。
  “沐陽還不了解她麽?她就喜歡這樣的刺激。”韓悅接過話道。
  “這倒是,那人太老實了,害我都沒有報警的機會。”王路佳無趣道。“噯,別說我了,講講你們的新鮮事兒吧。”
  “我沒有新鮮事兒。”沐陽低頭道。
  韓悅捏了捏她的耳朵,臉湊過去怪聲怪氣地道:“少來,你跟我老公的老板那晚沒什麽事兒?”
  原本沒幾分精神的王路佳聞言眨了眨眼睛,也湊向沐陽道:“嗯,這個有意思,你處女般的非處女生涯總算是有了個男人,來來,快八一八!”
  “說什麽呢?我跟他又不熟,能有什麽事兒?”沐陽仍是低著頭,提到雲舫,她又想起那天的晚安吻,之後這麽久也沒打個電話給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定義那個吻的。她想還是先不要讓朋友知道,免得鬧得人盡皆知,丟臉的還是自己,尤其是韓悅什麽事兒都跟老公說,難保周亮不會與他們的同事亂傳。
  韓悅想了想說道:“我想也是,聽老公說,他老板兩年沒交過女朋友,這樣的男人要麽是守身如玉,要麽就是情人換得特別勤,我覺得一個男人不可能兩年沒個女人,後者的可能性較大,你沒跟他發生什麽我就放心了!”
  王路佳不讚成道:“我倒覺得這樣的男人比程江林那悶葫蘆好,不聲不響地害死了沐陽,在深圳這個地方,寧願找個常換情人的,也別找那種看著癡情,骨子裏盡想著為自己打算的人!”
  沐陽喝著冰冷的咖啡,聽她們爭辯著男人的好壞,沒加焦糖的咖啡很苦,涼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到心裏,那兒沁涼的,冒出了寒氣,直竄到血管,四肢發涼。
  如果他是個常換情人的男人,那麽,她是不是他的目標---把她變成自己的免費情人?
  女人的愛情,可能是自見到男人第一眼開始,也可能是第一次牽手或擁抱親吻後,喜歡便由然而生了;而男人的愛情,卻是在女人由然而生了喜愛,苦苦追求後也不曾顯露半分,穩重自持的男人更是,或許憐惜,卻不輕易說愛。
  女人在這時便開始揣測男人的心思,男人說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使得她們不分白日黑夜的反複回想,進而得出種種肯定的或否定的結論,相悖的結論使得女人想不出所以然,隻能認定男人沒對自己上心,揣測就成了猜忌。
  女人一旦猜忌起來便沒完沒了,沮喪,難堪,傷心失望了千百回,然而,這都是男人不會知道,也想不到的。總之,女人成天胡思亂想,結果想了也是白想,不能不說,愛情遊戲中,女人總是吃虧的一方。
  沐陽懶洋洋地趴在床上,穿了件齊到膝蓋的灰色大T恤,帽子罩住了頭,臉埋在被套當中,四肢也並攏了,老遠看去,像誰扔了隻癟癟的布袋子在床上,她很是為自己難過,然而,理解她的,卻也隻有床頭的貓頭鷹鬧鍾---睜著雙圓鼓鼓的眼睛看著她。
  在悶死自己以前,她總算抬起了臉,吹開貼在臉上的發綹,望著雪白的牆壁發呆了好一會兒,方才覺得自己太傻了,想那麽多,白白浪費了整晚的時間,雲舫始終是沒給她打個電話,還不如看書或是玩遊戲,再不濟,早早睡了也好。
  她翻了個身,躺得筆直,雙手交迭在胸前,開始醞釀睡意,這時門鈴卻響了,她陡然起身,從床上到門邊幾十米的距離,她的思緒卻如行駛的公交車,停了無數個站,又一次次的駛離,因之不是終點---終點,她當然希望是雲舫,雖然這個想法太不靠譜,他是不會不來個電話便貿然上門的,然而,卻阻止不了她這般企盼。
  果真如此,來客是滿身酒氣的王路佳。
  朋友也有讓人很厭煩的時候,比如現在,沐陽蹙眉看著被她扔到沙發上的路佳,三下兩下從她手袋裏翻出香水,當成空氣清新劑往每個角落猛噴,直到香水味蓋過了酒臭,方才鬆了手,而香水也已去了大半瓶,換成平時,她是不會這麽缺德的,但今天,路佳使她失望了,這份失望讓她非常地氣惱。
  路佳喝完酒便貪近跑來這裏已成了習慣,沐陽愛幹淨,再累也會給她擦身換了衣服才扶她上床,比起回到家孤苦伶仃地沒個人照顧,這兒等同於能享受高級服務的酒店客房。她艱難地朝沐陽揮揮手,咧開嘴笑道:“噯,今天又喝多了!”
  “衝涼了再上床,我先睡了!”沐陽沒給她好臉子,說完甩了甩手上床躺著了。
  路佳的頭勉強側了側,望著沐陽仍是沒個正經地笑。“今天不管我啦?行,不管我,我就走了,找個男人收留我還不容易?”她撐著沙發歪歪斜斜地起身,從手袋裏翻出手機,指頭顫顫微微地按鍵,爾後聽著電話學螃蟹橫著往門邊走。
  沐陽氣得掀開被子往牆邊一摔,在路佳撞到牆上前扶住了她,氣哼哼地道:“除了借酒裝瘋,你也就有點兒找男人的本事,自己去衝涼,我今天真沒心情服侍你!”
  “能找到男人那也是本事,要不我教你點兒!”
  “就你找那些隻圖跟你上床的男人,我還不屑呢!”
  沐陽口不擇言,說完看向路佳灰敗茫然的臉,後悔不迭,想為自己辯解,說那是氣話,路佳已經甩開她的手,“砰”地又撞上了牆,她雙手抱著頭,臉上滾落兩行清淚,然後諷刺地笑出聲:“你是不屑我吧?”
  “沒這個意思!”沐陽覺得自己的回答毫無誠意,隻好實話實說道:“我是覺得你沒必要那樣糟蹋自己!再說---糟蹋了他也看不到!”
  “誰說我是要給他看的!”路佳大聲道。“我隻不過是---不過是除他以外,任何男人都一樣,和誰上床又有什麽差別?”她慘然地說,滴滴眼淚滑過下巴,滾到敞開了襟的胸口上。
  沐陽心頭一顫,垂頭不去看她,隻聽著她聲嘶力竭地哭,還有斷斷續續的乞求:“頭痛得很,你一棍子把我敲暈吧,讓我睡地上就行!”
  給她換掉滿是酒氣的衣服後,沐陽把她扶上床了,憐憫地看著睡得如死人般的路佳,也隻有這一時半刻,她是恬靜而幸福的。
  受過傷害過的女人,為什麽還要傷害自己?她想不通。
  折騰了好半天,她累得慌,不用醞釀睡意,倒頭便能入夢了,她打個了嗬欠,蜷在床邊睡下,偏在這時,桌上的手機劇烈振動起來,說巧不巧,在她完全沒想起雲舫的這會兒,他偏記起她來。
  雲舫的車就停在樓下,他神情倦怠地揉揉太陽穴,半個月未見,似乎也沒生疏幾分,拉了沐陽的手握緊了,嘴卻是抿著,沒說出半個字。
  “這麽晚還沒休息?”沐陽問道。心裏卻想著,這麽久不聯係,一見麵就握著手,算是怎麽一回事兒?少說也該有個解釋才說得過去吧?這樣一想,她被握得不自在,想抽回手,卻隻是手指頭動了動,其實,雲舫握得並不緊,她要抽回手也是容易的。
  “出了趟差,前天剛回來!忙了兩天,今天有了點兒時間,就來找你了!”
  “出差?”她這會兒是連手指頭也沒動了,踏踏實實地放在他掌心裏,如果是出差回來肯定是有得忙的,這麽晚了還能來看她,使她多少有些意外的驚喜和感動,隻不過,她心裏多多少少還有些不舒服---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在跟她解釋,反倒像是事情過了,與她說說而已。
  “嗯,在北京待了半個月!”他簡短答道。
  “什麽時候去的?”心裏越來越不舒服,她側首望向窗外,不想再看到那張平靜得氣人的臉,出差就不會跟她說一聲的麽?還是她在他心裏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一聲不吭地就走了,也管不得別人惦記,而他,更是不會去惦記她的。
  “就去你家的第二天!”
  她驀地抽回手,再氣不過了,那天在她家,有的是機會說出差的事兒,可他竟隻字未提,想問他為什麽不說,又受縛於他們之間的關係---畢竟不是戀人,她是沒資格過問的,他也沒義務向她說起。
  沐陽沮喪地看著昏暗的路燈,有顆燈泡似乎壞了,一閃一滅的,僅是幾秒鍾,徹底地熄了,車裏變得黑乎乎的,雲舫伸了手,把沐陽攬到自己肩膀上靠著,親昵地撫著她的頭發。沐陽的倔強敗下陣來,誌氣全無,順從地靠著,猶似黑水晶的雙眸閃閃發亮,期待他接下來說的話。
  雲舫並不是如戀人般溫柔地注視她,而是視線平行地看著對麵大廈的牆。“唉,真是累呀!閉眼就想睡了!”
  “那你就趕緊回去睡唄!”沐陽沒好氣地道。
  “等會兒就回去睡了。”雲舫聽出她話裏的不悅,手臂攬緊了她,闔上眼眸又含糊道:“這會兒還舍不得回去!”
  聽清最後一句話,沐陽內心狂喜,僅餘的一點思想鬥爭也被鎮壓了,至於他出差為什麽不告訴她,出差後為什麽也不打個電話?那晚為什麽要吻她?在北京有沒有想她?他們之間到底是朋友還是戀人?他喜不喜歡她?一大堆的疑問,甚至連他說的那句“舍不得回去”是真是假,都被她暫時拋開了。
  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明天,或許等不到明天,待會雲舫一離開,她就該去愁那些問題,甚至懊悔沒有把握機會問個清楚。
  沒溫馨幾分鍾,搭在沐陽肩上的手緩緩滑落了,她微微仰起臉,卻見雲舫似乎睡著了,心裏微微發疼,這麽快就睡著,他應該是累壞了。她動也不敢動,怕吵醒他,隻得僵著頭半靠著,不多時,脖子酸了,曲著的腿也麻酥酥地脹疼,可她卻是很榮幸地想:我是能為他受這種委屈的!
  當女人為男人受了委屈,非但不抱怨,反是沾沾自喜時,便隻剩下一個選擇---勇敢地愛下去。
  即便那愛不是公平的,甚至是一廂情願的,也隻能愛下去,愛到不再愛了為止。
  雲舫隻眯了幾分鍾,他並沒有睡著,隻是太疲倦了,想閉著眼睛小憩片刻,卻沒想到,身旁的人竟傻得如同木偶般,僵直了身體,紋絲不動,心下有些感動,卻也為她的傻氣感到好笑,他憐愛的拍拍她的肩,說道:“我回去了,你也早點上去休息吧!”
  沐陽盡管還不想上樓,但也知道該為他的身體著想,於是坐直身體道:“嗯,你開車小心!”說完要拉門把手,又被雲舫給圈回懷裏,如那晚般,在她額頭落下一吻,輕聲道:“不怎麽想放你走啊!”
  說是這樣說,他還是鬆手了,推了推眼鏡,笑著道:“快上去吧,早點休息!”
  他哪知自己那句話使得沐陽整晚翻來覆去地琢磨,究竟是什麽意思?他若是喜歡她,為何不明說,非要講些曖昧的話,差她思去想去,怎麽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半夜,雲舫好夢正酣時,沐陽卻靠著床架子睜圓眼睛,半是疑慮半是篤定地想---
  難道,他真的是要引誘她當他的免費情人?
  公寓的牆邊立了個剛打包好的行李箱,箱柄上還貼著上次出差時行李票,被個小風扇吹得“茲茲”響,沐陽伏在小茶幾上,額前的幾縷發往後飛揚,適才收拾行李時流的汗風幹了,臉上卻像是粘了層平整的薄油紙,光滑得發亮。她抓了隻鉛筆在A4紙上畫了張男人的臉,一勾一劃,幾條簡單的弧線,最後才添頭發,這當兒她攥緊了筆,刷刷刷地劃破了紙,那狠勁兒不像是給那人畫上頭發,而是要給他的頭戳出個窟窿來的。
  她側頭看到貓頭鷹,仍是鼓著眼睛盯著她,沐陽眼花了下,似乎那黑圓的眼珠“嘀溜”地轉了圈,像是譏笑地攛掇她:這樣解不了恨,直接去敲他個頭暈眼花,不然就敲自己。沐陽恨得低頭又看向那張臉,捏起拳頭往自己頭頂砸了一下,不知輕重地竟把自己砸得眼裏淚花兒打轉。
  痛過的人最勇敢,她抄起手機,按了次重撥鍵---仍是關機的。
  雲舫又是白白抱了她,吻了她一次後,便失憶了,她有幾次試著給他打電話,接通後恢複了記憶,卻說不上兩句,他便說有事,回頭打給你,掛了電話繼續失憶。沐陽恨這男人太自大了些,即便是想引誘她做免費情人,這般不上心,難不成想等她主動爬上他的床麽?
  她也恨自己沒出息,深圳到處是這種男人,走路撞上同一棵樹的,一天當中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她是給施了邪咒,才會對他念念不忘的。
  恨也恨完了,發泄也無非是跺個腳,捶捶桌子給貓頭鷹看的。明天還要出差去上海,她淒苦又無奈地最後看了眼男人的臉,揉成紙團,扔進垃圾筒裏。
  爬上床前,她堅定了決心:他再打電話來,她也一定要對他不理不睬的。
  這次去上海,是因為供給客戶的貨出了問題,終端消費者投訴,不但退貨並索要賠償。雖然是沐陽負責的客戶,但她仍是個跑龍套的角色,與客戶協調向來是王經理替下屬擔起的,尤其是像沐陽這類型的下屬---拉出去就給人以不能委以重任的印象。
  到上海後,介桓和沐陽把行李扔到酒店,草草地在酒店西餐廳用了份商務套餐,便拿著資料趕到客戶公司。一整個下午,介桓從善如流地與客戶協商,沐陽伏首記錄,偶爾也會閃神,偷偷凝注上司輪廓堅毅的側臉,看他身處別人的公司裏,麵對質問的眾人,仍是優雅而從容地侃侃而談,不禁暗自被他那淵臨嶽峙的氣勢所折服。
  會議開到七點,才商議出一個對方滿意的方案,善後的事較多,與客戶簡單地用了頓便飯後,兩人打道回酒店,介桓接著處理公事,而沐陽洗了個澡,也坐在書桌前認真的看起會議記錄來---總歸是該有點責任心的。
  當她想要發奮圖強,做個出色的員工時,雲舫卻來電話了。沐陽望著電話號碼閃爍的屏幕,頓時摸出條規律來---男人就是欠教訓,隻要你不想他,他便會想起你來了。
  但女人更欠教訓---沐陽在兩秒鍾後接起,一秒鍾愣神,一秒鍾按下接聽鍵。
  雲舫的聲音略有些低沉沙啞,開口便道:“終於忙完了,這幾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沐陽沒好聲氣地道:“大忙人難得休息,打電話給我不是浪費你‘難得的休息’時間麽?”
  雲舫似是聽出了她話裏的別扭,有氣無力地笑道:“真是很忙,以後有時間了再跟你細說。”
  “這倒不用,大老板跟我這小民報告,說出去不是讓人見笑!”沐陽全然忘了昨晚的對他不理不睬的決心,倒是像怨婦般陰陽怪氣起來。
  “好了,你別盡撿些刺話紮我,你要不信去問問周亮,他不是也常跟著我加班?”
  沐陽心想,她怎麽好意思去問,一打探,周亮沒準兒就告訴韓悅了,她來問自己,該怎麽答,難不成說:曖昧著呢,目前還看不清方向。
  不過,雲舫這樣一說,倒是把她的疑慮打消了大半,想著以她和周亮的關係,她是極有可能去問的,撒謊也容易拆穿,轉而又想,若雲舫不在乎她,即便是被拆穿了,又有什麽關係?最多是她看透了他這個人,不再同他聯係罷了,深圳的女孩還差她一個麽?
  就這麽會兒,她的腦子裏換了無數個念頭,雲舫又“喂”了一聲,她才回神,疑慮打消心情便暢快了,她索性趴到床上,也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聊了近十分鍾,雲舫才得知她在上海,忙問了她房間的電話,改打了座機。
  沐陽躺在床上,曲了手指端詳指甲,嘴角掛著笑,絮絮叨叨地跟雲舫講上海好多摩托車和自行車,也跟他聊起高架橋,和路兩旁的梧桐樹,說這都是深圳沒有的,雲舫也跟她講了哪裏購物較便宜,去外灘怎麽搭地鐵,衡山路有個音樂餐廳,比酒吧清靜,卻是很有氣氛的。沐陽這才知道雲舫原來是上海人,問他為什麽不留在上海,雲舫卻隻說想換個環境,沐陽覺得這理由不充分,但也沒追問。
  禮尚往來,雲舫也問了她,沐陽回答說是湖北人,雲舫立刻笑她是九頭鳥,沐陽說你這取笑俗套了些,大部份人都是這般反應,你也不換個新鮮兒點的。雲舫說:那重來一次,你是哪裏人。
  沐陽興致頗高,佯作正經道:我是湖北的。
  雲舫笑道:哦,聽說那裏有什麽鳥類特產來著?
  沐陽答道:鴨脖子。
  兩人都笑了,沐陽忘了適才要發奮圖強,做個出色員工的‘遠大目標’,笑得彎腰點頭。空調絲絲地吹出冷氣,似乎全聚攏到書桌的會議記錄上,白色的紙在燈光下反射出冷寒的銀光,台燈和地燈都是暖黃色的,沐陽索性關了水晶吊燈,隻餘下那暖暖的、並不分明的曖昧色調---
  誰說,失憶的隻有男人?
  一通電話打了近一小時,末了,沐陽道晚安,正要掛斷電話時,雲舫突如其來地低沉道:“早點回來,哦,回來那天給我電話,我去接你!”
  沐陽原想說經理的車就停在機場停車場內,搭他的車回去就行了,卻是沒說出來,心裏倒是很願意他大費周折一番,盡管,她知道,到時她仍是會搭了經理的車回去,到家了才會打個電話,告訴他回來了。而她不拒絕,享受的,也不過是心理上的滿足而已---他,哪怕也是有丁點兒在乎她的。
  會議記錄是看不下去了,沐陽站在二十樓窗邊,望著霓虹燈閃爍的街道,一條條的看去,不禁想,雲舫曾經是住哪條街的呢?這是他的老家,他曾在這裏上學,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有了第一次戀愛,那個女孩子是不是還在上海,還住在雲舫家裏的那條老街上。
  很突然地,她覺得背後空洞洞,冷嗖嗖的,這個城市原本就陌生,卻因為雲舫,她更覺得陌生了---但也不由自主地想貼近一些。
  九點時,介桓撥分機來問沐陽要不要吃宵夜,換作平時,沐陽肯定是會說:你要去,我就陪你。這次,她是想也不想便說好,等我換衣服。
  他們就近找了家火鍋店,介桓是重慶人,沐陽也是能吃辣的,去的路上便商議好了要吃香辣小龍蝦,於是,紅澄澄的一盎小龍蝦上來後,兩個便“劈啪”地撕殼吃起來。沐陽的胃口很好,直誇龍蝦做得地道。介桓見她的饞樣,笑道:“地道?那得是我這個地道的四川人說了算。”
  “那這裏到底算不算地道?”沐陽問。她在同事麵前像來是不矯作的,油漬順著剝殼的手流到手腕兒上,忙抽了張紙巾胡亂地擦兩下,又道:“吃龍蝦煩的就是髒手,一會兒再去洗了!”
  介桓道:“不說地不地道,隻不過是吃不出感覺來。”
  沐陽垮下臉來,佯作喪氣道:“來上海的就我們兩人,這會兒怕也是找不出個讓你吃飯有感覺的,你將就些吧!”
  介桓朗聲笑道:“跟女孩子去宵夜,倒是很少點過這種油膩膩的蝦蟹,一來是女孩兒怕上火,二來吃相總是不好看,也就你就這樣的才全無顧忌,不過終究了是太冷清了點兒,多幾個人就好了,猜拳罰酒什麽的,鬧個十多分鍾,氣氛就來了。”
  沐陽跟龍蝦奮戰的手暫停,詫異道:“真看不出來,經理你平時都斯斯文文的。”
  介桓像是回答她一般,“啪”地剝開一隻龍蝦,油漬濺到桌麵上,但他的手離得遠,白襯衫沒沾上一滴。“吃飯的時候,誰還講究斯文?我也是學生過來的,難得上館子吃一頓,吃得多就等於占了便宜,何況小時候家裏窮,跟兄弟姐妹們搶菜是常事兒!”
  “我是獨生子女,家裏就我一個,還沒有跟人搶菜的經曆,學生時代食堂條件不好,去外麵吃一頓,隻要不是自己請客,倒是同你一樣,恨不得占盡便宜地多吃。”沐陽笑著說。
  “女孩子家可別到處跟人說自己愛占便宜,現在的男人可是經不起嚇的。”介桓把手沉到洗手盎裏,淨了手後拭幹,才點了根煙,玩笑地告誡道。
  “那種小器男人,嚇走了也罷!”
  “男人結了婚都會變得小器,當然是要個會持家的女人,要個處處貪便宜的做什麽?”
  “看你說得,好像世上的男人都是小器的,那倒好了,不嫁人還省了心!”沐陽嘴硬道。
  介桓隻笑了笑,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心知女人向來口是心非,嘴上說得大方,心裏也是計較的,就他所知,沐陽還是單身,怕也是到急的時候了。
  “吃完了去逛逛夜上海吧!”介桓說道,他最是懂得抓住時機拉攏下屬的。
  上海夜景最為旖旎的便是外灘了,沐陽不是第一次來上海,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到外灘,但每到這裏,仍是要驚歎一番。時間不算晚,黃埔江邊的遊客端著相機對準東方明珠塔調整焦距,也有人倚著欄杆擺出各種姿勢,或是自認為最美的表情,於是,閃光燈在人潮裏閃爍,使得沐陽常有別人在偷拍她的錯覺。外灘的風也是格外清爽的,剛吃完香辣龍蝦,胃裏仍有些燒灼感,江風吸進喉嚨,似乎那微涼的濕氣緩解了些胃疼。
  遊客多了,她和介桓說不上什麽話,起個話頭還沒來得及接上,便被擦肩而過的遊人或是拎著籃子賣白玉蘭的老婆婆打斷。再美的景也是初時驚豔,走了二十來分鍾,沐陽便不再翹首觀瞻,甚至埋怨地想,誰來上海都要來趟外灘,去了北京就要爬長城,這些人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景而去,還是為了往後與人聊時多個話題。
  介桓是通透的人,察覺出沐陽的心不在焉,料想到她已乏味,便投其所好的帶她走到南京路步行街,街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異常繁榮,但與外灘那些世界頂級的品牌店比起來,這裏又顯得像是雜貨鋪了。
  沐陽拐進一個水晶飾品店裏,她是忘乎所以了,把身邊的上司隻當了個陪她逛街的小廝。繞了店子一圈兒,她看中了一串紫水晶手鏈,和一條黃水晶手機鏈子,手鏈是為自己看的,手機鏈是為雲舫看的,‘雜貨鋪’的商品標價也不菲---相對於她來說。售貨員拿了兩條鏈子給她看,紫水晶手鏈玲瓏剔透,戴在手上試了下,她的皮膚白,手腕兒細,售貨員連連讚美,介桓也靠了過來,看一眼說:“還不錯!”
  他這一開口,售貨員便把他當沐陽男朋友了,笑臉迎人地說:“是好看嚜,我是沒見過誰戴這條手鏈比這位小姐好看伐!”
  介桓聽了,低頭又把沐陽的手看上一遍,興許是因為售貨員的誇獎,那雙白皙的手還真是漂亮極了,手腕兒像是玉瓷瓶頸,平滑潤澤;指縫閉攏,一隻手伸展平了擱在櫃台上,仿佛是磨得光滑的玉雕出來的,指甲也像嵌在指頭上的水晶片,亮燦燦地發光,他驀地似被人控製了般,不由自主地,目光“嗖”地移到她的側臉,臉上的皮膚也水靈,他靠得近,眼神也好,能清楚地看到她耳下細黃的汗毛,他費了大勁才移開目光,看向售貨員,那售貨員眯眼一笑,他心裏充滿了罪惡感,覺得那售貨員就是在笑話他一般,那笑刺眼極了,
  沐陽卻是為買哪條鏈子在心裏拔河---戴了這條手鏈,漂亮自是不用說的,起碼能吸引雲舫的注意;手機鏈子買了給他,他也肯定是高興的,生意人都喜歡帶財氣的黃水晶。買手鏈戴上,自己多了件寶貝,買手機鏈他多了點好運,都是個心理安慰,她思來想去也拿不定主意,看了眼經理,見他目光遊移不定,這才想起自己竟迷糊到把經理拖來這店裏陪她耗時間。她最後看了看兩條鏈子,狠下心跟售貨員說:“要這條手機鏈!”
  付了錢出來,街上像刮了陣颶風,行人竟少了九成,路麵寬了,兩人走到路中央,沐陽連聲道歉:“真不好意思,看我都忘形了,害經理陪我逛那沒趣的店子!”
  介桓擺擺手說:“你別那樣想,女孩子是一見商店就走不動路的,這我知道!”
  沐陽更是羞愧了,又為自己辯解:“其實我不喜歡逛街,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看到那店就鑽進去了。”
  介桓心想,這樣說倒是他的錯了,他帶過多少個下屬,隻要是女孩子,出差帶她們去逛街,都是會興奮地買這買那,一些性格沉靜點兒的,雖不怎麽表現出來,眼睛卻是盯著商品猶豫不決,就是沒遇過像這樣的---東西買都買了,卻說自己不想逛街,可她要是說慌,他不會看不出來呀?
  他突然覺得自己太忽視這個不怎麽精明的下屬了,那些看似聰敏,實則給些甜頭便能掌握,而這個卻是買一條手鏈都要斟酌上許久,倉促下的決定,也不是兩條都買,她為人處事必定是腳踏實地,不貪婪,不揮霍,這種人最不好收買,卻使他欣賞得很。
  “不喜歡逛街,那平時都做些什麽?我記得你也不怎麽愛參加部門的集體活動。”他狀似閑聊道。
  “平時就在家裏睡覺,上網。” 其實不參加公司的集體活動,原因在於那些活動都安排在假日,她一到假期便想睡個懶覺,所以能推則推,以為他有責備的意思,她又說:“難得休息就連門也不想出,以後的集體活動我會勇躍參與的。”
  “集體活動是要多參加,同事間的關係要搞好,工作起來也方便多了!”他很少說這些空泛話,隻是遇到一個承認自己不願參加集體活動的人,他有威嚴掃地的挫敗,即便是因為她這點兒毛病,他看她不順眼了,永遠不提拔她,相信她就算一輩子當個小職員,也是無所謂的。
  “我知道了!”沐陽謙和有禮地回答。
  介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點了點頭,這時已經走到街口,他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隻想快些回酒店。
  窗簾隻拉攏了一半,上海的深夜依然璀璨,介桓躺在床上,望著對麵寫字樓閃爍的燈光,腦子裏卻總是浮現那雙修長的手,和耳側細細黃黃的汗毛,以及那幾句說敷衍不是,說誠懇不足的話。
  在上海的最後兩天,沐陽犯了錯誤。
  兩方商談好的條件之一是,半月內,公司必須重新趕出一批貨送到上海,運輸時間也包括在內。但第一次會議並沒有談到是要包括運輸時間的,第三次重新修訂,而那次會議前,沐陽在酒店與公司內部溝通時,按照第一次會議的結果給工廠下單,日期是半月內生產完成,不包括運輸時間,而此時,海外市場部又接下國外客戶的另一筆訂單,生產線排滿,協調幾乎是不可能的。
  沐陽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若是平時,訂單晚個兩三天,跟客戶溝通還有希望,但現在好不容易才同客戶達成協議,將公司的損失降到最低,再遲了交貨,損失已是其次,信譽受損,客戶不再信任才是最嚴重的。
  一向對公事嚴苛的介桓這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責備她,反倒是積極地與海外市場部溝通,讓他們試圖以各種條件說服國外客戶,此路顯然不通,國外客戶注重信譽,海外市場部當然不會攬下這個責任,而生產部向來與市場部水火不容,何況現有的訂單已是加班才能趕完的,於是直接駁回了介桓的加班提議。
  沐陽相當自責,麵對介桓更是慚愧,一時間又想不出辦法來。已經過了十一點,她坐在床邊捂著臉,首次感到前途黯淡,這次事情若處理不好,雖不至於被公司開除,她自己卻沒辦法安然無恙地麵對客戶和同事了,辭職是最壞的打算。
  她心緒紊亂,這時隻想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把這些事說給他聽,獲得些安慰,女人在一無所有時,不就希望有個男人對她說:“沒關係,還有我!”
  她滿懷期望地打電話給雲舫,卻關機了,若說打電話前她的心還是懸吊吊的,這下算是沉到了穀底,讓女人傷心的或許不是男人不愛她,而是在她難過的時候,卻找不到他;在她對他充滿了期望的時候,他卻讓她失望了。
  她從通訊錄裏找出雲舫的電話,刪除。
  第二天一早,介桓去了客戶公司,沐陽待在酒店裏等消息。她的耳朵仿佛是落在門上了,隻聽著那裏的響動。隔聲設施良好的酒店,她仍是能聽到走廊上不時有腳步聲響起,每當那腳步聲似在門邊頓住時,她便幾步竄到門邊,剛打開門,腳步聲又清晰了,然後就見走廊上的身影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弱。
  如此反複許多次,沐陽已經對那腳步聲無動於衷時,門鈴響了,她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打開了門,介桓站在門口,她幾乎說出“你終於回來了”的話,也許,就連雲舫她也不曾這般想念過。
  介桓進來後便拿了疊資料給她,讓她去樓下商務中心傳真到公司,自己連房間都未回,便坐在沐陽的筆記本前,用郵件跟部門員工下達通知。
  沐陽出門前,他轉頭叫住她,兩天來終於露出一個微笑。“應該是沒問題了,晚上我們可以按原定時間回深圳!”
  那一刻,沐陽感動得幾近落淚,她像木偶般點點頭,發自真心地道:“辛苦經理了,我以後一定努力。”
  事情圓滿解決了,隻相較於市場部而言,介桓直接向總裁遞交了工廠加班的申請,並要求海外市場部與客戶協調。一個小錯誤,導致了幾千名工人在已經加班的基礎上,每天還需延長一小時上工時間;海外市場部也因此擔了風險,若加班趕不出貨,必須與國外客戶協調,延遲交貨時間。
  而有關此事,介桓對於沐陽的疏忽隻字不提,自己攬下了所有責任。沐陽由此對他感激涕零,他在她心裏的位置扶搖直上,就快要超出上司和下屬的那個界限。
  可她也想不到,第一次商議出的結果不能為準,作為公司代表介桓應該是一清二楚的,但他卻故意沒有跟她說起。
  飛機在晚上降落寶安國際機場,機艙裏的人湧堵在艙門,迫不及待地下機,沐陽蹺著腿仍坐在原位,開了手機。介桓笑道:“怎麽還不走?難道還想回上海?”
  沐陽皺了皺鼻子,做出個避之不及的神色,忽又莞爾笑道:“我是怕了那些難纏的人,但也不沒必要逃跑似的下機。”她朝那些堵在門口的人呶呶嘴,又道:“不是說深圳是個沒歸宿感的城市嗎?你看那些人,那麽歸心似箭做什麽?”
  介桓突然覺得她連續的幾個表情很是可愛,仰頭笑道:“深圳本身就是個讓人愛不起來,卻不管恨多少年也離不開的城市。”
  沐陽正要反駁,來電話了,跟介桓致歉後才接,是韓悅打來的。這時候艙門口的人魚貫而出,聚攏的人疏散了些,沐陽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拎了筆記本電腦要起身,被介桓接了過去。介桓走先,她跟在後麵握著個手機嘻嘻哈哈,到了停車場才掛了電話。
  車子一路開到市區,介桓側首問她:“送你回家?”
  “哦,不用了,經理到前麵路口放我下來吧,我同學邀我去她家吃飯。”沐陽道。
  “說地址吧,我送你過去。”介桓熱心,到了前麵路口也沒停車,隻問了她走哪條路。
  沐陽認為恭敬不如從命,便指了路,閑聊道:“我同學剛結婚,蜜月回來一直沒請吃飯的,今天聽說忙了一整個下午,要做一桌子菜出來,待會兒有口福了。”她說完覺得不妥,說自己有口福,難道不邀了經理同享?若待會兒經理送她到了,難不成自己就開了車門便走麽?可邀請他一起去,同學租來的小套房太寒磣了些。她頓時沒了主意,介桓沒接她的話,她想著他也不會跟著去,便硬著頭皮邀請道:“嗯,我同學手藝還不錯,經理一起去吧?”
  “不太好吧!那是你同學。”介桓客氣道。
  “沒關係,都是挺熟的人,就是條件不怎麽好,怕你嫌棄了。”沐陽也謙虛道。
  “說真的,我倒是很久沒嚐過別人親自下廚的家常菜了!”介桓笑笑。
  沐陽怔了一秒鍾,立刻強顏一笑,心裏卻苦得很:“那正好,今天去嚐嚐吧!”
  介桓點頭應了,他自己都奇怪為什麽點頭答應,一開始他是開玩笑的,但當沐陽說出“正好去嚐嚐”時,他聽進耳裏就像是家人般的口氣,很親和的感覺,不由自主的,他便點了頭。
  韓悅和周亮在梅林小區租了套兩房一廳,房子是很老的了,沒有電梯,因為韓悅懷了孕,兩人從原本的頂樓換到了二樓,房租相對高了點,租下來時也隻帶簡單家私。客廳沒裝空調,他們隻把臥室裏的空調開了,放了些冷氣出來,溫度沒低多少,倒是門窗全關著,房間悶得像個被烈日曝曬過的易拉罐,四壁都揮散出滾燙的熱氣,黑色的布藝沙發剛坐下去幾分鍾,便像是坐在暖爐上,全身烘得汗涔涔的。沐陽是不易出汗的體質,但也受不住了,站起來走到臥室門口,介桓見她走動,也騰地站起身,周亮泡了茶過來,人高馬大的身材,卻窘紅著臉地跟介桓道:“熱得很是吧?平時沒什麽人來,就沒在客廳裝空調,委屈你們了!”
  介桓臉上還流著汗,麵不改色地道:“哪兒的事,我剛來深圳的時候,住的都是農民房,比你這條件差遠了。”
  周亮相信這是實話,誰剛來深圳都是要受番苦,不是睡同學家的地板,就是睡招待所,運氣好點兒的才能找到提供宿舍的工作,他把冰水給介桓後笑道:“要不這樣,你跟沐陽去臥室坐坐吧,電腦在裏麵,網線也有多餘的。”
  站在門口的沐陽聞言便一步跨進了臥室,迎著空調出風口,抹了把燙紅的臉,感到舒服極了。介桓見她都那樣隨便了,也跟著周亮走進臥室裏,出了太多汗,突然來陣涼爽,他忍住了才沒哆嗦幾下。周亮疼老婆,客氣兩聲後便去廚房了。
  沐陽從沒想過她會跟經理待在一間臥室裏,一時半會兒還不知如何自處,便站在空調底下不動半步,半晌,冷氣吹得她渾身僵冷。介桓忍住笑轉身走到電腦前坐下,點開QQ鬥地主,玩兒起牌來,沐陽這才坐到床邊,看他出牌,介桓的牌技不差,但沐陽也是從小便在家長鬥地主的浸淫下長大的,於是,在介桓猶豫不定時,她便嚷道:“四個10全出完了,你這到9順子的是大牌了,快出啊!”
  介桓依言出了,倒真是手大牌,隻留了個對子脫手,沐陽得意忘形,拍了下床跟他道:“怎麽樣,我沒得說錯吧!”
  “你的記性還真好!”介桓讚道。
  “小學時就開始玩兒了,當然記得住牌啦。”
  “小時候就開始賭?我小時候在幹什麽?跟父母種地!”介桓頗有些憶苦思甜的意味。“那時候上的是鎮上的小學,離村子七八裏路,每天走要走個來回,哪來的功夫打牌?”
  沐陽是城裏孩子,聽到每天走七八裏路便睜大了眼睛,忘了謹守下屬本份,不可思議道:“你那時才多大點兒啊?”
  “六到十二歲都是,初中是在城裏重點上的,就住校了。”介桓道。“你別覺得奇怪,我們那村裏的孩子都這樣。”
  沐陽麵露敬佩之色,爾後便聽他講以前的事,大通鋪,水煮白菜,湯上麵被大師傅淋了層薄薄的油,每星期五塊錢的生活費,月末為了省車錢不回家,去工地上幫人煮飯,賺點兒小錢減輕家裏負擔。她聽得越多,對這個經理的認識便越發深刻。
  她的手拖著下頦,手肘擱在介桓靠的椅背上,專注地盯著他,房間裏細細的音樂聲,還有介桓清亮的話語,電腦屏幕顯示出牌桌上另外兩人的催促,叫罵,無人理會後離開了,又進來了人,再離開,直到服務器自動踢了他出去,他們仍是沒有轉頭看上一眼。沐陽恍惚地有了個錯覺,她和經理仿佛不是在公司裏為了公事才說上幾句話的人,反而像是多年的故友,她聽他說著分別這麽多年來的辛酸,為他的吃苦耐勞感動,更為他獲得今天的成就而欣慰。
  兩人和諧地在淡淡的氣氛中任時間流逝,直到門鈴聲響起,沐陽看了時間,應該是佳佳到了,也沒去客廳,直到來客的身影閃過門口,又頓下步子時,她才驚了一跳---竟然是雲舫。
  雲舫似乎是知道她會來,見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當他的眼光掃過她身旁的介桓時,鏡片後的眸子像被針紮了一下,瞳孔緊縮,爾後掉過臉把手上的幾盒進口奶粉遞給周亮。
  沐陽這才察覺到自己傾身向前,幾乎是靠著介桓了,外人看來總是有幾分說不清的曖昧,忙坐直了,尷尬地跟介桓道:“好像是周亮的老板,應該是快吃飯了,我們出去吧!”
  她一邊往外走,心裏又狠咒周亮兩口子,請了雲舫也不說一聲,原本是雲舫若即若離地讓她傷了心,這下在他看來倒是她三心二意了。到客廳時,她麵上倒沒表露出來,跟雲舫即不熟絡也不生疏地對上幾句不鹹不淡的問候,然後把介桓介紹給他認識。兩個社會菁英像模像樣地交換名片後,倒是相談甚歡,沐陽索性一個也不搭理地進了廚房幫韓悅的忙,一會兒王路佳也到了。
  忙了一個下午,也就做出一桌子家鄉菜,算不上色香味俱全,因為是別人花了心思做的,雲舫和介桓都虛應地交口稱讚,路佳工作積極,平時涉獵也廣,撇下了女人,加入男人們的對話中,沐陽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往雲舫身上瞄,偶爾接收到他投遞來的目光,便立刻轉頭和韓悅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
  一頓飯吃到十點半才散了,雲舫和介桓因把酒言歡,竟然成了朋友,離開的時候還勾肩搭背了一下子,沐陽不屑地想,男人間的友情可真廉價。她把這話跟路佳說了,路佳斜她一眼後,老道地跟她說:“廉價?你不知道他們互相利用會給自己創造多大價值!”
  沐陽想想也是,但她就是看不慣雲舫也跟一般男人沒兩樣,雖然她也說服自己,他跟她無關了,卻仍是鬱鬱寡歡地走到停車場,路佳和沐陽是順路的,兩個女人都上了介桓的車。雲舫開車經過時,探出頭跟她們告別,沐陽隻簡單地揮一下手,便似跟誰賭氣一般縮回了頭,因此也沒看到雲舫雖是跟介桓說道別話,眼睛卻是看著她的。
  介桓隻送沐陽到小區門口,迎著夜風,她揮舞著手袋,突然想像小時候那樣蹦蹦跳跳的走路,或者,她是覺得自己的心情沉重了些,想抖落些包袱。搖搖晃晃地,她摸出手機,雖然從通訊錄裏刪掉了雲舫的電話,可通話記錄裏還是有的,女人永遠都學不會絕決。
  她知道這個電話不該打,卻仍是撥出去了,接通後她大聲說:“為什麽我想你的時候總見不到你?總是找不到你?”
  “你什麽時候想見我?”雲舫問。
  “現在!”沐陽任性道。“現在就想見你,馬上就要見你,做得到嗎?”
  “做得到!”雲舫說。“你抬頭往前看看。”
  沐陽抬頭,雲舫倚著他那輛黑色別克,路燈下,他微笑著,笑得很溫和,爾後他站直了身體朝著僵立的她緩步走來----
  “我做到了,有什麽獎勵?”他的話剛說完,便低頭吻了她。
  這次不是吻她的額,而是唇。
  雲舫以手勾住她的腰,輕輕一帶,使她緊貼著他,溫柔地吻著她的唇,淺淺地,並不深入,隔著兩層薄衫的胸口越發燙了,汗水漸漸地滲透交融,沐陽渾身無力,隻得雙手攀上他的背,她並沒有昏昏沉沉,即便有,那也是熱得,大腦暫時想不出什麽,隱約地有個念頭---如願以償了,卻不是令她欣喜若狂的,因為實在是太熱了,或許等到一個人躺床上回味時,才會覺得那是甜蜜的。
  她不投入,雲舫卻不,原本隻是想淺嚐而止,吻了以後,四片嘴唇便似粘上了一般,怎麽也分不開了,當他身體有了反應時,才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離了她的唇,用拇指摩挲著她微翹的唇角,他低聲問:“熱不熱?”
  沐陽抿緊唇略點了點頭,有些羞澀地望向周圍,也低低地道:“是熱,上樓吧,我隻想開了空調涼快點兒。”話說完才覺不妥,他剛吻了她便邀他上樓,肯定是要誤會她的,以為她有多急切似的,事實上,她隻想找點兒什麽話說,掩蓋她的不自在,又或者想故作大方成熟的姿態,不願露出小女兒家的赧然之色,卻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果然,雲舫稍稍撫平的衝動又被她撩撥起來,上不上樓,他在心裏計較,就怕自己到時控製不住。他低頭看了眼沐陽的高跟涼鞋,細細的帶子勒著腳背,想她應該累了,說道:“我送你上去吧!”
  沐陽進房間便把空調開了最低,自個兒站到空調下抖著衣衫扇風,雲舫靜靜坐著,兩手擱在膝蓋上,看著她胸前的衣服被手揪出個尖蓬來的,忙轉開了視線,望著門邊,竭力地克製自己不去想她衣裳裏的風景。
  汗水幹了後,沐陽才泡了奶茶給他。雲舫刻意與她保持了距離,卻想不到她竟有意無意地總會挨著他,不是拿抱枕時趴到他腿上,就是搶遙控器時不慎倒在他懷裏,再不也是喜劇片逗得大笑時拍他的肩,拍了後便似忘了般擱他肩上好一會兒。
  一個吻,對於女人而言,就是確定了親密關係,仿佛是拿了通行證一般,潛意識裏便可以隨意自如了,不用再謹守分寸。但對男人而言,卻是情欲衝動的開始,雲舫這時直怪她沒心眼兒,害他克製得辛苦,又恨不得把她抱緊了,狠狠地再吻上一次,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
  當沐陽又一次把手擱到她肩上時,他抓了她的手,扯她到腿上坐著,目光熾熱地看著她,理智下一秒就要潰堤,沐陽卻在這當兒跳了下去,拉開手袋的拉鏈,低下頭去那瞬間,從鏡子裏,她看到自己臉紅了。
  頭埋在手袋裏摸了好半天,她才又走了回去,跟雲舫道:“把你的手機給我!”
  雲舫愣了一愣,語氣不悅地問道:“要幹什麽?”
  沐陽笑道:“不是要查你的電話,你給我就好了!”
  雲舫摸出手機給她,見她手心裏有塊雕刻成菱形的黃水晶,她把線頭穿到小孔裏麵,從桌上拿了根牙簽挑出線頭,利落地係好,才遞給他道:“這是在上海逛街時買的,聽說帶財運!”
  “你相信這些?”雲舫這樣說,卻仍是多看了兩眼水晶,黃澄澄的,菱形的小塊兒,不繁複,倒是適合男人。
  “不管信不信,有總比沒有好,你說是吧?”沐陽坐到他旁邊,手指撥著水晶又道:“這個很貴的,你不許拿下來,而且我聽說水晶這種東西離了身就不靈了。”
  雲舫不相信這些,但還是為她的一片心意而高興,偏頭親了她的臉頰一記,笑道:“好,不拿,我一直帶著!”
  他看沐陽笑得很甜的樣子,本來隻是隨口承諾,討她開心,這會兒卻是真心實意地要珍惜這條鏈子了。
  他當然想不到,這條手機鏈後來真給他帶了財運,當他的錢多得可以隨心所欲地買下最名貴的珠寶時,他的Vertu手機仍掛著這條水晶鏈子,甚至連係的那條黑繩也不曾換掉過,隻是,沐陽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雲舫走後,沐陽才想起把行李箱忘在介桓車上了,本想打個電話的,看時間太晚了,又想到經理明天會給她載到公司去,便心情愉快地洗了個澡,嘴角含笑地躺到床上回味夜裏所發生的事。
  第二天早上開完會,同事都出去工作了,介桓正要走,眼角的餘光瞥到伏在會議桌上認真看資料的沐陽,滿意地勾起嘴角,走過去道:“你的行李箱還在我車上!”
  沐陽抬頭一笑,自昨天後,她內心便把介桓當成了朋友,雖然公司裏還是要懂得分寸,卻不若從前那般生疏客套了,她道:“都怪我迷糊得,昨晚回家了才想起!”
  “你下車時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思想開小差了吧?”介桓很滿意她對他的態度,不覺說話語氣也柔了幾分。“我一時也沒想到,停好車拿自己的行李時才看到。筆記本已經給你拿進來了,待會你去我辦公室裏取,行李箱就等下班拿好了。”
  “謝謝經理,給你添麻煩了!”沐陽客氣道。
  “不用道謝了,昨天不是也讓我如願以償地吃到了別人親手做的家常菜。”
  “那個不算什麽的,經理你要想吃家常菜,我也會做!”
  “哦,那什麽時候倒要嚐嚐你的手藝!”
  “沒問題,隨時恭候,到時邀了其他同事一起!”沐陽爽快道。
  這個‘隨時’就在晚上,下班後,介桓把沐陽送到了樓下,小行李箱並不重,但讓一個女人拎著行李箱爬上階梯,不免有損風度,於是直接拿了箱子把她送到電梯口。沐陽想著他幫了她那麽大的忙,還沒有真正謝過的一次,擇日不如撞日,幹脆揀了今天。“經理等會兒有事嗎?”
  “沒有,等會兒直接回家了。”介桓答道。
  “如果沒事,就留下吃頓便飯吧!”
  介桓想到了跟下屬關係不宜太近的,正想托辭推拒,沐陽又道:“我做不來那些很繁複的菜,但幾個家常小菜還是會炒的。”
  在其他地方一頓便飯或許吸引不了人,但在深圳這個飲食以外賣為主的城市,能吃上頓便飯卻是不容易的,介桓倒不是因為被吸引了,他也好奇這個下屬會做出些什麽菜來,光這樣想,他心裏便已經答應了,禮貌客氣兩句後,跟沐陽上了樓。
  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公寓裏兩個人實在有些別扭,幸好沐陽下樓去超市買菜了,一會兒上來就該忙著做飯,看來,吃完飯他就該趕緊離開。
  忙了一個小時,沐陽做了四菜一湯,跟她說的一樣,家常小菜,茶樹菇燉雞,尖椒肉絲,糖醋排骨,燙菜心,和一個深圳人都會做的菜---番茄炒蛋。簡單是簡單了些,看著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香味卻是撲鼻而來,介桓對這個下屬再次另眼相看,心想這可是最適合娶來做老婆的人選了,他玩笑道:“這麽能幹的女孩子,怎麽還是單身啊?”
  沐陽給他擺上筷子,正要嘴快地說已經有男朋友了,但一想他是開玩笑的,不見得是真問,自己說些私事反而不好了,她也玩笑地說:“要這樣說,部門裏能幹的女孩子多哪去了,怎麽也輪不到我來喊屈。”
  “部門女孩子工作能力雖強,但能像模像樣地做上這麽幾個菜的卻不多。”介桓淡笑道:“我要驕傲了,手下帶的兵沒一個差的。”
  “工作上我是該跟她們好好學習。”她又道:“經理,這次的失誤以後不會再發生。”
  她說話時眼眸晶亮,輕輕眨了幾下,單純真摯無比,介桓莫名其妙地對她心懷愧疚起來,她是這般相信他,然而,這也不過是個手段,使她感恩於他,效忠於他的手段,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發生,但卻不若這回,心口像被什麽堵住了,神情刹那間變得凝重,他抹了把臉,揮去內心的的狼狽,說道;“我相信你,隻要你肯努力,以後也一定是個出色的人材,錯不了。”
  幾句平日裏鼓勵安慰下屬的場麵話,這時說起來卻是真心實意的。介桓夾了塊青椒喂進嘴裏,辛辣味充斥口中,腦子裏頓時起了個荒唐的念頭---
  不知道誰能幸運地娶了她。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但仍是使他不怎麽暢快,而不怎麽暢快的事,要麽是解決掉,要麽是拋到一旁。他自然不會就此去深想,或許,因為她是他的下屬,每天都能見到,清楚地知道她是單身,所以那點兒不暢快著實是微不足道。
  他同她講起了大學時同學間的趣事,一個市場部經理口才當然是好的,簡單的一件事情被他說得妙趣橫生,沐陽幾次險些笑噴,一頓飯吃沒吃多少,介桓顧著說笑去了,而沐陽則是笑得前俯後仰,給足了他麵子。
  吃完飯,介桓沒有立刻走,坐在客廳看電視,沐陽在廚房裏洗碗,偶爾看上一眼客廳裏坐得筆直的介桓,突然覺察到----
  與經理相處,原來也是件很開心的事啊!
  介桓杯裏的水喝完了,他望向廚房,沐陽正從水池裏擰幹了毛巾擦拭灶台,她彎腰擦得細致,頭發鬆鬆地挽起,臉垂低了看每一處髒汙,手用力地抹幾下子,黑色大理石台麵便泛著濕亮的水光,額前的頭發也揚了起來,又順服地貼回臉上。介桓坐直的身體驀地往後倒向沙發,伸長了腿,覺得這時應該如自家人般衝她喊:噯,給我衝杯茶來。
  他低頭晃了晃空空的紙杯,一粒水珠在淨白的杯底滾動,聞著窗台上薰衣草寧神靜氣的濃鬱芳香,原本要起身去接水的他發起呆來,興許不是發呆,是等著她洗了碗後給他泡茶,想到這裏,他訝然地看著沐陽走進客廳裏,衝他微笑,濕手拿過餐桌上他剛喝完的啤酒瓶,水龍頭下衝了遍後又走到陽台,折了兩枝青藤插進去,踮腳擺在了冰箱上麵。
  介桓懷疑她是故意在他麵前表現,使他以為她是很賢慧的,這懷疑還有根有據---哪個主人不是等客人走了後才去收拾打理,而是把客人扔到一旁忙自己的?他突然煩惱起來,她要是真對他有意思,往後便要與她保持距離了。然而,這樣的煩惱卻使得他心裏美滋滋的,眉頭也未皺一下,反是望著轉身的沐陽勾唇淺笑---他當然也不承認,這笑是有幾分引誘意味的。
  沐陽是覺得他笑得好看,卻沒放心裏去,事實上,她用啤酒瓶裝青藤葉是那瞬間想到了雲舫,便不願家裏置放空酒瓶這種東西,插上兩根長藤吊著也好看。擺弄完後,轉身才看到介桓的杯子空了,不好意思地道:“經理喜歡喝茶,可我家沒有,你看是喝咖啡還是其他的?”
  介桓笑得更是儒雅了,應道:“沒關係,純淨水就好!”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把杯子遞給了沐陽。
  沐陽倒滿了水給他,才坐到沙發的另一側,與他聊起公司的事情,並趁機問了許多工作上的問題,介桓耐心地教她,偶爾也會想,她是為博取他的欣賞才這般認真的麽?這樣一想,他與她講得更細致了,還不時地告訴自己---她喜歡他,他便在工作上肯定她,如此一來,她的工作能力提高,往後就算他拒絕她了,想必她也還是要感謝他的。
  沐陽本來就是沒話題可聊的,搜腸刮肚找了些公事,有大部份都是自己知曉的,也抬了出來假意請教,目的是讓上司知道,雖然犯了錯誤,但自己會竭力地彌補過錯,報答他為自己收拾爛攤子的恩澤。
  不知不覺地,就到了九點,介桓早忘了“吃完飯就該離開”的打算,眉目飛揚地給沐陽講業務經驗,孜孜不倦地針對她的不足教誨,沐陽則是十句話聽進了三句,她是有心做個好下屬,但這樣的授課卻是令她感到乏味的,隻得一麵點頭,一麵“嗯啊”地回應,偶爾還得勤學好問地提出一兩個小質疑,扮得著實辛苦。
  幸好,王路佳來了,她這樣的美女向來是令男人一眼就能記住的,更何況那天在周亮家裏,介桓對她頗有見地的談吐也印象深刻,而擅長左右逢源的路佳進屋裏來便叫了聲:“王經理!”然後坐到沐陽旁邊,探身向前跟他又說:“工作還順利吧”像是很熟絡一般。
  介桓微笑地說:“還算順利!”他也不似第二次見麵地跟她講:“我們是本家,不嫌棄往後就叫聲大哥吧,叫經理怪怪的!”
  路佳自然也是不會放過與他拉近距離的機會,彎眉甜笑著道:“那是求之不得,深圳這地方還真沒個哥哥弟弟什麽的。”
  “我也是呀,深圳沒個親人!”介桓說。
  這樣的場麵沐陽向來不會插嘴,眼見這兩人都變“親人”了,她這“遠親”的不知是否該識趣點兒,拱手大呼恭喜!?
  “你吃飯了麽?”她問路佳。
  “還沒呢,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路佳坦言她是來這兒找“好吃的”,又跟介桓誇道:“沐陽的手藝很好,被阿姨打小訓練出來的!”
  “嗯,剛見識過了!”介桓回道。
  “那你們先聊著,我去給你把菜熱一熱!”換成從前,沐陽總是要叨上路佳好多句,硬要談幾個條件才肯去為她下廚的,這會兒她卻感激路佳餓著肚子來,自己得以脫身,小公寓裏三個人坐著太擠了些。
  她在廚房裏鏟鍋子,停手後便能聽到客廳裏的笑談聲,路佳沒拿煙出來抽,手托著腮支在腿上,鳳眼笑眯了,他們談的是些有深度的話題---沐陽覺得那些話題就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談也是空談,還費腦子去想,是她,跟雲舫即便無話可說,也不會找了這些話題來磨時間。
  但她也承認,她和路佳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路佳在男人麵前像是燃燒的炭火,光熱都聚在她身上;而自己,則是燒過了的灰不溜湫的炭石,但凡男人,愛的都是熱情美麗的路佳。她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韓悅結婚那天,路佳沒有出差,喝醉的是她,那麽雲舫的態度絕不同於對待自己那般。
  她安慰自己,這就是緣份吧,雲舫注定了是她的。
  把菜起了鍋,倒進另一盤,鍋鏟連續翻炒,此時,她非常想念雲舫。
  她把菜端出去的時候,介桓便起身告辭,送他到樓下,沐陽見他心情很好,暗想路佳魅力果然是無敵的,經理剛分了一個,現下又能再度為美女動心了。
  “今天謝謝你的招待!”介桓拉開車門跟她道。
  她說不出招待不周之類的話,微掀起唇低聲道:“又沒吃什麽好的,經理別客氣了!”
  介桓當她的小聲是羞澀,克製心花怒放的狂喜,正經道:“嗬嗬,那我就不說了,早點休息,明天公司見!”
  “慢走,明天見!”沐陽揮手,待他的車駛離後才轉身上樓。
  王路佳把菜裏的蔥薑蒜給挑了出來,沐陽進門便念道:“又挑嘴!”
  “我就是吃不下這些東西!”
  “你要餓個三五天的,看你還挑不?”沐陽往沙發裏斜躺著,雙腳搭在茶幾上,才損道:“你們這些人,都把挑食當成種時尚,說出去這不吃那不吃,好像生活層次多高似的!”
  “我就不信你交了男朋友還能滿嘴蔥蒜味兒的,就你敢,那男人也未必要你!”路佳駁道。
  “誒,這話說得奇怪了,吃個蔥蒜男人就不要,全娶你們這些不會做還挑得厭相的女人?”
  “都什麽年代了?男人的品味要求早就變了,娶老婆不是要娶個做飯的保姆!”
  路佳說的是事實,但沐陽聽來就很刺耳,她心想,光吃不做的人倒說起做給她吃的人沒品味了,臉一沉,硬梆梆地道:“那你別吃了,回家吃你的泡麵去!”
  路佳向來不介意沐陽的小脾氣,嘿嘿笑兩聲道:“放心,沒男人要你,我要!”
  沐陽白她一眼:“你要了去服侍你,以後當你的陪嫁丫環?算盤打得倒響!”
  “我沒想過嫁人,你嫁的時候別忘了捎上我就行!”
  她們常拿“嫁人”調侃,路佳這樣說,沐陽通常是回上句:老公遲早給你勾引,幹脆你嫁得了。她又想到了雲舫,現在已經是她男朋友了,交往一段時間,似乎嫁人也是有可能的,她再開不出那種玩笑,跟路佳正色道:“我有男朋友了!”
  “剛那個經理?”路佳顯然當成個玩笑。
  “這會兒又叫經理了?剛才不是還叫大哥來著?”沐陽笑著諷道。“不是他!”
  “當”的一聲,路佳把筷子重重擱到碗上,盯她半晌才緩緩道:“你說真的?”
  “騙你這個有意思嗎?那人你見過的!”沐陽見她一臉莫名,眼珠子不停地轉,也知道她猜不到,索性明說了:“是周亮的老板。”
  “什麽時候開始你也吃速食了?”路佳驚訝道,臉上隨之流露出關心。“他好像姓柏吧,我說,你跟他就見過兩次麵而已,怎麽就好上了?”
  “之前跟他一起吃過飯,他也來過我家了,我們一直有聯係,不是故意瞞你,上次韓悅在,我不好說。”沐陽歉意地道。
  路佳神色並無責怪,低頭凝思了半晌,才道:“你自己把握好,沒把他了解清楚前,別陷得太深了。”
  “你放心,不會再有一個程江林。”她平靜地道。“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愛他,喜歡他是肯定的,但喜歡通常都有附加條件,比如他是最適合結婚的對象,我已經二十五歲了,能找個符合條件,自己又有好感的,估計也就這麽一個,至於愛不愛,那是長期相處後的事,目前,我還能肯定---我沒愛上他!”她說得很坦然,黑亮的眼眸在被壁燈映照成淺藍色,淡淡地一抹淒然。“到了這個年紀,經曆了那麽多,哪是那麽容易就能撕心裂肺地愛上的?”
  路佳沉默了,沐陽肯為自己打算多一些,她心裏的大石應該放下了,但不知道為何,那塊大石卻仿佛愈發重了,壓迫著她,悶悶的,似要發狂。這個城市,磨滅了多少人最初的激情和浪漫的夢想,不斷地受傷,不斷地自療,再次地受傷,再次地愈合,華麗的夜,無論是一無所有,或是家財萬貫,鏡子裏照出的同樣是一張疲憊的麵孔,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這事兒先別告訴韓悅!”沐陽囑咐道。不是排斥韓悅,她認為這種事隻能讓雲舫去說了給周亮知道,若是自己先說了,保不準雲舫以為她有多重視他,恨不得給所有人都發個通知,使他們都曉得一樣!
  仿佛他們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挽著胳膊一起逛街,人多的時候,她要說話了,隻牽了牽嘴角,雲舫便低下頭,把耳朵貼近了,聽她說什麽。沐陽看上什麽了自己買,雲舫當然也會搶著把錢付了―――他搶到的次數不多。多數女人不是不高興花男人的錢,隻是不習慣男人當著她的麵,掏錢給她付帳。試想,女人從試衣間裏穿了掛著吊牌的衣服出來,鏡子裏的她十分地光彩照人,她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別扭地扯扯衣角,男人若趁她換回衣服時跟營業員說:就這套吧。然後把錢付了,女人再出來時,頂多是嬌嗔兩句:哎呀,你怎麽能這樣?這樣多不好。心裏早已是心花怒放了。
  事實上,隻有情場浪子才會有這樣的經驗。雲舫算得上細心,卻不懂這些討女人歡心的招數,幸好沐陽也不在意這些,她明白兩個人若要長期在一起,靠這些浪漫是不能和諧相處一生的。
  最初他們在酒樓裏吃飯,雲舫當然不高興吃飯還要女人付錢,沐陽眼見著每頓飯雲舫都要花出去兩三百塊,她感到不好意思,後來便提議,偶爾出去吃一頓,平時就在家裏下廚。
  沐陽把封菜的袋子撕破了,嘩嘩啦啦地將菜全倒進注滿水的水槽裏,便洗肉去了,雲舫挽了袖子接替她的活,清理菜葉。廚房小,兩人站了一排,彎腰各幹各的,雲舫跟她說:“這段時間才知道,在深圳就隻吃青菜也不是好養活的。”
  “在深圳吃什麽都不好養活。”沐陽斜著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片,額前落下一縷發綹遮了眼睛,她的手油膩膩的,仰起臉跟雲舫道:“幫我弄下頭發。”
  雲舫擦幹淨手,給她把發掠到耳後別住,順手捏捏她的臉。沐陽嘀咕道:“改天要抽個時間去把頭發剪短了,工作時理頭發的次數比我按計算器的次數還多。”
  “你的頭發也不長,剪剪前麵的就好了。”雲舫說。
  “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女人留長頭發,最好這頭發還就是為他留的。”
  “誰講究這些,我隻是覺得全剪了你到時又嚷著可惜,不是自尋煩惱?” 雲舫理性地道。
  “我也隻是修一修而已,並不會剪短。”
  雲舫搞不懂既然是動了剪子的,那麽頭又怎麽不會變短?但沐陽這樣說的,他便笑道:“難怪以前一個朋友說,交一個女朋友能長很多見識!”
  “那他見識多嗎?”沐陽笑著問。
  “算多的,起碼比我多。”雲舫適時撇清,他怕沐陽追問以前的事兒,忙又道:“他其實是遇不到合適的,眼光太高了!”
  “是你很好的朋友嗎?”
  “大學同學,一個宿舍的,算是兄弟了。”
  “也在深圳?”
  “是啊!”
  “那什麽時候讓我也見見他吧,看他到底有多少見識!”沐陽笑道。
  男朋友的好友,女人即便隻是聽過三言兩語,便會打心底地覺得親切,爾後產生好奇心,或許不是那麽急切地想見到,言談中也會透露出這些信息,以示對男友的重視。也或許,每個女人都希望愛人的朋友與她是無隔閡的。
  男人這個時當然回答:好,看他什麽時候有空約他來見見吧。然而雲舫卻因她的話,表情僵了僵,立刻又笑了,似呷了醋地玩笑道:“你想見他,也不管我的感受!”
  “那是你的朋友,我想見也是因為你,你要是不讓我見了,我還能私下去見他不成。”沐陽把肉扔到盤子裏,擠到雲舫旁邊清洗砧板,眼光瞥到他還在洗原來那片菜葉,催促道:“你動作快點兒,先洗筍吧,我馬上要切了炒的。”
  “哦,好!”雲舫這才扔了菜葉,端了泡在缽裏的筍衝洗,又像是補充地說:“我問問看他什麽時候有空!”
  沐陽忙著做菜,不在意地嗯了聲,這事兒似乎誰也沒放心上,就這樣過去了,沐陽在很久之後才見到那個人,也是在那之後,她才後悔,當初即便是使雲舫為難,也該執意見上一麵的。
  吃完飯後洗碗的是雲舫的事,沐陽也沒閑著,拖完地支了拖把站他身後,手揪了他的衣服往後拉,然後把他踩著的那塊地方拖幹淨。雲舫的碗也洗好了,兩人大功告成,這才關了廚房的燈,到外屋看電視。
  戀愛初期,仍是有些拘束的,試圖給對方看到好的一麵,不那麽放得開,但一些小習慣還是不時地顯露了---沐陽剛把腳翹到茶幾上,雲舫便轉頭盯著她看,她臉火辣辣地,這時要收回腿也尷尬,用手壓了幾下腿,才狀似抱怨道:“走了那麽多路,腿都酸死了!”
  雲舫看出她的羞窘,一隻手攬她靠他身上,另一隻手幫她捏著腿上的肌肉,不時問道:“這樣好點沒有?”
  沐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靠在他懷裏舒服地闔了眼,是有些酸痛的腿被他的手指捏幾下,麻酥酥的。不多會兒,一張溫熱地唇貼了上來,她仰了頭,閉著眼回應他,起先還是心不在焉地,等到腰被攬緊了,她聽到他的呼吸聲急促起來,兩隻手臂才環上他的脖子,唇舌交纏。
  雲舫把手移到她的腦後,使她的唇與自己貼得更緊,溫柔地吻了好一會兒,他的手才撫向她溫熱滑膩的脖子,緩緩撫摸她瘦削的鎖骨和肩,他睜眼看了看緊閉著眼,俏臉嫣紅的沐陽,手卻沒有順勢往下滑,而是放到她腿上,輕捏了幾下,低聲問:“還酸不酸?”
  沐陽不敢睜眼,隻輕輕地搖了搖頭作數。旋即他又深吻,手掌愛撫著她細嫩的腿側,似乎那是她敏感的地方,連連在他懷裏輕顫了好幾下,卻並未阻止他,於是他得寸進尺地拉低她的衣服,熱吻落到她的脖頸,鎖骨,和柔軟的雙峰,一次次的吮吸愈加貪婪。
  沐陽大腦一陣眩暈,明白地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麽,卻也隻是緊密地攀附著她,任他極具挑逗性的手指撫過她腿上每一寸肌膚,小嘴微張,不能自已地發出兩聲嬌喘低吟。
  雲舫在觸到禁地之前停了手,他看著發絲散亂,衣衫不整,不勝嬌羞的沐陽,含住她的耳垂,沙啞地喚道:“沐陽,給我?”
  他清楚女人這時候不會給他個確定的答案,隻見沐陽還是隻閉著眼,唇也抿緊了,他橫抱起她,走向床邊。
  吊燈關了,隻餘下乳白色燈光的壁燈,照得她裸露的肌膚越發吹彈可破,雲舫輕柔地剝下她薄薄的外衫,一隻手覆上她柔軟尖挺的胸脯,熱乎乎的,似捂住了一隻剛剛出生的小雞,在他手心裏輕微地顫動,他忍不住地用手撥弄了幾下,身下的軀體顫顫地低吟出聲,雲舫立刻低頭封住了她預抗議的唇:過了這一刻,她要怨要恨,他也認了。
  他不再慢條斯理,急切地解下她的貼身衣服,緊抱著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入她體內。
  這晚,他們僅睡了兩個小時,沐陽的頭枕在雲舫的肩窩處,側身抱著他的腰,被子夾在腋下,與他說些自己的事情。聊了一夜,雲舫似乎已有些睏倦了,但還是強打精神,睜著一雙略有血絲的眼睛,回應她的話。天快亮時,他們才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貓頭鷹鬧鍾雖是很盡責地響過了數遍,放縱的兩人還是賴了半個小時才起床,雲舫洗漱時,沐陽麻利地煮了個番茄蛋花湯,把冰箱裏的速凍饅頭蒸上,兩人將就著吃了點就匆匆出門了。
  班車早就過了,坐公交肯定是會遲到的,雲舫看看時間,開車送她去公司應該還來得及,便把她塞進車裏,出關直接上了高速。
  “很累吧?”雲舫看著睏得眼眸半眯的沐陽,心疼地問道。
  沐陽搖搖頭。“還好,熬過早上,中午休息時可以睡會兒。我隻擔心你,今天你還要去廣州。”
  “沒關係,有個員工和我一起去,讓他開車,我也可以睡兩小時!”雲舫按在檔位的手鬆了,握著她的手寵溺似地斥責道:“以後別再這樣了,第二天要上班,晚上就好好休息,就是想聊天,也等睡醒了有時間再聊。”
  沐陽笑了笑,沒說什麽。男人當然不能理解,女人交出了自己,誰舍得就那樣呼呼大睡過去?雖說不至於幼稚到要男人甜言蜜語地給個承諾,但也是要膩上一會兒,才覺得自己的交付有了意義。
  她與他十指相扣,側身盯著他說道:“你昨晚撐著陪我聊,其實我也是強撐著的。”她頓了頓又低聲道:“以後就不會了。”
  雲舫送她到公司門口,已經遲到五分鍾了,車剛停穩,她打開車門,做好了起跑的準備,卻被雲舫拉回座位上,手勾過她的頭,吻了會兒後才放開她,溫柔地笑道:“快去吧!”
  大陰天的,沐陽有豔陽高照的錯覺,她燦然一笑,歪頭也禮尚往來地親了他的臉,說道:“早點回來,晚上想吃什麽,打電話告訴我!”
  咖啡廳的角落,一個相貌清秀的男人低頭看雜誌,他額前的頭發有些長,垂下來遮住了偷偷摸摸往鄰座瞟的眼睛,那目光並不猥褻,許是他太緊張了,黑眼珠上下左右地滾動,讓人直覺他是心懷不軌的---
  沐陽探頭看了他一眼,他臉頓時紅了,忙低頭避開沐陽的視線。沒人相信這人有為非作歹的膽子,但沐陽向來慎重,還是問了路佳:“你真的不報警?”
  “報什麽警?都說他現在已經成了我同事!”路佳優雅地擦淨嘴角殘留的咖啡漬,彎起嘴角笑道:“我沒想到他真的跟到深圳來了。”
  “你出差的時候肯定勾引過他,不然他怎麽追到深圳來?”韓悅接嘴道。
  “應該不會吧?”路佳向來隻招惹成熟有錢的男人,這男的看起來才剛出校門,還是個跟蹤狂,沒準兒心理變態的。沐陽想不出他有什麽值得路佳去勾引的,但接下來,她被咖啡狠狠地嗆了一口―――
  “我隻跟他說了公司地址!”路佳拍著沐陽的背說道。
  “你跟他說了公司地址,不就是暗示他來追你嗎?”韓悅又跟沐陽道:“你還不了解這個女人?誰喜歡她都給機會,然後就吊得別人半死不活的,心狠著呢!”
  沐陽覺得韓悅的話過份了,但路佳確實如此,鬧得別人心下心下,等男人伏她腳下了,她卻是連腰也不會彎一彎的。這樣的女人要麽一輩子攬鏡自賞,要麽遭到報應,愛上某個使她折斷腰杆的男人。
  路佳是後者,沐陽抬頭,見她又抽上煙了,便問韓悅道:“過年你和周亮應該是不會回家了吧?”
  “嗯,他媽要過來!”韓悅也問路佳。“你今年還是不回家?”
  “我沒家!”路佳吐了口煙,冷冷地說道。
  “今年去我家吧,別一個人待深圳了。”沐陽抓住她的手臂道。
  “算了,一個人習慣了,而且……”路佳欲言又止,韓悅正好起身去洗手間,她才跟沐陽道:“他快過來了,說要來看我!”她仿佛是咬著唇說出這句話的,含糊不清,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夾煙的手指顫抖幾下,煙灰抖落到桌上。
  沐陽也睜大眼看著她,嘴張了張,突然間不會說話了,韓悅走到門邊時,她才吐出一句:“佳佳,別讓他來!”
  她知道這句話是白說,路佳根本不會聽她的。
  她的手探向桌邊,灰土色的花瓶裏插了幾根漆黑的細竹子,撥弄幾下,嘩嘩地響,偷看她們的男人抬起了臉,望著臉色不好的路佳,似是擔憂地蹙起了眉。
  晚上三個人到韓悅家吃飯,自從韓悅懷孕後,家務都是由周亮來做,他切出的菜很粗糙,肉片不但厚而且大塊,沐陽看不過眼了便趕他出去。
  路佳倚著牆,韓悅在水槽邊淘米,沐陽拿了瓜果卷刀,蹲在垃圾簍邊上削土豆,三個女人在狹小的廚房繼續八卦。
  一會兒周亮拿了個小板凳進來遞給韓悅,路佳笑道:“哪有你這樣的,光顧著疼老婆,怕她站著累,就不怕我們這些客人累呀,看沐陽還蹲著削土豆呢!”
  都是高中同學,周亮向來是喜歡和路佳鬥嘴的,也笑道:“算你倒黴,我還就是個刻薄的人,偏心自己家的,哦,我再去給沐陽拿個凳子,她是孩子幹媽。”
  路佳一聽,臉頓時垮了下來,對韓悅尖刻道:“喲,你孩子認幹媽這麽大的事兒,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情的?”
  沐陽削土豆的手一滯。韓悅當初要她當孩子幹媽時,她也提起過路佳,說隻認她一個就不好了。韓悅吞吞吐吐半天,沐陽才明白她的意思:路佳的風評不好,當孩子幹媽怎麽都不適合。這事兒後來也沒機會跟路佳提,周亮這一說出來,她擔心三人又有間隙,忙討好地笑著打圓場:“結婚前兩天說的,你那時不是出差了嗎?韓悅當時隻能先認了我,這會兒再正式認好了!”
  韓悅心裏不甘願,但事情到這份兒上也隻能如此了,不是笨得無可救藥的人都懂得順竿子往下爬的道理,於是跟路佳說:“你成日不見影兒的,孩子想喊你聲媽也難,今天認了這親,橫豎你是有責任了啊。”
  路佳這才笑了,眼睛盯著韓悅的肚子說道:“唉,小寶貝誰不疼啊,等你生了,我就搬你家來,每天讓他(她)叫我幾聲來聽聽。”
  沐陽麵上笑,心裏卻為路佳難過,當初韓悅懷孕是要拿掉孩子的,還是路佳借給他們倆錢,主張他們結婚生下孩子,可一個掏心掏肺的朋友始終是抵不過普通人望子成龍的渴望,中國人太注重名聲,路佳再好,於旁人眼裏,卻也跟舊時仗義的妓女無差別,韓悅當然也不願意孩子與她有過於親密的關係了。
  “周亮,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沐陽趁機轉移話題,免得韓悅不情願,說漏了嘴,正好她也想探聽雲舫的消息,而且,她心裏還有個疙瘩――雲舫到現在也沒公開他們之間的關係。
  “前段時間忙死了,這段時間還好,老板不加班了,下班就準時離開,我也可以早點去接悅悅下班。”周亮無意地說著,然後轉身往客廳裏去。
  沐陽當然知道雲舫準時下班都是為了陪她一起做飯,剛才的怨懟傾刻折消,心裏甜絲絲地,削土豆的手法也細致了些。
  吃完飯,她和路佳一起打車回家,路上,她說道:“我們三個就數韓悅命好了,看周亮多疼她!”
  路佳不以為然。“你怎麽不想想,周亮收入低,韓悅一直沒變心有多難得?”
  沐陽想想也是,來深圳的大部份人都會改變,比如程江林。像韓悅和周亮這樣能走入婚姻的少之又少,畢竟是沒有誰願意在居無定所又看不到未來的情況下,便貿然組織一個家庭的。周亮有這勇氣,但程江林就沒有,不知道還在家裏等她的雲舫又是怎麽想的?
  她突然想起,跟雲舫在一起這麽久,都是他到她家過夜,而雲舫的家她一次也沒去過,他也沒有邀請過她,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好像周亮還不知道你跟他老板的關係!”路佳似是不經意地道。
  沐陽神色不安地望著路佳。“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是玩弄我的?”
  “就因為他沒有公開你們的關係?”路佳白了她一眼,又道:“深圳這個地方公不公開關係有什麽區別,橫豎父母不在身邊。你以為在這裏談戀愛還跟家裏一樣,找了個男朋友帶給所有親戚驗過了,才算是正式交往?”
  “那也不能連最好的朋友也不說吧!”沐陽心裏好受了些,但還是不放過任何一個“雲舫玩弄她”的可能。
  “或許是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吧,等哪天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自然而然地就都知道了。何必勉強一個男人跟個八婆似的,到處宣告自己交了女朋友。”
  路佳說完這句話便下車了。
  沐陽站在門口從包裏翻出鑰匙,門一下子打開了,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雲舫扯進屋裏,把她抵在門上吻了許久,又懲罰性地輕咬了下她的唇,才不滿道:“這麽晚才回來,我從下午就開始等你了。”
  這般熱情使沐陽險些招架不住,但還是忍不住地狂喜了好一陣子,問他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門外?”
