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謊容

(2008-11-26 09:35:02) 下一個
  母親再婚那年,我已經十五歲,我自覺是個成年人,我有肩膊,我有承諾,當她說:“家亮,我與李叔叔要結婚了”,我很勇敢地答:“凡是叫你快樂的事,我都祝福你”,她很感動,她向我道謝。
  但是,母親陳書珊與大律師李春偉的結合,還有一些技術性的細節需要解決。
  家母是頗有盛名的室內裝修師,因一宗官司認識李春偉,他們兩個都是中年人,都已經結過一次婚,也離過一次婚,那段婚姻,亦都給他們帶來一個女兒。
  母親的女兒是我,餘家亮,十五歲。
  李叔的女兒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聖琪,十六歲。
  這兩個女兒,使他們覺得有點煩惱。
  怎樣處置我倆呢。
  現在,母親終於露出長久不見的笑臉,我決不能妨礙她追求快樂。
  另一個女孩,希望也有同樣想法吧。
  母親與我商量:“我與李叔兩有合並之後,你有三個選擇,我很抱歉,在一個完美的家庭腫,你毋需作出任何選擇--”
  我笑著打斷她:“請說我可以做什麽。”
  “你可以與我們同住。”
  “你們指--”
  “李叔,我,可能還有李叔的女兒。”
  那樣,我可以與母親在一起,母親一向愛我。
  “還有,”她說下去:“你可以與餘振宏同住。”
  餘振宏是我的生父,我立刻說:“不。”
  “那麽,你可以到外國寄宿。”
  我苦笑,從前,富有家庭盛行送子女出外寄宿,引以為榮,今日,做自生自滅寄宿生像是一種懲罰。
  “反正你十七歲也該升大學了。”
  母親說得對,我想一想,“那麽,讓我在家住到十七歲吧。”
  “那也好。”母親似乎有點失望。
  她希望從頭開始,一個五尺六寸高體重一百一十五磅的女兒在她新生活裏走來走去實在不大方便。
  可我也有自私,我習慣張媽煮的一手好菜,我享受家裏司機忠伯殷勤服務。
  有那麽久拖那麽久,拖無可拖,哭,再拖下去,直至成年。
  接住,父母傳我去見他。
  別誤會所有離婚男人都是猥瑣漢,家父不是那樣的人,他與母親分手是因為意見不合--算了,不必為他辯說,他別結新歡是事實。
  那個女子比我大幾歲,破碎家庭出身,渴望有一個家,一定要跟住著他,現在他是兩歲男嬰的父親。
  所以我不能與他同住,要不,我會成為一個外人,更壞的,成為現成的保母:“可以照顧一下弟弟嗎,工人告假啊,做人姐姐不是容易的事呢。”
  那是他們的家。
  他約我在咖啡室見麵,我比他早到,他有點倦,叫杯咖啡,一口氣喝下。
  我看著他,他有話要說吧。
  “我認識你母親,就在這咖啡室,那年她自再加州回來,一身太陽棕,真漂亮,我一見鍾情。”
  我說:“你辜負了她。”
  “我們之間,有太多歧見,她性格無比倔強--”
  我說:“媽媽要結婚了。”
  “是,我就是要與你談這個,小亮,我送你到加國東岸寄宿可好,你學好法文,讀物理化學生物,做醫務人員,替我爭氣。”
  我黯然,意見分歧的兩人到了今日卻獲得共識,都想女兒去寄宿。
  “我不想讀醫,太辛苦了,能力不逮。”
  “那麽,讀建築,到我公司幫忙。”
  “兩年後再說吧。”
  “你功課仍然上佳?”
  “爸,你知我是八科全優生。”
  他終於說到正題上,“小亮,你媽媽要結婚。”
  “爸,你到底要說什麽?”
  “那個男人會與你同住,我不想看見一個衣冠不整的中年漢天天貪婪地瞪著我未成年女兒心中思量他可以做些什麽,或是不可以做些什麽。”
  我不相信耳朵,我無法為他辯駁,父親的確是個猥鎖漢。
  “我認識李叔叔,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也有女兒。”
  “知人口麵不知心,”父親忿然,“每個人都有一張假麵,欺騙別人的謊容。”
  我微笑,“我會得警惕。”
  “你母親什麽年紀?四十二歲!小老太婆,還找歸宿?人家看中她什麽,還不是她的財產。“
  他不忿,即使他不要她了,他還是不舍得她。
  “你為什麽不劇烈反對?“
  我據實回答:“我想她快樂。”
  父親頓足,“你懂什麽,將來她的產業會落到那男人手中,你得個零。”
  我笑笑,“你會厚待我。”
  “我?”他慚愧,“我的兒子才兩歲多,我需照顧他。”
  “那麽就讓我負責自己好了,不必替我擔心。”
  “小亮,我對不起你。”
  我平靜地說:“我知道,好好一個家,因為你不安份拆散,受害人是我,未所年少女,其實,你若想多要一個男孩,大可與我母親商量,如今四十多歲懷孕是十分普通的事,但是你貪圖別的,看,現在還不照樣是別人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他聽了這話,先是吃驚,接著頹然。
  “好好愛護弟弟。”我拍拍他肩膊。
  有那樣的父親,一個人很快會長大。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還要去圖書館”
  “小亮,你隨時可以來我處住。”
  我點點頭,我發覺他額角皺紋又深了一些。
  “聽說他們決定到劍橋結婚?”
  我隻說:“我不清楚,你去問他們吧。”
  “下星期弟弟生日你會來吧,見見麵也好,免得在街上遇見不認得。”
  “明白。”我說。
  回到家,母親在試禮服,鏡前左顧右盼。
  她問我:“有何意見?”
  “很漂亮很得體,顏色也是上選。”
  那是一套珍珠色的香奈兒,外套齊膝,比裙子略短。
  “可需要戴首飾?”她躊躇。
  “你的紅寶石耳環呢?”我建議。
  “太老氣了。”從不介意年紀的她此刻想法不同。
  我取笑說:“我有一副銀製骷髏頭耳環可以借你。”
  “餘振宏同你說什麽?”
  “他說將來你仙遊,遺產不會給女兒。”
  “胡說八道,我的遺產全部屬於餘家亮,我已立清楚遺囑。”
  “謝謝媽媽。”
  “這人用盡心機離間我們母女,其心可誅,我去做健康檢查,醫生說我體格像三十五歲。”
  “那多好。”
  “我是否興奮過度?”
  我安慰她:“應該的。”
  “小亮,你也一起到劍橋來吧。”
  “我走不開,”我說:“這是我期考的日子。”
  “家亮,聖琪會在場觀禮呢,我想你也在場。”
  “有她已經足夠,她將叫你什麽?”
  “珊姨,”她很愉快,“我們都是文明人,希望你與聖琪可成為好朋友,她比你大一歲,在倫敦工學院讀紡織及時裝,很有天份,十分時髦。”
  “那多好。”我還能說什麽。
  母親轉過頭來,“今千你已說過幾次多好。”
  “媽媽,祝你幸福快樂,別太緊張,順其自然。”
  母親緊緊抱住我,“媽媽欠你。”
  “是嗎,”我微笑,“我要你包吃包住,還有,以後看到我,要叫我公主殿下。”
  “媽媽喜歡你如此堅強。”
  她把這幾年應得的假期都湊到一起放整整一個月。
  臨行前叮囑:“那邊新房子正在裝修,這裏已經出售,但合約允許我們住到夏天。”
  “媽媽做事最周到。”
  她給我一隻信封,“現款你拿著用,張媽與忠伯跟你。”
  她容光煥發,加上適當化妝衣著,看上去亮麗舒服,我真為她高興。
  陳書珊女士像是獲得新生命。
  她準時與李叔登上飛機,我送他們時候把李叔拉到一旁,“好好對待陳書珊。”
  “我會。”
  “你若虧待她,我重複,我會親手用刀將你斬成一團團拋進大西洋。”
  他不怒反笑:“我明白,我完全聽懂了。”
  “希望你對她比前妻略好。”
  李叔一愣,“家亮,我前妻在十年前患癌病逝,我陪她奮鬥三年,終於不敵癌魔。”
  我一怔,“啊,對不起,李叔,我竟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我不是壞人。”
  “這麽說來,聖琪自幼失母。”
  “可不是,你要多疼她一點。”
  “我明白了,”我內疚,“我無知。”
  他拍拍我肩膀,“回來再談。”
  我朝他們揮手高聲喊:“順風,快樂!”
  我沒有到弟弟的生日會去,但我派一名職業小醜送氣球及蛋糕給他,二歲,他什麽都不會記得,這一切都做給大人看,人類就是這麽奇怪,我想起父親講的謊容:會說謊的容顏。
  母親走了之後天天傳電訊給我,照片很漂亮,他倆看上去登對,像是已經結合三十周年。
  母親最後普沒有穿著珍珠色禮服結婚,她挑了一襲仿佛是喬治紗的束腰紋裙,完全不是我那杯茶,最奇突的是她戴的帽子,小小瓜皮式蓋在額角,邊沿冒出無數羽毛,她看上去像一隻天堂鳥。
  也許她不再想做一個優雅的女子,她已經受夠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式涵養,她決定改變作風。
  她問:“帽子好嗎?聽說康瓦爾公爵夫人也有一頂。”
  我答:“很多熱帶雨林鳥類此刻正禿著尾巴。”
  她說:“哈哈哈。”
  我每天穿上張媽熨得筆挺的校服坐著忠伯駕駛的大房車上學。
  日子十分寂寞,以前,母親再忙,清晨也會起床親自幫我打點早餐。
  每周她都會安排我出門,十五年來從不間斷,當然,人不在本市例外。
  我記得那個下午有雨,同學鄧劍華過來說:“餘家亮可否送我一程到中央圖書館,”
  我連忙答:“舉手之勞。”
  下午第一節是數學測驗,題目艱深無比,我隻得跳過頭兩題做第三題,正在奮鬥,校工進來與老師主瘯,老師點頭。
  她輕輕走進,在我耳邊說:“你家有事,叫你即刻回去。”
  我錯愕,“我在做測驗,家裏有什麽事?”
  “聽說來了客人。”
  我釋然,“那不幹我事,待我做完測驗再說。”
  老師點點頭,“司機在校門口等你。”
  我低頭疾書。
  我在四十五分鍾之後才冒雨走到校門口,交通警察正與忠伯交涉,看到我,忠伯口氣。
  “小亮你怎麽到現在才出來。”
  我問:“什麽事,什麽客人?”
  “真是惡客,張媽與我都應付不了。”
  我立刻說:“報警!”
  “那也不行。”張伯欲言還休。
  “為什麽不行?”
  忠伯在我耳邊說了幾句,“太太不在,就剩你作主了。“
  我好不意外,“她怎麽會找到我家來?“
  “我也不知道。“
  鄧劍華追出來,“家亮,等等我。“
  “我先回家,隨後才送你。“
  鄧劍華說:“沒問題。”
  因車上有客人,忠伯不再說話,立刻把車駛往家裏。
  到了門口,忠伯陪我上樓,隻見大門外汙漬斑斑,擲滿雞蛋,警察已經到場。
  張媽開門出來,“小亮,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得召警。”她都快哭了。
  “你做得很好。”我搭著她肩膀。
  這是鄧劍華好奇地跟上來,一切都落在他眼底。
  我連忙說:“忠伯,你送小鄧先生往中央圖書館。”
  忠伯連忙拉開我同學。
  那邊警察揚聲,“可是屋主回來了?”
  我大聲說:“我就是。”
  他們一見我,“你?”十分詫異,“大人呢?”
  另一個問:“你母親呢?”
  我想答:結婚去了,終於沒有說出口。
  張媽說:“太太在英國。”
  我問:“擲雞蛋的惡客在哪裏?”
  “這裏。“
  一名女警讓開,我看到那個人,吃了一驚。
  原先以為隻有漫畫書中才有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在我眼前,她也是個少女,隻不過混身黑色爛衫爛褲,褲外罩裙,穿兩層襪子,戴魚網手套。
  她頭發剃去一邊,另一條梳數十條黑人卷辮,鼻子打洞,黑眼圈,黑口紅。
  我忍不住低聲說:“Goth!”
  女警問:“你認得她嗎?她大聲敲門,說是你姐姐。”
  這時鄰居開門張望,竊竊私語。
  我連忙問:“你是聖琪?”
  忠伯已向我提點過,說客人自稱是我姐姐,要求開門,可是張媽一見她嚇怕,無論如何不肯,僵持起來,客人不知如何弄來一打生雞蛋,擲向門口,於是張媽報警。
  我同警察說:“沒事了,確是姐姐。”
  警察看了看我的整齊直發與藍白校服,“你肯定?”
  問得好笑,答得更滑稽:“我確認。”
  我把聖琪拉進屋裏,她連手指也搽著黑色指甲油。
  張媽隻得說:“我去斟茶。”
  我對那哥賦打扮的少女說:“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行李。”
  “你不是在倫敦參加婚禮嗎?”
  “我沒有出席。”
  “你父親知道你的行蹤?”
  “他曉得但不關心。”
  我又問:“你為什麽不回自己的家?”
  “我回到家才發覺那邊已經退租,進不去,他叫我到這個地址來。”
  我聽了隻覺惻然,“那麽,雞蛋從何而來?”
  “以牙還牙。”
  “張媽不知就裏,你是否應該道歉?”
  她仰起頭。
  這是忠伯也回來了,大家都等一句“對不起”,可是她不願開口,姐姐倒像妹妹,如此幼稚賭氣,還說已經在讀專科。
  忠伯咳嗽一聲,“或者李小姐已經累了,先休息一下,客房在這邊,請隨我來。”
  我用電話找到母親:“媽媽,家裏來了不速之客,你猜是誰,她是李聖琪。”
  “什麽?”她與身旁的李叔講了幾句,“小亮,你得代我招呼她。”
  “她不似一個容易招呼的人。”
  “你指她的打扮嗎,小亮,聽著--”
  “盡管凶霸霸,神氣活現,她怪可憐。”
  “我就是想跟你說,不要表現得同情她,免她自卑,也不要與她作對,你要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嘩,那麽高技巧,那麽精湛演技,我怕應付不了。”
  “你可以的,小亮,加油。”
  她已掛上電話。
  蜜月期間,請勿打擾,真的,生命中有幾個二度蜜月,我原諒母親。
  我去看李聖琪,她已經淋過浴,換上我的便衣,正在廚房狼吞虎咽吃果醬加芝麻醬三文治。
  她已把臉上化妝洗清,五官出奇秀麗,仍然似日本漫畫人物,不過這次是美少女,她的身段尤其好,胸隆腰細,不知如何,脾氣與打扮都如此奇怪。
  什麽叫不卑不亢?我決定少說話。
  我坐在她對麵喝咖啡,一邊默默數她身上可以看得見的耳環、鼻環與吞釘,這人全身打洞,也不怕痛。
  她的頭發團結成一條條,像破地毯,怕除了剃光,已沒得救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是個美少女。
  她發我打量她,冷冷說:“你像一隻書蟲。”
  我還嘴,“你,你似一個街童。”
  “為什麽你全無妝扮?”
  “你又為什麽如此妝扮?”
  她答:“我想表現自己的性格。”
  我也回答:“書蟲就是我的本色。”
  她掏出耳機放進耳窩裏,我趕緊把它拉出,“許多醫學報告都說會引致耳聾。:
  “這是你的機器。”
  “還給我。”我收到抽屜裏。
  她笑,“你口氣像我祖母。”
  我羨慕,“你有祖母?”
  “去年也辭世了。”她很惆悵。
  我與李聖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兩個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們不是真姐妹。
  這時張媽進來,手裏挽著一大堆爛布,“小亮,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丟掉嗎?”
  我一看,知道是聖琪換下的衣服,我說:“丟棄吧。”
  張媽走後,聖琪問:“那是你家工人,為什麽不叫你小姐。”
  我解釋:“因為她從小看我長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願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點頭,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說:“其實,我們不是姐妹,我倆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我微笑,想起母親囑咐,我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聖琪笑了。
  她笑起來真好,眼睛眯成一條線,梨渦深深,十分嬌媚。
  “你為什麽不留下觀禮?“
  “你呢,你為何又沒有出席?“
  我輕輕答:“母親的婚禮有什麽好看?“
  “講得對,父親再婚又關我何事。“
  我問:“他們快樂嗎?”
  “我可以肯定他們樂在其中。”
  我放下心來,“那就很好。”
  “他倆眼中已全無你我。”聖琪悻悻。
  我不接受挑拔,“我同你已經長大,無所謂。”
  她轉過身子,我嚇一跳。
  她的雪白玉背上有深紫色紋身,自上至下,足足有兩尺高,那是一對翅膀,紋得極細極美,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對天使翼,隨時振翅飛去。
  那麽怪異,卻那麽美麗,我看得呆了。
  我走近,看個仔細,伸手輕輕觸摸。
  她懶洋洋問:“沒看過紋身?”
  “啊,見過鐵錨與美人魚。”
  “這是我在美國邁亞米南灘找名師所紋。”
  “你爸允許?紋身師傅願替兒童紋身?”
  “爸不知道,我同你,又怎麽好算兒童。”
  “的確有種妖異的美,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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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出聲,伸個懶腰,回房睡覺。
  張媽在我身邊咳嗽一聲。
  我輕輕說:“看樣子她會在這裏住一陣子,張媽,勞駕你。”
  她不出聲,這表示她不大願意,這麽些年了,我從沒聽過張媽說過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難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鈴,原來是鄧劍華同學。
  “我到中央圖書館找到這些資料,還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國出版的--”忽然,他皺下鼻子。
  “什麽事?”我問。
  “你沒聞到?”
  這是張媽也出來,“小亮,這是什麽臭味,如此辛辣?”
  鄧劍華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
  我變色,我說:“請稍等。”
  我跑到客房門口,呼一聲推開房門,聖琪正在抽一支煙草,那股臭味直嗆到我鼻前,我掩住臉咳嗽。
  我把她拉到衛生間,把她的煙草搶下扔進廁所衝掉。
  我咬牙切齒地說:“李聖琪,這是我的家,我的規矩,你聽好了,此處禁煙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滿意,可以到別處去住。”
  她瞪著不出聲。
  我放開她手臂,打開窗戶通氣。
  張媽追問:“是什麽?”
  我答:“不小心燒著了塑膠。”
  “喲,可要小心嗬。”
  “她明白。”
  我把鄧劍華送走。
  “那是誰?”他一邊張望。
  我沒回答:“學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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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攆走了李聖琪,又叫她到什麽地方去?
  我與她,應當同舟共濟才是。
  忠伯在我身邊說:“不如請示太太。”
  “免叫她為難,這一個月內,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門鎖上。”
  我進去一看,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放在案頭的一隻金表已經失蹤。
  我走進聖琪房內,“我不見了一隻金表,那隻表是家母大學畢業那年外公送的禮物,表背刻字,不值錢,我願意出價三千購回。”
  “你是承繼人?”
  我點頭,“是,我大學畢業時家母會轉贈給我。”
  “那麽重要的東西為什麽不放好?”
  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會有閑人。”
  她懶洋洋地說:“好像我在角落鞋盒裏見過一隻手表。”
  我打開那隻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連忙握在手中,有點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問。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裏,我不過意外看見,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識字的人,說過話要算數。”
  我隻得數給她一千,“欠你兩千。”
  她得意洋洋,“謝謝。”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與她說話,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課之前,母親的電話來了:“你們相處還好嗎?”
  我已氣得淚盈於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讀莎士比亞麥克佩斯--”
  “媽媽,你們幾時回來?”
  “下個月三號,什麽事,可是想念我們?”
  “我要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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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試前,大家圍在一起討論功課,鄧劍華卻問我:“你家裏是什麽人?”
  我反問:“為什麽你有那麽大興趣?”
  “她好像一個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沒有回答,走得遠遠。
  他們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別致一點的容貌都烙印在腦海裏,記功課又不見那樣用心。
  回到家中,張媽用手一指,“看。”
  廚房裏蹲著兩隻小貓,報紙上都是排泄物。
  “野貓,由李小姐撿回來,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開始頭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條腿紅斑。”
  “她人呢?”
  “出去買貓糧,問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說:“把貓放進紙箱送到防止虐畜會去,母親對小動物敏感,聞不得氣味。”
  “小亮,這,你不與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氣,“快,扔出去噴消毒藥水。”我走出廚房。
  忠伯開始收拾貓隻貓毛。
  我聽得他輕輕說:“屋裏本來掉一根針也聽得見。”
  張媽說:“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靄,怎麽女兒如此怪異,唉。”
  他拾起紙盒出去了。
  下午,聖琪回來,我去開門,看到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張媽在我身後,她手上的雜物通通掉在地上。
  隻見聖琪把整個頭剃成平頭,這還不止,她把陸軍裝染成深紫色,又換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褲,妖異無比,耳朵上掛著銀色十字架,胸前一隻骷髏頭。
  她走過廚房,“咦,貓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準養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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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尖起來,“你扔掉它們?你冷血動物。”
  我說:“入鄉隨俗,李小姐。”
  她衝進房間,嘭一聲關上門,我聽見玻璃摔破的聲音,我想去敲門,被張媽拉住。
  張媽做得對,這是我的家,無論如何我已占了上風,不要與她理論了。
  一方麵我也相當沮喪,我同張媽說:“我雖不擅長人際關係,但是一向與同學師長相處和洽,與聖琪卻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誰的錯。”
  張媽說:“也許,她自小在外國長大。”
  “外國長大都是生番?”
  張媽卻有見地,“他們自由度較大。”
  那天晚上,張媽做了鹵肉麵放在客房門口。
  那碗麵也真是香噴噴,我看到聖琪打開門,把麵取進房內,吃個幹淨,又把空碗筷遞出來。
  我既好氣又好笑。
  客房設備齊全,她不怕無聊。
  半夜,我看到房內燈光未熄。
  張媽又送上宵夜,“她比你會吃。”
  我點點頭,她真有愛心。
  張媽又說:“也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們一連三天沒說話。
  幸虧住所麵積較大,她走到哪裏我避到哪裏,考完試有個假期,可是我仍然捧著下學期的書讀。
  是,我是隻書蟲。
  聖琪出來,我總是看著書,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親來電:“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醜得不得了,爛撻撻活脫像中年婦。”
  “你們在何處?”
  “在巴哈馬曬得黃腫爛熟。”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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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李叔步不關心聖琪,他不同女兒說兩句?”
  “他知道你們很和睦。”
  啊,是嗎,難怪張媽有點同情李聖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業主會帶裝修師上來看地方,你記得通知張媽。”
  “什麽,不請你裝修?”
  媽媽回答:“我已許久沒做私人住宅了,我將轉道往溫哥華裝修一幢辦公大樓。”
  我把日子時間記下,立刻知會張媽。
  她在廚房,呆呆地看著一幅畫發呆。
  我詫異,“這是什麽?”
  一看之下,連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畫用水彩畫成,畫中人正是張媽:香雲紗唐裝衫褲,袖子半卷,正在廚房做菜,額角油亮出了汗,神情專注緊張。
  這是新寫實派一張好畫。
  “張媽,這是誰的傑作?”我忍不住問。
  “聖琪小姐送我,又讚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聖琪天份如此優秀,人不可貌相。
  張媽說:“原來她有藝術家脾氣。”
  她的畫天真可愛,一點不如其人,顏色清澹,筆觸寂寥動人,畫下角有她簽名,還有畫題,叫煙火人間。
  我自愧不如。
  我終日在數學物理、生物科的公式裏兜轉,老是與牛頓三大定律糾纏,一早已放棄文學美術,沒想到聖琪這樣文藝。
  張媽苦笑,“廚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觸,藝術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這一天起,我對聖琪改觀,她不像我,我是平麵的一個人,她立體多麵,她比較複雜。
  我們仍不交談談 ,可是氣氛緩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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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剩下的兩千元放在她床頭。
  有時,聖琪伏在露台的欄杆上看風景,她穿著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紋身,那雙翼像一個墮落的天使,不過,說不定什麽時候振翅飛出去。
  她有才華,她會成功,不過,我想西方社會比較適合她。
  尤其是倫敦蘇豪區或紐約格蘭威治村,那裏多怪多特別的打扮都有,聖琪會如魚得水。
  星期三,新業主帶著裝修師上來量尺寸,我沒想到那是一個打扮時髦的英俊年輕人。
  張媽在我耳邊說:“原來是歌星葉子威。”
  我聽過這名字,可是沒聽過他的歌,他們不論男女都唱得有氣無力,叫聽眾吃力。
  他們很客氣,坐在客廳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頭、靠在欄杆上看風景的聖琪。
  葉子威輕輕問:“請問那是誰?”
  我答:“我姐姐聖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紹我認識嗎?”
  我躊躇,我已不與聖琪講話好多天了。
  誰知聖琪聽見,回轉客廳,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葉子威立刻說:“我想邀請你做我新歌宣傳片中女主角,可以考慮嗎?我讓我經理人與你聯絡。”
  我意外,他欣賞聖琪,到底都是走藝術路線的人,我替聖琪高興。
  誰知聖琪答:“你是歌手?”她沒聽說過他。
  葉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聖琪說:“我沒興趣出鏡,不過,多謝你邀請。”
  咦,對答有紋有路,不見得是哥賦,野蠻人專門破壞文明一族。
  葉子威好修養,連碰兩枚釘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約會你嗎?”
  聖琪笑了,“看情形再說吧。”
  他們告辭後,張媽納罕地說:“好奇怪,像蜜蜂見了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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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遺憾,“我在本市生活十餘年,從未有人邀請我做MVT,也無人約會。”
  我對聖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動與我說話。
  “我要回倫敦去了。”
  我抬起頭,有點意外,“假期還沒有完畢。”
  “這裏不適合我,他們婚禮已經結束,二人已離開英國,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聽我說,你可以住在這裏直到--”
  她微笑,“小琪與小亮,兩個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遠覺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愛,少女一直無藥可救。”
  “多謝你招呼。”
  “幾時動身?我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勞駕。”她與我握手。
  我發覺她嘴裏有閃光,“牙齒上有什麽?”
  她咧開嘴讓我看清楚,原來她門牙上鑲著一排鑽石牙箍,閃閃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氣,“對,”我說:“你回倫敦去吧。”
  “我會記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貓。”
  那時我同母親說:“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親說。”
  “媽,我想小琪或許需要成年人督導。”
  母親笑了,“我不擔心她,小亮,我擔心你,人家玲瓏剔透,是一枚三層象牙球,你,你是一團飯。”
  “可是母親,她好像隻比我大一歲。”
  “我們已經盡了力,你說是不是?”
  是,我頹然。
  我記得是個星期三,我出外與同學聚會,回來的時候,張媽對我說:“聖琪小姐已經走了。”聲音中有點惆悵。
  我也立刻發覺屋子又靜得掉一根針也可以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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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沒有留言?”
