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鈁錚:睡在你眼睛的沙漠裏

(2008-11-26 09:24:56) 下一個

  楔子
  身在美國離家六年的舅舅徐家明,我最崇拜的男人,因不滿於我平淡如水毫無叛逆的青春期,每每透過視頻聊天騷擾我,“詠哲,身邊有沒有讓你心動的男生?”一副我不早戀會遺憾終生的德性。高考前的一個星期天,我終於給他答案,隔壁班有個男生,偶爾經過我的窗前。
  舅舅問我有無對隔壁班的男生放電。我暈,他當我電鰻?!我隻向舅舅抱怨曆史難背,真是夠了,這堆古人又打又殺,又占地盤又抽大麻,把世界鬧成現在這樣也就罷了,還要我一年365天忙著背他們。
  舅舅大笑,我聽到電腦音箱裏傳來的笑聲是重疊的,不單是舅舅,還有另一個聲音邊笑邊說,家明,你外甥女好可愛。
  在我身邊的老爸疑惑,為何洛杉磯晚上十點的時候,舅舅會與室友同處一室?我十分不齒老爸的墨守成規,糗他,年紀越大越小器,難怪頭發越掉越多,在頭上創造地中海奇觀。
  視頻裏的舅舅向我爸招呼,姐夫,早上好。他閑坐著品咖啡,穿白襯衫,頭發披肩,目光清澈,氣質優雅有光芒。舅舅的身上,沒有上班族該有的銳利與浮躁,他倒象是個手握畫筆,支著畫架在湖邊寫生的藝術青年。

  第一章
  我已經在Q上等足舅舅半個小時,每隔五分鍾敲一條消息進去,“舅,救命!!!”我決定今天晚上非等到他不可,讓他轉告我那千辛萬苦,待我高考結束才敢接了公差出國考察的爹爹快快回家。摸摸感覺上空落落其實肉感十足的胃部,我有氣無力的再敲一條消息進去,哀號,“舅舅,救我~~~”
  沒活路了。我娘半個小時前弄回一台跑步機,她穿著合體的職業套裝,扭著歲月恒久遠中永遠保持在一尺八範圍內的腰圍,給我擬訂減肥計劃:每天隻吃少許燙青菜,做有氧操半小時,慢跑二十分鍾。
  我媽數落我,“小姐,你性格這麽悶,除了死讀書腦子也不會轉彎,說好聽是天真,說難聽就是笨,當然要把自己拾掇的可以見人點------”吼~~,原來她一直覺得她的寶貝女兒沒辦法見人的嗎?我了解,為了讓我安心高考,我娘忍我的體重忍很久了。呀,說起來幸虧我考到了我媽給我預選的學校,若我又胖,又沒考到理想學校的話,我媽會很氣吧?萬幸,萬幸。
  Q上終於有反應了,舅舅清晰的傳來一行字,“這麽急?詠哲,什麽事情?”
  我飆淚狂哭,“舅舅,我爹有沒有找你?快點叫他回家,我媽要滅我。”
  “你媽滅你?她又不是滅絕師太?為什麽?”
  “她讓我減肥,每天隻喂我兩片菜葉,”我努力爭取同情,“喂兔子也給點肉絲吧-----”
  “詠哲,這個比喻錯誤,兔子食素。”
  啊~~比喻錯誤?!管他的,我不依不饒繼續大哭,“讓我爸回來救我,我快死了啦。”
  “放心啊,你爸訂了後天的機票回去,再過兩天舅舅也回家。”
  我沒辦法隻打雷不下雨的幹嚎了,仔細研究那行字,小心確認,“你是說最近會回家嗎?舅?”
  “是的,我正整理行李呢?回國後的工作也快安排好了。”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深吸口氣衝出臥室對著客廳大叫,“天啦天啦,舅舅要回家了,舅舅要回家了----
  我媽在浴室洗澡,打開條門縫,露出半個帶著泡泡的腦袋,“你說什麽?
  “舅舅,舅舅,”興奮的口吃,“舅舅要回家了,他說的,在電腦裏-----”
  我年邁的外公外婆興奮下齊齊搶進我的臥室,衝到電腦邊,動作迅速利落,如有神助。
  我的舅舅,徐家明,離家六年的徐家明,終於要回家了。這對我們家每個人來說,都是條另人振奮的好消息。這六年來,我們都很想念舅舅,尤其是我。哦哦哦,我最愛舅舅了,絕對比愛我爸媽多,從小如此,現在如此,今後如此!
  在舅舅之前回家的我爸,受到熱烈的歡迎。我外婆老淚縱橫,握著我爸的手念叨,“是你勸了家明是不是?所以家明才肯回來。我一直覺得家明為了當初考大學的事情恨我,所以才久不歸家。“
  “媽,您想多了,”我爸對我外婆一直都很尊重,說話用敬語,勸慰,“沒那回事情,這麽說可是小看了家明,他隻是想在外國多學習幾年,累積些經驗,哪兒有恨您一說?再說,這次是他自己要求回來的,我沒開口要求他。”
  外公滿屋子轉悠張羅酒,跟我爸講,“晚上咱爺倆喝兩盅,我下廚弄點好吃的。”
  我快嚇死,這是信奉君子遠庖廚的外公嗎?弱弱問句,“外公,你弄的東西能吃嗎?”
  “能吃是恩典,不能吃是正常,”外公難得幽默,鏗鏘有力。
  家中群情激奮,心裏眼裏掛著的全是舅舅。外婆收拾房間,我媽已開始著手撒網布餌,尋摸著哪家女子的品貌學曆與我舅般配,想當紅娘想瘋了似的。
  大家亂忙著,獨我爸坐在沙發上沉思,仿佛很累。也是,飛了那麽長時間,時差調不過來。我過去推我爸,“去睡會兒吧,坐那麽久飛機很辛苦呢。”
  我爸趁我媽不注意和我咬耳朵,“相信老爸,我會救你的。”我嘿嘿一笑,我這兩天已經後知後覺想得通透,讓我爸救我其實沒甚用處,認識我爸媽的人都知道,我爸是典型的妻管炎,什麽都聽我娘的,等他救我的希望大概低於赤道下雪的幾率。果然,晚飯我隻能吃一小塊魚,啊,餓死我了。
  飯後我媽還念叨著逼我讀書提高修養,“好歹腦子裏總得有點東西吧,高考你是混過去了,大學哪兒有那麽容易混,你總要寫論文吧?”每次聆訓,我都隻有聽的份,我娘她一向都聰敏而睿智。但她到底了不了?她讓她的女兒消化不良?她可隻有我這一個女兒啊,逼死我她又什麽好處?我淚漣漣~~。
  舅舅回來那天我家沒人知道,他聯絡他朋友去機場接機,大箱子小包的,一共七八件行李。舅舅認定我們家除了老人孩子就是女人,唯一的壯年男性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說我爸),索性自己解決勞動力問題,靜悄悄做空降奇兵。
  舅舅按門鈴的時候我正在跑步機上汗流浹背的玩命,累得象條狗樣吐著舌頭喘氣,外公在旁邊幫我擦汗,外婆就鐵麵無私掐著秒表。我總懷疑外婆有意整我故意拖延訓練時間,我不信我跑了那麽久還不夠二十分鍾?聽到門鈴響的一刻,我滾下跑步機,衝去開門,終於找到借口脫離那鬼東西了。
  門外耀眼生花的立著個高大的男子,長發紮成馬尾束在腦後,穿著件簡單的純白暗條紋短袖襯衫,米色卡其布寬褲,皮膚光潔健康,被曬成陽剛的古銅色,這是誰?我努力調整自己因跑步而弄的亂七八糟的呼吸,仔細辨認門口的帥男,那帥男似乎也有點驚訝的打量辨認著我,還是他先恢複理智,試探著,“詠哲?!”
  我方省,“舅舅?!”
  然後我們同時怪叫,我說,“你怎麽象是從剛果回來的?”
  他說,“你去唐朝做時光旅行了嗎?”
  然後我們又異口同聲,“和攝像頭裏拍到的差這麽多?”
  嗨,真是的,估計舅舅回來後,我們家的攝像頭可以光榮下崗了。
  聞聲出來的外公外婆見了舅舅也是先呆怔片刻,之後就全都淚眼婆娑,外公埋怨,“都說父母在不遠遊,你這孩子可也遠遊的太久了吧?”
  舅舅和外公外婆抱在一起,眼眶就紅了,那場麵煽情的一塌糊塗,害得我也想哭。
  後來我媽我爸趕回來,我媽和我舅抱的時間最長最親密,我舅再來一句,“姐,這些年辛苦你了,”就把我媽也給招哭了。我舅和我爸抱的時間最短,哥們式的抱一下,抿著嘴角,很有默契的笑笑,什麽都沒說。
  我都到好晚好晚,困的上下眼皮打架的時候才輪到抱舅舅,因何?無他,一來,人微言輕輩分低插不上嘴,二來,全家人興奮的睡不著覺,好容易等他們都躺下了我才好去敲舅舅的房門,並抱著他臨走前拜托我保管的箱子。
  舅舅接過箱子時候的表情很難描述,他手指撫摩著箱子上的櫻桃小丸子,聲音啞啞的問我,“怎麽畫了這個?有人要你打開它嗎?”
  “對啊,”我做個鬼臉,“是外婆。”
  舅舅象小時候那樣,用他的巨靈大掌摸摸我的頭發,說,“看,幾年不見你長這麽高了,快170公分了吧?”
  我點點頭,任他的手掌停在我的頭頂,舅舅又笑,笑出眼裏的一星水光,也沒跟我客氣道聲辛苦,還揶揄我,“瞧瞧你吃的這身肉,也不節製點,來,給舅舅抱抱。”
  我隻能說,舅舅抱我抱的最誇張,我聽到他吸鼻子的聲音,有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頭發裏,我舅,他哭了~~~
  我不驚異舅舅的感動與失控,因為我知道這個箱子曾經對舅舅有多重要。
  舅舅的箱子裏,裝的是一個叫鍾蔓芬的女生給他的信。好象是舅舅從初中開始,就和那女生開始通信,到高中後,外公外婆曾隱晦的暗示舅舅,不要分心,專注考試,放棄通信算了。奈何舅舅不予理會,應付完繁重的功課,依然孜孜不倦,伏案疾書寫回信。外婆曾因此惱怒過,當然啦,早戀誒,無論是現在和還是當初,對學生來說都是很嚴重的狀況吧?外婆橫眉冷目,金剛表情,背地裏跟我媽說,“都讀高中了,還搞這些,不是早戀是什麽?看那名字就討厭,鍾,蔓,芬,象三十年代的小電影明星,我偷看過信封上的地址,她家住華山路,要不找去看看?”
  我媽顧慮到舅舅的少男情懷,攔住了外婆,“不要這麽急,等到家明讀大學了自然會認識別的女生,反正現在也沒影響到學習,算啦。”她們都沒想到,即使舅舅後來在大學時候認識了好多女同學,這個叫鍾蔓芬的人,仍一直和舅舅通信,直至舅舅出國前。
  六年前舅舅臨行前的一晚,當著全家人的麵,抱了一個防水紙的箱子出來。箱子很結實牢靠,裏麵滿滿的信,收件人是徐家明,寄件人的地址龍飛鳳舞寫著本市的街道名稱和門牌號碼。有的信很舊了,有的又很新,外婆盯著那箱子看了兩秒才說,“家明,你還和你筆友保持聯絡嗎?
  “是啊,”舅舅答的很輕鬆,笑意盈盈,拿著裁紙刀和膠帶,把箱子嚴嚴密密的封起來,放在我麵前,“詠哲,拜托你,幫舅舅保管好不好?”
  讓我,保管,這些信?我傻掉,瞥到外婆眼裏那一點點不滿加受傷的內容。
  “可以嗎?拜托。”舅舅在旁邊催問,他的眼睛裏滿是期待與信任。
  “可以啊,”我說,我的語言走在大腦思維的前麵,話說完,也就不再猶豫,沒什麽比被舅舅信任更可貴的事情。我抱住那個沉甸甸的箱子,保證,“我一定拚命拚命的保護好這個箱子。”
  舅舅的唇邊掛一抹寧靜的微笑,吻下我的額頭,親昵的抱抱我,就此背上行囊,山水迢迢的去了美國。
  舅舅離開不日,外婆來我房間與我商酌,“詠哲,把舅舅給你的箱子借給外婆看看好不好?外婆包準不弄壞。”
  我不同意,難得的堅決與義正詞嚴,“不給。”
  “就一下下,”外婆捏捏我的臉蛋,很是慈祥。
  我生氣,舅舅拜托給我的事情,她為什麽要來破壞呢?認定了外婆心懷叵測,出言無狀,“不許再跟我要舅舅的箱子,不然我再也不當你是外婆。”
  我的大逆不道讓外婆吃驚不小,我猜我爸媽也嚇到,光看著我發呆。外婆下不來台,被外孫女這般拒絕,麵子裏子掛不住,待想發怒,自覺沒趣,想說什麽又說不出,竟生生卡在那兒,麵紅耳赤的。
  一家子的靜默裏,是外公朗然而笑,“家明聰明,家明聰明。”笑完,把外婆拉走。
  我兀自呼哧呼哧喘粗氣,到抽屜裏找畫筆,用我拙劣到羞於見人的畫技,在舅舅的箱子上畫似是而非的櫻桃小丸子。畫畫的功能類似於封鑒,萬一有人動這個箱子,我一定會發現。畫完畫,我還用衣服左三層右三層的把箱子綁住包好,累出一身大汗,後來我媽進來跟我說:“好啦,不要忙了,媽保證,沒人會動你舅舅托你保管的東西,出來吃飯吧。”那天晚上,我抱著箱子睡的。
  這件事情過後的第二天,我爸親自來接我放學,帶我去吃KFC。我爸說:“丫頭,不要緊張,爸會幫你的。”我爸言出必行,晚上就買了把鎖頭,幫我裝在我房間的廚子上,鑰匙隻給我一人拿著。坦白講,我被我爸感動的要死,就因為他費勁巴拉的幫我釘那把鎖頭。要知道是我爸耶。我爸是個百分百的書生,而且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那種型書生。除了讀書寫文章,基本上是個生活白癡,他連怎麽換煤氣罐都不會。是在舅舅走了之後,從我爸戴著眼鏡,手忙腳亂幫我為櫥櫃裝鎖那天開始,我和我爸之間變親厚了。在爸爸的幫助下,六年來,確實沒人再來動過這個箱子。
  想來舅舅也是了解外婆的,所以,才把信給我保管,交給我媽的話,搞不好我媽就拿給外婆看了,隻有我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笨蛋,才這麽執拗的,慎重的,保護著我最崇拜的舅舅拜托給我的東西。
  時光悠悠,六年光陰彈指過,這些信曾經對舅舅來說很重要的東西,現在仍然重要嗎?一定的吧,不然,他也不會那麽傷心,抱著我哭。大男人掉眼淚,怎麽說都很誇張啊,有那麽值得感動嗎?

  第二章
  回家的舅舅象是一陣龍卷風,每個人都被吹的象陀螺樣旋轉起來。喝不完的接風酒,吃不完的流水席,親戚,同學,朋友,走馬燈樣輪著請來請去,有很多天,家裏隻剩下我獨自執行我媽交代給我的瘦身計劃。
  其實就我個人而言,並沒覺得胖影響了我的生活,不明白為什麽要改變呢?可我又不能不妥協於我媽的期望和命令,或者每個人都一樣吧,表麵上無可奈何,循規蹈矩的活著,骨子裏卻藏著幅不為人知的浮世繪。
  又天早上,我躺在沙發上背我媽布置的功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呃~~千裏冰峰,萬裏雪飄-----”
  “是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舅舅從他房間出來接正確的,損我,“你真有高中畢業嗎?”
  “我有國家認可的高中畢業證書。”我說。今天舅舅可真帥,白長褲,深藍長袖襯衫,搭配藍底白點的頸巾,垂肩長發幹淨而柔和,他整個人清爽俊朗的象畫中人物,可隻要想想室外幾乎是燃燒起來的空氣,我就笑了,“舅,你約了誰?外麵快四十度誒,還穿成這樣?”
  舅長手長腳的攤在沙發上,吐口長氣,“去參加老同學辦的一個沙龍,他家冷氣開的太足,昨天去玩差點凍死我。”
  “可憐,”我隨口說,估計舅舅也急著出門,沒打算和他聊下去,極其消化不良的繼續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到處是淒涼--------”
  “是無處話淒涼。”舅舅沒急著走,不厭其煩糾正我。
  真是挫敗,我把詞選丟去茶幾上,不爽透,跟我舅抱怨,“背這玩意到底能多有氣質?”
  “氣質?”我舅舅楞了楞,“這跟氣質沒什麽關係?是和感情有關。”
  我崩潰,哀號,“饒了我吧,一個氣質我還沒弄明白,這又來了個感情,安心讓我活不成。”
  舅舅笑,笑完又歎氣,“看你媽把你逼的,算了,今天舅舅不出去。,回來這麽多天除了吃飯就是吃飯,煩死,都沒看看這座我從小長大的城市變成了什麽樣子,詠哲,帶舅舅出去轉轉吧?”
  “我媽不讓我出門,怕我曬黑。”我故意說,我知道,假如和舅舅出去,我媽也管不了。
  舅舅扭曲著嘴角,做個鬼臉,我了解鬼臉下的含義,管她的呢。
  “去換衣服,”我要求,“別指望我在這麽熱的天陪你衣冠楚楚的裝上流社會。”
  “遵命,公主。”
  我和舅舅所說的轉轉,其實就是懷舊。真的太有閑情逸致了,我們頂著太陽,踩著快被曬化了的馬路,尋去他讀書時候的中學。我幼年呆過的幼兒園,就在他中學附近。唉~~我爸媽對我和舅舅之間的親厚,常有不甘之意,卻不說那些年,他們因為工作單位離幼兒園遠,接送我有難度,外公外婆也忙,舅舅不忍見家人受奔波之苦,主動承擔了接送我的任務。正當年少的他,每天用單車載著個白胖滾圓的小小孩子夾雜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間招搖過市。
  我童年有一大段的時光,就是晃悠在舅舅單車的後坐上,唱不知所謂的兒歌,和舅舅分享甜蜜的可樂這樣過來的。兒時的可樂,不是現在鋪天蓋地的藍色罐裝百事,而是最簡樸的透明瓶裝可口可樂,擺在路邊的店鋪門口,喝的時候老板用瓶起子撬開瓶蓋,站在那裏大口灌完,馬上把瓶子還給老板離開。
  舅舅每次來接我時,都是踢完了足球大汗淋漓,風風火火衝進幼兒園,扯著嗓門叫詠哲。即使是小小年紀如我,也知道虛榮的,哪個家長也沒我舅那麽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所以整個人就跩起來,竟從不覺爸媽不來接自己是遺憾,反刻薄其他小朋友,用力顯擺,“你奶奶走路太慢,我舅可以扛著我飛。”然後讓舅舅抱我坐到單車後坐,跟他去喝可樂。
  舅舅偶爾也粗心,有幾次,他忙著買可樂,忘了把我從單車後坐上放下,直接單車撐腳一架,就衝進人滿為患的雜務店門口去搶汽水。那年夏天,正是舅舅個子瘋長的時候,他穿著運動背心,微黑的皮膚上滾著汗珠,刷的短短的小平頭也濕碌碌的,鶴立雞群整高出別的同學半個頭去,土匪樣橫衝直撞。
  可憐我還在車上,人潮來去,撞到單車,我就在車上搖搖晃晃,隨時有摔到地上的可能,幸有好心的男同學幫忙扶著車子,我舅拎著兩瓶帶著冰珠冒著涼氣的可樂出來,脹紅了臉謝人家,“多謝學長。”
  其實,現今回想起來,我舅的單車後坐跟別人很不一樣的附設一張藤編小椅坐,也不知道他在中學那幾年是怎麽混過來的。
  事隔多年的如火陽光下麵,踩著舊時街道,尋找舊時足跡,舅舅感慨,“現在的你,和舅舅當年一樣大呢,人生和時間,是多奇妙的的一件事情。”
  “是,那家小店都改超市了。”我沒舅舅那麽詩意和善感,瞅著雪櫃裏的罐裝可樂,很現實的伸出四個手指頭,意思要四罐。打開拉環灌一口下肚,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更愛玻璃瓶裝的可樂,我喜歡那種摸著掛滿冰珠的瓶身的沁涼感。可世界就是這樣啊,不斷變化著,掉進時光的洪荒裏的事物,無可挽救的被掩埋了,比如說,可樂瓶子,舊舊的小店,我們的年齡,笑和眼淚,還有~~~很多很多吧。
  路過我以前就讀的那家幼兒園,喝著冰涼的罐裝百事,溜著路邊的樹蔭,我與舅舅去他的學校,在校門口與看更的老伯交涉半天才獲準進校園看看。逛到小禮堂,舅舅說:“變化蠻大,蓋了新校舍,也添了很多新設施。”說這話的時候,他凝視著小禮堂的舞台沉默很久。
  我以為舅舅十想起他做畢業生代表上台致詞的盛況,哪知舅舅卻說,“我有個朋友,在這裏演講過一個題目,《也談教育帶來的讀書恐懼》,很精彩。”
  我衝口而出,“你那朋友現在還活著嗎?這題目很累誒,學校怎麽會允許他上台?”
  “有啊,他還活著,”舅舅溫柔淺笑,居然很驕傲的樣子,“我的朋友就能辦到,他是個很有勇氣也很有大智慧的人,我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很嚇人,我第一次見舅舅崇拜別人的樣子,平時我都覺得我舅隻是外表謙和,其實他驕傲的很,幾乎沒崇拜過誰。
  我本想問舅舅的朋友現在哪裏,可惜他行程表排太滿,很快進入下一項,“我們去哪裏吃中飯?”
  我翻眼睛,“你不是說吃的煩死了嗎?還要吃?” 話是這麽說,我仍興致勃勃的,因為,最想吃的是我,要求舅舅,“跟我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麽?你帶我去吃的東西能吃嗎?”
  “走了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舅舅的胳膊去搭車。
  快餓瘋了的我,帶著舅舅去我高中學校附近的小吃街掃貨。放假期間,人不多,我從蔥油餅一路吃到椒鹽排骨,而且執意用我的零用錢請舅舅,“終於輪到我給你接風了。”
  我舅一臉為難,“我不喜歡女生幫我付帳。”
  “你可以當我是男生。”我遞舅舅一個肉夾饅頭,“快吃,這和你以前從大學那邊買回來給我的味道差不多。”
  重吃起當年鍾愛的食物,舅舅依然有興趣,讚歎,“味道好。”還給我感慨,“我們小時候吃的東西就是這樣,看起來髒兮兮味道卻好的不得了。”
  “吃這個有點違反你現在的生活品質是不是?”我問舅舅
  我舅倒挺坦白的“有點,不過可以接受。”,
  我怒,“不許背叛你的青春。”
  最後吃我最最最愛的一款椒鹽排骨的時候我舅再沒提生活品質的事情,我兩個人手忙嘴忙,滿臉油汗,把熱騰騰煮的火候老道的排骨以手拆開,蘸著椒鹽酣暢淋漓,狠吃了一通。舅舅拎著塊骨頭,學我的樣子在碟子裏用力磕,讓骨髓自然震落到碟子裏,邊磕還邊說,“過癮,這樣吃東西好過癮,終於知道你為什麽會胖的跟正方形一樣了。”
  “你應該慶幸你的外甥女不是橫放的長方形。”
  “貧嘴,”舅舅笑罵,問,“在你教室窗外經過的男孩還好嗎?
  “不知道誒,”
  “你不是喜歡他嗎?怎麽可能不知道他的情況?”
  “喜歡他?沒有啊,”我好無辜,“你一直問我,我隻好左看右看的,找個還看得下去的人跟你交代嘛,他的教室在我們教室後麵,當然會偶爾經過我的窗前,別的我都不知道。”
  “不會連名字都不知道吧?”舅舅驚訝
  “對,不知道。”
  “沒打聽過?”
  “打聽這個幹嘛?誰在乎他叫什麽?”
  我舅結論,“發現你有點無情無義,若能一直無情到老也不錯。”
  我無所謂的聳聳肩。舉起碗以湯代酒與舅舅幹杯,一口氣喝掉,這回滿足了,托著豐足的胃叫老板,“結帳結帳。”
  結帳完我尚餘一元RMB,請舅舅喝路邊賣的五角錢一杯的冰涼甘蔗汁,為這次的出遊做了個完美的Ending,我跟我舅說,“你得把我帶回家,我沒錢了。”
  我和舅舅回家的時候一身汗臭,加上在小吃店裏沾染上的滿身蔥花油煙味,一進門就被外婆識破,“你兩個去哪裏吃了?臭成這個樣子?”
  我舅避重就輕的強調,“媽,這不是臭,是紅塵味道。”
  外婆認可,自打舅舅回來後,外婆就處在即使舅舅指鹿為馬,她也跟著指鹿為馬的狀態,笑道,“是是,紅塵味道,我兒子這詞兒形容的,真是妙。”
  我太高興了,隻要有舅舅在,估計我以後可以經常出去混,人生多樂趣。

  第三章
  我人生多樂趣的念頭都沒捱過十小時即宣告破產。舅舅後半夜忽然又拉又吐的鬧騰起來,從洗手間出來進去太多次,全家人都被驚醒。不過不包括我,我是被我媽拎起來的。她柳眉倒豎怒火衝天,"詠哲,你這不長進的丫頭,想氣死我是不是?白天你帶著舅舅去哪裏了?"
  我迷迷糊糊,打算抵死不認自己有去狂吃海塞,可睡的太沉,耷拉著腦袋嘴都張不開。聽見舅舅進來拉我媽,"行了,這麽晚不要吵孩子,你脾氣怎麽還這麽壞啊。"
  我媽鐵青著臉,衝我叫,"你還睡?給我起來------"
  舅舅捂著肚子,哼唧,"不要鬧了,哎喲-------"又去洗手間。
  我聽到外婆一疊聲叫喚離休前在醫院做醫生的外公,"你個死老頭子,藥配好沒有啊,"又叫我爸,"宗瀚,你補液鹽怎麽弄那麽慢?"
  我終於嚇清醒,統統向我媽坦白。我媽晃著滿頭發卷,發飆,"給我跪下。"
  剛吃了藥的舅舅不理我媽,抓著我,聲音不大,極堅決,"不許再鬧,我不舒服,現在要休息,我讓詠哲陪我。"不等我媽反應,就把我帶進他房間,將她們關在門外。
  我道歉,"舅,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舅舅看起來很疲倦,麵色灰敗,滿額虛汗,靠在床頭,還努力安撫我,"你看,你和我吃一樣的東西,你都沒事,我這些天吃的太雜,腸胃負擔重,加上前天冷氣吹太多了,所以才搞成這樣,根本不是你的錯。"
  "真的嗎?"
  "真啦。"舅舅保證。
  我噓口氣。
  舅舅的書桌上手提電腦滴滴響,上麵開著MSN的頁麵,滾了很多很多很多排字,就一句話,"家明,你怎麽樣?還好嗎?"相信舅舅本來是和某人聊天,後來他鬧起病來,我們全家照顧舅舅的時候,這個人就被冷落在電腦裏了。
  "是我朋友,"舅舅跟我說明,"幫我把手提電腦拿來,我跟他說一聲,免得他著急。"
  我看舅舅那麽不舒服,要求,"你躺著吧,我幫你打字,你說,我敲鍵盤。"
  舅舅苦笑,"好啊,你就說我沒事了,讓他不用擔心。"
  我依言輸入,"我舅舅說他沒事情了,你不用擔心。"啊,原來跟舅舅聊天的人叫偉。
  我的話傳過去幾秒,對方說,"那就好,替我問候他,讓他早點休息,不要再亂吃東西。"
  我把話轉告舅舅,順便也給他一個內疚的表情,我必須承認,害舅舅生病,我有點責任。
  舅舅讓我跟偉說,他會好好休息,也請偉注意身體,明天他再找他。我很樂意的轉述了這個內容,偉回我一個笑臉,謝我傳話,然後他居然問我,"詠哲,你現在有沒有學會騎單車?"
  "咦?舅,你朋友知道我的名字?而且還知道我有學單車但是一直學不會誒。"我看向舅舅,奈何舅舅閉著眼睛,竟睡著了?真是不體貼,我這邊怎麽辦?隻好硬著頭皮應對,"你是誰?怎麽知道我學不會騎單車?"
  "我是你舅舅在美國時的室友,認識很長時間了,"偉說,"家明會提些家裏的事情,他經常講起你,說你是個任性的小天使。"偉選了朵花,敲在文字裏送我。哦,我想起來,舅舅是有個我隻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室友,原來是他啊。我感覺舅舅這個室友是個大好人,汗`~我承認,我對好人的要求低了點。
  我老氣橫秋,"抱拳,失敬,您何處高就?"
  偉陪我玩,"抱拳回禮,在下教書匠一名,賣弄口舌,聊以溫飽。"
  我大樂,興致來了,"你是老師哦,那我問你一件事情,怎樣才能快速背會蘇老頭的《江城子》?就是十年生死很難忘的那個,我想在兩分鍾內熟記背給我媽聽,因為我給我舅亂吃了東西,害他生病,惹的天怒人怨,現在我娘正守在門口等我出去,意圖亂棍處罰,我需要有好表現將功折罪。"
  "那闋詞很短,並不難背。"
  "我覺得好難,超級拗口,比背曆史地理難多了。"
  "會~~嗎????"可能偉覺得難以理解,打過來好幾個問號,接著給我辦法,"假如太勉強也不要強迫自己,令堂不是正在氣頭上嗎?目前聽你背詞也不是太好的選擇,考慮一下讀《金剛經》哄她開心如何?"
  《金剛經》?我坐在電腦前楞兩秒後掩嘴而笑,舅舅的朋友是個妙人,蠻會惡搞的,我回送鮮花一朵,說:"謝謝你,這個辦法很好,我試試。"
  "那祝你好運,"偉向我告辭,一再叮囑我好好照顧舅舅後才向我說再見。我關掉電腦,覺得心裏暖暖的,想來偉定然和舅舅情如兄弟,在國外他們共同打拚多年,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舅舅有這麽體貼的朋友,我替他高興。
  從舅舅房間出去,我媽仍端坐在客廳,老爸和外婆外公也在,我兩手揪住耳朵,告饒,"我錯了,下不為例。"
  我媽目光冰冷,外婆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克製,問我,"你舅舅怎麽樣?"
  "睡著了,"我仍揪著自己耳朵裝可憐,見我媽沒放過我的打算,想繼續說點軟話,結果說出來的就是,"媽,別生氣了,要不我念段金剛~~~經~~經`~給您消氣?"
  我爸噗嗤就笑出聲。外公幹脆扭頭望著電視不看我。我媽手扶額角,一副受夠了我的表情,好在她理智尚存,咬牙切齒說,"回你房間去,以後沒我同意,不許出家門一步。"
  這是禁我足啊,多傳統的懲罰方式,我屈服於家母淫威,乖乖回房間睡覺,罷了罷了,禁足數日換今天一日精彩,也還值得。
  接下來幾天,我舅沒再上吐下泄,他感冒了,有點低熱,終於有了不出門應酬的理由,陪我在家聽我媽長篇大論的訓話。我媽固然生氣我把舅舅弄病了,不過她最氣的是我吃掉了太多不該吃的東西,前麵日子的努力一朝喪盡,因此罰我每天運動的時間加長。我隻得私下跟舅舅說,"如今吃變成一種罪了是不是?"
  舅說,"你這個年齡應該讓自己美麗,不然會對不起上帝。"沉吟半晌又說,"可是假如你不開心,好象又對不起自己。"
  我吐苦水的後果是讓我舅看起來很煩惱,我隻得又去安慰我舅,"好啦,你也不要煩,那麽認真幹嘛?笑一下。"
  舅舅習慣的揉揉我的頭發,笑得有點無奈。說實話,舅舅回來後瘦了點,而且好象不太會發光了,他看起來溫柔敦厚有風度。但是沒了象剛下飛機,站在房門口時那種耀眼生花的力量,他的電力不知道消耗到哪裏去了。
  一日,我媽解放我帶我去商場買衣服,她說進了大學校門我那些運動衫褲實在太土,要置辦新的。我不敢不去,怕她念叨,她已經念了我三天了,再念神仙都會崩潰的。現在我很後悔自己多吃了椒鹽排骨。
  媽看中一條米色長裙,裙擺拉開如雀屏般綻放,十分淑女,我覺得那條裙子身材修長高挑的女生穿好看,我壯如山寬如河,根本不適合那條裙子。屢試不成後,那條裙子我媽給她自己買下了,
  付帳的時候我媽就很不爽,不依不饒就椒鹽排骨事件繼續開念,其實我覺得自己耐心已經不錯,可是在人來人去的商場聽我媽教訓畢竟和在家不一樣,我沒忍住,在我媽要求我一定要瘦到45公斤把腰圍縮到一尺八的時候,我就頂了句,"不要了吧,累死我也瘦不到那種程度。"
  我媽不滿,"你這孩子怎麽可以自暴自棄?再說太胖對身體不好,會生很多病。"
  我駭異,"我哪兒有自暴自棄?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就叫自暴自棄?我見過的那些瘦子才有病,十個裏麵八個胃潰瘍。"
  "貪嘴是罪。"
  我頂回去,"民以食為天,追求口腹之欲與追求名利之欲一樣,都是正常的,何罪之有?"
  我媽火有點上來了,大庭廣眾下努力壓抑,保持冷靜舉例,"假如郝思嘉不是德克薩斯洲腰最細的姑娘,嬌美無雙,又懂得上進,白瑞德不可能一眼看中她。"她苦口婆心,"今後你也會遇到喜歡的人,當然要把自己打扮的美麗點才可以,女人,總要準備著,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
  在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是這樣解釋的嗎?我搞不清楚,重點是,我媽說的典故是什麽?我問,"媽,郝思嘉和白瑞德是誰?"玩具櫃台那邊有隻通體蒼綠的電動大恐龍,漂亮到嚇死人,也貴的離譜,嘩,四百多RMB啊,現在的孩子真是墮落,玩這麽豪華的玩具。我正尋思著,忽聽身邊抽泣聲,噫,我媽在哭?為什麽?見她怒衝衝瞪我一眼,就往商場外頭衝,我跟著她,百思不解我媽為何傷心?就算因為我和她頂嘴,她也不用激動到哭吧?
  這個城市在連著高溫後,終於下起瓢潑大雨,我媽是那種斷不肯在頭上身上淋到雨水的人,所以,她就委屈的站在商場大廳掉眼淚,她的身邊站著人高馬大的女兒~~我,這副畫麵還挺能吸引回頭率。我想跟我媽道歉,一時間又不知如何說起,後來我媽手機響,是我爸的電話,我媽走到一邊去跟我爸說話,第一句就是,"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站在商場櫥窗前看外麵的雨簾,有點哭笑不得,我媽傷心的原因總不會是,她的女兒又胖又不認得郝思嘉和白瑞德吧?
  我媽和我爸講完電話後還是不理我,大雨久久不停,我媽也不急忙攔車,不曉得在等什麽。我很不耐煩,照我的脾氣大概就冒雨出去了,過沒多久我舅舅進來,笑笑的,"姐夫陪我去設計院報道,本來他要來的,臨時有事,換我過來接。"
  我徹底無語,佩服死我媽,這也要人來接?
  我媽回家後繼續與我冷戰,沒吃晚飯,還撂狠話,"今後不用陪詠哲減肥了,讓她自生自滅,吃死算數。"
  晚上我媽把自己關房間裏玩自閉,弄的我亂有負罪感,隻好自己躲進房間。 我舅跟進來拿《飄》給我,說是讓我了解誰是郝思嘉和白瑞德。
  我舅不提這個也就罷了,他一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好想笑,說起來,一個媽媽被女兒的胖和不學無術而弄哭,我真的覺得蠻離譜的,所以把頭埋在枕頭裏,笑了半天,難得的是我舅,還陪著我笑。
  "你媽和你爸以前讀大學的時候開始戀愛的,"我勸我,"你媽那時候是校花哦,很漂亮,功課又好,你爸對你媽是一見鍾情,追的很辛苦才得成正果,所以,你媽總是認為,美好的戀情是在校園時候發生的,她對你有期望,所以才那麽緊張。你不要生你媽的氣。"
  "我才不會,我沒那麽幼稚。"
  舅舅撇嘴,"你或者不幼稚,可你無情無義,哪兒有把自己媽媽氣哭了自己笑成那樣的?"
  我尷尬,"我也不是成心想笑,可我真的覺得,沒必要哭啊,有什麽好焦慮的呢?"
  "你沒焦慮過?"
  "焦慮什麽?"
  "比如說,很多漂亮衣服你沒辦法穿。"
  我聳聳肩,"舅,我不是個貪心的人,一邊享受了美食,一邊還要為穿不到漂亮衣服生氣,美食和美麗我選了美食,就不能再抱怨了,全都要,又要不起,天天自怨自艾,對自己有什麽好處?這就跟同性戀者向這個社會要肯定和祝福一樣,愛情和認可不能兼得,人活著大概就是這樣吧,別太貪心,很多東西都不可兼得啊。"
  舅舅反坐在椅子上,胳膊撐著下巴,很仔細的帶點研究意味的看著我,問,"是不是真的,很多東西不可兼得?美麗與美食,愛情與認可,不可以全要嗎?"
  "比較難吧,美食與美麗不共戴天。"我說。
  舅沉默了,垂著眼睛看我床櫃上的一隻機器貓看很久後站起來,習慣的拉拉我的發辮,出去了。我頹然靠去枕上,沒幾分鍾也沉沉睡去,我外公常說我前輩子是豬,隻要頭挨到枕頭,就會在短時間內進入深睡眠狀態。當然,我會睡覺不等於會解決問題,哲人說每天早上都有個新鮮的太陽是正確的,但每天早上的太陽無論有多新鮮,都不會改變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我媽仍不開心,估計她對我的人生充滿絕望。我與我媽冷戰數日,鬱悶之極,後幸得舅舅解救,他帶我去遊泳,除了遊泳還教跳舞。舅舅說,遊泳和跳舞是消耗脂肪的最好方法。他用自己的錢和關係幫我辦到某俱樂部的會員證,方便遊泳時出入,並請我吃大餐,說好聽的話哄我開心,教我如何與我娘相處。我不好意思,"舅,這樣太奢侈了,我負擔不起的。"
  "錢這東西看的是程度,和你傾其所有請我吃一頓排骨相比,我所做的其實很便宜。" 舅舅說,"我隻想你多笑笑,你一直幫舅舅守護著一樣東西,你快樂了,我就覺得我還有希望,你是我的守護天使。"
  我對舅舅這段話的反應是,牙酸,要求,"麻煩你給我一巴掌吧,看我能不能清醒點,聽得懂你在說什麽。"
  舅舅但笑無語。
  我一個暑假,為了讓我媽高興,都很努力的做運動和遊泳。有天,我和舅舅一起去俱樂部,遇到一個人,那是個風姿綽約的女子,站在電梯門口等電梯,她的長發微卷著披散在肩頭,穿酒紅的吊帶上裝,底下是條設計極其流線,褲腳寬鬆,層層疊疊,行動間宛如步步飛花的純絲長褲,腰間係著的腰帶是很別致的珠串設計,垂垂累累,隨意在胯骨處懸著,即使不說話,她的站姿已是個優雅曖昧的誘惑,何況她皮膚通透無暇,顧盼間神采飛揚。
  舅舅自見那女子,先是楞了楞,繼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邁步上前,做了個讓我嚇死的動作,他貿然托住那女子的下巴,湊過去仔細打量,笑意逐漸在唇邊眉間展露,說:"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是打算勾引誰去?"
  老天,他不會認錯人嗎?我真怕那女人把舅舅當色狼,給他一耳光。
  可最讓我大跌眼鏡的是,紅衣女子的表現居然比我舅還色,她的表情由驚愕轉化成柔如春水的魅惑,一雙手臂就勾上舅舅的脖子,語出驚人,"本來沒打算勾引誰,可現在改主意打算勾引你。"
  舅舅大笑,伸長胳膊,抱住那女子,笑罵,"你這個蕩婦。"
  我目瞪口呆,好驚人。
  "還記得我的外甥女嗎?"舅舅把我介紹給那個美女,"詠哲啊,以前隻有這麽高。"舅舅的手在他腰間比了比,表示我當時的身高。
  美女睜大眼睛,詫異,"徐家明,你的外甥女現在這麽高了?哇塞,你已經有這麽老了嗎?喂,帶外甥女到這裏玩你整個輸掉,還有什麽樂趣?"
  舅舅拉起我的手拍拍,很得意,"我的明智之處就在這裏,你懂不懂。"
  "懂,"美女笑的很詐,"知道你守身如玉。"
  "嘖`~~亂嚼舌頭,"舅舅笑,有點掩飾,介紹美女給我,"詠哲,這個女生是舅舅的大學同學,你還記得嗎?來過我們家的,叫陳妮。"
  陳妮?這個美女居然是陳妮?那個氣質溫婉清純的陳妮?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不是吧?你真的是陳妮?怎麽差這麽多?"
  陳妮鎖眉,輕嗔薄怒,"你個小鬼,這是跟長輩打招呼的方式嗎?沒禮貌。"
  舅舅拍下我腦袋,我連忙道歉,圓自己的話,"對不起,我是說您看起來比以前美了一百倍,所以嚇到。"
  "還行,挺機靈的。"舅舅調侃我。
  那天和陳妮一起喝咖啡,聽舅舅與美女談別後近況,知道陳妮也是近期由香港回來,現任政府辦公室新聞發言人,嘩,厲害的女人,竟混到如此風生水起的地步。
  "這個工作有讓你愉快嗎?"舅舅問陳妮。
  "沒有,"陳妮帶點疲倦的靠在椅子上,有種我見尤憐嬌柔感,說的話卻憑地滄桑,"沒有,我的工作不能讓我愉快,不過除了這份工作我也別無所有,現在練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和一群亂七八糟的人打交道,很沒自尊,好在薪水尚可,怎麽說呢?一定要出賣自尊的話,我願意賣個好點的價錢。"
  舅沒說話,隻溫柔的抱抱陳妮,以示安慰。我覺得舅舅和陳妮應該不是很久沒聯絡,至多就是有段日子沒聯絡,他們的做派都還挺美式的,親密,熟絡,但是沒有男女情人間的曖昧。
  瞅著眼前談笑風生的一對玉人,時光恍惚倒流,仿佛回到舅舅的大學時代,聽舅舅吹薩斯風,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薩斯風的聲音是長那樣子的。那時候舅舅吹奏的也不是什麽名曲,老掉牙的一首《忘不了》,正是清秋時節,惠風和暖,藍天高渺,頂樓的菊花開的一從從的,不遠處的欄杆上曬著床單被子,空氣裏全是陽光混合著洗衣粉的獨特味道,也不知道是薩斯風太過傷感,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有個女生居然被弄哭了。
  哭了的女生有個旖旎嬌柔的名字,叫陳妮,長舅舅一年級,曆史係學生。陳妮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就吸引了我們全家的目光,她穿白衣藍裙,黑發紮兩條辮子搭在肩上,氣質溫婉清純,眉梢眼底帶著股書卷味,說話不緊不慢,清楚流利,十足的大家閨秀風範。不過陳妮笑起來的時候就極其極其極其嫵媚,她的眼睛不大,細長,眉目如畫,半回眸嫣然展唇,無限風情,攝人心魄.外婆對陳小姐一見傾心,話裏話外的打探人家的底細,得知陳妮也住本市,而且是住在太原路的小洋樓裏之後,太君龍心大悅,其喜悅程度簡直象是~~想立刻辦喜事的樣子。自從有了這個陳妮,我外婆一廂情願再也沒擔心過鍾曼芬,似乎,住在華山路的鍾姓小妖,就這麽輕易的被住太原路的陳妮女將打的落花流水,被丟棄到時間的流沙裏去了。也就所以,等到後來發現舅舅仍和鍾家姑娘有通信的時候,顯得那麽震驚了。
  陳妮比舅舅早一年畢業,畢業後出國進修學位,離別前,一場雨後的夏日傍晚,她和舅舅坐在一架花事正好的茉莉下麵娓娓話別,我趴在欄杆那邊啃著西瓜看星星,聽陳妮說,"即使你知道,童話最終會幻滅,夢想是拿來破碎的,愛情的結果隻是絕望,你仍然要去找他嗎?"
  "是啊,即使我知道很可能一切都是空幻,"舅舅說,"我仍是一定一定要去找他的。"語氣十分堅決。
  陳妮又哭了,啜泣著,"你們男生都好過分哦,我喜歡的男生,最最過分了。"
  舅舅溫柔的借出自己的肩膀給陳妮,讓她哭,暗暗的夜色裏,茉莉清新的芬芳在空氣裏軟軟的彌漫,從我這個方向,模糊能看到依靠在一起的舅舅和陳妮。我不敢出聲,也忘了去擦掉嘴角邋遢的西瓜漬,蒙昧如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蒼涼與無奈,竟是因陳妮那段話,童話最終會幻滅,夢想是拿來破碎的,愛情的結果隻是絕望-------。
  這段話,影響我至深,我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是虛幻的,不值得我去深究,去追求,去經曆,去爭取,去反複執著,去魂牽夢係,我是相信著陳妮的這段話長大的,她可是我的偶像呢。
  我的偶像,果然也不出所料的一直美麗著,聰慧著,成功著。我一直以來相信著她,所以是現在的樣子,不知道她一直以來相信著什麽,成為今天的樣子。

