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雯:紅酥手

(2008-11-26 09:15:19) 下一個

  梅子黃時雨
  既然不能得到你的全部,我隻有選擇離開。
  細雨的黃昏,格外淒清。
  梅若素倚在窗前,看大街上紛亂的人群。每一個都歸心似箭,趕著回家,似倦鳥投林。這兒卻不是她的家,是白淩霄為她租下來的一套公寓。他不是她的丈夫,隻是她的情人。
打小她就痛恨第三者,沒想到自己有被“金屋藏嬌”的一天。然而,當她遇見了他,一切都無從選擇。
  初遇的時候,她還小,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愛情。他出身書香門第,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好孩子。而她,卻是人們眼裏的不良少女,喜歡和一群行裝怪異的男女混在一起,一副百無聊賴無事生非的樣子。但他喜歡上了她,每天放學繞了彎路跟在她身後,偷偷地護送她回家。
  一個晚風鬱鬱的夏夜,她把他截住,霸道地問:“喂,你幹嘛總跟著我?”她旁邊的姐妹哇哇叫著起哄。他當時進退維穀,一張俊臉憋得通紅。“我……我……”支吾了半天,忽然解開袖扣,把左腕亮給她看,然後調頭狂奔。
  她在那一刻怔住。原來,他在左腕上刺了圖案,一朵梅花還有她的名字——若素。
  “這小子喜歡你!”周圍響起一片戲謔聲,她佯裝氣惱地說:“去!鬧什麽鬧?笑什麽笑?”
  從那時候,她才開始注意他。他白淨麵孔,雙眼皮,鼻梁高挺,高高瘦瘦的個子,笑起來有兩顆虎牙。在一幫青春期的男孩子中,顯得出類拔萃。
  後來,他們真的戀愛了。她也偷偷地在腕上刺上了他的名字。她甜蜜地噝噝著吸氣,一筆筆刻寫那繁複的筆畫。在藍得發黑的墨水與鮮血混雜的刹那,她感到一股憂傷的沁涼。他摸著她的刺青,心疼地問:“痛嗎?”她笑著搖頭,說:“哪裏那麽嬌嫩。”
  然而,他們的愛情卻注定嬌嫩。很快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個年代的早戀,猶如洪水猛獸,更何況是她這樣的女孩!他父親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而他母親則堵在她家門口大吵一頓。兩家的大人從此齟齬。
  在所有的非難中,他們決意拚殺突圍,企圖維護愛的尊嚴。沒多久,他就成了一個數學隻考八分的逃課大王。當學校要開除他的時候,他母親領著他在每一個老師麵前乞求,聲淚俱下,把一切罪惡統統推給了她。整個過程他沒說一句話,但他流淚了。這樣的淚水,讓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不是一棵樹上的鳥兒。
  他曾經的優秀,使他避開責難,迎來重生。而她難逃垢辱。
  很多年後,他的成功證明了他當初的選擇合理而正確。但,命運卻讓他們再次相遇。電光石火,天崩地裂。每一次相見,都好像要把一生的愛全部耗光,那樣忘情的沉溺,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但是,他的指上已經戴了戒指,漂亮的白金鑽戒,閃閃發亮。
  天色不覺暗了下來。對麵的學校放學了,學生們蜂擁而出。男學生撐著大傘,把女朋友保護在傘底下。女孩的手放在男孩子的手心裏,一路依偎著走過,最合理想的戀情。
  她把頭別轉回來,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那個女子凝眸望她,蒼白瘦弱,穿著紫白的唐衫,寂寞的臉容,寂寞的眼睛,寂寞的手指……她低下頭去,目光正好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淩霄”兩個字清晰如初。
  白淩霄敲門進來的時候,雨已經小了很多。
  她幫他拿傘,看見他胸前的米奇老鼠徽章。她知道,他又去幼兒園接孩子了。
  在另一個世界,他有結發嬌妻,如玉子嗣。他愛他們,從沒想到要割舍。她是他的初戀,是他的外遇,僅此而已。
  撫著她的頭發,他溫柔地問:“想吃什麽?我打電話到樓下的餐館去叫菜。”
  總是這樣,她的廚房永遠幹淨完美而不被動用。他寵著她,或者,是他自覺虧欠了她,不好麻煩她親手做羹湯吧。
  吃過飯後,他照例和她纏綿。
  “我愛你,若素。”他的舌頭如簧,手掌溫熱有力。
  她愣了一下,隻覺得萬般滋味湧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淩霄,你到底有多愛我?”
  “像窗外的雨絲一樣多。”
  “騙人。”她心裏甜甜的,但又有一些不滿,他答得太快了。
  “嗯,我再問一次。淩霄,你到底有多愛我呢?不許重複!”
  “像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多。”他依舊對答如流。
  “再來一次,好不好?”她似乎迷上了這個遊戲。
  “嗯,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她心底輕輕一顫,卻笑著推開他:“不來了,難不倒你,油嘴滑舌。你老婆就是這樣被你騙上手的吧?”
  “哪裏的話……”他突然覺得口幹,起身去倒水。
  她拉住他,固執地問:“淩霄,你到底愛過幾個人呢?”
  “……不管幾個,你始終是我最愛的一個。”
  沉默一會兒,他輕輕把她摟進懷裏。
  她的手觸到他左腕的疤痕。當年,在父母的逼迫下,他去醫院“洗”掉了手上的刺青,違心地承認曾經的一切出於荒唐和無知。
  她明白,他與她的愛,絕對不是五五分贓,他付出的永遠沒有她多,她愛他永遠比他愛她多一點。愛情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不是嗎?
  他走後,她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直到有電話打進來。這麽晚了,會是誰的電話?
  “若素,你最近過得怎麽樣?”是母親的聲音。她已經許久不曾回家。
  “還好。”她淡淡地回答。
  “我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很為你擔心。”母親頓了一下,說,“你現在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是的。”
  “他有家?”
  “是的。”
  “若素,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母親的語氣,頗有點痛心疾首的味道。
  她輕蔑地笑了一下,說:“我做了什麽?我並沒有要求他離婚,更不會讓一個8歲的孩子失去爸爸。”
  “我沒想到,你還在恨我,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聽母親這樣說,她心裏也不好受,便不再吭聲。
  “你明天回來一趟,好嗎?”母親近乎懇求,“你繼父想見你。”
  她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輕輕地把電話掛了。
  半年前,母親又結婚了。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繼父姓林,今年56歲,經營著一家很大的公司,是那種事業有成的男人。
  女人活在世上,有個男人肯娶,總是好的。
  她環顧四周,空蕩蕩的房間。窗外,雨緊一陣緩一陣地繼續下著,讓人覺得寂寞惆悵。
  她開始收拾東西,做出了一年來第一個重大的決定:走。

  少女的祈禱
  原來,童年的傷痛,可以跟人一輩子。
  母親李倩如的家在另一個城市。梅若素坐了幾個小時的快巴,到家時天色已晚。
  在那美侖美奐的客廳裏,她第一次見到了繼父林澍培。與她想象中禿發凸肚的矮胖男人完全不同,他的個子很高,眉毛很濃,雙目炯炯有神,略略帶點白頭發,更增添他的成熟魅力。年輕時一定是個俊偉男人。她再打量這幢兩層樓的華美豪宅,沒想到母親走老運,釣上了金龜婿。
  繼父待她很和藹,但並不過分親近。吃過晚飯後,便獨自上樓去了。留下母女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母親問:“你覺得你繼父怎麽樣?”
  “不錯。”她眼睛盯著屏幕。
  “若素,你和那個男人……”
  “你放心,我們已經分開了。”
  母親有些半信半疑,卻不敢再問。
  她看了母親一眼,五十歲的人了,依然風韻猶存。象牙白的皮膚,高高吊起的鳳眼,兩道直入發梢的濃眉,華貴中帶著幾分嫵媚。
  母親年輕時當過演員,曾在一部轟動一時的剿匪片裏飾演壓寨夫人,也是在那時候結識了作編劇的父親。才子佳人,堪稱完美的姻緣,卻毀於第三者插足,導致父親遠走異國他鄉。也許是這個原因,母親在她麵前總有些氣短。
  想到這兒,她說:“我是真的離開了。你看,我不是連行李都帶來了嗎?”
  “那你就在這兒住下來吧。你繼父工作忙,惟凱又不常回來,你就當陪陪我……”
  “誰是惟凱?”她打斷母親。
  “是澍培的兒子。”李倩如這才想起來,他們還沒見過麵。“要不,我明天叫他來吃飯。”
  梅若素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有點困。今晚我睡哪兒?”
  李倩如領著她到樓上一間帶浴室的臥房。互道晚安之後,梅若素把門關上了。
  她從包裏掏出手機,上麵有十多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早上離開時,她在電話裏跟白淩霄提出分手,他還以為她隻是隨口說說,並沒有當真。想是下午他到了出租屋,找不到她的人,這才急了。
  但她已經決定了,不會接他的電話。她要從他的視線裏逃出來,逃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上午10點多了。床邊放著一碟式樣精美的西式早點,和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和你父親出去一下,馬上回來。母親。”
  “父親”兩個字對她來說,頗為刺眼。在這世上,她隻有一個父親,他叫梅鴻鈞,住在美國洛杉磯。
  吃了早點,下得樓來。家裏沒有人,偌大一幢房子靜悄悄的。客廳裏,陽光透過那麵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下了幾天幾夜的雨終於停了。
  梅若素轉過頭來,看到客廳的中間,擺著一架大鋼琴。琴蓋上積著厚厚一層灰,可見許久沒有人彈過。在有錢人家裏,鋼琴隻是附庸風雅的裝飾。
  她倒是學過幾年鋼琴,而且懂行的人都說她彈得很好。
  高中畢業那年,她沒有考上大學。因為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母親和她第二任丈夫陳文傑,想讓她到部隊去當文藝兵。體檢時,人們發現了她左腕上的刺青,把她與那些臂膀手腕上刻著醜陋毒蛇虎頭的流氓阿飛視為同類,理所當然將她拒之門外。第二年,陳文傑通過關係,讓她上了省城的師範學院藝術係,學的是鋼琴。
  她坐到琴凳上,掀開琴蓋。沉思了片刻,一支小奏鳴曲如流水一般從她指下溢出。她驚奇地發現,對著落地窗外的景色,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正午,她的琴彈得順手極了。一支支熟悉的樂曲從她指尖迸發出來。
  梅若素閉著眼睛,沉醉在久違的琴聲中。她不知道自己彈了多久,當彈到那支《少女的祈禱》時,她緩緩地睜開眼,試圖將自己的心緒融合到窗外的陽光之中。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因為背對著光而看不清臉的男人。此刻他正站在沙發邊,靜靜地凝視著她。音樂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一聲不和諧的巨響——她猛然起身,撞翻了身後的琴凳。
  “讓我來。”男人大步衝過來,幫她扶起凳子。“我是林惟凱。剛剛進門,不想嚇到了你,對不起。”
  梅若素重新坐在琴凳上,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接著彈吧,你的琴彈得很不錯。”
  他沒問她是誰,好像跟她熟識已久。
  她卻有些懊惱,這個男人是貓嗎,怎麽走路沒有一點聲響?
  像是讀出了她的質疑,他淡淡一笑,說:“是你彈得太入迷了,所以沒聽見我回來。”
  “那你剛才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話剛出口,梅若素便意識到自己的無禮,畢竟這是他的家。她沒有心思再彈下去,徑直往樓上走去。她不習慣和一個陌生男人相處。
  然而,她在樓上沒待多久,母親就來敲她的門,叫她下去吃飯。樓下餐廳的西餐桌上,擺著非常豐盛的飯菜,四杯紅酒已經斟好。
  林澍培對林惟凱說:“惟凱,這是梅若素,倩如的女兒。”
  “我們已經見過麵了。”林惟凱笑道,“現在,我正式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林惟凱,是向群律師事務所的注冊律師。”
  這種介紹未免太“正式”。梅若素疑惑地抬頭看他,發現林家父子長得很像,同樣魁偉英俊,氣度不凡。
  一餐飯下來,她跟林家人的關係並沒有融洽多少。或者,她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從小到大,她沒有什麽朋友,常常覺得很孤獨。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對白淩霄投入那麽多的感情。

  她懷孕了
  得不到他的人,擁有他的記憶也好。
  梅若素不想讓白淩霄找到自己。她辭了工作,換了手機號碼,在現代都市要玩“失蹤”非常容易。
  她也沒有住在林家那幢豪宅裏,而是和大學同學齊眉合租了一套公寓。
  齊眉是個臉圓圓的開朗女孩,她的男朋友叫邵剛,經常到她們公寓來。那天,邵剛和齊眉正聊著天,他忽然扭過頭來,對梅若素說:“我在大學裏見過你,你一年四季總穿著長袖子衣服,很少穿裙子,大家都叫你長袖美女。”
  她穿長袖子是為了遮掩手腕上的刺青,沒想到卻得了這樣一個外號。但,邵剛怎麽會知道?
  齊眉說:“邵剛是我們一個學校的,隻是比我們高三屆,又不同係。你自然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你,因為你是有名的長袖美女嘛!”
  梅若素在大學出名,不但因為她穿著長袖,性子也出奇的冷漠。追求的人雖然多,卻從未談過戀愛。曾有男生直截了當地問她:“哎,你是不是受過什麽刺激呀?”梅若素回答那人的,是一記白眼。日子久了,也就沒人再問。
  大學四年,她一直躲避著“戀愛”這回事,因為她早就嚐過戀愛的滋味。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也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修成正果。就像她和白淩霄。
  大概是到這個城市不久,有點水土不服。梅若素這兩天老是嘔吐,食欲也不振。那天,她早上起來刷牙,一聞到草珊瑚牙膏的味道,就一陣惡心,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齊眉一邊幫她清理濺在睡衣上的穢物,一邊擔心地問:“你到醫院去看看吧,是不是胃病又患了?”
  梅若素也以為是,她腸胃一向不好。但到了醫院,醫生遞給她一張化驗單,上麵寫著:“早早孕——陽性。”
  梅若素像被雷劈了一般,頭暈目眩:天哪,她竟然懷孕了!
  在周圍醫生、護士猜忌的目光中,她緩緩走出了婦產科的大門。
  懷孕的女人會變得脆弱,梅若素也不例外。走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她心裏突然升起一個強烈的欲望:她想和白淩霄見上一麵。
  她走向路邊的IC電話亭,拿起話筒,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才響了兩下,就接通了。白淩霄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透著幾分漫不經心。
  “喂。”
  “我是梅若素。”
  他好像怔了一下,然後,聲音變得急促起來:“若素,你在哪裏?我這幾天一直在找你.什麽事都好商量,你怎麽可以說走就走……”
  “下午能出來一下嗎?”她突然打斷他,一手撫摸著依舊扁平的腹部,溫柔而清晰地說,“我想見你。”
  他們約在街心花園見麵。
  梅若素坐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開得很慢,一路上都在塞車。她忍受著讓她惡心的汽油味,坐在車裏,昏昏欲睡。白淩霄的笑容在眼前晃動,亮著兩顆虎牙,離得那樣近,仿佛觸手可及。當她向他伸出手去的時候,一個急刹車,梅若素清醒了。
  “小姐,到了。”
  她望著車窗外,白淩霄站在梧桐樹下,正焦急地張望著。
  依舊俊挺的身材,依舊清秀的麵容,依舊一副江南才子的動人模樣。時間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流淌,他還是八年前那個誌得意滿的少年。
  這場情愛對他來說,隻是手腕上那塊淺淺的疤痕,雖然看上去醜陋,摸上去有點凹凸不平,卻無傷大雅。而她卻為此改變了一生——她的手腕上刻著他的名字,她的肚子裏懷著他的骨血。雖隻有一顆綠豆那麽大,但他會慢慢地長大,長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有兩顆像白淩霄那樣可愛閃亮的虎牙。
  那一刻,她決定了,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她轉過頭來,平靜地對司機說:“掉轉頭,回去吧。”
  出租車司機沒有動,從後視鏡裏瞪著她。
  他大概覺得這個女人有病,巴巴地坐了三個小時的車,在這個城市沒呆一會兒,連車都沒下,就要往回趕。
  “放心,我會加倍付你車費。”她隻是想見他一麵,哪怕是隔著玻璃窗看一眼也好。
  出租車調了個頭,往來時的方向駛去。坐在車裏的梅若素,看見白淩霄仍站在原地,晌午的陽光透過樹隙,落在他身上。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度很近,後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他不知道,她曾經回來過。更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相親
  我一直等的那個人,就是你。
  齊眉從公寓搬出去,和邵剛同居了。
  現在這事司空見慣,沒有人會在意。隻是在別人眼裏,從未結過婚,甚至沒戀愛過的梅若素,忽然挺了個大肚子,或者一天竟生下個孩子來,那才是爆炸性的新聞。
  這天夜裏,她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小小的女孩,被關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裏。她推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急切地尋找著一個人。
  “爸爸……”
  她叫喊著驚醒,望著窗外明澈的月光照進屋裏,才發現那隻是一場夢。輕撫著自己的腹部,她下了決心,要給孩子找一個爸爸(當然隻是名義上的),給他設計一個能夠正正當當迎接他出生的家。
  為了這個孩子,梅若素決定結婚了,盡管這違背了她的意願,盡管結婚對她來說,是件麻煩而多餘的事。
  醫生說,她已經懷孕一個多月了,再過兩個月就會被人發現。她一定要在這兩個月內找一個男人,馬上與他結婚,等孩子順順當當生下來後,又立即與他離婚。那樣,她和白淩霄的孩子,將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像其他的孩子一樣,而不必背著私生子的“罪名”。
  但是,誰能作他的爸爸呢?這個人不能太精明,也不能太愚鈍,至少不能讓她討厭。而且,這個人不能太自私,不能是那種占有欲太強的人,否則一年後他死乞白賴地不肯離婚,讓她一生困在無愛的婚姻裏,豈不冤哉?
  生平第一次,梅若素對身邊的男人留意起來,卻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滿意。
  現在,隻剩下相親一條路了。
  碰巧那天,齊眉到公寓來找她,說幫她物色了一個男朋友,人長得很帥,身高一米八五,還不戴眼鏡,是絕對的白馬王子。
  如果是過去,梅若素對這事一點也不上心。畢業這兩年,別人為她介紹了不下一打的男朋友,她一個也沒見過麵。每次都是人家剛一開口她就推拒了。而這回,她耐心地聽了進去。
  齊眉以為仙女終於動了凡心,一下興致全上來了。她激動得臉紅,聲音帶一絲顫抖地說:
  “怎麽?這麽好的條件你也動心了!告訴你,他是邵剛的大學同學,屬於英俊瀟灑、事業有成的那種。我第一次看見他時是絕對的驚豔。聽說他也一直沒找女朋友,我就想你們倆不是很好的一對嗎?按理說,他這樣的人材不該找不到對象,肯定是像你一樣心比天高,眼睛長在頭頂上。說不定,他一直等的那個人就是你,而你一直找不到的就是他呢!星期天上午九點,夢緣咖啡廳。怎麽樣,若素,你去不去?”
  聽了這篇羅裏羅嗦、語無倫次的話,梅若素唯一感興趣的,是那人對婚姻也不怎麽熱心,正符合她孩子未來父親的標準。更重要的是,她隻有兩個月的期限,不能再等了。
  於是,她在齊眉熱切的注視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齊眉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臨走時,還在梅若素耳邊再三囑咐:
  “見麵那天,你一定要穿漂亮一點。戀人間的第一印象最重要,要不然怎麽會有一見鍾情呢?”
  一見鍾情?梅若素嗤之以鼻。
  白淩霄是她十六歲時就認識的,經過了這麽多的波折,還是沒有真正擁有他,她怎麽會相信“一見鍾情”呢?像這種第一眼就對人產生愛情的事,隻有瓊瑤小說裏才有!
  話雖這樣說,星期天早上,她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打扮。畢竟這是她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她希望對方能看上自己。
  到了夢緣咖啡廳門口,她才想起來,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穿什麽衣服。她唯一知道的——他是個很帥的男人,不戴眼鏡。
  不戴眼鏡,這算什麽優點?白淩霄就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一樣風流倜儻,英俊瀟灑。
  但一進咖啡廳,她就知道誰是他了----有個男人一見到她,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她抬眼看過去,那人足有一米八五高,穿著一套深色的名牌西裝,脖子間係了一條斜紋的淺黃色領帶。濃黑的眉毛下有雙斂光深沉的眼睛,挺直剛毅的鼻梁,性感而略帶笑意的嘴唇……瞬間,她周身像通了電似的,身子微微一震。
  “林惟凱,是你?”她脫口而出,直呼其名。
  “是我。”對方微微一笑,坐下,然後繼續盯著她說:“很榮幸,你還記得我。”
  她怎麽不記得他?那天差點沒被他嚇掉半條命。可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將她的驚疑看在眼底,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今天是來相親的,你忘了嗎?”
  相親?她腦子裏靈光一閃:“你早就知道是我,對不對?”
  “嗯。”他點頭。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
  “因為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你就是我一生中要等的那個女孩,我已等了她很久……”
  “沒那麽快吧?”她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不!對愛而言,時間的快慢是毫無意義的。像你這樣優秀的女孩,一定會明白而且同意我的看法。”
  “你覺得我很優秀嗎?”她問。
  “你不覺得你優秀嗎?”他反問,略停一下又說,“從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很驕傲,骨子裏透出的驕傲。在認識我之前,你周圍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能夠打動你的心。”
  真不愧是當律師的,他說話的口氣咄咄逼人,好像要先用氣勢壓住她似的。
  梅若素不動聲色地望著他,聽他繼續說:“這其實是你過於自尊的一個表現。你將所有的人拒之門外,想把自己藏匿起來……”
  他那冷硬而帶刺的話有些傷人,使她忍不住霍地轉身,準備拂袖而去。
  “等等!”他跟著她站起身,“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完。”
  她慢慢站住,掉頭看著他。
  他把頭埋進雙掌裏,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訕訕地笑著說:“告訴你吧,你的這種過分驕傲和自尊,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誘惑呢。”
  梅若素一句話也沒說,倉皇逃離這個可怕的男人,這個充滿“陷阱”的地方。