  “一句話也沒有,地址電話全無。“
  啊,毫無留戀,我們對她不夠好。
  “還有,小亮,有人來載她走。“
  人見人愛,車見車載,“誰?”
  “是一個年輕男人,你記得嗎,上星期來過的新業主。”
  “他?”我吃一驚,他倆極速搭上。
  “正是那個歌星葉子威,小亮,我好擔憂。”
  “怎麽可能,那天,他倆隻不過說了幾句話--”
  張媽微笑:“小亮,你是飯團。”
  我沒好氣,怎麽可能,心裏仍在嘀咕,我與鄧劍華同學三載才開始說一兩句話,今年才比較熟絡。
  我回到房內,發覺衣櫥打開,裏邊比較時髦的衣服已經被取走。
  我心血來潮,打開抽屜,平時放零錢的信封空空如也,這李聖琪!她可以問我,我一定會給她,但是她怕開口,又怕我拒絕,所以順手牽羊。
  那隻金表,我已收密,其餘雜物,任她取用好了,統統是身外物。
  張媽進來說:“小亮,你的內衣物全部不見了。”
  是,一個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內衣物,數量多,穿髒可以丟掉,十分瀟灑。
  算一算,小琪隻來住了三個多星期。
  可是,我倆好似已經認識十年八載。
  張媽提著吸塵機進客房大掃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轉,發現許多新品種,玫瑰花瓣有皺邊,牡丹兩個顏色由淺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豔。
  不久,母親回來了,我們搬了新家,與李叔一起住。
  她哪裏容許自己發福,精神奕奕,與李叔好似廿四小時手牽手,甜蜜得發酵。
  我每次出現客廳都看到他倆在接吻,十分尷介,他們有時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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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往外國寄宿的時間已經到了,避無可避。
  我平靜地向母親提出要求。
  母親放下茶杯,“你打算讀什麽科?我希望你讀專業。”
  “專業隻得建築醫科會計與法律。”
  “任選一樣吧。”
  “我全不喜歡,都很辛苦,非要讀六七年,且與死人塌樓有關,責任重大。”
  “你想做什麽?”
  “媽媽,倘若我不成才,你可還愛我?”
  “我愛你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我放心了,“我隻想做一個快樂人。”
  “咦,那是不夠的。”
  “媽媽,你會照顧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經濟金錢,總還些其他,譬如說:事業、愛情、家庭。”
  “那麽,我讀純美術,住在一座燈塔裏--”
  “為什麽住燈塔?”母親大為詫異。
  “麵對大海,四邊無阻無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寫生。”
  “那多蕭刹,不好不好。”
  “那麽,我可以找一幢鄉村小學,改裝成寬大明朗的寓所。”
  “哪裏來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見你教訓她。”
  “她不同,”母親歎口氣,“她長得美。”
  那即是說我不夠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較平凡,不像小琪,異性見到她,精魂像是隨她而去:走足打跌,說話打噎。”
  “她像她母親?”
  “我想是,唉,別人家的女兒都是美女。”
  我不服氣,“媽媽,美貌十分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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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回答:“如果真的那麽膚淺,為什麽大多數人看不穿它?”
  我問:“你見過父親沒有?”
  母親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聽說丈夫歡迎女兒去住,忽然之間叫來母親、阿姨及她兩個妹妹,都在餘家借宿,屋子塞得滿滿,再也容不下別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兒,你什麽都說好。”
  我無奈,“不能講生父壞話。”
  “說到底,決定讀什麽沒有?”
  “建築吧,父是建築師。”
  “你以為他會指點你?他才沒有空。”
  “至少得些遺傳。”我陪笑。
  “小亮,我愛你的樂觀。”
  我沒告訴母親,我之後又見過小琪一次。
  一個下午,我與鄧劍華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間,茶客騷動起來,不約而同轉身或回頭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們竊竊私語:“歌星葉子威。”
  “那女子是誰?”
  “他的同居女朋友,聽說是個模特兒。”
  我也留神,朝目標看去,我見到了李聖琪,啊,她並沒有返英繼續學業,她那日離開我家,原來是出去與葉子威同居。
  那一刹那我隻看到半個側影,她搽茶色口紅,煙霧眼,美好的身上穿著極短黑裙,配黑色襪子。
  美豔二字就是用來形容李聖琪這種女子:豔,豐富的顏色,她當之無愧。
  最要緊是年輕,她混身似會發出亮光來。
  鄧劍華輕輕說:“好一對俊男美女。”
  在各人讚歎聲中,他們翩然離去。
  劍華說:“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女子。”
  我微笑,“夢裏夢裏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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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華漲紅麵孔,“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出聲,心中為小琪不安。
  劍華說:“對,我們今天要談的是:加國滑鐵盧及麥基爾均預先取錄我讀建築係,這兩間學校的優點是一進門便可以入建築係,毋需先讀環境科學--“
  “預先取錄?”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塗,你還沒有報名?你的數理化連美術都一等一,你還在等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團飯。
  “事不宜遲,快,來我家,我幫你用互聯網報名。”
  他拖起我就走。
  這件事,未成功之前,當然也不必預先張揚。
  這是我第一次到劍華家去,屋裏隻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體麵,在家也化淡妝穿旗袍及繡花鞋。
  這種自愛的老人家最叫人歡喜,活著便不放棄,每天開心地化妝穿衣看戲吃茶,至最後一口氣。
  她稱我為餘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餅。
  劍華打開網絡,大學網頁琳琅滿目,像購物台一樣,學係是貨品,學生的積分是現款,因價就貨,公平交易:什麽樣的分數進什麽科什麽係,清楚列出,一目了然,不容胡闖,我不禁駭笑。
  我把學生號碼告訴劍華。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天嗬,同學間都知道你是一隻書蟲,成績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麽火藥,而且,有什麽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聽見張望。
  劍華說:“嫲嫲來看,這餘家亮是瘋子。”
  祖母笑咪咪,“嗬,餘小姐是讀書女,我獎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讓我看。”劍華一看鈕。
  熒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願意接我成績取錄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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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華歎息,“啊,全是名校。”
  我內心有點安慰。
  “慢著,小亮,你已經讀畢大學一年課程,你在校一直跳級讀預先班?我怎麽不知道,你為何從來不提?”他聲音越來越高。
  是的,我成績比他好。
  他說:“進了大學,你會比我高班!”
  “不,中學我低你一級,將與你同班。”
  他舉起雙臂,朝作拜膜狀。
  “快替我報名。”
  “是,是。”
  他向大學網頁鍵入我的學生號碼,一連替我報了三間大學,“可惜耶魯與哈佛已決定不再預先錄取。”
  我看著劍華微笑。
  這時,一直在上班的劍華媽忽然回來了。
  “餘小姐,你好,”她笑逐顏開,“當自己家裏一樣便可。”
  她捧進大批糖果。
  劍華低聲說:“家母特意回來看你。”
  鄧太太在一邊搭嘴,“餘小姐也讀建築係,不如與劍華一起,有個照應。”
  我一怔,這倒是好主意。
  鄧伯母又笑說:“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來,劍華靦腆,“兩位老太太,你們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親及祖母推出去。
  我問:“伯母在何處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華發中教英文。”
  我說:“那多好。”這次是真心實意。
  劍華說:“一般大學兩星期內會有答複,先給你電郵,然後書麵通知。”
  所以,別說已無人用郵票信封信紙。
  我們走出書房,發覺鄧伯父也回家了,六隻眼睛一起打理我,幸虧目光尚算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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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尷介得即刻告辭。
  “小華,你送餘小姐。”
  劍華隨我下樓,我用電話請忠伯接我。
  我說:“打擾你們。”
  劍華輕輕說:“他們很喜歡你。”
  我問:“什麽時候說的?”
  “他們說你功課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樸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較呆。”
  “一起到加國讀書可好?我答應照顧你。”
  “你會做什麽?”
  “我能駕車,我會做叉燒飯,我擅長清潔。”
  啊了不起,我肅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氣變壞,可是我會撐一把傘保護你,我還沒有能力置公寓給你住,但我會守衛你的門口。”
  真沒想到他會講得那樣動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兩個星期之後,我接到來信,已獲得滑鐵盧錄取。
  媽媽說:“你決定去加國?”
  我點頭,“那處悠閑與世無爭的氣氛適合我。”
  媽媽笑,“來自五湖四海的留學生還不是照樣會和同你爭個你死我活。”
  我歎氣,“我早知世上無安樂土。”
  我沒有告訴她,同學鄧劍華會與我同校。
  “十六歲升讀大學,可算天才?”
  我笑,“媽媽,十二歲大學畢業,才算天才。”
  母親悵惘,“說得也是,你自小老師就發覺你怪,送分給學生的題目你不會回答:一磅約有幾隻萍果,你竟答一百隻,大象約重多少,你說十磅。”
  媽媽從不放棄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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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半晌我問:“媽媽,小琪怎麽了?“
  “小琪,嗬,她很好?“
  “怎麽個好法?“
  “我也不清楚,她父親自有分數。”
  “媽,我聽說小琪在本市,她與歌星葉子威同居。”
  母親一怔,緩緩說:“或許是,不過,我們不講別人閑話。”
  “她是別人嗎?”我吃驚。
  “當然是,”媽媽答:“世上除出你與我母女倆,其餘都是外人。”
  “李叔叔在內?“
  “他隻可以說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伴侶。”
  經曆那麽多,母親已經大徹大悟,這倒也是好處。
  “況且,你我可能覺得十七八歲出外與人同居是大事,別人另有一套標準,認為男歡女愛天經地義,有啥稀奇,我們不可論斷別人。”
  “明白。”以後我不會再在母親麵前提到小琪。
  說了那麽多,隻是叫我少管閑事。
  我與李聖琪失去聯絡。
  暑假一開始,母親便陪我到大學區找房子。
  她十分闊綽,一出手便買下一間兩房公寓讓我做宿舍,又添置簡單家具。
  客廳裏有一張三乘六單人床那麽大的工作枱,原先是張乒乓桌,此外,就是書架子。
  她對我說:“不用省,參考書大可統統買下,將來有用,還有,不要與人同居,也不要讓人上來同居。”
  我笑起來。
  她看著我考到駕駛執照,挑了一輛四驅路華車給我,才回家工作。
  在飛機場她說:“我很驕傲,一個單親母親,把女兒照顧得這麽好。”
  又說:“我為你驕傲,一個破碎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此上進努力。”
  我不出聲,我必須那樣爭氣。
  她回家去了,繼續忙碌的工作,就因為老媽勤力,所以我才可以專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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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華跟著抵步,到處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貴,且無空缺,合作社太擠,設備簡陋,民宿較遠,交通不便。
  我實在不忍心,幾次三番想邀請他同住,但想起母親叮囑,終於沒出聲。
  劍華最後租了一家人的地庫,地方十分陰暗,勝在獨立門戶進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兩尺深,我穿得像愛斯基摩人,開著車子去接劍華上學。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課艱深,要求奇同,我疲於應付。
  劍華更加氣餒,他想轉讀商科。
  那季電費是八百加元,我寫支票時手顫,鄰居笑著同我說:夏季開冷氣更貴。
  全來說好由劍華照顧我,現在,反而由我鼓勵他。
  劍華:“我想家,我掛念祖母。”
  我:“你才離家兩個月。”
  “在飛機上我已想哭出來。”
  “男兒誌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課做了沒有,設計商場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樣?”
  “小亮,我尚未開始。”
  “啊,死期將屆,所有功課不準補考,你要加油。”
  “我想轉科,我不是那塊料子。”
  “這樣吧,周末你到我家,我們一起研究。”
  我去接他,他的地庫又冷又濕,的確不是做功課的好地方,但是,我有些同學在室內戴帽子手套,隻開一盞枱燈取暖,也考到前三名內。
  劍華比較不能吃苦。
  我把自己的功課已完成部分給他參考,他讚歎不絕,我努力幫他開竅,他吃飽後卻在我沙發上熟睡。
  我既好氣又好笑,索性幫他起草圖。
  從前,一般人走進建築事務所,總見一張張斜麵的特別設計繪圖桌,以及一疊疊藍圖…現在不同了,工作全部在電腦上做,方便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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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到深夜,我斟杯熱可可,走到露台邊看雪景,隻見鵝毛大雪空降半個城市,潔白無瑕,像聖誕卡上風景。
  我想家嗎?
  一個人,先得有家,才能想家,這間溫暖小公寓已經是我的家,我還想什麽家。
  淩晨,劍華醒了,“哎呀,我在什麽地方?”
  我回答:“北方邪惡女巫之家,你已變成一隻驢子。”
  他微笑,“我肚子又餓了。”
  “我做早餐給你。”
  “不,我來做。”他跳起來。
  “你先看看桌上的設計。”
  他過去翻閱,“啊,家視,你救了我的賤命。”
  “下次可輪到你救我。”
  他雀躍,“我開了竅,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我很安慰,“一起上學去吧。”
  他抱怨:“都沒有其他生活。”
  我揶揄他:“你想逛哪些酒吧哪些紅燈區?”
  我們穿上大衣,往學校出發。
  在課室門口,他忽然說:“餘家亮我愛你。”
  我是他,我也愛我,這叫感激,不叫愛。
  過兩天,他問我:“小亮,做不做兼職?”
  我訝異,“趕勞作還來不及,哪來時間?”
  “最近工資高,一小時可達十五元,還有小費。”
  我搖頭,“要錢何用?”
  他氣結,“這句話比瑪麗安東奈的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還能難聽。”
  “瑪麗安東奈其實沒說過那樣的話。“
  “我想儲一筆旅費春假與你結伴到意大利看建築。”
  這到是個好主意,我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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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請你吧。”
  “那怎麽可以。”他不以為然。
  “沒有問題。”
  “你家好似十分富裕,父母又疼惜你。”
  “家母長袖善舞,又處處為我著想。”
  劍華說:“我沒有怨言,我知道有汽水小販的兒子終於憑獎學金在劍橋法律係畢業。”
  “那你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母親與我通電話,我一時口快,說我大雪中接送同學,真是日行一善。
  她靜了一會,“是男還是女?”
  我即時回答:“男女都有。”
  “小亮,別家的女兒一旦結交男朋友,立刻叫人管接管送,我不是叫你學她們,可是,你也小心一點。”
  “明白。”她真厲害,似有千裏眼。
  “學校裏一定有好些雪找飯票的女生,目光犀利,手段高超,擒獲獵物,便自他第一份薪水用至他退休,你不必學她們,可是,也別太笨。”
  “是,是。”我忙不迭答應。
  “生活好嗎,功課如何?”她聲調比較緩和。
  “都過得去,我不大出城,專心讀書。”
  “假期可有興趣與我到紐約--”
  我脫口:“我打算去歐洲。”
  媽媽仿佛有點失望,“隨得你。”
  我問她:“李叔可聽話?”
  母親笑了,“過得去,算是那樣了,凡事有個伴。”
  “我爸呢,許久沒他音訊。”
  “他沒有與你聯絡?”
  我黯然,大抵他忙不過來,他自己的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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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感慨,“太不像話了,厚此薄彼。”
  “媽,幾時來看我?”我連忙改變話題。
  “聖誕節如何,春假你又說沒空。”
  “記得別穿貂皮大衣,會遭環保仔淋紅漆。”
  “他們還那麽緊張?”
  “老媽,為虛榮身上穿別人的皮總不大好。”
  “咄,你不吃雞不吃蛋?”
  “為了生存又比較好些,媽,實不相瞞,我想吃素。”
  “你當心不夠體力。”
  母女閑談一開口就是三十分鍾,與媽媽始終有說不盡話題,我算得幸運。
  電話單子上有許多號碼由劍華所拔,他借用我的電話,可是從不歸還長途電話費用,幾個仙一分鍾他一樣省下。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學校放假,我孵在家裏做模型,劍華把他的工作也搬到我家做,深夜才由我送他回去。
  一天晚上,路上像西伯利亞,幾乎沒有車輛,我把性能超卓的路華車奮力壓過一尺深積雪送他到門口。
  好心的房東開門出來,見司機是女生,不勝訝異,“小姐你要當心,你身上可有電話,萬一拋錨,立刻報警,車上備毯子否?不如在此過夜,明早才走。”
  我笑答:“沒問題。”
  “千萬小心。”
  我看看劍華,他好似覺得我是神奇女俠,無所不能,他朝我擺擺手說再見。
  房東看我上車,喃喃說:“華人真守禮,換了白人青年,早就雙棲雙宿。”
  同居省錢又省事,不必接送,值得考慮。
  我小心翼翼駛車回家,很幸運,雪停了,可以看清路麵,整條街隻得我一部車,好不寂寥。
  到這個時候,我心靈目明,鄧劍華不會照顧我,他有心無力,也不能怪他,要照顧一個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回到家,我躺進溫暖被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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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我起床看鬧鍾,早上七時,咦,會是劍華嗎,他一早乘公路車來我家?這倒是新聞。
  我驚喜地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丐婦。
  我連忙掩門,可是那人沙啞著聲音叫我:“亮,是我。”
  “你?你是誰?”
  “我是李聖琪。”
  聖琪!我瞪大眼看清楚,隻見她用圍巾包住頭臉,身上全濕,一腳泥漿。
  她脫下鞋子,放在門口,“可以進來嗎?”
  我說:“小琪,你--“
  “我自多市搭順風車來。”
  她解下圍巾,麵孔又黃又累,可是,看得出眉目仍然姣好的她確是小琪。
  “許久不見,請進來休息。”
  “我需要沐浴更衣,以及一杯拔蘭地。”
  “熱可可如何?”
  “你這書蟲果然沒有酒。”
  我倆笑起來,她的笑聲比較苦澀。
  我做了可可與雞蛋三文治給她,她狼吞虎咽般吃下。
  “衛生間在那邊。”
  她身上有味道,像是一塊久用不洗的抹枱布。
  我把毛巾與替換衣物送進衛生間。
  我問:“你怎麽找到我?”
  她開足熱水,霧氣彌漫:“我問你母親要地址,她告訴我,她一直善待我,也從來沒想過我會把你帶壞,她是一個好長輩,我感激她。”
  我仍然看得見她雪白背脊上雙翼紋身,原來她臀上還紋有一條零星飄 羽毛,這名紋身師傅也到了家。
  “請你讓我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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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久都行。”
  她感動,“我知道規矩,小亮你是天命。”
  我想一想,“女孩子都是天使,也是公主。”
  我替她整理客房床鋪。
  她換了衣服出來,“啊,這裏真溫暖,不用穿長袖,這是你母親替你置的公寓嗎,離大學多遠?”
  “你且睡一覺,慢慢才談。”
  她把怪異化妝洗得一幹二淨,看上去清麗動人。
  “你在讀建築係?”
  我點點頭,我問:“葉子威呢?”
  她輕輕答:“分了手,一日,他同我說,自第二天起,他不會再來。”
  “用何種藉口?”
  “他說他的影迷及所有身邊親友都不喜歡我。”
  我一聽大笑,她也大笑。
  我說:“F H。”
  她說:“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不錯,分開時他也給我一些現款,很快用光。”
  “小琪,你要不讀書,要不做工。”
  “我已同父親說我會再度報讀紡織及成衣。”
  “我幫你報名。”
  轉一個圈回來,發覺聖琪已經睡著。
  我清理了浴室,剛想讀書,劍華電話來了。
  “雪停了,怎麽還不來接我?”
  我說:“不湊巧,我家來了客人。”
  “是男是女?”
  我哈哈大笑,“你口氣像我母親。”
  “伯母來了?”他追問。
  “不,我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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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表姐?”他十分意外,“從未聽說。”
  “我倆認識不深,日子尚短。”
  “什麽時候介紹我認識?”
  “我想想再說。”
  才掛上電話,母親便找我,我有點生氣,“為什麽李叔從不關心小琪?”
  “我照實對你說了吧,小琪本不姓李,這孩子由她生母帶過來給李振宏,他說沒資格管教她。”
  我震驚,“哎呀。”
  “那時你還小,我不方便向你說明,你現在知道了。”
  “她本人可知曉?”我內心惻然。
  “她一早知道身世,小亮,她十分精靈。”
  “這麽說來,她無父無母,百分百是個孤兒。”
  “也不可以這樣講,我與你李叔都想照顧應,我還是老話一句,對她客氣一點。”
  我掛上電話。
  這是有人按鈴,我知道是劍華,他不放心,他以我男友自居,來作突擊檢查。
  我讓他進來,悄悄把客房門打開一條線,讓他張望熟睡的小琪。
  他放心了,他說:“不像你,你圓臉,她尖下巴。”
  好眼力,再愚魯的男子看到好身段,白皮膚的異性都會精神一振,何況是鄧劍華。
  他問:“她也來讀書?”
  “不一定,她旅遊路經,前來探訪。”
  “一看就知道是另一個富女。”
  我撲過去打他,“你再提這個富字,我必不放過你。”
  “喂喂喂,上一代女性愛冒認千金小姐,係出名門,怎麽今日恭維你反而捱打?”
  我說:“那是侮辱,做人靠自己努力。”
  他取過外套,“我要往中央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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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銀行,順便載你。“
  “小亮,是時候我也置一輛車了。”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勉強,有能力再說。”
  我倆一起出門。
  到銀行我取出現款,放進信封,回家,塞進小琪的枕頭底。
  她緩緩醒車,握住我的手,“那是你的男友?”
  我搖頭,“說得太早了,我還有五年功課。”
  “看你,像進了修道院的苦行僧,所以我讀不下去。”
  “這是一個開始,然後,才有資格在社會奮鬥。”
  “你天生工蜂性格。”
  我凝視她,“你,你是一隻蝴蝶。”
  “我?”她嗤一聲笑,“三天流浪便淪為丐婦。”
  “你要小心,千萬不可沾染惡習,否則會變成爛肉,皮膚先起血泡潰瘍,然後牙齒與頭發掉落,麵孔似骷髏。”
  她打一個冷顫。
  我打鐵趁熱,“要不讀書,要不做工,要不結婚。”
  “哪一樣最容易?”
  我毫不思索回答:“讀書。”
  她又問:“什麽最難?”
  “維持婚姻。”
  小琪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你若讀書或工作,我包食宿,不必擔心。”
  她勉強笑,“看樣子我非振作不可。”
  我問她:“你不作哥賦打扮了?”
  “早就過氣了,不流行啦。”
  “啊,現在又時興什麽?”我訝異。
  “像你這樣,努力不暇,做隻工蜂,嗡嗡嗡。”
  她一個下午就在互聯網找到三份工作約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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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琪借我的衣服換上,一般的白襯衫條子深色西裝她被她穿得玲瓏剔透。
  我問:“你自覺長得美嗎?”
  小琪苦笑:“才不,嘴太厚,臉過削,鼻子太高,有點似西域人。”
  “可是,異性常常為你目瞪口呆。”
  “小亮,你才長得渾厚,淳樸可愛。”
  我笑:“住在我處,自然要討好我。”
  她說:“我出去一下,見過工,再到社區學校報名。”
  忽然上進,叫人刮目相看。
  我輕輕說:“去租輛車子,出入方便。”
  她點點頭,“明白。”
  “你應征做什麽樣的工作?”
  她說:“一份是珠寶設計學徒,一份是製衣廠助理,還有售貨員。”
  她抹上口紅,整張臉忽然又亮起來。
  我笑,“你應叫小瑜,那我們就是一對瑜亮了。”
  “那不好,有說既生瑜,何生亮。”
  她出門去,我看看枕頭底,信封已被她取去。
  母親的電話來了:“小琪可有找你?”
  “她在我處。”
  “你會得應付她否?”
  我答:“她毋需應付。”
  “不要太樂觀。”
  “媽媽,你什麽時候來與我相會?”
  “我們在巴黎見麵如何,要不,紐約,滑鐵盧實在太小鎮,無事可做。”
  我啼笑皆非,“那算了。”
  “你到巴黎來兩日,我替你訂羅浮宮票子,約人與你參觀新舊建築物。”
  聽上去好似十分吸引,最主要是我想見一見母親。
  “李叔一起去嗎?”
  “他在紐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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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來過兩天一夜可好?”
  “三天兩夜,我們一起去探訪大畫家蒙奈故居。”
  就這麽約好了。
  母親說她隨即快郵寄來飛機票,著我先到紐約匯合。
  那天我做了烤羊腿等小琪回來,劍華先到,飽餐一頓,本來說好他會做夥頭將軍,誰知還是由我動手。
  “表姐呢?”他張望。
  我答:“還未回來,不知叫什麽絆住了。”
  她到深夜才返,劍華已經走了。
  她有點累,一進門便脫下外套與鞋子。
  我問:“奔走一日,有何收獲?”
  “亮,我什麽都找到了…六個月珠寶設計課程配合珠寶學徒工作。”她聲音有點興奮。
  “哪,你決定進攻這個行業。”
  “那家珠寶公司叫赫左。”
  “那是猶太人姓氏,當今以色列國防部長便叫赫左女士。”
  小琪說:“佩服你小亮,老板親自見我。”
  我看著她,“多大年紀?”
  “七十二歲,我與他在麗都吃晚飯,我喝了不少香檳。”
  這是她獲聘的原因?
  “他沒有子孫?”
  “很奇怪,他從來沒有結婚。”
  “可有納粹集中營經驗?”
  “他家三代在加國居住。”
  我籲出一口氣,“幾時上班?”
  “今日開始,小亮,我可負擔部份租金。”
  是嗎,我心想,大概不必,過兩日她說不定就搬到最高貴住宅區薔薇山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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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遲疑一下,“小琪,做人最好憑真功夫。”
  她笑了,賣相好也是真功夫。
  接著幾個星期,她早出晚歸,十隻手指上全是傷痕。
  我吃驚,“有人向你行刑?”
  她說:“是我自己手鈍,都是冶金打磨工具所傷,還有這裏,不小心碰到師傅焊接杆,燙到大腿。”
  果然,雪白大腿上一片紫色血泡。
  “嘩,這樣吃苦,始料未及。”
  “但是導師稱讚我的設計突出。”
  “我可以欣賞一下嗎?”