  第四章
  暑假結束,大學開學的時候,我終於瘦到接近我媽期望的體重,當然,能順利達到我媽的期望我舅功不可沒,整整兩個月,陪遊泳,教跳舞,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隻和他說,"舅,以後有任何差遣,詠哲萬死不辭。"舅靠在椅子上笑,超級肉麻的講:"你是我的守護天使,舅舅為你做的都是應該的。"唉~~這個世界上對天使要求最低的人,大概就是我舅舅了。
  我媽曾經為我買的那條米色長裙穿到我身上,終於比較可以讓人接受了。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樣子裝淑女的我,不過,這也不重要,大部分人都不是太喜歡自己的。假如給每人一個跑到廣場上大喊宣泄情緒的機會,我相信會有很多人喊說,讓我消失吧,我受夠我自己了。罷了,我媽高興就好。
  不管是胖是瘦,我的大學生涯就此開始。剛進寢室的第一天就看到三個室友在爭床位,沒人願意要靠門邊的床位。簡直煩死,最怕這個,一群女生唧唧歪歪的爭來爭去。我沒吭氣,主動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那張床上,犧牲小我,解決紛爭,高尚的跟釋加摩尼似的。其實離廁所比較近又靠門的床位沒有給我造成困擾,又聞不到什麽廁所的味道,不明白我的幾位室友到底在爭什麽。
  我室友其中一人是我舊同學,叫肖瞳瞳。我和肖瞳瞳不熟,或者這麽講,我和以前的同學都不怎麽熟。我沒朋友,獨來獨往慣了,從不參加別人的生日會,也不請別人到家裏來給自己過生日。象我這麽平凡的學生,不可能和肖瞳瞳這樣一路從小紅到大的尖子學生做成朋友的。肖瞳瞳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非常非常非常好,為人表麵也特別的溫柔謙遜,她簡直就象是某個古堡裏特別培養出來,隨時準備著嫁王子的公主
  和肖瞳瞳相比,我是什麽樣子的?其實我小學時候成績實在差強人意,或是因為愚鈍到心無旁騖,一味隻讀聖賢書,到了高中成績反而衝到前麵,我的家人對此表示滿意。沒辦法,任何生物都會對成績這種事情表現出極其敏銳勢利的一麵,大家誇獎我是個奇跡,哈哈,才怪。我知道這很扯淡,因為我真的隻是個草包而已。和我們班會彈鋼琴和拉小提琴,並在網絡BBS上發表N篇點擊率超高的文章的美女肖瞳瞳比起來,我尤其愚昧。
  一直以來,我習慣簡單無變化的生活規律,對文字的要求隻到雜誌《故事會》的程度,唯一喜歡聽的流行歌曲仍維持在羅大佑那曲《童年》的階段,COCO李雯在MTV裏扭腰擺臀另人神魂顛倒之際我斥之為神經病。看鐵達尼號能中途睡著,渾渾噩噩對愛情不理解沒憧憬,不讀金庸和紅樓連七龍珠都沒看全,愛吃愛喝傻笑沒朋友身材胖胖的我,哪裏有肖瞳瞳一半的風采?可現實就那麽殘酷,我與肖瞳瞳從初中到高中同學多年,眼見她登台表演,眼見她獲獎不斷,眼見她收到情書,後又眼見她成績下滑,而學校評斷學生的價值也就是成績而已,她後來就不"紅"了,而坐在角落不起眼的我卻被移到靠燈光比較近的位置上來,我覺得肖瞳瞳因此而不喜歡我。
  我雖與肖瞳瞳不那麽熟,但也算了解其人,她有些許小心眼,骨子有少少囂張和刻薄,最好麵子,而我這人對麵子問題不是太在乎,所以,跟她相處盡量給足她麵子。假如與她同窗共讀這麽多年都沒成為朋友,我也不會奢望在大學四年與她成為朋友,相安無事即可。說起來,從初中到大學都做同學,也算有緣了,不容易。
  另位室友唐可欣人如其名,是個溫柔的小甜心,她與我同齡,卻有個交往兩年的男朋友,比她大一屆,她說她就是為了男朋友才拚命考進這所大學的。瞧瞧,誰說早戀是不應該的?我身邊就放了個正麵示範的典型。
  唐可欣是第一個讓我見識到青春與愛情之美好的女生。我喜歡在午後的時間,躺在床上午睡半夢半醒的一刻,聽樓下一個清亮的男聲拖著綿軟的長音叫,"唐可欣,唐可欣-----"
  每次,唐可欣都光速理頭發穿鞋子,脆生生應著,"來啦來啦-------"
  我們喜歡逗唐可欣,"你那麽早交男朋友失去很多樂趣吧,起碼半年換一個才叫正常。"
  唐可欣的臉就紅起來,白皙嬌嫩的肌膚上象抹了層胭脂,十分動人。
  最可笑的是單小舞,小舞是我們寢室唯一家不在本市的學生,因她姐姐在本市一家企業打工,每逢回家便誇耀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如何的紙醉金迷,如何的光怪陸離,所以小舞拚命考進這個學校,看看能不能在這個地方找到她的夢想。小舞暑假期間是在這裏過的,而且她還找好打工的地方,我們寢室,小舞的日子最辛苦,不過,我也因其獨立樂觀而最喜歡她。
  小舞心直口快,人也極明朗熱情。我們熟悉起來後她說起對我的第一印象,"你知道我見到你有多開心嗎?我記得你啊,我本來是在商場玩具櫃台做服務員的,有次我見到你和你媽在那裏吵嘴,天啊,你真是個性誒,酷得半死,我都不敢和我媽那麽說話,你根本就是我偶像,不過那時候我以為你媽是你姐,等知道你媽是你媽的時候更是嚇壞了,你媽那麽漂亮,你簡直不象你媽生的,不過那是以前啦,你現在漂亮這麽多------"
  這就是小舞,她想說話的時候不讓她說完她會內傷,所以,我每次都好有耐心的等她說完,並忍受她特例獨行的語言邏輯和莫名其妙的文法修辭。除了我,誰看得懂什麽是"我以為你媽是你姐"和"等我知道你媽是你媽"這樣的形容?我喜歡小舞,十分喜歡,所以,我活到人生第十八個年頭,終於也算有個死黨密友了。小舞,成了我這輩子交往的第一個好朋友,讓我體會到友誼的珍貴。
  作為菜鳥新生,我們受到老鳥前輩們的熱烈歡迎,有來呼籲積極參與社員活動的學長,舌燦蓮花的誘惑我們這些新學員加入社團,我根本不知道該報名哪個,閉著眼睛點鍋點豆選到的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社團,拳擊和戲劇,真妙。
  第一次戲劇社團活動的時候我看見肖瞳瞳也在坐,她正認真的聽高年級學長感情充沛的朗誦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來吧,溫文的夜,你樸素的黑衣婦人,教會我怎樣在一場全勝的賭博中失敗 -----------"我沒聽完,轉身又悄悄出去,反正莎士比亞已經仙遊N多年,應該不會因為一個屁都不懂的中國女生不欣賞他的文字而吞槍自盡再死一次吧?
  我對拳擊當然也不懂,第一次接觸沙包的時候鬧了個大笑話。當時全憑好玩,狠狠推了沙包一下,沙包反彈回來我也不曉得躲,被撞倒跌坐在地上,這個結果實在是很扯對不對?於是我坐在沙包下麵忍不住笑起來,還笑蠻久的。旁邊一個戴著拳擊套的男生一直看著我笑,等我笑完,他指著我腦後拖著的幾乎長過臀部發辮問我,"你打算這樣學拳擊嗎?"
  "長頭發不可以?"我錯愕,我還蠻珍惜我的頭發的。
  "不,可以的,"那個男生遞給我雙手套,"不是大問題,我教你。"
  教我拳擊的男生長我兩屆,是拳擊社的社長,生的虎背熊腰,卻有張極清淡的麵孔和亂秀氣一把的小眼睛小鼻子,我們說他是種複合類生物,一隻披著熊皮的羊。他有個外號,叫令狐衝,大家都叫他阿衝,叫得久了,他本名叫什麽都沒人記得了。阿衝跟我說,他之所以肯親自教我拳擊,是因為我看起來比較笨,選社團的時候要點鍋點豆,被沙包打中了跌倒還笑的跟中獎一樣,他很擔心,我這樣的社員會抹黑拳擊社的名聲,他不親自看管很難放心。聽上去他好象是好心,不過這種好心值得我信任嗎?
  這個阿衝數日後請我看電影,我沒拒絕他的晚餐和電影,他用他的行動證明了他的好心不值得信任,他根本就是狼子野心。他提出交往,我也沒拒絕,他飛快的由我的師傅降級為我的男朋友,明降暗升。雖然我本來不太向往愛情,但對愛情也有幾分好奇,這種事情有那麽大魔力嗎?一定要試一下是什麽滋味才可以啊。
  說起來,我的運氣不差,我的拳擊教練男友是學生會幹部,校園裏的老大,我在學校等於被他罩了,而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有了一個崇拜者單小舞,我想,我需要低調一點,不然哪天被嫉妒我的人用麻袋蒙住暗扁一頓也不是沒可能的。
  新的學年,新的開始,日子始終是新奇而另人愉悅的進行著。

  第五章
  再與舅舅去俱樂部遊泳,偶爾遇到陳妮,我都很樂意聽她與舅舅天南地北的高談闊論,內容很多我不懂,純粹是為了欣賞偶像陳妮小姐講話的姿勢,語言。有次周末回家的時候,聽到我媽提起陳妮,她們因工作機會遇到。我媽重點說明,伊仍是小姑獨處。外婆心眼活動,喜上眉梢,卻被我爸澆了冷水,一向謹言慎行不多言語的老爸,這次在舅舅的終身大事上給予了重要的意見,曰,陳家小姐今日成就非與當年女學生同日而語,其過於強勢的作風,怕會壓過家明,家明一向仁厚,與陳家小姐並非良配。
  我外婆斷不會讓兒媳婦騎到兒子頭上去,她要的兒媳婦一定要出得廳堂入得廚房,要象解語花般溫柔,還要具備二十四孝的素質,所以,這陳妮在我外婆腦海裏做了幾年虛幻的兒媳婦之後,終於又虛幻的下崗一支花了。
  我雖喜歡陳妮,也覺得她做我舅媽其實很合適,不過,我覺得舅舅~~~,就是~~他有沒有還惦記著鍾蔓芬芳?那個一直活在白信封裏的鍾蔓芬,長什麽樣子啊?
  入秋的時候,爸爸給舅舅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聽說叫曲冰,是爸媽以前舊同學的妹妹。那同學一家人全移民去溫哥華,本來不太容易聯絡到的,我爸因一次工作上的事情去一家醫院做訪問,恰好遇到在那家醫院做心理醫生的曲冰,得知她還是單身,考慮各方麵條件足以與舅舅匹配,晚飯時間和舅舅說,“給你介紹個女孩子認識怎麽樣?”
  舅舅先是呆怔一下,之後緩緩點頭,“好啊。”就這麽答應了,表情平淡,也看不出是高興和不高興。飯桌上最高興最投入的是外公和外婆,頻頻向我爸和我媽打聽他們舊同學的妹妹生的相貌如何,品行是否端正,舅反而置身事外的淡定,我敏感的從他的淡定裏捕捉到憂鬱。
  晚上,我睡不著,去廚房喝水的時候,看到舅舅工作室亮著燈。忍不住敲門進去,舅舅在畫圖,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很突兀的問,“舅,你有沒有不開心?”
  舅舅避重就輕,“做人哪得時時開心,偶爾快樂一次即可。”
  我很認真的對舅舅說,“我最愛舅舅了,我總是希望,你能時時開心,偶爾不快樂一下即可。”
  舅舅從一堆圖紙裏拔出他的眼神,望著我,笑了,寫字桌上的燈光透過他垂下的發絲,在他的側麵上打了一層淡淡的陰影,我覺得舅舅微笑的樣子看起來反而更憂鬱,忍不住上前抱抱他。
  舅舅的大手溫柔的拍拍我的頭,叮嚀,“太晚了,去睡吧。”
  我後來聽到我爸媽和外婆都在熱烈計劃著心理醫生曲冰與我舅的見麵日期,很不甘心提出反對,“心理專家生的小孩多數有神經病。”我的話隻招來我媽一頓數落,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幫助。唉~~,我還挺想去找陳妮,告訴她,我喜歡她做我的舅媽,不過這應該不由我來選的吧?於是,就這樣,秋天的時候,我舅開始談他的戀愛,隻是談戀愛。
  我也在談我的戀愛,我媽讓我把我的小男朋友回家看看,我索性約了一堆同學回家,有阿衝,有我的室友。午後時光,我們都圍坐在頂樓上,外公種的菊花開的一叢叢的,藍天高渺,風微雲淡,遠處的欄杆上曬著洗幹淨的床單被套,空氣裏滿是洗衣粉混合著陽光的味道,乖巧的肖瞳瞳處處得人心,哄的我家太君很高興,咿咿呀呀的,教她學唱段曲:“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
  我記得很多年前的某個秋日,舅舅曾在這樣的一個日子,做著和我一樣的事情,請同學來家裏玩,吹奏一曲薩斯風。那時候的舅舅很年青,手裏握著一大把的夢想,那時候的陳妮愛笑也愛哭,淚水晶瑩清澈,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天真無知孩童,如今呢?如今呢?我靠在椅子上,竟有那麽一瞬間的恍神,竟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煞是無聊,明媚鮮豔能幾時?時光悠悠,青春漸老。
  十二月,入冬,歸家的夜裏,包著棉被,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台重播時段的兒童節目,在學校看不到電視,日子有缺憾,加之我對幼兒節目一直都很有興趣,所以每次歸家,都守定兒童頻道。 舅舅回家的時候,我正對著電視笑的不成形,見了他就叫,“快來快來,和我一起笑。”
  “怎麽就你一個人?”舅舅脫掉外套,遞給我一包巧克力,“喏,給你。”
  “你買給我的?”我很樂,最愛吃巧克力,隻不過現在為了保持身材不敢亂吃,所以,拆了點包裝,可憐的聞聞味道,回答舅舅的問題,“今天好冷,外公外婆說要早點休息,爸媽的舊同學正鬧離婚,他們去湊熱鬧。”
  “啊?”舅舅給自己倒杯熱茶,走到我身邊,“什麽湊熱鬧?離婚?”
  “少裝糊塗,當然是湊熱鬧去勸人家不要離婚啊。”
  “哦,”舅舅哼一聲,跟我瞅著電視屏幕,又有個小朋友在做龜兔賽跑的新解,“烏龜的弟弟站在終點,兔子就以為烏龜已經到了-------”
  “哇哈哈~~”我捧著巧克力狂笑,還不忘跟舅舅說,“廚房有湯,給你留的--------”
  “詠哲,舅舅要結婚了,跟曲冰,婚期訂在春節。”舅舅毫無預兆的,突然砸來這個消息給我。
  太突然了,我的笑聲戛然而止,抬頭看著舅舅,半晌才問,“外公外婆都沒跟我提起過。”
  “剛決定的,本來想回來告訴大家,不過,隻有你在這裏,就先跟你說了。”
  “外婆知道一定很高興。”
  “是吧,”舅舅笑笑,喝口茶水,眼睛停在電視機屏幕上,可他看的太冷靜,都不象我,笑成傻子。
  “舅,你高興嗎?”
  “嗯?”舅舅象神遊太虛剛被我找回來的魂靈一樣,茫然問我,“什麽?對不起,剛才我沒聽清楚。”
  我重複,“結婚,你高興嗎?”
  “應該高興,是件喜事。”
  “屁咧,這是什麽答案?”我有點火,“我就沒覺得你的樣子哪兒點象高興。”
  舅還是那句搪塞我,“人活著也不需要時時都高興。”
  “可起碼結婚這件事情一定是需要高興的吧?”
  “我也沒有不高興。”舅舅伸手替我把被子拉到沙發上再幫我蓋好,剛才我一激動上半身彈起來,被子掉沙發下麵去了。
  “你一定會後悔,”我小聲嘀咕,恨恨的把被子裹在身上。
  “不要詛咒我,”舅舅的臉上維持著淺淡的笑容,說:“還記得前些日子,你不肯減肥,我問你一個問題,不能穿漂亮衣服會不會哭,你給我個答案我還蠻喜歡的。”
  “啊?我不記得誒。”
  “你說,你不是太貪心的人,既然選了享受美食,就不能為穿不到漂亮衣服掉眼淚。”
  “是啊,”我瞧瞧茶幾上的巧克力,不無遺憾,“現在選了漂亮衣服,也不能為吃不到巧克力生氣抱怨。”
  “同樣的道理,”舅舅噓口氣,“我和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一樣,要結婚的對象不是自己最愛的,不過,我既然選了這樣一種生活,我就要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好一點,不掉眼淚,不生氣,不抱怨,我不能太貪心。”
  我無言,舅舅這麽說,是不是代表他承認,他不喜歡曲冰?那又何必答應?我不懂,大人的事情,好難懂。
  舅舅振作一下,問我, “不給我恭喜嗎?小天使。“
  我沒來由的鼻子酸澀,叱回去,“不要叫我小天使,很惡心誒,好啦,恭喜你,恭喜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舅舅抿著嘴角,我看不出他藏在麵孔後的真實心思,靜默半晌,他拍拍我的麵孔,回工作室去了。而我,呆在沙發上,心亂如麻,直到我爸媽回來。我沒和他們講舅舅要結婚的事情,哼,讓舅舅自己去告訴他們。百無聊賴,把遙控器上的數字鍵胡亂按了幾遍,卻沒一個能讓我看的下去的東西。爸媽洗漱喝茶,輪流著折騰半天,然後每人丟給我一句早點睡,就都去休息了。
  窗外的燈火,一盞盞清減下來,我也不知道是在沙發上呆到幾點,才拖著冰涼的腳掌,裹著棉被走回臥室去。瞥到舅舅房間的門縫裏仍有燈光,我推開門,舅舅上半身靠在枕頭上,身前攤著手提電腦,電腦屏幕開著,不過舅舅已經睡著了。我心內哀戚,覺得這樣的舅舅看起來好寂寞。想幫舅舅把燈關了,讓他睡得舒服點,卻聽他的電腦有聲音,這個時間,舅舅跟誰聊天?我把電腦從舅舅的床上挪到寫字桌上。
  和舅舅聊天的還是偉,不過這次用的是Q,頁麵上舅舅在四個小時前說了一段話,“浮蹉蹈海是勇者的選擇,苟且偷生的隻好長夢不醒,所以,我選了苟且偷生,春節結婚,要不要恭喜我?”
  偉剛才來的幾個字是,“恭喜你。”
  原來舅舅心情悶想和舊友聊天,偉現在才有空。我幫舅舅敲幾個字回去,“你好,我是詠哲,舅舅等你等太久睡著了,抱歉。”
  偉好一會兒沒反應,我還以為他下線了呢,他突然又回說,“沒關係,多照顧他。我還有事情,有機會再聊,拜拜。”
  偉大概很忙,這次的他沒上次熱情。唉~~我歎口氣,舅舅結婚,他的朋友都沒替他太高興吧,他根本不喜歡那個叫曲冰的女人啊。回首看睡在燈影裏的舅舅,眉頭鎖著,很孤獨無助的樣子,假如他喜歡的人看到他連睡覺都不得展顏,不知道是怨恨,還是心疼。我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間,縮進被子裏。被窩很暖,我的心卻有點冷。記得從前,陳妮說,愛情的結果是絕望,我從來對這樣的絕望隻聞其聲,未見其形,現在,我終於看到一點了,絕望,好象不那麽強烈與堅硬,它隻是綿長的,糾纏的,無休止的,緩慢而堅持的,把我最愛的舅舅吞噬了,覆滅了。
  終於見到了曲冰,家人讓我喊曲冰舅媽,我禮貌的依言而為,就去幫我媽用洗衣機洗衣服。我家的洗衣機還是老式的半自動,洗衣粉的白泡泡中間飄著幾張RMB,五元十元不等,真是,誰外套裏的零錢啊?曲冰不知道為什麽隨在我身後,瞅著洗衣機裏的鈔票笑,幫我撿出來,用水衝淨,邊衝邊和我閑聊,“你可真粗心,洗衣服之前口袋要掏幹淨啊,不過沒關係,等等我用電熨鬥把它熨幹。”
  我半是尷尬半是生疏的道謝,“謝謝你。“
  “不要這麽客氣,”曲冰語氣溫婉,她身上帶著股能讓人心平氣和的能量,我懷疑再劍拔弩張的人到了她麵前,都能柔和的化成一灘水。
  “我和家明要回溫哥華結婚呢,我爸媽都在那邊,那時候正好是寒假,一起去好不好?”我未來的舅媽向我做出邀請
  “去溫哥華結婚?”我驚異,“那這邊怎麽辦?”
  “也要辦啊,這邊是中式的,溫哥華是西式的,我信基督教,要去教堂行禮,你來觀禮啊,西式的婚禮很浪漫。”
  有個念頭邪惡的衝進我腦子裏,嘩,婚禮辦這麽多次嗎?多到這輩子隻剩下離婚這件事情可以忙了,隻敢壞壞的想一秒。對西式的婚禮多少有點向往,表示興趣,“這個很誘惑,我想去溫哥華看看,也想親眼見識西式的婚禮如何的浪漫,不過太麻煩了,還要辦手續。”我有遲疑。
  “不麻煩,”曲冰善意說明,“手續的事情容易辦,你放心啊,家裏人都答應的,尤其是家明,一直說要帶你出去玩玩,當旅遊好了,旅費你也不要操心,住的地方當然是在我家,我家房子還算寬敞,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曲冰熱情中有靦腆,“聽說,你舅舅最疼你了,請你相信我,”她用她濕著的手,握住我的手,百分百誠懇,“請你相信我,我走到這個家裏,是增加一份愛,不是想分走什麽,我會和你舅舅一樣疼你的。”
  曲冰,冰雪聰明的曲冰,她看得到我眼裏的拒絕,她以為我的拒絕是來自我的私心和孩子氣,她不知道我隻是不要我舅舅不開心,啊,她知道不知道,她未來的丈夫心裏住著別的人?想到這層,我突然有點同情她,忍不住就答應,“好啊,那就去溫哥華吧。
  曲冰很高興,眼睛都亮了,又不好表現的太明顯,笑著去拿那幾張鈔票,“我去把這個熨幹。”
  我守著洗衣機,機械的放水,再裝水,驀然想起大話西遊裏的孫悟空,悟空睡著的時候,夢裏念叨晶晶的名字很多很多次,他以為自己是想著晶晶的,可是有人告訴他說,他念叨紫霞仙子的名字更多更多次的時候,悟空呆住了。
  以前看大話西遊,是覺得好笑,可現在想想,卻覺得諷刺。我的舅舅,千萬不要象大話西遊裏的悟空,以為自己可以控製的很好,卻在夢裏泄露了心事。

  第六章
  舅舅的婚禮準備到萬事具備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那是放寒假我從學校回家的一天晚上,我們全家都打算去睡了,突然間門鈴乍響,不是禮貌性的一聲聲響,是不甘心不罷休的一串串響。門開處,站著陳妮,她還是無懈可擊的漂亮,淺灰的窄裙,水粉的貼身毛衣,紫紅的大披肩和長靴,豔光四射,那麽嬌媚的可人兒,臉上卻帶了點豁出去的憤怒。
  舅舅見到陳妮頗意外,問,“妮妮,什麽時候從北京趕回來的?”
  “剛下飛機,”陳妮居然沒顧全禮貌和我們家人打招呼,直走到舅舅麵前,抬手欲摑舅舅一掌,卻被舅舅抓住她的手腕。陳妮掙紮無果,紅了眼眶。和多年前飄著茉莉香的一個夏夜一樣,舅舅溫柔的環住陳妮,讓她靠著他的肩膀哭,嘴裏輕哄著,“好了,冷靜一點。”
  陳妮聲淚俱下,“你要結婚,也是先輪到我,怎麽是別人?”
  這個場麵太驚人,外公外婆,我爸我媽全傻在當地做聲不得。我純粹福至心靈,抓起舅舅的鑰匙外套拿給他,舅舅感激的瞥我一眼,把陳妮帶出去了。
  陳妮走後,我媽驚詫,“我們家明在外麵過的什麽日子,好象很亂是不是?”
  我爸百年不遇的責備我媽一句,“少胡說,家明不是那樣的人。”
  春節,舅舅的婚禮在沒有受到任何外力的影響下順利進行,然後結束。“圓滿漂亮。”外公是這樣說的。我不甚了然圓滿漂亮到底是怎樣,我隻象提線木偶一樣,人家撥我一下,我動一下,自己做了些什麽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我知道自己見了好多不認識的長輩,見長輩的好處是,我的荷包變很滿,這一點很重要。
  上飛機飛溫哥華辦另場婚禮的途中,我和舅舅狂睡,好象剛做過很多天苦工,筋疲力盡,睡得昏天黑地。下飛機的時候舅媽一路笑,說我和舅舅一大一小,睡得象兩個孩子。與舅媽相處這些日子,我有點喜歡她了。她漂亮,高貴,有學識,謙遜,人也會說話,這些優點在她身上表現的十分得體,不會讓人有壓力,假如一定要找她的缺點,那就是太合理了,她是個合理的,中規中矩的女人,她的身上缺少生動與驚喜。
  溫哥華的冬天有雪,鋪天蓋地的雪花棉絮樣撕撕扯扯的落著,我長這麽大沒見過如此壯觀的雪,隻覺希奇興奮。去了幾天沒幫任何婚禮的忙,盡和舅媽哥哥姐姐家的小朋友瞎鬧,滾雪球,打雪仗。舅媽家一家人都是好人,和我爸媽一樣,有點羅嗦,是老百姓都有的那種羅嗦,羅嗦的讓你安心,消除了我不少身在異鄉的恐懼。
  玩過幾天,很喜歡溫哥華,這是個美麗幹淨的城市,交通方便且簡單,比我呆的那個城市住起來舒服很多。曲冰舅媽說,以後可以來這邊修學位,有親戚在這裏,申請學校很方便。我當然同意,我喜歡溫哥華。
  舅舅對溫哥華似乎不陌生,他說他以前曾到這裏旅遊過。來溫哥華後,他對曲家的親友,保持著一貫溫文有禮的態度,對身邊的人也都體貼親厚,閑的時候他看看報紙,靜靜的聽MP3。我有次拿他的MP3聽,其中一曲“這麽遠,那麽近”居然歇斯底裏的錄了十遍,黃耀明無休止的唱,張國榮則沒完沒了的念著廣東話的旁白。這是首我聽一遍就會被憋的想扁人的歌,完全不知道歌手到底在唱什麽,可我親愛的舅舅一聽就是一個鍾頭,他行徑有夠另類。
  舅舅婚禮前夜,我用舅媽的電腦上去自己的郵箱,發現裏麵有小舞給我的一封信。她寒假沒回家,努力打工,試著籌足自己下半學期的生活費。小舞在信裏說,我的男朋友令狐衝前些天,在一家電影院前麵與肖瞳瞳當街擁吻,場麵驚天地泣鬼神,當時圍觀者眾,且給予吻者如雷掌聲。
  我對著電腦呆怔良久,回信給小舞,“現在這個結局也不錯,或者可以符合某些人的期望,隻要不是大家都不高興就可以,我無所謂。”
  晚上,大雪,我坐在窗前看著飄雪的溫哥華看到半夜。嗯~~,我有點點受傷,一點點而已。沒象偶像陳妮說的那樣,感受到愛情有多絕望,之所以沒絕望,或者是因為,我沒曾深愛過。
  西式的婚禮確實浪漫,也不象中式的那麽煩瑣。舅媽披著白色的婚紗,端莊優雅,緩緩走在教堂的紅毯上,風琴奏著美麗的婚禮進行曲,我覺得自己幾乎是流浪到某個電影片段的場景裏去了。教堂的門被晚到的客人打開,室內的光線由明到暗瞬息變換,音樂悠揚而清亮,牧師用英文問舅舅願不願意娶舅媽為妻子的時候,舅舅竟停了兩秒,大概是不想在上帝麵前撒謊,直到牧師問第二遍才答yes。這一刻,我覺得憂傷,不是悲哀,不是怨怒,我隻是覺得憂傷。有客人把教堂的門打開,又關上,也不知道是哪個晚到的客人,如此擾人清淨~~~
  我沒和舅舅打招呼,獨自離開教堂,隨意上了輛公車,車子隨便開,我隨便的坐,隨便到哪裏去。天氣很好,眼前遠遠近近的都是白雪,頭頂深深淺淺的都是藍天,車到終點,竟是英屬哥倫比亞大學附近,舅媽拿過這家學校的介紹給我看過,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大家都叫它UBC。我下車,站在站牌下,看著人流在身邊晃蕩,直至隻剩下我~~,也不是,還有個男人就在我旁邊,穿件設計大方得體的黑大衣,圍著條深紫色的圍巾,隨意的靠著站牌翻一本書,我不太確定他是從車上下來還是一直就在那裏,不過,有什麽關係?
  不想亂走迷路,索性沒動地方,我打算等下班車來就坐車回去,問題是,到底我該坐幾路車?算了,見車就上,到時候問司機。定下心,摘下保暖手套,讓手指裸露在空氣裏,我的手也需要自由呼吸,然後我發現,靠著站牌看書的男人有張很中國的臉。溫哥華的華人不少,他是中國人也不希奇,可在陌生的地方,身邊站著個同類,心裏總是安穩踏實一些。我的同類個頭不高,大概和我差不多,我站在他身邊,半低頭,能和他欣賞同一本書,還是中文書誒,真是太難得了,我反正無聊,就描了幾行,
  “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存在的理由,你當下也許不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麽,而這正是天堂的功用-----“
  天堂的功用?我思忖,第一次聽說天堂是拿來用的,有意思-------
  “天堂是為了讓你認識你在人間的一生,一說到天堂,大家就想到極樂花園,以為天堂裏可以在雲端漂浮,可以在山顛河畔發懶,可是美麗的風景,假如不能讓人得到安慰,他就沒有意義。這是上帝送給你的最佳禮物,讓你有機會了解,你一生中發生過那些事情,並解釋原因,這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份寧靜-------
  我不是個愛看書的人,可是天曉得,在這個異國的車站,清冷純淨的冰雪天地裏,頂著藍透到極致的天空,我竟站在一個陌生男人身邊,耐心的讀完了小半本書。風吹的很淡很淡,空氣爽潔清新,蘊涵著雪和鬆枝的味道。我的手很冷,但是心裏很平順,我知道我眼前車來車往,身邊人來人去,沒人理會我,我也沒上車的打算。奇妙的是看書的同類好象也沒有想去哪裏的打算,他沒上任何一輛車,也沒有走開到別處去,他身上有種讓人安定寧靜的氣息。
  直到我看的有點累了,跺跺腳,喘口氣,那男人回過頭來,望著我淺淺的笑。他年紀應該大我很多,下巴上密密叢生著一層黑胡碴,相貌也實在談不上是有多帥氣,但眉毛幹淨工整,尤其,他有雙深邃如海的眼睛。
  “喜歡這本書?”他問我,說中國話的,還是很好的普通話。
  “嗯。”我點點頭,這個人給我種熟悉感,好象我認識他有很久了似的。
  “送給你看。”
  我楞住,意外,“你送給我自己怎麽辦?”
  “我看過很多遍了。”他說,他說話聲音醇厚溫柔,我應該在哪裏聽過。
  “來,拿去。”他拉過我的手,把書放在我掌中,他的手和我的一樣冷。
  我好象不能拒絕,可這樣接受下來又不好意思,想說句謝謝,還未等我開口,他卻先道了再見,“我還有事情,先走了,你記得乘#44車回市區,就不會迷路了。”
  “哦,再見。”我機械的說,心裏奇特的有種舍不得。
  他走了兩步,又定住,回身從口袋裏抓出一把太妃糖,望著我,“來,給你。”
  我伸手去接,一把糖放在我的掌心,他又頓了頓,好象又有點不甘心,再拿一粒回去,衝我笑笑,眼睛笑成兩彎月牙,這次,是真的頭也沒回的走了。
  我握著一手糖,抱著他送的書,望著在前麵雪地上走遠的黑色背影,腦子裏有一瞬的空白,這個人知道我會迷路嗎?他看過的書為什麽還要靠在這裏看?他象是突然掉在我眼前的神,是為我存在的嗎?
  我等到了#44路車,安全的回去舅媽家。 對於我的失蹤,大家都很著急,我回去後有認真的道歉。至於失蹤的理由,我無奈撒謊,“我被婚禮刺激的有點神經失常,瘋狂的想找家婚紗店,看有沒有我能穿的,最好可以拍照留念。”
  我的屁話有幾個人信我不知道,但大家都還體諒的說,“年輕就這點好,偶爾瘋狂可以理解,而且很可愛。”曲家的人,善良的讓我愧疚。
  我舅媽後來還想真的幫我借婚紗拍照,我惶恐拒絕,隻借她的婚紗穿上,象征性的照了兩張相片。舅舅拿著我的婚紗照片笑話我,“象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全無氣勢。”
  真是`~~當然全無氣勢,我隻是說胡話,根本就沒想那樣穿啊。
  假期結束回家的時候,我的行囊裏多了很多禮物,但最被我珍惜的,是意外獲得的一本書,還有,留在記憶裏,白雪上藍天下的黑色背影。
  舅舅婚後,我們家的日子是一貫的傳統溫馨甜蜜型。家中的新成員舅媽是個好女人,有她在,我偷懶少做了一些家務,以至於連向來惜言如金的外公都看不下去,數落我,“你四肢不勤,五穀不分,也沒見頭腦多發達,可該如何是好?”
  我回敬外公,“我對自己的要求沒一定說要如何就好啊,所以~~”我聳聳肩,表示自己是可以被原諒的,氣得外公躲到報紙後麵不出來。
  家人曾經打聽過我和阿衝的事情,我真情告知,沒戲了,我剛被人甩。我媽氣得翻眼睛,大有意圖發飆之勢,被我爸巧妙的攔下來,爸說,“我們家公主真給那隻披著人皮的熊麵子。”我猜我娘因自己曾是前校花條件優越隻甩別人,無法容忍女兒被別人甩的尷尬處境,隻得賭咒發誓,今後定找一有錢有權有麵子的品學兼優生來做男朋友,並讓他相信與阿衝這種複合性生物分手不是壞事。嗨,當然隻是說說,誰知道這個品學兼優生到底在哪個角落混日月呢?

  第七章
  開學回校上課,我已做好被嘲笑的心理準備,並打好腹稿說辭,假如有人問起那檔被人甩的事情也能從容應對。不過很奇怪肖瞳瞳好象沒和我師傅走到一起,她依然擁有一大群一大群的追求者,在宿舍樓下捧著玫瑰花等她召見。而我比較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一個寒假過去,我突然變成了傳說中的怨女?據聞,我是被陳世美拋棄的秦湘蓮,而一向甜美可愛氣質形象屬於一流的肖大小姐則是壞女人狐狸精,令狐衝就是秦世美~~~,kao,真是複雜透了。
  我盡量裝耳聾,帶著股死豬不怕燙的精神,繼續參加拳擊社的活動,見到師傅和往常一樣招呼,“給師傅請安。”接著努力練拳擊,試圖把從溫哥華帶回來的幾斤脂肪給消滅掉。
  新學期拳擊社新來幾了個社員,其中一弱雞樣的男生,我認得,某次舞會上請過我跳舞,他叫薑佑謙,和我聊天的時候,他問我,“你記得我嗎?”
  我就說,“記得,舞會上見過。”
  薑佑謙臉就紅了,“不是,其實高中時候我在你隔壁班,你記得嗎?”
  我傻眼,是有過這樣的事情,那個偶爾經過我窗前的隔壁班瘦高男生,這世界真細小,我用手裏的礦泉水瓶子碰碰他的,“記得記得,我就說瞧你眼熟。”
  薑佑謙人很靦腆,撓頭,眼睛都不敢看我,“我還有參加戲劇社,好象你也報了名,不過都沒看到過你,其實我運動不太行-------”
  “薑佑謙,來做幾下俯臥撐看看。”我師傅下令,每次拳擊社來新人,他都用這招,據說被幸免的隻有我。
  數日後,我被令狐衝抓去談話,他揪片柳樹上新發的嫩芽在手裏把玩,道,“詠哲,我知道你並不想再和我多說什麽,不過,我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其實以前和他談戀愛的時候不過就是一起看個電影,吃吃飯,通通短信,懶惰如我,連和他去學校的湖邊散步都嫌多事,如今少他這個男友,在生活規律上也沒差什麽,這些事情,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再說,移情別戀很正常,有些事情講太白也也未必好聽,我鄭重重申,“我了解的,沒關係。”
  “噢。”阿衝輕輕應了一聲,抬頭仰望著春日時節澄淨晶瑩的天空,半晌後,慢悠悠的說,“詠哲,我是真的好喜歡你,可我更愛瞳瞳,不過,我看不懂她,她好象誰都不愛。“
  我沒吭聲,長這麽大第一次聽人正經八百的表示喜歡我,竟被擺在真愛的旁邊,真讓我哭笑不得。
  “我辭掉了社團的工作,”阿衝把目光從天上掉轉到我身上來,帶著那麽點漫不經心的散淡,“很快就要忙畢業論文,再說也該出去走走看能不能談份合適的工作,很難兼顧社團的事情了。”
  “接下來是不是要跟我說我們以後大概沒太多機會見麵了,師傅?”
  “是啊,仔細想想,我還蠻舍不得看不到你的,”阿衝笑笑的,跟我告別,“不過你是個冷血的家夥,大概覺得見不到師傅也沒什麽好難過的。”
  我半抗議,“喂,我到底是多冷血啊,還這樣說我會影響我的男友運誒。”
  “才怪,”阿衝笑,站起來衝我擺擺手,“走了,再見,你多保重。”
  我目送阿衝在一片鵝黃金縷的垂垂柳絲裏走遠,靠在他曾經靠著的那條欄杆裏惆悵。我不是沒為阿衝難過過的,溫哥華的雪夜裏,我有不說不動,對著窗外的大雪怔怔的發了半夜的呆,我隻是習慣單獨處理自己的情緒,畢竟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喜歡沮喪的跟別人說,我被別人甩了。真是冤枉,老娘這不叫冷血吧?
  對於阿衝的事情,肖瞳瞳嚴禁在我們寢室提起,她笑盈盈嬌嗲嗲的下令,“誰提我跟誰翻臉。”
  是沒人在她麵前提,但單小舞和唐可欣對著我卻無限唏噓,“她要不從中作梗,你還和阿衝好好的呢。”
  我賭咒發誓,“不用可惜,我喜歡我自己現在這個狀態和結果,真的,真的,真的-----”
  無論真假,這件事情對我們寢室多少有影響,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緩和氣氛,肖大小姐想開舞會。她開舞會,誰會不去呢?一定要捧場啦------
  開舞會那天的天氣熱到離譜,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麽才三月氣溫就能熱到二十七八度,也好,方便美女穿上漂亮的衣裙。我挑了條軍綠的九分褲和一件帶拉練的黑色背心,本來不想戴首飾,為了讓自己的外表不是那麽不修邊幅,隻好在愈發長的辮子上掛了隻銀製帶流蘇的飾物,看上去好歹隆重了點。
  舞會進門的時候有人發麵具,有各色動物的,還有精靈和怪物的,最恐怖的大概就是白雪公主和王子的了,我撿了隻藍精靈麵具戴在頭上。一進PUB,裏麵群魔亂舞,每個人都頂著隻不是人類生物該有的腦袋,晃來晃去,極盡古怪之能事。
  與我同來的小舞拿的是隻可愛的小熊,我緊拉著她,叮嚀,“熊,緊跟著我,你是我舞伴哦,等等千萬別被衝散了。”我打算今天晚上隻與熊共舞,其他物種就算了。
  跳了N圈後我們終於看到了肖瞳瞳,她纖秀飄逸,穿了件裸肩吊帶的水紅長裙,戴的是白雪公主的麵具,小鳥依人的靠在一隻僵屍的懷裏。簡直無可救藥,她連化妝舞會都要裝公主!
  PUB的冷氣雖然開的強勁,可是空氣渾濁,我和小舞揮汗如雨,剛才那曲吉魯巴轉的太瘋了,消耗了太多體力。混去吧台那邊要東西喝,吧台那裏人滿為患,隻好又轉戰到門口的大冰櫃前麵,一樣也還是要等,隻得站在那裏和小舞鬼扯,“接著還續攤去唱KTV嗎?糟糕誒,最近都沒練習,新歌不會唱,被我舅舅荼毒的隻記得住老歌。”
  小舞在我身後問,“你舅都聽什麽歌?每次你提起來你舅來,覺得他還挺跟得上時代的嘛。”
  “哦,我舅啊,王菲,蔡琴,羅大佑,夠老吧?還有我從來沒聽懂過的黃耀明,最近又迷上一個俄羅斯的歌手,那歌手飆很高的高音,根本就不象是地球生物能發出來的聲音,毫無人性。叫什麽名字來的?”我仰頭苦想-----
  “喂,小姑娘,你要什麽?快點撒。”輪到我了,賣冷飲的大娘在大雪櫃後麵揚著嗓門吆喝。
  我連忙答應,“綠豆冰棒,我最喜歡綠豆冰棒,”轉頭問半天沒吭聲的小舞,“你要什麽---”呃~~人呢?我身邊站著個穿黑色襯衣淺灰長褲戴狐狸麵具的男性公民,我摘了麵具,扭頭看一圈,小舞跑去哪裏了?
  “被一隻狼搶走了,”狐狸好心告訴我,“假如你找的是隻熊寶寶的話。”
  “是,我找的是隻熊寶寶。”我向狐狸道謝,“謝謝你,那你知不知道狼是誰?”
  “對不起,我不認識。”狐狸盡量在一片喧囂的舞曲裏放大音量跟我說話,以至聲音有點失真。
  賣雪糕的大娘拿出隻綠豆冰棒,利用超充足的肺活量跟我吆喝說明,“綠豆冰棒,最後一隻哦,包裝袋開了條口子,你要不要?不要就換別的。”
  “不用換不用換,”我接過棒冰,見身邊的狐狸要了瓶礦泉水。他的衣著很保守,黑襯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下麵第一顆紐扣,身材也不算好,跟我差不多高,還有點小肚腩,應該不是學生吧?我認識的同學都穿款式新潮的T恤?嗯?肖瞳瞳哪裏找來的大叔?
  撕開棒冰的包裝紙塞到口裏,天~~完蛋了,我的嘴唇與被冰到象北極玄冰那麽冷硬的冰棒親密接觸之後就密不可分,我從來沒碰過這麽離奇的事情,任是跟誰說都沒人會信,嘴唇被冰棒粘住???!!!
  想硬把冰棒拉下來,又很痛;
  想叫人幫忙,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淹沒在勁爆的熱舞節奏中;
  想等冰棒慢慢融化,那時候我的嘴唇會不會被凍傷?
  要是被人知道我黎詠哲的嘴唇毀在一隻冰棒上我還活不活?噢~~不行了,真的好痛哦,我身邊的黑衣狐狸拎著瓶礦泉水安靜的等找零錢,我也顧不得別的,搶過他手裏的水瓶子衝出PUB,希望能救到我的嘴。
  這真是要多丟臉就多丟臉的事情,PUB外的街邊,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下,我彎腰側過頭把礦泉水倒在我的嘴上,以期能達到快速解凍的效果。我好恨,為什麽礦泉水是冰的?
  “用這個好不好?這瓶是沒冰過的。”是仍戴著麵具的狐狸大叔,剛才他跟著我跑出來後就立刻進去了,原來是幫我另取一瓶水。“來,我幫你。”他扭開瓶蓋,小心的輕扶著我的頭,他說話聲音好熟悉哦。
  溫涼的水流過我的唇,一波又一波,之後感覺到一陣輕鬆,嘩,終於得救。我站直身體,揉著冰涼疼痛的嘴唇,道謝,“謝謝你,真是救我一命。”
  狐狸摘下麵具,露出張幹淨端正的麵孔,他不夠帥氣漂亮,卻有兩道工整的眉毛,眉毛下迎著我的是雙深邃而溫和的眼睛,我呆在當地,恍如回到冰雪晶瑩的溫哥華的藍天下。
  我的媽啊,神跡降臨之前打個招呼不好嗎?這樣很嚇人誒,我的心髒不受控製的的亂跳起來,再跳下去會不會生病?
  笑意在狐狸的唇邊一點點加深,看樣子他已經在努力克製了,瞅著我手裏的冰棒,他說:“剛才的場麵太奇怪,我看到一個小美女幾乎被冰棒殺掉,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故做鎮定的把稍微融掉些的冰棒塞到嘴裏,這樣或者能讓我冷靜點,反惹的狐狸大笑,指著我,“你~~你~~怎麽敢吃這隻肇事的冰棒,還不丟它到水溝裏去報仇雪恨?”
  我乖乖把冰棒丟掉,他遞水給我,笑聲未落,道,“來喝點水吧。”我就乖乖的喝水,腦子在空白狀態中勉強抓到點靈光,總算說出句完整的話來,“為什麽你在這裏?不是在溫哥華嗎?”
  “我在這裏工作。”狐狸避重就輕,反問我,“你在附近的大學讀書?”
  “對,”我飛快的自報家門,“外語係一年級,黎詠哲。”
  “哦,很巧。”狐狸雙手抱胸,溫雅淺笑,眉宇裏帶著點耐人尋味的無奈與沉思,他點點頭,“進去吧?你不是要找你朋友嗎?”
  我跟他重進了PUB,不過再沒戴回那隻藍精靈的麵具,他也沒戴回狐狸的麵具。舞池裏人擠人,我實在找不出哪個是小舞,和小舞一樣穿長棉布裙子的女生怎麽會這麽多?還有,必須承認,其實我心不在焉,所以不能目光如炬。我擔心剛才自己又是水又是冰棒的,我的妝一定花的一塌糊塗,腮紅掉了吧?口紅脫落了吧?
  音響換了慢歌,狐狸很紳士的問我,“長辮子精靈,要不要跳舞?”
  “好。”我答應,把我的手放到他柔軟寬厚的掌中,有缺氧的感覺,呼吸不穩,第一次為跳舞感到緊張,我會不會表現太差踩到他的腳?近看他的麵孔,知道他已經不年輕了,眼角有淺淺紋路,不過那些紋路並不顯得老態,隻多了分沉穩與成熟。
  “你的舞跳的不錯,是誰教的?”狐狸挑著好看的眉毛,好奇的問。
  “我舅舅。”我微笑著說,語氣裏有幾分驕傲。感謝舅舅,感謝上帝,我的舞步與他的,每一轉身一側步,簡直配合到天衣無縫。
  旋轉在眩目的燈影裏,我滿懷著欣喜,我喜歡這個舞會,喜歡遇到的人,喜歡他叫我長辮子精靈,喜歡現在的這首曲子,是蔡琴的老歌,“這正是花開時候,露濕胭脂初透,愛花且殷勤相守,莫讓花兒消瘦,這正是月圓時候,明月照滿西樓--------”
  或者我不該去洗手間補妝,再出來回到吧台邊的時候,我沒看到戴著狐狸麵具的儒雅男子,不會吧?去了哪裏?我在舞池裏轉悠,每見一個戴狐狸麵具的,就去研究人家的衣服,可沒人穿扣子扣到領口的黑襯衫。
  尋找狐狸的時候,我被穿紅色長裙的白雪公主抓到,“黎詠哲你幹嘛不戴麵具,這樣犯規哦?”我敷衍,“好啦,這就戴,”手裏沒動作,眼睛四下搜尋。
  白雪公主拉我的手,“我們去跳舞。”
  “不要鬧,我找人。”
  “找誰?”
  “找~~”我語塞,才懊惱的想起,我沒問他的名字,也不曉得他的來曆,無助,“找單小舞。”
  白雪公主摘了麵具,露出張嬌嫩粉紅的俏臉,嗔怪,“你的朋友應該不隻單小舞一個人吧?”
  “當然,不過我的舞伴就她一個。”我胡亂答,前麵有個穿黑襯衣的,我丟下肖瞳瞳衝出去,拉住,“喂~~”
  那人回頭,是隻鱷魚,鱷魚比狐狸高,足比我也高出一個多頭,領口的胸口的襯衣扣子散著兩三顆。他摘下麵具,麵具後的臉孔清俊無倫,是在拳擊社經常被阿衝罰俯臥撐的薑佑謙。他望著我,很高興的樣子,“黎詠哲?是你啊,跳舞吧?”
  我失望透,惱火透,重戴回麵具,淡淡的,“好啊,跳舞。”這些人真沒創意,怎麽都不叫我長辮子精靈?
  直瘋到半夜,舞會散場,也沒找到要找的人,無奈下去問肖瞳瞳,“喂,你今天請來的人裏麵除了學生和老師還有什麽人?”
  肖瞳瞳笑的很壞,一字一頓,“不,告,訴,你。”
  吼,恨得人牙癢癢。我隻好去問單小舞,“有沒有看過一位帶狐狸麵具,穿黑襯衫的中年人?”
  小舞搖頭,“沒有。”
  “沒有?”我望著神色古怪的小舞,暫時拋開狐狸的問題,“喂,我找你半天誒,你去哪裏了?”
  “我,我,我,”小舞吞吞吐吐的丟炸彈,“我去約會了。”
  “約會?你有男朋友了?”我大驚?“是誰?怎麽不早說?”
  “不好說啊,”小舞麵有難色,“他是老師,生物係的,姓梁。”
  我瞠目結舌,“是老師?小舞,我們學校禁止師生戀,你現在是想怎樣?你這叫站在冰上跳舞,早晚會掉到冰窟裏去的。”
  小舞給我一個天真純淨笑臉,“我不管前麵是冰窟還是火圈,我隻管愛他,想和他在一起。”
  我雙眼望天,連連嗟歎,我沒找到我的狐狸,卻找到隻在冰上跳舞的雲雀?!!