  記憶中的父親
  時空的距離,割不斷我對你刻骨銘心的思戀。
  梅若素出了夢緣咖啡廳,直接去找齊眉。
  “那個林惟凱,真是邵剛的大學同學?”
  “當然。”齊眉盯著她,臉上滿是興奮、期待的神情,“怎麽樣?有沒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知道他是誰?他爸是我媽的現任丈夫!”
  “這樣一來不是更好?親上加親,要不怎麽叫緣分呢!”
  梅若素可不這樣認為。不錯,林惟凱是長得很帥,就像某個大明星:輪廓分明的臉,壯偉的身型,高大俊朗,氣宇軒昂。如果她是一個淺薄幼稚,而又初涉愛河的小妞,今天一定會為他的英俊所傾倒,更會被他的冷峻所鎮服。
  但,她要的不是一個情人,而是一個能幫助社會承認她孩子的臨時丈夫。林惟凱和她家人的關係太密切了,即使今後她和他離了婚,也是斬不斷的姻親。不,他不合適!
  “告訴他,我們不可能。”梅若素說完這句話,就逕直離開,扔下齊眉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臥室的門開了,邵剛從裏麵走出來。他揉了揉齊眉的短發,安慰她道:“沒關係。你已經盡到你紅娘的本份,以後就看惟凱自己了。”
  “可是,他們既然有這層關係,林惟凱為什麽不自己去追求她,還要繞這樣一個彎子?”
  “你又不是不了解梅若素。在念大學時,她就以個性孤僻脾氣古怪著稱,總一副拒人於千裏的態度。如果惟凱要追,那時候就追了。”
  齊眉正眼望向邵剛,眼睛瞪得更大:“你的意思是,林惟凱早就對若素動了心?”
  邵剛聳聳肩膀,說:“惟凱有很好的家世、出眾的才華和英偉的外貌,倒追他的女孩子不會比梅若素的加強排少,有什麽道理至今獨身?”
  一語驚醒夢中人。下一刻,齊眉對林惟凱充滿同情:
  “但,若素真的很難搞,冷冰冰的像個石頭美人。聽說這和她的家庭很有關係。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現在和母親也處不好。”
  “這些惟凱比你更清楚。大學最後一年,他除了念法律,其它時間都用來觀察她。他說,梅若素嘴硬心軟,冷漠不過是她的偽裝,其實是個最多情的人。”
  “依我看,多情的是你那個死黨吧?”
  齊眉記起來了,林惟凱是畢業班的超極學偶,學習好,體育好,長相好,當時有不少女生暗戀他。有的竟在放學時尾隨,連他家住哪門朝哪開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一臉傲氣,對身邊趨之若鶩的女生不理不睬,卻偏偏對梅若素情有獨鍾。感情的事真是說不清楚!
  梅若素沒有再和林惟凱約會,林惟凱也沒有找她,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月。本以為天下太平,那天卻接到母親的電話,要她端午節回家吃晚飯。
  她不願在林家碰到林惟凱,借口工作忙,一口拒絕了。李倩如在電話裏沒說什麽,隻要她注意身體,但聽得出,語氣頗為失落。
  她傷了母親的心,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端午節那天,辦公室的人都提早下班。中國的傳統佳節,一家老少坐在一起,吃棕子,喝酒聊天,其樂融融,她卻像個旁觀者。喜慶、團圓這樣的字眼,早就與她無關。
  一個人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頭。路邊的小吃店飄出棕葉的清香。多少年沒吃過棕子了。一吃棕子,就會想到童年,想到父親。
  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父親是個風度翩翩、溫文俊秀的男人。在外人麵前,他不太說話,也很少笑。而對她這個唯一的女兒,卻是那樣溫言細語,小心翼翼,似乎是在嗬護一件易碎的藝術品。
  為了她,他不止一次地和母親發生爭執。最厲害的一次,是她四歲那年端午,小保姆買回幾隻剛孵出的小雞放在紙盒裏哄她玩。母親回家看見了,很生氣,責怪小保姆自作主張亂花錢,又說雞虱子會咬著她,硬要小保姆拿出去扔掉。她萬分不舍,哭著鬧著要把它們留下來。父親站在她一邊,不惜當著小保姆的麵,和母親大吵,替她保住了那些小絨球樣的生靈。
  在她幼小的心靈中,隻要有父親在身旁,她就覺得安全、溫暖。他們擁有同樣的血型,同樣的性情。母親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就連長相,她也遺傳了父親的清秀,五官都是薄薄淺淺的,不像母親那樣濃眉大眼,光彩照人。
  可是,她這唯一的父親,卻被母親逼走了。趁父親在美國的機會,母親在國內與陳文傑一起,把貿易公司和獨生女兒都劃歸自己名下。待旅美多年的父親歸來,迎接他的卻是一紙離婚協議書。
  那年,她剛滿八歲。從此,隻能在記憶中尋找父親。家裏甚至找不到一張父親的照片。母親把它們都藏起來了,卻割不斷她對父親刻骨銘心的思戀。這十六年來,她沒有一刻忘記他。
即使是現在,她都仿佛覺得,父親正在不遠的某個地方注視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睛充滿憂鬱,像中世紀油畫中的紳士。
  梅若素慢慢地順著人行道走,一徑低著頭,不看前麵的人和物。直到紅磚道上出現一雙鋥亮的皮鞋——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順著筆直的褲線、西裝、領帶,最後落在一張濃眉微蹙的臉上。
  林惟凱略略叉開兩條修長的腿,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表情嚴肅而深不可測,那眼光似要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仿佛從天地初開之時,他就一直凝視著她。
  一陣窘迫,她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好像總是被我嚇到。”他的歎息低不可聞。
  “什麽?”她輕蹙眉梢。
  他搖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你為什麽不回家?”
  她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那也不是我的家,是我父親的家。”他糾正道。
  “有區別嗎?”
  “當然。”他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請你吃飯。”
  “不用。晚飯我自己會解決。”
  “那我送你回家。”他說完,不容她拒絕,就快步走向路邊的寶馬。
  這人怎麽這麽專橫?她皺皺眉,不情願地跟了上去。
  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旁,梅若素覺得渾身不自在。雖然兩眼直視著前方,但她的眼角餘光仍能清楚地感受到林惟凱的非凡魅力。
  他那摻雜著淡淡煙草味的男人氣息,直衝她的腦門,勾起埋伏在心底的某種情愫。
  大學畢業後,她分在一所中專教音樂。在參加中學同學聚會時,與白淩霄重逢。他開始頻繁地約她,送俗氣的玫瑰。雖然她並不喜歡玫瑰,但還是被他打動,一點也不願意拒絕。
  那時,她住在城郊,上下班要轉三次車。白淩霄瞞著妻子,每天用他的富康車接她,用他有力的雙臂攬她入懷。在整潔而狹小的房間裏,或車上的座椅中,他總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環繞她的纖腰,然後是長時間的接吻和擁抱,是愛欲難分的迷亂和纏綿。
  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被回憶吸去的注意力調回前方,卻發現,車子開到了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戀愛
  原來,你排斥的不是婚姻,而是愛。
  “喂,你要帶我去哪裏?”她不高興地問。
  “別緊張好嗎?也不過帶你去吃頓飯。”林惟凱握著方向盤,一副篤定的樣子。
  梅若素感覺自己被愚弄:“停車,讓我下車!”
  “對不起,恕難從命!這是快車道,況且馬上就到了。”
  “我也對不起,我沒空奉陪。”
  “都下班了,你會有什麽事?”
  他的表情帶著幾分譏誚,好像下班後她就應該躲在家裏發黴。
  她賭氣似地說:“與你何幹?我有約會。”
  “約會?”林惟凱濃眉一挑,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你竟然背著我去跟別的男人約會,這樣不太好吧?”
  聽他的語氣,好像她紅杏出牆似的。
  梅若素冷冷道:“我又沒給過你什麽承諾。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關係……不,我們什麽關係都沒有。”
  “怎麽會沒有關係?我父親現在也是你的父親,我們算是一家人。”
  “不!我隻有一個父親。”她用力咬住下唇。
  他猛地刹車,轉過頭來,盯著她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拒絕我?”
  她差點忘記他是律師,最擅長詭辯。
  “你不是說不能停車嗎?”她顧左右而言他。
  “回答我!”他不但語氣堅定,還伸手過來抓她的手腕。
  “我想齊眉已經告訴你了。”她盯著自己的手腕。他抓住的地方,正是那塊刺青。
  “她隻告訴我,你說我們不合適。”他沒有鬆開手,眉頭皺得更緊,“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不合適?”
  她一下子愣住了。仿佛腦海裏有個聲音,也在問著同樣的問題: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不合適?
  她重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英俊不凡,年輕多金,才華橫溢,風度翩翩……如果,她沒有那麽深地愛著白淩霄的話,說不定她會愛上他的。但至少一點……她不討厭他。
  看到她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林惟凱放開握她的手,意有所指地說:“別看著我發傻,相信自己的感覺!”
  她嘴唇往下一撇,故作冷淡地說:“我才沒發傻,也沒有什麽感覺。”
  他收斂起笑容,重新發動車子,用略帶揶揄的口吻說:“對,你是沒有發傻,隻是一顆心像小鹿般碰碰地亂撞。”
  這個男人怎麽如此自大?梅若素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請我吃飯嗎?怎麽還沒到啊?”
  “哦,到了!”他把車子泊在一家酒樓門口。然後,回過頭來,盯著她說:“今後,別再告訴我你要約會,因為我知道你根本沒有約會……下車吧!”
  誰說她沒有約會?
  從那天起,林惟凱向她發起了猛烈的攻勢,不但三番兩次地“騷擾”她,約她出去喝咖啡、跳舞、駕車兜風,她的辦公桌還常鋪天蓋地堆滿了玫瑰……最意外的一次,他突然闖進她上班的公司,當著辦公室所有人的麵,對她說:“素素,我喜歡你,請答應我的追求吧!”話音剛落,同事們鼓掌、尖叫,吹口哨。
  林惟凱很擅長製造浪漫,梅若素簡直招架不住。更何況,他自身的條件是那麽完美,讓人根本無法抗拒。就這樣,他們談起了戀愛。
  花前月下的美好日子,她和他擁抱、接吻、撫摸,卻始終沒有跨越最後的界線。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下班後,他們照例約在酒樓見麵。因為林惟凱臨時處理一件官司的事,要晚些到。
  梅若素找了張靠窗的小桌喝茶,一邊環顧四周:淙淙的水流聲,輕曼的音樂,柔美的燈光,穿戴整齊的侍者,衣冠楚楚的客人。經過一天的忙碌之後,能夠在這樣優雅的環境中享受美食,真是人間一大樂事。
  這是林惟凱帶給她的。因為他們正在談戀愛,一場“合理”的戀愛,無需遮掩,不用逃避,一場金童玉女完美無缺的戀愛。
  這時候,梅若素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影向門外走去。她向他們招招手:“齊眉!”
  齊眉和邵剛用完餐,正要離開。看見梅若素,她很燦爛地笑起來,說:“若素,好久不見。你一個人在這兒等誰?”
  邵剛打趣道:“等誰?這還用問嗎?要算起來,你還是他們倆的媒人呢。”
  “什麽媒人?我隻是介紹他們認識,沒想到發展得這麽快!”
  一個低沉的男聲插進來:“說什麽呢?這麽熱鬧!”
  正是上座的時候,原本空蕩寂靜的酒樓,眨眼工夫就坐得滿當當的。周圍人聲鼎沸,杯盤交錯。
  林惟凱的出現,使熱鬧的場麵更加熱鬧了。他招呼邵剛:“坐下來一起吃吧?”
  “我們已經吃過了。”齊眉對梅若素說:“我正想去找你呢,恰巧今天碰上了。”
  說這話時,她臉上放著光,比認識以來任何一天的臉色都好。
  梅若素心領神會:“是不是要當新娘了?”
  邵剛摟住齊眉的肩,壞笑著說:“何止是當新娘?就要做媽媽了!我本來不打算娶她,現在想賴也賴不掉。”
  “去你的!”齊眉嬌嗔著,臉上浮起一片紅雲,更加往他懷裏鑽。
  梅若素看著這幸福的一對,周圍的喧鬧都離她遠去。她隻看到這幸福的一對,滿眼滿心都是愛。
  “什麽時候輪到你們?”邵剛問。
  林惟凱看了梅若素一下,低聲說:“任重而道遠。”
  這一眼,意味深長,驚心動魄,讓一旁的齊眉惻惻然。梅若素卻靈魂出竅,絲毫未覺。
  邵剛拍拍他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他們離去後,這邊隻剩下林惟凱和梅若素兩個人。
  “你想吃什麽菜?”他從侍者手中拿過菜單。
  她從怔忡中回過神,問:“你會娶一個懷孕的女人嗎?”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林惟凱給鎮住了。
  “邵剛和齊眉很相愛,他們並不是奉子結婚。”
  “我知道。”梅若素歎息著說,“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緊盯著她的臉。
  “我以為你對婚姻是排斥的。”
  “那要看結婚的對象是誰。”她說完,甩甩頭,讓自己振作起來,“我們現在點菜吧?”
  當晚,梅若素喝了很多酒,醉意朦朧。
  從酒樓出來的時候,天上已是星光燦爛。
  梅若素昏沉沉地躺在汽車後座上,酒後的眩暈使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非常輕,仿佛每一下顛簸都可以讓她飛起來。
  她真的飛起來了,耳邊是風呼嘯的聲音。她懸浮在半空中,四周景物模糊,她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要飛向何方。
  然後,她看見父親站在一棵樹下。那是十六年前的父親,年輕英俊,溫文爾雅。梅若素還看見了母親,她正朝父親的方向走去。與此同時,樹下還站著另外一個男人,穿著白襯衫,麵容清俊。他有兩顆小虎牙,手腕上刺著一朵藍色的梅花……
  她正要接近他的時候,他忽然就不見了。
  “淩霄!”
  她終於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

  求婚
  開始一段新的愛情,好嗎?
  那不是她的床,而是林惟凱的。
  窗外,是深藍色的夜空和無數閃爍的星星,宛若童話劇裏的布景。
  林惟凱坐在床頭,喂她喝冰牛奶,一邊撫摸著她的額頭,問:“還覺得難受嗎?”
  她搖搖頭。他的臉停在離她很近的地方:深邃的眸子,英挺的眉,高鼻梁,性感唇,刀削的下巴。實在好看得不像話。
  她知道他像哪個明星了——韓國的張東健。長得過於英俊的男人,會讓人覺得薄情。張東健卻在《夏娃的誘惑》裏飾演癡情男子。
  “是想再睡一會兒,還是讓我送你回家?”林惟凱說,灼熱的呼吸吹在她臉上。
  一個夜風沉醉的晚上,一張曖昧的床,一個男人和女人。不用想也知道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可是,林惟凱永遠那般紳士風度,雙手插在口袋裏,麵帶微笑。雖然他也吻她,撫摸她,卻從不越雷池半步。
  這和白淩霄截然不同。以前做他情人的的日子,每次見麵,他總是饑不擇食地同她做愛,一副欲求不滿的樣子。
  她胡思亂想著,一種久違了的激情在心中騰起。
  “我不想回去。”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他的眼神,陰翳得有如深不見底的黑潭。
  “我當然知道。”至少她知道,腹中的小生命不能再等了,必須盡快引他上床,達到和他結婚的目的。
  “給我一個理由。”他頓了頓,“你愛我嗎?”
  在他不尋常的凝視下,她覺得全身灼熱,心跳如鼓。
  “不愛。”
  “你愛我嗎?”
  “不愛。”
  “再問一遍,你愛我嗎?”
  “我……”後麵的話,被他灼熱的雙唇給吞沒了。
  他的吻不複平日的溫柔,是她從未感受過的忘我狂熱。沿著她的唇、臉頰、頸項、胸部,劃下一道道火痕。那燒出來的熾烈像燎原野火,一發而不可收拾。在他唇舌的恣意探索中,她掉入洶湧的急流中,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沒有形體、沒有名字、沒有世界、沒有你我……
  與白淩霄相比,林惟凱的表現相當笨拙,遠不如白淩霄嫻熟,隻空有一腔衝動。然而,正是這純粹的男性的衝動,讓她體驗到了神魂顛倒的男歡女愛。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睜開眼的時候,接觸到林惟凱灼亮逼人的眼眸,宛若由窗外灑落的星光。
  他強壯的手臂溫柔地圈住她,低啞著聲音問:“很痛嗎?”
  “什麽?”她不懂他的意思。
  “這是不是你的第一次?……”
  原來是這個!“很遺憾,我不是。”梅若素坦白地說,欲掙脫他的懷抱,
  “別動。”他加大力道抱緊她,不住地親吻她的發鬢和耳垂,“既然不能當你的第一個,那麽就讓我當最後一個!”
  她屏住了呼吸。“你什麽意思?”
  “我要你嫁給我,你答應嗎?”
  這正中梅若素的下懷。她卻沒感到絲毫快樂,反而被一種罪惡感包圍著。
  “我想知道為什麽。”
  “這是我的第一次。”他緊盯著她,慢吞吞地說,“你要對我負責。”
  她不以為然:“從沒聽過男人要女人負責的。這是什麽謬論?”
  “其實,男人也是有貞操的。我既然失身於你,隻能和你結婚。”
  經過這一夜的折騰,梅若素實在太累了。
  “好吧,我答應你。隻希望你今後不要後悔。”她咕噥了一句,很快就睡過去了。她沒聽到林惟凱低不可聞的問話:“素素,開始一段新的愛情,好嗎?”
  他緊緊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我知道你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也許你現在還愛著他。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責任,我會讓你的每一天都開心度過。”
  幾天後,在齊眉的婚禮上,梅若素把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告訴了她。齊眉絲毫也不感覺驚奇,反而得意地說:
  “相信了吧?什麽叫一見鍾情,什麽叫閃電式結婚?”
  齊眉說得沒錯,的確是閃電式——從她認識林惟凱到現在,隻一個多月光景。
  李倩如知道後,反對得非常厲害。
  “你們是兄妹,怎麽可以結婚?”
  “這隻是名義上的,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你們認識才多久?你真的愛他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沒有幸福可言的。”
  梅若素不想跟母親吵架,冷漠地保持緘默。
  李倩如突然覺得,沒有哪個母親比自己更失敗。在過去的十六年裏,遷就她容忍她,不管她有多乖張,卻得不到她一點點的尊重和理解。
  在心灰意冷之下,她答應了女兒的婚事,隻是說:“婚姻不是兒戲。珍惜你所得到的,不要步你父親的後塵。”
  林澍培倒是對這樁婚事十分支持。他說相信自己兒子的眼光,並將一套高檔社區的房子送給他們做新房。
  領了結婚證,拍了婚紗照,訂了酒席。萬事俱備,隻差一枚婚戒。
  那天,林惟凱陪梅若素去逛珠寶店時,一枚鑽戒吸引了她的眼光。
  淡紫的鑽石嵌在白金的指環上,最簡單的造型,最美麗的光澤,還有最動人的廣告詞:“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林惟凱將它買下來,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從此以後,你就被我套牢了。”
  就在他們要離開珠寶店的時候,一個男人推門進來。
  那男人穿著純白的襯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儒雅溫文盡堆眼底。
  梅若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與白淩霄相遇。
  看到她,白淩霄愣了一下,然後假裝不認識似的從她身邊走過去,徑直走到一個女人身邊。他溫柔地和她低語,笑起來時,薄唇上揚,露出兩顆虎牙,依然斯文俊秀。
  梅若素認出來,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不但姿容嬌豔,還是鄰市某某市長的女兒。在外人眼中,他們是非常般配美好的一對。沒有人知道背後發生的故事,曾經的愛戀、纏綿、歡愉和折磨,都已經隨風而逝。
  這次意外邂逅使梅若素心裏很不是滋味。回去的時候,她不肯上車,說不想這麽快到家。林惟凱把車停在路邊,陪著她。他們走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
  三天後,白淩霄收到了一張帶有結婚照的喜帖——照片上,穿著白婚紗的梅若素格外嬌媚動人。
  喜帖上寫明,婚禮7月8日舉行,邀請他偕夫人參加。

  婚禮
  因為,你欠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婚禮那天熱鬧非凡,場麵溫馨而浪漫。
  梅若素穿了件粉紅色的旗袍,裙角疏疏幾枝嬌豔的梅花。林惟凱則是深灰色西裝,係與旗袍同質的領帶,比平日更添幾分俊朗。
  席間,林惟凱輕擁著她一桌桌地給客人敬酒。來到他朋友的桌前時,邵剛一邊詭秘地衝她笑笑,一邊拍著林惟凱的肩說:“哥們,佩服佩服!你終於苦盡甘來,娶到了你的新娘子。梅若素,你知道惟凱他……”
  話沒說完,就被林惟凱塞進一塊糖封住了嘴。早已熟知他們之間關係的梅若素隻當他們在開玩笑,並沒有細想。
  白淩霄是和妻子一起來的,他選了最僻靜的位置坐下。妻子推推他:“這就是梅若素?看她風情的樣子,恐怕婚後未必肯安於室。而且,誰會選在這麽熱的天氣結婚?八成是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聽著這惡毒的口吻,白淩霄忽然想到,也許妻子知道些什麽。他不敢作聲,隻頻頻跟同桌的客人碰杯,左一杯右一杯,最後醉得人事不省。
  婚禮進行至尾聲時,梅若素躲去包房休息。白淩霄端著酒杯,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說:“來,我敬新娘子一杯,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說完,一杯見底,跟著又滿上一杯。
  “不要喝了。”她出言阻止,並奪走他的杯子。
  “我要喝,酒能澆愁,你知不知道?”他瞪著血紅的眼睛,“若素,我不甘心失去你,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我已經結婚了。”她抬起手,將他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醉眼朦朧中,他看見她的手腕,係著粉紅色的緞帶,蝴蝶結紮得靈巧,將她的肌膚襯得瑩白。
  緞帶下麵的秘密,這整個一間屋子,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甚至連新郎都不知道。
  趁著酒意,他一把攬她入懷,嘴裏喃喃地說:“若素,你不肯洗掉我的名字,你至今還愛著我,對不對?”
  他是真的醉了!梅若素掙脫他的懷抱,往後猛然一退,險些被桌腳絆倒,一雙有力的大手及時扶住了她。
  林惟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說:“讓我來。”
  他把白淩霄攙扶到了外間,找到白淩霄的妻子:“麻煩你送他回去。”
  “他喝醉了?”白淩霄的妻子一臉緊張。
  “是醉了,盡說胡話。”
  跟出來的梅若素臉色一白,不知道他剛才聽到了什麽。
  林惟凱看看表,對她說:“走吧,我們該出去送客了。”
  和他並肩站在門口,她小心地觀察他,他依然笑意吟吟,與賓客一一握手告別。
  梅若素看不透這個男人。她對他的了解,還像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多。
  繁忙而疲憊的一天終於結束了。送走鬧新房的客人,梅若素回到臥房,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散架了似的。
  結婚真是一件麻煩的事,幸虧她隻結這一次婚。
  她坐在梳妝鏡前卸妝。鏡中的女子有張嬌俏麵孔,額角和眉梢都撲了金色亮粉,手指上是流行的淡金蔻丹,腕上是粉紅色緞帶紮成的蝴蝶結。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解開它,林惟凱悄然出現在她身後。
  “你又發呆了,在想什麽呢?”他低聲問。
  “沒什麽。”
  現在是新婚之夜。滿屋的紅色和喜氣映在兩個人臉上,她卻感覺不到幸福和甜蜜。麵對鏡子裏他那雙深邃而漂亮的眼睛,反而有點慌亂和緊張。
  她匆匆拆開綰在頭上的發髻,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困了,想洗個澡。”
  “我已經替你放好了洗澡水。”他說。
  “謝謝。”她找出那條有蝴蝶結的純白睡衣,走進了浴室。
  泡在溫熱的浴缸裏,她緊張的情緒才放鬆下來,倦意取而代之襲擊了她。洗完澡,她顧不得擦幹濡濕的頭發,就一頭倒在床上。
  “不要睡。你的頭發還沒幹,明天起來會頭痛。”林惟凱皺著眉頭說。
  “好吵!”她翻了一個身,用手擁著枕頭,把頭更深地埋進枕中。一會兒就睡死過去了。
  他歎口氣,用電吹風替她吹幹頭發,然後拉開毛毯,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一夜無夢。等她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淩晨。林惟凱躺在床的另一邊。他們中間約有一尺的距離。當她看他時,他正睜開眼睛凝視著她,黝黑的眸子在台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
  “怎麽,你沒睡嗎?”
  “隻睡了一會兒,我一直在等你醒。”
  “為什麽?”
  “因為,你欠我一個洞房花燭夜。”他說著,慢慢向她靠近,身上濃烈的男性體味熏得她頭昏眼花。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刻蜷縮起身子。
  “怎麽,你害怕了?”他沒有移開自己的身體,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抓住她純白睡衣絲綢領結的一頭,幹脆果斷地一扯,蝴蝶結鬆開了。
  當他的手觸到她肌膚的一刹那,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由他觸到的那寸肌膚直傳到心裏,隨即迅速擴散到全身。
  “不,不要這樣……”她呻吟似地說。
  聽到她求饒,他把手挪開,目光望向她,衝她微微一笑。
  她的心忍不住一陣急跳——由於睡眠,他濃密的頭發有些蓬亂,但他的眼光柔和,這對她來說是更危險的誘惑。
  她不敢再看他,將毛毯拉到頭頂。但,毯子底下是林惟凱那近乎全裸的身體——微褐色的肌體健碩有力,骨肉結實勻稱,充滿了男性的美感,令她血脈賁張。
  她隻得把頭又露了出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離他遠點兒。
  “素素,”他柔聲低喚,“你不要再退了,否則你會掉下床去的。”
  說完,他摟住她的纖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一落入他那寬厚溫暖的胸膛,她就徹底垮了。
  透過薄薄的內衣,她感受到他健美的男性軀體,隻覺得周身的血液向上翻湧,胸中的欲火熊熊燃燒。她歎息著放棄了反抗。當他的唇掠過她的眼睛和臉頰時,發現她的唇已經微微張開,等待他的舌頭深入……