  “我聽到外麵的電梯停了。”
  沐陽這才發現他沒看電視,也沒上網,想到他應該是一直注意外麵的動靜,於是勾住他的脖子說道:“本來是要早點回來的,臨時決定去周亮家吃飯,我想他是你下屬,叫你去不大方便。”女人還是小心眼兒,疑慮未消除前,說出的話裏無時不刻地都暗藏了試探。
  雲舫卻沒有照她希望的給她答案,而是接著開始的話說道:“我等你這麽久,你說怎麽辦?”他惡意地把她推到沙發上,自己也貼了上去。沐陽被他這樣膩著,隻能暫時作罷,轉而關心地問:“吃飯了沒有?”
  “還沒有,一直在等你!”
  “那麽傻的?過了七點我沒回來,你不會自己去外麵吃?”
  “我以為你快回來了,想等你一起吃,所以就捱著,不知不覺就捱到這麽晚了。”雲舫說。
  “那你幹嘛不打電話給我?”
  “平時你都跟我在一起,周末你要跟朋友聚會,我還打電話催你回來太自私了!”
  沐陽聽得心裏感動,卻又擔心往後他跟朋友聚會時,也同樣要求她不打電話,不過問。於是說道:“下次還是打吧,雖然是跟朋友在一起,心裏還是惦記著你的。”
  雲舫淡淡地笑了,望了眼廚房,跟她說道:“家裏還有什麽吃的?”
  “應該隻有麵條了,我去給你煮。”
  沐陽正要起身,被雲舫拉了回去。“算了,你陪我到外麵隨便吃點兒吧!”
  夜裏,兩人酣暢淋漓地盡情放縱後,沐陽趴在雲舫胸前,蜷起腿問道:“你從我家開車到公司要多久?”
  “你這裏很近,十來分鍾,我住的地方就離得遠了,要四十多分鍾。”雲舫揉揉她的頭發回道。
  “這麽遠?你住哪兒的啊?”沐陽又問。
  “蛇口!”他再沒說其他的,而是撫著她光潔的背,順勢將手往下滑,伸進被子裏。
  沐陽卻陡然翻身,麵向牆壁閉眼睡了。
  真要睡著前,她苦惱又迷糊地想――是不是太輕率了,就這樣跟他在一起,絲毫不設防地任他進入自己的領地。
  但在這樣一個城市,男人都是沒耐心的,一旦你對他關上了門,他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別指望他來欣賞你的矜持,深圳,是個什麽都講究速度和效率的城市---包括愛情!
  女人來到這裏都變成了賭徒,但凡遇上喜歡的男人,便會豪賭一把,可能輸得精光,運氣好的,或許能贏得這城市最稀缺的---愛情。
  而且,你沒有選擇,不賭,便沒有半點贏的可能。
  月底的幾天,沐陽最難受了。男人總說談戀愛太花錢,請吃飯,買禮物,看電影,哪樣不要錢?而像沐陽這種拉不下臉花男人錢的女人也一樣。她剛從網上銀行轉存了房租和水電煤氣的費用,信用卡的帳單也還清了,算下自己的開支,心跳瘋狂加速――平均每月超支了兩千塊。她連“月光族”的資格也夠不上了。
  以往單身時不愛出門,一個月頂多添兩套衣服,還是商場打折的時候才去買。中午在公司吃飯,下班回家自己做也省了一筆,一年到頭的大開銷也就房租,她的房租確實較高。
  自從跟雲舫認識後,她便開始嫌衣櫃裏找不出幾套像樣的衣服,況且,她也不想就著那幾套像樣衣服翻來覆去地穿,光這幾個月,她就添了七套衣服兩雙鞋子一個手袋,還不是揀打折的時候買的,這在深圳來說是什麽概念?以ONLY的市場定價,全拿去還買不走西武一個LV的手袋,但相對沐陽這樣的升鬥小民來說,便是不吃不喝兩個月的全部薪水。
  再說到日常開銷,雖然到超市買菜都是雲舫付錢,但他經常加班,她隻能自己去超市買了菜,順便也會買些水果飲料什麽的,一出超市便是好幾十塊。飯做好,雲舫便下班回來了,洗碗是他的事兒,但又不能替她節省錢的。兩人住在一起,晚上衝涼煤氣費和水費也要多出十幾塊錢啊,沐陽坐在電腦前這樣想。
  如果兩個人的關係已經很穩定了,她還能理直氣壯地跟雲舫要錢,但在初期,別說跟雲舫要錢了,就連自己快要赤字這種事兒都要遮遮掩掩,被雲舫知道了多丟人?
  她看著存折上的數字就快沒有逗號分隔了,心焦火燎,月中才發工資,一千來塊錢不知道能不能撐到發工資那天,如果再有個感冒什麽的,就得舉債度日了。
  她這會兒是想怨人都沒理由,最大的開支便是穿衣、護膚的打扮上了,這些‘原始投資’雲舫肯定是不知道的,光是吃飯,她的薪水不會負擔不起。雲舫估計也這樣想,所以在這些小事兒上並不計較,更何況僅有兩次同他一起買衣服,他也是要付錢的,隻不過都被她搶先了。
  戀愛時甜蜜得有骨氣,現在就得接受現實的懲罰,沐陽沮喪地盯著圓眼睛貓頭鷹,摸出手機給路佳打電話,她需要安全感---
  “我不一定會跟你借……但要先跟你說好,如果我沒錢了,你一定得借給我!”
  雲舫衝完涼出來,沐陽已經關了網頁。他從身後摟住她,吻著她的頭發和耳垂,沐陽心裏煩得很,雖然不怨他,但他也是原罪,被吻了兩下便躲開了,跟他道:“明天還要去客戶那裏,我要早點睡!”
  雲舫當真認為她累了,便順勢把她抱到床上,剛上床她就側身朝牆睡。雲舫若再察覺不出什麽便是傻子,平時都是她粘著他,躺上床便要枕到他手臂上,半夜他被壓得手酸痛了,拿開沒一會兒,她又趴到他胸口上睡,總之,跟她睡覺,一定是會被鬧醒好幾回。
  “你怎麽了?”他伸手攬過她,見她蜷得像隻煮熟的蝦子,弓著背,把頭埋在他腋下,隻好探到她的下巴抬起,又問:“怎麽不高興了?”
  沐陽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但心裏著實憋了火,想發泄又師出無名,望了他半晌,才找到個委屈的理由:“我一直懷疑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
  雲舫愣了愣,笑道:“怎麽會這樣想?”
  “你看,我住哪兒,做什麽工作,你都清楚,但你家我一次也沒去過,也許你家還藏了一個,就算沒有,也藏了不能讓我見到的東西。”她振振有詞。“或者說,你擔心我知道你住哪兒了,以後你玩兒膩了,想甩了我,就怕我去你家糾纏你是不是?”
  雲舫聽清了她後麵一句話,臉色倏地一沉,攬著她的手也收了回來,坐起身道:“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沒說你是這樣的人,但你再這樣什麽都不說,也不解釋,我就把你當這樣的人了。”沐陽也滾到牆邊,靠牆坐著,跟他氣勢洶洶的對峙。
  “那你就把我當這樣的人吧!”雲舫掀開被子下床,撈起椅子上的衣服,說道:“你可能還在想,我住你這裏就是貪個近的住處,好省點兒油錢是吧?”
  沐陽心裏的確是這麽想過,但她可不會傻得承認,而且胸口的怒火已經直竄到頭頂,為他付出那麽多,都快沒下頓了,也全是自己承受著,心裏一憤懣,張嘴就道:“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沒準兒你還覺得跟我在一起,比去外麵找一夜情方便多了!可能我在你心裏還不如她們,至少你要得到她們還得花心思討她們歡心!”
  雲舫氣得語塞,論吵架男人永遠是占下風的,他瞪著沐陽,好半天才說:“你跟那些人比?”他氣哼哼地說:“行啊,你要我對你像對那些人,你說吧,要我怎麽討你歡心,我做給你看,做到你滿意!”
  沐陽腦子裏還在為錢煩惱,他這樣一說,似乎自己下句就會說出“給我錢”的話。她滑進被子裏,把頭一蒙,想把自個兒悶暈過去算了。沒一會兒,她聽到“窸窸簌簌”地穿衣聲,換鞋聲,門開打時,她掀開被子問:“你要去哪兒?”
  “今天開始我不省油錢了!”雲舫諷刺地說完,“砰”地關上了門。
  他把車開到濱海大道上,催緊了油門狂飆,到了紅樹林,才停了下來,腥鹹的海風吹到臉上,他暫時冷靜下來,望著對岸燈火通明的香港,身後的寂靜使他感到無比孤獨――
  深圳為什麽就沒有一個安於平淡的女人,每個人都要求那些虛偽得令人作嘔的浪漫,就連沐陽也不例外。
  他不想回家,把車開到了蛇口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跟無所事事的酒保對飲。
  沐陽抱著被子,盯著他換下的拖鞋,那是她買給他的,給一個男人買了拖鞋,這個家也分了他一半了。她咬著被子突然笑起來,都結束了吧,事實證明,他隻當她是個免費情人,也怕她糾纏他,一說起這些,就借題發揮地離開。
  他和那些男人沒什麽區別!
  這晚,她竟然睡著了,雖然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地,她罵自己:付都付出了,何必要撕破臉呢?
  這下什麽都沒了,她又成了單身。
  倒黴都是成雙成對的。
  坐在介桓的車上,沐陽理順客戶要的資料,突然間肚子隱隱的脹痛,幾秒鍾後,她感覺到下身湧出粘乎乎的熱流,臉先紅爾後刷白,趁介桓不注意時,抽了兩張廢紙迅速墊在屁股下麵,然而這個動作太不好遮掩了,介桓在她剛墊好時便轉頭盯著她看,隻覺得她無厘頭到了極點。
  沐陽被他看得臉又窘紅了,低垂著頭,介桓大概也算到是什麽事兒了,臉也紅了紅,把車開到一家便利店前停下。他不好意思看她,等了半晌也沒聽到開車門的聲音,這才扭過頭,見她穿的竟然是淺綠色裙子。
  他在心裏暗叫運衰,手指在方向盤上磕了好多下,才訥訥道:“你,你在這裏等下!”話說完,他就打開車門逃逸了,剩沐陽一個人在車裏找地洞。
  便利店裏同類商品擺滿了整個貨櫃,介桓知道女人用的分護墊和衛生巾兩種,看到有“衛生巾”三個字的,拿了便扔到櫃台,旁邊還站了一個男人,介桓雖低著頭,但換位思考,如果是他,估計也會詫異地看上半天。
  買完了回到車上,他才想起前兩天帶一個女孩子去海邊,還特意拿了件外套放車上,又暗罵了自己一聲愚蠢,把袋子和外套給了沐陽。
  時間很趕,沐陽披著他的外套,在街邊的店裏隨便買了條裙子換上。一直到客戶公司他們也沒說句話。回來時,因為公事順利,兩人心情都好,這才暫時忘了尷尬,閑聊了起來。
  但這事兒誰也不可能那麽快忘了,說話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一沒了話說,另一個人就趕緊尋個話頭,常常是有搶話說的狀況。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小心思,沐陽很不自在,尤其是讓一個經理跑去給她買這種貼身的東西,就像是被窺視了一般,他看她一眼,臉就紅透了。
  介桓卻是想,交過多少個女朋友,也沒為誰做過這種事兒,反倒是為個下屬把臉丟盡了。僅僅一個上午,沐陽在他心裏的定位就不一樣了,當然,那隻是潛意識裏,但潛意識總會驅使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而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偏又給他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
  “這個是新發展的客戶,以後由你負責!”介桓在MSN上把新客戶的資料傳給沐陽。
  過一會兒,他又出了辦公室,直接找到沐陽。“上個月的數據報告做好了傳給我!”他迂尊出辦公室當然不能隻是要份報告而已,於是他又走到秦珍珍的座位前,說道:“李沐陽負責了新客戶,她手上的一些小客戶暫時轉到你這邊。”
  他很賣力地證明,他是個有原則的上司,對於下屬獎懲嚴明,沐陽是老員工,這段時間表現良好,完全可以接手新的大客戶。
  其實他這樣做完全是在給沐陽增加心理負擔,上午的事已經給沐陽造成了陰影,但凡看到他或是他發來消息,她的心都是一顫一顫的,嚴重的時候,甚至要躲到衛生間裏自怨自艾好半天,捶頭拍額揪頭發,下手都是很重的。
  五點半,沐陽準時起立走出辦公室,她是夠快的了,可後麵有個人也不輸她,一前一後,介桓望著她走向班車的背影,按下了車鎖按扭。第一次,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立即開了車就離開,而是看到那個身影上了車,靠著窗戶坐下來――
  她也轉頭看著他的車,但她卻不一定像他看她那樣看得清楚,他要是下車她就能看清楚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趕緊啟動車子,緩緩滑過大巴車時,他還是看了她,她也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了他,他確定她是看清楚了,因為他從她臉上看到了羞怯,還有些張惶……
  就這麽幾秒鍾,隔著兩道車窗,他們卻像是削了皮裸露在空氣中的蘋果,被氧化而產生了另外一種物質。
  自從吵架後,沐陽心裏雖然不甘,卻還是克製住了回頭找雲舫的衝動,她可以咬牙借錢維持相處時的甜蜜,畢竟任何事情都需要前期投資;她也可以忍受雲舫不公開兩人的關係,畢竟在深圳這個地方相互信任需要時間;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兩人之間沒有未來,如果付出那麽多隻為了一個放縱的遊戲,她覺得不值;既然她能忍受那麽多,當然也能忍受夜晚一個人麵對牆壁的寂寞。
  她甚至安慰自己,他離開了,她的開銷便少了許多,不需要舉債度日了。
  除了晚上胡思亂想難過點兒外,白天她倒還好,應該說是她壓根沒時間想,光顧著躲介桓就夠她費心了。
  這幾天她可以在MSN上說清楚的,就絕不去經理辦公室;中午吃飯時她混到采購部的同事堆裏吃飯;下班第一個走出辦公室......
  人倒黴的時候就是這樣,你越想逃避,偏偏就讓你迎頭撞上。
  常常是有這樣的情況,MSN上總也說不清楚,於是老大發來一句:你進來一下。等她麵紅耳赤地去衛生間裏潑了滿臉水,恢複正常後走出來,偏巧又遇到從隔壁男廁出來的經理,還衝她微笑。吃飯時她紮到別的部門裏,這該安全了,但剛吃了兩口飯便噎住了---市場部經理跟采購部經理端著餐盤款款走來!
  “最近常見到小李啊!”采購部的年輕經理章浩笑著說。
  “是啊,我拉小李交流交流感情!”采購部員工也就是沐陽吃飯時貼身跟著的小喻說道。
  “市場部是最有活力的一個部門,我們是該跟他們多交流!”章浩說完,又跟介桓道:“你們跟生產部和研發部都組織過活動了,抽個時間我們也開展一下!”
  沐陽剛吞下去的飯險些又翻騰出來,兩個部門工作上很少交集,那活動開展了也是浪費感情。
  “我也一直想跟你說這事兒,看忙完這段時間了就找個周末吧!”介桓說道。
  介桓這一說,采購部的員工都興高采烈地討論起來,沐陽卻是聽到他的聲音連頭也不敢抬,隻顧著吃飯,想吃完了趕緊走,但在興頭上的采購部同事當然是要拉她加入討論的,一對上介桓投來的目光,她立刻又臉紅了。
  千萬別以為這是很浪漫的事兒,在一個年輕英俊的上司麵前出那樣的批漏,如果是十七八歲,臉紅還可以理解為天真羞澀,但如果是二十五歲可以當媽的人,那就是要了命的愚蠢。
  沐陽當然也知道該大方從容地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但她吃虧在記憶力太好,每每見到介桓,大腦就立刻浮現介桓把衛生巾給她那一幕,能不臉紅嗎?
  但在男人眼裏又不一樣了。那天的事介桓早忘了,即使是想沐陽的時候順便記起,那也隻記得他在便利店時丟臉的情景,所以,他幾乎是篤定了沐陽喜歡他,因為喜歡才臉紅,也因為喜歡才會躲著他。
  男人被一個女人喜歡,隻要那個女人條件不算很差,他都會給予關注和鼓勵。
  “我吃飽了,章經理,王經理,你們慢慢吃!”沐陽實在沒那個能力在老大的“關注”下吃完飯,於是冒出被雷劈的危險,端著剩了一大半飯菜的餐盤要去倒掉。
  “哦,沐陽,你等等!”介桓叫住她,又道:“我有份文件在周副總裁那裏,你幫我去問問,他要是簽了字,你就拿回來放我辦公桌上。”
  這樣的使喚合情合理,沐陽答應後便去總裁辦拿回了文件,她滿以為經理不在辦公室,沒敲門就進去了,正撞上解下領帶,敞開衣襟要往沙發上躺的介桓。午休時間關了門,這再正常不過,介桓一無所覺地坐起身,拿過沐陽手上的文件,自顧自地看起來。
  沐陽見他這副樣子,更加手足無措,但她想著經理隻是要確認一下簽字,應該很快,於是就站在他麵前,眼睛卻從他敞開的衣襟瞄到膚澤健康的胸膛,如果是平時調開視線就行了――又不是沒看過。但在這種特殊時期,壓力過大,沐陽的眼睛都直了,大腦一片空白,當然也忘了調開視線。
  男人真的很壞,本來隻需要看看是否簽了字就行,這會兒就偏偏要細看,把它當成份價值幾十億的合同,就是逐字逐字地看上一兩小時也不為過。
  沐陽覺得站了快三小時了,介桓才放下文件,點點頭說:“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她如獲大赦地出門。介桓看著她轉身出去的背影,爾後盯著那扇關上的淺綠色玻璃門良久,嘴角不自覺地噙了抹淡笑。
  “加班?”秦珍珍憐憫地望著沐陽,拎起自己的手袋,指著MSN上介桓發給沐陽的加班指示說道:“可憐啊!就算你隻加一個小時,也得等八點半的班車了!”
  沐陽有氣無力地趴在辦公桌上。“回到家九點,收拾一下又該睡了!”
  “老大真沒人性,你住在市區還要加班,唉,我先走了!”秦珍珍的小胖手拍拍她的肩,扭著胖腰走了。
  那句沒人性卻聽到了正要叫沐陽去吃飯的介桓耳朵裏,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單手抄在西褲口袋裏,走到沐陽旁邊,敲了幾下屏風,說道:“先去吃飯吧!”
  沐陽平白地又受了一驚,緩過神後還是收拾了桌子,跟在他後麵去了食堂。本來她是要拿了餐盤去打菜的,卻被介桓帶到小炒窗口點菜。小炒窗口是廚房專為高收入的管理層而設,要收費的,介桓點了四個菜,還要再點,沐陽在旁邊連連叫:“夠了,夠了,吃不完的!”他才作罷。
  吃飯時沐陽收到條短信:你完了,老大估計得要你加通宵!
  她抬起頭四處看,目光搜到坐位離他們不遠的秦珍珍,正望著他們這桌的豐盛菜色搖頭歎氣,沐陽“哧”的一聲笑了。
  “笑什麽?”介桓問。
  “沒什麽,剛想起了一個笑話!”沐陽斂了笑,又低頭吃飯。
  “哦,什麽笑話?說來聽聽!讓我也笑笑”
  “好啊!”她想了想開口道:“一天大葡萄和小葡萄走在路上,大葡萄突然地對小葡萄說: 我可以壓你嗎?小葡萄說: 好呀!結果小葡萄就被壓死了!”
  沐陽說完很期待地望著介桓,而介桓也隻是望著她,好半天沒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才扯開嘴角敷衍地笑道:“不錯,很有意思!”
  兩人都埋頭吃飯,再不說話了。沐陽從此得出結論,冷笑話果然是不能隨便跟人講的,因為他們一直冷到六點半加班完畢。
  介桓是個體貼下屬的上司,當然不會讓沐陽等八點半的那趟班車,順便載沐陽回家了。
  人是承受力超強的動物,沐陽一天內多次承受麵對介桓的壓力,到了晚上,她像被打癟了又突然吃到菠菜的大力水手,KO值飆到頂點,回去的路上不但沒有臉紅過,反而是豁出去了,不停地跟介桓講笑話,挑戰她幽默細胞的終極潛力,她就不信找不出一個笑話來讓上司真心發笑。
  或許是感動於她滔滔不絕的執著,不管好笑不好笑,介桓都笑了,最擅長說笑話的他,這一路非但沒有表現,反而是笑著鼓勵她:有意思,再講下一個。到了她家樓下,他笑著咳嗽兩聲,說道:“辛苦你了,早點休息!”
  沐陽微笑著跟他告別,待他的車開出老遠,才猛地耷下腦袋,捶了下頭,小聲罵道:“就隻會丟臉的白癡!”
  沮喪至極地轉身,如果她的承受再稍微強一點,就能發現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別克。雲舫坐在車裏把剛剛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路燈下她燦爛的笑也都盡收眼底,他低下頭,望著手裏鋥亮的鑰匙,片刻後他淺淺地笑了,笑得很是苦澀。
  把鑰匙扔到後座,啟動車子,車窗緩緩關上時,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柏雲舫才是白癡!”
  他一驚,忙循聲轉頭,沐陽正走到他的車邊,他以為她是罵他的,正要說話,卻見她低著頭,停也沒停地繼續往前走,嘴裏還念叨著:“那種白癡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我也不一定找個比他差的……”
  “兩隻腳的豬不好找,兩隻腳的男人深圳到處都是……”
  “說得沒錯,剛剛送你回來的那個不就是兩隻腳的男人?”雲舫拉住她的手,爾後雙手扳過她的身體說道。
  沐陽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嘴張成O型,然後又聽到他說:“不過,也說不定是兩隻腳的豬!”
  “你怎麽能這樣說別人的?”
  “好吧,兩隻腳的豬是我!”雲舫笑著說。“跟我上車!”
  他把她往車邊拉,沐陽掙脫了他的手,不高興地道:“去哪兒?你別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那天你走都走了,今天你不說清楚,別指望我跟你去哪兒!”
  雲舫伸手又把她勾了回來,大庭廣眾之下抱著她,硬把她扔進車裏,上車便把安全帶給她扣上,又鎖了車門,然後握住她的手,動作一氣嗬成。
  “你不是懷疑我家藏了一個嘛!”他扣緊她的手指,傾身吻得她順從了,才低聲說道:“現在讓你去檢查,要是沒有,看我今晚怎麽罰你!”
  花園小區是三年前建成的,雲舫說剛建成時就買下了一套,今年年初才把餘款付清。三室兩廳的房子,簡約的北歐風格裝修。沐陽甫進裏麵便感覺到似是空置了很久一般,除了進門處有雙拖鞋,浴室隻有基本的洗漱用品外,再找不出一樣多餘的東西。
  “你多久沒回來過了?”她問
  “昨天還睡這裏呢。”雲舫到沙發上坐下,又說:“現在明白了吧,一個單身漢的家怎麽好意思讓你來。”
  沐陽在屋裏轉了一圈兒,心裏暗暗惋惜,他住這麽大的房子真是浪費了,有兩間房都空著,放著些平時用不著的雜物,兩個陽台甚至連晾衣架都沒有。
  “就是說你並沒有不想讓我來的意思?”
  “為什麽不想讓你來?而且你也沒說過要來我家,再說,這裏什麽都沒有,就是帶你來了也是像現在這樣坐著,多沒意思。”他拉她到腿上坐好,把一串鑰匙給她。“我原來也想過讓你把房子退了住過來,但這地方離你公司太遠,所以就沒跟你提過。你要是不放心我在這兒藏了人,可以隨時來場突襲。”
  沐陽恍若有山窮水盡時中了頭獎的錯覺,都已經要放棄了,偏又給她個峰回路轉的大驚喜,她從他手裏接過鑰匙,立刻摟住他的脖子主動吻了他,嗔怪道:“那天晚上你幹嘛不說?非要吵?”
  “你覺得是我故意要跟你吵的?”雲舫抱著她往後靠,懶懶地伸長腿。“那天晚上你分明是借口衝我發火,不管是抱你還是親你,你都不耐煩,我還賴在那裏做什麽?”
  沐陽沒有接話,隻管把頭埋在他肩窩處,把玩手裏的鑰匙,這種時候,她不想也不會提起錢的事,隻要他是認真跟她交往的,那麽自己負擔點倒也沒什麽。
  “沐陽!”雲舫突然壓低了嗓子喚她。
  “嗯?”
  “你想要什麽就告訴我,我能力所及的都可以。”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商場現金卡放到她手時在,考慮了幾天,他終於決定妥協,如果女人的要求都一樣,至少沐陽是讓他相處起來感到最舒心的。“我可能還是做不來送花之類的事,況且,你家種的花比外麵的要好看多了;每次陪你去買衣服,你也不要我付錢,想來想去,我買了張現金卡給你,看你想要什麽,我送你去買就好了!”
  沐陽好半晌沒反應過來,她怎麽也沒想到,鬧一次分手,竟然可以收到這麽額外的好處。對於雲舫所花的心思,她感到慚愧,明明是自己要爭麵子,卻衝他發火――她一邊反省,一邊偎他偎得更緊,雲舫也順勢把手探到她的腰間,緩緩地伸進衣服裏,一寸寸地往上撫摸。
  “我想,你沒換工作前,就先住你那兒,房租和其他的費用由我來付。”他把臉湊到她的頸間,聲音開始沙啞。“這幾天少了你我怎麽也睡不著,以後,我們別再吵架了,行嗎?”
  “我也不想跟你吵!”沐陽被他撩撥得嗓音發顫,然而他的話卻是聽清楚了,一天內中一次頭獎是幸運,兩次三次以上,就會被懷疑是騙局了。她急需的是他為她分攤房租,當他真的把擔子全攤了去,她又有了疑心――他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尋求心裏平衡,等到哪天分手時,他也不欠她什麽。
  “雲舫,我是認真的,但不知道你――雲舫!你先聽我說完好不好?”
  “有什麽事待會兒再說!”雲舫吻著她,含糊地說完便伸手拉攏窗簾,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幾天來積壓的想念和情欲瞬間潰堤,修長的手探入她的裙底,急切地伸到內褲裏尋到她最敏感的地帶,用指尖輕輕揉捏,以最直接的方式挑起她壓抑的熱情,另一隻手飛快地推高她的內衣,胸前粉白的雙峰剛暴露在空氣中,火熱的唇便覆了上去。“沐陽,相信我!”他埋在那道深深的溝壑裏,發出悶悶的,誘人的聲音。
  沐陽最後的一絲神智也因為衣不蔽體而喪失了,胸腹裏似有一撮熱火在四處流竄,急需要尋到一個發泄的出處,她倏地往裏翻身,雲舫猝不及防,反被她壓製,他先愣了愣,爾後心裏一陣狂喜,在一起那麽久,她終於願意在他麵前完全放開了。
  “沐陽。”他把手移到她的腰間,狠狠地往下壓,使她沒有絲毫間隙地貼緊,低啞性感的聲音蠱惑著她:“證明給我看,你是相信我的!”話落,他猛地往上挺身刺穿了她。
  床上是男人和女人另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誰掌握了主動,使另一方沉醉便是贏家。但真正相愛的人卻是永遠戀戰的,無論過程有多難解難分,你爭我奪後,最終都是雙雙投降。
  “開心嗎?”衝洗完後,雲舫躺在床上緊樓著沐陽,男人在事後總是希望得到鼓勵,並且要附加上――“說真話。”
  沐陽垂頭點了幾下,看似羞澀,實則是想,現在是什麽情況?這場風波就算是過去了?他們也沒有分手? 她思索片刻後才覺得自己多慮了,都是成年人,吵一場架並不是誰要跟誰道歉,並且還非要弄出個浪漫的儀式征得原諒才算正式複合。他把鑰匙給了她,就說明他打算繼續交往下去了。
  況且,這次是她誤會了他,雖然他也不對的地方,卻是自己先挑起的爭端,也就不再多想,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還未平複的心跳聲,她開始不明白,是不是年齡越大就越能包容,以往跟程江林在一起時,無論對錯,都是他先道歉的。
  或許,在成年人的思維裏,道歉隻是個形式,但人與人之間真的不再需要這些形式來表達嗎?
  “對不起!”她低聲說。
  雲舫怔了怔,偏頭看她半晌,才撫著她的臉柔聲道:“傻瓜,以後不要跟我道歉,不管你有沒錯,讓你難過了就是我不對!”
  沐陽微微揚起嘴角,甜甜的笑了,從未笑得這般甜過,似心裏灌滿了蜜糖,膩死了也願意。
  “幸福其實得來很容易。”她說。“也許,隻要你一句話!”
  “我也是!”雲舫說。“隻要你覺得幸福,要我說多少句話,做多少件事都行!”
  他們緊緊地擁抱對方,這一刻沒有了計算,沒有了心裏的潛台詞,他們都覺得自己說的話是再真誠不過的。
  周末的早上,兩人好夢正酣,沐陽被路佳打來的電話吵醒,雲舫不滿地勾了勾她的腰,把臉埋到她的肩窩裏,嘟噥了一聲,正想原路返回去找周公,卻險些被沐陽突然拔高的音調給震魂飛魄散。
  “什麽?……他什麽時候來的?你現在在哪兒?……等等,我馬上過去!”她掀開被子跳下床,扯了件衣服便往身上套。
  “怎麽啦?”雲舫坐起身問。
  “你快起來,送我去佳佳那裏!”她拿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手忙腳亂地穿自己的。
  雲舫沒見過她像這樣著急過,擔心是出了什麽大事情,沒再多問便抓了T恤往頭上套。
  一路飛車趕到路佳家裏,沒見失火,路佳也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裏,隻是多了兩個男人,他狠狠地掐了下沐陽的手心,又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才拉她到沙發上坐下。
  路佳旁邊坐著一個外型穩重瀟灑的中年男人,一雙炯目不怒自威,名牌西裝將他不凡的身份昭顯於眾,沐陽猶疑了好半天,才叫道:“於叔!”
  於慶耀隻點頭淡笑,然後從另一個年輕男人手裏拿了個長方形盒子遞給她,用方言說道:“這是你爺爺帶給你的!”
  沐陽接過盒子打開看是些特產便轉手給了雲舫,跟於慶耀道:“於叔來這裏是因為公事嗎?”
  “是有些小事要辦!”他又看了眼雲舫,問道:“你的男朋友?家裏知道嗎?”
  “是的,家裏還沒來得及說。”她和雲舫的關係還沒穩固到要告訴家裏的程度,隻得草草回了話。
  於慶耀似乎猜到兩人才剛開始,也不問候雲舫一聲,便以長輩的口吻跟沐陽道:“還是要跟家裏知會一聲,你爺爺就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他年紀大了,坐不得飛機,這次也肯定要來看你!”
  沐陽懶得聽他總提起爺爺,應該說是她懶得聽任何人提起爺爺。坐在旁邊的雲舫心裏卻直發怵,他沒有問過沐陽的家庭情況,但從這人的話裏也聽得出來,她那爺爺一定是很寶貝她,被寵大的孩子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他不免想,是不是沐陽的真實性格還沒顯露出來。
  “於叔,我過來跟佳佳拿點東西,您先坐一下!”她說完衝路佳使了個眼色,扔下雲舫逕直去了路佳的臥室。
  “不是說過不用來了嗎?”路佳關上門便道。
  “我一聽他過來就急壞了,哪管得了那麽多。”沐陽麵露憂色地說。“他要在這兒待多久?”
  “不知道!”路佳小聲道。
  “那他住哪裏?”沐陽又問。
  “這裏!”她說得更小聲了。
  “什麽?”沐陽瞪大眼睛。“他那秘書也住這裏?”
  “不是,他住酒店!”
  “是你要他住這裏的?”沐陽抓住她的手,下狠勁捏了捏,氣道:“我怎麽會問這種蠢問題,不是你要他住這裏,他也不會朝這方麵想。”
  “沒有,這次是他自己跟我提的。”路佳神情苦楚地道。“我拒絕不了他!”
  “你……”沐陽驀地鬆開手,怒氣衝衝地走到門邊說道:“隨你怎麽樣吧,我把話說清楚,這次沒人送你去醫院了。”
  她走到客廳拉起雲舫的手便往外走,十秒鍾後又折回身,抱起長方形盒子,跟於慶耀平板地道:“我還有事得走了,您慢慢坐!”
  雲舫被她一步也沒停地拉到停車場,上車後,一頭霧水的他才問:“那人是誰啊?”
  “佳佳的繼父!”正在氣頭上的沐陽咬牙切齒道。
  “又跟沐陽吵架了?”於慶耀走到臥室,見路佳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著牆,蹲下身愛憐地摸摸她的頭說:“你們從小就愛吵,吵的時候恨死了,沒多久又跟沒事兒似的嘻嘻哈哈,都這麽大了……”
  路佳直楞的眼睛裏滾出一滴豆大的淚珠,順著頰滑到下巴懸吊著,那樣子就像她是個從來沒有情緒,沒有動作的布偶,突然某天,那雙美麗的眼睛流出了眼淚,這般憂傷使他駭然噤聲,心髒仿佛瞬間縮小了好幾寸,嘴張張合合,緊張得連撫摸她頭發的手也沉重起來,簡直不像個成熟的,經曆過許多世事的成功男人。
  “她說這次沒人送我去醫院了。”路佳木然地說。
  於慶耀知道她一定是說給他聽的,甚至可能不是說給他聽,而是威脅。他像是身上的某個機關被人按了,“嗖”地收回手,安份地放在膝蓋上,聲音幹澀地說:“胡說八道,以後不許再跟我說這些話。”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路佳卻動了,用手背抹了下巴那滴遲遲沒斷線的淚珠,生硬地擠出個笑容:“沐陽怎麽會不管我了,她是氣糊塗了才這樣說,也不管我聽了難不難過的,真任性,你說是吧?――爸!”
  她的這聲“爸”故意拖長了,尾音發顫。於慶耀的背倏地僵直,嘴裏像含了塊黃連,麵色苦鬱,他還沒想好怎麽應她這聲多少年沒叫過的稱呼,路佳又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傾身笑著看他,臉上一絲淚痕也沒有,仿佛剛才她哭得那樣傷心的情景是他不經意瞥見的連續劇片斷。
  “爸,出去吃飯吧!”她像個天真不知世事,依賴父親的女兒一樣。
  於慶耀頷了頷首,麵色卻像是又被人塞了塊黃連,他擰緊眉頭,望著路佳那張年輕漂亮的臉蛋,像是在跟她告饒:別再玩花樣了,我年紀大了吃不消。
  他一直是拿她沒辦法的。
  女人的心思一天三變,沐陽回到家又後悔了,她靠在雲舫懷裏都是磨來擦去的,想給路佳打個電話,但已經把話說絕了。她想,不該那麽衝動的,都忘了去的目的,她應該在那裏耗上一天,他們去吃飯,她也去,他們去哪裏玩,她也跟著去才對,反正她就應該充當一個把他們之間分泌出的化學物質給溶解的功用。
  “我應該去佳佳那裏住幾天。”她想著想著,竟然說出口了,雲舫用看呆瓜一樣的眼光看著她,他知道她心裏藏了事兒,還是不能給他知道的,從她回來後就一驚一乍,活像個鍋爐上的跳蚤,卻什麽也不說就能猜出。
  “她家哪還有地方給你住?”他順著她的話說,就不信她能忍得住。“再說,你自己有男朋友,還到朋友家去擠堆,不是讓她以為我又把你怎麽了。”
  “跟你沒關係,我是不放心佳佳,你不知道……”她果然是會上當,但這事關朋友隱私,她的道德觀念及時回防。
  “你不說我怎麽知道?”雲舫扶她坐直,打開冰箱拿草莓,他沒打算再探聽了,一則是他對別人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二則沐陽是真的不想讓他知道,隻不過是缺個可以商量的人;她願意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他洗了草莓端出來,把綠萼摘掉了喂到她嘴裏,狀似無意地說:“別人的事兒你再怎麽擔心也是隔靴搔癢,有點精神還不如趁周末去哪裏走走。”
  “去哪裏走?”
  雲舫想了好半天,也隻提出兩個很沒創意的地方:“你說是大梅沙還是小梅沙?”
  沐陽翻了翻白眼,難道他哄女孩子的招數就不能高段點兒?“紅樹林不是更好?反正都是海邊,開車還近。”
  她本來是諷他的,誰知道雲舫立刻就答道:“你想去就去吧!”
  “去小梅沙!”如果整棵樹都是爛柿子,那也要選顆結在樹梢的。
  周末車多,走走停停的,都半小時了還沒出市區,這會兒排著長龍等著過紅綠燈,沐陽解開安全帶,蹬掉了涼鞋,整個人蜷到座椅上。同居了兩個月,她的壞習慣也一點點地顯現,從最初的臉紅尷尬到現在的大大咧咧,整個過程轉變就像是含蓄羞澀的花季少女,變成個捋袖子動輒吼兩嗓子的大媽。
  男人似乎並不介意這些,至少雲舫是的,他照常握了沐陽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輕輕摩挲,用一如既往的溫柔嗓音問她:“又累了?”
  沐陽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跟大冬天喝了口熱茶似的,心裏有股暖流正緩緩遊向靈魂深處。雲舫看似不在意,但時常會有些習慣性的小動作,就像開車時,但凡是等紅燈,或是右手有了空閑,他都會握住她的手,眼睛卻直視著前方,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小梅沙並不是她想去的,選擇那裏,隻因為路途最遠。車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駛,兩個人坐在狹小的空間裏,聽著輕鬆明快的音樂,陽光透過車窗照到大腿上,她可以放心地閉上眼睛,任他把她帶到任何地方。女人是自私的――
  沐陽有時候想,她或許並不愛雲舫,她愛的隻是雲舫寵愛她的那份感覺。
  “不累,但就是等得有些煩。”她偏頭靠在椅背上,用那雙黑亮的眼睛凝視著他。“你開車都沒叫累,我怎麽敢說!”
  “不是等得煩,而是你心煩吧。”雲舫一語戳穿她。“原本以為帶你出來散散心會好點,誰知道我還是在浪費感情!”
  “誰說浪費啦?我不正享受著嘛。”她笑了笑,猶豫到底該不該跟他講佳佳的事,畢竟他考慮事情比自己周全,或許他能拿出個主意。她這樣想著,卻忘了雲舫在家時跟她說過的話――別人的事再擔心也是隔靴搔癢。佳佳的事,實在輪不到她來操心,但或許是因為女人天生愛強調或表現自己的重要性,她硬把這當成了責任,非得想出個解決辦法不可。
  “我想還是跟你講講吧,佳佳的媽媽跟我媽媽是同學,她的繼父於叔和我爸爸是同學。”
  女人講一件事情不但沒頭沒腦,還常常抓不住重點,一句話就能講清楚的事情,非要說得源遠流長,雲舫見她還一臉凝重,活像是革命份子要宣揚獨立的樣子,很想笑出來,但終究是忍住了,甚至沒插嘴。
  “她爸爸在她很小時就去世了,我媽介紹她媽跟於叔認識,然後結了婚,不過,誰也沒想到她媽媽是隱瞞了自己肝癌晚期的病情跟於叔結婚的,目的就為了把佳佳托付給於叔。”
  雲舫暗想接下來應該是說她的那個於叔的事兒了。但---
  “雖然阿姨是擔心佳佳孤苦伶仃,但她的自私讓作為介紹人的媽媽覺得愧對於叔,我爸也跟我媽吵過,因為於叔是頭婚,而佳佳的媽不但是二婚帶個孩子不說,結婚沒兩年,因病還折騰了不少錢,最後人財兩空,我們家都覺得欠於叔很多!”
  雲舫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但他的表情卻像是在說---看吧,這源遠果然很長。他其實很想問,佳佳和你於叔到底怎麽啦?
  “你別以為於叔跟我爸是同學,也五十多歲了,其實他才四十歲出頭,我爸是工作後才上大學的,所以趕上和於叔同學。”她仍然沒邏輯,沒條理,沒重點地滔滔不絕:“於叔二十四歲結婚,佳佳的媽媽二十八歲,佳佳那時七歲……”
  “誒,你於叔那時是個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為什麽會娶佳佳的媽媽,還有那麽大個女兒。”她說的那些歲數把他腦子攪得跟漿糊似的,但仍是一下子就切入了重點,男人考慮問題都從現實出發。
  長龍終於開始緩緩往前蠕動,他鬆開她的手,放回檔位上。沐陽係上安全帶,繼續講古:“佳佳的爸爸殉職,單位補貼了一大筆錢,她媽媽用來做生意,後來開了個小廠,但於叔一窮二白的,估計那時候就看上這點兒吧。”
  “後來你於叔就做成了大廠?”雲舫按邏輯推測。
  “那個小廠在佳佳的媽媽生病時就賣了,剛不是跟你說了人財兩空嘛,你都沒認真聽。”她抱怨了一句,完全不想是自己說得沒個頭緒,讓人想認真聽都難。“我們家覺得愧對於叔,爸爸當時就在城郊批了塊地給他,價格很低,而且錢還是我們家先墊著的,後來……”
  “等等,你爸幹嘛的?”
  “國土局的。”
  “哦。”
  “才過了一年,市裏規劃了一條新街道,原本城郊的區域劃了進來,機關單位都在那條街道上建了新辦公大樓,於叔那塊地也被征了。”
  “你爸真夠義氣的,不但白送塊地,還讓他賺了不少錢。”
  沐陽不跟他計較,接著說道:“也不能這樣說,我記得佳佳有次發高燒,於叔到處借不到錢,背著燒得昏迷的佳佳跑了好遠的路到我家裏來,我當時還以為佳佳死了,嚇得哭了好久。”
  “所以,你爸媽就認為你於叔本來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但就因為你媽作媒,才害得他攤上這些麻煩?”雲舫的表情頗不以為然。“我覺得他們沒必要把這些事往自己身上攬,自己要是不願意,誰也逼不了。”
  “話是這樣說,如果於叔當時要真怨了爸媽,或許爸媽也就不管了,但他偏偏是樂嗬嗬地照顧兩母女,阿姨去世後,他背了那麽多債,對佳佳又細心體貼,你說,我爸媽能置之不理嗎?”
  雲舫心想,換他也會這樣的,事已成定局,婚都結了,聰明人都知道得罪不如拉攏。
  “那裏有家麥當勞,我們吃點東西了再走吧。”沐陽指著對麵路上的快餐店說道。
  雲舫忙把車拐到另外一條道上調了頭,他很無奈地擺擺頭,講了這麽久,她還是沒講到佳佳和繼父到底怎麽啦!
  雲舫鎖好車,摟著沐陽的肩進到餐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午飯時間過了,餐廳的人較少,空著許多位置,雲舫從沐陽的手袋裏拿出錢包,問她:“還是要六號套餐加冰淇淋麽?”
  “嗯!”沐陽點了頭,目送他走到櫃台前點餐。
  “沒給你買冰淇淋。”雲舫把食物放到桌上,給可樂插上吸管後遞給沐陽,又說:“我剛想起你沒吃早餐,不能吃冰冷的東西,免得待會兒又胃疼。”
  “可樂也是冰的。”
  “所以要吃了東西再喝,我本來是想給你換牛奶的,怕你不高興。”雲舫撕開糖包倒進奶茶裏,攪拌幾下後也放到沐陽麵前。“要是渴了就先喝點兒熱的。”
  每到這種時候,沐陽便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感,隨後又懷疑隻是虛無飄緲的幻覺,似乎雲舫待她細心體貼都是不真實的,或者說,她覺得幸福來得太快了,在享受和沉溺的同時,也不免患得患失,好幾次她緊盯著雲舫的身影,或是用力地抱緊他,似乎這樣便可以確定一切並不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雲舫!”她無意識地攪拌著奶茶。
  “嗯?”
  “我們一輩子都會像現在這樣嗎?”
  雲舫愕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才笑道:“像這樣帶你吃快餐嗎?你也太好滿足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又開始憂患。“故意曲解我的話,想逃避是嗎?”
  雲舫低頭凝思片刻,才握住她被空調吹得發冷的手,正色道:“沐陽,我不想承諾什麽,即使承諾得再動聽,你有天可能也是會離開我。”他見沐陽的臉色變得難看,又趕緊說道:“我想,還不如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讓你---”後麵的話變得很小聲。“也讓你不會有離開我的念頭。”
  沐陽聞言,臉色多雲轉晴,她反手握緊他,像是要把自己堅定的心意傳達給他。
  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沒有安全感的不僅僅是女人,男人也會惶惶不安,區別隻在於,女人可以說出來博取男人的憐愛,而男人,卻要強裝成熟可靠來安撫女人。
  “你已經很好了!”她說。“就算是吃一輩子快餐,我也不願意離開你。”
  雲舫被她的話感動,但卻不敢得意忘形,理智適時地提醒他,或許這隻是她瞬間的想法而已,他如果相信了,沒準兒哪天便會莫名其妙地失去她,甚至於她可能在分手時對他說:當初瞎了眼才會覺得你好。
  “沒你說的那麽好,我要做的還很多,再怎麽樣也不能讓你跟我吃一輩子快餐。”他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見她的嘴角沾上了奶酪,忙拿了紙巾給她擦幹淨。“快吃吧,下次吃過早餐才能吃這樣東西,你的胃本來就不好,吃這些不消化的就是雪上加霜。”
  沐陽吐了吐舌,扮了個‘幸福洋溢’的鬼臉,正要埋頭祭自己的五髒廟,袋子裏響起了手機的音樂聲,她的手拿了雞翅,油膩膩的,雲舫便拉開手袋,找出手機。
  “是佳佳的。”
  “接吧。”她說。
  雲舫聽從指示滑開手機貼到她的耳邊,沐陽隻聽不說,拿著雞翅的手頓在半空,末了,她才說一句:“我知道了,不塞車大概半小時左右到。”
  “我們不去小梅沙了。”她的語氣略含歉意:“佳佳在聖廷苑等我們。”
  雲舫無所謂地聳聳肩。“那下次再帶你去吧。”
  半個小時後,她們從快餐廳趕到聖廷苑酒店的馥軒貴賓廳,路佳和於慶耀並列坐著,路佳托腮望著窗外的花園造景,於慶耀見他們兩來了,衝沐陽點頭微笑,然後指著空位說:“坐吧。”
  “來得挺快的嘛。”路佳說。“沒塞車?”
  “這會兒還算順暢。”雲舫笑著道。
  沐陽臉上仍有些幾分不高興,於慶耀倒了茶給她,笑問道:“還在慪氣呢?”
  “我沒有。”她立刻接話。心想慪氣還不是因為你,但可不敢說出來,畢竟是長輩。
  這家高級餐廳沒有菜單,主廚依照每一位顧客的口味和喜好而量身訂製菜色,招牌菜便是燕鮑翅,雲舫曾陪客戶來消費過,但也僅限於大廳,這會兒他看著桌上的珍饈佳肴,什麽貴便有什麽,不禁懷疑起對麵那個男人的身價來。
  “於叔來這兒辦什麽事?”沐陽決定讓自己消停點兒,幾個人當中,似乎就她一個人氣鼓鼓的,就連路佳也跟沒事兒人一般,真劃不來,於是用平和的語氣問道:“好像您在這兒並沒有什麽業務?”
  “所以,我才想來看看有什麽好的項目可以合作的。”於慶耀話尾剛收,三雙眼睛都看向他。
  沐陽和路佳都想到了一塊兒,他突然要來這裏投資,大部份原因是為了路佳,但兩人的反應可完全不一樣,沐陽完全不明白他想幹什麽,佳佳當初躺在醫院裏,他也狠心地沒來探望過一眼,現在她好不容易能正常生活了,他又來攪和什麽?
  路佳則是呆愣了半晌,才問道:“這麽說,你以後會經常來深圳了?”
  “不是經常來深圳,你也要跟我去武漢熟悉公司的事務。”於慶耀不急不緩地說道。“我會在深圳住下來,直到你辭職。”
  “不可能。”路佳和沐陽同時說道。這次她們兩的想法倒是一致,路佳一旦去他公司上班,兩人的關係就被逼進了死角。於路佳來說,她回去就等於讓所有人知道他們是父女關係;於沐陽來說,路佳就要在他的陰影下過完一生,她這輩子都別想再愛上別人,開始新的生活。
  雲舫徹底糊塗了,他自動給沐陽沒講完的故事接了續集,路佳的繼父後來應該是發了大財,但因為父女不合,路佳跟沐陽畢業後直接來了深圳,這會兒戲該是演到父親逮逃家的女兒回去。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故事不應該是這麽簡單的。
  “你們該懂事了。”於慶耀臉色一沉,又斥道:“佳佳幾年沒有回趟家,沐陽也是,在外麵一點分寸也不懂得把握。”
  他擺出了長輩的架子跟威嚴,沐陽聽出他說的是她和雲舫的事,現在隻擔心他要在深圳長住,一旦他知道了自己和雲舫同居,肯定會跟家裏通氣,那就糟糕了。這樣一想,她趕緊鬆開了雲舫握著的手,規規矩矩地坐好,不敢吭氣。
  她一鬆手,雲舫不明所以,但心裏總是有些不快,扭過頭望著窗外,正好瞥見路佳臉色蒼白,玫瑰紅的嘴唇微張著,一副想說什麽卻失了聲的無奈樣子。
  “請問你貴姓?”於慶耀突然問他。
  “免貴姓柏。”雲舫不卑不亢地應道,然後從名片夾裏抽出張名片雙手呈給他。
  於慶耀接過看了眼說道:“自己經營公司?”
  “是的。”雲舫謙恭道:“目前規模還很小。”
  “時機未到,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發展!”於慶耀說話時目光黯淡地看了眼路佳,又道:“改天找個時間聊聊?”
  雲舫因他的話怔了怔,隨後爽快地應道:“好的!”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雲舫一直沒說話,似在思考問題,沐陽卻會錯了意,以為他是在為自己開始鬆了手而生氣,老實地坐在一旁,快到家時,雲舫開口問她:“你那於叔是做什麽的?”
  “地產!”他終於願意說話,沐陽舒了口氣,討好似的講得詳細了些。“兆豐華地產開發,公司在武漢,你可能沒聽說過。”
  “哦!”雲舫應了一聲,又似專注地看前麵的路,沒再說話了。
  晚上,趁沐陽衝涼時,雲舫打開電腦,在搜索欄裏鍵入“兆豐華地產+樓盤”,結果令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怎麽也料不到中午與他一起吃飯的人,竟然是好幾個大型樓盤的開發商,接著,他又搜索到一些視頻,不久前坐他對麵的人,正赫然坐在屏幕前與主持人從善如流地談他如何在十年間將企業發展壯大,順帶宣傳了上海正在發售中的新樓盤。
  “雲舫,再拿件睡衣給我。”沐陽在浴室裏叫道。
  “哦,等等。”他關閉了所有網頁,走到衣櫃前找了件絲織睡衣給沐陽送去。
  “真倒黴,不小心把睡衣給淋濕了。”沐陽揉著濕嗒嗒的頭發走出來,把手裏那件剛洗過的睡衣拿到陽台上晾好,回到屋裏,見雲舫合衣倒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跟你說過幾遍了?穿著衣服別往床上躺,快去洗了再睡。”
  “哦,好!”他起身便往浴室走去。
  “浴衣浴衣!”沐陽撈起椅背上的浴衣給他。“你在想什麽啊?神不守舍的!”
  “你在旁邊我怎麽會神不守舍?”雲舫扯開一抹淡笑。“好了,我去衝涼了,你睏了先睡!”
  他關上門,浴室裏氤氳著白色的霧氣,濃鬱沐浴乳的玫瑰香味充斥到鼻尖,鏡子上的水霧滴出幾條清晰的痕跡,他站了半晌,才拾起流理台上的抹布,傾身把鏡子擦得明晃晃的。
  沐陽不懂為什麽眼前的霧是黑色的,黑靄靄,輕飄飄的,像是新寡婦的頭紗,從她的頭頂掠過,一滴冰涼的雨擦過臉頰,她拔腿往前拚命地奔跑,不要那黑紗蒙住她的臉,她這樣想著,跑得更急了些,氣喘籲籲,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這不是夢嗎?
  並不是夢,那塊黑紗離她越來越近,前方卻亮了起來,好似火車出遂道時的那瞬間的光芒,她狂喜地加大步伐,那黑紗跟得很近,每每要覆上她的頭頂時,她又跨出一步,險險地躲開,終於到了出口,她卻捂著嘴,不敢置信地望著醫院雪白的牆壁,佳佳平躺在病床上,闔著眼眸,她的臉跟床單一樣的顏色,被燈光照得像是裹了層水銀般的色澤,僵直地,毫無生氣的――
  病床旁邊不知道何時多出了一個人,是背對著床抽煙的於叔,還有,雲舫怎麽會在這裏,那時她還沒有認識他呀,她的大腦一片混沌,雲舫突然繞過病床,狠狠地抱住她。雲舫是很溫柔的,她想,他不可能這麽粗魯,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的血液都被擠壓到大腦,額頭和臉上的血管似乎就要爆開了――
  “沐陽,沐陽!”
  她聽到喊聲,在黑霧裏坐起身,手腳被禁錮住了,抬起頭,是雲舫並不分明的臉,真的不是夢,她駭然地尖叫出聲。
  “沐陽,到底怎麽了?”雲舫抱緊拚命掙紮的她,手臂傳來尖銳的痛楚,他不明白一個睡著的人怎麽會有那樣大的力氣,沐陽還在他懷裏又搔又抓,他趕緊扭開了台燈。
  果不其然,手臂和胸口密密麻麻地呈現被指甲劃傷的紅痕,但看清楚滿頭是汗,雙眼驚恐的沐陽,他的心頭頓時劃過一道灼熱的痛楚,他再次把她攬回懷裏,那纖弱的身體卻猛地一驚。
  沐陽在一分鍾後,將整個房間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才無力地靠在他懷裏,終於能確認――真的隻是個夢,佳佳沒有死,雲舫沒有傷害她。
  “我做惡夢了!”她像隻被箭矢射中的麻雀,心有餘悸地依附著夢外這個仍然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雲舫給她拭去額頭上的汗,空調口對著床吹出冷氣,他抱著她躺回被子裏,手臂擦到枕頭,“噝”的一聲,沐陽抬頭看他時,他迅速關了燈,赤裸著傷痕累累的上身擁緊她。
  “是什麽夢?”他輕聲問,為了安撫她,他溫柔地吻著她的額頭。
  “夢到佳佳死了。”她悶在他的胸口說。“自從於叔來了以後,我就很不安,總擔心會發生什麽事。”
  “隻是個夢而已,是你成天想得太多,不想就不會做這種夢了。”
  沐陽在他懷裏一逕地喘氣,雲舫不知道佳佳發生過的事情,所以他隻會以為她是庸人自擾,雖然不能把夢當真,但自從於叔來了以後她就非常不安,她有個預感,不會像原來那樣平靜了,然而,她也隻是個被蒙上眼睛,看不清未來的人,除了不安,她沒有可以預防的辦法。
  “雲舫!”
  “嗯?”
  她緊緊樓著他的腰,沒有間隙地貼近他。“我們就像現在這樣,不要有任何改變,好不好?”
  她摩擦到他胸口上的傷痕,火辣的痛楚使得雲舫在黑暗中蹙緊了眉頭,他半晌沒有回話,直到他腰上的手快要放鬆了,才吻著她說:“別胡思亂想,沐陽,相比起你來,我更害怕失去你!”
  沐陽舒了口氣,安心地和他相互緊擁著,她決定聽他的話,忘記那個夢。
  同一區相距不遠的另一套房子裏,燈火未央,路佳穿著睡衣站在三十樓的落地窗前,夜晚的街道偶爾飛馳過一輛汽車,對麵大樓廣告牌的彩燈交替閃爍,夜空被厚厚的雲層籠罩著,像壓在頭頂一般,她甩甩不堪重負的頭,竟像塊被脖子支撐著的圓石,動不了半分。
  對著窗戶,她緩緩地脫下睡衣,窗玻璃照出她黑沉沉的影子,她低頭看光潔的胸口,眼淚成串地滴到被煙頭燙傷的那塊疤痕處,黑色的回憶似乎又清晰起來――
  豪華大宅,她的睡房是沐陽小臥室的三倍,歐式大床後的牆上掛著兩幀大幅照片,一幀是她和媽媽的,另一幀是她跟繼父的,兩張都是分別依偎著他們笑得很優雅,像個公主。
  她睡覺時也笑得很甜,夢裏沐陽在她家玩跳棋,繼父,不,應該說是爸爸,坐在旁邊出為她謀劃策,沐陽輸不起的個性總是攪亂棋盤,氣上好久,每當這種時候,爸爸就得開車帶她們出去玩上一整天。
  其實爸爸不知道,那是她和沐陽的小計策,十七歲的她們沒有高考的壓力,空出來的腦子想的便是這些。
  她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一個黑影開了她的門,躡手躡腳地朝她的床邊走過來,黑影的雙手移到腰部,掰開了皮帶鎖扣,“哧啦”一聲抽出皮帶,她翻了個身,麵朝向黑影。
  她終於從美夢中醒了,在雙手被扣上床頭時,她痛醒了,隻是還來不及驚呼,嘴上立刻被塞進了毛巾,把她的上下頜骨撐到極限,她張大嘴,眼睛裏流露出未知的驚恐,那雙罪惡的手開始解她的扣子,她猛地伸腿踢向侵犯她的人,卻激怒了他,“哧,噗哧……”裙子被撕成一條一條,她的大部份身體裸露在冰冷的空氣當中。
  她像受傷的小動物發出悶悶“嗚咽”,搖晃得頭暈目眩,眼淚在夜幕裏飛濺,她絕望無助地掙紮完最後一絲力氣,那人或許以為她已經昏了過去,停止了動作,掏出煙和打火機,在打火機亮起的那一瞬,她駭然地看清了他的臉,胃裏頓時惡心得翻江倒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紅色的煙頭向她逼來,停在她的胸口處,她感覺到了煙頭的高溫,似乎已經燒斷了細細的汗毛,“糍糍……”燒焦的味道令她的鼻腔刺痛,眼淚狂飆而出――
  燈在這瞬間打開了,她仿佛撐著最後一口氣看到兩個打鬥的身影,一切都讓她感到眩暈,她覺得快死了,像電視裏歪頭便能死掉,於是,她的頭歪到一旁。
  路佳癱軟地跌坐到地上,那種不能抑製的頭痛在太陽穴兩旁突突地叫囂。沐陽說那天來了好多警察,連爺爺也親自來了,但誰也進不了那個房間,於叔報了警後便緊閉著臥室的門,誰敲也不應,警察隻好在門外逮走了被捆綁著的工人。
  她隻記得再次痛醒的時候裹著被子,臉上像剛洗過一樣濕漉漉的,勉強地睜開眼睛,一滴滾燙的眼淚便落到她的頰上,她完全看清時,又一滴清淚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
  她柔軟的心髒被刺疼了。人生當中第一次,幸福跟刺疼並存。
  隔壁的大房間煙霧繚繞,於慶耀坐在床邊,手上的香煙快燃盡了,很長的一截灰色的煙灰就要斷裂,他全無所覺。
  這輩子他都清楚記得,佳佳再次暈過去前跟他說的話,就像是烙在她胸口上的煙頭疤痕,貼近心髒的地方,每每觸碰到,便是無窮無盡的痛。
  “爸爸,這麽大的房子,你不在就不安全。”
  “對不起!”
  “要麽我們換個小房子,像沐陽家一樣,要麽你每天回來陪我!”
  “好!”
  “爸,跟你說,我最最愛你了!”
  年過不惑,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每晚想起這句話心髒便似被尖刀劃過,他內心最脆弱的也隻是這個相依為命、早已不把他當父親的女兒。
  他對她向來有求必應,事情發生後,他信守承諾,把空餘時間全給了她,甚至是去外麵找那些能為他解決生理需求的女人都沒了閑情。一個不到四十歲,頗有財勢的男人硬生生地憋著衝動,讓人知道了都是天大的笑話,而這一切的理由隻因為他要回家陪女兒。
  沐陽從尊敬他到對他有了敵意,他當然知道原因,佳佳什麽都會告訴她,如果那時他知道自己信守承諾會將佳佳再次送進醫院,他也許會狠下心疏遠她。
  但僅僅是也許,就算清楚後來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那時他也不能放心地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就像現在,他已經不能回頭了。
  小公寓的隔音設施並不好,他聽到了隔壁房間傳來的哭聲,起身撚熄了煙,盡管知道他最好是不要過去,讓她哭到睡著,但,他還是無法忍心地放任不管。
  旋開門把手,果然如他所料的,她衣衫零亂地趴在實木地板上,敞開的睡衣露出了那塊疤痕清晰地落入他的視線裏。
  他按捺住胸口的悶痛,走到她身前緩緩地蹲下身,逐顆地給她係好扣子,再把她抱到床上,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他的胸口,如以往般,他靜靜地抱著她,直到她睡著。
  她在他懷裏找到個最舒服的位置,輕輕地闔上眼眸,抿緊的唇動了動,歪著頭像是要睡著了。
  心裏湧起的憐愛使他不自覺地抱緊了,但他始終無法在這種情況下跟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似乎一開口就是在誅伐自己,理智會使他丟開她,頭也不回地到一個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後在那裏焦灼不安地擔憂。
  她終於睡著了,他聽到她均勻地呼吸聲,慢慢地鬆開了手,給她蓋好被子,疼惜地用手背撫了下她的臉後,為了不驚動她,他萬分小心地站起來,見她無所覺翻了個身,纖手搔了幾下臉,他溫和地笑了笑,輕手輕腳地轉身,耳邊卻響起一個含糊的聲音,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
  “爸,我最最愛你!”
  “你進來一下!”
  電話斷了,沐陽將聽筒擱回電話上,把文件存檔,起身去了介桓的辦公室。
  她進去時介桓已經坐在小沙發上了,這段時間因為佳佳的事一直沒怎麽在意經理,現在獨處一室,他整個人落入她的視線中,頭發像是剛理過的,出門前應該上過發膠了,一條條黑亮的有跡可循發縷往前匍匐,延伸出額頭一寸的地方齊齊斬斷,再統統往右側梳理,這是男人最常見的一種發型,幹淨利落,又不呆板,介桓的五官生得好看,尤其是那雙眼睛很有內容,深邃而睿智,他又是很會打扮的,穿衣服品味不凡,像今天,看似一件素灰的襯衫,袖口上卻繡了暗花,一眼便知是高檔貨。
  沐陽想起了自家的那個,雖然衣服總是幹幹淨淨的,但都是去商場看到一件,合身了,價格也不誇張便買了就走,早上起來頂多是用水梳理翹起的幾根頭發,一幅灰框眼鏡遮住了‘心靈的窗戶’,那模樣就像在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再來看看這個上司,全身上下無時無刻都在向未婚女人宣告:來喜歡我吧,快來喜歡我吧!
  所以,她疑惑了,他當了她兩年的上司,是她太遲鈍,還是經理獨獨對她設置了屏蔽密碼,怎麽就沒有察覺到他潛藏在華麗衣著裏的暗號呢?
  這種問題對於沐陽來說就像微積分一樣難解,時間也不夠她深入地思索,於是,在介桓開口說話前,她草草地下了結論:凡是正常的女人都不會想到自己能和克裏夫?歐文(Clive Owen)結為夫妻。
  “最近工作怎麽樣?”介桓的雙手交錯擱在膝上,俯身整理了桌上的幾份文件。
  沐陽低頭瞥見他把一份離職申請表放到最上麵,頓時驚訝得忘了回答他的開場白,脫口就問:“楊姐要辭職?”
  “嗯,昨天跟我提出來的,她年底結婚,男方在上海,所以,必須辭了這邊的工作。”介桓整理好後,抬頭看她。“叫你進來,就是讓你這段時間跟在她身邊學習。”
  沐陽雖然不怎麽聰明,但這句話的意思她可明白得很,楊姐是商務部的主管,跟著她學習百分之八十是後來要接替她的工作,但要論員工的資曆怎麽也輪不到她,況且,她也沒有獨當一麵的能力,但這種情況下,她隻能裝糊塗――
  “我會努力的!”她鐵齒地保證。
  介桓看她的眼珠轉了幾圈,想她對這事心知肚明了,上次耗那麽大的精力才使得這個下屬死心塌地,除了她還有誰可以接替那個位置。
  “好好幹,在這個公司裏資曆並不能代表一切。”他的說辭含糊,卻也聰明至極,資曆不代表一切,另一個意思就是――她是他信任的人,這樣的話一說,想她不對他感激涕零都難。
  “我一定盡全力不讓經理失望。”果然,平庸到大的沐陽一定會把這當成知遇之恩,對介桓全身心地信任,並隨時準備好賣命了。
  “我相信你!”介桓淡定地笑著說。“我不會看錯人,你是個可造之材!”
  另一個篤定她對他死心塌地的原因是她喜歡他,當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時,隻會為他考慮,商務部主管這個職位等同於他的左右手,兩個月來,先是挫敗,然後為她頂下責罰,再經過私下相處,他已經確定了萬無一失。
  沐陽因為他的話心裏樂開了花,但也不至於得意忘形,商務部維護的都是公司的大客戶,稍有差錯,則是自己擔待不起的,尤其市場部開發和維護的關係向來曖昧不明,需要緊密合作,又得在必要的時候堅定自己的立場,王經理直接提拔她,往後要犧牲的時候,她肯定是不能拒絕的,況且坐到這個位置上,薪水加得的並不多,但卻不能跟以往一樣清閑了。
  無官一身輕,換成以前的她是一定會拒絕的,但現在――她再遲鈍也覺察到自己已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一整個下午她都無心工作,愣愣地坐在電腦前苦思惡想,正當她煩不勝煩的時候,雲舫的MSN上線了,她的眼睛一亮,怎麽會忘了,她早就不是一個人,這種事找雲舫商量,他應該能幫她拿個主意。
  “我很煩。”直截了當地發這個三個字給雲舫。
  “煩什麽?”同居這麽久,說話都是簡潔明了的。
  “工作上的事,在公司不方便說!”
  “很棘手的事麽?”
  “是。”
  “那待會兒我去接你下班。”
  “嗯!”
  關掉對話框,她像是頭頂的大石被炸得粉碎,碎片嘩嘩啦啦地掉到腳下,拍了拍額頭,她調出未做完的報表,大腦飛速運轉,手指也靈活地敲擊著鍵盤――下班還有一個小時,雲舫現在已經出門了。
  介桓手指敲擊著桌麵,聚精會神看到手上的A4紙,那是商務部請辭的主管楊麗的推薦表,建議欄裏填著打印出的意見――
  李沐陽工作謹慎仔細,性格溫和,極適合以溝通和維護客戶為主的商務工作,但墨守陳規,並無上進心,應變能力較差。
  肖靜蘭工作積極幹煉,個性圓潤,五年前進入公司,論資曆與業績,推薦此人擔任商務部主管一職。
  他把紙按在桌上,從筆筒裏拿出塗改液,又將兩張打印好的小紙條貼到塗改處,拿到複印機裏複印出來,A4紙上赫然變成――
  李沐陽工作謹慎仔細,性格溫和,極適合以溝通和維護客戶為主的商務工作,推薦此人擔任商務部主管一職。
  他把原文件放進碎紙機裏,轉頭望著窗外蹙眉凝思,這個李沐陽應該不會讓他失望吧?第一次,他有種並沒有完全掌握的預感。
  這個預感在下班時就證實了,他拎著公文包走出辦公室,決定晚上請沐陽吃飯,再多做些工作,順便將關係拉得更近些,但他走到市場部辦公區的時候,隻看到一個空空的座位,文件整齊地陳列在一角,電腦屏幕顯示還在關機狀態中,他連忙轉身朝電梯口走去,指示燈顯示1樓,他直奔右側的樓梯口、
  一口氣跑到停車場,班車上並沒有見到沐陽的身影,正要打電話給她,一輛他並不熟悉的車與幾分眼熟的人讓他愣住了,沐陽開了車門坐進去,那個人俯身替她係好安全帶。
  以他豐富的情感經驗不難看出那就是對情侶。
  他終於想起了那個男人是誰,在沐陽的同學家吃飯時曾聊過。一股受騙的憤懣在胸腔裏直竄而起,他想也沒想便鑽進自己的車裏,出公司大門時他追上了他們的車,並衝動地按下了喇叭,這突兀的一聲響適時地驚回了他的理智。
  雲舫停了車並放下車窗,沐陽坐在旁邊開心地衝他笑著:“是經理呀!”
  她大大方方地跟他說話,沒有一點欲遮掩或逃避的窘迫,她並不是故意想騙他或耍他,她對他完全沒那個意思,當介桓清醒地認識到這點後,他頭次感到寧願她是耍他的。
  他還是笑了,但卻不能像在酒吧或是在美麗的獵物麵前笑得那樣迷人了,連他自己都感覺得到嘴角有多僵硬,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故作起瀟灑:“看到故人了,所以想打個招呼。”
  “好久不見,王經理。”雲舫禮貌地回應。
  “近段時間忙,一直沒有聯係。”介桓終於能笑得自然了,又說:“改天一起吃個飯,好好聚聚。”
  “好啊,隨時恭候。”雲舫轉頭看了看沐陽後,跟他說:“沐陽承蒙你照顧了,一直沒機會感謝呢。”
  這句無心的場麵話卻像尖針紮到了介桓的敏感神經,他又笑了,明明是要朗聲笑的,嗓子裏卻隻發出他自己能聽到的“唏唏”聲,像風穿過細細的飲料管,小氣而又無力。
  “說哪兒的話。”場麵話是他最拿手的,仿佛與生俱來的,他虛應說:“沐陽是個很出色的員工。”
  這得他說了算,如果他早知道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她便是最平庸的員工,而現在,就在不久前,他親口說出她是‘可造之材’的話,真見鬼了,他在心裏低咒一聲。
  他覺得虛應到此應該夠了,或者說,他不願意再在這個女人身上多浪費一分鍾。“那麽就不打擾你們了,改天再聊。”
  “好的,經理再見!”沐陽燦爛地看著他笑,跟他揮揮手。
  他看到那雙在車廂裏揮動的白皙的手,大腦立刻浮現在上海買水晶鏈的那一幕,胸口仿佛下意識地一痛,他草草地點了個頭,便啟動車子飛馳而去。
  當他把他們甩得老遠後,才把戴上耳機,撳了手機上的一個鍵――
  “嗯……待會我去接你,不用化妝了,化得跟個鬼一樣……沒怎麽啊,我很正常,就這樣說了,不用化妝,待會兒我直接去你家。”
  掛掉電話,他猛的把手機擲到旁邊座椅上,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在她身上浪費了太多精力,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嘴裏小聲念著,然後發泄似的大聲吼道:“媽的,真見鬼,見鬼了。”
  廚房的窗戶雖然透了陽光進來,但光線仍是比較昏暗,他們開了燈,沐陽在案板上切著肉絲,雲舫如常在水槽處清理蔬菜。
  “――事情就是這樣,當時那種情況,聯係不到你,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如果不是經理幫我擔待,也許我現在已經失業了,所以,他要提拔我,你說我能拒絕嗎?”
  雲舫聽完整個過程已了然於胸,顯然這隻是職場手段,他的這個女朋友唯一的好處就是踏實,慶幸的是還沒有死心眼兒,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就順竿而上,被人利用了還猶不自知。
  “其實這事也沒什麽好煩的。”他說。
  王介桓已經知道她有男朋友,那麽就是經濟上暫時無憂,即使工作上有什麽令她為難的事,她可以辭職了事,也不會委屈自己,隨意受人擺布。
  “現在有人比你更煩。”他接著說道:“而且,不是還沒有正式任命嗎?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說。”
  “沒有關係嗎?”沐陽靠近他問。“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明明我的工作能力就很一般,而且還犯過錯誤,他怎麽會提拔我呢?”
  雲舫笑了笑,她還有個好處就是有自知之明,在那樣一個上司手下工作,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容易啊。
  他偏頭親了她一下,笑著說:“你可真是讓我省心,永遠都這樣就好了。”
  沐陽還莫名其妙的,外麵房間的手機響了。
  “好像是我的。”雲舫擦了手走到客廳拿起手機看,是個陌生號碼。
  他忙接了起來,朝廚房望了一眼,走到陽台,不到一分鍾,他拿著已經掛斷的手機走到廚房,從後麵摟著沐陽說:“公司有點事,我現在要趕過去。”
  “吃了飯再走也不行嗎?”
  “不行,事情有點急。”雲舫看看手表說:“我得走了,你先吃吧,飯菜留在那裏,回來我自己熱。”
  他說著走到客廳,拿起錢包和車鑰匙就要開門出去,然而在臨走前,他還是想起了什麽,車轉身勾過沐陽吻了一下額頭才出門。
  雲舫走進威尼斯酒店大堂,等候的人見到他立刻迎上來,確認身份後,他跟著那人走進一間豪華客房,於慶耀坐在沙發上看報,明知他進來也沒有抬頭,看完整段新聞後才看向他:“抱歉,讓你來這麽遠的地方。”
  雲舫可沒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他有什麽歉意,至於他要約得這麽遠,大概就是因為秘書訂房時選了這家深圳最好的酒店,他都沒有怨言,自己又能說什麽。
  “沒關係,您找我來有什麽事?”
  於慶耀折了報紙,接過秘書遞來的文件放在雲舫麵前,淡淡地說:“自己看吧。”
  雲舫聞言打開後愣了下,仍是逐頁翻看下去,臉色卻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不多會兒,他草草看完後,鎮定地把文件放回桌上,直視著於慶耀,等待他開口。
  於慶耀眼裏閃過一抹激賞,很快的,那雙眸子又恢複如初的銳利,緊盯著他說:“你覺得你還能撐多久?”
  “那不是我說了算,但能撐一天是一天。”雲舫斂去眼裏所有的情緒,反倒是閑適地坐好,仿佛對麵並不是一個知道他所有底細的人。“是要我別拖累沐陽嗎?”
  見於慶耀不可置否,他冷笑一聲說:“真有那麽一天,不用你們多事,我也會離開她,事實上,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跟她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但有些事――”他咬唇思考了一下,才接著說:“目前還沒到絕路上,所以,我跟她還會繼續下去。”
  “你現在還不算絕路?你的房產已經抵押了,貿易公司的收支隻能持平,股市和基金也全投進了開發團隊,即使遊戲已經開發完成,廣告宣傳費用,營運資金從哪裏來?”於慶耀毫不留情指出他的窘境。
  “不算。”雲舫說完就垂下頭,他清楚隻是自己嘴硬,不久前他就已經萌生了放棄的想法。
  一年前,他用所有的積蓄收購了一個遊戲開發團隊,原本預算是可以支撐到遊戲開發完成上市,但因為人民幣的大幅升值,主要資金來源的貿易公司蒙受損失,團隊沒有足夠的資金繼續維持,所幸開發人員因為私交甚好,並沒有因此拂袖而去。
  “為什麽沒有把你的情況告訴沐陽,你這是欺騙。”於慶耀指責道。
  “為什麽要告訴她?”雲舫不卑不亢地反問。“我逃避過,如果逃避不了,我盡可能給她幸福,而且告訴她也沒有任何用處,她幫不上我什麽,何必讓她替我煩惱,真要到吃苦的時候,我再離開她也不晚。”
  “所以……”雲舫抬眸看著他,清楚地說:“不要用‘騙’這個字隨便指摘別人,我和她交往時,並不知道她有你這麽個財大氣粗的叔叔。”
  “雖然你對她沒有企圖,但如果你一開始就跟她說明自己的情況,她也不會選擇你。”
  “這個我承認,但你認為一個男人明明還沒有放棄希望,會四處跟人說他已經沒治了嗎?”雲舫毫不諱言地說:“就算是我自私,但感情是相互的,到分開的那天,沐陽受傷了,難道我就會開心?”