  第八章
  周末毫無例外的回家,接到喜訊,舅媽懷孕了!她被外婆強迫性質的安排在床上躺著安胎,無奈的對我說,"去幫舅媽跟外婆講情,還我自由啦。"
  "請您安心休息,"我裝模做樣,促狹的調侃舅媽,"有什麽差遣,小的給您辦。"
  外公又想開酒慶祝了,我媽和外婆在廚房猛研究菜譜。
  我去舅舅的書房恭喜舅舅,順便說,"我喜歡弟弟,妹妹不好玩。"
  舅舅心情不錯,拉拉我的長辮子,"收回你的話,請說,無論弟弟妹妹你都喜歡。"
  我沒收回我的話,隻是仔細研究舅舅的臉。
  "看什麽?"舅舅疑惑,摸摸臉,"我臉上長花了?"
  我搖頭,"沒長花,我是想說~~舅,你現在覺得自己幸福嗎?有了孩子,會不會還更幸福一點?"
  "等待一個新生命來臨的感覺,都是幸福的,"舅舅安然微笑,"就象你出生的時候,我把那麽小小的你抱在手上的感覺,就很幸福很幸福。啊,你看,現在你都長這麽大了。"舅舅感慨
  我心裏暗暗歎氣,舅舅沒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想,有些遺憾,縱然是舉案齊眉,終究是意難平。
  被酒莫驚春睡重,睡重遲遲不起床。春天溫暖,纏綿,懶洋洋的氣候很適合睡覺,我依舊活的瑣碎平凡,日子無聊,睡覺倒成了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我睡得連飯都不想吃。從不翹課的我,在極度瞌睡的情況下有很強烈的翹課欲望。問題在於我們寢室全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姑娘,唐可欣把我拍起來,小舞幫我買了飯回來,不過我沒時間把糧食填到胃裏,肖瞳瞳象監工一樣催催催,"今天新老師第一次上課,麻煩你給我快點好不好?"
  "新老師?"我邊刷牙邊嗚嗚嚕嚕的問,"舊的呢?"
  "舊的不是調到南京去了嗎?"肖瞳瞳叫,一向甜美的聲線被氣到變尖利,"黎詠哲,你笨得應該被埋到土裏去。"
  好無辜,我確實沒什麽印象。抓了把草莓當早飯和中飯邊吃著邊混在人流裏往教室跑,肖瞳瞳還念,"我不要和你一起走,邊走路邊吃東西很丟臉。"
  管她咧,我根本無暇她顧,樓梯上遇到薑佑謙,就和薑佑謙並排走,百忙中注意到的腦袋,"好稀奇,你什麽時候換發型了?改長頭發了誒,裝藝術青年是不是?"
  薑佑謙帶了幾分忍無可忍的苦惱,"小姐,我改這個發型已經很長時間了。"
  是嗎?我仔細看看他,又發現新大陸,"你頭發一長就很象一個人,就是那個日本的~~什麽來著?"冥思苦想ing~~。我前麵走著的一位穿米白長褲橄欖綠外套的男人,他沉靜的背影讓我分了點心。
  "象什麽?"薑佑謙在我旁邊追問。
  我回神,"江口洋介,"我叫,"就是那個小鼻子小眼的江口洋介。"
  "啊,真的哦,"薑佑謙靦腆的用手去摸鼻梁,傻傻的樣子,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麽知道日本明星的?她們說你不看長劇。"
  我指指身後的單小舞,"她們逼我看的,一套片子還沒看完,拖遝到不行,我沒覺得好看。"
  "你看的片子根本就是群白癡在打架,也很難看的好不好?"小舞抗議。
  我本想和小舞就動作片問題爭一爭,卻聽薑佑謙說,"那你喜歡看什麽?"他低頭數著樓梯台階問我,"我可以請你看電影。"
  "請我看電影?"我略有吃驚,上次被男生請看電影是我師傅阿衝,根據上次的經驗,這個~~
  教室門口在望,穿橄欖綠外套的人仍走在我前麵,估計是我們班同學。我回頭盯住一直陪我左右薑佑謙,"你不是電機係嗎?幹嘛來我們這邊上課?"
  "不是,我在等你答複,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可以看動作片哦。"
  難道又來一個?我停下腳步,愁眉苦麵,直視薑佑謙的眼睛,忍不住提高聲線,"喂,你想追我是不是?"
  跟在我後麵的小舞差點摔倒,扶著走廊上的窗欞,哈哈哈的笑不可抑,肖瞳瞳拿她手裏的書敲我後腦一下,丟了一個字,"瞎。"
  薑佑謙整張臉都紅了,連頭發都象在冒煙,手足無措,末了,朝我欠欠身,"不好意思,我去上課了。"快步逃走。
  咄~~不知所謂。上課鍾這當口火燒火燎的響起,我急忙把最後一個草莓塞到嘴裏,轉身欲進教室,卻見教室門口立著那位穿橄欖綠外套的人,他向我微笑,很智慧的,有點點狡猾的,帶著書卷味的笑,"草莓公主,該上課了,進來。"我對著他呆怔兩秒,無意識的咽下那粒還來不及嚼的草莓,也忘了計較自己差點被噎死,機械性動作,木頭人樣走去自己的座位。上帝~~怎麽會在這裏,那夜失蹤的狐狸?溫哥華藍天下的神祗?他是誰?
  "大家好,我是廖書偉------"橄欖綠外套站在講台上,開始做介紹,我近乎癡呆的聽著,原來他就是我的新老師,他竟然是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行徑古怪,他做了自我介紹後對我們這群學生提出一個要求,"大家不想上我的課的話可以翹課,去約會,去看電影,去上網,甚至去睡覺,去怎樣都可以,但是,隻要是來上課的,就請集打起精神,不要給我混-------"
  憑的心虛,這話好象是說給我的聽的,小女子生平別無所長,隻會打混。再說,現在讓我專心上課實在也太難了點,呃~~他說話的聲音很柔和,很好聽,他專注著講事情的時候習慣的雙手抱胸,手中的一卷教案撐在下巴上--------。新鮮,我第一次聽到有老師公開原諒學生翹課。
  "第一堂課,做個小測驗,
  廖書偉一言驚醒夢遊的我,還要測驗?好狠~~
  "這張卷紙上的題目請同學們盡量在十五分鍾內完成,都是選擇題,不需要緊張,答不完沒關係,我隻想知道大家的程度如何。"我們的廖老師捧著卷紙,叫我身邊的肖瞳瞳,"瞳瞳,來幫忙發一下。"
  咦?新老師喜歡漂亮女生~~
  我們這一組的卷紙是廖書偉親自發的,發到我的時候,他向我微笑,"詠哲,加油哦。"他的眼睛深沉溫潤,笑容淺淺的,象春天湖麵上的那層柔波。我腦子裏一瞬間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 交張白卷,大概老師會找我去單獨訓話吧?God~~,我在想什麽?當然我隻敢這麽想,不敢這麽做,虛榮心作祟,我不願意他覺得我是個沒大腦的爛學生,遂下筆如飛,拚命作答,讀書讀這麽久,第一次主動表現出我力爭上遊的決心,我媽要是看到一定樂壞了。
  十五分鍾一揮而過,我答完試卷,廖書偉則洋洋灑灑寫整黑板的蚯蚓字。他的字筆鋒剛健,頗有風格,看著很是眼熟。我無心追究眼熟的感覺何處而來,隻眩惑於他的動作間的斯文優雅。板書內容與課文無關,應該是哪篇故事裏的片段,我媽以前教過我的,嗯,狐狸與王子?什麽書裏的來著?
  "下麵是遊戲時間,以後,我會在每堂課和大家玩這樣的遊戲。"我們的老師跟我們玩的是英文情景劇,這樣要求,"大家暫時忘記國籍,請把自己當洋鬼子,當然,如果有人願意把自己當成是會說英文的外星小王子和會說英文的狐狸就太棒了。遊戲時間我們要使用自己的英文名字,請大家稱呼我hurricane。"
  我對著廖書偉的英文名字感慨良多,有這麽文質彬彬的狂風hurricane嗎?他不是狂風,甚至不是個男人,他是朵穿著褲子的雲。
  Hurricane老師說小王子的故事應該太多太多人有讀過,大家應該都很熟悉,他要求我們讀的時候發音一定要標準,感情要充沛,不可以怯場。他先示範了一遍,他的示範過程讓我頭暈,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一個人的聲音怎麽可以長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太太~~~,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他讀,"the fox said,But if you tame me, it will be as if the sun came to shine on my life . I shall know the sound of a step that will be different from all the others.------------"
  (狐狸對王子說,如果你馴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是歡快的。我會辨認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腳步聲)
  But you have hair that is the colour of gold. Think how wonderful that will be when you have tamed me! The grain, which is also golden, will bring me back the thought of you.
  And I shall love to listen to the wind in the wheat..."
  (你有著金黃色的頭發。那麽,一旦你馴服了我,這就會十分美妙。麥子,是金黃色的,它就會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麥浪的聲音…")
  小王子的故事,我媽曾經是拿教科書用來教我英文的,不過,我在之前,從來沒覺得這個故事特別過,現在,廖書偉的解讀卻令我心跳。春日下午的微風穿窗而入,醺人欲醉的,一絲絲,一縷縷,一小波一小波,夾帶著陽光和青草的芬芳,在教室裏吹來吹去,熨貼的仿佛廖書偉錚容有致的聲音,我眩惑著,傻兮兮的,一廂情願的,重新理解狐狸和王子的故事。
  假如,在這個世界上,我與某個人建立了一種關係,那麽這個人就和別人不一樣了,別人的聲音對我而言,千篇一律,並無特色,而他的聲音,對我而言就是音樂,就是天籟,就是幸福的旗語。就象唐可欣的男朋友那樣,當他拖著長音,在樓下叫著可欣的名字的時候,可欣就會幸福的,甜甜的答應。因為我和一個人建立了某種關係,當我走在林蔭路路上,看到那些搖晃在枝頭的樹葉,就會想起他的綠外套,想起他的眼睛,我就會微笑,遊在他眼睛的森林---------
  said the fox.書偉仍繼續讀,said the fox. "If, for example, you come at four o'clock in the afternoon, then at three o'clock I shall begin to be happy. I shall feel happier and happier as the hour advances. At four o'clock, I shall already be worrying and jumping about. I shall show you how happy I am!
  (狐狸說道,"比如,你下午四點鍾來,那麽從三點鍾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時間越臨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點鍾的時候,我就會坐立不安;我就會發現幸福的代價)
  他的聲音,他的表情,他深如夜海的眼,都生動的象掛在樹梢上籠在一團月色裏的甜夢。
  said the fox :"They are what make one day different from other days, one hour from other hours---"
  (狐狸說,"它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
  有人提問,"I shall show you how happy I am!該怎麽解釋?是說讓你看到我有多快樂還是應該說我就發現幸福的代價?可以用I find the happy cost-------"
  幸福的代價?那是什麽?我神思翩然,聽不到教導者的文法解釋,眼睛對著黑板上的英文發怔。一卷教案輕輕的在我臉上拍拍,是廖書偉,他略有責備,"Attentive。(專心)"我臉紅,他越過我身邊,叫兩個同學演板書上的故事。一個演狐狸,一個演王子,實在不算精彩的演出,兩個同學磕磕絆絆,全無感情。老師評論,還不錯,發音算標準,就是今天的狀態不好,"like sick fox(象狐狸病了)。"大家善意發笑。
  "Lee, tell me , what do you think about this story, OK? "廖老師在台上發問。
  (Lee,告訴我,你對這個故事有什麽想法好嗎?)
  我仍在神遊水星,沒聽到是在叫我,主要是我一直不能完全習慣自己的英文名字Lee,雖然它夠簡單。直到老師的問題重複了兩遍,肖瞳瞳拉我的辮子,我才收心,一下子跳起來,出鬼了,今天一直跑神。至於想法?我的想法很多啊,可我該怎麽說?教室裏安靜下來,同學等著我的答案,斯文的狂風Hurricane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隻手摸著下巴上重長出來的碎胡茬,雙目熠熠,麵孔溫柔而誠懇,我好象聽到風吹過教室的聲音,把我的語言功能給吹走了,完了,無論國語還是英語,我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沉默著,額上冒出一層細汗,臉上慢慢發熱。
  有同學竟然起哄。"天啊,黎詠哲臉紅誒,誰帶了V8,快拍。"
  廖書偉詫異,"怎麽?黎詠哲臉紅是新聞嗎?那太妙了,本來我以為自己的課上的太爛,同學聽不明白,頗有遺憾,現在倒覺得賺到了。"
  不知道哪個白目的開始居然帶頭鼓掌,實在不了解,興奮點在哪裏啊?一時間教室裏掌聲喧嘩,還有人喊,"老師,很棒----"
  廖書偉被逗樂,側著頭,笑,鼻梁皺起來,眼睛擠成兩條線,糗我們,"拜托,你們都是大學生誒,顧點自己的麵子好不好?無聊不無聊啊,這有什麽好鼓掌的?好啦好啦,黎詠哲坐下-------"
  我的問題換了肖瞳瞳回答,肖瞳瞳說的很好,她說,我們因為喜歡一個人而與那個人建立了一種關係,也就是故事裏所說的馴養,所以,這個人對我們來說,就不一樣了,他是唯一的,是不能替代的。肖瞳瞳果然比我適合說人話,不過接下來她就扯出一個理論,對於讀小王子這個故事的人而言,她說,"All of us are foxes taming by the prince (我們都是王子馴養的狐狸)"我被這個邏輯引的大笑,不敢出太大聲音,趴在客桌上,肩膀抽動。
  下課鈴適時響起,廖書偉走到我麵前,"給我理由,這有什麽好笑的?"
  我隻好站起來,盡量壓抑,"我是覺得,千萬隻狐狸對著麥田幻想王子的頭發,實在太壯觀了。"
  我的老師輕蹙著眉頭,手摸摸額角,很無奈很無奈的,責備,"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孩,都沒有感動嗎?吼,我真想打你。"
  慘,我的臉又熏熏的熱了上來,不敢看他,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太失態。
  廖書偉倒是很輕易的放過了我,"OK,我們下課了。"
  Hurricane前腳走出教室,我還沒等整理自己的情緒,就被肖瞳瞳掐住脖子一通亂搖,"黎詠哲,你去死-----"
  我當然不會去死,我去了圖書館,還特別挑晚飯時間避開眾人,在圖書館森然聳立的書架間,啃著一隻麵包,重新翻閱《小王子》的故事。我可不能讓別人看到我這副德性,一向灑脫不羈的黎詠哲因為上了堂英文課就突然間來翻舊書,我害怕人家問我為什麽,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半夜時分,我被餓醒了,一天下來隻吃了點草莓和麵包,實在撐不住,起床找餅幹吃。體貼的唐可欣在帳子裏迷糊著跟我說,"我桌子上還有幾盒牛奶,喝了吧,隻吃餅幹幹巴巴的。"真是個小甜心,瞧瞧小舞,睡的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我象隻老鼠樣坐在黑暗裏喀喀嚓嚓啃餅幹,喝牛奶,驀然想起廖書偉讀的那段,"They are what make one day different from other days, one hour from other hours---"
  狐狸說,"它就是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
  現在,我坐在這裏,想著這樣的話,這樣的時間,這樣的情境是不是和其他日子,其他的時間也有什麽不同?有不同嗎?
  "你在笑什麽?"我頭頂有個輕輕的聲音問,嚇的我差點把牛奶當暗器丟。費力咽下口餅幹,我抬頭小聲罵,"肖瞳瞳,你想嚇死人啊。"
  肖瞳瞳的腦袋露在帳子外麵,一雙眼睛在暗夜裏寶光流轉,"你好象特別清醒,沒在睡覺嗎?"我驚魂稍定,問。
  "你在笑什麽?"肖瞳瞳固執的,繼續問我這個冷到閃腰的問題。
  "我哪裏有笑?"好奇怪,"再說你的腦袋在我上麵,我又低著頭吃東西,你怎麽看到我笑了?"
  "你就是在笑啊。"肖瞳瞳幽幽的說。
  我翻眼睛,不耐,一字一頓的回她,"我沒有在笑。"
  "好吧,那你告訴我,狐狸與王子的故事,你沒感覺嗎?"
  我的心跳了跳,說沒是騙人,可我的感覺不太能說清楚,秉承一貫做人的原則,說不清楚的事情絕對不說,我斬釘截鐵,"沒有。"
  "沒心沒肺。"肖瞳瞳冷冷丟下一句,鑽進帳子,再沒理我。我不知道她睡了沒有,不過被她一鬧,我也沒那麽餓了,還以為自己半夜起來找東西吃夠神經的了,敢情還有更神經的。我抬腕看看手表,呼~~,後半夜兩點,這個時間還能保持清醒,而且是在肚子不餓的狀況下,那就應該是失眠了?肖大小姐日常事物裏,有可以提供失眠理由的事情嗎?我隻能說,象我這種進化不完全的生物,大概永遠也不可能擁有象肖瞳瞳那麽敏感的末梢神經。

  第九章
  廖書偉給我們班上了幾堂課後,就成了我們外語係的偶像,他標準的英文發音,開明曠達的教學方式,高雅雍容的氣質,幽默風趣的語言,為他贏得了優質票數,除非不得已,沒人翹他的課,所以,他的課堂上,人都是滿的,甚至還有更滿的趨勢。
  我的春困症狀奇跡樣的消失,沒天理的人還勤快了起來,天天跑圖書館。小舞露出小魔怪的笑容,調侃我,“你天天跑圖書館也不會變的有氣質,還是放棄吧。”
  我很虛弱的反駁,“變不成有氣質,總可以裝有氣質吧。”
  肖瞳瞳對著小鏡子修眉毛,木著張臉問唐可欣,“你大部分時間也混圖書館的,沒看到轉了性的黎詠哲這次的目標是誰嗎?還是說她變成了別人的目標?”
  唐可欣老實的提供情報,“我看到薑佑謙幾次。”
  “哦~~~難怪~~”小舞和瞳瞳恍然驚呼,找到了大八卦,很得意興奮的樣子。
  我辯白,“不是,不是-----。”不過沒人相信。沒人信也罷,我自去圖書館裝氣質,還裝到很晚才回宿舍。或者這樣說,我去圖書館隻是為了將近閉館前的那段時間,看到我的老師廖書偉姍姍而來,還掉兩本書,再借走兩本書,他優哉遊哉,象陣breeze(微風),而不是Hurricane。我和所有他的學生一樣,隻對他微鞠躬問好,沒機會說什麽話。我有時候想,假如我真的有比較特別的氣質,他是不是肯與我多說幾句話,待我特別一點?
  有一日,我到圖書館,正巧碰到薑佑謙,他手裏握著包口香糖,我不客氣的分享一片,和他家長裏短,“聽說你們班在這次的運動會報名項目全剃了光頭,天啊,你們電機係的男生都抽鴉片長大的嗎?不用弱到這個地步吧?”
  “不是不報名,是沒時間鍛煉,”薑佑謙急忙的解釋,“你不知道,這學期加的這門課程有多難。”
  我咧著嘴,故意的,“噫`~借口。”說完給個鬼臉就進去找書。我知道廖書偉最近看的是奧地利一個女作家的著作,上次他還書後,我特別跑到管理員那裏借書,看到他還的書擺在桌子上,就記住了那個作家的名字。唉`~,我實在是有點佩服自己了,還真挺煞費苦心的,可我這麽煞費苦心是想要什麽結果?我又不太敢往深處想。我的目的暫時很簡單,就是覺得,或者看了他看過的書,可以多了解他一點。
  走在幽深的書影與書影之間,我為了可以更多的了解一個柔如微風事實上名字叫狂風的男人 ,而默念著一個拗口的,奧地利作家的名字,全神貫注。有人叫我“詠哲。”我回頭,廖書偉就在我身後,笑容柔軟而懶散,一綹黑發垂下來耷拉在他的眉骨上,他看上去沉穩自在,溫潤如玉。“找什麽呢?”他問
  他今天出現的太早了,我極度不適應,結巴,“找~~”不行,現在不能提奧地利女作家,這樣太明顯了,我困難的說,“隨便找,還不知道。”
  “要我推薦給你嗎?”
  “要,當然。”我喜出望外。
  “日本作家的可以嗎?”他在書架上翻。
  “可以。”我根本沒意見,他現在隨便找什麽給我都可以,哪怕是一塊肥皂。
  廖書偉撇嘴,“還可以呢,才怪,你應該不是個習慣閱讀太長文字的人,喏,這個給你。”
  是本不太厚的川端康成選集,他自己拿的是三島由紀夫,我放心了點,說真的,剛才真是硬撐,萬一他拿本厚厚的東西給我,那我死定了。“其實這個你能讀完就不錯了,”廖書偉說,“你該去看漫畫,《怪醫黑傑克》或《危險調查員》大概比較適合你。”
  “那是什麽?”我忘了裝氣質,“會比龍珠好看嗎?”
  “龍珠?”廖書偉驚訝的揚著眉毛,忽地笑了,搖頭,“不會比龍珠好看,不過,同學,不要拒絕長大,你該把龍珠捐贈給小學生圖書館了。”
  “真的要捐啊------”我其實也沒多愛龍珠,隻不過難得有機會和老師聊天,索性就這麽沒技術含量的把話題扯下去了。
  “噓`~~噓~~”薑佑謙在書架那頭向我噓噓招呼,見了廖書偉極恭敬的彎腰問好,然後對我說,“我有事情先走了,要不要一起?”
  我流利的找借口拒絕,“我資料還沒找齊,你先吧。”
  薑佑謙笑笑,明亮的燈光裏,他看起來清朗宜人,跟我擺擺手走了。
  廖書偉靠在書架上,習慣性的雙手抱胸,手上的書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自己的肩膀,帶點意味深長的望著我,“你個丫頭,不喜歡人家就不要招惹人家啊。”
  “我哪有招惹他,”我覺得冤枉,“我把他和所有同學一樣看待啊,又沒對他特別好。”
  “是,是,”廖書偉讚同,“可是你應該對他比對其他同學再冷一點點,假如他不能成為你的目標,又把你當成他的目標的話。你和他兄弟樣相處,又瞪了眼睛明目張膽的問他是不是想追你,這樣太~~`,”廖書偉聳聳肩,考慮下措辭,說,“你給了他想象空間,讓他覺得自己有希望。”
  我吸口氣,恐懼,“不是吧?真的嗎?那我明天幹脆當他透明好了。”
  “喂,”那本拍在他肩頭的書轉拍到我頭上,廖書偉叫,盡量小聲,“你真是個殘忍的家夥?還殘忍的渾然天成亂無辜的咧,你突然間把他當透明他會去自殺吧。”
  “那該怎樣?”我摸摸腦門,“去買點瀉藥給他,讓他把那些無聊的念頭全拉光嗎?”
  “瀉藥若有這個功用大概會賣斷貨呢。”廖書偉突然間的有點落寞,轉身又去找書,他白淨的手指在一本本書籍中劃過。
  我不想再談薑佑謙了,他對我來說不重要啊,換個話題,問“你上次參加化妝舞會,怎麽突然走了?”
  “哦,有個朋友打電話來約我見麵,所以趕去了,沒來得及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我想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另次的舞會,他已經找到自己想找的書,跟我道別,“我好了,先走,你還要找資料是嗎?”
  我簡直後悔死對薑佑謙撒的那個小謊,可現在要改就~~~,隻得認命,“再見。”好可惜,本來可以和他共走一小段路的。
  狂風過後水無痕跡,我卻不忍離開與我的老師有小小交集的書架前,竟在裏來來去去,久久流連,無法料理自己的情緒。
  透過校內咖啡館的大玻璃窗,能看到纖勝銀毫的雨如蛛絲樣籠著天地,那是綿密輕柔的牛毛細雨。細雨輕輕點觸著庭院裏小池塘的水麵,竟絲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跡。我一會兒看雨,一會兒再把手機裏那條短信再確認一遍,“八點鍾我在學校的咖啡館等你,有事相詢。”落款是Hurricane。
  廖書偉誒?他約我誒,他為什麽約我?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重要嗎?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了,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我出現在咖啡館看雨的原因,我為什麽看雨呢?因為我來早了半個鍾頭。
  差五分鍾八點,廖書偉到了,米白長褲,純白襯衫,深灰外套,頭發上籠著層淺淡的雨霧,下巴上略生著層密密的黑胡茬,儒雅裏帶著幾分散漫與落拓。他大概沒想到我會比他早到,黑眼睛裏滿是訝異,抬手看看自己的腕表,先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極盡溫良恭儉讓,用一種近乎謙卑的態度說,“不,對不起,是我早到。”見鬼,我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這實在違背我平時的做人原則啊。
  廖書偉瞄眼我麵前的咖啡,隨性的說,“再要些點心吧?其實應該找個更好點的地方招待你,不過沒辦法,雖然這裏的咖啡不算精彩,可這個時間不方便把你約去外麵。”
  我掩飾著自己的心跳,磕磕絆絆的客氣,“不用不用,呃`~,咖啡就可以了。”麵對著眼前柔如風淡如水的男子,我突然好感謝我媽,感謝她堅持要我減肥,堅持要我變淑女,堅持要我有氣質,堅持要我讀一些我沒有興趣,但是看起來並非全無用處的文字。因為在滿身書卷味,恬靜雍容的廖書偉麵前,我之前信奉的許多東西,輕而易舉的被我自己顛覆,我不敢不在乎,不敢不認真,不敢不美麗,不敢沒內涵,就算所有的這些東西我都沒有,我都要裝著有一點,我很怕他看輕我,忽視我。
  廖書偉略偏頭,仔細觀察我一下,笑,帶點調皮的說,“不是真這麽怕老師吧?不要緊張,看起來都不象你了。”
  我不好意思的咧咧嘴角,自己都覺得很僵,把有點抖的手放在膝蓋上,問了個蠢問題,“你怎麽知道我手機號碼的?”
  “傻丫頭,學生資料的聯絡欄裏都有填聯絡電話啊。”
  “對吼,我忘了。”我跟著傻笑,鼻尖在冒汗。
  “你和單小舞是很親近的朋友是嗎?”廖書偉問我。
  “是。”我點頭,心裏暗暗納罕,奇怪,他為什麽打聽小舞?小舞也不用這麽有老師緣吧?
  “那她的情況你應該比較了解了?”
  “是。”我答,略有不安。
  “哦,那好,我開門見山,”廖書偉淺啜一口咖啡,繼續問,“你知道她現在交往的對象是誰嗎?”
  不是吧?真受傷,難道他對小舞有興趣?我不禁精神萎靡,隨口應一聲,“噢。”
  “她和生物係的梁老師交往多久了?”
  啊?廖書偉怎麽知道?我終於警惕起來,“梁~~梁~~梁老師?我不知道,沒聽說過。”
  廖書偉有點苦惱的皺起眉頭,靠在椅子上,“詠哲,你不適合說謊。”
  “沒有,我沒說謊,”我連連擺手,實在不願意廖書偉皺眉頭,他笑起來比較可愛,不過我也不能不維護小舞,嘴硬,“我確實沒聽說過。”
  “這次的校務會議我有列席”,廖書偉手指搓著額角,“詠哲,有人一封匿名信把小舞和梁老師交往的情況告到教務處,我是你們的老師,一定要先了解情況。”
  “告到教務處?”我驚嚇,啊,小舞,在冰上跳舞的的小舞,她真的掉到冰窟裏去了。隨即又暴跳起來,嗓音高了八個KEY,再也沒辦法維持風度,“是誰這麽缺德寫匿名信?關他屁事啊,吃飽了撐的裝誰不好幹嘛裝法海那老禿驢?”
  “喂,小點聲。”廖書偉警告,“這裏是公眾場所。”
  我慌忙坐好,咖啡館裏有年近花甲的教授,有外籍教師,還有情侶,目光全盯在我身上,確實丟臉。
  “是誰告密現在不是重點,其實真公開了未必就不是好事情,”廖書偉理智而誠摯的要求,“請你相信我,我沒有惡意,告訴我實話。”
  我該相信他嗎?我沉吟著望著他溫柔的麵孔,情緒緩和下來,我覺得,從見他第一次就是信他的,不過~~我努力抗拒,“你可以自己去問當事人啊。”
  廖書偉搖頭,“詠哲,我隻想得到問你,因為我覺得當事人或者其他別的什麽人,對我的信任程度會比你低。”
  我瞅著他的眼睛,喉頭幹涸。覺得很糟,因為,他要命的準確,比其他人來說,我確實更相信他。所以,我隻好招了,並費了很多口舌也讓他相信,小舞是個多好的女生,有多值得擁有幸福,多值得被幫助。
  最後,我問廖書偉,“你會不會反對師生戀?
  “不,我不反對,其實楊過和小龍女就是師生戀啊。”
  “啊?那是誰?”我一頭霧水,“和小舞的事情有關聯嗎?”
  “你不知道?詠哲,你不看金庸不看電視也該讀報紙的吧?”
  “我看電視啊,確實不讀報紙,但沒看過你說的這個。”我慚愧,看樣子是金庸的小說裏有楊過和小龍女,那我應該~~~
  “就是~~”廖書偉想跟我解釋,大概又覺得蠻難解釋的,放棄,“和小舞的事情沒直接關係,所以不用理會。我是說,我不反對師生戀。”
  “那你會幫小舞和廖老師嗎?”我關心這個,同時暗自發誓,一定要找金庸來看看,嗯~~他不反對師生戀,真好。
  “我會幫忙。”廖書偉重複說,“你要相信我。”
  我微笑,“是的,我相信你。”

  第十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發兩次短信問廖書偉關於小舞和梁老師的事情到底怎樣,廖書偉隻是簡單的回應我,要我耐心一點,這樣的答案另我無力。我們寢室似乎還沒人知道小舞和梁老師的事情被擺上了台麵,我也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小舞自己也不知道,一徑快樂著,小舞越是如此天真爛漫,我越是憂心忡忡,竟覺得這等美好可能如極光樣短暫,不能長久。
  一日下午課後,我出校閑晃,老遠遇見眼鏡梁和小舞一起等公車,天氣逐漸熱起來,小舞沒戴帽子也沒遮陽傘,太陽把她的臉曬的紅通通的,梁老師正致力於把手中的一本雜誌變成一坐小型風扇,並用手帕幫她擦掉額角的汗漬。此情此景,讓我破天荒的,無端的悲愁起來。如果我是小舞的話,我會怎麽做?又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怎麽做?一方麵,我覺得這是個荒謬想法,我何苦把自己假設到這樣的景況裏去?一方麵,莫名其妙的,我又覺得我的心,被丟在四月的街頭,一發不可收拾的混亂著。
  街角轉彎處有人在賣二手腳踏車,六成新,五十元即可成交,我無心糾纏,並不還價,上前付錢把車推走。我一直沒完全學會騎腳踏車,今天心情差,想刺激刺激自己。路上遇嘴壞的同學調侃,“喲喲,陪著車走幹嘛啊,扛著車算了。”我憤憤回贈三白眼,再小心翼翼跨到單車上,用盡全身力氣,弓著腰,咬牙切齒的掌握著平衡。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這麽古怪,可能我拚盡所能也無法擁有的,很多人都能夠輕鬆搞定。我戰戰兢兢,把明明可以馳騁的單車搞的蝸速前行,有青春慘綠少年騎著單車在我身邊呼嘯而過,用他們的輕鬆向我證明,能把單車騎成我這地步的,實乃異數。我不甘心的把踏板多踩幾下,又發現自己孬種的不能適應突然變快的速度,還好,我記得應該去捏刹車閘,然後~~~,哢的一聲,兩個刹車斷了,我眼睜睜的跟著我的單車,毫無邏輯的順著一條下坡往下衝,GOD,我為什麽一定要在刹車壞掉的時候遇到下坡?二手車真的不能買啊--------
  綠蔭蔭的樹影在我頭頂雲一樣略過,我倉皇失措,全無主意,不知如何收拾自己和這輛不斷飛馳的單車,我決定把車撞到路邊的那棵綠冠如傘的梧桐樹上去,撞到樹總比撞到人強,我調整龍頭,對著樹衝去-------我固然聽到了自己的尖叫,不過還有另一個人的大叫。我暈頭轉向,被單車的慣性跑到路邊的草地上,後悔的腸子青慘慘的,發誓今後心情不好,絕不碰單車,尤其是二手的。
  努力爬將起來,發現自己的腳痛不可當,下巴也破了皮,至於我的單車,車輪癟了,龍頭歪了,靠,我幹的是什麽事情啊,我憑啥跟自己這麽過不去?
  “詠哲,你在做什麽?自殺嗎?”梧桐樹後爬起來一個人,白襯衣,牛仔褲,捂著後腦勺,頭上還落著幾片樹葉,搖搖晃晃的,兀自詢問我,“你還好嗎?”“
  廖書偉???!怎麽會這樣?剛才我明明沒看到人的啊,心裏叫苦不迭,死都不願意在如此狼狽的時候遇見他的,強撐著站起來,“還好,還好。不好意思,傷到你了嗎?”
  “沒有,我幸虧躲的快,不過是頭撞到了樹上,”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本書,向我走來,“你怎麽樣?”
  我想說自己沒事,試著挪動兩步,尚未邁足一步,即跌落回地上,捧著腳哀號,“哎喲喂,好痛哦-----”
  “不能走了嗎?”廖書偉在我身邊單膝跪下,滿麵驚駭,“真的不能走了嗎?”他小心的托住我的小腿和穿著球鞋的腳,輕輕的扭動一下,試探著問,“痛不痛?”
  “很痛,”我咬牙吸著氣,“廢話,當然很痛啊。”確實是真的很痛,我的脊梁沁出一背的冷汗。
  “怎麽辦啊?”書偉緊鎖著眉頭,提議,“詠哲,我們叫救護車吧。”
  好誇張,我反對,“你當我是心髒病發作啊,社會資源也不用這麽浪費吧。”
  廖書偉的額角蓮蓬頭樣冒出一粒粒汗珠,他溫言細語的向我道歉,“對不起,老師以前的學生也都很愛運動的,上山下海,玩球飆車,但是沒出過什麽狀況,所以老師現在有點慌,既然你不願意叫救護車,老師扶你去看校醫好不好?”
  我委屈火大,“你消遣我是不是?什麽叫以前上山下海的學生都沒出狀況?過分誒。”我的眼淚出師無名的來了,聚在眼眶裏,未經世事的囂張與脆弱一覽無遺的展現,“我不管,我要回家,外公會救我,他是醫生。啊~~痛死我了-----”我忍不住啜泣。
  “你要回家要你外公救你啊~~,”廖書偉沉吟,目光裏有遲疑,過了會兒說,“那好,老師送你回去,不過在向你的醫生外公求救之前,我們還是先去校醫那裏處理一下好嗎?”
  “好吧,我同意。”同意的不太甘願。
  廖書偉彎下身子,拉起我的一條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他的一隻手攬住我的腰,叮嚀,“當心,慢慢站起來。”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雨珠樣的灑落,我又突然覺得很是甘願,自己這次的禍闖的不錯,摔的也很妙。
  “那輛陷主人於不義的單車還打算要嗎?”廖書偉問,“想要的話就打電話請同學幫忙弄回去吧?”
  “不要了,”提起那輛單車就心痛,跟廖書偉說,“以後我可以學著上山下海,騎單車未免遜了點。”
  “嘩,真能吹牛,這裏離校醫那邊蠻近的,我們走過去吧。”
  “好啊。”
  “腳還很痛嗎?”
  “當然啊,一定是痛的。”
  “多忍耐一下,”廖書偉把我扶的更牢一點,我的重量幾乎全落在他的身上,他體力不算好,滿頭是汗,小小抱怨,“天啊,我的小姐,你還蠻重的嘛。”
  我厚臉皮,“不是我重,是你缺少鍛煉吧-------”
  廖書偉是個很盡責的老師,我在校醫那裏打完封閉後他叫了的士親自送我回家,我在想,希望他隻單獨對我這麽體貼,對別人就算了吧。一路上,我說了自己買單車的始末後,他聽完笑出眼淚,“我的媽啊,隻因為心情不好就去買二手單車,還不會騎,接著刹車就斷了,後來為了讓車停下來居然決定去撞樹,好經典,應該收到棺材裏保存。”
  我抗議,“喂,你不要笑我好不好?”
  “我不是笑你,我是想告訴你,把單車刹住的方法有很多,最本能的一種就是腳落到地上,人力阻止單車前進,實在不用以身撞樹啊。”
  “那腿不會斷嗎?”我疑惑。
  “結果不會慘過現在,”廖書偉又笑,笑著,拍拍我的手,“我知道你對朋友關心,不過要相信我。”
  我掉頭看著車窗外的街景,刻意忽略掉他手掌傳到我手背上的體溫,我知道自己太情緒化了,可是,我從沒象此刻一樣,期望小舞有個好結果,就象一個不小心在暗夜裏迷路的旅人,焦急著期望看到旅社的燈光一樣迫切,這份心情,我沒辦法表達和說明。
  的士行止我家樓下,書偉扶我下車上樓,天色已近黃昏,樓道裏的光線昏沉沉曖昧不明著,我依偎著他一步步用最慢的速度往樓上爬,聞著他身上清淡的剃須水味道,欣喜著他鎖了眉頭,關心的詢問我痛不痛時候的表情,還要混帳的橫著心腸回答,“痛,還是很痛。”
  我身後傳來咚咚上樓的腳步聲,有人叫我,“詠哲,你~~~”
  我應,“舅舅~~”似乎是廖書偉趔趄一下,我被他的重力帶著,他又被我牽扯,兩個人齊齊摔倒在樓梯上,天,我不是真的那麽重吧?
  舅舅身高力壯,一隻胳膊拎起一個人,問,“詠哲,你出什麽事情?怎麽~~”話音未落,待見到廖書偉,他便傻住,嘴巴半張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被舅舅拎起來的廖書偉則很賴皮的坐在樓梯上,揚頭望著舅舅,嘴角掛著抹象頑童樣的壞笑,仍拉著舅舅一隻胳膊,先開了口,“嗨,很久不見,還好嗎?”
  廖書偉和舅舅是認識的嗎?我扶著樓梯扶手站著,疑惑,咦,什麽情況?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舅舅楞了半晌後恢複神智,露出應該有的屬於正常反應驚訝表情,“書偉,你怎麽會和詠哲在一起?”
  “我回來有一個多月了,現在是詠哲的老師。”廖書偉放下舅舅的胳膊,站起來,手插在褲袋裏,半側著頭,一臉促狹“你的寶貝外甥女意圖毀壞學校的植物,傷了腳,她說要外公救她,所以我送她回來。”
  舅舅終於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一點,彎腰檢查我的腳,“你做了什麽?怎麽會傷到腳的?你們學校哪種植物害的?現在還痛嗎?”
  我眼瞅著廖書偉,呀,世界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他居然是舅舅的朋友,我一直以為他來自加拿大而不是洛杉磯,假如他是舅舅的朋友,我是不是又與他多了點比較近的關係?
  我隻管在那裏發呆合計,忘了回答舅舅的問題,他多問我一遍,“怎麽了?很不舒服嗎?。”
  “不,沒有。”我答,隱約的,心花怒放。
  書偉對我笑笑,調皮的擠擠右眼,邁步走下樓梯,並用極輕鬆熟絡的方式,隨手拍舅舅屁股一下,“讓路啊,喂,我先走了,詠哲那裏有我的電話號碼,你可以隨時聯絡我。”邊順著階梯走下去邊又跟交代我,“黎詠哲你多休息幾天,我會幫你請假。”
  舅舅不甘心的探頭隔著欄杆扶手叫,“混球,等一下,回來幹嘛不找我?”
  廖書偉的聲音從下麵傳上來,“意外才好玩嘛。”
  舅舅靠著欄杆扶手,直等到廖書偉的腳步聲聽不到了,才站直身體與我麵麵相覷,籲口氣,“來吧,舅舅背你上樓。”坦白講,舅舅的體力實在是比廖書偉好太多,他背我背的很輕鬆,與之相比,廖老師太弱了。
  我好奇的問舅舅,“舅,廖老師是你朋友嗎?我是在溫哥華見到他的誒,就是我從教堂出去後,坐車亂轉,遇到了他,他很好心的告訴我該搭哪班車回家。對了,為什麽沒見到他參加你的結婚典禮和喝喜酒?”
  舅舅聲音低低的說,“哦?你在溫哥華見過書偉嗎?呃~~他人脾氣古怪了點,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典禮,以前讀書畢業的時候,甚至不參加畢業典禮和告別聚會,很氣人的。所以,不參加我的婚禮也不希奇。”
  是這樣啊,我打破沙鍋問到底,“你們認識多久了?是同學嗎?”
  “是啊,我們是室友,也是同學。”舅舅說。
  我猛然想起,哦,廖書偉,偉,那個曾經笑說你外甥女很可愛,隻聞其聲未見其人的舅舅的室友嗎?那個曾經在MSN上問我有沒有學會騎單車的偉嗎?他其實一直知道我是誰的是不是?他為什麽隱瞞不說?不過~~這個也很難說吧?我自己為廖書偉解釋,他都說要給舅舅意外了,脾氣又那麽不隨俗流的人,讓他直接攀關係跟我說他是舅舅的朋友,也太難為他了嘛。
  回家,舅舅用鑰匙打開門,喊,“有人過來幫忙嗎?詠哲受傷了-----”
  我被送進醫院,又在醫院裏被推來推去,接受各種檢查,其實我就是扭傷,不太嚴重,休息幾日就沒事的了。被家人眾星拱月似的捧回了家,終於有機會從鏡子裏檢查一下自己,還蠻狼狽的,下巴摔的青腫,滿麵油光,一根平日裏梳理的溜光水滑的辮子蓬鬆淩亂,想到自己這副尊容居然還有膽子在廖書偉麵前撒嬌扮癡的任性,就狂冒冷汗。
  晚上找時間偷溜到舅舅的書房,當然是因為一個星期沒見舅舅,想親近親近。舅舅同往日一樣站在燈下對著圖紙,隻是這次沒有畫圖,單對著圖紙拿著筆尺發呆而已,我一瘸瘸的蹭到他桌子邊的椅子上坐下,笑出明媚陽光,卻問了他一個與我本意相違的問題,“舅,你知道我們老師最喜歡什麽,最討厭什麽嗎?”
  舅舅把他的鉛筆一隻隻放好,反問我,“你幹嘛要調查你的老師?”
  “因為我想拍好他的馬屁以獲得更多的優待。”
  舅舅坐下來,找個十分舒服的位置靠著,認同我,“OK,合情合理,把你們老師的電話給我,我幫你同他談談,讓他給你更多的優待。”
  我乖乖交出廖書偉的電話,心裏懊惱不堪,必須要找出另外個借口才能獲得廖書偉的資料。眼見著舅舅把書偉的電話輸入手機,正準備用一指神功開展短信大戰,咄~~,我該怎麽辦?
  “回去休息,你今天也夠累了,”舅舅一手輸入短信,一邊把我扶起來,送我回房間,下逐客令,“兩個壞男人的聊天內容小女生不應該知道,”揉揉我的頭發,“天使,晚安。”
  我獨自悶在自己房間,抱頭呻吟。啊~~笨蛋黎詠哲~~~狠狠的頓一下腳,竟忘了腳是扭傷的,一時吃痛不小,以金雞獨立之姿在地上亂跳,好可憐,都沒人提醒我的腳是受傷的。
  廖書偉第二天有短信給我,說他幫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讓我在家修養,不知道這是不是與舅舅聊天後的結果。小舞和可欣肖瞳瞳找了機會來我家看望我,還有捧著鮮花的薑佑謙。我比較關心小舞,小舞仍是開心爽朗的,我的心就替她懸著,擔心著她哪天突然就被人從這場愛情的狂歡裏一腳踹出去,又覺得能多樂得一時是一時間,現在不知道未嚐不是件好事。