  絕種好男人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梅若素被太陽的強光弄醒。
  夏日濃豔的陽光照在毛毯上。她在毯子裏酥軟地伸了個懶腰,模模糊糊有種奇異的感覺,又不能一下子描繪出那種感覺。早上的情景曆曆在目,他的唇吻遍了她每一寸肌膚,他喃喃地對她低語,一遍又一遍地喚她“素素”。直到令人舒暢、快樂近乎陶醉的倦意襲上來,她才枕著他的心跳,再度進入夢鄉……
  一切仿佛都發生在夢中,她向右邊翻了一下身——他並沒有和她在一張床上,床的另一邊鋪展得平平整整,枕頭蓬蓬鬆鬆,仿佛沒有人觸動過。
  她正暗自驚疑,門口已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他走了進來,身上穿著一套淺灰色的時尚休閑裝,更顯得瀟灑迷人。
  他徑直走到她麵前,掀開她的毯子,溫和地說:“素素,該起床了。早點我都準備好了,吃飯吧!”
  她有些感動,又莫名地有些負疚。望著他,她輕聲說:“你早就起來了?”
  “是的,”他轉過臉去,語氣中竟透出一絲不自然,“我太興奮,再也睡不著,所以就……”
  “第一天就讓你早起,又做早飯,我真是個不稱職的妻子。”
  “不,素素,”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誠摯地說,“我願意,願意為你做一切。”
  望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她讀出了他的真誠。或許他們的婚姻是一個很大的錯誤,然而已到了這一步,一切不容更改,也不容她後悔。
  她翻身下床,走到梳妝台前,握著發刷,仿佛不經意地說:“林惟凱,或許我會辜負你這一片好意的。”見他不出聲,她又回過頭來問:“到那時,你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我在跟命運賭博。”他低垂著頭,聲音小到聽不見,但她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林惟凱是說到做到的。
  在以後的日子裏,他果然是個稱職的好丈夫,甚至好到無可挑剔。每當節假日,他都耐心地陪她逛街。每天下班後,他雖然一副筋疲力盡、疲憊不堪的樣子,但都會主動走進廚房幫她的忙。逢到她心情不好或身體不適時,他便把所有的家務都包下來,讓她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他的性子也出奇的好,有時候她的小姐脾氣上來了,(更多的是妊娠反應),想故意找岔跟他吵,他也總是一笑置之,對她的任性、乖張絲毫不以為意。
  梅若素覺得,林惟凱對她太好了,好到讓她感動的動步。她常常想,自己就是和白淩霄結婚了,他也像她愛他一樣愛她的話,他也做不到這一點。
  但,愛情這種事,不是說一個人付出多少,就一定能得到多少。也許林惟凱許多方麵都勝過白淩霄。然而遺憾的是,人的感情並不隨這些外在條件而轉移。她愛的是白淩霄,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仍是——這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在這種心情下,梅若素對林惟凱的嗬護似乎心安理得起來。她要好好保養自己,讓孩子順利生下來。一年後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他,請求他原諒。到那時他怎麽懲罰她都可以,隻是她一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
  齊眉常來光臨他們的新居。眼瞅著梅若素一天比一天心寬體胖,羨慕得不行,數落邵剛種種不是的同時,嫉妒她嫁了個“絕種”好男人。
  有時,梅若素也會去他們家做客。懷了孕的女人情緒都容易波動,齊眉經常當著她的麵,和邵剛吵架拌嘴。有一次,兩人竟在飯桌上吵起來。
  女的說:“你怎麽一點都不知道體貼?林惟凱也是男人,他做得到的事,你怎麽做不到?人家還比你有錢,比你長得帥!”
  男的說:“後悔了不是?現在也不遲嘛,你可以跟我離婚!”
  女的說:“邵剛,你混蛋!我懷了你的孩子,你竟然說這種話!你還是不是人呀!……”
  看著這吵來吵去的一對,梅若素竟然有一絲豔羨。因為她知道,兩個人吵歸吵,好歸好。而她和林惟凱不管在怎樣的情況下,都很少吵架。
  又一個月匆匆過去了。梅若素的妊娠反應越來越明顯。該是向林惟凱“攤牌”的時候了。
  這天,林惟凱下班後,她把他叫進臥室,佯裝羞澀地說:“林惟凱,我懷孕了。”
  毫無意外,他臉上充滿驚喜:“真的?”
  “嗯。我今天到了醫院,醫生說有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他一愣,“醫生真是這樣說的?”
  麵對他猜疑的目光,她明顯底氣不足,低著頭說:“是兩個多月嘛,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見醫生。”
  林惟凱臉色大變,本來溫柔沉穩的神色被一片陰鬱所替代。他的眉頭緊皺,足足瞪了她有幾秒鍾時間,仿佛瞪著一個怪物一般。
  好半天沒有動靜。她抬起頭,怯生生地問:“你,你怎麽了?”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他突然爆發出一聲低吼,隨手把桌上的茶具、台燈都摔到地下去,接著又把梳妝台上的化妝品、花瓶砸了個稀巴爛。
  他從來沒有對她這麽粗暴過!麵對他的惡劣情緒和反常舉止,梅若素有些做賊心虛——莫非他知道了?
  林惟凱發泄完後,也顧不得看一眼亂七八糟的地麵,就陰沉著臉走了出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裏。
  梅若素呆愣地坐在床上,望著書房緊閉的房門,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麽他這麽討厭孩子?難道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難道他發現自己上當了?難道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孩子?
  她怔怔地想著,終於下了決心——知道就知道,沒什麽了不起。大不了就離婚!反正這孩子她是一定要生下來的。
  梅若素從床上爬起來,收拾好地上的東西,一個人進廚房去做了一些吃食後,早早地便上了床。
  也許時間太早了,也許是剛才的事刺激了她的神經。那天晚上,梅若素睡得頗不安穩,一直在做噩夢。她夢到自己的童年,父親懷裏那個甜蜜的小女孩,像前世一樣遙遠——
  5歲,不願上幼兒園的她,偷偷躲到沙發後麵,無意中撞見母親和陳文傑偷情。
  8歲,她在母親懷裏掙紮、哭叫,望著父親孤獨的背影漸行漸遠。
  14歲,她跟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女走出家門,把身後飛來的水晶花瓶和繼父的一聲“滾!”甩在門後。
  16歲,一個大男孩亮出手腕上的刺青——一朵藍色梅花和她的名字。他有兩顆像父親一樣的虎牙,也像她父親一樣斯文白淨。
  24歲,她沒有嫁給他,卻懷了他的孩子。她一直想要一個孩子,愛她依賴她需要她,每天等著她給他煮牛奶跟他玩。
  飄忽的夢境中,那個孩子真的出現了。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長著兩顆小虎牙。他蹣跚著向她走來,當她蹲下身去抱他時,他也像他父親一樣不見了!
  梅若素從夢中醒來,發現林惟凱就坐在床邊,正開著台燈,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在他憂鬱而深沉的目光下,她感到一陣發窘,故意扭過臉,假裝生氣不理他。
  他卻忽然張開雙臂,將她擁進懷裏,一邊撫摸她瘦削的脊背,一邊滿含歉意地說:
  “素素,剛才是我不好,原諒我!”
  她仍心有疑問,便撫弄著他上衣的鈕扣,輕聲地問:“為什麽?告訴我,你剛才是為什麽?”
  “素素,我們不能要這孩子。”他低下頭,神情嚴肅而莊重地望著她,“我以前一直不敢告訴你,這也不能怪你。素素,答應我,把這孩子打掉吧!”
  “為什麽?”她的心驀地沉了下去,急切而擔憂地問,“為什麽要打掉孩子?”
  “因為,”他神情變得更加憂鬱、陰沉,“我家有隔代遺傳的先天性白癡病史。醫生曾告訴過我,雖然我很正常,但我的後代卻有可能是弱智。素素,我們不能要這孩子,我不願看見自己的兒女生下來就是個白癡。”
  他這樣一說,很多謎似乎都解開了——難怪他沒談過戀愛,難怪他對婚姻不熱心,難怪一個如此優秀,近乎完美的男人,年近三十了還是處男!又難怪他婚後對她這麽好!
  “不!”她急忙掙脫他的掌握,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固執地說,“你不能打掉他,我一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
  是的,她一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因為她知道這孩子不是林家的,他不可能是白癡,他一定是個健壯的可愛的長著兩顆小虎牙的正常的孩子!
  林惟凱狠狠地瞪了她半天,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沉重而鬱悶地說:“總有一天你要為生下他而痛苦的!”
  見他放鬆了口風,梅若素溫馨地笑了。她安慰他似地說:“惟凱,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很可能醫生說得不準,我們的孩子是正常的。”
  “素素,你在冒險,你知不知道?”他繼續盯著她說。
  “惟凱,我願意,願意冒這個險。”
  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才咬了咬牙說:“好吧,一切都隨你。”
  她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沒注意到,那一刻他的表情很怪異,好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海的女兒
  愛情是世上最沒譜的東西。
  以後的日子,林惟凱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但,梅若素發現他變得沉默了。與她在一起時,他很少說笑,眼中時常閃爍著憂鬱的神情。
  常常他會呆呆地望著她日益隆起的肚子發愣。當她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他時,他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
  常常他會半夜裏爬起來,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麵黑沉沉的夜色狠命地抽煙。雖然她當時睡得很熟,第二天隻要看到一地的煙蒂和他熬紅的眼睛,就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眠。
  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在擔心孩子生下來是個白癡。她卻不能告訴他這不是他的孩子,隻能旁敲側擊地安慰他,讓他減少不必要的負擔。
  當她刻意安慰他時,他會連忙作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溫柔地把她攬進懷裏,吻吻她的額頭,說:“素素,你不用擔心我,注意保養好自己的身體,讓孩子平安生下來。”聽到這句話,梅若素就會傻呆呆地望著他,在心裏說:“為什麽,為什麽我愛的不是他?”
  自從知道她懷孕後,林惟凱就替她辭了職,讓她坐在家裏當全職太太,等待孩子的降生。
  一次,林惟凱去外地出差一個星期。出差前他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穩穩妥妥,生怕他不在家時她會出什麽意外。盡管如此,他還每天打一個電話回家,問她家裏有什麽事沒有,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就好像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
  一個星期後,他回家了。她打開門迎接他時,詫異地發現他帶回來了許多嬰兒用品,尿不濕、高級嬰兒床和《孕婦須知》、《父母必讀》等。他一邊擺弄這些東西,一邊興奮地對她說:“素素,看見了嗎?這都是給我們未來的孩子買的。”
  以後,他又接二連三地買回了好多這一類的東西。每天下班後,他除了忙著做飯,做家務外,便是陪她到樓下的街心花園散步。
  每天臨睡前,他都要貼耳於她隆起的腹部,與他未來的孩子說一些悄悄話。當她睡下後,他還在燈下翻閱一些有關孕婦保健的書籍。
  然而她知道,林惟凱並不想要這個孩子。他之所以做這一切隻是為了讓她開心。現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換成了梅若素。明明知道這樣心情抑鬱,飲食不進對孩子不利,可她就是控製不了自己。
  天氣一天天轉涼。冬天來了,梅若素從小就怕冷。她常常在夜裏凍醒,然後便再也睡不著。
  那天晚上,林惟凱回來得很晚。一進家門,看見她穿著寬大的黑色睡袍,光著腳坐在地板上看書。他問她:“吃過晚飯沒有?”
  她迷惘地搖搖頭,說:“忘記了。”
  “我就知道,你從來不會照顧自己。”他低歎了一聲,“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
  望著他走向廚房的背影,她忽然感到一陣內疚。她的自理能力一向很差,有時候寧可餓肚子,也不願自己煮東西吃。過去和白淩霄在一起時,都是叫外賣,而現在居家過日子,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總是麻煩他。
  哪個男人願意服侍別人?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厭煩的。也許,等不到孩子出生,首先提出離婚的是他了。
  他煮了一大碗肉絲麵,還逼著她喝了一杯牛奶。當她提出抗議時,他說:“你不吃,肚子裏的孩子也要吃。看看你,全身上下沒有幾兩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虐待你呢。”
  站在鏡子前,她看到的是一個蒼白而消瘦的女人,加上孕婦斑、臃腫的腹部等懷孕的正常表現,她覺得自己簡直慘不忍睹。然而,林惟凱對她卻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更體貼,一天比一天更溫柔,仿佛她的瘦損都是他造成的。
  林惟凱走過來,溫存地擁住了她。
  看著鏡子裏他依然俊挺的容貌,她微歎道:“我太醜了,實在不配做你的妻子。”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孕婦。”
  “漂亮?”她黯然神傷,“這個詞和現在的我無緣。”
  他放開她,一邊撤除床上的床罩,一邊問:“你剛才在看什麽書?”
  她把書遞給他——《安徒生童話》。
  “好吧,今晚我就給孩子講一則童話。”
  他們並躺在舒適溫暖的床上。他附耳在她的腹部,用輕柔的語調講述著:
  “在大海的深處,海水像矢車菊的花瓣一樣藍,像玻璃一樣透明。
  那兒住著美麗的海公主。最小的六公主最美麗,也最善良。
  她救活了陸地上的王子,並深深地愛上了他。
  但水陸兩界,猶如陰陽相隔,人魚如何相愛?
  海公主獨自請教巫婆。巫婆說:我要剪掉你的舌頭,你才可以變成人形;你一旦變成人形,就無法回到海底世界;如果王子和別人結婚,你就會變成一堆泡沫。
  這樣的代價,海公主竟然答應了。
  因而當海公主長出兩條修長的玉腿,找到王子的時候,她已經是個啞巴。
  啞巴是配不上王子的,王子將她當成妹妹一般。她不能訴說愛情,也無法讓王子知道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每當夜闌人靜,她便將疼痛的雙腿伸入海裏,以緩解身心的悲苦。
  有一天,王子告訴她,他要和鄰國的公主結婚。還說,你為我祝福吧!
  海公主肝腸寸斷。她知道,婚禮的第二天,當第一縷陽光降臨,她就要變成泡沫。
  這時,她的六個姐姐浮出海麵。她們臉色蒼白,美麗的長發全都不見了。原來她們用長發跟巫婆換來了一把尖刀。
  她們將尖刀交給海公主,並告訴她,隻有殺了不愛她的王子,才可逃避一死。
  海公主想了一夜。黎明時分,她將珍貴的尖刀扔掉,自己縱身躍入大海,化為泡沫。”
  故事講完了。他們都一言不發。
  許久,林惟凱才說:“這則《海的女兒》實在不像童話,它是一則愛情訓誡,寫給成年人的。”
  “怎麽說?”
  “它告訴人們,愛情是世上最沒譜的東西。有人一輩子耕耘,仍然入不敷出,就像海公主。她為了愛情,到人世走一遭,卻什麽都沒得到,還白白受苦。”
  “誰要她這麽傻?”她輕輕地說。
  “可惜,像海公主這麽傻的人不隻她一個。”
  她不知道他是否話裏有話,但她卻為這句話,睜著眼聽了一夜他的呼吸。
  深夜,林惟凱睡得像個孩子,呼吸溫柔細碎。
  她去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坐在地毯上,挑了一張舊碟看。是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軟而細碎的上海話,舊照片,發黃的牆壁,然後張曼玉出現了,一襲旗袍,嬌紅牡丹和翠綠葉子,襯出一張俏臉。這是個心事內斂的女人,卻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丈夫和鄰家女人不尋常的交往。那個鄰家女子,美麗而虛榮。
  劇中的梁朝偉,形象如往日,頭發油光,筆挺的西裝,憂鬱是他所有表情的主基調,笑起來眼神卻極詭異。曾深愛家中美麗而虛榮的妻子,全部工作壓力隻為負擔自己的小家庭。
  終於真相大白。他和她兩個人,因為有著相同的命運,心照不宣地體恤和溫暖著,卻無關愛情。
  同一段音樂反複響起,絲絲縷縷,奏盡1962年的古舊往事:“花樣的年華,月樣的衣衫……”
  碟子很快就放完了。屏幕在黑暗裏,散射著幽藍的光。
  她沒有開燈,無聲無息地爬上床,蜷縮起身子開始發抖——她又回到了那個噩夢。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床上像野獸一樣交合……比現在小一號的她,驚惶失措地看著這一幕,身體顫抖如一片葉子。
  “不!不要!”她狂喊著,一下子被驚醒。一滴淚慢慢地浮上來。
  林惟凱忽然開燈坐起來,看了她幾秒鍾,問:“你又作噩夢了?”
  她點點頭,仍然蜷縮著身子,仍然止不住地發抖——她渾身像冰凍一樣寒冷。
  他躺回她身邊,他那有力的胳膊摟緊了她,試圖用身子來溫熱她。他撫摸她冰涼而柔軟的身體,把她握緊的手指一粒粒扳開含在嘴裏。
  她長久地抱著他,像一條凍僵的蛇,躲在春天的樹林裏,感受著溫暖潮濕的霧氣,一點一點侵入皮膚,再一次複活。
  他細細地長久地撫摸著她,沒有欲望,隻有溫暖。直到她的每一寸皮膚都有了溫度。
  他的手那麽大那麽暖。梅若素突然想流淚,喜歡上了這樣的溫暖。在他懷裏,那麽久以來第一次她在夜裏睡著了。
  
  負疚
  我是個自私、冷酷,無情無義的壞女人。
  第二天,林惟凱就買來一床大紅的棉被。
  梅若素嫌被子顏色老土,而且也太厚了。他說:“你的身體總是很冷,我要用大紅棉被來溫暖你。”
  “臥房不是有空調嗎?還有電熱毯。”
  “空調和電熱毯都對孕婦不好,容易引發早產。”他認真地說。
  不是不感動的。她問:“那你呢?”他怕熱,晚上常常踢被子。
  “要不我們分床而居?”他凝視著她。
  她垂下眼睛:“那是再好不過,反正睡不睡在一起也沒什麽不同。”自從得知她懷孕,他就再沒有碰過她。
  “你這樣子像個怨婦。”他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語氣中果然充滿哀怨:“你身邊美女如雲,我變得這樣醜陋臃腫,你當然不會對我有興趣。”
  他走上來,用手捧住了她的臉。
  “你說這話,會讓我以為你愛上我了。”
  她心裏一驚,嘴上卻說:“本來就是嘛,我好像對你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嚴肅深沉的表情。
  “新婚燕爾,我怎麽舍得冷落嬌妻呢?隻是,素素,我要為你肚子裏的孩子著想。我不想因為一時貪歡,留下終身遺憾。”
  梅若素又是一驚——是呀,她怎麽沒有想到孩子呢?難道和林惟凱相比,孩子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不!她立刻否認自己的想法。她隻是習慣了,習慣靠著他寬厚的胸膛,枕在他堅實的臂彎裏,聽著他的心跳入眠,有一種安全、舒適的感覺。她渴望已久的感覺!
  於是,她賴上了他,說:“你知道我晚上會做噩夢。如果半夜裏醒來,你不在身邊,我會失眠的。”
  他似乎猶豫了很久,才說:“好吧,我們不分床。”
  說也奇怪,從這天開始,梅若素就再沒有失眠,而且,飯量一天比一天大,最後除了三餐正餐外,還要吃零嘴、水果和宵夜。林惟凱晚上回來,哪怕累極了,還要給她作宵夜,並叮囑她哪些食物吃了有營養。
  隨著她的飯量增加,肚子裏的胎兒也突飛猛進。那天,邵剛和齊眉到他們家來玩。齊眉瞪了她的肚子半天,忽然問:“若素,你幾個月了?怎麽肚子這麽大?”
  梅若素迅速看了林惟凱一眼,說:“七個月。”
  “天啊,七個月?看上去比我八個月還大呢!”齊眉說,“不會是雙胞胎吧?”
  梅若素連連否認:“我作過檢查了,醫生說隻有一個。”
  齊眉又問:“照了B超嗎?男孩女孩?”
  “男孩。”她小聲說。
  “哦,我也照了,是個女娃。”齊眉說,“我喜歡女兒,就不知道邵剛喜不喜歡。”
  邵剛連忙說:“我當然喜歡,隻要是咱們的孩子,管他生男生女,我都喜歡。”
  “好老公!”齊眉當著他們的麵,給了邵剛一個香吻,回頭對梅若素說:“既然是一男一女,我們就來個指腹為婚吧。”
  “這怎麽行?”邵剛說,“算起來,咱們的女兒比人家還大呢。”
  “大就大,現在不是流行姐弟戀嘛。而且,他們這一對俊男靚女,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漂亮。咱們女兒不吃虧。”
  邵剛見妻子說得有道理,便碰了碰林惟凱的肩膀,問:“怎麽樣?哥兒們,我們結親家吧?”
  林惟凱笑著說:“這事我做不了主,你們還是問孩子他媽。”
  邵剛夫婦走後,室內剩下了梅若素和林惟凱。
  她坐在床沿,抬起頭來,他正默默地望著她,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走近了她,他低語:“是個男孩,你怎麽沒告訴我?”
  她有些不安,搪塞著說:“我也是才知道的。而且B超不一定準,我不想你失望。”
  “我怎麽會失望?”他頓了一下,說,“你以為我重男輕女?”
  “你是林家的獨子,林家這麽大的產業,一定需要有個男性繼承人,所以……”
  他打斷她的話:“你以為我會在乎嗎?隻要是我們的孩子,我不會在乎他是男是女!”
  “可是你曾經說過不要他。”
  她的話似乎擊中了他的要害。他沉默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那些已經過去了,我早就準備接受他。但,我們是夫妻,有什麽事,我希望你第一個告訴我,而不是最後一個!”
  說罷,他就轉身離開了。
  梅若素呆呆地坐在床上,撫著自己的肚子。她懷孕不隻七個月,而是九個月。這點連粗線條的齊眉都看出來,聰明絕頂的林惟凱怎麽會不產生懷疑呢?也許,他隻是沒有勇氣問罷了。
  為什麽?這都是為什麽?白淩霄從沒給她做過一頓宵夜,從沒照顧過她,從沒想過娶她,她卻愛他愛得無怨無悔。而林惟凱對她這麽好,這麽關懷備至噓寒問暖溫柔體貼,她卻不愛他,反而把他當作自己愛白淩霄的犧牲品?
  梅若素越來越發現自己是個自私、冷酷,無情無義的壞女人。看著高高隆起的腹部,她感覺自己的罪孽是那麽深重。
  她越來越害怕這孩子的出世,害怕他生下來後長了兩顆像白淩霄一樣的虎牙,那樣的話,她怎麽向林惟凱交待?她真的忍心和盤托出,把一切向他說明,然後狠心地向他提出離婚嗎?
  不,她已經做不到!她沒有勇氣這樣傷害他!
  