  他敲敲桌麵,像是意有所指地說:“反倒是那些以愛為命去拒絕傷害別人的,也許還不如我這種自私的人。”
  於慶耀的表情倏地一僵,隨即便恢複正常,爾後說:“我可以買下你的開發團隊。”
  雲舫聞言低笑起來,笑得於慶耀臉色陰沉後才說:“如果我要賣,還需要撐到現在?你調查了那麽多,也應該知道新遊戲的價值。”他搖了搖頭。“我之前連投資都不接受,更何況是把整個團隊賣了。”
  “那你還想怎麽樣?”於慶耀是外行,無意間犯了個低級錯誤,讓雲舫說出條件的時候,也是他該考慮讓步的時候。
  “隻接受投資,而且我的團隊有自主管理和開發的權力,投資方除了收得營利外,不得隨意幹涉。”雲舫擲地有聲地說。
  “這不可能。”於慶耀想也不想就拒絕。
  “無所謂。”雲舫說:“我還可以找風險投資,相信他們的條件不會比你苛刻。”
  “但要你撐得到那天。”於慶耀也不讓步。“你要是有辦法,也不用到今天還耗著。”
  “沐陽有你這樣的叔叔還真是幸運。”雲舫譏諷道:“我即使撐不到那天,最多解散團隊,他們還是可以謀生,我也頂多是從頭再來,你威脅不到我什麽。”
  於慶耀沉默了半晌,忽然轉移了話題:“要調查你的人不是我,隻是受人委托。”
  “沐陽的爺爺?”雲舫問。
  “你倒是聰明。”
  “第一次見麵時,沐陽介紹我以後你就在觀察我,她相信你不會告訴家人,但我不會這麽想。”他頓了頓又道:“她爺爺是什麽人我不知道,但他總是不會害自己的孫女,所以我不介意。”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於慶耀說:“有機會見到你就明白,你可以跟我玩心計,在他麵前你就最好收斂。”
  “我還不至於目無尊長,而你,我就更無辜了。”他看了眼秘書說道:“如果不是你讓他去找我的團隊,想直接置我於死地,我也會像剛開始一樣尊重你。”
  秘書因他直白的話無地自容,於慶耀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不懂藏掖的人,這會兒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該說的都說完了,就不打擾了。”雲舫禮貌地起身,繞過沙發便離開了。
  “找律師準備相關的合約吧。”等雲舫出門後,於慶耀跟秘書說道。
  直到上車,雲舫才鬆開一路緊握的手,掌心已經掐出幾道深深的紅痕,目的達到了,但這樣的侮辱卻是第一次承受,不但是被赤裸裸地剝開,還被人指手劃腳、稱斤評兩,有錢就可以為所為欲,沒錢就得忍耐,雖然早就有了防備,結果應該也不會出他意料之外,但他卻沒有贏的激動,也許,一開始就輸了。
  不過,沒有人會永遠都贏,而他,也不可能永遠都輸。
  他在樓下停好車,仰頭也看不見他們的那扇窗戶,但他知道,沐陽一定還在等他,再過會兒沒回去,她就會打電話來問。
  那是也一個家,有人等的地方就算是家。
  他想,如果真到了絕路上,這個家也沒有了,所以,除了忍耐,除了讓自己變得有錢以外,在這個城市,沒有別的選擇。
  仍然是深圳最高檔次的威尼斯酒店客房,於慶耀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上,粗糙的手按在文件上,煙霧繚繞間,他蓋了章,合上文件遞給雲舫時,雲舫隻看到合約上的數字――10,000,000。他沒有猶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與他有關的第一筆大數目,以至於盡量鎮定的他,握筆的手仍是下意識地顫抖。
  “確定這個月內可以完成?”於慶耀公式化地問。
  “不出意外,應該是可以。”其實遊戲已經開發完成,而且通過了測試,但他還需要預留些時間。
  “這邊的事我會派人過來與你們合作,希望合作愉快!”於慶耀首次對他伸出了手。
  這一握手,雲舫特意地抓緊以表誠心。
  沐陽在客廳裏看電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雲舫剛回的短信:有事,不回家吃飯了。
  他已經有三天沒有回家吃飯了,習慣了兩個人吃飯時說說笑笑,仿佛吃飯便不隻是把飯菜咽進肚裏,而是為了匯報一天的工作情況,或是計劃吃完飯該有什麽活動,這也難怪高級餐廳貴得嚇死人,仍是有那麽多人願意掏了錢去吃的。
  一個人吃飯難免食不下咽,沐陽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便倒掉了剩下的菜,這樣的浪費不多,就像是人難過的時候會喝酒抽煙,有了個借口放縱墮落一回。她看了眼貓頭鷹鬧鍾,才七點而已,短信上問他什麽時候回家,他說:不知道,可能會很晚。
  很晚是什麽時候?可能是她等了很久也等不回來,隻得睡下又正是她睡得不熟的時候――雲舫打開了門,輕手輕腳地換鞋,然後走到床邊看她十秒鍾,以為她睡熟了,便拿了睡衣去浴室衝涼,再“窸窸簌簌”地鑽進被子裏,怕吵醒她,連抱也不敢抱了。
  因此,她連夜間的溫暖也失去了,心隻能在深夜涼涼地入睡。
  “這麽晚?”她說話了,在他很快地睡著以前。
  雲舫側身從後麵攬住蜷著的她,貼在耳邊廝磨了一小會兒,疲倦地說:“剛處理完一些事情,你怎麽還沒睡?”
  “睡了,被你吵醒了。”她不滿地嘀咕。
  “對不起,這幾天實在太忙了。”他翻過她的身,手支在枕頭上,近視的他在黑暗裏看得並不清楚,隻好用手去摸索她的鼻子、眼睛和唇。手指滑到唇上時,被她輕輕地咬了一口,他任她咬,也知道她不會狠下心用力去咬,隻是她濕滑柔軟的舌尖舔到指腹時,仿佛一陣電流竄過他倦怠的身體,立時興奮起來。
  “一定累壞了吧?”她覺得自己應該體貼些。
  “覺得”多少是刻意,而並非發自內心的,卻使原本就歉疚的雲舫感動了:“忙過這段時間就好了,到時候帶你去哪裏走走。”
  “去哪裏?”女人聽到這個就來勁,睡意消了五成。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抽出手指,輕輕地描繪著她的唇,爾後翻身覆在她身上,封住了她繼續問話的唇。
  “對不起。”他的手宛若滑膩的魚,冰涼地她的身體上遊移,漸漸地手心暖了,撥弄著她胸前的尖挺,欲望的沸點接近,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織麵料,他仿若故意壞心地磨蹭。
  “沒關係,你別忙壞身體就好了。”她攀著他的背,有了盼望,先前的不滿化為真實的深情,刻意也成了甘願。
  她還是不怎麽主動,雲舫卻是等不及了,敏感地覺察到下身的濕意,隻挑開了內褲,便深深地貫穿了她。
  午夜旖旎的幾十分鍾,原始的律動和著誰的音符節拍,冰涼的汗水滴到她的臉上,沉醉間忘了探手揮去,攀附著他卻越陷越深,嵌在軟軟的床被裏,不願清醒亦不能自拔。
  “雲舫,我愛……嗯……”這句話又化成沸點的音節,欲望強烈時不說愛,待到平息時,卻也說不出口了。
  愛,本來就是個難以出口的字眼兒。
  “你最近都在忙什麽?”她趴在他的胸膛上,粘膩的汗水濡濕了她的臉,卻是舍不得動個分毫,聽著他節奏極快的心跳聲,填補自己的空虛。
  “過段時間再慢慢跟你說。”他現在還不知道從何說起,男人都覺得有個結果才更好出口,所以,他決定等研發完成上市後再告訴她。“你呢?”
  “什麽?”
  “你的工作怎麽樣?”他難得還有精力關心起她的工作。
  “沒什麽,楊姐離職的日期晚了一個月。”她狀似輕鬆地說,但雲舫也聽出她隱約地知道些其中的緣由。果然那上司不是善人,一定是說服了原主管,使他多了一個月考慮和預備的時間。
  “那也好,反正你也不怎麽在意那職位,省了心。”雲舫還想跟她說點什麽,大腦裏的思緒像突然斷了,接不上來,眼皮卻越來越重,撫摸著她頭發的手按住也不動了。
  “嗯,你說得對,不過這幾天公司裏……”
  她住了嘴,再說下去回答她的也隻有均勻的呼吸聲。沐陽從他身上翻下來,麵向著牆,鼻子湧上一股酸楚,壓抑在心裏的委屈使她有個喚醒他的衝動,或是大吵一架也可以,但最終是按捺住了,他的累不是裝出來的,她明白不能無理取鬧,但是,他們已經有三天沒好好說過一次話,如今還真是名符其實的有性無愛。
  夜寂靜地在她的委屈中悄然無聲地流逝,她在叫醒或是不叫醒他之間掙紮,忘了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但在睡過去前,還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明天一定要跟他說清楚。
  第二天是周末,沐陽還沒睡醒,雲舫便早早地出門了,當她醒來時床邊空空的,落寞隨之席卷而來,就是因為有他,才更期待每個周末,而這個陽光照進窗戶的早晨,卻使她心生被遺棄的哀愁和淒涼。
  所幸周末還有三人聚會,沐陽接到韓悅的電話後吃了點麵條便趕到約定的地方。
  路佳也剛掛掉韓悅的電話,她卻不急著出門,直衝到另一間臥室,於慶耀躺在床上看書,她劈手奪過書擲到大床的另一邊,吊稍眼瞪圓了質問:“你給沐陽的男朋友投資了?”
  於慶耀睨了眼她手上的合約,沒有指責她隨意翻自己的文件,隻淡淡地道:“好項目為什麽不能投資?”
  “為什麽我和沐陽都不知道?”
  “要你們知道做什麽?”
  “沐陽好難得才找了個對她體貼的男朋友,有錢了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路佳氣哼兩聲,眼眶一濕:“你以為是在做好事嗎?”
  “沒錢的男人能做什麽?況且他會不會有錢還不一定。”於慶耀別過臉不看她淚光盈然的眼眸,下床趿上拖鞋走出臥室:“你少去擔心別人,趕緊辭職了跟我回武漢。”
  “我不回去,你想都別想。”路佳衝著他的背影大吼,浴室的門“砰”地關緊了,將她的憤怒和眼淚摒棄在門外。
  韓悅執了勺子來回往嘴裏喂冰淇淋,肚子已經明顯突起,與桌子有了點兒距離,沐陽看著她伸長的手想,孕婦吃個冰淇淋都比一般人累啊。但韓悅似乎比她想的要輕鬆,手指還飛快的按著手機發短信,另一隻手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分毫不差地從杯裏舀出冰淇淋來。
  “周亮今天加班。”韓悅收起手機,衝她笑笑,又說:“他們公司要擴大,但人手不夠,所以星期天也得加班,不過加班工資很高,而且等人招齊就不會這麽忙了。”
  “擴大?”沐陽驚訝出聲,緊接著一陣陣心發慌,男朋友的公司擴張,自己竟然全不知情,還得從好朋友的嘴裏聽說。她抿緊了唇苦澀地說:“周亮還真是什麽事兒都跟你講啊。”
  “那當然。”韓悅沒察覺她的異狀,繼續炫耀道:“他什麽事兒都跟我說,要是我發現他有什麽瞞我的,我就叫他滾出去睡客廳。”
  沐陽望著那張得意洋洋地臉,突然理解路佳為什麽總愛刻薄地諷刺她,似乎她就擅長把芝麻大點兒事當成天大的幸福,刺痛了別人也全然不自知,她現在也想跟路佳一樣,說兩句難聽的話刺回去。
  但她能說什麽?周亮一無所有,兩人過得要多拮據有多拮據,韓悅能自豪的也就這點兒了――老公的百依百順。如果自己願意找個條件普通點兒的,不是一樣地受寵麽?可再想想,如果她和韓悅一樣挺著大肚子擠公交車,等著別人給讓座就不是更悲哀?
  這樣一想,她心理平衡了,笑道:“他們老板最近有什麽新鮮事兒沒?”
  “新來了一個女的,據說是他們老板的同學,國外留學回來的。”韓悅想了想又說:“聽周亮講,那個女的很漂亮,而且跟老板關係也很不一般。”
  “不一般是什麽意思?”
  韓悅想當然地說:“不一般就是曖昧的意思囉。”
  曖昧的意思?她清楚得很,與他曖昧了幾個月才住到一起,勉強定了個女朋友的身份,洗衣做飯還陪上睡覺,得了個免費傭人,這無可厚非,但公司擴張,開始有模有樣的,就跟別人曖昧上了,是要享盡齊人之福麽?沐陽琢磨著火大,韓悅的還咧開嘴笑著,她心裏恨得直想打個電話給雲舫,像妒婦一樣大聲嚷兩句:“說清楚,倒是說啊!”但到底是25歲人了,毛躁了小會兒,眼珠子轉了兩圈,便把手機的聽筒音切換到最小,撥出了雲舫的電話――
  “那個女的應該隻是他同學吧,哪有那麽傻的人,在辦公室搞曖昧?”她問韓悅,低頭看,手機顯示已接聽。
  “你傻呀,他又沒有女朋友,請這麽個才貌雙全的美女到公司,不是為了共同發展,難不成就圖她的才幹?再說,這兩全其美的事兒,哪個男人會放過?”韓悅毫無心計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沐陽聽得更不是滋味兒,‘共同發展’四個字說多刺人就多刺人。她刻意地冷笑了一聲,拔高了些音道:“我也是傻,人家沒有女朋友,怎麽樣都成!”說完,她掛斷電話,雖然感覺上舒暢了些,但心潮仍在劇烈起伏,坐也坐不住了,正要找個理由溜回家去,路佳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說什麽呢?”她用麵紙擦擦額頭的汗,喘氣聲蓋過了沐陽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老公那家公司擴張,他老板請了個美女……”
  “行了,我得走了――”沐陽騰地起身。韓悅驚訝地望著她,路佳也抬起頭,似安撫地衝她笑了笑。
  “那個,我剛想起來還有點事兒。”她的聲音軟了下來,但聽起來還是別扭。
  韓悅是聽不出來,路佳心裏可清明得很,她也站了起來,掏出錢放桌麵上,跟韓悅道:“看來今天真是不湊巧,一個客戶來深圳了,我也是趕過來跟你們說一聲的,現在得去機場接他。”
  “哎,今天怎麽都忙啊,我和沐陽還沒坐多一會兒呢。”韓悅拿起桌上的錢還給路佳,又道:“這次該我買了,你們忙那就一起走吧。”
  “不行,這次本來就是我們有事,失了這約,該罰的,你就下次吧,啊?”路佳說著拿起錢逕自走到吧台,留下韓悅和仍在氣惱中的沐陽。
  “其實你們忙就說一聲,看我現在又沒工作,空閑時間多的是。”她挽了僵直的沐陽走向吧台,跟路佳不好意思地道:“那我就下次再買了。”
  路佳拿著單據看了一眼,兩個人才花了四十塊,韓悅隻要了個最便宜的冰淇淋,18塊,沐陽要了杯22塊的愛爾蘭咖啡,隻要輪到韓悅買單,三人的消費總不會超過60塊,韓悅心裏也應該清楚,隻是默不作聲的,不過認識這麽多年,她似乎從不會為這種事兒感到難堪。
  路佳笑著拍拍她的肩,這一拍頗有點兒補償的意思:“誰買不一樣嘛?分那麽清楚,走吧。”
  三個人挽著手在服務生的“謝謝光臨”聲中走出了大門,到路邊攔了輛計程車,韓悅想著等會兒該把車錢付了,便坐到了前排,沐陽和路佳坐後麵,到了韓悅家,路佳忙趕她下車,說車錢她來付,公司有報銷的,韓悅沒有了心理負擔,也就不再執意地要給錢,隻跟她們說改天來家吃飯,便下了車。
  “糟糕了。”韓悅一下車,沐陽猛敲了下腦袋,一臉悔恨地跟路佳道:“我氣糊塗了,剛給雲舫打電話,讓他聽見了韓悅說他的那些八卦……”
  路佳聽完整過個過程,辭色嚴厲地道:“有你這樣糊塗的嗎?周亮還在他公司上班,這下好,讓他知道了有個隨便議論自己私事的下屬,你們不分手還好,一分手周亮保準被辭了,沒工作他拿什麽養活韓悅跟孩子?”
  沐陽心裏頓時歉疚得不知如何是好,隻一個勁地敲著腦門兒,恨不得穿回半小時前,死了她也不打那電話。
  “但現在怎麽辦啊?”
  路佳到底冷靜了些,跟司機說了沐陽家的地址,又跟她道:“你現在先回家,他要是在乎你,這會兒該回家等你了,你就跟他說清楚,周亮隻說來了個新同事,你和韓悅的話隻是女人間的八卦。”
  沐陽沒主意,隻耷著腦袋聽。
  “再說,於慶耀不是給他投了一千萬嘛,就衝這點,他也不會得罪你――”
  “轟!”又一個雷在頭頂炸開,沐陽抬起頭,愕然地張大了嘴,也才吐出兩個字:“什麽?”
  “你不知道?”路佳說完罵自己蠢,看她哪點像知道的樣子?於是想了想又道:“具體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他們的合約,整整一千萬投資他的遊戲開發項目……”
  路佳一路說著合約內容及自己的猜測,到了沐陽家樓下,因為雲舫隨時會回來,若她在兩人有什麽話也不好說,車也沒下便打道回府了,家裏還有個夠她纏的人。
  沐陽昏昏沉沉地上了樓,混沌的大腦擠出幾句預備跟雲舫談判的話,滿以為打開門便可以說出口了,卻沒想到屋裏空空的。房子小的壞處是,找遍整間房子也不用一分鍾,期望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幻滅。
  她無力地癱倒在床上,手腳都分得很開,貓頭鷹圓滾滾的眼睛盯著沒有半分表情的她,屋裏寂靜得隻有分針“哢哢”的聲音,單調而枯躁,她保持仰臥的姿勢聽了整個下午,眼睛濕了又幹,幹了複濕,後來變得澀澀的,眨眼都疼。
  心疼牽動全身上下的每條神經,脹疼的眼睛視物不清,漸漸地,她闔眼睡著了。
  這時候能睡著也是一種幸運,起碼不用醒著難過。
  再睜開眼時,窗外掛著一輪弦月,屋裏透進了淡淡白光,她揉著額頭坐起身,鬧鍾的夜光指針指向八點,這才覺到饑腸轆轆,口裏像吞過沙子一般的幹燥,抄起桌上的水杯往嘴裏灌,喝了個痛快後,才由喉嚨裏哼出兩聲。
  盡管雲舫仍是沒回來,但睡了一覺後,好像他也不若先前那般罪不可恕了,而她的倔強也開始讓步,從手袋裏翻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分不分手已是其次,周亮的工作,還有合約的事一定要說清楚才行。
  打開手機卻嚇了一跳。“哇,該死!”
  屏幕上顯示十一條未接來電,八條是雲舫的,還有三條是路佳的,壓根兒就沒聽到手機響過――當然,聽筒音量調到最小,埋在紙巾和雜七雜八的東西裏會聽得見才出鬼了。
  雲舫的最後一條紀錄是七點打來的,她忙撥了回去,剛響一聲那邊就接聽了,雲舫清晰的聲音傳過來――
  “怎麽都不接電話?”
  “我睡著了。”
  “吃飯了沒有?”
  “還沒。”
  “那我先回去接你,到外麵吃吧,我有事跟你講。”
  她沉默了會兒,才說道:“還是在家吃吧!”
  切斷通話,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會去廚房做飯,照常先洗米煮上,再切肉和蔬菜,腦子又開始混亂了。
  難道雲舫並沒有聽到她和韓悅的對話,這不太可能,她的手機雖然將鈴音和聽筒音切換到最小,但輸出的聲音不會受到影響。
  那麽就是他沒聽清楚,會是這樣麽?
  拿捏不定的時候雲舫回來了,她連忙到客廳,見雲舫把錢包和車鑰匙往床上一扔,抱緊了她,頭埋在她的肩窩裏,嗅著她的頭發半晌不說句話。沐陽因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慌了心神,僅僅一個下午,犯錯的人竟然從被動換到了主動的位置。
  “給你看個東西。”在沐陽掙脫之前,他把她拉到筆記本電腦前,掏出一張光盤放進去,點了幾下進入一個唯美夢幻的界麵,蔚藍的海岸線,蔥綠的海島懸浮與海麵,雲上陽光灑在仿古的船舶上……
  “這是新開發完成的高仿真遊戲,很快就要上線了。”雲舫又點出了故事梗概和人物介紹,沐陽草草看了遍,直覺是個頗吸引人的冒險遊戲。“不知道你於叔從哪兒得知我在開發這款遊戲,所以提出跟我合作。”他略過於慶耀的秘書企圖私下收買團隊一事,簡單明了地作出解釋:“我知道你一定因為我的隱瞞生氣,但我也是希望能在完成後和你一起分享這個喜悅,所以――沐陽,你不會生我的氣,對吧?”
  太亂了,沐陽的大腦已經滿得塞不下任何信息,她懵裏懵憧地望著雲舫懇求的臉,明明有那麽多事情要倒出來的――他的曖昧女同事,跟於叔的合約細節,還有那個電話……最終,她隻是呆呆地點了點頭,喜悅的時候誰又忍心潑出涼水敗興?
  “好餓了,一起去做飯吧,吃完飯教你玩遊戲。”他親昵地捏捏她的鼻子,摟著她走到廚房,絕口不提下午的那個電話。
  也許他真的沒聽清楚,沐陽僥幸地想。
  雲舫聽得很清楚,不但清楚,而且沐陽打電話給他時,緋聞女主角還坐在他對麵,蹺著腳問他:“還是單身?”
  “你覺得呢?”他掛掉電話,反問。
  蔚時雨起身踱到辦公桌前,兩手撐著桌麵,襯衫的襟口微敞,向前傾身,仿佛是為了方便讓雲舫的視線能深入地探尋。然而,在雲舫的移開目光前,她先一步站直了,笑吟吟地說:“原本我是確定的,你既然讓我回來,就該是單身,但剛那個電話……”
  雲舫把簽字筆投進筆筒裏,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囑咐道:“別太多事了,尤其是……私事。”
  “哎呀,真懷念你的陰沉,剛見到你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我險些以為你中移魂術了。”時雨攤開雙手,吐舌做了個鬼臉,又說道:“不過,那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唔,難道你真成了正常人。”
  雲舫一字未答,凝視著麵容姣好,妝點精致的時雨,幾年不見,他記得的隻是她披著直發,素顏朝天的清麗臉龐,也是那副麵孔才取得他的信任。雖然他是受害者,但他也深知,他們是一類人,如同影子,無形無狀,依賴光線才能存在,並具有千變萬化的超然特征。時雨說得對,他一樣是裝出來的,但有了沐陽這道光線,他溫柔體貼的一麵便似與生俱來一般。
  他時常想,這世上有多少和他一樣具備多麵性的人。
  他下意識地搖搖頭,說道:“遊戲已經完成,接下來的就交給你了。”
  “不怕像上次一樣,我卷光你的錢逃跑?”
  雲舫驀地抬頭,眸中精光閃過。“你認為我會沒有一點防備地跟一個騙子合作?”
  “不會。”時雨掉頭避開他的視線,把唇咬得發白,方才問道:“施容呢?給我他的電話。”
  雲舫愣了愣,“嗤”的一聲譏笑道:“人真是賤得很呢,都成這模樣了還想見他?”他頓了頓又道:“還是別見吧,不知道他又被哪個富婆給收藏了,你見了也是傷心。”
  他的話尾剛收,時雨麵色灰敗如土,身體幾不可見地晃了幾晃,複又逞強地笑道:“不急,我不急著見,來日方長嘛。”
  雲舫毫不憐香惜玉地冷哼一聲,無視她的存在,按下手機的錄音播放鍵,貼到耳邊,重聽了一遍通話內容,臉上不禁浮出一抹無奈的笑,小女人吃醋都吃得這般幼稚。他手指一點,刪掉錄音,並把通話記錄全部清空。
  國慶長假將至,沐陽忙碌得無暇分神,偶爾閑下來時,仍是會有跟雲舫問個清楚的念頭,但雲舫比她更忙,晚上稍微回家早些,便似中了大獎般,哪來的心思去追根究底。女人心裏藏了事兒,就如同豆腐上落了灰,吹不掉,又不舍得剜去一塊,睜隻眼閉隻眼湊合著吃吧。日子也這樣湊合著過,她安慰自己,這世上有幾個人不是糊裏糊塗過日子的。
  “啊呀,我不玩了,老是輸,真沒勁。”沐陽關掉遊戲界麵,坐回沙發上,雲舫已經展開了手臂,等著攬她入懷。她跨前一步撲過去,小鳥依人地趴在他胸前,鼻子“吸呼,吸呼”地嗅他的睡衣,爾後仰起頭道:“這個牌子的沐浴露真好聞。”
  “嗯,還不錯。”雲舫像對待小貓般地撫摸著她的下巴。
  “後天開始放假了。”
  “很好啊,你可以睡幾天懶覺了,我還得加班呢。”雲舫故意用一種很羨慕她的語氣說話,然後閉眼作很疲倦的樣子,讓沐陽心疼。就內心來說,他一點也不願意對沐陽講話還用到技巧,所以,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他是在乎她,不願意讓她不開心。
  “你呀!”沐陽戳戳他的額頭,故意張牙舞爪,很凶惡地說:“總是忙,也不注意身體,哪有人長假還加班的,你又不是鐵打的,就是機器,運轉久了也會有磨損。” 她像小說裏的女主角般,將善解人意掩藏在凶惡的外表下,體貼大方卻一覽無遺。可她納悶,為什麽小說裏沒寫女主角心裏其實很委屈,委屈得直想在深更半夜離家出走。
  雲舫收攏她揮舞的手,仍是自責地說出那句老話:“等我忙完了,帶你出去走走,好好陪你。”
  “哦,對了,1號、2號部門有活動,1號晚上應該不回來了。”她的語氣簡單得仿佛隻是跟他報備而已,當然,也隻有她自己知道,這話說得有幾分賭氣。
  “嗯,那要玩得開心點!”
  聽到這般“寬容大度”的回答,沐陽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他,於是把頭垂得很低,低得貼到他的胃部。
  下午收到部門郵件時,她還拿不定主意,盼了許久的長假,她想知道雲舫有何安排,然後再決定參不參加,但她又直覺到雲舫會讓她失望,於是矛盾地告訴自己別懷有期待,因此,並未立刻找理由回拒。她想,有了兩種選擇,她總不至於會徹底失望,可是,現在她的腦子裏卻浮現自己半夜走在空蕩的街上,邊哭邊抹眼淚的情景。
  “我想睡了。”她刻意用一種很慵懶的語氣說,然後就像是真的很睏了。
  雲舫把她抱到床上時,她雖然沒有翻身麵對著牆,但心裏卻是在說服自己――還是睡吧,總不能真去大街上像個孤魂野鬼般地遊蕩。再說,她也不能賭他一定會去找自己,若是走累了回家,見他睡得正熟,不是存心給自己添堵麽?
  落了灰的豆腐又沾了塊黑乎乎的簷塵怎麽辦?答案是:拌上花椒,做成麻婆豆腐吃下去。
  雲舫在她睡著後撐著頭看了她許久,對她,是不內疚的,因為想要給自己、也能給她更多,隻好先委屈她了。
  然而,當他能給她更多時,他卻無時不刻地後悔著,長假期間,他應該抽出時間陪她的,如果時間能撥回到今天,他首先要對她說的是:不要去參加公司的活動,不要去!
  時間並不為誰停留,不能未卜先知的人,隻能糊裏糊塗地依循軌道向前滑行,直至頭破血流地到達終點。
  公司的桔黃色大巴閃閃亮亮地停在晨光照耀的坪壩裏,沐陽這些天被介桓壓榨得瘦了兩三磅,昨晚還加班到十點,大清早地又得起床,拎著包頂著一臉倦容走上大巴車,尋了個後麵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低頭聽MP3,細碎的陽光,輕緩的音樂,一副耳機為她隔離出一個平和的世界。
  采購部和同事陸續上車,卻無人願意坐在聽著音樂,毫無興致與人攀談的她身邊,她也全無所覺,直到車緩緩啟動時,她方抬頭,餘光去瞥見――介桓。不得了,BOSS坐在旁邊,她忙摘下耳機,笑臉盈然地望著他:“經理!”
  介桓上車時便隻剩下兩三個空位,他一眼瞧到聽音樂的她,原本是可以和其他同事坐的,但腳卻不由自主地挪到這邊來,然而坐了近五分鍾,旁邊的人仍是遲鈍地視他與無形,這會兒倒主動打了招呼,見到她的笑容,他心情也好了,頗具魅惑的勾勾嘴角,又略帶距離感地點點頭――絕對的殺手鐧。
  過道邊上的肖靜蘭偏著腦袋往中間湊,介桓轉頭看到,她正待說點兒什麽,沐陽突然小聲說道:“這次我可是參加了哦。”
  她的一副很神秘的表情,可愛而傻氣的樣子,讓介桓想起在上海時跟她說過的話,心裏莫名地一痛,英俊疏離的臉立刻又哭笑不得,這小妮子真不是一般地迷糊,近段日子來刻意的冷淡,甚至連那個主管位置也不保了,她卻像是一無所覺,仍是把上海發生的一切,當成了他們之間的小秘密或是小約定,那副仿若小孩子間偷了糖果互贈的歡欣,隻差跟他咬咬耳朵的親近,讓他還怎麽生氣?怎麽維持成人間的方式與她相處?
  他也顧不得邊上的肖靜蘭,手指指她的MP3低聲道:“還要借機會跟同事搞好關係。”說完,他心裏一“咯噔”,隨即便在心裏反問,說這句話是要她跟自己關係搞好麽?似乎,真有那麽點兒期望。
  他懵了懵,旋即扭開了頭,不經意的話卻像是道出了他許久的企圖,這個下屬,雖不是非要她不可,卻也是不願失去的,眼見商務部主管就要離開公司,明明肖靜蘭是更好的選擇,他卻無法再向從前一樣,理智地將一碗水端平。
  “聽說晚上的活動是篝火燒烤?”沐陽又問。
  “嗯,那地方是個生態莊園,可以釣魚、爬山,射箭,騎馬,打網球,應該比你待在家裏有意思。”
  “咦?可以騎馬?”沐陽眼睛瞪得大大的,很興奮的樣子。
  介桓愣了愣。“你會騎麽?”
  “算是會吧,但騎得不好。”
  介桓心想也是,一個女孩子哪有那能耐?讓人牽著繞個兩圈,那也叫騎馬不是?
  然而,剛到目的地不久,自由活動時,介桓見識到了“騎得不好”的概念,一個女孩兒漂亮不吸引人,有錢也不足以使人傾心,氣質高貴,學識淵博那都算不得什麽,但一個貌不驚人的女孩若是有一項令眾人跌破眼鏡、且是風姿無限的特長,殺傷力絕對是巨大的,即使你想不對她印象深刻都難。
  李沐陽就是這樣的女人,介桓這個遊戲花叢,從不付諸真心的男人,在短短兩天的時間內,被老天戲劇性地玩弄,無可救藥的愛上一個女人,一個他曾以為唾手可得,最後卻使他遺憾終生的女人。
  莊園一派世外桃源風光,吃過早餐,沐陽直奔至馬場,頓時驚詫不已,圓形開闊的練習道,遠處是草坪,幾個相隔較遠,不算陡斜的坡度起伏,草坪的邊緣是樹林子,一切都與她記憶中的地方如此相符。
  多數同事不會騎馬,一部份甚至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馬,工作人員在旁邊不住地提醒:不要站在馬的後麵,以防踢傷。
  許久不與馬親近,她不再耽擱,領了頭盔,馬褲和馬靴便衝到更衣間。係好護腿,工作人員領她到一匹棕毛發亮的馬前,同事已經陸續地騎上馬,由工作人員牽著出了馬場,沐陽望著騎著高頭大馬、英武無比的男同事,馬前卻由一人牽著,倒像古代的新郎官,慢悠悠地欣賞沿途風光,順便去迎娶哪家的美嬌娘,她不由得雙眸一彎,擠出一抹頑皮的笑謔。
  這一笑被立於她右側的介桓捕捉到,見她一身標準裝束,瀟灑從容地立於馬頭,俯下身煞有介事地摸摸馬兒的鬃毛,爾後格開要攙扶她上馬的工作人員,抬腳一蹬,極為靈活地躍上馬背,介桓看著她於陽光下危坐於馬上的身影,先是慢行幾步,然後,她的腿猛地往馬肚子一蹬,馬兒便似離弦的箭奔出練習場。
  在極近的視線範圍目睹,介桓心劇烈跳動,仿佛坐在馬背上狂顛的人是他,雙腿不覺發軟,然而那身影仍是離他越來越遠,踏過廣闊地草坪,向桔紅色的日頭奔了去。他忙揪住工作人員,話也說不利索:“怎麽回事?馬怎麽回事?她要出了事怎麽辦?”
  他應該說:我是此次活動的負責人,現在我的員工很可能因為你們的瘋馬而有危險,該怎麽辦?是該這麽說的,他鎮定後在心裏補上,然而話已出口,再補也無濟於事,何況,現在不是挽回他形象的時候。
  員工聽他的話臉色慘白,他是聽那女孩兒說會騎才沒有為她牽馬,而以他的經驗,起初時他就覺得她是受過訓練的,這人不至於這般焦急吧,但萬事不能篤定,他立刻將眼光移到那一人一馬上。
  此時沐陽正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奔至下坡,介桓心提到了嗓子眼,動也不動地呆立在原處,眼見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隻剩下一個高高的坎沿,他仿佛也重重地跌進一個黑洞裏。
  “我們去看看。”圍著藍領巾的工作人員扔下這句話,便往那坎沿跑去,介桓緊緊跟隨其後,他拿出上學時田徑賽上的速度,但他還恨自己跑得不夠快,更惱雙腳不能生出對滑輪來,一溜煙便能到達終點,所以,在未到達坎沿之前,他懷疑一會兒看到的會不會是沐陽死在馬蹄下的慘狀。
  他愈想心裏痛得愈是深刻,腦子裏亂得像團黑色的漿糊,卻也拚命地擠出一線光亮來――不行,他不甘心,他先愛上了她,她卻還不愛他,她不能死,她還沒愛上他,不能死……
  當他終於跑至最高點,可以俯瞰草場全景時,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般,看到一個斷手斷腳的人地躺在草地上,孤零零地被世界遺棄。
  沐陽英姿颯然地坐在馬背上,偶爾也站起來,再坐下去,陽光下她小小的身體仿若鍍了層金,閃閃亮亮的很不真實,介桓鬆了口氣,然而,另一種捉摸不到的空虛隨之襲來――好像是夢,他揉著額頭喃喃自語。
  “她的騎術真棒!”追上來的工作人員讚賞的說,他見介桓眼神疑惑,遙遙地指著馬伸長的步調,又收回手貼在耳後說道:“聽聽馬蹄的節奏,現在是‘快步’,非常漂亮,我觀察過她上馬後‘慢步’與‘快步’的轉換,是很熟練的,但她的騎術應該遠不止於此,如果她有一匹自己的馬,今天就可以大開眼界了。”
  介桓雖然聽不懂他說的那些術語,但也知道沐陽是真的會騎馬,而且還很擅長,便收驚專心觀賞,然而,她像是上天專門派來折磨他似的,沒一會兒,她又駕著馬朝林子衝了去,正待要叫出聲來,工作人員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說:“這馬已經跟她培養出了默契,沒有她的命令,馬是不會亂跑的。”
  雖說工作人員很權威,但他的手心仍是捏足了兩把汗,馬背上的沐陽卻感應不到他的擔心,馬蹄有節拍地交互騰空,以超快地速度接近林子,林子前橫亙了一棵倒掉的樹幹,他想喊“危險”,卻隻嘴型動了動,喊不出聲音來。
  待他驚懼得快暈過去時,馬一前一後的步伐奇異地換成並行,驀地騰起前蹄,如大浪而起,跨過了樹幹,剛入林子裏,沐陽靈敏的俯下身躲開枝椏,馬的步調隨之收縮,悠閑地在林子裏穿行。
  “真厲害,太厲害了。”工作人員佩服地擊了兩下掌,用一種誇讚知己般地驕傲神情說:“我果然沒估錯,她一定是受過訓練的,我接待過很多客人,少見這樣高超的馬術。”
  “是啊,太厲害了,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膽子真大,不過剛剛的動作好帥。”
  介桓冷不丁地被多出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看,身後站了一圈同事,有好幾個的眼睛鼓得好大,捂住嘴的女孩兒也忘了放下手,他正想也誇兩句,畢竟他是從頭看到尾,最有資格說話的,但不待他開口,馬蹄聲又起,沐陽已經出了林子,快步朝這裏奔來。
  同事們繞過他圍住下馬的沐陽,連工作人員也迎了上去,眾人唧唧喳喳地對她說著什麽,也不乏比手勢,用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讚歎,此刻介桓卻很想拔開眾人,揪著她的衣領子衝她怒吼:搞什麽你?做那麽危險的動作,嫌命長是不是?
  然而,他仿佛是被釘在了原地,隻能透過一顆顆黑色的頭顱,看著沐陽笑得格外爽朗的臉,她很少這樣大方地笑,也對,一個能駕禦馬兒在草原樹林穿行的女子,卻被困在格子間和狹小的公寓裏,她怎麽能笑得出來?
  就這麽一會兒,他突然覺得自己很了解她似的,至少,他了解她現在暢快淋漓的心情,隻不過,等眾人散去,她一定較平常更加失落吧?
  或許,她更希望她的男朋友能在身邊,看到這一切,看到她與眾不同的一麵。
  她仍然笑著跟同事說著什麽,完全沒有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從頭至尾為她擔心著的人。
  他苦澀地抿緊嘴唇,轉身往門口走去,身後的笑鬧聲依舊,無人察覺。
  “經理!”
  剛走到圍欄處,他因這喚聲停住了腳步,心跳,卻開始加速,待他已能從容地轉身,隻見沐陽執著馬鞭站在他身後,顯然,她是專門來追他的,裝束都還未換下。
  “謝謝你一直看我騎馬。”她說完又覺得這話有些自戀,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臉,又說:“是這樣的,我在試著跟馬合拍的時候,就看見你站在那裏……”
  好像這樣說還是很自戀,或者會給他造成錯覺,以為自己就是專門表演給他看的,一時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說法,懊悔自己因為見他很落寞的樣子,沒有打好腹稿就跟了上來。
  “該謝的是我,你讓我大開眼界了。”介桓接了她的話,怕她看出自己的不尋常,忙說道:“站了那麽久,快被太陽曬暈了,我回房去洗個臉。”
  “好吧!”她又爽朗地笑開了,說道:“我也該去換衣服了。”
  說完,她跑跑跳跳地走開了,介桓望著她活潑的背影,如果她是他的,那麽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她攬在懷裏,在眾人豔羨的眼光下,揪住她的鼻子宣告,這個女人是他一個人的。但事實卻讓他沮喪不已,她屬於另一個男人,另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男人,頭次,他因一個女人嫉恨起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男人。
  洗完臉站在窗邊,看到沐陽挽著秦珍珍的手往樓裏走,他忙跑出房間,下樓梯時才刹住了腳步,單插在西裝褲口袋裏,如往常風度翩翩地下樓,遠遠地聽見珍珍還在說著騎馬的事情,表情似乎比沐陽還要亢奮,擦身而過時,他匆匆地與她們點個頭,便飄然而去。
  出了大堂,他就站在門口,莊園內的風光綺麗,他卻無處可去,灰暗的心情無處可藏,愛慕的心思無處吐露。
  一整天,他數次與沐陽“巧遇”,或池塘邊,或果園裏,或射箭場,但都隻是點頭打個招呼,她身邊總有個從前與她並不親近的同事,但現在都挽著手,好似與她很熟一般。
  夜晚氣候有些涼了,空曠的場壩裏燃起篝火,各人都挑了自己喜歡的食物翻烤,油滴進炭火裏,桔紅色的火焰竄上鐵絲網,混著肉香的油煙鳧鳧地升騰。
  介桓左右不見沐陽,看著手上烤得澄黃的雞翅失了食欲,把雞翅遞給旁邊的肖靜蘭,無心情對她的受寵若驚施展魅力,抬起腳,跨過石凳,順著下坡去了湖邊。
  郊外的湖失去了都市燈火的映照,沉靜得如同一塊超大的硯台,湖水如濃墨,心情鬱卒的介桓隻想伸腿去攪它幾攪,給自己也汙上一身黑,正想著,突然腳下一疼,挪開腳,看是塊石頭,氣得他想一腳踢進湖裏,遂了心願,然而,曲起腿發射威力之前,卻聽到一個他十分想念的聲音――
  “好久沒騎了,今天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回狀態……可惜你不在,沒有看到……沒關係,有機會去我家,我帶你去那個牧場,騎給你看……你今天過得怎麽樣……”
  聲音越漸小了,介桓知道肯定是在說些“我想你,你想不想我?”之類的話,他使了狠勁兒將石頭踢進湖裏,“咚”的一聲,那邊也大聲道:“那你早點睡,我再打給你。”
  “誰在那邊?”
  “是我!”介桓聲音格外清朗地答道。他尋聲走去,見沐陽正靠一棵樹坐著,便就著那根樹幹背對著她坐下。
  “咦?經理怎麽會在這裏?”沐陽問。
  “那邊空氣太差了,所以想來這裏走走,你呢?又忘了我說的話吧,撇下同事,躲到這裏給男朋友打電話。”他的語氣似在開玩笑,但也是為了借機把剛剛喝下的醋全吐出來。
  被上司這樣一說,沐陽有些羞慚,忙解釋道:“我也是想打完電話就回去的,白天他總是忙得沒時間接電話。”
  介桓心想,一個多小時沒見著人,如果不是我剛好來到這兒,你這電話還指不定打到天亮呢。他從記憶裏搜尋出那個男人的麵孔,暗啐了口,像是把口水吐到他臉上一般的痛快,然後對沐陽道:“男人再忙,也要留時間給女朋友啊?”
  “他才不會呢。”沐陽的語氣很低落,又道:“忙得我們很多天都說不上一次話。”
  “好男人都是以事業為重的,隻有像我這種沒有上進心的男人才會覺得愛情重要。”介桓再次使用了男人都會的卑鄙手段――打探女人對男朋友的不滿,然後刻意迎合女人,婉轉地傳達給女人這樣的信息:我就是你要的男人。
  這招用於普通的談話裏屢試不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經理真是好男人’的念頭在沐陽腦中驟生,她自然地出口道:“噯,那經理的女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
  “你不幸福麽?”
  四周出奇地靜,沒有半點燈火,他們仿佛是被關在黑屋裏的兩個人,背靠著背,誰還去管它上司下屬的勞什子關係,欣然地如同知己好友般推心置腹起來。
  沐陽輕輕搖了搖頭,又想到隔著樹幹的介桓根本看不到,於是說道:“我不知道,有時候幸福,有時委屈,而且,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為什麽猜不透?想知道什麽直接問就行了,他肯定會告訴你的嘛。”
  “才不會,他一時對我好,一時又對我很平淡,好的時候我覺得他愛我,不好的時候,好像我就隻是他認識的人一樣,男人最了解男人了,你說,他到底在想什麽?”
  對於這樣的問題,介桓更卑鄙地選擇了沉默,任由沐陽去惴惴不安。
  半晌後,他才猶猶疑疑地啟口,語調變得異常地輕鬆,使人一聽就能聽出是準備了許多的虛假話:“男人是這樣的,你別想太多了。”
  “經理,你有什麽話就說,別怕打擊到我,我是真想知道他的想法。”
  這可是她自己要聽的,那麽說實話也沒什麽不對,介桓想著,便開口了:“據我所知,一部份男人不願意給女人承諾的時候才會這樣,也就是說,還沒有準備好與這個女人過一生,當然,這隻是一部份,但另一部份是出於什麽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真謂“毒舌”哇,她聽了這番話不起疑才出奇了,估計剛剛那個電話的甜蜜也被拋入雲宵,現在剩的隻是惶然不安,更恨不得撥個電話找那男人問清楚,所以,他偏不讓她有機會打那個電話,因為他說的話本來就屬實。“他愛不愛你是看得出來的嘛,你覺得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他沒說過,呃……如果他說了,是不是就代表他是例外?”
  “不能這樣說,有些男人把愛掛在嘴邊,有些男人絕口不提,這跟性格有關,但與感情無本質上的關聯,愛與不愛,從他平時對你的態度上是能看出的。”
  這句話不輕不重,正好捶到沐陽對雲舫脆弱的信任上,隻見一條條裂痕布滿開來,再由小手指輕輕一戳,立刻粉碎。
  目的達到,介桓深知那個小手指絕不是自己能伸出去的,於是又道:“別想太多……對了,真沒想到你會騎馬!”
  “嗯,很小就開始學騎馬了,我以前還有匹馬呢,不過它後來受傷了。”她沒跟雲舫說起過自己那匹馬,因為每次想起都會傷心很久,但卻跟介桓說了,其實沒有特別的理由,隻因為她現在很傷心,傷心得隻能說起傷心的往事。
  “那匹馬是爺爺親自給我挑選的,也是他取的名字,叫‘逐鹿’,有空時我就會騎著它在牧場裏飛跑,後來折斷了一條腿……”說到這裏,她又想起那條馬活生生地失了一條腿,永遠隻能趴著的可憐樣子,淚如雨下。
  介桓瞬間從他的那些複雜心思裏抽離出來,單純的憐憫之情滿臆胸口,忙側身拍拍她的肩,卻什麽也不說。
  也許,真正動情的時候,巧舌如簧的人恰恰是嘴笨的,因為他真正地專注於那個人了。
  沐陽抹了眼淚,為自己的失態而窘迫道:“噯,想起以前也老是被它摔下來,有次還把我摔得進醫院住了半個月,我給它喂吃的,給它梳理厚厚長長的毛,有時間就陪它,那畜牲竟然還敢摔我,真是過份對不?它摔我一次,我就咒它斷腿,再不能摔我,沒想到還真被我咒靈了,牧場那麽多馬都沒事兒,就它趕上了泥石流,唉……以後再不發這樣的咒了。”
  介桓聽她說得輕描淡寫,話裏還有幾分打趣,但也料想得到她的自責和惋惜,一匹馬再不能馱著她馳騁,就跟人失戀一樣的,眼睜睜地還能看到愛人,卻再不能一如從前的愛你。
  “後來再沒養過馬?”他開始懷疑起沐陽的家世來,普通人家哪養得起馬的?
  “哪能說養就養的,‘逐鹿’都是給牧場代養,每年給他們一些錢就好了,它的腿斷了後,我沒再騎過馬。”
  給牧場代養?如果是這樣,那倒是說得通的。“為什麽沒騎了?”
  “‘逐鹿’還在牧場裏養著,自從腿斷後,絕食了好多天,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它悲哀的嘶鳴,偶爾它想試著站起來,立刻地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後又是長長地一聲悲鳴,每到那種時候,我就捂住耳朵,眼淚滴嗒滴嗒地流,我想我要是騎著別的馬,它看到了會更難過吧。”
  介桓心裏狠狠的一痛,沉默了半晌,才沙啞地喚道:“沐陽……”
  “其實也沒什麽,每年回家我還能看到它,雖然它很多病,可還活著,雖然活著也痛苦,可活著就好……”她語無倫次地說著,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索性留個半句話,不說了。
  介桓想了又想,最終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似寬慰,也似心情沉重地捏了下她的肩,嘴裏說道:“沒事,沒事……”
  後來他們都沒再說話,介桓很想把她摟進懷裏,事實上,對於他來說並不困難,女人脆弱時是顧及不到這些的,而且以他過往對付女人的豐富經驗,引誘她也容易,然而,他還是收回了手,靜靜地坐在她身後。
  他想,如果可以,他願意一輩子坐在她身後。
  隻坐在她身後。
  一趟出遊,沐陽在同事間名聲大躁,活動結束後,其他部門的同事還會在MSN上發來消息,以表達自己對她的高度讚揚:我看到你騎馬的照片了,真帥!
  沐陽欣然與他們聊起家鄉的牧場,說那裏麵的人各個都比自己強,同事又一聲驚歎,表示羨慕,由此,關係似乎拉近了,便東拉西扯了一大通,無形間便促進了同事間的關係。這其中隻有肖靜蘭不與她多聊,但卻每天都掛在線上。
  除了沐陽無人陪伴,還有一個12小時均在線的人,便是介桓,不過他是顯示脫機狀態,為躲避肖靜蘭,也為了守候沐陽,隻消沐陽的MSN登陸,五分鍾或是十分鍾後,他便不經意地發來道消息,問候兩句,再談談天氣,便顯示脫機,過半小時,上線,告訴沐陽剛有事在忙,如此反複多次後,他才會與她長時間的攀談,但絕不會沒有節製,到了吃飯的時間,便發來:我要去吃飯了,你也去吃吧。語氣十分平淡。
  吃完飯繼續聊,沐陽總會被他引導著說出許多過去的事情,介桓聰明理智地回複,兩天後,便角色互換,沐陽上線守候介桓,理由是――她與他很談得來。
  雲舫仍是忙得見不著人影,沐陽在莊園裏便憋了一肚子話要說給他聽,他不在,自然是不能對著牆壁說的。所以,她與介桓聊雲舫,聊自己的不安,此時的電腦宛如一個溫文爾雅的知己,寬慰她,開導她;她也與他聊父母,聊路佳,聊那天請吃飯的韓悅,電腦轉而又成為一個沉穩內斂的聽眾,隻用豐富的表情迎合她。但是,她暢所欲言的時候又怎料得到,這一切正中介桓下懷,他煞費苦心,不就是讓她在精神上漸漸依賴他麽?
  國慶長假的倒數第二天,雲舫早上走前對她說:晚上我會回來吃飯,明天帶你去外麵玩。
  這天的沐陽與介桓聊天時說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介桓發了個大笑的表情後說:你今天心情不錯。
  還好。
  她簡短地回了過去,卻不再跟他說起雲舫,她就像那些潛意識裏不滿現任男友的女孩,對外仍習慣聲稱單身。
  日落西山,沐陽才自電腦前起身,去超市買了許多菜,一個人心情好時,買菜也是看得出來的,沐陽專挑一些好看又難烹調的菜,決定大展拳腳做頓豐富的晚餐。
  老天最看不順眼那些在心情好時便得意忘形的人,所以,她自買了那些菜就不怎麽順利了,收銀台付錢時排了很久的隊,剛輪到她時,收銀員將POST機啪啪地按了幾次,一臉無奈地告訴她:POST機故障,請去其他通道。排她後麵的人聽到這句話便推著車一哄而散,原本馬上就可以付款走人的她,不但要重新排隊,而且還是排在隊尾的。
  電梯裏,一個中年婦女帶了個八九歲的小孩兒,趁婦女不注意,小孩兒頑劣地把每個樓層的數字鍵都按了一遍,於是,管他有沒有人,電梯每到一層便停個一次。
  如此一來,便注定了她一路衰到底。
  回到家,切菜切斷了指甲,肉掉進了垃圾筒,開火燒熱了鍋底,竟然沒油,隻得放下手中的活,去超市又排上很久的隊,才買了油回來。興奮之下,把排骨統統倒進油鍋裏,翻炒了兩下,才想起來忘了洗,罵著自己蠢,把沾了油的排骨又撈出來,艱難地清洗。
  手機響個不停,她跑到客廳時已經掛掉了,看是陌生電話,便撥了回去,那邊一個甜美的女聲說道:您好,打擾您幾分鍾的時間,我是XX保險公司……
  “你能保險我做出頓豐富的晚餐麽?能保險我的男朋友馬上就到家麽?”
  “啪”地掛斷電話,回廚房洗油膩膩的排骨。
  鹽放少了,再加點進去,結果又鹹了,注水,味道變了。
  手忙腳亂,忘了加醬油,回鍋再炒一次,菜還沒倒醬油便跟倒了醬油一樣。
  不小心踩中了萵筍皮,“哧溜――砰!”滑倒時,手本能地想抓住點兒什麽,卻不想抓到是砧板,一屁股坐在地上,擱在砧板上的菜刀險險地落到她的腳邊――
  生死曆劫後,她終於做出了三個熱炒,兩個涼菜,一個湯,她與雲舫都不習慣在喝吃飯時喝酒,於是這會兒才把家裏藏的一瓶上好紅酒打開,倒進“醒”酒器裏,預備好了晚上喝。
  做完這一切後,她長呼出一口氣,拿起電話問雲舫到哪裏了。
  電話響了許多聲才接,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在討論公事,緊接著,雲舫說話了:“喂,沐陽啊――”
  “你還在公司??”她加重了語氣。
  “嗯,這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晚點回去。”
  “可是我已經做好飯了……”
  “不是這份,是剛剛那份文件,你們先等等――”
  沐陽聽到他的腳步聲,然後離適才的嘈雜越來越遠,她的心也“咯噔咯噔的”,腦子裏響起一個聲音:他要跟我說不回來了。隨即又安慰自己:不會的!他不會這樣的。
  “對不起,沐陽,今天臨時多出好多事,我晚點回去,明天再好好陪你。”
  “哢嚓!”她像是聽到腦子裏的某根弦斷了,積壓的委屈全在這刻爆發,眼淚撲簌簌的滾落:“你說了多少次明天了?不是明天就是改天,我辛辛苦苦地做好飯,你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你要早說你不回來,我吃個外賣就行了,哪用得著這麽麻煩?這全是因為你,我不管,今天你要是不回來,以後也別回來了。”
  “啪!”再次掛了電話,眼淚還在溢出,她突然想起了保險公司的那個電話,更是心酸――有哪家保險公司敢保那種險的?
  她不給雲舫任何解釋的機會,按了關機鍵,便躺在床上,不斷地在他回與不回之間下賭注。
  夜一寸一寸地染黑了整個房間,天上還掛了輪弦月,天花板被對樓的燈火照亮了一溜,雪白色的牆壁像是貼了條暗黃色的膠布,在這樣一種被修補過荒涼與滄桑裏,她靜靜地哭著,哭得睡著了,然後夢見了爺爺,爺爺蹲在石板上,把水壺裏的水倒進溝裏,跟爸爸說:陽陽天生是個命好的孩子,一傷心就哭,哭了就睡著,睡著就不會傷心,醒來也全忘了。
  雲舫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餓醒了,卻連眼睛也不願意睜開,隻聽到雲舫拿了毛巾去洗澡,經過餐桌時腳步似乎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便聽見浴室的門關了。
  等他鑽回被窩抱著她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側身躺下睡了,沒多久,均勻的呼吸聲響起――這夜與以往沒什麽不同。
  她奇異地平靜了,起身越過他下床,披上衣服,倒了杯紅酒坐在電腦前――如果自己不是那麽依賴他,相對也會降低他給自己的傷害。
  MSN上同事欄裏許多人都在線,沐陽看了全是單身,介桓的頭像顯示脫機,點開與他的對話框,鬼使神差的發出了一條消息:夜深了,你也睡了麽?
  按下ENTER鍵她便後悔了,但消息已顯示發出,無心上網,她隨即又按下了關機鍵,MSN在這時卻彈出一條消息,未看分明,窗口已經關閉了,漫長地關機開機等待,剛登陸係統,她便急急地點開介桓的對話框,曆史記錄裏顯示:“正要睡,你怎麽還沒睡?”
  這下他應該睡了,沐陽失落地趴在電腦前,心想連消息也不用複了。再抬頭,MSN裏又彈出一條新消息:“剛掉線了?”
  失落頓時抽離身體,繼而填充滿活潑與俏皮:“是啊!網絡有時候怪怪的,跟人一樣愛鬧脾氣。”
  “那得好好收拾,真不像話。”
  “你教我個辦法……”
  一來一往,鍵盤上十指如飛,俏皮話一句接著一句,沐陽頗有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的輕鬆愉悅,似是卸下了重負,對雲舫生氣歸生氣,失望歸失望,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現在的快樂。
  他們之間不再以雲舫為話題,撿些不著邊兒的話打趣,夜越深,仿佛他們的思維愈加活躍,但,情感也越發地細膩,介桓在這麽多天以後的夜裏,才淡淡地誇道:“那天,很精彩!”
  相比起那些急不可耐的讚揚,跚跚來遲的讚美總顯得更真誠。沐陽幾乎是立刻反應為他是真正地欣賞她,不覺得在電腦前紅了臉,手按在鍵盤上思索了半晌,最後隻發出兩個字:“謝謝!”
  “明天有空嗎?”
  有空嗎?這樣的問題使沐陽直覺地想到,應該回答沒空的,轉瞬又想,明天雲舫指不定又有事,與其一個人在家裏失望難過,不如出去轉轉?再說,即便他明天真會陪她,那麽,她給他一次懲罰,讓他嚐到失約的滋味不好受,說不定以後會改變呢?
  “應該有空,你有什麽事嗎?”
  “下星期一個朋友生日,是女孩子,我不知道該送什麽好,你看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呼!”――沐陽長長地舒了口氣,直罵自己多心,經理是不可能會對她――咦,想到哪兒去了?說不準就是給她女朋友挑禮物呢!這樣想雖沒有了心理負擔,但總覺得是哪裏不對勁,感覺就像是一瓶沒開封的過期牛奶,明明知道不能喝了,扔掉時也還是有些心疼的。
  “好吧!明天電話聯係。”
  “行,你早點睡吧。”
  “嗯,晚安!”
  關電腦前,她借著藍光看了一眼雲舫,睡得正熟,便小心地爬回床上。剛躺進被窩,雲舫的手便伸了過來抱住她,沐陽嚇了一跳,以為他醒了,正要說話,耳邊又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安心地躺好,任他摟著,隻是,那隻手越收越緊,緊得像是不知道要怎麽辦才能把她粘在身體上一般。
  出軌的人找借口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虛,沐陽其實還談不上出軌,但她仍是心虛,即便她的出發點是要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甚,給雲舫一個懲罰,但她畢竟不是完全清白地,怎麽說也是去赴另一個男人的邀約,然而,這都不是主要原因,她莫名其妙的負罪感才是導致她心虛的根源。說來奇怪,當初剛和雲舫在一起時,介桓即便是來她家吃飯了,她也沒半點負罪感,真是作了鬼了,她想,大清早地,她居然有雲舫還沒睡醒,可以趁機偷溜出門的念頭。
  正當她苦惱不知如何向雲舫開口的時候,路佳卻似心有靈犀地打來了電話,說要約她見麵,這下總算有個正當的理由出門了。
  她整裝完畢後推醒雲舫,理直氣壯地,學著他以往的平淡口吻說:“佳佳找我有事,今天我不能和你出去玩兒了,改天吧!”
  “到哪裏?我送你吧!”雲舫拍了拍額頭,使自己清醒些,掀開被子準備起床穿衣服。
  “不用了,你那麽忙,難得有天空閑就在家裏休息吧,我自己打車。”她沒有雲舫那種無波無浪的脾性,所以,僅唯持了十幾秒的平淡,就轉變成嘲諷。
  “說好了今天陪你的,昨天加班到那麽晚,就是為了今天能好好陪你,你看,我的手機都關掉了。”雲舫還是起床了,從後麵摟住她,拿手機給她看:“讓我送你去吧,你跟她去辦事,我在車裏等你,辦完事我再帶你去玩。”
  沐陽慌了神,這瞬間她後悔答應了介桓,但事已至此,她隻能讓雲舫先在家裏等,然後陪介桓買完東西就回來。
  “佳佳說隻讓我一個人去,你再睡會兒,辦完事情我給你電話。”
  雲舫愣了愣,摟著她的手緩緩鬆了,片刻後,他才笑道:“好吧,你自己小心,有什麽事給我電話。”
  “嗯,那你好好休息。”沐陽踮腳吻了他的臉,便拎著手袋奔到門邊。“我會很快回來的。”
  雲舫單手叉在腰上,微笑地望著闔攏的門,待外麵的防盜門也“砰”的關上後,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約會地點在路佳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裏,沐陽在靠窗的角落裏找到了路佳,她旁邊坐了個個年輕男人,沐陽在他們對麵坐下,細看男人有些眼熟,仔細想想,就是以前跟蹤路佳的男人,上次在STARBUCKS並沒有看清楚他的樣貌,匆匆一瞥隻覺得清秀,這近看了沐陽才驚訝於他的相貌,活似從哪張明星海報裏走出來一般,眉飛若劍,眸子似透亮的茶色玻璃,鼻梁秀挺,和所有漂亮男人一樣,都有張性感的薄唇,當沐陽緊盯著他瞧時,他移開了目光,轉頭對路佳微笑,那樣子像是在跟路佳保證:他隻專注於愛的人。
  他既然無視自己,沐陽也自動忽略他,跟路佳道:“找我什麽事?”
  “帶我的男朋友跟你見個麵!”路佳的食指穿過男人領口上的扣眼兒,輕輕一勾,那男人便配合地傾身,胸口順勢抵到了桌沿,在沐陽看來,路佳就像在牽條狗一樣。
  這已見怪不怪,路佳看似堅強,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擊,自從遭遇那種事後,她對待追她的男人便是一個樣――不當人看。上高中時,一個很喜歡她的男孩子不小心握了她的手,晚自習她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宣布,隻要那個男生跪到講台前,她就答應和他交往,全班起哄,說是真愛就下跪,不然就放棄。男生在眾目睽睽下走到講台上,雙膝一彎便跪了。路佳也說到做到,當即稱自己是他的女朋友。
  第二天放學,男生在回家的路上便遭到了圍堵,一幫追路佳追不到手的男生聚在一塊兒,把他毆打了一頓,並落下話:不離開路佳,就每天堵你一次。
  第三天早上,路佳鼻涕眼淚地跟男生分手了,還說什麽,不要因為我而使你受到傷害,我等你長大,等到沒人敢打你了,我們再在一起。
  男生也哭得一塌糊塗,並指天發誓,一定要變得更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路佳。
  在全班同學麵前下跪,隻換來了一天的戀愛,在高中時代來說,這代價是巨大的。當然,也無人知道這是路佳計劃好的,隻有沐陽知根知底,因為她親眼見到,路佳被握了手的那天晚上,用清潔球把手搓掉了一層皮,如此,她又怎會願意與那男生交往?
  再到後來,她和於叔之間的關係在一夕之間發生了變化,沐陽僅聽路佳說了個大概,於叔應該是成天陪著路佳,生理上壓抑得太久,醉酒後迷糊地與照顧他的路佳發生了關係(她一直懷疑是路佳刻意引誘的),醒來後也無法再麵對路佳,便夜夜宿在外麵,路佳每天盼著他回來,不久,他回來了,還帶了個女人,說是路佳的新媽,吃飯時,路佳把整瓶安定倒進飲料裏喝了下去。等於叔送那女人回去後,她望著他們的背影又後悔了,神智恍惚了撥了沐陽的電話求救。醫生私下跟沐陽說,路佳的精神出了些問題,沐陽跟家裏人商量後,把路佳接到自己家裏,吃睡都在一起,按時給她服藥,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恢複正常。
  出社會後,她又變了,不是不讓男人碰,而是專挑些看得順眼的男人與之發生關係,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依然是巨大的。她就在這樣的遊戲裏沉溺,揮霍自己的青春和身體,沐陽為她心痛著,卻也無能為力,她仿佛已經麻木了,油鹽不進,如果於叔不在她身邊,沐陽懷疑,她的一生就這樣了,就算哪天看到她往手上注射毒品也不會覺得訝異。
  所以,沐陽起先是有些恨於慶耀的,但後來換到他的立場上考慮也能理解,戶口本上兩人的關係是父女,他給不了路佳名份,即便能,周遭的人能理解麽?若是兩人真要相愛,也隻能偷偷摸摸的,再若是路佳年紀大了仍沒嫁人,還會惹來旁人的非議,如此一來,他自然是不能耽誤路佳的幸福,故此,還不如絕情些,趁早讓她死了這條心。
  不能再拖下去了!沐陽想著,她如今也算是個大人,無論無何,要試著跟於叔談上一次,就算是出賣路佳,也要讓於叔知道路佳這些年的荒唐,逼他做出決定。但她也想不到,於慶耀早將路佳的一切看在眼裏,隻不過,他和沐陽從前一樣,選擇了痛心地沉默。
  “他回武漢了。”路佳打斷她的思考。
  “嗯?”
  “昨天走的,說過段時間會回來。”
  路佳語氣平淡地說著,但沐陽還是從她眼裏看到了壓抑的悲傷,她不禁暗自歎息,這妮子不知又是被怎樣決絕的話給傷到了。礙於別的男人在場,她沒再追問下去,況且,路佳有事向來會主動跟她說,不急於一時。
  “他有沒有說多久回來――等等!”沐陽拿出振動的手機,看是介桓的來電,跟路佳說道:“我接個電話。”說著,她走到了外麵。
  一分鍾後她又回來了,拎起手袋跟路佳抱歉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路佳點頭允了,沐陽轉身便走,她若是留心一點,就能察覺到路佳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許,她會將介桓的約推遲,然後問清了再走,但世上沒有那麽多的假設,所以,沐陽當然也不會預知到,這如往常的一次分別意味著什麽。
  在咖啡廳樓下等了二十分鍾左右,介桓便到了,兩人去了商業街,沐陽一路上追問他要送給什麽樣的女孩子,介桓說他也不怎麽了解,隻聽說那女孩兒缺條手鏈,沐陽又問喜歡什麽材質,多少價格以內的,介桓說隨便,由她拿主意就好。
  沐陽認為送女孩子手鏈,金銀太俗,鑽石太昂貴,水晶再好不過了,便帶他去了一家工藝精致的店鋪,路佳是那家店的VIP客戶,隻要報上她的名字,便可以享受八八折優惠,她把這些說與介桓聽,介桓直說找她幫忙真是找對了人。
  店裏的顧客並不多,兩人把櫃台裏的首飾看了個遍後,沐陽選了幾條,讓店員拿出來細看,她先挑了條圓形粉水晶的給介桓,解說道:“粉水晶代表愛情,送女朋友合適。”
  介桓的表情不可置否,她又拿了條菱形的藍水晶說:“這條顏色很漂亮,女孩子一定喜歡。”
  接著,黃水晶,黑水晶,碧璽,綠鬆石,孔雀石……都給他推薦過了,他仍是一言不發,隻蹙著眉頭似在思考。
  沐陽正想帶他去別的店看看,介桓突然指著展示櫃說道:“那條紫水晶鏈不錯。”
  “可是那條很貴呀--”沐陽走到展示櫃前,再看了次價格:2999RMB
  店員眉開眼笑地拿出那條手鏈,抓起沐陽的手給戴上,跟介桓道:“先生很有眼光,這條手鏈是用純天然的紫水晶製作,代表著高貴典雅,每顆水晶都雕琢成淚滴狀,年輕女孩兒佩戴也是精巧可人的,而且正值店裏促銷,買這條項鏈,贈送一條價格299元的綠鬆石手鏈……”
  沐陽看著手上的項鏈,眼睛都直了,很漂亮,但是,價格也很漂亮――
  介桓同樣看著她的手,仍是如他記憶裏那般,玉瓷雕琢般的白嫩手指,手腕兒如滑膩的瓶頸,白皙光滑,燦亮的紫水晶將她的手襯托得愈加令人移不開眼,稍捺不住地便會伸手握住了。
  “就是這條。”介桓脫口而出。
  “什麽?”沐陽錯愕地回頭,對上他坦然的目光,不自覺地紅了臉,又不是買給她的,人家願意花大價錢,她驚訝個什麽勁兒啊。“呃……不過,這條手鏈真是漂亮,女孩子收到這樣的禮物會開心死的。”
  “是嗎?”介桓笑著問道。
  沐陽用力地點頭,掩飾自己有些嫉妒的表情,心下不禁黯然,和雲舫在一起這麽久,還沒有收到過他的禮物。
  介桓把信用卡遞給店員,在單子上簽了名字,收好店員遞來的禮品包裝袋,隨沐陽走出了店門。
  剛上車,介桓把黑絲絨盒子給沐陽道:“喏,這個給你。”
  “咦?”
  在上海時,沐陽為了給雲舫買手機鏈,而舍棄了自己看中的紫色水晶鏈,今天介桓單單買了條紫色的,加之MSN上聊天的基礎,她已經有幾分相信,盒子裏的手鏈是給自己的禮物,在介桓的注視下,她打開來看,心裏頓時五味雜陳,“啪”地關上盒子還給他道:“這怎麽好意思,我不能要。”
  “我知道你瞧不起,但這東西我又不能戴的,況且總不能把贈品也一起送人吧。”介桓直接將手鏈盒子擱她的手袋上,發動車子。“你要看不上,就扔了吧,反正也隻是一條附贈品而已――哦,今天多虧了你,我請你吃飯,賞臉不?”
  沐陽隻得收下了,心下暗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的禮物是2999的高檔貨,自己的卻是299的贈品。轉念她又想,不能這樣比,自己隻是幫個忙而已,手鏈雖是附贈品,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她還是賺了。
  自作多情是一件很難堪的事兒,即使介桓不知道,沐陽心裏仍是要急於撇清的,她連連擺著手說:“不,還是我請吧,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你的,對吧。”
  介桓隻笑了笑,沒說什麽,撥轉方向盤,車子緩緩匯入車流。
  即便想透徹了,沐陽還是隱隱覺得被虧待了,路上她無心和介桓說話,一逕地想自己到底怎麽了?難道自己也被這個城市同化了,就貪心那條鏈子,好像也不是--
  思來想去,她得出結論,若雲舫也會這般花心思為她買份禮物,她也不至於去嫉妒別人了。
  這樣的手段,沐陽防不勝防,何況她自始自終沒對介桓設過防,因此,便一步步踏進陷井猶不自知,如此輕易地就對雲舫產生了不滿。
  介桓見她苦惱的樣子,抿緊了唇,忍著不讓自己露出得意的表情。女人啊,嘴上說著不要浪漫雲雲,內心裏卻總是渴望的。早就計劃好了,即使她不提起買水晶手鏈,他也會主動提起的,就是轉遍大街小巷,也一定要找到條紫色水晶鏈。
  他認為,隻要是女人,沒有不想被男人寵愛的。所以,他利用女人被愛的虛榮心理,一次次地給她造成錯覺,爾後又一次次地提醒她,他並沒有要越雷池一步。女人在這時自然會思維混亂,驚喜失落交加,不久就會患得患失了。
  手鏈是要送給她的,但不是現在,他是何等聰明的人,計劃周詳得滴水漏,明目張膽地挖人牆角不但容易授人以柄,還要預防在往後交往的過程中,她擺出高姿態:當初我跟別人好好的,是你橫插一腳。
  他要的是沐陽愛上他,然後為了他心甘情願地離開男朋友,這樣一來,即便是哪天沒有感情了,他也不用負任何責任。
  介桓考慮到她待會兒可能搶著買單,擇了間價格適中的川菜酒樓,雖以他的性格,斷不會讓女孩子買單,但沐陽有些死腦筋,沒準兒待會自己還真搶不過她。
  點了幾個店裏推薦的特色菜,沐陽看看手機,一點整,開始惦記起家裏的雲舫,不知道他吃過飯沒有,他不會做飯,不是草草地熱了昨晚的剩菜吃,就是叫份外賣打發了。想到這裏,她心裏微微一疼,自己在外麵大吃大喝,留他一個人在家裏還真說不過去。
  她心不在焉地把海帶絲喂進嘴裏,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就別想著懲罰他,不然,到頭來心疼的還是自己。她決定隻懲罰他到這頓飯結束。
  “經理――”她話未出口,目光突然被牆上的電視吸引去,娛樂頻道播放著一個唯美的海景卡通畫麵,明豔的陽光,船悠遊航行,瞬間,彤雲密布,風暴驟起,古老的航船如一葉小舟在海上風雨飄搖,沐陽聽不到聲音,畫麵播放了三十秒後,她看見屏幕上出現一行大字――
  “年度最受玩家矚目的在線遊戲――風暴I,正式發布。”
  接下來是有關遊戲的一些介紹,對明星代言人的采訪,沐陽的思緒隻停留在“正式發布”這幾個字上,鼻腔有些刺痛,她從未想過雲舫到底在忙些什麽,現在才知道,運作這麽大的項目,豈是那麽容易應付的。
  雲舫,這麽重要的時刻,他不是想著在家裏享受成果,而是勻出時間帶她去玩,自己卻還想著要懲罰他。
  真蠢!沐陽頓時食不下咽,坐得也不安穩,猶豫了一會兒,才為難地跟介桓開口道:“經理,不好意思,我要――哦,吃完飯我還有事。”
  ‘我要走了’這句話快出口時,她忽然想到在車上說過這頓飯她請,若丟下他先走,怎麽都不妥。
  介桓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了些端倪,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要是忙的話,現在就走吧。”
  沐陽聞言感激涕零,拿起點菜的單據便衝到收銀台買單,介桓望著她積極的背影,不禁搖頭失笑,自己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誰搶得過她?
  車甫停穩,沐陽說了聲再見,便把不是醋海翻騰的介桓扔在了身後。進到電梯裏,她不禁擔心,萬一雲舫不在家,自己又會失望吧,忙摸出手機,兩聲後接通了――
  “喂,你在哪兒?”
  雲舫的聲音聽起來懶懶的。“我在家啊。”
  沐陽鬆了口氣,見電梯停了,便掛斷手機,掏出鑰匙開門,腳剛跨進門檻,她便被雲舫給拉進了懷裏,抱得緊緊的,她的臉貼著他的棉質睡衣,恍似又回到了最初。
  “這麽懶,都快一點了還在睡?”沐陽揉著他亂蓬蓬的頭發說。
  “累死了,你又有事,我不睡覺幹什麽?”雲舫打著哈欠,坐回沙發上跟她說:“我餓了。”
  “哦,等等,我去給你下麵條。”沐陽換了鞋,把手袋隨意放在鞋櫃上,便挽了袖子進廚房忙碌了。
  她剛進廚房,雲舫便脫下睡衣,把裏麵的襯衫扣子解開兩三顆,像脫毛衣那般急急地脫了下來,扔進衣櫃裏,又穿好睡衣才檢視了一下房間,沒有他出過門的痕跡,便走到浴室,關上門嘩嘩地衝水,造成洗漱的假象。
  這天,他們哪也沒去,坐在電腦前,玩了一天的遊戲,日暮西沉時,沐陽才伸了個懶腰,表示她已經充分領略了這份快樂後,便提起裙子,又進廚房去做飯了。
  她其實沒什麽要求,隻要她做飯,他肯回來吃,讚上兩句,她便是連碗也不會讓他洗的。她覺得婚姻也該是這麽簡單,介桓那條手鏈的不愉快,已經忘得幹淨。
  女人隻有在對男人不滿時,才會斤斤計較;男人使她滿意了,她又該健忘了。那些離婚的人,大概就是因男人虧待了女人後,又忘了把女人腦中不愉快的記憶給抹去,故此,也活該他們被女人甩了。
  平靜的日子總是流逝得很快,快到撕下日曆的速度都遠遠趕不上,某天你交上文件時,有人指著落款和日期說:已經是11月了。拿回文件一看,自己寫的是10月,改了交上去,往後再填日期時,總是停頓會兒才下筆,不久便能習慣了。
  人容易停留在過去,卻也能很快適應新的生活。
  與其說沐陽適應了雲舫的忙碌與疏離,不如說是她適應了新的生活,原來的主管離職了,介桓升她做了主管,但她也不甚在意了,雲舫每月給她的零花比她兩月的薪水還多。周末約好了與同事一起逛街,喜歡什麽便買什麽,順便給路佳和韓悅也買上一份,韓悅的送了,路佳的電話打了兩次均不通;陽台上的盆栽多得放不下了,跟雲舫不經意地提起,雲舫說,那就搬他家去住吧,沐陽說上班太遠,雲舫把別克給她開,自己買了輛VOLVO S80,三廂豪華轎車。
  新車買回來那天,雲舫去公司接她下班,在同事豔羨的目光裏,她款款走向車子,弓身坐了進去,都拐出公司大門了,那各不一樣的眼神仿佛還貼在後車窗上一般。
  到了新家的樓下,雲舫說:你自己上去吧,我還要回公司。
  沐陽把“不吃飯嗎”咽回腹裏,說了聲好,下車,一陣冷風自身後掃過來,她望著絕塵而去的豪華轎車,心裏湧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淒涼,不禁低聲自語:已經是冬天了啊,真是什麽都變了。
  仰頭望著二十樓大大的陽台,可以開辟出一個空中花園來。上樓打開門,房子是新裝修過的,客廳裏被她買回來的各種裝飾品充斥著,沙發是進口的高檔絨布沙發,電視是壁掛式的超薄大液晶電視,目光觸及到的,無一不是一遝遝的人民幣壘起來的。
  臥室裏置了兩個大型衣櫥,雲舫那個衣櫥裏掛起來的全是名牌,舊衣服都疊好了收在抽屜裏;歐式的大床,比小公寓的床寬了許多,晚上睡覺時,他們總是各據一方,離得遠遠的;床墊是進口的,舒適度很好,沐陽卻夜夜難以入眠。
  有天夜裏,沐陽跟雲舫說:這個小區好安靜。
  雲舫說:是啊,在原來那裏住著,晚上總聽見旁邊那戶人家吵架打架,鬧得人睡不著。
  沐陽說:可是我挺想念那聲音的。
  雲舫笑了聲,說道:你還真逗,那時候罵得最厲害的可是你。
  沐陽從身後摟住他說:人在幸福的時候是不知道的,等哪天你了解到幸福時,已經過去很久了。
  雲舫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咕噥:你說你成天都在想些什麽――
  然後是均勻的呼吸聲,沐陽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聽著他的呼吸聲,緩緩地墜入黑暗的夢裏。
  天亮後,他們仍是各據床的一方。
  出門一起走到停車場,鑽進各自的車,駛出小區大門,至分路的地方,沐陽想起,他沒有吻她的臉說再見。
  同事問沐陽,你男朋友是做什麽的?沐陽說是做遊戲的,同事問是什麽遊戲,沐陽說是風暴I,研發部有一大半男同事跑來問:是真的麽?你男朋友是做開發的嗎?