  第十一章
  休息一星期,就代表整一個星期聽不到廖書偉的課,見不到他的人,實在是有點空虛,所以,有一天忍不住想電話給他。其實也沒什麽,無非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下午三點,我知道他沒課,自己先設想了一堆關於功課上的問題,就撥通了他的電話,結果,廖書偉在電話鈴響很久後才接聽,並用一種還陷在睡眠中的慵懶聲調教訓我,"黎詠哲,老師在睡覺,你長進點好不好,一定要在這個時間來電話嗎?"
  我瞬間如冰水澆頭,一腔熱情丟到了爪哇國,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似乎在一個大哈欠後,他說,"給你一分鍾,說什麽問題?"
  我該不該感謝廖書偉沒掛斷我的電話?頓時間覺得自己的姿態都快跌到泥巴裏去了,吭哧癟肚道,"我沒事情,就是想謝謝老師幫我請假。"
  "嗯~~,不客氣,你乖乖的休息吧,我再睡會兒,再見。"廖書偉那邊收了線,我卻握著電話半天沒撒手,想象他把電話亂七八糟丟在床頭兀自苦睡的樣子。噢噢噢~~哇塞,我發現他說話的聲音真的太好聽,連發脾氣的時候都這麽好聽,真過分!真過分!!不過年輕人睡什麽午覺啊,真是一點都不陽光。
  我假期結束前的一天下午,舅舅電話給我,"詠哲,幫舅舅個忙好嗎?"
  "好,你說啊,隻要我能做到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舅舅笑,卻顯得不那麽快樂,"哪兒用那麽嚴重?我隻是讓你幫忙陪陪你的老師。"
  "啊?噢~~"我把話筒用力貼近耳朵,生怕聽不清楚這天籟樣的消息,心開始不規則的亂跳。
  舅舅說,"書偉有幾年沒回來了,我本來答應陪他好好逛一下的,這個城市變化很大,不過你舅媽讓我陪著去做產檢,所以就~~呃`~~詠哲啊,你幫舅舅去一趟好不好?我也不想讓朋友太失望,對了,你的腳今天還可以嗎?"
  "可以可以可以,"我覺得自己渾身的毛孔都快樂的簡直迫不及待的開始想大合唱了,盡量裝平靜的回答,"NO problem,我願意效勞。"
  "那好,舅舅書桌中間的抽屜裏有個信封,信封裏有點現金,你拿出來用,要做好主人哦,不可以小器。"
  "NO problem。"我開始計劃自己該穿什麽衣服。
  "我們約在------"
  舅舅實在不該在距離約會時間前一小時給我電話,我幾乎沒時間打扮,隻來得及抓了件淺紫的長洋裝出來穿,mamami啊,這是我媽給我買的衣服裏最貴的一件了,希望不會失禮。有舅舅的現金做後盾,我猜自己今天的表現大概會正常點。
  廖書偉和舅舅約的地方是家咖啡館,我進去的時候見廖書偉正在講手機,他是個有教養的人,說話聲音不大,輕輕的,總象是怕打擾了誰似的。見我進來,微笑,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是啊,我看到詠哲了,你放心,我們應該會玩的開心的,嗯,嗯,好。"然後把電話遞給我,我聽舅舅在電話裏交代我,"不要帶你的老師去亂吃東西,他腸胃不好的。"我連連稱是,不得不說,我舅實在是細心。
  放下電話,我好象就隻會傻笑了,急了一頭汗,竟想不出一個主題來和廖書偉聊,見鬼了啦,我平時和男生很能聊的啊,雖然聊的沒肖瞳瞳那麽風情萬種。
  還是他問我,"你的腳好些了嗎。"
  "好了。"
  "那你有計劃怎樣招待我嗎?"
  我費力的吞口口水,在極度恍神的情況下運用我可憐的理智,"你和舅舅平時喜歡去那裏就去哪裏吧。"
  "好啊,"廖書偉略一揚眉,抬手叫伺應,"買單。"
  我任由他付帳,忘了舅舅留給我的銀兩。今天的廖書偉刻意整理過自己,當然,他是個含蓄的人,這種刻意不仔細看絕對很難察覺。與他平日裏帶點落拓的不修邊幅的瀟灑相比,今天的他頭發梳的光華可鑒一絲不亂,穿著雖然簡單,白襯衣,黑外套黑長褲似乎都顯得很有質素,胡子刮的超級幹淨,露出他唇紅齒白,眉目英挺,玉麵公子的真容來,加之他氣質一向寧靜疏朗,書卷氣十足,所以,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冷謐悠遠的味道。即使廖書偉不說話,對我來說,已經是個無法抵抗的誘惑,何況他活靈活現,會說會笑,根本就是帶著高壓靜電的人像,電的我六神無主。唉~~我覺得自己亂沒用的。
  "我和你舅舅平時會去酒吧喝喝酒或是去散散步。"廖書偉走在咖啡館附近的林蔭路上,這樣告訴我。他兩手插在褲袋裏,笑容繾綣,風流倜儻。
  我完全不知道方向,風往哪裏吹?何處是北方?我隻能順著他說,"那,我們就去散散步,喝點酒吧。"
  廖書偉驚異,"你會喝酒?"
  "會。"我答應的特痛快,啤酒我能喝一杯,再說米酒也是酒啊,我媽經常弄給我們喝的米酒裏加點枸杞打個蛋花,冬天喝在肚子裏暖烘烘的。
  "那你家裏人平時讚同你去PUB之類的地方嗎?"廖書偉又問
  我家人當然不同意,但我能這麽說嗎?遲疑兩秒後我答,"不,他們不會不同意。"
  廖書偉唇角掛著抹了然於心的微笑,道,"一般家長不喜歡孩子做的事情,孩子一定都會做的,這是先天定律,所以,我想沒關係吧?就去啊。"
  我發現,廖書偉真的是個很特別,很讓人窩心並感動的人,我跟隨他的腳步。說,"是的,我們不該逆天而行,泯滅天性。"
  廖書偉哈哈大笑。他帶我去的酒吧頗高格調,裝潢很精致,甚至連酒保都生的尤其幹淨漂亮。還是白天,酒吧裏沒什麽人。廖書偉問我要什麽,我說隨便,他就幫我點了杯東西,比果汁酸澀點的味道,但挺爽口的,再說顏色實在是賞心悅目,我痛快的喝掉,廖書偉直誇讚我酒量好。
  喝完沒一會兒,我就覺得一股暖流在我四肢百骸裏延伸,舒緩我緊繃的神經,致使我精神渙散鬆懈,所以,我整個人恢複到原始狀態,哥們樣把我的胳膊搭到老師的肩上,就侃起來了,"這個是傳說中的黃湯嗎?遜,太遜,和我媽煮的米酒比,當場遜到姥姥家去。"
  "米酒?"廖書偉捧著自己那杯白蘭地,喃喃自語,"天啊,米酒?!你舅會殺了我。"
  我猛力拍他的肩,認真的,"看我的眼睛,看到沒有?我不騙你,我舅會殺了你,什麽朋友嘛?回來這麽長時間也不露麵,不夠意思,"打個嗝,終於問出來了,"告訴我,你最喜歡的東西和最討厭的。"
  廖書偉以手撫額,無奈叫酒保,"買單---"
  我好象踩在團雲裏一樣,虛飄飄跟他出了酒吧,一路固執的問,"回答我啊,最喜歡的和最討厭的?"
  廖書偉一路扶著我說,"你跳什麽跳啊,亂七八糟的,腳上扭傷剛好就好好走路嘛-----"
  "我的腳NO problem,還可以跳踢踏舞,"我掙脫扶著我的廖書偉,站在馬路邊,手指擋在唇邊噓,示意他噤聲,打算開始踢踏,可是音樂不好聽~~不,是我沒聽到音樂 ,有個車夫踩著三輪車拉著一車雜務經過,我攔住車,叫人家,"下來下來,我來開車,我的腳不但能跳踢踏舞還能踩三輪車------"
  我沒踩成三輪車,卻被廖書偉丟到一輛出租車裏,他忍無可忍的捂住我的嘴,命令,"從現在起不許說話,我要把你交還給徐家明那個大白癡,在見到徐家明之前,不許說話。"
  我才不幹,撥開他的手,撲倒在他身上,反揪住他的衣領,"不可以,我答應舅舅帶你逛逛的啊,我們還沒逛呢,我以前也帶舅舅逛過,我們去學校,"我回頭扯著喉嚨跟司機吼,"去學校!!!"
  影影綽綽的,我好象帶著廖書偉去了舅舅的學校,去了我的幼兒園,還去吃了我中學附近那家小店的椒鹽排骨,好香啊,我都崩潰了,吃了不少。與陪舅舅去年懷舊一日遊的行程一致,不過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還叫了兩瓶啤酒,邊喝邊與書偉海聊,我得讓他了解我,對我印象深刻。
  我告訴他,我小時候,因為我媽的名字徐家慧不幸與本市某地區相同而被同學取笑
  告訴他,我以前胖的象座會移動的航空母艦,我媽怎麽讓我減肥,我的初戀怎麽夭折,
  我告訴他,我是個對什麽都沒想法的小孩,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的未來是我爹媽打理的,我坐享其成。
  我告訴他,我舅舅和舅媽怎麽認識的,怎麽結婚的。
  我告訴他,舅舅回國後,我帶他來這裏吃過椒鹽排骨加甘蔗汁,他又吐又拉的瘦了一大圈。
  我告訴他,我的口頭禪都是受舅舅影響,小時候外婆逼我練毛筆字舅舅說我裝王羲之,後來我就這調調了,比如有同學走路沒聲音我說人家裝倩女幽魂,而我比較胖,我就說自己是裝龍貓。
  我告訴他,舅舅以前常和外婆頂嘴,因為他要考北方大學,我外婆不答應。
  我告訴他,舅舅有次在商場把我丟了,是他同學揀到我的。舅舅的同學都很好,都認識我,會幫舅舅照顧單車上的我,在校門口遇到還誇我長的漂亮。
  我告訴他,我小時候作文隻寫舅舅,我從不追星,我爸媽也靠邊站,我固執如舅。
  我告訴他,活在白信封裏的鍾蔓芬,我曾坐在舅舅的單車後麵,拿著鍾蔓芬給舅舅的信,信封上筆鋒剛健的寫著舅舅的名字徐家明。
  我告訴他,舅舅考上大學那年全家歡騰獨舅舅寥落,他陪我唱兒歌,"你拍一,我拍一,珍珠姐姐愛皇帝------"舅舅每次都很認真的笑出眼淚。???
  "珍珠姐姐愛皇帝,"我問廖書偉,"你懂不懂,懂不懂?喂,你是不是很了解我了?了解了嗎?好,很好,老板,結帳,我買單!!"
  和舅舅那次不同,我與廖書偉的懷舊之旅最後用草莓果汁來做Ending。
  我比較清醒過來的時候睡在學校宿舍的床上,床邊的肖瞳瞳象電視長劇裏所有照顧宿醉薄情郎的美麗怨女那樣,正溫柔賢淑的為我換額頭上的冰毛巾。見我醒來,她堵住自己的鼻子,要求,"去洗澡刷牙完再來和我說話,臭死了。"
  我頭痛欲裂,喉嚨跟著火了似的。肖瞳瞳還算體貼,遞一大杯水給我,我一邊咕咚咕咚的灌,一邊聽她說,"昨天晚飯後,七點左右,你被廖老師送回來,虧你還穿了件名牌的洋裝,竟把自己弄的滿麵油汗,披頭散發,邊走邊睡覺,還吐了廖老師一褲子髒東西---------"
  我一口水噴出來,麵紅耳赤,大咳特咳,肖瞳瞳掩鼻而立,一徑呼號,"好臭哦,去洗澡了啦。"
  我覺得自己完蛋了,洗的再香噴噴,也無法挽回自己在廖書偉麵前丟掉的麵子,mamami啊,我怎麽敢把髒東西吐的他一褲子?那是斯文如玉,謙謙公子hurricane啊。完蛋了,真的是完蛋了。
  我對瞳瞳說,"怎麽辦,我一閉上眼睛就想到自己被吐了老師一褲子髒東西。"
  瞳瞳冷淡,"那你就不要閉眼睛好了。"靠,這美女室友,老娘總要睡覺的吧?
  清理好自己我給舅舅電話,奇怪為什麽廖書偉沒送我回家發把我帶來學校了?
  "家裏出了點事情,"舅舅在電話裏說,"你舅媽昨天在醫院做檢查去洗手間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流掉了,外婆因此心情不好,舅舅擔心你醉醺醺的回來會被罵,所以讓書偉送你回學校,你還好嗎?詠哲?宿醉後的人很容易頭痛的。"
  "還好,我沒頭痛。"我悶悶的答,為舅舅感到難過,安慰他,"舅,你相信不相信,天使還會再來的,不要傷心啊。"
  舅舅溫和淡定的語氣,聲音輕輕的,"放心,舅舅沒事的。"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這就是我的舅舅,從來如此,無論當時什麽心境,麵對什麽問題,也都是這樣一句,"放心,舅舅沒事的。"
  我以為吐髒掉廖書偉的褲子已經是極限的糗事了,不過我好象是潛力無窮啊,極限糗之上我仍可以終極糗,在廖書偉麵前丟人完一次,又在同學麵前丟臉了一次。當我捂著痛如刀絞的肚子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教室直奔廁所而去的時候,簡直是~~~生不如死。
  我拉肚子,導致我拉肚子的罪魁禍首也不知道是酒吧裏顏色鮮豔的酒水?還是舊日學校巷子裏的吃食?或是那杯擺在路邊的草莓果汁?反正,我拉的麵無人色,熬不住走去學校的醫務室,天曉得在短短十天內我幹嘛要來此處報道兩次?根本創下我人生前二十年的就醫記錄。在充滿著消毒水氣味的醫務室內,我遇到廖書偉,我們共同向花白胡子的老校醫要治療拉肚子的靈丹妙藥,後又各拿著大小藥包走出醫務室,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相視而笑。
  "對不起,"我首先道歉,"昨天給你添麻煩了,還害得你也生病。"
  "沒關係。"廖書偉笑笑的,他臉色不好,但語氣溫煦。
  想到自己昨夜自己沒水準的表現,我不免麵紅過耳,"我沒亂說什麽嚇到你吧?"
  "不會,你說的那些我都很喜歡聽。"廖書偉專注的凝視我,目光深沉睿智,話音煞是柔軟動人。
  我突然覺得能和他一起生病,哪怕是鬧肚子,也很不錯。

  第十二章
  我的拉肚子還沒好全,小舞和梁老師就東窗事發,她一怒下七情上麵,一行裏罵告密者扯淡,一行裏哭的可憐兮兮,揚言寧可自己退學也不能讓男朋友失去工作。小舞說,“不關他的事情啊,是我主動追他的。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帶著哥哥家的孩子,給那孩子挑玩具,又耐心又仔細,我一見傾心,後來有次跳舞遇到他,踩了他的腳,他也沒生氣,我就覺得,這麽好的男人,我放過了就是傻瓜。我知道學校的規定,可愛到了就是愛到了啊,誰管規矩呢?”小舞傷心的死去活來,賭咒發誓,“都是我的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出狀況。”
  “梁老師怎麽說?”我問,我關心結果。
  “他要辭職,”小舞哭的更凶,“都是廖書偉,聽說他在校務上直接問校長,既然老師不能和學生戀愛,不做老師就可以戀愛了是不是?校長說是,結果,梁老師立刻就提出辭職了------”-小舞聲淚具下,“我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會要我。”
  我多少有點感動,在我的潛意識裏,我一直認定小舞最終的結果是會被犧牲的。
  小舞拿麵紙擤鼻涕,下定決心“我想過了,不能讓他就這麽辭職,現在找份合適的工作多不容易啊,大不了我不讀了,再怎樣也不能毀他的前程。”
  “喂,你不是這麽傻吧?”肖瞳瞳和可欣異口同聲。
  我起身走出寢室,嚇的,被小舞上演的老土戲碼嚇的兵荒馬亂。我得去找廖書偉問個明白,他答應過我會幫小舞和梁老師的,並讓我信任他,現在怎麽搞成這樣啊?
  “出來,”我用手機聯絡廖書偉,怒氣衝衝,出言無狀,相信他那邊定是震耳欲聾,“你這個大騙子,給我出來------”
  我跑到教師宿舍附近的荷花池那裏等他,已近五月,池中滿是新生的荷葉,層層翠綠覆在水上。池畔的芭蕉沉甸甸的厚重葉子一直垂到地麵,風中充滿著泥腥味和青草木葉香。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廖書偉,路燈銀色光輝柔和的落下,頭頂上懸著半輪月亮,夜空暗藍,藍如深海,望的久了,好象人就被吸到夜空裏去了似的,我想起小王子裏的狐狸說:“比如,你下午四點鍾來,那麽從三點鍾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時間越臨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點鍾的時候,我就會坐立不安;我就會發現幸福的代價。”
  那麽,象我這樣在月色下坐立不安的等待著,這是幸福的代價嗎?這樣是與眾不同的嗎?象所有學校的池塘一樣,我們學校的池塘除了盛產蚊蟲之外,最大的功能就是誕生情侶,現在,我身邊正晃過一對對情侶,相互依偎走過來又走過去,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對晃過去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距預定時間超過一小時了,我心裏狠狠的詛咒,屁幸福的代價,要我等這許久,沒信用的家夥,氣死~~,我閉目仰頭深呼吸,還真TMD與眾不同。
  “你閉著眼睛做什麽?”是廖書偉的聲音。我睜開眼,他的麵孔映入眼簾,半個月亮在他腦後右側明晃晃的掛著。“對不起,”他道歉,“我來晚了,正處理一件事情,我的手機又剛巧沒電,沒辦法及時通知你。以為你已經走了,原來還等著呢。”
  我沒掩飾自己的不滿,“老大,一個小時誒,你的稍侯片刻是用60分鍾來計量的?”
  “是真的有事情。”廖書偉穩重的坐到我身邊。
  “給我一個解釋。”我不想多羅嗦,直奔主題,“小舞的事情,你說你會幫忙的,你告訴我,你是怎樣的幫的?”
  廖書偉平靜的與我對視,道,“同學,這樣和長輩說話沒禮貌。”
  我氣往上衝,“誰要把你這個言而無信的人當長輩。”我是說實話,我不要他做我的長輩。
  廖書偉似乎並沒覺得自己被冒犯,好整以暇的把右腿疊在左腿上,姿態極優雅,半側頭,教訓我,“你認不認我都是你長輩,所以你要維持禮貌,用敬語把你想問的事情複述一遍。”
  我氣的猛翻白眼,眼珠子就快翻的暈死在眼眶裏了。廖書偉笑,溫柔的拍拍我的頭,動作象極我舅,道:“好啦,不逗你了。喏,為什麽你覺得我沒幫梁老師和小舞?我有盡力幫忙啊。”
  “你幫了?”我駭異,“你怎麽幫的,別告訴我說你幫忙的方法就是暗示,想要和學生戀愛的老師就應該辭職?”
  “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哪裏應該?”我激動的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你知道不知道,小舞為了不讓梁老師辭職自己要去退學啊。”
  “小舞退學不如讓梁老師辭職方便,”廖書偉冷靜的可怕,好象說的不是人家的前途而是晚飯的菜單。
  我好想揪住他的衣領搖醒他,咬牙切齒,“這樣聽起來真是糟糕,除了辭職和退學,告訴我,有沒有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我沒有,不然你有嗎?”
  “去跟校方求情啊,讓他們諒解和包容。”
  “不要天真了,沒可能的,包容了小舞和梁老師,再有類似情況學校很難處理的。”
  “你說過你不反對師生戀嘛,”我跳起來,“為什麽不趁此機會跟校方說出規矩的不合理之處?”
  廖書偉鎮定如恒,“我確實不反對師生戀,但我也不反對這條規矩,甚至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合理,因為有太多罪惡,假借愛情之名,其實,兩個人真有心,這條校規不會是障礙。再說,校規就是校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規矩,成文的,不成文的,合理的不合理的,即使我們不讚同,但規矩已然存在,我們首先要學會尊重,再來說這條規矩要不要修正。”
  這個廖書偉,還真是該死的正確。可我又很不甘心,“那梁老師沒了工作之後怎麽辦?另外找工作若找不到合意的,會不會後悔?會不會不滿?會不會遷怒於小舞?”
  “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啊,你也想的太多了吧,”廖書偉站起來,抬腕看表,“來,夠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我無奈隨在他身後,猶自嘮叨,“也不知道是誰告發的,要是不告發,現在不也好好的。對了,你見過告發的信函嗎?長什麽樣子?”
  “電腦打印的A4紙張,十分普通。”
  “啊,那不是毫無線索。”我失望
  “也不然,信紙上有淡淡的香奈爾5號的味道。”
  “那就是女人了?梁老師的前女友。”
  廖書偉撇嘴,聳肩,搖頭,“我和梁老師談過,他前女友已嫁人多年矣,且人家不慣用香水。”
  那還有誰?我一路和廖書偉猜謎,把我們身邊的每個人都拿出來懷疑一遍,比如我們寢室這幾個,我不用任何香水,可欣用的是倩碧,肖瞳瞳擁有多款香水,香奈爾5號是其中一款而已,不過無論我們寢室任何人都沒告發小舞的動機吧?實在猜不到。氣死人了,我好想把那多事的家夥揪出來,海扁一頓。真不知道這樣害兩個真情以對的戀人分開,她追求的是什麽效果。
  走到宿舍樓下,廖書偉突然給了我一顆極大的定心丸吃,他說,“不要擔心小舞,我有幫梁老師介紹去另外一所大學任教,薪水職位與在這邊一樣,他不會失去什麽的。我之所以遲到,就是在和梁老師談這個事情。”
  我驚駭的半天合不攏嘴巴,就象年紀小小的哈利波特初遇會魔法的海德那樣驚奇,囁囁的,半晌才問,“你有魔法嗎?為什麽不早說?”
  “早說了就不叫魔法,就不靈了啊。”廖書偉笑了,還笑的很好看,近距離看才發現,他臉上有個淺淺的笑渦。他解釋,“其實也是機緣巧合,我回國前發求職函,和幾家學校都有聯絡,最後雖選了這所大學,但也因此認識了另外幾所大學的朋友,想不到這麽快可以利用朋友的關係。”
  “我信你沒信錯,你真的會幫小舞和梁老師呢。”我眼眶微微發熱,違抗規則的人不會遭到天譴,這很讓人開心,讓人覺得有希望。
  “我沒幫忙,幫他們的是梁老師毅然辭職也要保護小舞的這個動作,”廖書偉悠閑淡定,立在月光樹影裏,款款而言,“愛情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不應該成為一件毀滅前程的事情。”
  我完了,暈陶陶的,好象是醉了,比前兩日與廖書偉喝醉後的狀況還糟糕,簡直吐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話,幹巴巴的說,“是啊,對。”
  正打算拖著不知道為什麽發軟了的腿上樓,廖書偉叫我,“詠哲,等一下。”他從口袋裏掏了一把太妃糖出來,“喏,給你。”
  我伸出手,讓他把糖放在我的掌心,他的手指遲疑一秒,又象是不甘心似的抓回去一粒。我咧著嘴傻傻的笑,在他的眼裏,仿佛又看見初遇他那一日的冰雪天地。
  迷迷糊糊回去宿舍,跟室友說,“愛情是很美好很美好的,絕不會成為一件毀滅前程的事情。”我應該說了很多遍吧,煩得肖瞳瞳拿枕頭來堵我的嘴,硬說我講這種話太諷刺。沮喪,難道我做人有這麽失敗嗎?
  奇跡降臨,我失眠,上帝知道,我從不失眠的,今夜,我卻失眠了。我滿腦子都是廖書偉的影子,他唐突的占據了我的思維,連邏輯都被他牽扯的東岔西斜糾纏成一團。半夜,我覺得肚子痛,跑了趟廁所,想起舅舅曾經在電話裏交代我,書偉的腸胃不好,不要帶他去亂吃東西。是啊,事實證明舅舅的叮嚀是對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有腸胃不好也要拉肚子?窗外,月兒栽西,銀光如練,業已瘦削,宛如半截信紙。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知道的,因為愛情啊,我戀愛了,開始對愛情感冒,發病特征是,頭腦不定期處於暈眩狀態,心跳偶爾不穩定,腸胃敏感,會拉肚子,體溫也會上升,經常臉紅,耳朵和身體發熱------,多可怕的感冒,可這樣的病症我卻要去招惹,去糾纏,並在態度上表現出120分的心甘情願,看吧看吧,黎詠哲愛了,瘋了。

  第十三章
  一個晚上,我大概隻睡了兩三個小時,早上起床後頂著兩隻熊貓眼,挺臭美的想象,我是那條蜿蜒清澈,流過廖書偉生命的河~~~。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懲罰我想的太多,大早的陽光下,我見到了另外一條,看起來絕對比我清澈蜿蜒,似乎更適合流過廖書偉生命的河~~。
  那條河是自從數月前在我家匆匆而過後我就再沒見過的陳妮,她站在食堂附近的一大片陽光裏,穿件純白的無袖連衣裙,腰間是同色的皮帶,腳下踩同色的長靴,微卷的發絲飄在肩頭。我不能不佩服,陳妮每次出現,從頭到腳,永遠都這麽完美無缺。食堂附近人不算少,陳小姐高調現身,引無數男女頻頻回顧。我本待上前去打個招呼,卻見廖書偉風姿疏朗的步出食堂,捏著一紙袋包子豆漿與陳妮共享。陳妮與廖書偉極熟悉的樣子,廖書偉還替她擦掉嘴角的油漬,好親昵`~~,他們邊走邊說,最後,我看到陳妮把頭靠去廖書偉的肩上------
  我的早餐也要了包子豆漿,唐可欣攜著男友坐到我身邊,我氣不順,"搞什麽,大清早的膩一塊兒,煩不煩啊。"一口把包子塞到嘴裏,灌下豆漿,也不理傻看著我的唐可欣,自顧自走人,邊走邊嚼嘴裏那口難以下咽的食物,幾乎憋死。陳妮,哭著跟我舅說要娶也該先娶她的陳妮,跟廖書還挺曖昧的嘛,其實,這就是廖書偉回國後沒找舅舅的原因吧?他愛上了和舅舅有關係的女人。啊,舅舅,廖書偉,陳妮,他們之前都在美國讀書,雖然不在一個城市,應該也有很多機會見麵的,他們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不會真是在玩三角戀吧?很土誒。
  我的英文老師講課依然精彩絕倫,我卻精神不振。活生生見到意中人在早上與一名美女親密的共用早餐,神仙也不會有精神啊~~
  "同學,你看起來不太好的樣子,需要我幫忙嗎?"廖書偉手握卷教材,溫文儒雅的站在我的課桌邊問我。
  "不用,我因為鬧肚子夜裏沒睡好。"
  廖書偉放過我,點點頭走開了。鬧肚子,應該是廖書偉最熟悉最信任的理由,我怕廖書偉把我從課堂請回宿舍去。這位看似寬容的老師其實有極嚴苛的一部分,他不喜歡學生上課精神不集中,他常說,"要麽玩,要麽學,不要又沒玩到又沒學到的浪費時間。"可他一定不知道,我上他的課,精神好難集中,盯著他的臉就沒辦法認真聽他講的內容,就算不看他的臉又覺得他的聲音太迷人,講什麽還是聽不真,想看清楚聽清楚,實在要動用整個腦容量,蠻累人的,是不是愛情,都這麽累人的?
  我沉悶數日後,周末回家,路上我去KFC幫舅媽買了漢堡,舅媽很喜歡吃漢堡,隻不過因為怕胖,所以不敢多吃。現在她身心受創,吃點喜歡的東西慰勞自己一下總不過分。
  我家的氣氛依舊祥和,外公外婆看電視,我爸在廚房猛砍肉骨頭,他說今天晚餐他親自張羅。我媽躲在房間裏和舅媽聊天,她們沒發現我進去,聊的很投入。我媽說,"也沒關係,以後孩子還會有的。"
  舅媽平靜的回應,"應該不會有了,我覺得家明會和我離婚。"
  "離婚?怎麽可能?家明多疼你啊---"我媽沒說完轉眼看到我,瞪眼,"咦~~,進來怎麽不敲門?"
  "你根本沒關門嘛,"我悶悶的把漢堡給舅媽,"給你買的,還熱著呢。"
  "謝謝,"舅媽接過漢堡,聞聞,"嗯,好香。"
  "舅媽,你真的會和舅舅離婚哦。"我大著膽子問,沒辦法,這條消息太驚人了。
  "大人說話下孩子不要插嘴,"我媽喝止我,"好了,出去玩吧。"
  我走出房間,把門帶上,門縫裏漸漸隱沒舅媽一張憂傷隱忍的臉。
  舅舅真要離婚嗎?為了誰?我腦海中浮現出一身純白的陳妮,可是陳妮現在不是和廖書偉嗎?吼,真是夠了,這麽又亂又複雜的事情,為什麽我要思考?我躲在洗手間苦惱不堪,外婆來敲門,"詠哲,你拉肚子還沒好嗎?"
  "好了好了。"我叫。
  外婆嘀咕,"不拉肚子也要在裏麵呆那麽久?"
  我把馬桶的衝水開關按一下,翻眼睛,拉屎放屁都有人關心,啊~~~這日子沒法過了。是誰說的呢?日子難過也要天天過。我又失眠了,昨天晚上失眠,是覺得自己戀愛了,今天,好象我就失戀了,什麽東西嘛。我翻來覆去,如困愁城,怎麽辦呢?我該怎麽辦呢?我發現,我不由自主的招惹到了一個我不太能應付和了解的人,廖書偉的世界,是我不太熟悉的大人的世界,愛他又期待被他愛上,絕對是件高難度的事情。不過,假如單小舞能應付,沒道理我就不行吧?不就是陳妮嗎?我給自己打氣,我不會輸給她的,想是這樣想沒錯,坦白講我想的很心虛。
  後半夜,下起了小雨,淅瀝淅瀝。直到即將天明,我方枕著雨聲入眠。睡後有夢,我夢到天亮的時候,雨還在下,舅舅叫我起床,說帶我去喝早茶。我跟舅舅去了一家茶樓,廖書偉和陳妮都在,我坐在廖書偉旁邊,用一種哀慟莫名的絕望心情,膽大包天,對他講,"說愛我,說愛我---"
  他淺淺笑,沒言語,靠過來,溫柔的吻我的唇,那一吻的溫柔讓我想起落在湖麵的雨點,一小圈一小圈的洇開-------
  "詠哲,起床了,喂,快起來。"一聲巨吼驚醒我的春夢,我睜開眼睛,極端不情願。怎麽是舅舅來叫我起床?舅舅拍拍我的麵孔,"快起來,我帶你去喝早茶。"誒?哇塞,這個和我的夢很象哦,這樣的巧合算是今天的一個好開始嗎?
  緊趕慢趕的去了茶樓,靠窗的位置那邊赫然坐著廖書偉和陳妮,陳妮麵如春花,見我們招招手,嗔怪,"這麽晚,再等等就吃中飯好了,還喝什麽茶啊。"
  我一步步走過去,直覺得自己生生見了鬼,假如,有人看到夢境就在眼前上演了,一定會覺得這是見鬼了對不對?或者,我有超能力預知未來?我被舅舅安排在廖書偉旁邊坐,他坐到我對麵。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啊,我真的坐在廖書偉旁邊誒,那麽 ,接下來我要不要向他要求,說愛我!說愛我!他會不會吻我?象夢裏那樣,雨點落在湖麵,一圈圈洇開,漣漪蕩漾的溫柔?不過這裏人很多人是不是不太方便,不不不,我是不是還沒睡醒,仍在做夢?我偷偷掐了下自己手背上的肉,蠻痛的,不是做夢吧~~
  陳妮搖晃我,"詠哲,你怎麽了?發什麽呆,我跟你說話都聽不見?"
  "哦,對不起,"我搪塞,"我有點困。"上帝,尷尬死了,沒人看穿我大腦皮層下的念頭嗎?我瞥眼廖書偉,他正和舅舅開我的玩笑,"你怎麽把外甥女變成隻木頭木腦的僵屍才從家裏帶出來??"
  陳妮很熱情,為我斟茶,"來喝點茶精神精神。"又數落我舅舅,"你也是,孩子沒睡醒幹嘛硬把她拖起來?"
  舅舅解釋,"我這段時間忙,很少在家,再說詠哲開學後我我們都沒聊天過,難得今天有空,當然要帶她出來補償一下嘛,誰知道她睡的象隻小豬頭。"
  "哦,原來如此,"廖書偉糗我,不無惡毒,"你也奇怪,為什麽要老頭子陪?自己不肯好好找個人來談戀愛,讓男朋友陪呢?喂,你好象失戀很久了吧?"
  "我不是老頭子,"舅舅想是餓了,邊狼吞虎咽的對付一籠蝦餃邊跟廖書偉抗議。
  "你是,"廖書偉抬杠,"隻有老頭子才會不服老的不肯承認自己老。"
  我根本無心在意廖書偉的調侃,好象聽到陳妮又說了什麽,但我沒記住,我隻拚命考慮昨天晚上的夢到底有哪些細節?在夢裏的內容和現在是不是一樣?到底,廖書偉是在做了哪個動作之後吻我的?
  有人在我耳邊說了句話,正處於做賊心虛狀態的我猛嚇一跳,整個人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然後淅瀝嘩啦,我旁邊的一個服務生手裏的托盤,茶壺,茶杯推金山倒玉柱樣翻掉,對著廖書偉就砸下去,幸虧舅舅眼明手快,一伸手把廖書偉揪到他懷裏去,不過仍有幾點茶汁濺到他身上。糟了,我闖禍了~~。
  我們一桌子人在驚愕中過了三秒後才能運用正常的語言邏輯。
  舅舅先是扶廖書偉起來,問,"怎麽樣,燙傷了沒有?"又問我,"詠哲你還好嗎?"
  服務生處理著一地狼籍的瓷片杯盤,一路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陳妮關切的詢問,"你們兩個到底燙到沒有?"
  不一樣,這和我昨天晚上夢到的不一樣,事實證明我沒撞鬼,也沒有超能力,OK,壓力消除,我終於清醒,"沒有,我沒燙到。"和服務生一起拚命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突然站起來。"
  服務生委屈的端著一盤子碎瓷片衝我說,"小姐,剛才我有跟你說麻煩您讓讓,茶來了,可是你好象被嚇到,突然很快的站起來,我來不及躲,結果就~~~"
  啊`~真是超級糗,我心虛氣短,繼續,"對不起,對不起,"三雙眼睛或迷惑或責怪或好奇的望著我,我咬著舌頭胡扯,"就是,就是~~好吧,我撞鬼,剛才鬼~~上,那個身。"
  舅舅無奈搖頭,"你對著燒賣,蛋撻,也要做深度思考嗎?"
  "沒有啦。"我愧疚到不行,望向廖書偉,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沒說話,舅舅的手一直保護性的攬著他肩膀,他的淺色長褲上灘著一團茶漬,我對他說,"對不起。"
  接觸到我的目光,廖書偉竟有幾分羞赫,不落痕跡的掙脫舅舅扶在他肩上的手,臉紅。咦?他幹嘛臉紅?難道他能感應到我想什麽嗎?吼~~打住打住,不能在胡思亂想下去了,不然誰知道我會再做出什麽事情來?
  "沒關係,不幹你的事。"廖書偉盡力消除我的內疚。又用手背反拍拍我舅的胸口,"我沒事,兄弟,謝了。"他抽張紙巾彎腰擦褲子上的茶漬,道,"你們先吃,我去洗手間整理一下。"
  "我帶你去,先生。"服務生陪同廖書偉離開。
  我在位置上坐定,嗬嗬幹笑,"我和廖老師八字不合,不是害他拉肚子,就是潑他一身水。"
  "是哦,你以後離他遠點吧。"舅舅也這樣說。
  不知怎的,陳妮突然笑了,纖細透明的手捂著嘴,瞅著舅舅,直笑得花枝亂顫。舅舅的耳朵微微發熱,與笑著的陳妮麵麵相覷良久,他用筷子去敲陳妮的頭,嗬斥,"還笑,再笑把你賣到蘇丹伺候土財主去。"
  舅舅與陳妮這一笑一罵,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境界,隻有我是一頭霧水。本想追問她幹嘛笑成那樣,卻被回席的廖書偉打斷,他看起來整齊一點了,陳妮巧笑倩兮,送上點心,"書偉,嚐嚐,你最喜歡吃的。"
  我察覺,陳妮對書偉的態度與對舅舅的態度有所差異。她對廖書偉是那種眼角含情,溫柔脈脈的。對舅舅,則有點飛揚佻達,哥們式的豪邁,但是很有默契。他們三個假如是三角關係,也是那種超級牢固的不鏽鋼三角,在旁邊的人,很難融入他們。不過我倒是沒有被冷落,因為話題差不多是在我身上打轉,舅舅問書偉我在課堂上是不是個容易神遊宇宙的小孩。
  我正經反駁,"不是,我從不跑神。"
  廖書偉對舅舅說,"我們做長輩的不要經常羅嗦這些有的沒的,詠哲測驗成績過得去啊,別的就不要計較了。"轉頭又問我,"你小子是從不跑神,還是沒少跑神?"
  我汗滴禾下土,斟茶如儀,"喝茶,喝茶-----"
  我對廖書偉的感情我很清楚,旭日昭昭,明明白白。我現在很需要搞清楚他對我的感覺,他喜歡我,當然好,不喜歡我,我該怎麽辦?我暗暗發誓,那我可以把他搶過來。可是,對手萬一比我強呢?比如說,陳妮。
  已經連著三個早上見到陳妮從書偉的教師宿舍出來了,我覺得自己的肚腸子都已經被妒火燒成青綠的顏色,這樣的我,仍能保證正常的生活規律進行,實在是需要佩服一下自己。當然,我偶爾也情緒失控,那時侯我就抓住身邊隨便一個誰的腦袋對著我的腦袋,說,"來,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藍色的?"
  有一次,在圖書館,我又發作,揪了薑佑謙的耳朵這樣問,薑佑謙尷尬不已,結結巴巴的說,"是啊,是,是,是,藍色的。"
  當時坐我對麵的唐可欣以手蒙麵,笑的幾乎掉到桌子底下去。
  "你最近好奇怪哦,"唐可欣事後說,"前些日子還一大早耍脾氣,你是心情太好,還是心情不好?"
  "太好,也不好。"我這樣回答。
  可欣咬牙,"小姐,我們是人鬼殊途嗎?為什麽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我揉揉眼睛,覺得實在是疲憊,"我也不懂啊。"問可欣,"你知道戀愛是怎麽回事情嗎?"
  "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欣挺甜蜜的笑,"就是讓自己喜歡的人也非常喜歡自己,所以,我們就戀愛了,戀愛,是個奇跡。"
  我承認,戀愛是個奇跡,今天早上,我聽到有同學討論廖書偉,說我們的老師哪裏都好,就是個子有點小,身材有點糟,頭頂謝的有點早。
  可我就是愛他,不斤斤計較,傻頭傻腦,知難不退,亮出自己的命門,拚卻性命無拘無束。
  他不高,從此以後就喜歡矮子,他不瘦,我就喜歡胖子,他禿頭,禿頭就是美,我沒辦法,我之前對事物對價值的種種標準,今天因為一個廖書偉全軍覆沒,這不是奇跡嗎?我愛他,我拿自己沒有辦法!