  她有點靦腆,“小亮,在你麵前,我不敢班門弄斧。”
  “算了,你怕我抄襲才真。”
  小琪撲過來與我廝打,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高興。
  此刻的她頭發剪得很短,臉上沒有化妝,隻搽一種紫色口紅,素淨下有絲冶豔。
  我好奇到赫左珠寶行去看她,原來該處隻是工場,門市部在多市。
  中型規模,工人與職員都是老將,李聖琪仿佛是唯一女性,但是她卻與他們相處融洽,她似白雪公主進入小矮人國,為他們帶來生機。
  他們看到我如此說:“不如你妹妹也一起到赫左工作。”
  小琪摟著我肩膀驕傲地說:“我妹妹,是建築師。”
  他們笑:“那麽,你為她設計結婚指環。”
  這份工作不錯,而且男性永不歧視聖琪,但願她做得下去。
  我又到社區學院去看她上課,她課室門外張望,沒有進去,隻見那年輕導師坐在她對麵親自講解圖樣,麵孔幾乎貼了過去。
  我暗暗好笑,男人見到聖琪,個個似觸電,就差沒口吐白沫。
  過兩天我出發到紐約,母親到期飛機場接我。
  我一見到她就說:“小琪長進了。”
  母親把一件凱絲咪大衣罩到我身上,她似有心事,臉色鐵青,隻是緊緊握住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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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住在唐人街一間貨倉改建的公寓內。“你的物業?”我問。
  “嗯。先租住,喜歡的話可以買下,小亮,我遇到極棘手事,我依賴的老建築師忽然進醫院做手術,業主給的期限將屆--”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著急煩惱,其實,在她過去廿多年的裝修事業中,她一定碰到過更加風險的事,但此刻她年紀大了,毅力已經消褪。
  我按住她的手,“媽媽,我也是建築師。”
  她看著我,“你是學生,你欠執照,你不能簽署。”
  “我們可以請人簽署,且莫緊張。”
  媽媽一怔,忽然笑了,“小亮,這是你考試時我常對你說的話。”
  “把藍圖給我看。”
  母親把藍圖在電腦上打出,我一看,訝異,原來那是新港一間古老爛屋,百分之七十需要重新複修,限期隻得六十天,故此兩批工人日夜趕工。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媽媽,你打算炒賣此屋。”
  母親看著我,“一直以來,你以為我在做什麽?”
  我立刻賠笑,“我以為你經營悅香院。”
  “這些牆,甲乙丙丁,你替我算一下,可否拆卸,支撐力算準一點。”
  養兵千日,用一一朝。
  這些問題,其實十分基本,我立刻坐下準備。
  母親說:“我帶你去見王則師。”
  “他可以說話?會得簽名?”
  母親長歎一聲,“這幢房子連地皮一百九十萬美元買入,維修費預計三十萬,打算賺五十萬,每延遲一日,利息與人工損失非同小可。”
  到了醫院,隻見病人麵孔罩著氧氣,動也不能動,我盡量按捺著性子,同媽媽說:“你去喝杯咖啡。”
  我走近病人,輕輕喚他:“王先生。”
  他沒有知覺。
  身後有人問:“你是什麽人?”
  我沒好氣,真想答:王之私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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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身,看到一個長方臉中年男子,與病人有三分相像,我猜想是他的親人。
  我連忙輕聲說:“我是王先生生意夥伴陳書珊的女兒家亮。”
  他把我拉到一旁,“有什麽事?”
  “你是--”
  “我是王旭,他的兒子。”
  忽然之間,我壓低聲把我們母女的苦衷和盤說出。
  他並沒有打斷我。
  我說:“有幾幢主力牆拆卸需王先生簽名,還有--唉,真希望他立刻好轉。”
  他翻閱我手上筆記,“這些是你所寫?”
  “對不起,令尊有病,我還喋喋不休。”
  他又問:“你是陳女士唯一女兒?”
  我覺得他可親,說多一句:“我倆相依為命。”
  這是母親拿著咖啡咽來,低頭把飲料放在桌上,我看到她頭頂閃亮銀色發根,平時,她勤染勤洗,決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幾天她真的急慘了。
  我惻然說:“媽媽老了。”
  這時,王旭輕輕走近她,介紹自己,與母親握手:“醫生說手術後他--”
  母親麵如土色。
  我過去握住她的手。
  我說:“媽媽,我們改天再來,不要打擾王先生了。”
  我們轉身離去,忽然聽見王旭叫住我倆:“請稍候,我也是紐州注冊建築師,或許我可以幫忙。”
  我忽然淚盈於睫,失態地低嚷:“啊,你為什麽不早說!”
  王旭微笑,“我願意到你們辦事處商議。”
  我鬆口氣,上車坐後座,這是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我聚然入夢,仰起扯鼻鼾。
  隱約聽見母親解釋:“這孩子,張著嘴,真失態…她自多市南下,有一日一夜沒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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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停下,我一覺醒來,用雙手揉臉,卻看見王旭看著我笑,我隻得也漲紅麵孔賠笑。
  進入貨倉公寓我先沐浴更衣,母親見到我,輕輕說:“怎麽穿得似小男孩。”
  我一向運動衣褲打扮,工作是它們,睡覺也是它們。
  王旭已了解事實,“來,我們到地盤去,事不宜遲。”
  母親驚喜,“多謝你,王先生。”
  王旭很幽默,“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我們三人到了地盤,我倒抽一口冷氣,隻見老屋頹垣敗瓦,像炸彈炸過一樣。
  我們戴上硬帽,真是會者不難,他一邊走一邊指點,我做記錄,大半個小時,工頭心服口服,保證既時開工,準時交貨。
  王旭成為我們母女的救星。
  可是母親緊繃的臉一旦鬆馳下來,更加老態畢露。
  我覺得熱,脫了外套,向工頭再三叮囑。
  王旭走近,“你很老練。”
  我即時說:“王先生,多謝你拔刀相助,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忽然取出手帕,輕輕為我拭去唇上汗珠,“別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為何在紐州出現?”
  “家母應允與我到巴黎度假,現在報銷了。”
  “學習更有意義。”
  看樣式子他也是工蜂族,我微笑。
  “我回公司簽署妥文件派人送上。”
  我連忙說:“我過來取。”
  “那麽,今晚八時可以嗎?”
  “我準時到。”
  他大方地道別離去,母親送他到門口。
  傍晚,母親說:“好似千斤重擔一下子自肩膀卸下,小亮,你是我福將。”
  “你不知王先生有王旭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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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剛才打探過了,原來他們父子不和,不大來往,我也是第一次見他。”
  原來如此,世上少有融洽家庭。
  “小亮,媽媽老了。”
  “人總是會老,無謂嗟歎。”
  “從前,無論多大挫折都跨得過去,爬得遍體鱗傷,轉眼又來過,今日的我--唉。”
  “媽媽,你還有我。”我緊緊擁抱她。
  傍晚我準時出門,媽媽叫我抹此口紅,我胡亂撲些粉搽些胭脂,司機把我載到公園道一幢棕磚大廈前,門房立刻來開門,“是餘小姐?王先生等你,電梯請按五字。”
  那座電梯淩空,進去之後需要拉上兩道鐵閘,轟隆一聲,緩緩開動,分明是件古董,業主故意留下作為懷舊特色。
  我還沒按鈴大門就打開了,王旭請我進去。
  公寓布置大方舒適。
  他問:“喝些什麽?”
  “啊不用了,我取到文件就走。”
  他點點頭,並不勉強。
  “家母說--”
  “我明白,不必多禮。”
  我接過文件,把它放在帆布袋裏,小心翼翼斜掛肩上。
  他忽然問:“你喜歡哪個建築師?”
  我笑,“難度一個學生如我還有資格說喜歡見不喜歡懷德不成。”
  “當然,人人可以自由發揮意見。”
  “那麽,我崇拜加國的亞瑟艾曆遜。”
  王旭點頭,“嗯,聽說令尊亦是前輩。”
  我輕輕答:“我們已無來往。”
  他詫異,“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沮喪地說家事:“他與家母離婚,娶了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新添的孩子剛會走路,他不理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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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地,我覺得可以向他傾訴私隱。
  他跌坐,“哎呀,我也是,家母辭世之後,家父他另娶比我還年輕的女子,結果不到三年,那女子拐騙他所有財產逃逸無蹤,所以他要重出江湖找裝修公司合作,我氣不過來,不與他往來。”
  我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忽然笑得落淚。
  我說:“此刻我又想喝一杯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還是回去吧,令堂一定等急了。”
  他送我到樓下,看著我上車。
  我把重要文件交到母親手上,“大功告成。”
  “小亮,多留幾天,幫我一把。”
  我想一想,也好,明天向劍華告假,反正學校尚未開課。
  但是,他的電話沒人接聽,打給聖琪,也一樣不得要領,我隻得留言。
  一連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在地盤我什麽都學著做,為著不騷擾工匠,我在一旁靜靜觀察,然後,見他們需要什麽,立刻去準備,及時幫忙,不久,我成為最佳助手。
  我最感興趣是安裝抽水座廁,這會這一門技巧,真是不愁生活,英國人都是揶揄工程師收入不如水喉匠,那是真的。
  我樂極忘返,把工作過程記錄下來,拍攝照片,做一本日誌,將來一定用得著。
  稍後,我索性在大堂處搭起茶水檔,放著咖啡與茶以及水果招待工人,媽媽搔頭,“我怎麽沒想到。”
  王旭來探訪,他四周巡視,即時指出不妥之處,立刻改正。
  那天下午,已有房屋中介帶著客人來看房子。
  那對夫婦約六十多歲,打扮樸素,母親讓我過去招呼,我什麽都肯學,交際卻是最辛苦一環,我很恭敬自我介紹,帶他們走遍全屋。
  在二樓我說:“看這個海景,在城市內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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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太太轉過頭微笑,“餘小姐是建築師?”
  “不不,”我擺手,“我是學生,那邊王旭先生才是負責這幢房子架構的主腦。”
  “王旭?”那位太太立刻向經紀低聲說了幾句。
  經紀問我:“可是有份負責北京零八年奧運那隻雀巢運動場的王旭?”
  我一愣,噫,前兩個星期我才看過關於那座特色體育館的設計及裝備,佩服得五體投地,難道王旭有份參與?
  那時夫婦走近王旭交談。
  母親問:“說些什麽?這對夫婦不像買主,不過做生意至要緊禮待所有客人。”
  “媽媽,沒想到你賺的是辛苦錢。”我感慨萬分。
  母親在我耳邊說:“所有職業都一般辛苦。”
  我點點頭。
  轉過頭去,聽見王旭說:“我隻負責極少部份,不想兩位消息靈通。”
  不久他們走了,我坐下喝咖啡吃鬆餅。
  我問王旭,“你負責哪一部份?”
  他回答:“鋼枝設計。”
  我說:“可是計算鋼架可扭曲到何種角度?聽說法蘭蓋利那些一團雲似設計也用同一套電腦軟件,神乎其技。”
  他凝視我,“你知道得不少。”
  我拍拍手,得意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時,母親走過來,輕輕說:“剛才那對夫婦姓汪,已付出百分之五訂金,決定買下這幢房子,叫我們不用特別趕工,但要做到最好。”
  我驚喜,“是因為王先生大名?”
  母親點頭,“他們說喜歡那小女孩大方有禮。”
  我連忙說:“他們鍾情這大屋設計。”
  母親笑逐顏開,“這下子我放心了。”她重重籲出一口氣,“怎麽謝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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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旭說:“不用客氣。”
  這是他接到一通電話,背轉身講了幾句,匆匆說:“我要到醫院去。”
  母親驚問:“老伯有事?”
  “他已辭世。”
  我與媽媽“啊”地一聲。
  媽媽給我使一個眼色,我急急眼在王旭身後。
  他轉身,“咦,你怎麽跟著我?”
  我微笑,“你再也甩不掉我。”
  他苦笑,“我倒是想。”
  我倆一起上車駛往醫院。
  我默默陪他辦手續,他說:“你不必在此。”
  我坦白說:“知道程序也好,遲早輪到我。”
  他揉一揉麵孔,“人生說不盡的磨難。”
  我與他坐在角落,兩人額頭都幾乎碰到膝頭。
  “小亮,你我一見如故。”
  我答:“真是意外之喜。”
  “你幾歲?”他忽然想起問。
  “夏季便十七。”
  “什麽,”他大吃一驚,“隻得十六歲多一點?我豈非認兒童知己?”叫苦不已。
  我笑,“你如此拘泥,我無話可說。”
  “我已經四十二歲了。”
  “王老先生,幸會。”
  他歎氣,“你看你多調皮。”
  從來無人那樣形容過我,我有點意外。
  我問:“你妻女呢,可會趕來送老伯一程?”
  他答:“我未婚,無妻無兒。”
  “我太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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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這個時候,幸虧有你作伴。”
  “假期結束,我要回去開學。”
  他衝口而出,“小亮,留下,做我學徒。”
  我怔住,一顆心幾乎從胸口躍出。
  我原以為隻有聖琪才會獲得類似邀請,但是今天忽然有男子向我作出如此建議。
  我囁嚅,“我在滑鐵盧將升二年級…”
  “我可以幫你調到紐約大學。”他緊隨說。
  “我不喜歡紐約。”
  “那麽,到天氣和靄的夏威夷、加州、佛州。”
  “我怕應付不了半工讀。”
  “毋需這一刻決定,你想一想,好好考慮。”
  我歎口氣,“媽媽如果沒有我這個擔子,即時可以退休,我實在不忍心看見她如此疲乏還四處做工。”
  “從前,女子都可以安坐家中照顧子女,外頭由男人拚搏,今日男人都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低頭不出聲。
  “我送你回家。”
  “屋子已經出售,我將回滑鐵盧。”
  “我可以探訪你嗎?走得開既來。”
  我握住他雙手,他手厚大,是一雙工具手。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上路,母親跟我說:“這次我大豐收,我問王旭,將來可願與我合作--”
  我嗤一聲笑,“他哪裏做這個生意。”
  “被你猜中了,他很客氣地說他沒有興趣,咦,你倒是了解他。”
  “我隻不過猜想。”
  “我把應得一份給他,他退回說留著給你做學費。”
  “媽媽你太嬌縱我了,原來你賺錢如此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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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亮,王旭希望收你做學生,我已同意。”
  “他如何建議?”
  “白天你上課,譚餘與他一起學習,他付你工資,你又得額外學分。”
  “媽媽,他已四十歲。”
  “在你們眼中,四十多歲是生命極限可是。”
  我解釋:“當我三十多歲時,他已經六十。”
  母親笑出來,“你打算與他合作那麽久?”
  我不禁慚愧,沒想到母親比我先進開通。
  第二天我乘飛機回家。
  回自己的家,難度還需通知誰不成。
  我用門匙啟門,把行李拎進走廊,就看到了奇景。
  我看到聖琪披著日式絲袍坐在安樂椅上,香肩半裸,翹著大腿,她前邊跪著一個男人,我嚇一跳,連忙往後退。
  糟!渾忘這位客人時時有出軌行為。
  接著,我發覺悟那男子蹲在她跟前,正捧著她一隻腳吻她足趾。
  我好想笑,那人聽見聲響轉過頭來,我如遭雪殛,那人,那人正是鄧劍華。
  我“呀”地一聲,像是被人在腳跟砍了一刀,全身五個立場品脫血液汩汩自傷口流出,耳畔嗡一聲,頭暈,幾乎昏了過去。
  他倆不約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驚。
  我胸中一口濁氣上湧,說不出話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手腳才恢複力氣,稍微移動。
  我無法提高沙啞聲音,我隻是說:“走,兩個人馬上走,不要再在我麵前出現。”
  我打開大門,看著兩個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離去,聖琪連鞋也沒穿,但是不必替她擔心,她有的是辦法。
  我關上門,立刻叫清潔公司派人打掃,同時,召鎖匠換鎖。
  我不想再提這兩個人,我不憎恨他們,也不想報複,隻想遠遠避開他們。
  過兩天,鄧劍華在學校看到我,追過來說:“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錯了,我會改過--”
  P92-93
  我的電話這時響起,原來是王旭,我像聽到親人的聲音一樣,“你在什麽地方?什麽,圖書館門口,我馬上過來,等我五分鍾。”
  我跳上同學的腳踏車便往圖書館飛馳。
  雪開始融,我嘴裏呼著白氣,看到王旭,我騰出一隻手招呼,輪子一滑,失去平衡,險些摔倒。
  王旭搶上來扶起我。
  我抓緊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麽了?”緊緊抱著我。
  我哭訴:“帶我走,立刻走到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輕輕說:“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願見人,誰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淚,他把手帕給我,我抹得雙眼通紅。
  “為何流淚?”
  我不願回答。
  他說:“我見過你的導師,他批評你的作品好高騖遠。”
  我懊惱,“我是最循規蹈矩的一個人,他誤會了。”
  “你考慮過了嗎?”
  “我接受你的邀請。”
  他說:“在加國,十六歲可以自主,在美國,要到十八歲。”
  “那麽,你我不能在美國維持師徒關係。”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問:“你住哪裏?”
  “朋友家中,來,帶我參觀你的宿舍。”
  我領路,他一邊走一邊說:“北美東岸各城市在融雪時分最可怕。”
  我說:“那麽,帶我去加州。”
  他訝異,“為什麽心急,你失躊躇疑心忽然不見了。”
  我打開公寓門,那日一幕仿佛再度顯現:裸肩、跪男、出賣、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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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旭輕輕說:“有心事應當講我聽,我幫你分析。”
  我哽咽著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講出來。
  我漲紅麵孔,真想用一隻紙袋罩住頭部。
  他聽完之後,點點頭,“原來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著他,“你沒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來,“就是這樣?嚇得我,我以為你被學校驅逐,或是健康有問題,甚至被人侵犯,原來隻是失戀?”他笑得彎下腰。
  我氣結,“一個是我表姐,一個是我男友!”
  他還是哈哈笑,“她其實不是你表姐,你母親說,你並沒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們--”
  “他們是兩個十分無禮,不知感恩的年輕人,辜負了你對他倆一番好意,他們太沒教養,可是,你也不必為他們落淚。”
  我呆呆聆聽。
  “你的自尊心受損,我可以了解,氣激難受,是,我明白,但發泄過後,請繼續生活,我們哪有浪費時間的奢侈。”
  被他這樣一說,我心中創痛略減。
  我緩緩抬起頭,轉動脖子。
  “況且,將來有許多事要叫你流淚。”
  我驚恐地問:“什麽?”
  “像父母辭世的時候。”
  我“哇”一聲,忍不住用雙手掩臉。
  “世上有許多傷心的事,但這宗絕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點點頭,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兩人不是朋友,早些發現他們的真麵目,也是好事。”
  這是門鈴響起,我深呼吸,“是他。”
  鄧劍華在外邊敲門,“家亮,聽我解釋,我已經與她斷絕來往,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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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旭站起來,“你想聽他解釋嗎?”
  我搖頭,“不。”
  “很好。”
  他打開門,不知怎地,個子不大的他力大無窮,一隻手就抽起鄧劍華頸項,把他整個人提起,將他拖到升降機門口,嘭一聲把他丟進,按鈕關門。
  王旭說:“保證他以後都不敢再來。”
  從此沒有人做他司機,幫他功課,做熱菜給他吃。
  我垂頭無言。
  認識鄧劍華已有好些日子,沒想到關係如此結束。
  中學時期他性格尚未成型,隻覺他與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沒想到他額外好色,且無羞恥之心。
  我黯然,原來我在他心中並非最佳,他一直在尋找更好的。
  我輕輕問王旭:“我可應搬家與轉校?”
  “那應該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絲笑臉,“什麽時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電訊時代,你坐在家裏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問,可以與我聯絡。”
  “是,先生。”
  他忽然凝視我,“叫王老先生。”
  我終於笑了。
  春季,第一次開出來的花是早見櫻,羞怯怯,擠在鬱金香花蕾邊,可是那淡紫與淡黃花蕾趁早搶了不少顏色,接著,萬紫千紅齊齊爭豔,誰也不能討好。
  見了麵,我總勸母親:“媽媽,排場不用太大。”
  她說:“做生意就是講鋪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嗎?”
  “這是什麽生意。”我生氣。
  “所以叫你讀建築呀,穿得多爛都可以,擠公路車人家會讚你有型有格,因為你有學曆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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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太小覷自己了。”
  “你別理我啦。”
  “媽媽,李叔好嗎?”
  “他很會享受,最近在大學音樂係學做小提琴,興致勃勃,開心之極,有我支持他。”
  一家隻要有一人辛苦爭氣,其餘都可以享福。
  “媽媽你拖著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顧家人是應該的。”
  母親真硬淨,毫無怨言。
  稍後她問:“王先生對你可好?”
  “很好,良師益友,”我由衷說:“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親問:“他可有偶然把一隻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見麵熊抱,我們少有肢體接觸。”
  “如果他過份,你可以拒絕。”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已四十,見多識廣,不會猥瑣揩少女的油。”
  “你父親有與你聯絡否?”
  “他已失蹤。”
  “我想也是,我長遠沒聽到他消息,前夫與前妻,凡是自願失蹤,還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來,分手半世紀還把種種不如意算到我們頭上,羞辱我們,把我們也拉到屎氹裏。”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幾十年,做人做鬼,還與前頭人有什麽關係,可是人喜幸災落禍,津津樂道,茶餘飯後咀嚼。”
  我笑,“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氣橫秋,是跟誰學的?”
  “我師傅王先生。”
  “你真幸運,找到導師。”
  “是的,我的設計無論多愚魯笨拙,經他略為改動數筆,立刻精靈玲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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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放心了。”
  “媽媽,你回到李叔身邊去斟茶遞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嗬,都一樣,都一樣。”
  其實,我與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樣簡單。
  他在世上已無親人,他隻信任我一個,把我叫小大人,隻要不妨礙我上譚,他便把我帶在身邊四處走。
  他把我帶到北京參觀那座鳥巢體育館,我不出聲。我問:“對麵尋座蔚藍色方塊是什麽?”
  “那是奧運室內泳池。”
  我嘩一聲。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進的建築師設計都在此時此處得償所願,夢想成真,全世界都沒有如此資本與雄心。”
  我喊:“他們應當付錢給我們!”
  “想想也是。”
  我歎為觀止,一連發問了幾十個問題,王旭笑,“救命,我手頭上沒有資料。”
  我伸手指一間亭台樓閣,“那是什麽建築?”
  “佛香閣,過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極之順心,約莫也知道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時隻得長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賞高蒂的聖家教堂,“它永遠不會完成”,“像無數疙瘩長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數不喜歡”,“是,女性膚淺”,讀萬卷書走萬裏路。
  連餘家亮都羨慕餘家亮。
  上學、功課、工作、旅遊,安排得密密麻麻,沒有片刻多餘時間叫我傷春悲秋。
  王旭並非钜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無後顧之憂,生活優悠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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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教會我許多,他是我未曾擁有的父親兼大哥。
  我記得那一天,我們從飛機場出來,王旭要買報,我跟在他身後,本來在說笑,忽然看到一本時裝雜誌封麵,我呆住,身不由主,緩緩走近。
  化了灰我也認得那兩張翼子,它們紋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隨時會飛出去。
  背脊主人把臉龐轉過來對著鏡頭,麵孔像是沒有化妝,可是櫻唇血紅,似剛剛吃了甜蜜紅色果子,或是,一顆人心。
  這樣妖異,正是李聖琪。
  我取起那本雜誌,忘記付錢,跟著王旭走,被檔主叫住,王旭連忙替我付賬。
  他問:“什麽事?”
  我受到震蕩,說不出話來。
  他取起雜誌一看,又還給我。
  我輕輕問:“好看否?”
  “這封麵?這類爭豔鬥麗模特兒多如過江之鯽。”
  我不出聲。
  回到家我打開內頁,圖文介紹聖琪為赫左設計的首飾,我訝異到極點,真沒想到作品如此精致美麗,“每一件均由她親手打造”,其中一枚墜子是一把尖銳匕首挺插過一顆心髒,這本不稀奇,可是聖琪設計了一顆生物正確的心髒,左右心室及大動脈清晰可見,令人震撼。
  其他作品有十字架,大衛之星,太極圖,以及各種紋身圖案包括荊棘鑽冠,造型都空前絕後古怪妖冶。
  當然也少不了中文字像愛,和平與忍耐。
  我抬起頭,我明白了,聖琪把紋身藝術搬進珠寶店裏,精心鑲成首飾。
  據該文記者報導,首飾已成為潮流,甚受年輕人尤其是非裔歌星及球星歡迎,一擲千金,希望獲得一獨一無二設計。
  她成名了。
  不可思議,離開我家,她索性鐵了心投靠赫左,反而造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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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聖琪不用寄人籬下。
  我木著臉,我不會虛偽地代她高興,我也不會妒忌她,誰知道花蝴蝶一般的她付出什麽代價。
  她成為名人更好,再也不稀罕騷擾我這個弱者。
  我重重籲出一口氣。
  能夠叫一本著名時裝雜誌用封麵及四頁篇幅介紹,真是不簡單。
  而我,我還不過是一個學生。
  真汗顏,媽媽說得對,人家的女兒,既漂亮又聰明,她的女兒,鈍胎愚魯。
  至今我與王旭師徒相稱,況且,王旭根本不是生意人,他的財力,同猶太裔珠寶商人不能比。
  聖琪,他們那樣叫她,她已摘掉“李”這個姓氏,在紐約的店鋪即將開幕;誌慶製作是雙翼項鏈雲雲…
  我讀完報導,合上雜誌,躺在床上休息。
  心中不是沒有氣忿,我那寒窗十載,不知要熬到什麽時候,但是聖琪走了捷徑及後門,普通人駟馬難追。
  母親的電話來了。
  她說:“之前,我們還擔心她掉到坑溝裏,杞人憂天。”
  我也連連苦笑,她也讀到報導。
  “不過話得說回來,我與你都有審美眼光,她那些設計,的確精彩,她是始創者,著了先機。”
  我問:“李叔看到沒有?”
  “他嗯一聲,回答:‘不認得了。'”
  “他答得好,他又不想沾光。”
  “我們母女也不會那樣做,聖琪越成功,我們越心安,我們祝福她。”
  我心想,不知幾時,我的作品會在建築文摘上出現。
  我問:“媽媽,我會出名嗎?”
  母親笑而不答。
  “你是說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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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這樣說:“一個人在任何行來成名,都必須勤力地做得超好,更需十分幸運,而且要推動力。”
  “毅力?誌向?”
  “不,小亮,他肚餓,他要吃飽,世界就是那麽慘烈,你肚子不夠餓嗎,你不會耐煩咬緊牙關苦苦掙紮,當然沒有收成。”
  我把頭垂到一邊,“早叫你別縱容我。”
  母親笑了,“我一人為猥瑣生活經營便已足夠。”
  “媽媽,為什麽生活那麽昂貴?”
  “外國人叫生活費為活著的開銷,各式各樣消費賬單雪片似飛來,必須付清,否則會被逐出文明世界,變得身世襤褸。”
  我明白,我見過聖琪潦倒的樣子。
  “故此家居與自身都需付出昂貴費用維修,少年時我也曾羞辱守財奴俗不可耐,以及社會欠缺廉恥,笑貧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較寬容。”
  “與媽媽閑談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個男同學叫鄧劍華嗎?”