  沐陽愣了下,旁邊放著一本雜誌,封麵的紅色標題是:網遊新貴――柏雲舫專訪。她笑著跟同事點點頭說:是,他做開發的。
  她終於有點心情上網去搜關於風暴I的新聞,最直觀的當然是數據:‘風暴I’在發布一個月之內,最高在線人數突破160萬,一舉成為網遊的個中翹楚。
  二十八歲的柏雲舫一夜暴富,眾人有因他一年前高瞻遠矚,買下‘風暴I’開發團隊而津津樂道;也有人斥其運氣好,數據不能說明什麽,並預言,他斥巨資砸下鋪天蓋地的廣告,玩家的新鮮感一過,成本亦未回收,難以支撐長久。
  風向一轉,風暴I究竟還能不能出風暴II,許多人表示坐壁上觀。
  然而,不管那些專業的評論家如何抨擊,玩家的數量於第一次的驟減後,在線人數仍是保持在五六十萬左右。
  玩家的評語是:太棒了,簡直是身臨其境,竟然在遊戲看到了和自家酒杯一個牌子的道具。
  沐陽將注意力集中另一個與雲舫風頭同樣強勁的美女身上,風暴I遊戲項目的市場營運總監――蔚時雨。
  她第一次看到時雨的相貌,照片上的她燙著大卷發,長了張中國傳統美女的臉,遠山眉,杏花眼,翹鼻薄唇,穿著黑色的西裝,鼻染上架了一副無邊的金絲眼鏡,突顯出一種知性的風韻來,宛若漫畫裏成熟精明的美女。
  沐陽拿起手邊HELLO KITTY的小鏡子照照自己,立刻放下了,撫著左胸往下看,然而她的眉頭卻越擰越緊,那表情像是在高級餐廳吃到了什麽難吃的東西,但旁邊許多人看著,隻能咽下去,忍得著實辛苦――
  記者問:“眾人都關心您砸下巨額的廣告費用,不害怕風暴I玩家減少後,損失過大嗎?”
  蔚小姐:“事實上,這筆廣告費用已經收回來了。”
  記者:“是嗎?”
  蔚小姐(笑):“公司會在不久後透露相關的消息。”
  記者:“那我們拭目以待,可以問個私人問題嗎?”
  蔚小姐:“請問,我盡量回答。”
  記者:“聽說貴公司的負責人與蔚小姐是多年的好朋友?”
  蔚小姐:“是的,很多年的好朋友。”
  記者:“有傳言說,風暴I是夫妻檔。”
  蔚小姐(又笑):“這個,傳言是不可信的。”
  沐陽點擊網頁上的小X,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市場營運總監PK小主管,她敗;多年的朋友PK受冷落的女朋友,她敗;公司十六小時的相處PK睡覺八小時相處,她敗;傳言的夫妻檔PK地下情人,她敗。
  無心工作了,整個早上,她腦子裏都是一個美豔成熟的半身相,跟一個與她相反的名字――
  蔚時雨。
  蔚時雨若是近看了,就遠不如沐陽想的那般漂亮,保濕乳,精華液,防曬霜塗得臉上能刮下幾兩油來,粉底液遮了油光,“撲撲”地滿臉打上粉,雙頰處還暈開了兩抹淡淡的桔色胭脂,裏三層,外三層,把天生容易脫皮的臉給埋了,拿張“粉做的臉”見人。
  雲舫原是不反感她的,請她回來,是知道她的利用價值,隻不過某些時候,看到那張假臉,想起多年前跟她上過床,還當個寶一般,胃裏就翻騰出一陣惡心。若她不三天兩頭地坐到他的辦公桌上,或是在下屬麵前做出與他十分稔熟的樣子,他不會多費一個眼神在那張假臉上,所以,現在他還得費些口水跟她講個明白。
  他也深知蔚時雨不好對付,當初與他在一起時,也和施容偷偷摸摸,她以為他不知道,哪曉得經曆過刻骨傷痛的施容向來視女人如玩物,或財物;時雨沒錢,自然隻能當個玩物,他還跟雲舫開玩笑:小時候我們兄弟共用一個書包,長大後我們共用一個女人,兄弟感情如我們,還有誰能比肩?
  如此荒淫的話使他的胃立刻絞痛,痛得吐出來才好受了,當日便把蔚時雨的東西全扔了出去,連她的人一起,她拿不走留在門外的,也被他燒了個幹淨,盛怒過後才知,銀行裏的錢也全被她拿走了。此後,他每碰一個女人,聽到女人的呻吟聲就覺得齷齪,能避則避,壓抑到不能再壓抑了,才會去找一回女人,直到――
  想得遠了,他拉回思緒,瀏覽呈上來的報告,遊戲剛開發時,他便提出在細節上創新,場景道具全部生活化,於是,遊戲裏每個島都按照某些城市來規劃街道,高樓大廈,花園洋房均取於現實中的場景,玩家的無論登陸哪個島,走在街上,商店,娛樂城,博物館,圖書館,政府大樓,STARBUCKS咖啡廳應有盡有,國外國內的城市風情盡收眼底;若是進到房間內,家俱,空調,床在各個精品店裏都能找到同樣的款式,燈飾,床單也都是大眾熟知的品牌,細心到連LOGO也是標上了的,再細致些,桌上還擺放著一盒開了封的立頓紅茶。
  遊戲越逼真,那麽玩家就越是容易沉迷,風暴I取得今天的成果絕對不是偶然,這也是他一直不肯把遊戲賣掉的原因,他知道一旦上線肯定會受到歡迎,但玩家有個接受的過程,卻沒想到,在蔚時雨操作下,竟然一炮而紅。
  連他也不得不佩服,蔚時雨在國外幾年倒是混了些成就出來,一個人女人敢輕易砸出幾百萬的廣告,你可以說她愚蠢,但蔚時雨顯然不是蠢女人,在她與媒體簽了一個又一個廣告協議的同時,又與遊戲裏有LOGO的部份品牌廠商洽談廣告合作,資金剛付給媒體,合作廠商又把廣告款填補上,如此一來,廣告費用不但全部回收,還賺了一筆。
  “你找我?”蔚時雨穿著一件醬紫色大翻領毛衣,腰間鬆鬆地係著一條白色的寬皮帶,黑色短裙配長靴,她的身材原本就高挑,這身衣著襯得她妖冶嫵媚。她站在雲舫的旁邊,彎腰湊下去,臉幾乎要貼到雲舫時,被一份文件擋住了。
  “簽完字了,拿去吧。”雲舫冷淡地把文件塞到她手上,起身到沙發上坐下。
  蔚時雨略微難堪地撥幾下頭發,她接近雲舫並不是刻意的,大約是男女心理的差異,男人對於自己愛過,又被負過的女人,除了冷淡再無其他,舊情複燃的可能性為零;女人則不同,把過去的親密視為基礎,極自然地便會有肢體接觸的期盼,擦肩碰手,或是一個曖昧的距離,有意無意地,總想在人前泄露兩人關係不同尋常的信息。當然,這僅限於成功的男人,若雲舫隻是個底層員工,她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沾了衣角都怕是要拍個幹淨。
  當初沐陽那醋吃得實在冤枉,雲舫想到那個電話不禁笑了,卻很快的收在嘴角,表情轉而陰冷了幾分。“你知道我有女朋友,而且是下屬的同學,以後在辦公室裏,請注意保持距離,我不想讓她誤會。”
  時雨聞言麵色一僵,她想調笑兩句好下台,然而嘴角卻像是被強力膠粘住了,扯不動半分,好一會兒,才費地的牽起一個笑:“我又不會吃了你,拿她來做擋箭牌幹什麽?你那下屬根本不知她是你女朋友,恐怕,在你心裏,還沒重要到怕她誤會的地步,否則,為什麽要對媒體宣布你還是單身?”
  雲舫的臉又冷了幾分,眼睫毛暗沉沉地垂了下來,把玩著手機上的黃水晶吊鏈,按下一肚子火,才語氣平淡道:“信不信由你,我的確是不想讓她誤會,至於不公開的理由,沒必要讓你知道。”
  時雨神色放鬆,爾後問:“我想,你也應該沒跟她解釋過?”
  “沒有。”沐陽靠著沙發搖頭,捧著咖啡杯淺啜一口,跟介桓道:“大概是我太平庸了,讓所有人知道了,別人還不得說:‘原來那就是他女朋友啊,比那個蔚時雨差遠了。’就算他是為我著想,怕我出門抬不起頭。”
  她自嘲的笑,介桓心裏為她難過,知道他男朋友今非昔比後的當晚,他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女人找他搭訕,也被他粗魯地喝斥走了,回到家裏,看到那串手鏈心就發疼,如今的李沐陽還稀罕這條手鏈麽?
  坐到天亮,他決定放棄了,他年收入不到百萬,而柏雲舫一月的收入就是上千萬。即便他能保證愛她一輩子,她舍得放手麽?
  換成他,他也不會。
  現在想來,那些意圖俘虜她的小把戲,機關算盡卻付諸東流,隻給自己留個可笑的回憶。
  “他還是很晚回家?”
  “是啊。”
  “為什麽不跟他說?”說這句話時,每吐出一個字,他的心便顫抖一次。“假如你希望他早點回家,就直接跟他說――想跟他吃頓晚飯,就今天而已。”他沒料到自己有天會卑微到這地步,真見鬼了,他在心裏罵著,嘴裏含著的咖啡,苦苦澀澀地使他想流淚。
  然而,他微笑著,臉上堆起的笑痕像是一道道眼淚滑落下來。“不管男人愛或不愛一個女人,都願意吃她做的飯,尤其是――他習慣的口味。”
  “是嗎?”他的提議使沐陽動心了,反應遲鈍地用手拖著臉凝望窗外。“他吃得很清淡,跟他在一起後,我都戒掉辣椒了。”
  “那次去你家吃飯,你做的菜都很辣。”他想起唯一的那頓飯,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咖啡杯的邊緣。“那時你說沒辣吃不下飯的。”
  “是啊,但現在也習慣了清淡。”沐陽考慮是否打電話給雲舫,心裏藏不住事的她,目光也定在手機上。她撫著下巴沉吟片刻,撈起手機跟介桓道:“那我給他打個電話。”
  說著,她站起身撥出號碼,邊走邊聽,往門外去了。介桓的雙手按在臉上狠搓了幾把,不知是不是空調的原因,他的眼睛幹澀直想滴幾滴眼藥水。
  “該解釋的時候我自然會跟她解釋,這用不著你來操心。”雲舫無情地回答道。
  時雨笑了笑,隻道他是嘴硬,想法子要揭穿他一般,咄咄逼人道:“隻怕你解釋的時候,人家已經不聽了,雲舫,你不是個對女人束手無策的人,不喜歡,你有的是辦法趕走她,既然沒趕,就說明你還在乎她,我想,原因是你對她不放心吧。”
  “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雲舫身體一歪,手支著額頭道:“她是最本份的,平時就算我回去得晚,她也隻在家裏上網看電視,從不去酒吧那些地方鬼混――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最後一句,他像是在說服自己。
  “哦――”時雨拖長了音,笑道:“那你就趕緊跟她解釋吧,免得把她的心放冷了,再要捂熱就難了。”
  雲舫怔了怔,手機響了,看是沐陽的來電,立刻接了,她的聲音與平時不太一樣,柔軟了許多:“還在上班?”
  “是啊。”
  “幾點可以回來?”她頓了頓,又趕緊接上話:“我待會兒去買些你喜歡吃的菜,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雲舫看了一眼壞笑的時雨,沉默了會兒,像是下了決定般地答道:“好,我把手邊的事處理下就回去了。”
  沐陽臉上帶著點笑,走到介桓麵前道:“你說得對,他答應回家吃飯了。”
  “是嗎――”介桓生硬地擠出一抹笑。“這就好,那,我們走吧。”
  “好!”
  介桓招手讓服務員買單,沐陽想著要買些什麽菜,雲舫喜歡吃大閘蟹,以前嫌貴,今天買幾隻回家,用啤酒蒸了,簡單又――手機響了,是於叔的,她剛接起來,頭便像是被猛捶了一記,那些菜色似長了翅膀飛出頭頂,離她越來越遠。
  “佳佳失蹤?”她滿腦子都充斥著這四個字,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旁邊的介桓也蹙著眉頭看著臉色煞白的她,正要發問,沐陽已經拎了手袋飛奔下樓。
  他跟在後麵,喊她也不停下來,到了停車場,介桓才拉住她說道:“你才剛學會開車不久,有什麽急事我送你去吧。”
  沐陽被他拉到車上,呆滯著雙眼說了個地址,車子駛出地下室,頓時一片光明,她用手擋了陽光,眼睛卻仍是被刺痛了,索性哭了出來。
  她一路哭到目的地,介桓在公寓前停了車,沐陽下車前擦淨了眼淚,但剛沒走幾步,眼裏又噙滿了眼花。
  秘書開了門,告訴沐陽,於慶耀在路佳的臥室,又領了介桓到客廳坐。沐陽惶惶地走到臥室門口,於慶耀站在窗前抽煙,滿屋青灰的煙霧,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裏,遠處高樓頂上的太陽緩緩往下落,陽光在他腳邊一寸寸地消失,鋁合金的窗欞是冰冷的銀白色,像把明晃晃的刀插在他的頭發裏,他的手臂僵硬地曲在半空,雙腿並攏站得筆直,像是泥燒的陶人,仿佛一推,便倒在地上碎了
  “於叔!”沐陽低聲喚道。
  於慶耀這才轉過身來,手臂僵了半晌,才放下來,額頭幾道深深的皺痕,眉目間滿是焦慮疲憊的神色,那雙炯炯的雙目此時也渾濁不堪。他低咳了聲,嗓子裏發出嘶啞而痛苦的聲音:“前段時間我強行把她帶回武漢了,沒收了她的手機,斷網斷了電話線,把她關在房間裏。”他見沐陽狠狠地盯著他,轉移了視線,看著床頭的照片說道:“昨天我帶她去公司上班,讓她偷跑了,我以為――”
  “你以為她會來找我是不是?”沐陽打斷他的話,自責仿若刀子割著心,怎麽會那般疏忽,打了兩次電話不通,便以為是碰巧,也不擔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她沒有來找我,電話也沒打給我,不值得她打,都被帶回武漢關了一個月,我竟然還以為她好好地在這個城市裏。”
  她說著又哭了,對路佳的擔心變成怒火轉嫁到於慶耀頭上,顧不得長幼之分指責道:“你明知她不回公司的原因,還強迫她回去,要再逼死她一次是不?明知她死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你們的關係,你偏要昭告世人?明知不跟你在一起她就不會幸福,你還把她扔開,要她自生自滅,好不容易生活平靜了,你又來找她做什麽?――”
  “沐陽。”於慶耀顫著嗓子打斷她,竭力平靜道:“上次我回武漢對她說了些狠話,那是因為她不讓我走,但我必須回醫院一趟,你爺爺知道,這麽多年來,我一心發展事業,身體機能已經開始退化了。”
  沐陽抬起臉來,震驚地望著他。
  “不清楚到底還有幾年好活,但這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留給她的也就那份這些年掙下來的家業,放任她幾年,是不能再拖了,我才會帶她回去。”
  他徐徐起身,走到床邊拿起相框,手指隔著玻璃摩挲著那張臉。“她這幾年的荒唐我不是不知道,我以為她總是會遇到個真心對她的,或者合她心意的,但我來了後,她就乖得很,跟小時候一個樣,回武漢時我說狠話傷了她,便又荒唐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用力的睜了睜眼睛,像是在拚命抑製著什麽。“我知道隻要我順了她的意,她就老實乖巧,但是沐陽,你也到懂事的年紀了,想想你的爸媽是我的同學,佳佳等於他們的另一個女兒,讓他們怎麽接受?我是可以豁出名譽,臭也不過幾年,而我走了呢?佳佳怎麽辦?別人會怎樣指摘她?”
  “爸爸媽媽,還有爺爺早就知道了。”沐陽揉揉模糊的淚眼,望著神情驚訝的於慶耀說:“剛把佳佳接回家的時候,我聽到爺爺在另一個屋子裏跟爸媽囑咐,不許他們談論起這事,壞了您和佳佳的名聲。爺爺還說,他好多年前就看出些端倪了,所以才勸您在武漢設了公司,那裏認識你們的人不多,關於戶口的問題,隻要你們都想清楚了,他會幫你們解決。”
  沐陽心裏難過的不知道該怎麽好,話也說得越來越小聲。“我把這些話告訴佳佳,以為她會高興,誰知道她好幾天沒說一句話,直到我生氣了,她才哭著說:‘我把他的名譽毀盡了,還有什麽臉回去見他,我要走得遠遠的。’我說跟她一起走,後來就到了這裏,您以為她的荒唐是跟您賭氣麽?不是,她是自暴自棄,愛一個人,偏偏在旁人眼裏是罪惡的,愛下去,就要毀了他,不愛,又做不到,所以,她隻能毀了自己。”
  天已經黑下來了,對樓的燈火照進落地窗,光線黯淡,於慶耀如一尊雕像坐在床沿,手上的相框反著白光,沐陽看不到他的正麵,隻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動,空氣靜得仿佛凝固了,良久良久,她看到一滴水光,穿過他肘彎的空隙處落到相框上。
  沐陽從房裏出來,進了電梯,到介桓的車旁,一路上隻感覺到身體虛晃晃的,腳下仿佛踩著軟泥,落不著個實處,手邊也尋不到個支撐,她仰起昏沉沉的頭,藍灰色的一大塊天,月亮像被掰去了一半的茯苓餅,中間透出黑色的陰影,微小而單薄地懸掛著,沐陽對著那陰影心裏發怵,該去哪裏找路佳?若永遠找不到,或是已經發生了意外,她是不是該遺忘她,一定的,如果路佳真的不在了,她也由不得自己,漫長的時間會使她忘記。
  她低下頭的刹那,眼淚奪眶而出,人的記憶為什麽總要依據時間先後,重要性來取舍一番?
  不單單是記憶,感情也是如此,人們總是在愛情與友情之間比較來去,最重要的卻莫過於自己,兼顧則是件累人的事,所以,有人重色輕友,有人重義輕色,鮮少做到兩全其美的,她就是前者,路佳便是被自己給忽略了。
  車子靜靜地在流光溢彩的夜裏滑行,沐陽覺得累極了,閉上眼睛,摒棄掉眼前所有的顏色,隻接受了安寧的漆黑。介桓從車內鏡裏見她微蹙眉頭,靠著椅背似在小憩,這才爽快地吐出一口氣來。
  他很專心地駕駛,開得也很慢,他想,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保證她這一刻的安全。
  然後,目送她到另一個男人那裏尋求安慰。
  “快上去吧。”他朝她揮揮手,不待她回話,便踩下了油門,飛快的駛離,直到出小區,他也沒看後視鏡,就怕看到她迫不及待跑上樓的身影。
  雲舫站在陽台上目送那輛車離開後,視線又落到還立於原地的那個身影上,注視了半晌,她仍是沒有上樓,便將雙手插在褲袋裏,轉身進了客廳。
  開門的聲音是在五分鍾後響起的,沐陽打開燈時,他對了下表,大腦直接換算為她對其他男人留戀的比重,他猜測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然而,她連鞋也沒換就直接走到他身邊坐下,抱著他一言不發。
  雲舫聞著她頭發上的煙味,胃又開始痛了,他很輕,卻很無情地推開她,手指勾起她的臉,淡漠地開口:“看你很累了,洗了澡睡吧。”
  “你吃飯了嗎?”沐陽想起來自己忘了給他打電話,辭色間很是歉疚。
  雲舫冷冷地笑了聲,便起身往臥室走,剛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她:“誰家吃飯的時間是在晚上十一點以後?”
  “對不起,今天有很重要的事,佳佳――”
  “又是佳佳?”雲舫轉身,雙眼灼灼地盯著她問:“你那麽離不開她,為什麽不幹脆住她家裏,還回來幹什麽?”
  他的尾音陡然加重,冷如冰霜,若是以往,沐陽可能會上前揪住他的衣服,推攘著罵他:她失蹤了,我急得要死,你的心是什麽做的,還說得出這種話。但現在,她仿佛被他投來的極為不屑的眼神釘在了沙發上,分毫不能動彈,一種受製於人的恐懼由然而生,她心裏發寒的想,這哪是雲舫,分明是一個無情又冷酷的仇人,我根本不認識他。
  懾於他的氣勢,她不由自主地回了話,聲音卻很小:“佳佳失蹤了。”
  雲舫冷冷地望著她,爾後撫著額頭失笑:“失蹤?出去玩個幾天,電話不通就是失蹤?那這年頭失蹤的人可多了,就算是失蹤,你不去派出所報案,倒是跟別人――算了,你洗完澡就睡吧,跟你說清楚,我很忙,以後別動不動就打電話來,拿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我。”
  “煩你?”沐陽霍地起身,尖著嗓子反問。
  人在氣憤的時候也是最無畏的,她的呼吸急促,鼻孔裏發出“咻咻咻咻”的聲音,張嘴正想與他吵個痛快,把整晚的積鬱都發泄了,雲舫卻已經走開,門“砰”地一聲,她也猛地一驚,爾後無力地跌坐到沙發上。
  “咻咻咻咻……”她狠狠吸著鼻子,不刻便轉為抽泣聲,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到手背上,喉嚨裏偶爾發出一兩聲嗚咽,沒多久,又嚶嚶唔唔地哭了起來,哭聲忽高忽低,起伏有致,半夜裏聽起來,像是冤死的女鬼如訴如泣的哀告,淒怨極了。
  無人哄勸的哭泣總是持續不了多久,她隻哭了一會兒,便抬起頭望著水晶燈,睫毛上沾的淚珠被燈光折射著出一道彩虹,夢幻般的顏色擋住了眼睛,看不清慘白的牆壁,與相框裏無動於衷地望著她哭的人。
  她突然想起了小公寓裏的貓頭鷹鬧鍾,無論她在哪個角落裏,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始終盯著她,無論她難過還是開心,它發出的聲音永遠都是“哢哢哢哢……”
  還有個可以去的地方,她感到幸運,不用去街上遊蕩,但剛走到門邊,又鬼使神差地往臥室挪動腳步,踩著無聲的步子,打開了臥室的門,眼前忽然黑洞洞的,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後,她看著床上的那團黑影,許久,她又輕輕地關上門,轉身,不是往客廳大門的方向,而是,進了對麵的客房。
  小公寓完全屬於她,卻隻有她一個人。習慣了人陪伴,便失去了決然離開的勇氣。
  她怕寂寞,雖然這裏也使她寂寞,但也使她心痛,難過,不若以往的小公寓,感覺隻空空蕩蕩的,有了那些朝夕相處的回憶後,便越發地空蕩了。
  何況,她是打算與他過一輩子的,怎麽甘心就此分手?若她22歲,那麽還有三年的時間,三年足夠她忘記一個人,再愛上一個人,也還能受一次傷,但近26歲的她,是不敢去想像三年後,近30歲的自己仍在孤單的療傷。
  女人過了25便被歸為大齡女青年,若沒有傾城絕色的容貌,又沒有賺錢養活自己一輩子的本事,也沒有能消受一月快餐再一頓大餐的身體,還沒有生病了自己撥120等救護車的堅強,唯一的選擇便是穩定的婚姻生活,拖著青春的尾巴嫁個能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的人。
  她覺得自己真正地成熟了,懂事了,哪對夫妻不是吵吵鬧鬧地過一輩子,甚至有的男人還會動手打妻子,但從沒聽說過哪對夫妻因為一個耳光就離婚的,相比起那些男人來,雲舫算得上是修養好的,至少不必擔心他哪天會揚起手狠狠給自己一個耳聒子。
  睡著前,她忘昏地想,要是能回到22歲,從那時起就開始保養皮膚,到現在一定看不出是25歲,再考個研究生,收入比現在高,跳槽也容易,不,最好是回到十六歲,高中發奮學習,考個名牌大學……她一直想到幹脆回家求爺爺把身份證上的年齡給改小幾歲,思緒才扯了回來。
  那些念頭都是無用的,時間又不是用手就能撥回去的。麵對現實,而現實就是,25歲、麵對婚姻壓力、自身條件算不上好的她,受了委屈要大度,要求標準得降低,就跟你兜裏沒幾文錢,也別挑剔饅頭沒餡兒是一個道理。
  她一覺睡到中午才起床,忙給介桓打了電話補假,才到主臥室裏換衣服,床上隻有一條掀開了的薄被,雲舫已經去上班了,她習慣地走到床邊把被子鋪平整,扯著被子的兩角,她又想起了失蹤的路佳,心裏一陣陣的悶疼。
  車還停在咖啡廳的地下停車場,慣性思維牽引她走到公交站台,公交車停下時,她卻沒有跟其他人一起擠上去,招了輛出租車去了咖啡廳。
  壞運氣和糟糕是雙胞胎,她聯絡過了所有同學,能打探的都打探了,無數次的希望破滅後,路佳還是沒有丁點兒消息,與雲舫的關係也進入冰封期,她如常上下班,在公司吃了晚飯才回家,上網和介桓聊一兩個小時,洗完澡便進客房睡了。雖然她沒想過分手,但仍然要維持自尊,絕不先同他低頭,一個多月來,他們見麵的次數寥寥無幾,若雲舫回來得早,一屋裏兩人碰了頭,也是各自讓路,話也不說句。
  這晚介桓不在線,她早早地關了電腦,打開屏幕覆了層灰的電視,按著遙控器轉台,專撿些很熱鬧的頻道看,屋裏好像不那麽清冷了,她才躺在沙發上,看著看著眼睛便闔攏了。
  迷迷糊糊的,像是有人在搖晃她,她不耐煩地咕噥一聲,側過身又沉沉地睡了,一會兒,她感覺到自己離開了沙發,身體騰在半空,還聽到拖鞋響起的聲音,她的頭擺了幾下,睜開了眼睛,含糊地喚了聲:“雲舫。”正想把頭挪到他肩上繼續睡,又忽地清醒了,再看了一眼雲舫,自己正被他攔腰抱著往臥室走。
  雲舫剛與她對上視線,便別開了臉,“踢踏踢踏”的拖鞋聲使得氣氛非常尷尬,她垂下頭,任他把自己放到床上,拖鞋聲又響起,她以為他要出去,剛抬起臉,便見雲舫也回頭看著她,驀地,她臉紅了,當即也學雲舫那樣掉過臉,看著白色的楓葉窗簾。
  “踢踏踢踏……”的聲音進了衛生間才停止,爾後是一陣衝水聲,沐陽扯上被子蓋住臉,這樣的情況使她感到無措,更不知道他出來以後,是該跟他說話還是繼續不理她,思來想去,她決定裝睡――睡在床的中央,擺了個很差的睡相,手腳都橫伸出去,像是被子上繡著隻碩大的蜘蛛。
  十多分鍾後,雲舫從浴室裏出來,在床邊站了會兒,側躺下身睡了。他半個身子懸在床邊,也沒靠近沐陽。
  桌上的時鍾“嘀――嗒――嘀――嗒”,仿佛拖著她的心在走,每一秒都是不堪重負的漫長,她先收回了手,再收回了腳,雲舫躺平了;她翻了個身,雲舫也往裏挪了挪,但床實在太大了,大到無論是他們的手還是她們的腳,甚至連頭發也不能相互地觸碰到。
  半夜,睡在被子上的兩人凍得摟在了一起,汲取對方的溫度,也將自己地溫度渡給對方。
  天亮後,兩人睡在了暖和的被子裏,卻各據一方。
  沐陽瘦了,許是雲舫難得跟她見上一麵,晚上回到家,看到蜷在沙發裏的她,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了門。他曾經覺得她的臉生得像一顆橄欖,飽滿的橢圓形,爾後在光滑的皮上刻出眼睛,鼻子,嘴唇,即便五官不出色,但基礎是很好的。而現在,他站在門邊,離她大概五米的距離,她的雙眸呆滯,膚色黯沉,下巴尖得突出,雙頰自顴骨下卻凹了進去――整個就是一顆放了半個月的橄欖。
  以往在家裏,她怕頭發掉地上,總是用發帶綰起來,發尾自頭頂散開成花冠狀,頗有幾分賢惠的家居女人的風範,這時卻是亂糟糟的,像剛被人揪住頭發打了一頓般,狼狽得讓他簡直看不下去。
  再看她的睡衣,在家裏她都穿寬鬆的大T恤,沒不到膝蓋,都冬天了,她還是穿得這麽單薄,原本就瘦的她,露出的腿細得如剝了皮的樹枝,慘慘淡淡的樣子。
  雲舫知道是自己害了她,朋友出事非但不安慰,還冷落了她幾個月,原本以為她會提出分手,誰知她隻是安安靜靜的藏在角落裏,不發出一點聲音,仿佛擔心他發現這屋裏多出來個人一般。或許,她以為哪天他發現她以後便會趕她出去。
  她的腦袋向來簡單,所以,她想不到,當她在擔心著被發現時,他同時也將自己隱藏了。
  他們之間在演一場隱形的默劇――僅有的兩個演員是隱形的,台詞是在心裏默念的,她說:我不想離開他,一天複一天,我要捱到他驅逐我的那天。
  他說:我不想讓她離開,一天複一天,我要等到她決然而去的那天。
  這場戲是沒必要再演下去的,無奈演員都不舍得半途而廢,所以,他們隻好等著舞台的帷幕落下,不得不結束的那刻。
  雲舫的心驟然劇痛,他抬起頭再看她,沙發上隻剩了幾個靠墊,沐陽已經如幽靈般飄進了客房,他緩緩走到沙發前,在她剛坐的位置上坐下,把臉埋到膝間,繼續默念台詞――
  該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
  不一會兒,他聽到了話外音――沐陽的手機鈴聲,和與他無關的話。
  “你先別哭,我現在在外麵,你再等會兒,我馬上回去。”
  然後是衣櫃門開關的聲音,急得團團轉的腳步聲,兩分鍾過後,她換了衣服,梳了頭發出現在客廳,仍然當自己是他看不見的隱形人一般,開了門衝出去。
  沐陽回到小公寓,韓悅手扶著腰靠牆站著,全身浮腫,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嘴唇已經咬破了,腫起的地方往外滲出血絲。
  沐陽開了門,攙著她進屋到沙發上坐下,給她衝了杯安神的薰衣草茶,韓悅捧著玻璃杯的手微微顫抖,大概是因為哭得太過傷心,餘音未了地發出幾聲悶哼。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哭成這樣?”沐陽安撫地摸摸她的頭。“先別難過了,說說怎麽回事。”
  “周亮……”韓悅剛說出個名字又已泣不成聲。
  “他怎麽了?別急,你慢慢說。”沐陽心裏其實急得很,一個孕婦傷心成這樣,對寶寶傷害一定很大,而且,還不知道是發生什麽嚴重的事。
  “周亮在外麵還有個女人。”
  韓悅剛說完,沐陽的大腦便“轟”的一聲,差一點就將“騙人!”說出口,誰出軌她都相信,周亮對韓悅可是她跟佳佳看在眼裏的,七八年如一日,洗衣做飯暫且不提,韓悅懷孕後腳腫得難受,周亮每晚打了熱水給她泡腳,泡幹淨了還要捏上半天,疼老婆到這田地了,哪來的心思和精力應付另一個女人。
  “有沒有可能是你誤會了?”
  “剛開始我跟你想的一樣,所以對他放心得很,就算是我覺察到他的反常也沒在意。”韓悅說著又咬緊了下唇,沐陽一手捏往她的臉,迫使她鬆開了唇才放手。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韓悅苦澀地望著她,然後一副“說來話長”的無奈表情:“你應該聽說過“風暴I,就是他們公司的――”
  自從雲舫的公司飛速發展起來後,周亮這樣的老員工也跟著水漲船高,任了個經理,業務繁忙得很,還經常出差,收入翻了好幾倍,韓悅當然也為老公有了出頭之日而開心,一貫霸道的她也體諒他的辛苦,哪怕他晚上加通宵班,去洗手間都帶著手機,也未起過疑心。
  兩個月前,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小靈通了,便順手拿起周亮的手機撥了下小靈通的號碼,卻發現屏幕上不若以往顯示的是“老婆”,而是一串號碼。她當時覺得奇怪,進他的通訊錄裏去看,沒有找到自己的號碼,就問剛從臥室裏出來的周亮:“你刪了我的電話?”
  周亮神色緊張了一瞬,拿回手機解釋道:“現在不像以前,老板和下屬都看著,也需要跟客戶應酬什麽的,你想想,要是讓他們看到我總是給老婆打電話,對我的印象一定不好?所以我就把你的電話刪了,他們也不知道打給誰,沒準兒以為我是跟哪個客戶通電話呢。”
  “聽他那樣說,我當時還沾沾自喜,換成別人的老公忙的時候可能就不打電話了,隻有他,不管在哪裏,每天少說也有一兩次電話打回來。”韓悅的表情像是剛吃了蜂蜜,又誤吞了黃連,苦得臉繃緊到耳根子後,又硬要裝出一點也不苦的樣子,跟沐陽道:“而且,我當時也沒從他的通訊錄裏看到可疑的電話號碼,全都是客戶啊,領導什麽的,再不就是都是我認識的人,我想著還真是難為他,工作那麽忙,還得想出辦法來兼顧我,卻不知道他用在歪事兒上的辦法可多的很――”
  周亮很忙,這天晚上,兩人都要睡下了,韓悅說嘴裏苦得很,想吃橙子,還不吃用刀切的,一定要用手剝掉皮的。周亮赤著上身,便去廚房給她剝橙子,說巧不巧,床頭櫃上的手機在周亮出去後便響了,韓悅一看,是他們公司財務部李總的電話,趕忙起床要拿去給周亮接聽,剛走到門邊,電話斷了,周亮拿了剝好的橙子進來,那橙子剝得很是細致,連皮和瓤之間的白色海綿層也剔得幹淨,他從中間掰開,一半遞給韓悅,一半自己拿著,等韓悅吃完了再給她。
  “李總剛打過電話了,我本來是要拿去給你聽的,走到門口就掛斷了,你給他打回去吧。”
  周亮神色呈現幾分不耐地道:“不打了,這麽晚了還打電話來,還讓不讓人休息的?”
  “等我吃完橙子,他也把手機關了。”韓悅喝了口茶,接著道:“昨天晚上――”
  周亮回到家顯得很疲倦,韓悅難得體貼一回,幫他換了衣服,推他去浴室洗澡,他剛洗沒多久,臥室便響起手機的信息提示音,從不看他信息的韓悅,那會兒不知怎的,就從他口袋裏翻出手機,打開一看,發來的信息使她暈頭轉向:今天去醫院照了B超,已經快兩個月了,你說怎麽辦?”
  “我當時就想,李總明明就是個男的,照什麽B超,還有什麽兩個月?難不成男人還有子 宮?”韓悅臉漲得通紅,像是周亮在旁邊一般,手伸得長長的,指著空氣罵:“混帳東西,虧他想得出來這辦法?幾個月來,在我麵前堂而皇之地跟那個‘李總’通電話,說出來你不信,就是那時,我都沒懷疑他,果然,他洗完澡後又跟我撒謊――”
  “這信息你當作沒看見,李總在外麵養了個女人,捅了簍子,我跟他關係好,他也隻能找我想辦法。”周亮一臉事不關己地囑咐韓悅。
  韓悅相信了,罵了一通臭男人,還擰著周亮的耳朵說:“你可別學壞啊,我的預產期就到了,當心到時候連兒子也不讓你見上一麵。”
  周亮賠著笑說:“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但他到底是年輕,也並非老油條,估摸著是因為韓悅看到了短信,他有些緊張過頭了,一整晚都魂不守舍,戰戰兢兢的,何況韓悅天生八卦,逮著周亮要他說李總跟那女人的事,周亮生怕說漏嘴,張惶之餘答非所問,實在頂不住了,才跟韓悅道:“老婆,我們別管人家的事兒了。”
  “倒也是的,我管他的事兒幹嘛,反正你不會是那種人。”
  疑神疑鬼是女人的天賦之一,直覺為第二,並且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候發揮,因此,她話說得篤定的同時,大腦裏也同時冒出一個反問:真的不會麽?
  她的答案當然是不會。這時,她的大腦自動分成左右兩半,並進行激烈地爭辯――
  你怎麽知道不會?
  我就是知道。
  那可不一定,萬一他會呢?
  沒有萬一,不會就是不會。
  那可不一定哦,不一定哦,不一定哦,萬一,萬一呢?你又不能證明……
  對啊,證明,證明就是了。
  韓悅趁周亮睡著後,拿了他的手機到陽台上,人有了疑問就特別留心,衝著一個明確的目的,蛛絲馬跡都逃不過火眼金睛,不到兩分鍾,她就找到N個可疑之處:早上11點和下午4點她打過電話給他,但從早上九點到睡前關機的通話紀錄裏,獨獨沒有她的來電;短信息的有效期設置成6小時,也就是說信息發來的6小時後自動被清除;來電防火牆在每晚6點到10點屏弊了李總的來電……
  “他還真是滴水不漏,我要是稍微蠢一點的話,恐怕到現在還被他騙著,以為他多本份。”韓悅拍著胸口,氣哄哄地說。
  不知怎的,沐陽聽她這句話的語氣不像傷心,倒像是有幾分得意洋洋,或許每個人多少都對偵探遊戲有些熱衷,因此抓到另一半偷腥的把柄後,除了憤怒,傷心外,潛意識裏還會感到得意,否則,他們的質問裏不會有一句千篇一律的話:你以為我是傻瓜白癡,能瞞我一輩子是不是?
  隻不過,這樣的得意,頗有幾分“殺敵三千,自損一萬”的淒涼。
  “後來呢?”
  “後來我偷偷記下了那個李總的電話,第二天他上班後,我下樓找公用電話打過去,是個女的――嗬,那聲音聽起來差不多四五十歲了,我說我是周亮的姐姐,待會兒陪你去醫院流產,她當即就哭哭啼啼地,說什麽他心真狠,我又不是逼他負責任,隻是要他在我做手術的時候陪著就行了,而且手術都要家屬簽字,不然我都不會讓他知道,自己去拿掉了――”韓悅尖著喉嚨學著那女人說話,但聽在沐陽耳裏,除了尖酸刻薄外,沒哪點兒像四五十歲女人的聲音。
  “我跟她說想見見她,在電話裏聊了好久,再三保證,不是去流產,而且選在人多的地方見,她才答應了。”說到這裏,韓悅又像是吞進了隻蒼蠅般地惡心,用手拍拍胸口道:“我以為他會找個比我漂亮的,結果――喏,我趁她不注意偷拍的。”韓悅冒著幅射的危險,把一部手機給沐陽,指著屏幕說:“你看看,駝著個背,像隻猴子,你再看看那大手,我懷疑根本沒進化過,可惜沒拍到她的四環素牙,走路一扭一扭,還是個外八字――”
  沐陽覺得她和佳佳有責任,一直沒有糾正韓悅走路的姿勢,使得她很不幸地跟屏幕上這隻“長著四環素牙的、沒進化的駝背猴子”有了個共同點。
  “周亮是什麽態度?”
  “他還敢有什麽態度,一回到家,我就打電話把他叫回來了,手機錄了音,還有拍的照片全是證據,他想狡辯都不行,我說我成全他,讓他去跟那女人過,每個月按時給寶寶寄生活費就行了,他又是哭,又是求,說死也不離婚,明天他就帶那女人去把孩子拿掉,再也不來往了,嗬,真是說得出口,我一想到他親過那口四環素牙就惡心,還能跟他一起過才見鬼了――”
  沐陽無法感同身受,韓悅萬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她隻感受到了茫然―――同甘共苦八年的感情走到了頭,未來該何去何從的茫然。
  “別想多了,你傷心寶寶也感受得到,今天先洗了睡,好不好?”一股發自內心的憐憫感使她的聲音很柔很柔,說完,她起身去打了盆熱水讓她泡腳,又拿了睡衣睡褲給她,自己也去衝涼了。
  出來時,韓悅已經上床睡了,大約是昨晚被胡思亂想折騰了一晚,今天又徹底崩潰了,不然,誰在這種時候還能睡得著的?
  她的睡衣是小號的,韓悅隻扣了三顆扣子,渾圓的肚子凸起,肚皮裸露在空氣外,給韓悅蓋好被子,她坐在床邊托著消瘦的臉,心裏不禁湧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淒然,真心相愛了八年締結的婚姻,愛情的影子還在,就已充斥著刻薄和殘忍,而自己和雲舫的關係如今“冰凍三尺”,即使某天消融了,如願以償地走入婚姻,下場會比韓悅好麽?
  下場?她因自己想到這個詞而怔了,婚姻應該是期待幸福的,韓悅遭受到傷害,但結婚前卻是滿麵笑容的,而自己,卻是雨泣雲愁地想著婚姻的下場。
  她好像突然覺悟了,一直憧憬婚姻,把它當成人生必需經曆的過程,但婚姻該是個什麽樣子?――她唯一熟悉的婚姻是父母的,父親嚴厲,母親是傳統的溫婉妻子,他們沒有吵過架――但她又怎麽知道父母沒有吵過?父親是個重麵子的人,吵架也不會當著孩子的麵吵,父親或許沒有出過軌,可這也是不能確定的,以母親溫婉的性子,隻是不說出來罷了。
  原先她覺得婚姻就該是父母那樣和睦,並對此深信不疑,但現在她動搖了,父母心裏的想法不見得給孩子知道,那麽自己看到的也是個表象,說不定,隻有她一個人認為那婚姻幸福而已。
  僅在這麽一瞬,她像是明白了什麽――明白了自己從來不明白婚姻的目的,隻盲目地想要仿造出一段父母那樣的婚姻。
  她雖然想,別人就不見得會配合,雲舫或許根本沒想過婚姻呢?即便自己願意給他做家務,當一個溫婉的妻子,他也未必想要。
  她胡思亂想的,想得有些急切了,急切地想知道別人怎麽看待婚姻的,於是脫下睡衣,換回了白天穿的衣裳,抓了車鑰匙便開去了韓悅家裏。周亮還沒睡,聽到門鈴響立刻開了門,見到是沐陽,紅通通的眼睛掠過失望。
  “韓悅在我那裏。”沐陽推開他,逕自走到沙發上坐下。
  周亮明顯地鬆了口氣,拖著雙腿坐到沐陽對麵,這種事給外人知道,總有些羞於見人,他低垂著頭,似乎以為沐陽來此的目的是要代韓悅審問他,這顯而易見,結婚前,路佳曾笑著威脅他――若是待韓悅不好了,看我們姐妹怎麽收拾你。
  那時候他信誓旦旦說不會,不是敷衍,是真的認為自己不會。
  “周亮,你為什麽要跟韓悅結婚?”沐陽直接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
  “因為愛她。”回答的聲音很小,像是連他自己也覺得說出這句話很諷刺。
  “那你為什麽還跟別的女人――你們才結婚半年多而已――”
  “我也不知道。”周亮使勁地扯著頭發,懊悔地道:“說出來你不信,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一開始,隻覺得有過那麽一次沒什麽,不讓韓悅知道就行,回家我還是會對她好,但那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或許,是我高估了我的自製力。”
  沐陽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得很冰冷,仿佛對麵的周亮是裝在玻璃樽裏的魔鬼,而她正按緊了木塞子,跟他說――活該你有今天。
  “你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經驗老道些,能瞞過韓悅也不至於這樣,你心裏這樣想的對吧?”
  她從沒有這般尖刻過,然而,這還是捺下火氣,算得上客氣的了。有句話好像是這樣說的:男人沒有外遇,是因為吸引力不夠。但不代表他們不想,一旦有了機會,他們不會傻得去推卻,或許他們都認為――偶爾一次沒什麽,隻要不被人知道就行。
  若要按此將男人歸類,大部份男人想自律都做不到,少數男人覺得身邊的女人不值得他們自律,還有一部份沒出過軌的,緣於他們還沒那能耐,隻能憑空想想。而他們的女人,卻隻分幸或不幸兩種,幸運的女人跟了個中高手,傻嗬嗬地以為自己很幸福;不幸的便是跟韓悅這樣,跟了個段數低的,想裝傻都難。
  她沒什麽可問,可說的了,便回到另一個住處,腦子裏滿滿的塞著“男人真荒唐”的念頭,擰動鑰匙開了門,客廳裏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她詫異地看了一眼將煙撚熄的雲舫,本想問他為什麽抽煙,但轉念又覺得與自己無關,便往臥室去了。
  “你去哪裏了?”雲舫站起身問她。
  沐陽隻冰冷地投去一眼,說道:“我去哪裏,你以為你還能管得著麽?”
  “什麽意思?”雲舫因她的話神色慌張起來,見她隻冷眼看他,心突地一跳,又問了一遍:“什麽意思?”
  沐陽把車鑰匙擲回給他,冷哼一聲道:“什麽意思?分手聽不出來麽?”
  鑰匙飛到雲舫的臉上前,他偏頭躲開,同時也聽明白了,心狠狠地一沉,像是給人猛推了一把,腳往後移了一步,卻被沙發給擋住了,身體搖了幾搖,才站穩了一臉詫異地望著她,仿佛不相信她會說出這種話,至少不是現在說。
  沐陽也不再理會他,板著一張臉往臥室走,雲舫的神情突然變得激動,他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然而一對上她的眼睛,卻又像是從夢裏醒了過來般,抓她的手緩緩鬆開,就要脫離時,他又抓緊了,眼神隻猶疑了一瞬,便仿若逼迫自己般,將話出口:“我們結婚吧。”
  沐陽怔了半晌,用眼神詢問著他,見他輕輕地點了下頭,她冷了又冷的心扉像是給人燉上了一鍋粥,大火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往冒著小氣泡,但凡女人被追求,被求婚,心都是硬不起來的,尤其是眼見了別人痛苦後,更是想以此證明自己不會是其中的一個。
  她也知道自己對他沒有完全絕望,分手隻是覺得再過不下去了,一旦有個理由繼續,且那個理由裏包含了自己最想要的,她便無法拒絕。
  但她不會說給他知道,以防他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又冷落她,更是會反口,取笑她癡心妄想,於是故意平板地道:“我剛剛說了分手。”
  雲舫聽她的語氣不再那麽冷淡了,舒了口氣,一把將她扯進懷裏,手按著她的後腦勺說:“分手是你想的,但我也隻說出我想的,我想――結婚。”
  他的話剛說完,便感覺到沐陽的胸口劇烈起伏,肩膀也在微微顫抖,濕熱的淚擠在他們的臉之間,往下滑落。
  “你說什麽結婚?幾個月都不理我,現在我想分手了,你又說結婚,誰要跟你結婚?誰要跟你結――”沐陽想掙脫出來,手推著他,腳也在踢,身子往後拱起,雲舫隻管把她箍得緊緊的,手按在她的腰上,使她再後退不得。
  “如果結婚了,你就不會離開我,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離開我,那我們就結婚,你不想結也不行,如果隻有用婚姻才綁得往你,那我們就結婚,結了不許說離婚,沐陽――記住,不許說離婚。”
  他顫聲地在她耳邊說著,沐陽的身子頓時軟了下來,柔若無骨地倚著他,這種顫顫的聲音根本不像是雲舫會發出來的,他向來是無波無浪的,怎麽會發出這種害怕的聲音,但她覺得他可憐,沒有理由的,就覺得他可憐。
  她艱難地抽出了手,抱著她的雲舫隨之一晃,正要抱更緊時,她雙手環上了他的腰,兩人就這樣緊緊的擁抱著,胸口貼著胸口,同樣急劇的心跳聲此起彼伏,在這樣的深夜,除了沐陽的眼淚外,還有雲舫的呼吸聲,似乎都昭示著,他們已習慣了對方。
  “過年跟我回趟家吧。”沐陽歎了口氣道,女人很容易被衝昏頭腦,她想,傻氣而固執。若是此時誰好心地提醒她:你的決定太輕率了。她會列出一百條理由來反駁,再舉出上千個事實來證明,她是慎重的。
  她也“慎重”地想起雲舫從沒有提過自己的家庭,便問道:“你的家人呢?”
  雲舫的呼吸一窒,爾後道:“我沒有家人,所以,結婚的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沐陽正待開口,雲舫低下頭印上她的唇,先是溫柔地親吻,不刻便粗暴起來,啃咬著她的唇,沐陽吃痛的哼了聲,來不及反抗,便被他抱著旋了個身,隨即被重重地抵在牆上,許是雲舫許久沒碰過她,亦或是以往雲舫都是極溫柔的,突然這般急切,她隱隱地也興奮起來,忘了剛才的問題,緩緩地閉上眼睛,承受他狂風暴雨般地強吻。
  她的背像是已經被粘到了牆壁上,雲舫還狠狠地往裏逼著她,似乎要將她嵌在牆壁裏去,雙腿夾住她動彈不得,手也麻利的解開她褲上的拉鏈,沐陽腿上一涼,才猛地清醒過來,臉紅耳赤地道:“雲舫,到臥室――”
  她的唇又被封住了,雲舫抬高她的腿,深吻著她,轉瞬便合為一體。
  當晚,雲舫像是所有的感情都暴發了一般,不知魘足地要了她數次,天亮時,才抱著沐陽睡了過去。
  她們又回到了原地,或者說是根本就沒離開過,隻是在夢裏逗了個大圈兒,又回來了。早上醒來時,雲舫還睡著,沐陽撐起酸痛的身體,昨晚窗簾忘了拉上,整片陽光大剌剌地照進來,她掀開被子起床,要去做早餐,被剛醒的雲舫給抱了回去。
  纏綿地膩了好一會兒後,她終於推開了他,用手梳理了下頭發道:“你再睡會兒,我做好早餐了叫你。”
  “不用做了,你也累得很,待會去外麵吃好了,吃完後去買戒指。”雲舫抓著她的手吻了下,又玩著她的手指,看著她,斜挑起眉毛說道:“買隻漂亮的,才襯得起我老婆這雙手。”
  他的改口使得沐陽心頭一熱,太陽光照得她有些恍惚,似乎這是又一個夢境,但她很快回到現實裏,說道:“我還要上班。”
  雲舫的臉色忽變,隨即又笑著說道:“你上班那麽遠,不辛苦麽?幹脆把工作辭了吧,你要是怕在家裏閑得無聊,去我的公司上班也一樣。”
  沐陽愣了,雖然他給她的錢夠花了,卻從沒想過要辭職,他不提起,她可能會繼續工作下去,但現在,她想先拖著――“等明年吧。”
  雲舫想她是要給自己留條退路,過完年關係確定了,她自然會辭職,便點了下頭道:“那等你下班了再去買。”
  沐陽上班前想到韓悅還在家裏,擔心她昨晚匆匆忙忙地出來忘了帶錢,便把車拐到原來住的小區。
  韓悅還睡著,她從錢包裏抽出一千塊放在桌上,心想,這是雲舫的錢,他的下屬行為不端,他有責任賠償。於是在便簽條裏寫上:悅,桌上的錢你拿著用,不想回家的話就暫時住這裏。
  寫完後她又看了一眼夢裏不知愁的韓悅,心裏很不是滋味,好容易一起熬過來,眼見日子就好過了,偏偏又發生這種事兒,往後帶個小孩還不知道有多艱難呢,說來說去,都怪男人該死。
  沐陽心裏罵完,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門剛關上,韓悅就坐起了身,木然地望著桌上的錢和紙條,空洞洞的眼睛立刻淌下兩行清淚來。
  這天時間過得尤其慢,工作偏又清閑,無事可忙時,一些本是刻意去忽略的問題,便又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沐陽坐在位置上回想那場突如其來的求婚,形同陌路兩月,她原本隻想搬回小公寓,使兩個人離得遠些,還以為雲舫連客套的挽留也不會,卻沒想他提出結婚――這不正常,她知道。他愛她嗎?介桓曾說過,當一個女人猜不透一個男的心思時,是那個男人還沒有準備好與她過一輩子。如今她仍是猜不透雲舫的心思,然而他卻給出了承諾,這不是矛盾了麽?
  她望著經理室的門,緊閉著,介桓很少來辦公大廳,吃飯總是與公司的高層一起,跟她碰了麵也是點頭敷衍,晚上是見不到他在線的,給他留的言也未回過,任她再遲鈍,也知道他在躲避她。
  她感到難過,這種難過如同遭到了背叛,就像是小時候跟人家說了自己的秘密,表示從此以後便是最好的朋友,可人家聽了秘密後卻不再理她了。
  下班時,介桓拎著公文包從她的辦公桌旁邊經過,目不斜視,就是她站起身來,他也不向她看,她自然也不會沒趣地湊上去,失落了十秒鍾,想起和雲舫約好了去挑戒指,又精神奕奕了。
  在一個多小時後,一家珠寶店裏,金銀首飾折射出的水銀光在眼前跳躍,音樂如細風飄進耳朵裏,輕柔而緩慢的,並不影響交談,櫃台裏的店員雙手背在身後,站得中規中矩,臉上掛著很模式化的微笑,沐陽選了許久,店員拿了這枚,又擺出那枚,都沒有使她滿意,她要挑枚特別的,一眼便相中,喜歡得不得了的那枚。
  鑽石閃耀著紮眼的針芒,沐陽的眼睛看累了,卻沒有找到她要的戒指,她在店裏踱來踱過,店員仍是微笑著,但一雙眼睛卻跟隨著她,令她很不自在,她轉了個身,換到另一個櫃台,隻是一霎那,她便指著一套對戒跟店員說:“給我看看這個。”
  那是一對一模一樣,款式很簡單的鉑金戒指,精心雕琢著一小片樹葉,葉脈上鑲著小鑽石,簡約,精巧,男人女人都適合,她招手把雲舫叫過來,咬著下唇,將戒指緩緩套進他的無名指。
  “好看嗎?”
  雲舫握了手給她看,爾後點點頭:“嗯。”
  “那你也給我戴上看看。”
  雲舫聽她的話,將首飾盒裏的女戒取出來,抓著她的手,指圈號略大,輕輕一套便套進去了。“好像不大合適。”
  “這個指圈是可以改的。”店員連忙插話進來。
  “要多久?”沐陽問道。
  “一個星期左右。”
  沐陽低頭轉著手指上的戒指,並不願意取下來,片刻後,她對雲舫笑道:“就這對吧,也不用改了,我回去纏上絲線就可以。”
  雲舫不懂她說的,但她說行,那麽他就隻管付錢,把信用卡交給店員後,他手肘支著櫃台,拉著沐陽的一縷頭發問:“為什麽不選枚鑽戒?”
  “就看上這枚了。”沐陽又低頭看著戒指,她並不是不喜歡鑽戒,甫一進來,店員似乎就從雲舫的衣著上看出他有錢一般,隻向他們推薦鑽戒。鑽石這種東西,偶有一顆覺得璀璨,多了就刺眼。
  雲舫先是隻看她不語,忽地又湊近她,低聲道:“不怕不合適麽?”
  他話裏的意思,沐陽聽出來了,也貼到他耳邊小聲道:“不是說了用線綁住嗎?”
  雲舫低低地一笑,又道:“哦?怎麽綁?”
  沐陽抓著他戴了戒指的無名指,向裏彎曲地指向他的左胸,纏繞了幾個圈兒,神氣地道:“喏,這不就綁住了?”
  雲舫原本調笑的眼神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專注地看著她,手撥了撥她披著的發絲,大庭廣眾之下,竟有就此吻她的衝動。他遲疑了會兒,用手勾過她的頭,似要跟她小聲說話般,飛快地親了她的臉,才低沉道:“誰綁了,誰負責!”
  沐陽也正要玩笑的回他,叫女人負責,虧你說得出口,店員卻過來了,拿了單據給他們,說要他們拿下戒指包裝,雲舫收好單據,摟著沐陽的腰說道:“這又不會拿下來的,用不著包裝了。”
  說完,他帶著她出了店門。
  沐陽因為擔心韓悅,兩人在酒樓裏打包了兩個菜,便先去了小公寓,雲舫在車裏等著,沐陽自己上了樓,開門進去,裏麵並沒有人,拖鞋擺在門邊,韓悅昨晚穿過的睡衣也疊好了放在床上,她往裏走了幾步,桌上的錢原封不動,旁邊用筆壓著張字條,拿起來看,是韓悅的筆跡:沐陽,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我回家了。
  她還是有幾分擔心,給韓悅撥了電話,卻是周亮接的,他說韓悅睡了,醒了他會轉告她回電話。料想得到,又是大吵了一番,又哭又鬧是很費精神的事兒,疲累了就睡下了。
  她等到十點,韓悅也沒有打電話給她,睡著前,雲舫躺在床上看書,她試著給韓悅撥過去,關機了,這下她心裏急,又給周亮撥了電話,沒接,她用雲舫的手機撥,剛按了兩個數字,雲舫便把手機拿了回來,將她按進被子裏,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人家兩口子的事情,你摻和什麽?”
  “我不是急嘛,韓悅電話也打不通。”
  “你急也沒用,聽我的話,他們兩的事兒,你最好別管,也別跟他們說什麽,是好是離,都由他們作主,你隻要保證電話開機,韓悅需要你時,能找到你就行。”
  沐陽明白他說的有道理,卻不能不擔心,她縮進被子裏,大腦轟轟響,又想起佳佳了,那都是怪自己疏忽,萬一出事兒了可怎麽辦,她得後悔一輩子,想著想著,便嚶嚶地哭了,這次韓悅可再不能有差錯了,一定得仔細點兒。
  雲舫聽到哭聲放下書,也睡進被子裏,摟她回來,教她道理是可以,安慰是不會的,他也隻管摟著她,嘴裏重複地說出單一的話:“別哭,沒事兒,沒事兒的。”
  她照常的哭,哭聲卻不那麽憂傷了,將心酸的眼淚抹在他的衣服上,隻剩下幹巴巴的抽泣。
  翌晨,韓悅回電話,說明天去找她。沐陽下班後回到了小公寓,韓悅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孕婦裝,胸口上印著背書包的維尼熊,那麽討喜可愛的圖案,像是專為了反襯著她那張悲哀的苦臉的。
  “周亮給了那女人兩千塊錢,讓她去墮胎。”韓悅把個頭垂得低低的,嘴直湊到那隻維尼小熊,然後吐了口氣道:“沐陽,我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
  沐陽咽了口水,喉嚨極慢地蠕動,她用一雙眼睛瞪著韓悅的發頂,想起那天她才跟自己說:還能跟他一起過才見鬼了。才兩天,她就見過鬼了。她一言不發看著韓悅,見她抬起頭來,眼中盈滿了淚,那淚水很快就包不住了,似乎彈個響指就會滑落,她極快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嗚嗚地低哭著,嘴裏含糊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還愛他,我是想跟他過一輩子的,把兒子養大,再給他娶個老婆,我們計劃了那麽多,不能隻到這裏就散了……”
  她把雙手又移到頭頂,抓著頭發,牙齒咬得咯咯響,像是在拚命忍耐:“我後悔了,不該去跟那女人見麵的,一想到她那張臉,我就恨,恨她,也恨周亮,恨他們下流,可是有什麽辦法?我恨著也離不開,恨著也愛那個下流的人,沐陽,我不能讓兒子出生的那天看不到爸爸,更不能帶著兒子嫁給另一個男人,可是我又不能孤獨著見周亮娶另外一個女人……”
  韓悅把雙手又移到頭頂,抓著頭發,牙齒咬得咯咯響,像是在拚命忍耐:“我後悔了,不該去跟那女人見麵的,一想到她那張臉,我就恨,恨她,也恨周亮,恨他們下流,可是有什麽辦法?我恨著也離不開,恨著也愛那個下流的人,沐陽,我不能讓兒子出生的那天看不到爸爸,更不能帶著兒子嫁給另一個男人,可是我又不能孤獨著見周亮娶另外一個女人……”
  “但你那麽要強,真的能不去介意麽?以後每天為這事兒吵架,不是更痛苦?”沐陽以為她百分百會選擇離婚的,以往韓悅是連周亮回家晚一點都會鬧上好幾天脾氣的人,能接受得了男人出軌?
  韓悅抽了張紙巾,別過臉擦眼淚鼻涕,臉都擦幹淨了,才掉回頭來看著沐陽,神情鎮定了許多,才道:“說介不介意這些話不是幼稚麽?你以為我們還是男朋友看一眼別的女人就生氣老半天,怎麽哄也哄不好的年紀麽?結婚不是吃了次酒,領了個證就又跟談戀愛一樣了,還把離婚當成分手一樣,輕易地就出口,男人或許怕你跟他分手,卻不怕你跟他離婚。”
  沐陽不能理解,或許她還沒有結婚,所以,她不能理解,她的心裏是隱隱約約地明白一些,但就是不願意去想透徹,因為她也是個快結婚的人,她不會在這種時候去想像雲舫向她求婚,結婚後還會去找其他女人,不然結這個婚作什麽?單身不是能玩得更盡興。
  她是不會相信雲舫也是那樣的人,所以,她同情韓悅,並不理解她。
  “沐陽,你跟佳佳都是家境好的,也許不能理解我跟周亮那種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一生都用在如何糊口上了,哪有時間去浪漫,去追求佳佳那些獨立自由,前些日子剛把欠的錢還了,想過兩年再供套房子,這就滿足了,如果非要因這事兒而扯得七零八落,我怎麽願意?”
  是啊,怎麽願意?她昨天早上還這麽想,以為韓悅不願意也會堅強地走出來,但事實不是,或許應該說她更堅強了,能包容新婚半年,並在自己懷孕時出軌的丈夫,這比金剛鑽還要堅強上幾分。
  也許,韓悅是對的,和雲舫住在一起時,她嚐過那種因為沒錢心焦火燎的滋味,但為了自尊也不願意跟雲舫開口談錢,人都是有自尊的,與貧富無關,可以想像得到,昨天韓悅看到桌上的錢是什麽樣的心情,回到丈夫身邊,理直氣壯地拿錢,比接受朋友的施舍強上許多倍。
  雖然她的本意不是施舍,但換成她自己,若是佳佳拿錢給她,也會當成施舍,這就是現實,再牢靠的友誼,也不能說明你拿的不是錢,而是紙吧?
  沐陽眼睛也潤了,隔著一層水霧看韓悅,像是很多年前的清晨,學校裏起了霧罩子,她跟韓悅隔著那層霧,笑著招呼一起喊路佳去吃早餐。
  如今,她們之間隔的那層霧,再散不了了。
  韓悅還是常給她打電話,以一種很平靜的口吻說:那個女人拿了錢也沒去墮胎,非要周亮陪她去,她就是還想和周亮見上一麵,但這麵肯定是不能讓他們見的了。沐陽說,讓周亮換了電話不就行了麽?韓悅用她那種特有的淒涼和無奈的語氣道:這也不成,萬一那女的要是發瘋了,把孩子生下來可怎麽辦?
  沐陽本想說,那是該周亮去解決的,你操什麽心。轉念又想,周亮不見得想那孩子生下來,可以說是比韓悅更害怕幾分,或許那女的還可能去他公司鬧,這樣一來,糾纏是小事,失了工作、還要多出來一個孩子才是大事,他怕是也覺得棘手了,才找韓悅商量。
  她跟雲舫說:男人何苦呢,一時的衝動,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雲舫知她在警告他,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道:我保證不開除周亮。
  沐陽白他一眼,又與他商量著送禮物的事,爺爺的,父親母親的,還有一大堆侄子侄女的,實在太多了,兩人便決定隻送至親的,後輩包個紅包就行了。
  年底事多得忙不過來,聚會又多,介桓對沐陽能避則避了一個多月後,公司的團年飯再避不開了,沐陽是他的直接下屬,兩人的座位是挨著的,介桓坐她的左手邊,她抬手夾菜,或是倒水拿紙巾,那隻銀晃晃的戒指都紮著他的眼,使得他在飯桌上一句俏皮話也說不出,往年歡聲笑語最甚的市場部,今年格外的沉悶。
  沐陽是新上任的主管,下屬和其他部門敬來的酒是推卻不得的,喝了幾杯後,臉上暈開了幾分紅,看人的眼神也有些恍惚,酒杯仍是不停地往嘴邊送,酒一滴不剩地沉澱到胃裏,她發出破碎的笑聲,擺著手跟別人說:“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
  介桓看她是不能再喝了,於是隔開那些敬酒的人,對其他部門的人笑道:“這樣欺負我部門的人可不行,你們也得喝。”他端著酒杯敬那些職位比他低的人,那些人隻得齊齊喝了,他也把杯裏的酒幹盡,本部門的見經理都幫忙擋著外人,也紛紛端了酒杯敬回去,沐陽可以消停會兒了。
  團年飯結束,沐陽已有七八分醉,自然是不能開車了,又因班車不會繞那麽遠專送沐陽一人,介桓把她扶到自己車上,單獨送她回去。
  車裏充斥著濃濃的酒味,沐陽坐上車時還有幾分清醒,自己扣上了安全帶,車子一啟動,便不行了,頭歪到一旁,眼皮也沉沉地耷了下來,嘴裏含混地道:“謝謝你――介桓!”
  介桓渾身一震,她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以前他看過她MSN上的昵稱設置,不是經理,而是介桓,他為此高興了整晚,其實他也明白,從上海回來後,她便不再把他當成上司,但也僅僅是朋友。想到最初誤解她愛上了自己,還為此而苦惱過,如今想來,那真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情,含著喜悅和期待的苦惱。
  卻不能期待了,她已經訂婚,最終成為別人的妻子。
  他把車靠了邊,停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榕樹下,密密匝匝的葉子遮住了燈光,卻還是透了些光亮進來,如同他對她的感情,即便是設置了多厚的屏障,仍是一絲一絲地泄露,無從阻擋。
  他的手輕輕地覆到她的臉上,拇指摩挲著,她像是一無所覺,醉得昏酣,任他的手指滑過眼角,滑到鼻梁,滑到――
  描繪著她的唇,他的眼睛有些酸澀,心裏像裝了整個大海般波瀾壯闊的情緒,一波波地往上湧,堵到了胸口,驀地又全退了回去,再湧上來,心緩了些緊,緊了又緩,反複地衝擊拍打著他越漸脆弱的心房,他捂住了嘴,指縫間遺露出“噝噝”的抽氣聲,待又一次潮退後,他才苦楚地顫聲道:“隻要占有你一次,或許我就能死心了,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他低首吻她,用自己顫抖的唇吻她,在她的唇上流連了許久,才緩緩抽離――“但我不會這樣做,愛你便不會這樣做,沐陽,我愛你,隻對你說一次,你要是聽不見,我就再不說了。”
  她安靜地睡著,連呼吸聲也幾不可聞。
  他回身趴到方向盤上,狠命地揉了幾下頭發,從名片夾裏找到雲舫給他的那張,撥出電話,接通後說道:“我是王介桓――沐陽在公司的聚會上喝醉了,現在送她回去――嗯,你到樓下接她吧,大概十五分鍾左右到。”
  車子又重新啟動,沐陽趁著顛簸的時候把頭轉到另一邊,偷偷地吐出口氣,心跳卻是沒有平複,繼續裝睡,她這樣囑咐自己:他什麽也沒跟我說,我什麽也沒聽見。
  車子在雲舫麵前停了下來,介桓深吸了口氣,才下車走近雲舫,笑著說道:“她可能喝得有點多,上車就睡著了,你看是不是要叫醒她?”
  雲舫回了個禮貌的笑,搖頭說道:“不了,喝醉了難受,她既然睡著了就讓她睡吧,我抱她上去就行。”
  介桓聞言幫他打開了車門,雲舫弓身抱起沐陽前,仍是小聲地跟她說了句:“沐陽,我現在抱你回去。”說完,他抱著她退出來,站直身體跟介桓道:“給你添麻煩了。”
  “這是應該的。”介桓笑道。“你快上去吧,我看你抱著也挺沉的。”
  “那好,你開車小心,改天有空了來家裏玩。”他用攬在沐陽腰上的那隻手朝介桓揮了揮,便轉身進了大樓裏。
  介桓轉身也鑽進車裏,死咬著唇,發動了汽車,臨開走前,望了一眼已閃身進到鐵門內的雲舫,“咣當”――沉重的鐵門關上,如同他和沐陽,她不願意出來,他也進不去,永遠都這樣,隔著一扇門,門裏門外。
  他的手移到餘痛未了的左胸,明天,明天別再痛了。
  沐陽在雲舫進門後,便狀似迷糊地睜開眼睛,雲舫低頭見她醒了,放她下地,隻用手攬著她溫和地責備道:“看你喝成什麽樣子!”
  沐陽斜眼覷他,自己先一步跨進電梯,腦子裏還在回想介桓對她做的那些,她佩服自己能忍,被個男人吻了,還能裝睡裝得十分像。可太突然了,她全想不透介桓為何會愛上自己,似乎還愛得很深,她心下不免惋惜,若是在遇上雲舫之前,他愛她,那麽她是會給他機會的,但現在有了雲舫,隻得裝作不知。看來,明年勢必得辭掉工作了。
  “嗯,被他們灌得厲害呢,明年就去你公司上班,看誰敢灌我酒的,你就開除他。”沐陽玩笑地說,也道出了她辭職的決定。
  雲舫心下已了然幾分,她的話更是讓他覺得她已經是全心依賴他,再離不開了,一個女人不將一個條件好的男人歸為後備,便是有了一生的主張。他自內心流露出一個微笑,扶著她的手捏緊了幾分問道:“不怕我讓你失望?”
  沐陽也笑道:“你讓我失望的多了,哪計較得過來,再說,要跟你計較,今天便不會還跟著你。”
  她說得雲舫心裏一疼,止不住的愧疚,鏡片後的眼睛凝視了她半晌才道:“我很讓你失望麽?若是往後更讓你失望了,你也會像現在一樣不與我計較麽?”
  “看你讓我失望的程度吧,若是你也跟周亮一般,我是非要計較不可的。”
  “這個可以放心,其他的女人我也沒興趣,你運氣好,偏撿到個吃過女人虧的――”他覺察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趁沐陽未反應過來,又道:“讓你當我秘書,就近監視我如何?”
  沐陽嗤地一笑道:“那別人倒要說我不夠大方,但我若說我信得過你,恐怕你又要得意,所以,我就什麽也不說,帶你給家人驗過先。”
  “要是你――父母見了我不喜歡怎麽辦?”他原是想說,若是你爺爺不喜歡怎麽辦,出口前頓覺不妥,便改口了。
  “沒理由不喜歡吧,你的條件也不差,倒是爺爺――他很有見識,一般人恐怕覺得很難應付。”沐陽說到此皺緊了眉心,頗為難的樣子。
  電梯門開了,雲舫帶她走出去,自己掏了鑰匙開門,跟她道:“難應付也得應付,為了你,我一定做到讓他滿意。”
  “聽你說得,好像去我家是去打仗一般。”沐陽的頭有些發昏,她也不想說下去了,便跟雲舫道:“我先去洗澡,晚上早點睡,明天一同去把禮物買了。”
  雲舫應了一聲,趁她去洗澡時,他走到陽台上給好友撥了個電話――
  春節前兩天,雲舫的秘書早早訂了兩張頭等艙的機票,兩人拎著大堆禮品上了飛機。到達當地機場,沐陽和雲舫推著行李車,遠遠看到爺爺和母親站在安全線外,便先一步跑了過去。
  沐陽的爺爺已經七十多歲的,看起來卻像是六十歲左右,剛退休的幹部一般,穿著一件黑昵子大衣,斑白的頭發略有些卷,身材偉岸並顯硬朗,精神臒爍,容貌威嚴,見了沐陽那神情忽而變得和藹,雲舫隻看他摸著沐陽的頭,眼睛裏便流露出想念,由此可見,他是十分寶貝這個孫女。
  沐陽的媽媽氣質溫婉賢淑,該是保養得當,皮膚白皙,富有光澤,她穿著一件醬色羊絨大衣,身高與沐陽一般,長得倒是不像,雲舫猜測她應該是像她的父親,上機前就聽說她父親有事要辦,不能來接機,雲舫想待會兒到了家便可以確認了。
  沐陽的媽媽把一件長羽絨服給沐陽披上,旁邊還有一個男人,接過他們的行李,往停車場的方向去了,他站在旁邊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暗自罵沐陽忘了介紹,害他對上長輩的目光便不知所措。
  “看你們這兩傻孩子,明知家裏冷還穿得這樣單薄,幸好給你們帶了衣服來――喏,這件是陽陽他爸的,你先穿上吧。”簡玉清把一件長風衣遞給隻穿了襯衫西服的雲舫,目光三兩下的就將雲舫全身上下掃了個遍。
  “謝謝伯母。”雲舫忙接過衣服穿上,笑著道謝,轉了身,又跟沐陽的爺爺道:“辛苦您來接我們。”
  李成輔不動聲色的將雲舫打量了一番,略微頷首後便道:“遠道而來,應該累了,先回家吧。”隨他一起的男人又回來了,將最後兩件行李拿上,一行人一道出了機場。
  沐陽家是自建的院落,中式傳統的園林風格。青磚黛瓦,尖翹的房簷,雙開的實木大門,進門一個圓形的小院子,栽種著修剪過的萬年青。圓心植了杜鵑,冬天葉子還較為翠鬱,平整的但草已枯黃的草坪,花園築了個長方形的池塘,水泥廊橋淩架於水池之上,錦鯉在水裏潑剌剌一轉身,露了一點紅色的尾巴。院後是一長溜兩層高的排屋,頂層突出的應該是閣樓。
  整棟房子乍看方覺造價不菲,事實上,進了大廳,雲舫才發現院子的設計更是別具匠心。以古樸的風格為基調。據沐陽說,院子裏的花草是沐陽的爺爺親手種植,而屋內的裝修則簡單的舊式裝修,雕花的梁柱看得出已有些年歲,門廊的桓木略有些烏舊,由此是可以看出曾經也是大家大戶,隻是人口稀少了些。
  簡玉清招呼雲舫在沙發上落座,爾後喚來小保姆,讓她泡好上等的雲霧茶,待茶泡來,她如傳統家庭的媳婦兒一般,先從保姆的托盤裏拿了茶給公公,後遞雲舫。沐陽不喜茶,小保姆獨獨給她倒了白開水。
  李成輔雖然少言少語,卻無時不刻地注意著雲舫的一舉一動,雲舫並不遲鈍,這種時候,他隻能以不變應萬變,若長輩問,他必答,否則便是規矩地坐著。但氣氛確實不怎麽融洽,簡玉清並不插話,沐陽似乎也是老實地坐著,他想咳嗽一聲都得忍著,怕引來注意。
  屋裏的氣氛僵持到沐陽的父親李欽顯回到家,甫見李欽顯,如李成輔一模所出的威嚴麵孔,眉目與沐陽有幾分相似,但沐陽的五官較為溫婉,而李欽顯則是棱角突出。不知怎的,雲舫有些同情沐陽,好似她身在一個小小的國度,卻被兩個君王統治著,後妃雖無實權,但沐陽仍是不敢衝撞,想她小時候唯一能發號施令的大概就是她家的保姆,或許還不能,若是不能時時依傍掌權者,說到底,她也是個被欺負的主兒。
  這樣的家庭模式,使雲舫了解沐陽為何為放棄優越的家庭環境,而獨自在異鄉生活。在陌生的地方,雖然條件艱苦,總還是自由的。
  簡玉清親自下廚,與小保姆做了頓豐盛的晚餐。菜色與酒店炒出的無異,餐具都極講究,少的隻是大廚巧手雕出來的花鳥而已。準女婿上門,酒是少不了的,特供的茅台開了,簡玉清給各人酒杯裏斟上酒,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隻管給沐陽夾菜,卻也不說話。
  雲舫心下對沐陽又生了幾分憐憫,離家一年回來,家人對她在外的工作生活情況不聞不問,仿佛她也隻是客人一般。縱使接受過現場采訪,見過許多大場麵的雲舫,並已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然而麵對這樣的家庭,和這樣的氛圍,他也不禁感到局促不安,隻得將兩父子斟滿的酒連杯接杯地幹掉。一整瓶茅台下肚,小保姆又開了一瓶,他心知再多喝兩杯,便完全受製於人,於是隻得撫著額角,佯作濫醉並已神智不清,朝沐陽的一方偏頭,就快要倒在沐陽肩上時,被沐陽用胳膊頂住了。
  “爺爺,爸,雲舫已經醉了,不然今天先到這兒――媽,雲舫住哪個房間?”沐陽放下筷子,扶穩快趴到桌上的雲舫,並試著支撐他站起身。
  李成輔與欽顯交換了一個眼色,欽顯道:“我帶他上樓吧。”說完,他從沐陽手裏接過雲舫,本是可以扶得更穩的,但他隻揪住了雲舫的一隻胳膊,便扯著歪歪倒倒的他上樓了。方到轉角處,欽顯似是承受不起雲舫的重量,手按住扶手時落了個空,身體失了重,這一瞬間,他要麽扔下雲舫,要麽是自己一同摔下去。
  很明顯的,這隻是個試探,雲舫心想,不管他會做出什麽舉動,自己一定是不能動的,而且,他不信這人還真能任他滾下樓梯。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家人能如此狠決,這樣的形勢,欽顯當機立斷地鬆了手,雲舫的身體失了本就不怎麽穩固的支撐,直挺挺往後仰倒,這時若他恢複神智,稍偏幾寸都就能抓住扶手,但他卻是在沐陽的尖叫聲中,“咚咚咚……”慘烈地滾下階梯。
  倒在地上,雲舫忍著五髒六腑的劇痛,眉也未皺一下,因為跑到他麵前的不止沐陽,她的爺爺,還有她爸爸也下樓了,正明眸睜睜望著他。
  沐陽當即哭了,咬緊下唇望著父親,卻不敢說一句話,哼哼吟吟地將手墊在雲舫的後腦,仿佛是在彌補他摔下來前,自己沒有及時護住他一般。
  雲舫聽著沐陽的啜泣聲,心裏暗想,這家人哪是把他當成女婿,分明是當成個圖謀他們家產的賊。今天你們連既然連自己女兒孫女的傷心都顧不著,這頓傷我也忍了,但改天,你們一定得加倍還回來。
  “你也醉了?扶個人都扶不穩?”李成輔確認雲舫是真醉了,才開口數落欽顯兩句,爾後又跟簡玉清道:“你打個電話叫張醫生過來,他應該受了些皮外傷。”
  欽顯默契地知道父親的明罵暗喻,也沒駁一句,便重新扶起雲舫,這次他將雲舫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肩,扶穩了才走,沐陽卻怎麽也不放心了,也\跟在旁邊,抱住了雲舫的一隻胳膊,大有要摔一起摔,要死一起死的堅決。
  扶他到床上沒多久,張醫生便來了,仔細檢查了雲舫全身,給傷處都貼上了膏藥,並給他服了醒酒藥,說等明早病人清醒了再仔細診斷便離開了。各人都回房睡了,沐陽是不能單獨停留在他房間的,讓小保姆照應一會兒,若是沒有異常,方可去休息。
  半夜,雲舫的房間總算清靜了,他望著小城若鑲了鑽石的黑絲絨夜空,城郊靜得出奇,冬季連蛙聲蟲鳴也聽不見一聲,他很想念睡在另一端的沐陽,就這麽一刻,他憶起她失聲的尖叫,憶起她隱忍的低泣,憶起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憶起了她無數的好,難以用語言囊括的真心,第一次,他將手上的婚戒看了個仔細。
  累了一天,又經曆了那麽一回猶似拍動作特技的艱險,他的腦子已不夠用了。心知明天糾纏的還多,便想趕緊睡個高質量的覺,好應付接下來的事。他放鬆了四肢要睡過去前,門外響起衣料摩擦的“窸窸簌簌”的聲音,他陡然睜開眼睛,不太敢相信,但已顧不上聽個清楚便赤腳走到門邊,輕輕打開了門――
  門外站的果真是與他同樣赤著腳的沐陽,他探手便將她給扯進房內,順手關上門後,他的心跳仍響若擂鼓,捺下內心的狂喜抱著她上床,雙手捂住她冰冷的腳,小聲在她耳邊道:“晚上這麽涼,你怎麽打著光腳走來?”