  第十四章
  對於我的嫉妒心,我本無心求救,想任其自生自滅,奈何終究是無法忍耐。在一天早上,我實在厭惡了學校的早餐,跑到校外的一家店鋪去吃牛肉麵,然後,我見到廖書偉和陳妮相伴而來。廖書偉臉色不佳,陳妮扶著他,他則扶著自己的頭。陳妮見到我,倒是很高興,招呼,"詠哲,你也在啊,真好,過來陪老師坐一下,我去叫點吃的。"
  廖書偉對我笑笑,安靜的坐到我這一桌,我望著他略顯憔悴,但溫柔沉靜的的麵孔,不由得心就絞痛了起來,竟想起了我一直未曾看完的那套日劇裏,一直很用力很用力很用力的愛著丸治的莉香,老天啊,但願你能賜給我莉香那樣的勇敢和力量。
  我其實好緊張,捏筷子的手骨節都泛白了,我怕我自己不能控製的用我的手掌去探廖書偉額前的溫度。廖書偉還輕鬆,揉著額角,問我,"你怎麽不吃了?"
  "太燙。"我答的很艱難,問他,"你很不舒服嗎?"
  "有點頭痛,沒休息好。"廖書偉淡淡的,無所謂的樣子
  沒休息好?我小肚雞腸的想,和一個漂亮女子共處一室沒休息好,是做了什麽~~~
  "什麽叫沒休息好啊,"陳妮點好了食物,過來坐下埋怨,"我看你是身體出了狀況,哪有頭痛痛到吐的?"
  "頭痛到吐?"我驚嚇,"那要去醫院看看啊。"
  "沒那麽嚴重啦,"廖書偉無奈,"你們女生不要煩好不好?聽說過醉煙沒有?我對煙味敏感,白天在辦公室被熏了一天,晚上回家頭痛啦腸胃不適啦也很正常啊。"
  哦,原來是這樣,我鬆口氣。陳妮似乎不信,幫書偉擺好吃麵的筷子調羹,順手捧住書偉的臉,"少爺,真的假的?醉煙可是我第一次聽到的說法,你皮膚和眼角這麽幹,樣子比在美國的時候憔悴多了呢,喂,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送你去-----"
  他們不該大庭廣眾下如此親昵,簡直讓人忍無可忍,我爆發,"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我爆發的實在是軟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抖的,甚至,我的腿也是抖的。
  "結婚?"陳妮和廖書偉異口同聲。廖書偉摸著鼻子笑,陳妮嗔怪,"丫頭,你少胡說了,我們怎麽可能結婚?他肯娶我才怪。"
  "啊,你們不結婚嗎?"我強笑,腿還是抖的,天啊,我怎麽可以激動成這個死樣子?
  陳妮的注意力從書偉的健康轉到這個話題,說,"你知道我和這個人認識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問
  "我們兩家一直是世交,大概從幼兒園時期就認識了,小學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高中時候,他和我就分校了,但是他家搬到我家隔壁,我們沒做同學的時候就一直做鄰居。他爸爸前些年去加拿大和他姐姐住,他人也在國外,他家的房子是我家幫忙照顧的,現在兩家決定一起裝修,我沒地方住,又不想另外租屋,隻好借用他的宿舍。"說到這裏,陳妮喘口氣,惆悵,"看看,我們熟到什麽程度?要是可以結婚,我大概早就和他結了。"
  廖書偉津津有味的吃那碗麵,見到陳妮的悵惘,隻沒同情心的擠一下眼睛,自顧自用調羹舀湯喝。
  陳妮恨恨的剝一粒鹵蛋,恨恨的表情,恨恨的罵,"詠哲,其實你舅和這個家夥都不是好東西,過分得要死的混蛋。"
  我豁然開朗,假如陳妮到現在都沒辦法嫁給廖書偉,隻能說明她不是他要的那一款。想到書偉說,愛情很美好,不應該是一件毀滅前程的事情。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假如他愛陳妮,怎麽可能舍得她等這麽久?不過,原來他們青梅竹馬,陳妮真好福氣,參與到書偉前麵那麽多年的生活中去------
  我放下心事,海闊天空,痛快的吃麵,不很真心的附和陳妮,"是啊,他們男生都是這麽過分的------,"啊,我應該有機會,樂也。
  其實,我應該找個機會跟廖書偉表白,我實在不覺得,女人要在這方麵表現的有多矜持才可貴,我不介意稍微放下點身段,隻要我覺得這個人值得我這樣做。我曾想和舅舅討論一下我對書偉的感受,又覺得不好意思,現在,也未必是什麽好時機吧?還有,就是小舞的經曆讓我放緩了這個動作。
  小舞和梁老師的距離變遠了,每次約會都辛苦的半死,這麽熱的天跑來跑去的,汗流浹背。有一次,梁老師中暑,小舞忙著照顧,卻把自己照顧成了熱傷風,真是,和之前同在一個校園的時候相比,實在是不方便太多。
  我捫心自問,假如我跟書偉表白,假如他接受了,假如我們真的在一起了,那我們麵臨的局麵應該不會比小舞和梁老師更樂觀。我不舍得,不舍得讓廖書偉象梁老師那樣被人審,被逼著去另找出路,隻要稍想到讓風度翩翩的他去麵臨如此難堪的境地,我就有點心如刀割的感覺。所以,到最後,我努力想表白追求的愛情,竟變成了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單戀,TMD,老娘隻要願意,其實也很可以寫點情書的好不好?
  愛情上不能更進一步,行為上就不得不仔細觀察。陳妮著實在廖書偉家很住了一段日子,弄的學校的學生老師都以為hurricane要和一個大美女結婚了,結果卻是看到大美女收拾收拾行李上車走人。我隻能說,除了陳妮,我沒在他身邊看到別的女性生物出沒過,雌性動物也沒有,幸甚!
  為了能再接近廖書偉一點,我由一星期去兩次拳擊社改成兩星期去一次,剩下的時間就是圖書館和戲劇社。原因無他,圖書館是廖書偉的根據地自不必說,而戲劇社的老大們,居然把廖書偉弄到戲劇社去做指導,我佩服她們佩服的五體投地。所以,我在加入戲劇社隻進過那個門一次,隔快一年再進去的時候,我諂媚的對戲劇社的老大說,"有用得著在下之處,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戲劇社的老大是誰?肖瞳瞳是也。
  走進戲劇社,免不得常常麵對一下那些很肉麻的台詞,客串一下莎士比亞大作中的人物,我喜歡《仲夏夜之夢》,偶爾裝一下裏麵的小精靈,喜歡的原因是台詞少,就算少我也背不全,經常性就把台詞念飛了,"越過了溪穀和山陵, 穿過了荊棘和叢~~什麽什麽----越過了圍場和KFC,又喝了幾壺黃湯-------
  更多的時候,我是坐在戲劇社的地板上,算計著廖書偉今天會不會來。假如他來了,我就要利用一切可能,用眼睛記錄下他的一顰一笑,我一定不是和他說話最多的那個學生,但我是最認真注視著他聽他講話的學生,然後又在排練的時候把分配給我的角色演的亂七八糟,最後,好好的一幕戲毀在我手裏,生生成了搞笑版,廖書偉每次看我演都笑到不行。
  有一次,我們演《第十二夜》,我演薇奧拉,肖瞳瞳演奧麗維婭,一個主角落在我手上,我掰出來的台詞卻是小醜的,我故意抱著肖瞳瞳說,"來吧,小妞,給爵爺親一個------"
  肖瞳瞳氣得火上來,罵,"你就知道給我混,那你參加社團幹嗎?"
  我振振有辭,"社團就是拿來混的啊。"
  廖書偉不凶我,事實上每次我亂搞他都看得挺樂的樣子,無形中壯了我不少膽氣。他隻笑說,"你每次聽的那麽認真,其實是裝的對不?你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
  "啊?"我心跳,他看出來了?
  他就衝跑龍套的薑佑謙揚揚眉毛,
  喪氣,我咧嘴,"不是啊。"
  廖書偉鼻子裏哼一聲,"我了解,女生嘛,都象你這種,口是心非的,越是喜歡人家,就表現的越冷漠,孬種的很。"
  我真是百口莫辯,倒是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麽童話裏的美人魚最後會變成泡沫,根本就是被王子氣死的嘛。
  幾場大雨之後,氣溫陡升,夏天,實實在在的來了。我的愛情,在夏天的時候,變成了街邊一家櫥窗裏擺放著的,我覬覦已久的一件精美物品,我每日路過,隻能欣賞,不能觸摸,我的夏天啊,有很多點期待,有一丁點寂寞。
  糊裏糊塗的考了一場期末考,我拿了張不好也不壞,麵目模糊的成績單回家向爹媽交差,"請準備學費,我要上大二了。"
  上大二前的暑假時間,我統統給了社團。社團決定在中秋的時候表演一場老掉牙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我私下跟演茱麗葉的肖瞳瞳說,"這出劇每年都要演一遍,應該會有人看到要吐吧?"
  肖瞳瞳氣,臉色發白,勃然欲怒,我慌忙改口,"不會吐,這是經典。"
  自從《第十二夜》後,我因為屢屢胡鬧就沒當過主角,所以,這次我沒擔心什麽,反正我確實是醉翁之意,當眾舞者中的一個倒也恰如其分。但萬萬沒想到,跑龍套的薑佑謙一步登天,做了肖瞳瞳的羅密歐。這是正確的選擇,因為帥氣青春的薑佑謙和嬌美動人的肖瞳瞳站在一起,也是恰如其分的般配。我和薑佑謙的位置調換了,我跑龍套,搬東西,站在角落裏貪婪的聽廖書偉給社團的同學講戲;他鮮衣駑馬,與肖瞳瞳卿卿我我,受盡美人恩。
  我有很多機會與書偉聊天,我們共同的話題是舅舅。廖書偉會講些舅舅在美國時候的事情,我就說些舅舅小時候的事情。舅舅小時候怎麽叛逆叛逆,怎麽不聽話之類的。但很優秀,我說,我舅從小到大得獎無數。什麽田徑長跑短跑的,籃球比賽足球比賽的,體育這方麵就很是驚人了,還有什麽數學的奧林匹克獎也拿過不少。但他有三項比賽從來不碰,作文,演講,辯論。雖然,我們都覺得舅舅在這幾方麵也厲害到不行,可舅舅不肯試,為什麽呢?隻因為這個城市的另所中學有他一個對手,包攬作文,演講,辯論這三項的冠軍,舅舅曾在辯論賽上敗給過對方一次,等到高中時候,舅舅不小心考進那個對手的同所高中,做人家學弟,抬頭不見低頭見,好象就不能那麽拚命去爭了。
  我跟廖書偉現寶,"你知道我舅舅怎麽講嗎?他好有智慧哦,他說,不同的人。?。"
  "拿不同的冠軍,追求不同的夢想,不用太固執。"廖書偉接口。
  我驚歎,"哇塞,你知道啊。"
  "是啊,我知道啊。"廖書偉一臉又得意又驕傲的樣子。
  我~~切~~,那是我舅誒,要驕傲也是我驕傲,他和我搶什麽啊。
  有一次排練休息中,有同學問廖書偉,"老師,你為什麽還沒結婚啊,是因為沒有女朋友嗎?"
  "我象是會沒女朋友的人嗎?"
  "不象。"問話的同學答。
  我在旁邊派汽水,忍不住豎起了耳朵聽廖書偉說,"我沒結婚的原因是女生都嫌棄我長的瞎,不夠帥,這張臉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到了二十一世界也隻得放倉庫裏存著了。"
  我忍不住大笑,"你也活太久了吧你。"
  廖書偉回頭衝我瞪眼睛,"死丫頭,咒我是不是?"
  我做個鬼臉,唉`~~沒辦法,我覺得自己在做醜人,但又忍不住。我想方設法的找各種理由拖最長的時間在社團,幫戲份多多的主角們對台詞,幫怕蟑螂的公子小姐們消滅蟑螂和蚊蟲,幫忙遞東西打水,我忙碌的很起勁。
  每次我沒心沒肺滿腦門是汗跑來跑去的時候,肖瞳瞳都是冷著張臉很不高興的樣子。與我的任勞任怨心情愉悅相比,肖瞳瞳顯得焦躁不耐劍拔弩張,她經常處在種緊張狀態,看,費那麽大力氣當上社長,又不能完全enjoy其中,也不知道圖的是什麽?
  我很快樂,即使目前的廖書偉仍然遙遠的有點象我心中的天涯海角,不過,總還在我心裏,這樣,已經足以構成我快樂的理由。我覺得自家樓下那條街上的法國梧桐生的又高大又漂亮,街上小店裏的棉布裙子美麗大方,對著西沉的日頭那個方向走,拐過街角能買到我愛吃的鴨翅膀,一個人看影碟,辣的眼淚流不住,又被愛情大悲劇刺激的眼淚不住流,連鴨翅膀,都有愛情的味道了。
  晚上雖無紅袖添香,也能挑燈夜戰,枕頭底下總放著我媽最愛的張愛玲和我最喜歡的金庸。我已經知道誰是楊過,誰是小龍女,但我喜歡一個叫李文秀的女生,我喜歡那個結局,單人一騎,孑然一身的流浪在草長鶯飛的江南,瀟灑又孤獨。我還很不要臉的用自己惡劣到沒辦法見人的毛筆字寫八個大字貼在書桌前,曰,東讀西讀,天荒地老。每每讀書讀到眼睛酸痛,才肯沉沉睡去,昏然一夢,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睜眼又是天明。日子淡如流水,我想著那些極平凡的細節,把吃飯睡覺也變成功勞;想著花飛葉墜之歎息,日升月落之感傷,雁度寒潭,驚鴻一瞥影不留,相信他是我前世的哀愁。
  今年夏天,我仍跟了舅舅去遊泳,每次去,舅舅都有約上廖書偉,陳妮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我喝著加了冰塊的檸檬茶,聽舅舅和廖書偉閑聊,他們怎樣在冬天快過去的時候買了兩隻番薯回家,忘了吃,番薯在春天的時候發芽了。他們怎樣把番薯丟在一隻舊的大花缽裏,每天隻給他澆一點點水,於是,夏天的時候,番薯又如何的瘋長,藤蔓蜿蜒,枝葉披離著染綠了半個露台,舅舅和書偉,如何的每天早上,在露台上嚼著三文治,看著綠藤蔓,喝著黑咖啡。
  很幸福!!!

  第十五章
  雖然,我曾經聽舅媽講過,舅舅可能會和她離婚,不過,事後舅媽和舅舅好象也沒怎樣,所以,我也就覺得,那是舅媽在情緒下的不理性言論。可是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舅舅和舅媽之間,到底失控了。
  那天一早,外婆把我搖醒,問我要陳妮的電話號碼,我奇怪,“外婆,你大早要人家的號碼幹嘛?”
  外婆小小聲,“你舅舅夜不歸宿。”
  我傻眼,讓我相信舅舅外遇,很難,舅舅根本就不象是會那麽濫情的人。嗯,既然是這種事情,陳妮的電話號碼絕對不能交出來,我推托不知道,又問外婆,“舅沒打電話回來?”
  外婆手指戳一下我額頭,“打電話報備過就不叫夜不歸宿了,而且他自己還關機。唉~~~”外婆走出我房間時一路嘀咕,“平時家偉不會這麽沒輕沒重的啊。”
  我飛快整理好衣物走進客廳,看見外公長籲短歎,我爸拿著手機搜尋號碼,我媽和曲冰坐在沙發一角,臉色都不太好。
  我逐一向長輩們打過招呼,躲去洗手間,用自己的手機先打給陳妮。陳妮接電話正在上班的路上,至於舅舅的行蹤,她說,“要不你問問書偉,昨天晚上我們一起聊天來著。”我就再電話給廖書偉,接電話的卻是我舅?!
  “舅,你怎麽了?一個晚上沒回來都不打電話回家,手機又關了,舅媽急得快上吊了。”
  “我~~手機沒電了,再說我喝多了點,所以忘了打電話。”
  “你還好吧?昨天晚上睡哪裏了?”
  “我沒事,晚上住在書偉這裏了,呃~~幫我跟你舅媽說一聲,舅舅等等就回去。”
  舅舅說話的聲音暗啞低沉,聽上去倒很象是宿醉,不知道沒事幹嘛喝那麽多?咦,忘了問廖書偉怎麽樣,不過既然是舅舅接的電話,想必是喝的爛醉了的。
  我回到客廳,向大家說,“找到舅舅了,他昨天晚上和朋友一起多喝了幾杯,就住朋友那裏,他自己的電話沒電了,也忘了打電話回來,舅舅說等等就回家。”
  “哦,那還好,”我媽先喘口大氣,“怎麽這麽糊塗啊,手機沒電也用座機嘛。”
  “都說喝醉了,當然記不得。”我為舅舅開脫。
  “他去了哪個朋友家?”舅媽輕聲問我,有點不好意思的,“其實我能問的全部問過,他的朋友和同事都沒看到他,所以慌了,搞得大家這麽緊張。”
  外公也問我,“你舅媽都沒找到人,你怎麽找到你舅舅的,那個朋友你認識?”
  我臉紅,隻因我心懷鬼胎,所以廖書偉這個名字從沒在家人麵前提起過,這樣看好象是舅舅也沒跟舅媽提過,所以~~我~~現在不得不說,“呃`~,是啊,舅舅的朋友我認得啊,就是我們係的廖老師。”
  “廖老師?”我爸叫起來,嗓門還挺大,難得的激動,“廖什麽?”
  “廖添丁。”我自認幽默的吐吐舌頭。
  外婆撲哧一笑,白我一眼,“胡鬧。”
  除了外婆,大家都還蠻嚴肅的,沒人捧場我的笑話,我隻好擠到外婆身邊坐,“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是廖書偉,以前舅舅在美國的朋友啊----”
  砰的一聲,舅媽突然站起來,膝蓋撞到茶幾上,她麵孔雪白,“對不起,我剛想起來早上還要開會呢,出去上班了。”說完拎起包包就衝出去,她頭發都沒整理好。
  接著是我爸,拎起公文包,“我也走了。”
  我媽忙站起來,“好啊,一起走,這麽趕-----”話沒說完,我爸人影已經不見。
  外公皺眉頭,手裏的茶盅重重擱到茶盤裏,“一大早都這麽毛躁躁幹什麽?”
  我媽呆在那裏望著客廳的門,似乎沒聽到外公的話,滿麵茫然,也不知道魂靈飛去哪裏,末了,收拾好散在桌子上的稿子,說,“爸,媽,我去上班了。”
  外婆似有不滿,待我媽出門了才說,“小冰哪裏都好,就是糊塗,孩子沒保住也就算了,連老公都看不住。這管男人啊,一鬆一緊,朋友圈子看緊一點,摸清楚情況別馬虎,至於在外麵怎麽玩就要稍微鬆鬆了,家明一向懂事,又不是沒分寸的人,那麽緊張做什麽?瞧瞧,這一大早鬧騰的,”外婆鼻子裏哼一聲,摸摸我的長辮子,“還沒小詠哲機靈呢。”
  外公慢條斯理的繼續喝茶,算是附和外婆樣的點點頭,為了以示公正,也說了兒子幾句,“家明也是,在美國那麽多年的朋友,既然人家也回來了,好歹帶回來家裏吃頓飯,再說人家又是詠哲的老師,應該的嘛,都不講一聲。”
  我故意說,“誰要跟你們吃飯啊,羅嗦的要死,我們在外麵吃輕鬆多了。”
  外公外婆笑,“是是是,我們老了,惹人厭------“
  其實呢?坦白講,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確實有點可怕,誰放個屁,全屋子人都知道,喜怒哀樂有一大票人緊張你關心你,嚇死人了。我吃早餐的時候美美的想,假如我哪天結婚的話啊,不要住在家裏,我要的地方不大,租個能放的下電腦冰箱的小屋子就好了。租個小屋子,廖書偉應該不會覺得我的要求高,是個負擔吧?我不想工作,天天在家,養花,燒飯,看書,聽卡通歌曲,洗我的衣服和廖書偉的衣服。我們家的小屋子,可能在夏天東也曬西也曬,我願意開動我所有的智慧,讓屋子在沒有空調的景況下沒有那麽熱。哈哈,就是不曉得,他願意不願意娶我------
  “你有必要對著菜肉包子笑成那樣嗎?”有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念叨。
  我慌忙回神,向望著我滿麵疑惑的外公訕笑,“不是,我在想昨天的漫畫,嗬嗬`~,有意思。”汗~~,糗大了。
  舅舅是在很正常的下班時間回家的,夜不歸宿的他好象也沒真的怎麽樣,隻是看起來十分疲憊,長發沒力氣的束在腦後,眼窩有點發青,我簡直有點懷疑,他昨天晚上是不是遇到了鬼。兒子氣色不佳,外公外婆自不好多加羅嗦,外婆親自把燉的清爽益氣的一鍋補湯盛了一碗給舅舅,說,“喝點湯就去休息吧,下次可別喝那麽多酒了,傷身體的。”
  舅舅很安靜,沉默著喝掉一碗湯。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消沉的舅舅,他應該充滿活力的用他溫厚的態度叫謝謝媽才對吧?
  我媽說要工作,快十點了才回家,回來就把自己丟進浴室去洗澡,洗澡出來打個招呼就回去自己房間,話少的可怕,而且都沒象一貫的那樣念我不要熬夜。
  舅媽一直沒回家,我爸也沒回來,外婆和外公裝清閑,二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破天慌看到十二點,樣子倒是平和,聊些有的沒的。我媽躲在自己的臥室裏,我舅躲在工作室裏,和平時好象也沒什麽大區別,可我覺得,家裏的氣壓越來越低,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半夜12點,灰姑娘和王子跳舞的浪漫時刻,舅媽和我爸一身酒臭毫無浪漫的回來了。我爸還鎮定,扶著舅媽,舅媽是完全茫掉,雙頰緋紅,頭發散亂,見了我們大聲叫嚷,全無素日的穩定端莊,又笑又唱。外公外婆也顧不得教訓,一路喊人,“家明家慧,出來幫忙啊。”
  我媽出來給我爸倒了杯水,極冷靜的問我爸,“你還可以嗎?”
  我爸走路步子有點飄,但確實是清醒的,跟我媽說,“還可以,就是腳底下有點軟。”
  舅媽一看到舅舅,整個人就崩潰掉,她倒在舅舅的懷裏,哭的天翻地覆,一行汗來一行淚,句句情真,“家明,我們好好過日子,我可以給你生十個孩子,你不是說喜歡小朋友的嗎?我們生十個,家明,我對你的好,別人無法給你的。”我好奇,別人?舅媽知道舅舅心裏有別人存在啊。
  舅舅紅了眼眶,勉強安撫舅媽,“好了,冷靜點,噓`~不哭了。”
  或是曲冰舅媽哭的太慘,連累外婆也抹眼淚,在旁邊替曲冰擦汗,“這是怎麽說的,這是怎麽說的。”
  還是外公權威,一聲大喝,“好了,今天也鬧騰夠了,都回去睡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我乖乖回了自己房間,根本不能入睡,曲冰的悲愴是哪裏來的?舅舅,這樣另她不快樂嗎?舅舅的疲憊又是哪裏來的?舅媽,是這樣不能給他幸福嗎?我爸,又怎麽和舅媽一起去喝酒的?我媽,是為了這個不高興的嗎?我有深深的恐懼感,我覺得我們這個家好象掉到股看不到的暗流裏,要完蛋了似的。
  睜著眼睛,熬到天空有一絲發白,我關了空調,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湧進室內。一夜無眠,頭昏腦脹,我想去喝點牛奶。躡手躡腳路過客廳,看到舅舅的工作室裏亮著燈,我遲疑片刻,推開門。
  我看到一個坐在地上,淚流滿麵的男人。他抱著個醫院才用的那種文件袋,有如怕冷的孩子抱著個暖水袋,可憐得要命。天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悲慘可憐的舅舅,眼淚一下子湧上來,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邊,蹲下,悄悄的說話,惟恐嚇到他,“舅,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舅舅搖搖頭,伸手把我攬在懷裏,求救樣的,哽咽,“詠哲,你一直是舅舅的守護天使,舅舅要的不多,隻那麽一點點,真的隻有一點點,詠哲,你向舅舅保證,沒人能把他帶走,誰都不可以。”
  “是是是,”我嚇的眼淚亂掉,連珠價的保證,“沒人能把那一點點帶走,舅,我保證,我發誓,你想要什麽都可以,什麽都是你的-------”
  我聽到有誰開門,舅舅放開我,我媽走過來,用一把清醒到嚇死人的聲音問,“這麽早?詠哲你在舅舅這邊幹什麽?”
  “詠哲做噩夢,”舅舅瞬間恢複理智,他臉上的眼淚被他變魔術樣的處理掉了,用最平淡正常的麵目麵對我媽,“也不知道這孩子夢到什麽,哭的亂七八糟的,姐,你是不是平時給她壓力太大了?”
  “哪有,這個暑假詠哲大概是天下最自由的小孩了,放羊吃草,我哪裏管過她?估計是玩瘋了才做噩夢吧?”我媽站在工作室門口,係好睡衣的帶子,笑笑的,“來,說說早上想吃什麽?我弄。”
  我家就這麽著恢複正常,我做噩夢的鬼話好象輕易的被大人相信了,舅媽和我爸一起喝酒被歸咎為巧遇,舅媽為自己的情緒化抱歉,她說,“大概工作太累,每天麵對一堆情緒心理有問題的人,壓力好大,我應該放大假。”我們家的這次失控狀況,在各種理由下漂亮的自圓其說,沒人表示懷疑,我也沒有,雖然,我不相信。可是,大人們用事實教會我一件事,相信謊話,是比較安全的,我隻好什麽都不問。
  劇社再排練,我沒看到廖書偉,肖瞳瞳說老師休假了。啊,真是無情,他利用休假去跟哥們拚酒,卻讓我們自生自滅嗎?我們自行演練了兩三次之後,廖書偉重新出現,精神尚可,稍稍消瘦,身上帶著來蘇水味。
  我開他玩笑,“最近用來蘇水洗澡嗎?我還以為你和我舅該用酒精洗呢。”
  “有這麽重的味道嗎?”廖書偉偏頭聞聞自己的衣袖,解釋,“前些日子吃海鮮有點過敏,所以打了兩天點滴,嘩,好象是有點味道,醫院太害人了。”
  噢,我舅真討厭,都不跟我說這個,讓我失去獻殷勤的機會,我不無懊惱。
  在我開學的前幾天,舅媽拿了大假,回去溫哥華探親。舅舅不能陪同,他說他有個案子在趕,拿不到假期。在機場送走舅媽後,我望著玻璃窗外停機坪上的大片藍天,很悲觀的覺得,大概,舅舅和舅媽之間,真的沒辦法天長地久了。

  第十六章
  轉眼開學,我在我媽教訓我收心養性的聲音裏,拿了銀餉,整理好書本衣物,躍躍欲試。終於又到了可以朝夕見到意中人的日子了,我隻覺世界多美妙。寢室仍是四人,小舞蹈依舊話多,瞳瞳依舊嬌美, 變化最大的是可欣,她瘦成一把骨頭,小小的麵孔上隻剩一雙大眼睛。我忍不住問她,"你這個夏天被ET綁到太空當學徒去了是吧?怎麽突然長的象外星人了?"
  "差不多就象你說的那樣了,"可欣說話有氣無力,笑容慘淡,連喝兩瓶味道辛辣衝鼻的十滴水,回應我,"我確實被ET抓走了。"
  "你不舒服啊。"肖瞳瞳問可欣。
  "中暑。"
  小舞心直口快,"你家那位怎麽把你照顧成這樣?"
  "我們已分手。"可欣說的極其平靜,好象在說我吃了一份盒飯。她脫掉鞋子爬上床,倒頭躺下,跟我說,"詠哲,你睡不睡午覺?"
  "不,不睡。"
  可欣要求,"那麻煩你三點鍾叫醒我好嗎?我要去上班。"
  我與小舞異口同聲,"你也打工嗎?"
  "是啊,我家生意失敗,破產了,我要去酒廊上班。"可欣的聲音很疲倦,疲倦到懶得解釋,懶得掩飾~~。
  我們一屋子除了可欣再沒人睡午覺,也沒人說話,電風扇孤獨的旋轉,午後的樹上,是一聲聲的蟬鳴,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可欣的男友會在樓下叫,拖著綿厚的長音叫,唐可欣----,唐可欣----,今年,沒人再這麽叫了嗎?隻一個夏天,隻一個夏天啊,就天翻地覆了?就脫胎換骨了?
  三點鍾,我依時叫醒可欣,她蒼白疲憊,額頭上粘著一綹汗濕的頭發,先去洗澡,然後化妝,蜜粉一層層刷上她的麵頰,她逐漸變的晶瑩而美麗,漂亮的無可言喻,讓人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從不知道,脂粉的功能這麽好,可以如此有效果的掩蓋脆弱和傷痕。吹好頭發,換上吊帶洋裝,可欣拎上精巧的手袋,揮手,"拜拜,晚上我會很晚回來,舍監那邊我打點好了,應該不會來找麻煩,你們安心休息就是。"
  我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頹然失落,酒廊那個地方離我們的生活很遙遠,我隻在電影裏看過,但憑看過,對那個地方已無任何好印象。可欣很忙,她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們隻能影影綽綽從她的片言隻句裏揣度她的情況,家裏的經濟出了問題,欠很多很多很多債,"去當陪酒小姐,是換現比較快的方法。"可欣說,她現在說什麽都一副淡淡無所謂的口氣,她甚至學會了抽煙,"可以提神。"她也是這麽淡淡的說。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快不認識可欣了,她還是那個溫婉可人解語花樣的可欣嗎?這個世界真TMD殘忍,把我的可欣弄成這樣。
  可欣別的都很坦白,惟獨絕口不提她和她前男友的事情。小舞有一次忍不住了,去找那個男生,那家夥已另有新歡,隻丟給小舞一句話,"我不要一隻和男人亂搞的破鞋當女朋友。"小舞被氣得渾身亂抖,怒衝衝跑來找我,見到我話都說不完整了,一串串往外撂國罵。
  當時我是在排練現場,還是彩排哦,我穿著社團千辛萬苦找來的,據說是羅密歐和茱麗葉時代的人應該穿的,煩瑣的要死的衣服,聽小舞語無倫次的敘述,混雜不堪的國罵,"我要殺了他,那狗娘養的雜種*@&$#-------"我從沒見小舞這麽激情澎湃過,我那時候應該是~~冷靜的吧?不理會全場愕然的夥伴,抄起丟在我包包上的拳擊手套,跟小舞說,"那雜碎在哪兒?"
  "我帶你去。"小舞拉著我旋風樣跑。
  我後麵瞳瞳和廖書偉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
  我顧不得了。
  可欣的男朋友是個長的很嬌嫩的男生,哦,不,是隻披著羊皮的狼。我跑過小半個校園,終於找到他,他和她的新女朋友在甜蜜的共享一瓶優酪乳,我衝上前去,叫,喂,他回頭,我戴著手套的拳頭準確的揍到他的下巴。很~~爽~~~。感謝一年來在拳擊社的訓練,我的速度和體力或者不是最好,但對付文弱書生還是很夠用的。揍人,是件超級過癮的事情,尤其,是把一個爛人揍到鼻血長流的時候------
  我周圍一開始是有人驚呼有人慘叫,接著有人拍巴掌看熱鬧,小舞一直是摩拳擦掌,她拚命的跳來跳去的給我加油打氣,耗費的體力絕對不比我少。我好象是在蠻短的時間內就把一個比我高的男生揍到滾在地上哀哀告饒,不過老娘沒打算這樣放過他,我本想再補一拳加踹一腳,結果,一拳揮出,打中了一個冒死上來拉架的人的臉,把那人轟倒在地,然後,我看到廖書偉捂著右眼從地上費力的撐起來,食指點著我,"你你你~~~"
  我我我`~?我想跳江,現在去黃浦江還來得及不?
  我和小舞被帶進訓導處,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進訓導處,當然,我也是第一次打架。我第一次打架,就打的轟轟烈烈,女生揍了男生,還揍了老師,最精彩的是,我穿著中古時代的宮廷裝扮去打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曆的吧?我除掉廖書偉這部分,倒是沒半分後悔,還很混蛋的有點沾沾自喜,想不到我也有點當大姐頭的潛質。
  訓導主任從一進門開始就讓我和小舞交代情況,我當仁不讓把罪名全往自己身上攬,小舞就說全是她的過錯。
  訓導主任氣的跳腳,"你們兩個在幹嘛,給我玩江湖義氣是不是?你當學校是什麽地方?"他繞著我轉圈,轉兩圈後竟從我後背上取了隻綠色的鐵夾子下來,夾子上還插了一朵蔫了吧唧的喇叭花,訓導主任呲牙咧嘴的,"這都什麽東西啊,你穿的是什麽?----"接著,又足足十五分鍾的訓話。
  我瞅著擺在辦公桌上的夾子和喇叭花,實在百思不解,是誰跟我開這玩笑?難怪排練的時候覺得背後怪怪的,想到自己居然戴著個綠夾子和喇叭花當俠女,立刻意誌消沉,得意全無,這也太丟臉了點吧?
  訓導主任還在喋喋不休,看著我,說要記我過,並要要家長來見,啊?要鬧那麽大嗎?我想理論幾句,被進來的廖書偉打斷,他的眼睛上烏青一團,卻仍是儒雅恬淡,跟訓導主任報告,"那孩子還好,一點皮外傷,不嚴重。"
  訓導主任簡單說明,"不是傷的嚴重不嚴重的問題,而是性質問題,要記過,一定。"
  "好的,我會處理。"廖書偉說。
  "讓他家長來通報情況。"
  廖書偉瞥我一眼,答,"好的。"
  我眼睛發亮,我知道,他會找我舅來,我才不怕被舅舅知道呢。
  "還有你們班上的唐可欣,最近是什麽情況?聽說經常性曠課和晚歸,她還在酒廊做三陪?"
  "我來處理,"廖書偉謙恭而堅持,"我了解情況後來向您匯報。"
  訓導主任鼻子裏哼一聲,"那你重點跟進。"
  就這麽著,我被廖書偉從訓導處救出來,還拿著那隻很不上道的綠夾子和喇叭花。訓導處外麵站了一群象是從時光隧道裏掉出來的人,每人都穿著華麗繁複的衣服裙子,肖瞳瞳一見我就數落,"你把衣服給我弄髒了,怎麽辦嘛。"
  小舞爆粗口好象是爆出病來了,回敬肖瞳瞳一句,"你這娘們怎麽這麽煩,詠哲要被記過誒,你關心一下好不好?"
  肖瞳瞳咬牙切齒,"她活該,誰要她強出頭?"
  "喂,你---"小舞又要發作,我攔住,肖瞳瞳就是這樣的人,跟她急有什麽用啊,我關心的重點是,"誰,你們誰在我身上弄的夾子和花?"
  "我,是我,"薑佑謙站出來。
  就是薑佑謙這種白白淨淨斯文清秀型的男生,跟唐可欣的男朋友一樣,我看著火冒三丈,揪住薑佑謙脖子上攤開來花邊足有一尺長的領子,吼,"你真是披著羊皮的狼誒,居心叵測的家夥,沒事跟著添亂,你這也叫開玩笑,你根本就是在整我嘛,我好容易出次威風,全被你攪和了,你安心讓老娘出醜就對了是不是?"
  薑佑謙慌忙擺手,結巴,"我不是叫你出醜,我當時是想開玩笑,你要是很生氣,我請你吃飯賠罪好不好 ?"
  "好!"我大力答應,氣壯山河,"十次,我要吃十次,一次太便宜你了。"
  "十次?"薑佑謙眼睛發亮,"你確定嗎?真的十次?"
  怎麽被人敲詐請客好象還很樂的樣子?我放開他胸口的衣領,小心翼翼答,"對,十次。"我看到肖瞳瞳白著臉,對我翻眼睛。她翻她的好了,我尋思這十次到底要找幾個人一起去吃才能吃垮薑佑謙。
  "好了,不要吵了。"廖書偉交代肖瞳瞳,"帶她們回去換衣服,拖拖拉拉的到處跑,嚇死人了。"
  我本以為hurricane老師會對我做出處罰,別的不說,單論他被我無意中迫害到發黑的眼圈,雖然不影響他帥的程度,卻足另我罪無可恕。可我身邊數日來一直風平浪靜。 據說,可欣前男友的家裏人知道兒子在學校被施以暴行,不肯善罷甘休,鬧來學校,事情被書偉壓了下來。我知道,我把事情弄大條了,打架的時候是豪氣幹雲,現在就是揣揣不安的如待宰羔羊等候發落。
  可欣知道了我和小舞的事情,抱著我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對不起。"她抱我們抱了很久,第二天,人就消失無影。聽說她請了長假,我去找廖書偉問她的行蹤,廖書偉私下告訴我,"可欣懷孕了,可能需要特別處理,所以休了長假。"
  "孩子是誰的?"我火大。
  書偉搖頭,不說與我聽。
  他不說,我也猜得到幾分,想再去找人來扁,廖書偉極諷刺我,"小姐你又想去單挑?你覺得這樣是不是真的有用呢?給我回去上課!!!"
  意中人有命,我不敢不聽,而且,勿庸置疑,光扁人是很沒用。
  廖書偉確實找了舅舅來學校處理我的事情,我讀的可是我舅舅徐家明的母校啊,很多人舅舅可都是認識的。所以訓導主任就笑眯眯的,講我,"你是家明的外甥女?怎麽搞的?你沒你舅一半精明呢。"我幾乎氣死。老東西,當人家家長的麵說人家孩子是塊豆腐渣,很禮貌嗎?你又有多精明?不過,我在某方麵的表現也確實蠻豆腐渣的,好象不認也不行。我裝著一副溫良恭儉的德行,低頭聽訓,眼角餘光瞄我舅,他衝我擠下眼睛,右手偷偷比個OK的手勢,我還看到廖書偉忍笑的瞟一眼舅舅的手勢,彬彬有禮的與訓導主任繼續寒暄。他是那麽風度翩翩的人兒,不肯辦糟任何一件事情。
  "你被記小過一隻,"事後我們坐在校園深處的樹陰裏,舅舅說,"這個小過可以等你以後被記功的時候抵掉,所以,以後你得努力點了。"
  "努力?爭取記功?"我驚呼,"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得功啊?這不是難為我嗎?"
  "你對自己評價這麽低啊?"廖書偉揶揄我,"你可以參加女子組拳擊比賽,我有預感你會拿冠軍。"
  舅舅聽了哈哈大笑,樣子極爽朗,真是~~損我不留餘地。
  "爛人那邊不需要我去道歉嗎?"我問舅舅,我們寢室現在說起可欣的前男友都稱其為爛人。
  "我替你道歉過了,"廖書偉說,"你舅幫你繳付該賠償的醫藥費,你什麽都不用做。"
  我低下頭,愧疚,囁囁,"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去道歉。"
  "讓你去道歉,對你來說很為難吧?"廖書偉問我,語氣很溫柔很溫柔。
  "是,"我承認,"見到那個人就想~~"我困難的說,"就很想扁他。"
  "所以啦,免得你道歉不成,再鬧出事來,你就安分點吧。"
  這樣被舅舅和書偉保護照顧的我,好幸福,幸福到說出來象是假的,假得象一伸手就再摸不到了。
  "不用擔心,"舅舅似誤解了我的沉默,以為我是誠心悔過,安慰我,"舅幫你保密,不會告訴你媽的啦,免得她一天到晚的念。"
  我想告訴舅舅,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我是很感動~~
  噗嗤,廖書偉突然在旁發笑,而且一笑不可收拾,扯著我舅舅的袖管,"你沒見你外甥女那天的樣子,穿著件中古世紀滿是花邊長裙,頭發整理的漂漂亮亮的,卻戴著雙拳擊手套上演霹靂嬌娃,要是隻這樣也算了,她的後背居然有隻不倫不類的夾子和喇叭花,家明,我真後悔沒拿V8給你拍下來,哈哈哈哈,家明,詠哲就象你說的,好可愛好可愛----"
  舅舅很專注的看著又說又笑的書偉半晌,眼神十分生動,慢慢的,唇角漾開一絲微笑,也跟著笑了。
  我笑不出來,不是因為覺得丟臉,是在心裏默念,書偉,你既然覺得我可愛,怎麽還沒愛上我呢?或者,你已經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第二十七章
  休假完再回來的可欣,竟做了一個我並不容易接受的決定,她打算和一個肯包養她的老頭子在一起,那個老頭子願意幫她承擔她家的債務。
  “我不想用我人生裏的大段時光去還債,”可欣歎息,“太累,太不值得。”她要退學,因為那個老頭子並不是很喜歡她的學生身份,老頭子希望他豢養的小寵物隨傳隨到。可欣的決定,我不很讚成,我天真的認為,我們應該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因為金錢的關係。但我也沒阻攔的立場,我幫不到她。
  我以為,可欣的決定廖書偉會稍微阻止一下,但他老兄隻說,“不要退學了,先辦休學吧,以後有很多種可能,說不定你遵守點職業道德,與人家相處的好,他會願意你回來繼續讀書。”於是,可欣就這麽離開學校了,我們寢室的床位空了一張,弄的我心裏也空落落的。晚上再睡不著覺肚子又餓的時候,不知道還有沒有人體貼的把她的牛奶送給我喝?從今後,每在午後時光,聽誰拖著悠悠長音,喚著誰的名字,都無端生出許多悵惘。
  我的兩個室友先後在很短暫的時間內,讓我看到愛情的堅定,也看到愛情的虛幻。可欣離開後的那兩天,我落寞之下,終於把一直想看卻沒看完的一部口碑不錯的日劇《東愛》看完,且不止看一遍。看完了,想清楚了,遂平心靜氣了。假如,一個象莉香那樣的女孩子,都不能擁有愛情的完美,我似乎就可以不必執著,可欣與她的男朋友幾年的感情付諸於流水實在不算希奇。
  所有的愛情,總帶著點自我投射的意識,和自我毀滅的盲目。就是那樣吧,我以為,我走進你眼睛的森林裏,可以用我的關懷來溫暖你,我以為,我走進你眼睛的海洋裏,你就是我的宮殿,任我遊弋,可事實上,你的眼睛隻是我的沙漠,隻是我的深淵,一旦迷失,就再也尋不回來路,
  廖書偉的眼睛,溫和,誠懇,他是我的森林?還是我的沙漠?帶著這樣的態度去上他的課,實在是危危險險的。有肖瞳瞳的追求者在窗下神經到不行的唱,“心裏想著愛你愛你愛你愛你,也不管家裏米缸有沒有米,也不管路上有人示威抗議,隻管愛你------”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個太過情緒化的人,我那麽喜歡書偉,雖然他毫不知覺,毫無回應,但我從不曾傷心絕望過,但此時此刻,不知道是窗外神經兮兮的歌者讓我感動,還是剛入秋的天氣太過煽情,我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哀擊中,忍不住落淚。心裏想著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忍不住隻管愛你,就這樣丟了自己。我也不敢大聲,抹著眼淚,哭的傷心不已又莫名其妙。
  上課鍾響起,我吸吸鼻子,想努力克製情緒,結果,見到黑衣白褲的廖書偉,我就又難過了,低著頭,不能直視他。他卻很直接的叫我,“黎詠哲,你出了什麽事情?”
  慘,他不是要攆我出教室吧?我慌忙搖頭,“沒有,沙子迷了眼。”
  “是嗎?”廖書偉眯縫著眼睛,我一直覺得那種眼神和略偏著頭的神態象極了一隻壞壞的狐狸。他根本不相信,但他給我台階下,“你該不是害怕考試吧?”
  我傻住,怎麽今天要測驗考嗎?放暑假太久,我已經快忘了考試是怎麽回事情了。
  “那好吧,今天我們不考試了,明天再考好了,”廖書偉跟全班同學說,“我覺得,讓一個女生不要哭比較重要,我們不能讓同學哭著參加考試對嗎?”
  教室噓聲四起,有高興的也有不滿的,廖書偉做個安靜的手勢,安撫,“假如有人希望明天不要考試,那你們就祈禱黎詠哲明天也哭,她不哭你們可以把她逼哭。若是大家覺得明天非考掉不可,不想一直拖的話,就把明天可能會哭的同學殺掉就好了。這樣可以嗎?”
  大家笑,我忙不迭的用紙巾擦眼淚,覺得情緒緩和點。書偉說,“那好咯,我們上課。”
  其實假如書偉課間不亂提問題打開我的開關,我也就算了。他在下課十分鍾前的口語鍛煉時間問我,“LEE,想過以後自己的家會是什麽樣子的嗎?”
  我望著他柔和的麵孔,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再次泛濫,眾目睽睽下竟淚如雨下,鬼附身一樣答,“房子不用太大,能放得下電腦冰箱和簡單家具就好,假如有東曬西曬也沒關係,我可以想辦法在夏天的時候讓房間不那麽熱-------------”真是別提了,這麽啜泣著,語不成聲,要多丟臉就有多丟臉。
  廖書偉驚訝,“怎麽,你又哭?你們女生真的好奇怪。”他對我的情緒化表現十分無奈,勉強安慰我,但手段糟糕,他說,“對不起,老師不知道這個問題讓你難過,其實你不要想那麽可憐啊,就算你愛上個窮小子,你家裏人也不會讓你去住東曬西也曬的房子,你不要擔心好不好?”我搖頭,說不出話,我總不能說,我不是在乎房子,我隻想你喜歡我吧?
  這堂課,我上的一塌糊塗,丟臉都快丟去南美洲。等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基本上恢複常態,不看眼睛,人家不會把我和聯想成兔子的親戚。遇到薑佑謙,他問,“你怎麽了。”
  我揉著紅通通的眼睛,懊惱,“看出日劇看成這樣,改多愁善感那一掛的。“
  “真是好消息。”薑佑謙嘀咕。
  “啊?”我瞪他,“什麽意思?”
  “意思是,要不要去吃飯?”薑佑謙伸十個指頭提示,“十次的量哦,你想吃什麽都可以。”
  我想起來了,對啊,我記得自己的宏願,要吃垮他,興奮,“哥們,你等我去找人,大夥熱鬧熱鬧。”
  薑佑謙神色大變,“找人?為什麽要找人?”
  “不然咧,就我們兩個吃?”我納悶,“那有什麽好玩的?”
  薑佑謙恨恨的,大喘口氣,一字一頓,“哼,飯票沒了,想玩你自己去玩吧。”說完甩胳膊走掉。
  咦?生氣了?憑什麽啊!沒風度!我覺得我認識的男生沒一個能象廖書偉那麽成熟體貼有風度的,所以說,我怎麽可能不喜歡他?對了,我突然想起明天的考試,手握成拳,要複習,考最好 ,好到讓廖書偉完全不能忽視我。
  是有頭懸梁錐刺骨的打算的,結果書拿到手上就一覺睡到天亮,指望一個因看長劇而熬夜幾天的學生用功讀書太難了。我的測驗分數懸在警戒線上,成績不好也不壞,我仍平凡的讓人沮喪。
  周末揣著我的成績單回家,去搭車。路上遇廖書偉,他正仰頭望天,用紙巾卷成一個紙卷塞進鼻孔鼻子,地上有好多滴血漬和染著血的紙巾,看得人心驚肉跳,“怎麽了?”我慌亂,“要不要叫救護車?”
  “你有毛病啊?”廖書偉阻止,“流鼻血就叫救護車?笑死人了。”他還學我,“浪費社會資源嘛。”
  “不過你看起來很嚴重啊。”
  “哪裏嚴重?吃小龍蝦吃多了,上火。”廖書偉一派風淡雲清,“這不就好了嗎?”他活動一下脖頸。
  我打開包包裏的半瓶礦泉水,把自己的手絹弄濕,遞給他擦鼻孔下的血跡,指點,“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最後,索性幫他擦,笑言,“不必客氣,有事弟子扶其勞動。”其實我這樣說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臉紅和心跳。唉~~,愛他最自由輕鬆的方式,應該是凝望著他的背影,這樣麵對麵的壓力有點大,我啊,我還真是沒種。不過。罷了,我早就打算放棄這部分的自尊了。
  廖書偉根本沒工夫關心我的臉色和神情,隻管又換個紙卷塞在鼻孔裏,樣子亂搞笑的,虧得他一向風度儒雅,這麽一弄倒象個十足十的Q版人物,有點可愛有點無賴,即使他還有點狼狽,我一樣愛他,連他把地上的紙屑撿起來丟到垃圾桶的動作,都覺得迷人到不行。“你回家是不是?”廖書偉問我
  “是啊,回家。”我忍笑回答,不能對鼻子裏插著紙卷裝大象的老師不敬。
  “我送你。”他說,自然又輕鬆。
  “啊?”我傻傻沒目的的答應一聲,手裏一瓶水險些掉地上去,囁囁,“這樣會不會太麻煩?”純粹客套,其實我樂得半死。
  “不會麻煩,反正我約好了家明去喝酒,讓他在你家車站那裏等好了,順路。”廖書偉邊說邊發短信,當然是給我舅的。
  真是,這麽直白,我的狂喜指數立刻下降一半。不過,有這個機會總比沒有好。
  “那天上課為什麽哭啊?”上了車,我與廖書偉相鄰而坐,他把話題先引到最讓我冒汗的區域去。其實每次不期而然遇到書偉,我都一腦門子的遐思異想,但事實上,每次操控方向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因為看了一個片子,”我招供,“《東京愛情故事》,你看過沒有?我覺得好感動呢,特別是再想想身邊的朋友,就覺得~~真是~~”我努力措辭,“就是覺得感情這回事情,其實有點荒涼。”Mamami 啊,多奇跡,我嘴裏終於冒出句比較象樣的話,有點荒涼,太文藝了。
  廖書偉撲哧而笑,斯文人在放鬆狀態還爆了句粗話,“屁咧,你連談個戀愛都稀裏糊塗的被人撬牆角,還荒涼呢。”他正色,“其實你是想到可欣的事情,多少有點為她不甘是不是?”
  我能承認不是嗎?我確實不甘,但我大部分是為了他啊,兔死狐悲,這份心情我不好明言,也隻好,“是啊。”認了。
  “畢竟我們不是可欣,不是當事人很難體會那種辛苦,”廖書偉一本正經的勸慰我,“我們要尊重她的決定,也要給予理解和支持,即使我們覺得她的決定有太多危險的可能性,但人家不是活在我們的價值裏。”
  我辯解,“不是,我不是說不理解可欣的決定,我是可惜她的愛情,相愛那麽多年的兩個人,說分就分,恩斷義絕。”
  廖書偉,“早點發現我們喜歡的人不再為我們發光了,就知道那裏已經沒有我們追尋的東西,徹底抽身沒什麽不好。再說,那人確實很爛,不值得為他浪費時間,不可惜。”
  對啊,我點點頭,還是有點介意,我介意是因為書偉,他會不會為我發光?他如果不為我發光,我需要及早抽身嗎?我應該去計較愛情報酬率嗎?前坐有人很沒公德心的抽煙,一陣陣煙味飄過來,我咳嗽兩聲,書偉體貼伸手幫我把煙霧趕開,我突然記起他說他醉煙的,聞煙味會頭痛還會吐,忍不住推前麵那個很象中年人的煙民,“喂,大叔,不好意思,這裏公共場所,吸煙不禮貌哦。”
  那人回頭看看我,把煙熄了,送回我一句,“對不起,小姐,隨便叫人大叔也很不禮貌。”
  我耳朵熱,嘀咕,“對不起。”
  廖書偉在我旁邊用手擋著嘴巴偷笑,突然對我說,“詠哲啊,家明老早前一直告訴我說,你是你們家的小天使,你知道天使應該怎樣嗎?”
  “怎樣?”
  廖書偉的目光溫柔如水,他又用那種帶點蠱惑的語氣講,“天使,應該常常微笑,給寂寞的人一點依靠,所以,以後不要哭哦,記得多笑笑。放輕鬆點,天又沒塌下來。”
  是的,天又沒塌下來,隻不過是我幼稚無知外強中幹虛張聲勢而已。書偉,天若塌了,我還能不對你說那句我愛你嗎?
  真的,真的,真的,我愛他,且不會計較報酬率。他就這麽舒適的坐在我的身邊,鼻子裏還插著隻可笑的紙卷,卻一身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象已經完全淪陷,我掙紮著勉強開個生硬的玩笑,“老師說這種話的時候應該把這個東西拿下來。”我指指他鼻子上的紙卷。
  廖書偉手指搓搓鼻梁,無奈,“真的嗎?很醜是不是-----?”我回應給他一個鬼臉,他笑嗬嗬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塞進我手裏,“喏,請你吃,補償一下被我的鼻子嚇壞的神經。”說著話,自己又拿回去兩粒,塞回口袋裏。
  我忍不住,問,“為什麽你口袋裏總有糖啊,每次請人家吃都吃的很不甘心的樣子還要拿回去一點。
  “我哪有不甘心?”廖書偉的表情又是無辜又是委屈,“我有低血糖,所以口袋裏總放著糖,可我本身不喜歡吃糖果,口袋裏有東西放著又覺得是負擔,所以偶爾要拿糖出來減負嘛,不過為了救自己的命,當然要留一點啊。“
  “你真是體弱多病,”我剝粒到嘴裏,剩下的又放回他的衣袋裏留給他救命用,不忘謝他,“多謝,散糖王子。”
  廖書偉楞了楞說。“王子?你可真慈悲。”說完,我們相視而笑。
  笑著笑著,公車到站,書偉和我下車,舅舅果然等在下麵,見了書偉皺著眉頭問,“又流鼻血了?”書偉毫不在乎,聳聳肩膀。嗯?什麽意思?他經常流鼻血嗎?舅舅沒提別的,隻遞給我一包鹵菜,“拿回家去,晚上加個菜,有你愛吃的鴨翅膀。”說完拍拍我的麵孔,給我個不那麽陽光的表情,偕同廖書偉走了。看他們兩個一高一矮挺有默契的邊說話邊走遠,我就覺得好無聊哦,真應該練會喝酒。
  晚上臨睡前,我回味著書偉說的那句話,“讓我們保持微笑,給寂寞的人一點依靠。”覺得心裏暖暖的,廖書偉真是個溫暖而浪漫的人。哦,對了,我又忘了,忘了因打架的事情跟他道歉並道謝,忘了跟他發誓說以後不會在課堂上哭,也忘了在安靜的想著他的日子裏,人事在怎樣改變,時光在怎樣流轉。