  醉酒
  在大學時,我曾經愛上過一個女孩。
  對林惟凱的負疚感越來越壓得梅若素喘不過氣來。
  每天當他去上班後,她就一個人躲在家裏,偷偷地流淚。而等他回來時,她又立刻作出一副心滿意足、快樂天真的樣子,像一切將要作母親的小女人一樣。
  那天中午,林惟凱出門後,她又一個人趴在床上,讓泛濫成災的淚水奔湧在臉上,仿佛這樣才可以洗淨她的罪孽,她對他的負疚與不安才可以減輕一些。
  正當她哭得痛快、傷心時,門外忽然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
  是林惟凱又回來了!她連忙用餐巾紙揩去臉上的淚水。
  但他已走了進來,一進臥室就看見她眼睛紅紅,眼皮浮腫的樣子。雖然她極力想對他擠出一絲笑容,他還是發現她哭過了。
  他把自己回來拿的公文包扔在一邊,大步走到她的床前,蹲下身子,仔細端祥著她的臉頰、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問:“素素,你怎麽了?”
  “我……我沒有什麽。”她仰起臉,作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我很好哇!”
  “不,”他用手指觸摸她的眼瞼,“你哭過了,否則你的眼瞼不會濕濕的。”
  “沒有。”她仍然堅持說,“惟凱,我沒哭。剛才一粒沙子進了眼睛裏,我用手揉出的眼淚。”
  他微微眯起眼睛,深沉而憂鬱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
  “素素,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你多心了,我會有什麽事瞞著你?”她仍然強裝笑顏。
  “那就好。”他從床前站起身,拿過公文包,語氣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失望。臨走時,他說:“今天和同事吃飯,要晚些回來。”
  “知道了。”她說,“你放心,我不是三歲的小娃娃,會照顧好自己。”
  梅若素沒想到,林惟凱不但很晚回家,而且是被同事小李扶回來的——他喝得爛醉如泥。
  自從結婚以來,他從未如此失態過。
  “這是怎麽回事?”她有些驚惶地問
  “林律師這段日子好像心情不太好,經常酗酒。”小李說。
  酗酒,怎麽會?在她的印象中,林惟凱一直是最理智的男人。他嚴謹、苛刻,一絲不苟。也許和律師職業有關,無論遇到什麽情況,他總是能十分堅定地控製和把握自己。
  送走小李後,梅若素坐到沙發邊,聞到了林惟凱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酒味。他躺在那兒,眉頭緊蹙,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
  “渴,渴極了。”他喃喃地說。
  她抱著他的頭,拿白開水給他喝。他的身體灼熱,四肢滾燙,像正在患一場大病。
  她像照顧一個病人那樣,艱難地扶著搖搖晃晃的他,往臥室裏走。她覺得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爛醉的男人好重,但她還是用力支撐著,一直把他扶到臥室的床上。
  她讓林惟凱躺下並解開他的襯衫扣子,把他的西裝脫掉。
  他在她的擺弄下像一個孩子,一個受到傷害的脆弱而無助的孩子。他需要安慰,需要有人能幫助他。
  他忽然拉過她忙碌的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熾熱的胸膛上。
  他說:“陪陪我,我難受極了。”
  “惟凱,你到底怎麽了?”她低聲問,聲音沙啞。
  “我在大學時,曾經愛上過一個女孩。
  她像她的名字一樣,美麗而富於詩意。
  第一次看到她,我以為遇到了一個天使。
  我瘋狂地愛上了她,卻不敢向她表白,隻一味病態地迷戀著她。
  那個女孩對這些一無所知。
  一直到畢業,她都不知道……”
  林惟凱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她知道他醉了,他說的全都是醉話。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她的聲音很輕,怕了驚醒他——她想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她什麽都看不到。
  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她。
  這世上沒有人能超過我……”
  然後,他終於安靜下來。她聽到了他沉睡後粗重的鼻息聲。
  慢慢地,她覺得自己的手像是被他滾燙的胸膛烤焦了似的。
  有幾次,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但都被他按住了。他在睡夢中依然醒著,一直死死地抓著她的手,仿佛她是他溺水時的一根救命稻草。
  因為他的手,她隻能離他很近。他呼吸的熱浪吹拂著清醒的她。
  於是,她坐在他床邊,他緊攥著她的手,這樣一直到天亮。
  天亮的時候,林惟凱睜開眼睛,看見了梅若素。
  她默默無語,依然坐在床邊,保持著守護他的姿勢。
  “素素。”他低喚著,猛地一下抱緊了她。她輕輕地掙紮著,他不讓。
  他把頭埋進她的頭發裏,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喝醉酒。”
  她想起昨天夜裏他的醉話,忍不住說:“知道嗎?你昨晚說了很多話。你從來沒對我說過這麽多話。”
  “我都說什麽了?”他問。
  “你說,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你說,一直到現在你還愛著她。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他一愣,緊緊地盯住她。
  “你不知道她是誰?”
  “我當然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林惟凱沒有接腔。他下了床,看到她那像小山包一樣隆起的肚子,心裏一陣歉疚,把她從坐著的椅子上扶起來。
  梅若素在站起來的那個瞬間,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怎麽了?”他問。
  “孩子,我的孩子……”
  下身一片潮濕,羊水破了。他——她與白淩霄的孩子就要出來了!
  陣痛襲擊了她所有的意識。朦朧中,看到他蒼白著臉,急忙撥打電話。
  救護車來了,大夫來了,李倩如也來了。
  一片嘈雜聲。他抱起她,寬大溫厚的手掌貼在她的背上,那麽大,像是把她整個都捧在手心裏。
  她一直都那麽冷,一直都想要溫暖。而等她找到時,一切都太遲了。
  顫抖著睫毛,她用力對他笑笑,說:“惟凱,你的手好大,好溫暖。隻可惜,它不該屬於我。”
  林惟凱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他剛想說什麽,她已經被推進了產房。
  出世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為什麽還要繼續這場婚姻?
  由於羊水先破,梅若素一到醫院,就迅速被送進了產房。
  守在產房外的李倩如焦慮不安地問:“惟凱,離預產期不是還差兩個月嗎?怎麽就要生了?”
  “早產嘛,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林澍培安慰妻子說,“孫子迫不及待要出來見你了。”
  “怎麽是孫子?應該是外孫。”李倩如糾正道。
  “這倒是個問題。孩子出世後,到底是叫我爺爺呢,還是叫外公?”
  “孩子姓林,當然是叫你爺爺。”
  自始至終,林惟凱一言不發,兩隻眼睛緊盯著產房緊閉的門。
  該死!如果他昨天晚上不喝醉酒,如果若素沒有照顧他一夜,也許她就不會早產了。
  但是,真的是早產嗎?……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老天,隻要她平安無事,他什麽都不計較,都不追究了!
  看他一臉擔憂的神情,李倩如突然想到了什麽,對老伴說:“醫院現在不是有陪產嗎?讓惟凱進產房吧,也許他就不會這麽緊張了。”
  林惟凱找來婦產科主任,向她提出陪產的請求。
  主任笑著說:“丈夫陪產可以緩解情緒,對產婦生產很有幫助,我們醫院也是提倡的。不過,要先征求一下產婦的意見。”
  主任進了產房,很快又出來了。
  她對林惟凱抱歉地說:“對不起,您妻子不同意您陪產。”
  “她是不好意思呢。若素這孩子從小就臉皮薄。”李倩如陪著笑臉。
  林惟凱仍然沒說話,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梅若素經過幾個小時的掙紮,終於把孩子生下來了。
  護士微笑著說:“恭喜你,生了個男孩。”
  果真是個男孩,一個像白淩霄那樣斯文俊秀的男孩。恐怕將來還會長出兩顆小虎牙。
  她來不及看他一眼,就被推出了產房。
  林惟凱迎上來,依舊蒼白的臉上,帶著欣慰而疼惜的神情,使她不忍直視。她疲倦地閉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昏睡當中。
  梅若素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林惟凱一直守在床頭,看見她醒了,關切地問:“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她慢慢地說,很快調開頭去——她覺得自己無法麵對他。
  “這怎麽行?從早晨到現在,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惟凱,我很累,沒有胃口。”
  聽她這樣說,他“嗯”了一聲,這一聲裏包含了失望、擔憂及無奈等各種複雜的心情。他幫她掖了掖被子,小聲地說:“素素,我不打擾你了,你睡吧。”
  她重新閉上眼睛,卻根本睡不著。她能夠感覺他灼熱的呼吸吹在臉上,他的目光也一定沒有離開她的臉。
  林惟凱對她這麽好,可他愛她嗎?
  以前,梅若素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不曾在意過。現在回想起來,和她在一起,他從來不說愛她,結婚的理由是——“這是我的第一次,你要對我負責。”
  她明白了,他不愛她,他愛的是大學裏那個美麗而富於詩意的女孩,就像她不愛他一樣。他們的婚姻根本是個錯誤。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為什麽還要繼續這場婚姻呢?
  第二天,林惟凱特意請了假,陪在她身邊。
  護士抱了孩子來讓梅若素喂奶,當著他的麵,她感到羞澀和窘迫,不肯解開衣服。他不得不把臉轉開去。
  喂完奶後,她端詳著孩子,發現他除了眼睛、皮膚像自己以外,其他的眉毛、鼻子和嘴巴分明是白淩霄的再版。
  不知林惟凱發現沒有?她偷偷地覷了他一眼,他正興奮而新奇地盯著孩子,又抬起頭來看她,在比較了他們的異同後,肯定地說:“你看,素素,他長得多像你,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他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呢。”
  她沉默了許久,然後下定決心般地望著他。
  “惟凱,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他搖搖頭:“我還沒想好,還是你取。”
  “那麽,叫他小淩,壯誌淩雲的淩。”
  “林小淩?念起來挺拗口的。”
  她在心裏更正:“不,他不姓林,應該姓白。”
  小淩這個名字,後來被林澍培一票否決了。老人按照林家的輩份排位,給孩子取名“誌浩”。
  林家三代單傳。林誌浩滿月那天,林澍培大宴賓客,高朋滿座。在一片笑語喧嘩中,梅若素卻覺得無所事從。她害怕和林惟凱獨處,更害怕看見林澍培的笑臉。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
  在林家請的客人中,她唯一認識的隻有邵剛。他告訴她,齊眉前天剖腹產下個女兒,人還躺在醫院,不能來吃滿月酒。
  林惟凱問:“果真是一兒一女,原來的指腹為婚還算不算數?”
  “當然算數。”邵剛一臉初為人父的自豪,“你兒子比我女兒還大一個月,不是姐弟戀,我們這親家是做定了。”
  他又笑著對梅若素說:“齊眉挺不服氣的,說你婚比她晚結,倒比她先做媽媽。”
  聽了這話,她更加心神不定。
  當晚,梅若素又做噩夢了。夢見自己置身一片茫茫荒原,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四周隻有飄浮遊動的薄霧。
  她大聲呼喊,盲目地尋找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麽。漫天迷霧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看不清他的臉,她本能地向他跑過去,卻怎麽也跑不到他麵前。她感覺到徹骨的冰涼和恐懼,急得大叫:“淩霄!淩霄!”……
  有人抱住了她,有人搖撼著她。
  “素素,醒一醒,你醒一醒!”
  她驀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林惟凱懷裏。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她,說:“素素,我在這兒。你別怕,那是噩夢!”
  梅若素這才完全清醒,想起剛才好像叫了白淩霄的名字。那麽,他都聽到了?
  她看著他,他把她放回枕頭上,用大紅棉被蓋住她,溫柔地說:“睡吧,繼續睡吧。”
  她合上眼睛,又繼續睡了。但片刻之後,她再度醒來,身邊已經沒有人。
  結婚周年
  現在,終於不用再遮掩了。
  已經是春天了。窗外的梧桐樹大片大片地綠起來。
  孩子出世後,林惟凱比過去更忙了。他每天都按時回家,還和保姆搶著幹活。為了給哺乳期的梅若素補充營養,他總買一些高級保健品,給孩子買的奶粉也是最好的。
  保姆趙阿姨常在梅若素耳邊說:“我活到五十多歲,還沒見過這麽疼老婆的男人。林太太,你真是前世修來的好姻緣!”
  但,外人哪裏知道她的痛苦,哪裏了解她複雜而矛盾的心情?
  每當林惟凱抱著浩浩哄他入睡,或是親吻他的時候,她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割般難受。她總是想,如果林惟凱知道浩浩不是他的兒子,還會這麽疼愛他麽?
  男人活在世上最大的恥辱,莫過於替別人養孩子。與其以後被林惟凱發現真相,不如她親口向他坦白。
  梅若素終於決定:按原定計劃,等他們結婚滿一周年,她把一切都告訴他。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過得相當平靜,也相當溫馨。林惟凱對梅若素關愛如初,而她出於一種贖罪的心理,對他也是極盡溫柔。她想在這半年的時間裏,多少給他一些美好的記憶,也不枉他和她結婚了一回。
  7月8日中午,梅若素送林惟凱出門時,特意囑咐他下班後早點回家。
  “什麽事?”他有點意外。
  她提醒道:“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不會忘了吧?”
  “怎麽會?”他吻了吻她的臉頰,“我還以為是你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她輕聲地說,“下午六點,我在夢緣咖啡廳等你。”
  他詫異地問:“為什麽不去酒吧?”
  “因為夢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不對吧,我記得是……”他停了一下,“嗯,是在我家裏。”
  “總不好去你家慶祝結婚周年吧?”她笑著推他出門,“就這樣決定了,你記得下午六點一定要到。”
  “老婆大人放心,我保證準時到。”林惟凱提著公文包興衝衝地走了。
  門剛一闔上,她的笑容就消失了,目光在瞬間轉為憂鬱。
  可憐的男人,他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晚餐。
  梅若素給趙阿姨放了半天假,讓她把浩浩抱回家。屋內立刻變得安靜,她走進臥房,換上結婚時穿過的那件旗袍,再淡淡地化了一點妝。
  畢竟生過孩子,她的腰比一年前要粗。所幸還沒有太走樣,比起生完孩子後一個勁長膘的齊眉,她算是苗條的。
  其實,除腰變粗了以外,她比過去還瘦了一點,眼睛深陷進去,下巴也變得尖尖的。結婚一年間,林惟凱的百般嗬護,沒有使她發胖,反而使她消瘦了。
  大概是這“前世修來的好姻緣”,她無福消受吧。
  梅若素幽幽地歎了口氣,解開左手腕上的蝴蝶結。這一年來,她沒有一刻不戴著它,哪怕是睡覺。
  現在,終於不用再遮掩了。
  黃昏時分的夢緣咖啡廳,非常冷清。
  梅若素到達那兒時,正播放著一支憂鬱的薩克斯曲。加上零零散散的幾個客人,顯得更加冷清。
  她看了看表,才五點半。林惟凱不會這麽快到吧。要了一杯咖啡,聽著薩克斯,她不覺出了神。
  夜幕慢慢降臨。窗外,街樹在路燈下一片迷蒙。一個高大的男人推開咖啡廳的門,那張英挺俊朗的臉,立刻吸引了店中幾位服務小姐傾慕的目光。
  引人注目的,還有他懷裏那一大束鮮紅欲滴的玫瑰。
  他急匆匆走到梅若素麵前,氣喘籲籲地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想到你會去買花。”她從他手裏接過那些玫瑰。
  “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嘛。”
  他剛坐下,就有一位服務小姐走上來:“先生,請問您喝點什麽?”
  林惟凱點了一杯意大利濃縮,但那位小姐還不舍得走。
  “還要不要來點果汁?”
  “謝謝,不用了。”他禮貌地說。
  小姐躊躇了半晌,忍不住問:“這位先生,您是不是韓國人?”
  “當然不是。”
  “可是,你長得跟韓國男星張東健一模一樣。”小姐仍然不死心,“您真的不是韓國人?”
  “我想,韓國人不會說這麽標準的中國話吧。”林惟凱有點啼笑皆非。
  小姐瞪大眼睛,一臉驚歎:“你的父母好厲害,居然把你生得這麽帥!”
  “那我替我的父母謝謝你。”
  聽了這話,一直置身事外的梅若素不由看了他一眼。
  等服務小姐走後,他問她:“你是不是覺得你老公臉皮挺厚的?”
  “不。”她搖搖頭,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見他的情景。
  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是在他家客廳裏,他逆光站在窗前,看不太清他的臉。以後跟他在一起,總有一種“逆光”的感覺。
  這一刻,咖啡廳裏的光線幽暗,她居然看清了他。他高大英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成功男人的沉穩勁兒。這種男人是最容易讓女人著迷的,而他又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仿佛根本不知曉自己的魅力似的。
  這樣優秀的男人,應該找一個愛他的女人,為他打點一切,幫助他在事業上奮鬥。而她隻會成為他的負累。
  她咬咬牙,從手袋裏拿出那隻裝飾精美的首飾盒。

  真相
  沒想到,你會這樣糟蹋我。
  當梅若素將首飾盒推到他麵前時,林惟凱注意到,她左手腕上的蝴蝶結不見了,露出一段特別白皙的肌膚,還有那塊——深藍色的刺青。
  “這是什麽?”他隱忍地問,“你送我的禮物?”
  “你打開來就知道。”
  林惟凱打開首飾盒,在玫瑰紅的綢緞間,鑲嵌著一枚晶瑩奪目的淡紫色鑽戒——他送給她的婚戒。
  “素素,你是什麽意思?”他竭力裝作平靜,但額上跳動的青筋泄露了他的秘密。
  “我把它還給你,因為我不配擁有它。”
  “給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的。”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低沉地說。
  她突然淒涼地笑了,說:“惟凱,你還是收回去吧。戴在我手上,隻會玷汙它。”
  他無法再平靜了,一把抓過她的左手,指著那塊深藍色的刺青,問:“是因為他嗎?你一直沒有忘記他?”
  原來他都知道!她一驚,掙脫他的掌握,說:“你說的他是誰?”
  “白淩霄,你連做夢都叫他的名字,我怎麽會不知道他是誰?”
  她沉浸在震驚的餘波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
  他看著她,眼神銳利。
  “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嗎?”
  她一下子心虛起來。
  “沒有。”
  “真的沒有?”他皺起了眉頭。
  梅若素忽然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態,事情都到了這份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她把心一橫,看著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是關於浩浩。他不是你的兒子。”
  她防備著林惟凱的崩潰,或者歇斯底裏的發泄。沒有,什麽都沒有!他隻是瞪著她看,像看一個陌生人。
  他一定是氣懵了!她痛苦而負疚地想,盯著杯子裏的咖啡,低低地說:“在我跟你結婚以前,我就懷了浩浩,他是我和白淩霄的孩子。惟凱,我實在對不住你,我想要結束我們的婚姻。”
  林惟凱看著她,抿緊嘴唇,眼神鋒利冰冷,額上的青筋跳動著。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凍結了。
  過了許久,她才聽到他的聲音,極喑啞:
  “梅若素,沒想到你會這樣糟蹋我!”
  他霍然起身,一腳踢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廳。
  梅若素坐在那兒,足足愣了有半分鍾之久,緩緩抬起頭,看到桌上那枚戒指——他忘了把它帶走。
  她拾起戒指,放進首飾盒裏,走到總台結帳。服務小姐眼中的羨慕已經變成了同情。
  拉開咖啡廳的門,一腳踏進夏夜躁熱的空氣中,有點眩暈。
  “小姐,等一等。”
  她回頭,那位服務小姐追上來,將他們都遺忘的那束玫瑰交給她。
  “謝謝。”她低聲說。
  回去的路上,她緊握著那束玫瑰。等到家時,打開房門,迎接她的隻有一室冷清。
  林惟凱沒有回家。
  梅若素將玫瑰插進花瓶裏,感覺手指火辣辣的疼——玫瑰的刺深深紮進了她的肉裏。
  她還是不喜歡玫瑰,這愛情的象征物,不但有嬌豔的花,更有傷人的刺。
  她後悔剛才沒把它扔了。
  當晚,林惟凱徹夜不歸。
  這是結婚以來,他第一次夜不歸宿。
  梅若素打他的手機,關機。在燈下,她給林惟凱寫了一封信。
  第二天一早,趙阿姨抱著浩浩回來了。
  梅若素結算了半年的工錢,把她給辭退了。
  然後,梅若素平靜地收拾自己和孩子的東西,帶著浩浩離開。
  她在桌上留下了戒指和那封信。
  信很短,隻有一句話:“惟凱:我們離婚吧!我們的婚姻根本是個錯誤,我還你自由,讓你去尋找真正屬於你的愛情,你的幸福!”
  就這樣,他們進入了分居狀態。

  分居
  也許離了婚,反而是一種解脫。
  離開林惟凱,梅若素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她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售樓小姐,白天上班,晚上回自己的出租屋。浩浩則交給隔壁王大媽帶,一個月三百元,她還負擔得起。
  知道她和林惟凱分居的消息,李倩如來出租屋看她,責備女兒任性,說:“當初是你堅持要嫁給惟凱的,現在又是你提出離婚。
  我早就說過,婚姻不是兒戲,你怎麽能如此恣意妄為?”
  梅若素冷淡地問:“是不是惟凱跟你說了什麽?”
  “沒有,他什麽也沒說。所以我才會來問你。”
  “那他什麽態度,同意離婚嗎?”
  “他同不同意離婚,你還不知道?”
  “他根本沒有答複我。”她垂下了眼簾。
  準確地說,是他根本沒有找過她。
  自分居以來,她從未見過他,也沒接到過他的電話。他就這樣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時候,她回想起他們這一年的婚姻生活,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不真實。
  “是不是因為那個男人?”李倩如看著女兒失神的樣子,很突兀地問。
  她揚起睫毛,看著母親,沒肯定也沒有否定。
  李倩如歎了口氣,心情沉重地說:“我早就猜到,你太像你父親了。”
  母親的話使梅若素全身都武裝起來。她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像父親有什麽不好?做錯事的人是你!背叛愛情的也是你!”
  李倩如的臉在一瞬間變為灰白。
  看到母親的臉色,梅若素禁不住懊惱。自從懂事,這些話就被她深深埋在心底,原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說,然而,卻在最不適宜的時候,她全說了。
  李倩如麵如死灰,顫抖著嘴唇,說:“在你心裏,我一直是個罪人,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天,你也不會原諒我。”
  一切都被搞砸了。她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倩如沒聽她說完,就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是什麽意思,我很清楚。但感情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我和你父親之間的恩怨,不是你能了解的。”
  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梅若素升起一股報複的欲望,在她身後冷冷地說:“知道嗎?你對父親的不忠誠,打碎了我對婚姻最初的幻想。就是到現在,我還會做噩夢!”
  李倩如果然站住了,回過頭來。梅若素定定地坐著,幾近冷酷地望著她。母親那張化著濃妝的臉不再美麗,不再高貴,憔悴中顯出幾分老態——她被自己打敗了。
  母女倆僵硬地、緊張地對峙了好一陣,李倩如才重新開口,聲音既不激動也不傷痛,隻有深深的疲累和無可奈何。
  “若素,你這樣的脾氣,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李倩如剛走,梅若素就後悔了。
  她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為什麽要對母親做這樣惡意的發泄?
  母親即便曾經對不起父親,對她這個女兒可是仁至義盡的。
  父親走了,惟凱不理她。她身邊,隻剩下母親一個親人了。
  她緊抱著自己的雙臂,環顧空蕩蕩的室內,感到透骨的寒冷和寂寞。
  王大媽適時來敲她的房門。
  “你回來了?浩浩鬧著找媽媽呢。”
  梅若素抱過兒子,謝了王大媽之後,把房門關上。
  浩浩快八個月了,非常貪玩好動。她把他放在床上,到廚房去熱牛奶。
  牛奶尚未熱好,就聽房間裏“砰”的一聲響,接著傳來浩浩淒厲的哭聲。
  她慌忙跑回房間,看到浩浩俯身摔在地上。她上前抱起兒子,他的額頭上已腫起了一個大包,正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梅若素一陣心酸,摟緊了他。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怎麽能帶好孩子呢?但他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也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她拭幹淨兒子臉上的淚水,拿溫熱的牛奶給他喝。
  浩浩一邊喝奶,一邊牙牙學語:“爸……爸……”
  她瞪著兒子:“浩浩,你剛才說什麽?”
  “爸爸。”浩浩呢喃著,用手去抓她的頭發。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兒子說的是“爸爸”兩個字。
  夜深了,梅若素躺在床上,卻怎麽都睡不著。
  當兒子口齒不清地發出“爸爸”兩個音節時,她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因為失去父親,總是缺少安全感。而現在,兒子也沒有爸爸了。白淩霄不知道世界上有他,而林惟凱……還會承認自己是他爸爸嗎?
  原以為離開林惟凱,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她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想他。
  電話鈴每次響起,她都以為是林惟凱,雖然每次都隻有失望。
  和林惟凱分居已經一個月了,也不知他過得怎樣。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忍不住想給他打電話。
  屋裏的電燈開關壞了,燈光忽明忽暗。她對自己說,如果這燈不再亮起來,她就給他打電話。結果她等了幾分鍾,燈又亮起來了。
  梅若素實在太寂寞,想找個人說說話,便把電話打到了齊眉家裏。
  接電話的正好是齊眉本人。
  “你們夫妻倆到底怎麽了嘛?”齊眉在電話裏問,“好好的,為什麽要分居?”
  “你都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
  “還能是誰?邵剛唄。”
  “他找過邵剛了?邵剛怎麽說?他現在好不好?”
  “老婆帶著孩子跑了,他能好嗎?”齊眉在電話裏歎氣,“若素,我真搞不懂你在幹什麽。林惟凱這麽好的老公,你不知道珍惜,等他哪天真的跟你一刀兩斷,你哭都來不及。”
  “齊眉,很多事情你不了解。好了,就這樣,別告訴他我給你打過電話。”
  “喂,若素,你別急著掛電話,你聽我說。喂……”
  對方還是把電話掛了,齊眉隻能對著話筒發呆。
  邵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用毛巾擦著頭發上的水,漫不經心地問:“這麽晚,誰來的電話?”
  “梅若素。”齊眉把話筒放回原處。
  “她跟你說什麽了?”
  “話還沒說上兩句,就把電話掛了。”齊眉皺著眉頭,“邵剛,她和林惟凱到底是怎麽回事?”
  “人家夫妻間的事,我哪裏知道?”邵剛把毛巾扔了,往床上一躺。
  “林惟凱最近不是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
  “他光是一個人喝悶酒,什麽都不肯說。”
  “好象挺嚴重的。”齊眉推了推閉眼假寐的邵剛,“哎,你說他們會不會離婚?”
  “惟凱不說,我也看得出來他非常痛苦。也許離了婚,對他反而是一種解脫。”
  邵剛說完,把床頭燈關了,屋內一片漆黑。

  相聚
  留下她一個人,在漆黑寒冷的孤單裏。
  從售樓部出來,已是華燈初上、車水馬龍的時刻。梅若素站在人行道上,一輛又一輛出租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遲疑半晌,她還是伸手攔下一輛。
  她不能不趕著回去,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一個人的日子可以渾渾噩噩,但她現在是母親,隻得逼著自己變得忙碌。
  車門“哢”的一聲關上,她付了錢,走進寂寂的樓道。聲控燈一盞盞亮了,又一盞盞自動熄滅。等上了六樓,她抬頭,猛地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高大寬厚的背影,雙手插在褲袋裏。
  林惟凱!
  她被定在原地,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怕這隻是一場夢。
  聽到腳步聲,他慢慢回過頭來。
  燈恰在這時熄了。她跺跺腳,林惟凱站在光亮中,仍然風度翩翩,英挺俊朗,叫人心折。
  她卯足了勁,才走過去,故作冷淡地說:“你怎麽來了?”
  他盯著她身後的樓梯:“我是來看浩浩的。”
  她一怔,嘴巴張了張:“浩浩他……”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收回視線,平靜地注視她,“不過,隻要我們的婚姻還存在,我就是他法律上的父親。”
  梅若素看著他,思緒雜亂,無言以對。
  直到他說:“快開門吧,你。”
  她才用鑰匙打開門,讓他進去。
  梅若素去隔壁王大媽家接浩浩。進屋時,林惟凱指著角落裏那一大堆方便麵,問:“你就天天吃這個?”
  “如果你今晚想在這兒吃飯,也是泡麵。”
  林惟凱挫敗地搖搖頭,拎著自己帶來的熟食,走進廚房。
  他高大的身形讓原就狹小的空間更加逼仄。她抱著浩浩跟進去:“讓我來吧。廚房太小了,不方便。”
  “你在這裏,我才不方便。”他欲推她出去,胳膊正好抵在她的胸前。
  這是自分居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兩人俱是一驚。林惟凱很快縮回手,用命令的語氣說:“你給我出去。”
  被趕出來的梅若素,坐在沙發上發呆。很奇怪,林惟凱這樣一個大男人卻喜歡鼓搗吃的東西。記得他好像說過,這是林家的家族遺傳。林澍培閑暇之餘也喜歡烹飪,她每次回去,他都要做許多好吃的給她吃。
  如果老人知道浩浩不是他的親孫子,一定會很難過。
  廚房不斷飄來的飯菜香味,讓冷清的小屋有了家的感覺。梅若素卻覺得一切奇怪而又荒謬,不像是真的。
  從來沒想過,林惟凱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客氣而又平靜地和她一起吃飯,逗浩浩玩,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終於等到浩浩睡著了。梅若素把他輕輕放在臥室的小床上,還來不及轉身,外間就傳來林惟凱的聲音:“我該走了。”
  她一窒。他沒有騙她,他果真是來看孩子的。
  梅若素倚在臥室的門邊,怔忡地看著他走向門口的背影,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想他:那寬闊的肩膀,窄瘦的臀部,頎長的體型,溫暖的肌膚,一寸寸都是陽剛。她隻想緊緊地擁抱他,靠在他身邊,永遠不分開……
  必須找一個理由,讓他留下來的理由……他們隻是分居,並沒有真的離婚,他今晚完全可以不走。
  情急之下,她忽然出聲喚他:“惟凱!”
  他停住了腳步,屏住呼吸,等待著。
  “關於離婚的事,你考慮得……”
  林惟凱猛然回身,嚇了梅若素一跳。他的表情令她怵然而驚,不敢再說下去。
  他麵色鐵青,濃眉糾結成憤怒的線條,漂亮的眼睛裏充塞著痛楚和屈辱,仿佛壓抑了許久後的爆發。
  “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嗎?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我,投入他的懷抱?”
  “不,惟凱,我不是……”
  “我不聽你解釋,”他用力把她拉向自己,咬牙切齒地,“你欠我太多,我要你統統還給我!”
  他的嘴唇狠狠地壓住了她的,毫不留情地在她唇上蹂躪。在她麵前,他一向紳士風度,從未如此強硬過。由於過於驚訝,她忘了抗拒,一任他把她推倒在沙發上,粗魯地扯開了她的衣領。
  她感到一絲涼意,不自禁地貼近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與心跳混亂激烈,她感覺到他的男性,他的渴望,如此炙熱燃燒!
  “素素,素素。”他低低地叫著她的名字,火熱的氣息噴在她裸露的頸上。梅若素下意識地等待著,竟然有一絲抑製不住的震顫。他的擁抱令她窒息,他的呼喚令她心碎。他們多久沒有親熱了?半年,還是一年?
  “還你,我都還給你。”她像作夢一般,飄忽地囈語,“隻要你幸福。”
  他的動作一滯,放開她,寬闊的肩膀垮下來。
  “你永遠不了解,我的幸福是什麽。”
  然後,他迅速站起身,穿好衣服往外走。
  她說錯了什麽嗎?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蒼涼?
  “我送你。”她掙紮著,想站起來。
  他的答複是沉重的關門聲。留下她一個人,在漆黑寒冷的孤單裏。