  沐陽仔細地瞅他一遍,見他完全沒事才呼出口氣道:“放心不下你,我想非得知道你沒事了才睡得著。”她掀開被子望了眼自己的赤腳,又道:“爸媽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穿上鞋怕有聲響,驚動了他們,才打赤腳的。”
  雲舫的心仿佛被一把火炙烤著,他的表情忽然變成傻裏傻氣的呆子樣,癡癡傻傻地凝視了她好半晌,倏地又將她給拉回懷裏,手用力地把她往身體裏揉,嘴張張合合了好幾下,卻是找不出語言可以表達他內心的感受。
  “沐陽――”他輕聲喚她。
  “嗯?”
  “剛我也正想你來著。”
  沐陽抬頭笑著問:“是嗎?”
  雲舫鄭重地點頭,把她的頭按回懷裏又道:“想著你離得好遠啊。”
  “胡說,明明就在一層樓。”沐陽悶聲道。
  “還是遠,我想一伸手就能抓到你,一轉頭就能看見你,翻個身就能抱住你。”他說著把她抱得更緊了,手臂也微微顫抖。“可我要熬上一夜才能見著你,按飛機一千公裏的時速來算,我跟你隔了十萬八千裏不止,你說是不是很遠?”
  沐陽偎在他胸口,一句話初聽時乍然驚訝,過了再細細體會,便如心像被裹了層蜜,又架上了酒精燈烘烤,漸漸地融了,化成了甜甜的糖水流到血管裏,她的身子都甜得酥麻了。
  甜蜜時她也未忘了雲舫的傷,直起身體,拉高他的睡衣,檢視他身上的傷。看著他胸口上貼的膏藥,心裏既疼又歉疚,手一抖一抖地撫上那膏藥,似乎一揭開,裏麵就是個黑黑的見不著底的窟窿,而且是她幹的――如果不是爸爸沒扶好他,也不會傷得這般重了。
  愛的時候便是這樣,小傷便緊張得如絕症一般,生怕好不了;若是恨著,便是快死了,也隻是作出個驚訝的表情,說一句――啊,想不到呢,想不到呢,沒想他死了啊。
  但愛著的時候也絕不去想恨著的事兒,即便是想,那也不會相信――絕不會相信自己那麽無情。
  “沒事兒,已經不痛了。”雲舫見她眼裏閃爍著愧疚而心疼的淚光,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如同享用一頓奢侈的大餐般,細細地品嚐,嚐到了美妙的滋味,便急不可耐的想一口吞下。
  靜得出奇的夜,他們自然是不敢發出聲響,偶爾一兩聲細碎的呻吟也是壓抑不住了才哼出聲來。這般的偷偷摸摸,卻使得兩人一直保持著極度亢奮的狀態,似乎怎麽也滿足不了。天快亮時,沐陽才開門探出頭,看了眼空空的走廊,赤足摸回自己房間。
  沐陽出去後,雲舫闔上眼便睡了個昏天暗地。醫生來的時候才醒了,被詢問了一些情況,確認無礙後,他才起床,與李家父子及簡玉清一同吃完早餐,又在院子裏隨處轉悠了會兒,十點鍾才見到從臥室出來的沐陽。
  年前的一天是要祭墳的,沐陽喝了點兒粥,一家人便出門要去墓區。臨車上前,一輛黑色尼桑駛進了小院子,車上下來個中年男人,站到李成輔麵前畢恭畢敬的,一口一聲老書記叫著。李成輔也笑容可掬地點頭,說道:“有份兒心意就行了,何必年年都來呢?”
  那人油光滿麵,笑時臉上堆起了條條油印子,他擺擺手道:“不不,過年了,我該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才行。”
  他說的是李成輔已過逝的妻子,沐陽的奶奶,前幾任電視台台長俞華玲。雲舫留意了那人幾分,衣著上等,沒估錯的話,這個人是――那人見了沐陽,渾濁的眼睛一亮,堆起笑道:“喲,陽陽回來了。”他轉眼看到旁邊的雲舫,臉色突變,隨即斂了驚乍,問道:“這位是――”
  欽顯對簡玉清使了個眼色,玉清忙笑了笑,插嘴道:“我說風華,先上車吧,到了墓區還得去鄉下祭祖宗呢,陽陽起得晚了,今天這時間怕還不夠用,天黑前得趕回來。”
  “那是,那是,看我就站著光顧聊天了,那你們走前麵,我在後麵跟著――陽陽要不坐叔叔的車,別去跟你爺爺擠了。”
  雲舫因為簡玉清刻意隱瞞他的身份有些不悅――不,是很不高興。因此,他倒是想跟個不認識的人同車,也不願意與這家人擠,他的手繞到沐陽背後,劃了個“OK”。沐陽怔了會兒,便點了點頭,跟李成輔說:“爺爺,我坐程叔的車。”
  “我正好也有事和風華聊,那就一同坐他的車吧――欽顯,你們走前麵。”
  欽顯聽了李成輔的話,鑽進車裏,在前麵開走了。雲舫和沐陽坐後麵,李成輔坐前排,一路上,他們都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在墓區上完香,沐陽見程風華離得遠,便拉了雲舫一起磕頭,也跟奶奶正式介紹了雲舫,站起來,正對上欽顯略含責備的目光,她低了頭,走到李成輔身邊,爾後拉著雲舫先離開了。到鄉下的每處墳前也如此,顯然是告訴父母,長輩那都交待過了,你們反對也沒用。
  回程途中,快進城時,程風華在一個工廠前停下,雲舫望著門邊大理石台上幾個斑剝的燙金大字――“荊楚製藥”,他神情一凜,隨即聽到李成輔蒼老的聲音:“進去轉轉吧。”
  李成輔負手走在前,程風華不緊不慢地跟著,雲舫和沐陽稍稍離得遠了些。將整個廠區大致轉了一遍,用了半個多小,沐陽向雲舫介紹,這家藥廠是爺爺任市委書記時,一手發展起來的,曾經是整個市的支柱產業,但因為盲目的擴大,又因管理不當,幾年後便已是資不抵債,成了空殼。
  雲舫似是留心地聽著,手卻悄然地攬上了她的肩,沐陽回神後衝他嫣然一笑,跳到他另一邊挽住他的胳膊說:“噯,我跟你說這些幹嘛,等明天吃過年夜飯後,我們家就該有很多人來拜年,到時我帶你去牧場玩。”
  “哦,好。”雲舫的視線投到遠處的兩人身上,又轉頭問沐陽:“爸媽為什麽不在你程叔麵前說明我跟你的關係?”
  沐陽臉色由紅轉白,低頭望了腳尖好一會兒才道:“他是我前男友的父親。”她微抬起臉,瞥了一眼雲舫,見他的臉色如常,便放心地道:“佳佳,韓悅,周亮,還有程江林,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韓悅和周亮的父母是這家國營藥廠的工人,程江林的父親是負責人,畢業後,我們先後都去了深圳――”
  “你就是因為前男友才去了深圳的?”雲舫忍了又忍,這句話還是出口了。
  沐陽心裏因他吃醋,又急又歡喜,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緊了。“你也看到了,像我家這種環境,別說我,就連程江林也是待不下去的。所以,我們當時都說好了,反正要離開這裏去一個城市。我不能說離家跟他全沒有一點關係,但大部份原因是出於我們幾個人的約定,還有就是――我想離開這裏,偶爾回家做趟客便好。”
  她說完垂下眸子又道:“雲舫,當初我選擇了離開家,便不能再向父母要到任何支持,過得是好是壞,全憑自己。在外麵一個人,吃那麽多苦我也能堅持下來,就是期望能遇到個理解我,愛護我,卻不管束我的人,要知道,我一生的勇氣都用在離家的那個決定上了,我――”
  她欲言又止,總不能對雲舫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父母是不能再依靠的,你千萬要對我好,在另一個城市得養著我,不至於某天活不下去時,還得厚著臉皮回來求父母收留。
  沐陽沒將話說出來,雲舫卻懂了,生存的艱難他比誰都了解,尤其是在一個收入與支出嚴重不平衡的城市裏,她需要個人給她衣食住行的安全感。他並不反感她這樣的想法,反而是很高興,她將後半輩子都押到他身上,他也覺得安全了――
  至少,她不會輕易地離開他,除非,她有比離家時更大的勇氣,但幾年現實生活的磨煉,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你可得抓緊點了。”雲舫用手撥開她額前的發絲,朝她挽著他胳膊的手呶呶嘴,示意她挽得更緊些。
  沐陽用勁兒將他的手臂往下一拉,使他彎了腰,兩人拉拉扯扯了好半天,直到李成輔和程風華走到他們跟前,前者的臉色深沉,後者的臉上呈現不悅,沐陽忙鬆開了手,雲舫也站直身體,兩人默契地背過身,往大門口走。
  年夜飯吃得毫無新意,台麵上菜色豐盛,酒是上好的酒,煙也是市麵上買不到的特供煙,整頓飯卻是冷清得隻聽得到筷子敲到碗盤的聲音。這兩年各個城市嚴禁燃放煙火,比起往年走在大街上,雪地上到處灑滿了鞭炮炸開的小紅紙屑,如今的辭舊迎新是靜悄悄的,仿佛中國人一下子變得內斂了,喜不外露起來。
  初一早上,李家便來了兩趟客。一是年年都撿著初一來拜訪李成輔的政府官員,二是欽顯的下屬。分別都帶了自己家的孩子,這一碰到,少不了的寒喧客氣,兩個驕氣的孩子也在屋裏鬧騰,時不時就聽到大人裝模作樣的喝斥聲。沐陽吃完早飯,便向欽顯要了輛車,和雲舫直奔想念了許久的牧場。
  新年伊始,倒是個好天氣,晨間的白霧散盡了,淡藍的天上飄著幾大片雲,蓬鬆厚實如剛彈出的棉絮,寒風中緩緩聚攏,給天遮了個嚴實。
  車行了半小時到達牧場,與以往雲舫所見的牧場不同,圍牆裏麵並沒有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而是被樹林子分隔成了好幾塊兒,從高處看像是個方方正正的“曲”字。
  一個拎著桶的工作人員見到沐陽便咧開嘴笑了,然後衝遠處一個往本子上記錄的人吆喝,那人轉過身,雲舫見他五十歲上下,興許他沒這麽老,但臉上被風霜刻下了重重的痕跡,不得不疑心這人是否一生都是勞碌的,他穿著一件像工作服的土藍色夾克,腳上蹬著膠筒靴,將小本子收了放進衣內的口袋裏,便大步朝這邊走了來。
  “陽陽回來了?”他走到兩人麵前,邊說邊笑,這是雲舫來這裏後見過的最真誠的笑容,隻幾秒鍾,他便對這個人有了幾分好感。
  “嗯,剛回來,林叔還是不回家過年?”沐陽也笑著回道。
  “不回,你嬸嬸和弟弟都來這兒了,剛吃過飯,你應該是在家裏吃了才過來的吧?”他保持著笑,又道:“別說你大過年的跑來我這裏要頓飯吃啊。”
  “今天還就是來找您要這頓飯吃的,我們會玩的比較晚,中午大概就留這兒吃飯了,可以不?”
  “那有什麽問題。”林叔哈哈一笑,手按著沐陽的頭,才注意到旁邊的雲舫,他眨了眨眼道:“這是男朋友?”
  “嗯,我帶他來看看‘逐鹿’。”
  “那是現在去看,還是進屋裏烤會兒火了再去?”
  沐陽轉頭問雲舫:“你冷嗎?”
  雲舫搖搖頭,沐陽便道:“那就現在去吧。”
  “先說好,你別待會兒又哭啊,哦――有男朋友在,哭了也不要緊。”林叔打趣的說,剛背過身,就遭了沐陽一個白眼。
  雲舫見到了沐陽常與他提起的‘逐鹿’,是一匹深棕的瘦馬,半死不活地趴在馬廄裏,從它的體形上能依稀看出當年的矯鍵,隻不過,如今它的頭垂得低低的,用溫漉漉的鼻子拱著麵前那堆幹草,這似乎是它唯一能做的事,看起來孤獨又淒涼,讓人於心不忍。
  沐陽還沒走到它跟前,眼睛便開始模糊了,雲舫倒也細心,一路牽著她,手也握得很緊,大拇指輕輕捏著她的手心,嘴裏說著:“別難過,別難過。”
  他就隻會這般安慰人,若是可以,他倒想說,再難過也無濟於事,但這話是不能說的,他也不懂這主人與馬的感情,所以,隔靴騷癢的哄她兩句還不至於講錯話,而反傷到她的心。
  林叔牽了匹黑馬來,沐陽把外麵的大衣脫了遞給雲舫,便一踩馬蹬翻上了馬背。強勁的風從天邊吹來,過了林子,減弱了大半,隻嗚嗚在耳邊響著,沐陽雙腿一蹬,便往林子裏飛馳而去,雲舫站在高處,林叔在旁邊說道:“你不擔心她?”
  雲舫的視線仍是跟隨著沐陽,嘴裏說道:“擔心。”見沐陽已經安然地出了林子,他才側頭看向林叔。“不能因為擔心,就阻止她。”
  林叔笑道:“陽陽大學畢業時回來這裏,一起來的還有程總的兒子,就因為她騎馬,吵了兩天,吵到江林丟下她先離開才罷休。”
  “這種架吵得沒意義。”雲舫輕描淡寫地說:“她的性子倔,你由著她,她倒還有分寸些,喏――你看,她已經回來了。”
  林叔望著在馬背上俯下身的沐陽,指著她身後的林子說:“穿過那片林子有個天然湖,再遠些就是藥材基地,風景不錯,你讓陽陽帶你去走走。”這時沐陽已經到他們身前,下了馬。林叔接過她遞來的韁繩,交待道:“十二點回來吃飯,我讓你嬸給你們烤個羊腿。”
  沐陽笑著說好,挽了雲舫往坡下走。林子裏栽植了很多鬆樹,枯黃的鬆針鋪在小徑上,踩著發出“吱吱啞啞”的響聲,少部份的樹禿了,但林子裏仍有許多四季長青的樹木,枝葉繁茂,似綠色的雲層籠罩在他們的頭頂,沐陽指著樹跟雲舫說:這是杜仲,是藥材,往前走有一大片人工種植的;橢圓形葉子的是香果樹;那一小片是水杉,是極為少見的――
  出了林子,就如林叔所說的,是一個寶石藍的天然湖,浩然連到另一座山去,湖麵上起了薄霧,輕輕鳧鳧地飄浮,沿著湖邊往前,是雲舫一直想看看的藥材基地,但許多的藥他並不認識,隻得問沐陽。
  “這是黃連,前麵還有黨參,當歸,和一些其他的藥材。”沐陽指著棚架下的綠苗說:“這周圍就是一個藥庫,也是因為藥材資源豐富,所以才建了昨天你去的那個藥廠,隻可惜――”沐陽轉頭看了眼望著遠處出神的雲舫,又道:“如今這些資源都往外輸出了,並沒有給當地人帶來更大的經濟效益。”
  雲舫隻聽著,並不答話,兩人挽著手繼續在周圍散步,淡淡的霧氣帶著雨水的味道,踩著鬆軟的泥土路,透過樹林,寶石般的湖若隱若現。
  “多漂亮的地方,隻可惜養在深閨無人識。”雲舫尋到一棵樹倚著,把沐陽拉到身前,將她的兩隻冰冷的手湊到嘴邊用熱氣嗬暖了,才放到自己口袋裏。
  “我也常這樣想,不過,若是知道的人多了,這地方大概也不能保持原貌,所以,有得必有所失吧。”
  “我要是你,出生就在這兒,一定不舍得離開這裏的。”
  “其實都是你第一次來的緣故,像我跟佳佳,對這地方熟悉透了,一草一木都仿佛是應該長在那地方的,倒也不覺得稀罕。”
  “我承認你說得對,但你不能否認,跟我說這話的時候,你是自豪的,因為我稀罕的正是你厭倦了的。”
  “你這話說得沒道理,就像一個吃慣山餐海味的富翁,偶爾吃到餐野菜,總不會因為野菜好吃,便去羨慕一個天天隻能吃野菜的窮人吧?而那個窮人更沒有什麽值得自豪的了。”
  “怎麽沒有可以自豪的,能讓人羨慕,哪怕隻有一分鍾也是可以自豪的,更何況,你也很喜歡這裏,不然,怎麽會帶我來?”
  他盯著她的眼睛,並等著她點頭確認,但沐陽卻搖了搖頭道:“帶你來這裏,隻是因為我說過哪天要騎馬給你看的,但你已經忘了。”
  “誰心上心下啦?”沐陽反唇相譏。“看你這麽急著要去登記,心上心下的怕不是你,哎,你是不是擔心我跑了?”
  “看你是為什麽跑。”雲舫躺平後說。“你要是跟別的男人跑了,我才不擔那份兒心;要是我把你給氣跑的,別說擔心了,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你給追回來。”
  “真的?”沐陽轉頭望著他。
  “真的。”雲舫說。“你不相信的話,要我發誓也可以。”
  “不用了,我相信你,但你還是不要把我氣跑了,我不想無家可歸。”沐陽說著抱緊了他,雲舫也自然地回應了,以手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含糊地說道:“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隻要你不離開。”
  雲舫怔愣了會兒,想起她參加公司活動時打給他的那電話,記得當時有人來了,她便匆忙地掛掉了線,他猜測來的那人應該是介桓,於是道:“怎麽會不記得?那時你正說得開心,可有人來了你就掛了電話。”
  沐陽也想到了介桓,連帶地想起那晚的吻,她的臉微微一紅,不自在地低下頭,小聲道:“哪來的人,哦――我都快忘了。”
  雲舫看她的反應便知自己猜準了,免不了的又呷了醋,說出的話也霸道:“那些不該記的是要忘了。”他藏在口袋裏的手摸著她的戒指,又道:“有些人或許比我會討你歡心,但那些人不一定是實實在在愛你的,記得你跟我訂了婚,可不能三心二意的。”
  沐陽聽他的語氣,像是她出軌已是即定的事實一般,劈頭便來一頓指責,別說她壓根兒沒想過要給別人機會,就是有,在如今這個社會,女人騎驢找馬的比比皆是,她一心一意地跟了他,長輩都見過了,他倒還有疙瘩,這男人的氣量也未免太小了些。
  冤枉歸冤枉,女人嘛,但凡男人為她吃醋心裏總是有些虛榮的,她憑白受冤的怒氣被虛榮給壓了下去,反倒為了自己的良好品行解釋起來:“我怎麽會是那種人,當我真是嫁不出去了,是個男人都要給個機會的麽?哦――你心裏大約就是這樣想的,哎,原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好好,你把戒指拿回去,別讓我這種女人糟踐了你――”
  原本是想為自己辯解,所以指責雲舫看低她,但說到後麵,連她自己也有幾分相信,雲舫是真的看低她了,將她視為一個隨便的女人。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委屈,揣在他口袋裏的手也退了出來,掉了兩滴眼淚,便要去拔手上的戒指。
  雲舫這才慌了,她還沒嫁給他,若是因絆嘴節外生枝,弄不好她一氣之下真要給別人機會呢。見她哭著拔戒指,他笨拙地給她擦眼淚,這一擦,她的眼淚倒更多了,抹也抹不淨,隻好用嘴去吻她,仔細地吻掉她臉上的淚珠。他心裏憐惜她為自己哭,直罵自己混,大過年的討了個不吉利。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偏偏要曲解,我要是把你想像成那種人,還會跟你求婚麽?”他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哭了,便捧著她的臉說:“別哭了,以後不許你再這樣想,嗯?”
  沐陽用手背揩著眼淚,胡亂地點著頭,雲舫又說:“你看,過年頭一天就哭,你是想哭到年尾去啊?”
  沐陽聞言破涕而笑,吱吱地笑出聲來。“誰那麽傷心,從年頭哭到年尾,那倒是省了水了。”她抓起雲舫的手,瞥了眼腕表,頓時驚叫道:“哎呀,都十二點半了,林叔一定等著我們,快回去吧。”
  他們跑出林子,一路上追逐嬉鬧,偶爾也捉住一隻小羊,拎著羊耳朵撓對方的臉。護犢的母羊過來了,沐陽就揪著兩隻角拖著羊去撞雲舫,雲舫閃個身繞到她後方抱起她,拋得高高的,再轉上幾圈兒,轉得她昏頭告饒了,才放她下地。沐陽頭暈得站也站不穩了,雲舫隻好背著她回到飯堂。
  林叔、林嬸和十二歲的孩子圍著暖爐坐著,一些與沐陽相熟的員工見他們進來,便取笑沐陽道:“就知道你們兩孩子不願意回來,陽陽是想跟男朋友單獨處著,我們這些叔叔嬸嬸都是煞風景的。”
  沐陽從雲舫身上跳下來,紅彤彤的臉露出一個大方的笑,拉著雲舫挨著他們在矮凳上坐下,跟眾人扮了個鬼臉,手快地從羊腿下撕下一塊肉來,分給雲舫一半,也往自己嘴裏喂,滿足了口食之欲,才得空跟眾人道:“沒見過這樣取笑晚輩的長輩,是不是因我要了頓飯吃就有意見了?切,林嬸兒都沒說什麽,你們倒小氣起來了。”
  她說著湊過臉往林嬸肩上擦了擦,像隻流浪狗尋了個主人般,要她給自己出頭。林嬸兒不善言語,一逕慈愛地笑著,林叔給各人碗裏都斟上了燙溫的酒,跟她和雲舫道:“隻要是你陽陽來,這牧場怎麽也管得起你的飯,別說是一頓,你就常年在這兒住下,也餓不著你,大夥兒說是吧?”
  “是是是,不但有飯,酒和肉也有,這酒今天你們兩都得喝。”大夥兒異口同聲地說,也端起了碗。
  雲舫見勢也知這酒必喝不可,他雖不喜酒,卻也覺得在此喝上一次倒可以圖個痛快。他聞著醇香的酒,豪爽地倒進嘴裏。桌上的菜都是些平常少見的,大約是這牧場還有地,種了些他沒吃過的菜,使他新奇了一番,盤裏的炒青菜嫩綠得仿佛隻在水裏浸了一浸,再澆上油一般新鮮;牛肉幹是林嬸兒自己做的,沐陽說那是她的拿手下酒菜,口感獨特;最饞人的便是羊腿了,烤得外焦裏嫩,嚼著滿是孜然的香味。
  更可愛的是這些人,興許是沒有接觸過城市裏的傾軋,淳樸得隻會說些玩笑話,或是一個勁兒地嚷著要拚酒,他們不談時事,不講生意經,閑談也隻說牧場裏羊和馬鬧出的一些好笑的事兒。雲舫徹底放鬆了,還沒吃到一半,他已算不出自己被灌下了多少酒,但仍是心甘情願的喝。
  一頓飯吃到了下午三四點去,雲舫這一生裝醉過數次,真醉怕是隻有這一回,放心大膽地使自己醉了,以至於他橫倒在沐陽腿上時,嘴裏還含著一口酒,費了些力才咽下去。
  林叔將雲舫扶到招待所的客房裏,屋裏沒有空調,便叫人燒了盆炭火端進來.沐陽給窗戶開了個縫,感覺有些睏了,便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說明雲舫喝醉了,也許晚上趕不回去。玉清隻交待了句“如果晚上能醒過來,就一定要趕回去”,隨即掛了電話,向丈夫與公公報告去了。
  沐陽挨著雲舫睡下,一覺直到晚上八點鍾方醒。
  雲舫比她先醒來,手支著頭看她的睡臉,也是隻有在這地方,她才睡得這般酣沉,以往他隻覺得她是個再普通不過,卻令人安心的女孩兒,他甚至以為她的可取之處便也僅止於此。然而,今天才知,他是不了解她的。特殊的環境便能發掘出某個人的優點,如音樂家必須是要在音樂殿堂裏,文學家在圖書館,考古專家在遺址古跡,而他,則隻能在商場上,或是在一個大都市才能遊刃有餘,在這種地方,幾碗酒便可以摞倒他,偏偏未婚妻卻是適合這裏的,隻有在這裏才見識得到她的爽朗與灑脫。
  她所擁有的那種毫不掩飾的真,使他迷得七葷八素。
  或許,人對於自己缺少的東西,總是很入迷的。
  “咦,你已經醒了?”沐陽打了個嗬欠,眯著眼睛問他。
  “嗯――”他收起遐思,半坐起身,靠著床架子道:“剛醒,喝多了,頭還有些痛。”
  “那就再睡會兒吧,我給媽媽打了電話,說今晚不回去了。”
  雲舫聞言心裏捺不住地興奮,能夠躲開那家庭一天,便似收獲了大便宜一般難得,正如平日裏賺再多的錢,卻不如一筆偏財帶給人那樣多的驚喜。
  “那太好了,晚上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他說著便低頭要去吻她。
  沐陽躲開了,臉上不勝嬌羞,捏著他的臉嗔怪道:“你說你腦子裏怎麽能盡想這些東西?”她掀開被子下了床,炭火已經熄了,盆裏裝的是沒有溫度的白灰。窗外的風吹進來,她受了冷又蜷回床上,哆嗦了會兒才道:“再暖一會兒,暖會兒了去食堂找吃的,他們應該給我們留了菜――吃完了,我們就在被窩裏聊天好不好?”
  雲舫當然說好,但,是不是隻聊天,這就說不好了。
  吃完飯後,雲舫用鏟子取了些燒紅的炭芯,沐陽提了一袋炭,便一同回到房間裏,床邊燃起了炭火,他們裹在被子裏,望著漆黑的窗外,聊起了天南地北。
  屋子裏暖烘烘的,相互依偎著,似乎這樣的時刻很漫長,漫長到他們覺得一生都會是這個樣子,甚至以為天不會亮,而他們的話題,也永遠不會結束。
  初二晚飯時分,樂不思蜀的兩人才回到城裏。恰好程風華也選到這天來拜年。吃飯時圍了一張餐桌,程風華善意地向雲舫敬酒,他的態度轉令雲舫和在座的大吃一驚。沐陽心裏倒有些譜,除夕和韓悅通電話時得知程江林隻買到了初一的機票,也就是昨天到家,應該還帶了女朋友一同回來。程風華明白兩家不可能聯姻,麵子上與半個李家人的雲舫自然是要和和氣氣的。
  對雲舫轉變態度的也不是程風華一人。自兩人回家後,欽顯夫婦並未責怪他們晚歸,而李成輔也沒有時刻地留神雲舫,吃飯時還問了他公司的一些情況,不若初來兩天那般的輕忽怠慢。
  “昨天雲舫才喝醉,今天就不要你多喝了。這杯喝完就行。”欽顯給雲舫的杯裏斟上酒,示意是最後一杯。
  雲舫忙站起身,說道:“謝謝――”他因為不知道如何稱呼犯了難,眼睛望著欽顯,倒忘了下麵該說什麽。
  李成輔用手指撥著酒杯,似是責備雲舫道:“愣著幹什麽?你爸給你倒了酒,還不快喝了。”
  這一句話便肯定了雲舫的身份。沐陽先呆了呆,簡玉清看她的時候,她又帶著幾分羞澀地笑了。雲舫也感到好笑,他倒是能理解李家為什麽不遺餘力地幫助於慶耀。但凡是他們欠過的,必定還上。想到這裏,他便慶幸那晚的決定,若不是佯作醉死般的從樓上摔下來,這家人一定是信不過他的。
  他端起酒杯,回敬了欽顯,並說道:“應該是我敬您才對。”欽顯笑了笑,滿意地把酒喝了。雲舫又給自己和李成輔的酒杯倒滿酒,雙手捧到李成輔麵前道:“承爸爸關心,但這杯敬爺爺的酒是不能少的。”
  李成輔眼裏流露出一絲讚賞,爽快地喝了酒。雲舫挨次敬了簡玉清和程風華,這才讓保姆收了酒杯。屋裏唯一的客人程風華不禁在心裏暗歎,太會做人了,自家那個不成材的怎麽比得上人家。
  欽顯與李成輔對現代網絡遊戲知之甚少,該問的該過後,便無話可說了。此時,程風華談起了‘荊楚藥業’。大過年的談一個快倒閉的企業,李成輔的臉上愁雲密布,欽顯也不再高談論闊了,程風華自知煞了風景,說了幾分鍾便閉了口。
  李成輔自飲了一口酒後,看了眼沉默的雲舫,突然開口問道:“說說你的看法?”
  雲舫神情一凜,隨即拿下了眼鏡,低頭借以掩飾自己的表情。他明白這個時候不能說得太在理,幾句話切到實處,必然會被懷疑。
  “我想根本問題在於品牌宣傳這一環節,引進戰略投資應該可行。”
  他的話尾一收,便看向眾人。李成輔的表情平靜,欽顯有幾分失望,程風華有些沉不住氣地道:“這個還需要說麽?慶耀早前就與我談過了,但荊楚藥業是國有企業,這樣一來,豈不變成私營的了?”
  雲舫心想,道理上說得那麽好聽,也沒見你保住國有財產?但他麵上仍是和氣謙恭地道:“您說得對,是我欠缺考慮了。”
  李成輔驀地抬起臉,雙眼炯炯地盯著他,盯得雲舫心裏開始發毛了,他才移開了眼光,跟程風華道:“都是隨便聊聊,我已經退休了,這些事情也輪不到我來發愁,喝酒吧。”
  雲舫的酒杯已經收了,喝酒不關他的事兒,但他倒是想喝酒。於慶耀說得沒錯,這隻老狐狸,從一開始就下套,若是自己不回答則是心裏有鬼,若是回答得不夠水準,那是刻意掩飾,無論他怎麽說,李成輔都會這麽一句,立刻與此事撇清關係,徹底絕了他的念頭。
  他不知道李成輔是從哪裏瞧出了破綻,是否他已經知道自己---想到這裏,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心道:他又不是萬事通曉的神,頂多是出於多疑,試探並警告自己罷了。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他還得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得兼顧沐陽,省得沒用心聽她說的話,答非所問,更引來李成輔的注意。程風華吃完酒後便離開了,簡玉清收拾餐桌,李成輔習慣晚飯後看書,趁他去散步時,沐陽忙去書房先開了暖氣,又將茶泡好了才下樓陪簡玉清看電視。
  雲舫還因吃飯時那句話坐立不安,兩母女說說笑笑他懶得去聽,欽顯用布擦著一把氣槍,並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雲舫說起打獵的經曆,雲舫表示欽佩,欽顯哈哈大笑,說選個時間帶你一起去。
  雲舫的心情剛放鬆了些,去外麵散步的李成輔便背著手進屋了,他脫了外套,麵前門外輕輕抖著還未化掉的雪。雲舫以手挑了窗簾子往外看,天黑盡了,不知何時下起了雪,簌簌的像是黑板上落下來的粉筆灰,墊在地上薄薄的一層。
  “咦,下雪了。”沐陽的聲音突然冒出來,雲舫轉頭時,她已經跪在沙發上,滿臉驚喜得快貼到玻璃了。
  “是啊,今年的第一場雪哪!”簡玉清也側首望著窗外。
  雲舫隻得為這兩母女打著簾子,方便她們欣賞。回過頭看屋裏,欽顯停下擦獵槍的手,以一種估測的目光看著飄落的雪花,興許他是在想,下雪了動物覓食便難,是打獵的好天氣。李成輔拎著外衣經過沙發旁邊時,睨了雲舫一眼,便道:“你跟我上來。”
  這道命令使得雲舫又心上心下了,他收回手,簾子從沐陽的頭上落下來,遮了她半身。他起身跟在李成輔後麵,緊攥手心,渾身發冷得像是大冬天淌進一條河裏,前麵的水是深是淺尚不清楚,或許淌了過去才知水隻過膝,是白擔憂了一場;亦或是猶不知水深淺,摸著過河,倒撿到了寶;還有的可能便是直接沒了頂,再無出頭之日。
  書房裏早燃起了檀香,李成輔在沙發上坐下,手指著旁邊的沙發跟雲舫示意。雲舫坐的地方正擱了柚木香盒,一縷幽煙飄拂,滿室的古濃香。雲舫又驚似喜還懼的複雜心情,聞這香味隻覺刺鼻,加之李成輔坐在旁邊閑適地倒茶,他心裏越發地沒底了。
  端起李成輔泡給他的茶,小抿了一口,味苦而甘。屋裏過於靜,香氣繚繞,漸漸地,他的心緒也寧靜了,見李成輔手交叉擱在扶手上,便放下茶杯,靜待長輩開口。
  “你來了這些天,也沒怎麽周到地招待你,換成別人,或許早離開了,你是為什麽還留下?”李成輔手指敲了敲桌麵,又道:“你要說是為了陽陽,這種話大可不必出口,現在的年輕人哪還會再顧及老年人的想法,以你的經濟實力,並不必為了我們這些家人而委屈。”
  雲舫心裏一緊,隨即恍然地意識到,破綻就是自己掩飾得完美,無可挑剔,反倒讓人生了疑。他被李成輔的眼光盯得恍恍惚惚,隻覺得藏無可藏。事情再清楚不過,從進入這個家開始,不,或許更早,早在於慶耀告訴他與沐陽交往時,李成輔便已經留意他了。
  “慶耀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所以與你合作,即使我相信這是巧合,那麽,你這般聰明的一個人,短時間內聲名鵲起,會糊塗得連女朋友家是什麽背景,會給你帶來什麽好處也不曉得麽?”李成輔的眼神帶著幾分嚴厲,又道:“而你缺什麽,需要什麽,我一個外人都清楚,你不至於糊塗罷?”
  雲舫頓時方寸大亂。他再明白不過了,還沒有進這個家開始,李成輔給他預備好了精心的圈套,真真假假,使他無論怎麽做,終會將自己的目的曝光於人前。倏地,他想起於慶耀說過,在沐陽的爺爺麵前別想著耍心計。他隻恨明白得太晚,此次不但計劃可能流產,興許連沐陽都要失去了。
  想到沐陽,他自亂陣腳地低下頭,這麽做有兩個好處,一來避開了李成輔逼視的目光;二來,他的大腦也在飛速地運轉,低頭以防自己的心思泄漏。
  傾刻,他又抬起頭來,麵帶微笑道:“我缺一個穩固的社會地位,一個能持久發展的企業背景,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對此,我不必跟爺爺隱瞞,但您認為---我就一定是因為這個目的才來的麽?”
  李成輔因他的反問麵色一滯,將茶擱到台麵兒上後,轉回頭望著窗戶道:“我雖然從政,但商業還是了解一些的。以你目前的資產,不可能做得到,即便是幾年後,也不可能盲目地投身進一個新的行業,你來的目的不是跟那些人一樣,為了‘荊楚藥業’?”
  被揭穿的雲舫略感到局促,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鏡,竭力平靜地道:“您可以說我別有居心,但您也應該明白,想要‘荊楚藥業’與沐陽沒有直接的關係。或許,作為您的孫女婿,這個身份要拿下‘荊楚藥業’並非難事兒,無論您相不相信,隻是順便,與沐陽回家,見過她的親人,得到你們的許可才是主要的目的。”
  他的話虛虛實實,將全盤否定懷疑他的李成輔思緒擾亂,使得李成輔半信半疑後,他又以退為進道:“沐陽是個孝順的女孩子,沒有你們的肯定,她也不會和我交往,雖然我們已經同正式的夫妻----”他戲劇性地撂了個半句話,見李成輔的臉色鐵青。便將上衣的拉鏈拉低,下巴埋到衣領子裏,消沉地嗬出一口氣,用一種很難過的語氣道:“你們若是不相信,我明天一早會離開。”他有氣無力地站起身,手撐著身後的牆壁,失魂落魄地道:“隻希望您什麽都不要告訴她,她將往後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一旦希望破滅,那太殘忍了。”
  他將門拉了一條縫隙,走廊上冰冷的空氣溜進屋裏,身後傳來了李成輔的冰冷的聲音:“你說她將往後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巧妙地折過身,背靠著門,對李成輔無一絲懼意地指責道:“看看你們的家庭,她開開心心地帶了男朋友回家,你們卻隻顧著揭穿我,對她在外地的生活工作不聞不問。你們以為她怎麽會選上我?因為這唯一的家不是她的依恃,她隻能盲目的找一個適合的人,成為她新的依靠。”他一口氣說完,頓了頓又道:“天底下多少父母不是在兒女成人後,便如同分家一般,即使女兒生活不下去,也拉不下臉皮來求你們幫助,你們知道是什麽原因麽?”
  李成輔依舊凝思不語,雲舫接著道:“因為你們是長輩,你們對他們有太多的要求,一旦他們達不到你們的要求,還有臉還回來求你們這些長輩幫助麽?”
  “也許我說這些話,你們覺得我不孝順,你們辛苦地將孩子養大,送他們讀書學知識,然後就該他們回報了。但不是每個人都能一帆風順的,當他們在外地吃苦受委屈,電話裏卻是報喜不報憂,不管心裏是不是難過得要哭出來,你們打來電話,他們也得強裝平靜,他們也是人,不是神一般的什麽事都能做好----”他神情激動地說著,見李成輔仍未答話,便繼續道:“我能體會沐陽的心情,所以,我也知道自己的責任,當一個使你們麵上有光的女婿,做一個使她衣食不愁的丈夫,這是她要的婚姻,我就給她。”
  他說完轉身出了門,餘李成輔一人坐在陰影裏,煙霧瀟瀟,升到半空,便飄忽的不見蹤影,隻留下一股嗆得人幾欲流淚的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
  ‘荊楚藥業’是十年前李成輔還在位時成立的,當時員工總共才兩百來人,是本市唯一一家開發,生產銷售為一體的醫藥生產企業。得天獨厚的藥材資源,及政府的大力扶持,企業不斷擴展,一度成為整個市的經濟支柱、省內的明星企業。然而,李成輔調至省裏後,繼任者急於樹立政績,剛穩固的‘荊楚藥業’不斷地撥款造橋修路,又因沒有科學先進的管理方式,官僚化的作風,使得企業的銷售渠道僅止於省內各家醫院,忽視了品牌化戰略。不久,省內無數醫藥企業的崛起,‘荊楚藥業’的官僚化作風使得醫院轉向與其他產業合作,而政府對此並不加以重視,為了政績,終使這家企業被掏空。
  那一任書記因貪汙入獄後,新上任的是李成輔的舊部,上任的頭一個月便大力整頓‘荊楚藥業’,在沒有新血注入的情況下,將原先的管理者紛紛撤掉,苟延殘喘的藥廠去除了腐爛的重要器官,卻沒得替換,正式成為一個無法救治的空殼。
  李成輔退休回到市裏,看著自己一手捧出來的明星企業,經過幾年已是滿身瘡痍,心痛之餘,亦無能為力。
  誰都明白‘荊楚藥業’最終隻能走向破產拍賣的一途,因此,周邊的企業聞風而來,現任市長,市委書記都是李成輔提拔的,故而找他尋門路的人不在少數,都被他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打發了。
  雲舫早將消息打探得清楚,也深知李家是大樹底下好乘涼,若以李成輔孫女婿的身份,‘荊楚藥業’得來易如反掌。又因他的資金遠遠不夠,銀行,稅務,工商各處阻礙,憑借李成輔便能綠燈大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沐陽對自己的家庭避之不及,然而對於雲舫來說,卻是財色兼收,再好沒有的事了。
  李成輔防他是必然,欽顯為本市國土局局長,這樣的家庭,若是不防雲舫倒說不過去了,故此,雲舫決定這次與沐陽回家,無論他們擺出多大的架子,也要忍吞下來,給他們以在乎沐陽的表象。
  事實上,雲舫一直不認為沐陽愛他,當然,他對沐陽也如此,說愛不是,說喜歡又更深了些。沐陽出身於傳統的家庭,是做妻子最好的人選,所以,他能真心待她一輩子,不花天酒地。
  他是想不到來到這裏,讓他看到的竟然是沐陽孤獨,一種從小到大都被人表麵寵著,表麵愛著,內心卻被禁錮著的孤獨,她有朋友,無論是韓悅還是王路佳,成長的環境卻不容許她信任外人,當家人不能給她支持,外人不能全心信任時,她隻能給自己找個家人。
  雲舫最初因此而反感,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他不相信感情,應該說他早在繁華的大都市裏失去了愛的機能。任何感情都被視作等價交換,他給別人一顆樹苗,某天便要將樹幹,枝葉,果實一並拿回來。
  這是他的生存原則,但這次他隻能賭了,並沒有多少勝算。與李成輔談話時,他不敢直視,因此,李成輔信他與否,他也揣測不出。
  到底是自己過於年輕,與李成輔這種在爾虞我詐中存活下來的人精比,他就如同跟大人吹牛的小孩子,顯得無比地傻,而且可笑。
  他以為他首先擔心的會是失去“荊楚藥業”,繼而再想出應對的辦法。但從書房出來後,他滿腦子都是沐陽,一個就要與他共度一生,卻可能在天明前便要形同陌路的未婚妻。他還想到了王介桓,當自己離開後,沐陽沒理由不選擇王介桓成為新的依靠。
  他心亂如麻,這樣的感情本是不值得留戀的,越這般想,他的頭硬是一乍一乍地疼。胸口也難過得如同被挖了個大洞,冷嗖嗖的風刮了過去,又“呼”地穿了回來,在胸腹裏絞成一個漩渦,好不容易平靜了,胸口那裏隻剩個空空的大洞,什麽也沒有了。
  他無法從容自如。機械地走到客廳,一眼望見跟簡玉清說笑的沐陽,那道漩渦去而複返,旋扭著撞擊他的胸口。望著那張笑臉,他突然生出一股疲倦的厭惡感,隻想卸下包袱,埋到她的胸口好好休息一陣子。從來沒有過的,他從心理上需要她,或者說想需要任何一個人。
  不知怎的,他斂起了所有的虛假,露出一張再誠實不過的麵孔,幾步走到沐陽麵前,也不顧旁邊的簡玉清,帶沐陽跑出了家門。
  屋外下著好大的雪,他牽著她,一逕地往前跑,耳邊傳來她的驚呼聲,他的臉上有些濕潤,雪花飛進他的眼睛裏,冰冷的刺痛使他流出了眼淚。
  他僵硬地回頭,發現她腳上穿著棉鞋,忙蹲下身,背著她繼續跑。
  如是發泄般的,他迎著雪花跑得飛快,耳邊是鼓蓬的風聲,一陣一陣的,他感到一切都極不真實,如同沉進了旋渦裏,昏頭昏腦的。他跑過了別人家的門口,跑過一排落了葉子的楊樹,跑過筆直的電線杆,跑過一座大橋,跑過市區繁華的商業街,終於,他在江邊停了下來---前麵沒路了。
  在橋底下將她放下來,他緊緊地抱著她,昏寂的燈光下,他咬緊了唇,身體許是因為激動,抑或是冷的關係,他一瞬瞬地發抖。抱了她好一會兒,才發現她隻穿了一件毛衣,忙脫下西裝來,將她包裹得嚴實,隻給她露出一雙疑惑的眼睛。
  “冷嗎?”他問。
  沐陽望了他片刻,一雙晶亮的眼睛笑彎了道:“別人都是先問女朋友冷不冷,然後才脫下衣服,哪有你這樣反著來的?如果我還說冷,你是不是要把毛衣也脫了披給我?”
  雲舫不知是因為發泄過了,還是因為她笑了,心情突然變好了,他笑道:“你要是還冷,我會脫了給你的。”
  沐陽忙搖著頭道:“不不,不冷了---對了,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啊?”
  “沒事啊。”雲舫也搖著頭笑:“哪有什麽事。”
  “那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地把我拖出來,還跑得那麽快?”
  一陣風吹過來,雲舫打了個寒戰,顫著嗓子道:“突然就想瘋一下,嗬---你覺得我發神經吧?”
  “發神經還不至於,倒是有些---”沐陽歪頭想了一下才道:“有些浪漫。”
  雲舫心裏越發地激動了,風刮他渾身顫抖,他沒想到浪漫在她心裏就是做些沒頭沒腦的事,與他從前以為的那些燭光、禮物驚喜大相徑庭。他意識到自己該珍惜懷裏的這個女人,一旦失去可能會是永遠的遺憾。
  “嗬嗬---”他那被風刮出傷痕的臉傻笑著。“你看,我這人真沒趣,想出的浪漫也沒什麽新意。”
  沐陽搖頭的幅度更大了,眼神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種刻意去浪漫的人,今天你這樣,一定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雲舫怔了怔,望著黑沉沉的江水,他蹙眉道:“下午公司員工打電話來,出了一些問題,我明天可能要趕回去。”
  “嚴重嗎?”
  “現在還不知道,或許待會兒我們回家時已經解決了,如果很棘手的話,我就先走,你在家玩兩天了再去。”
  “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還是在家多玩兩天吧,大過年的,回那個清冷的城市做什麽?”他盯著她思索了半晌又道:“沐陽,凡事你都要記住,在這個世上,隻能靠自己。”
  “什麽意思?”沐陽呆呆地問。
  “人是相互依存的,當你想著依靠別人時,同樣的,你也得付出某些東西讓別人依靠才行。”
  “我有可以讓你依靠的嗎?”她怯懦又不安地問。
  “有,當然有。”雲舫頓了頓道:“一個男人最需要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來依靠。”
  “善解人意,你是說我?”沐陽有些高興了。
  雲舫點點頭,又道:“但你還要堅強些,有時候,你太脆弱了。”
  沐陽的笑凍結在嘴角。“脆弱就是不怎麽穩當的依靠是麽?”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雲舫不知道該如何啟口,或者,他不願意給她打預防針,寧願她就是那麽脆弱,脆弱得隻能依賴他。“我的意思是,不管我以後還能不能照顧你,你都要堅強地照顧好自己。”
  他見沐陽的眼睛裏泛起了淚光,用手指刷過她的睫毛,誠懇地道:“當然,如果我夠資格照顧你,一定會使你幸福。”
  “我們---不是要結婚了?你為什麽還跟我說這些?”沐陽的神情愈加不安了,她拽著他的袖子不由自主地搖晃。
  雲舫擠出一個笑,安撫地拍拍她的臉說:“隻是跟你講些道理,聽了總是沒錯的,你別多想了。”他的手略一使力,將她拉回懷裏,吻著她耳畔的發,溫柔地道:“很冷了,回去吧。”
  很夜了,郊區攔不到出租車,雪地上一道道被車軲轆軋過的痕跡,他們踩著厚厚的雪,“咕茲,咕茲”地往回走。路燈亮著幽暗的光,走進市區裏,竟然看到一家夜宵攤還未收檔。雲舫看了眼那綠色的棚子,四周用三色布圍住,裏麵隻有幾張空桌,大過年的,生意很清淡。
  “要不要吃點東西再回去?”他問沐陽。
  沐陽點點頭,兩人進到裏麵,店老板與老板娘忙過來招呼,老板娘領他們到一個火爐邊坐下。這家店是專吃鐵板燒的,沒有菜單,沐陽隨意說了幾個雲舫愛吃的菜,又要兩份玉米濃湯。不到兩分鍾,老板將放了牛油的鐵板置到爐上,整塊油慢慢地化掉時,老板娘也將醃好的菜端上來了。
  沐陽喝了口湯,舔了舔嘴唇,忽地傷感起來,她看著油滋滋的鍋,跟雲舫道:“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和佳佳總是趁爸媽睡著後,偷跑出來吃夜宵,想想那時真夠饞的,為了吃不怕冷,也不怕被爸媽罵。可好笑了,人一旦說起吃的便饞得很,吃不到便不甘心,還可能整夜都睡不著。”她夾起一塊牛肉,放到嘴邊吹得不那麽燙了,才喂給雲舫。
  雲舫張嘴吃下,爾後問道:“你每天都撥她的電話?”
  “是啊,想起來了就撥,每天都撥好幾次,就怕忘了。”她把筷子擱到碗下,手按了按額角,聲音很是無力:“我總覺得有天能撥通,也覺得她哪天能打來。我想她是故意躲起來了,除了這個,我不往壞的方麵想,所以,我的手機全天開著,怕錯過了她的電話。”
  “她是躲起來了。”雲舫說著摸摸她的頭,又道:“不會有壞的方麵,你別太擔心了。”
  “雲舫,你覺不覺得?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輩子真不容易,你看街上那麽多開得飛快的車,住的房子也不怎麽牢固,電線會起火,煤氣會泄露,飛機老從天上掉下來,火車也會脫軌,弄不好走的那座橋都會塌了,我們就是生活在這麽多的危險當中,可我們卻為了能在危險的環境裏多活兩天而拚命地賺錢,想到這裏,我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雲舫愣了愣,她說得還真有道理,人是最無畏的動物,不停地製造出能毀滅自己的東西,這就是物質文明。而更可怕的是,人類的文明遠不止於此,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上,人的思想充斥的卻是相互的傾軋,利用,為了那些物質化的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文明演變成無形的醜惡,如他自己。
  “可是---”沐陽仍是自顧自地說:“你更了不起,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裏,你還願意照顧我,想想,人的一生若是能壽終正寢,不不,那有些貪心了,我覺得能夠活到一定歲數,在相扶了一生的人懷裏病死,便很幸福。”她咬著筷子靠到雲舫的肩上,散開的頭發傾瀉而下。“所以,雲舫,盡管我還很脆弱,但我會堅強起來,我們要一起在這樣的環境裏活著,活到之中某個人病死或老死在另一個人懷裏,然後約定了,在另一個安全的世界重逢。”
  雲舫的眼睛睜大,喉嚨像被堵住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隻將將她拉進懷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她頭發。“好!”他低沉地道:“無論發生任何事情,我們要一起在這樣的環境裏活著,我會---照顧好你!”
  從夜宵攤裏出來,天空飄起了雪,路燈暈出一片昏黃的光,純白的雪花漫天飛舞,從樹枝的空隙飄落,落到他們的頭發上,肩上。雲舫攬緊了她,在新年的雪夜裏,他自己受著冷,把衣服給了她,從微不足道的溫暖做起,他想,過去的錯誤已經造成,隻能在往後的日子彌補,使她不再受到丁點兒傷害。
  甫進家門,簡玉清便迎了上來,見沐陽隻穿著件毛衣,便數落雲舫道:“你說你是發什麽瘋,這麽冷的天都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去,大半夜的也不回來,害得我直擔心你們凍出病來。”她數落完又看著臉和手凍得通紅的沐陽道:“先去洗個熱水澡,大過年的,千萬別感冒了。”
  沐陽聽話地上樓了,簡玉清又跟雲舫道:“你爺爺還在書房等你。”
  “我這就去,真對不起,今天讓您擔心了。”雲舫抱歉地說完,便往樓上走。這一次進書房與上次的複雜的心情完全不同,他很坦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該要什麽,沒有了功利心,他不若之前那般患得患失了。
  李成輔自退休後便沒有這麽晚睡的,在書房裏幾次倦得打瞌睡。檀香已經燃盡了,暖烘烘的房間殘留著一股幽幽的香味。雲舫敲了兩聲門,便進到裏麵,在李成輔旁邊坐下。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想過了。”雲舫開口打破了沉默。“無論如何,我不能放棄沐陽。”
  李成輔並不意外他的決定,早在他出門後時就仔細觀察過,那種仿若丟了魂魄的失意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真是裝,那也有個七八分真,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
  “‘荊楚藥業’遲早會被別人購走,你是我的孫女婿,要收購自然是容易得多,但這個企業並不是我李家的,你做得好的話,於我李家並無好處;你若是失敗了,便是拖累我李家所有人。”李成輔緩緩地道:“如果你能保證盡心盡力,我不反對。”
  雲舫驀地抬頭,不解地望著他。李成輔又道:“你不用懷疑了,這不是圈套,慶耀也曾委婉地跟我提起過收購‘荊楚藥業’,我沒有答應他。”
  “為什麽?”
  “兩個原因,第一,他是商人;第二,他是外人。”李成輔喝了口茶,接著道:“我不會押上整個李家去幫一個外人,這些年來,欽顯幫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早已不需要這家藥廠,然而,商人的天性就是貪婪,房地產需要這股天性,但藥廠不需要,若是我幫了他,遲早會出事。”
  雲舫的神情更疑惑了,不禁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貪婪?”
  “這幾天我也觀察過你,是人都貪婪,但要有分寸,慶耀可惜的便是失了分寸。而你還年輕,我可以督導並及時糾正你。”李成輔老神在在地看著他。“我有兩個要求,一是,如果這家藥廠到了你的手裏,我希望你能使那些下崗的工人重新回到崗位上。”
  雲舫覺得這話特虛偽,但他可不敢讓李成輔看出來,便垂下了頭。耳朵裏又傳來李成輔的歎息聲,爾後聽他道:“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了,我後悔以往沒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曾經很多的員工靠這家藥廠養家糊口,幾年後,我再回來,這些人有的做了建築工人,有的給人當保姆,有的擺了地攤,生活無不艱難。”
  “但我已經無能為力了,眼見整個藥廠隻能靠基地的藥材輸出才能存活,我想著,若這家廠換個有責任心的人來接手,管它國有私有,能使那些員工能回到廠房裏上班,就算一樁好事。”
  雲舫聽著不語,李成輔顧慮得很有道理,藥品不同於其他的商品,稍有疏忽,便可能釀成謀財害命的慘事兒。如果這家藥廠拍賣,不知道會落到誰手中,李成輔之所以會幫他,應該也是因為他是自家人,避免那種因利益而蒙蔽良知的事情發生。
  “這個我可以保證,第二個要求是什麽?”
  “你所持的股份裏,要抽出百分之十五給陽陽。”李成輔不急不徐地道。
  雲舫對這個要求有幾分了然,大概是因為他說過的話,使得李成輔擔心他發跡後薄幸。而李家擔風險幫了他,提出這種要求也合理。他略一頷道:“也沒問題。”
  “這隻是我的小人之心,你不能對陽陽不好。雖然我對陽陽沒什麽要求,但她總是成長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當中,自然而然的有了壓力,這是我的疏忽。”李成輔無奈地搖搖頭。“你今天不說那些話,我還認為她是在我的疼愛中長大的,仔細想想,我工作忙,能陪她的時間不多,欽顯也是個感情不外露又嚴格的人,父女倆有很深的隔閡,如今也改變不了多少,她既然選擇了你,那你就好好待她。陽陽不缺錢,不缺物質,她性格相對懦弱,你要多關心她。”
  “我知道。”雲舫辭色間流露出輕鬆,對這般突如其來的轉變,他適應良好,而心裏那股因幸運而生的,莫大的滿足感使他說話的口氣也愉悅起來。“我懂得該怎麽去珍惜她。”
  接下來的幾天,李家門庭若市,拜年的官員剛送出門檻,身兒都不用轉,院門兒外又來了客,隻管往前迎上去就是。李成輔逢人便將雲舫介紹出去,不到一個禮拜,雲舫已將市裏的顯赫人物認識全了。程風華也來過一次,見勢明白了幾分,對李家自然是很不滿的,坐了幾分鍾便要告辭,李成輔留他吃飯也被他托辭拒絕了。
  雲舫在這邊疏通關係時,遠在濱海市的蔚時雨也請來了知名的注冊會計師和專家,兩人靠電話和網絡聯係,雲舫常常是白天應酬完官員,晚上給蔚時雨打電話了解濱海市的進展,電話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往電腦前一坐便是一個通宵。他在沐陽的眼皮子底下忙碌,沐陽自是不能抱有意見的,眼見他沒命的工作雖說感到心疼,但因為是假期,心裏到底存了幾分不悅。
  沐陽因為雲舫的滯留,向公司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元宵節一過,她就該回濱海市上班了。於此同時,‘荊楚藥業’的資產評估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李成輔讓雲舫先送沐陽回濱海,籌措資金。
  離開的前兩天,雲舫去了程風華家裏。選擇這時去是因為程風華屬於要安撫籠絡的人物,無論公私,他都對雲舫心存芥蒂,雲舫若是拜訪早了,他或許不領情,但如今收購‘荊楚藥業’的事已定了七八成,程風華隻能妥協的情況下,氣焰自然也低了許多,安撫起來也容易。
  程風華住在市內的江畔住宅區,歐式建築風格,總共三層,羅馬柱和穹頂上的浮雕是複古圖案,綠色的落地窗,及地的簾子將屋內遮得嚴密。程風華的夫人帶雲舫和沐陽進到客廳,泡好茶後,沐陽便向程夫人提出要看剪帖畫,兩人識趣地上了二樓。
  程風華蹺腿坐在沙發上,遞了煙給雲舫,被雲舫謝絕了,他收回手給自己點上一支,捏起長輩的腔調道:“近段時間忙得很,正想這兩天過門去拜訪,難得你有心上我這兒來了。”
  雲舫暗想,架子任你擺,擺大了看你待會兒怎麽收拾?他淺啜了口茶,笑道:“早就該來了,就怕程總不願意見我,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過兩天要回濱海了,我想著無論如何也該來一趟,畢竟往後有許多事兒還得仰仗程叔。”
  他的話音剛落,程風華臉上便呈現出茫然。雲舫心裏暗笑,表麵不露聲色地道:“程叔領導‘荊楚藥業’多年,爺爺跟我說過,您可以沒有‘荊楚藥業’,但‘荊楚藥業’卻不能沒有您呐。所以---有些話現在說了為時尚早,但我可以保證,隻要我能做到,‘荊楚藥業’就一定少不了程叔。”
  他這番誇大討好的話使程風華在明白其義後,樂上心頭。而雲舫的承諾,又使得近段時間困擾他的問題迎刃而解,看著一臉真誠的雲舫,他打心底欣賞起來。
  “哎呀---”他拿煙的手指在膝蓋上敲了敲。“你們年輕人哪曉得我們這些老頭子危機感大得很啦,我是聽說你光弄個什麽遊戲,一月也有上千萬的收入,我們藥廠哪怕是救人命的藥還賣不出去幾瓶呢。”程風華眯眼搖搖頭,又道:“年輕人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叫什麽‘順應潮流’,老頭子哪懂得什麽潮流不潮流的,折騰了幾十年,說被擠兌就連邊兒也沾不到啦。”
  雲舫連忙擺手道:“哪裏哪裏,別說您還不老,就是老了也是老當益壯,我們應當尊重您,並向您虛心討教一些寶貴的經驗,當然,我如果做錯了,該打該罵的地方您也別心軟。”
  場麵話你來我往,雲舫徹頭徹尾地扮了個謙遜的年輕人,程風華對他的好感倍增。離開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使程風華完完全全地把他當成了親侄子。
  “‘荊楚藥業’不會是某一個人的,我跟爺爺商量後,決定將自己的股份抽出15%分給程叔,及管理層的一些前輩們。”
  他籠絡人心的同時,另一個對‘荊楚藥業’也存了心的於慶耀,卻因路佳的失蹤,萬分懊悔,四處尋人不獲,身心俱乏。無暇顧及‘荊楚藥業’,以至於最有實力的,政府最該照顧的本地知名企業家,反倒是失了這個機會。
  而他牽掛的路佳卻身在上海,她並不若別人憂心的那般,出了什麽意外,而是一路遊山玩水,任性地把世界上擔心她的人都折騰得不能睡個安穩覺。她對於慶耀又恨又氣,偶爾也會惦記一下沐陽,然而,這絲毫不妨礙她遊玩的興致,她甚至沒有動過回濱海或回武漢的念頭。
  她平安無事,得從三個多月前說起。自於慶耀強行帶她回武漢後,便被關了一個月。於慶耀雖說每日裏有了空閑便來陪著,但由於她的性子過於剛烈,如此一來,她是決定了無論如何也要出逃一次,使於慶耀徹底妥協。
  事情順利得出乎她想像,於慶耀愛麵子,在公司裏當然是不能時刻守著她。因此,頭天上班,她便尋了個機會偷跑出來,但因為於慶耀還是不怎麽相信她,出門時沒讓她身上帶任何值錢的東西。所以,逃是逃出來了,卻身無分文。
  她正尋思著給沐陽打電話求助,但一想到於慶耀立刻也會找到沐陽,更何況,她身上連打個公用電話的錢都沒有,隻能作罷。一籌莫展地街上閑逛時,卻意外的遇見了那個對她死心塌地的男人。談話間才知,他那幾天都在公司附近守著,想碰碰運氣,若是能見她一麵也好。
  她望著那雙漂亮幽深的眸子,想到他自她出差時便一路跟蹤,又為了她來到濱海,隻那麽一刻她便感動得無以複加。除於慶耀外,這是她第一次信任男人,事實上,她非信任不可,離了他,她寸步難行。
  他握緊她的手,激動而又心痛難耐地說:他那樣對待你?他竟然那樣對待你?我要帶你走得遠遠的---
  路佳感動之餘,也還想著他可以利用,便應了他。隨後,她想過是不是要給沐陽打個電話,但她在各個城市遊玩,哪感應得到沐陽的擔心,隻怕她的電話一打,於慶耀便立刻得到她的行蹤。再者,她向來以自我為中心,讓所有人掛念她幾個月,想起來便覺得滋味還不錯。
  他們至武漢去了安徽黃山,在懸崖峭壁縱橫堆疊中攀爬,奇峰怪石裏觀賞波瀾壯闊的雲海景觀。遊完黃山,又到了杭州西湖,蘇州園林,輾轉到了上海。
  她並不知道,遠在武漢的於慶耀在過年的前幾天,因病情加重再次接受住院治療。李成輔不能坐飛機,本是要差欽顯夫妻去探望的,但自上次從沐陽口中得知李家上下都知道他與佳佳的事後,一時還無法麵對他們,便托辭婉拒了好意。
  對李家避不見麵,自然也是放棄了對‘荊楚藥業’進行收購,他的退出,加以李成輔活動頻繁,‘荊楚藥業’將毫無懸念地落入雲舫手中。
  此地的未盡事宜都交給了李成輔及欽顯,雲舫在兩天後與沐陽登上了回濱海市的飛機。萬米高空,雲海翻滾,奔湧如潮,雲舫位於雲端之上,透過窗戶,微笑滿麵地望著天邊那一縷金色的陽光。
  年後沐陽與介桓再見麵,沐陽便委婉地提出了辭職,原因是結婚。介桓雖說早有了心理準備,初聽到了那一刹那,心髒仍是若被刀劃過一般尖銳地疼。
  “恭喜你!”他的雙手交疊在下巴下方,笑著說道。“不過,目前還沒有找到能替換你的人手,所以,按公司規定,一個月後離職如何?”
  沐陽心有不忍地點點頭,她想張嘴說點兒什麽,卻見介桓已經低著頭整理文件,平板地跟她道:“還有事嗎?”
  “哦,沒事,我先出去了。”
  她轉身走到門口,拉開門出去的一刹那,鼻頭驀地湧上一股酸楚。
  介桓待她出門後才抬起頭,對著那扇綠色的玻璃門發怔了好半天,才低聲喃道:“要結婚了麽?”
  “要結婚了?”韓悅的高音嚇得給她揉肩的周亮用了些大力,又一聲尖叫後,沐陽才揚起手,示意她平靜。
  “你跟誰結?”周亮問道。
  沐陽因這個問題犯難了,她心知一說出來定是會被韓悅罵的,若是嘴上罵罵還好,或許心裏還會有疙瘩。略微沉吟了一會兒,她小聲的道:“你們認識的---柏雲舫。”
  小客廳裏一陣靜默後,沐陽抓起一縷頭發繞在手指上,尷尬地道:“不是我故意瞞你們,說起來,你們還算是媒人,但是---”
  “行了,你不用說了。”韓悅抬手打斷她,低著頭生悶氣。顯而易見,去年結婚時,這兩人就開始發展了,卻一直瞞著她。所謂的好朋友也不過如此,最使她生氣的是,她嫁誰不好,偏偏在自己沒啥出息的老公外遇後,風風光光地嫁給老公的老板。
  韓悅後悔將周亮出軌的事告訴沐陽,她對沐陽生氣時,周亮可是另一番想法。柏雲舫若是成了好友的丈夫,便添了層私人關係,如此一來,老板雖然還是老板,卻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了。
  “悅悅,你先別生氣,沐陽不說總有她的理由。”
  沐陽對周亮投去感動的一瞥,趁熱打鐵地解釋道:“哎,其實要怪都怪雲舫,是他要我先不告訴你們,說等確定下來了再說不遲。”她原本是想把一切都推到兩人都無法責怪的雲舫頭上,但一說到這裏,她想起雲舫待她一直是忽冷忽熱的,心裏委屈,又因兩人的關係終於能確定了,頓時有種媳婦熬成婆的辛酸,眼裏蓄滿了淚,倒真的控訴起雲舫來:“你們以為我願意呀?你們倆可以在所有人麵前都出雙入對的,而我跟他就隻能在沒有熟人的情況下才顯得親密點兒。你們以為我嫁了個多好的人?他當初不公開我們的關係,還不是因為不願意跟我過一輩子,想遇到個更好的。你們說他的心思多齷齪,他還以為我不知道……”
  委屈憋在肚子太長時間,都快爛掉了,這一翻出來便想掃個幹淨,她沒完沒了地說著雲舫的壞處,直到離開韓悅家,周亮夫妻也沒插句嘴,待她走後,周亮問韓悅道:“我老板原來就那德性呀?這就算了,你說沐陽都清楚,幹嘛還要嫁給他?”
  韓悅因為沐陽的哭訴,心理上稍稍平衡了些,睨了一眼周亮,頗有經驗地道:“你哪懂啊,像這種度過了熱戀期的女人,若還口口聲聲地誇著那男人的好,隻能說明她是在掩飾自己的痛苦。”
  她說著很多的女人,也說著其中之一的自己。周亮還輕柔地給她揉著肩,她卻猛地站起身,逕自去了臥室。
  忙得昏天暗地的蔚時雨終於有了點兒時間,來閑嗑幾句雲舫的婚事。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秀臀抵著辦公桌跟雲舫,陰陽怪氣地道:“這檔婚事兒倒是劃算,如果一切順利,你就是最年輕的富豪了,那時,你再把這個黃臉婆扔到一棟別墅裏,置個三宮六院的,偶爾臨幸一次,她就該謝主隆恩了。”
  雲舫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抹冷酷的光芒,蔚時雨恰好捕捉到,心裏不由得發寒,她忙轉移了話題:“目前我們的資金不多,就算全拿出來,也隻能買下‘荊楚藥業’30%的股份,你打算怎麽辦?”
  “有多少買多少。”他將手上的一份文件遞給蔚時雨,起身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片刻後道:“趕緊把列在上麵的事情辦好,結婚前,我一定要正式坐上‘荊楚製藥’的股東席。”
  蔚時雨大略地看完整份文件,眼睛忽地一亮,欽佩地看向雲舫道:“你果然厲害。”
  她嘴上允諾,心裏卻抑不住地發酸。這樣一個有才能的男人,當初她怎麽就會放過了呢?而她愛的那個人,明知她回國了,卻躲得遠遠的,避而不見。
  她到底是為什麽要放過麵前的男人?
  雲舫傾其所有買下了‘荊楚藥業’30%的股權,並經媒體大肆渲染,各方論調不一,一部份人認為他做出這樣冒險的決策,是因為年輕,胃口太大,眼高手低。也有人對他做出這個決定很是不解,靜靜觀察事態發展的人也不在少數。因此,‘風暴I’在沒有任何廣告投入的情況下,又一次成為關注的焦點。
  蔚時雨按照雲舫的吩咐,首先將庫存的有效藥品置於各個銷售店重新賣出。藥廠除原先的藥品外,增加了保鍵藥品的生產線;著重推廣某一類藥品,不久,便被國家應急儲備藥品列入其中,首批下了近二十萬件的訂單。
  與此同時,雲舫借此向當地銀行貸款,廣納賢才,原先停擺的十五條生產線,統統運作起來。蔚時雨再次大展身手,包裝加宣傳,並在全國各地增設銷售點,對銷售人員集中培訓,第一批研發成功的保鍵藥品成功上市,品牌效應使得當月銷量躋入全國十大保鍵藥品列。
  ‘荊楚藥業’又一次在省內崛起,許多人都說雲舫隻有30%的股權,卻下足了功夫,收到了百分百的成效,有人為他不值。這之中當然包括握有雲舫讓出股份的“荊楚藥業”管理層,若是雲舫的收益多,他們自然也得利。
  由此,雲舫用‘風暴I’的收益又買下了‘荊楚藥業’10%的股份,他並非沒有胃口,而是以他的資產,隻能蠶食般一點一點的吞下整個企業。
  沐陽於一個月後正式離職,為公司服務了三年,部門在公司附近的酒樓裏舉行了餞別會。許是她人緣好,宴席上原本那些不熟的同事都說起了幾年來相處的點滴,秦珍珍喝醉後甚至哭著一搖三晃地走到沐陽身邊,按著她的肩膀說:“沐陽姐,沒想到你也走了---我不是怪你,隻怪這個城市變數太多,誰也沒法安定下來。”
  誰也沒法安定,同事不是一輩子的,朋友也不會是一生的,在這個城市,連枕邊人都不一定會是永久的。
  當離別成了家常便飯,自然也不會覺到淒涼了。因此,秦珍珍這番傷感的話使沐陽感動地落下了眼淚,盡管她也知道,不用多久,秦珍珍以及在座的同事,包括介桓在內,都會忘了她。
  她看向介桓,介桓也正看著她,目光交匯的時候,介桓朝她揚了一下酒杯,爾後送到唇邊,一口飲盡。
  曲終人散時,沐陽已是泥昏濫醉,介桓照舊將她送到樓下,交到雲舫手裏,爾後獨自開車離去。濱海市夜晚最迷人的地方是酒吧,昏暗而曖昧的燈光,女人妖冶嫵媚的麵孔。介桓坐在一個角落裏,啜著杯裏的有色液體,斜眼望著大廳中央隨舞曲晃動的人群。午夜時,他的眼神開始迷離,此時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孩兒坐到他對麵。
  “我可以借個位麽?”
  介桓抬眸看她,點了下頭。
  “你還剩很多酒。”女孩兒望著桌上的半瓶威士忌,軟語說道。
  介桓將桌上的一個空杯遞給她,倒了酒,推到她麵前,仍是沒與她說過一句話。
  “謝謝,心情不好?”女孩兒喝了口酒,沒期待他回話,自顧自地說道:“我的心情也不好,剛和男朋友分手了。”
  這幾乎是男女在酒吧搭訕的套詞,介桓嘲諷地牽起嘴角,問她:“今年第幾個?”
  “第四個。”
  女孩兒出乎他意料地坦白,介桓笑著說:“你的運氣不好,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兒去年到今年隻交了一個男朋友,快要結婚了。”
  “你就是因為這個心情不好?”女孩問,隨即又看著他的範思哲襯衫說:“你條件很好,她為什麽不是和你結婚?”
  “她未婚夫的條件比我好上百倍。”
  “那她是夠幸運的。”女孩兒嫵媚的麵容有些落寞了。
  “我們走吧。”介桓放下酒杯,拉起了她的手。女孩兒沒有拒絕,挽著他的手到朋友那裏拿了手袋,與介桓出了酒吧---去了酒店。
  “你會不會是今年第五個?”女孩兒隻裹了條浴巾,點起了一支煙。
  “不會,在酒吧裏,你永遠找不到會娶你的人。”介桓看了眼黯然的她,自嘲地笑笑,若是換到從前,他一定不會這般直接地傷女孩子的心。
  女孩怔了怔,很快又撫了撫頭發,故作大方地問:“她是幹什麽的?”
  “我的下屬。”
  “我的上司是個謝頂的已婚男人。”女孩兒苦澀地笑笑,以一種寬慰自己的語氣道:“看來,感情婚姻這種事情,真是要天時地利人和,還有足夠的幸運。”
  介桓打從心底地憐憫她,這個愛情無比奢侈的城市裏,如沐陽一般幸運的女孩兒寥寥可數,女人流連於各個男人之間,或長期,如一年兩年;或短期,一個月兩個月,賭上自己的身體和一切,目的卻是可以找個固定的依靠。
  他伸出手將女孩兒攬進懷裏,吻著她的發頂,緩緩地閉上眼睛---結婚了也好,至少說明了她是幸運的。
  雲舫造就了一個神話,不到一年,便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憑借‘風暴I’搖身一變成為公眾人物;短短幾個月,又從華而不實的科技新貴變成實業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仿佛這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就是個無所不能的神。
  他開始向媒體散布結婚的消息,因沐陽的家庭背景,沒有對外透露新娘的任何信息。在他事業鼎盛之時結婚,無異是喜上加喜,於他的形象憑添了幾分成熟穩重。
  他在市區買下了一棟海景別墅作為新房。看房那天,因為別墅的客廳麵積小了點兒,他不怎麽滿意,沐陽挽著他的手說:我不喜歡住大房子,這樣的客廳,叫一聲你馬上就能聽到多好。他回到公司便叫來地產經紀,簽了合約。
  結婚前,他們暫時還住在原來的房子裏。賦閑在家的沐陽每日的生活便是給陽台上的花澆水,把地磚擦得閃閃發光,爾後打開電腦上網,六點鍾便進廚房裏做飯,通常是七點至七點半之間,雲舫便到家了,吃完飯後,雲舫會陪她到附近的公園散散步,陪她到十一點,待她睡著後才進書房繼續工作。
  事實上,每當雲舫進書房後,她便睜開了眼睛。近段時間,最困擾她的問題便是雲舫的身世,雲舫對此隻字不提,每當她試探性地起了話頭,雲舫的臉色就變得極差。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她這樣想,也不便追問下去。她曾問過爺爺,得到的回答是:不要介懷一個成功男人的過去。她也猜測過他或許是孤兒,似乎也不對,若是孤兒,都成年了,應該是能坦然麵對了。
  究竟是怎樣難堪的身世讓他這般逃避?
  這晚,她疑惑著他的身世,又惦記起了下落不明的王路佳,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雲舫回房時發現她還醒著,抱歉地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沐陽輕輕搖頭。“我想到佳佳了,真希望這個時候她能回來。”
  雲舫的表情一僵,探手摟住她道:“這麽晚了早點睡,別想了。”
  “哪能說不想就不想的?”沐陽說完,想起他剛工作完,於是以手環住他的腰說:“你累了,早點睡吧。”
  “沒關係,我陪你。”雲舫側了個身,撐起手望著她。“下個月我把手上的事情辦完,就回你家先把婚宴辦了。”
  沐陽伸手摸他的臉,手指無意識地從鼻梁滑到下巴,輕輕的捏了下,用一種不可思議地語氣問道:“我們---真的要結婚了?”
  雲舫低笑一聲,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裏。“你不想是真的?”
  “不,不是的,我隻是覺得好像一切都太順利了,很不真實。”她想到了他的身世,語氣有些不安,接著又道:“不知道怎麽了,我總感到有些不對勁,是哪裏不對勁,我說不上來。”
  雲舫摩挲著她手的動作一滯,黑暗中,他像是屏住了呼吸,片刻後才低沉道:“要不,明天我們先去登記了?”
  沐陽嗬嗬一笑,掐了下他的手心道:“我說說而已,你急什麽啊?”
  雲舫臉上呆了一呆,然後將手伸到她的腋下,搔著她說:“我是急了,急著明天就去,你說吧,你跟不跟我去。”
  沐陽掙紮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朝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待他停了手,才道:“去,當然去,省得半路你追著哪個漂亮女人,忘了回家的路。”
  雲舫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爾後正經地道:“明天下午我挪出時間,你把照片準備好,早點蓋上章,免得你成天心上心下的。”
  “誰心上心下啦?”沐陽反唇相譏。“看你這麽急著要去登記,心上心下的怕不是你,哎,你是不是擔心我跑了?”