  第十八章
  轉眼中秋,我們排練已久的《羅蜜歐與茱麗葉》要正式演出了。在小禮堂的後台,我終於體驗到什麽叫興奮,一大票人擠來擠去,又叫又跳,想不興奮也沒別的路線好走。我的角色不過就是個舞者,沒台詞,還不及一個樂工重要,所以,我反成了整個後台最重要的人。幫忙化妝,幫忙穿衣服,幫忙理頭發,還要負責講笑話化解緊張氣氛,隻聽得此起彼落的聲音都在叫,“詠哲,快幫我------”我不得不抗議,“叫什麽叫啊,再叫一會兒我當主角了,你們全伺候老娘一個------”
  說起主角,我們的羅密歐和茱麗葉都還沒到,時間可是不充裕了呢。廖書偉沒急沒慌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把玩著手機,一下子把手機蓋子打開,一下子關上,微鎖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臉色不大好,不過精神還不錯。
  後台忙成這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他的清閑,去踢他的腳,“喂,大爺,幫點忙吧,你怎麽還有時間發呆啊,快點打電話催催主角,人再不來可怎麽辦?一開場就是有羅密歐羅小爺的戲誒。”
  廖書偉一臉如夢方醒的迷糊,“怎麽,人還沒到嗎?哦,我打個電話問問。”過半晌,書偉揚著喉嚨問,“誰知道肖瞳瞳家裏的電話?手機聯絡不到人,怎麽薑佑謙的手機也打不通?”
  過了會兒有人說,“她們家裏人都說已經出來很久了。”
  “出來很久了?那怎麽人沒到?”廖書偉的眉頭鎖的更深了。
  又過了會兒,書偉接到條消息,佑謙和瞳瞳搭的一輛的士撞上了大巴,還好車速不快,並無大礙。不過現在兩個人都有點輕傷,大概是不能來參加演出了。
  啊啊啊啊啊~~~有人開始尖叫,怎麽辦?見鬼,想想看,為了記住這些又拗口又肉麻的台詞,我們可是狠下過一點工夫的,總不會就這樣不演了吧?
  “誰來救場?”廖書偉眼睛描過幾個一直跟著排練的候補,隻見幾個男女躲的躲,藏的藏,廖書偉氣罵,“你們這群人,平時排練都挺起勁的跟著鬧,現在就孬種了,拜托,表現出點上進心給我看好不好啊?”
  有個候補的女生可憐兮兮的說,“補個配角還可以啦,是女主角誒,台詞都那麽長的,哪裏記得住嘛。”說完看看我,“要不讓黎詠哲救場演茱麗葉,我替她好了。”
  “喂,”我嚇死,“為什麽是我?我怎麽可能去演茱麗葉?我要是她我就嫁帕裏斯才不會去裝死。”
  “你們看你們看?她記得住劇情和人物,”候補說,“平時薑佑謙都會找你幫忙對台詞,你一定最熟的啊。”
  “對,他是找我對台詞,那也不代表我就會背啊。”我再度鬼叫。
  “來試一下。”廖書偉握著劇本盯著我的眼睛念,“啊,再說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為我在這夜色之中仰視著你,就像一個塵世的凡人,張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著一個生著翅膀的天使,駕著白雲緩緩地馳過了天空一樣。”
  我這個跑龍套的雜工,為了用最合理的理由長時間混跡於社團,確實是在無奈下陪著薑佑謙念了N多次的台詞,可是對著薑佑謙和對著廖書偉的感覺不一樣啊,我沒辦法用最自然洪亮的聲音去敘述,結果,就變成了氣聲效果,“羅密歐,羅密歐,為什麽你偏偏是羅密歐------”
  廖書偉眼睛亮了,“咦,不錯誒,詞記得很清楚,情緒還蠻到位的,就是聲音小了點,不過顧不得了,快去換衣服,化妝。”
  於是,我被幾個人不由分說,七手八腳的抓去弄頭發,塗顏色,最小的配角,一下子變成最大的主角,要是我在娛樂圈混,這麽個一步登天法會讓很多人羨慕吧?戲言竟如此容易成真,不過就這麽短時間,我成了主角,一群人伺候我一個。可我高興不起來,指望一隻即將被屠宰的羔羊在被殺之前說我很高興自己就要被殺了,未免太勉強了點。
  有點經驗的社團前輩安慰我,“詠哲,不要太緊張,你看你在發抖。”
  我衝著男性前輩求救,“救我,跟我換吧。”
  “假如有調查支持,觀眾喜歡看長了胡子的茱麗葉,”前輩說,“小姐,我就和你換。”
  我無言。鏡子裏出現一位在用電動剔須刀猛剔胡子的羅密歐,一邊剔胡子一邊拿著劇本研究,此君剛上了點妝,顯得麵如冠玉,瀟灑倜儻,也奶油十足,可不是廖書偉嗎?也是,他最熟悉台詞,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拍案而起,哈哈大笑,指著他道,“有你和我一起上斷頭台,值了值了。”
  “咄,斷頭台?沒有更好的形容嗎?”廖書偉說,“我們再對下詞。”可見他心裏也沒底。
  我誌不在贏,隻覺得是和他共玩一個遊戲,反正,我覺得有他在,天塌了都沒關係,笑他,“為什麽化了妝才刮胡子?
  “來不及嘛,等等要補妝。”廖書偉對著蜜粉盒子撇嘴,“男人弄這個看起來真的太刺激了。
  我自告奮勇,拿起蜜粉,“來我幫你補妝。”書偉倒是乖乖坐下,任我在他臉上東抹西塗,我心內竊喜,有種偷來的幸福感。這一刻,他就是我的,忍不住想說幾句體己話,“對不起啊,上次不小心揍了你一拳,”我向廖書偉道歉,坐在他身邊,替他修好畫的兩邊高低有點差距的眉毛。好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與他如此親密,鬧哄哄的後台,我已經聽不到看不到來來去去的其他人,好象,是在溫哥華的冰雪天地裏的寧靜,他隻為我一個人存在的。又好象是他與我共舞的那一段,我可以理所當然的與他靠近。我的心止不住甜蜜的冒泡泡,臨開場前,我甚至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甜蜜嗓音與他對詞,並調侃他,“其實羅密歐可以不用那麽穩重,太穩重了就變京劇那一掛的了。”
  我沒公開演出過舞台劇,真正上台就知道,排練過多少次都沒用,排練和演出,根本就是兩回事情。我在後台看著底下黑壓壓一群人,腿肚子轉筋,虛汗淋漓。廖書偉似乎不會適應不良,耍劍耍的還挺象的,對,他說過他以前讀書的時候就演過羅密歐,哈,鐵打的羅密歐,不知道那時候誰演的茱麗葉?終於輪到我上場了,我腦子裏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幸虧我的台詞比乳娘的台詞少,而且,那句“你可以住嘴了。”的台詞實在還合我胃口,所以,被我念的順溜極。
  我在台上看到了小舞和梁老師,她舉著個誇張到不行的大牌子,上書肖瞳瞳與我的名字。最搞的是,我在台上演著呢,她還有閑有工夫把肖瞳瞳的名字劃掉,隻留我的名字。拜托,我演的很辛苦誒,她專心點看不行嗎?其實我也不是很專心,我是個沒雅骨的人,莎士比亞的老劇我沒一出喜歡的,念著那些華麗繁複感情充沛的台詞,我想笑的心情實在大過憂傷。可是,我想一個女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公主,那是因為沒有王子來成全她。當廖書偉扮演的羅密歐,溫柔而虔誠的輕吻著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在一瞬間,被施了法術樣,變成茱麗葉。以前,我每說茱麗葉的那句台詞,“你可以去親一下聖經。”的時候,我都要笑出來,可是望著廖書偉滿是寵溺憐惜的眼神,我竟是柔腸百折,心潮澎湃。
  假如沒有意外,我和廖書偉這場戲大概可以比較順利的完成下去,大家在後台互相打氣和鼓勵,本來沒人看好我這個救場的,現在都紛紛誇獎我。
  有前輩學長說,“後花園幽會那段,我真怕詠哲亂改台詞,把好好的一次幽會生生改成一出鬧劇。”
  廖書偉更徹底,他說,“我是打算實在不行就索性配合這位小姐當喜劇演算了,不過看起來還不錯。”
  “是不是真的不錯啊?”我實在沒自信
  大家一致肯定,“不錯不錯,確實不錯。”
  就這麽說著不錯不錯,我的考驗就來了------
  我得意洋洋,意圖下一場拚拚,讓自己非常茱非常麗非常葉一下。接下去就是這對恨海鴛鴦分別的戲份,我狠狠的深呼吸,出場`~~。但是,誰能告訴我最靠近小舞台的第一排為什麽坐著一隻大猩猩,我當然知道那不是隻真的大猩猩,是人改扮的,這也太扯淡了吧?誰在這時節穿著件全副武裝毛茸茸的連身衣服出現,頭上再套著猩猩麵具。就算已經中秋了,也沒多涼快啊。完了,對著那隻煞有介事在看表演的黑猩猩,我又分心了,有段台詞明顯就是亂的,我實在被那隻猩猩逗的亂想狂笑一把。
  廖書偉沒一絲要笑的意思,他站在窗口與我演出一場離別,微鎖著眉頭,修飾完整的妝容也沒能遮掩他臉上缺少血色的蒼白,他握著我的手,說,“讓我被他們捉住,讓我被他們處死;隻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無怨恨。我願意說那邊灰白色的雲彩不是黎明睜開它的睡眼,那不過是從月亮的眉宇間反映出來的微光-------------天越來越亮,我們悲哀的心卻越來越黑暗----”
  我是看錯了嗎?他的眼裏竟有一絲淚光。有那麽一恍神,我是真的覺得我在與他訣別,我隻要一鬆手,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望著他的眼睛,神為之摧,魂為之奪,“羅密歐,上帝啊!我有一顆預感不祥的靈魂;你現在站在下麵,我仿佛望見你像一具墳墓底下的屍骸。向我保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一定會再見到你。”
  “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廖書偉淺淺的笑,一滴淚就從他眼角滑了下來~~然後~~我也哭了~~我哭~~不是感動~~隻是單純的因為廖書偉在哭。雖然,我一點都不曉得,他幹嘛入戲入這麽深。
  這出淚眼凝咽執手無語的告別戲令所有的演員全傻眼。因為效果確有點小震撼,也因為台詞沒完全按照劇本,有點點扯飛了。乳娘遲遲不敢上台,我隻好和羅密歐深情款款,“再見,羅密歐,再見茱麗葉。”的來來去去絮叨好幾遍,才被終於緩回神的乳娘給救回後台。
  我們剛下去就不甘心的躲在帷幕後麵找那隻猩猩,猩猩好象也很不甘心,把他的麵具在頭上做幾圈360度旋轉,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要多好笑也有多好笑,待他把麵具拿下來,我驚呼,“舅舅?!”轉頭與廖書偉麵麵相覷,忍不住,同時笑的攤坐到地上,喘不過氣。
  我哀號,“搞什麽啊,我舅是在砸場子的是不是?”
  “不是,他是來還禮的,”書偉頭靠在凳子腿上,很疲倦的解開領口,順口氣,說,“那年在美國,他演哈姆雷特,我就裝成隻狗熊,去看他演出,所以啊,現在輪到他了,沒想到他真的穿這個來看。”
  我哈哈大笑,好難想象廖書偉裝成隻狗熊是什麽樣子的,拿麵紙幫他擦額角的汗,損他,“你是抽大煙了吧,看體力差的。”又問,“為什麽那年舅舅演哈姆雷特你要裝狗熊啊,
  “因為我們兩個鬧脾氣啊,你舅說,除非我裝狗熊,不然他可不原諒我。”
  “啊,真的假的?你們男生也鬧別扭啊?”我奇怪,其實是覺得一般室友不會這麽有創意,真不愧是我舅。
  廖書偉聳聳肩,說的理所當然,“是人都會吧。”他說話聲音很輕,沒有力道,看得出來是很累了。
  我遞給他一罐飲料,“喝一點,等收工了我們去吃一頓,就不會這麽累了。是不是昨天沒睡好?”
  “嗯,是啊。”
  “那你好厲害,”我崇拜的看住廖書偉,“沒睡好也能這麽投入情緒,說哭就哭,我那時候被舅舅逗的隻想笑。”
  廖書偉躲開我的目光,“我那時候也想笑,不過為了忍住,隻好逼自己哭。”
  “哦。”我哼一聲,沒再追問,因為,我覺得他在說謊。我有點失望,我以為我和他已經很熟了,沒想到,和我預期的熟還有差距,到底,我不是現實裏的茱麗葉,他也不是羅密歐啊。
  演出結束之後,有一部分同學去醫院看望肖瞳瞳,其實我應該跟著去,可我怎麽舍得在這個時間離開廖書偉?所以,厚顏跟在舅舅身後,耍賴,“我要去吃好吃的。”
  舅舅長手長腳的穿著他那毛茸茸的猩猩裝,拉拉我的長辮子,應允,“好啊好啊,去吃東西,你可真能搗亂。”
  “先換掉你的衣服,不然別想我們跟你走。”書偉要求,他嘴裏說的刻薄,但靠在椅子上看舅舅的表情卻出奇的柔和澄淨,棒球帽下的一雙眼熠熠生光。
  等舅舅換好衣服,我們找個地方去吃茶點,舅舅以茶代酒敬我和書偉,“恭喜演出成功,”他還捏著我的臉蛋取笑我,“我的小姐,看不出來你還能救場演茱麗葉,我快被你嚇死了,真擔心你突然冒出句奇怪的話來。”
  “她有啊,不按本來的,”書偉跟舅舅說,有點訴苦的味道,”你的寶貝外甥女今天絕對有考驗到我。”
  “是嗎?我沒聽出來,”舅舅對書偉笑,“你可有幾年沒上台表演了吧?最後一次見你登台是畢業典禮你代表畢業生做演講,想不到絲毫沒見技老。”
  “不如詠哲,”書偉很給我麵子,“今天的她的表現才叫可圈可點,可惜你爸媽沒看到,不然一定很高興。”
  我吐舌頭,“饒了我吧,我媽看到我說不定皺了眉頭打擊我,說我連撒嬌都不會,一點淑女氣質都沒有,又生的醜,還不如去演羅密歐。”
  廖書偉故意一本正經的說,“你媽還要欺侮你生的醜?你都不去報警嗎?再說你演羅密歐,那誰做茱麗葉?”
  謔,這樣消遣我,我仗著舅舅寵我,懲口舌之利,“當然是你反串茱麗葉,還要會撒嬌的那種,象你這種演技派一定沒問題。”
  “向你撒嬌嗎?鼻梁骨會被你打斷吧?”廖書偉真銳利,哪兒壺不開提哪兒壺,我語塞,麵紅耳赤。
  廖書偉則大樂,跟我舅說,“喂,詠哲臉紅了誒,哈,瞧瞧她,膽大包天,仗著長輩疼她就開起染缸來了,連老師都拿來涮。”
  我舅回護我,半轉頭笑看書偉,那笑容裏竟帶了點意味深長,“你當長輩的還跟孩子計較,丟臉不丟臉啊。”
  廖書偉伸舌頭做個鬼臉,他顯然心情十分好,難得一見的調皮,道,“不丟臉,我第一次給詠哲上課,我們班同學就說,詠哲臉紅是新聞哦,現在我也覺得,賺到了。”
  真不情願這樣被調侃,我拿起電話,威脅“我真要報警,這裏有老師欺侮學生。”
  舅舅和書偉相視大笑,我喜歡他們對視時那瞬間發亮的目光,和渾然天成的默契。書偉拍著我的肩膀,很哥們式樣的,“丫頭,你這次救場有功,我會大大的向教導處推薦,記你一功,抵你一過。”
  我欣喜,“這樣我就好跟我媽交代了,瞞著她好有犯罪感 。”
  “你媽不讓你打架?”書偉托著下巴問我?他的顴骨處浮著兩朵紅暈,象喝了酒一樣。
  舅舅接口,“哪個媽媽願意孩子去打架?”
  書偉向舅舅說,“可是隻要是小孩子,就會想打架吧?你也打過啊,”又問我,“詠哲小時候沒打架過對不?”
  “沒有。”我飛快答,以示自己確實有乖巧無辜的一麵。
  “那大了以後總要打架補償一下嘛。”書偉振振有辭。
  舅舅不服氣,“你小時候也沒打架過啊,怎不見你大了以後彌補?”
  “我有彌補啊,”書偉又露出那種帶點狐狸似的壞笑,抽根筷子欲敲去舅舅的頭上,“這樣就彌補了。”
  我大笑,惟恐天下不亂的鼓掌,“快打快打,誰輸誰付帳-----”
  我話音未落卻見舅舅伸手去探書偉的額角,然後又來摸摸我的額頭,對書偉說,“你又發熱了,來,我們去醫院吧。”我發現舅舅常用又這個字眼,什麽又流鼻血了,又發熱了,說的人心裏毛毛的。而廖書偉也特別配合,二話不說就跟舅舅走,一副就算我舅把他拿去賣也甘之如飴的樣子。他們之間的親厚,儼如沉澱出相處了一輩子樣的沉穩與熟稔,讓人嫉妒!
  舅舅與書偉搭了的士先送我回家,然後再去醫院。一路我坐在書偉身邊,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透過棉布襯衣傳遞出的偏熱氣息。我想書偉確實是有生病,他打從在後台時候臉色就不太好,等上台表演時候就有點體力不支。我為自己的粗心懊悔,若早看出他身體不適,就不要他去救什麽場子啊。我一心陪他去醫院,卻被舅舅和書偉阻止,書偉倒是很有精神,還裝僵屍的表情嚇唬我,說醫院有另個世界的兄弟到處晃。到我家樓下,舅舅放我下車,命我回家,關上車門的那一刻,我聽書偉跟舅舅說,“明天真的包餃子吃嗎?這頓餃子我等了你一年零三個月又-------”書偉~~好細心。
  我上樓的時候覺得腿上有點沒力氣,坐樓梯上發了半天的呆,腦子裏亂哄哄鬧一團,卻理不出任何頭緒。有件事情,靈光忽閃又倏然不見,我費盡力氣,也抓不住那點靈光的尾巴,無奈下端著個糨糊腦袋回家。

  第十九章
  我家還是我愛且熟悉的那個家,到處收拾的整齊幹淨。外公喝茶看報,外婆整理毛線,照著圖譜預備編織件花色驚天地泣鬼神的毛衣,我媽在看新聞,剛從加拿大回來不久的舅媽則在整理換季衣物。我沒甚情緒,挨個打完招呼,去洗澡睡覺。
  我想,我應該是睡著了的,可真真確確,又象是在上書偉的課。天空高渺,藍,純透純透的,窗外的陽光毫不吝嗇的灑進教室,風吹過樹梢的聲音,柔婉,似乎又不那麽不真實,空氣中有股洗過的衣物混合著草木香的味道,聞到鼻中,清爽的好象連陽光都被洗過了一樣。教室周圍的地上,還擺放著開了一從從的小白菊,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開的又美又香的白菊。
  好多同學都和我一樣在上課,啊,不對,我不是上課,我是在哭,哭的肝腸寸斷,我很難過,心裏痛的要死,好象我半條命就被奪走了似的。廖書偉還是那個又無奈又驚訝的神情,勸慰我,“詠哲,你怎麽又哭?不要哭啦,生活中哪有那麽多故事和悲情,放輕鬆點。”
  我不行,還是哭,又想說話,想張嘴又吐不出一個字,用力發出聲音,結果把自己弄醒了。
  哪裏有什麽灑滿陽光的教室?不過是我落滿月光的睡房。明天就十五了,中秋的正日子,窗外懸著的月亮瑩淨淨,光灼灼。我喘口氣,隨手抹一下臉,卻摸了滿手的淚,心忽悠悠竟涼了半截,雙手抱著膝蓋,坐在月亮底下,不知如何是好。
  客廳裏有傳來一聲輕響,象什麽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我披衣起身,拉開條門縫,就聽到我爸的聲音低低的說,“小冰,明天再收拾吧。”
  咦,是我爸和舅媽?這麽晚做什麽啊?我探頭出去看看,舅媽正從地上揀起一盒CD,想來剛才那個聲音是CD掉在地上了。
  舅媽低垂著頭,客廳隻開著個小小壁燈,我看不到爸和舅媽的表情,隻聽舅媽道,“明天和家明約好了,他送我回宿舍?”
  我迷糊,回宿舍?回哪個宿舍?
  我爸幽幽歎口氣,“幹嘛這麽趕?今天簽了離婚,明天就要走人?急什麽?”
  “離都離了,當然趕一點好。”舅媽的聲音很平靜,聽的我卻是震驚不已,離婚?是說舅媽和舅舅?為什麽這麽突然?原因呢?舅媽接著又說,“家明剛才也在電話裏講過了,他明天會回來和家裏人講清楚,我們已經解除了夫妻關係,我再住在這裏確實不方便。”
  我爸再歎口氣,“家明今天又沒回來?”
  舅媽嗯了一聲。
  “小冰,苦了你了,”我爸滿懷歉疚的語氣,“當時,假如不是我去找你,事情也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對不起。”
  舅媽~~倒去我爸懷裏???!!!哭了,哽咽,“姐夫,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找的。”
  我昏頭,腦子短路。
  緊接著,客廳裏的大燈突然亮起來,我媽站在燈下,雙手抱胸,麵色雪白,一句話也無,隻盯住舅媽和我爸~~~,六目交投互望。
  我捂著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尖叫出聲,又覺荒唐莫名,這明明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狗血情節,怎的會在我家上演?我爸?媽?舅舅?舅媽?天啊~~~
  我媽靜默一分鍾後揮手關了燈,說,“晚了,都去睡吧。”
  輕悄悄的腳步聲一溜煙消失在房子的角落裏,夜,隨即安靜。月色飄渺搖曳,我站在門口,幾疑剛才又是在做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才關上門,順著牆壁,滑到地上,抱住頭。我突然很害怕天亮,天亮了,明天就來了,誰知道明天迎接我的,又是什麽?
  我坐在地板上,看著,慢慢的,房間裏的月光被朦朧的天光取代,繼而,陽光又一層又一層把窗戶染亮。聽到外婆外公早起去公園練劍,之後是爸媽起了床,曲冰舅媽好象有燒了早飯,外公外婆又有買回生煎和豆漿,最後,我媽來敲我的房門,叫我起來吃早飯。這個早上與我家平時慣見的早晨並無任何不同,可我一點都不想出去,我害怕。直到我媽來敲第二次門,我無奈之下應一聲,從地上站起來,覺得整條脊椎僵硬疼痛的不象是自己的。
  梳洗過後就被外公盯著我的臉看,他職業病,“詠哲不舒服嗎?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昨天晚上做噩夢沒睡好。”我說,也沒錯,我看到的,和夢到的,都可以歸類為噩夢吧?
  外婆問舅媽,“怎麽家明昨天晚上又去喝酒沒回來嗎?這都第幾次了?做人家老婆怎麽總是讓老公夜不歸宿呢?”
  舅媽張張嘴想說什麽,又噎了回去,我替舅媽難過。
  舅舅恰巧這個時間回來,他的鑰匙很大串,開門時嘩啷啷一串脆響。進來坐定到餐桌前,就被外公數落,“這次你朋友又出什麽狀況,讓你非得留下不可?”
  “生病,所以陪在醫院打點滴。“舅舅平靜的吃早點,表現的依舊得體妥帖,可這種得體下麵又藏著股豁出去的狠。
  “你朋友沒家人或者別的朋友嗎?”
  “他沒有,他隻認識我。”
  不是很明白,舅舅為什麽說書偉沒有其他的朋友,隻有他?!最起碼還有陳妮吧?一定要用這麽唯一的說法?我不由得抬頭望向舅舅,他最近瘦了好多,襯衫穿在身上有點鬆垮垮的,神色疲憊,下巴上密密生著層胡渣,和去年從美國回來,象輪小太陽一樣立在我家門口的男人相比,現在的舅舅顯得憂鬱而滄桑。流光容易把人拋,是誰說的?怎禁得起多少淚珠兒,從秋流到冬盡,從春流到夏。
  外公的臉陰雲密布,我覺得緊張,我爸閉了閉眼睛,一副無奈又沉痛的樣子,我媽則疑惑不已緊盯著舅舅,好象是想從他的臉上研究出什麽來。舅舅顯得還輕鬆,先看看舅媽,再宣布,“有件事情我想講一下,我和曲冰昨天去簽字辦了離婚手續,所以,我們的夫妻關係已經結束了,過些天她會搬到醫院的宿舍去-------”
  室內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就象驚恐片裏最緊張關頭的無聲效果一樣,安靜的畫麵後似乎有隻默默窺視著汗流浹背的主角的異形。上帝做證,我快窒息了,鎮定如恒的隻有舅舅,他根本無視任何人的情緒,還不怕死的問外公,要不要再幫他裝碗稀飯,或是豆漿?
  “你跟我們誰商量過?”外婆震怒,太君久未發威,一旦發作仍威力十足。
  “媽,對不起。”舅舅的抱歉很誠摯,但是對盛怒下的外婆並無任何安撫作用。外婆的新愁舊恨似全被勾起,手指著舅舅,一連串的怨憤從嘴裏滾珠價冒出來,“你從小就長著根反骨,越是不讓你做的事情你見縫插針的也要做給我看,別人全都得忍著你,你要和筆友通信就得讓你通,你要讀哪個學校就得讓你去讀,你要念什麽專業就得讓你去念,你的成績明明考醫學院不成問題,你偏要去讀什麽鬼設計,頭發那麽長也不肯剪,常常夜不歸宿,你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一點大人的樣子都沒有,怎麽給小輩做榜樣?當時讓你找女朋友結婚象是多委屈一樣,離婚倒離這麽痛快,家明,你負點責任好不好?你到底要的是什麽?”
  外婆一通咆哮之後,氣的跌坐回椅子上,捂著胸口,臉色發白,房間裏終於恢複點點人氣,我媽和我爸開始走動,給外婆揉胸口拿毛巾,舅舅趨步上前,跪在外婆腳下,還是一句,“媽,對不起。”舅媽跟著舅舅跪下,淚眼婆娑。我傻楞楞看著這一切,驚惶下給不出任何反應,我們這一家子,象是在上演倫理大悲劇,看著哭泣的,悲哀的,無奈的,沉默的家人,我想起夢裏書偉說的話,生活中哪有那麽多故事和悲情?是啊,是不多,但是上演一次,已讓人難以消受。
  終於外公一怒下令,“今天中秋,好歹是節日,有什麽事情,過了今天再說。”他親自上前把舅舅和舅媽扶起來,“好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要不就出去逛逛,晚上回來吃晚飯。”
  舅舅站起來,對著外公,明顯的紅了鼻尖眼眶,“謝謝爸。”外公點點頭,歎口氣,拉上外婆,回去她們臥室。
  我爸媽都不說話,靜悄悄去收幾乎沒什麽人吃過的早點。舅舅去洗澡,舅媽先是拿了舅舅的換洗衣服出來,還沒走到浴室門口又尷尬的停在半路,還是我媽把衣物接過去交給舅舅。我聽我媽跟舅媽說,“小冰,一起去買菜好不好?”舅媽答應了。
  我媽和舅媽前腳出門,我爸在房間裏徘徊兩圈也悶頭出了門。我壞心眼的猜測,我爸大概是擔心街上有兩個女人打起來的畫麵。不消片刻,整個大客廳就清潔溜溜的隻剩我一個,我縮在沙發上,抱著膝蓋,聽浴室裏傳出來的水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沒有。
  “詠哲,你還好嗎?”舅舅用大毛巾擦著他的頭發,走過來問我,“你看起來象個受傷的小動物。”
  我用老招式應付,“昨天晚上做噩夢,沒休息好。”
  舅舅在我麵前蹲下,看著我的眼睛,“丫頭,不要跟長輩撒謊。”我不吭聲,舅舅突然跟我道歉,“對不起,舅舅這麽做,會不會嚇到你,讓你對婚姻失望??”
  舅舅的道歉,說的鼻腔酸澀,我知道他背負了壓力,在這個時候還顧及到我,實在是~~~所以我連連搖頭,“不會,真的,舅,我覺得你很勇敢啊,你讓我覺得,以後想結婚,就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是真的嗎?”舅舅大手摸摸我的頭,笑了,“不愧是我的小天使,好了,你看電視吧,舅舅去換衣服。”
  “你還要出去嗎?”我問舅舅
  “是啊。”舅舅的聲音從他臥室傳出來。
  我想到廖書偉,等舅舅換身清爽的襯衣牛仔褲出來,我湊上前小小聲詢問,“廖老師好嗎?”
  “還好。”舅舅說,忙著低頭翻幾張CD,我站在他身邊,尋思著要怎樣措辭,才好把自己想讓他帶我去看看書偉的意思表達的不那麽直白,但又很清楚。“要不要去看看你的老師?”舅舅找好CD,偏過頭問我。
  咦?老天爺掉餡餅了誒,我好象沒有理由不答應。
  我記得有聽小舞常哼一首歌,有句歌詞說,“每次見你,都象是第一次。”以前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隻覺得寫詞的人有點矯情,現在卻是覺得,好象是這樣,每一次去見書偉,都象是第一次,那種百味雜陳的期待與興奮,和小小的甜蜜幸福感,都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很棒,活著很棒。
  和舅舅先是去買了一堆的肉菜水果之類的東西,我們坐車沒回學校的教師宿舍樓,而是前往華山路,舅舅說,書偉家住這邊。我奇怪,“不是說住在陳妮家隔壁嗎?”
  “那棟房子賣掉了,裝修一下也隻是為了賣個好價錢,這邊是他家的老房子。”舅舅說。
  華山路邊綠蔭成行,梧桐樹高大的樹冠波浪樣在我頭頂起伏,我覺得自己的心也微微起著波浪,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想回家。
  廖書偉家的舊房子真的很舊,假如可以再舊一點,都夠拿來拍《倩女幽魂》了。不過,再舊仍然是兩層的獨立小樓,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裏,有這麽大棟房子怎樣都是件可以拿來炫耀一下的事情,不過我好象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房子前圍著道青磚的矮牆,牆頭上爬滿蔦蘿,黑漆門邊掛隻綠色的,油漆有點剝落的舊信箱。進得門去,院子裏種著幾棵花樹,打理的是蔥蘢茂盛,一株桂樹花串累累,幽香四溢。廳堂沒關大門,掩著一簾紗門,隻聽到裏麵笑語琳琅,是陳妮的聲音。舅舅進去問,“笑什麽呢?就聽你一人的動靜了。”
  陳妮先跟我打過招呼,再揚著張白紙笑說,“我問書偉為什麽這段時間這麽煩,進醫院吊點滴就象進食堂吃飯似的,是不是感情上太受傷了。他就給我開了張驗傷報告,說自己心髒有問題,七級灼傷,三級骨折-----”
  我沒留心陳妮的話,隻管看廖書偉,他從來都不曉得,他是我握在手裏的希望,他遲遲不對我伸出他的手掌,苦死了一直等著他的我。他臉色蒼白的有點透明,見到我很意外的樣子,“詠哲,你怎麽有空過來呢?喔,你第一次來,我叫鍾媽給你弄點好吃的,你先坐。”招呼完我揚著喉嚨叫鍾媽。
  我費了點時間弄清楚廖書偉家的背景,他家解放前是紗廠大亨,當然,後來家道一定是沒落了。沒落的貴族雖然不複往日輝煌,非常歲月也曾熬過一些苦日子,不過,總是熬了過來。華山路的房子就是以前他家戰前住的老屋,鍾媽則是從他母親家陪嫁過來的,一直也沒結婚,照顧廖書偉從小到大,對廖書偉是少爺前少爺後的喚著。坐在古色古香的大屋子,聽鍾媽和書偉的對白,活脫脫進了時光隧道,走回三十年代去。我怎麽也料不到,這位從小翻著媽媽首飾盒子裏的珍珠翠玉當玩具玩,活在高檔香水和成套成套的古書裏,金堂玉馬的公子哥兒,也能在生活裏處處表現的如此隨意平和。
  “鍾媽手藝不錯,”廖書偉盡心招待我,“她煮的冰糖藕味道也很好,你要嚐嚐。”
  吃過零食後我們都在廚房幫忙弄肉弄菜,準備包餃子。手裏忙著,邊聽鍾媽講些廖書偉小時侯的故事。包餃子是舅舅提議的,可事實上摘菜剁肉的工夫全交給鍾媽和我做,連陳妮都用她那塗著蔻丹的纖纖玉指下廚剝香蔥,他自己卻窩在客廳和書偉拿一隻舊鎖,練怎麽用發夾開鎖,說練好了就當江洋大盜,有這手藝不浪跡天涯闖蕩江湖太可惜了。每次,看舅舅和書偉兩個人在一起,都開心的象個孩子。等到調餡料的時候,舅舅出馬,一堆人,會包的不會包的,齊齊圍著麵案,包出各式各樣,麵孔長的絲毫不見配合度,各自任意發展個性的餃子。我聽書偉和陳妮講起,去年,本來舅舅學會了包餃子,想回公寓弄了與書偉一起享用的,正好我爸找去,提起回國的事情,所以,這頓餃子,舅舅和書偉到現在才吃上。這個小故事,聽著倒是平淡溫和的,不知怎麽,我就覺得心寒,我並不那麽喜歡,書偉和舅舅對這餃子表現出情有獨鍾的樣子。
  有了餃子,陳妮還嫌不夠,埋怨舅舅小器,不肯帶酒來。舅舅說書偉反正也不太能喝,大家有可樂還不一樣?陳妮不肯,“不行,我有好幾年沒和你們兩個過中秋了,說什麽也得來點酒意思一下啊。等著我,回來再煮餃子。”說完,自告奮勇去買酒。
  趁著陳妮出去的空擋,我燒開水,鍾媽說去洗把臉,我一個人在廚房整理東西,聽舅舅和書偉在客廳聊天,他們好象是在討論電影頻道放的一部老片,聲音影影綽綽的,其實也聽不怎麽真切,我純粹是享受他們的存在,存在於我身邊,存在於我的空間,存在於我的心境的那一種滿足感。
  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院子裏的桂花樹實在是漂亮,我記得客廳的那套黑漆茶幾上有隻青花的薄胎瓷瓶,剪幾隻桂花來插應該還蠻應景的吧?想去找書偉要把剪刀,進得客廳,見他與舅舅睡在沙發上,舅舅比較正常的姿勢坐著,書偉躺著,可能是為了躺的舒服點,書偉的頭枕在舅舅的腿上,而舅舅的手握住書偉的手,曖昧的擱在書偉的胸口。他們兩個睡的很熟,舅舅的額角,還有一道麵粉的痕跡,記錄著剛才大家一起包餃子時的快樂,可我,就這麽一瞬的工夫,卻覺得物是人非了。
  沒有兩個情同兄弟的男生,會這樣靠在一起看電視的,這我很清楚,能這樣親昵著靠在一起的兩個人,被定位為伴侶。風輕快的從一邊的窗戶穿到另一邊窗戶,空氣裏混合著桂花的清香,肉菜的濃香,還有開水沸騰過的味道,窗戶邊的白窗紗,在風裏輕輕的搖晃,院子裏,灑落著被樹枝剝離成一塊塊一團團的陽光。今天的天氣,不冷不熱,好到沒話講,可是我,卻覺得整個被屏棄在世界的外麵,被丟去了北極圈,整個人無法控製的發著冷,那種寒冷,從我的脊滲出,直擴散到四肢百骸。
  我得離開這裏,不然我一定會哭叫出來。我勉強運作著自己僅剩的可憐理智,想找張紙片留言說自己有事情需要離開一下,其實我幹嘛要留言呢?誰會理會我?當然,當然,我隻是要找點時間給自己喘息一下,不然我要憋死了。客廳裏沒有紙筆,我腳步虛浮走進書房,書偉說過,那個開著門的房間是他的書房,我冒冒失失的走進去,書桌上攤著紙筆,表麵的一張白紙上,觸目驚心劃滿一個名字,家明,家明,家明-------。最讓我驚奇的是,這家明兩個字還委實熟悉,倒象是看了千百遍一樣。
  我閉閉眼睛,咬著下唇,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抖,深呼吸,張開眼睛,挪開寫滿舅舅名字的紙片,下麵是個相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斯文少年,托著下巴的手掌遮住嘴唇,麵貌清秀,兩道眉毛尤其端正,他有雙安靜溫和的大眼睛,戴著點魅惑的表情對著鏡頭,相信替他拍照的人,是他很喜歡見到的人。這個男孩子,絕對是書偉,相片的背景,也很是熟悉,假如我沒記錯,那是舅舅高中讀的那所學校的小禮堂。我記得禮堂前有棵很高大的樟樹,現在,那棵樟樹的模樣清晰的印在相片裏。我小心抽出相片,翻看相片的背麵,上書,家明攝於*年*月*日,推算日期,那應該是舅舅上高二時候的時間,舅舅讀高中的時候,就認識書偉的嗎?他們到底認識多久?這樣親昵的握著手有多久 ?我簡直要暈倒了,額上冷汗涔涔。
  機械性把相片塞回原處,絕沒了看別的相片的勇氣與好奇心,但是另張相片上的一行小字又吸引了我,那是張結婚照,很老很老的舊相片,相片裏有對漂亮的男女,相片上的小字寫著,鍾曼芬與廖遠帆新婚攝於-------鍾曼芬??!!我如遭雷轟,那個與舅舅做了多年筆友,一直被我當成是舅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鍾蔓芬?竟然在這裏?對,不就是在這裏嗎?華山路,鍾蔓芬~~~,這個鍾曼芬,是廖書偉的母親?想起以前我媽和外婆說,很不喜歡鍾曼芬的名字,象三十年代的小明星,我有想大笑的衝動,笑話,這是個天大的玩笑!
  我沒笑,也沒哭,更沒留字條,我背好自己的挎包,悄悄離開華山路那棟房子。順著路走,見到公車,我就上車,然後隨便讓公車把我帶到任何地方去。途中接舅舅的電話,我很冷靜的告訴他,有同學約我出來。我記得我還很客氣的說,對不起,不能陪他午餐了。我曾經很討厭撒謊,覺得撒謊是件無比艱巨的事情,但我發現,人在某種情緒下的時候,撒謊不但不困難,根本就是本能反應。
  