  母親病了
  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
  林惟凱不會來了。
  這開始是梅若素的猜測,後來變成了現實。
  她仍舊忙碌。每天早上下樓就上車,下車就進售樓部,直到晚上下班回家。隻有在忙碌中,她才能忘卻痛苦。其實,也不能算痛苦,隻是空虛,無邊無際的空虛。
  為了排遣空虛,她每個星期天都會約齊眉出來。兩人常在一起交流育兒心得。齊眉的女兒也長了一張粉嘟嘟的圓臉,雖然不漂亮,卻非常討人喜歡。
  “好可愛的小女孩,隻可惜我生的是個兒子。”
  “你還可以生呐。生一個像你一樣漂亮的女孩子。”齊眉心無城府地說,見梅若素神色一黯,連忙道歉,“哦,對不起,我忘了你們還在分居。”
  她望著在草地上嬉鬧的兩個孩子,淡淡地說:“即使不是分居,也不能生。”
  “怎麽不能?現在計劃生育政策放寬了,你和林惟凱都是獨生子女,按規定還可以再生一個。”
  生一個孩子,生一個林惟凱的孩子……現在,她連他的人都見不到,可能嗎?
  正在這時,手袋裏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看號碼,竟是林惟凱的!他會給她打電話?
  她接通了,語氣有些遲疑:“喂?”
  “你在哪裏?”電話裏,他的聲音非常低沉。
  “中山公園。”
  “你在公園門口等著,我馬上過來接你。”
  她愣了愣,很茫然地問:“什麽事?”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母親病了,現在住在醫院裏。”
  病了?母親病了?她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什麽病?嚴重嗎?”
  “到了醫院你就知道。”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她還拿著手機,神情呆滯。
  齊眉坐在對麵,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從來沒看過如此驚惶失措的梅若素。
  “誰病了?”
  “我媽。”她冷靜下來,把手機放進手袋裏,“我得去醫院,麻煩你幫我照顧浩浩。”
  “是林惟凱告訴你的?”
  “嗯,他現在開車過來接我。”
  “他說沒說什麽病?”齊眉關切地問。
  “沒有,他什麽都沒說。”
  齊眉安慰她:“也許隻是小毛病,你不用擔心。”
  “謝謝你。”
  梅若素獨自一人走出公園,那輛寶馬已經泊在門口。
  她坐進車裏,看著久違的林惟凱:“能告訴我,是什麽病嗎?”
  他伏在方向盤上,半晌,才吐出三個字:“乳腺癌。”
  她的血頓時凝住,腦海裏一片空白。
  “素素,你沒事吧?”他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掌仍舊溫暖,她渾然不覺,隻喃喃說:“我沒有別的親人,隻有她一個。”
  他的手勁不由加大了。“不,你還有我。”
  “是嗎?”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堅決肯定地點點頭。
  林惟凱還是關心她的。一股熱潮湧進眼底。她把頭栽進他胸膛,哽咽地說:“我不要她死,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死。”
  “我知道。”他用很輕的聲音說,想要發動車子,她卻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手。
  林惟凱歎了口氣,溫柔地說:“別怕,她不會死的。”
  她還是渾身發抖,手腳冰涼。
  他把手攬著她的肩,用另一隻手握著方向盤,車子開得飛快,一下子就到了醫院。
  醫院是梅若素最不願踏進的地方,有時遠遠看見醫院的救護車,都會產生莫名的恐懼。現在,母親生病了,她必須去看她。
  曾經當過演員,雍容華貴、美麗高雅的李倩如,梅若素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麵容憔悴。
  “若素來了?”她看著女兒,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林澍培坐在床邊,滿臉凝重,眉毛壓著眼睛,像是突然老了許多。
  梅若素一句話也說不出,任憑眼淚一滴滴往下掉。
  林惟凱連忙把她拉出病房,遞給她一張紙巾。
  “快把眼淚擦了。”
  她擦幹了淚水,深吸一口氣,說:“惟凱,你帶我去見醫生。”
  醫生告訴她,李倩如的乳腺癌已經擴散到了淋巴線上,醫院的治療方案是先做一個大手術,切除兩邊的乳房及腋下的淋巴,然後再采用化療控製。
  走出醫生辦公室,她把頭靠在走廊的牆上,開始飲泣,然後號淘大哭。
  林惟凱從背後抱住她,說:“不要這樣,你一直都很堅強。”
  “你錯了。我一點都不堅強。”她拚命搖頭,哭得越發厲害,“現在,母親都快死了,我為什麽還要偽裝?”
  林惟凱歎口氣,用一貫沉著的語氣說:“誰說得了癌症的人就一定會死?連醫生都沒判她死刑。素素,你鎮靜點好不好?”
  她停止啜泣,惶惑地抬起頭:“那我現在該怎麽做?”
  “治療方案要先做乳房切除手術,你母親一直不肯,我和父親怎麽說她都不聽。你是她的女兒,能不能去勸勸她?”
  她知道母親為什麽不肯。一向追求完美的她,怎能忍受身體的殘缺?
  但,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的?

  秘密
  你知道你為什麽叫若素?
  那天晚上,林惟凱守在門外,讓梅若素一人進病房。
  李倩如躺在白色的床上,表情看上去淡然而又平靜。
  看到她,李倩如的頭微微一側,指了指床邊的一張椅子,說:“進來坐吧。”
  她緩緩走過去坐下。
  “醫生怎麽說?”
  “沒那麽嚴重,但得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她試圖輕描淡寫。
  “不用瞞我,我早知道了。”
  她脫口叫了一聲:“媽,這個病現在並不可怕,完全治得好,關鍵是要配合。”
  李倩如像是看透了她的來意,斷然道:“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動手術。”
  “你難道就這樣等死?”她著急地問。
  李倩如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說:“人總是要死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可你今年才五十一歲呀。”
  李倩如轉過臉來看著她:“若素,如果我死了,你會原諒我嗎?”
  她很煩燥地說:“你為什麽問我這個?”
  李倩如盯著她的眼睛,說:“我背叛過你的父親,你為這件事一直很恨我。是我讓你失去了父愛,也扼殺了你對婚姻的信任。這麽多年來,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這是梅若素第一次從母親嘴裏聽到懺悔的話,她忍不住問:“你愛我父親嗎?”
  李倩如毫不避諱地說:“當然。他是我這一生最愛的男人。”
  “那你為什麽還要背叛他?”她顫抖著嘴唇問。
  李倩如臉上浮起一個飄浮的笑:“我背棄的是沒有愛情的婚姻。你父親從來沒有愛過我。”
  梅若素至為震驚,瞪著自己的母親:“不,這不可能!”
  李倩如改變話題,說:“你知道你為什麽叫若素?”
  她迷惘地搖搖頭。
  “因為他愛的那個女人,叫素心。”她喃喃地念叨著,“素蕊清心。”
  素蕊清心?這四個字怎麽這麽熟悉?梅若素想起來了,小時候父親的書櫥裏擺著一幅油畫,畫中的女子披著一肩長發,冰肌雪骨,楚楚纖柔。畫中的四個字,父親曾經教她念過,就是“素蕊清心”。
  “他給你取名若素,你還真的長得像她。他時常望著你發呆,在你身上尋找她的影子。如果你不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我甚至懷疑你是唐素心的女兒。”
  她問:“那個唐素心現在在哪裏?”
  “她死了,早就死了。”李倩如苦笑,“要不然你父親怎麽會娶我?”
  一個活人鬥不過一個鬼魂!梅若素木然地聽著,感覺自己好象陷進了瓊瑤小說的情節裏。
  自從成年以後,她就再也不相信瓊瑤了,那些故事都是編出來騙小孩的。沒想到,生活中還真有這樣癡情的人。但父親的這種癡情,對母親來說,又是多麽殘忍的事?
  “於是你選擇了陳文傑?”她問。
  李倩如搖搖頭:“我沒有選擇他,是他自己闖進我生活中來的。在當時,愛上一個已婚女人,是需要勇氣的。”
  “那你呢,也愛上了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對他隻有需要,沒有愛。我們後來才會離婚。”
  梅若素心裏像壓著一大堆鉛般。她明白,母親和陳文傑的婚姻之所以解體,自己對陳文傑的仇恨和排斥是一個重要原因。
  “夫妻雙方的愛情應該是對等的。如果一方光是付出,沒有得到,這樣的婚姻不會長久。”李倩如看著她,“這就是當初為什麽我會反對你嫁給惟凱。”
  梅若素瞪著她:“那你現在為何又阻止我們離婚?”
  李倩如歎了口氣,說:“因為惟凱。這孩子太難得。”
  她不知道母親口中的“難得”是什麽含義,但這句話提醒了她,她進病房不是來和母親談心的——她還有一件艱巨的任務未完成。
  “媽媽,你既然這麽欣賞林惟凱,他的話你為什麽不聽呢?”
  李倩如立刻沉下臉來。
  “無論如何,我不會挨那一刀。”
  梅若素瞪了她一會兒,說:“美麗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比生命還重要?”
  李倩如把身子側向另一邊,對著牆,不再吭聲。
  梅若素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語氣不穩地說:“是的,我曾經恨過你,是你讓我失去了童年的歡笑,不再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現在我明白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父親也有責任。但是,如果你就這樣放棄生命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說完,她就轉過身,拉開門,衝了出去。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她撞進一個男人的懷裏。
  “怎麽樣?”林惟凱低聲問。
  她搖搖頭,突然間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
  他拍拍她的背,說:“我送你回去。”
  她輕飄飄地跟著他走出醫院,上了他的寶馬,才想起什麽,問:“今晚誰陪她?”
  “父親年紀大了,你要照顧浩浩。當然是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滿臉都是感激。
  “惟凱,謝謝你。”
  他無言地看她一眼,發動了汽車。
  “在齊眉家停一下,我要去接浩浩。”她說。
  齊眉開門時看見林惟凱,眼睛一亮,衝梅若素扮了個鬼臉。
  梅若素知道她誤會了,以為他們又和好如初。
  邵剛遞給林惟凱一根香煙。林惟凱慢悠悠地吸著,梅若素第一次發現,他吸煙的樣子很帥,像外國電影裏的紳士。
  齊眉也有同感,她在梅若素耳邊,悄聲說:“真不明白,你怎麽忍心傷害如此完美的男人?所以說,這世上就是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梅若素對她擠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後悔,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無法後悔。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梅若素抱著浩浩下車時,林惟凱才說:“你母親住院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和浩浩搬回來住?”
  梅若素看著他,愣住了。
  “放心,我晚上睡書房,不會碰你。”
  他關上車門,把車子開走了。
  她仍站在原地,四外裏夜霧迷漫,寂靜得有點不太正常。
  浩浩在她懷裏呢喃了一句什麽,梅若素仿佛從夢中突然醒來一般,匆匆抱了孩子上樓。

  疲累
  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
  清晨,梅若素還在睡夢中,就聽到了電話鈴聲。
  她拿起來,林惟凱在另一頭說:“你母親答應動手術了。”
  她心中脹滿難言的情緒,說不出是喜是悲。然後,緩緩淌下淚來。
  李倩如的手術很成功,接下來是化療。
  期間,梅若素搬回了原來的家。林惟凱果然睡在書房裏。
  其實,他不睡書房,兩人也碰不到麵,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地輪流守在醫院裏。梅若素沒有精力照顧浩浩,便把他放在王大媽家全托。她得全力以付,跟母親一起與癌症打持久戰。
  一邊化療一邊吃中藥,李倩如眼見著一天天消瘦下去。她每天梳頭的時候,都會掉很多頭發。她把頭發一根根撿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小籃子裏。
  小籃子裏的頭發越來越多,李倩如慢慢地不再照鏡子,有空就捧著小籃子看。
  雖然年過半百,她的頭發一點都沒白。小籃子裏的頭發全是黑的,就像枕邊那張照片上的長辮子一樣黑。
  照片上的李倩如,梳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眉飛眼亮,豔光四射。
  那是她演壓寨夫人時的劇照。
  看著母親照片上年輕美麗的風采,再看她現在對著小籃子裏的頭發,長時間發愣的情景,梅若素心裏酸酸的。
  生命是多麽脆弱,又多麽易老,經不起時間的磨礪和疾病的摧殘。
  林澍培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從李倩如手裏拿過那隻小籃子,說:“這小籃子能不能借給我用用?”
  李倩如有點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
  半個月後的一天,林澍培到醫院來時,手裏拿著一頂精美的發套。
  那時,李倩如頭上的頭發差不多掉光了。當她戴上那頂發套時,禁不住有些哽咽。
  “謝謝你,老林。”
  林澍培拉過她的手,說:“不用謝,真的。因為我們是夫妻。”
  李倩如笑了,笑著笑著掉下淚來,說:“對,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妻子謝丈夫的嗎?沒有!”她自問自答,搖頭又點頭,臉上全是淚珠。
  梅若素看得淚眼婆娑,轉開臉,看到林惟凱正默默地站在病房門口。
  他剛才去見過主治醫生,拿到了李倩如胸部的X光片。
  X光片顯示,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頸椎。
  醫生嚴肅地告訴他,病人隻能是每況愈下,治療會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困難。但最長也隻有半年時間了。
  經協商,醫院同意讓李倩如回家療養,每周一次到醫院做激素注射。
  搬回家後,李倩如住在朝陽的房間裏,林澍培特意請了小保姆照顧她。梅若素每天都去看她,陪她聊天,盡量裝出快樂的樣子。
  天氣開始冷了,樹葉成團地飄落到地上。
  李倩如望著窗外日漸稀疏的樹葉,幽幽地說:“這個季節是死人的季節。”
  “怎麽會呢?”梅若素趕緊說。
  “你看,人跟這樹葉一樣,總會葉落歸根,到時候就該走了。”
  梅若素衝到屋子外麵,站在走廊上,傷心地哭了很久。
  看著母親一天天虛弱下去,她擔憂而焦慮,又開始夜不成寐。為了迫使自己睡著,她常常吞服一些安眠藥。
  那天晚上,她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家裏。林惟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抬頭看她一眼,問:“媽怎麽樣?”
  她搖搖頭,一言不發,進了浴室。
  梅若素在浴室呆了半個小時,洗了澡,熱敷了臉,等心情平靜下來,才走進臥室。拉亮床頭的小燈,她把手伸進枕下,怎麽也摸不到那隻裝安眠藥的瓶子。
  林惟凱沉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說:“不用找。藥被我扔了。”
  “你為什麽扔我的藥?”她跳起來,直瞪著他。
  “我是為你好,長期服安眠藥對身體有害。”
  “即使對身體有害,那也是我的事,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站在臥室的門邊,緊皺著眉頭,瞪著她道:“我知道你是擔心媽媽。但這樣與事無補,你要想開點……”
  一股無名的怒火,從梅若素的胸腔裏燃燒起來。她蒼白了臉,冷笑著說:“想開點?她都這樣了,我還怎麽想開?她不是你媽媽,你當然說得輕飄飄!”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段日子以來,林惟凱也在為母親的病奔波操勞,承受的壓力不比她小。她說這樣的話,太沒良心了。
  果然,林惟凱一下變了臉色。
  “原來,你始終都把我當外人。”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她急著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用解釋,有些事情越解釋越糊塗。隻要自己心裏明白就好。”他有些黯然地說,撇開頭,離開了她的臥室。
  梅若素聽著他的腳步走遠,然後是書房的門重重地關上了。她虛脫般地在床沿上坐下,把臉埋在手掌裏。
  林惟凱的神情和話語如鼓般敲在腦中,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傷害了她。但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照顧一個患了絕症的母親,她已經很累了,實在沒有心力去顧及其他。

  久別重逢
  他就是那個影響了她一生的男人?
  醫生的預言沒錯,李倩如的身體果然每況愈下。
  春節過後,她的肩背和頸部開始疼痛,疼起來像刀子在肉裏剜,在骨頭上刮。林澍培遍訪名醫,用了很多方法,理療、敷中藥熬
  的膏藥糊,可是都沒有效果。
  為了掃去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陰影,浩浩周歲生日那天,林澍培在家裏舉辦了一個燭光晚會。李倩如唱了一首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唱得淒楚而又美麗。
  梅若素望著燭光裏的母親,感歎生命無常。
  一個月後,李倩如的右手開始發麻,抓不住東西。
  這天上午,李倩如把小保姆支出去買菜,家裏隻剩下她和林澍培。
  夫婦倆關著門說了很久的話。梅若素推門進去時,看到母親靠在繼父懷裏,流著淚說:“我知道,這對你太不公平,可是……”
  林澍培輕拍著李倩如的肩,安撫道:“沒關係,我不會怪你。”
  李倩如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似的,喘了一口氣,說:“我累了。若素,你把枕頭給我墊舒服一點兒,我得好好睡一會兒。”
  梅若素走上去,扶著她躺在枕頭上。李倩如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李倩如的情況急轉直下,右胳膊抬不起來了。醫生來家裏看過,低聲對林澍培說:“沒辦法了,已經壓迫到脊椎神經,很快腿也不能動了。林先生,您得做好準備……”
  梅若素一聽,隻覺得腿腳發軟,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送走醫生後,林澍培打電話給林惟凱。林惟凱立即趕過來,一把摟住淚流滿麵的妻子,說:“冷靜一點。”
  梅若素卻如木頭人一般,隻是流淚。她覺得這是老天對自己的懲罰——如果平日對母親好一點,她不會生病的。
  林澍培說:“惟凱,你陪著她,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辦。”便坐著汽車出了門。
  林惟凱把梅若素扶到沙發上,倒了一杯熱開水,命令她:“喝下去。”
  “不……”她搖頭。
  他溫柔地哄著她:“乖,你把它喝完了,我陪你上樓。”
  她瞪著林惟凱:“不……”
  “有我在,你不要怕。上樓去,和媽說說話。”
  她扯住他的衣角,半晌才問:“惟凱,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那神情怯怯的,像個孩子。
  他沒有回答,逕直拉著她上了樓。
  李倩如一整天都不說話,他們一直陪著她到晚上。
  吃過晚飯後,林澍培才回來。李倩如抬眼望著一屋子的人,充滿了留戀和不舍。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林澍培臉上,眼睛裏慢慢蓄滿淚水,仍舊不說一句話。
  “你放心,那件事我已經辦好了。”林澍培握著妻子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撫摸。
  這伉儷情深的一幕,讓梅若素向往又惆悵。
  世間的恩愛夫妻,為什麽就不能長久呢?
  很快,李倩如的半邊身子不能動了。林澍培隻得將她送進腫瘤醫院。
  她成天昏昏沉沉地睡著,偶爾睜開眼睛,就盯著日曆看,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那天中午,梅若素走出售樓部,一眼看見林惟凱那輛寶馬。她急忙向車子走去。
  “是不是我媽她……”她的聲音裏帶一絲惶恐。
  林惟凱打開汽車門,說:“媽還好好地躺在醫院,你不要胡思亂想。”
  她坐到他身邊,狐疑地問:“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聚精會神地開車,眼望前方:“我們要去機場接一個人。”
  “誰?”
  他回過頭來凝視她:“你母親最想見的人。”
  母親最想見的人,會不會是……?她的心驀地狂跳起來。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是誰。”他說。
  “不會,肯定不會的。”她緊盯著他的臉,“他遠在美國,根本不知道我母親生病了。”
  “早在一個星期前,我父親就聯絡上了他。”
  她有些意外:“這是我媽的意思?”
  “是媽的意思。”
  梅若素不再問什麽了。
  她的心情既緊張又激動。事隔十八年再相見,他變了沒有?是不是老了,老得她再也認不出來?她童年記憶中的那兩顆虎牙,還在不在?
  在喧鬧的機場大廳裏,一個男人穿過人群向他們走來。他著一襲深灰色的風衣,身材頎長,氣度溫文,步履穩重。
  “素素,”他停在梅若素麵前,聲音親切而溫和,“你長大了,比爸爸想象中還漂亮。”
  “爸……”她有點困難地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曾經做過無數次與父親重逢的夢,都不是這樣的。
  梅鴻鈞看見站在旁邊的林惟凱,說:“這是惟凱吧?你好。”
  林惟凱注視著這個高瘦儒雅的男人:清清秀秀的麵孔,一頭濃密的黑發,兩鬢已開始灰白。挺直的鼻梁,一雙細長而深邃的眼睛,含著些許滄桑和憂鬱。
  他就是梅若素的父親?那個影響了她一生的男人?