  “看你是為什麽跑。”雲舫躺平後說。“你要是跟別的男人跑了,我才不擔那份兒心;要是我把你給氣跑的,別說擔心了,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你給追回來。”
  “真的?”沐陽轉頭望著他。
  “真的。”雲舫說。“你不相信的話,要我發誓也可以。”
  “不用了,我相信你,但你還是不要把我氣跑了,我不想無家可歸。”沐陽說著抱緊了他,雲舫也自然地回應了,以手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含糊地說道:“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隻要你不離開。”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顆星星,屋裏靜得沒有一點響動,雲舫睡熟了,沐陽兩手交疊枕在腦後,她最終沒有問出口,仿佛有那麽種預感,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世,這婚也結不成了。
  她睜著眼睛,看著墨黑的天緩緩變成幽藍色,藍色的光就像一片染過的布鋪在了地板上,慢慢的,那布被洗白了,越發的光亮,對麵樓牆上斑駁的汙痕看得一清二楚。
  沐陽起床便給父母打了電話,說起了在濱海辦理結婚登記的想法,欽顯說宴席基本上已經確定了,請柬正在印,雲舫沒有家人,省掉了許多的程序,水到渠成,在哪兒登記由他們自己作主。
  中午,雲舫叫來時雨,將下午的事情交待過後,便著手整理東西,並吩咐秘書,把下午到明天的約會統統推掉。
  “你下午有什麽重要事?”時雨問道。
  “去民政局。”雲舫拎著公文包走到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
  “難道是---結婚登記?”她反應過來後,立刻追上去擋在他身前,拽住他的胳膊問:“他們的事你告訴她了?”
  “沒有。”雲舫甩開她的手,目光狠狠地盯著她道:“你記清楚,我跟你,還有施容都是孤兒,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以後在任何人麵前都不許說起那些人。”
  “我就知道。”時雨退後一步靠著門,低聲道:“我就知道你沒說,但紙包不住火的,雲舫,你想清楚,時間長了她肯定會知道的。”
  “隻要你和施容不說,她怎麽會知道?”雲舫單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裏,把公文包甩到沙發上,又道:“這裏不是上海,而且那些人這輩子也出不來,她怎麽可能知道?”
  “我不明白。”時雨仰起臉,幽幽地望著他說:“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為什麽還非要和她結婚?”
  “既然你問,我也明說了,婚我是一定要結的,即使有天她會知道真相---”他俯下身,臉湊近時雨,陰沉地道:“你都明白,我為達目的一向是不擇手段的。”
  說完,他站直身體,用食指推了推眼鏡,重新拎回公文袋,格開她一逕出門去了。
  腳步聲漸漸消失,時雨坐回沙發上,望著敞開的門,想起回國剛見到他時溫文爾雅的樣子,她隻當他是偽裝出來的,卻沒想到,他其實是已經入戲了。
  沐陽給家裏打完電話便準備好了兩人的身份證和照片,雲舫到了後,兩人在民政局附近尋了個酒樓吃了中飯,飯吃完,雲舫拉過沐陽的手,頓時感覺到手指上濕乎乎的,他翻過她的手,見她的手心已經汗濕了,忙關切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沐陽收回手,抬頭對上他疑惑的目光,心知也沒有必要瞞他,便將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想著就要結婚了,結婚了就是一輩子,你不悔麽?”她見他的臉色不好看,又解釋道:“我不是說我會後悔,其實我一直盼著跟你結婚,也沒想過還能嫁給別人,但到了這個時候,總是緊張,或許,女人都是這樣,把婚姻看得比命還重。”
  雲舫的臉色好多了,拍拍她的手背安撫道:“看你說得,跟我結婚不是喜事兒,倒像是拿了命去跟人賭博。”
  沐陽心想,也差不多是這樣了。她當然不會跟他這樣說,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起一抹笑容道:“可能這是每個女人婚前都會產生的情緒,應該是很正常的,我們走吧。”
  這天大概是個好日子,婚姻登記處排著長長的隊。沐陽仔細觀察了其他的女孩子,她們臉上倒顯得從容,偎著準老公,或是拉著他們的手,親昵地說些什麽。她想,也就我一個人不正常了,誰讓我們是說來登記就來了呢?
  前麵還有好幾對,她跟雲舫說要去洗手間,然後走到門外,便拿出手機打給家裏,小保姆接了後,按她的話轉給了簡玉清。
  一聽到簡玉清的聲音,她張口便道:“媽,我在民政局。”
  簡玉清哦了一聲,仿佛女兒在法律上即將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在她的思維裏,從小便教著沐陽做家務,便是為了這一天準備的,所以,她說道:“結婚就是自己成了個家,你要維護好這個家,照顧好孩子和丈夫---”
  沐陽沒有認真去聽,她打電話給簡玉清,隻想從母親那裏得到安慰和鼓勵,這個電話卻使她越發地感到壓力大了,沒兩分鍾,她便掛了電話,回到廳內。
  雲舫的前麵還有一對新人,她把發掠到耳後,撫著胸吐出口氣,走到雲舫身邊。前麵的那對新人已經坐下了,交出證件後,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表填著。沐陽傾身往前看了看,女孩子正疾筆如飛地填寫身份證號,這時身後傳來一陣騷動,一對新人一前一後氣喘籲籲地走到他們身前,男的臉上突顯出焦急,比著手勢跟雲舫說:“對不起,我們隻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沒想到路上塞車,現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能不能---”
  雲舫有幾分不高興,本想拒絕的,但他似乎從那男人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躊躇了片刻,他拉著沐陽退了一步。
  命運就是這樣巧合的,雲舫退這一步,足以令他後悔上一兩年。
  沐陽離開的前一天,雲舫問她:若那天簽了字,你會跟我離婚麽?
  沐陽考慮了一會兒說:當時不會,但會先同你分居,然後再考慮離婚的事。
  雲舫就是失去了那麽一個緩衝的時間,同時也失去了挽回沐陽的機會。
  插隊的那對新人填好表,對他們千恩萬謝地離開了。沐陽拿著表單,握筆的手頓時出了陣急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空格裏填充,偶爾偏頭睨一眼雲舫,見他一臉沉著,心仿佛安定了些,又埋頭繼續寫。
  填到一半時,她的手機響了,屏幕是個陌生的手機號,接起來後,彼端剛說了一個字,她險些尖叫出來。待到鎮靜了點兒,她才捂著嘴,發出聲音的同時,眼角也跟著滾落一串淚水。
  “佳佳!”
  “哧!”的一聲,雲舫用力過度劃破了紙。臉色十分難看地望著沐陽,不知怎的,他仿佛看不清她,他使勁地睜著眼睛,沐陽的麵容卻越來越模糊,耳邊傳來她的聲音:“我們改天再來好不好?佳佳回濱海了,她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激動,雲舫隻覺得頭越來越重,昏昏沉沉地,他點了頭,任她拉著他跑到停車場。
  路上,沐陽緊張地啃著手指,民政局到威尼斯酒店的車程隻有十多分鍾,她的腦子卻運轉得比滾動的車輪還快,佳佳回來使得她幾個月懸掛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也就這麽會兒,她覺得把對佳佳一生的想念都聚在這麽一刻了。再者,她也隱隱地鬆了口氣,事實上,在婚姻登記處裏,她猶豫不決,加之她心下不安,慢吞吞地填著,佳佳回來,使她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拖延,好給自己一個接受的緩衝期。
  路佳瘦了許多,臉瘦了一圈兒,下巴更尖了,那雙吊梢眼尾翹到了突出眉骨上,原本就蒼白的臉上撲了粉,顯得更加的孱弱了。沐陽隻看了她一眼,仿佛確定沒看錯人,便將她抱得緊緊的,嘴裏責怪道:“你去哪兒了?這幾個月擔心死我了,怎麽不打個電話?為什麽跟我也不聯絡?”
  路佳拍著她的背,斜挑起眉角望著坐在對麵的雲舫,輕聲對沐陽說:“沒事兒,我就是任性地想離開一段時間,冷靜冷靜,當然也不想跟任何人聯係。”
  她的話說完,雲舫的雙肩明顯地鬆懈下來,路佳牽起嘴角,露出一個惡意的笑。而淚眼漣漣的沐陽聽了卻很生氣,她覺得這樣的解釋根本不合理,礙於佳佳剛回來,她不好追問,隻好道:“那你告訴我,這幾個月你去哪兒了?”
  路佳的眼睛仍是望著雲舫,話中有話地說:“不固定的,反正哪兒有誘惑,我就去哪兒。”
  沐陽擦了眼淚,才記起雲舫來,跟路佳道:“我剛剛在民政局填表,隻填到一半,接到你的電話就跑來了。”
  “哦?要結婚了?”路佳麵色詫異地問。
  “是啊,她家裏已經在準備婚宴了。”雲舫一句話接過來,甩給路佳一個無所謂的眼神後又道:“沐陽昨天還說,要是你在就好了,我看啦,若是你不回來,她這婚也無心結了。”
  “是嘛?看來,我還真是個重要的人呐。”
  他們你來我往,沐陽聽著這些淺顯易懂的這些話,心裏納悶兒地覺得他們似乎都怪腔怪調的,但有什麽理由,使得兩個本就不熟,許久不見麵的人怪腔怪調呢?
  “我隻在濱海待一個月,下個月回武漢上班。”路佳語氣倦怠地說。
  沐陽瞠目地望著她,不待她開口問,路佳便自動自發地解釋了:“我跟他的關係是怎麽也逃避不了的,其實想透徹了也沒什麽,還不是和小時候一樣?”
  沐陽一逕地沉默,片刻後抬頭道:“你住在酒店裏嗎?”
  路佳攤手聳聳肩說:“還能住哪裏?原來的公寓已經退掉了。”
  “住我們家吧,反正有空房間,我還可以給你做飯吃。”
  沐陽說完,雲舫手裏的水杯輕輕晃了晃,很快臉色又如初般鎮定,他也笑著道:“是啊,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別住酒店了,沐陽暫時沒有上班,你幹脆住過來,相互也有個照應。”
  路佳眨了眨眼睛,忽然一笑道:“那好吧,其實我也不願意住酒店裏。”
  沐陽追問路佳失蹤這段時間究竟去哪兒了,做了些什麽事,是不是一個人在各個城市流連的。路佳對此閃爍其辭,每次話已經滾到了嘴邊,輕輕一抿唇,又順著喉嚨溜滑回肚裏。仿佛一隻狡猾的蚌,讓沐陽似乎已經看到了珍珠,探手要取的時候,殼又閉緊了,急得她隻想掄起拳頭砸得路佳不得不吐出來。
  成日陪著路佳,她沒空思考結婚的事兒,自然也不會主動提起與雲舫去登記。她心裏是很矛盾的,雲舫若是不願意娶她,她倒是巴不得立刻領了證,好安心;但雲舫這一急切,她反倒是清醒了,想將思緒理清楚,省得往後因自己的糊塗而後悔。這或許是人本能的危機意識,一件事情越是順利,便越發地不安。
  同樣憂患的還有雲舫。經驗告訴他,無論是感情還是工作,老天從不讓他順心,看似已成定局的事兒,往往還有不可解決的麻煩等他。而那天沒把證辦下來,王路佳又突然出現,不知道會翻起怎樣風浪。
  路佳片刻不離沐陽,他好幾日沒有同沐陽好好地相處一會兒,就連晚上睡覺,路佳也非得讓沐陽陪著,待她睡著了,沐陽才能回到房間裏。這時他也已經入夢,被吵醒後,生理需要在迷迷糊糊中草草解決了,抱著還沒開始說上兩句話,沐陽又得回客房去。
  周末的下午,他午睡醒來,隨意披了件睡袍在陽台上看報紙。他的手臂和報紙的一角浸在初夏的陽光裏,沐陽種在柵欄裏的薰衣草開花了,紫色的花穗子裏藏著細碎沁人的香,風吹來那麽一陣,撲過他的麵龐,整片的香味便往身後的客廳飄了去。
  報紙是早上的,精彩的新聞已經看過了,這會兒隻剩些八卦消息,他看得並不專心,倒是把大部份的注意力聚在廚房裏笑鬧的兩人那兒。
  “還差點兒時間,你別太急了。”是沐陽的聲音。“你就相信我吧,論起下廚,我比你有經驗。”
  “誒---你不上班,就每天在家裏做這些事兒,剛開始新鮮,不怕往後厭煩嗎?”路佳好似故意要給雲舫聽到似的,高了一個音鍵。“現代的女人呐,哪能隻伺候男人的?”
  “喂喂喂……”沐陽像是怕雲舫聽到一般,急著打斷路佳的話。“你別這樣說,其實我---”
  雲舫豎起了兩隻耳朵,但沐陽的聲音很小,小到最後聽不見任何聲音。他非常想知道沐陽是怎麽回答的,“其實”什麽?其實是厭倦了伺候他?還是喜歡為他忙於家務?不能闖進去問,當然是不知道答案了。他回神聞著那陣陣花香,報紙上的字卻是一個也沒蹦進眼睛裏。
  不多時,路佳端著一個碟子和一杯飲料走到陽台,施施然地坐下道:“喏,沐陽給你做的點心---榴蓮酥跟老婆餅,還有冰鎮的酪梨牛奶。”她用手扇著風,望著柵欄裏那片紫色穗子,怪聲道:“嗬!能娶到這麽個老婆真是好福氣呀!”
  雲舫看著盤裏炸得金黃的榴蓮酥,心裏溢滿了幸福,暫時忽略了路佳諷刺的語調。他端起杯壁上起了水霧的酪梨牛奶,淺淺地品嚐了這杯高營養的飲品,香濃膩滑的口感,使得他漫不經心地道:“娶不娶得到還難說,端看別人是不是存了心要拆散。”
  路佳見他吃得高興,怒極了,反輕笑了聲,惡意地道:“自己都虧了心,還怕別人存心?”
  雲舫的目光停留在報紙的某一角,緩慢地咽下果汁,稍待了會兒,頭也未抬地說:“虧了心總是可以補回來,若是有人存了心,過去了的又補不回來,最終不知是會害了誰。”
  “要那虧心的補什麽?這世上要找個沒虧過心的男人還是找得到的。”路佳腳蹬上彎曲的鐵桌腿,咬牙道:“最可氣的是,虧了心還敢這般坦然,是欺別人找不到更好的了?”
  雲舫抬起手,示意她平心靜氣,也索性把話挑開來:“誰也沒這樣說,虧了的自然會加倍補償,也不是自恃她愛我。你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否則你不會到現在也沒跟她吐露過一個字。”
  “我---”路佳直起身,正待要回他,眼角餘光瞥到從廚房走到客廳的沐陽,便住了嘴,身體仿佛是泄了氣般靠回椅背上。
  沐陽把托盤裏的檸檬茶遞給路佳,又將幾樣小點心移到桌上,這才坐在兩人中間,捧著自己的果汁---最簡單的西瓜汁,邊喝邊問雲舫:“好吃麽?”
  “嗯,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往後不去外麵喝茶了,專吃你做的。”雲舫說著,不顧對麵的路佳,以手勾過沐陽的頭,親昵地吻了下她的額角。沐陽發愣時,他的眼光刻意掃過路佳,垂下頭撿了個榴蓮酥喂到嘴裏。
  “好吃就好吃,你還---”沐陽尷尬地看了路佳一眼,卻發現路佳正火大地把頭扭到一旁,怕佳佳以為是自己跟雲舫故意刺激她的,忙將桌上的一塊抹茶蛋糕喂她嘴邊,說:“喏,你吃吃這個,可是我早上費了很大功夫才做出來的呢。”
  路佳不情不願地咬了口,話語中仍隱含了些怒火道:“是費了很大的功夫!但還是區別待遇了,也不知道是誰做好了榴蓮酥和老婆餅,剛盛到盤子裏就說:‘哎呀,這個得趁熱吃,我趕緊給他拿出去。’那急急忙忙的樣子,像是慢了一秒就連餡兒也涼透了。”路佳學著沐陽的腔調說得痛快,一時刹不住,又道:“給我做蛋糕時話就變成了:‘我慢慢做,你下午再吃好了啊。’這級別差異可真大,一個是趁熱,一個是要做到下午去---”
  她越說越氣,氣柏雲舫太陰險,又氣沐陽不爭氣,把個未婚夫當成了寶。因此,全然沒注意到沐陽的眼裏泛起了淚光。
  “蛋糕本來就是準備了下午茶時候喝的。”沐陽打斷她的話,睜大噙著淚的眼睛,像是一隻被踩了尾巴、又不敢反咬回去的小狗。雲舫見了心疼,忙拿了紙巾給她擦眼淚。
  雲舫這樣一番溫柔,沐陽心裏好過了些,把眼淚給收回去後大聲氣道:“是你自己說要吃抹茶蛋糕的。若是你說要吃現炸的,我也是炸好了趁熱就要給你吃的,你這樣一說真不公平,我這一大清早地起來和麵,攪蛋清攪得手都酸了,到底是為誰忙活啊?”
  她本是還想吐槽的,猛地思及佳佳剛回來,待她好點兒是應該的,她要發點火就任她發吧,自己為什麽還要跟她吵呢。她用手拍了拍臉,正想道歉求和,路佳倒是扭怩地開口了:“那啥……我剛跟你老公拌嘴來著,他那嘴不饒人,我處了下風,隻好找你撒撒氣---噯,我說,你怎麽就看不出來那是我跟你開玩笑呢。”見沐陽茫然地望著她和雲舫,又跟雲舫道:“你說是吧?跟個女人耍嘴皮子,你一個大男人也好意思,現在你老婆傷心了是你的報應。”
  她這句半真半假,似是詛咒的話使雲舫蹙緊了眉,但沐陽正睜大眼睛望著他,跟他詢問真實性,他隻好咧開嘴角跟路佳笑道:“是是,我沒風度,惹得沐陽傷了心,但下次別再說我的報應就是老婆傷心,你要咒我,就說我出門被車撞,飛機掉下來---”
  “說什麽呢?越說越不像話。”沐陽掐著雲舫的嘴氣道,又跟路佳說:“好好的一個下午茶,你們給弄得烏煙瘴氣的,對得起我在廚房裏忙碌那麽久麽?”
  路佳吐了吐舌頭,用勺子挖了塊蛋糕道:“好好,我不說了,吃蛋糕還不行麽?”
  各人吃著各人愛吃的點心,榴蓮的味道蓋過了薰衣草,不知道是那味道太過濃鬱了,也不如花香那般好聞,他們沒再說過話。雲舫看著報紙,路佳觀賞著陽台上的花,隻有沐陽專心地品嚐著自己辛苦做出來的點心。
  桌上的盤子杯子空了,沐陽收了進廚房清洗。雲舫折起報紙要回臥室,路佳突然咳了一聲,對著他的背影道:“我沒有跟她吐露的原因是---”
  她故意停頓了,使雲舫轉過身來看她,才冷笑著道:“讓她自己知道豈不是更好?”
  雲舫的頭仿若給人突然敲了一記,好半晌才回了神,隻吐出一個字:“你?”
  “我什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路佳撐著扶手站起來,經過他身旁時,壓低了聲音說:“他也回濱海了。”
  這一星期,雲舫沒命地工作,每天大小會議輪流開,各項工作安排下去,幾乎是將往後幾個月的工作都提前交待了,需他批示的工作要求一個星期內趕出來,員工叫苦不迭。韓悅打電話給沐陽,說周亮加班到淩晨回到家,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抱怨老板為了結婚蜜月,不顧下屬的死活。沐陽聽了心裏高興,不論雲舫回家多晚,都做好了宵夜等他。
  兩人過著事實婚姻的生活,卻如熱戀中的人一般,有那麽點兒時間便粘在一起。平時雲舫去上班了,沐陽將早餐的碗盤刷洗完,便有人來按門鈴,第一天是別人送來的名表,她莫名其妙地接過來看,表上的時間正好是他們剛認識的那天。
  她笑著簽收了,又笑得合不攏嘴地給雲舫打電話,聽他在電話裏說:“你這會兒一定在想,我怎麽會變成玩兒花招的人。”沐陽笑得衝電話點頭,雲舫咳了一聲,語氣突然變得溫柔而深情:“現在不是重新認識了?哦,我還想讓你知道,有了那表,即使你哪天不愛我了,離開我了,我也隻會當成一個跟你重新認識的機會。”
  “你怎麽不想想,要是你不愛我了呢?”沐陽問。
  “你試著撥一下表側旁邊的按扭。”
  沐陽照做了,秒針頓時朝逆時針方向走動,60秒後,分針也退了一格。雲舫的聲音又傳了來:“明白我的意思麽?你可以認為這是自欺欺人,但這是我的承諾,任何時候,我會自我調節,盡力保持在最愛你的水平線上。”
  沐陽心裏雖是激動,但嘴上仍是不饒人。“當然是自欺欺人,我現在要是把表撥到你上班前,你就能出現在家裏麽?”
  雲舫低笑了一聲。“早料到你會刁難我,還好今天想吃你做的菜,所以---”
  沐陽聽到了鑰匙聲響,怔了一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跳下沙發去打開了門,跟著便被抱了個滿懷。
  第二天也是那個時間,她收的是一個最新款的筆記本電腦,極尊貴的暗紅色,輕巧纖薄。她比較了一下自己那個用了兩年的舊電腦,便對新的愛不釋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立刻發現桌麵主題安裝了她最喜歡的假日係列,常用軟件和遊戲也都細心的沒落下。沐陽感動之餘,忙開了無線網絡,而雲舫則像是刻意等著她一般,MSN剛登陸便發來了消息:“用的新電腦?還喜歡麽?”
  當然喜歡,相較於這部昂貴的筆記本電腦,沐陽更喜歡雲舫的心思。事實上,雲舫給過她一張金卡,想要什麽便可以買來。可這又怎麽比得上雲舫留心了她的所需,又惦記著,買來送她?
  她隻玩兒了一會兒電腦便去廚房裏做午飯了,忙碌到中午,做了雲舫最愛吃的幾個菜,特意打扮了一番,確認自己不會給他丟臉了,才送到了公司去。
  這是她第一次到雲舫的公司,位於市中心的世貿大廈,雲舫的公司占了三層。她拎著裝了飯盒的環保袋剛走到前台。雲舫是老板,總不能讓他下來接自己,引來員工的好奇。思忖了片刻,她打了雲舫的電話,想讓他差前台小姐送自己上去,但雲舫的手機已經轉到留言信箱,無奈之下,她隻好問前台小姐:“請問總裁在不在公司裏?”
  這麽禮貌的語氣肯定不是總裁熟悉的人,前台小姐的反應很冷淡:“您找總裁什麽事?”
  “我---找他,找他有點兒私事。”沐陽知道肯定不能說是給總裁送飯的,但這一結結巴巴的更惹人疑了。
  “總裁不在,有事找他請先預約。”前台小姐隻當她是個冒冒失失的推銷人員,沒有多少經驗,卻異想開地想做成一筆大單,便來尋求這條捷徑。她說完不再理睬沐陽,眼光轉到了電腦屏幕上。
  沐陽心知這會兒她若說是總裁的未婚妻,前台小姐沒準兒把她當成瘋子,叫保安給轟出去。但前台小姐的態度也令她失了臉麵,明明就是未婚夫的公司,到今天這規模,家裏人還出了一份力,她怎麽就連門都進不了,還要看別人的臉色。
  要離開她也不甘心,左思右想,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想著雲舫可能在開會,等會兒再打或許就通了。
  吃飯時間到了,外賣人員進進出出的,卻少有員工外出就餐。沐陽想起韓悅說的話,員工應該是忙著工作,沒有時間出去用餐。這全是雲舫為了能早點回家結婚,又能撥出空去度蜜月。雖然她曾經也是為別人工作,也因加班而惱火,但此時的她卻不能感同身受,心裏反倒是甜滋滋的,剛受的冷落似乎她已能寬宏大量地不去計較了。
  她又試著撥了一次雲舫的電話,還是轉到信箱的。失望的仰躺在沙發上,一個穿著打扮入時的男人從她旁邊經過,起先她沒太注意,待那男人快走出門外了,她才似想起了什麽般猛地站起身,然而她看到的隻是一個背影,她還想看個清楚,那人已經過了轉角處,眼前隻剩下兩扇敞開的玻璃門。
  她正納悶得很,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沐陽---”回身一看,不正是西裝筆挺的雲舫,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雲舫把手上的文件遞給旁邊的男人,加快步伐朝她走過來。
  “你怎麽來了?”
  沐陽見到他倒不急了,懶懶地站在那裏,瞪著他說:“還問我怎麽來了?好心做了好吃的給你送來,電話打不通,連門都進不了。”
  雲舫微笑道:“來之前怎麽不說一聲?我剛剛在開---”開會這種借口太好用了,險些滑出嘴邊,幸好他及時想起身後還有兩個秘書,於是改口:“剛接待了一個重要的客人。”
  沐陽也不跟他計較了,把環保袋遞給他說:“你現在要是有空就趕緊吃了吧,等了你這麽久都快涼了。”
  雲舫接過袋子,看了一眼沐陽便說:“你肯定是做好了就拿來的,一定也沒吃吧,上樓一起吃好了。”
  沐陽望著他身後正跟前台聊天的兩個秘書,他們說著話,眼光卻瞄著自己,猶豫地說:“不好吧,我就是打算送來給你便回去的,反正我留了菜,回家熱熱就行了。”
  雲舫了解她一向考慮得周全,即便是想著送給他了就離開,也會準備兩人份的,她不會疏忽了‘他要留她一起吃’的意外。於是,他一伸手環住她的腰,攬著她往裏走,經過前台時,他頓住腳步介紹道:“我的未婚妻,李沐陽。”
  前台小姐的目光一下子挪到沐陽和雲舫的手上,千真萬確地看到了一對婚戒。她怎麽也想不通,這位準總裁夫人為什麽非要遮遮掩掩的,讓人誤以為是推銷員,但老板是沒錯的,他的家眷更沒有錯,所以,她主動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沒關係。”沐陽跟她擺擺手,沒有來過雲舫的公司,不知道總裁夫人這種特殊地位能得到怎樣的尊重,因此,她的行為更像是在接受韓悅或路佳的道歉。
  她跟秘書也打過招呼後,雲舫帶著她進了電梯。
  總裁辦位於公司的最項層,出了電梯直走便是,辦公室並不是很大,合著他們家一個客廳加一個臥室的麵積,室內的裝修的擺設都很低調,牆上貼了大幅‘風暴I’的意像宣傳畫。沐陽喜歡辦公桌後麵的弧形落地窗,附近沒有比世貿更高的樓,因此,窗前視野開闊,一眼望到了天邊和綿延的山丘。
  雲舫把菜擺出來,隻剩點兒溫溫的熱度,兩人吃得卻很開心。興許是因為沐陽頭一回給他送飯,雲舫將菜吃得幹淨,隻留了些已經冷掉的米飯,沐陽也不讓他吃,說是怕他胃疼。
  午休結束,雲舫還有一個會議,送她到停車場,囑咐她小心開車,便直接去了會議室。
  接下來的一星期,直到沐陽的生日,每天都有禮物,最貴重的是一輛紅色Mini Cooper的車鑰匙,最廉價的是一株盆栽。沐陽收到禮物後便做好的午飯給他送去,兩人在辦公室裏說說笑笑的吃完。
  沐陽漸漸地也會這樣想,世上還有女人比她更幸福麽?這樣一個愛自己,肯為自己花心思的男人,且即將是成為她丈夫的人。爺爺說得對,不要介懷一個成功男人的過去,那麽,也不能疑心一個認真男人的愛。
  在浪漫麵前,女人隻有繳械投降的份兒。沐陽再不猶疑了,當雲舫提出過完生日便回家結婚時,她一口答應下來。
  生日的那天早上,沐陽收到的是一大束玫瑰,不同以往的是,這次花裏放了張小卡片,上麵寫著:“中午到維也納西餐廳。”
  她微笑著到臥室裏去換了件氣質略顯高貴的衣服,爾後坐到鏡子前往臉上撲粉。路佳抱著兩手,站到一旁不肯幫她。沐陽當她是亂吃“醋”,也不求她,自己抓起眉筆細描。說也奇怪,平時化妝,描眉最是得心應手,這會兒那眉卻怎麽也描不合意,擦淨了重描,描了又畫,時間過去了大半,那臉像張白紙,眉峰則像兩道浸了墨跡印子。
  沐陽從不知道為什麽要結婚,然而自幼時起,她便知道,人必須要經曆一個結婚生子的過程。初中時,她和女同學聊起了結婚,那時婚姻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離她還很遙遠,所以,她羞澀地跟同學說:我才不結婚呢。其實心裏已經暗暗地勾勒出丈夫的形象,類似於電視劇裏某個相貌白淨的男明星。
  程江林打小便對她好,她一度將程江林歸為‘想追路佳而討好自己’的人。大三某個周末的晚上,程江林來學校找她,兩人在湖畔的柳樹下乘涼。程江林將手搭到她肩上,語氣平靜地說:還有一個月我就畢業了,你願不願意做我女朋友?
  她驚愕而且感動,程江林幾年來朋友一般的關懷也被她算作是愛她的表現,她還是故作矜持地說要考慮考慮。半個月後,她答應與程江林交往。自此,她心裏的丈夫形象具體化了。
  分手是程江林提出來的,為了去上海尋求更好的發展,她和所有突然被拋棄的女人一樣,起初並不相信那是真的,以為程江林總有一天後悔了會回來,然而,她也記不起從什麽時候開始,程江林在她心裏隻是個名字,而丈夫的形象又一次模糊了。
  她的生命中一定還會有一個人,認識新的男人時,她心裏或多或少都會估量一番。雲舫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夠得上標準且與她走到一起的男人,她也疑惑他隻是玩弄自己,兩次狠下心來以分手來確認他的真誠,到如今見過了父母,他們之間也產生了愛情,不得不說,這是非常幸運的。
  去‘維也納’的路上,26歲生日時,她悠閑緩慢地轉動方向盤,將車子拐上了一條可以到達目的地,卻仍是充滿了未知的道路。
  到西餐廳後,她報上自己的名字,服務生領她到預訂好的座位。待要坐下,後麵的哭聲令她好奇地轉了頭,隻見一個女人攥著紙巾一邊抹淚,一邊又湧出一波淚水來。她的對麵坐了個穿米黃色襯衫的男人,連句安慰話也沒有,雙手抱胸,耷著個腦袋,那般漠然,如同是聽別人訴說著悲歡離合,傷痛卻進不去自己心裏。
  女人一逕哭得傷心,像是非要得男人的安慰不可。沐陽有些壞心地想,若是男人此時伸出小手指摳下耳朵,這女人會不會抓起切牛排的刀往脖子上抹?
  女人懷著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窺視另一個女人的悲劇,沐陽對此雖無負疚感,卻也心虛地不敢再看下去,欲要掉頭,那女人終於拿開了紙巾,也使得沐陽因為看到她的麵孔而大吃一驚---
  雖然隻在報刊雜誌上見過,且女人此時並不若那般漂亮,她仍是認出了這個使她嫉妒多時的假想情敵---蔚時雨。
  她立刻將眼光移到男人身上,再次確認了不是雲舫後,那表情猶似一個剛聽取了法官判決為無罪釋放的嫌疑犯,然而,驚喜還未從臉上褪去,那男人微抬起頭,沐陽看到了他的側臉,她不覺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是剛看到企鵝又見到了北極熊一般的訝異。
  服務生將MENU攤開後放在桌上,沐陽略回了神,蹙眉思索著背靠著那男人坐下。她隨意要了份點心,把頭往後仰,使得自己能夠更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談話。說她興災樂禍好,好奇心過勝也罷,總之,她就想知道是什麽原因,使得蔚時雨這般精明的一個人,竟為了一個心有所愛的男人而哭。
  “行了,都哭這麽久了,也該哭夠了,說吧,你找我來幹什麽?”男人終於不耐煩了,坐直了身體,將兩手交疊在桌上。
  時雨仿佛是習慣了這般的對待,抽了張紙巾把眼淚抹淨,抬起那雙又快要被淚水浸淫的眸子說:“照你開始的話說,這段時間你都跟雲舫那個投資商的女兒在一起?”
  沐陽心頭一震,頭頂仿佛籠罩著一片陰雲,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地侵入她的靈魂,但僅是一瞬,她的注意力又被後麵的談話聲給吸引了去。
  “雲舫告訴你的?”男人漫不經心地問。
  時雨冷笑一聲道:“他會告訴我?一回國我就跟他要了你的聯係方式,他沒給我。我知道他還是在為從前的事情埋怨我,可是施容,愛情是沒法選擇的,當初我愛著你,隻能對不起他了。”
  施容輕浮地笑了笑,多少年過去了,這女人的貪婪也不見收斂,愛著雲舫的天才腦袋,又貪戀自己的相貌,但她卻把男人的心看得過於簡單,如同是一個饑餓的人望著別人碗裏的排骨和牛肉,白做了一番比較和抉擇,結果哪樣都進不到她嘴裏?
  “雲舫不是要結婚了?”
  時雨很不服氣地點點頭,口氣不善地道:“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雲舫那麽理智無情的人,達到目的了,又怎麽會執意要娶一個利用完了的女人?”她抬起頭,酸酸地問施容:“不會你也愛上那個女人了吧?”
  “那還不至於,愛這玩意兒別用到我身上。”施容陰冷地說。
  沐陽麵無表情地坐在他們背後,身體卻搖顫得厲害,那雙眼睛空洞洞地,不一會兒又有疑惑,哀傷,忿懣泄露出來---她的感受可想而之,蔚時雨是雲舫原來的女朋友,卻不愛他。女人嫉妒得強烈時,足以使自己與別人同歸於盡。她恨死了雲舫沒與她說起過,兩人還一同辦公,誰知道雲舫對她是不是還抱有幻想?
  她的大腦像被搗爛的豆腐,稀裏糊塗的。然而還有更多的疑問,這個男人叫施容,聽他們的語氣似乎和雲舫是熟識,但他明明就是追求佳佳的,況且,既是熟識,佳佳失蹤那兩個月,她急得快發瘋了,雲舫為何對此隻字不提?
  她腦中驀地閃過佳佳失蹤當晚,雲舫對她說的那句話:出去玩個幾天就叫失蹤?這世上---他那時仿佛失口般地住了嘴,難道說,他一直都知道?還有,這個叫施容的並不愛佳佳,那麽,他又何必跟蹤佳佳,到她所在的公司求職,下足了功夫追求,還表現得跟那般溫順,難道,難道說---
  她下意識地阻止自己深想下去,左手顫抖著去拿桌上的水杯,卻看到了無名指上的婚戒,眼底深處幽幽地浮出一絲哀怨。
  “那不是雲舫?”時雨又冒出聲兒來。
  沐陽聞聲抬頭,服務生正領著他往這邊走來。她的心猛地一沉,看向雲舫的目光更加的淒怨,仿佛是怨他不該出現的。
  雲舫見到沐陽先是一喜,爾後看到她身後的一桌時,臉色也陰沉下來,他的步子明顯地減慢,落後了服務生好幾步的距離。
  沐陽恍恍惚惚地望著他,似乎過了很久雲舫才走到她身前,並沒有坐下,而是端詳她的臉,如是從她的神情裏看出了端倪,也不說話,隻是直直地站著。窗外的陽光傾瀉進來,卻不能將他攬進光亮裏,他站在陰影中,那身形越發的單薄瘦削,沐陽看來,隻覺得他像個黑色的鬼影子,飄飄忽忽地停在那裏。
  “雲舫。”施容站起身走過來,時雨跟在後麵。他們兩人繞到雲舫身旁時同時吃了一驚,施容看到沐陽驚詫地脫口:“是你?你一直在?”
  沐陽咬緊了唇,眼裏浮出的淚水,跟雲舫幽幽地說:“今天是我生日。”
  雲舫僵直了站著,她又說:“可是我聽到了什麽?”她抬眸。“你想得到的對麽?可我想不到,想不到我過兩天要嫁的人,究竟是個什麽人?”
  時雨小心地看了眼雲舫死沉沉的臉,知道麻煩大了,於是強笑著意圖亡羊補牢:“我們剛說的那些話都是知道你在旁邊,故意說了逗著你玩兒的,嗬嗬,沒想到你真生氣了----”
  雲舫並不領情地轉過頭,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地盯著她,爾後冷冷地道:“你先離開吧。”
  “不用叫她離開了。”沐陽霍地站起身,聲音顫抖地道:“我走,走了你們好再商量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她說話時渾身哆嗦著,想伸出手推開他,然而,也隻是手指頭徒勞地動了幾下子。她不再勉強自己,連眼皮也不抬地,一步一步,如走在鋼絲繩上,與雲舫擦身而過。
  雲舫終究還是抓住了她的肘彎,並不看她,而是低著頭道:“我送你回去。”
  沐陽唇邊浮出一絲嘲諷的笑,輕輕地掙脫開他的手,像一隻被撥光了毛,無法飛起來的小雀,隻能悲慘地,使人憐憫地往門口歪歪斜斜地走去。
  陽台上,路佳拿麵鏡子,斜躺著,將腿蹺到桌上,鏡子的折射出的光反到牆壁上,像是挖出了一個明晃晃,圓溜溜的洞。她晃著那鏡子,那亮灼灼的洞就隨著她的手移到沙發上,茶幾上,電視上。門開了,沐陽走進來,便移到了她臉上,慘白的一個圓,那黑亮的眼珠子仿佛不見了一般,使路佳嚇了一跳,“啪”地合上鏡子。
  “你---回來了?”
  沐陽不答她,坐到她旁邊,問道;“你知道些什麽?全說給我聽。”
  路佳怔了一怔,萬分小心地瞅著她,而沐陽隻是迎著太陽眯起眼睛,那神態仿佛是要尋到根源便超脫了般,滿不在乎。
  “有關你這幾個月失蹤,還有雲舫跟施容的事。”沐陽又輕聲地補充。
  “先從哪裏講起好?”沐陽這般反應,路佳倒是無措起來,她用食指抵著下巴,試著理出頭緒。“我也沒想到他們是朋友,那時我在武漢---”她先說於慶耀將她帶回去成日守著,又說起偷跑出來後,身無分文地遇到施容,再將他們的行程也完整地說了一遍。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是柏雲舫---”路佳拖長了音,接著說:“設計好的。”
  “設計好的?”沐陽的神情表示不太相信。
  路佳冷笑地搖搖頭。“為的就是‘荊楚藥業’,於慶耀也想收購那家藥廠。柏雲舫如果僅憑你和他未婚的關係,成功的把握不大;更何況,我們兩家向來交好,他擔心爺爺會偏向於家。所以,才設計好了讓施容帶走我,讓於慶耀無法分身,他自然是萬無一失了。”
  路佳說起來就覺得可氣,咬牙切齒的。她哪想得到自己乖乖地跳進別人的圈套裏,一路被人利用,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戲弄了所有人。
  沐陽並不讚同路佳的話,甚至想刺她一句“活該”,施容並未限製她的人生自由,她若是不那麽任性,又恃寵而驕,也絕不會被引誘,而使別人達到目的。
  但此時的她,又如同被人從腦後突如其來地敲了一記,路佳活該,更可惡的不是主使者雲舫
  麽?
  思來想去,整件事情裏,最傻、最可笑的就她,而唯一被玩弄的也是她。
  “我一失蹤,於慶耀自然是急著到處找我,無心與他爭奪‘荊楚藥業’。事實上,他的目的也達到了,用不了兩年時間,他也許就是受世人尊重的知名企業家。”路佳餘恨未消,又想起於慶耀因她失蹤而生病住院,說話的語氣也極盡諷刺。“隻可惜,他能不能遂願,還全看我高興,到現在沒公布他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就是想看看他驚慌的德性。”
  沐陽耳朵響起一陣嗡鳴。一個是他的未婚夫,為了利益瞞著她拐走她最好的朋友;一個她的好朋友,擔心了幾個月終於見到,卻是隻想讓她的未婚夫身敗名裂。
  她努力揮去壓迫在心上的悲哀,一言不發地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她非要弄清楚,‘未婚夫’究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握在‘好朋友’手裏。
  路佳聽說施容是上海人後,幾次提出要去他家看看,施容都隨便對付過去。路佳也是這時候生了疑,如果他真的愛她,照理說,他是很高興她去的,這般掩飾,一定是有什麽不能讓她,或讓外人知道的。
  最懶的女人都會因為好奇心而勤快起來。路佳多次試探未果,到那天施容神神秘秘地接了一個電話,掛掉電話後便出門了。她也一路偷偷跟著,到了一棟老式公寓樓裏。樓房年代已久,沒有電梯,扶手已經落了鐵鏽,水泥樓梯上灑了一圈兒黃色的鏽屑。路佳為了不讓他發現,隻能躲在一樓,從他的腳步聲判斷出他大概去了二樓。
  舊式公寓都是一長溜的房間,排過去十幾套。好在這棟公寓位於郊區,住的人不多,隔音效果也不算好。在一間用綠簾子遮掩了的門前,她聽到了施容的說話聲音,屋裏還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較為蒼老。她隻偷聽了十多分鍾,便聽到了柏雲舫的名字,而對話的內容使她更為驚訝。
  當下,她偷偷離開了,隨即便去了於家在上海的分公司,主動和於慶耀聯係,待於慶耀趕到上海,才把所有的前因後果都查了個清楚。
  維也納餐廳裏,時雨已經離開了。雲舫拿下眼鏡,麵色陰鬱地望著窗外,強烈的太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隻是半眯著出神。
  施容坐在他對麵,他的輕佻都收了起來,一臉凝重地說:“我忘了他刑期滿了,你二十八歲,已經逍遙了十年,哪記得住?我更沒想到那女人會跟蹤我。”
  “她知道多少?”雲舫淡淡的問,然而眼睛裏卻迸出狠厲的光。
  “我們跟那幾個人的關係,她應該都知道了。”施容頓了頓,又說:“而且,她也猜到,我當初接近她的目的。”
  雲舫閉上眼睛,吐出口氣,猶似自言自語地說:“那她現在也應該知道了。”
  施容怔了怔,隨即便明白了他說的是誰,頗無奈地說:“你跟她在一起本來是個意外,因為這事兒,倒是說不清了。”
  雲舫不語。半晌後才緩緩開口:“那人呢?”
  施容輕蔑地笑道:“又進去了,這種人,你隻要引誘他一次,他又會上當的,不過這次是再犯,怕是沒那麽容易出來。”他說著臉色又變得憂慮了。“現在得擔心那女人亂去散布消息,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給她這一鬧,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她要鬧早鬧了。”雲舫篤定地說。“礙於李家和沐陽,於慶耀也不會讓她鬧。收購‘荊楚藥業’是李家幫的忙,毀了我等於毀了李家。”
  “你倒真是找了個好丈人。”施容玩笑地道。
  雲舫嚴厲地向他投去一瞥,語氣不善地警告:“往後別再跟我說起這種話。”
  施容識趣地收起玩笑的臉孔,倒是有了幾分擔心地問道:“你跟她怎麽辦?婚還結不結?”
  “現在不是我說了算。”雲舫仍是那種淡淡的語氣,卻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苦澀。沒能讓沐陽在事發前嫁給她,看來真是天意,也算是報應,被王路佳那張嘴給說中了。如今對他而言,結不結婚已是次要,他隻擔心沐陽承受不了,會做出些什麽事來。
  “我先走了。”他說完戴上眼鏡,站起身往門外走了。
  正午太陽光還逼人的亮灼,卻突然下起了一陣大雨,沒有風,那一長串的雨粒子直直地從天上落下來,陽光照著,像是一顆顆的透明水晶,嘩嘩地墜到地上。雨快下完時,才起了陣風,雨霧斜斜地飄灑到陽台上,在花瓣上凝聚成水珠,滾到葉尖兒上,悄無聲息地,落到泥土裏。
  沐陽仿佛沒有察覺到自己在哭,眼淚也如那雨滴,懸掛在眼角。她木然地看著路佳嘴一動一動,桌上擺著一份幾年前的舊報紙,頂不顯眼的一個版麵,報導了一起團夥詐騙案落網的消息。路佳說:“就是柏雲舫,施容和蔚時雨設計將那幫人全弄了進去,由於那起案子的涉及的金額巨大,最輕的也判了十年---”
  “當中有兩個人是他的養父養母,他父母去世後,被親戚收養。他、施容和蔚時雨從小便充當這些人的道具,據說柏雲舫的智商相當高,那些人有心培養,便將他們送去學校讀書。但柏雲舫讀書並不認真,大學時很少去上課,所以考試都是低空飛過。也有另一種說法,考試他隻答一半的題,好像是不願意出風頭。因此,學校的同學隻對相貌俊秀的施容印象最深,柏雲舫這個人,他們大多記不住---”
  “他們三個人當初斂了不少錢,但奇怪的是,柏雲舫有段時間是非常困窘的,全靠施容接濟才能過活。挺過來後,他成立了那家貿易公司,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去做過壞事,可能也是那時瞅上了我們家。不然哪會有那麽巧的事,施容找上我,周亮又被聘進他的公司?---”
  路佳說得神采飛揚,她調查出這個大秘密,相當地有成就感,所以她忽略了沐陽的靜默,一種異常的靜默,仿佛她的身體已經被分解成化學離子,融進了空氣裏。
  良久,沐陽才抬起眼皮,聲音薄弱地打斷她:“今天也很巧。”她的眼皮又垂下來了,似乎不願意看路佳。“那麽巧的,他們就坐在我後麵;那麽巧的,我就能聽見他們的談話;那麽巧的,雲舫正好晚了二十分鍾到。”她忽然將報紙撕爛了,拋出窗外。“你真聰明,什麽都知道,他們三人的關係你也知道,他們會說什麽也猜得到。你更聰明的是,讓他們三個碰麵,也會讓我起疑心,好回來問你。”
  她失望而痛心地看著路佳。“你提醒我的方式真是周到啊,那花是你送的,留言條也是你讓花店員工打印的吧?”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我應該先讚你聰明,然後謝謝你為我費了心機,將我解救出來。”
  她無趣地搖搖頭,緩緩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客廳走。一會兒她又似想起了什麽地回頭,望著發怔的路佳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包括韓悅在內,但自從小時起,你總是把我和韓悅看得很笨,自作主張地幹涉我們的生活。但結果呢,韓悅借了你的錢跟周亮結婚,孩子快出世的時候,周亮出軌了,她除了妥協沒有別的辦法。而我,也不會感激你。”她空茫的眼睛裏又盈滿了淚。“如果雲舫有那樣的過去,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你覺得你做對了事是嗎?那我現在也告訴你---”
  “你回武漢吧,於叔沒有幾年時間了,這次你的失蹤讓他的壽命又折了不少。”
  她說完往前走去,身後傳來鏡子碎裂的聲音,她沒有回頭,那般尖銳的響聲,甚至沒使她的心震顫一下,麻木,徹底麻木了。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那麽個女人,蒼白的臉,手抄在褲兜裏,雙眼仿若失明了一般,空洞地盯著前麵,表情麻木得像是沒有任何感覺。路人偶爾會多看她一眼,她並不知道,對她而言,城市是空的,沒有人,也不,或許根本沒有什麽城市,她微微揚起臉,睥睨著這個荒蕪的城市,除了天和地,什麽都沒有。她也沒有記憶,曾經上過學,工作過,交過兩個男朋友,她快結婚了,這些全是虛幻的,可能隻是她什麽時候看過的一場電影。
  她莫名其妙地笑,既然天地間一片荒蕪,哪來的電影可以看,她再次笑了,怎麽沒有電影?世上的一切都是虛構的電影。她想到了‘電影’裏的雲舫,他到底是什麽人呢?
  她想著電影,想著雲舫,她以為自己也身在電影裏麵。就這樣走到了另一條街,這條街全是商店。天色開始灰暗了,櫥窗亮起了溫暖的燈光,陳列的商品自她的餘光一晃而過,衣服,首飾,圖書,蛋糕---看到蛋糕時,她覺得餓了,便走進店裏去,拿了個麵包坐在窗邊的位置上開始吃。嘴一張開,眼淚就滾出來了,她咬了一口,嚼爛了吞下去---隻是人的本能。
  旁邊也坐了一個女孩兒,她桌上的食物很豐盛,牛角麵包,冰淇淋,奶昔,她像是很快樂地品嚐著那些食物,吃的也很優雅,時不時地用紙巾擦一下嘴。沐陽吃掉整個麵包,又拿了一個吃完才感到飽了。她站起來往外走,嘴角還沾著麵包的油漬,亮得發光。
  推門時,店員叫住她,說:小姐,你還沒有付錢。
  這句話讓她從‘電影’裏走了出來,現實的世界,吃了人家的東西,是一定要付錢的。她給完錢經過玻璃門時,門上映出一個黑沉沉的臉影,外麵太黑了,襯得像是老式膠卷裏半身照,臉的輪廓淡得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臉,雖然不清楚,她也知道那是一張絕望的,茫然的臉。
  她一直往前走,哪裏都有人,有樓房,也有花瓣已經萎蔫的木棉。她走過時,這些事物總要拿走她的一些東西,感情,記憶,歸宿感,走得很遠了,她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拿走了,然而,樓房,人,依然無處不在。
  她想歇下腳,便在路邊的長椅上坐會兒;若她渴了,就在自動販售機裏買瓶純淨水;最後她想睡覺了,去了好幾家酒店,都說太晚已經沒有空房。
  如果她不走到以往租住的小區前,今夜,她或許隻能流浪下去。
  她沒有打掃積了灰的房間,進門便蜷到床墊上,貓頭鷹圓鼓鼓的眼睛瞪著她,像是在控訴她這麽長時間對它的冷落。她起床在衛生間裏找到一塊抹布,沾水給它擦了個幹淨,便讓它看著自己睡著。
  雲舫回到家時,路佳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問她:沐陽呢?
  我不知道。路佳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他。
  雲舫像淋了場大雨般,渾身冷了個透。好一會兒,他才憤怒地指著她的鼻子,抖了幾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指著我幹什麽?想打我?路佳輕蔑地看著他,譏諷地說:你有打我的功夫,還不如去找到她。我要回武漢了,祝你好運!
  雲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釘,直直的釘到她的臉上。半晌後,他才收回手,在身側握緊,轉過身出了大門。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該問的人也問了。周亮接到消息後就立刻趕回家裏,告訴他沐陽沒來過。他也打了電話給介桓,介桓並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以為隻是吵嘴而已,便輕描淡寫地說:她很久沒跟我聯係了。
  他的話使雲舫生了疑,想到沐陽真可能去他那裏,心裏又急又恨,但他也怕沐陽真沒在那兒,於是說道:如果她去找你了,你幫我留住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出去。十一點時,介桓給他打來電話,說沐陽的手機打不通,她人也沒來過。雲舫這才相信介桓沒有騙他,但心裏越發地急了。
  幸好他一向冷靜,不用多久便想到了小公寓。
  他仰頭望著那扇亮了燈的窗戶,眼睛如同四周的夜色一般幽深的黑。那盞燈泡總是壞掉的路燈,如今有氣無力地亮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突然一下滅了。他記得很清楚,剛認識不久,也是在這樓下,幽暗的車裏,唯一的一盞燈滅了,漆黑中,他沒控製住自己而抱了她。所以,當他在周亮家看到她和王介桓親密交談的樣子,又目送著她上了王介桓的車,他便惦記著這盞路燈是否亮著,一路跟了來。
  這一惦記,便是這麽長時間的糾纏。
  他低頭不再看那扇窗戶,早知道糾纏不了一生,卻在她說出那句“老死或病死在另一人的懷裏,再到另一個安全的世界重逢”時,靈魂便與她纏繞上了。
  無數次地刻意冷落,也沒能讓她離開,偏偏在她答應了要與自己走完一生時,因他而死了心。
  這次,她是會離開吧?
  他心裏沒底,但還隱隱地希望著。他看向那盞路燈,盡管那希望比那燈光還要微弱。
  沐陽半夜醒了,翻身的時候撲了個空,就再也睡不著。台燈和吊燈都還開著,屋裏亮堂堂的光照得她渾身發冷。她抱臂坐著,把頭枕在胳膊彎裏,剛閉上眼睛,雲舫便跑來了,明明就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身影卻很明晰,穿著筆挺的西裝,拿下眼鏡後一張輪廓深刻,五官細致的一張臉。她的雙臂抱得更緊了,像是要抱住他,她的手都攀上自己的肩了,抱住的還是自己顫抖的身體。
  她把自己的臉給悶著,悶著發出笑聲,笑得流出眼淚,她跟自己說話:好傻啊,這麽大點兒地方,哪是雲舫能鑽得進來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給他留丁點兒地方,但是自己抱著自己,抱得再緊仍然空虛。
  她下了床,走到陽台上,青藤因為缺水已經枯死了,地上鋪滿了落葉,踩著方寸之地,她竟然覺得身處在與別人不同的季節---淒涼而冷清的秋天。
  她種的花都搬去了那邊的家,陽台上除了灰就隻剩那道雕花的鐵欄杆。她不顧上麵的灰,兩肘便擱了上去,微涼的夜風迎著她的臉吹來。她望著淡青色的天,幾縷淡淡的雲,像一塊薄薄的雲母石蓋在屋頂。她仰得脖子酸了,才低下頭,樓下的人也正好抬起頭來,隔了十七層樓,他們的目光在深暗的夜色中交匯,她想看個清楚,路燈卻突然滅了,頓時隻餘個如黑綃般的影子。
  她轉身進了屋裏,不安穩地坐在床邊,那雙空茫的眼睛盯著門。電梯早就停了,卻許久沒有響起叩門聲。說不清她怎麽還會焦急不安,如是他們初識,等待著他的電話,並不主動地撥個電話給他。此時,她比那時更害怕隻是空等一場,若到了這地步,她還那般被動便是無可救藥了。
  她三兩步跑到門邊,轉動門把手的時候還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地拉開來---
  雲舫站在門外,手舉得高高地扶著門框,鏡片後的眼睛裏深藏著被他拚命按捺的激動。
  “進來吧。”沐陽平靜地說。
  雲舫隨她進了裏麵,遞給她一瓶依雲礦泉水。他想得倒是周到,知道這屋裏沒有水喝,順手從車上拿了兩瓶。
  沐陽坐在床邊,雲舫坐在沙發上,他們都低頭看著手上的礦泉水瓶。
  這樣的靜默使得雲舫很無措,不該是這樣的,應該是沐陽同他歇斯底裏地大吵,罵他是騙子,罵他毀了她,他已經做好了任她捶罵的準備,卻沒想到她這麽地冷靜,如是醫生對病人宣布了藥石無罔,因絕望而無畏的冷靜。他心裏的不安擴大,若說他上樓前,經深思熟慮還有幾分留住她的把握,現在的他就如一個陌生人般,那些要向她解釋,請求,表明自己內心的話,全因她冷冰冰的麵孔而化作烏有。
  “沐陽---”他試探地喚了她一聲。
  “嗯?”沐陽輕聲應了,而發出這個聲音時她險些哭了出來。
  “你想離開我了,對嗎?”
  沐陽的頭往後仰,將眼淚逼了回去,仍是輕輕地回答了一聲。“嗯。”
  雲舫抿緊了唇點點頭。“如果要離開了,那也不會介意多知道一個人的過去--”他抬起手,阻止沐陽開口拒絕。“你先聽我說完,如果你覺得被我欺騙了,那麽,不徹底看清楚這個騙子的真麵目,你會甘心麽?”
  沐陽沉默了一會,輕點了一下頭。“你說。”
  雲舫用手抹了把臉,便低頭看著礦泉水瓶道:“我跟施容還有時雨都不是上海人,我們的原籍是內地的一個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當初彼此都不認識,如果沒有那場洪災――”
  雲舫那時年紀不大,那場災難給他帶來的傷痛已經被日後所見、所親曆的許多齷齪事給衝淡了。隻記得一夕之間,他所擁有的一切,全被淹沒,疼他的父母,還有一個剛滿兩歲的妹妹。水災過後,除了父母跟妹妹被水泡得浮腫的屍體外,一無所有,甚至找不出他們的一張照片。
  災難過後,沒人有能力收養他,隻有一個親戚將他帶回了自己住的小棚子裏。他和他的老婆無子無女,水災也公平地奪去了他們的財物。願意領養雲舫,原本就是因為他們要跟同鄉去大城市“幹一番事業”的,他們並不清楚去那裏要做什麽,因為無法生育的遺憾,又因“光明的前途”,使他們覺得養個孩子也並不吃力。
  一起去的有三十多個人,分三批走,到上海匯合。雲舫是第一批離開的,他被自己的養父母帶上了火車,同行的十多個大人,還有四五個小孩兒。蔚時雨和施容也在那班火車上。到上海後,他們住進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男人女人孩子全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睡。吃飯也是又硬又幹的饅頭,那還算得上好的,到後來連饅頭也沒有了,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兒。
  雲舫那時候麵黃肌瘦的,養父養母也因為到了上海沒找到事情做,成天打他出氣。他自小就聰明,父母也打過他,但他卻從他們沮喪猙獰的表情裏看出來,他們打自己,與親生父母打是不一樣的,他們打的時候是真的恨他,打一頓後用一雙凶狠的眼睛斜瞪著他;而父母打他卻是又恨又愛的,末了還要溫言好語地哄他。
  他不出聲兒地任他們打,等他們撒完了氣,還討好地為他們捶肩按腿。他們在通鋪裏睡了一個月後,身上的錢不夠吃幾頓饅頭了,養父養母經常出去,回來時,偶爾也能給他帶兩塊核桃酥回來,對於雲舫來說,那已經是很高級的零食了。
  他那一年沒有去上過學,養父養母也帶他搬出了地下室,跟另外幾個人往在一棟舊的木板樓裏,蔚時雨和施容也住在那兒。他們三個常被父母帶出去,被他們教著跟過路的叔叔阿姨說這樣的話:我是XX學校的學生,乘車的月票丟了---他們也教了他,給錢了拿著,回來交給他們,如果他們說要送他去派出所,就趕緊走開。
  他們三個孩子摸出了一個規律,隻要大人們買了零食點心回來,第二天便有這樣那樣的事。雲舫最機靈,帶他出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一個長得那麽幹淨體麵的孩子,話說得又流利,如是學校裏的優秀生,無人將他與騙子聯係起來。
  雲舫常被大人們誇獎聰明伶俐,那時的他沒有是非觀,他們一誇,又給了點心,雲舫便覺得自己做對了。常常不按他們的台詞,自己編些謊,錢就賺得更多了。
  後來,大人們不再帶他上街,而是給他穿得體麵了帶去別人的家裏,或是飯館裏,大人們說話,他也在旁邊聽,養父養母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樣,一會兒是這個國企的業務主任,一會兒又是那家公司的采購員。他不明白業務主任和采購員是什麽,但從養父母很神氣的表情看來,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也表現得很有教養,別人問他什麽,他回答得頭頭是道。
  他們經常搬家。雲舫等三人被送進學校讀書後,大人們給他們單獨了間小房子,讓他們當中一個女人照顧。雲舫很瞧不起那個阿姨,因為她很笨,大人做什麽事兒也不帶她。
  阿姨給他們做飯,也不許他們跟同學往來。雲舫對於現在衣食充足的生活很滿足,也聽話地跟同學疏遠關係,隻跟施容和時雨玩。但孩子倒底是好奇心強,同學聊天說的很多東西都與他所看到的相悖,所以,那天有同學邀他去他家玩時,他蹲在廁所裏跟施容說肚子疼,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路,要他先回去。
  他跟那個同學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小孩兒正跟一個大人說:叔叔,我是XX學校的學生---那孩子樣子笨拙得很,雲舫覺得他好傻,便忍不住笑了。同學轉過頭跟他說:你也覺得他可笑是不是?同學很鄙夷地看了眼那孩子,又說:那都是些騙子,媽媽說他們被一些壞人控製了,不讀書成天在街上騙人。
  他的鄙夷使雲舫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傷害。雲舫仿佛是為自己,也為了養父母辯解說:他們要這樣說才有飯吃啊。同學驚訝地望著這個自己一直崇拜的優秀生半晌,慌忙拉了他的手就跑,邊跑邊說:你爸媽一定沒跟你說過這些,我要帶你去見我媽媽,讓我媽媽來告訴你該小心的事。
  他們到了同學家,同學很驕傲地跟爸媽說帶回家的同學是班上的第一名。他的父母熱情地款待了雲舫,飯桌上還不時給他夾菜。同學將路上的事告訴他的媽媽,他媽媽便放下筷子跟雲舫說起了很多的騙子招數,要他小心。那位母親從飯頭說到飯尾,雲舫聽著那些自己所熟悉的,甚至幹過的事兒,心裏一陣陣的發慌。
  同學的父母一邊誇獎著他,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那些騙子。僅那麽一頓飯,雲舫稚嫩的心靈扭曲了。
  那晚他回去後,阿姨倒沒有生疑,給他一顆黃連素讓他吃下去便不再理他。如果不知道其他同學的生活,他一直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但如今---
  他與同學真正地疏遠了,卻更加留心同學間的談話內容,上課也更認真了,他漸漸地將自己的世界區分開來,老師的話是對的,大人的話是錯的。他不表現出來,也仍然撒謊,跟老師說:父母很忙,沒有時間來開家長會,家訪也不方便。跟大人說:學校無聊得很,同學和老師都很蠢。
  他隻對自己忠實並深信不疑。
  他的生活也一直這樣,平時在學校上課,大人們需要他的時候,他也會去“幫忙”。直到上了大學,大人們的錢也越來越多了,已經形成了一個小集團,他們等著雲舫三人學有所成後,進行高智商的詐騙。
  而雲舫在上學的時候就給他們出謀劃策,多起找不出法律漏洞的作案收入,使得他們雲舫更加地信任和器重。也是在這個時候,他表現得很懶惰,對讀書興趣缺缺,直想出來“做事”,同時,他已經將蔚時雨跟施容拉攏了。三人為了擺脫控製,便開始長達兩年時間的布局。
  大二的時候,雲舫還未滿十八歲,時機成熟,麵對一個數額巨大的案子,反複研究都萬無一失後,眾人摩拳擦掌,雲舫一個也沒算漏地分配了任務,除了蔚時雨和施容,而他自己也小心地沒沾進去。待到那筆錢落到他們手上,拿了護照要逃出去時,雲舫匿名舉報了,並將他們從前詐騙的一些證據寄到公安局,整個團夥無一幸免。
  要說那幫人為什麽沒有供出雲舫等人來,一則是因為自小就教唆他們犯罪,坦白了,也不見得罪罰會輕多少;二則是雲舫三人成年後便不參與任何一個環節,僅是給他們策劃,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他參與犯罪;最後則是留了他們三人在外,好歹也有絲希望,盼他們哪天有錢了能疏通路子,把他們弄出去。
  他們也懷疑過是雲舫的出賣,但後來覺得他沒理由這樣幹,要說這裏麵最溫順,興趣最大的就是雲舫。幾年來,三人也不時地往牢裏送些東西進去,隻是從不露麵。直到那人出來後,第二次被施容給送進去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那三個被他們帶大的孩子一早就算計著他們。
  施容去探監的時候,對那些人說:你們還是安心地改造吧,要供出我們也行,雲舫有個專門的法律部門等著,而且,你們供之前先想想後果,別一不當心地這輩子都出不來。
  那些人進去後,由於被端得徹底,雲舫三人也沒留什麽錢,生活費和學費沒了來源。其實他們也不若路佳所說的那樣,還幹著老本行,但手段確實是卑鄙了點兒。原本是計劃著讀完書,便將賺來的錢投進去開家公司的,卻想不到,畢業不久,蔚時雨便將錢全部卷走,隨後去了國外。
  “你愛她嗎?”沐陽打斷他,問道。說到這裏,她已經顧不得去對之前的那些事情駭然,也許是震驚過了,她現在倒平靜起來,介懷著他與時雨的事兒。
  “說不上來,但我承認,那時我對她算不錯的。”雲舫老實地回答。
  沐陽的臉變綠了,雲舫又趕緊道:“對她好也許不是因為愛,隻是老早前我就明白,像我這樣的人,跟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施容也是愛上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結果被傷得很深,所以,我除了娶時雨,沒有別的選擇。但也沒想到,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誰又是可以信任的?”
  “她傷害你也很深?”沐陽心裏剛好受了點兒,又冒出讓她更難受的問題。“你認為我也跟她一樣,所以防備我,什麽都不跟我說,隻顧著利用我?另一個女人給你的傷害,你轉嫁到我身上,你對我公平嗎?
  她平靜的麵孔終於出現了裂痕,她有把手伸出去,扇雲舫一個耳光的衝動,但她忍住了。雲舫卻在這時候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沙發上,用力抱緊了,使她掙紮不得。
  等她平靜下來,又流出眼淚了,他才用手指給她揩著淚水,輕言輕語地說:“她給我的傷害,隻是拿走了所有的錢,讓我有段時間隻能靠施容從女人身上賺到的錢來接濟我。你不知道那種恥辱,所以,我對女人不再信任了。你先別動,聽我說完---”
  他把再次想掙紮的沐陽按回懷裏。“沐陽,我若是不相信你,第一次跟你來這裏的時候,我當時很愧疚,那時候隻覺得自己的心思齷齪,所以,盡管那晚想跟你待的時間久一些,最後還是離開了,回去後我也很矛盾,我想過就這樣算了----”
  “你舍不得你的計劃是嗎?如果佳佳是一般的女孩兒,一定會愛上施容,然後你就不用再來找我了,可你關機那麽久之後,還是打電話給我了----”
  “我承認最初的目標是於慶耀,但跟你在一起後,我就改變計劃了,隻要他投資而已,況且,他投資的錢很快就能賺回去,以後都是穩賺不賠的----”
  “你讓人家賺了錢,就可以抹殺你當初想害人的壞心思嗎?”沐陽恨恨地說。“你這人真可怕。”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我是可怕,所以,我才一直不想你跟我這麽個可怕的人在一起。”雲舫在她耳邊大聲地說,他終於是被刺傷了。“我也以為能瞞你一輩子,讓你永遠把我當成一個你心裏的理想對象,一個溫柔斯文的人,但是---”
  “但是我知道了,這世上真有能瞞一輩子的事嗎?或許有,如果你不是為了‘荊楚藥業’,你不要那麽貪婪,讓施容拐走佳佳,讓於叔病重,讓我擔心,我可能真的被你瞞一輩子。”
  沐陽哭著像是在責怪他,責怪他如果不那麽做,隻安份於目前的事業,那麽他還是她心裏那個理想的人。她怎麽能原諒他將她一直忍受委屈,以為終於苦盡甘來換來個理想愛人的夢給戳破。
  “我不該讓你愛上那個假的柏雲舫。”他喃喃地說:“真實的我就是這樣,野心重,不擇手段,沐陽,你後悔了是不是?”
  “當然後悔了,誰不會後悔?”
  雲舫終於鬆開了手,或許是他渾身無力了。“你也不會再相信我了,甚至不想再見到我?”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心裏卻猶疑了許久,甚至有些後悔,應該不回答他的。
  “那好。”雲舫緩緩地起身。
  沐陽隻怔怔地望著他,如同許多吵架後的女人心思一般,怕他說出來要走,留自己一個人寂寞地回想吵架的內容。
  若是雲舫今天不來與她說這麽多,她想她是能抵抗寂寞的,但現在,她心境還處於吵架中,雲舫卻已經理智地抽離出來。
  “忘了以前的柏雲舫。”雲舫說完,還是低頭強吻了她,吻得她又快要陷入時,他卻離開了她的唇,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沐陽望著那扇緊閉地門坐到天亮,她總以為雲舫還會回來,雖然今天他所說的話不能全信,至少他是在意她的,而且犯錯的是他,既然在意,那麽他就不會忍心讓她一個人待著。
  然而,天亮了很久,她在沙發上隻睡了一會兒便醒了,睜眼又想起了那些事,一個晚上根本消化不了,她隻能坐著繼續想。雲舫仍是沒有來,她心裏恨死了,卻又放不下,一會兒又想著是不是因為她的回答真的傷到他了,像他那麽驕傲又自負的人,怎麽容忍得了女人對他說出後悔。
  她看了眼手上那塊時間可以倒退的表,她無聊將時間撥到了過年的那兩天,他們去牧場的那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來雲舫那天跟她說的話:即使你哪天不愛我了,離開我了,我也隻會當成一個跟你重新認識的機會。
  他走前也說:忘了以前的柏雲舫。
  她像是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想起來後來幾天兩人的生活,他那樣一個缺乏感情的人,卻為自己費了不少心。過去的她或許不能忘記,但重新認識是可以的,確認一個過去那樣複雜的人,是不是真的愛上了自己。
  雲舫回去後便發現在路佳走時,把屋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他隻得收拾了一遍,又打電話讓別墅那邊的工人整理妥當,然後便進廚房做飯去了。他想著先哄著沐陽回家吃頓飯,再帶她到別墅,告訴她:若是不願意見到自己,那麽就先住別墅,她不會經常去煩她。也跟她說:可以去工作,她也可以比較選擇,如果遇到更好的扔了,那麽他也會放棄的。
  他將菜洗好了正要切,公司打來電話,說有些緊急事情需要批示。她看時間還早,去公司處理完再回來,也趕得及。
  到十點左右的時候,事情處理完了,正要離開,施容打來電話,問他婚還結不結。
  “結什麽婚?”雲舫煩他問這個,語氣很不好。施容又問路佳的去處,雲舫壓抑的火氣竄上來,開口便罵道:“別再跟我提那個女人,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她不願見我?笑話,我又願意見她,她最好是這輩子都別出現在我眼前了。”
  雲舫明知道不能將這事兒怪到路佳頭上,但想到昨晚沐陽那個樣子,他罵了自己多少遍,但施容一提到路佳,便克製不住火氣地遷怒一番,隨即連施容也不想搭理,掛了電話。
  而站在辦公室外的沐陽揪緊了胸口的衣服,腦子裏轟轟地響。她捂著嘴拔腿便跑,眼淚一路地掉落,員工好奇地看著她,她也顧不得丟臉了,索性拿開了手,大哭著跑出去,前台小姐喊了她兩聲,她也不理,下樓便攔了輛出租車作進去。
  雲舫將文件收拾好便出了辦公室,經過前台時,前台小姐叫住他說:“剛剛李小姐來過了……”
  雲舫麵色一喜,忙問:“她人在哪裏?”
  “她已經走了,難道總裁沒見到她?”
  “見到了我還問你哪兒。”雲舫很急的問。
  “她來的時候隻問了我您在不在,您也說過李小姐來不必通傳的,她就自己上去了,奇怪的是上去沒幾分鍾,她就下來了,還是……”前台小姐想了想,還是有必要告知雲舫。“還是哭著跑去的,好像很傷心。”
  雲舫隻納悶兒她到了為什麽不進去,而且上去的時候好好的,下來怎麽就哭得傷心了。她立刻想到了那個電話,當即便追了下去,可大門口哪還有沐陽的人影。
  他去了公寓,敲破了門也沒人應,他也給沐陽打了手機,已經關機了。
  沐陽想離開這個城市,立即離開。她去了那邊的家收拾好行李,雲舫買給她的一樣也沒打包進去,經過廚房時,她看到泡在水池裏的青菜,吧腕上的表摘下來扔到水池裏,心裏忿恨地想:騙子,就是個騙子,耍那麽多花招沒有一個是用真心的,你巴不得我滾遠點,以為我會纏著你,賴著你麽?
  她拖著行李箱出門時,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整間房子,隻那麽一眼,她的心裏又淒涼得要哭了出來。
  雲舫在小公寓等到第二天早上,連飯也沒敢去吃,怕一離開,沐陽就回來了。他或蹲或站地等到了深夜,沐陽仍是沒有回來,他還堅持著,但一天沒吃東西,腿已經發麻了,隻好不顧形象地靠著門邊坐了下來。
  天亮時,他才抱著一線希望回到家裏,並沒有找到沐陽,卻發現了被扔在水池裏的表,還有衣櫃裏她自己買的幾件衣服不見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頹喪著一張臉,一坐又是一天。時雨因為公事打電話給他,怎麽也打不通,便打到了施容那兒。
  施容到他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早上。雲舫隻剩半條命了躺在床上,嘴唇蒼白幹裂,亂糟糟的頭發明顯是被用力抓過的,一雙眼睛空茫的讀不出任何訊息。他就像是個快死了的人,施容跟他說什麽都不理。
  “連你也成這樣了,都說了那些女人是不能喜歡的。”施容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歎了口氣道。
  雲舫終於側過頭,狠瞪了他一眼,原本是想叫他滾開別來煩自己的,但出口的話卻變成了……“還不是你惹出來的?你昨天不打那個電話,她也不至於誤會……”
  此時的他恨所有將沐陽逼離他身邊的人,包括他自己,他自厭的情緒使得他看所有人都極不順眼,他不是這般不理智的人,然而現在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更談不上冷靜自處。
  沐陽去銀行取了兩萬塊錢出來,她原本是想取十萬的,錢越多,生活就越有保障,但她又想,若是今天拿了他十萬塊錢,到哪天她的錢花光時,或許還會因為錢而回到他身邊。她不是沒有生存能力的,兩萬塊錢夠她堅持到找到工作為止。
  取完錢,她便到銀行裏新開了個戶頭,把兩萬錢存進去,然後吧雲舫的那張卡掰成兩半扔到垃圾桶裏,又訂了到武漢的機票,決定在那裏開始新生,把雲舫徹底忘掉。
  雲舫身體剛好便飛去沐陽的家鄉,他知道沐陽性格倔強,即便是唯一的依靠崩塌了,她亦不大可能回家去求父母。如他所料,李家隻當雲舫是因為公幹才來了這裏,熱情的接待了,但整整一個星期,雲舫在濱海市的公務已經不能耽擱了,沐陽也沒有回家。他迫不得已地回了濱海市。
  陰錯陽差的,他離開的第二天,沐陽便回家了。在父母詫異的目光下,她終是說出了跟雲舫取消婚約的事實。欽顯夫婦大為震驚,李家獨生女與“荊楚藥業”新股東柏雲舫結婚的消息早已是滿城風雨,李家自然是不可能因她一句話便將婚宴取消,當即便要打電話給雲舫,沐陽威脅說:“你們要打電話,我就去死。”
  電話沒打,夫婦倆隻當是吵嘴,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通了自然不會胡鬧了、然而,事情遠不如欽顯夫婦想的那般簡單。
  沐陽原本計劃的是當隻鴕鳥,去武漢躲起來,與雲舫分手的事情便由他去跟父母解釋,她隻管躲個一兩年,父母不再責怪她了再回家。她到武漢租了個小公寓,日用品采買齊全,便開始在網上投簡曆。由於她在濱海市的工作經曆還算豐富,不久便有家科技公司聘用了她。
  一個新的環境,也容易讓人產生希望。沐陽又如一年前下班後回到公寓裏,給自己做晚飯,吃完飯後看看電視,她也從市場裏買來了各種花卉,陽台上姹紫嫣紅,頓時熱鬧起來。她平靜的仿佛過去的一年裏什麽都沒有發生,雖然如此,她仍然會想你雲舫,想的時候含了幾絲恨意,然而她又這樣跟自己說:不要恨他,恨他就會影響我現在的生活。
  越是如此,她想到雲舫的頻率卻越來越高,但凡她目光觸及,伸手觸碰到的任何一件事物,都被她拐上一百八十道彎地與雲舫聯係起來。一部破鏡重圓的電視劇,她從頭看到尾,找出一些相似的情節,結局是皆大歡喜,她便感到安慰。
  她清醒的時候也問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和雲舫的一切都成為過去,往後再與另一個人結婚生子,她也想過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她和雲舫牽著各自的孩子相遇的情景,隻要想想,她便覺得痛苦不堪。
  她終於肯承認,對於雲舫她根本沒有死心,也不可能死心,盡管雲舫曾對別人這樣絕情地說起她:別再跟我提起那個女人。
  她一直懷疑,若是雲舫願意找她,或是來求她原諒,她的回答極可能是: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然而雲舫並沒有來找她,報紙上也沒有尋人的消息,無論是雲舫還是家人,都沒有一點消息。此時,她便隻能在街頭幻想,雲舫從某個轉角處走出來,與她迎麵相撞。類似這種幻想,她幾乎是刻意的,有時她會以為自己患了妄想症。
  女人失戀後是不是如她一轍,她不清楚,但她卻能分析出自己的心理,無非是因為不甘心,受了多少委屈才於雲舫確定了結婚,他給了自己那麽大的傷害,應該是要向她乞求原諒的,她則是要他滾得越遠越好,卻想不到結果竟然是他不待見她。
  分手的戀人,隻要他還活在這個世上,隻要她還在這個世上某個角落裏活得好好的,你就沒辦法原諒他不再愛你。
  盡管她如此的矛盾與不甘心,卻始終堅持住了沒給雲舫打一個電話,許是要保留些尊嚴,亦或是想順其自然,無論他有多負心,無論她多沒出息地想念他,她不必要刻意地忘記那段感情。如果是真愛,何必去在意他如何對待自己,愛情也可以是一個人的事。
  同事問起她是否有男朋友,她總是笑著搖搖頭,心裏坦然的想:有個很喜歡的人。
  生活總是充滿了希望的。沐陽對於自己的現狀,隻能用這句俗得使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來安慰。然而,命運總是狡猾地使你看到一線曙光,當你朝著那些曙光勇往直前的時候,又冷不丁兒地絆上一腳,直直地墜入深淵。
  半個月後,不再沉溺於往事的沐陽才驚覺到身體不大對勁。對食物的喜惡分了兩個極限,愛極了軟軟糯糯的點心,若是家中沒有,哪怕是躺上床要睡了,她也要披衣起床,去夜宵攤上買回來吃。豆腐雞蛋或肉類,她則是見到就惡心。工作時心神不寧,精力不濟,常常因莫名的焦慮而失眠。
  這種狀況已嚴重影響到她的工作。她想到了那種可能——離開濱海的前幾天,因為路佳住在他們家,她和雲舫溫存也是在深夜,半夢半醒間雲舫隻剩原始的衝動,她也想著兩個就要結婚的人,便沒做任何的防護措施。
  她向經理請了假,惴惴不安地去了醫院。
  從婦產科出來,一紙檢驗結果如是判決書,她仿佛被人關進了黑屋子,一雙無形的大手又突然從背後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頓時天旋地轉,驚恐,焦慮,無助,絕望,在各種糟透了的情緒當中掙紮得精疲力竭,希翼能如之前般,尋得一線希望,然而,無論如何,沒有一條活路可走——
  當然,指的是她腹中不到兩個月的孩子。
  她完全沒有防備,更沒有主張,短短幾天,她憔悴得不成人形。若是留下孩子,勢必得回濱海去求雲舫,但她做不出這樣的事,她也無法想象獨自一人帶著孩子承受別人的異樣眼光,且她的收入並不能使她當個體麵的單身媽媽。
  拿掉孩子,但凡一個有點人性的女人,做出這樣的決定都是痛不欲生,且羞愧難當的。以往或許還能與路佳商量,多個人給予她支持或安慰。而今,若要她一個人去醫院,躺到冰冷的手術台上,這比殺了她自己更難做到。
  她不能那樣做,當她從恐慌中回神時這般想。盡管孩子不到兩個月,她卻在坐立或睡覺時對腹部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這或許是出於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她心裏想雲舫,怨自己,卻不怨這個孩子。
  也是在這麽一刻,她靜靜地坐在公寓的小床上,托腮望著窗外的那輪月亮,她的心思也再清晰不過——拿不拿掉孩子都一眼,她不可能流產後,或是帶著一個孩子嫁給另一個男人。她的人生走到這裏,沒有人比她更失敗的,不如……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如厚著臉皮求他們幫忙帶著孩子,等她的收入有所增加,並穩定後,再接了孩子回來。
  主意一定,他像是有了一種新的力量,對未來無所畏懼的力量。  
  這種力量卻被欽顯夫婦的驚慌擊得粉碎,連日來他們的勸說和追問,使沐陽終於決定了他們攤牌。
  晚飯後,沐陽打發小保姆出去。一家人坐在客廳裏,李成輔和沐陽分別坐在兩頭單人沙發上,欽顯夫婦坐在中間。沐陽看著神色疑惑的父母跟爺爺,她定了定神,小聲地道:“我懷孕了。”
  欽顯夫婦震驚地望著她,爾後又與李成輔對視一眼,欽顯麵色微怒道:“你們沒結婚就---”他說不出口,雖然這些事情他與玉清都設想過了,真正聽到時,仍是為女兒的不自愛感到失望。“那你還鬧什麽分手?我立刻打電話給雲舫,這個星期內,你們把禮給辦了。”
  “我不跟他結婚有我的原因。”沐陽的手根根按在臉上,用掌心揉搓著,搓得臉發紅。她知道父母不能理解她,但她沒想過要以出賣雲舫來獲得理解。“我不跟他結婚,這個孩子我也要生,生下來生讓不讓雲舫知道我還沒有打算,但現在我是一定不會見他的,他也未必希望見到我,爸爸、媽媽、爺爺---”沐陽哀求地望著他們。“就當是我做錯了事,你們原諒我,也幫我這一回好不好?”