  第二十章
  我能夠比較清醒的想事情,還是在公車上,那已經是下午兩點多,我覺得自己好象丟失了一段時間。找回自己的意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書偉,不是我的,他從來不是我的,他不愛我,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今後也不會,我輸在性別,輸給舅舅,我的舅舅,我最愛的親人。這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了,荒唐的我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我傳了條簡訊給舅媽,告訴她,讓她在某家咖啡館等我。我記得書偉說,假如不是我爸去找舅舅,他和舅舅大概就不會把一頓餃子的等候期拉長到一年多。昨天晚上,是我爸說,假如他不去找曲冰,曲冰就不會走進我們家。為什麽是我爸?我真不願意承認,造成書偉的心髒七級灼傷三級骨折傷害的人是我爸,我寧願舅舅和書偉一直在美國逍遙自在的過日子,他們從來沒回來過,這樣,我就不會遇見廖書偉,不會把自己搞到這麽悲慘這麽可憐這麽尷尬這麽絕望的境地裏去。
  舅媽如約而至,我望著對麵這位待我一直親厚的端莊女子,不得不遲疑一下,我該怎樣向他開口?跟她說,我愛上了你的情敵,請告訴我他和你前夫的事情好嗎?荒唐,還是很荒唐,雖然事實就是如此荒唐,可我總是盡力的,想把事實修補的不那麽荒唐。
  舅媽對著我坐了半天,終於不能忍受我的沉默,用她職業性的平穩語氣與我談話,“怎麽了,詠哲,有什麽事情不能回家講,要約來這裏談呢?”
  我瞅著她,有點卑鄙的迂回著問,“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爸,還有我媽,都沒休息,在客廳聊天------”我費力的咽口口水,覺得自己還真是無恥。
  舅媽臉上的顏色白了紅,紅了又白,陰晴不定的閃了幾回,估計,麵對我這個小輩,她覺得很難適應,索性,我豁出去了,單刀直入,“你喜歡我爸?”
  “喜歡,”舅媽喝口咖啡,定了神,回答我,“是喜歡,不是愛,上午,我也這樣跟你媽說的。”舅媽望住我,眼神很誠摯,“詠哲,我喜歡我們家每個人,單純善良的你,快人快語的婆婆,沉默寬厚的公公,爽朗霸道的姐姐,穩重細心的姐夫,還有,我愛你舅舅。”
  “那昨天晚上是~~”
  “我承認,對你爸,我喜歡的程度,要比別人多一點。”舅媽無奈又悵惘,“你爸是個體貼,細心,有風度的好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爸都比你舅舅對我的關心多,在感情上,我好象更依賴他一點,所以,相處方式看在別人眼裏有些曖昧,但事實上,我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這個家的事情,詠哲,相信舅媽,舅媽當初到你們家,也是這樣講的,我沒有想搶走什麽,是真的。”
  我忙點頭,“相信,舅媽,我相信。”我扭絞著手指,鼓足勇氣,再問,“我爸為什麽要找上你,把你介紹給舅舅?”
  “因為~~”舅媽欲言由止。
  我大著膽子接口,說出我的推測,“因為廖書偉?”
  “你怎麽知道?”舅媽驚駭。
  我想我是不是在戲劇社被熏陶的太好了?我還能乖巧的笑出來,“我知道啊,也不是秘密吧,我們學校有好幾對,想看不出來也很難。”咖啡館冷氣夠強勁了,但我背上汗出如漿。
  “當然,這樣子的情況其實是有的,”舅媽道,“以現在的社會寬容度來說,也不見得很難接受,可是,你外公外婆這樣的老人家,會百分百的抗拒這種事情。”
  “所以我爸是為了這個找你?他明知道舅舅的情況,為什麽還把你介紹給舅舅認識?”
  舅媽長籲口氣,道,“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你爸確實是去我們醫院,就現代都市人心理壓力過大而產生的種種社會現象做一個專訪,我們院長選了我一起受訪,我和你爸見過以後,才知道我們算是熟人,他是我哥哥的同學。
  我那時候剛回國內工作,選擇回國其實是因為在溫哥華感情受挫折,我之前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在和我快結婚的時候離開了我,撲向另個女人的懷抱,當時的我,對感情很絕望,我已經不年輕,所要的不過是個家,我要晚上工作後回到家裏,身邊有個喘氣的人,所以,當你爸爸約我,說給我介紹個男朋友的時候,我答應了。
  你爸拿你舅舅的相片給我,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隻不過,這個很好很好的男人,不愛女人,你爸問我,作為一個心理專家,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情?”
  我打斷舅媽,“我爸一開始就說明舅舅不愛女生?”
  “是,”舅媽肯定的點頭,“你爸說是給我介紹個男朋友,事實上隻是想問清楚,同性戀是什麽,在心理學上有沒有解釋,你知道,你爸不支持同性戀,他認為這樣違反自然,逆天而行。”
  我難以置信,“既然你知道舅舅的情況,為什麽還肯嫁他?你和我爸都知道舅舅和廖書偉已經相處了很多年。”
  “因為你爸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發現你舅舅去美國後從來沒換過室友,而且和室友還相處的很好,這種狀況說尋常,但又沒那麽尋常,你爸知道國外同性戀很多,怕你舅是好奇染上了什麽怪癖,所以趁出差的機會找到你舅,結果眼見著這兩個男人確實是情侶樣相處,你爸又驚又氣,當時險些暈過去,後來,強製性要求你舅回國。
  你舅開始不答應,你爸就苦口婆心,給你舅分析後果,其實結果可以預見,你外公外婆根本不可能接受你舅是GAY的事實,這是逃不掉需要麵對的,你舅隻得答應回來,和書偉也沒那麽決斷的要分手,隻說先回來看看再談,回來後,你爸就積極為你舅舅物色女友,他不相信,一個女人會比一個男人沒魅力。
  你爸找上了我,是他覺得,我有專業知識,就算我和你舅之間沒什麽結果,但隻要能相處一下,說不定對你舅有幫助。我當然認為你爸這個想法很理想化,沒任何依據,但我也知道,很多同誌都有結婚的,也有孩子。我對感情上沒什麽企求,我隻想有個孩子,有個家,至於這個男人愛我有多少分量,我覺得不那麽重要,我相信自己與人溝通的能力,我就當是給自己找個固定的室友好了,所以,我和你爸討論了幾天後,自己也考慮了一下,決定和你舅交往看看,但這是個荒謬的決定,”舅媽說到這裏,歎口氣,停半晌才說,“我錯了,我到後來,是真的愛上了家明,或者說,其實,我在一開始看到他相片的時候,就已經心動,我努力想把他留在我身邊,可事實上,我這個女人,確實敵不過男人。”舅媽慘笑,“雖然,我知道這樣的比較實在不恰當,可不由自主的,就會這樣做比較。”
  舅媽的慘笑,在我心上劃過一道傷痕,舅媽是個比我更古怪的女人,她明知自己嫁的是個GAY,一個不會給她溫暖和希望的人,最後,卻愛上一個絕對不能成為希望的希望,她比我更離譜,更悲哀,我不明白,怎麽會有人讓自己的生活亂七八糟的搞成這個樣子?可是,話說回來,假如,我老早知道,書偉是個同誌,是舅舅的愛人,我還會不會對他有非分之想?我很想對自己的這個問題幹脆的說不,可我的心在遲疑,這被自己的遲疑嚇住,坐在椅子上,看舅媽的嘴唇一張一合的在說什麽,卻一個字都沒裝到腦子裏。
  “怎麽樣?詠哲?詠哲?”舅媽連喚我兩聲,叫回我的魂,她情辭懇切的保證,“舅媽就快搬出去住了,相信舅媽和你爸之間不會再有什麽聯絡,所以,你也不要再煩惱什麽,至於你舅舅和廖老師的事情,就不要跟外公外婆提了好不好?
  “當然,”我點頭如搗蒜,這種事情一定不能讓老人家知道的啊,鄭重答應。“好。”
  “已經夠晚了,快回家吧,我們都答應了晚上回去吃晚飯的。”
  是,我沒什麽地方可去,還是要回家的。隨舅媽走出咖啡館,我突然很懷疑,我還有多少力量去麵對家裏人?我心儀的對象是舅舅的情人,而舅舅和情人是被我爸生生拆散的,這到底是什麽事情?
  舅媽在回家的路上,絮絮的跟我說,“以後應該沒什麽機會再和大家這樣相處,這樣想想,都覺得寂寞。我好喜歡家裏的氣氛-----”
  我服氣舅媽,愛到這個份上仍能依依不舍,我都好希望自己能立刻失憶,誰都不要麵對。
  隻是這樣想,當我站在一大家人麵前的時候,一樣挨個招呼過去,尤其是對著舅舅,我平靜的嚇人,所以,千萬不能小看人類的承受力。不知道今天晚上書偉的節日是怎樣過的,舅舅能放心回來,想來應該是把他安排好了的吧?呼~~曾經懷著雄心壯誌預備學喝酒,隻為了能和舅舅一樣,可以隨同廖書偉去酒吧坐坐。中秋的晚上,很難得的,我喝了兩三罐啤酒,仍清醒的什麽似的,沒說錯話,做錯事,擺錯笑容,隻是我學會了喝酒又能怎樣?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第二十一章
  過完中秋,我立刻拎包滾回了學校。早上起的絕早,自己出門乘車,路邊的霧氣還沒散,我呼吸著清早的空氣,喉嚨幹啞,頭痛欲裂,即使這麽不舒服,我也隻想快快離開家,讓家裏那些人,那些事,離我遠一點,我得先把自己救回來再說,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我對自己說,見到廖書偉,就當不認識。
  可當廖書偉帶著他特有的溫柔與優雅象朵輕雲樣站到講台上那一刻,我心裏建設了半天的防線就一點點的土崩瓦解,他果然不是我的森林,不是我的海洋,他是沙漠,真的是沙漠,他深邃的,柔和的,生動的眼睛,從開始出現的那天,那一刻,從溫哥華的藍天雪地上開始,就被定位成是我找不到歸路的沙漠,隻不過,我一直一相情願的,自以為是的,以為他是為我存在的。他是為了舅舅啊,這個人,他以前,到現在,至以後,他的存在,都是為了我的舅舅徐家明,跟我沒任何關係,我從頭到尾,什麽都不是。不,我是,我是個癡心妄想的傻瓜。我盯著黑板,可不知道黑板上的內容是什麽,我整顆心都在抖,抖的象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似的。
  “LEE,來,把這段處理一下。”我又被廖書偉點名提問,平時,這是我最愛的時刻,今天,我隻怕自己崩潰,無措的望著板書。
  “從前的人,心裏有了事,都不對誰說去,就跑去山上找個樹洞,把心事講出來,再用泥巴把樹洞封好。”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應該去找個樹洞嗎?廖書偉看著我,抬抬眉毛,意思是我怎麽不回答問題?我回答得出來嗎?絞盡腦汁,給出個答案,“這樣不利於環保。”
  教室裏轟堂大笑,廖書偉靠著講台,左腳繞過右腳,這是他習慣的站姿,我一直都喜歡他這個樣子站著,玉樹臨風的瀟灑,他抿著嘴笑,並不著惱,“詠哲,我每次叫你回答問題,都怕出意外,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對這種意外,有時候也有點期待,來,把你的回答用英文複述一遍,就算你過關吧。”
  用英文複述?我傻在當地,口吃。“我剛才說`~說`~的是什麽?”
  大家又一陣哄笑,奇怪,有什麽好笑的?
  廖書偉皺眉頭,“你連自己說了什麽都不知道嗎?嘩,你的靈魂現在飄在太空的哪個角落。”我不吭聲,任他調侃,他示意我坐下,卻把我旁邊的一個人叫起來,“薑佑謙,給你個機會,把這幾句翻譯出來。”
  咦?薑佑謙?這個人什麽時候來上我們班的課?還坐到我旁邊的?薑佑謙站起來,對著黑板上聶魯達的一段十四行詩張口結舌,廖書偉語氣轉為嚴厲,“我有給你機會讓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假如你不能說,就請保持沉默,不要幹擾別人上課的情緒。”
  薑佑謙的臉紅成一塊豬肝,我周圍是一片切切私語聲和悶笑聲,什麽?難道薑佑謙有和我說話嗎?並且被廖書偉認為有幹擾到我的情緒嗎?哈,他真倒黴。
  黑板上的十四行詩被廖書偉逐句解說文法,翻譯出來給我們聽,“隻要一個字,一個微笑,就已足夠,我是快活,又不是真的快活。我愛你,不知怎麽愛,何時愛,哪裏愛,我愛你,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
  我愛你,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
  書偉,你愛我的舅舅,是不是也是這樣,愛他,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所以,你在電腦後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說出恭喜。所以,你參加他的婚禮,偷偷地,溫哥華教堂裏光線明滅,晚來的客人,開門進來,開門出去。所以,你迢迢而來,來找他,不管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而我呢?我是不是對這一切一無所覺,抑或,我其實隻是逃避著騙自己,無法誠實的麵對他們的關係。
  有雨,每下一場雨,氣溫就下降一點。我沒帶傘,站在圖書館門口遲疑,最後還是把黑色連帽衫的帽子往頭上一罩,打算直接衝到雨裏去算了。有把傘悄沒聲的遮在我頭上,是廖書偉,他很有心情的揶揄我,“怎麽穿成這樣,去上課嗎?會讓人家誤會你是去殺老師的。”
  我強笑,“有那麽糟糕?”
  廖書偉故意很肯定的點點頭,抓起我的手,把雨傘塞在我手裏,“喏,這個你拿去,我可以跟管理員再借一把傘來用,從這裏到教室還有段路呢。”說完,挾著幾本書,晃進圖書館,我握著那把傘,感受著傘柄上他手心的溫度,心裏也跟著下雨,TMD,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一點都不想要這種關心好不好?!
  我生病了,感冒, 鼻子堵的不辯香臭,嗓子已經啞成了壞掉的低音貝司。我為了逃避周末回家,還是很腐敗的跟著肖瞳瞳去跳舞,邋遢的穿著牛仔褲和被廖書偉形容成殺手裝束的黑色連帽衫,腳上的球鞋上泥跡班駁。肖瞳瞳說不要和我走一起,怕丟臉,卻陪我跳了好幾隻舞。
  我有看到薑佑謙,他站在角落裏凝視著我,標準憂鬱小生的臉。不過最可怕的我居然能遇到廖書偉,他戴著頂棒球帽,和幾個老師和學生會的幹部坐在一起談笑風生,見到我就叫,“詠哲,怎麽一個人?沒舞伴嗎?”
  我覺得自己的心髒又在抖,幹笑,“沒有,我可沒過到象你們大人這樣的糜爛生活,專門有舞伴。”
  “嘖嘖~~這麽可憐?”廖書偉站起來,“來,長辮子精靈,大叔請你跳舞。”
  我還來不及拒絕,就被他拉到舞池裏,悠揚的舞曲,和喜歡的人一起跳,這很美好。可我知道,我喜歡的人永遠不會喜歡自己,這也很折磨。我從來沒向他表示過自己喜歡他,這算不算幸運?不然,可能連這一舞的機會都沒有。我隨著書偉的腳步旋轉,舞廳七彩的的燈光在眼裏混合變換著,象彩虹。
  不知道是不是跳舞消耗了我對感冒的抵抗力,晚上,我發起燒來,吃了點退燒藥,迷糊著,卻睡不穩,耳朵聽到一直有人說話,吵鬧如菜市。早上起來,小舞和肖瞳瞳說我一個晚上講胡話,捂著耳朵直叫人不要吵,鬼附身一樣。
  我想開個玩笑說這不是上演中國版大法師嗎?張開口嘴巴象魚一樣開合,聲音發不出來。即使我的嗓子已經變異到能夠給鬼片做音效的狀態,我還是答應了薑佑謙的約會。答應了這個約會,是因為他在電話裏講,“拜托不要拒絕我,我是真的有事情跟你說。”
  其實我不知道薑佑謙為什麽約我,聽說他不是和肖瞳瞳走的很近嗎?可我不想管了,管他為什麽呢?我有個歇斯底裏的念頭,假如他真的開口說,要和我交往,我願意同意。現在就算是任是誰跟我說這句話,我都會同意,讓上帝給我一個人的影子,用來覆蓋掉另一個人的影子,替換掉我的失落和痛苦。這辦法固然白爛,但在沒更好的辦法出現以前,他總算是個辦法。我從校醫那裏拿了藥去赴薑佑謙的約會前,心裏對肖瞳瞳十分抱歉,上次,她與我前男友令狐衝師傅搞曖昧,這次,換我覬覦他的男朋友了。人生,嗨,公平。
  我在約會的地點,電影院前的一家茶室等薑佑謙等了很久,應該是很久吧?我喝了很多杯茶,上了很多次廁所,吃了不少茶點,花掉一些人民幣,看完一本小說,茶室的服務生跑拉N次問我還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我該慶幸他沒把我攆出來,因為我經常咳嗽,他幾次勸說,“小姐,你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需要我幫你叫出租車嗎?”我跟他說不需要,反正他隻要把我用過的杯盤好好消毒就OK了,總不會是怕我非典吧?
  先是小舞給過我電話,我說我在等薑佑謙,小舞讓我不要等,我沒聽她的,我覺得等一根救命稻草總比在寢室裏發呆好。後來,天色慢慢暗淡了,我就隔著玻璃窗,看著雨點紛紛墜下來,行人撐著傘,在街上走來走去,薑佑謙應該是爽約了,他放我鴿子,不過我不生氣,反正我根本就是動機不純,我在這裏坐著,總是件事情。
  我沒想到,來找我的人是廖書偉,他坐在我對麵,要了杯紅茶,說,“詠哲,我以為這種偶像劇女主角才會的這種等人戲碼,不會在你身上上演。”
  我望著他靜如湖麵的眼睛,不吭聲。
  他又說,“告訴我,你對你身邊的朋友和同學了解多少?”
  我望著他讓我迷失的眼睛,依舊沉默。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書偉的目光變的深沉,“是為了什麽?”
  我不想聽他講些有的沒的,我隻想靜靜的看他,看的久了,他整個人就好象會浮動一樣,隱在湖水後麵,聲音也抓不住,後來我就睡著了,是啊,等人等的好辛苦,我怎麽注定成了隻會等人的石柱?
  好象睡了很長一覺,渴醒了,想起來找水喝,睜開眼看到坐在我床邊的是外婆,見我要水喝,外婆連聲叫念佛,“菩薩保佑,你可是清醒了。”
  我灌了一大杯水,覺得自己好象是活回來了,迷糊著問,“我睡了很長時間嗎?”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啊。”外婆說,
  “昏迷?”我啞著嗓子,費力怪叫,“開什麽玩笑,我好好的昏迷什麽?”撐起身體來坐好,真是,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看看四周,可不是?我在醫院病房,手上插著針管,吊著一袋鹽水,誇張。問外婆,“我不就是感冒嗎?怎麽搞成這樣?”
  外婆大驚小怪,“你這孩子,什麽感冒?你是急性肺炎,會要命的咧-----”
  健康如牛的我,在嬌弱的嬰兒階段,抵抗力沒那麽好的時候,都沒生過肺炎,沒理由長這麽大了要病成這樣?可見,人長大了不好,百病叢生。我把我的肺炎歸咎為戲劇社的責任,“因為我客串了了茱麗葉,所以感染了她時不時就要暈倒的毛病。”我在出院後這樣對家人解釋我生病的原因,並發誓,“以後不會這麽丟臉了。”
  不過我們家隻是假意相信我說的話,她們認定了我為情所累,罪魁禍首就是薑佑謙。我出院回家休息的時候,舅舅說,“讓我們相信一個女生花了一天時間去等一個男生,但其實不怎麽喜歡他,這很難吧?。”
  我對舅舅的質疑無話可說,因為換了我我也不相信。舅媽已經搬走了,恢複單身的舅舅應該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理由和廖書偉窩在華山路的那間大屋子裏,吃鍾媽料理的美味菜式,聞院子裏的桂花香~~我嫉妒。聽舅舅說那天我暈倒在茶室,是書偉叫了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想不到,我有一天真的會去浪費社會資源來救自己。
  至於那天薑佑謙爽約的真正原因,來看望我的小舞跟我透露,“肖瞳瞳有去找他,我猜她一定是故意去破壞你和佑謙的,我去找同學的路上看到一輛單車停在一棟租屋前麵,那分明是肖瞳瞳的車,跟別的同學打聽,知道那裏是薑佑謙租的房子。”小舞很嘔,“我打電話給你讓你不要等了,你又不聽我的話。”
  我暗鬆口氣,幸虧薑佑謙沒來,和他約會本是個爛到爆的主意,我沒理由為了讓自己好過點就去找薑佑謙的麻煩,這對他很不公平,好在肖瞳瞳出現了。瞥眼小舞見她猶自憤憤,忍不住猜疑試探著問,“小姐,你該不是去砸人家的門吧?”
  “嘿嘿,你說對了,”小舞揚眉而笑,“我砸開了門,看到衣裳不整的一男一女,確認是背叛你的兩個人之後我狠狠的罵了他們一頓,我罵的很大聲,有幾個同學跑進來勸,廖老師正好到那邊抓中藥,也看到了啊,我還有拜托他去茶室找你,讓你不要等了。”
  我難堪的蒙住臉,衝動的小舞啊,倒黴的瞳瞳和佑謙,真真是無妄之災。我不得不把事情講清楚,“我不喜歡薑佑謙,”我對小舞說,“所以真的不用去為我不平。”
  可是小舞的答案與別人無出其右,“你等他等了很久誒,隻有一個女生很愛一個男生,才肯為他浪費那麽多時間吧?”
  我無言,怎麽表達呢?說我是在等一個根本不會出現,但最後卻莫名其妙跑來的廖書偉嗎?
  “我們很多同學都是支持你的,覺得肖瞳瞳很過分,現在她由紅的發紫變成黑的發臭,”小舞臨走前用力講,“她亂來的結果就是聲名狼藉。”
  這就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會發生的事情,陰錯陽差的,有人會聲名狼藉,有人會清白無辜。但事實上,原罪說明沒人會無辜,我們都是有罪的。

  第二十二章
  我沒去上課,請了假在家休息。舅舅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外公外婆多少有點不適應,這和他們所期望的,兒孫繞膝的景象有太多差距。我爸我媽情況也不太對,她們表麵上風平浪靜,內裏相敬如冰。我知道這個時間我們家就象個氣球,針眼大的壓力都能讓他爆炸,所以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想,忍忍就過去了,就沒事了,我們就會痊愈了,萬沒想到,最先沒忍過去的會是我。
  一天,晚飯時間,舅舅回來。我發現舅舅每個星期沒意外的話,他會把星期二星期日的時間留給家裏,其他的時間~~大概都給了廖書偉,今天是星期二。外婆見了兒子,心裏高興,難免嘴碎了點,當媽媽都這樣,總覺得自己的兒子最受委屈最吃虧,外婆挑舅媽的不是,說舅媽不應該在離婚後還拿了舅舅一筆錢才離開。舅舅解釋說,給舅媽錢其實是最無力的一種補償方式,他沒有好好的照顧過舅媽,所以,錢的事情希望外婆能釋懷。本來舅舅說過也就罷了,我爸不知道為什麽也激動起來,替舅媽不平,認為舅媽在我們家確實很委屈。我爸一開口,我媽吃上幹醋,指著我爸說,“你覺得人家委屈哦,我怎麽就不覺得,曲冰應該很樂吧,丈夫有情,姐夫有義,她走了還有人對她念念不忘----------”
  好好一頓晚餐,就這麽給斷送了。我爸我媽一吵,外公就數落外婆說話沒輕重,舅舅替我爸說了幾句話,認為我媽吃醋吃的莫名其妙,結果我爸和舅媽晚上在客廳擁抱的事情又被抖落出來。舅舅很信任舅媽,說舅媽和我爸不是沒分寸的人。外公外婆又不同意舅舅,他們覺得這種擁抱大失禮數分寸,感歎,知人知麵不知心。
  吵的人好象都沒累,我卻頭暈,說穿了,吵來吵去,無非是為了掩蓋一個真實,就是舅舅的的性取向,還有他和廖書偉的關係。一切的事情,都因此而起,舅舅的隱瞞,導致我們家人在判斷上的錯誤,所以,誤會一個接一個的出現,無法解釋,說不清楚。我突然覺得怨憤,都是舅舅的錯,假如不是他,我也不會落得這般地步。我再無法忍耐,跳出來大喊,“不要吵了,是舅舅不對,全是他的問題,他根本就不應該答應和舅媽結婚,他喜歡的不是女生,是男生,他想要結婚的對象是我的老師,跟他在美國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廖書偉,是我爸多管閑事,把他拉了回來------”
  我全說出來了,倒豆子一樣,中途我爸想過來堵我的嘴,外公威嚴的擋著他,我歇斯底裏,氣急敗壞,狀如瘋婦,我自己都被自己嚇住,激動的渾身顫抖。舅舅一雙眼睛望著我,先是驚駭,再是心痛,一家人隻看我一個人表演,我抓著舅舅聲嘶力竭的叫,“你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把廖書偉帶回來?你們是同誌為什麽不說?說出來,你們自去天長地久卿卿我我,何苦要讓我誤會?你們好可惡!!!-------”
  我再說了什麽?昏頭脹腦自己也記不得了,我隻知道我被我爸一巴掌打醒,他抓著我亂搖,“不要叫了,停止停止。”我停止尖叫,卻心痛如割,怎麽從來不動我一指頭的老爸要來打我?環繞室內,外公站在當地青白的一張臉,我媽和外婆靠在沙發上,似乎都沒力氣站起來了,舅舅木然垂著眼睛看地板,我爸氣喘籲籲扶著牆壁,屋子裏靜的隻聽得到呼吸聲,這樣的平靜卻又似要將我逼瘋,我轉頭衝出了家。
  其實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我口袋裏沒多少銀兩,腳上還穿著居家拖鞋,我的包包沒拿出來,所以我沒有手機和交通卡,我更不知道該去找誰,隨後我才有自覺,這是本人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離家出走,我這方麵沒經驗,一般離家出走的人應該做什麽?實在無路可逃,我搭了公車找去廖書偉曾經帶我去的那家PUB,我記得那裏的酒保漂亮的比女生還女生。
  燈火迷離的UB裏,客人全是男人,我隨即恍然,這是傳說中的GAY吧啊~~~
  我來這裏幹什麽?踉蹌著坐到客人零落的吧台前,抬眼看到殷勤的漂亮酒保,我開始相信, 來這裏,不是想看酒保,我想找廖書偉,我還真是賤骨頭。
  冰涼的啤酒灌兩口到胃裏,好象亢奮的情緒稍微冷了下來,我尋思著自己該怎麽辦?PUB的牆上掛著幅油畫,我看不太懂,那應該是個關於聖經宗教的故事吧?我問酒保那畫裏說的是什麽?酷酷的酒保吐了個單詞給我,“God。”上帝?多神奇,我十天前心情好的不行,今天就跌到穀底,我該感謝造物主的神奇,還是該感謝上帝的安排?我恨恨的盯著那幅油畫,真想用眼神把那幅畫給燒了。
  “你跟畫有仇嗎?”我身邊有人問我。聽聲音就知道是廖書偉,他喝一杯冰水,揶揄我,“我真不想在這裏遇到你,丫頭,今天你不要喝醉哦。”
  我到底等到了他,這樣的感覺很奇怪,好象整個心髒會塌掉,一絲絲,一塊塊,一點點緩慢的塌掉,我望著杯子裏浮動的冰塊和檸檬,喉嚨裏噎著硬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身體好些了嗎?”廖書偉東張西望,大概以為我是跟舅舅一起來的,沒看到人,驚訝,“你一個人嗎?你一個人來這裏做什麽?”終於發現了我的狼狽,“你怎麽了?頭發亂成這樣?還穿著拖鞋,衣服也沒加一件?喂,你不是跟家裏鬧脾氣又演離家出走的戲碼吧?”他邊說邊掏手機出來打,疑惑,“怎麽關機呢?詠哲,你舅舅~~~”
  “全都說了,”我鼓足勇氣抬頭看著書偉,“我全都說出來了,你和舅舅的關係,現在家裏人都知道了。”
  “我和你舅舅的關係?你家人全知道了?什麽意思?”
  “我說的。”
  “你說的?”書偉駭然,“為什麽是你說的?”
  “因為~~”我小聲,但清楚的,把那三個字說出來,“我愛你。”我是真的瘋了吧,我怎麽敢的?我明知道終此一生,我都隻能站在他緊閉的生活麵前,我為什麽要自找難堪?可我對自己無能為力,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書偉一定是被我嚇住,他與我對視半天後,閉上眼睛,趴到吧台上,重重的歎氣,我想我是不要活了吧,我再次說:“我愛你。”
  “你家情況怎麽樣?”書偉不理我,隻管拿手機按,一邊按一邊問我,“你出來的時候你舅舅還好嗎?你外公外婆根本不會接受你舅舅是個GAY的身份,你爸你媽也不會接受。”
  “我愛你。”我如中蠱毒,隻會重複這一句話。
  書偉撥出去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他神情焦急,“你為什麽不等等?詠哲,再過三四個月,過了冬天,你再講出來都沒什麽關係啊,為什麽連一個冬天都等不過去?”
  “我愛你。”
  書偉終於發火,我認識他這麽久,第一次見這個書生發脾氣,他扶著我的肩膀,氣罵,“黎詠哲,我不需要你愛我,你的愛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你愛我做什麽呢?你的愛隻會讓家明陷入絕境而已,他是個傻瓜,他又糊塗又心軟又怕痛又愛哭,你對我的愛,還有我的病,會讓他覺得這些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不許愛我,“書偉的大力快把我的肩膀掐碎了,他的目光冰凍在我臉上,一字一頓,”不許愛我,不許愛我,聽到沒有?”
  我快被書偉的拒絕砸暈,是他教給我,“我愛你,不驕傲也沒關係。”是他教的,“愛情很美好,不應該是件毀滅的前程的事情。”如今,他聲聲指責我,我對他的愛會害了舅舅,愛情美好在哪裏?他是唬弄我的是不是?
  書偉隻惦記我舅,他額角全是汗跡,麻利的掏出鈔票把酒帳付掉,硬把我拉出PUB上了輛的士,“你舅舅的電話一直關機,連你家的電話都沒人接,你帶我去你家,先找到你舅舅再說,一定是出事了。”
  書偉一路催著司機加速,風弛電閃的趕回了我家。叫門沒人應,我取藏在房門橫梁上的備用鑰匙開門進去。人去屋空,連外公外婆都不在,他們晚上一向不出門的啊,我看看腕表,自己不過出門幾個鍾頭,家人都去哪兒了?書偉惶急著呼叫舅舅的名字,開了每扇門去找,轉著圈也沒看到人。他站定在我麵前,咬牙切齒,眉梢眼底全是怒火,“詠哲,我懶得管別人,現在你把家明變出來還給我。”啊,他竟然視我為仇人?
  我當然變不出舅舅,但我們發現舅舅的皮鞋還在門口,“他應該沒走遠。”書偉斷言,衝到門口,指著樓梯問我,“你家天台是從這裏上去是嗎?”
  “是,”我迷糊,“不過這麽晚去天台幹嗎?”
  書偉不理我,直衝上天台,我跟上去,看到坐在頂樓欄杆上的舅舅,他好象沒聽到我和書偉的腳步聲,孤單的坐在那裏,抬頭望著天空的一彎月亮,長發順滑的垂著,臉上浮層薄薄的月光。上帝,舅舅要做什麽,我想喊他,被書偉拉住,他的手堵住我的口,小聲命令,“讓我來。”我癱坐在地,渾身無力。
  書偉輕悄悄走到舅舅旁邊,柔聲相問,“家明,你在這裏做什麽?”
  舅舅回頭看到書偉,楞住,“咦?你怎麽在來這邊?”
  “我過來看看你,”書偉平靜的說,“你坐那麽高幹什麽?嚇死人了,下來吧。”
  舅舅笑,輕巧的旋過身體,從欄杆上跳下來,道,“你那什麽表情?不是以為我要自殺吧?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
  書偉拉住舅舅的手,“你不是嗎?”
  “我不是。”舅舅搖頭,“我當然不是。”
  “那你怎麽不接電話?”
  “我的手機在充電,所以關機了啊。”
  “那下次麻煩你半夜12點以後在再機,OK?”這次換書偉癱坐到地,顯然他的力氣也已然用盡,一隻手仍不放鬆的牽著舅舅,另隻手擋住眼睛,重複著念叨,“你要嚇死我了。”
  我獨自下了天台,一身冷汗,但人卻因此清醒許多,我到底都跟家裏人說過些什麽?跟書偉說過些什麽?客廳的電話震天狂響,是我媽打來的,她可能以為接電話的一定是舅舅,說,“家明,爸爸住院了,情況很糟糕,醫生下了病危通知,你不要出門,在家等我電話,媽還在氣頭上,不許你來醫院。你姐夫已經去找詠哲了,假如詠哲回家,你讓她帶幾件我的換洗衣服帶來給我-----”
  我昏然跪到地板上,“媽,外公怎麽了?”
  “詠哲,你回來了?,哦,那好,我要通知你爸。”我媽碎碎念
  我催問,“外公到底怎麽了?”
  “突發性心髒病。”我媽的聲音裏含著淚,“你跑掉以後,外公氣壞了,讓你舅舅也滾,我隻好放你舅先去天台上靜靜,想勸好外公外婆再說,後來外公要去床上躺躺,接著人就昏迷了,外婆死都不讓告訴你舅舅,是你爸背著外公來醫院的。”我媽握著電話哭出來,“詠哲,你這孩子,有事情可以先跟媽講啊-----”
  我錯了,我真是做錯了,我做錯應該是我遭報應,為什麽不讓我突發心髒病?為什麽不懲罰我?我撂下電話,去找我媽的衣服準備送去醫院,出門前,我在電話邊留了字條給舅舅,告訴他外公的事情。我現在明白舅舅為什麽一直不肯坦白的麵對家人,原來,坦白也可以要人的命。坐車去醫院的路上,我看著街上串珠樣的街燈和川流的行人,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舊事。
  那年,我剛上一年級。有次考試,我做了件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事情,我交了白卷。空蕩蕩的語文試卷實在破了一年級史無前例的記錄,老師看我的表情象是看魔鬼,我莫名的,感覺很爽,很樂,很痛快。
  當然,等麵對爹娘的時候就很難樂起來了,怒極的老師一再強調這樣下去我會留級,我媽忍到回家後,四處找棍子預備抽我,我爹和外公攔著,好說歹說,讓我把卷紙重做遍給娘親一個交代。答案我會啊,照做,而我媽再看到填滿的卷紙幾乎被氣的腦淤血,難得的動手揍了我一頓。晚上,舅舅主動請纓,跟我媽說照顧我功課,他私下偷問我,“小丫頭,這樣挺解氣的是不?”
  我瞪著眼睛不吭聲,故意的。
  舅舅捏捏我的鼻頭,無奈,“當時是解氣,可結果很糟糕,很麻煩,等你再大一點的時候,沒人可以管你太多的時候,可以多擁有點自由的時候再鬧別扭不好嗎?”
  我仍不說話,這次純粹是因為聽不懂,舅舅沉吟半晌,又說:“可是我們長大以後,有些事情又做不出來了-------”
  現在想起來,舅舅可半分沒說錯,是啊,任性的結果很麻煩,豈止是麻煩啊。我還沒長大吧,所以,尚無法體會,有些事做不出來的境界。舅舅,他已經是大人了,他對自己性向的隱瞞,算不算是做不出來的那一種無奈呢?
  我又想起書偉說舅舅是個傻瓜,又糊塗又心軟又怕痛又愛哭,我對書偉的愛和書偉的病,會讓舅舅覺得老天是在懲罰他。原來,舅舅,也會想到懲罰這件事情嗎?他也有負罪感嗎?對了,什麽叫書偉的病?書偉有在生病嗎?想到這一層,我的心慌亂起來,剛才,都沒辦法問他。
  趕到醫院的,外公還在急救室急救,外婆多年不犯的低血壓又犯了,昏沉沉吊著點滴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我們全都守在急救室外,我媽擔心舅舅見不到外公最後一麵,所以通知了舅舅。舅舅是有趕到醫院,可外婆怎麽也不肯再見到這個不肖子,於是,他在醫院門診部的長椅上守著。整一夜,我們沒人提舅舅的名字,大家絕少交談,沉默著,疲憊不堪。這是很很很難熬的一夜,難熬到我會覺得,外公就這麽一撒手,離我們而去,那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尚且如此,何況是舅舅?
  清晨的陽光露出一線的時候,外公的情況總算穩定了一點,被送進加護病房,醫生說還沒脫離危險期,讓我們不要刺激外公。外婆下令,不許一個叫徐家明的人靠近病房半步,太君不肯原諒他的兒子,聲淚俱下,“除非踩著我的屍體來見他爸。”
  張愛玲說,生活中沒有哪件事情不是千瘡百孔,此時,我深以為然。存在於我們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的,往往都是千瘡百孔的人生。

  第二十三章
  三天後,外公脫離危險期,我媽陪著外婆回家休息的空擋,我爸和我舅來見外公。我爸示意正給外公讀報紙的我到門外去,臨出門的時候,舅舅象以往那樣,摸摸我的頭發,親昵依舊,“詠哲,累不累?”
  “不累。”我倉皇笑答,快快關門走到門口坐到椅子上,眼淚險些奪眶而出,我差點以為自己這一場任性會導致自己失去舅舅。
  我不知道我爸和舅舅與外公怎麽談的,過了半個多鍾頭,我爸和舅舅出來,我見我爸把舅舅推到牆上,揪著他的衣領,壓抑著聲音罵,“你小子是有病嗎?不是說好了隻要過這個冬天就好,你為什麽去要求一輩子?”
  舅舅用力掙脫我爸的手,執拗,“我要一輩子,就是一輩子。”說完掉頭走遠,我爸長籲短歎的追出去。我想,我們一家人正在為舅舅的事情做一個協調,不過,為什麽要有過了這個冬天的期限?書偉也這樣問過我,問我為何不能忍過這個冬天?外麵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辰,離冬天還有些日子呢,這個冬天還沒到,他們要拿什麽事情算計這個冬天呢?
  我回病房繼續為外公讀報紙,外公明顯情緒欠佳,幾次欲開口與我說什麽,話到嘴邊卻慢悠悠變了調子冒出來,曰:天涼好個秋,又講,家裏菊花該上肥了。
  我也就慢悠悠跟外公說,“在荷蘭,已經允許同性戀進教堂結婚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多可怕的事情。再說,再說~~我們廖老師人很好很好。”我吸口氣,觀察一下外公的臉色,字斟句酌,“他是真的很有才,也很關心我們學生,教書很有方法,我們都喜歡上他的課,他對我們學生好,是真的好,和別的老師不一樣的。”老天,我手心裏全是汗,不知道由我來講這些是不是很有說服力,努力措辭,“還有,舅舅和廖老師在一起,看起來,很開心,呃~~”
  “好了,別說了,”外公打斷我,噓口氣,閉上眼睛。我坐在病床邊,看護著外公,數著輸液的點滴,不時觀察著外公的呼吸和臉色,上帝保佑,他千萬別再因為我剛才的話又氣出什麽病來,好在沒有。
  舅舅來見過外公的第二天,同一時間,還是我陪著外公,給外公念報紙,有人敲病房的門,門開處,站著個讓我意外的人影,分明是廖書偉。他穿著簡單隨意的格子襯衫白長褲,套件黑外套,招呼外公,“伯父好。“
  外公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禮貌的回一聲,“你好。”疑惑的看看我。
  我有點懵,笑笑,很白癡的,還沒待我想清楚怎麽介紹,廖書偉已經說,“敝姓廖,廖書偉,是家明的朋友。”
  外公臉上的那絲笑容逐漸隱沒,“你出去。”外公說,眼睛盯著書偉。
  我不願意看到書偉難堪,想勸勸外公,書偉卻扶著我的肩膀,將我送到病房外,關上房門,怎麽?是讓我“出去”嗎?
  分分秒秒,一點一點的挪動,站在病房外的我,沒有任何時如逝水的自覺,心慌意亂,隻嫌時間慢。外公和書偉在病房裏談了近一個鍾頭了,真怕出意外。我已打了電話給舅舅,他正開會,說盡快趕來,可看樣子,他的盡快也是有待商榷,一點都不快。
  幸好護士小姐來派藥,我敲門大叫,“外公吃藥了。”理直氣壯進去。
  沒人理會我,外公靠在床頭,表情漠然,眼裏卻飛著怒火。
  書偉一貫的謙遜平和,正對外公說,“家明能與我在LA共同度過六年的歲月,我心願足矣,不敢奢望更多,他預備結婚,我也並未怪他,人最終都會向現實妥協,我和家明都清楚這一點。怪隻怪命運弄人,家明回國後,我發現自己腦裏長了瘤,因為位置比較深,不能動手術,我知道自己沒什麽時間了,我希望最後的日子可以與家明一起度過,於是,我回來了。其實,我隻不過自私的,想找個離家明近一點的地方等死而已,並不願意讓大家為難,將事情鬧到這般田地,我很遺憾。現在,我的我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血液和胰髒,我熬不過今年冬天,反正我也命不長久,我不介意多卑鄙一點,所以,我的要求頗為無恥,請徐老爺子答應,在我所剩無幾的時間裏,不要阻止我和家明,可以嗎?”
  什麽意思?什麽叫“命不長久”?我端著藥盒傻立在病床前。
  外公冷言,“你確實無恥卑鄙,”他蒼老的聲音裏含著恨意,“你先是用書信騙了我兒子的感情,現在又用生命來要挾我,我要是答應你,我~~~”外公重重喘氣,手指著門,嗬斥書偉,“滾!”
  書偉謙恭的對外公頷首,掠過我身邊,離開。我抖著嘴唇,不能言語,什麽意思?書偉活不成了嗎?他就要死了嗎?他的虛弱,他流鼻血,他很蒼白,他常感冒,他擁著我跳舞,他笑盈盈上課,他常請我吃糖,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門外傳來什麽東西墜落於地的聲響,有人驚呼,有人喊叫,腳步紛遝,我聽到舅舅聲嘶力竭,“醫生,醫生,救人啊。?”
  腦癌,末期,醫生說書偉活不過這個冬天,這就是大家都在算計著這個冬天的原因。書偉和舅舅都以為,隻要熬過這個冬天久好了,生離死別的折磨,他們兩人承擔,他們打算靜悄悄相愛,再靜悄悄分開,不用給誰增加什麽麻煩,誰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一切,都被我攪亂,雞飛狗跳。
  書偉的病情沒辦法繼續隱瞞,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陳妮來醫院看書偉,她很堅強,眼淚含在眼睛裏,這比號啕更讓人心痛。她還能調侃書偉,“叫你挑剔,叫你驕傲,叫你刻薄成性,叫你不可一世無情無義,現在遭報應了是不是?”說著說著,那兩顆含在眼裏的淚珠沒控製住,直直滾落,陳妮哽咽,“你非要讓我哭嗎?我這種人不能哭的,我說過,我不能流換不成錢的眼淚。”
  書偉剛剛醒轉,握住陳妮一隻手,照舊開玩笑,跟舅舅講,“數數她掉了幾滴鱷魚淚,我算好遺產付帳給她。”
  舅舅真的半蹲在陳妮麵前,12345的數她的淚滴,此舉惹陳妮更多悲苦,索性借了舅舅的肩膀哭。
  不得不承認,和他們擁有著強硬神經的大人相比,我實在幼稚,還有,我很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我從腫瘤病房轉回心內科的病房看望過外公,拎好雜務準備回家,臨出門聽到外公一聲聲念叨“冤孽,冤孽。”
  是冤孽嗎?或許吧,我坐公車回家,腦子裏一片空白,好象又坐過了站,之後還得打車回去。到家的時候家裏隻有外婆,爸媽與我走岔,又去醫院看外公了。外婆替我盛了碗北芪燉排骨,我邊喝邊聽外婆念我,“怎麽搞到這麽晚回來,都八點了。”
  我胡亂答,“塞車。”
  “可也是,這個時間,”外婆沒追究,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埋頭問我,“詠哲啊,剛才我聽你爸你媽商量著,要不要把你送什麽哥倫比亞大學,就是你舅媽她們家那邊的一個學校去讀書,在那算計學費呢,可真是貴的要死,你想不想去啊?”
  送我去溫哥華去讀書?我呆楞住望外婆良久,直到外婆皺眉頭催我,“怎麽不說話,傻乎乎的被魔住了嗎?”
  我想這是我爸媽為闖禍過的我擦屁股的一種方法吧?我衝外婆點點頭,“我考慮。”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該考慮什麽,把自己淹在浴缸裏,水燙的皮膚發痛,我思量著,假如我去了溫哥華,大概以後都沒機會再看見書偉了,我是不是連送他一程的機會都沒有?我不想去,雖然,溫哥華的哥倫比亞大學是個很好的學校,有足夠的條件誘惑我。
  再去醫院探望外公的時候,我順便買了一束向日葵去見書偉,我想跟書偉還有舅舅說,讓我們恢複以往單純的關係,我絕對安分的把自己當一個小輩,我會很乖很聽話的呆在一邊,在這段日子,我希望有陪伴書偉的機會。
  書偉病房的門沒關,舅舅正為他削一隻水梨,我聽舅舅問書偉,“你怎麽就這樣去找我爸?真不敢相信那些話是你說的,難為你了,你那麽驕傲的人。”我隱在房門邊,覺得這個時間不好進去,又舍不得離開,隻得做了窺聽客。
  書偉靠在被子上,麵孔病態的青白,卻悠然而笑,“時日無多,驕傲對我來說有甚用處?”
  舅舅遞塊水梨到他手裏,半真半假說,“我想我不會忘記你了,不過以後遇到比你生得帥的就很難講。”
  書偉欲把梨塊送進嘴裏,手已不聽使喚,一塊梨子掉在白床單上。呀,他景衰弱至此,連塊水果都捏不牢了嗎?舅舅恍若無事,將白床單上的水果丟去垃圾袋,重削塊梨給書偉,親自送到他嘴裏。
  書偉也不動聲色,“你要求這麽低,找比我帥的太容易了。”說完與舅舅相視微笑。
  舅舅把剩下的梨一口啃淨,擦好手,推過輪椅,去扶書偉,“出去曬曬太陽吧,今天陽光實在是好。”書偉坐到輪椅上的時候,舅舅為他蓋好膝蓋上的毛毯,順勢吻了一下他的額角,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講,“謝謝你肯回來,書偉,謝謝你。”
  我帶著我的向日葵躲到走廊轉角,待舅舅與書偉走後才去病房,把花插到玻璃花瓶裏。透過病房的大玻璃窗,能看醫院後園草地上散步的書偉與舅舅,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書偉回來找舅舅,不是因為他自私,他固然想和舅舅在一起,但是,他更多的是為了舅舅,他是為了舅舅。
  我但願自己什麽都沒說過,什麽都沒表示過,可我說也說了,鬧也鬧了,有些事情發生了,沒人會當做是沒發生,我想,麵對我,麵對舅舅與書偉,每個人都有不同層麵的壓力,外甥女,愛上了舅舅的情人,情何以堪?我還能怎麽做呢?好象除了離開,我也沒別的路可走,離開,對大家都好。