  永別
  從此,她沒有媽媽了。
  走出機場,林惟凱把梅鴻鈞的行李放進汽車後備箱。
  他問:“爸,您是去酒店還是住我家?”
  梅鴻鈞說:“我想先去醫院看看。”
  上了車,梅若素與父親坐在後麵的座位上。
  梅鴻鈞低聲問:“你媽的病情怎麽樣?”
  這時,林惟凱發動了汽車。他從後視鏡裏看到,梅若素的眼睛盈滿淚水,但她強忍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梅鴻鈞拍拍她的肩膀:“素素,別難過。爸爸回來了,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梅若素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撲到父親懷裏,淚如泉湧。
  “爸爸,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媽媽她……”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別哭,”梅鴻鈞說,“都是作母親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
  梅若素這才鎮定下來。她把自己臉上的淚水,弄在父親前襟上的淚水都用紙巾抹去,問:“您怎麽知道?”
  “惟凱在電話裏都告訴我了。”梅鴻鈞扶起她,“你運氣不壞,嫁了個好丈夫。”
  梅若素望了坐在駕駛座上的林惟凱一眼,神情複雜。
  汽車駛進城區,車速明顯減慢了。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在醫院見到李倩如,梅鴻鈞還是吃了一驚。
  她早已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女人了。長時期的臥床和化療,使得她形容枯槁,肌肉萎縮。
  一度雍容美麗的人,現在就跟一堆骷髏無異。
  林澍培見到他,客氣而禮貌地握了握手,說:“她一直在等你。”
  對方的眼睛早已濡濕。
  梅若素走到床邊,俯下身,輕輕地叫:“媽,爸爸來看你了。”
  李倩如緩緩睜開眼睛,眼光在他們身上移動,終於落在梅鴻鈞的臉上。一瞬間,她深陷的眸子居然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緊盯著他,蠕動嘴唇,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梅鴻鈞趨向前,把嘴附在她耳邊,清晰地說:“倩如,我回來了。”
  她聽見了,微微點頭。
  “我會陪著你,不再離開。”
  李倩如閉上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晶瑩的淚水。
  梅若素站在一旁泣不成聲。
  林惟凱走過來,緊握住她的手。
  林澍培沉重地歎口氣,起身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對梅鴻鈞說:“有你陪著她,我就放心了。”
  直至他走,一屋子的人都沒有說話。
  在回家的路上,林惟凱說:“你爸決定留下來,陪媽度過最後的時光。”
  梅若素含著淚水,說:“他們分開那麽長時間了,沒想到還會在一起。”
  “正是因為那麽長時間,一切恩怨都勾銷了,剩下的隻有憐惜。”
  “他們那一輩人都特別重感情。”
  林惟凱歎口氣,說:“你別忘了,我父親也是他們那輩人。”
  “惟凱,你爸是個寬厚、仁慈的好人。”她看著他,“如果是你,你做得到嗎?”
  他低下頭,沉思良久,說:“我不知道。”
  過去是林澍培父子和梅若素三人輪流請假看護,而梅鴻鈞來了,便勸大家恢複正常工作。不管白天晚上,他一直守在病房裏。
  他還特意買了一輛輪椅,經常推著李倩如出去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
  盡管梅鴻鈞對李倩如的照顧不遺餘力,但無情的病魔還是一步步把她推到了生命的盡頭。
  從四月份開始,李倩如再也無法吃下任何東西,她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4月15日下午,梅若素接到醫生通知,趕到醫院去見母親最後一麵。
  梅鴻鈞已經有好多天不眠不休了。他像被榨幹的檸檬,疲憊得幾乎崩潰。但他仍堅持坐在床沿,將李倩如的手貼在臉邊,專注地看著她。
  梅若素知道,母親在他的眼中,仍然是初見時那個嬌豔如花的女人。此情此景,誰相信父親沒有愛過她?
  但,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消逝,一切的恩怨情仇、歡樂痛苦都將化為虛無。
  護士來替李倩如打針,告訴他們,她會有一刻的清醒。
  果然,針頭紮進去不久,李倩如就睜開了眼睛。
  她看著父女倆,但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她是在對他們做最後的道別。
  梅鴻鈞感到貼在臉上的手,漸漸冷卻。
  李倩如非常平靜,非常安祥,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悄悄走了。
  醫生來了,想拔掉吊瓶。
  梅若素阻止道:“瓶子裏的液體還在滴,讓它再滴一會兒吧。我看著它在滴,就覺得媽媽還活著。”
  醫生點點頭,紅著眼圈出去了。
  這時,林澍培與林惟凱一前一後趕到了。
  梅若素抬起頭,見到他們,說:“媽媽走了,她終於脫離了苦海。”
  林惟凱聲音低啞地說:“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但她沒有哭,隻說:“惟凱,這裏交給你了,我想去接浩浩。”
  林惟凱緊跟兩步,說:“我陪你……”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梅若素溫柔地說,“醫院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
  “素素。”梅鴻鈞叫住她。
  她轉過頭來。
  “人死不能複生,你不要鑽牛角尖。”他說。
  “我知道。”她木然地點點頭,走出醫院。
  到了王大媽家,浩浩一見到梅若素,就撲上來,嘴裏大叫著:“媽媽!”
  這聲呼喚讓她心弦一顫,旋即淚如雨下。
  從此,她沒有媽媽了。

  浩浩的身世
  她有種預感,他不會善罷甘休。
  從王大媽家出來,梅若素牽著浩浩立在公交站牌下。
  母親雖然不在了,她還要活下去。周圍的滾滾紅塵依舊喧囂。
  一輛富康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她身邊。
  開始她並沒在意,以為車子是等紅綠燈,直至從車窗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
  她定睛看去,竟是白淩霄!他怎麽會在這裏?
  車門打開,白淩霄展開他那迷人的笑容,說:“你要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她沒有動,下意識地抓緊了浩浩的小手。
  “對不起,我在等公交車。”
  “何必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等公交車上呢?況且,現在正是下班高峰時段,公交車上人擠人,坐起來不舒服。”
  她漠然地說:“那我搭出租車好了。”
  想不到她如此固執,白淩霄隻好把目標對準浩浩:“來,浩浩,叔叔帶你坐嘟嘟!”
  梅若素吃了一驚,他怎麽會知道浩浩的名字?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不由分說,一把抱過浩浩,放在駕駛座旁。
  說也奇怪,浩浩這孩子一點不認生,立刻坐得安安穩穩的。
  她隻得跟著上了他的車。
  “若素,我們有一年多沒見了吧,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他看她的樣子還和以前一樣,目光中有些火辣辣的成分。
  “你認為這樣的見麵,有意義嗎?”她依舊冷漠。
  “當然有意義。至少可以父子團圓。”他衝她曖昧地笑。
  關於小浩的身世,一直是嚴格保密的。除了林惟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而惟凱,站在他的立場,根本不可能把事情透露出去。
  想到這兒,她強作鎮定,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他的語氣急切起來:“若素,浩浩是我們的孩子,對不對?”
  “他爸爸是林惟凱,你不要胡說八道!”
  “幫你帶浩浩的王姨是我家的老朋友。我媽在她家看見浩浩,說他跟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聽王姨說,浩浩現在一歲三個月。
  而你是前年7月8日結的婚,他絕對不可能是姓林的!”
  “未婚先孕,再加上早產,有什麽不可能?”
  原來白淩霄早就見過浩浩!但不管他怎麽說,梅若素絕不承認他是浩浩的父親。兩年過去了,他在哪裏?他關心過她嗎?
  車裏的氣氛有點僵。她說:“快停車,放我下去!”
  白淩霄把汽車停在路旁,說:“我會找到證據的,再不行就去作親子鑒定!”
  望著汽車絕塵而去,梅若素有種預感,他不會善罷甘休。
  當晚,梅若素服了兩片安眠藥。
  但她還是做夢了。先是母親,後是浩浩,他們一個個離開了她……
  驚醒時,仍是深夜。她隱約看到一個人坐在床邊。
  “你又做噩夢了?”是林惟凱的聲音,“我聽見你叫媽媽。”
  “對不起,吵醒了你。”她撐起身子,虛弱地說。
  坐在黑暗裏,他沒有說話。
  “媽的後事處理得怎麽樣?”她問。
  “已經送到殯儀館,後天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一個生命就這樣化成一縷輕煙,什麽都沒有留下。
  懷著一絲淒愴,她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這些日子,因為媽媽的病,我的脾氣不太好,你不要見怪。”
  “不光是因為媽媽吧?”他說,“你在夢裏還拚命叫浩浩的名字。是不是碰到什麽事?”
  她一驚,說:“沒有。”
  屋裏一片沉寂,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沒有就好。”
  林惟凱起身離開,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那高大寬闊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
  李倩如被安葬在南山陵園裏。
  她的墓前整齊地擺放著兩束鮮花,一束是紅玫瑰,代表永恒的愛;一束是黃玫瑰,代表無盡的追憶和思念。
  離開陵園時,梅鴻鈞對梅若素說:“你媽的後事辦完了,我也該回美國了。”
  她打了一個冷顫。父親的話比參加母親的葬禮更讓她傷心。
  “爸,媽剛走,你又要離開。你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嗎?”她用很小的聲音懇求道。
  梅鴻鈞看著她,心中一陣惻然。這孩子看上去是這麽的孤單、無助。
  “好吧。”他說,“我在國內正好有一筆生意要談,可以再停留一段時間。”
  “爸爸!”她撲到他懷裏,像個撒嬌的小女孩,“我知道你最疼我,我一直都知道。”
  他寵愛地拍拍她的肩膀,歎息著說:“誰讓你是我唯一心愛的女兒呢?”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瞪著他。
  “在美國,你沒有再婚?”
  他搖搖頭:“沒有。”
  “是為了我媽?”
  “素素,”他沉吟了一下,“關於我和你母親之間的事,在適當的時候我會講給你聽。現在,我隻能告訴你,在我們離婚這件事上,錯的是我,她沒有責任。”
  “是不是因為媽死了,你才這樣說?”梅若素臉上顯出不認同的表情。
  梅鴻鈞垂下頭去,說:“不要問,你以後會明白的。”

  我離婚了
  你可以做一個好情人,但做不了一個好丈夫。
  隔天上班,梅若素臂上戴著觸目驚心的黑紗,每個看見她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而最驚訝的是白淩霄。
  他在下班的路上攔住她,目光一觸及她臂上的黑紗,便說:“哦,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出事了。”
  見梅若素不理不睬,他又說:“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她冷淡地說:“不必了。你現在從我麵前消失,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
  “你怎麽這樣說?”白淩霄臉上有點掛不住,“我是真心想幫助你。”
  “別說得這麽好聽,你還不是想打聽浩浩的事。”
  “不,我今天是來告訴你,我離婚了。”
  雖然想裝作無動於衷,她臉上還是顯出了一絲驚異。
  “別站在這兒,我們找間咖啡廳坐坐。”
  二十分鍾後,他們坐在一家新開的咖啡廳裏。
  她叫了一杯卡布基諾,眼睛迷茫地瞪著麵前的杯子。
  白淩霄幫她放了糖,等著她提問。
  她卻始終一聲不吭。
  “若素,你比過去更冷漠。”他有些酸溜溜地說,“我們那位英俊瀟灑的林律師也不能讓你熱起來?”
  她這才抬起眼睛來,說:“別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你不是很愛你妻子嗎?為什麽會離婚?”
  “愛?”他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和她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互相利用。她利用我的才華,我利用她爸的權勢。”
  她略帶嘲諷地問:“你過去好像不是這樣認為的,是什麽讓你翻然醒悟了?”
  “是孩子!”他頹然地用手支著頭,“我現在才知道,佳佳竟然是她和別人的野種!”
  梅若素猝然驚跳。不,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
  “我們結婚時,她就不是處女了。雖然有點遺憾,我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前不久,佳佳出了車禍,需要輸血。醫生說我的血型不對,並私下告訴我,那孩子不可能是我的!”他的眼睛充滿血絲,“她太過份了,竟然讓我戴綠帽子!”
  她全身冰涼,掛在唇邊的笑更冷:“所以,你向她提出離婚?”
  “我離婚,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和浩浩。”他目光熱切地緊盯著她,“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是我最愛的女人!”
  “不要跟我談愛。白淩霄,你不配!”她緩緩搖頭,低聲歎息。
  “不!”他撲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能這樣說,若素,我愛你!從上中學時就開始了。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現在離婚了,還可以重續我們的情緣,不是嗎?”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緊握著不放。
  “若素,給我機會補償,讓我們一家三口團圓!”他低聲祈求,語氣裏充滿歉疚的愛意。
  是的,他愛她,就像她愛他一樣。
  咖啡廳裏微弱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臉色蒼白憔悴,眼睛裏卻燃燒著渴望和熱情,灼著她的心。
  愛情就是這樣一件難解的東西,雖然理智上她看清了他,知道他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卻不能不愛他。
  他一直是她的初戀,是她最初和最深的心痛,就像她手腕上那個深藍色的刺青一樣,他早就深入了她的血肉。
  “離婚對你來說,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如果林惟凱知道浩浩不是他的孩子的話。”
  “他早就知道。”她慢吞吞地說,“我已經告訴他了。”
  他瞪著她。
  “真的嗎?”他懷疑地問。
  她點頭。
  “那他怎麽說?有沒有提出離婚?”
  “離婚是我提出的。他一直拖著,沒有答複。”
  “他是什麽意思?”他悶聲問。
  “我也不知道。結婚快兩年了,他仍然對我像一個謎,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坦白地說,“但他絕對是一個好丈夫。”
  “如果給我機會,我也可以做你的好丈夫。”他語氣裏的嫉妒非常明顯。
  “不,白淩霄,你可以做一個好情人,但做不了一個好丈夫。”她一針見血地說。
  “為什麽?”他瞠目結舌。
  因為你自私,因為你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這些話,梅若素沒有說出口,隻道:“這是我的感覺。”
  “離婚時,她也這樣說。”他一臉挫敗,“看來我確實做得不夠好。”
  杯子裏的咖啡已經涼了。她說:“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回去了。”
  “是不是去接浩浩?我同你一塊兒去。”他跟著站起來。
  走出了咖啡廳,白淩霄不理他的富康,執意要走路。
  他們安步當車地走著,走在鬱鬱的晚風裏,走在繁星滿天的夜色中。依稀仿佛又回到了當年他偷偷愛戀與跟蹤她的歲月裏。
  他歎了口氣,說:“什麽時候,你才能讓浩浩叫我一聲爸爸?”
  “你不要太貪心。”她說。
  “這是人之長情。”他有些急燥,“你難道願意看著我們父子長期分離?”
  她低頭走路,不答。
  “好吧,我不敢要求太多。隻要你答應以後每天下班後,讓我見浩浩一次。”
  梅若素還在猶豫,已經到了王大媽家門口。
  開了門,王大媽看見他們兩個同時出現,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露出神秘的表情。
  “浩浩,你看誰來了?”她回頭衝屋裏喊。
  浩浩從屋裏跑出來,見到白淩霄,甜甜地叫:“叔叔好!”
  白淩霄抱他起來,說:“浩浩,以後不要叫叔叔,叫爸爸,好不好?”
  梅若素一聽,想從他懷裏搶過浩浩:“浩浩,別聽他亂講,到媽媽這裏來。”
  浩浩卻抱緊白淩霄的脖子,賴著不肯鬆手。
  他對林惟凱從來沒這般親昵過,難道真的是父子親情,血濃於水?
  看著浩浩歡快的小臉,她心一軟,便答應了白淩霄先前的請求。

  爭執
  你隻有跟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
  每天下午五時半左右,白淩霄的富康都會出現在梅若素的售樓部附近。待她下班,他們就去接浩浩,吃肯德基,上公園,看電影,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送他們回家。
  一連三個月都是這樣。
  梅若素有些懷疑,白淩霄是以看孩子為借口,故意接近自己。但浩浩對他的感情卻在與日俱增。
  浩浩是個奇怪的孩子,平日懷裏抱個小熊,安靜得像個大孩子。但隻要白淩霄出現,他就像變了個人,一下子恢複了孩子活潑的天性。
  白淩霄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他有意在梅若素麵前誇大浩浩對他的信任和依戀,對浩浩更是極為寵愛,什麽事都依著他。
  梅若素心裏也明白,白淩霄是真心喜歡浩浩,也真心想補償她。
  她還是不忍心向林惟凱提離婚的事,雖然她不明白林惟凱為什麽不肯離婚。
  同樣是男人,同樣是因為孩子,白淩霄快刀斬亂麻,一下子就和妻子分道揚鑣了。而林惟凱,卻遲遲沒有動靜。
  他到底在想什麽?
  那天晚上,白淩霄將他們母子送到樓下,仍有些依依不舍,說:“浩浩,親叔叔一下!”
  浩浩抱著他的頭,親了親他的臉。
  白淩霄盯著梅若素,說:“浩浩,你替我親親你媽媽。”
  浩浩搖搖頭,撅著嘴說:“不親,浩浩不親。”
  “為什麽?”
  “媽媽剛剛打了我。”
  “誰要你不乖?”梅若素瞪他一眼,“這麽晚了還不肯回家。”
  “那我自己親。”白淩霄說著,猝然把她拉進自己懷裏,吻住了她的唇。
  她沒想到他會這麽做,怔在那兒。
  “雖然知道你們在分居,我還是不願意把你送回他身邊。”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她心跳而氣喘,推開了他。
  “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在法律上,我仍是他妻子。”
  “你說他是一個好丈夫。但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會不介意孩子不是自己的,我就是一個例子。”他認真地說,“若素,你隻有跟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
  她避開他灼熱的目光,拉了浩浩下車,一口氣跑進電梯裏。
  五樓到了,她走出電梯,卻在門口站了好幾分鍾,待呼吸平定下來,她才掏出鑰匙開門。
  鑰匙還沒伸進鎖孔裏,門就從裏麵打開了。
  她猛然抬頭,視線裏出現的竟然是一個陌生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十分年輕,有一張嬌俏甜美的臉孔,短而卷曲的頭發,穿著檸檬黃的超短套裙,修長光潔的雙腿裸露著,身材像模特兒一般玲瓏美好。
  看到梅若素,她似乎愣了一下,立刻綻開一臉微笑,說:“不好意思,我來看林律師,打擾了。”
  梅若素還來不及說什麽,那女子就從她身邊走出去,濃鬱的茉莉花香飄散在空氣中。
  她走進客廳,一眼看到林惟凱,正坐在沙發裏,麵色反常的潮紅,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她拉著浩浩站住了,問:“沒想到,這麽晚了,家裏還有客人。”話語中竟流露出意料之外的嫉妒。
  “原來你也知道這麽晚了。”他看著她,唇邊浮起一個揶揄的笑。
  她聽不出他是否有責備的意味,隻對浩浩說:“走,我們去洗臉、睡覺。”
  好不容易哄浩浩睡著了,她也累了,正想熄燈,林惟凱走了進來,靠著臥室的門,問:“你不想談談嗎?”
  怕吵醒浩浩,她隨他走出臥室,毫不意外地在他身上聞到一股茉莉花香,隻不過淡了許多。到了外麵客廳,她坐進沙發裏,問:
  “有什麽可談的?”
  “關於剛才的事,我想解釋一下。那位楊小姐是剛進我們事務所的新人,政法大學畢業的,挺聰明能幹……”
  “對不起,我沒興趣聽。”她打斷他的話。不是不想聽,而是不敢聽。
  他伸手過來拉她,溫柔地說:“素素,隻是一件小事,沒想到你的醋意這麽大。”
  “拿開你的髒手!”她露出厭憎的表情,“碰了別的女人,不要再來碰我!”
  他住了手,看著她,似笑非笑:“那你呢?每個晚上和白淩霄泡在一起,就不嫌髒?”
  說這話時,他在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不安一絲驚慌。但很快就被憤怒取代。她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問:“林惟凱,你派人跟蹤我?”
  “你們這樣明目張膽,旁若無人,自然會有人傳到我耳朵裏,還用得著跟蹤嗎?”
  “是呀,我忘了你是交際廣泛,神通廣大,鼎鼎大名的林律師!”
  她的刻薄終於激起了林惟凱的火氣,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齒地說:“讓我全城聞名,成為別人話柄的,正是你梅若素!”
  她試圖掙脫,但他的手指堅韌而有力,那種切膚的痛楚讓她瘋狂。於是,她閉上眼睛,近乎絕望地喊:“既然我讓你這麽痛苦,這麽屈辱,這麽難堪,你為什麽不放了我?”
  她還未喊完,他就全身一震,倏地放開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他靠進沙發裏,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眼睛裏充滿血絲。
  “說了半天,你還是要離婚?”
  梅若素知道自己又一次傷到了他。她忍著心痛,顫抖地說:“惟凱,我早就說得很明白了。我配不上你,這樣的婚姻拖下去,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
  “是嗎?”他的目光轉向她,亮得讓人心悸。
  她含淚點點頭。
  很久,他沒有說話。然後,忽然間,耳邊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她循聲看過去,茶幾上的玻璃茶杯被他捏碎了,血從他的右手汨汨流出。
  梅若素衝上去扳開他的手,拍掉上麵的碎玻璃,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橫在他的掌心。
  “惟凱!你這是何苦,這是何苦?”她叫著,眼淚衝出了眼眶。
  他卻並不感到痛,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視著她問:“你哭了,你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她跪在他麵前無聲慟哭,淚水滴在他的手上。
  “素素,你不要難過。”他捧起她的臉,輕抹著她的眼淚,說:“我答應你,離婚的事我會好好考慮。”
  她一言不發,隻是默默流淚。
  為什麽?為什麽每次提到離婚,他的反應都如此強烈?究竟錯的是她,還是他?