  “啊,是嗎,不記得了,哪有時間。”
  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沒見到鄧劍華,我到校務處打聽。
  工作人員為我查核,“鄧君去年已經轉校,他獲得加州理工錄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樂不知時日過。
  “你是餘家亮?這裏有他一封信,說是她來查他下落,才好交給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開,裏這這樣寫:“假如你問起我,可見已經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錄,是因為你代我做的那件功課出色,謝謝你,家亮。”
  他說得對,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後餘燼裏有深深悲哀:怎麽會為那樣一個人付出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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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轟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參展作品終於取得一個二等獎,王旭隻說一句話:“要謙虛,什麽也不要在臉上露出來。”
  我知道,偽顏、謊容,我嘴裏回答:“小小二等獎,誰敢得意。”
  “那樣就好。”
  “導師仍覺我作品不切實際,可是每次比賽,總叫我參予。”
  “主任喜歡什麽人?”
  “一個叫於治中的新加坡華裔,四平八穩,可是還算大方,他別的功課也好,兼修地產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競爭力真不可小覷。”
  “但是,他們之間,仿佛少見藝術家。”
  “他們並不重視美術,待科技大獲全勝,才講究花巧不遲。”
  “韓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學中不少音樂衣繪畫造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評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麽分數?”
  他正經回答:“餘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開嘴像一個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該刹那明白了:我被愛,王旭愛我。
  我有點震蕩,啊,我何以為報。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怪不得人人渴望被愛,那種感覺的確幸福,心中充實得鼓鼓,像極小的時候,自幼稚園課室放學出來,知道媽媽一定在門外等,門一打開,便飛奔出來:“媽媽!”
  撲到母親懷中,那便是被愛的感覺。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終於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淚盈於睫。
  年輕真是好,我可以三天隻睡兩次,或是廿多小時不寢不休,時時聽見王旭說:“我得去躺一躺”,或是“還有無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從前,是他幫我完成工作,現在,情況相反。
  有時他在我家長沙發睡著,醒來時見我還在專注工作,他歎氣,“天亮了,”又說,“我像你這年紀時也永不言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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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他說:“家母終於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風險。”
  “她與李叔結伴到夏威夷大島定居。”
  “你呢?”王旭一顆心提起。
  “我明年畢業,希望兩年內考獲執照。”
  他凝視我,“終於等到你成年。”
  “沒有你,我不會如此順利畢業,這幾年,一定有人笑你帶著奶瓶做人吧。”
  “時間過得真快,本來沒想過會有回報,收錄徒弟,不過是延續知識,可是你看你幫我多少。”
  我放下電腦看著他,“我做了紅棗糯米粥。”
  “這麽複雜?”
  “你不知道爽方便,華人超級市場有整罐去核紅棗出售,糯米分好幾種。”
  “是麥肯西中路那間?”
  “正是,那小小商場將改名福來坊,本來由西人主理的理發店、鏡框店衣洗衣店等,都叫華人業主收回店鋪,改租給同胞,不久,走進商場,不用說英語。”
  “這其實不大好。”
  我答:“天天講英語也怪累,隻要法律允許,有何不可。”
  “連年輕一輩如你都這樣想,呼。”
  “五十年前,華人還是梳豬尾的洗衣夥計及苦力、吊梢眼、刨牙、幹瘦,今日你問他們對華人的印象,他們會說:有節蓄,喜歡置業,及督促子女勤學,命子女學醫…數十年間叫西人全盤改觀,靠的是什麽?”
  王旭笑了。
  “我的一個同學,一家四口都是會計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唯一提高華裔地位算途徑,一味抗議如紅人與黑人,有個鬼用。”
  “這些話不要在街上講,請勿以為言論自由等於口不擇言。”
  我的天,怎麽會談到這樣嚴肅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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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忙說:“今日我看到一雙售價五百多元的血紅漆皮四寸高跟鞋。”
  “對你無益,你會摔死。”
  我倆手挽手到鬧市去吃越南法國菜。
  那天晚上,我睡得好不香甜,電話鈴聲叫醒我。
  我一聽,驚醒,額角冒汗,我追問:“何處警署?”
  “多市北約區警署麥警長,拘留人名叫李聖琪,她自稱是你表姐,你願意替她交保嗎?”
  “她犯什麽事?”
  “醉酒駕駛,兼藏有毒品。”
  我氣忿,“與我無關。”太不爭氣了。
  “餘女士,我看你還是來一趟的好,她衣冠不整,在拘留所會吃虧。”
  “她沒有其他親友?”
  “她大醉,隻說出你的電話號碼。”
  我歎口氣,“我要大半小時才可以到你處。”
  “我明白,小心駕駛。”
  我洗把臉更衣駕著簇新路華車出去。
  公路上寂寥荒涼,我又沒有聽收音機習慣,這時,好不後悔出手救助聖琪。
  她已名成利就,可是要緊關頭,隻記得我一個人的電話。
  半途電話響,王旭問:“你深放不告而別到什麽地方去?我一覺醒來,你已不見。”
  “我正往北約警署,一個朋友出了事。”
  “你不宜理會損友。”
  “我自己也是別人的損友。”
  “當心,我本應與你同行。”
  “我替她交了保便即回。”
  “她?女子都那麽膽大妄為?”
  我趕到警署,麥警長帶我進去,門一打開已聞到便溺味,我用袖子掩住鼻子。
  隻見一個女子大字型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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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警長說:“她本與其他人關一起,可是怕有人襲擊她,所以--”
  隻見聖琪麵色煞白,不醒人事,可是喉嚨喃喃發出咕咕聲音,“不管我事”,好像又似“什麽好事”。
  她衣不蔽體,我連忙脫下外套替她穿上,把她扶到木櫈,她東歪西倒。
  我問:“繳了保可以帶走她?”
  “這裏,五千元。”
  “她無大礙?”
  “她會吃官司,替她找律師吧,她持美國護照,你得擔保她不離開本市。”
  他把聖琪手袋交到我手中。
  我扶著聖琪上車,把她放在後座,疾駛回家。
  她在後座唱歌,不知怎地,語聲曼妙,十分淒涼,她唱:“太陽下山明天還是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不由自主跟著唱:“我的青春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她沉睡去。
  我扶著她上樓,剛好王旭出來,幫我把聖琪拖進浴室,和衣放進浴缸。
  他說:“損友。”
  他擰開蓮篷頭,冷水直往聖琪身上淋去,她掙紮驚呼。
  我把水調好溫度,希望可以衝掉她身上臭味黴氣。
  王旭說:“我要到溫埠開會,三天後回紐市打理一些業務,我們再聯絡。”
  “明白。”
  他看一看浴缸裏落水狗般的聖琪,“當心這個損友。”
  他拎著簡單行李離去。
  我把一路咒罵的聖琪拉出來,替她穿上浴袍。
  她摔倒在床上,這是我發覺她又把頭發剃得小男孩那般短。
  “發生什麽事,你如何會在多市?”
  她看清楚我,“是你,”她比我還吃驚,“家亮,我怎麽會在你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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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訴她:“是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警署。”
  聖琪頽然,“隻有你一個人還在原址,你又救了我。“
  “你言重了,聖琪,你需要找律師。“
  “我明白。”她揮揮手,想找什麽,我把手袋交回她。
  她在手袋夾縫找到一枝香煙。
  我急問:“還記得我家規矩嗎?”我把煙搶過丟掉。
  “你這千年不變的書蟲。”
  “你呢,快自粉蝶變為妖精。”
  我們相視而笑。
  “家亮,我時時想起你。”
  “我也是,但這不表示我原諒你。”
  “看樣子你好像還沒有畢業,家亮,世上已千年。”
  “是你的日子過得太濃縮,聖琪,別來無恙乎。”
  她搖搖頭,“我遇到極大錯折。”
  “什麽,”我大吃一驚,“你在格村的店鋪不是剛開幕?”
  她歎口氣,“我與赫左鬧翻,他逐我出門,收回店鋪,連已製成的首飾也不發還給我。”
  我立刻知道事情沒有她說的那麽簡單。
  “他與我訂的合約就是如此刻薄,有關猶太人所有傳言都是真的。”聖琪沮喪。
  我看著她,難度她沒有錯?
  “我完了,我一無所有。”
  “可是我剛在時尚雜誌--”
  “那是六個月之前的事了。”
  “你的名人朋友呢?”
  她不出聲,在手袋裏找到兩粒藥丸吞下。
  我給她喝熱粥。
  我對她說:“不要緊,你還有你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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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忽然露出一絲微笑,“小亮,你真是一個純真的好人。”
  “聖琪,你大可另外找合夥人。”
  “哪有你說的那麽容易。”
  “聖琪,赫左為何把你攆走?”
  她先不出聲,我也猜到一二,她隨即輕輕回答:“他怪我瞞著他與朋友一起。”
  “什麽朋友,異性朋友?”
  “他已經七十多歲,混身老皮打轉,肌肉如棉花,口腔發臭。”
  “聖琪,是你自願簽下的合約。”
  “是我咎由自取。”她低下頭。
  “你努力從頭再起吧。”
  “累死人,”她伸個懶腰,“做人真累。”
  “先好好睡上一覺,身邊有錢沒有?”
  她點頭,“我有點積蓄,你少擔心,我明天就回紐約,剛才那個男人,是你愛人?小亮你也有男伴了?”
  我拉下臉對她說:“你若再看他一眼,我親手用刀切下你的頭一腳踢進大西洋。”
  聖琪一怔,低下頭,“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那個年輕人,我以後也沒再見過他,我也不知他名字。”
  我沉得淒涼,這轟炸機不知她造成何種創傷。
  “那時我們都年幼無知。”
  我擺手,“越描越黑。”
  “我明天就走。”她的確透露歉意。
  聖琪遵守諾言,第二天就走了,留下一件紀念品給我,是一枚精致白金雙翼項鏈,我順手戴上,唏噓不已。
  若不是因為鄧劍華這個過節,我與聖琪一定可以時常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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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兩天我的小公寓來了稀客。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同學,打開門,看到一個壯漢,他問:“是餘小姐嗎,赫左先生想與你說幾句話。”
  他讓一讓身體,我看到他身後的白頭翁。
  再也沒有比他更整潔的老人了,西裝畢挺,皮鞋錚亮,他彬彬有禮,“餘小姐,我叫赫左,恕我不約而至,我們曾有一麵之緣。”
  我連忙說:“赫左先生,有事請進。”
  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聖琪來過了。”
  我不出聲。
  我請他坐下,“喝些什麽嗎?”
  他微笑答:“我懷念中國的茉莉花茶。”
  “我立刻去做。”
  老人畢竟是老人,雙眼的玻璃體有點渾濁,說話的時候,有唾沫星子自嘴角濺出。
  我斟出香片茶,他喝一口,躊躇一會,著保鏢出去。
  他輕輕說:“我想請聖琪回來。”
  這倒出乎我意外,“我不知她去了何處。”
  老人的答案更叫我意外:“我知道她的住處。”
  “那,你去請罪呀。”
  他有點尷尬,“餘小姐,將來你會知道,人的年齡與心智,並不同步老化。”
  我微笑,“我知道,家母年過五十,心態最多三十。”
  赫左說:“我也是,我老以為自己隻有五十一二,我想向聖琪求婚。”
  我吃驚,“可憐的老人!”
  “我沒有後人,我願與她訂合約,我辭世後整筆遺產屬於她。”
  我欠欠身子,“赫左先生,你不妨親口同她說。”
  “請你代我向她提親。”
  我攤開手,“為什麽,赫左先生。”
  “你是她唯一親人,我們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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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真是我的榮幸,但是我與聖琪並非無話不說。”
  “我會請她與你聯絡。”
  “赫左先生,你辦事一向如此轉折?”
  他又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忽然說:“我年幼之際,曾經在華南居住過一個時期。”
  是那個時候開始,對華裔女子產生了情意結吧。
  他輕輕說:“隻要聖琪回來,什麽條件都可以應允。”
  “你也不要太縱容她。”
  赫左笑了,“你們姐妹倆性格完全不同。”
  “赫左先生,我們並非姐妹。”
  “我全知道,你對她,比許多親姐妹都友愛。”
  好話人人愛聽,我立刻說:“不敢當。”
  “我走了。”他緩緩站起。
  我替赫左開門,剛巧保鏢拎著一大籃水果上來。
  我向他道謝。
  關上門就歎息,真氣忿,他不能沒有她,逐走了她又後悔,得花十倍人力物力把她請回。
  聖琪簡直就是隻妖精,說不定晚上在雄黃酒或犀角薰照下會露出原形。
  是一隻雙目炯炯的花狐,抑或一條嘶嘶作響的白蛇?明知她欺騙他,不貞濫玩,他還是叫她回去。
  整日我都長嗟短歎,我會有那樣的運氣嗎,我目不斜視,真心待人,自中學起就認識的他,還不是對我不忠。
  世事有什麽公道。
  畢業試的時間到了,應考生的外型是看得出的:憔悴、蒼老、敏感,一帶副隨時準備自殺的樣子。
  阿麥在他網誌上說:“我想跟馬戲團出走”,我告訴他:“太遲,你已超過廿一歲”,小王加一句:“老虎吃掉你”,子威警告他:“你媽會傷心”。
  因為焦慮,大家回複到幼兒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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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是減壓最佳方式,我們或許可以大哭。
  天氣有點悶熱,女同學們開始穿內衣般半透明吊帶背心,人肉橫流般風景,我看得膩倦。
  放學,朝圖書館雯去,有人拍我肩膀,我抬頭,意外,“你還沒有走?”
  “你語氣像移民局遞解非法移民。”
  那是聖琪,穿著寬身衣褲,十分飄逸。
  我說:“你氣息好多了。”
  “托賴,小亮,赫左曾找你?”
  “請到飯堂詳談。”
  這時,已有男生彈眼碌睛那樣看著她,有人故意在我們身邊打轉,好多看她幾眼。
  我實在忍不住,“琪,你可自覺長得美?”
  “什麽?”她一愣,好像沒聽懂。
  “你看這幹男生,繞著你轉。”
  她茫然,“有嗎?”她說:“對了,老赫對你說什麽?”
  我在飯堂買兩杯咖啡,與她坐下。
  “他向你求婚。”
  聖琪不出聲,呆呆地看著校園風景。
  “我以為你會雀躍。”我意外。
  “家亮,我不會再回去。”
  “因為他老?”
  “不,他這人無法形容的猥瑣,我若把其中若幹情節告訴你,你會作嘔。”
  “我很抱歉,聖琪,我不知道。”
  “我與業界聯絡,有人允許賒借工場及金屬寶石,我可以重頭開始。”
  “你需要資助嗎?”
  她搖搖頭,“我做一件賣一件,夠糊口已經滿足。”
  真沒想到她決定自力更生。
  “這是我的電話地址,小亮,請予我精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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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還沒說完,已經有人走過來用手搭住她肩膀,她也不去看他是誰,便側頭吻他手。
  他們兩人如膠似漆,分明是一對情侶。
  聖琪一向靈欲合一,她講究肉體享受,她不願回赫左,是因為找到了年輕英俊男伴。
  她輕輕說:“這是阿利揚,我的男友,他是一名運動員。”
  我不出聲,長輩們怎麽講?“隻要他們開心”,我還能說什麽?
  “保重。”我說。
  “再見,家亮。”
  他倆走了之後,同學們紛紛問:“那美女是誰?”
  “很美嗎?”
  “有一股天真的妖媚之態,男人最喜歡。”
  我答:“我不是男人,我不知道。”把他們都逐走。
  晚上,赫左的電話來了,“她拒絕了我。”
  “是,她對我也那麽說。”
  他十分懊惱,“我一生失去無數珍貴之物,聖琪最叫我慘痛,我竟似年輕人般沉不住氣,鬧成今日局麵。”
  我不出聲,過一會我說:“像她那樣的女子是很多的。”
  “不,她是唯一的。”
  我既好氣又好笑,古稀之人,竟還有那麽多人與事放不下,難道真要等咽氣那一刻嗎。
  “對不起,赫左先生,幫不到你。“
  “真的一點辦法也無?“
  “赫左先生,有時愛一個人,不在乎即時回報。”
  “你有什麽意見?”
  “小琪一人在外,需要協助之處甚多,你若願意,可以暗中幫她一把。”
  他躊躇一刻,“我明白了。”
  “當然,誰是聖人呢,不過,施比受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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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忽然輕輕嗒一聲掛斷。
  我籲出一口氣。
  那年夏季我順利畢業。
  穿上方帽那日,感慨萬千,苦讀多年,出了身,並不見得特別高興。
  李叔摔傷腿,打了石膏,行動不便,不想出門,母親老來得伴,對他十分纏綿,向我致歉,她要照顧他,缺席,叫我不要介意。
  王旭老遠自北京趕來,他替我在校園拍照,“你正式成為我的夥伴了。”
  沒想到聖琪不請自來。
  她衣著其實十分普通:小小外衣,長窄牛仔褲,但是穿在她身上,出奇誘惑。
  “恭喜你,”她走過來,“這位是王先生吧。”
  我臉黑著,她身邊並沒有男伴。
  隻聽得王旭笑,“我記得你,今日你沒喝酒。”
  聖琪也笑,“這是我名片,我在暮街開了一片小店,請多指教。”
  “我替你倆拍照。”
  聖琪說:“我替你們拍才真,站近些。”
  她伸手去拉王旭。
  這時,我忍無可忍,我一掌推開聖琪,“你想怎樣,你賣什麽風情?”
  聖琪愕然,“家亮,你幹什麽?”
  她踏前,我再加力道推撞,她險些跌倒。
  王旭去扶她,我厲聲說:“李聖琪,我同你說過什麽?你若敢碰他一下,我砍你狗頭!”
  王旭發呆,瞪著我不動。
  四邊有同學圍上,“什麽事,什麽事?”
  聖琪知她不受歡迎,默默轉身離去。
  王旭在我身邊說:“well!”
  我雙眼痛紅,摘下方帽子,蹬蹬蹬朝停車場走去。
  這時,我已冷靜下來,心中後悔不已。
  王旭追上,“你妒忌?你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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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頭不語。
  “這一切都是為我?”他心花怒放,“我在你心中有如此巨大重要地位?你會為我與人打架?”
  我打開車門坐上。
  王旭緊緊跟我身邊,“家亮,時機成熟了,我已守候在你身邊長久,家亮,讓我們結婚吧。”
  我黯然伏在駕駛盤上,為什麽畢業禮上我一點也不覺得快樂,為什麽王旭求婚,我沒有狂喜?
  “家亮,我一直懷疑你是否愛我,今日才知道我實在過慮,家亮,我太高興了。”
  回到家,我脫下禮袍,打電話找聖琪。
  “對不起,聖琪,我叩頭。”
  聖琪的聲音十分陌生,“哪一位?電話接線不大好,聽不清楚。”電話隨即響起啪啪聲音,切斷。
  我再撥過去,一直沒有打通,掛線是故意的。
  畢業了,我把桌上所有書書籍紙張掃進垃圾桶。
  “膩透厭極!”我嚷。
  王旭與我到歐洲旅行,他專會別出心裁,化腐朽為神奇。
  我們黃昏到羅馬蒂伏利花園,眾遊客正在欣賞七彩燈色照耀下的噴泉,他悄悄朝暗角一指,“看,家亮”,我開頭什麽也看不到。
  然後,雙眼習慣了黑暗,我看到隱約的小小朵火光一明一滅浮遊,“螢火蟲!”我驚呼。
  這是在城市生長的我第一次看到螢火蟲,歎為觀止,我身不由己追上去,其他遊客也紛紛朝我們方向走,王旭取出一隻小瓶子,走入樹叢,不一會笑嘻嘻出來,把瓶子遞給我。
  我看到小小玻璃瓶裏有兩隻螢火蟲。
  那兩隻小小昆蟲隻像蜉蝣般活了一夜,帶給我難經驗。
  我們到賽納河乘觀光船,那一夏歐洲熱得發昏,我吃不消靠在王旭背上吃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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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年輕愛侶。”
  又有人問:“年輕好還是愛侶好?”
  “年輕好,老了猥瑣相。”
  這是真的,可愛小男孩來吻我麵頰,我會大笑接納,老男人,我會後退。
  河畔歌德式聖母院矗立,王旭說:“聖母院不在左岸或右岸,它建築在一個叫城市之島的小島上。”
  我把臉緊緊靠在他肩膀上。
  我忽然說:“我想去見一見父親。”
  “正好我要問他要你的手,我陪你,先去看餘先生,然後探你母親。”
  我適意地點點頭。
  在倫敦遇上大雨,我與他到皇家建築會去辦一些手續,忽然看到大隊警察衝進,“疏散疏散”,王旭緊緊拉住我雙手,在我身前保護,我倆緊張地從側門奔出,王旭問途人:“什麽事?”
  途人答:“疑有炸彈。”
  我們淋著雨跑回酒店,王旭說:“怕死嗎?”
  我老實答:“不去著實想它便不怕。”
  “我不怕,有什麽事我倆記抱緊緊,我隻怕失去你。”
  我很感動,被愛真好。
  接著,我們找到父親。
  他還在工作,而且非常忙碌,看到我們笑著迎出來,隻字不提為何多年沒有聯絡。
  我發覺他英語粵語都帶著濃厚的滬音,像是老一脫的人,他頭發出奇烏亮,王旭的白發比他還多,我這才發醒覺,必是勤於染發之故。
  他很高興,“今晚請到舍下吃頓便飯,屆時一屋三名建築師,哈哈哈。”
  我們約好晚上七時見。
  接著我問王旭:“你怎樣看他?”
  “老實話還是客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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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實招來。”
  “他好像不大認識你,但約莫知道那是不對的一件事,所以額外客氣,實則是希望速速了結此事。”
  我不出聲,父親十分為難,額角冒汗。
  但隻要看到他安然無恙我已經很高興。
  我們要選購禮物:名貴手袋及西裝外套,多款電子玩具與水果糖果。
  王旭笑:“禮多人不怪。”
  連工共都有紅封包。
  一按鈴聽見少婦尖聲說:“家亮這樣客氣做什麽,女婿可也一起來了?”那肯定是繼母。
  坐定之後,我發覺沙發後不止一對亮晶晶眼睛偷看我倆,電光火石間我明白餘家又添了子孫。
  原來父親已是三子之父。
  看樣子他做到八十尚未能退休,我不由得駭笑。
  繼母胖了,一臉油光,對我挑選的禮物讚不絕口,口氣,神情,比母親還老。
  我微笑,父親終於得償所願。
  我們留下吃飯,女傭做的肉又幹又硬,湯太鹹,菜甚老,我一直往弟弟們碗裏夾菜。
  小孩一直問:“可以吃蛋糕沒有”,“玩具可以拆開嗎”,吵得耳痛。
  父親在飯後問:“打算結婚了嗎?”
  我與王旭點點頭。
  “祝福你倆。”
  繼母說:“記得照顧弟弟們。”
  王旭答:“願效犬馬之勞。”
  繼母笑得眉開眼笑,與王旭談笑甚歡。
  父親看著我,忽然說:“你媽媽做得很好。”
  我笑,“光是大學學費百多萬。”
  “王旭看上去有點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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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對我極好。”
  “那我放心了,女孩子最緊得人痛愛。”
  我又笑,“本身也得可愛才是。”
  父親忽然看了看繼母,不出聲,他可是想說“未必”?
  “爸,保重。”我拍拍他肩膀。
  “有能力請照顧弟弟們。”他也叮囑這一句。
  我點點頭,與王旭告辭。
  在街上王旭問:“想做什麽?”
  “找個地方吃艇仔粥。”
  王旭舉手讚成。
  我說:“都會變化甚大,燈太閃天太亮路太窄人太多。”
  “你那麽年輕,難道懷念上世紀七十年代殖民地風情?”
  “王先生,怎看餘家?”
  “中產,十分熱鬧,孩子活潑,主婦富泰,餘先生負擔略重。”
  “為什麽要我照顧弟弟?”我不忿。
  “因為我們是姐姐姐夫。”
  “他們都沒有照顧我。”
  “你比他們年輕力壯。”
  “王先生,我最敬重你肯吃虧這一點。”
  “往夏威夷大島,我們改乘輪船可好?”
  生活一切累節由他排,我已成習慣,這是我也知道,少了王旭,我定像跛子,所以我懂得珍惜。
  船往太平洋中央駛去,天連海,海連天。
  我與王旭熱衷甲板戶外遊戲,曬得成棕人,有時在金色夕陽下索性熟睡,醒來時臉上沾滿露水。
  夜半醒來,我喚王旭看星。
  我倆緊緊依偎,“那是阿發森托裏,最接近我們世界的一顆恒星,它的光,需六年多時間才傳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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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火星,用望遠鏡可以看到維多利亞隕石。”
  到了大島,母親到碼頭迎接我們,為我們圈上蛋黃花。
  她一點也沒有變,笑起來眼角多些紋路而已。
  “我可是要做丈母娘了?”
  但是李叔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嚴重,膝頭換了鈦金屬關節,重新學步。
  在蕉林下我們喝水果酒聊天,我忽然提問:“李叔,原來聖琪不是你女兒。”
  李叔答:“不,她並非我親生,她是我前妻之女。”
  那邊王旭與母親談得起勁,他對中老年太太似乎很有一手,她們都喜歡他。
  我用一把孔明扇替李叔走趕走昆蟲。
  我繼續問:“你見到聖琪時,她有多大?”
  李叔一一道來:“約莫六七歲,很懂事,小大人一般,絕不吵鬧,根本不覺得她存在,手動腳輕,十分可愛。”
  我微笑,“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吧。”
  “美?”李叔似乎詫異,“她母親才美,她一直幹瘦。”
  我越發好奇,“你與聖琪母親,如何認識?”
  “她在快餐店任職,見到華裔留學生,食物總給大份些,我們很感激。”
  我說:“世上除出孤兒寡婦,最慘是留學生。”
  “結婚時家人統統反對,但是我們很快活,直至她患病,好日子不多。”
  到今日李叔還有點唏噓。
  可憐的聖琪,我想,根本沒過過好日子。
  我問:“聖琪的生父是誰?”
  “我隻知道他姓於,不知是否在世。”
  “你有聖琪出生文件副本嗎?”
  李叔說:“我知道你一向關心她,我去找一找。”
  我與他進書房,他啟動電腦,示意我閱讀。
  我看到聖琪零碎資料:她與生母合照,她幼兒時生日照片,以及成績表及出生證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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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父叫於紅升。
  我立刻把資料記錄在手提電話上。
  “自聖琪母親辭世之後,隻剩我與她,共處一室,十分尷尬,她離得我遠遠,從不接近,我隻得把她送出去寄宿,總算畢業,那時我幸運地認識了你母親,要把她接返,她又不願,隻說想升學,接著的事,你也知道了。”
  這時王旭自園子回來,這樣說:“夏威夷群島其實是露出海平線的火山尖頂,人們就住在那小小陸地上,你說奇不奇。”
  李叔問我:“聖琪與你一直有聯絡?”