  “沐陽!”玉清忙站起身,一臉駭然地坐在沐陽身邊。“你們到底是怎麽了?雲舫前兩天回來還好好的,怎麽你突然地就不想結婚了?”
  她哪裏問得出什麽。沐陽因為雲舫來過,卻沒有說起過與她已分手而感到怒忿。她氣得眼裏淚花打轉,當初壞心眼兒的是他,如今這分手的事兒卻推給了她來解釋。若他對自己有丁點兒感情,也不至於這般沒擔當。
  她氣雲舫,更氣自己的母親說出“怎麽你突然不想結婚”的話,好像都是她玩理取鬧。他們不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若是能和雲舫結婚,她又何必回來求他們幫忙。
  她坐在那裏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快咬破了,玉清仍在追問到底是什麽原因。沐陽抬起臉望著對麵微怒的欽顯和沉靜的李成輔,她突然覺得自己回來求家的念頭十分荒唐,但話已說到這兒,她也免不了有豁出去的心態。
  “婚不能結了,你們也別想給雲舫打電話,沒準兒他現在正煩著我們家誰打電話給他,不管怎麽說,不管怎麽說,我是走投無路了才回來求你們的。”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抓著褲管子,給自己又增了些勇氣才道:“希望你們可以讓我在家裏住到孩子出生。”
  玉清抓著沐陽的手一用勁,使沐陽吃痛的低呼一聲。欽顯此時也站起來走到沐陽麵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如同她是個從哪來竄進來認親的不速之客,厚顏得使他恨不得刮她兩耳光刮子。
  玉清到底是心疼沐陽,見欽顯的神色知道再這樣下去,沐陽免不了地要挨上一頓。她忙拽著沐陽的胳膊勁道:“你聽你說的什麽話?要結婚的人哪能這樣鬧脾氣的,往後你們是要生活一輩子的,就你這樣,那還不是動不動就要離婚,再說----”玉清頓了頓,又似威脅道:“再說不結婚怎麽能生下孩子,你要真不想結這婚,去把孩子拿了,女孩子家的名聲經得起幾個說的?”
  沐陽聽得心裏狠狠一沉,她想過父親不可能同意她與雲舫分手,卻沒想過他們要她拿掉孩子。再怎麽說,孩子跟他們也是親生血緣。她看著仍是沉默不語的李成輔,突然明白過來,冷冷地問道:“你們擔心的到底是誰的名聲?”
  欽顯因為沐陽的冥頑不靈已是怒不可遏。“你問誰的名聲?我活到這麽大把年紀也沒給你爺爺丟過臉,留過話柄,誰知道養出個女兒倒是來惹事兒了----”
  沐陽也霍地站起身,眼睛無懼地盯著欽顯:“說來說去,你們不都是怕我壞爺爺的名譽,也就是說,就算雲舫是個騙子,隻要他現在體麵,我為了爺爺的名譽,也該跟他結婚。”
  “雲舫哪點像個騙子,就算他是,也怪你自己跟他,跟他----”欽顯氣得口不擇言。
  “行了,兩個都說出些什麽話?”玉清忙打斷他們,拉回沐陽,柔聲勸道:“沐陽,你別任性,雲舫是你自己帶回來的男朋友,左鄰右舍都看著呢,你說你要是不結婚,又生下個孩子,別人指不定說出什麽話來糟蹋你。”
  “我是無所謂,要糟蹋隨他們去。”沐陽又看了一眼李成輔,冷笑道:“隻是我有再多勇氣,再堅強也不行,怎麽被糟蹋也不能連累了你們的名聲。”
  至此,她已明白,父母不可能給她任何幫助。她垮下雙肩,頭垂得低低的,往樓梯邊上挪了一步,手搭上扶手,才回頭跟玉清說道:“媽--我是你教出來的,從小就學會做家務,學會孝順,學會照顧家人,你也常說:遲早哪天會到別人家裏,什麽都不會做是不行的。活了二十幾年,我才知道,每個女人的歸宿不一定是結婚,嫁個好男人也不一定就會幸福,媽---你害了我,我不該因為那些傳統觀念就急著結婚的,現在我後悔死了。”
  她說完抹著眼淚,蹬蹬蹬地往樓梯上去了。
  三個麵麵相覷,玉清被那樣一番指責,眼裏噙著淚,欽顯有些六神無主地跟李成輔說:“爸,您看是不是給雲舫打個電話?”
  “誰也不許要。”李成輔聲音鎮定的重複。“誰也不許打,誰也不許去逼陽陽。”他說完也上樓了,留下悶聲不吭的夫婦兩人。
  夏季的天亮得早,才五點多鍾,青黑色漸漸地淡去,天方一條明線朝窗戶撕了開來。頃刻,地上的事物都清晰了。這時還是靜靜地,車和人都還未出門,地上隻有花草,樹木和石頭,嫣紅的,碧翠的,連那石頭的灰色也都分得清了,沐陽才提著前兩天帶回來,還沒拆開的行李,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落在她身後的書桌上有張紙條,天更亮了些,能看清紙條上的字------
  這裏仍然是我的家,希望我可以早點回來。
  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也是如今她全部的家當。回身看了看眼青磚院牆,暫時,她沒有家,也沒有依靠,她所擁有的,隻有一箱子樸素的衣服,一張去武漢的機票,和一個前途未卜的未來。
  “前往武漢的旅客李沐陽小姐,聽到廣播後請盡快趕到詢問處。”
  她詫異地起身,拎著手袋趕到詢問處,服務小姐站在櫃台後麵。她正要上前,突然有人從背後輕拍了下她的肩,她反應極快的轉身看向麵前的人,心裏撲通一跳--
  “經理!”
  “早就不是我下屬了,還叫什麽經理?”介恒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電腦包,將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裏,十分帥氣地朝她笑著。他見沐陽又看向詢問處櫃台,說道:“不用看了,叫你過來的是我。”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沐陽驚訝地問。
  “不隻他知道,我也知道。”路佳也從她身後冒出來,站在介恒旁邊,笑著道:“爺爺告訴我,你可能在機場,我們就來碰下運氣,趕得上就押你一起去武漢。”
  “你也要去武漢?”沐陽不敢置信地問介恒。
  “他是我們公司花年薪百萬挖來的營銷部總經理。”路佳隻手搭在介恒的肩膀上,見沐陽眼裏閃過懷疑,她解釋道:“王經理在國外學的就是房地產項目策劃,隻是回國後半路出家了,不管怎麽說,他是各家公司爭奪的營銷人才,我當然不能放過。”
  介恒經路佳在沐陽麵前這樣一誇大,竟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是因為與沐陽重逢,他的心裏仍激動著,臉色自然也有幾分窘紅,他擺擺手笑道:“你們聊,我先去把機票買了,沐陽那個航班的應該還有空位。”
  他一離開,沐陽和路佳都尷尬地垂下頭,好一會兒,路佳才低頭道:“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自作聰明了。”
  “是我對不起你,你是一片好心,我卻說那麽重的話。”沐陽也低低地道.
  "不能這樣說,我的方式真是過份了,那天你告訴我他的身體狀況時,我才了解你的心情."路佳實在不喜歡這樣的談話氣氛,她抓抓頭發,硬生生地笑道:“唉,說這些幹什麽?我們吵架還吵得少哇,別扭地道歉實在是沒必要。”
  沐陽舒了口氣,她點點頭問:“你回公司上班了?”
  “是啊,雖說他的情況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糟糕,但能讓他放心的養病,能多活些日子,我做什麽都願意。”
  沐陽看著辭色間無限傷感的路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得握了她的手,拍著她的手背道:“沒事的,現在不還好好的嗎?”
  “嗯,你說得沒錯。”路佳也伸出另一手來,覆住沐陽的。“往後就我們兩個人可以相互依靠了。”
  機場外的太陽曬成了金黃色,從玻璃門裏暈染進來。兩人合好如初,暫時將那些不開心的事拋在腦後,朝正在買票的介恒走去,沐陽捏了路佳一把問:“你為什麽把他找來?”
  “你別自作多情,我初進公司,地位不穩固,肯定需要一個人幫我。”路佳狡黠地笑,又補充道:“你知道真相就失蹤了那晚,他打了好多次電話來問我你的下落,隔一小時又問你有沒有與我聯係,那麽緊張一定有問題,說吧,你瞞了我什麽?”
  沐陽起初怎麽也不肯說,路佳死咬著不放,她隻好將那天喝醉後,介恒在車上說的話對路佳說了,引得路佳直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嘴裏還損道:“什麽男人這樣肉麻?惡心死了。”
  她們互追著打打鬧鬧到介恒買票的地方才停下來,路佳拿票去了,沐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望著介恒和路佳並排的背影,這麽多天,她的臉上終於有個輕鬆自在的笑容。
  路佳帶了沐陽去見了慶耀。裝修奢華的客廳,落地窗外是個雅致的花園,栽種著從各地移植來的名貴樹種,幾根綠枝探到窗前,沐陽自喜愛花草樹木的爺爺那裏了解得多,憑那枝葉就可以認出是極為珍惜的降香黃檀。於慶耀正望著那綠枝出神,門響了些許時候,他才徐徐轉過臉來,看著門邊的沐陽。
  他老了很多,沐陽向他微笑,走到他旁邊的沙發坐下。就近一看,他的頭發薄了一層,臉色晦暗發黃,人又瘦了,臉上手上的皮膚鬆馳,皺紋是很明顯的了。
  “於叔!”沐陽輕喚了一聲。
  於慶耀淡定從容地笑著點頭。“你爺爺跟爸媽可好?”
  “身體都還很硬朗,他們都惦記你呢!”沐陽話說得極虛,這次回家,父母都著急她與雲舫的事,哪還能談論到老同學。
  於慶耀也似心裏明白一般的,不再就此說下去,轉了話題道:“你就在這裏住下,希望你還跟小時一樣,把於叔家當成自己的家。”
  沐陽考慮到路佳照顧繼父本就費心力,若是再加上一個孕婦,不定累成什麽樣,便拒絕道:“不了,我還是在公司附近找間房子。”
  於慶耀沉默了會兒,忽然抬手搭在她肩上,神色帶著一絲愧疚。“也是我害了你,若當時我不是貪圖那遊戲的高回報率,沒投資給他,也不至於讓你現在----”
  “於叔!”沐陽咬唇打斷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有時候就會這樣,你覺得你自己已經能堅強地麵對一切,別人的道歉卻能輕易勾起心裏的酸楚。“那些事就別再說了,我再不懂事,也明白不能怪您!”
  雖然是他的財勢才讓雲舫把自己送到她身邊,但她不能怪他---就像是失手摔壞了別人送的花瓶,縱使心裏難過,卻不能要求送的人卻把自己當成始作俑者來道歉一樣,她怨不著任何人。
  說著過新的生活容易,沐陽再也想不到有比“新生活”更艱難的了。她仍是在介恒手下做事,當他一個可有可無的助理,這或許是路佳刻意安排的,然而介恒並不知她懷孕的事,起初對她卯足了勁兒地關心。
  這天晚上,他們下班生,介恒載她去西餐廳吃飯,氣氛是私密而又浪漫的,介恒體貼給她倒了杯紅酒,又將牛扒切碎了給她。
  “最近看你吃得很少,再這樣下去身體受不住的。”他這樣關切地對她說。
  沐陽不太心安地露出個笑容。“食欲確實不大好,是有原因的。”說著,她低頭避開介恒熱切的目光,吃著盤裏的肉。
  “因為跟他分手?”介恒沉不住氣地放下刀叉,歎息了聲,“你們都一刀兩斷了,偏偏你還要死心眼兒地記著他,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開始新的生活,接受一個新的人?”
  沐陽慢慢嚼著嘴裏的牛肉。新的男人,她苦澀地扯扯嘴角,新的男人是新的生活必然會有的事物,但雲舫早使她對別的男人沒了信心,且不說她能不能接受,單單是要忘記雲舫都不容易,何況肚子裏還有個關於他,時時提醒自己與他那段過去的孩子。
  她微微抬起臉,眼睛直直的望著介恒。“以前我不愛他的時候,隻把他當作一個婚姻對象。愛上他後,我竟又感情用事地離開了他。”她偏著頭,臉在肩上摩挲兩下後又道:“我對婚姻的憧憬完全破滅了,卻相信了這世上真的有愛情。所以,介恒,人沒有新舊之分的,隻管愛與不愛。”
  介恒因她的話一怔,刺心得很,臉色隨即也難看起來,他還想開口勸她,卻見她又低下頭,整個臉都要埋到盤子裏。
  “換作從前,我離開了他,若有適合的人給我支持,我一定會靠向他的;如今的我或許沒有成熟多少,卻懂得同樣的錯不要犯第二次。”
  雖然她委婉的拒絕了他,卻也明白要放棄一段感情不是那麽容易的。她拉開手袋,從裏麵翻出一件給嬰兒穿的毛衣--還是半成品。
  “我跟他的孩子年底就要出世了,原先我也想過,把孩子拿掉,隻要不讓人知道,還是可以嫁人--現在,你應該明白,我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也就是不會再接受任何一個男人。”她把麵前的餐盤推開,無視介恒蒼白的臉,繼續說道:“現在我也不用裝了,牛扒這種油膩膩的東西會害我惡心,我吃不下。”
  她用餐巾捂住嘴,眯眼迎著窗外瀉進來的陽光。介恒愣愣地看著她,竟然語塞地抿緊了唇,他漂亮的眼睛裏流露出了鄙夷,卻也是一閃而過,緊接著的是濃濃的失望,還有一絲遺憾---對他們之間再也不可能的一種遺憾。
  他拭淨了嘴角,重重地將餐巾扔回桌上,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爾後優雅地起身離開。
  沐陽望著他走到門口的背影,轉而又看著他自樓下的停車場開車離去。她突然仰起了頭,那麽大一塊灰色的天,陽光也被收了回去,世界仿佛是瞬間都黯淡了,她叉起一塊牛扒喂到嘴裏,堵住了即將要出聲的哽咽,然而眼睛裏,仍然蒙著一層晶瑩的水霧。
  沐陽起初並不像一個就快要當媽媽的人,她常常會想,我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了,一定是因為現在狀況與懷孕前並沒有多大區別。她沒有那種難受的妊娠反應,早期因為孩子太小,甚至使她常常忘記懷孕的事實。然而在中後期則不然,她的腳和手開始腫大,肚子凸圓了使得腰常常酸痛著。
  而這個時候,她對未來的恐懼感也隨之而來。孩子的到來,到底會對她的生活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她是否能養活兩個人,往後她是否都隻能與這個孩子相依為命,她對一切都不確定了,這時她甚至後悔自己的決定,她認為自己是再愚蠢不過了才會生下這個孩子。
  她一方麵懊悔,另一方麵又期待孩子的到來。同時,她又對孩子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愛護,每個月去醫院產檢的時候,她坐在走廊上,看著那些有丈夫陪同的孕婦,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著腹部,自言自語地說:別擔心,你也有爸爸。
  所幸還有路佳時時陪她。介恒雖然看著腹部渾圓的沐陽有些失望--他愛過的女人成了這副樣子,但隻要有時間,他願意當個父親的角色,陪著沐陽去做產檢,或是送她上下班。公司裏的人傳著他們之間的流言蜚語,他也不當回事兒,甚至是有意給人誤會,起碼這樣會減少別人對沐陽的中傷。
  預產期的前一個月,沐陽請了假在家休息。路佳為了方便照顧,索性將她接到了自己家裏。月底,沐陽已經整理好了行李,準備去醫院待產。
  生下一個孩子的疼痛能使任何一個女人回憶起來仍然心悸。產房裏,劇烈的疼痛使沐陽一度陷入昏迷,並產生了幻覺。她仿佛被浸泡在一個壇子裏,壇子底下生了火,她全身的肌肉都被燙得疼了,而雲舫則是愛莫能助地站在旁邊,焦慮又憐惜地望著她。
  她像被人逮住兩條腿給撕裂了,雲舫仍是用那種憐惜的眼神望著她,她哭著喊著,求雲舫幫她減輕痛苦,雲舫卻隻是無動於衷地站在一旁。
  孩子將她折騰了一天一夜才降世,是七斤的男嬰。
  或許真是心有靈犀,當晚遠在濱海的雲舫,惡夢不斷。半夜他再也睡不著了,便起床站在落地窗前,頭頂的天空隻有一顆星子閃著微弱的光,他望著遠處隱在夜幕中的山丘,耳邊莫名地響起兩個聲音:
  這是在上海逛街時買的,聽說帶財運!你不許拿下來,我聽說水晶這種東西離了身就不靈了。
  好,不拿,我一直帶著!
  他驀的轉身,從抽屜裏翻出那隻舊的手機,菱形的水晶鏈子吊在手機的一端,燈光下反射出黃澄澄的光澤。書桌上放著一隻價值十幾萬的銀色veitu手機,他把鏈子取下來後拴上去,那樣一條廉價的鏈子委實不配這般奢華的手機,然而他卻奇異地安心了。
  此時的雲舫已是“辰耀”集團的執行總裁。他在三個月前將公司更名為‘辰耀集團’,旗下六家子公司,一家大型藥廠,16萬畝的中藥材基地,全國的鏈鎖藥讓一千多間,‘風暴DD’為玩家翹首以待,各家門戶網站爭先透露一些相關的遊戲內容,論壇討論的熱貼更是不計其數。迄今為止,柏雲舫已還完所有的貸款,他的個人資產超過十五個億,這都是實打實的數字,並在逐年增長當中。
  他是國內最年輕的富豪。斯文儒雅,英俊多金,且在事業上野心十足的他是單身女人夢寐以求的擇夫對象,但在這樣的深夜裏,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卻是神情落寞地撫摸著一條手機鏈子,整夜地回想著那些早已觸及不到的過去,嘴裏喃喃自語---
  我一直帶著,一直都帶著的。
  即使貼身帶著有關她的東西,愛的人不在身邊的空虛是沒有什麽可填補的。他擁有了一切,卻找不到沐陽,就如同做好了一桌子菜,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麽時候會回家一樣---缺憾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天剛剛亮起,他便去了機場。昨晚的惡夢使他不能安心,飛機甫著陸,他便直奔李家,找到起床不久,正在客廳看報的李成輔,與他說起了自己的不安。
  “我擔心她出什麽事兒了,不,我敢肯定是出了什麽事兒,爺爺---她真的沒有給家裏打過電話?”
  他急得搓著雙手在客廳裏踱步,李成輔則是悠然地折了報紙擱到一旁,徐徐說道:“我早說過,她真是願意回家,也不會打什麽電話了。”言畢,他又拿起折好的報紙看著。
  “都這麽了,總不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吧?”雲舫不信任地望著李成輔,他穩了穩心神,語氣變軟了說:“以前全是我的錯,但您也原諒了,若是知道她的消息,你別---”
  李成輔“嘩”的將報紙擲到一旁。“你以為是我故意瞞著你,過去的事我不跟你算賬,但陽陽確實是因為不跟你結婚,連家都不要了,我現在也擔心著了,你到好,懷疑起我來了?”
  “我沒這意思。”雲舫訥訥的說,他見李成輔的樣子確實不像撒謊,想著是自己太擔心沐陽,才變得疑神疑鬼,不由得一陣歉疚,又跟李成輔說:“該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中國這麽大,她要是躲在哪個角落裏,存心不讓我發現也容易得很,我怕隻怕她躲上一輩子。”
  “她躲上一輩子你怕什麽?你遇上比她合適的了,該娶的娶,至多是少我們一家親人。”李成輔刻薄地道。
  雲舫聞言也懶得計較了,無奈的搖搖頭,一麵沮喪地朝外走,一麵說道:“我還要去藥廠看看,晚上再過來。”
  他那頹喪的身影剛消失在門外,李成輔便攤開了報紙,報紙中間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著粉藍色衣服的嬰兒。他一臉疼惜地看著照片,又看了一眼空空的門口,喃喃自語道:“說了是便宜他,也沒尊重你媽的意願;但是不說的話,你又怎麽辦呢?你爸不一定等你媽一輩子。”
  “你爺爺就想抱抱曾孫。”玉清輕手輕腳地將粉嫩的外孫抱在懷裏,用手指點著他的下巴,笑著逗他玩。“老人家不能坐飛機,隻給讓你爸帶了張照片回去給他看看。”
  沐陽生產後身體迅速瘦了下來,她的食欲不怎麽好,手裏的一碗銀耳羹捧了一個鍾頭了,也沒吃幾口。到現在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生下了一個兒子,她已經是做媽媽的人了。
  玉清見她不說話,又勸道:“事情過了這麽久了,你可不能再怨父母了,抽空帶孩子回趟家吧?”她想起雲舫這一年來常常往家裏跑,找沐陽也找得辛苦,如果不是父親一直囑咐她跟欽顯什麽都不要說,或許早一天讓沐陽知道,兩個人就早一天和好,一家人也不用總這樣藏著掖著。
  “媽---我現在不能回去,爺爺想看寶寶,你就帶他回支給爺爺看看好了。”她這樣說並不是記恨父母,而是在武漢這麽長時間,人家看到她一個單身女人挺著大肚子,臉色都不會好到哪去,更何況是家裏那些熟悉的人,她慶幸當初離家了,不然,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別人的指指點點。
  眼看玉清要落淚了,沐陽隻好歎口氣解釋道:“我下個星期要出差,哪有時間回去。”
  一旁的路佳也插嘴進來:“是啊,沐陽下個星期就得去濱海辦事,阿姨,您就帶著寶貝回家看看爺爺吧。”
  玉清隻得點頭應承。“對了,你爺爺給寶寶取了個名字---臻言,至於是跟我們姓,還是跟他爸姓,由你拿主意,決定了好給他上戶口。”
  沐陽咬唇沉思了半晌,忽地抬頭道:“跟他爸姓。”
  玉清帶著孩子去房間裏午睡,沐陽坐在原處許久未動,自孩子出世以來,那種奇妙的感覺使她無時不想念雲舫,一張眉眼神似雲舫的稚嫩麵孔,一個全新的生命,或許他會跟他父親一般的精明而厲害,隻要看一眼那孩倉,她便覺得與雲舫無論如何也不能斷個幹脆。又或許是她吃了那麽多苦頭生下這個孩子,最希望的便是給孩子的父親知道,沒有人能了解她躺在病床上時,有多希望雲舫能夠出現在她麵前,哪怕他隻是看孩子一眼,摸摸孩子的手,她也覺得自己的辛苦有所值。
  去濱海出差,路佳和介恒都征求過她的意見,她沒有猶豫地就同意了。那麽大個的城市,與雲舫相遇是不可能的,但能夠重回那個有著他們往事的地方,再待一上段時間,這種類似畫餅充饑的誘惑,是她抵擋不了的。
  從機場到酒店的路途中,除了一條馬路擴寬以外,濱海市與沐陽離開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對此,她是有些失望的,原本她預備要看到了一個與她回憶當中不盡相似的濱海,也預備了麵對回憶與現實碰撞而粉碎的殘忍現實。但濱海的一切照舊,管她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心境變化多大,春天的濱海市仍是如一張漂亮的風景卡片,濱海大道的熱帶風情,陽光下的棕櫚樹影,被飛馳的車拋在後麵老遠的木棉,都像是從她大腦中直接影印出來,呈現在眼前一般。
  她到酒店放下了行李,會議在一個月後,她隻是來準備前期工作的,行程不算緊湊,她尚有四處轉轉的空閑。
  故地重遊的感覺很奇妙,她心裏像是揣了個無數個喜悅的小摜炮,回憶的喜悅在胸口脹得太滿了,摜炮霹靂啪啦地炸開,往事如硝煙彌漫著,她心裏陣陣地發疼。
  又回來了,她想把所有熟悉的地方都走上,看上一遍。
  ‘辰耀’的貴賓接待室裏,一個中年男人搓著雙手,麵色焦急地在沙發前來回踱步,雲舫的秘書在旁邊,眼神漠然地望著那男人。待雲舫推門進來,他忙迎上去,與兩個保鏢隨侍在老板身後。
  中年男人的那張臉像是長年浸在油裏的,臃腫的身材也有些老態,見雲舫在沙發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臉,走到雲舫麵前。
  “林董事長請坐。”雲舫把手往對麵的沙發上一指,叫林董事長的人原要握手的,聞言縮了回去,臉色陰沉地坐了下來。雲舫又開口道:“您親自來這裏,不知有何貴幹?”
  “柏總裁很忙啊,要見您一麵還真不容易。”林董麵皮僵硬地笑道。
  “最近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雲舫知道林董來的目的,一個月前他奪走了‘豫華藥業’往東南亞輸出藥品的商業渠道,林董無非是要興師問罪的,所以,他也絕不給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荊楚藥業’也算是聲名遠播的老企業了,這次起死回生全賴您經營有方,眼看前景一片大好,我們這些小企業都靠您來帶動發展,您看,您實在是沒必要跟我搶----”
  雲舫悠閑地品嚐著杯裏的‘西湖龍井’,仿佛是在觀賞一條垂死的蛇緩慢地蠕動身體。他喝夠了茶,才抬頭笑笑道:“您太抬舉了,‘豫華’也是老企業,論資格,我們‘荊楚’哪能跟你們搶,不過,承東南亞那邊的藥品商看得起‘荊楚’,我們當然是受寵若驚的,哪有拒絕的道理......”
  “‘荊楚’沒有東南亞的市場照樣能活,‘豫華’一旦失去,上千名員工都得失業了。”林董焦慮的道。
  雲舫暗笑,等他收購了‘豫華’,員工倒是不會失業,失業的是他這個作威作福慣了的老總。他歎了口氣,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實在是因為‘豫華’當年在國內那起‘醫藥害人’事件讓國外的藥品商知道了,他們不敢跟‘豫華’合作才找上了我,這個----我們若不與他們合作,他們也會找上別人的,您說,我們該怎麽辦?”
  林董臉色鐵青,當年那起藥毒死人的事件已經私了了,到處都封鎖了消息,事隔這麽多年會被翻出來,顯然是柏雲舫做的手腳。他怒不敢言,何況最後的希望便是雲舫能夠放棄。
  他拿出最後的籌碼,“是這樣的,我與股東們商量過,若是你願意放棄,‘豫華’可以讓出10%的股份。”
  雲舫堅決地搖頭:“謝謝林董的厚愛,雲舫年輕,管理‘荊楚’已經是全力以赴,恐怕再擔不起那麽重的責任。”
  10%的股份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不可能拒絕的條件。林董抬頭,見雲舫鏡片後那雙冰冷的眼睛正用一種殘忍的目光地是否是一瞬間的仁慈,施舍給了他這一幕虛幻的景象。
  電視機前的像是被驚嚇到的緩緩地站了起來---一年多了,她穿著一件淺綠的薄衫,頭發往後綰了一個鬢,熟悉麵容較以往更加圓潤有光澤。他戰戰兢兢地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激動得差點落淚,嘴張張合合地發出一個微弱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
  “沐...沐陽......!”
  電視屏幕裏,主持人正問到雲舫:“許多人都關心您一年前取消的婚禮什麽時候再舉行?”
  雲舫原本鎮定的眼色突然黯淡下來,他用手捂住一半的側臉,佯作望著拍攝他的工作人員,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道:“等她回來以後。”
  這句話主持人沒有聽到,在場的工作人員也沒聽到,雲舫在攝像機前清晰地回答是:“等新的遊戲在國內全麵發布後再考慮。”
  沐陽聽到的也是這句話,這不是她所期待的,盡管她知道不能期待他在全國的觀眾麵前會提及前未婚妻的隻言片語。可這樣冷冰冰又呆板的回答,讓她的心上瞬一瞬地發痛,他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就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盡管看到她了也是無動於衷地站在門邊,她的眼淚順著頰邊落了下來。
  “你---”雲舫回神確定眼前的人不是虛擬出來的後,立刻關上了門。他慢慢地靠近她,顫抖地抬起手伸向眼淚成串串往下掉的那張臉上,快要觸到時,他的手忽然繞到她的腦後,輕輕一勾,使她偎向自己的胸口。
  沐陽隻靠了幾秒鍾後便推開了他,她仰起臉,用一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看向他:“你別太隨便了。”
  雲舫揚在半空的手好半晌才放下,他自動退了兩步,尷尬而又不安地道:“對不起!我沒有其他的意思。”
  “前半句話我收下了,後半句是多餘的。”
  沐陽咬著嘴唇,雲舫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動作,每當她這樣時,多半是她想脫離目前的窘境。他明白這時候應該伸出手抓住她的,但他突然失了勇氣,眼睜睜地看著她越過自己跑出門外。
  她還帶著這把鑰匙,她會試著打開這扇門,那麽是不是說明她對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仍懷念著?當雲舫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他立刻轉身追了出去。電梯門緩緩地關上,他忙撳下開門鍵,幾尺寬的縫隙,剛好看到對方的臉,他和沐陽相互凝望,他的眼神是乞求,但沐陽的眼神是怨恨。
  他無法坦然地麵對她的怨恨,視線偏離的瞬間,銀色的電梯門契合緊了,那細小的縫隙甚至飛不進一隻蚊蠅。
  一道隔開的門,沐陽正下降著,離他越來越遠,而他,卻仍站在原來的樓層。他突然想起了‘刻舟求劍’的典故,船已經走得很遠,而劍落還在原來的地方,如他自己,一年前已經失去了沐陽,他怎麽能固執的以為隨時都能尋回她?
  他立刻往安全門跑去,完全沒考慮這是十七樓,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下跑,當他累垮了跑到底樓,推開安全門,滿以為自己能趕超升降梯的速度時,從電梯裏走出來的卻隻有陌生人,而沐陽,早已不知所蹤。
  還是慢了,他癱軟地往後靠向牆壁,發出一聲懊悔的歎息。並止不住地搖頭,哪裏都沒有沐陽的身影,曾經轉個身便能觸碰到的人,而今一旦消失在自己眼前,便再也難尋到了。
  他用手揩去額頭的汗,鑽進了門口停的那輛氣派的奔馳跑車,往門口馳離,也許在大門外便能追上她。
  車子駛過花壇,坐在一側,把頭埋到膝蓋間哭泣的沐陽轉過了臉,透過擋風玻璃看清了他,隻眨下眼而已,看到的便是汽車尾燈。她自膝間抬起了頭,望著那離她越來越遠的車燈,一吸鼻子,越發傷心地哭了起來。
  夏末的晚風拍到她的臉上,涼涼地拂去了雲舫留在她臉上的氣息,她的手伸到後腦,像雲舫剛剛將她擁進懷裏那樣,慢慢地把頭重新按回膝間。她就那麽坐著,忘了時間,路燈的光射在她的身上,像披了件銀白色的晨褸,清冷而慘然的一個縮影。
  許久了,她才抬起頭,天空漸漸變了顏色,深遂幽暗,沒有月亮和雲層。她的臉色也許是因為埋頭太長時間,亦或是因為燈光的緣故,蒼白得透明,嘴唇卻有些發紫,眼眶略腫,一雙被水浸泡過的黑瞳越發閃亮了。
  這場完全沒有預想過的重逢使她思維空白,麵對一個又愛又恨,惦記了許久的人,竟然是倉惶地逃脫了,然而這逃也不是心甘情願的,隻是下意識的躲避,或者是想做些準備了再來一場重逢。但相逢豈是能刻意為之的?失去了機會便再沒有了。所以,她現在的後悔,也怨雲舫當時沒有攔住她。
  在他心裏,她的重要性始終隻能是以他事發展的時機來定位的。
  她感到沮喪,可無論如何,對這場重逢,她的心仍是怦怦直跳。雲舫完完全全成了個社會上有名利,有權勢的人。穩妥內斂的氣質,神色裏不經意地流露出成功人士的優越感,那質料高級的灰色麵裝,平整服貼得仿佛那件衣服就隻能穿在他身上一般。隔了一年再見,她才發覺,她與他早已不是同一個層次的人,就如同鵝卵石與鑽石的區別。她是那麽的笨拙平實,他卻是精致而奪目的,正常人絕不會將他們聯想到一塊兒。
  想到這裏,她明白即便再和他見上一麵,她仍然會以那種冷淡漠視的態度對待他,從而維持自己可憐又可笑的自尊。
  當愛情已經遙不可及,愛的人風光得使她感到被羞辱時,她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拉他一同受折磨的機會。
  是這樣的,她要讓他知道,全天下的都仰慕你,我卻瞧不起人。
  她慢慢地起身,沿著花壇走進沒有路燈的一段路,朦朧的夜色裏,一個蒼黑瘦弱的影子,蹣跚地走出了小區。
  若是她思慮得周全些,便能想到,早被她遺棄的小公寓,為什麽她還握有打開那扇門的鑰匙,或許她早在開門的那瞬間就想到了,隻是雲舫今昔對比,她不敢相信。她跟所有謹慎的女人一樣,害怕到頭來是自作多情。
  雲舫自然是找不到沐陽的,他坐在車裏,冷清得能聽到儀表針轉動的細碎聲,窗外卻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霓紅燈熱鬧地閃爍,不時自他的車窗掠過些光影。晚上七八點的街頭總是一天裏最熱鬧的,結伴吃完飯的人自酒樓裏出來,走不了幾步,又拐進一家KTV或是茶樓裏,他們勾手搭背,絕不會有寂寞的神情,而那些人中,也沒有他要找的沐陽。
  他將車又開回公寓樓下,上樓去撲了個空。折返下來,待要給秘書打電話讓他去各酒店查詢,遠處那個模糊的身影卻使他心裏一動。雖然光線很暗,那黑糊糊的影子還是能看個大致的身形輪廓來。他邁開步子便要追上去,跑了兩步,又狀似思索地駐足,然後回到車裏,等到那身影看不太清了,才開車緩慢地跟上。
  車拐過彎便見她站在大門外,頭往左偏,像是在等計程車。他把車停在遠處,待她鑽進計程車裏,這才一踩油門,追上那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十多分鍾後,計程車在一家酒店前停住,待她走進去,穿過大堂,他也泊好車,打電話給秘書,讓他確定沐陽的房間號,自己先回公司。
  ‘辰耀集團’的辦公室擴大了兩倍多,在市中心的寫字樓裏盤踞七層,總裁辦就占了一層樓。雲舫的辦公室對麵剛好是‘荊楚藥業’新產品的大型廣告牌,國內知名明星手托著一盒藥笑容可掬地站在城市地半空。
  下屬匯報完工作後陸續出去了,辦公室隻剩下秘書,他把一張卡片似的東西放到雲舫桌上,說道:“這是對麵房間的房卡,用我親戚的名字訂的,原來的房客轉到威尼斯的套房,一星期的費用已經預付過了。”
  雲舫揀起那張卡隻點了下頭,又忙著簽著案上那堆文件。秘書又道:“您真要住到那家小酒店?”說著他又想起老板連那小公寓都經常住了,三星級酒店,條件倒不成問題,隻是---
  “我擔心那裏不是很安全,若是您的消息泄露出去,怕引來一些居心不良的人。”
  “既然你考慮到了這些,那也應該想好應對的辦法了,不是麽?”雲舫睨了他一眼,不管他僵硬的神色,起身逕自走了。臨開門時,他又回頭囑咐道:“這幾天不用安排司機,我自己開車。”
  到了酒店,他拿著房卡開門前,回身望著對麵緊閉的房門半晌,腦子裏不禁浮現出她躺在床上,把電話貼到耳邊,端詳著指甲聊天的情形。會想到這一幕是因為初認識時她去上海出差,他打電話給她時便在腦中勾勒也她當時的樣子,待他們住一起後,才知她通話時的習慣性動作便是蜷在床頭,看著手指甲,偶爾還把手喂到嘴裏啃咬上一會兒。
  他進房間看到床頭櫃上的電話,隻要撥下分機號便能聽到她的聲音。他這樣想著,換了拖鞋,仰倒在床上。細想著她就在對麵,離他很近的地方,這麽長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放心地睡了。
  在酒店裏住了一星期,沐陽全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就住對門,反倒是雲舫將她的生活作息打探得一清而楚。早上七點半,她下樓吃早餐,八點左右回來換衣服,八點半出門,坐車到分公司上班,六點左右回酒店,晚上她除了去買些東西外,基本是不出門的,這些都沒有她新找了男友的跡像。他才感到安心的同時,秘書卻告訴他,每晚七八點左右,她都要跟人通上一兩個小時的電話。
  這下他可不平靜了。一到晚上他便有過去敲門的衝動,硬生生地按捺下來,卻還是試著撥了個電話,連續幾晚,那頭果然占線。這天一如往常,他‘啪’地摔下話筒,自個兒躺在床上生悶氣。他算準了她有男朋友,即使沒有男朋友,也應該有個追她追得殷勤的男人。
  要說如今的柏雲舫會去嫉妒誰是不可能的,管他什麽樣的男人,讓他從沐陽身邊滾蛋還不容易得很,可關鍵的問題是,沐陽並不願意回到他身邊,她那天對他那般冷淡,想也是有了新的歸宿,所以才對他不屑一顧。
  過了十分鍾,他又撥了電話,仍然點線。他將那天重逢的場景回想了一遍。沐陽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又想著沐陽蜷在床頭興高彩烈地跟另外一個男人打電話,他煩亂地拿起話筒在桌麵上叩個沒完,腦子裏開始幻想出一個相似於介恒的麵孔---
  他絕不是嫉妒那個男人,那多抬舉他。他撇撇唇這樣想,可他卻控製不住地惱怒,更恨不得找出那個男人,踩踏上一遍才滿足了。
  麵對屋裏的沐陽,耳朵被話筒捂得發燙---興放地是被雲舫念叨得發燙的。話筒那邊傳來玉清的聲音:“我跟你爸剛從醫院回來,臻言是感冒了,這兩天都在打針呢。”
  沐陽的心揪得死緊,出差這幾天,原本就很想念兒子,這一聽感冒,她當即便凝咽道:“我明天就回去。”
  “隻是小感冒,醫生說小孩子都要過這一關---”玉清還沒說完,便換成了欽顯嚴肅的聲音:“你在那邊安心工作,臻言有我們照顧,雖然你是給於家做事,也不能說走就走,讓人家為難。”
  沐陽隻能說好,掛電話前,她又聽到了孩子的啼哭聲,心想是不是護士在給他打針了,那麽嬌嫩的手給紮上了針---或者還是被剃了一小撮頭發,頭頂上紮著針。
  她心髒猛地收緊,害怕地用手捫住了臉,彎下腰蹲在地上。
  屋裏悶得很,她情緒不好,便想出去走走,打開門又驚住了。在她門口徘徊了老久的雲舫一時也有些慌亂,他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出來,按平時的紀錄,她至少要聊上半小時的。
  “嗬---”他尷尬地笑了聲,手指著身後敞開的房間道:“我住對麵的。”
  沐陽這會兒心裏正亂,見了這冤大頭,來不及想原因,隻狠命地瞪著他,像是要把他撕來吃般的,伸出手就把他推得跌退了一兩米,還咬牙切齒的恨道:“全是你,全是你這害人的東西,你竟然還有臉笑!”
  她不解恨,雲舫剛站穩,她又上前推了把,直到他推得撞了牆才掉頭走了。雲舫以為她是跟那男人吵了架,來向他撒氣的,他哪能忍氣吞聲,當即便抓住她的手,身子卻側到一旁,與她離得有些距離,臉也不朝她看。
  “是誰委屈了你,你就扇他兩耳光去,衝我發火有什麽用?”
  沐陽聞言怒極反笑,繞到他身邊諷刺地道:“我不怕手痛的話倒是想扇你兩耳光,況且,你如今也沒那能耐給我委屈受,打你無非是讓你自作多情。”
  “說我自作多情?”雲舫幹笑兩聲。“你見哪個自作多情的男人會送上門來給你作踐的?”
  “是我讓你送上門的麽?”沐陽大聲氣的反問。
  雲舫推了推眼鏡,咬唇哼笑道:“不是,肯定不是,我也不敢自作多情,你受了別人的委屈,我送上門來是活該---”
  他反擊得痛快,沐陽氣得渾身發抖,張嘴便要罵回去。雲舫見走廊上遠遠地站著兩個人,像是圍觀的,他忙捂住沐陽的嘴,把她拖到了房間裏。
  一關上門,沐陽就抬起右腳,往他腿上死命地踹上一腳,雲舫沒防備地挨了踢,痛得鬆開了抓她的手,撫著被踢中的膝蓋很皺眉頭。
  沐陽心知自己那一腳用力頗重,見他那副難受的表情,一時心痛又懊悔,於是氣急敗壞的罵道:“痛死你活該,讓你那麽野蠻的拖我進來!”
  雲舫雖痛了,但兩人都進了房間裏,還關上了門,他有些因禍得福的想法,更不願與她吵下去,於是伏低做小討好道:“好,我活該,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怎麽說我們也好久沒見麵,坐下來說會兒話行麽?我想知道你這段時間到底去哪裏了。”說著他伸手要拉她,沐陽身子一扭避開了,自個兒往裏走,擇了張椅子坐下來。
  雲舫拿了礦泉水給她,她不接,他隻好放到桌上,在她旁邊坐下來,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麽事兒,你那麽大火氣?”
  本來緊張尷尬沐陽聽到這個問題,立刻就想到了打著針的孩子,擔憂得要命,而他呢,明明也是孩子的父親,別說擔憂了,連有個兒子都不知道。
  來濱海之前,她也幻想過,如果遇到雲舫,會不會將臻言的存在告訴他。經上次見麵,她就決定了暫時不說,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她抱著個兒子說是他的,難免不會被他懷疑居心叵測,她怕從他嘴裏聽到去做親子鑒定之類的話。
  她一沉默,雲舫也在考慮該怎麽跟她解散那個電話的誤會。但一想到她可能有了男朋友,解釋也是多餘的,根本動搖不了她的想法,更談不上一個解釋就能挽回。
  他偷看了她一眼,她的頭發綰了起來,頭低垂著,露出了白晳的脖頸,還是如他回憶裏那樣纖細脆弱,他其實很想伸手去觸碰她,即便是真那麽做了,也算不上膽大妄為,但他卻隻敢看著,或許,男人經曆一次失去後,就會變得格外謹慎。
  “你怎麽會住這裏?”沐陽抬起頭瞅他。
  “啊?”雲舫被她瞅得有些狼狽,心裏有些為難地計較,若回答說因為她,她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一定會防備著他,但若是什麽也不說,那自己也白費心機了。
  “不瞞你說,我是為了你搬來這裏,以前我對不起你,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跟你求得一個原諒。”
  他的前半句使沐陽一陣激動,後麵的卻令她失落了,果然還是自作多情。“隻為了一個原諒麽?”她問,不待他答,又逞強道:“如果是,那麽不必了,以前我沒怪過你,現在我也挺好,更不會怪罪你了。如果你是為了求得我的原諒,你---還是搬回去吧。”
  或許這是戀人分手後重逢時必有的對白,傷害的一方要求得到原諒,而被傷害的則說:“你不必內疚,我過得很好。”沐陽輕輕地搖頭苦筆。雲舫隻因那句“我現在過得很好”而心裏發酸,他也自作聰明地慶幸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她是有了新的歸宿,興許她正希望他滾得越遠越好,按道理來講,他傷害人在先,是該祝福她的,但他偏不----
  柏雲舫從來不是一個會拱手相讓的人。
  “雖然你不在意了,可我還想做點兒什麽---”他抬手製止想開口的沐陽。“不用太久,隻要一個月,這一個月讓我在你旁邊,為你做點兒什麽。”
  沐陽越聽越不是滋味,就算是虛榮也好,與曾經的戀人重逢之後,女人最願意聽到的話是“我還愛你”,最怕聽到的便是“對不起”。男人太自私了,即使不愛了,隻要撒個小謊便能使女人歡喜,可他們偏不,他們隻想通過彌補來減少自己內心的歉疚。
  “隨便你吧!”沐陽扯平衣角,站起身來。“但我並不需要。”丟下話後,她即刻離開了。
  翌晨,她開門便看到等在門口的雲舫。他穿一套白色休閑衫,將雙手抱在胸前,斜倚著門框,臉上掛著微笑道:“你起床了?”
  沐陽冷冷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呯”的帶上門,往電梯方向走去。雲舫如是沒發覺她的冷淡,跟在她身後兩三步,與她乘同一趟電梯下樓去吃早餐。
  這家酒店的早餐是自助的,房客都有送早餐券,中西式點心隨自己的口味選擇。沐陽挨次挑選食物時,雲舫也與她並著肩,勤快地給她遞遞勺子,或者將她喜歡的,卻忘盛在盤裏的食物給揀到自己盤裏。
  沐陽竭力裝出無視他的冷漠神情,然而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了,繞著台子轉了一整圈兒,也才盛了兩塊蛋糕,她跟廚師要了份煎蛋,又倒了杯咖啡,便到個僻靜處坐下來。雲舫自然也跟了去。
  此時餐廳的客人較少,稀稀落落的幾桌,他們都小聲地交談。雲舫把沐陽喜歡的食物擺到她麵前,也不強求她搭理自己,安靜地喝著咖啡。
  用完早餐,沐陽回房間換衣服,化了個淡妝,出門即遇到要送她去上班的雲舫。她當時不領情,但一上擁擠的公交車便後悔了。她是鮮少乘公交車的,以往在濱海工作有班車接送,後來雲舫又買了車給她。去了武漢,路佳給她安排的房子也在公司附近,走幾步路就到了。這次回濱海可再沒了那麽幸運的事兒,她的薪水剛夠她跟孩子生活,自然是舍不得花錢乘出租車的。由奢入檢難,擠進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那渾濁的氣味使她常常想起雲舫買給她的那輛Minicoopen.
  下班後,她站在公交站台等車,高新區這帶的站台一到下班時間,人仿佛是從地裏冒出來的,剛轉個臉兒,馬上又能多出來 一堆人。沐陽身在這些人當中,身子往前傾,瞅著遠處開來的公交車,在看清並不是她等的那輛後,她失望地掉回頭,恰好一輛銀灰色的新款Bentley隨著她的目光緩慢地開過來,停在她麵前不遠處。
  擁有這款車的隻有極少數人,眾人都往車裏看,想一窺車主時,俊朗氣派的雲舫從車上下來,走到沐陽麵前,拉過她的手說:“去了好幾處地方都沒找到你,還好在這兒找到了。”
  那些目光刷刷地轉移到沐陽身上,隻見是個貌不驚人,衣著樸實的女人,不由得一陣嫉妒和失望。雲舫大大方方地拉著呆怔的沐陽到車前,一手拉開車門,一手將她塞到裏麵,關上門的動作也是帥氣利落的。
  雲舫給沐陽係好安全帶後,便專注著前麵的路。油門一踩,將車窗那些豔羨的目光拋得老遠。這大抵是將女孩兒的虛榮心滿足到了極致。沐陽仍是呆呆地望著專心開車的雲舫,她甚至忘了該吵鬧著下車---若真是這樣做了,未免太過矯情。
  隔日,她默許了雲舫陪她吃早餐,飯後隻讓雲舫送她到公司附件。中午休息時,她無聊進了高新社區論壇,一個貼子貼的圖片赫然是雲舫的那輛車,看樣子像是用手機拍的,雖不是很清晰,但還能看清車牌號,已經有人回貼說明那是‘晨耀’總裁柏雲舫的車。
  到了快下班時,那個貼子已經被刪除了。她走出公司大門便看到來接她的雲舫,周圍人來人往,她乖乖的跟他到停車場,或許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訓,這次他換了輛奧迪。
  兩個星期來,沐陽隻覺得冷硬的心像被架到火上烘烤,看到或想到便禁不住心旌神漾。她原本就還愛著雲舫,然而這些時日以來,她對雲舫的感覺又與往日的愛不盡相同,那種恍恍惚惚,每日醒來便如同身在夢幻裏的美妙,使得她無法再對雲舫板起臉來。
  這晚,雲舫照舊將她送到房門前,她並未如往常一般,轉身就進房間。
  而是站在門口,兩隻修長的手交握在前,一雙眼睛似怨還愛地盯著他。
  雲舫被那目光看得無措,他以為她要與他說什麽,便開口道:“怎麽啦?”
  沐陽不語,隻輕輕搖搖頭,折轉身子就要進去。雲舫卻一把拉回她,兩人幾乎要貼到一起時,雲舫又似乎穩住她,俯首凝視她的臉。
  走廊上靜得出奇,沐陽突然臉紅的低下頭。雲舫跟著半蹲,像是非要看她的臉不可,他這有意無意的撩撥,使沐陽的雙頰更紅了,而神情卻依然呆滯,看起就像是旅遊買回的大小成套的陶娃娃。
  僅憑這麽一瞬,雲舫便確定她對他還有感情。原本要放鬆的手又捏緊了,他試探地將臉與她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就快要碰到了。他一偏頭,極快地覆上她柔軟的雙唇。
  暗幽幽的燈光像是盛在杯裏的紅酒,他們如同泡在酒裏的方糖,心魂一晃一晃地,醉得眩暈,也忘情的融化了。
  雲舫生怕造次,隻吻了一會兒,便不舍地放開她。他的唇一離開,沐陽立刻就回了神,尷尬使她 慌亂地掙脫雲舫的手,奔回到了自己房間。
  雲舫的心陡然一沉,望著合隴的門,他恨不得甩自己一個耳光,這些天來不是沒看到她的掙紮,對他這樣一個早已不再信任的人,她得下多大決心才放任他走在自己的身邊?
  他上前兩步,敲了一聲門,沒等到回應,沉思一會兒便向裏喚道:“沐陽,不管你聽不聽得到,我對不起你---”
  背抵在門上的沐陽緩緩滑坐在地上,眼淚倏地滾落,她撫著心口一波又一波的痛,哭出聲音,她衝門外大吼道:“別跟我說對不起,你滾,你滾遠點兒---”
  她把臉埋入雙掌中低聲抽泣,門外一陣死寂,半晌後,她聽到拖遝的腳步聲,‘砰’地一下,對麵的門又關緊了,走廊上和房間裏空靜得叫人害怕。
  雲舫在房間裏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秘書打電話給他,才起身拿起便箋條折好,在沐陽門前徘徊了許久,將那紙條塞進門縫裏,回房撈起衣服去了公司。
  ‘辰耀’的貴賓接待室裏,一個中年男人搓著雙手,麵色焦急地在沙發前來回踱步,雲舫的秘書在旁邊,眼神漠然地望著那男人。待雲舫推門進來,他忙迎上去,與兩個保鏢隨侍在老板身後。
  中年男人的那張臉像是長年浸在油裏的,臃腫的身材也有些老態,見雲舫在沙發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臉,走到雲舫麵前。
  “林董事長請坐。”雲舫把手往對麵的沙發上一指,叫林董事長的人原要握手的,聞言縮了回去,臉色陰沉地坐了下來。雲舫又開口道:“您親自來這裏,不知有何貴幹?”
  “柏總裁很忙啊,要見您一麵還真不容易。”林董麵皮僵硬地笑道。
  “最近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雲舫知道林董來的目的,一個月前他奪走了‘豫華藥業’往東南亞輸出藥品的商業渠道,林董無非是要興師問罪的,所以,他也絕不給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荊楚藥業’也算是聲名遠播的老企業了,這次起死回生全賴您經營有方,眼看前景一片大好,我們這些小企業都靠您來帶動發展,您看,您實在是沒必要跟我搶----”
  雲舫悠閑地品嚐著杯裏的‘西湖龍井’,仿佛是在觀賞一條垂死的蛇緩慢地蠕動身體。他喝夠了茶,才抬頭笑笑道:“您太抬舉了,‘豫華’也是老企業,論資格,我們‘荊楚’哪能跟你們搶,不過,承東南亞那邊的藥品商看得起‘荊楚’,我們當然是受寵若驚的,哪有拒絕的道理......”
  “‘荊楚’沒有東南亞的市場照樣能活,‘豫華’一旦失去,上千名員工都得失業了。”林董焦慮的道。
  雲舫暗笑,等他收購了‘豫華’,員工倒是不會失業,失業的是他這個作威作福慣了的老總。他歎了口氣,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實在是因為‘豫華’當年在國內那起‘醫藥害人’事件讓國外的藥品商知道了,他們不敢跟‘豫華’合作才找上了我,這個----我們若不與他們合作,他們也會找上別人的,您說,我們該怎麽辦?”
  林董臉色鐵青,當年那起藥毒死人的事件已經私了了,到處都封鎖了消息,事隔這麽多年會被翻出來,顯然是柏雲舫做的手腳。他怒不敢言,何況最後的希望便是雲舫能夠放棄。
  他拿出最後的籌碼,“是這樣的,我與股東們商量過,若是你願意放棄,‘豫華’可以讓出10%的股份。”
  雲舫堅決地搖頭:“謝謝林董的厚愛,雲舫年輕,管理‘荊楚’已經是全力以赴,恐怕再擔不起那麽重的責任。”
  10%的股份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不可能拒絕的條件。林董抬頭,見雲舫鏡片後那雙冰冷的眼睛正用一種殘忍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明白過來。這個年輕人根本是匹凶殘的狼,現在已經將他逼到絕路上,正等著一口咬斷他的脖子。
  他的手顫抖地指向雲舫詛咒道:“年輕人要積德,你這樣巧取豪奪不會有好下場,你---你當心斷子絕孫!”
  雲舫毫不在意地笑笑起身道:“林董事長,您有這個興致潑婦罵街,我就不打擾您的雅興了。”
  他轉身繞過沙發往外走,秘書也跟在他後麵。狗急跳牆的林董兩步竄上前,卻被兩個保鏢給攔住,他肥胖的身體扭動著,雙眼絕望地看著雲舫消失在門外。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靜靜地站在落地窗前一言不發,秘書將文件整理完畢,照常囑咐他注意身體,早些休息。他不答,隻把頭轉過來看了眼秘書,突然問道:“你覺得我成功嗎?”
  秘書起先一愣,爾後用手按著文件道:“那還用說?您不但將競爭對手‘豫華製藥’最大的藥品輸出渠道取代,短短一年來,‘辰耀’的發展使許多大公司有了存活危急,而原先的小企業卻趁機而得利,‘辰耀’的巨大影響力---”他見雲舫不耐地抬起了手,忙收住口,十分肯定地回答:“您,當然是成功。”
  雲舫轉過頭去,仍望著燈光明亮的窗外,玻璃窗上映出他一個模糊的臉影。秘書隻覺他平時殘忍而冷酷的老板在一刻,麵孔卻是極柔和的,柔和當中有幾絲落寞,良久,他聽見雲舫狀似自言自語地道:“其實我是最失敗的。”
  沐陽又失眠了,空坐到早上,洗了把臉要下樓去吃早餐,開門卻沒有看到雲舫的身影,她悵然若失地低下頭,地上有一張折好的紙條,撿起來看,是雲舫的筆跡----
  我先離開,無論你多討厭我,需要我時一定要給我電話!
  她把紙條撕得粉碎,扔進垃圾筒裏,又把一個空易拉罐砸進去才算解了恨。
  接下來一個星期她都沒有見到雲舫,雖然他在的時候房門也是緊閉的,而現在經過他的門前,她卻總盼望著門打開,他能從裏麵走出來。想念就是這麽沒道理,沒緣由的,在他曾出現的地方,盼望著他的身影再次出現。
  周末,她到超市裏采購了一大袋必需品,超市的右邊有一條回酒店的捷徑,從綠化帶的林子裏開僻出來的,隻容兩人擦身而過的小路,小路離馬路較遠,燈光滲透不進綿密的樹葉,夜間的小路幽黑而靜謐。
  方便袋的提手勒得手疼,踏上小路前,她停下來換了隻手提,又檢查了一遍袋子有沒有破洞,才抬起頭來看路。黑咕隆東的林子,依稀可以看到灰色的柵欄和水泥路。路邊跟柵欄間佇立著一個人影。她怔了怔,那人影向她走過來,停在她麵前說道:“我來接你的。”說著,他伸手拿過她的袋子拎好,又拉著她的手道:“這段路黑,剛走過來的時候險些被石頭絆了,你跟在我後麵吧。”
  跟在他後麵,就算會被絆倒也是他,沐陽心頭忽然變得柔軟。他的手是溫熱的,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若是從前,但凡牽手總是十指緊扣的,他這樣牽著她是要守幾分禮數,不至於唐突。
  不曉得是誰惡作劇地在路中間扔了石頭,她跟在他身後,走一段,他便用腳踢幾下突起的石頭說:“這裏繞開走。”
  他還是如以前一樣細心體貼,把她照顧得周到,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裂縫,要跨過去,必然是要勇氣的,並預備好了再悲傷一次。她被他這樣牽著,手心暖和了,心卻越發的悲涼。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問。
  “嗯?”他沒有回頭,邊看路邊邊回答她的問題。“我開車到酒店時正好看到你出來,就跟著你過來了。”
  “那你的車?”
  “就在前麵,我看到你進了超市,就把車停在路邊了。”
  “然後你就走這條路來接我。”
  “嗯,這條路真難走,你肯定不知道吧?”
  沐陽剛想搖頭,忽然想起他看不見,於是小聲道:“謝謝!”
  雲舫腳步頓了一下才往前走。“說謝是不是太見外了,哦--我沒其他的意思,能為你做事事,我很高興!”
  “我知道。”沐陽一臉失望的說,幸好雲舫也看不見。
  他們再沒說話,這段小路不算長,很快就走到了人行道上。雲舫開了車門,把袋子扔到後座,兩人坐進車裏,隻拐個彎兒就到了酒店。
  雲舫在門口把東西交給她,微笑地道:“早點休息,晚安。”說完,他推了下眼鏡,便轉身去開自己房間的門。
  “喂--”沐陽忽然叫道。
  “什麽事?”他又麵向她。
  “如果沒事的話,幫我裝一個傳真軟件可以嗎?”
  “當然可以。”雲舫露出一個舒心地笑,收回要刷門卡的手,又將她手上的東西拿回來,同她進了她的房間。
  軟件沒多久就弄好了,沐陽泡了杯茶給他。試用了一下軟件,沒有任何問題才坐回床邊道:“謝謝。”
  雲舫側身,手搭在椅背上說:“別這麽客氣,我真是不習慣,何況隻是舉手之勞。”
  沐陽心想,讓一個上市公司的總裁給她裝一個軟件是不是有些糟蹋人。她想著想著,臉上不覺露出了笑,雲舫見她一笑,低下頭道:“你--明天有事麽?”
  “沒有。”她頓了頓,還是問了:“你有什麽事?”
  “如果沒事---”雲舫抿了抿唇道:“明天我想約你出去。”
  沐陽的手指來回拭著茶杯邊沿,良久,她抬頭道:“嗯,應該可以。”
  “真的?”
  “這種事沒必要騙你。”
  雲舫心滿意足地離開她的房間,沐陽洗完澡後躺在床上,窗外的夜空掛起了一輪滿月,明天就是中秋,他們的愛情雖然是殘缺的半圓,卻希望在短暫的時間內,能相聚得圓滿。
  她對他原本隻想觀望,卻忽略不了心裏的期待,如果她不試著踏出一步,也許,他們便隻能在原來的位置上,相互遺憾。
  即使會再悲傷得流出眼淚,她也要再勇敢一次,為了自己,為了臻言,讓一家人團圓,讓這段感情重新開始。
  天剛亮不久,沐陽便開始從壁櫥裏自己為數不多的衣服挑選,每套都試過後,她選中了一件白襯衫,配上淡紫邊水印圖案的絲巾,外麵套了件黑色的薄羊毛中長衫,樣式極簡潔的深色牛仔褲,這身裝束適宜各種場合。
  化完妝,門鈴便響了,她拎上包,腳步輕快地開了門。門外的雲舫也是一身簡單的裝束,他穿的襯衫甚至看不出是名牌,外套也是灰色休閑的,袖子上一條短短的拉鏈。
  吃完早餐便出發了,雲舫把車駛出市區,穿過了兩公裏的遂道,便是濱海高速。陽光灑在藍色的海麵上,海灘上棕櫚樹影婆娑,隔著一條盤山公路的高級別墅和渡假村分布在群山之中,被梧桐樹和大葉榕包圍著。那麽多花造成的的大型花園,足足開了一公裏,才倒退了人的視線。
  往後便是一條綿延得不知多長的海岸線,下了高速,便沿著那條海岸線行駛,純淨的西海灣人煙稀少,海麵太廣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起了淡色色的水霧。
  車子高速行駛,仍是跑不出那片廣闊無垠的蔚藍。雲舫在分路的地方拐了彎,走上了一條有水泥護攔的石板路,這條路是開往山裏去的,沿途栽著矮矮的針鬆,也有那種葉子是紅色橢圓形的樹,雲舫說那是防台風的。繞過一座山,便可以看到一棟靠山麵海的建築。深褐色的房頂,大概有兩三棟連在一起,在近那建築一公裏的地方有扇黑色的鐵門,雲舫的車開過去的時候,鐵門自動開了。靠近主樓的地方還設置了一道門,這道門是雙重保險的,雖然能自動識別屋主的車,還需要屋主在遙控鎖上輸入正確的密碼。
  進了後一道門就是一個大花園,中間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延伸到一棟五層的主樓前,兩旁是修剪得整齊的綠茵坪。雲舫到樓前停了車,已經有工人出來為他泊車。
  後院大概是兩個籃球場的麵積,側僂似主樓的兩翼展開,院前一長寬廣的木板路連接海麵,造成一個‘凸’型,院落的一角有一小片的楓葉林,紅色的楓葉絢爛如火,幾株參天的鬆樹高聳在複古的樓房前,另一角是個遊泳池,鑲著漢白玉地磚。
  “還記得嗎?”站在她身後的雲舫突然開口道:“我以前跟你承諾過的,等我忙過一段時間後,會好好陪你,但是---到今天,我才兌現。”
  那是他創業初期時說過的話,那時她雖然埋怨他疏忽自己,卻是轉個身就能擁抱的距離,而今,他們的距離卻可能是多努力也縮短不了的。
  女工端來了許多精致的點心和飲品。她想到他曾經要帶她去海邊,途中去一間麥當勞吃早餐,可以點的飲料很少,她要可樂,他卻給她多要了一份牛奶。那裏他說---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隻怕有很多話你自己都忘了。”
  “是什麽話?在哪裏說的?你提示一下我一定能記起來。”
  “在快餐廳裏,那天我們也是要來海邊的,我那時問你---我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那樣?”
  雲舫低頭陷入久遠的回憶,他將那天的情形又想一遍才道:“我說的應該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讓你不會離開我。”
  “原來你還記得。”沐陽不知道該為他記得這話高興,還是該為他說了沒做到而失望。她接過雲舫遞給她的果汁,把吸管含在嘴裏咬。
  “隻要是我說過的話一定不會忘記,沐陽,抱歉我沒做到,不但沒有給你幸福,還傷害到你了。”
  “算了,別再說過去那些事兒,人都是往前看的,過去的那些事如果是沉重的包袱,就該毫不猶豫地丟掉,否則永遠都不會有嶄新的未來。”
  她話裏的意思是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就該忘記了,然後重新開始。雲舫則以為她說的是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過去那些事是包袱,丟了樂得輕鬆。
  他神色黯然道:“沒有未來,哪還有什麽未來。”
  沐陽捂著冰冷的玻璃杯,隻覺得一下子冷到了心裏。她強笑道:“是啊,什麽未來,反正不管怎麽活,到老的時候都會後悔。”
  “跟我在一起你後悔了?”雲舫坐直了問道。
  “以前是很後悔,尤其是剛離開你那段時間,好像除了恨你,就再找不出有意義的事情來。”好沒去看雲舫陰慘的臉色,自顧自地說道:“後來就不怪了,也不悔了,有什麽好悔的呢?當初是我非要跟你在一起的,要恨也該恨自己。”
  “那是因為你明我不值得你去恨了,你離開我後也許更幸福了不是麽?”
  “隨便怎麽說吧,你當初教我的,人隻能靠自己,離開你後我真的明白這道理了,現在的我雖然談不上幸福,也不至於輕易就絕望。”
  “說得真好,你的心變硬了,也會跟刺蝟一樣保護自己,要靠近你就得預備好被紮上幾個洞。”
  “那也是沒辦法的,我要我跟我愛的家人生活得幸福,就必須先保護好自己,才能保護好他。”她想到了在家的臻言,臉上不禁露出溫柔的神情。
  雲舫看得光火,倒也不敢發作,隻得轉移話題道:“我帶你四處走走吧,一會兒就該吃午飯了。”
  沐陽放下果汁,跟他一同站起身來,往左翼樓的方向走。翼樓與主樓是相通的,左邊是遊戲和運動室,還有私人錄影室。右邊目前是空著的,沐陽問起來,雲舫說自有用處。主樓的二樓是主人的臥室,起居室和書房,三樓和四樓均是帶空中花園的客房。沐陽進到兩間最大的客房便覺察到,是仿造她父母的臥室建的。她原本想問,工人正巧來請他們去一樓餐廳吃飯。
  午飯都是沐陽以前常做給雲舫吃的幾個拿手菜,同在家裏的一張餐桌上吃飯,仿佛那是他們身處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今他們卻是在一個空虛而冰冷的世界裏,滿桌的菜吃起來味同嚼蠟,滑進胃裏,似乎要消化掉都是極困難的。
  “芥蘭沒去皮的。”沐陽用牙齒撕掉那層皮,跟雲舫道。
  “我就說味道不對呢。”雲舫不再往那盤裏動筷子,改夾另一道紅燒雞翅。
  “那雞翅一定是沒過油的,你看那盤裏的油---”
  雲舫放下筷子,改用勺子去盛“西湖蓴菜湯”,沐陽又道:“這道菜的做法也不對,蓴菜隻能用開水燙過就要瀝起來,再澆上湯的,你看看他們做的,蓴菜上是有營養的果膠都被煮沒了--”
  “那我不吃了。”雲舫被她說得胃口全無,他還想借這幾道菜討她歡喜的,誰料到沒一個人與她的做法相同。
  他不吃了,沐陽便以為是他生氣了。她也自覺說得過火,含著筷子道:“每個人做菜方式不同,味道也不一樣,這幾道菜雖然做法與我不一樣,味道卻是比我好的,所以,你就別生氣了。”
  “我沒生氣啊。”雲舫感到好笑,他怎麽會因為這點兒小事生氣。
  “那你為什麽不吃了?”
  “沒胃口了。”
  雲舫說什麽也不再吃了,沐陽還是當他生氣,便哄他道:“你還是吃點兒吧,晚上我做給你吃。”
  “真的?”雲舫眼睛亮灼灼地望著她。
  “騙你做什麽,不過,你要是會幫我洗菜就更好了。”沐陽玩笑的道。
  “行!”
  午飯用完,雲舫帶著她沿著山路散步,山下的海水衝擊著岩石,離得老遠,海浪聲聽起來格外沉著。昨夜下過雨,路仍有些濕滑。那些被風吹落的葉子鋪到地上,厚厚的一層,雲舫讓她踩著積了落葉的地方走,免得跌倒。
  走了三四百米左右便沒路了,前麵的岩石推壘出一個懸崖,他們順著小徑爬到岩石上。沐陽膽子小,爬到了中間開始打退堂鼓。雲舫這時卻早已上了岩石頂,見沐陽朝下看,便匍下身體,朝她伸出手去,攀著岩壁的沐陽不敢鬆手,雲舫也夠不著她,無奈隻好將身子滑出半截懸吊著,沐陽看得心驚膽戰,生怕他一個不小心掉下來,還砸到自己,腳下省了省還算踏實,便小心地往向伸手。
  一握住雲舫的手,她便似吃了定心丸。迎著陽光的臉向雲舫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偏巧這時,她的右腳往下一滑,雲舫粹不及防,隨著她身體的下墜,他的手也忽地被這股重力拉扯,骨頭也似“喀嚓”一場,肩膀一陣尖銳的痛使他咬緊了唇,手反射性地鬆開了,沐陽一聲尖叫,他睜大雙目,見她的身體因為下墜而重重地與岩石磨擦,心痛難當,他當即將自己的身體又滑出了半米左右,另一隻手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沐陽的胸和腿被岩石擦出的傷痕火辣地痛著,雲舫用了大力終於將她拉上了岩石頂,他還來不及看傷處,心有餘悸的沐陽便哭著捶打他的胸口:“嚇死我了,如果今天我掉下去一定會被摔得殘廢,你存心害人是麽?沒事爬到這上麵幹什麽?”
  雲舫被她捶得瞠目,也忘了肩上的傷,用那隻完好的手攬住她說:“對不起,我隻一心想帶你上來,沒想到--”
  沐陽似乎並沒有聽他的解釋,隻把一雙黑亮的眼睛望向岩石下方翡翠般的海水,神情也由憤怒逐漸轉為恬淡,睫毛因為岩頂上的風忽閃忽閃的,她慢慢的爬起來,把兩隻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淡紫色的絲巾輕輕飄動。
  “風景真好。”她回頭又衝雲舫笑了,仿佛已經忘了剛剛的驚險。
  雲舫剛想點頭微笑,肩膀上的痛使他“噝”的抽了口氣。趁沐陽再看向海麵時,撫著傷處道:“當初看中這塊地,就因為這裏是整個海灣風景最秀美的地方,而且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房子建好以後,我就一直在想,你若來這裏,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他站在她的身後,用手攏好她的頭發,又道:“今天終於知道了,你這樣的表情我看到過--在牧場裏。”
  沐陽回頭看著他的下巴,臉上漾起微笑。好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眼睛凝視著他,似在鼓勵他說下去,而雲舫卻什麽也不說地移開了臉,她的微笑漸漸地黯淡,那原本燃燒著希望的眼睛,隻剩下螢火一般微弱的光,最後,那點光也滅了。她兀自搖搖頭,又麵向大海,被風吹得腫痛的眼睛慢慢濕潤了。
  她剛轉過身去,雲舫看著肩膀皺緊了眉頭。他試了試左手,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劇痛使他放棄了嚐試。整個下午,他都與沐陽保持著一些距離,總是在她的身側或身後,跟她說濱海市新市長上任,又說起他們飯局上鬧出的笑話,他明明就看到沐陽捧腹大笑,但她的笑卻流露出一絲憂傷。
  夕陽西沉,他們才起身返回。雲舫靠著一隻右手下了岩石,沐陽爬下來時,他抱住了她的腿,沒使她受任何驚險地回到了地麵。
  回到屋裏,沐陽先進廚房準備了。雲舫借口到浴室裏洗手,關上門便撩起袖子,肩膀紅腫得跟小燈泡似的,稍稍一動,便痛得眉眼擠作一堆。他蹲下身子,用冷水衝了半晌,待痛處麻木了,才穿上衣服,吩咐一個工人去買跌打藥。
  他佯作無事地進廚房幫沐陽洗菜--隻用那隻沒傷著的手。不用趕時間,沐陽便慢工出細活,她切出的青瓜絲精細均勻,擺在盤裏也是極富亮色澤的。
  有點兒手藝的人女人都想做出頓好菜讓男人驚豔一番。她與雲舫再次重逢,若雲舫明白地表示要挽回她,或許她不必這般費心,還會拿喬拒絕,然而雲舫始終沒有一句清楚的話,隨意的一個動作,都得使她猜上好半天。想扳回局勢,唯一的辦法還是得使他發現她的好。
  “又在一起做飯了---”沐陽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雪白的牆壁好一會兒,又似自嘲地笑笑道:“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才一年,並不是很久。”雲舫低頭洗菜,仿佛漫不經心地答道。“對我來說,你就沒離開過。”
  “嗯?你說什麽?”沐陽偏頭問。
  “沒什麽---”雲舫搖頭又道:“隻是想起了一個客戶--”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以前受一個客戶邀約,去他家吃飯,原來以為是個豐盛的餐會,但到他家後,他正在幫他妻子洗菜---很像我們以前是不是?”雲舫說著,沐陽也不回答,隻低下頭“篤篤篤”地切菜。他繼續道:“吃完飯後,我跟他們夫妻在客廳裏聊天,他妻子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見沐陽切菜的手慢了下來,切菜的聲響也小了些,又道:“我說曾經有,不過她已經離開了,她聽完後跟我說了句話---”
  “什麽話?”沐陽忍不住開口問了。
  “這世上錢和名利都是虛的,隻有愛人和愛才是實實在在的。”雲舫瞥了一眼頭垂得老低的沐陽,看不到她的表情,便壓低了聲音說:“我那時才明白,原來自己幾十年活過來都是空虛的,隻有---”
  隻有你在的那些日子,縱使一無所有,至少還有個奮鬥的動力。他沒再說下去,廚房裏那急又快的切菜聲落到了他的心上,沉重得連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沐陽飛快的切菜,她管住了自己不去問他沒說完的話,可那刀偏偏跟她反其道而行之,每切一下都仿佛是架在雲舫脖子上,要對他逼供一般,即狠又準。
  氣氛怪異且凝重,這時一個工人闖了進來,對情況全不知曉的他拿出跌打藥遞給雲舫道:“買回來了,您看是我幫您---”
  雲舫一把奪過那褐色的玻璃藥瓶,使眼色阻止工人繼續說下去,又將藥往上衣口袋裏揣,但還是被沐陽看到了,她放下菜刀,走上前問:“什麽東西?”