  往事
  我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
  第二天一早,梅若素就打電話給白淩霄,說:“在我和林惟凱正式離婚前,請你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再去見浩浩!”
  白淩霄沒有追問原因,隻說:“好,我會等你,等到你離婚的那一天。”
  他似乎斷定她一定會離婚。梅若素可沒有絲毫的把握,雖然林惟凱答應考慮,她在他麵前絕口不敢再提這事。
  林惟凱一反常態,在家待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總是早出晚歸,來去匆匆。每天早上,她還沒起床,他就不見了人影;晚上八九點鍾才回家,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書房,在電腦前坐到深夜。
  一個多月,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交談,連見麵的機會都很少。
  但,他們鬧離婚的事,還是被梅鴻鈞知道了。
  他約女兒在自己住的賓館見麵,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要和惟凱離婚,有沒有這回事?”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隱瞞,說:“一年前我就提出來了,因為媽的病才耽擱下來。”
  “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我覺得惟凱這孩子相當不錯,你……”
  “惟凱是很好。但,好的不一定就適合自己。”
  梅鴻鈞不再說什麽,他掏出一根煙,點燃了,深深吸一口,再吐出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媽的事嗎?我想,是時候告訴你了。”
  “在遇到你母親以前,我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她叫唐素心,是我的鄰居。我們兩家在一個院子裏住了好多年。用過去的話說,我們是青梅竹馬。素心文靜嬌弱,從幼兒園起,我就是她的保護神,經常跟欺侮她的小朋友打架。”
  “我12歲時,正值文革揪鬥升級。一夜之間,你出身於舊式大家族,又有海外關係的爺爺奶奶被打成了右派,發配到東北勞改。
  我和你叔叔則被好心的老保姆帶回了老家。幾個月後,素心的媽媽悄悄找到了我。原來,自從我走後,素心一直吵著要把我找回來。她媽怕惹事不同意,素心就天天哭,哭得地動山搖,不吃不喝。她爺爺心疼獨生孫女,對她媽說:接來吧,有了麻煩我頂著。”
  “在素心家,我一住就是三年。這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一同學習,一同看書,聽音樂,做遊戲。她爺爺的小院如同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讓身逢亂世的我們身心得到了健康發展,愛情的種子也悄悄地萌芽了。”
  “我十六歲那年,你爺爺奶奶得到解放,回了家。我和素心都參了軍。我到西藏,素心去廣州做了一名電話兵。我因為從小愛好文學、美術,一入伍便被分到師裏搞宣傳,後來又被送到廣州美術學院深造。我和素心又見麵了。素心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18歲的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氣質優雅。我為她畫了一張油畫肖像《素蕊清心》,在院慶畫展上得了大獎。”
  “那年,我們終於沒能克製住壓抑已久的愛意,偷食了禁果。不久,素心就懷孕了。”
  “部隊發現後找她談話,可無論領導怎樣施壓,素心都絕口不肯說出我的名字。部隊領導隻好在她流產後令她複員了。”
  “因為犯過錯,地方上隻安排素心當個電車售票員。那時,檔案裏記上了作風錯誤幾個字便猶如臉上刻上了恥辱的紅字,走到哪裏都遭人非議。素心的處境十分艱難,但她一如既往地在給我的信中報著平安。”
  “暑假一到,我便申請複員回了家。素心的父母很生我的氣,堅決不準我和她來往。我隻有天天坐在素心的電車上跟班,和她一道抵擋各種眼光和閑言碎語。一個冬天的晚上,有名醉漢竟在電車上對著素心撒尿耍流氓。我憤怒之極,冒死將他扔下了車。回到家後,素心病倒了,連續幾天高燒不退,昏迷中還驚叫不止。我不顧她父母的白眼,在她床邊守了四天四夜,不吃不喝地拉著她的手不放。素心醒來後,我已幾近虛脫。我們的真情終於感動了她的父母,他們默許了我倆的來往。”
  “1977年,恢複高考後,我和素心一同考入了北京大學新聞係。在臨去大學報到之前,素心的父母找我做了一次極為嚴肅的談話,告誡我不要再幹糊塗事。我在兩位老人麵前鄭重地做了承諾。為了這個承諾,我和素心在北京朝夕相處卻守身如玉。”
  “然而,1978年8月11日那天,我卻永遠地失去了她。多少年來,我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天,卻又無時無刻不活在那一天裏。我悔恨終身,真不該帶素心去那條小河遊泳啊。我怎麽就沒想到那是一條流沙河,沒想到水下會潛伏著漩渦啊?當我回頭不見素心時,我像狼一樣長嗷了一聲,拚命向對岸渡船上的人呼救,拚命潛進水底撈摸。可一切都晚了!第二天傍晚,人們才在下遊100多裏的地方找到了她。”
  “我抱著素心的屍體隨車回了家,一路上,隨她而去的念頭死死地跟著我。你爺爺奶奶看我神情不對,把你叔叔從學校叫回來,整天跟著我。素心的父母也用哭幹了淚的雙眼怔怔地看著我說,素心已經走了,你可不要狠心扔下兩家老人走掉啊!這句話令我肝腸寸斷,我隻有跪在素心的墓碑前失聲痛哭。”
  “素心死後,我的人也死去了一大半,如同行屍走肉。畢業後,學校根據我的意願將我分到了廣州。我希望到那裏尋覓素心的身影。然而,真到了廣州,我才發現那是我最不該去的地方。從街頭、公園、電影院到大排檔,素心的影子幾乎無處不在。我陷入了極度思念的恍惚之中。有一次我去醫院辦事,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我看見前麵有個女人腳步踉蹌似乎要跌倒,像極了素心以前墮胎後的樣子。我大叫著衝上去抱住了她。那女人驚叫起來,用力掙脫著,大聲罵我流氓。我這才恍悟自己認錯了人。那會兒正是探視時間,很快我們身邊便圍滿了人,那女人還要把我送醫院保衛科。我掏出工作證解釋了半天,才在人們怪異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我父母得知我的狀況後,想辦法把我調回老家。脫離了廣州那塊傷心地,我才漸漸恢複生機。就在那一年,我認識了你母親。”
  “我當年的一位戰友帶著攝製組進了小城,要拍一部革命曆史題材的電視劇,不由分說拉我作了他的編劇。你母親隻是一名臨時演員,飾演一個出場不多的匪首壓寨夫人。當她身披高領黑鬥篷,華貴而嫵媚地出現在鏡頭前時,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呆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事後我戰友聽說了,大喜過望,連聲說:哥兒們,你這病有解藥了。”
  “或許那就叫一見鍾情吧。你母親不同於我過去生活圈子裏的女人,更不像素心。在她之前,我從沒見過這樣嬌媚似水熾烈如火的女子。我迷失在對她的熱戀中暈暈乎乎,似乎已把素心忘得幹幹淨淨。然而,我想錯了。”
  “就在我得到你母親的那個晚上,素心的影子突然出現了。她白衣勝雪,玉樹臨風般地站在我麵前,無言地看著我,一臉悲戚,似乎在責備我的負心。我感到了透背穿胸的羞愧,一下子癱倒在床上。你母親知道原因後,不僅沒生氣,反而撫慰我說,這正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憑這一點,你勝過了我以前認識的所有男人。一個忠於愛情的男人是值得信賴的。”
  “你母親的寬容和善解人意,讓我非常感動。我們的關係突飛猛進,你爺爺奶奶很為我高興。他們希望我們早日結婚。可我仍在猶豫,因為你母親和素心的反差太大了。她那響亮得近乎刺耳的笑聲,高聲武氣的說話,大紅大綠的衣著打扮,常使我驚駭和難堪。每到這時候,我就不由得想起清風明月般的素心。”
  “就這樣,我和你母親的關係迅速降溫,轉入了若即若離的階段。當我考慮著是否向她提出分手時,她卻告訴我她懷孕了。她黑著眼圈低低地說,如果你不想要,我就去做了。那瞬間,她的脆弱的女人天性暴露無遺。我是個傳統的男人,很多年來,一直為素心的那次流產後悔不已。我想我應該負起責任。”
  “於是,我娶了你母親。結婚的當晚,我就意識到這個決定太匆忙了,因為我依然沒能忘了素心。婚禮那天,一位朋友帶的女友有幾分像素心,我當時就陷入了一種難言的複雜心態裏,懷舊與自責鬱結在一起。酒席未散,我就喝醉了。夜半醒來,我頭痛欲裂,想到素心,又看一眼身邊的新娘,心中空落落的。我悄悄起床到隔壁書房,從書櫥最底部翻出素心的肖像油畫呆呆地看著,淚如泉湧。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隻手伸進我懷裏,向外一點點抽著畫框。我抬起頭來,你母親正一臉怨艾地站在我身後。”
  “我和你母親的婚姻,從一開始就遇上了尷尬。但後來你的出生,似乎給我們的婚姻帶來了一些轉機。你出生的那天,當護士把你抱到我手裏時,你小小的生命引起我無限的憐愛。我從沒見過哪個初生的嬰兒像你這麽美,長長的睫毛,皮膚白得像玉雕成的一樣。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是素心,希望你像她一樣純潔美麗、優雅動人,便給你取名叫若素。那時候,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名字會讓你母親多傷心、多難堪。”
  “為了讓你有個穩定健全的家,我退出劇組,以自己的全部積蓄,開了一家藝術照相館。我想以終日廝守來磨合我和你母親的感情。”
  “可我萬萬沒想到,朝夕相處反而使我們更逼近地看到了彼此的差距。說實話,你母親很努力,她甚至壓抑自己的大嗓門輕聲曼語,放棄自己喜愛的流行歌曲,改聽鋼琴和古箏。開店後,我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家。有一天,我比平日早一點回家,進門時卻發現你母親正慌慌張張地將我的舊影集放回我的抽屜。那裏麵珍藏著我和素心從小到大的許多照片。我上前一把奪過影集扔進抽屜。你母親紅著臉說,對不起,我隻是想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
  “見她惶恐的樣子,我才意識到自己太過火,平靜下來後我對她說,沒什麽,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你母親聽到這話,眼淚無聲地掉落下來。這時,我本該上前摟住她撫慰她。可不知怎的,我卻一轉身走掉了。你母親的種種努力都無法抹去我對素心的記憶。你四歲那年,為了你養小雞的事,我和你母親起了爭執。”
  “看著她對那些小雞深惡痛絕的樣子,我忽然想到剛到素心爺爺家時,她拉著我的手去看她養的小雞小兔時的笑容,想起素心在鄉下摟著小毛驢讓我照相的情景。事後,你母親傷感地對我說,反正,我的一舉一動你都看不慣,我知道你心裏還想著她,根本容不下我。無數次的爭吵之後,便是無言的冷漠。後來,我幹脆放棄了發言權,呆在家裏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整天泡在照相館裏。”
  “不久,我姑媽,也就是你的老姑婆在美國病危。老人孤身一人晚景淒涼,極想臨終有個親人在身邊。我正苦於家庭生活沉悶無法解脫,立即表示願去美國行孝。你母親知道我去美國的打算後,好久不表示意見。直到簽證辦下來,她才十分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一定要去美國嗎?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簽證都拿到了。倩如輕輕地歎了口氣,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語:隻怕你再也回不來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此話的含意,連連說,那怎麽可能呢,我肯定會回來的。再說等我站穩了腳跟,接你和女兒出去不也一樣!倩如好象根本沒在聽我說什麽,她兩眼空洞,挺怪異地一笑,便不再說什麽。”
  “我到美國沒多久,你姑婆就去世了。長期靠養老金生活的她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麽遺產。我設法自己謀身,漸漸走出了一條經營之路。這期間,我失敗過,絕望過,在倍嚐海外漂泊的艱辛與孤獨之後,我才深感家對於一個人是多麽寶貴。我幾乎無時不在盼望家人的來信或電話。然而,倩如很少給我打電話,信更少。想家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想的最多的已不再是素心,而是你母親。”
  “這時我才明白,倩如在我心中,其實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可有可無。我為自己以前對她的疏遠和冷漠而後悔。”
  “有了些經濟實力後,我開始每星期給你母親打一個電話。許多次我都想輕輕地對她說一句對不起,但始終沒開口。我想,老夫老妻了,說這些也沒意思。最重要的是拚命多掙些錢,早日接你們到美國來。”
  “就在我想讓你們來美探親之時,你外公卻得了食道癌。你母親說她必須守著父親。從她的答話中,我聽不出絲毫相思之苦,卻仍有一種盲目的自信。我以為你母親應該還愛我,就算感情已不如當初,但我生意的成功仍能大大滿足她的虛榮心。她不可能在這時離開我。”
  “你外公病故後,我再次要求你母親帶你到美國團圓。我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完全有能力讓你們在美國過上好日子。倩如卻建議我在國內開拓業務,以便於經常回家。我采納她的意見,在國內注冊了一個貿易公司,你母親將學外貿的陳文傑介紹給我,說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她想讓他在公司做副手,我答應了。
  後來,我在你母親的要求下,又將國內企業的法人換成了她。我當時根本沒想到,對愛情心灰意冷的她正一步步設計著離開我。你八歲那年春節,旅美後我第一次回家過年,當我拎著大包小包剛下飛機,迎接我的不是倩如久別重逢的笑臉,而是一紙離婚協議書。我簡直驚呆了。當我痛苦地高叫這是為什麽時,你母親卻用那種平靜得足以凍僵一切的聲音說,梅鴻鈞,我曾那麽深地愛過你,也幻想有一天你能像愛唐素心一樣愛我,可我失望了。你從來都沒有把我放在眼裏,你隻愛你自己,愛你自己的過去!她告訴我,陳文傑追她已有好多年了,她一直拒絕他,直到我那麽絕情地去了美國。”
  “離婚不久,你母親就帶著你嫁給了陳文傑,我落了個妻離子散、人財兩空。但,我不恨她,真的不恨。如果說失去素心是上天的捉弄,那麽失去倩如則是我自作自受。正是我癡情麵紗下的無情,把她越推越遠。釀成婚姻悲劇的根本原因,是我自己。”
  梅鴻鈞深邃而憂鬱的眼睛,隱藏在層層煙霧中。
  “人,常因自私、愚昧而忽略許多寶貴的東西,到失去時才追悔莫及。素素,爸爸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呀!”
  梅若素咬住下唇,努力壓住胸腔裏澎湃的情緒,說:“爸,你不了解。我和惟凱之間比你們複雜得多。浩浩不是惟凱的。”
  他像是被煙頭燙到手,皺了皺眉。
  “惟凱……他知道嗎?”
  “知道。”她深吸一口氣,“所以,我才要離婚。”
  梅鴻鈞把煙重新放進嘴裏:“兩個人在一起,孩子並不是最重要的。在洛杉磯我看過很多夫妻,沒有自己的孩子,一樣恩恩愛愛,溫馨甜蜜。”
  “那是在美國。”她說,“在中國的家庭,孩子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您當年不也是因為有了我,才娶我母親的嗎?”
  “既然如此,惟凱為什麽不同意離婚?”梅鴻鈞反問。
  “或許是出於一種責任吧。他像他父親一樣,是有責任感的男人。”這是她想了很久得出的答案。
  “不,以我的經驗,沒有很深的感情,根本做不出這樣的事。像你繼父,他就深愛著你的母親。”
  “可是,我媽愛的是你。”她看著他,“一個人臨死時想見的人,一定是她最愛的人。”
  “可惜我一直忽略她的愛。”他歎了口氣,“如果當年我知道珍惜,我們一家人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安慰地說:“爸爸,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太自責。”
  真的都過去了嗎?梅鴻鈞想著女兒的婚姻,他的眉糾結在一起,眼眸變得更加憂鬱。

  仳離
  素素,你快樂嗎?
  同居在一個屋簷下,梅若素和林惟凱卻形同陌路。
  好在這樣的情形,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她在公司上班,意外地接到林惟凱的電話。
  “今晚能不能不接浩浩回來?”
  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哀樂。
  “有事嗎?”她疑惑地問。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不去酒店吃飯了,在家炒兩個菜,順便談談離婚的事,彼此……都該有個交代。”
  生日?離婚?這兩件事怎麽湊到一塊兒去了?
  “今天多少號?是你的生日嗎?對不起,我都忘了。”她在電話裏一迭連聲地說。
  “不要說對不起,我已經聽得太多了,你能不能換點別的?”她終於發覺,他的聲音有點異樣。
  什麽別的?他指的是禮物嗎?整個下午,她都想著這事,根本心不在焉。
  將近六點,梅若素隨下班的人流走出售樓部。
  9月11日,一個並不特別的日子。他多大了?好像比她大三歲,今年29歲。古人說,三十而立,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她進了百貨大樓,站在櫃台前,卻不知道該買什麽送給他。
  他喜歡穿什麽款式的衣服?係什麽顏色的領帶?用什麽牌子的男士香水?……她這才發現,結婚兩年多,自己對林惟凱仍是一無所知。
  最終挑了一隻金利來的領帶夾,叫人用彩紙包裝好了,再貼上“生日快樂”幾個字。
  回到家,一進門,撲鼻而來的是飯菜的香味。她再細看,桌子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幾道菜:紅燒排骨,剁椒魚頭,宮保雞丁,全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你回來了?”林惟凱站在餐廳門口。
  “祝你生日快樂!”她有些羞慚地說,從手袋裏掏出禮物遞過去。
  他望她一眼,並沒拆開包裝來看,隻說:“謝謝。”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謝謝,也是最後一次。
  當晚,他們喝掉好多酒。到後來,兩人都有些醉意。
  吃完晚飯,林惟凱一直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望著她。她知道他在等待什麽,借著酒意問:“是不是要跟我談離婚的事?你考慮好了嗎?”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素素,我們分居多久了?”
  “一年零兩個月。”
  “再過十個月,在法律上,我們就等於是離婚了。”他說,“你不願意再等等嗎?”
  “如果結局是一樣的,我看也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她冷靜地說。
  “是的,沒有這個必要。”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逼近了她。
  她感到有些不妙,正想逃開,林惟凱已一下子抱住了她。
  “我沒有耐心再忍受下去!素素,我要你!”
  他喝醉了!恐懼襲上梅若素的心頭。她拚命掙紮,一心要掙脫他的懷抱。但他以男人的力量把她抱得緊緊的,很快,她就被控製在他那寬厚的懷中……
  漸漸地,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淹沒了她。她全身血液沸騰,身體一下子酥軟下來,大腦裏一片空白,掙紮的意識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在他溫暖的懷裏不斷地戰栗,不由自主地摟住他的腰。那一刻她發現,自己一直懷念和渴望的,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林惟凱開始吻她,溫柔地撫摸她。她並沒有拒絕。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喃喃地在她耳邊說:“素素,到床上去吧,我會讓你快樂的……”
  她知道應該拒絕,但還是任他把自己抱上了臥室的床。
  到了床上,林惟凱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她的衣服,貪婪而狂熱的吻撲麵而來。當他的唇碰觸到她身體的一刻,許多隱匿的欲念迅速蘇醒,令她倏然亢奮。
  她抱住他溫熱厚實的肩,手指深嵌進他的肌肉裏。那情緒高漲起來,淹沒所有的理智和意念……
  那晚,她對他表現出來的熱情感到詫異。他和她激情纏綿,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盡。
  於昏沉欲睡中,她感覺到他的親吻,沿著她的唇、臉頰、頸項,一路向下。他輾轉吮吸她的肌膚,已沒有剛才的欲望,輕輕柔柔的,像在回味或依戀著什麽。
  “素素,你快樂嗎?”他在黑暗中低低地問。
  她覺得臉上濕濕的,有點奇怪,卻沒有精力再去想什麽了。像忽然失足入深水,她跌入無邊無際的睡眠中。
  才睡了一會兒,就聽見鳥叫。應該是清晨了。
  梅若素睜開眼睛,果然天已經亮了。她感覺渾身酸軟,四肢無力。天!她竟然和他纏綿了整整一夜。
  她轉過臉,林惟凱已經不在身邊,枕邊放著房產證和一張紙。
  她拿起那張紙,是離婚協議書,上麵簽了他的名字。
  而房產證上的戶主,赫然寫著“梅若素”三個字。

  無言的結局
  你是好丈夫,始終都是。
  林惟凱終於答應離婚了。
  然而,就像盼望得到一件東西,等得太久了,當真正得到它時,並不覺得快樂。
  梅若素心裏空落落的。
  白淩霄卻興奮得不行。西餐廳中,他端起酒杯,說:“祝賀你,幹杯!”
  “你祝賀我什麽?終於被丈夫甩了嗎?”她無情無緒。
  “別把自己弄得像個棄婦似的。誰不知道,是你先不要他。”
  “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個離了婚的女人。”
  “離了婚又怎麽樣?你依然年輕美麗,況且還有我愛你。”
  她抬頭看他一眼,譏誚地問:“你愛我?你是真的愛我?”
  “我當然愛你!”他叫了起來:“我對你的愛,根深蒂固,從你十六歲時就開始了。若素,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懷疑我的感情!”
  這就是他和林惟凱不同的地方。白淩霄成天把愛掛在嘴上,甜言蜜語會把人醉死;而林惟凱,從戀愛到結婚,他說得最肉麻的話,就是那次在她辦公室,當著眾人的麵,說他喜歡她,請求她答應他的追求。他不輕易示愛,或者……他從來沒有愛過她。
  雖然都要離婚了,但想到第二種結果,梅若素的自尊心還是有點受傷。
  “若素,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白淩霄坐在對麵,皺著眉頭喊。
  她真是犯賤,跟林惟凱在一起時,常常想著白淩霄。而現在,她又忘不了林惟凱。
  “哦,你剛才說什麽?”她竭力拉回自己的思緒。
  “林惟凱真的把那套房子給了你?”
  是的,他在離婚協議上說,房子歸她,銀行存款也歸她,隻帶走了他的衣服和筆記本電腦。
  她明白白淩霄問這話的用意,說:“這房子是林澍培的,我不能要。”
  “但房產證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林惟凱是什麽時候辦的房產證,更想不到他會寫她的名字。
  “我會盡快和林惟凱協商,把戶主的名字改過來。”
  “為什麽要改過來?那套房子在高檔社區,值一百多萬呢。”
  “我欠林家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要他的東西!”
  說著,梅若素站起來,往餐廳外麵走。白淩霄在後麵喊:“喂,你去哪裏?”
  “向群律師事務所!”
  這是梅若素第一次走進向群律師事務所。
  接待她的小姐說,林律師正在開會,可能還要半個小時才能結束。說話的當口,小姐倒給她一杯飲料,並自我介紹說姓楊,剛分來不久。
  “楊小姐,我見過你。”梅若素對著她,又聞到了那股茉莉花的清香。
  “我知道,你是林太太。”楊小姐禮貌地說。
  “對不起,我們已經正式分手了。”
  楊小姐的眼睛瞪得很大:“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聽林律師說起過?”
  離婚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林惟凱當然不會提。除非他們有什麽特殊的關係……看那位楊小姐關切的表情,完全有這種可能。
  梅若素看了看牆上的時鍾,這半個小時真難等。
  楊小姐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紅著臉說:“那天晚上,真不好意思。林律師生病了,請了一天假,我代表律師事務所的人去看他,不知不覺就坐得那麽晚。如果讓你們有什麽誤會的話,請一定要原諒。”
  那天林惟凱病了?難怪他滿麵潮紅,情緒也不穩定……但,現在知道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走廊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楊小姐說:“林律師來了。”
  抬起頭,林惟凱正在門口站著。看到梅若素,他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隻用眼睛緊盯著她,目光令她不安。
  楊小姐退出去後,他們相對無言,不是陌生人,卻比陌生人更尷尬。
  “你離婚協議書上說的,我不同意。”她終於開口。
  “你是指什麽?”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有磁性。
  “我們住的那套房子,本來是你父親送給你的結婚禮物。現在我們離婚了,它應該屬於你。”
  “那不是送給我一個人的,也是你的。”
  “不,惟凱!”她說,“我已經欠你太多,不能再要你的東西。”
  “什麽欠不欠的,”他的笑意有些淒涼,“你分得太清楚了。”
  “惟凱,你是律師,應該明白,那套房子不屬於夫妻共同財產,我無權得到它。”
  林惟凱歎了一口氣,望著她,輕聲而平靜地說:“那就當作是浩浩的撫養費好了。”
  “什麽?”她瞪視他,一時語塞。
  “依照法律條文,我應該付給浩浩撫養費,直到他成年。”他清楚地說。
  “惟凱,你沒有義務這樣做!”淚水在梅若素的眼眶裏打轉。
  這句話像是擊中了林惟凱的要害。他迅速把頭埋在手掌中,梅若素隻能看見他濃密的黑發。看他痛苦的樣子,她的心也在顫抖。
  時間靜靜流過。不知過了多久,林惟凱抬起頭來,似乎已恢複了鎮定。但,她在他的眸子中仍可看到受傷的痛楚。
  “我決定的事不會改變。你可以走了。”他喑啞地說。
  “我……我還有話要說。”
  他看著她:“請說。”
  “惟凱,你是好丈夫,始終都是。隻是我們……相識得太晚。”淚水溢出了梅若素的眼眶。她沒有管,任它們沿著麵頰滾落。
  她拭去淚痕,林惟凱正深切地凝視著她,帶著一種異樣的光彩。
  “如果有下輩子,你會選擇我嗎?”
  “會的,”她含淚望著他,“我一定第一個選你!”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送你出去。”
  他們並肩走過長廊。林惟凱始終不說話。梅若素垂著頭,數著自己的腳步。終於,走到了盡頭。
  “不用送了。”她對他說,“我們什麽時候去辦手續?”
  “你決定吧。”
  她想了想,說:“10月20日上午,我正好有空。”
  “好的。”他點點頭,輕聲道:“再見!”
  後來,她才知道,他說的再見,是永不“再見”。

  飄然遠去
  不要說再見,我們永不再見。
  10月20日上午,梅若素走進民政辦公室,才知道來得不是時候:屋子裏幾乎坐滿了人,清一色都是來領結婚證的。
  每年九、十月份都是年輕人結婚的高峰期。梅若素不願掃新人的興,想改天再來,打林惟凱的手機,關機。或許正在來的路上。
  算了,長痛短痛都是痛,還是早點結束吧。
  她在屋子角落找到一張木椅,坐了下來。
  對麵沙發上,一對新人在玩遊戲。女的讓男的伸出雙手,把中指彎曲,其它手指對手指互抵著。女的說:“大拇指代表父母,他們最終要離開我們,請把它們分開。”
  男的很靈活地照做了。
  女的說:“食指代表朋友,他們都是匆匆的過客,隨時都會離開我們,請把它們也分開。”男的也很快照做了。
  女的又說:“小拇指代表孩子,求學、長大後都會離開我們,請把它們也分開。”男的又照做了。
  女的說:“最後就剩無名指沒有動了。你把它們也分開。”男的做了,但怎麽也分不開。女的咯咯笑了,問:“你知道是為什麽嗎?”男的搖搖頭。
  “因為它代表……”女的揚一揚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讓男的猜。
  那男的仍在傻愣愣地猜著,梅若素卻已經明白了。
  她和林惟凱之間發生過類似的事:結婚前,林惟凱陪她到珠寶店去挑婚戒。他買下那枚淡紫的鑽戒時,曾說:“你知道婚戒為什麽要戴在無名指上?因為無名指上有一根血管通到心髒,左手代表女方,右手代表男方。丈夫用戒指套住妻子的心,妻子用戒指套住丈夫的心,從此永不分離。”
  爾後,他將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鄭重其事地說:“從此以後,你就被我套牢了。”
  梅若素低頭去看自己的左手,發現無名指空空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戒指還給了林惟凱。
  也許這是命中注定——他們都沒有套住對方的心。
  突兀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梅若素從手袋裏翻出手機,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是我。”
  她一聽是林惟凱的聲音,著急地問:“你怎麽還不來?今天人很多,恐怕要等一個上午……”
  他截斷她的話:“對不起,我今天來不了。”
  “那就改天吧。”她體諒地說。
  林惟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已經辦好一切手續了。”
  “什麽手續?”她不知所雲。
  “去加拿大。本來早就要走了,但是一直拖了下來。”
  去加拿大?遙遠的加拿大?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林惟凱要去加拿大了?
  “惟凱,我……”梅若素把手機從左手遞到右手,再從右手又遞到左手。她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素素,不要說再見,我們永不再見。”他在電話裏低聲地說。
  梅若素終於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打亂了似的。即使她和他離婚,也沒感覺到真正的分離。她總以為,隻要她回頭,他就會在原地等著她。
  可是現在,他要走了,梅若素急得想哭的衝動都有。
  不!他不能就這樣走了,這讓她不知所措。
  梅若素聲音顫抖地問:“惟凱,你在什麽地方?我現在想見你,我們見了麵再談。”
  “不用了,飛機馬上就要起飛。”林惟凱平靜地說,“素素,你知道嗎?其實9月11日不是我的生日,是我們認識八年的紀念日。八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見過你。我還知道你為什麽穿長袖衣服,因為我看見了你手上的刺青。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去藝術係的鋼琴室,隻不過是為了每天與你相逢而已。我愛了你整整八年,總相信有一天你會愛上我。可是,我錯了,我永遠也代替不了刻在你手上的那個名字。”
  電話斷了。
  梅若素把電話往回撥,已經無人接聽——那是一個公用電話。
  她發瘋似地奔出民政辦公室。
  迎麵撞在邵剛的身上,他扶住她,說:“是惟凱叫我來的,他委托我替他把離婚手續辦了。”
  “惟凱!惟凱!惟凱!”她在他麵前很緊張地叫著林惟凱的名字,仿佛就要失去生命般的疼痛,“邵剛,你帶我去機場,我一定要見他一麵!”
  邵剛從來沒見過如此模樣的梅若素。即使當初她母親身患絕症給她如此大的打擊,在外人麵前,她都是強裝得鎮定自若。而此刻,隻能用“失魂落魄”四字來形容她。
  二話沒說,邵剛攔下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駛向去機場的路。他明明知道他們追不上林惟凱,再怎麽快,汽車也追不過飛機的速度。