  我點頭。
  “同她說,她隨時可以來住。”
  我答:“我代她多謝你。”
  王旭看我一眼,不出聲。@
  那天晚上,我倆借宿李家,忽然之間,整張床上下顫動,接著左右搖晃。
  王旭比我先醒,奔過來拉著我鑽進床底。
  他用身體遮住我,這樣說:“屋子如果塌下,救護人員發掘,會發覺,我保護著你。”
  我忍不住大笑,這時母親推門進來,“什麽事如此好笑,你們不怕嗎?”
  這在那時,電燈閃了一閃,熄滅。
  “喲,”母親說:“這回熱壞人,你倆回到船上去吧。”
  冷氣一熄,開始聽見昆蟲鳴叫聲,別有風味,窗一開,梔子與晚香玉的香氣也襲人而至,我與王旭坐下藤椅子裏靜心低欣賞夜色,我們不願離去。
  “心靜自然涼。”母親出去了。
  那晚又有一兩次餘震,第二天中午,電力恢複,皆大歡喜。
  母親說:“你倆該走了,王旭有生意需要經營,女兒,你要自力更生,媽媽支持你。”
  我笑,“有人撐腰,怎叫自力更生。”
  我與王旭在夏威夷正式訂婚,隻與家人吃了一頓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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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高興得落淚,“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會,她捶著胸說:“我放心了。”
  我倆回到船上,繼續航程。
  訂婚與未婚無甚分別,我們仍似老朋友,隻不過現在王旭時時會響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聲未婚妻。
  回到家,我們把公寓鄰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邊,他那邊中式家俱,楚河漢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東京,我一人在家為他準備資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誰?”我時沒聽出是誰。
  “阿利揚,我是聖琪的朋友,記得嗎?”
  啊是,那個英俊健碩的運動員。
  “真好,隻有你家電話恒久不變。”
  “有什麽事嗎,聖琪她好嗎?”
  “我到你家說話可好,現在可有空?”
  我顧忌,“你不妨在電話裏講一講,看我可做得到。”
  “我們需要五千現款。”
  我一聽心中明白,這不是聖琪有急用,這是他本人欠下賭債或是其他債項。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遠。
  “家亮,請你到十四街與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門口等你,我不進來了。”
  “半小時後見麵,記得帶錢。”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一次,告訴他隻一次,以後不可再麻煩我。
  我在地圖上找到Q酒吧,駕車前往,看到英偉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蟬翼般薄的白色長袖襯衫,一條爛卡奇褲,看到我點點頭,“你確如聖琪所說,夠義氣。”
  我啼笑皆非。
  這是他背後出現一個濃裝西裔少女,急急問:“有沒有?有沒有?”
  我看著他倆,輕輕說:“隻此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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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利揚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裏取出一隻信封遞上。
  阿利揚當麵數清款項,交給那少女,那少女落淚,忙不迭用英語及西語道謝,捧起我手親吻。
  阿利揚喝道:“還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揚說:“我也是為朋友,一個月還你,兩分利息,可以嗎?”
  我籲出一口氣,“且不急還債,那少女是誰?”
  “普通朋友。”
  “聖琪知道你有這些普通朋友嗎?”
  他回答:“聖琪是醋壇,不可讓她知道。”
  我說我明白。
  他說:“謝謝你,放大鏡心,隻此一回。”
  “聖琪好嗎?”
  “她開了一片小店,店後是工場,她現在對錢十分謹慎,說快要老了,必須貯蓄。”
  一隻粉蝶口中竟說出這樣話來,叫人震驚。
  我說:“保重。”
  他說:“後會有期。”
  我沒好氣,“別再找我!”
  他有點無奈,看著我上車離去。
  那是一個恐怖地帶,有人探頭敲我車窗,“小姐,兩百,陪你整夜,保證滿意。”
  我連忙把車駛走。
  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我很怕阿利揚再打電話給我。
  王旭自東京回來,不到一會,又往新加坡。
  他們這些人,把乘飛機時間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幫他打理業務,很快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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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個多月後的一個黃昏,我獨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門口等我。
  半透明襯衫,破爛卡奇褲,濃眉大眼的阿利揚。
  我即時止步,臉上露出驚疑之色。
  他舉起雙手,“別怕,家亮,我來還錢。”
  我覺得汗顏,尷尬地站住。
  他還我一隻信封,我打開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餘鈔票還給他。
  “啊,”他意外,“那麽,我請你吃頓晚飯,我不喜欠人情債。”
  我說:“聖琪也來的話,我願意出席。”
  “明晚,這個地址。”
  我一看,訝異,“這是什麽地方?”
  “舍下,我親自做西菜給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這男生,怪不得聖琪會同他在一起。
  “問你借錢的女子叫西西莉亞,那筆錢,用來給偷運人口的蛇頭,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謝你助她渡過難關。”
  不知怎地,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時見。”
  他瀟灑騎上一輛偉士小機車離去。
  第二天我準時到那個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稱小馬德利的舊區,他住二樓,聽到車聲自露台探出頭來招手,“這裏”,露台上種滿紫色流浪玫瑰,情調十足,我抬頭看到他的濃眉大眼。
  我問:“今晚做什麽菜?聖琪到了沒?”
  他奔下樓來,雙手繞在胸前,“沒有聖琪,這純粹是你我之間的事,況且,我告訴過你,她是醋壇,你可要上來,看的是你了。”
  我遲疑,其實,他是個陌生人,進入他家,門一關上,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犯得著冒險嗎,我輕輕說:“相信你一次。”
  他展開燦爛笑容,牙齒雪白,我跟著他上樓,在他背後,可以欣賞到他長而卷黑得油亮的頭發,很多人會想摸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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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華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揚德路,聖琪叫我阿利揚,簡單些。”
  “你是運動員?”
  “我打回力球。”
  打開木門,小公寓十分淺窄,還供著聖像,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他說:“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進露呆住,“哎呀,”原來桌子鋪上白台布,點燃蠟燭,以及一個用的銀餐具。
  他為我開啟冰鎮的紅酒,斟半滿,“試一試這瓶梅洛。”
  我意外問:“你不與我共餐?”
  “今晚,為著感恩,我侍候你進餐。”
  他為我拉開椅子,讓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來。”
  我轉過頭問:“是什麽?”
  “給你驚喜。”他笑笑。
  “紅酒是配紅肉吧。”
  我抬起頭,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黃昏,華燈初上,景觀甚佳,真沒想到阿利揚這樣會生活。
  他在小廚房又切又做,沒多久捧著一隻白色碟子出來,我一看,竟是韃靼牛排,現代人已少吃紅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還有一隻生蛋黃,茹毛飲血,我笑說:“這會吃死人。”
  “你試一試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點放入口中,“嗯。”我說:“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為我斟茶遞水。
  我讚不絕口,“何處得來絕技?”
  “家母開餐館,我自幼學得。”
  他鑽進廚房做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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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完香膩滑的生肉,他捧著極薄的班戟,我怔住,蘇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鍋添上一點拔蘭地,用打火機點燃,鍋中冒出藍色火焰。
  我沒聲價道謝,“難忘這一餐。”
  我幾乎連舌頭吞下肚子,完了雙手取起碟子,舔淨汁液。
  阿利揚大笑,“你同聖琪說的一般可愛。”
  “聖琪為什麽不來。”
  “她不明白男人與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這是我吃過最好一頓,有什麽餘興?”
  阿利揚蹲到我麵前,“你會跳舞嗎?”
  我搖頭,“連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飽。”
  我忽然說:“教我阿根廷探戈。”
  “為什麽?”他意外。
  “因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揚點頭,“好選擇,不過,現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說:下次等錢用再找我,兩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發著濃鬱香氣,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誘人。
  女子一過了廿一歲很快褪色,一般樂觀的想法是,隻要能幹,四十之後還有生命,實際上大不同,倘若有學識智慧,中年還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輕輕問花:是不是,現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語。
  “可要坐我的偉士牌兜風?”
  我在極大銀盤似月亮下拒絕:“我要回去了。”
  阿利揚吻我的手,“再見。”
  我上車,往家裏駛去,兩次駛錯路,終於開戶口極少用的導航指示,電腦女聲嚴肅地告訴我:“用勝利路往前直駛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轉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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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到家。
  躺在床上,我深深呼吸,什麽叫誘惑?剛才一幕便是,難怪許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腳踏下去,實在是因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溫柔太少。
  要費多大的勁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機車!自此我對熱情過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愛上阿昨揚?不不,當然不,隻是貪戀被異性寵愛感覺。
  我終於入睡。
  接著兩日,鼻端都似聞到浪浪玫瑰的濃香。
  一個女子,一生人總得坐一次偉士牌機車,頭上縛一塊絲巾,嘟嘟嘟兜風,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後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來,我會叫他陪我。
  可是,話還未出口,已經遲疑,他不是小機車司機,他不是任何車司機。
  他已是那種手持文件袋衝進車廂由司機接載前往機場的中年人。
  接著,王旭又往紐約,他打算搬寫字樓,今日,工程最簡單,不過是移一移電腦終端機。
  星期六一早,我剛起床,正在收拾衣物洗滌,門鈴響起,我不是不小心,大聲問:“誰?”
  “是聖琪。”
  聖琪,我心裏一陣喜悅。
  一張望,果然是她,我才打開門,她雙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蹌後退,她接著撲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亂冒,眼前一黑,眼淚鼻汰噴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騎到我身上繼續打,我覺得生命有危險,奮力推開她,奔到廚房,搶過一把鋒利肉刀。
  我大吼:“你給我站住!”
  我鼻子噴血,連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鍾多些,她已經把我打得遍體鱗傷。
  我用刀指著她,“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做錯什麽,一上門就毆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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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好不到哪裏去,從眉心到嘴巴,被我抓起幾條血痕,腫了起來,看上去血淋淋好不可怕。
  我腳一軟,坐到地上。
  聖琪想走近,我叫:“別過來!”
  她在不遠處蹲下,“你與阿利揚吃飯?”
  “隻是為一餐飯?”我叫之冤,“他問我借錢,還我利息,我不收,他改請客,他告訴我你也在,去到,你缺席,隻是一頓飯,我吃完就走了。”
  她靜靜聆聽,用冰桶浸濕毛巾,示意我敷眼,我一照鏡子,沒聲價叫苦,原來眼窩青紫,眼白充血,像隻皮蛋。
  我轉頭大叫:“你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報警。”
  她罵我:“你這隻笨雞,阿利揚已與我分手。”
  “就為著這一餐飯?”
  “不!半年前我與他分手,他設局引你上鉤,你至今還未發覺?”
  我不出聲,輕輕用毛巾拭臉。
  聖琪也抹幹淨血汙,找藥膏敷上。
  她把歪倒的家俱扶正。
  她說下去:“西西夏莉亞告訴我,他付她一百元,叫她做一場戲。”
  “什麽戲?”我問:“那個西西莉亞欠蛇頭錢。”
  “對,他問你借五千,很快還清,還加利息。”
  “說得不錯。”
  “他煮給你吃,載你兜風,教你跳舞,可是這樣?”
  我的太陽穴突然劇痛,雙眼睜不開來。
  聖琪說下去:“然後,問你借一萬,但,很快又歸還--”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
  “利息更豐富,於是,你倆更加親昵(此處有一字打不出,是:日+匿,暫用昵字代替),第三次要五萬,你躊躇,但是終於慷慨應允,這時,大半年過去了,你倆關係已經十分緊密,果然,他沒有令你失望,他居然也全數歸還。”
  我聽得混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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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他要二十萬急用,一個投資好機會,三個月可獲利一倍,你信任他,一半是因為利息太過豐富,你心起貪念,於是,你把款項拔到他戶口,接著,他消失了。”
  我吞下一口涎沫,雙眼瞪得銅鈴大。
  這時聖琪的聲音變得十分輕柔,“我把你打醒沒有?這是江湖上騙子最常見伎倆,叫做引人放彀。”
  我臉色煞白,“你怎麽知道?”
  “因為,”她的聲音更加輕俏,“他用最後一次借了我二十萬,人世間隨即失去影蹤,我再也見不到他,經過數月時間,終於自西西莉亞口中,知道他重施故伎,找到你這隻綿羊。”
  我羞愧著垂頭,雙手簌簌抖。
  “他煮什麽給你吃,可是韃靼牛排與蘇瑟班戟?唉,味道可是一流?”
  我緩緩自地上爬起。
  聖琪說:“我們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
  聖琪說:“對不起,家亮。”
  我背脊被汗濕透,“是我不好。”
  我們到診所,醫生驚問:“發生什麽事,可要報警?”
  “我們自樓梯摔下,沒大礙。”
  “兩人一起?”
  “是,我倆節食過度,頭暈腳軟。”
  “這處需要蝴蝶膠布,險些要縫針,你,要用膠水粘合刮痕,這是什麽所傷?像貓爪。”
  醫生教誨我們飲食要合符營養,然後放我們離去。
  聖琪拉著我的手,“好嗎?”
  我出不了聲。
  “王旭是個好人,你碰到他十分幸運,凡事都有犧牲,你別貪玩,你不懂得玩,也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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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臉帶脖子漲得通紅。
  她說:“至於我,我有自知之明,性格控製命運,我濫玩,但快活似神仙。”
  “聽講你也在貯錢。”
  “誰說的鬼話。”
  “聖琪,或許,你找到家人,心神會安定下來。”
  “家人。”她淒涼地看我一眼,“我唯一的家人是你。”
  她說得真,我隻有對她才會說出心底願望,她對我也是。
  我連見到母親,臉上肌肉都迅速扯緊,擠出笑容,不敢添亂,作為一個單身母親,血肉之軀,她已經做得夠多夠好,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負擔。
  這是聖琪說:“你看我倆,宛如丐婦。”
  我勉強說:“不,你永遠是美女。”
  她唏噓,把手是電話上照片給我看,她穿低胸小束腰上衣,伏在露台上,臉寵四側都是玫瑰花,那正是阿利揚的住宅。
  “不知怎地,我老是重看這批照片,很漂亮可是,自知以後很難拍到這樣明媚笑臉。”
  我輕輕說:“振作一點。”
  “我想念與他日夜糾纏的日子,倦了睡,醒了吃,厭了玩,無憂無慮。”
  “那麽,忘記那筆款項,叫他回來。”
  可是聖琪搖搖頭,“他已有別的目標。”
  “那麽,你也找別的阿方素,彼埃杜魯。”
  “我太累了,家亮,我很心澀。”
  我帶她回家,給她一碗雞湯。
  聖琪說:“你總把雞腿留給我。”
  “你是客人。”
  “你與你母親都善待我。”
  “還有李叔,他是正經人。”
  聖琪答:“一個人一口氣可以數出三個好人已不容易。”
  我用熟雞蛋敷眼,“這土法到底可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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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家亮,我沒想到我出手如此狠毒,由此可知我心中一直妒恨你,家亮,比起我,你什麽都有。”
  我微笑,“老實話真可怕。”
  “王旭怎麽不在?”
  “他忙工作,他又說他又老又醜,若果沒有事業撐住,沒人會看他一眼。”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刺。”
  我說:“聖琪,你本姓於。”
  “於,於聖琪。”
  “聖琪,世上有許多領養兒都可以健康成長。”
  她笑了,“家亮,我像不像哥賦派女性小說中主角?漂亮悲慘,命運不濟,可是似有特殊魔力,能夠克服種種困難,終於幸福收場…”
  “聖琪,我覺得你應當尋找生父。”
  “不必了,”她搖頭,“家亮,你也不要多此一舉。”
  第二天早上,她向我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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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一隻信封塞到她手中,她說:“別擔心,我有零用。”
  “聽說你開了一片小店。”
  她看到我脖子,“你還戴著我的雙翼標誌。”
  “你背上妖冶紋身依舊在?”
  她忽然舉手剝掉上衣,轉過身子。
  那紫藍色巨型雙翼在乳白肌膚上鮮豔奪目,任何人都會想伸手輕輕撫摸。
  她穿回上衣,“再見,家亮。”
  我與她緊緊擁抱。
  很難想像她進門時我倆曾經血拚。
  聖琪在我枯燥平凡的生活裏添增刺激顏色。
  我沒想到阿利揚還會再找我。
  他在電話中輕輕說:“還沒教會你跳阿根廷探戈。”
  我並不生氣,我若不貪心,他就騙不倒我。
  “有什麽事嗎?”
  他並不知道聖琪已經拆穿他。
  我問:“聖琪好嗎?”
  “我與聖琪已經分手,現在我是自由身了。”
  他幾時試過不自由呢,沒有良知的靈魂永遠自在。
  “家亮,我找你有事:我一個親戚有病要到加州醫治,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周轉一下,兩萬美金。”
  我輕輕問:“不是說,隻借一回嗎?”
  他笑,“我願付利息。”
  我歎口氣,“隻此一回,我們說好的,再見,阿利揚。”
  “家亮,那麽,不借好了--”
  我已經掛上電話。
  不見得兩姐妹都得上同一浪蕩子的當。
  多謝聖琪一拳打醒了我。
  王旭回來了,不知怎地,比起往日,他更加疲倦。
  我說:“你身上有飛機艙空氣清新劑氣味,不如淋浴。”
  他已經倒在床上熟睡,我替他剝下皮鞋襪子。
  王旭呼嚕打鼾,口氣重濁,我替他衝了一杯果子鹽放床頭。
  中年了。
  他同我說年近五十,身體會發生奇異變化,皮膚漸欠彈性,心緒極難集中,隻得清晨三兩小時真正可以做事。
  對他,世上最窩心之事,不是未婚妻送上香吻,而是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二十小時。
  我在書房工作台,他睡到下午才起床,“肚子餓,煎兩隻荷包蛋給我。”
  我連忙說:“你先漱口。”
  “不,我還想睡。”
  我見他如此邋遢,不禁駭笑。
  他三扒兩拔用麵包蘸蛋黃吃,狂喝一杯黑咖啡,混身酸臭,又躺回床上。
  我連忙回到自己那一半蝸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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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數年來我倆距離越來越遠,我坐在安樂椅上想,似乎已無必要結婚。
  這話不好說,可是總得趁早說。
  第二天由他過來把我叫醒:“家亮,幫我剪發。”
  我答:“王先生,不如我陪你出去剪,款式整齊些。”
  “不,我不耐煩外頭人雙手。”
  “王先生,你越來越怪。”
  他卻說:“家亮,我決定退休。”
  “喲,這是好消息。”
  “公司交給你,我做太上皇。”
  “不,”我邊用電剪邊說:“我才不做承繼人,你退,我也退。”
  “我在南鹹頓找到一幢重建十八世紀大房子,你會喜歡,看。”
  他讓我看照片。
  我靜靜翻閱,打個冷顫。
  房子總麵積約七八千平方尺,對那時的人來說,還不算最大,可是從屋子一頭走到另外一頭,足足五分鍾,如果兩個人住進去,一整天可以不碰麵。
  太寂寞了。
  “你不喜歡?”他問:“喲,小心我耳朵。”
  “對不起。”我收起剪刀,“地方太大了。”
  “可以多養幾個孩子。”
  我微笑,我怎麽沒想到。
  “家亮,別浪費時間,要不,做事業,否則,做母親。”
  “你忙著教訓我,累不累?”
  我幫他抖清身上碎發,他總算跑去淋浴。
  然後,我們到一間上海館子吃午飯,他一邊讀當天日報,對,他不再看我。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待遇同從前是不能比了,但,我知道他仍然愛我。
  他忽然放下報紙說:“家亮,要是你喜歡,我們也搬到夏威夷大島去。”
  我看著店外一輛偉士牌機車駛過,後座女乘客把臉貼緊司機背脊,頭上絲巾飛揚,噗噗噗往前邊彎角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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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目光轉回,才發覺王旭看著我,“什麽叫你想得出神?”
  我垂頭答:“有種小小用電的機車十分可愛,又夠環保。”
  “小亮,你長大了,你有事瞞我。”
  “我肚皮全透明,沒有事你的法眼看不到。”
  “你在想什麽?”
  “我不去大島,我也不去南鹹頓。”
  “你喜歡何處,全世界,任你選擇。”
  我低聲說:“達爾文在廿二歲那年,登上獵犬號,自倫敦出發,南下探險,搜索生物進化資料,他去到加拉佩哥斯群島,又往馬達加斯加,再到極南的火地島,結果他發覺,島上動植物與大陸上完全不同,因島上獨有環境影響了生態進化,他把這理論叫做適應環境以便生存。”
  王旭耐心聽我說完。
  “我自幼孤獨,有時淒苦,我心也像一座孤島,思想與人家有異。”
  王旭說:“你是馬達加斯加。”
  “或是澳洲,你見過鴨嘴獸嗎,王先生,全世界都沒有的怪獸,我幼時有一隻鴨嘴獸毛毛玩具,自國家地理雜誌訂購,愛不釋手。”
  王旭說:“王太太,我就是喜歡你獨特之處。”
  “王先生,既然你已叫我王太太,我們不忙結婚。”
  他吻我的手,“王太太,一切聽從你那小顆鴨嘴獸之心。”
  我感激流涕,我隻想爭取多些時間看清這世界及自己的意欲。
  他說:“那麽,我請人裝修南鹹頓那間屋子。”
  我啼笑皆非,“不不,我不要那種丁是丁,卯是卯,客人進門先坐到偏廳稍候,然後到圖書室詳談那種房子。”
  “你要什麽?快給指示。”
  “一個庭園,棘杜鵑與流浪玫瑰攀滿牆,雙木門一推開,一條長廊,直看往碧藍色海裏去,海鷗與白鴿在露台爭食…”達爾文的世界,“植物上爬著各種昆蟲。”
  王旭看我一眼,“我會叫設計師配合你口吻,做得現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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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歎口氣,他當然不耐煩聽我細說,我們已經是非正式王先生與王太太了。
  “過兩天我們過去看看那房子。”
  第二天聖琪找我:“小亮,來我店參觀。”
  “把地址告訴我,我三十分鍾後到。”
  “我來接你。”
  “兩姐妹,這些禮數可全省下。”
  我買了水果鮮花到她店裏,小小門麵,用玻璃及鏡子小磚瓦做裝飾,店裏用藕色絲絨桌椅,櫃枱隻擺放數十件樣品,做得比從前更加精致。
  聖琪有客,她抬頭朝我招呼,示意我坐下。
  那對客人是年輕男女,女客的頭一直擱在男伴肩上,長卷發異常嫵媚,從身後看就知道是個美女。
  他們已經挑了好幾件首飾,可是聖琪告訴他們:“這一件需訂做,嗯,要個多月呢。”
  忽然那女子轉過頭來,看著我輕輕一指。
  我一低頭,看到我脖子上的雙翼項鏈。
  聖琪立刻趨近低語:“可否摘下?顧客至上。”
  我代她高興還來不及,立刻除下,雙手奉上。
  那女客愛不釋手,說了幾句話。
  我知道她想我轉讓,我老遠向聖琪點頭。
  我低頭翻閱店內目錄。
  忽然有人走近,“這位小姐--”
  我抬頭,嗬,他就是那個千依百順的男朋友,我會心微笑。
  他說下去:“謝謝你割愛。”
  我連忙答:“不客氣。”
  他付了賬,被女伴拉著出門。
  聖琪也向我道謝:“不好意思。”
  “哪裏的話,現在,我看中什麽,就可以取走,可是這樣?”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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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籲出一口氣,“那嬌縱女看也不看我們。”
  “有人愛的女人,都是小世界裏的皇後。”
  她斟出咖啡給我,“你看,小亮,我安頓下來了。”
  “他們似欣賞你的作品。”
  “他們即將結婚,想選擇特別一點的禮物給伴娘伴郎,伴郎們說要我的作品。”
  “我代你高興。”
  “你喜歡哪一件?我補還給你。”
  “我喜歡達利用藍寶及碎鑽鑲的眼睛。”
  “太怪異了。”
  “聖琪,不會比骷髏骨更怪吧。”
  “我送你一顆紅心。”
  “我不要,那多俗。”
  她給我一條項鏈,可不是一顆琺瑯製瘀紅色心,當中一條細碎斜裂紋,我低呼:“破碎的心。”
  “我還有滴血的心,你要哪一顆?”
  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不,我的心很堅強很好,謝謝你。”
  我在櫃枱瀏覽一會,“就這一條項鏈吧。”
  墜子是鐵絲網上小小一個扣刺。
  “你心中有條刺。”
  我瞪聖琪一眼,“不要了。”
  她與我擁抱一下,這時,又有客人進門。
  我說:“改天見。”
  她把一隻耳環交我手中,我一看,一枚釘子,隻一隻,我順手戴上。
  那個搖擺歌手模樣的男客走近細看,“太漂亮了,可否讓我?”
  我隻得再次除下,空手離去。
  天下毛毛雨,我在對街小檔買了一隻熱狗吃,什麽再鹹頓大廈,如此自由自在到老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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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回家,我睡得很好,知道聖琪生活妥當,是我至大安慰。
  過些日子我與王旭去看那所房子,真奇怪,卻一見鍾情,原來原先它不是一幢住宅,它是一座驛站,對,讓馬車停下給馬匹及旅客休息進食的地方。
  我問:“空地麵積有多大?”
  王先生回答:“七英畝,十分寬敞幽靜,將來土地用途更改的話,你會賺大錢。”
  我說:“溫哥華有一座對牢湖泊的葡萄園,也佔地七英畝。”
  “我不是酒農,你呢?”
  我不出聲,屋子隻剩一座殻子,一切設施需要全部修複。
  本來,媽媽最能幹做這個,可是,她的品味多少過份女性化。
  “我請了一位設計師,你可與她談談,咦,他來了。”
  我看到一輛路華車飛馳而來,停在石子路上,一個年輕人下車。
  王旭迎上去,“鄧誌一你好,這是餘家亮,屋子歸她所有,你與她溝通便行。”
  那年輕人抬起頭來,我一怔。
  他便是先前在聖琪店中偶遇那個千依百順的男伴。
  我笑出來,“幸會。”
  他忽然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像是放下什麽事似,他說:“設計圖都帶來了。”
  這時王旭去聽了一個電話,他說:“家亮,我有事回酒店,車子留你用。”
  我隻得點點頭,“不過,你叫司機送你,我可乘取先生車。”
  王旭揮手匆匆忙忙離去。
  “餘小姐,這邊。”
  我輕輕說:“叫我家亮便可。”
  他找到一張木搭的臨時工具桌,把圖樣與手提電腦放上,問:“告訴我,你喜歡什麽設計。”
  我正在想,他到路華車去取來一隻暖壺,為我斟出一杯牛奶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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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邊喝邊說:“木地板,經滾跌處理裂紋大理石,白色牆壁,隱蔽天花板,如果用燈,請替我找天然晶石吊燈,家俱需簡單舒適,兩個人住,兩張椅子即夠。”
  “客人呢?”他微笑。
  我說:“我已經講完,你請自由發揮。”
  “我猜想牆上也不必掛畫?”