  第二十四章
  我答應了去溫哥華讀書。外公外婆沒對這個消息的回應是~~很傷感。外公一貫的沉默,自去露台上照料他的菊花,外婆陪我坐了會兒,突然說:“以前你舅舅小時候啊,外婆怕他出狀況,不喜歡他和筆友通信,還想找那個鍾蔓芬的家長說道說道,後來被你媽攔下來了,唉~~,現在想想,還不如那時候就----“外婆欲言又止,以手拭淚,哽咽,”這都是什麽事兒啊,一輩子,就這麽一輩子啊-----”
  我抱著外婆,搖晃著她,沒什麽說服力的安慰,“不是壞事,一輩子都會好的,相信我,相信我----”很多時候,我們無奈下隻好這麽想,會好的,會好的。
  爸媽對於我去讀書的反映,很正麵,我也表現的很有興趣,“哇塞,無論氣候,環境都好的沒話講,瞧瞧,學校裏有最著名的Nitobe植物園,還靠著海誒,天啊,神仙住的地方嘛。”
  “你是真的喜歡?”我媽不確定。
  我肯定,“是啊,隻要您保證學費不會昂貴到另您破產,我願意去讀,開玩笑,待學成回來,找工作總是多些選擇吧?”
  我媽高興了,精神全來,她最喜歡幫我規劃人生,立刻口若懸河,舌燦蓮花。我爸還是比較實際,說,“詠哲你沒打過工,這也讓人擔心。”
  我當然知道自己基礎薄弱,但我並不害怕,有手有腳有張嘴,沒道理人家能行我不能行。但我仍故意睜大眼睛和我爸抬杠,“你不是說不會破產嗎?為什麽還要我去打工?”
  我爸我媽齊笑,好象很久沒聽過爸媽的笑聲了,他們這一笑,我放心不少,可見我這次沒做錯。荒唐啊,我丟了個爛攤子下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倒還象是功德無量了似的,慚愧。
  舅舅知道我要走,什麽都沒說,他看著我的眼神很複雜,有憂慮,有溫柔。隔日,夜裏,很晚了,舅舅來敲我的房門,對我笑說,“知道你還沒睡,喝不喝可樂?”他對我亮亮他手裏拎的幾隻瓶子,好神奇,竟是我童年時候喝的那種玻璃瓶裝可口可樂?!那剔透晶亮的感覺,熟悉的令我幾乎落淚。
  我隨舅舅去他工作室,坐在堆著紙筆的工作台邊,與他分享那幾瓶可樂。
  “還記得嗎?小時候,我接你放學,一定先去買可樂喝。”舅舅說。
  “記得,你總是留我一人坐你單車後座,也不怕我摔死。”我笑,“你的同學都很好,會幫你照顧我,守著你的單車。”
  “那是書偉啊,我的對手,囊括作文,辯論,演講冠軍的那個人。”舅舅望著我,神色憂鬱迷朦,“詠哲,小時候你見過他的,你剛上小學那年,我和你在商場走散了,是他揀到你,把你交還給我,你還記得嗎?”
  是嗎?是書偉?舅舅的學長,他很崇拜的學長,就是廖老師嗎?是啊,其實,並不意外。我驀然想起曾經看過的那張書偉少年時代的相片,忍不住問,“舅,其實,一直以來,你和廖老師都是利用鍾蔓芬這個名字做掩護交往的嗎?所以,才那麽緊張那些信件,怕被外公外婆發現你的秘密?”
  “並不是這樣,”舅舅的答案很妙,“我一直和書偉通信,但我從不知道他是廖書偉。”
  “What?”我瞪眼睛,“繞口令?”
  “去你的,”舅舅說,“是這樣,那年,書偉的母親,鍾蔓芬女士患胰腺癌,自知不久人世,代為書偉征友,可能,這是她為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她很用心的模仿孩子的口吻,說她很寂寞,希望認識新的朋友,於是,我就寫了信過去。我以為,和我通信的人是女生,名字就是鍾蔓芬,但事實上,鍾蔓芬女士還沒接到我第的回信已然過世,後來,和我通信的人是書偉。”
  “可你們後來在一間學校讀書啊,怎麽會一直不知道?”
  “他知道,我不知道。”舅舅說。“我們書信往來,很有話題可聊,對許多事情的觀點也很相同,但都沒計較對方的性別年齡身份。初三那年,我們一起參加聯校劇本的辯論賽,我在樓梯上撞到他,夾在書裏寫給鍾蔓芬的信掉在地上,書偉揀到信,卻沒拆穿我,那時候,他知道我是誰。”
  我又開一瓶可樂遞給舅舅,“怎麽廖老師從小就這麽狡猾的?”我喜歡聽舅舅講他和書偉的故事個我聽。
  “換個修辭,是心機重。”舅舅笑,他講起往事的時候,臉上有種奇特的光芒。
  “那次辯論我敗給書偉,但卻因此對他印象深刻,我寫信給鍾蔓芬說,我要考去他讀的高中,做他的學弟,我考中了,也做了他的學弟,但不敢和他說話,隻能用眼睛追他的背影。不過,我知道,他也在意我的,因為,無論我打球,遊泳,跑接力,他永遠坐在觀眾席上,對我微笑,為我鼓掌。其實,舅舅那時候對自己的感情也很害怕,不太能分析自己,為什麽對男生的興趣大過女生?這些事情也不敢告訴別人,表麵上,我青春張揚,內心卻惶惑無助,隻好把所有的心事,一一寫給鍾蔓芬看。”
  “多妙,”我扒在舅舅的寫字台上,直言,“浪漫,純潔,美好,讓人嫉妒。”
  “現在想想好像是很浪漫,那時候卻覺得心虛。後來鍾蔓芬給回信安慰我,不用害怕,這和性別沒關係,隻不過,在那個時間,那個時空,恰恰遇到了而已。我見自己的好朋友這麽支持我,心裏就定了,我想,可以等我們再長大一點,再多些自由的時候再說。我打算考和他一樣的大學,可家裏又不同意。”
  舅舅換了和我一樣的姿勢扒在工作台上,問我,“還記得我考試前,帶你去我們學校玩的事情嗎?”
  “記得啊,怎樣呢?”
  “那年,書偉特別回去學校等我,站在校門口,他專門趕回來為我打氣,可我都沒機會和他說話。”
  “那時候,你仍然不知道,鍾蔓芬就是廖書偉嗎?”
  “不知道,書偉一直瞞著我,他把信寄到鍾媽那裏,再由鍾媽轉寄給我,而我給他的信,就再由鍾媽轉寄給他,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他出國讀書,我都傻傻的以為廖書偉就是廖書偉,鍾蔓芬對我來說不過是無性別的知己好友。即使我後來遇到陳妮,也隻是從她嘴裏知道書偉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出國讀書去了哪裏,於是,便把有他的地方當作我的目標。我一心找到他,結果在LA找到他的時候,他病得七葷八素的,還得初去乍到的我照顧他,他的口袋裏,藏著我的信,那時候舅舅真是生氣,若他不生病,真想揍他一頓。”
  “是啊,他看起來看欠揍的樣子。”我勉強開玩笑,掩飾自己紅掉的眼眶,我心中百味雜陳,為舅舅和書偉這一路走來的坎坷感動,也為自己而越發失落。
  “對不起啊,我的小天使,”舅舅的眼眶也紅了,他和我一樣強笑,“對不起,舅舅什麽都可以讓給你,就是書偉不可以。”
  我拚命搖頭,剛剛喝掉的可樂,變成淚水,被我搖落一地,我抱住舅舅,想對他說句對不起,還想說句祝你們幸福,結果,出口的卻是不倫不類的一句,“舅,我們家我最愛你了,所以給我拿學費啊舅舅,去外國讀書很花錢的,你外甥女還沒學會打工。”
  舅舅噗哧發笑,寵溺的捏捏我的麵孔,那動作,一如當年,好像,我還是坐在他單車後座的小不點,他仍是陽光燦爛的徐家明。
  我記得,多年前的某個黃昏,舅舅帶我出去玩,特別去了他們學校,那天的夕陽很好,晚霞班駁陸離著染了整片天空,街道,車輛,行人,樹木,浴在一大片橘色的光暈裏,我很矮,仰著頭才看到舅舅映了霞光變成紅色的側麵,他歪頭對著旁邊站牌下握著本書的一個男生打招呼,“已經放假了嗎?”
  “是啊,放假了,剛回來,到學校看望老師,”那男生笑笑的,朝舅舅頷首,“你也快考試了吧?”他說話的聲線柔和醇厚,很好聽。
  “是,再過些日子就考試了。”舅舅說
  “呃~~祝你順利。”他聲音輕輕的,又看看我,誇讚,“小朋友長的真快,這麽高了,越來越漂亮。”
  曾經,我那麽的不甘心過,不明白,為什麽,我要遇到廖書偉這個人,我甚至是痛恨著,為什麽舅舅要回來,為什麽他們不肯好好在美國呆著,現在,我懂了,我終於了解,為什麽,我的記憶裏,舅舅的同學,都對我很好,為什麽我會遇見廖書偉這個人。“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存在的理由,”當年,書偉送我的書裏有這麽一句,我想,我存在的理由,隻是為了見證,見證這世間,曾有過的這段愛情。

  第二十五章
  連日陰雨,溫差不定,我的感冒卷土重來,上次肺炎之後我一直沒能好好休息,嗓子又發炎了,我這樣子的情況絕對不適合去看望癌症末期病人。夜晚,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聽到舅舅晚歸,我媽起床給舅舅熱湯水,一邊鍋碗細響,一邊絮絮低語,我的心會隱約的痛起來。我想念書偉,一個在我生命中,對的時段,遇到的,錯的人。
  聽說書偉的情況也很不穩定,他的免疫係統被癌細胞破壞殆盡,化療又傷害了他的抵抗力,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對於書偉的情況,我全都是聽說,我爸會細心的把醫院的情況用一種極其不經意的語氣說給我聽,當然是背著外公和我們家太君的麵。
  聽說,書偉的父親和姐姐姐夫從加拿大趕回來了,
  聽說廖家的老爺子在外公沒出院的時候還特別看望過外公,兩個老人都沒說話,靜悄悄坐著,握了握手。
  聽說書偉的姐姐長的十分清秀可人且氣質風度一流,
  聽說書偉的外甥高大英挺,比我大了幾歲,
  聽說---------
  我的出國手續在眾多聽說的消息裏辦好了,這期間我回過學校幾趟,但都是辦事情,沒見過同學。我和小舞互通些消息,似乎,大家都好,意外的是,瞳瞳並沒有和佑謙走到一起。其實我既不怎麽想見肖瞳瞳,也不怎麽想見薑佑謙,但起程在即,我必須要回宿舍去整理我的東西,所以,我挑了一個大家都應該在上課,宿舍裏不會有人的時間回校。
  人算不如天算啊,一進校門遇到薑佑謙,有些日子不見他,他換了個人似的,頭發染成了栗色,打理的幹淨利落,一件黑夾克被他穿的清爽灑脫,整個人沉穩多了。以前外婆常說,男孩子好就好在越長越出息,女孩子通常是越活越回去,看看現在的薑佑謙,覺得外婆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我還蠻希望薑佑謙隻跟我點個頭過去算數,可他老兄想是有話跟我說,倚著單車等在不遠的樹下,對我露出青春無敵,極有生命力的笑麵。我對他的笑容無限唏噓,書偉若是健健康康的,笑起來比他還好看。
  “很久沒見你了。”佑謙招呼我,“聽說你在辦出國,還順利嗎?”
  “順利 。”我答,“你最近可好?”
  “不壞,”薑佑謙拖過單車,“你去哪兒,我送你。”
  “回寢室收拾行李,”我小退半步擺手,“不用麻煩你送,我散步過去就好,這條林蔭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有機會再走。”
  佑謙推著單車陪我走了半晌,說,“是啊,也不知道你哪天才回來。”
  “讀完書就回來了,再說現在想聯絡也很簡單,網絡幾乎無所不能。”我盡量說的輕鬆,希望氣氛不要搞的太煽情。
  “你應該不會上網和我們聯絡吧?”佑謙直視我。
  “看時間。”我答。
  佑謙點點頭,“你說的對,看時間,不過大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手裏握著大把的時間,可其實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來不及,什麽都不對。詠哲,幫我解釋一個問題好不好?”
  “好。”我被佑謙的話弄的有點傷感。
  佑謙說,“有個女孩子,對我很好,我讓她陪我對舞台劇的台詞,她幫我對,我怕蟑螂,她幫我打,我口渴,他為我遞冰水,我覺得她是喜歡我的,是不是這樣呢?”
  我望著認真的佑謙,第一次正視了自己的殘忍,我好象一直在利用著佑謙對我的喜歡和依賴,名正言順的留在戲劇社,隻為了見書偉,我有夠混帳的。
  費力開口,“那女孩子隻為你對台詞,打蟑螂,遞冰水嗎?”
  “不,她幾乎對每個人都很好。”
  “那為什麽你會覺得她隻對你好?”
  “因為我喜歡她,”佑謙低下頭,手握成拳,輕輕捶下車坐,平靜的問我,“確實是我想多了是嗎?”
  “有點,那個女生可能隻是愛玩,喜歡很多人在一起做事的氛圍,因為你在意她,所以就覺得她特別,但實際上不是那樣。”
  佑謙重新抬頭看著我的眼睛,笑了,“謝謝你幫我分析,”他說,“因為我已經沒有了再說喜歡她的資格,所以,我生怕自己辜負了她。還好,並沒有那樣,詠哲,謝謝你為我解惑。”
  我實在不了解什麽叫沒了說喜歡的資格,不過看到佑謙明朗輕快,我如釋重負。
  “對不起,那天讓你在茶室等那麽久。”佑謙又道歉。
  我找理由為自己開脫,“沒關係,我貪看小說,又喜歡那裏的茶點,與你無關。”
  佑謙再點點頭,對我伸出他的手掌,“那,好吧,祝你一路順風。”
  我伸手與他相握,他沒很快鬆開,讓我的手在他掌中留了片刻後,他告訴我,“詠哲,你現在瘦太多了,以前讀高中時候,坐在我隔壁班教室窗戶下的你,比現在漂亮可愛。”
  我裝怒,“呔,你這家夥唬我是不是?老子我可是好容易瘦到這程度的。”
  佑謙專注再看我兩秒,輕聲道過再見,跨上單車,身影消失在一大片綠竹子後麵,我暗鬆口氣,我知道自己天性不好,可我不願意自己對佑謙有愧疚。反正我混混沌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隻要一直糊塗,也就不覺得苦惱。
  寢室裏確實沒人,我飛快整理東西,和我爸約好了時間,他會來接我,希望老父不要爽約,大人們不是說話不算話,隻不過他們喜歡把時間弄的很活絡很不穩定,半個鍾頭和一個鍾頭對他們來說定義相同。整理好東西我很無聊,小桌子上有MP3一副,是肖大小姐的,隨手取來聽。裏麵有首很好聽很溫暖的,純淨透明的鋼琴曲,腦海中無法用言語描述捕捉的吉光片羽,都被音樂牽扯起。那是往年秋天,在我家的頂樓上,賞著菊花,聽著舅舅吹薩斯風的日子,那年,舅舅與冒名鍾曼芬的書偉通信,滿篇信紙寫著怎樣想念廖書偉,那年的我,無知而懵懂。
  想是下課了,漂亮窈窕的肖瞳瞳回來,坐到我對麵,一雙眼莫測高深,“要走了是嗎?”
  “是,回來收拾收拾,”我揪下MP3的耳塞,誇讚,“這曲子很好聽,什麽名字?”
  “《時光的印記》,”瞳瞳笑,“詠哲,你以前不聽純音樂,隻愛《櫻桃小丸子》和《多拉A夢》。”
  “嗯?純音樂裏也有這麽好的東西嗎?”我覺得很稀奇,“一般會悶死人的吧?”
  瞳瞳把耳塞親手塞回我耳朵裏,說,“你喜歡聽,又不覺得悶,我彈給你聽。”說完,她把手指放在桌子上,模擬在鋼琴上彈奏的樣子,手指虛按,手勢準確優美。可我覺得這根本就是掩耳盜鈴,自己騙自己的把戲,有必要弄成這樣嗎?
  “你從來不肯接受我的邀請,參加我的生日會”,瞳瞳不看我的眼睛,手仍在桌麵上跳動,她盯著自己的手指說,“做你的同學很倒黴,會莫名其妙被你笑,你好象是好心的和我互換工作去掃廁所,同時卻又奚落我,說打雷和蟑螂都會致使我暈倒,其實你自己每次開易拉罐都笨的隻會拉斷拉環,為了能喝到汽水又動刀子又動勺子的。”
  “我曾經是這樣的嗎?”這是我第一次聽除家人外的同學,講述自己以前的事情,感覺很新鮮,問瞳瞳,“喂,大小姐,我好象還蠻惡劣的是不是?”
  “是劣跡斑斑,磐竹難書。有段日子,我臉上長很多痘痘,有同學說我以後會變麻子臉,我
  很氣,你就去刻薄那個同學的臉生的太過自然安穩,毫無險象,平坦順滑的料想風都不願意吹拂,因為無論哪個季節的風也不願意如此清閑。”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這麽有幽默感嗎?”
  “還不錯,你一向幽默感豐富,也一向把肉麻當有趣,我想感謝你的維護,送你個小禮物,等你過生日那天,你不客氣的拒絕我,說生日還沒到,轉眼沒過五分鍾,你玩壞新腕表的表帶,大叫說,你爸媽買給你的生日禮物是便宜貨,我簡直無地自容。”
  “我這麽過分的?”
  “你一直都這麽過分的。”瞳瞳終於抬頭看我,淚光瑩然,苦笑,“可我還是愛你的過分。”
  我傻望著瞳瞳,這算什麽?表白?她是~~~
  瞳瞳猜透我的心思,“是啊,我是喜歡女生那一國的,我一直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我瞠目結舌,她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女生?
  “你當然不知道,”瞳瞳的手指停止舞蹈,眼神不無幽怨,“你根本沒在乎過我,我出盡百寶的讓你注意我,故意講你的壞話,搶你的男朋友,向你宣戰,你統統不在乎,你表麵上與我和睦,也不過是不想惹麻煩,我簡直不知道,你到底看重什麽,你好象什麽都不要,我連讓你恨我都辦不到,我在你眼裏,尚不如一個從鄉下來的土蛋單小舞,我簡直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我看著瞳瞳一雙晶瑩分明的眼睛,恍悟,“是你嗎?是你寄信給教務處,泄露小舞和梁老師交往的事?”
  “是我,”瞳瞳倒不否認,“我一心讓單小舞不好過,卻被廖書偉把事情化解了,不過,謝天謝地,天上掉下來個廖書偉,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他,別人弄不清楚,我卻明明白白。我曾見到過廖老師和你舅舅去GAY吧喝酒,真是天大的笑話,什麽都不在乎的黎詠哲也有這一日,老天有眼,我所遭受的痛苦,你一樣要嚐到,廖書偉永遠不會愛你,如同你不會愛我一樣。你發現自己淪陷了想找棵救命的稻草,我是一定要破壞你與薑佑謙的,男人都是經受不起誘惑的蠢豬,詠哲,我不會讓你如願,你明白不明白?”瞳瞳一隻手掌摸著我的麵頰,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皎如白玉的臉上滑下來,她一聲聲問我,“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我回應瞳瞳,並非說假,是真的明白了,我甚至有點明白小舞何以會出現在佑謙的租屋附近,為什麽要敲門而入,隻怕她已知道泄密的人是誰,肖瞳瞳不聲名狼藉她也咽不下一口氣。這世界有些事情不明白,渾渾噩噩過去並無損失,一旦明白了,這一場人生隻見其荒謬淩亂,索然無味。
  “真可惜,笨頭笨腦的你才明白,”瞳瞳放下撫在我麵孔上的手掌,“都明白了,可也不好玩了,何況你就要出國,更不好玩。”她笑,傾國傾城。
  “現在科技發達,我們可以通過網絡互玩,”我站起身來說,都明白了的好處也有,就是心境清朗,我上前攬住瞳瞳的肩膀,用平素在戲劇社排練時的口吻調侃,“小妞,爵爺要走了,我們Kisses goodbye。”
  瞳瞳跳起來掙脫我,“去你的。”紅了雙頰。
  宿舍門砰砰被敲響,我爸在門外叫我,我拎了行李跟瞳瞳說再見。瞳瞳把她的MP3塞到我包裏,“你一直在拒絕我,這次就不要拒絕了。還有,我不想利用能夠任何高科技的方式與你聯絡。”我苦笑。
  走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回頭看,不是不舍,不是傷感,不是悲哀,其實我很感恩,在我身後的校園,在我身後的時光裏,我深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深愛過,我運氣不錯。

  第二十六章
  陳妮知道我即將出國念書,特別為我餞行。我們去了家日式館子,要了一大桌子食物,卻隻有我們兩個人吃。陳妮臉色不好,眼角幹澀,相信是缺少睡眠所致。我們較少言談,誰也不想說到什麽敏感的話題,怕惹出眼淚來,索性悶頭苦吃,好象把胃裏填滿一點,人就會變硬朗點似的。直到都吃飽了,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發呆良久,陳妮失笑,極其意識流的問我,“還好嗎?”
  我也漫無目的的答,“不壞,沒發胖,沒有香港腳,也沒長痔瘡,有一點點口臭,爭取每天多用一次漱口液。”
  陳妮樂,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她笑起來還是很漂亮,和我小時候見到的差不多樣子,嫵媚之極,嫣然展唇間眉目如畫,無限風情,攝人心魄。這一笑,引無數往事在我眼前湧現,我忍不住問她,“陳妮啊,你還記得十來年前的夏天嗎?我家的茉莉開了一架子白花,有次晚上你在我家頂樓乘涼,對舅舅說,‘即使知道童話最終是幻滅的,愛情的結果是絕望的,夢想是拿來破碎的,你仍然要去找他嗎?’那個時候,你知道不知道舅舅是去找書偉?你知道舅舅愛的人是你的朋友嗎?”
  “這麽多年前的話你還記得?”陳妮疑惑
  我不能告訴陳妮,她的話影響了我十年,隻推脫,“我記性好。”催問,“來,給我答案。“
  “不知道,”陳妮揚揚好看的長眉,“我隻知道家明喜歡的是男生,家明察覺到我喜歡他的時候,就主動跟我談,他喜歡男生,不愛女生,讓我失望透。”
  “你是到美國後才知道舅舅喜歡的人是書偉?”
  “對啊,準確說,是直到家明到美國後,他們兩個趁假期到紐約來看我,我才知道的。氣得不行,整一個學期成績破爛不堪,交好幾個男朋友,後來還帶著個帥哥跑到他們那裏去顯擺,結果發生了車禍,隨我去的男生被撞成了植物人,我快崩潰了。你舅舅是個傻瓜,又心軟又愛哭,自己都管不好還想照顧我,陪我掉眼淚,我逼他,讓他答應我哪天要結婚非娶我不可,他就答應了,我也逼過書偉,不過不管用,他根本無情無義,他說他隻跟家明一起,才不要女生,他不對我的事情負責,枉我從十四歲那年就做夢嫁他,他連哄都懶得哄我。”
  我訝異,“你十四歲時候就想嫁他?”
  “是,”陳妮的手下意識的在眼前揮揮,“書偉是我的初戀,很悲哀吧?少女的初戀,就遇到這樣一個人,整一輩子,都過得沒力。”
  “那你比較愛我舅還是書偉?”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陳妮大概警覺到自己說的太多了,想就此打住。
  我怎能放過她,隻要是書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求她“告訴我。”
  陳妮無奈,握著瓶酒,自斟自飲,道,“其實難分軒輊,但是因為我與書偉相處的時間最長,我們之間承載了太多回憶,他又另我最痛苦,所以,對書偉的感情,相對的要複雜一點。”陳妮歎息,“我那年從加洲回紐約後不再任性胡鬧,專心把書念好,同時也和你舅舅他們保持很好的朋友關係,我很珍惜這份情誼,也是真的想看到你舅舅與書偉幸福,結果,家明卻回國要結婚。”
  “我舅沒遵守約定娶你,難怪你氣的要打他。”
  “我打他不是因為他不娶我,我是氣他放棄了書偉,與他們做了這麽多年朋友,也知道當時的應承是善意的謊言,”陳妮灌杯酒下肚,苦笑,“嗨,這份朋友的感情讓我轉成夫妻的情誼我還舍不得呢。”
  “你到現在都沒再交男朋友,也不要結婚,打算以後都這樣嗎?”
  陳妮看我一眼,酒再滿杯,語氣幽幽的,“我也不年輕了,雖然有點事業,可再多的金碧輝煌,也掩蓋不住日已過頂的惆悵,也不是不想成家,沒辦法,就覺得誰都沒他們好。”
  “那,”我追問,“你現在還是覺得,夢想,愛情,童話,統統是虛幻的嗎?”
  陳妮笑了,笑的很甜,“所有童話裏期望的,愛情裏向往的,夢想裏追求的,家明和書偉都爭取努力到了,我現在願意相信,這些美好的東西是存在的,隻不過,我還沒遇到。”
  “是,還沒遇到。”我同意“來,為了我們的運氣,幹杯~~”
  我和陳妮後來幹了很多杯,我沒醉,陳妮醉了,她本來說要送我回家,結果車到中途轉成我送她回家,陳妮坐在我身邊很認真的說,“我相信,書偉的病一定會治好的,等他病好了,我說什麽也得讓他和家明回美國去,我也去,我學會清蒸魚了,還可以幫他們弄早餐------”
  我望著車窗外城市裏流動的燈火,跟陳妮說,“我也相信,相信他會沒事的,我們都會越來越好的。”啊,真想手邊還有瓶酒,把自己也灌醉算了。
  臨去溫哥華的前一夜,我爸與我談了很久,“詠哲,我們都需要尋找一種能量,讓我們撐過這一段時間,相信爸爸,隻要有這種能量,撐過這段時間,外在的人事都會改變,隻要撐過去了,你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去溫哥華,說不定在那裏,你可以獲得不一樣的人生。”
  我願意相信爸爸,我想,對我們家每個人來說,都需要這種能讓我們撐過去的能量。
  “謝謝老爸。”我難得的擁抱一下我爸,想從他那裏得到一個保證,“爸,舅舅也會撐過去的吧?隻要過了這段時間,我們都會好的?”
  “舅舅和你的情況不一樣。”我爸說。
  這個答案讓我黯然,舅舅與書偉相處了那麽長時間,假如書偉離開,他必定要遭遇記憶中無窮細節的不盡追殺,舅舅的後半生,大概都需要在這種記憶裏逃亡,他和我的情況,確實不一樣。我隻要學習忘記就好了,不過忘了又怎樣呢?我很清楚,在我未來的歲月裏,我大概永遠不能象愛書偉那樣愛一個人了,青春,隻有一次,如同火樣的愛情,也隻有一次,永不再來。
  終於要滾蛋了,到機場送我的人,當然有我爸媽,我想不到還有舅舅和書偉。書偉看上去很虛弱,象個紙人樣輕飄飄站在那裏,似乎一捅就破,不過他依舊淡定儒雅,就象我見慣他在講台上的樣子,溫和,卻又有深藏不露的霸氣。
  還記得,我摔傷了腳,他扶我去看校醫,累得滿頭是汗;還記得,我任性胡鬧,揍得他眼圈烏青,他沒怪我;還記得,他流過鼻血,鼻孔裏插著個紙卷,卻仍一身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陪我坐公車,送我回家。呀,那些時候,我不知道他身患絕症,我若知道,我會得多照顧他一些。望著來送我的書偉,我一時間失了言語,隻覺得眼前時光倒流,舊日片段,曆曆在目。
  我爸媽借口去買飲料,舅舅去洗手間,他們慈悲的給了我一段與書偉單獨相處的時間。我與他在寬大的落地長窗前,看停機坪上一大片藍天。秋日的天空,深邃明澈,讓我想起書偉的眼睛,現在他就在我身邊,可我不敢看他,所以我隻好看著窗外的天空。
  “對不起,詠哲,”書偉用他特有的,低沉醇厚的聲音向我道歉,“對你,我應該有所警覺,不給你亂想的機會才是,可我疏忽了。有些情況,是我也無法預料的,本來,在你們這個年紀的女生,尤其象你這麽調皮的女生眼裏,我與你舅舅這個年紀的人都該被稱做老頭子,根據調查,現在代溝的分界線越來越小,相隔四年,就隔了一代,詠哲,我以為我對你來說,都象史前恐龍了。家明告訴過我,你這個小丫頭當年怎樣保護過我寫給他的那些信,你是我們的守護天使,所以,你做我的學生,我會忍不住對你特別好,我不知道這樣會另你誤會~~~。”
  天空好漂亮,象一大塊藍琉璃,隻剩這一刻了,這一片天空是我和書偉的,他為什麽對我好,為了誰對我好,我已經不想在乎了,我隻要一分鍾,哪怕是半分鍾,甚至是十秒就好,我開口,對著天邊飄著的一縷雲說,“書偉,說愛我。”
  我的耳邊空蕩蕩沒有聲音,我固執的對著天空,“書偉,說愛我。”
  沉默片刻後,傳來書偉無奈的歎息聲。呀,不行嗎?連幾秒鍾都不肯給我嗎?我對他來說,是真的什麽都不是,我連一秒都無法擁有,我暗歎口氣,罷了罷了,此去蓬山千萬重,人生從此各東西,我何苦難為他?把自己笨拙的要求化成玩笑,“趁我舅舅不在,好歹說點好聽的來騙騙我嘛,快點,說愛我。”不過效果不好,書偉無奈的喚我,“詠哲~~。”
  我武裝好自己,鼓足勇氣麵對他,“好啦,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不用跟我道歉。”
  書偉緩緩點頭,問,“丫頭,你會不會怪我回來?”
  “不會,你若不回來,舅舅以後知道你的狀況,會瘋掉的,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自己輕易離開你。”
  書偉笑了,縱然他是個病人,蒼白憔悴,可笑起來依然很溫暖,他象舅舅那樣,親厚的順順我額前的一綹發絲,道,“長辮子精靈,我並不願意把事情搞的這麽混亂,七零八落,我沒辦法,生命是場華筵,提前退場,非我所願,最後的時間,我不想浪費。我不能在我死後,讓家明連個到我靈前看望我的機會都沒有,他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能讓我的家人,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所以,我非回來不可,你能理解嗎?”
  “是,我知道。”我上前抱抱書偉瘦弱的身體,他身上帶著股幹淨的藥味,溫和,輕軟,憂傷,我不敢貪戀他的溫柔,警覺的隻抱他一下下,由衷的說,“我知道,你和我的舅舅一樣,對我也很重要,所以,請你保重,我讀完書,就回來看望你和舅舅,麻煩你們一定等我回來------”
  機場的廣播一聲聲催登機,我爸媽還有舅舅在不遠處等著,鬆開書偉,我咧嘴對他笑,“我走了,再見。”轉身的瞬間,他叫我,“詠哲,等等。”他仍習慣的,從口袋裏抓了一把糖,象平時那樣,放進我的掌心裏,說:“一路順風。”說完頓了頓,不甘心全給我,孩子氣的又把糖拿回去兩粒-----尾聲
  在溫哥華寓所的冰箱裏,有隻塑料小盒子,裏麵裝著四粒太妃糖,這是我最寶貴的財富,千金不換。在回國前,我不打算吃掉書偉送給我的糖果,一來擔心香甜的味道不適合在異鄉品嚐,怕刺激出眼淚,二來也懷著哪天帶著太妃糖去見書偉和舅舅,籍此由糖生出更多糖的夢想。
  UBC是所好學校,師資雄厚,學風鼎盛。我重修了學科,選讀海洋研究,選擇這個科係,是因為我覺得,離海近的地方,可能離書偉也會近一些,我很高興,終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了。還有件事情,令我覺得幸福,是我宿舍附近的車站,恰是第一次遇到書偉的地方。夜晚,從我臥室的窗口,就能眺望到站牌那裏的燈光,我偶爾會升出神思昏然的念頭,說不定,我會在那站牌下再遇書偉呢?
  再上路,在路上,路尚在,路過愛情的人都知道,越想忘記的事情越忘不掉,盡管我的理智常告誡自己,有些感情既然對自己並無半分實際好處,不如忘掉,但事實上,我每天都背著沉甸甸的記憶,在溫哥華努力的生活著。我不願意自己意誌消沉,終日愁眉苦臉,半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和許多人相比,生平實在已是太過順遂,所以,我不敢對自己,對周遭,對這個世界有任何抱怨,但我也沒辦法太對生活投入太多熱情,所以,我懶洋洋的悲傷著,無所謂的做一個順民,聽說,順民大多都活的比較久,雖然,我也不清楚人是不是應該活很久,可我對死亡這件事情確實感到害怕,所以,我得賣力的把日子過下去。
  有許多平時從書裏看到的感情,奇跡樣的在現實裏得到驗證,我能夠了解到故事裏楊過為什麽肯在十六年後跳下寒潭,也知道紅樓夢裏的林姑娘為什麽口口聲聲,我隻為了我的心,我更明白李文秀隻身單影的回江南一點都不瀟灑,我也明白確實有很多很多人與事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生活中一些幽微細蜜之處待得一一清楚之後,我開始懷念自己當年可貴的愚鈍,雖然今日的我仍不是個聰明人,但我如今再也回不去當年的樣子了,長大,也不見得有多愉快。
  讀書的日子,我盡量把自己的時間料理的的簡單明朗不瑣碎,在想吃的時候才吃,想睡的時候才睡,我的MP3是肖瞳瞳送給我的那曲叫《時光的印記》的曲子,這首曲子時時喚起我對家鄉,對家人的溫暖記憶,我直聽到耳朵起了繭,仍固執的不肯換。街上的錄影帶店有成套的美國長劇,我全部租回宿舍,一季一季的看,懶得弄飯,冰激淩罐頭果腹,困了就睡在沙發上,不刷牙不洗澡,邋遢的象隻鬼,也確實象隻鬼那樣撒著歡的自由。
  我學會了在電腦上敲日記,天知道我曾經對這樣的無病呻吟有多厭惡,如今竟也淪落至此了。平時我不會這麽神經,不過,在精神狀態不算太正常的時候,我就亂無章法的在電腦上寫幾話給書偉,並不會通過網絡送給他看,那些話,隻是點一下鼠標就會消失的文檔,我寫:
  書偉,以前上課時說,電視裏演的是別人的人生,我們不需要關心太多,我們應該拿更多的時間來過自己的人生,可是,書偉,我好象已經不打算過自己的人生了。
  書偉,時間不斷在改變,你送我的書,還在我的床頭,你說給我聽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但,到底,我沒成為你希望看到的那種人,真是抱歉,我仍然愛你,即使我是如此愛你,你一樣渾然不覺。
  書偉,時不時就想起你那張對我來說,實在很欠揍的臉。我想,再給我一次機會重新遇見你,即使我知道你是個GAY,我還是會愛你一次,愛情,就是這麽個會把自己搞到亂七八糟,活見鬼的事情,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不太能平心靜氣過日子的人而言。
  有一天晚上,我在電腦前敲字給書偉,我說,你是飛過我頭頂的太空船,把我變成沒腦子的克隆人`~
  我這樣寫的時候,想起在圖片裏看到的,外星人長的那個德行,就忍不住狂笑起來。我的笑聲在環境清幽的,異國的夜晚,聽起來頗為詭異。我的寓所,雖然狹小,但因沒什麽家具,又顯得那麽空曠,空曠得我聽到自己的笑聲,會嚇一大跳,可即使是這樣,我也不願意再找室友分擔租金,我喜歡一個人呆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放屁就放屁,再適意不過。我不交男朋友,甚至沒這方麵的欲望,也超級沒誌氣,相信我現在是那種就算無情也不會惹惱任何人,多情也不會打動任何人的女生,我的光芒在國內已經用盡,現在的我象塊品質不好,見了水便難看醜陋,一蹶不振的布料那樣,安分守己,非常自暴自棄的度日月。
  我和前室友單小舞仍保持密切的聯絡,我一如既往的喜歡小舞,和小舞聊天,讓我覺得自己離家鄉很近,我們都警覺的不提肖瞳瞳,但我知道,我現在所承受的一切,肖瞳瞳和我一樣在承受著。小舞告訴我可欣已經回學校上課了,當時書偉讓她暫時辦休學的建議實在英明,她也說可欣一回學校就問起書偉,得知他生病還難過的哭了。小舞說這些的時候我會盡快跳話題,我隻想讀書完回去看望他和舅舅,想念他,不代表我願意從別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
  當然,除了看租看影集和想念書偉,我也學會了別的,比如騎單車,謝天謝地我終於會騎了。我還學會了打工,學會打工不是因為我愛工作,我隻是怕我爹媽破產。我也有自己的計劃,我計劃存點錢買輛哈雷機車騎,騎哈雷,適合我。我的工作是在家PUB做做伺應,兼學調酒,我學的很好,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環境,那是間GAY吧,我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幹嗎一定要選家GAY吧打工,不過我確實因此認識了一個好朋友,他叫大衛,他的男朋友叫盧卡斯,他們有個習慣性動作,很象舅舅與書偉,他們常共坐在PUB一角的長沙發上,大衛累了就躺下來,頭枕在盧卡斯的腿上,兩個人慢條斯理的聊天,身上帶著股西方人少有的恬淡與清靜,我有時候會對著他們兩個看很久很久。日子有功,我與大衛處得逐漸熟悉,常與他聊天,盧卡斯不是會聊天那一掛的人物,他負責聽大衛說話,大衛說的話大家都喜歡聽,大衛叫我長辮子精靈。
  溫哥華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做夢夢見書偉和舅舅,還是華山路的那棟房子裏,書偉枕在舅舅的腿上,他們兩個都睡著了,麵孔平和安詳,舅舅的額頭上依然有塊麵粉汙漬,唯一不同的是,書偉的頭發全白了。
  我因這個夢,在第二天發狂的想家,在宿舍樓下,一片晶瑩的冰雪裏等公車,我真恨不得身邊就立著個黑衣的,捧著本書看,有點頹廢,下巴上長滿胡茬的儒雅男子,我想書偉,發狂發狂的想。上課恰逢考試,我抬頭的一瞬,竟見到書偉的一張臉,他微笑著對我說,“詠哲,加油哦。”與他給我上第一堂課的樣子一般無二。我清楚的知道,這是幻覺,可我的幻覺讓我的心隱隱做痛,我含淚寫我的試卷,很想把我的英文試卷換成中國字。真要命,在溫哥華,沒有哪個老師會為了不讓我哭而取消一堂考試,也沒有哪個老師再讀小王子和聶魯達的詩給我們聽,更沒有人如書偉那樣飄逸出塵,是朵穿著褲子的雲,書偉就是書偉,隻有一個,別無分號,我卻離開了那麽可貴的他,來這裏看蚯蚓字,我好嘔哦,這是我離家之後,第一次情緒失控。
  放學回宿舍後我第一時間撥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舅舅,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且略帶疲憊,我強自鎮定與之寒暄後問他,“今天不用去醫院嗎?”這是我數次電話後第一次問家人一個如此靠近書偉的問題。
  “剛回來。”舅舅回答完我就不說了,直接把話題轉到我的學業上,我告訴他都好,什麽都好,眼淚就要忍不住的奪眶而出。
  隨便聊了幾句,舅舅跟我說再見,理由是長途話費太貴,我握著話筒,突然說,“舅舅,對不起。”這是句遲來的抱歉,我應該老早就跟舅舅講的抱歉。
  “傻瓜,你又沒做錯什麽,不用道歉,”舅舅寬厚的安慰我,“想家了是不是?過些日子就好了,剛出去頭半年,總是特別想家。”
  “是,我知道,舅,我還是不是你的小天使,”我強笑,“嘿嘿,我怕自己變成老天使。”
  “是啊,丫頭,你一直都是。”舅舅說的好溫和。我匆忙道了再見,掛斷電話,徹底崩潰,眼淚絕堤。我的舅舅,我最愛的舅舅,那麽平靜,那麽穩定,平和穩定的象川死水,他給我的感覺仿佛是,就算我是個天使,可他已經不需要天使了,因為,他再也沒什麽需要特別被守護的,這種認知,另我失魂落魄,傷心欲絕。
  還好,我不是每天失控,就那麽一次,情緒宣泄過後,我也就恢複原樣,我也不能每天都這麽心不在焉的吧,也就算了。我不想買哈雷了,等放暑假,把存的錢換成機票,拿太妃糖回去跟書偉換更多的糖。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快要來臨,夏天也就不遠了。
  今天又降溫,欲雪天氣,天氣預報說這是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下午,我放學回家,寓所門口等著個人,披著自然舒卷的棕色長發,穿著件大紅的風雨衣,是紅的很正很正的那種顏色,襯得風衣的主人眼若點漆,眉如橫翠,膚似凝脂。我上前辨認,難以置信的驚呼,“陳妮,怎麽會是你?你怎麽來的啊?”
  陳妮翻眼睛,“我的小姐,我可以坐飛機來這裏的。”
  我做個鬼臉,開門請她進房間,“我以為你是坐在掃把上飛來的。呀,你染了頭發,我差點沒認出來。”
  陳妮哈哈笑,爽朗明媚如故,坐定下打量我的住所,評價,“老天啊,都沒什麽家具,可也太冷清了吧。”
  “不會,”我衝兩杯咖啡出來與她寒暄,“這樣地方夠大,我可以在客廳跳繩。哦,對了,你來這邊是公幹還是別的什麽?”
  “開會,時間安排的很緊,我隻有今天才能抽出空到你這來看看,過幾個鍾頭就要去機場了。”陳妮拿出盒點心,放在桌子上,“喏,給你買了盒起司蛋糕。”
  我喜出望外,“哇嗚,太棒了,我吃罐頭快餐吃的都要吐了。”
  陳妮對我的生活狀態很不滿,“你每天吃罐頭嗎?不是吧,我們讀書的時候可都盡量弄點中餐調劑一下,天天吃罐頭不是要變木乃伊?你好歹照顧一下自己的身體。”
  我滿口應是,急忙著打探故鄉情況,不出門在外,是不曉得故鄉這個詞匯的含義是什麽,抓著陳妮問,“你最近好嗎?我舅好嗎?你有沒有見過我爸媽和外公外婆啊,外公的身體好嗎?還有書偉~~~”我刹住口,這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從嘴裏說出這個名字,我不應該問陳妮,尷尬,幹笑著換個話題,“我送你飛機吧,你住哪裏呢?”
  陳妮不說話,目光直射到我眼睛裏去,我別過頭,猛喝口咖啡,又把自己嗆到,亂咳一氣。
  陳妮說,“你家那個地段按照市政規劃的要求,已經要全部拆遷了,你外公外婆另在別的小區買了套小居室,和你爸媽還有舅舅分開住了,正忙著搬家呢,二老身體不錯,春節的時候去新馬旅遊了一圈。”
  我詫異,“分開住了?我從小到大,都是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啊,我爸媽也同意嗎?”
  “你爸媽在協議離婚,你媽覺得你爸是個混帳男人,你舅舅的事情你爸瞞了你媽,你媽恨他,很難再與你爸相處下去。”
  我的家就這麽散了是不是?我曾經期望過,不要一屋子人住在一起,不要自己的喜怒哀樂,統統有人關注,可現在,我無法想象,以後,我的家要分為外公外婆家?爸家?媽家?舅舅家嗎?
  我望著陳妮靜默,她還有什麽消息給我?
  陳妮斟酌著沉吟半晌後,有點困難的說,“前些日子,你舅舅因為心肌炎住院,醫生診斷說是工作壓力大,積勞成疾所至,這場病差點要了他半條命。還有~~”陳妮略頓,“還有~~書偉,詠哲,書偉兩個多月前已然病故,離我們而去,他走的不是太痛苦,他~~的~~後期階段在家休養,躺在床上,靠著你舅舅,聽你舅舅讀書給他聽,聽著聽著就睡過去,再沒醒來。他臨終前把那棟他母親留給他的房子和那些書留給了你舅舅,現在,你舅獨自住在那裏。”
  窗外紛紛揚揚落著雪,天色昏暗下來,街燈早早就亮了,下雪的溫哥華浪漫一如卡通畫裏的場景,看在我眼裏卻滿目創痍,我逃不掉了,逃不到童話世界裏去,陳妮帶來的現實,活生生,血淋淋,也都在意料之中。書偉走了,我的家碎了,舅舅去了半條命,我被送來溫哥華,那些悲苦與無奈,不用麵對,眼不見為淨,我可算幸運?
  陳妮握住我的手,“詠哲,你還好嗎?”
  我知道陳妮想安慰我,奈何她的手和我的一樣冰冷。“還好,”我笑笑,“呃~~我家原來住的小區拆掉會做什麽?”
  “那個路段裏市中心比較近,預備修建豪華的商業住宅區。”
  “哦,會種菊花嗎?”我沒頭沒腦的問。
  “可能吧,”陳妮望著我,有點擔心,“詠哲,你確定你沒事?我的時間不多,馬上要趕去機場,你這樣我真不放心。
  “我沒事,”我豎起右手,發誓,“我真的沒事,我是想到我家頂樓外公料理的菊花,秋天開的那麽漂亮,覺得太可惜了。”
  陳妮噓口氣,笑,“傻丫頭。”站起來撈起我腦後的辮子看,“好象又長長了呢,現在好難看到這麽長的辮子,可得勤護理著點。”
  “當然。”我答,回頭的一瞬,我看到陳妮眼裏的水光瀲灩,和紅了的眼眶鼻尖。
  陳妮半垂首,撥弄著自己的手套,說,“詠哲,我來之前,你舅交代我把這些消息講給你聽,上次你打電話回家的時候,正巧你舅接了你的電話,其實那時候我們剛從殯儀館回來,想講,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次我來,你舅讓我看情況告訴你,我想,瞞著你並不好,所以就~~~”
  “我知道,”我上前抱抱她,“我沒問題的。你回去問我舅和家裏人好,讓她們準備好大魚大肉,等我放暑假就回去看他們,你放心走吧-----”
  送走陳妮後,我獨自站在落雪的車站,風卷著雪花,撲來撲去,我忽然記起書偉的英文名字,Hurricane,狂風,他竟真如狂風,呼拉拉吹過,來無憑,去無影,剩下了經曆狂風的我們,如這雪中倒影,麵對丟失的時間,今天,不是昨天,明天是怎樣的明天?時光流轉,照一臉的蒼涼,握在手中的線,又是怎樣的前緣?
  一輛公車到站,上車下車,人流來去,潮水樣在我身邊晃蕩,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回頭,見有個男人就在我旁邊,穿件設計大方得體的黑大衣,圍著條深紫色的圍巾,無視風急雪冷,站在昏黃燈光裏,閑閑的隨意靠著站牌翻一本書,也不知道是從車上下來還是一直就在那裏,我忍不住趨步向前,想仔細看清楚,是書偉嗎?那人抬起臉來,他不算帥氣,有兩道工整的眉毛,深邃如海的眼睛,可不正是書偉?我又是開心又是酸楚,喃喃詢問,“書偉,書偉,可是你來看我?” 伸出手去碰他,書偉象波水紋樣化開,我隻摸了一手涼涼的空氣。他象是曇花一現,隨即魂斷香沉。
  嗬~~書偉不可能再出現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最愛的他啊,我的相冊裏,甚至連他一張相片都沒有,手機裏,沒存過他的聲音,這異國的風雪夜,滴水成冰的車站,我手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他憑吊。我蒙住臉,蹲下身,眼裏的淚水泛濫而出,真不能相信我還能知覺自己仍可以如此傷痛。這異國的天空黑夜繼續,漫天飛雪都是我的離別,書偉,你該讓我如何與你說再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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