  “沒什麽。”雲舫拍了下口袋,欲走回水也邊洗菜。
  沐陽本就對他之前說半句話不滿,這會兒他又遮遮掩掩的,心裏說不出地難過,當下也管不得了,拽住他的胳膊非要看個明白。她這一拽偏巧拽的是雲舫受了傷的胳膊,雲舫悶了一聲,立即用另隻手去撫著痛處,沐陽趁勢從他口袋裏掏出了那瓶藥。
  “你怎麽回事?”她詫異地望著他。
  雲舫見瞞不住了,便故作輕快的道:“開始在岩石上拉你拉得手疼了,就想著買點藥回來擦擦。”
  “哪兒疼?我看看。”沐陽又要去拉他的袖子,想到他受了傷,也不敢毛手毛腳地,便道:“你把袖子拉起來我看看。”
  “不要緊的。”雲舫看了一眼工人,便對他道:“你去幫我擦藥吧。”說完他轉身出去,還不忘跟沐陽說:“你先做飯吧,我擦完藥再來幫你。”
  他跟工人出去後,沐陽切了會兒菜,怎麽也放不下心,便跟了去看。到起居室找到他們時,那工人正用棉花醮了藥液往他肩上塗,沐陽因那紅腫的傷處猛吃了一驚,幾步竄到他們身前道:“這麽重的傷塗點藥就行了麽?走--我們去醫院看看。”說著便拉起雲舫的另外一隻手。
  雲舫不肯去,安慰道:“不用那麽麻煩,隻是點小傷。”
  沐陽仍是奮力的拉他,他越是不動,她心裏越發急了,一急淚珠子也滾了出來。“誰知道有沒有脫臼,去拍個片安心一點。”
  “要是脫臼了我哪能堅持到現在,放心吧沒事。”雲舫掙脫開來,又攬回她,低聲道:“今天無論如何我也不去醫院,即便要去,也等明天。”
  “為什麽?”
  “今天要陪你。”
  這男人卑鄙沒錯,明知她不能安心讓他陪,他卻還要說出這些話來。若說男人逃不過‘美人計’女人對‘苦肉計’也向來沒轍。即使知道那是誘你沉淪的把戲,但那實實在在,觸目驚心的傷痕,與他嘴裏說出的溫柔深情的話,使你不得不感動。她落下淚來。
  沐陽內疚那傷是因她才受的,哭得傷心無措。雲舫本意也不想讓她知道,便對工人板著一張臉。那工人樣子老實巴交的,看不出個頭緒來,卻一片好心地道:“我留了診所的電話,要不打電話叫醫生上門來看看。”
  沐陽一聽也不哭了,忙回答道:“嗯,馬上打。”
  醫生來檢查了一遍,如沐陽預料的那樣,肩關節脫臼,由於沒有及時就醫,很可能造成習慣性脫臼。沐陽難過地望著雲舫,側頭忍著眼淚跟醫生道:“那您快給他治吧。”
  醫生點點頭,跟雲舫交待了關節複位時會很痛,便抓起他的手,摁住他的肩膀。雲舫突然抬起右手道:“等等---”他看了眼沐陽,笑著跟她說:“你先去做飯吧,我餓了。”
  沐陽愣了一下,隨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擔憂的看著他,還是走到了外麵,順便帶上了門。她本是要直接去廚房的,走了幾步便踢掉拖鞋,赤著腳摸回去。門沒有反鎖,她輕輕的扭動把手開了個縫,正好可以看到雲舫的側麵,那醫生跟他說:“你把頭轉過去,我數一二三開始。”
  雲舫聽話地側過頭望著窗外,醫生再次拉起他的手說:“我開始數了,一!”話音剛落,他將雲舫的手猛的一扭,粹然受痛的雲舫慘叫出聲。沐陽駭然捂了嘴,眼淚悄然滑落,待醫生說沒事了,她才輕輕地關上門,抹著淚水去了廚房。
  醫生給雲舫的左手用繃帶吊好後便離開了。他斜倚著廚房門框,專注地看著她忙碌的身影,隻見她翻炒了兩下鍋裏的雞丁,又走到砧板前,飛快地切好蔥段扔到鍋裏,隨後又將菜起鍋裝盤---疼痛早忘記了,他滿心想著:一點沒錯,還是他的沐陽。
  他的手不能動,一餐飯都是沐陽給他夾菜,他的嘴忙不過來,卻也騰出了空誇讚她做的菜好吃--以前他總覺得這樣的話出口很別扭,但今天才發現,真心的誇讚對女人來說是很受用的。
  晚上,兩人如從前戀愛般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沒什麽看頭,大概他們都覺得能這樣一起看回電視是極珍貴的,連帶她對那些無聊的電視也有了熱情,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漸漸地,雲舫發現,隻要他回答道慢些,或者對聊天顯得漫不經心,沐陽便會有些緊張地問他:是不是肩疼?若他說不是,她的臉色立刻變得很不好,沒多久便又開口說話,那些話題一定是與他有關,而且期待他回應的。
  這種心理就跟女人偏執地愛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一樣,你越是不理她,她便越發地把你擺在一個核心位置,任何事都圍著你打轉。
  當他得出這個結論後,有些刻意地不接她的話,等沐陽對這樣的談話沒多少興趣時,臉色也很難看了,他便倒抽口氣涼氣,沐陽問他怎麽了,他皺眉道:“肩有些疼。沐陽立刻又顯得很重要了,麵色緊張地問他疼得厲不厲害;想喝水嗎?我去給你倒;要不要上樓休息?
  他故伎重施了多次,沐陽最後一次問起的時候,他答道:“嗯,我想休息了。”
  沐陽站起來道:“我送你上去休息吧。”
  他們一起進了臥室,沐陽打水給他洗了臉和手,又換了盆水要給他洗腳時,雲舫說道:“不用了,我還有一隻手呢。”
  沐陽也不跟他爭,把毛巾遞給他後便坐到一旁。雲舫將腳翹到另一條腿上,右手拿著毛巾擦濕淋淋的腳,擦右腳的時候還算穩當,換到左腳時,因為手不順,身子往下傴,整個人也倒在床上,恰好壓到受傷的左手。
  這一壓也壓到了沐陽心上,她幾步跨過去,將他扶起來,手想去撫摸他的傷處,又及時縮了回來,嘴裏緊張的問:“怎麽樣了?壓得痛不痛?要不再叫醫生來一趟。”
  雲舫把唇咬得泛白,嘴角也因為疼痛抽動了幾下,他卻逞強地道:“不用了,沒什麽事兒,現在也不痛了。”
  他越說不痛,沐陽便越是認為他痛得厲害。她站在他麵前,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像是對待感冒病人一樣的,把手覆上他的額頭,觸到他冰涼的肌膚,她才回神,把手收在背後,尷尬地低下頭。
  兩人距離近得衣角相連,雲舫要放過這種絕好的機會便是傻子。他伸手攬緊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貪戀地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沐陽先是一愣,隨即便掙紮起來。雲舫卻是攬得死緊,怎麽也不放手的,推攘了好一陣子,沐陽終究是顧慮到了他肩上的傷,便安靜下來道:你幹什麽?”
  雲舫悶著聲音哀求道:“別動,就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沐陽想著一會兒就一會兒吧,她全身放鬆下來,全然不知又踏入了男人的陷井。兩人身體緊貼著,她眷戀著雲舫的擁抱,所以,當雲舫將她放到腿上坐著時,她也把頭靠在他的肩窩處,任他抱自己抱得更緊。
  “一會兒”很快就到了,但也沒有誰來喊一聲“時間到”,自然就是繼續抱下去。
  臥室裏隻開了一盞光線較暗的台燈,在無法看清對方的情況下,對方的體溫便是中秋夜裏誘人沉溺的罪魁禍首。窗外樹枝上掛著的那輪滿月,皎潔得如同女人慘白的圓臉,世上的一切事物如同淒涼無神的眼睛,被隱沒在那片蒼茫的白光當中,什麽也看不見,內心藏納的原始便開始複蘇。
  雲舫低頭熱烈地吻著她,身體也緩緩的往後倒,一直擔心著他手的沐陽這時卻‘忘記’了提醒他,隨著他倒在床上。幽暗的燈光照不清她的臉,隻是昏黃而溫柔的,那雙眼睛緊閉著,任雲舫吻著她的眼睛,耳垂。慢慢地滑到脖子---
  沉重的愛膠著欲望,身體和靈魂一同沉淪。在深夜裏,在眼睛看不見的時候,連自我都失去了,還有什麽要壓抑的?又有什麽不可以釋放的?
  她的男朋友,他對她態度不確定的糾結,甚至是那隻受傷的手因碰撞而產生的疼痛,都隻在他們腦中一閃而過,過了就不複想起。
  雲舫完好的那隻好被沐陽壓著,當他費力地抽出手來,開始解沐陽的絲巾時,沐陽卻抓住他的手製止了他。
  他沮喪地望著沐陽,知道自己會因為這隻受傷的手而失去沐陽再次接納他的機會。
  沐陽也睜開了眼睛望著他,在他又要開口道歉前,她將手繞到他的脖子後麵,取下了他的繃帶,輕輕地放到旁邊,又將手伸向他的襯衫扣子,一粒粒地解開。襯衫脫下後,她垂著頭,不讓也看見她羞赧的臉,雙手去解他褲上的紐扣,聲音低低地道---“我來吧!”
  月光照得窗戶如水清亮,陽台外種著挨著欄杆栽了幾排火紅的鬱金香,那花朵緊簇的一片如是燃燒了起來,攀著那被輕風吹起的白色穿幔一路燒到了房裏的地毯,每個角落裏都是嗆人落淚強烈愛意。
  沉溺於情欲當中的雲舫雖感覺到沐陽的身體與以往以些不同,但他昏昏沉沉的,來不及細想,便被太久的欲望淹沒了。
  夜等到月亮被雲層遮住了才寧靜下來,那鬱金香的火焰漸漸消了下去,暗紅的顏色像是一撲即滅的火星,全不像開始那般的來熱洶洶。
  雲舫給沐陽蓋好被子,用右手攬著她,使她枕到自己的臂彎裏。這個中秋夜他滿意極了,或許終生都難以忘記,他的手與沐陽的交握,唇貼在她耳畔低沉道:“過了今天,明天還能不能活我都不會在意了。”
  他吐出的氣息使沐陽的耳朵癢梭梭的,忙別開了臉道:“胡說,盡會胡說!”
  “誰胡說了?”雲舫用手撥過她的臉,眼睛直直地望著她說:“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像是在胡說麽?”
  他把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眼珠也定住不動。沐陽“哧”的一聲笑出來:“嗯,嗯,不是胡說,是說傻話。”
  雲舫真傻了,把臉湊到她臉上,靜靜地貼著,沒再說話。沉陷在情欲當中的時候自是不會想其他的,過後冷靜了,他萬般不願意,還是想起了她的男朋友,就如同是甜點裏吃出了的蒼蠅,甜頭嚐過了,便開始倒胃口。
  偏偏他隻要這盤點心,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也隻能把蒼蠅挖出來作罷。他不敢直接問沐陽,一年多的相處,他明白她是那種傳統的女人,今夜與他發生這樣的事,或許她內心正在自責,若是他再問了,定會把她逼走。
  思忖良久,他決定先把她留住,多抽些時間陪她,讓她看清他的心,然後由她自己選擇。這般想著,他起身去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大串鑰匙,扳過沐陽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裏。
  “這是?”沐陽拈著鑰匙問他。
  “這裏每個房間的鑰匙,外麵門的密碼是你跟爺爺的生日尾數。”
  “為什麽給我這個?”
  “這棟房子本來就是建了給你住的,右翼樓我沒有放任何東西,就是等你自己來決定做什麽用處的,三樓和四樓的客房是按照爸--你爸媽的臥室裝修的,他們若是過來,也住習慣些。”
  沐陽聽到“你爸媽”這三個字時,便似被一記重錘把她從美夢裏敲醒。她真想不到,都兩年多了,他仍是沒有長進,以前隱瞞著所有人跟她同居一年多,被冷落兩個月才熬出頭,那還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如今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幫襯,給她一棟別墅,是否已經算出手大方了?
  她想到了家裏的臻言,隻要做過DNA鑒定,雲舫一定是會無條件愛他的,可是自己呢?他不會愛她,永遠都不會愛她。當她明白過來時,卻悲哀的發現,她沒辦法恨他怨他,不管和他重逢多少次,她都會再次愛上他。
  要怪,隻能怪自己命不好。
  “我不會經常來煩你的,其實上次你離開前,我就想跟你說這句話,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我會放---”
  “別說了。”沐陽撫著額頭打斷他,說道:“我很累,睡覺吧。”
  雲舫雖然還想說下去,並解釋她離開前那個電話的誤會,但看到她臉色蒼白的樣子,想她是累壞了,便鑽進被子,重新攬她在懷裏,倒是很快便睡著了---
  她實實在在地躺在自己旁邊,即使插翅難飛了。
  翌晨,兩人吃完早餐一同去上班,雲舫讓司機先送沐陽去公司,路上他察覺沐陽不大對勁,與她說話,她幾句才會回上一句,不說話時她就望著窗外,那神情就跟海麵一樣空茫。
  到了公司樓下,沐陽卻一反常態地摟住他的脖子,歪著頭吻他,兩人纏綿地吻了許久,沐陽忽然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笑著放開他說:“我一點也不想去上班。”
  “那就不上了。”這正合雲舫的意,他用手擦擦嘴,竟然抹下來一縷血絲。“你還真狠---若不想上班今天就辭了,下班我來接你。”
  “嗯,我先上去了。”沐陽說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下車了。
  車裏的雲舫放下車窗,微笑著跟她招手。車緩緩駛離,匯入馬路的車流裏,蓄在沐陽眼裏的淚水才滾落下來,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無聲的哭著,無聲地說著---
  如果沒有臻言,我真的想殺了自己,那樣,就不會再愛你了。
  雲舫這天的心情非常好,連開會時也是麵帶微笑的;他甚至在下屬匯報工作時,用食指轉著手指上的車鑰匙。中午吃飯,他頭殼壞掉般地開起了蔚時雨跟施容的玩笑,蔚時雨不理會他,施容卻尖刻地道:“你就樂吧,估計公司的員工都盼望著你多折斷幾次手。”
  雲舫不甚在意地道:“有句話叫‘因禍得福’---算了,跟你們說這些沒勁。”
  “還有讓你更沒勁兒的事,隻怕你聽了連笑都使不出勁兒來。”蔚時雨翻個白眼道。
  施容接著說:“你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麽?打電話總是不接,好幾天不來趟公司,有什麽事都找不到你。”
  “什麽事情你們不能處理的麽?”
  “我們能處理的有限,這段時間你自己小心點。”施容神色凝重的說。“那些人當中又來一個被釋放了,我聽說他出來後吃住都很奢侈,每天還有女人摟著,剛出獄的人哪來的錢玩兒這些,如果我沒猜錯,你有生意場上下手太狠,估計是他去找過那些人,很可能還跟他們交換了條件--”
  “也就是說很可能有其他人知道我們以前的事,你風光不了幾天,我跟施容也一樣。”
  “我最擔心的是---此次出來這個最是陰險毒辣,不定幹出什麽事兒來,所以,這幾天不管去哪兒最好都帶上保鏢。”施容又補充道。
  “你自己要保重好,我們死了沒事,反正你這棵搖錢樹一倒,我們也是生不如死。”蔚時雨刻薄的說著,但雲舫還是從她的神情裏看出了關心。或許有了共同的敵人才會團結起來,也才會有幾分情誼。
  “我知道了,應該能想出辦法先下手為強。”雲舫慢慢嚼著菜,想想還是囑咐道:“你們自己也小心,花多點錢無所謂,雇兩個好手在身邊以防萬一。”
  他轉身便忘了這件事兒,施容和時雨的智商足夠去對付這些小事,隻要自己小心點兒便好。目前,沒有比去接沐陽下班更重要的事。
  去接沐陽的路上,他坐在後座,心情一好,看什麽都順眼,天高雲淡,花枝在微風中輕擺,路上的行人,蹦蹦跳跳的孩子,在他眼中都是可愛的。辦公樓前已經有下班的人走出來,他坐在車裏,從那麽多人當中尋找沐陽的影子---其實他是想下車去等的,但他吊著一隻手太引人注目,若是給人認出來並傳開,沐陽便不安全了。
  他早就忘了戀愛的感覺,或許他根本沒有體會過,然而接送心愛的人上下班,並守在樓下等候,怎麽看都像是情竇初開的孩子會幹的傻事兒。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返老還童’,正是沐陽又回到他身邊,才使他有了戀愛的感覺,使他願意用一顆年輕的心重新追求她。
  半個小時過去了,沐陽並沒有下樓來。他想她應該是加班,雖然等待的時間難熬,他還是告誡自己要耐心。天色暗了下來,從大樓裏走出的人從起初的一湧而出,變成三兩人一行,這時已經是隔了很久才出來一個人,但沒有一個是沐陽。
  他撥了電話給沐陽,她的手機關機狀態。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努力地忽略,讓自己往好的一麵想---或許是自己低頭時正好錯過了,她沒看到自己就回了酒店,說不定她正在房間裏生氣呢。
  他連忙掏出錢夾展開給司機看,並說道:“你把裏麵的照片拿出來,在這裏守著,看清楚她的樣子,別認錯了,她一出來就送她到酒店,我先回酒店去看看。”
  他下車便去馬路邊上攔了輛計程車去酒店,然而他按破了門鈴也沒人來應,隻好又到大堂去找到前台交待道:“1205房的客人回來,請轉告她回我的電話。”
  前台低頭查了下電腦回道:“1205房的客人中午就退房了。”
  “退房?”雲舫怔忡地望著那前台小姐,脫口道:“不可能,是不是弄錯房間號了,1205,你再查查看。”
  “先生,確定是1205,中午13點15分辦理退房的。”
  雲舫撫著額頭走出酒店,迎麵吹來的夜風略帶了一絲寒意,他竟然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世界又變了,城市又淹沒在燈火霓虹中,空虛和墮落開始在角落裏蔓延,從他的腳底開始攀升,直到沒頂,他的耳邊卻還重複地回響著與酒店小姐的對話---“她沒有說去哪裏?”
  “沒有。”
  “那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有留給1206房的客人。”
  “我就是!”
  “她給您的留言是--我跟你再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這就是沉默的力裏麽?輕而易舉地就摧毀他要重歸於好、繼續未完婚姻的計劃。到底是哪裏出錯了?昨晚還好好的,早上甚至說不想去上班,中午就突然消失,難道還是不能原諒他。
  人一生真的不能犯錯,錯過多少次,上天就會懲罰你多少次。
  雲舫終於也嚐到了沐陽的痛苦---猜不透一個人的心,看不清她的感還必須,縱使將未來的人生計劃了百遍千遍,卻不曉得愛的人是不是願意參與的。
  他回到昨晚的房間裏,扔開外套就朝床倒下了。他拚命地不去回憶昨天所發生的,可那些事還是如同被撕碎的花布般,往他的腦門兒上擲來,東一塊,西一片,每次擊中心裏就有一種柔軟的痛楚。
  他重重的翻了個身,一眼看到白色錦鍛枕頭上留的一根長發,燈光朦朦朧朧的,他竟然有些做夢的感覺--全是夢,或許他根本沒有認識過沐陽。
  外麵忽然下起了雨,下得很大,風卷著雨珠子往窗戶上斜斜地撞來,雨聲把他驚出了一頭冷汗,不由得又看向那根頭發,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恐懼,遺忘的恐懼,他擔心哪天他真的記不起來,把他和沐陽的過去當成一場夢。
  他抄起手機撥給了秘書,那邊剛接通,他便搶著說道:“去查市裏的酒店,每家都查,一定要找到她!”
  沐陽給路佳和查恒打電話說了實情,便換了家酒店住下,沒再去公司上班。兩日後,介恒和路佳都來了海濱,順便把感冒全愈的臻言一並帶了來。
  “李叔說你擔心臻言,怕你不認真工作,讓我回家把他帶來的。”路佳坐在床邊,把食指伸進臻言的小手裏,讓他抓著玩。“他精神好得很,在飛機上還揪著我頭發呢,你現在是不是放心了?”
  沐陽感激地點頭,低頭看著懷裏的孩子,那雙澄淨的眼睛對新的環境充滿了好奇,眼珠轉來轉去,看過了介恒,又望著路佳,就是不朝自己的母親看,沐陽用手指點點他的鼻子,語氣不滿地道:“沒良心的小東西,媽媽想死你了,你倒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喝水的介恒笑出了聲,“父母欠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他還這麽小你就計較,等他長大了,你即使再掛記他,他可不會惦記你,盡討好女朋友去了,到時你可有吃不盡的醋。”
  “聽你說得頭頭是道,肯定是那種有了媳婦兒就忘 了娘的不孝子。”路佳譏諷道。
  介恒輕輕搖頭道:“話不是那樣說的,生個孩子就等於還債,你養他教育他,為他操上二十多年的心,還沒享兩天福呢,他又交女朋友,結婚後再成個家,就徹底撇開你了。所以沐陽,即使臻言長大後比誰都孝順,你也是做好思想準備。”
  “噯,你再壞也不要壞到離間人家母子感情好不?”路佳從沐陽那裏抱過孩子,把嘴湊去親了親,跟孩子說道:“我們臻言可是好苗子,一定要離那些品德敗壞的叔叔遠點兒--呀!別哭別哭!”
  她肚裏的那些損話還沒說完,孩子便小唇一扁,揮手蹬腿地哭了起來。這一哭便是地動山搖的,屋裏三個人都慌了,介恒忙湊過來看,嘴裏還不忘反擊路佳:“看看,人家孩子雖小,卻不讚同你那些謬論---咱們男人就該理智,不能跟女人一樣感情用事,你說對嗎?臻言?”
  他一說話,孩子倒真是不哭了,隻是話音剛落了,又“哇哇”地哭了。沐陽說道:“他應該餓了,奶瓶在哪裏?”
  “哦,在我房間的行李箱裏,等等,我去拿。”路佳拉開門便往自己房間去了。
  介恒看著哄孩子的沐陽歎氣道:“這小家夥長大一定不好惹,頭回坐飛機給整個頭等艙都鬧得不寧靜,一起飛就開始大哭,佳佳的頭發都被他扯得梳得好幾次。”
  “是啊,他肚子一餓,脾氣比誰都大。”沐陽輕拍著臻言的小手臂,全沒效果,房間裏哭聲宏亮,沐陽被他哭得心煩了,不禁氣道:“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床上去,不管你了。”
  臻言像是真被嚇住了,扁了兩下嘴不哭了,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母親。介恒笑道:“你們母子有趣,像是比誰脾氣大一樣。”
  “你不知道他多煩,像專根我做對一樣的,白天保姆帶他,他就乖乖睡覺,睡夠了,晚上便要我陪著他玩,我一睡著他就開始哭,從他出生以來,我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介恒把臉湊過來,鼻子快碰到臻言的鼻子了,才威風地對他訓話:“臻言啊,你這樣折騰媽媽,長大後可以好好孝敬她,娶個老婆也要溫順有孝心的。”
  正走到門外的雲舫聽到這句話驀地刹住腳,再抬起腳便是輕飄飄的。房門大敞著,他看到窗戶邊上蒼茫的白光籠罩著他們,介恒如是趴在沐陽腿上親吻著孩子,這一幕---他根本不相信是真實的。
  “你剛還說不能指望孩子呢。”沐陽說道。
  “試著從小抓起或許會不一樣吧!”介恒抬起頭,似思索了一下便往門那方扭過頭去,愣了一愣,便緩緩從沐陽腿邊直起身來,視線卻並未移開。
  沐陽仿佛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也轉過頭去。瞬間,四周的空氣似乎都沉重了許多,屋外和屋內的人屏住氣了相互凝望。
  大約是許久沒吃到東西,臻言大哭出聲,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回來,沐陽輕輕拍著孩子,眼睛卻不時地看看門邊的雲舫,介恒的處境尷尬,他站起身來空出椅子跟雲舫道:“請進來坐。”
  雲舫仿佛沒聽見,隻呆呆地站在那裏,孩子的哭聲仿佛是一架轟炸機在他頭頂盤旋---把他往後的人生全毀了。
  他還是走到了裏麵,勉強地跟介恒微笑道:“我--我正好經過這裏,很久沒見了。”
  “是很久不見,你好!”介恒退了兩步,同雲舫的距離拉得更遠了些。
  雲舫又看著沐陽說:“你也是,很久不見了,看你過得挺好的---”他揣在西褲口袋裏的手握緊,再找不出一句可以講的話。“我還有事,改天有空了再聚聚。”
  他倉卒轉身,望了那門幾秒鍾,才決定走出去。
  “等等,”介恒知道他誤會了,忙叫住他。雲舫萬分不願的折回身,介恒朝他走了兩步,說道:“你們聊聊吧。”
  說完,他就要出去,卻被坐著的沐陽一把拉住。孩子一點也不體諒地哭,沐陽咬緊下唇,拚命忍回眼淚,顫聲說:“我跟他沒什麽好聊的,你就在這兒吧。”她哀求地看向介恒。
  雲舫看著那兩隻握緊的手,沐陽的話就像在跟他撇清關係,她是把他當小人防著,怕他說出那一夜的事,怕他毀了她的家,她後輩子的依靠。他從心底發出一陣笑,那笑浮到了臉上,兩邊的嘴角卻下垂了,笑臉變成了一張苦臉---
  “能再見你一麵就太好了,即使你覺得跟我沒什麽說的。”他的腳動了動,便跟介恒道:“我確實還有事,再會!”
  他幾大步便消失在門外,空寂的走廊上回響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與孩子的哭聲交迭垂在沐陽的心上,她望著哭得小臉皺成一團的孩子,忽然抱緊他,把頭埋在他胸前”嚶嚶”地哭起來。
  雲舫腳步淩亂地走到停車場,透過昏暗的光線,他找到了自己那輛黑色的奧迪。從房間裏出來,他便像是什麽都忘記了,乘電梯下來時,裏麵鑲了一塊很大的鏡子,照出他的半身,他定定地望了很久,鏡子裏麵的人取下了眼鏡,一雙眼睛有些潮濕,他擦擦眼睛,手指卻是幹燥的。他背過身,麵前是一堵緊閉的門,但他卻覺得背後仍然有雙眼睛流出了眼淚來。
  奧迪打亮車燈駛出停車場,後麵一個黑影掛掉手機,也鑽進另一輛車裏,跟著駛離。
  男人去酒吧,多數是為了酒跟女人,雲舫上次獨自去酒吧是因為跟沐陽吵架,淩晨兩點從小公寓出來,跟酒保喝到天亮。這次他開車經過這間酒吧,便停了車進去。
  他自己也不肯承認,這間酒吧是能給他帶來幸運的,上次他進來這裏就與沐陽合好了,這次雖然與沐陽分手已經是鐵打的事實,卻希望能借這間酒吧扭轉--多麽可笑幼稚的想法。
  那個酒保還在這裏工作,他不認得雲舫了,調好酒給雲舫後,他又把自己重新介紹了一遍,與兩年前的介紹相差無幾。雲舫心想,這兩年不知道他的生活裏遭遇過什麽大事兒,自己是再清楚不過,兩年時間,把他這個窮光蛋變成了大富翁,又把他的女朋友變成了別人的妻子。
  他喝了許多酒,旁邊的座位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皆因不論坐多長時間,那男人也不會轉頭看一眼她們精致妝容。後來坐的是個身材年齡與他不相上下的男人,穿著一件寒磣的夾克衫。他們起先都隻喝自己的酒,那男人沒酒了,便跟酒保要了兩個色蠱,放了一個在雲舫麵前道:“你看起來像有錢人,對女人沒興趣,那麽有沒有興趣跟我賭兩把---”
  雲舫斜眼睨他,仍是沉默的喝酒。那男人又道:“也不賭麽?那人的人生還有什麽意思?”
  “是沒意思。”雲舫揭開色蠱,撥著那幾顆色子說:“你想賭什麽?”
  男人扯起衣襟抖了幾下道:“我除了這身衣服,也就一條命了,你贏了隨你要什麽,我贏了你請我喝杯酒就行。”
  “你那身兒破爛還換不來一杯酒。”
  男人不介意雲舫的傲慢和冷淡,咧嘴笑道:“我這身破爛兒你他拿不走,不信試試?”
  雲舫像是有了興趣。“你這樣的人活得也真灑脫,荷包比臉幹淨,竟然還有泡酒吧的閑情逸致。”
  “活法不同,你盡管有錢,煩惱不見得比我少,就這點而言,上帝對每個人的分配是平等的。”
  雲舫微笑,搖了搖色盅道:“我不相信,上帝若真的平等分配,那麽你今天盡管贏我,最好把我贏得分文不剩,好讓我把別人的煩惱也搶了。”
  “你要搶誰的煩惱?”
  “我希望她幸福的人。”
  淩晨,街上的大部分燈已經熄滅了,月亮升得很高,也隻有這時才能看到照在地上的月光。馬路上還有騎單車的經過,騎車的人斜背著一個包,臉上帶著倦容,卻十分有力地蹬著踏板,“吱吱啞啞”地拐進巷道,踏入另一片月光裏。
  黑色奧迪與單車交錯而過,車裏的人卻是目光迷離,月光再明顯,似乎也照不清他要走的路。然而他向左轉,那是唯一一條不收費的市內高速,路旁是蒼黑的樹影,遠處也是黑沉沉的海水。
  他催緊油門,享受著超速的快感,後麵一輛銀灰色本田也緊緊跟著。電台裏播放著午夜之聲,悲傷失戀的人說得泣不成聲,哽咽和歎息仿佛從黑色匣子裏飄出來,他旋扭到另一個頻道,卻是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他繼續扭下去,直至OFF。
  這裏他又超了一輛BMW,並放下車窗伸出手來得意的揮了幾揮。那銀灰色的本田卻突然開進輔道裏,再以驚伯速度開回馬路上。趴在方向盤上的他刹車不及,飛速撞上本田車尾部,安全氣囊釋放,他正要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手卻滯在半空,眼睛裏滿是驚恐地盯著後視鏡----一輛閃著強光的卡車加速衝了過來。
  第二日的早報與電視都播了同一條新聞:今天淩晨,濱海大道發生一起惡性追尾事故,兩名司機輕傷,夾在中間的奧迪司機當場死亡。據調查,奧迪司機有酒後駕車,並超速行駛等違規行為,奧迪車主是‘辰耀’集團總裁柏雲舫。‘辰耀’集團總裁秘書與市場運營總監蔚時雨已初步確認死者身份為柏雲舫。
  跪在床上給臻言穿衣服的沐陽腦中轟然一聲,她抬頭看著電視,記者身後的交警從一輛變形的奧迪車裏拖出一個麵目全非的屍體,那身兒衣服正是昨天雲舫穿來的,她顫抖著手捂著臻言也看著電視的眼睛,把他轉個身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唇按在他的嫩頰上,許久許久,她才發出低低的聲音:“對不起,我竟然沒有讓你們相認,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說了好多聲,不知不覺,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介恒料想得到沐陽所受的打擊,但他所看到的沐陽卻異常鎮定,她如往常一樣細心地照顧臻言,隻是話變得很少。他與路佳去陪她,大多數時候,她的眼睛都看向一處,若有所思的狀態。
  周末,路佳說要帶臻言出去曬曬太陽,沐陽把孩子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交給了她,囑咐她最好不要過馬路,繞遠點從橋上或遂道過都行。路佳抱著孩子出去了,她在衛生間裏給孩子搓洗衣物,偶爾抬起頭望鏡子裏一看,那女人險些不認識了,以前沒覺得,頭發竟然長得那樣長,蓬亂的披在肩上,生過臻言後臉圓潤了許多,但這段時間又瘦了一圈,眉骨高高地突起,眼睛卻陷了進去,越發大而無神。
  不久介恒便來敲門。她用清水洗淨手上泡沫,給他倒了茶,靠著窗邊的椅子並排坐著。沒有誰說話,房間靜得跟沒人一般。
  介恒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好多圈兒,出口的卻不是那句話:“臻言出去了?”這是明知故問,路佳與他商量過的,她帶臻言出去,他來與她好好談談。
  “嗯,佳佳剛來抱走的。”沐陽低聲道。
  “你也該一起去,天天在酒店裏,不見陽光哪行?”
  “嗯。”
  突然又靜了,剛剛的談話仿佛隻是石子落到湖裏,咕嘟冒了個泡,便再無聲息。介恒望著她被窗外的陽光曬成了水銀色,露在陽光裏的半邊臉白得透明,興許是曬久了,鼻頭冒出細微的汗珠。
  “沐陽,你為什麽不去看看?”他終於還是問了。
  沐陽抿緊了唇,把手伸到太陽裏捋捋頭發,她臉上的神情過於漠然,淡然得像是整個人都要從透明的手那裏開始消失一般。
  她默默地捋了很久的發,才說道:“我不相信,他要是真死了,下葬的時候我會去。”
  介恒神情恍然,她還抱著希望,像許多丟失了東西的人,剛開始總是相信還能找回來。他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突然地,他笑了笑,將話鋒一轉,“你相信麽?我以前很喜歡你?”
  沐陽不語,但是轉頭看著他。
  “你有臻言的時候,我那時也幻想過,或許你是騙我的---直到你的肚子跟吃氣球一樣,那時我才明白,我非接受現實不可了。”介恒摸著鼻子苦笑。“臻言出生的那幾天,我不敢去醫院看你,當時的心情或許跟你現在一樣。沐陽,都晚了是麽?如果我早點接受現實,或許---”
  或許不會成日活在後悔當中,他不敢說,甚至連自己都弄不清楚,早在沐陽身材臃腫的時候,他就已經放棄了,然而沐陽住院時,他卻有了惡毒的心思,希望那個孩子夭折,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也是由此才知,不管他怎麽說服自己,卻永遠放棄不了這個他總想放棄的女人。
  “即使你接受現實,也不會妥協,你早晚有天還會介意我有個別人的孩子。不是麽?”沐陽心裏對他還是感激的,臻言出生後,他照顧她們母子的地方不少,她這樣說其實很沒良心。
  介恒忽然很局促地扯扯衣袖,他別開臉望著電視機後麵那壁空白的牆。“我即使否認你也不會相信,晚了就是晚了,你就當我是安慰你吧。”他頓了頓又道,“如果可以,你還是去看看,不論如何,早些接受現實的好。”
  他這話說得既狠又自私,說完便把唇閉得緊緊的,靜待沐陽的反應。但沐陽隻看著自己腳尖,身體卻在微微顫抖。自看過新聞後,她始終有種如在夢裏的感覺,明明她和臻言還好好的,時間也在分秒往前,這世界照常日升日落,怎麽就唯獨他不在了呢?
  她隻安靜地等待著,哪天親眼證實他死了,或是親眼看到他還好好活著。
  一個公眾人物的意外身亡定是受矚目的,報紙媒體將重心放在‘辰耀’集團,柏雲舫年輕,龐大的事業無繼承人,眾人都關注著各個股東的異動,然而,有蔚時雨坐鎮的‘辰耀’出人意料的平靜。員工照常上下班,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股市雖然受創,當天跌幅達1。2%,第二天即慢慢回升。
  總裁辦公室裏,沐陽捧著茶坐在沙發上,膝蓋並攏,臉上的神情漠然,那雙黑亮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秘書把一份已經簽署的股權讓渡書推到她麵前。她緩緩地轉回頭,拿起那份文件,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這是‘辰耀’旗下‘荊楚藥業’15%的股權,目前您是除柏雲舫先生以外,最大的股東。”律師說著又向她推去一疊小本子。“這些是位於市區“金華”公寓和西海灣別墅的房屋產權證。”
  沐陽默然地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我有個請求。”
  “您請說!”秘書答道。
  “我想見見處理事故現場的警察。”
  “這個---”秘書有些為難地道:“車禍雖然是意外,但蔚總監懷疑是人蓄意謀殺,已要求立案,目前---”
  “我不是要問清案情,隻是想看看他--跟遺物,畢竟我曾是他的未婚妻,於情於理,這個要求並不過份。”
  秘書跟律師對視一眼,他點點頭道:“那我們安排一下,下午給您答複。”
  沐陽出來後並沒有回酒店,馬路對麵有家咖啡廳,一男一女緊緊偎著走出來,門一推一關,裏頭的音樂聲若有似無地飄進她的耳朵裏---
  如果沒有你,我在哪裏又有什麽可惜,反正一切來不及---
  她站在那裏聽了很久,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雨,如絲如霧地撲到她臉上,濕了滿臉,她麻木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梧桐樹的葉子擦過她的肩,落到地上。那首歌放完了,她才把手揣進上衣口袋,走到裏麵,尋了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來。
  給路佳打了電話,臻言還在睡覺。她要了杯咖啡,服務員端上來以後,杯子已經送到唇邊,她又放下,想起了他經常嘮叨她的話---你的胃不好。
  她拿出文件,翻到最後一頁,找到簽名的地方,是他的名字,他的筆跡。她撫摸著那三個字,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見麵時他從電腦裏抬起頭微笑的樣子。她把紙蒙到臉上,眼淚洶湧而出。
  在咖啡廳裏呆坐了兩個小時,秘書打來電話,告訴她可以看先下遺物。她收拾好東西,跟秘書到了派出所,警察把死者的隨身物品擺在桌上,錢包,名片夾,車鑰匙,房門鑰匙-----
  她一眼看全,從中撈起銀色VENTU手機,灰暗的眼睛忽然有了些神彩。
  秘書送她回到酒店,下車間她說道:“隻看過遺物就好,至於他, 我暫時不見了!”
  “是嗎?”秘書這樣問,神情卻像是鬆了一大口氣般。
  “嗯,明天我就帶著兒子回父母家,以後不會再來濱海了。”說完,她看了秘書一眼便下車了。
  夜晚,如同是深海一般的天,那不多的雲便像是幾艘航船,拖著幾絲烏黑的煙霧,緩慢地朝邊際開去。沐陽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臻言似乎白天玩累了,天一黑,小手在臉旁邊揮了幾下就睡了。
  沐陽睜眼看著窗外,那雲不知什麽時候全給染黑了,厚厚地倒扣在城市上空。她迷糊地睡過去,不久便下起雨來,沐陽像是夢到了她種在陽台上的花,雨滴打在花瓣上,淅淅瀝瀝的聲音。天忽然變了臉,雷鳴電閃,窗外劃過一條青紫的亮光,房裏被照亮,瞬間又陷入黑暗裏。沐陽在第二聲雷響時清醒了,她坐起身,恰好又一道閃電撕來,房間似在震動,桌子搖晃得“砰砰砰砰”,她驚叫一聲,用被子蒙住了臉。
  整個世界不得安寧了,活物似物都藏了起來,驚惶不安地等待天寧靜的那刻。許久,雷聲好像停了,雨越下越大,沐陽抬起臉,仔細的分辨那聲音仿佛是誰在敲門。她嚇得心怦怦直跳,敲門聲更急,她怔了半晌,才下床小心地走到門邊,戒備地問:“誰啊?”
  “是我,沐陽,開門!”
  沐陽驚愕地握緊門把手,力大得像是要擰下來一般。他還活著的可能被她想過了無數遍,等親耳聽到他的聲音,才覺得那個希望如此渺茫,她的幸運怕是億萬人中也沒有一個。說不上來她現在是什麽心情,驚喜卻怕是空歡喜一場。
  她刷地下拉開門---雲舫渾身透濕地站在外麵,頭發上滴著水,臉上也滿是水漬,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某些地方鼓蓬起泡。地上潮濕了一大塊,該是在門邊來回挪動步子才踩得濕浸浸的。
  “你要回家?”他走近沐陽問。
  親眼見到人了,卻跟聽到聲音的感覺全不一樣。她仿佛一步步地走在自己的幻想裏,所有的都與她想的吻合,他會在晚上來找她,會阻止她離開,這太不可思議了,她幾乎就要暈過去,然而,她緊緊地盯著他---
  “隻帶孩子回去?沐陽,你沒結婚?--”雲舫兩手按著她的肩,又確定地說:“結婚了,你一定不是隻是帶孩子回去,你還是單身,那個孩子---”
  “你沒死麽?”沐陽咬著唇,斜著一雙淚光瑩瑩的眼睛睨他。
  “差點死了。”雲舫按她肩上的手用力了些,又道:“如果真的如我那天所想一樣,死了就死了,我---”
  “啪!”沐陽劈手招呼了他一個嘴巴,雲舫被打得呆住了,沐陽第一次打人,打完心裏便發顫。她哆哆嗦嗦地哭了起來,微顫著嗓子道:“你以為我就那麽確定你沒死麽?整天整夜的,我什麽都不想,就想你是不是真的死了,就想你是不是真的---”她撲到雲舫身上,手抓著他的衣襟使力搖晃他。
  雲舫緩緩地抬起兩條手臂,輕聲道:“對不起,我以為你知道我死了,會解恨一點,對不起!”
  沐陽一逕的哭,他輕輕把她推離一些距離,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死?”
  “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你死了,凡是能說明你沒死的理由都被我想遍了,我希望你活著!”她說完,兩人又擁抱,雲舫吻著她的眼睛和耳垂,在她耳畔輕聲道:“沒有你,我活著也跟死了一樣。”
  沐陽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般,自顧說著:“我要他們帶我去看你的遺物,就是想親眼證實,如果那條手機鏈不要,你就活著,因為你答應過我的,那手機鏈你會一直帶著,是不是?”
  她的語氣很激動,雲舫拍著她的肩安慰道:“是,我一直都帶著的。”他頓了頓又道:“我錯了,那天我應該問清楚的,但我又怕打擾到你的生活---”
  “我跟介恒---”沐陽欲要解釋,雲舫搖搖頭打斷她道:“不要說,我明白的,是我錯了!”
  屋裏傳來一陣啼哭聲,沐陽忙轉身進去。臻言眼睛還沒睜開,已經張圓了小嘴哭得不肯罷休。雲舫戰戰兢兢地走向床邊,看著那小東西,皮膚白皙得像他母親,眉眼卻有幾分像自己,頰上堆起的兩團小肉,這難道是---
  “爺爺取的名字,叫柏臻言。”沐陽把兌好的奶瓶遞給雲舫,又將臻言抱起來,奶瓶喂給他才住了哭。
  雲舫仿佛周身的血管都膨脹了,麵色紫紅得像是四月裏的蛇莓果。那天離開後,他也想過這個可能,隻是他那樣傷害過沐陽,不恨他已算是幸運,為他生下孩子,那是他不敢奢望的。
  “五個月大了,前段時間爸媽把他接回家就感冒了,就是你也住到那家酒店時。這才剛好不久,爸媽便讓佳佳帶過來,看他哭得這麽有勁兒,我放心多了。”
  沐陽擦著臻言嘴邊的乳汁,雲舫想起那段時間她總與人通電話,應該就是跟家裏人聊孩子的事。他怯然抬起手,想去摸摸孩子,但隻伸到一半就縮回來。沐陽見了便執起臻言的腳,似是鼓勵道:“他是愛護自己的腳了,你摸摸看就知道。”
  雲舫像孩子般地抿抿唇,一手握住那雙小腳,軟得不可思議,臻言的腿一蹬,他立刻放開了,如是做錯了事一般,看看臻言,見他兩隻小手捧著奶瓶,眼睛望著母親,並沒有再哭,才放下心來。
  為人父的責任感霎時充臆心間,他呆呆地看著一丁點兒大的臻言,不禁害怕---他那麽小,那麽柔軟,自己真的能好好照顧他,平平安安地把他養大麽?
  臻言喝了大半瓶奶便不再喝了,沐陽輕拍著他的背。他有了精神,眼睛往四處看,當他看到雲舫時,雲舫太小心以致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知道扯開嘴角衝臻言笑,臻言嘴角彎了彎,狀似也笑了,雲舫當即受寵若驚得想去親他。
  “你抱抱他吧。”沐陽把這些看在眼裏,心裏也高興。她把臻言放到雲舫腿上,拉過他的手托著臻言的頭。雲舫傻眼,望著已經到他懷裏的臻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的大手會弄壞這麽脆弱的嬰兒。
  沐陽好笑地搖搖頭,把臻言抱回放到床上。雲舫的目光也跟著轉移,他像是怎麽看也看不痛快一般的車了個身,手指伸過去輕輕摩挲那雙小手。
  沐陽本因他平安無事決定不再介懷那些不快的事,尤其是他對待她不怎麽明確的態度。但這會兒看到他對孩子這般珍愛,心裏不禁又酸了起來。她拿了臻言的小圍巾,忿然起身,雲舫卻如同背後有雙眼睛似的抓住了她的手,忽地再抱住她。
  “對不起,沐陽!”他深吸了口氣,又道:“我真恨時間不能撥回去,那時沒在你身邊,我找了你很久,始終找不到你,沒想到--”
  “你有找我?”沐陽怔怔地問。
  “一直在找,你走之前到過公司是不是?”
  沐陽點頭。“我聽到你跟別人說,要我走得越遠越好,最好別再讓你看到。”
  “那不是說你的,施容在電話裏問起了路佳,恰好我心情糟糕,我慶幸還有機會跟你解釋,沐陽,我真的不是說你,你相信麽?”
  沐陽怔怔的,想笑,嘴角卻扯不動,那一句使她長時間以來想起便刺心的話,都是替別人難受著。她仔細地回想過去,然而有那麽多的事竟然沒了印象,像是紙上的小墨點,字太多了,那些墨點混在當中,不留心決不會發覺。
  人一生那麽長,有多少事真是值得自己計較的?與雲舫從認識到分開,她無論大小事都計較著,計較他會不會娶自己,計較他的態度,計較他對自己的感情。她就像是一個見不得大場麵的賭徒,押上籌碼,便隻為了一個贏的目的,若是輸了便氣急敗壞,掀翻桌子,遷怒旁人,自己一無所有的離開,心裏還要恨著那個贏了錢的人。
  她一直以為自己穩重成熟,心裏瞧不起韓悅的小家子氣,又不屑路佳的感情用事,連同事秦珍珍,八褂時飛濺的唾沫也是她唯一記得的。她自以為是地否定介恒對自己的感情,卻怨恨路佳的自以為是,也忘記了這一年多來,都是他們陪著自己,在金錢上,精神上支撐著她這個輸得精光的賭徒。
  她固執的以為自己觀念和想法是對的,並以此為標準否認了所有人;她認為自己是個有想法的人,便要所有人都來理解她; 偏偏她的想法從不說出來,要求周邊的人通過一個眼神便能了解,否則她就會失望---她真是個自私且幼稚的人,如同一個抱怨父母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但是,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沒有人必須對她履行那些義務。
  就像她與雲舫,心裏想的不與他說,誰又會懂你呢?
  等她醒悟過來,仿佛世上的一切都順眼了,哪怕是讓人心生煩擾的雨聲也是有節奏韻律的,她總結了一下---都是自討苦吃,她有一個好的家庭背景,有幾個感情篤深的朋友,還有一個對她從未放棄的男朋友,她自出生以來沒有餓過肚子,耳聰目明,手腳健全,命運已算是厚待她。
  "沐陽---“雲舫輕搖了一下兀自發愣的她。
  “雲舫。”沐陽回神看他,“我跟你一樣,也慶幸還有機會聽到你的解釋。”
  歲月變遷得快,若是許多年後才了解過去都隻是個誤會,那將會是怎樣的遺憾?不知那些還因為男朋友忘了記念日而生氣,甚至負氣分手的人,到白首時再回顧過去,是否隻能付諸一笑,蒼白的一笑。
  或許,能記得起來,那也是不容易的。
  “離開你以後,我一直在武漢,找到工作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回家求過爸媽,但是--”她再說起這些事兒,語氣輕鬆了許多。“不能怪他們,大人的想法總是比我周全得多,我回到武漢後,爸媽也常到武漢看我,一個月前,我因為出差來了濱海,便想去小公寓看看,碰巧遇到你---”
  她悠悠說著,雲舫卻聽得火大,突然又想起她先前說臻言的名字是爺爺取的,便氣哼哼地道:“爸媽和爺爺存心不讓你知道,我每個月都會去你家,問他們有沒有你的消息。”
  “是嗎?”沐陽蹙眉思索,隨即便像是明白過來的恍然一笑。“大概是爺爺的主意,他就是那樣的人,表麵比誰都大度,一涉及到至親的人,他的氣量就很小。當然,也可能是他明白,如果我們不冷靜地思考一段時間,即使在一起也不會幸福。”
  雲舫對她這番辨解不以為然,還不就是個老奸巨滑的人,吃他的虧還少麽?
  “對了,爺爺估計也看新聞了,他肯定以為是真的,趕緊給他打個電話。”雲舫忽然想到這兩天隻顧著處理這事兒,倒忘了跟他們解釋。
  “明天早上再打吧,這麽晚他們應該休息了。出事當天,爸媽打過電話給我,雖然沒有說起你的事,我想他們也是擔心我。”
  雲舫聞言點頭。沐陽又問:“對了,那天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那天?雲舫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但到現在,他想起那晚仍是驚得出一身冷汗,所有的事都那般巧合,如果當中稍微有個環節對不上,或許躺在冷凍庫裏的人就是自己。
  他去了那間酒吧,與那個自稱從前是律師的人玩了好幾把,無論怎麽玩自己總是輸。他們在聊天時得知,那個律師從前是專打經濟案件的,幾年來,他隻打贏過一場官司,但他有很多很多的錢,錢多得讓他沒了欲望,隻有在牌桌上,他才覺得自己有點盼望,盼望能贏。所以,最後一場官司他贏了,卻輸了自己擁有的一切。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贏了還是輸了,但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的事情全他媽的扯淡。”律師眯著醺醺的醉眼說。
  霓虹閃爍的酒吧仿佛是大都市的一個縮影,人類的喧囂和欲望一覽無遺。他穿著一件陳舊的外套,像是城市裏一棵枝葉飄零的樹,死氣沉沉。雲舫從他身上看到了真實,一個從欲望中掙紮出來,追求真實的人,然而他的下場,卻令自己心悸。
  雲舫把身上的所有東西都輸給了他,當他換上雲舫那身價值十幾萬的西裝,取笑穿舊外套的雲舫是“領不到工資的教職工”時,依稀能看出他打最後一場官司,在法庭上巧舌如簧並完敗對手的影子。
  輸掉的最後一件東西是手機,律師不客氣地拿過去,說自己從前也用這款手機。雲舫一把奪回來,把手機鏈子拿下後便把手機扔到桌上。
  他用一種看透俗世的超然目光看著雲舫,拍拍他的肩道:“你還有救!”
  他卻沒救了,自以為看懂了世間的一切,卻看不到在一小時後會成為別人的替死鬼。名車華服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或許,他現在在另一個世界感慨著,連那些殺人在停車場黑暗的光線裏,也是以貌取人的。
  “我讓酒吧幫我打電話給秘書,他把我接回家後,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剛起床,秘書就打到家裏,報告了車禍事件。”
  沐陽聽完他這些匪夷所思的經曆,一時?情緒複雜,那個人無辜,死得很可惜,但又能怎麽辦?難道她希望死的是雲舫麽?最可恨的還是那些買凶殺人的渣滓,世上就是有那麽些人存在,才會亂得沒有章法。
  “後來呢?”她又問。
  “後來就報了警,我把實情說了,警察讓我暫時不要暴露身份,以免那些人狗急跳牆,顧不上布局就直接殺我滅口。”雲舫頓了頓又道:“是誰主使我清楚,但現在還是搜證階段,警察24小時都跟著我,今天晚上出來都是爭執了很久,他們才肯給我一個晚上,天亮以前我得回去。”
  “天亮以前?”沐陽看著手機,離天亮還有四個小時,便道:“那你要不要睡會兒?”
  雲舫攬她到懷裏,又瞥過去看了眼扯著被子玩兒的臻言道:“哪能睡得著,你要是想睡了就睡吧,我看著你睡。”
  “我不一樣麽?這幾天沒有一夜是睡著過的。”她站起身來,把枕頭拍平整了說:“雖然睡不著,還是躺會兒吧,躺在床上說說話也好。”
  她脫鞋爬到床的另一邊,臉色有些倦怠,眼睛卻仍有些許神彩,雲舫會意過來,也順勢躺到床上,曲指搔搔臻言的下巴,便橫著手臂,如往常睡覺一樣,讓沐陽的頭靠在他的下巴下方。
  “一家三口!”雲舫的語氣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感歎。“無論如何,這次你也得嫁給我了。”
  沐陽輕歎口氣道:“也不知道警察什麽時候才能破案,還有那個人,我們怎麽跟他的家人交待?”
  “案子就快破了,隻要知道主使者,找到證據還是很容易的,他們以前有接頭,以現在的刑偵技術查清也是易如反掌,更何況這件案子市長親自督促,我們不用等太久。至於那個人,我也是報案後才知道,他以前多次觸犯過法律,一些人倒台後,他也受到了牽連,他家人的日子很不好過,我已經讓秘書妥善地安置他們,盡我最大的能力,讓他們後半輩子過得舒服一些。而且---”雲舫的聲音突然低了些,聽起來有些沮喪。“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屋裏靜默。外麵的雨聲突然清晰起來,唏唏嘩嘩地下得心也潮濕起來。麵對這樣的事情,他們無法高尚起來,哀悼一個人的同時,也感激他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雲舫,我好像懂事了,也明白了不少道理。”沐陽輕聲道。“真好笑是不是?我都27歲了還說出這種話。”
  “我也一樣---”雲舫的尾音逐漸變低。
  他們靜靜地依偎,聊著分開後的各自的生活,沐陽不再對雲舫的話半信半疑,雲舫又重新計劃起未來,後來沐陽睡著了,她並沒有問雲舫什麽時候再來找她,若是她醒來後,也會這般想---他處理完所有事情,會立刻來找她。
  小小的孩子在父母之間睡得酣甜,房間裏的燈熄了,雨也停了,窗外黑沉沉的天變成微藍色,整個世界仿佛都落到染缸裏被漿洗了,又晾了起來一般,全新又充滿了希望。雲舫翻個身便醒了,把床上的大小人各吻了一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天倒晴了,亮閃閃的太陽爬到高樓頂上,人出來了,馬路上的車節節堵塞,城市又開始鬧哄哄的。沐陽去了韓悅家裏,上次離開,她走得過於冷清,離開前打了個電話給韓悅,隻說要走了,便掛斷電話任韓悅去猜測她和雲舫黃了的婚事。這次來濱海,她原想對韓悅避而不見,來了又離開,悄無聲息,也省了道事兒,但她決定這兩天之內便動身去武漢,然後直接回家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見得著,索性一次說個清楚,也好叫她別掛念著。
  打電話給韓悅,她聽見沐陽的聲音沉默了會兒,才驀地叫道:“哎呀,天,你還活著?現在在哪裏?---問題直往沐陽的聽筒裏蹦出來。
  去年周亮在市區按揭買了套小戶型樓房,車倒是付的全款,十來萬的北京現代。自從孩子出生後,他也許才意識到自己是個成年人,這時才想著要賺足奶粉錢,更要維護好這個家,提高家庭的生活質量。他很老實,下班就回家,晚上不看電視就玩玩兒電腦,他的手機隨意扔到桌上,也沒有哪個‘領導’無事打電話給他的,還難能可貴的是,一到周末,便開著車帶上老婆孩子去市郊‘親近大自然’。
  這些話都是韓悅對沐陽說的,今天不是周末,周亮得去公司為雲舫等一幹股東賣命,家裏就隻剩韓悅跟一歲半的孩子。
  沐陽把這一年來的事都與韓悅說了,隻略去了雲舫的身世,與刻意欺騙她的事情,又言明兩人已合好,省得韓悅再寬慰她一遍。
  一下午的光陰很快就過去了,沐陽雖是從韓悅的話裏聽出了一些心酸,但終究是幸福的味道更濃些,不知怎的,她放下心來---本不幹她的事兒。
  “沐陽,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好,那些日子我終於是熬過來了,我沒有跟你講過,孩子出生後,我就患了產後憂鬱症,像精神分裂似的,周亮晚到家半個小時,我就懷疑他跟哪個女人鬼混去了,等他回來,我又怕失去現在的家庭。你知道的,我們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家裏的父母每月等著我寄生活費,偏偏房價物價飛漲,我怕失去一切,所以我不敢跟周亮吵,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淡忘了,對我來說,能忘了過去那些事兒,生活就沒什麽不完美的。“
  沐陽捧了杯茶在手裏,上等鐵觀音,隻是捧到茶涼也忘了喂進嘴裏去。每個人的生活經曆若是裝訂成一本書,讀下去無非是兩種感受,笑著流出眼淚,或是滿臉淚水仍然微笑,那都是最使人心酸不過的。
  她曾經憧憬的婚姻生活也不過是韓悅這般,一套不大的房子,車能代步即可,丈夫可以很平凡,隻要關心她,守規矩,和睦的過一輩子倒不是難事兒。最初,雲舫便是那樣一個合適的人。然而,那麽多波折過後,她也有了自己的一本書,一本與別人不盡相同的書,她完全相信,即使她和雲舫最後沒有了愛情,譜寫共度一生的結局也是合情合理的。
  與韓悅告別,路佳也從分公司回到酒店,沐陽找到她的時候正在收拾行李。於慶耀今年第一次入院,路佳一定要回去陪著。沐陽抱著臻言,默默地看她低頭整理行李,她的頭似要埋到行李箱裏去了,卷發傾瀉下來,遮住了側臉,就像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畫,沐陽無論站到哪個角度,始終看不到她的正麵,隻能猜測---被頭發遮的臉是不是哭了?
  她回到自己房間,將臻言和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了晚上到武漢的機票。
  於慶耀這次的情況很嚴重,身上已經插滿了管子,被隔離在無菌病房裏。一塊透明的玻璃,看到的是一個生命氣息漸漸消失的孤獨老人,盡管他才四十多歲,原本至少還有三十年可活。路佳站在玻璃前近七個小時了,眼神空洞地望著病床,一直望著。
  沐陽倚在那扇進不去的門邊上,醫生來的時候她便讓開。透過玻璃窗看一眼裏麵,可她沒有勇氣多看幾秒鍾,而那扇門,也不知道裏麵的人會以什麽樣的方式出來。
  連續三天,路佳守著於慶耀,她守著路佳,保姆抱著臻言來送飯。她接下飯盒便趕她們走了---臻言愛哭,哭聲太響,會吵到路佳,也會吵到病人。保姆送來的是一份飯菜,一份文火細熬的湯,這是沐陽的主意,路佳咽不下飯菜,湯總是能喝的,她無聲地看著路佳喝完湯,自己又拎了飯盒去走廊盡頭吃飯。
  路佳到第三天才跟沐陽說話。她的額頭貼在玻璃上,雙手抱在胸前,仿佛是身體發冷,嘴唇有些紫紅。
  “如果我那次不任性地逃走,他應該會晚兩年才會進這裏麵。”說完,她許久沒說話。再開口前,她抬走頭來,首次正眼看著沐陽。燈光下她纖密的睫毛猶似一道沉沉的陰影,眼裏卻浮出一抹水光,她的嗓音顫顫的:“沐陽,對不起--我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柏雲舫,但他是臻言的父親,你愛的人。所以--你走吧!”
  沐陽臉色忽紅轉白,心懸懸地望著她,隻希望她還有下句話,然而路佳卻是車轉身子,踩著高跟鞋往走廊盡頭走了。
  介恒處理完濱海的工作,趕到沐陽離開前回到了武漢。
  要帶走的東西大都打包了,零亂地堆在客廳中間。沐陽招呼他到沙發上坐,家裏沒有開水,隻得從牆邊的紙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給他,並歉意地說:“對不起,你看這裏亂得,什麽都沒有了。”
  介恒接過水,視線卻繞到沐陽落在那些箱子上,封裝好的一個大箱子頂上用大頭筆標記了--衣物,應該是要郵寄回家的。那封得嚴實的箱子使他心一陣陣的發怵,仿佛是自己也被透明膠緊緊帶纏了幾個圈兒,緊錮得他險些忘了呼吸。
  他鬆了鬆領帶,輕咳一聲道:“什麽時候的飛機?”
  “明天兩點的。”沐陽拍拍腿上的灰塵,在他旁邊坐下。
  “我送你吧。”
  “不用了,那麽麻煩--”沐陽正要拒絕,樓上驟然一陣巨響,然後是電動鑽孔機嗚嗚的鑽牆聲,像是有隻超大功率的吹風機在頭皮上方“哧哧嘩嘩”地吹著,刺耳不過,她甚至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待那聲音停了,沐陽煩道:“樓上裝修,真是吵死人了。”
  介恒不在意地笑笑道:“不要緊的。”他環顧整個客廳,又問道:“給你做事的那個女孩子呢?還有臻言,他們去哪兒了?”
  “保姆做到今天,前幾天我就讓家政公司給她重新尋事做。你看今天屋裏吵得很,臻言一聽到樓上鑽牆的聲音就哭,我就讓她抱臻言出去了,晚飯時再回來。”
  “哦--”他無話可說了。明知道如果再不和她多說幾句話,往後連見麵都難,更何況是這樣麵對麵的聊天,一這樣想,他像是從這時便開始思念起她來,心裏竟然有股撫著照片哀歎歲月變遷的滄桑感。
  “介恒--”沐陽突然道。“謝謝你幫我那麽多!”
  “說這些幹什麽?”介恒臉上笑得燦爛,心情卻如同下過雨一般潮濕陰冷。“男人不願意聽見女人跟自己說謝謝,那表示你把他當外人。”
  “嗯。”沐陽笑著點頭,拍下自己的頭狀似反省地道:“我說錯話了,但絕不是把你當外人看。”
  “你說得痛快,等你結了婚,不把我當外人,難道當內人啊?”介恒玩笑道。他見沐陽怔了怔,不好意思的搔著頭發幹笑,便又道:“所以,你可別離婚呐,我這外人可是眼巴巴地瞅著空子---”
  樓上又轟隆隆地開始作業,一連串混亂的響聲,沐陽聽不見他的話,便把手放到耳朵後麵問:“什麽?”
  介恒知道她在問自己,嘴角忽然勾起輕佻的笑,用著連他自己也聽不大清楚的憂傷語氣道:“我說,別讓我鑽到空子,我也不確定還能愛你多久,萬一你離婚了我又娶了別的女人怎麽辦?沐陽,你不能讓我為難,知道嗎?所以,你一定要幸福,我會去國外,離這裏遠遠的,我不能看著你幸福了,你自己要爭氣---”
  沐陽隻能看到他的嘴型一動一動,從他的笑容裏,她猜測他說著玩笑話,便也很給麵子地衝他笑。介恒見她笑了,嘴角那抹輕佻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複到如初,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首飾盒打開,裏麵是一條紫色水晶鏈,他推到沐陽麵前繼續道:“這條鏈子我一直沒有送出去,不是我不想送,但認識那麽多女人,我都舍不得戴在她們手上。雖然是送不出去才給你的,你也別嫌棄,記得當初我沒送你,你還很不高興呢。”
  他拉過沐陽的手,戴在她的手腕上。沐陽看那手鏈看得眼睛都直了,跟她當初在店裏麵,店員給她戴上這條手鏈時的神情一模一樣。隻是這次她的眼裏掠過疑惑。介恒嘴角那抹輕佻的笑誇張的擴大,一臉的玩世不恭。她似放了心地低頭撥弄手鏈,介恒的眼裏卻在此時浮起一抹悲涼的意味,但一閃即逝。
  “還是給你了,我自己也想不到,會認真地去愛一個人,愛一個怎麽都不屬於我的人,我的性格裏並沒有偏執的一麵,隻是,那樣清醒理智的知道自己愛你更痛苦。”他的笑快要撐不住了,樓上混亂響聲也逐漸減弱,他壓低了聲音:“沐陽,我不能不愛你,也許以後也忘不了你,所以,你也別忘了我,這條手鏈你要一直戴著,他不愛你了,你要想到還有我---”
  響聲戛然而止,耳朵裏卻仍然餘音嫋嫋,沐陽終於抬起臉來,眼睛一彎,淺淺地笑了。介恒還笑著,嘴沒歇氣地道:“說了那麽多,你都沒聽見吧?這條手鏈送不出去了,你揀著吧,最好當成傳家寶,傳媳不傳子,臻言娶了老婆就給她,她再給下一代,兒媳傳兒媳,幾百年後,沒準兒還真成了傳家寶。”
  沐陽拉著手鏈,璨亮的水晶珠子在腕上滾動。她煞有介事地道:“你這樣說,我倒是真要好好收著了,一會兒臻言回來我就拿給他看,告訴他這是王叔叔給咱們的傳家寶。”
  介恒滿意地點頭,與她說著笑話。高樓上的太陽隻餘半邊時,保姆抱著臻言回來了,沐陽邀介恒一起到外麵吃飯,介恒推說有事婉拒了。
  他拉開門時,橙紅的陽光也曬進了屋裏,又緩緩地被關在了門外,連同門外那個站在陽光裏的人。
  門裏門外,是他們之間永恒的距離。
  車禍肇事者在七天後供出主使者,同時‘豫華製藥’近來年的醫藥害人事件浮出水麵,林董事長迫於壓力辭職的第二天被逮捕。蔚時雨代表‘辰耀’出麵洽談收購事宜,雲舫僥幸逃過一劫,引起整個社會的嘩然。此後三天,‘辰耀’高層涉及十多年前被某詐騙團夥傾覆的內幕消息不脛而瞳。蔚時雨和雲舫首當其衝,百姓猜測議論得熱火朝天。‘辰耀’作為國內知名企來,頭次產生了負麵影響。但猜測最終隻是猜測,放出消息的‘豫華’林董事長因為多起醫藥事故在先,消息的真實性招人質疑,加以始終沒有人拿出真憑實據,風波過去,‘辰耀’屹然在市中心區紋絲不動。
  ‘辰耀’總裁辦公室內,雲舫對麵坐著一個年紀四十歲左右,衣冠齊楚,相貌周正,渾身散發出內斂沉著氣質的男人。
  男人旁邊坐著蔚時雨。她介紹道:“這位就是呂先生。”
  “你好!”雲舫打量完他後道。“呂先生真人看起來比報刊雜誌上更有氣勢啊。”
  呂先生禮貌地笑道:“柏總裁過獎,叫我老呂就行了。”
  雲舫倒不推辭,伸出右手,等老呂與他握了手才道:“行,那我就叫老呂了。”
  蔚時雨道:“都是爽快人,就不擔心往後的合作了。”
  雲舫讚同地點頭,跟老呂道:“蔚總監是‘辰耀’的大將,老呂是‘辰耀’費了不少周折才請來的管理人才。往後你們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希望你們能合作愉快!”
  老呂和蔚時雨聞言都怔住了,他們都聽出了雲舫話裏的意思,都是見過世麵的人,也沒去問雲舫為什麽不是說“我們合作愉快?”
  會議進行到下班前,基本上都圍繞著‘辰耀’的發展,老呂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蔚時雨則是心不在焉的,眼睛隔幾秒就望向雲舫。會議一結束,蔚時雨送老呂出了大門,便急急地折回辦公室,找到雲舫道:“你什麽意思?”
  雲舫從成山的文件裏抬起頭來,淡淡的掃了時雨一眼道:“老呂是我聘請來替我管裏‘辰耀’的。”
  時雨一驚,麵色不豫道:“那你呢?”
  “我去管理‘荊楚藥業’的工廠。”雲舫說完又埋首到文件裏。
  時雨怒笑不是,上前兩步道:“你堂堂‘辰耀’的總裁去管理子公司的一個小工廠,玩笑也不能開這樣的。”
  “我沒開玩笑,牢裏關著那些人陸續會出來,防了這個,又要算計下一個,累得慌,我的後半生還想清閑些---這兩天你先放個假,接下來一個月有你忙的。”
  “你是說真的?”時雨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雲舫此刻沒時間與她多解釋,合上手頭文件繞過辦公桌往外走。時雨再沉不住氣,霍地轉身叫住他道:“你那麽放心我?不怕我趁機使壞,讓你跟幾年前一樣一無所有?”
  雲舫頓下步子,卻沒有回頭。“不是放心你,而是我不在乎。”說完,他才緩緩回頭,盯著時雨的眼睛道:“‘荊楚藥業’有我親自管理,你再厲害也動不了分毫,至於‘辰耀’其他的資產,隻要你有本事,請隨意---”
  他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又似想起什麽地停下來,竟有些語重心長地道:“即使我什麽都沒有,但我還有個家,有自己家的人陪著。時雨,你年齡也不小了,這城市裏比你有錢的女人不多,但比你幸福的女人到處都是,你該考慮一下了,不管是繼續愛施容,還是找個愛你的人,總之---女人有家可歸才不至於晚景淒涼。”
  話落,他一直走到門外也沒有回頭。餘下愣愣站在那裏出神地蔚時雨,她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屋裏哪個角落都找不出一個能繼續與她說話的人。
  一個月後,濱海市已有幾分冬天的蕭條景象。梧桐葉子落到行人身上,風有些寒冷,女人都往脖子上纏上了厚圍巾,手揣在大衣口袋裏,傴著身子抵禦迎麵吹來的寒風。柏雲舫就在眾人天冷不願起床的抱怨聲中,低調地卸去‘辰耀’總裁一職。
  幾天後回暖,人們又有閑情來八褂新聞時,‘辰耀’總裁已換新人。記者翻遍了整個濱海市也沒有尋到雲舫,所有人隻能懷著一個疑問,慢慢地淡忘了這件事,也淡忘柏雲舫這個捉摸不透的人。
  到家之後,沐陽可是煩得很。“客走旺家門”,李家在當地算是名門望族,尤其是李欽顯年中被調到政府辦公室擔任主任一職後,周末總有來‘聯絡感表’的人,偏偏李家就出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雖然他們都猜測應該是‘荊楚藥業’新老板的骨血,但也無人敢出言奉承兩句,他們甚至不敢提起孩子---世上的事誰說的清,李家獨生女真要是個敗壞門風的,那不是馬屁拍到馬蹄上?
  沐陽煩這些人,他們一來,就帶著孩子躲到樓上去。李成輔想親近孫子,也隻能板張臉跟到樓上。每天這時,沐陽就把孩子丟給爺爺,自己去上網或是隨處逛逛。
  圓形小院子的花都謝了,青草枯黃,荒涼得像是小沙漠。矮矮的萬年青還是翠碧的一簇,站在高處俯瞰則像是沙漠裏的綠洲。沐陽由旋梯自上而上,沿著石板路小徑走到水池旁,身子往前傾了傾,照出個半身影子,一條錦鯉拖著紅色的尾巴遊過來,把她的影子從中間剖開。沐陽向那魚擲了顆小石頭,便往水泥橋上走,在中間的欄杆上坐了下來。
  一個月了,於叔的病情好轉,前不久打電話給爸媽已經出院。佳佳沒再聯係她,沐陽知道,除非是於叔的病情徹底好轉,並恢複到兩年前的身體狀況,再不然就是於叔死後很多年,她已經渡過悲傷,否則,她的心結不會打開。
  她恨雲舫是應該的,若是異地而處,自己不見得比她理智,眼看著愛的人生活無法再延續下去,任誰都會遷怒。
  隻希望,佳佳能早些想開,畢竟生活不是一個人,一台戲。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起身往水池另一端的蘭花從去,蘭花是李成輔精心培種的,綠英,邛琢,奇珍梅,江南雪。。。。濃翠的繞了池塘半個圈兒,強烈的馥鬱芳香滲進空氣裏,風拂過,香味一波一波的漾開。回來後聽爺爺說,這些蘭花都是雲舫送的,從全國各地搜羅來,就為了討個原諒。
  她蹲在那些嬌貴的蘭花前,也許隻有爺爺才會把這些花放到院子裏,換成她一定是寶貝得放到到臥室窗台上,早晚都看著才放心。
  大約是李成輔少有種植這些名貴花草,沐陽也隻會養些普通的,名貴的花她都鑒賞不來,隻是知道價格後,使她不得不心疼這些花,而且,看著花,多少有些睹物思人的意味。
  她站起來,客廳的門還關著,那些客人一個也未離開。她想幹脆去外麵走走。剛轉過身,院門外一輛計程車停下來,車尾揚起一陣沙黃色的塵煙,車上的人走出來,到後備箱裏取行李---
  沐陽怔在原處,看清那個熟悉不過的瘦削身影,他穿著一件開襟的淡灰色羊羔皮大衣,鉛色法蘭絨長褲,一手拎著行李進了院兒門,便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四處看看,瞥到了沐陽才頓下住步子,麵朝著她。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又仿佛是都把對方當成一道虛幻的景了,細細看著,誰都不再走一步。
  許久,沐陽的嘴角才彎起笑道:“你來了?”
  雲舫彎腰放下行李,眼睛看著她,微微點頭。“看樣子,你是不會趕我出去了?”
  沐陽一逕笑著,笑得眼睛泛起淚光,她一麵抹著淚水,一麵朝他飛撲而去。她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毛衣上,竟有些哽咽地發不出聲音來。
  天陰陰的,計程車到前麵調了個頭,馳過院門兒往城區的方向去了,車尾照樣拖著一路塵煙。路有行人經過,捂著鼻子,視線越過矮矮的院牆投向裏麵緊擁的兩人,立刻又掉開了臉。雲舫緊抱著沐陽,低聲道:“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
  “還走嗎”沐陽的聲音帶著點哭腔。
  雲舫勾起她的臉吻她,綿密地吻過她的眼睛,臉頰,嘴唇,用一種滄桑沙啞的嗓音低低道:“不走了,陪著你到一定的歲數,然後去另一個世界等你!”
  沐陽輕聲地哭出來,她搖搖頭道:“那就沒關係!”
  客廳裏開了燈,溫暖的燈光從窗簾子縫隙裏溜出來,她挽著他,上了階梯,走到實木大門前,裏麵依稀有笑聲。
  雲舫深深地看了沐陽一眼,抬手叩門。

  番外
  盛夏。午飯時間剛過,‘荊楚藥業’工業園昔日躺滿工人的草坪綠得空茫。中心湖邊也沒人,湖裏的荷花粉紅嫩白倒是開得熱鬧,湖心上的涼亭裏坐了兩個人,就著石桌上的一盤象棋廝殺著。
  雲舫連連丟車失馬,現又被逼到死角,已經退無可退,眼皮也重得快耷下了,李成輔卻步步穩健,車八退二,馬五進三,雲舫見不能逃出生天,偷偷打了個哈欠,重新擺棋。
  他拿茶壺往杯裏倒茶,想借茶解困。卻看到沐陽抱著孩子臻言走過來,心裏一喜,茶也不倒了,坐直身體,仿佛很有興趣再來一局似的,恨不得捋兩把袖子。
  開局沒多久,沐陽便抱著臻言過來了,她在李成輔旁邊坐下,臻言一見爺爺就往他身上爬,李成輔愛曾孫,自然是高興地抱著,腦子還思索著下步棋怎麽走,臻言卻拿起‘車’在嘴上啃,李成輔忙拿回來,剛放回原處,‘卒’又不見了一個。李成輔隻好抱著他離棋盤老遠,跟雲舫說:“今天不下了。”說完便抱了臻言走出涼亭,哄著咬不到棋子哭的曾孫,說帶他去摘荷花。
  “你總算來了。”雲舫掩著嘴又打了個嗬欠,懶懶地說道。
  “你還嫌晚?明天家裏又要來客人,我不在家準備的好麽?”沐陽白了他一眼,把臉別到一邊道:“還不都是你找的些事兒,好好的周末,盡招待些同事到家裏來,我還想睡個懶覺呢。”
  “也不是盡招待吧,這個月才頭次,再說人家是給我們家幹活,招待下是應該的,辛苦老婆了。”雲舫伸手把她攬住,又打了個嗬欠道:“跟爺爺下棋比幹活還累,半天走不了一步,你以後盡量來早點兒啊!”
  沐陽推開他,起身道:“半年來都是爺爺幫我們帶著臻言,你陪他老人家下幾局棋還有話說,回頭你自己帶著。”
  雲舫心想,到底他們才是親家人,他要再說下去,沒準兒沐陽還真翻臉。便忍住嗬欠,一臉正經地道:“別了,爺爺喜歡臻言就讓他帶著--我們先回去,睡個午覺,醒了陪你去逛街,你上次不是說要換套沙發的嗎?”
  “你下午不上班了?”原本要走的沐陽回頭望著他。
  “爺爺不是在工廠嘛,有他在大概就沒什麽事兒非要我解決的。”雲舫說著摟著她的腰便往停車場去。
  炎夏之時,走到日頭下便出了一身汗,偶爾一陣微風拂來,湖麵波紋微皺,楊柳枝輕輕擺了幾擺。回到家中洗個澡,開了冷氣,整好睡個充實的覺。
  沐陽躺在床上還沒睡意,側個身搖醒旁邊的雲舫問道:“你真的不想回濱海嗎?”
  “回啊,開股東大會時就回去。”雲舫聲音含糊地道。
  “喂--”沐陽往他胸口招呼一巴掌,把雲舫的嗑睡蟲趕跑了才看著他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回去,我會陪你回去的!”
  “你都問了多少遍了?我是心甘情願在這裏生活的,你再這樣問,我倒是要懷疑你想回去那裏了/”雲舫拉回她。把她的頭按在胸口道:“即使你想,我也不會帶你回去的,那個城市不適合你,更不適合我們的感情跟婚姻,還是在這裏好,平淡一點,我也多點時間陪家人。”
  沐陽不再言語,放他沉沉地睡去了。
  窗外知了叫得不知疲倦,她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睡著了,漸漸地有了夢。夢裏又回到了工作的第一間公司。流水線上的汗水浸濕衣裳,狹小的格子間裏打轉,班車上疲倦的麵孔,幸好有一個對她很關照的年輕上司,他的穿著打扮都是極有品味的,隻是英俊的臉上有一雙憂傷的眼睛,她看得特別清楚,然後,她遇到了雲舫,鼻梁上架著一副灰框眼鏡,白淨斯文的樣子。
  有一種幸福,是在憶苦思甜時才可以體會的。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