  我答:“如果有蒙納的荷花池,誰會介意,否則,就留白好了。”
  他說:“你喜歡空間,我明白了。”
  我點點頭。
  “不怕寂寞?”
  “我自幼學會自處。”
  “悠然自處是一種藝術,有何秘決?”
  “時時孤獨,便自然學會。”
  他感慨,“很少有你這樣寬容的年輕女子,涵養有時隨年紀增長,有時不。”
  “你太誇獎了。”
  “我知道有些太太可以對丈夫外遇不問不聞,你將來,可能是那種大方的妻子。”
  我忽然大笑,“是,我會一聲不響辦妥離婚。”
  鄧誌一道歉:“對不起,我太放肆了。”
  “你的未婚妻似乎還得嚴加管教呢。”
  他不作聲,過了一會,他說:“我已解除婚約。”
  什麽?伴郎伴娘都已選妥,可見貼子已經發出,到了這個地步才悔婚,多麽尷尬!
  “現在,她兄弟要追斬我。”
  我輕輕說:“這是最低限度需要付出的代價,”我停一停,忍不住好奇,“發生什麽事?”
  “性格上有不可諒解的分歧。”
  “怎麽會到最後階段才發覺?”
  “臨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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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貼怎麽辦?”
  “我會派人一張一張收回。”
  “一共多少張?”
  “不很多,百多人。”
  “以後,那位刁蠻小姐可能做人。”
  “我對她不起。”
  “對於這種奇恥大辱,她如何應付?”
  “她回亞洲探親,可能一年半載不回來。”
  我想她會盡快同另外一個條件優秀的男人結婚,平息話柄。
  咖啡涼了。
  “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我尚未回應,王旭的電話找我:“家亮,你自己吃飯吧,我被一班日本人纏住。”
  鄧誌一問:“到舍下便飯可好?”
  我意外,“你會烹飪?”
  “現代男子,非得會煮幾個菜,才討得異性歡喜。”
  我哈哈笑,“別說得那麽可憐,我也會入廚。”
  他用車把我載到附近大學區,指一指公寓:“三樓。”
  公寓用舊貨倉改建,保存原有木梁、紅磚,進門有個天井,巨型瓦盆裏種著高達七八尺的仙人掌。
  此外,玄關還擱著一輛摩托車與爬山腳踏車。
  沒有家具,隻有工作台與一張椅子。
  “你睡什麽地方?”我詫異。
  “睡袋。”他指一指角落。
  “坐呢?”我忍不住笑。
  地板角落有一張大沙發對牢大電視及音響設備。
  我嗬哈大笑,王旭找對了設計師。
  不過他的廚房設備齊全,竟擁有三十多種香料,我自告奮勇,“我做芙蓉蛋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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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就是奄列?”
  我在冰箱找到海鮮材料,取過大蝦切段加火腿粒和些許芹菜、若幹蔥花,加蛋炒了起來。
  我故意把蛋皮煎焦,又加上幾滴老抽醬油,香氣撲鼻。
  我說:“可以送飯或淨吃。”
  填飽肚子,容易說話。
  他捧著一隻青花大碗吃得碗腳朝天,見我在衝普洱茶,又連聲叫好。
  “你怎麽知道該喝這個茶?”
  “你廚房貨色齊全。”
  他前未婚妻應當十分滿意才是,但是,那刁蠻女可能長期節食,隻靠梳打水與梳打餅幹維生。
  他沒有再提他的前頭人,這是優點,丟下她,已經十惡不赦,再振振有詞訴說她不是,就當淩遲處死。
  我們談一會設計細節,我始終沒告訴他我是半個行家。
  隨後,王旭電話到了,“我把日本人交給旅行社代表,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古哈斯博物館。”
  “廿分鍾後我到門口接你。”
  鄧誌一看牢我,“我差些忘記你是別人的未婚妻。”
  “是,我與王先生相識已近十年。”
  “那你莫非八歲就認識他。”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鄧先生。”
  “就如此?”他失望。
  我也有點惆悵,可是,再踏進社交圈是要付出代價的。
  連粉蝶聖琪也漸漸動了歸家念頭,可見歡場風險有多大。
  我與他道別,朝對麵轉角的古哈斯博物館走去。
  在門口站一會,王旭就到了。
  “你心情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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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握住他的手,“我們結婚吧。”
  “嘩,又轉變心意。”
  “婚後,每天晚上說句‘親愛的早點睡’便是一日,多麽逍遙。”
  王旭笑出來。
  “約會甚苦,老中青三代女子都渴望被異性追求,實則苦多樂少:他明天會不會來,他的愛還在不在?主動還是被動?他忽然冷淡又該怎麽辦…整個世界的動力被荒廢。”
  “可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樂,我愛上我之際你還不知道,你把我當老師,同我說,有人害你落淚,我 心中酸甜苦都有,對,那人呢?”
  我反問:“誰?什麽人?”
  王旭說:“大概要等六十歲才會再度想起他姓甚名誰。”
  我沉默下來。
  “與設計師談得怎樣?他是我老友之子,朋友都早婚早結果子,子女們均已出身,誌一是個藝術家,工作不很專一,但光芒四射,不易找到他呢。”
  我點點頭,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回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頭還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好,如果你悶,馬上與我會合。”
  “不是說好要退休嗎。”
  “公司已停止接收新合約,並且準備轉讓股份,其中百分之十五打算贈予老夥計。”
  我靜靜聆聽。
  “有人做到八十也不累,我卻後勁不繼,不算好漢。”
  我微微笑,“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
  他伸後輕輕撫摸我麵孔,“我決定做家庭男,背一個抱一個在廚房煮飯。”
  他與司機攜簡單行李離去。
  這個半生勞碌的人終於想退下來,我代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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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仔細做手頭工作,軟件用熟了真方便,不像母親那一代,圖則參考書攤滿一屋,到政府部門找資料得派一名助手整日輪候,現在工作可真事半功倍,還空出時間聽音樂讀新聞。
  可是有人真不願讓我閑著,有人生事。
  鄧誌一他追上來。
  我覺得奇怪,為什麽追緊穿著保守衣裳老土的我?
  我打開門,“我是別人的未婚妻。”
  他笑,“你別誤會,我順道路過找朋友聊天。”
  “你打算聊什麽話題?”
  “請來看裝修進度。”
  啊,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原來是為著公事。
  “我在一個拆除的公眾碼頭搬走許多舊木材,打算如此這般運用。”
  我低頭看圖樣,隻見他在一條梁木底裝上四隻巨型橡皮輪子,它便成為一條四人可坐的長板凳,我笑起來。
  正在開心,忽然發覺他在我身後幫我結上一條項鏈,我用手按住。
  “這是什麽?”我不想接受禮物。
  一看,原來是聖琪從我手上取回轉售給他前未婚妻的雙翼銀項鏈。
  “咦,”我詫異。
  “物歸原主。”
  “我自然高興,可是,你怎麽討回?”
  “婚禮取消,禮物統充退回。”
  我失而複得,份外珍惜,“謝謝你。”
  “我明明鍾愛這件飾物,當日為何割愛?”
  “聖琪不想得罪顧客。”
  “君子成人之美。”
  “說得我太好了。”
  他看著我,“很配你;你即將振翅欲飛。”
  “是,飛進育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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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你與王先生感情很好。”
  “我們是老夫老妻,一舉手,一投足,已知道對方想些什麽。”
  “是一種慣性的舒適,沒有意外,沒有驚喜。”
  我看著他,“請勿輕視細水長流寶貴感情。”
  “當然不。”
  我說:“你懂什麽,你隻會--”我住口。
  “你呢,你難道沒有一絲躊躇?”
  我正覺尷尬,聽見門鈴響起。
  我有第六感忽然覺得寒毛直豎。
  這會是誰?
  我才站起來,誌一已經代我去開門。
  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隻見大門蓬一聲被人踢開,那人閃進屋內,一雙血紅眼睛瞪著我倆。
  我退到牆角,大聲吆喝:“誰?”
  電光石火間我認出了她,她已從明媚女變為瘋婦。
  那個刁蠻未婚妻,是她找上門來!
  這時的她頭發打結,臉容幹枯,雙眼布滿紅絲,她穿著黑袍黑褲,揮舞手足,最可怕的是,她一手握著一管槍。
  我內心叫苦。
  她咬牙切齒,口角噴著白沫,“鄧誌一,你站出來!”
  誌一緩緩走近,他還算鎮定,“茱莉,你怎麽找到這裏來?”
  我這時才知道她名叫茱莉。
  “是,”她說:“我知道你在這裏,鄧誌一,我倆是大學同學,認識了六七年,已訂下婚期,你一眼看見這女子,就被她勾了走,你對不起我。”
  我靠著牆,忽然覺得諷刺可笑,我不也對鄧劍華說過同樣的話,痛恨他見異思遷?
  “鄧誌一,法律放縱你這種壞人,我隻好親自動手。”
  鄧誌一緩緩走近,“你放下槍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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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動,反正我以後再也抬不起頭做人,我整天整夜聽見背後有人對我發出吱吱訕笑聲,我睡不著吃不下,我--”她眼淚汩汩流下。
  我不出聲,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鄧誌一哀求,“茱莉,未來還有很長一段日子,請為自己設想。”
  “不用多想了,”她指著我頸上銀項鏈,“那是什麽?”
  茱莉忽然微笑,我知道不妙,她如果一直哭泣,我倆還有得救,此刻,她神智分明已經不清。
  她舉起手槍瞄準我,隻聽得輕輕啪一聲,我左肩已經中槍,血自深洞冒出。
  說時遲那時快,鄧誌一連忙撲到我身前保護我。
  他把我拉跌在地,伏在我身上。
  我又聽到啪啪兩聲,卻不覺疼痛。
  鄧誌一輕輕說:“家亮,真對不起。”
  我掙紮看向門口,隻見茱莉也倒地,一臉是血,我慘叫一聲,奮力抓住手提電話報警。
  一隊警察迅速撲至。
  隻有我一人神智清醒,誌一與茱莉躺在血泊中昏迷。
  我連聲叫苦:千萬別死,拜托別死。
  警察報告:“三點八口徑藍星手槍,共發五彈,男子腹部中兩槍,甲女左臂一槍,均無生命危險。”
  “凶手呢?”
  “凶手乙女瞄不準自身太陽穴,隻屬擦傷,震栗之餘昏闕。”
  我坐在一角喘氣。
  “三角之戀爭風傷人?”
  我不出聲。
  “小姐,即使無生命危險,也可能造成終身殘疾,醫院病床擁擠不堪,你們卻還要添亂。”
  一輛救傷車載他倆,另一輛載我。
  鄰居統統出來觀望,我無地自容,羞愧至死,頭垂到胸前,但我一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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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為我在醫院錄口供。
  我說:“不是你們想像那樣:隻是玩槍失火。”
  “餘小姐,你不起訴,警方亦有保護市民責任。”
  “我的左臂--”
  “哼,即使是擦傷,你也不見一大片皮肉血管及神經,留下疤痕不說,肌肉運作許成問題。”
  “為什麽不痛?”
  “以後每當陰天發風,你會痛個瘋,那女子為何開槍?”
  “玩槍走火,以後再也不敢了。”
  另一個警察走進來,“男方也講同樣的話。”
  “疑凶呢?”
  “她似啞巴般不出聲,已召心理醫生。”
  “這三人可有家長?”
  “他們早已成年。”
  “看上去都像十多歲。”
  “他們現在似乎已互相諒解。”
  諒解?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我隻通知聖琪一人。
  聖琪一走近病房便倒抽一口冷氣。
  她坐到我身邊,讓我靠住她肩膀,抱住我的頭,“發生什麽事?”
  我不出聲。
  實在太過羞愧,難以啟齒。
  “把我當心理醫生,慢慢說。”
  我抱著她的腰,“我沒有生命危險。”
  “王旭在哪裏?”
  “千萬別告訴王旭。”
  聖琪何等聰敏,她立刻說:“是因為有別的男人。”
  我緩緩把事情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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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變色,“就是我店裏遇見那個刁蠻女?真看不出來,原來事情因我而起。”
  “不,聖琪,他是我的設計師。”
  “我以為我才是魔女,家亮,你真瞎了眼,我遭遇雖奇,卻不致有人對我動刀動槍,我服了你。”
  我不寒而栗。
  “醫生說你地複元,你別擔心,有我陪你。”
  我問:“她從何處得到武器?”
  “你有四十五美元嗎,隻需到船街站十分鍾,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要假證件,則往艦街,藥物,在小艇路。”
  “你都知道。”
  “她一定很愛他”聖琪說:“我,我還是愛自己多一點。”
  是嗎,可是她口口聲聲說因為無法抬起頭做人…我歎氣,這時還說什麽我是人非,要不循法律起訴,要不噤聲。
  聖琪說:“那樣大情大聖,我自愧不如。”
  我們不停唏噓。
  這是醫生進來,“餘小姐,鄧先生想見你。”
  我搖頭又擺手,“我以後都不想再見這個人。”
  醫生點點頭,“警方問你可有話想說?”
  “我的好朋友在這裏,我隻想出院。”
  護士說:“你出院後得每天回來複診。”
  “沒問題。”
  “那你隨時可以離去。”
  心理醫生放下名片,他姓阮。
  聖琪忽然問:“另外一名女傷者呢?”
  “她已轉往精神科。”
  聖琪又問:“她的家人--”
  “奇怪,你們都沒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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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苦笑,“均沒好好做人,親友都離得遠遠。”
  醫生拍拍我腿部,“以後揚名立萬,他們又會回心轉意。”
  聖琪頭一個笑出來。
  那年輕醫生留意聖琪音容,似不願離去,直至他的傳呼機響起。
  他說:“他著迷了。”
  聖琪說:“我們出院吧,你暫時到我家住。”
  “你家裝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當心我掌你嘴。”
  結果聖琪搬到我家陪我。
  開門進屋,聖琪說:“這就是血案現場,這間小公寓,不知曆劫多少奇事,假如牆會說話,它的故事一定動聽。”
  地上卻沒有血跡,家俱全放在原處,一室消毒藥水味。
  我好生感激,“聖琪,你派人來收拾過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團糟。”
  “鑒證科人員昨日才把現場歸還,我找清潔公司,他們說,蒼蠅已聞血而至,再不處理,更生蛆蟲。”
  我打冷顫。
  “家亮,真不知我與你,誰比誰更勇敢。”
  她接動電話錄音,王旭聲音傳來:“家亮,好幾天找不到你,人在何處?這樣野,誰敢娶你?”
  我沒好氣,“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還怪我。”
  這時王旭聲音又傳來:“家亮,家亮。”
  我取起電話,忍不住落淚,“你在哪裏?”
  “哎呀,惡人先告狀。”
  “你什麽時候回來?”
  “有點急事,延遲三日可批準?”
  “不批,我等你回來注冊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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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
  “聽到沒有?”
  “有一件事…鄧誌一忽然向我辭工,你們倆為裝修鬧意見?他不幹了。”
  我輕輕說:“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沒有時間。”
  “我自有計劃。”
  “三天後我就退休,我倆親自動手好了。”
  我向他道別。
  聖琪撫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歎不如。”
  我說:“所以要結婚呀。”
  “經過此劫,你一切順利了?”
  回到醫院複診,傷口結過縫合,像一隻眼睛。
  “餘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療,如嫌傷口顯突,可做矯形。”
  醫生叫我做幾個姿勢,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後,也不能撐腰,功能隻剩下一半左右。
  “這需要一寸一寸練回。”
  我緩緩穿回衣服,病去如抽絲,起碼要一年半載。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問:“她今日沒陪你?”
  我沒有回答,抬起頭看住他。
  他說:“我叫阮軒,駐院外科醫生,獨身,從沒結過或訂過婚,亦無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個美麗女伴。”
  我笑,“非要那樣美貌嗎?”
  阮醫生一本正經說:“差一分亦不可,況且,餘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這是很難得的優點。
  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說我想約會她。”
  “你是外科醫生,你沒有私人時間,不能隨傳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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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會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訝異,“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倆處變不驚,決非嬌縱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給她,對了,鄧誌一如何?”
  “他已出其不意院,聽說回亞洲療傷去了,他始終沒見到你?”
  我搖搖頭,“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還休。
  “這麽久?她有否開口說話?”
  “她隻有一個動作,把手指屈成開槍那樣,瞄準了護理人員,然後,嘴裏輕輕說‘啪”!”
  我身上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院方終於尋到她親人,他們來看過她。”
  “有痊愈希望嗎?”
  阮醫生說:“她的主診醫生很有信心。”
  我籲出一口氣,“為什麽她會有如此激烈反應?”
  “因人而異,說不定你的創傷一般深,隻是不表現出來。”
  他送我到門口,“記得--”
  我點點頭。
  回家我把名片交給聖琪。
  聖琪搖頭,“我不考慮同這種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經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歲結婚,四十歲生子,五十歲退休,看著子女自大學出來找工作,循環演出生活。
  一代繼一代,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
  “枯燥啊。”
  她說下去:“每日七時起床打點孩子書包及午餐,一邊丈夫大聲問:‘我那套條子西裝自洗衣店取回沒有?下星期表弟結婚,你去準備禮物,不可失禮,老媽氣喘,想吃燕窩,還有,妹妹英文隻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們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擇,我決定自由自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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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歲時呢?”
  “與你的子女調笑。”
  “那怎麽一樣。”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對小醫生說,我野性難馴,皮相雖佳,毫無靈魂。”
  我說:“聖琪,我的家永遠是你的家。”
  “別說得那麽偉大,眼前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我看著她,我要小心。
  聖琪最會出難題。
  她輕輕問:“你還記得那個老猶太?”
  我點頭,“他叫赫左,你與他尚有來往?”
  “家亮,他年老體弱,已在彌留狀態。”
  “最近你見過他?”
  聖琪點頭,“他叫律師找我,我見過他,他向我道出最後願望。”
  “那又是什麽事?”
  “他說,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上海大劇院帶座,曾經觀賞過梅花歌舞團表演。”
  “嗯,”我說:“那好像是一個脫衣舞團。”
  “不,我做過資料搜集,那不過是歌舞團。”
  “赫左對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麽奇怪的願望。”
  “他說,他愛上其中一對女演員,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們隻與他說了三句話,他便給看場趕走,指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藝員來演一場給他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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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看職業藝人表演。”聖琪躊躇。
  我這時才聽出話中有因,“那又該怎麽辦?”
  “他的意思是,由我們姐妹倆客串一場,大約五分鍾,重酬。”
  我張大嘴,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這老頭花樣真多,虧他想得出來。
  “家亮,拜托。”
  “你知我不會跳舞,況且,我倆也不等錢用。”
  聖琪歎口氣,“那是你,我這生這世,無時不刻都不會嫌錢多。”
  “可是跳豔舞--”
  “不,他點的曲名叫小放牛。”
  我聽不懂,“那又是什麽?”
  “是一出小調,一個人扮牛童,一個扮小姑娘。”
  “越來越稀罕,我更加不會,聖琪,你請另外找配角。”
  聖琪拉下麵孔,“早知道你沒義氣。”
  “聖琪,你最喜歡強人所難。”
  “那你會不會采茶撲蝶?”
  我不置信,“一個猶太老人,臨終前想看采茶撲蝶?”
  “戲服道具音樂我全借來了,我們馬上可以開始練舞。”
  我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家亮,這是日行一善。”
  我沉吟,“我的傷臂不靈活。”
  “你跟著我做更可,沒有大動作。”
  “聖琪,我還是覺得這是出賣色相。”
  聖琪瞪大雙眼,斥責我:“你好不婆媽!”
  我無奈,“好,我答應你。”
  下午,她取來戲服與音樂,與我排練,我覺得趣味十足,不禁想在王旭生日該天也表演一場。
  我拿著彈簧蝴蝶,一晃一晃,待聖琪演的村女來撲,我哈哈大笑,心中陰霾去掉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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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出一身汗,我們坐著休息。
  聖琪忽然在緊身衣上係上一條有叮當的紗裙,跳起肚皮舞。
  我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她那麽好身段,姿態撩人,腰肢柔若無骨,可以想像到舞姬沙樂美的姿色。
  我讚道:“施洗約翰就是這樣丟了人頭。”
  她籲出一口氣。
  “什麽時候學會的功夫?”
  聖琪說:“阿利揚之後一個男朋友,他喜歡這舞。”
  “你倒是樂意討好他們。”
  “那時年輕無知現在不一樣了。”
  “你還不是同意娛樂赫左老人家。”
  他不同,一個人走到盡頭,想起過去種種,十分悲愴,他說他結果什麽也沒得到,可憐。”
  “可是,無論如何,在老男人麵前跳舞,十分猥瑣。”
  聖琪笑了。
  第二天我們又練了一個上午,我發覺該項運動對我手臂重新活動有很大幫助。
  小醫阮軒打電話來打聽:“聖琪怎麽說?”
  “她對你沒興趣,這好比救了你性命。”
  他深深歎息。
  “我們在練舞,你可要看彩排?”
  “什麽舞,我馬上來,等我十分鍾。”
  “來了便知道我對一個好醫生的賞賜。”
  聖琪問:“你叫誰來?”
  “阮醫生來幫我複診。”
  “家亮,我教你肚皮舞基本身段。”
  音樂響起不久,門鈴也響,阮軒來了。
  聖琪笑說:“稀客,是阮醫生是吧,可是替家亮診治?你真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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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忙向阮醫生使眼色。
  阮軒叫我把手臂給他檢查。
  一邊聖琪隨著樂聲旋轉身體,顫動腰肢,搖擺臀部,阮軒看得發呆。
  聖琪打橫伸開雙臂,上身向後扳,直至頭發碰到地板。
  我拍手鼓舞。
  阮醫生站到露台上去,呆呆的站欄杆旁。
  我問:“我的手臂如何?”
  “複元得很好,你很幸運!”
  我放下心事。
  阮醫生問我:“我該怎麽辦?”
  我一時不明白,“你說什麽?”
  聖琪擦著汗出來說:“阮醫生請喝杯茶。”
  阮醫生輕得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我應知難而退,抑或勇往直前?”
  我也用蚊子般聲音回答:“盡你所能。”
  他民似醍醐灌頂,“是,是,家亮,你說得對。”
  我與聖琪認識了幾乎一輩子,我已熟習異性對她這種魂不附體的反應。
  聖琪這時說:“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轉劇。”
  我連忙說:“阮醫生可有時間送她一轉?”
  阮軒被我提醒,沒聲價答應,待聖琪更衣。
  他問我:“我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醫生,你有自然風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裝作謊容。”
  他很感動,“謝謝你家亮。”
  他們匆匆出門。
  我有時間,用電話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複:“王先生已回去見你,餘小姐,他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微笑,“這的確是一個驚喜。”
  “王先生明早十時可到,即你們晚上十時。”
  “需要人接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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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機會去伺候。”
  王旭終於鳥倦知還。
  我等著他回來告訴他:槍口瞄準我之際,我還在想:這是一支玩具槍吧,她不致於如此瘋狂,她誤會了,我與她的男人不過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麽都不說好?
  我正在躊躇,聖琪的電話到了。
  她十萬火急,說出一個地址,“家亮,速來,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遲疑一刻,終於出門趕往那個住宅區。
  一個女子,單身匹馬,無論前往何處,都有一定風險。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歡這類巨屋,走到裏邊,七八千平方尺,彎裏彎,山裏山,很容易迷路。
  車子一停,路燈立刻亮起,管家出來開門。
  會客室裏有好幾個穿著深色西裝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聖琪的聲音先到:“家亮你來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樓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臉帶微笑,一動不動,身邊有照應他的看護。
  他臉色不錯,我看不出異樣。
  我輕輕說:“赫左先生,還記得我嗎,我是餘家亮。”
  他仿佛點了點頭,又好似沒有。
  聖琪與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臉上撲粉,忽然落淚,她對他有感情。
  我擁抱了她,音樂響起,我倆出場。
  這是護士已經輕輕退下,二樓書房隻剩我們三人。
  赫左一動不動,像是一隻被擺在安樂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還有生命,他的雙眼還有亮光。
  我倆開始表演采茶撲蝶:步伐混亂,聖琪更是淚流滿麵,她一定是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們在書房裏跌跌撞撞兜著圈子,等到腳步略順之時,音樂已經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撲住,兩人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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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聽到輕輕鼓掌聲,赫左的聲音傳來:“好看極了,謝謝你們。”
  我們走到他麵前蹲下。
  他又說:“像雙生兒一樣。”
  看護進來,“你們可以走了,讓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來,拉住聖琪,那個動作像是已經耗盡了他僅餘體力。
  聖琪靜心聆聽他吩咐,但是他沒有再說話。
  我過去主動握住他另一隻手。
  他喃喃說:“香與白。”
  我把耳朵趨近。
  他輕輕說:“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醫生進來,老實不客氣把我倆趕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隻絹製蝴蝶,離開大宅。
  聖琪呆呆的站在大門口,一句話也沒有。
  我叫她上車。
  我把車往市區駛去,到了鬧市,聖琪說:“肚子餓了,我想吃椒醬麵。”
  她已擦幹眼淚,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車,與她擠進小店,坐下吃麵,她一邊喝啤酒一邊大口吃麵,臉上舞台化妝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飽了她一言不發上車,在後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並不梳洗,倒床上蒙頭繼續睡,一隻腳蹺在床邊,鞋子掉下,是那種廉價機器造的繡花鞋,鞋頭上寫著“花好月圓”--永遠得不到的盼望。
  這樣淒涼,我也忍不住落淚。
  阮軒的電話找到:“你們回到家了。”
  “多謝關心,我們已打算休息。”
  他識趣掛上電話。
  我卸妝淋浴,聖琪始終沒有醒來,她用來遮臉的白被站染有化妝品遺漬,藍色眼影,紅色嘴唇,像一隻麵譜,奇突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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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才是聖琪真貌?她的偽容已印在被單上。
  我推她一下,她轉過身去。
  我輕輕問:“還想再憩一會?”
  她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一眠不起。”
  我聽見電話鈴響,那邊說:“請餘小姐或李小姐說話。”
  “我姓餘,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師安臣,赫左先生於八時二十分辭世。”
  我一震,說不出話來。
  “享年八十一歲,你們不必太難過,他將所有產業贈予李聖琪,細節及數字我們稍後會與李小姐聯絡。”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繼人。”
  “我會叫她與你們聯絡。”
  聖琪意外得到這筆財產,以後可不必流離,我坐到她床頭,心中感慨,這是一隻幸運的蝴蝶,眼看深秋及嚴冬就要來到,她卻得到藏身之處。
  我替她高興,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尷尬:童話故事往往教訓我們勤有功戲無益,激勵孩子們努力向上,可是現實世界並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著聖琪的手,搖了兩下,“玩了半生,還找到歇腳處,真正難得。”
  她仍然不願醒。
  又有電話來,司機阿忠氣急敗壞:“餘小姐,我沒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飛機誤點?”
  “不,接機室亂成一片,我聽人說,該班飛機在大西洋墜毀,新聞將會公布。”
  我靜下來。
  “餘小姐,餘小姐,我怎麽辦?”
  我聽見自己說:“阿忠,你留在飛機場,有什麽消息,向我報告。”
  放下電話,我緩緩坐下,異常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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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所有家屬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詢,電話全部不通,網頁上沒有消息。
  我看電視新聞,尚未報告,我耳邊發出嗡嗡聲,忽然聽見有人對我說:“還不找王旭幫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擔,他有辦法,應該第一時間找王旭。
  可是,我隨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飛機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傳達我心,我混身發抖。
  就在這時,聖琪醒來,她惺忪問我:“有什麽消息?”
  我緩緩抬起頭,“赫左先生已經辭世,請你與安臣律師接頭。”
  她輕輕“哎呀”一聲,掩住麵孔。
  我取過外套,“聖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裏?”
  我飛車到市內電視台,在新聞室外大聲喝問:“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機有消息沒有?”
  護衛員出來幹涉:“請離開私家地方。”
  我說:“我丈夫在那班飛機上!”
  這時有人說:“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請跟我來。”
  我瞪著他,“你是誰?”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記者陳金山。”
  “八八三班機怎麽了?”
  他指一指電視螢幕,報告員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機在本市下午時間八時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墮海,距離降落時間隻有個多小時,全體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務人員無人生還…”
  證實了。
  我雙腿無力,漸漸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請你起來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來。
  那好心記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給我。
  這時電視台接待處漸漸有人聚攏要打聽失事消息,電視台派員工招呼這班心急如焚的親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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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丈夫名叫--”記者取出一疊名單。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頭等艙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說:“女士,你已成為寡婦。“
  我問:“航空公司什麽時候才願證實消息?“
  “他們此刻正在飛機場公報消息,我們有現場直播。”
  我與其他親屬擠在一起觀看報告。
  大堂鴉雀無聲,忽然我身邊有人輕輕飲泣,那是一個少女,我把她摟在懷中。
  這是,陌生人互相擁抱慰問。
  “我的父母親--”“是家兄…”,“我女兒…”
  我站了一會,回家吧,還賴著幹什麽。
  我慢慢轉身離開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還有無其他親人?”
  我搖搖頭。
  那叫陳金山的記者說:“這是我名片,需要幫忙的話,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會,回到車上,駛回家裏。
  一個人了,我同自己說:要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那樣做人。
  不要去騷擾母親,她已經辛苦了一輩子,讓她過些好日子。
  車子一停,我看到聖琪在門口等我。
  她緊緊抱住我,“為什麽不說?航空公司有電話來。”
  “你自己也夠煩的。”
  她太息,“你說奇不奇,姐妹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臥室,“聖琪,你說得對,太疲倦了,別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覺。”
  “家亮,聽我說。”
  我擺擺手,學她那樣,用被單蒙住頭,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無知無覺,多好。
  我醒過幾次,開頭是聖琪照顧我,喂我喝粥水,我全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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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輕說:“真奇怪,心髒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愛他。”
  “當然你深愛他。”
  “不,我愛的是鄧劍華,記得他嗎,他大部分功課都是我幫他做成,挑燈夜戰,通宵不寐。”
  “真對不起,家亮。”
  我籲出一口氣。
  “家亮,你有高燒,我已叫阮醫生來。”
  我閉上雙眼,我又不是深愛王旭,我無時不刻不想找藉口與他分手。
  阮醫生到了,他一進房便吃驚地問:“聖琪,你沒聞到氣味?”
  聖琪回答:“家亮嘔吐過。”
  “不,不,是腐敗氣味。”
  他走近檢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潰爛生膿!”
  聖琪看到衣袖已被膿血粘在爛肉上,不禁驚呼。
  阮醫生忍不住斥責,“你們兩人竟不知輕重,快,我與她進急症室。”
  接著一段日子,我像騰雲架霧一般,隻記得聖琪幫我刷牙洗臉,喂我吃流質食物。
  終於,母親聞訊趕到,那時我熱度已退。
  見多識廣的她十分鎮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為什麽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島房子賣掉,賺了不少美元,隨時可以搬回與你同住。”
  我沒有言語。
  聖琪問:“李叔好嗎?”
  “他很會照顧自己,我不擔心他。”
  我上身打橫躺在母親懷中,像個嬰兒,忽然聖琪說:“我也要。”
  媽媽說:“小琪,你也來。”
  我們已是成年人,知道母親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她能做的,隻是這樣。
  幼時,總以為母親是磐石,什麽人欺侮我們,大聲喊媽媽即可,媽媽會來打救三五歲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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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醫生進來看見笑,“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向母親解釋,我已無恙,隨時可以出院,隻是,最好在家休養,起碼半年不許旅遊工作。
  媽媽說:“這半年我看守著你。”
  我輕輕說:“傷上加傷,慘不可言。”
  阮醫生又笑,“家亮會完全複元。”
  媽媽說:“發生那麽多事,都不告訴我,你們兩姐妹!”
  聖琪說:“你回去照顧李叔傷腿吧。”
  媽媽歎氣,“我的親人,全部損手爛腳。”
  她走了。
  接著,王旭的助手帶著律師來會晤。
  他說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將公司轉讓京都上山組,公司清償債務後所餘將作為員工遣散費,餘小姐,你與王先生可有婚姻注冊文件?”
  我搖搖頭,“我們並未注冊。”
  律師據實說:“餘小姐,上山組知你熟悉公司業務,你可願意加入前新管理階層?”
  我說:“我健康欠佳。”
  律師惋惜,“餘小姐,你一無所得。”
  我告訴他:“我不介意。”
  “你手頭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簽下的契約?”
  我想想,“新鹹頓有七畝地的大屋--”
  “我們查過,手續未清,已遭銀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顧小節,性格豪爽,他財產數目,與一般人想像有個距離。”
  我說:“我情願他這樣。”
  “我們很抱歉,餘小姐。”
  助手說:“餘小姐,我下月將赴日本,這是我名片,有事請找我,不要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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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送走他們。
  聖琪疊著雙手看著我說:“餘家亮,你窮了。”
  我轉過頭,“你想怎樣,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觀火?”
  “我會繼續幫你漱口換藥。“
  她緊緊擁抱我。
  這叫做親人。
  她帶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極細窄腳的牛佴褲,齊胸短大衣,長身阿爺毛衣,銀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絕:“我又不是十八歲。”
  聖琪著我搬到她新居,然後幫我裝修舊居。
  她同我說:“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邊公寓,原來他寫的是你名字,唉,這是他唯一留給你的產業。”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間隔,後來想一想,還是把它出租為佳。”
  我沒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個寡婦,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陰陽怪氣,當心把我悶死。”
  我連忙答:“我無所謂,小時喜歡新美術,後來又愛上裝置藝術,今日已無選擇,一飲一食,莫非前訂,切莫強求。”
  聖琪歎口氣,“我愛你,家亮。”
  這些日子,律師及會計師頻頻向她交待赫左的財產,她說:“沒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險箱裏有一盒未經琢磨的顏色原鑽,我想聯絡買主套現。”
  我輕輕說:“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覺可惜?”
  聖琪滄桑地笑,“當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這一件不算什麽。”
  我淒然低頭。
  “其中一顆,我打算贈你。”
  “我什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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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取出一隻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顆鑽石像一粒檸檬咳嗽糖,不等邊,亦無光芒,一點不起眼,倒是適合我脾性。
  “太名貴了。”我推卻。
  “又不算,還有兩顆粉紅鑽,比這更大,中介說,汶萊王妃一直在找這樣的寶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贈你。”她把寶石放回盒子裏交給我。
  “赫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你錯了,他是珠寶商人,他所有的,不過是寶石,這是你為他舞蹈的酬勞。”
  “聖琪,養好身子後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養你一輩子。”
  “啐。”
  “你照顧我那麽長日子,家亮,我一個孤女,性格又不羈,眾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個交叉,專等我在街角爛死,隻有你對我好。”
  “拜托,聖琪,你少肉麻。”
  “連王旭都不喜歡我,覺得我對你有壞影響。”
  “王先生最終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餘生背著你走我都願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聖琪愕然,“你怎麽了?”
  “聖琪,隻要我對阮醫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會把我當作仇人,姐妹間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聖琪呆住,緩緩問:“你會那樣做嗎?”
  “阮醫生眼中隻有你。”
  “我又不是那樣鍾情於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聖琪,先前你太不懂保護自己,今日,又築起堅固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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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回答隻說:“我們出去吃甜品,你那麽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裝修妥當,麵目全非,搬進去那日,聖琪代我買了鬆餡餅派送鄰居,“裝修期間噪音打擾,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你說怪不怪,獨行獨斷自我中心的聖琪居然如此體貼,人真會轉性。
  而我,卻越變越孤僻。
  直至一日,陳金山找上門來。
  我開門時並不認得他。
  他卻與我很熟的樣子,“你氣色好多了。”
  我認他不出,“你是誰?”
  “嗬,餘小姐,我是時代電視記者陳金山。”
  他是一個好人,我想起來了,任何願意幫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裏捧著一盤水果。
  “有什麽事,還是純粹探訪?”
  他笑了,露出整齊牙齒,惹人好感,“餘小姐,看樣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東,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據說,兩個單位本來有一道互通的中門。”
  “啊,”我意外,“原來租了給你。”
  “我見過你幾回,沒有打擾你,這兩天你氣息好多了。”
  我摸摸麵貌孔,他強調麵色,可見我曾經麵如死灰。
  “請進來喝杯咖啡。”
  他走進我的單位,“咦,”他說:“裝修幾乎一樣,都是簡約主義。”
  他喧賓奪主,做了兩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邊,那日有很好的陽光,我雙肩溫暖。
  他輕輕說:“航空公司保險已經賠償,也正式舉行了追悼儀式,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報告說是機艙電線損毀引致爆炸。”
  我據實回答:“我不是親屬,我無資格領保險金。”
  他瞪大雙眼:“餘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輕輕說:“一直說一紙婚書不算什麽,可是你看,要緊關頭,我沒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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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原來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歎口氣,他把那盤水果放在陽光下,青檸檬與橘子的香味蒸發出來。
  “不說那個了,記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許多事發生,最近我在調查華人社群中婦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為缺乏經濟能力隻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脫離魔掌也不難,隻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腳--”
  “可是言語不通,連最低工資也賺不到。”
  “那最終要自教育辦起,一定要讀好書。”
  陳金冊凝視我,“而且必須要有健康身體。”
  我苦笑說:“明白。”
  他說:“我還在寫一本非小說類報告,想你參予。”
  “關於什麽?”
  “我挑選這次空難中七名親屬,記錄他們故事。”
  我搖頭,“對不起,我不想多說。”
  “我不會勉強你,但希望你考慮。”
  “有什麽益處?”我隻想迅速忘記。
  “讀者可學習堅強,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靈雞湯,勵誌之作。”
  “但這些實例的確有正麵影響。”
  我看著窗外,“每當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隻手揪住胸口,”我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這才知道什麽叫做痛不欲生,的確是最寫實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類生命這樣短暫,為何卻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時間治療一切傷口。”
  “我不相信,漸漸我也會裝成若無其事,因為怕親友憎厭嫌棄,不得不扮作堅強,但心底下那個缺口,終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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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誠實。”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
  他依依不舍告辭,“我讓你休息。”
  我送他到門口。
  下午看護幫我做物理治療,她叫我用左臂舉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我咬緊牙關奮力而為,手不停顫動,終於舉起瓶子,她拍手叫好。
  我訕笑,“唉,有病方知健如仙。”
  “你做得很好,來,繼續努力,十九世紀進化論專家勒馬證實:肌肉四肢常用則日益發達,並且遺傳下一代,像象拔、長頸鹿的脖子,人類人足也一樣,來!”
  我慢慢舉高瓶子十次,渾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閉上眼睛,熱淚淌下,仿佛聽見王旭在一旁說:家亮不要練了,你剩下一條手臂我還不是一樣愛你。
  看護說:“不準哭,又不是小孩,應知傷心傷神不利健康,今日吃過藥沒有?”
  “我們出外散步可好。”
  看護說:“明天我才有時間,今日需要趕返醫院。”
  我想起:“對了,你的酬勞--”
  “李小姐每月預付,你請放心。”
  我點點頭,我的確放心。
  現在,由聖琪照顧我了,我的生父負責後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顧現任丈夫,我,由聖琪照顧。
  我不禁好笑。
  看護幫我做罷全套運動,調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著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嘔吐,一邊呻吟,一邊訴苦:明明靈魂已不在人世,為何肉體仍然在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
  是陳金山提著一壺粥給我做早餐。
  “來,嚐嚐家母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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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母做的?”這倒不好婉拒。
  “是,瑤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補氣。”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還做了一碟子雪裏紅炒毛豆子,試一試。”
  我說:“她是廣東上海人。”
  陳先生笑,“猜對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腸胃忽然發出咕嚕嚕空蕩蕩聲響,我尷尬之極。
  “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麽謝她?”
  “吃多點,她聽見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高興,立刻動手。”
  “請問她多大年紀?”
  “我是最小一個孩子,她六十多歲了。”
  “啊不好意思叫她操勞。”
  “老人越動越健康,你放心。”
  “你沒說朋友是個年輕寡婦吧。”
  陳金山忽然反感,“你太小覷我家了,我們雖然是普通人家,家母不過中學畢業,可是,她本人也是寡婦,她知道寡婦不過是丈夫先妻子辭世,不是她觸犯了什麽法律。”
  我鼻子一酸,金山好不天真。
  “孤兒寡婦,都應當得到額外照顧。”
  我說不出話,隻好大口喝香甜白粥。
  “況且,你並非任何人的寡婦,你連保險賠償都領不到。”
  我好奇問:“你家有什麽人?”
  “兩個姐姐。”
  “叫什麽名字?”不會是銀山與銅山吧。
  “翠山與秀山。”
  “好清秀的芳名,你為什麽叫金山?”
  “注冊時寫錯了,本來名叫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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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字之差,變得俗不可耐,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是他的手機響,“報館有事催我回去。”
  我說:“多謝你來探訪。”
  我把食具洗淨,坐著讀報,這時,有人按鈴。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太太,我一怔,這會是誰?我並無與任何人的丈夫往來,我毋須心驚心跳。
  “是餘小姐嗎,我是陳今山的媽媽,可以進來嗎?”
  我連忙攏一攏頭發,打開大門請她進來。
  她一進門,“喲,你與今山所住兩幢公寓裝修何其相似,想必是同一房東,我剛幫今山收拾家居,順道來探訪,說幾句話,餘小姐不會介意吧。”
  我連忙斟茶遞水。
  她看著我,“餘小姐你大病初愈?”
  我據實答:“我的左臂受了點傷。”
  “你很瘦弱,飄飄欲仙。”
  我隻得賠笑。
  她重重放下杯子,“餘小姐,恕我實話實說。”
  我隻好聽她說下去。
  “今山今年才廿三歲,剛自大學畢業,電視台新聞組上司讚他前途無限,我也這樣看。”
  我點著頭,唯唯喏喏。
  這小老太太,究竟想說什麽。
  “我希望他工作上做出成績,才談論男女私情。”
  我恍然大悟,“啊,陳太太,你誤會了。”
  “聽我說下去,”她臉色變青,“這不是他結交女朋友的時候,尤其不是一個有病的寡婦,他的未來對像此刻應該還在大學裏,健康活潑,身世清白。”
  我一直還在點頭,一時沒有停止,看上去一定有點滑稽,我忍不住訕笑自己。
  “你們認識沒多久,此刻斷開,還來得及,餘小姐,請你放過今山。”
  小老太有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她咬牙切齒之際,比別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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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輕說:“陳太太,你放心,我與令郎不過是普通朋友,我決不會叫你擔心。”
  老太太好似覺得事情太順利了,不置信地盯著我看。
  陳金山太年輕天真,對人性一些了解也無。
  他說,一般是寡婦,可是在心胸狹窄的陳老太來說,同樣情況,她是不幸,別人是缺德。
  我們對別人,總是不能寬容。
  我說:“我還有點事。”
  “請把那幾件食具還我,那是一整套,欠了不好。”
  “是是是。”
  我恭敬地把先前陳金山帶過來的碗碟還給她。
  “餘小姐,請遵守諾言!”
  我輕輕關上門。
  我又到浴室嘔吐,把食物全部嘔吐幹淨。
  看,天底下果真沒有免費午餐,叫人食不下咽。
  下班,陳金山又過來敲門,我沒應,我收拾了一些簡單衣物到聖琪家,並且,請租務管理公司逐客。
  活在上兩三個世紀的人是很多的,平常藏匿在人群中,有事便站出來祭出法寶:你涎著臉人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你還敢說什麽!叫人穿小鞋,戴帽子,抹黑。
  聖琪悠然,“這種人我比你見得多。”
  “應該計較嗎。”
  “哪有時間力氣,不入,他們便會自我掌摑,獻世全世界。”
  “啊,你期待過頭三尺有神明。”
  “家亮,我又有新店開幕了,我要你做剪彩嘉賓,並且配戴我鎮店之寶。”
  “聖琪,放過我吧。”
  “看。”
  她自盒子裏取出一條項鏈,是一大顆翠綠色寶石上伏著一隻隻有一公分大小的動物,看仔細一點,是隻血紅色青蛙,“哎呀,”我叫:“是阿瑪遜流域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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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製作精致,人見人愛。
  聖琪笑,“為它我的雙眼幾乎做得發盲,真實活蛙大小也不過兩公分。”
  她想替我係在頸上,“不,不,”我說:“你自己配戴。”
  阮軒出現,“家亮,我替你找到一件寶衣。”
  他自盒子取出一件運動上衣模樣外套,“穿上它。”
  我穿上,發覺兩袖內均有電線電路。
  阮醫生開啟開關,“怎樣?”
  我立刻察覺效果,每當我右臂活動,力道會帶動左臂,即是說,無時無刻都在做物理治療。
  我淚盈於睫,他們如此關心我,我更要長進。
  兩袖內藏有感應哭及小小機械指導器,是泛音公司最新發明,醫院得了兩具。
  我點點頭。
  “一天穿數小時已足。”
  聖琪高興得跳起。
  稍後聖琪帶我到新店參觀,原來這次珠寶設計主題是熱帶雨林生物,其中一隻鱷魚手鐲,一早已被非裔歌星訂購。
  我指豐一朵模樣怪異的花,“這是什麽?”看仔細一點,“唷,是維納斯捕蠅草即食肉草。”
  輕輕打開,裏邊有一具微型白金骷髏,骨骼關節全可鬱動,我駭笑,“可怕!”
  聖琪坦白:“我不會做蝴蝶及蜻蜓,來看這條蛇。”
  那是一條小小青蛇,是一隻耳環,自耳朵往的纏,又自耳脊轉回,掛在耳背,似隨時會蠕動起來。
  她的人客抵達,不問價錢,搶著要貨。
  阮軒感動慨:“聖琪善心,她將純利百分之二十捐兒童醫院。”
  聖琪完全改變了。
  我忽然問:“你見過聖琪那雙藍色的翅膀沒有?”
  “什麽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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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難相信他還未見過。
  我偷偷問聖琪:“你背脊上紋身呢?”
  聖琪說:“已用鐳射洗脫大半,非常疼痛,以後都不會再紋了。”
  “麵積那麽大!”
  “是,還要洗幾個月。”
  “可有疤痕?”
  “醫生會做得很好。”
  “聖琪,因何脫胎換骨?”
  “那種生活膩了,啊,我馬上來。”她去招呼客人。
  記者又一次圍著她團團轉,真羨慕她終於達成願望。
  阮醫生輕輕與我說:“我與聖琪要結婚了。”
  我張大眼,“啊。”
  “決定很快要孩子,你要做阿姨啦。”
  我取笑他,“你有時間嗎?”
  “一定有,遲了就來不及,女性往往誤會四十歲以上還不難懷孕,結果不育,抱憾終身,實際上過了三十歲已算超齡產婦。”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阮醫生微笑。
  這時一個金發女走近,“小姐,人頸上的雙翼項鏈可否轉讓?”
  我大聲吆喝:“不,走開!”
  阮軒拉著我走到門口。
  我說:“我要回去了,新店一定成功。”
  “家亮,你願不願意去見一個人?”
  “誰?”
  他不出聲,有點為難,阮醫生是個老實人,那一定是個我不願意見到的人。
  他說:“記和傷害你的人嗎?”
  “一輩子都記得,永誌不忘,免得再吃虧。”
  “她仍在精神病院,主診醫生說:如果你願意與她談談,或許可以幫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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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濁地籲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做不到。”
  阮醫生不出聲。
  “你回店裏去吧,聖琪在等你。”
  聖琪一直抱怨她一無所有,今日,那不幸的人是我,我倆調換了身份。
  我轉身離去,阮軒在我背後說:“她一直在頌恩醫院。”
  我在街上躑躅,不覺來到從前工作的地方。
  辦公室重新裝修過,現在叫泛亞,大門設計十分新穎奇突,天花板用中國各類鬥拱做裝飾。
  我正抬頭看,忽然有人叫我:“家亮,是你嗎,家亮。”
  原來是原先的接待員,她仍在原地工作。
  她熱誠招呼我,把舊同事叫出來,一個不少,都被新老板留下。
  我們相對無言,同時都想起王旭,有人流淚。
  有人斟杯熱可可給我。
  這時秘書出來說:“可是餘家亮小姐?城之內先生可以見你嗎?”
  他身後有一個年輕男子,見到我便說:“是餘家亮君?大駕光臨,十分榮幸,我是泛亞主管克世城之內,大家叫我侏羅紀,可以說幾句話嗎?”
  他一表人才,說話帶美國口音,可見在北美接受教育。
  同事們讓開。
  他與我對坐,開門見山說:“家亮君,請回到公司來。”
  我一怔,他這人倒是夠爽直。
  “讀過檔案資料,我了解家亮君才是本公司棟梁,是設計與管理上不可多得人才,請產品稅下鄭重考慮回來幫忙。”
  我仍然不出聲。
  “我曾經三次與閣下聯絡,可是不得要領,聽說閣下身體抱恙。”
  我輕輕說:“你對我說話不必用敬語。”
  他笑了,“我沒想到家亮君如此年輕秀麗。”
  叫他別用敬語,他立刻吃起豆腐來。
  “家亮,你既然在公司裏,我有幾個問題討教,”他提高聲音:“史蔑夫、莊生,把你們的設計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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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老同事笑嘻嘻走近。
  城之內說:“這裏,家亮君,你看看可否改良。”
  我隻得聚精會神細讀圖則,一下子發現好幾處可以叫客戶更加滿意及節約成本,我很含蓄地說明。
  莊生說:“家高,我老犯奢侈毛病。”
  “通風處改到這邊真是神來之筆。”
  我忽然笑,“哪有你們說得那麽好。”
  秘書把一份文件交給城之內,他又遞給我。
  “家亮君,我誠心邀請你加入本公司這是聘請合約,請你參詳。”
  我低頭不語。
  “大家一起吃午餐吧。”
  同事們起哄,他們在附近日本館子訂了位子。半瓶啤酒之後,我比較鬆馳。
  城之內坐我身邊,他說:“你的事我聽說了,真是遺憾。”
  誰知道呢,悲劇如果沒有發生,我與王旭也許已經結婚,更可能已經離婚。
  與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我覺處十分享受。
  與其在小公寓內憂鬱吐血,不如出來過新生活。
  吃完飯大家攤錢,我聽見莊生抱怨:“誰吃了兩客海膽,我隻吃一個炸蝦,我吃虧了。”
  我忽然微笑,人間煙火,錙銖必計,小事齟齬,叫人覺得,塵世真可愛。
  城之內在我身邊說:“家亮,希望你詳加考慮。”
  莊生也走近說:“希望不久可以見到你。”
  史蔑夫推開他,“讓開,家亮是我的人。”
  我笑著向他們道別。
  我撫摸麵頰,多久沒笑了。
  下午,有陽光,我發覺自己走向頌恩醫院。
  我向接待處說出病人名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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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護把我帶到一間會客室,我看她獨自坐著玩拚圖遊戲。
  拚圖十分簡單,隻得十餘塊,可是她全做錯了,卻仍然玩得津津有味,聚精會神地錯下去。
  有什麽關係呢,至緊要當事人樂在其中。
  我輕輕坐她對麵,她抬起頭。
  她氣色很好,笑臉甜美,看不出精神有病。
  她不認得我,老實說,我又何嚐認識她,兩個人卻結下血海深仇。
  她忽然輕聲親昵地與我說:“達爾文與天使長馬可對話。”
  我隻得說:“啊是嗎。”
  “美人腦上中箭。”
  我愕然,這偈一首新詩開場白。
  可是她隨即遞給我兩本雜誌,我恍然大悟,一本是新聞周刊,大字標題:進化論與宗教的衝突,另一本是時裝雜誌,封麵正是聖琪,她戴著一隻鑲鑽頭箍,像一枝箭刺穿腦袋自另一邊射出,這原是萬聖節小孩用來嚇人道具,又被她幽默借用,效果奇趣。
  我輕輕說:“原來如此。”
  看護走近:“病人要午睡了。”
  我站起,“我改天再來。”
  “你是她的同學吧,請多來探訪,她的親人已不大來了。”
  “她心情似相當平穩。”
  看護回答:“這才叫人難過,她毫無脾氣,像是很樂意在此過餘生的樣子。”
  回到聖琪家,我讀過合約,簽上名字,預備第二天親自送上。
  租務管理公司找我:“餘小姐,房客已經搬走。”
  “這麽順利?”我有點唏噓。
  “我們補他兩個月租金,並介紹另一間公寓,他無異議。”
  難怪。
  “公寓又再出租,這次是一位單身女子,在航空公司工作,餘小姐,你有無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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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權交給你了。”
  “她很喜歡你公寓,問你可願出售。”
  我答:“永不。”
  那是王旭的家,他認得該處。
  我歎口氣,看樣子不久我可以回去。
  那天我很早上床,睡眠充足,第二天醒轉,人生景觀不一樣。
  我把合約送回城之內,這三個字日語發音與侏羅紀十分相似,同事叫他侏羅。
  他熱誠與我握手,叫人一下子把房間整理出來。
  我對工作已能有些生疏,故站在窗前躊躇良久。
  “我明日回京都總公司,你可願一起?”
  我搖頭。
  “日本人,好色好酒,可是那樣?”
  我笑,“那也不是壞事,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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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為什麽不出去走走?”
  “我不諳日語。”
  他微笑,“我日語也不大好,我在本省出生,在學校學英語及西語,你呢。”
  我笑,“我讀英語及法語。”
  “講兩句來聽聽。”
  我說:“Personne me comprend.Que la uie est compliguée.”
  他聽懂了,輕輕回應:“法語無論講什麽,都似有萬分苦衷。”
  同事過來說:“你們絮絮說些什麽,辦公室布置可還滿意,我記得家亮最隨和,需要什麽同我說。”
  我轉頭,“我已可以開始工作。”
  有人喊城之內去聽電話。
  我說:“他很時睦民,是個明白事理的好上司。”
  “我們一直幸運,先是王是,後是侏羅。”
  我黯然。
  “那樣漂亮的男子,允文允武。”
  我抬起頭,“誰?”王旭並不英俊。
  “你不覺得侏羅英俊?有一次,我凝視他手掌邊沿的汗毛,被他察覺,我臉紅了整天,他毛發旺盛,故隻穿長袖襯衫,更引女同事遐思。”
  我看著她,“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怎麽口角像懷春少女。”
  “你不覺他好看?”
  我坦白答:“不,我不覺得。”
  “可憐的家亮,心裏仍然有一個人。”
  “家亮君家亮君。”
  “侏羅叫你。”
  我走進他房間。
  “家亮,你來看看我剛收到的一幅圖則。”
  我一看,“哎呀,是法蘭萊懷德的設計圖。”
  “我以十五萬美元拍賣所得。”
  “物有所值,這可是他極早期作品?”
  “正是,他當時在小公司工作,設計普通民居,為一位老太太設計了這所平房,老太太不喜歡他的設計,著他更改多次,最終斥責:‘你老是不明白業主要的是啥’,房子始終沒蓋好。”
  “這麽受氣!”我笑得彎腰。
  他把圖則掛在牆後。
  他卷起長袖,我看到他整條前臂上都長著濃密柔軟汗毛。
  他發覺我在留神,驟然抬頭,我連忙移轉視線。
  他放下衣袖,我回轉自己辦公室。
  下午業主來開會,剛巧也是一位老太太,在湖邊買下廿二畝地,要這樣要那樣,甚至要求接引一條溫泉流經浴室。
  大家忍著笑,老太太動氣,“你們嬉皮笑臉都不似建築師,太叫人的失望。”
  她走後大家笑得翻倒,我覺得重出江湖決定分完全正確,否則,哪裏找一班誌同道合的人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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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母親與我通話:“可以工作了?可見精神好得多,我們已搬到公寓住,更加方便。”
  我問:“經濟沒問題吧?”
  “省著些用,小心處理,可以活到八十。”
  “那多好。”樂觀至佳。
  “八十夠了嗎,可以看到外孫沒有?”
  “我相信沒問題。”可以拖延最好拖下去。
  媽說:“互聯網上有個哈哈嬰,片段才一分半鍾,那是個六七個月大男嬰坐在高凳上哈哈大笑,忽然之間,滿室陽光,一星期內有百多萬人觀賞,個個跟著他笑。”
  “我明白。”
  “前日去商場,電梯門一打開,看到一個少婦帶著四名孩子,大子約五六歲,一對孿生女三歲,手抱嬰兒才幾個月,我忽然大笑起來,我看我是想瘋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搬到大島之後,我時時去參觀舞蹈班,看小女孩頭戴蛋白花冠,跳土風舞,嘴裏唱吟:阿羅嗨威亞威,威亞威。”
  “媽媽,可是孩子們必須經曆生老病死。”
  她橫蠻地答:“我不管,我要外孫。”
  我改變話題:“我仍然夢見王旭,他混身發亮,一直微笑。”
  母親噤聲。
  周末,我乘飛機南下邁阿米南灘。
  不太費勁就找到了聖琪說的那家著名紋身店。
  我推門進去:“我找阿密。”
  一個大漢出來:“我是,哪一位?”
  我說:“我叫餘,朋友介紹我來。”
  他雙臂自肩至腕滿滿花繡,展示招牌。
  “你是第一次吧,我們稱紋身處子。”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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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紋何種圖案在身體何處?”
  我輕輕說:“背脊,水墨,一叢梅花。”
  阿密看著我,“我曾為一名東方女子服務,她背脊有一對雙翼,我記得她叫琪,她是著名珠寶設計員。”
  “她就是我的朋友。”
  阿密說:“請脫下襯衫,我用手工替你描上圖案,水墨,即是無骨花卉,有水融感覺,可是那樣?”
  “是。”
  “我可以替梅花加上淡黃花芯嗎?”
  “我同意。”
  “也許會有點痛,可以忍耐否,咦,左臂什麽一回事?”
  “受過槍傷。”
  “你不似夾在槍戰中人物,神秘的東方人。”
  紋身圖案自左至右斜斜橫跨整個背脊,我十分滿意,“開始吧。”
  “約需三小時。”
  我伏在長榻上,“我要乘傍晚七時飛機。”
  “一定來得及。”
  開頭半小時覺得痛,稍後就麻木了。
  阿密相當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雙手在背上摩挲,畢竟是奇特感覺,況且,排針密密刺下,痛癢也夠奇突的,難怪有人會一次紋身,終身上癮。
  他給我鏡子,“可還喜歡?”
  黑白梅花有深有淺,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說:“阿密,你是個藝術家。”
  他很高興,繼續工作。
  看得出這是一門吃力工夫,我問:“你怎樣出身?”
  “我是邁阿密大學的藝術生,猶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準紋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門。”
  我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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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小時後紋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嶺南派陳樹人作品,我十分高興,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個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問:“是否有脫胎換骨感覺?”
  我點點頭。
  “許多客人都那樣形容,說是有釋放抒發感覺。”
  我靜靜離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回到家,我靜待皮膚平複,然後,穿一件露背上衣,獨身到酒館喝啤酒。
  酒保一見,即輕輕說:“嘩。”
  我微笑,“是好嘩還是壞嘩?”
  “嘩這麽美麗的紋身的確少見,我所見紋身多數猙獰或是猥瑣,這株櫻花像藝術品。”
  “不是櫻,是梅,櫻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對,你一說我明白了,這瓶啤酒我請客,第一次來?”
  什麽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著我身後微笑,我轉過頭去。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附近輕輕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紋身,真怕它的主人轉過頭來,還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緩緩穿上外套。
  “幸虧人與畫氣質形態都十分貼切,像一幅國畫,是真的紋身?”
  他坐在我身邊,“我叫積克。”
  我微笑,“我叫芝兒。”
  “這是我的名片,芝兒,我真名叫積克。”
  我說:“在歡場,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詫異,“聽你口氣,像是有人傷過你的心。”
  “願向你請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幹的事:工作時工作,玩耍時玩耍。”
  我笑:“那麽,幾時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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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任何時間留給悲傷。”
  “多謝指教。”
  “不用客氣。”他向我敬酒。
  我的電話響起,是城之內找我:“家亮,你剛自京都回來,你在什麽地方?我有話說,我們有新計劃要做。”
  我據實說:“我已下班,我在三腳凳酒吧。”
  “什麽?”
  “我們明天見。”我關掉電話。
  積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說:“放鬆點,你混身繃緊,聽我說:深呼吸,把頭靠我胸前,對,閉上又眼,好些沒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經盡了力,卻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別再煩惱,你吸煙嗎,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睜開雙眼,“不,我不吸煙。”
  “你這女子十分有趣。”
  他雙手捧起我麵孔,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身後叫:“家亮!”
  我轉頭,看到城之內鐵青麵孔喝止,“你,你是誰?”
  積克處變不驚,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說:“你爸爸來了。”
  我哈一聲笑出來。
  這時城之內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強行拖出酒吧。
  我說:“喂喂喂。”
  “你要到這種地方,我可以陪你,記得嗎,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會破壞良好同事關係。”
  “我擔心你,上車,我送你回家。”
  “員工下班後做些什麽,你就不必理會了。”
  “那隻狼問你要不要吸煙,一吸一定暈陶陶隨他擺布,過兩日在偏僻公園角落又發現一具豔屍。”
  我咕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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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多少?”
  “兩瓶啤酒。”
  “就這一點酒精已經這樣高興?羨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麵孔似浮屍都沒有你這樣興奮。”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可有在你酒裏落藥?”
  我大聲吟李白的詩:“抽刀斷水水更流,酒入愁腸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日散發弄扁舟。”
  他邊開車邊說:“可憐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終於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著。
  第二天醒來,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經脫下。
  床單床褥是乳白色法蘭絨,我從沒如此舒適過,這是城之內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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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容易飲醉,想必是紋身後服用的止痛劑與酒精發生混合作用。
  現在,我是一個到處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聲,清清喉嚨。
  城之內推門進來,捧著一大杯黑咖啡。
  “謝謝你,什麽時候了?打擾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著我,“我聽說的餘家亮不是這樣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現,你會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藍山吧,給我牛飲糟蹋了。”
  他歎口氣。
  在家,他穿短袖衛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氣了,“看什麽?”
  “在酒吧跟誰回去,在成年人來說,也是普通不過的事。”
  “不是你!”
  “為什麽,我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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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崇拜你。”
  “你都不認識我。”我詫異。
  “我一進泛亞就閱讀你留下的檔案,你的設計,你給客戶及員工的電郵,你的工作日期表,都叫我佩服,一直想認識你。”
  我掠掠頭發,“小心,日本人。”
  他說下去:“及至見到你,我不勝訝異,這樣年輕,大眼睛像我們漫畫書裏的女角,叫我驚豔,然後,昨夜我幾乎被你嚇壞。”
  “你昨夜扛我上來,很重吧。”
  他輕輕答:“身輕如燕。”
  “扛過不少醉女吧。”
  “不多不少,百餘名,女子易醉,逢醉必哭。”
  “於是,我給你的好印象蕩然無存。”
  “你背脊上的紋身是印水紙吧。”
  “不,如假抱換。”
  他震驚,“這是為什麽?你又非江湖女子。”
  “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它是一幅美麗的水墨花卉。”
  “我一點也不後悔。”
  他問:“於忘卻真有功用?”
  “一針針像排毒,洗清心中怨恨積怨。”
  他捧起我的臉,額頭抵著我額頭,“我極幼時老與家母玩這個遊戲,我會要求‘眼睛眼睛’,他便與我一起睜大眼睛,凝視對方。”
  “真夠溫馨,我叫你想起媽媽?”
  “可能因為你與她同樣敏感美麗。”
  我搖頭,“多謝,我姐姐才美,我帶你先見她。”
  我們耗到中午才出門,浪費時間是天下第一享受,試想:把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浪擲,何等浪漫。
  我先浸浴,一邊拾起他的書籍翻閱:蠅之王、卡拉瑪助夫兄弟、立體模型折疊法,還有大量日本漫畫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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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得混身酥軟,才吃他做的早餐,竟是番茄煎牛肝,怕肚固醇的現代人已經不敢碰這等美食,我卻一點也不忌諱。
  然後,我換上他寬大的衣服出門找至琪。
  到了店門,我的電話進去:“聖琪,有時間嗎?”
  “正招呼客人,十分鍾後吧。”
  我們在車子內等。
  城之內看著我,“一點化妝也無仍然漂亮,我不後悔背你走了一裏路。”
  這時店門推開,有人出來我開頭以為是聖琪,留神,不,不是她,是個年輕孕婦。
  再看仔細一點,哎呀,這正是聖琪。
  她長發束在腦後,穿著黑衣黑褲,腹部隆起,像是有四五個月身孕。
  比起其他少婦,她仍然高挑白淨秀麗,可是,從前那叫人銷魂的姿色已蕩然無存。
  我發呆,真沒想到今日聖琪如此不修邊幅。
  一邊城之內問:“時間到了嗎?”
  我忽然開動車子,駛離大路。
  “咦,又到什麽地方去?”
  我賠笑,“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跟著來。”
  “我們隻浪擲了半天光陰。”
  “已經肉痛,我們不是奢糜之人,稍後在公司見吧。”
  回家我一邊更衣一邊與聖琪交涉。
  “你懷孕多久了?”
  “四個月,我一早已知會你。”
  “你沒提半字,倒是阮軒給過提示。”
  “他說我說都一樣。”
  我說:“我最恨夫妻間開頭不分你我,不到三兩年分手卻還要打官司。”
  她並不生氣,且笑著告訴我:“你的嘴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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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冊結婚沒有?”
  “抽不出時間,我想沒有大分別。”
  “有,有極大分別,一定要在婚書上簽名。”
  “那麽,把法官請到店裏證婚可好?”
  “隨得你,可是,這件事一定要辦妥。”
  聖琪卻問:“與你坐車裏的是誰?”
  我一怔:“你看到我。”
  “你看到我,我自然也見到你。”
  我很感慨,“聖琪,現在我變成你了,身邊老換男伴。”
  “你想做我?拜托,恕我說一句:差遠了。”
  “紋身、醉酒,到男人家留宿…”
  聖琪大笑,“好,好,我收你徒弟。”
  “快要做母親,感覺如何?”
  “我在想,這一段母女關係是我可以控製的,我得做好它。”
  “也不要太縱容子女,該罰就罰,該打就打。”
  “你好似很有經驗。”
  “你想想:太客氣,哪像一個母親。”
  我丟下電話上班,在公司走廊碰到城之內,我忽然連耳朵都燒得透明,辦公室談情最尷尬就是這樣。
  他卻很大方,轉過身子找資料。
  同事走過,喃喃說:“俊男。”
  我忽然生氣,“口氣別這般淫賤。”
  同事一愣,“你怎麽了,家亮,他又不是你的人。”
  我斥責:“專心工作。”
  事後,心裏都自嘲小器。
  我聯絡到私人教授日文老師,要求惡補,每天兩小時,下午六時至八時在公司上課。
  日語極之複雜,有人不錯說得流利,可是,口角似橫濱酒吧女,不像斯文人,千萬別找錯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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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要求是普通會話,商業文件,以及基本商界法律。
  莊生說:“我們也應該學。”
  “那麽一起上課發了了,遲到好過永不,一年半載下來,定有進展。”
  “家亮你永不言倦。”
  “我別無他法,學識是我防身暗器,多一樣好一樣。”
  開頭五個同事一齊上課,一個月後,隻剩我一人。
  老師說:“一定是這樣,剩一人已經滿意。”
  “他們有家庭有子女,時間難以調度,老母有事可以不理,丈母娘卻不能推托。”
  山口老師笑起來,“你想學到什麽程度?”
  “我學法文之際,盼望看懂原版小王子,我知道讀雨果聖母院駝子是沒可能的事,那麽,日文我隻希望可以看懂漫畫而不是源氏物語。”
  “量力而為是好事,但也不甘落後必妄自菲薄。”
  “是,老師。”
  城之內來探訪,送上美味糕點。
  “你的日籍男友根本不會說日文。”
  “他是土生,他西文好得很。”
  老師感慨,“一日,我與一東方女子用日語攀談,她說她不諳日文,也不曉韓語,她土生,不過,她的德文與英語卻優等。”
  我笑,“你說本國教育是成功抑或失敗呢。”
  “成功,大都會大融爐,應當如此。”
  我點頭。
  “城之骨對你很好。”
  “老師,我學日文,是為我自己,上星期總公司來電,我與接線生、助理,以及上司都以日語交談數句,最終需用英語,但他們十分高興,我也開心。”
  老師拍我手背。
  “現在,他們與誰若有談不攏的地方,立刻叫我參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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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課後城之內送我回家。
  他說:“你坐下。”他一直笑嘻嘻。
  他屈著一膝,自袋裏取出一枚鑽戒,“說是。”
  我感動且歉意,“我還沒有準備好。”
  “這種事,沒有預演彩排,結婚生子,若城準備,永不成事。”
  “我心裏還有一個人。”
  “恕我直言,我若真與王旭結婚,而他活至今日,你倆早已離婚。”
  “或許是,但他已經不在,我始終沒有忘記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恩師。”
  “我是他的人。”
  “不,家亮,現在你是日本人的愛人。”
  “日本人,真是,沒想到會遇上日人,太遺憾。”
  “我用美國護照。”
  “別忘記美國政府二次大戰時期限曾把日裔走趕進集中營。”
  “我知道你想改變話題:喂,oui ou non?”
  我靜心想一想,看著淡藍色小盒子內的指環,寶石不大不小,適合第天日常配戴,可是我沒有動心。
  “一年,給我一年。”
  “十二個月?誰知會發生些什麽事。”
  我剛從類似關係走出來,不想再走進去。
  城之內看著我,“你想玩,你仍想到酒吧觀光。”
  “這種口氣最叫女人反感,我有一個阿姨,續建後丈夫先取消她的信用卡,然後凍結戶口,連首飾都藏起,也不讓她開車。”
  “我像那種人嗎?”
  “阿姨還很高興,她覺得他愛她,加上添上兩個幼兒,十年不見她出外旅行。”
  “如果她開心,無可厚快,她快樂嗎?”
  “她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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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我改變話題:“我們先去探訪姐姐姐夫,接著,是家母與繼父。”
  “戴上戒指也可以做這些事。”
  看得出他十分失望,便強忍著不悅情緒。
  我或許會失去他,但是為著自由,在所不計。周末我一早到聖琪家幫助忙做午餐。
  她說:“我得了一箱喬凡尼酒莊九年愛斯蒂史標蒙地招待你們。”
  “嗬,那是最難得的意大利汽酒。”
  “與克魯格不相仲伯,有人更喜歡它。”
  我撫摸聖琪腹部,又把耳朵趨近聆聽,“會動嗎,我在教育電視台看到連體嬰,肉滋滋頭與身粘一起,一樣很可愛。”
  聖琪推開我,“你才生連體嬰。”
  看,歌賦打扮,骷髏為記,遍體紋身的聖琪,一旦做了母親,就同所有善良婦女一般,放棄個人理想,母愛多偉大。
  “那你會全戒煙酒,不再吃藥?”
  “我連汽水咖啡都不喝,隻飲綠茶。”
  我調侃:“你認為這樣,孩子會孝順你?”
  聖琪不介意,笑笑說:“將來你會明白。”
  我替她按摩肩膀,“你全變了。”
  “像不像兩世人?”
  我說:“達爾文在進化論中說,每種生物都有兩套以上的遺傳因子,一顯一隱,平常是一副麵孔,待環境變遷,原有形態不適宜生存之際,另一套因子更跑出來派用場。”
  聖琪沒好氣,“你真好學識。”
  “我帶來一些嬰兒用品。”
  我拎出一大箱禮物,我知道聖琪不會喜歡名店名牌,故此找到去持兒童基金會的服裝店,衣服全部純棉,隻一個米色,沒有花紋。
  “家亮你最明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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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城之內來了,他的禮物比較矜貴,那是一套十隻淡黃色玩具熊,最大的三尺高,最小三寸,好看煞人。
  聖琪高興得很,“這時才知親友的好處。”
  我為他們介紹,城之內問:“阮醫生呢?”
  我說:“醫生在醫院,稍後會出現。”
  我開了汽酒給城之內喝,他連聲稱讚,他笑著告訴我:“第一次喝汽酒,在大學一年級舞會,我心一直想,這汽水味道真好,隻是晚了有點頭暈,後來師兄告訴我,那是香檳。”
  聖琪說:“喝不完你們帶走。”
  城之內輕輕說:“你姐姐確是美人。”
  從前也美呢,他見晚她。
  “我也認為是。”
  他感喟:“誰會知道兩姐妹一個文一個野。”
  “你也說對了。”我微笑。
  可是他接著說下去:“有你姐姐做好榜樣,你可否學得斯文些?”
  我忽然被酒嗆住,狂咳起來,一邊忍不住笑,蹲在地上打嗝。
  “這瘋子。”聖琪見到連忙說:“城之內你莫見怪。”
  阮醫生回來了,手中捧著油膩膩一大包不知是什麽東西,奇臭。
  城之內忽然叫:“是我最喜歡的煎臭豆腐。”
  聖琪吃不消,“請到園子去吃,我給你們取辣椒醬。”
  城之內在我耳畔說:“你該學你姐姐。”
  我柔和地告訴他:“我是在學她,一步一步來。”
  吃得一嘴辣油,城之內不住向阮軒道謝。
  阮軒露出倦容,他說:“今日我有個病人失救。”
  我坐近他,“噓,噓,已經盡了力。”
  城之內怪同情:“他們說醫生永遠會為這事傷心。”
  阮軒說:“我們到地下室玩拍青果彈珠機器輕鬆一下。”
  城之內奇問:“你從何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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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琪自東京購回,說是為我鬆馳神經。”
  “你娶了一位賢妻。”
  “哈哈哈哈哈。”
  我看著聖琪,“他不大在家吧。”
  “有時正吃飯,病人不妥,也得即時趕回,平時,三十小時當更是平常事,有次不幸校車撞貨車,整個星期在醫院忙救人。”
  “他有使命,我崇拜這種人。”
  聖琪說:“我習慣獨處。”
  “你們十分合拍。”
  “也許有可能在醫院與他碰頭:‘親愛的,你怎麽在這裏出現’,‘我來生我們的孩子呀’。”
  “別瞎說。”
  “沒有這種幽默感,哪裏有資格做他妻子,你呢?”
  “我?可惜他是日本人。”
  “你喜歡他,但是你不愛他,勿借其他藉口。”
  “聖琪,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是過來人,been there that。”
  我看著她圓圓下巴,誰會相信她今日是賢妻。
  “孩子叫什麽名字?”
  “阮曦,男女都適合。”
  “這名字筆劃太複雜。”
  “阮軒也這麽說,那叫什麽好呢?”
  這時阮軒自地庫上來,“日本人睡著了,他似比我還累。”
  “姐夫,你也去躺一會。”
  “我先檢查你左臂。”
  他一邊視察一邊說:“日本人苦水連連,他說他求婚遭拒,不知是守還是退。”
  聖琪說:“家亮還是重視男人的靈魂多過外型。”
  P276-277打字ing......
  阮軒說:“左臂功能恢複得很好。”
  他去休息。
  我說:“結婚後就是這樣?”
  聖琪微笑,“是,各歸各,很少說話,更加不再跳舞旅行。”
  我搖頭,“可怕。”
  “我覺得很舒服,一叫名字,那人會應我,有人欺侮我,他會來幫我。”
  我說:“隻要你開心,聖琪隻要你開心。”
  “我推薦婚姻生活,隻是,婚後道義上不可再注意其他異性。”
  我笑,“偷窺也不行?”
  “尤其不可暗地裏做任何事。”
  “我聽說日本少女喜歡到海軍碼頭等美國黑膚大兵。”
  “日本人一向妖異。”
  我想說,聖琪,彼此彼此,但是,即使姐妹也會被得罪,禍從口出,講話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改問:“那麽多男伴中,你最想念誰?”
  她想一想答:“阿利揚。”
  我點點頭,誰會忘記那爬滿流浪玫瑰的茱麗葉露台。
  “你呢?”她問我。
  我答:“鄧劍華。”
  “他們都對我們不好。”
  “也許,因為年輕,我們也不懂得處理事情,彼此浪費時間眼淚。”
  我低聲說:“我去看看日本人睡醒沒有。”
  我走進地庫,那裏擺滿各式遊戲機器,像個小型遊樂場,有最老式的角子老虎機,也有最新的PS3,琳瑯滿止,蔚為奇觀。
  角落有一張絲絨舊沙發,城之內睡得香甜。
  我四處打量,這裏是聖琪小心經營的家,她的安樂窩,一邊還有一隻冰箱,打開,一切飲料齊全。
  我看到一隻上世紀六十年代點唱機,走近,隨意按鈕,唱片落下,欣然歌聲輕輕傳出,歌者用日語唱:“在拍青果店堂,染金發的你低聲哭泣,說生命永不公平,那麽,讓我倆起舞,聊作安慰,舞至忘卻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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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地上,誰,誰是主唱人,這樣有水準。
  “家亮。”
  城之內醒來了,我應:“在這裏”,一轉頭,發覺他仍睡得香甜,原來是夢囈,幸運的小子,沒有錯叫別的名字。
  我微微笑走近,忽然他一手拉著我,我吃驚大叫。
  他猙獰地笑,“在這裏,沒有人會聽得見你。”
  他把我拉到懷中,輕輕吟:“在拍青果店堂,染金發的你,哭泣說世事永不公平…”
  “這好似一首非常著名的歌。”
  “是,歌者叫青島鷂,時時作男裝打扮。”
  我輕輕說:“真慶幸姐姐有一頭如此溫馨的家,有什麽風雨可來躲一躲。”
  “我想我們應當告辭了。”
  “噓,偷偷掩上門走,別驚動他們。”
  我與城之內溜出阮家,在門口相視而笑。
  我問他:“你決定是守還是退?”
  “我不知道,你可是勸退?”
  我輕輕點頭。
  “你不覺可惜?”
  “世事永不公平,可惜的事實在太多。”
  “我退而不體,你隨時可以找我。”
  “我不會那麽笨,三天後再找你,會有一把冷冷女聲問:‘你是什麽人,找他什麽事,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他親吻我手心,“那麽你回答:‘我是他唯一所愛,快快讓開’。”
  我忽然掙脫他的手,我想到左臂受傷不愉快事件。
  “家亮,你的過去?可以告訴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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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定一定神,這樣回答:“我完全沒有難言之隱。”
  他歎口氣。
  我獨自駕車回家。
  每天我上班下班,學習日語,做好工作。
  晚上,晚上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逛遍市內東區每家酒吧,我不喝醉不鬧事,我隻喝瓶裝啤酒,而且一直握著瓶子喝完就走,我付百分百小費,酒保都認識我,我純觀光,享受看人,被看。
  很多時有人問我,“要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便說:“你得在三分鍾內講完,我還有事。”
  沒有故事,不可在三句話內說完,紅樓是家道中落王孫公子與兩個表妹的戀愛故事,西廂是落難書生與小姐及俏丫環偷情記,都可以簡單交待。
  有時喝得比較多,有點酒意,回到家中,獨自一人,聽到雜聲,會得問:“王旭,是你嗎,是王先生來了嗎。”
  由此可知,我最懸念的人,還是他。
  不是什麽鄧劍華。
  總公司派女同事來學習,由我負責招呼,她們崇尚名牌子,化妝得一絲不茍,天天似參加廟會,我們深以為奇,她看到我們隨便,也大吃一驚。
  我解釋:“北美不是荷裏活。”
  她們問:“男女關係隨便嗎,在酒吧隨時可找到當晚伴侶?”
  “很多人不選擇那麽做。”
  “英俊的城之內君呢,他是否獨身?”
  “你們問他好了。”
  “那樣條件優秀的男子,怎會沒有女友?”
  我安排她倆到英語實習班,說好一個國家的語言、音準、文法正確,那是不夠的,口角語氣也很重要。
  一個月後,其中一個想家,回去了。
  另一個留下來,染了金發,開始與意裔男友同居。
  她們有她們的故事。
  聖琪在秋季分娩,添了男嬰,我母親自夏威夷大島趕來探訪,擔任經驗保母,阮軒十分感激。
  “你呢。”母親問。
  我很好,我在康複中。
  快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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