  天意弄人
  每次在她和一個男人分手時,總會出一點意外。
  林惟凱還是走了。
  當梅若素趕到機場時,飛往加拿大的航班已經起飛了。林惟凱是在上飛機的最後幾分鍾給她打的電話。
  “我不知道他要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加拿大。”梅若素站在那廣闊的機場裏,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對身邊的邵剛說。
  邵剛看著她,眼中帶著沉思:“我想,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比如,在大學時,從見到你的第一眼,他就愛上了你。那時候,我們天天笑話他,說他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情癡。”
  梅若素想起浩浩出生前一夜林惟凱的醉話:“她什麽都看不到。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她。這世上沒有人能超過我……”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原來他一直默默地愛著她。
  “惟凱有極好的家世,本人又很優秀,倒追他的女孩一大堆。我們都奇怪他怎麽會喜歡你。不錯,你是很漂亮,有一種冷漠、高貴的氣質。但大學裏比你漂亮的氣質美女也大有人在。我們都以為這種暗戀不會有結果,誰知道,他真的和你結了婚。這正是他一切不幸的開始。特別是你第一次向他提出離婚時,他天天泡在酒吧間,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頓了頓,說:“惟凱是個高傲的人,情緒一向不外露。同學多年,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痛苦過。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勸他就此放手。憑他的條件,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可是,他竟然又跑去見你。”
  邵剛的語氣明顯激動起來:“梅若素,當初在大學時,我就看出你是個冷麵冷心的人,卻沒想到你會狠心至此。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惟凱,直到他對你徹底絕望。現在,他走了,什麽時候想辦離婚,你可以隨時通知我。”
  他說完,便把她扔在那兒,轉身走了。
  梅若素站著,被他話裏強烈的譴責鎮住了。是的,她是個壞女人,無情無義的壞女人!
  她的頭暈眩著,胃在絞痛,全身疲倦而乏力。
  機場裏人那麽多,空氣那麽壞。冷汗從她的額頭冒出來,眼前金星亂冒。
  她支撐不住了,得趕快離開那兒。
  梅若素走出機場,一輛出租車主動停靠在她身邊。坐進車裏,聞到那股汽油的味道,她覺得惡心,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你沒事吧,小姐?”司機皺著眉頭,遞給她一張紙巾。
  她搖搖頭,用紙巾擦去唇邊的穢物。
  “去哪裏?”
  是啊,她要去哪裏?林惟凱走了,辦不辦離婚手續已不重要。母親死了,父親不在本城。她唯一想到的是浩浩。他這會兒正跟白淩霄在一起。
  她報了白淩霄家的住址。
  手機恰在這時響了起來。
  “喂,若素,”白淩霄在彼端興奮地問:“你在哪裏?手續辦好了沒有?”
  “我正在來你家的路上。”她靠在座位上,有氣無力地說。
  “好,我和浩浩一塊兒到門口來等你!”
  電話掛斷前,她聽見他對浩浩說:“浩浩,爸爸帶你接媽媽去!”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和浩浩父子相認了。
  汽車駛了三個多小時。
  梅若素看見白淩霄和浩浩站在住宅小區門口,一大一小兩個人都是白淨的皮膚,瘦瘦的臉,亮著兩顆虎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倆。
  “媽媽來了!”白淩霄用手指著出租車。
  浩浩邁著兩條小短腿向她的方向跑來。
  梅若素從座位上起身,她覺得虛弱,一陣昏眩,便失去了知覺。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一個年輕的護士站在床邊,微笑著說:“好險啊,差一點就保不住了。”
  “什麽保不住了?”她迷惑地望著那張清麗的麵孔。
  “你懷孕了!難道自己不知道嗎?”
  “什麽?!”梅若素像觸電一般,整個人都輕彈起來。
  那個護士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問:“你是第二胎吧?”
  “是,她已經生過孩子了,這個孩子不能要!”一個男聲在門外說。
  梅若素抬起頭,白淩霄拉著浩浩,陰沉地站在那兒。
  那個護士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嚴肅地對梅若素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必須進行人工流產。還好月份不算大,隻有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她記起和林惟凱的最後一夜。天意弄人!每次在她和一個男人分手時,總會出一點意外。
  “你確定你是什麽時候受的孕?”護士還在問。
  “9月11日。”她輕輕地說,看到白淩霄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可以不必動手術,用藥物流產。”護士對白淩霄說,“請你跟我到藥房去拿藥吧。”
  白淩霄走後,浩浩走向病床上的梅若素,怯生生地問:“媽媽,你生病了?”
  她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腹部,說:“媽媽肚子裏有個小寶寶。”
  “真的?”浩浩一臉驚喜,“我可以摸摸嗎?”
  “當然可以。”她拿過兒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浩浩天真地睜大眼睛:“媽媽,他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梅若素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唯一可以確定,這是林惟凱的孩子。
  在懷著浩浩的時候,她曾經做夢都想,如果這是林惟凱的孩子就好了。而現在,她真的有了他的骨血,他卻已經飄然遠去。
  “拿掉他!”白淩霄這時走進來,說,“若素,你必須拿掉他,否則我們之間沒有未來!”
  看著他一臉絕決的表情,她無言以對。

  日記
  年少輕狂的她,從不把別人的愛戀當一回事。
  梅若素從醫院回來,妊娠反應更加嚴重。在她還沒下最後的決心前,突然接到林澍培的電話。
  “若素,你能到家裏來一趟嗎?我有些東西要給你。”
  聽著林澍培蒼老的聲音,梅若素不無心酸。剛剛失去妻子,唯一的兒子又遠走異國他鄉,老人一定是感到孤獨了,才會打電話給她。
  “好的,我馬上就來。”
  到了林家,她看到林澍培果真憔悴了不少,頭發也在一夜之間變白了。
  “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孩子,婚姻本來就沒有對錯。連惟凱都沒有怪過你,我就更不會說什麽了。”
  提到林惟凱,梅若素有些惻惻然,問:“您知道他去加拿大幹什麽嗎?”
  “攻讀法律學位。”他歎息著說,“本來兩年前,惟凱就有機會去國外深造。他卻一拖再拖,我一直不明白原因,直到他告訴我說他要結婚了。”
  梅若素把頭低下去。
  “你們的婚姻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惟凱在臨走時,把這疊東西交給我,要我把它們燒了。我猜想一定和你有關,還是由你處置吧。”
  林澍培把茶幾上的一疊東西,推到她麵前。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還有一張計算機的軟盤。
  她有些遲疑,拿起來,又放下:“這不太好吧。”
  “你不要,它們對我也沒有用,隻能一把火燒了。”他深沉地凝視她,“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惟凱在日記裏寫了些什麽?”
  “那我拿走了。”梅若素聽見自己倉皇的聲音。
  林澍培送她到門口,她匆匆地說:“我會再來看您的,再見!”
  他站著,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回到房裏。他坐在沙發上,望著牆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動也不動。
  深夜。梅若素擰亮書房的台燈,拿起一本日記本。
  她不知道林惟凱有寫日記的習慣。
  寫日記,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平生寫的第一篇日記,就是關於白淩霄的。當然是真正意義上的日記,而不是老師在課堂上布置的那種。
  她撫摸著有些發黃的封麵,這裏麵鎖著林惟凱的青春歲月,更鎖著他的夢想和煩惱,真的……和她有關嗎?
  她把日記本打開,扉頁上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
  “愛梅小劄
  林惟凱
  1995年9月。”
  愛梅小劄?她想起徐誌摩寫給陸小曼的《愛眉小劄》,“梅”和“眉”同音不同字,難道是……?
  她迫不及待地翻到第一頁,上麵的日期是1995年9月11日。
  1995年9月11日 晴
  邵剛他們笑我,我也覺得自己好傻,竟然去買了這本日記本。
  一個大男人吃了沒事,每天寫日記,如果是以往,我也會覺得無聊。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犯了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
  今天是新生報到的第一天。作為老生,特別是畢業班的男生,最感興趣的,當然是新生中的美女。而藝術係的女生總是最讓人關注的。
  在報到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穿著一件素白的長裙,一直站在校園那棵大榕樹下,淡紫色的、茸毛氣息似的花朵次第在她身旁飄落……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久久地張望著她。
  她長發披肩,身材高挑,那張小臉的線條像刀削一樣精致。最吸引人的,是她淡定的神色,不著急的氣質,站在那一幫喧鬧、興奮的藝術係女生中,顯得鶴立雞群,光彩眩目。
  不,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氣質的。但,確實有什麽地方與眾不同。
  我正在疑惑間,旁邊的邵剛忽然碰碰我的肩膀,說:“你看見沒有?那邊站了個冷美人。”
  “哪裏?”我裝作不在意地問。
  “就是站在榕樹下的那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笑過。更奇怪的是,大熱的天,她竟然穿著長袖子衣服,就不怕捂出痱子來。”
  是了,是她的衣服,太素淨了。而且在場的藝術係女生中,隻有她沒有化妝。
  “如果《紅樓夢》劇組到我們學校來選演員,她演林黛玉是最合適的。”邵剛調侃道。
  正說著,她忽然跳起來,伸手去接榕樹上掉下的花瓣。
  袖子從她手腕上落下去,露出一塊深藍色的刺青。
  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再看,真的是刺青,而且是兩個字:“淩霄。”
  “你說這淩霄是什麽意思?”我問邵剛,相信他也看到了。
  “誰知道?也許是淩霄之誌吧,刻在手腕上,用來勵誌的。”
  邵剛看出我對她感興趣,擠擠眼睛,說:“要不要我幫你問一下她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拒絕。如果說,以前我不相信一見鍾情的話,那麽從今天開始,我篤信不疑。
  邵剛很快就打聽出來了,她叫梅若素,梅花的“梅”,安之若素的“若素”,一個美麗而富於詩意的名字。
  一整天,我的腦海裏都疊印著梅若素飄飄的長發,純淨、安祥、沉靜的麵孔,眼睛裏似乎深藏著許多內容,舉手投足實在不像一個大一的新生,而是那麽成熟,有一種迷人的韻味。
  她能讓你心情平和,像清風撫平你心頭的褶皺。但她又有幾分憂鬱、柔弱,忍不住叫人去嗬護。
  晚自習後,我到學校的商店,買了這本日記本。邵剛說我中邪了。
  我是中邪了,就像徐誌摩當年迷上陸小曼一樣。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寫日記,題目就叫《愛梅小劄》。
  梅若素用顫抖的手,翻過那一頁。後麵的每一頁都寫著她的名字。
  1995年9月28日 晴
  愛情為何物?是一種感覺,心跳的感覺。有人說,不在大學裏談場戀愛,似乎太虧待了自己。也有人說,在大學不談戀愛,就不像上了大學。可能,心跳的感覺是一種流行病,校園流行病。
  在遇到梅若素之前,我從未為任何女孩心跳過。不是我冷漠,也不是我矜持。因為我信奉一個觀點,人的一生當中,真正的愛情隻有一次。幸運的是,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我遇見了她。
  上個星期四,我和幾個同學走進學校閱覽室,有人輕聲地說:“看,長袖美女在那兒。”我抬起頭,一眼看到梅若素坐在靠窗的角落,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很專注、很投入的樣子。她好像隻在乎藍天、白雲——望去一切是那麽平靜,那麽茫然,像一潭秋水,很和諧,很美。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得了一個“長袖美女”的綽號,卻知道,在學校裏對她有好感的男生絕不隻我一個。
  中午回到寢室,幾個男生在一起談論學校的哪個女生最漂亮。我沒有作聲,保持著往日對女孩的那份冷漠和孤僻。有的說是新任的文藝部長,有的說是我們係裏的係花,還有的說外語係的,終於我聽到了“梅若素”的名字。發言的是有“政法係才子”之稱的張文淵:“她天生麗質,又有一種神秘、憂鬱的氣質。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如果她能成為我的女朋友,我今生無憾。”
  “什麽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得了吧,張文淵!就憑你這副酸不溜秋的樣子,也能讓那個冷美人動心?別自不量力了。”邵剛戲謔地說。
  張文淵不過是口頭說說而已,邵剛的輕視讓他脹紅了臉,大聲說道:“就憑我又怎麽樣?”
  邵剛他們幾個相視著眨眨眼,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如果你能讓那個長袖美女成為你的女朋友,從今往後,我們幾個人唯你是從,否則,你就自認服輸吧。”
  於是,他們和張文淵便依照所說的,訂下了賭約,並立字為據。
  打賭後的幾天,張文淵茶飯不思,一直在苦苦思謀著怎樣向梅若素表白。邵剛見他還沒有什麽具體行動,開始擠眉弄眼地嘲笑起來。張文淵被他們逼上梁山,便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情書大全,又熬了一個通宵,給梅若素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昨天一早把它扔進了郵箱裏。
  那封情書,張文淵給我看過。他不愧為政法係的才子,裏麵那些灼熱滾燙的語言,連我看了都臉紅心跳。不知梅若素怎麽對待這封情書。這兩天,我和張文淵一樣緊張,感覺度日如年。
  1995年10月13日 晴轉陰
  兩個星期過去了,梅若素沒有對那封情書做出任何回應。張文淵本來就對自己在賭約情況下寫出的情書,沒抱多大的希望,現在更是徹徹底底地失望了。
  這次偉大的求愛行動,不過成了邵剛他們的一次笑料而已。張文淵對我說,他有些後悔,不該貿然地打賭,不該自以為是地寫情書。
  我卻覺得他比我勇敢,起碼他有勇氣向自己欣賞的女生求愛,而我……與其說是一種冷漠,不如說是自卑,或者懦弱。
  每天上課下課,我都借故繞道藝術係,隻為了看她一眼。可她卻從來沒有注意過我。邵剛說,她不是不注意我,她眼裏根本沒有任何男生。“這是個針都刺不出血來的冷美人。有張文淵的前車之鑒,惟凱,你就算了吧!”
  我也想算了,可是,誰能告訴我,怎麽樣才能忘掉她——這個讓我第一次心動的女孩?
  1995年11月5日 雨
  近來,梅若素成為學校男生公開追逐的對象。很多人對她彬彬有禮,大獻殷勤。聽藝術係的男生說,她的課桌上時不時會出現一些很別致、精美的禮物,還有情書、玫瑰花,而她對於這一切顯得不屑一顧,看完後隻是淡淡一笑,而後又恢複了那份平靜,那份矜持。
  她至今沒有男朋友,我感到欣慰的同時,又有些說不出的悵惘。難道,她真如邵剛所說的,是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冷美人?
  我發現,對她的感情越來越讓我迷茫、徘徊,並漸漸成了一種病苦。
  1995年11月17日 晴
  下午,邵剛偷偷告訴我,每天吃過晚飯後,梅若素都會到藝術係的鋼琴室去彈鋼琴。
  “你知道,藝術係坐落在學校最偏僻的山坡上,那會兒沒有什麽人。女孩子最膽小了,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嚇得尖叫,你何不來個英雄救美?”
  這家夥在譏笑我“英雄難過美人關”。但,我還是決定晚上去鋼琴室看看。
  傍晚時分,學校廣播裏放著流行歌曲。我拿了一本法律方麵的書,往宿舍後麵的山坡上走。順著長長的階梯,我一直走到了藝術係。那時,太陽已經西沉,秋風蕭瑟,樹影在月光下搖曳,很寂靜,也很荒涼。
  我以為今晚梅若素不會來。一個女孩子獨自到這兒來練琴,確實需要一點勇氣。
  還沒走到鋼琴室,就聽到了琴聲。我悄悄地走到門口,果然是她!
  她坐在靠牆的一架鋼琴前,手指在黑色的鍵盤上跳動。烏黑的長發從額頭披瀉下來,遮住了她美麗而憂傷的臉。
  我沒有走進去,怕了驚擾她。從我這個角度,隻能看見她的手。那雙沒塗指甲油的紅潤的手,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透露出小布爾喬亞式的高貴和典雅。
  纖纖素手,皓腕如玉。我忽然想到了這樣兩句話。在那圓潤白皙的手腕上,我又看見了那個深藍色的刺青。
  “淩霄”,到底有什麽含義呢?
  今晚,我倚著門,聽著她的琴聲,站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有人到藝術係來上晚自習,我才匆匆地離開。
  自始至終,她都沒發現我的存在。
  ……
  1995年12月8日 陰雨
  今晚我又去了藝術係的鋼琴室。像往常一樣,梅若素仍舊沒有發現我。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藏身功夫很好,還是她根本就心不在焉。
  她在彈琴的時候,是真正的全神貫注,周圍的一切都不在她的眼裏。
  她像一位溫香軟玉的貴族女兒,那種高貴、冷漠的氣質,是要有良好的家境做底子的。我好奇她的父母是什麽人,更好奇她曾經曆過什麽,為什麽會這麽憂鬱?尤其是彈鋼琴的時候。也隻有她,會把貝多芬的《命運》彈得像哀樂,把抒情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成名曲彈得那般淒婉、憂傷。
  可是,除了名字和係別之外,我對她根本一無所知。
  1996年1月24日 晴
  放寒假了。很久都沒有見到梅若素,我發瘋般地想她。
  怎麽可以這樣想她?在日裏,在夜裏,在每個恍惚的瞬間!
  好像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從起床那一刻起,我就滿腦子都是她!我算計著每時每刻她在做什麽,像個傻瓜一樣對著窗外發呆。理智命令我不可以想她。畢業後的去向,考研……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可是她的倩影總是在我腦海裏蹦出來,不思量,自難忘!
  想她每個沉思的表情,想她每個憂鬱的眼神,想她……太多太多!
  我很想見見她,即使不說什麽,不做什麽,隻是見見她也好!起風了,她添衣了嗎?夜深了,她入夢了嗎?
  哦,素素,(我呼喚著她的名字。我喜歡這樣叫她,帶著一點點寵溺和憐惜。)我怎麽會這麽為你傾心?哦,素素,請給我多一點信心,多一點勇氣,多一點力量!
  這樣刻骨的相思,讓我更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一陣衝動之下,我竟然重蹈張文淵的覆轍,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引用的是周華健《孤枕難眠》裏的歌詞:“想著你的夜晚,想著你的容顏,反反複複孤枕難眠。告訴我,你一樣不成眠。告訴我,夢一定會實現……”
  我沒有張文淵那麽好的文采,卻和他一樣多情。
  不知道梅若素的家庭住址,我把信直接寄到了學校。盼望著開學的第一天,就能看見她如花的笑靨。
  梅若素不記得自己收到過這樣一封信。不,很有可能是她收到了,卻連信封都沒拆,就把它當廢紙,扔進了垃圾箱。
  那時候,年少輕狂的她,從不把別人的愛戀當一回事。不知道尊重,更不懂得珍惜。
  原來他是知道的
  要怎樣的深情,才會讓一個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裏藏著別的男人?
  1996年2月14日 陰
  很久沒寫日記了。
  我的那封情書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心裏還是有些微微的苦澀。我一直在猶豫,《愛梅小劄》還要不要堅持下去。但,今天是情人節,我又看見她了。
  情人節是愛神的節日,對我們這些情場失意的人來說,隻有借酒澆愁。正好張文淵拿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稿費,邵剛鬧著要他請客。同寢室的人都去了,隻有高渤缺席。他和中文係的女友正在熱戀之中。
  酒至半酣,張文淵忽然敲敲桌子,說:“看哪,又有人向我們的長袖美女獻殷勤了!”
  我從餐廳二樓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見梅若素穿一件雪青色的寬袖毛衣,脖子上掛著精致的木製項鏈,像一個童話中的仙子,緩緩飄進昏暗而狹長的女生宿舍樓道。她身後,一個看上去挺稚氣的男生很窘迫地站在台階上,臉比手上的玫瑰還要紅。
  看到她,我的心溫柔地傷感起來。
  邵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連忙推推張文淵,滿臉輕蔑的神情:“得了吧,人家根本不睬你,你還想著她!”
  張文淵把臉轉向我,說:“今天是情人節,我們幾個人卻坐在這兒喝悶酒。其他人也就算了,隻有惟凱太不可思議!我敢打賭,咱們學校起碼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暗戀你。都要畢業了,你怎麽還不交女朋友?”
  他的話使我心裏更加苦澀。我借著酒意,拍拍他的肩膀,說:“咱們是同病相連!”
  “連?”張文淵的舌頭有些打結,“我又窮又酸沒人要,你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們怎麽連?”
  邵剛趕緊打哈哈:“你哪裏能跟惟凱比?人家是選擇的對象太多,都不知道挑哪個好。”
  “不!”我打斷他的話,看著一桌的人,說:“你們聽過那首歌沒有?叫《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愛我的人對我癡心一片,我卻為我愛的人,甘心一生傷悲……”
  這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我走在校園裏,獨飲著那份孤獨和落寞,哼上一首憂鬱而蒼白的歌!
  看著這些文字,梅若素深深地被觸動。
  大學四年,看著校園裏儷影雙雙,同寢室的女孩兒有人在旁噓寒問暖,她不是不羨慕的。但為了所愛的人,她和林惟凱一樣固守著那份寂寞。
  而那時的白淩霄,卻在千裏之外的另一所大學,精心地扮演著另一個愛情故事的男主角。故事的女主角,正是他的前妻——一個家境優越、美貌出眾的女子。
  1996年2月23日 晴
  昨天吃過晚飯,我照例到鋼琴室去,卻沒有看到梅若素。她今天怎麽沒來練琴?是不是生病了?整晚我都想著這事,心裏忐忑不安。
  晚自習後,我又去了一趟藝術係,迎麵碰上幾個聲樂班的女生,正七手八腳地拖著梅若素上樓。她麵色潮紅,滿身酒氣,已醉得不省人事。
  不行,這樣會燒壞胃的!顧不得其它,我攔腰抱起梅若素直奔校醫院。那幾個女生認得我,都跟了上來。
  到了校醫院,醫生說要馬上輸液。掛上輸液瓶,梅若素清醒過來,睜眼看到我,她驚惶失措,發瘋般地捶打我,嚷著要我走開。
  我吃痛,但並不躲閃,依舊牢牢地扶住她。這是第一次我離她這麽近,怎麽舍得放手?
  結果,她在我懷中吐得一塌糊塗。我輕拍著她的後背,讓她吐得更舒服些。
  整整一夜,我緊緊握著梅若素冰冷的手,陪她戰勝不斷襲來的痛苦。
  天放亮時,痛苦的潮水退了。她安靜地躺在床上,仿佛風雪過後一朵素白的梅花,清馨而又美麗。
  她沒有問我是誰,我也沒作自我介紹。和她們班的幾個女生打過招呼後,我準備離開。
  “等等!”其中一個女孩叫住我,要我把濺滿穢物的外衣脫下來,拿給她洗。
  我多希望說這話的是梅若素。她卻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強抑著心中的失落感,我對那個好心的女生說:“不用了,我自己會洗。”
  邵剛得知我夜不歸宿的原因,大大地奚落了我一頓:“像她那樣的人,就像歌詞裏唱的,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你這又是何苦?”
  “不,冷漠不過是她的偽裝,也許她是最多情的人。”昨晚,我聽見梅若素在昏睡中不停地叫“淩霄”,憑直覺,我知道那是個男人的名字。
  今晚,我又去了鋼琴室。梅若素披著一條綴著長流蘇的黑色披肩,獨自一人坐在那兒彈琴。我看到她的臉慘白慘白的,黑眸裏的憂傷深不見底。
  這是一個有心事有滄桑的女孩。為什麽我早沒發現?
  1996年3月12日 陰
  中午,我剛吃完飯回到寢室,就聽見值班的大爺在樓下喊:“林惟凱,有人找!”
  我從窗口探出頭去,看見一個苗條的身影站在大爺的身邊,披著一肩長發。高渤正好從樓下上來,朝我擠眉弄眼道:“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藝術係的。”
  我的心不知怎麽跳得快了。會是她嗎?我期待著,匆匆地跑下了樓。
  “你好!我是藝術係聲樂班的曹蕾,我們見過麵。”那女孩自我介紹道。
  我認出來,她是那天那個熱心的女生,不禁隱隱有些失望。
  “有什麽事嗎?”
  “哦,是這樣的。我們班要出幾期黑板報,是關於法律方麵的,想請你多多指教。”
  看得出,這個叫曹蕾的女孩對我有好感。這樣的情形我不是第一次碰到,理智告訴我,應該拒絕她。但想到這也許是我接近梅若素的唯一方法,我有些心動,說:“好吧,我試試看!”
  曹蕾沒料到我會答應,滿臉驚喜,笑得很柔美很嫵媚。看到她的笑容,我覺得自己很卑鄙。
  1996年3月29日 小雨
  從曹蕾口中,我終於弄清楚:2月23日那天下午,梅若素在收到一封從外地寄來的信後,便握緊信紙,衝出了寢室。等曹蕾他們在校外的小酒店找到她時,她已經喝醉了。
  信是那個叫“淩霄”的男生寫的嗎?他一定傷了她的心!
  我問曹蕾:“寫那封信的是不是她男朋友?”
  曹蕾搖搖頭:“從沒聽說她有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又會是什麽人?
  我多想了解,在冰肌玉骨下,她有著怎樣一顆精致而敏感的心!
  1996年5月8日 晴
  一個多月了,曹蕾天天來找我,商量出黑板報的事。校園裏竟然有人傳言,說她是我的女朋友。我覺得應該和她說清楚,澄清這個誤會。
  我還沒開口,就收到曹蕾送我的生日禮物——一盒蛋糕和一條名牌領帶。我有點意外,她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當你在乎一個人時,一定會千方百計打聽他的生日,並記住這個有意義的日子。”曹蕾看著我,雙頰暈紅,眼中柔情似水。
  勿庸置疑,她是在婉轉向我示愛。
  我佩服她的勇氣,但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謝謝你的蛋糕。不過,這條領帶我不能收。”
  “為什麽?”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大概不了解,領帶這種東西是不能隨便送人的。”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送你領帶呀!”
  “那我就更不能接受了。”
  我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咬著嘴唇,半晌不出聲。
  “對不起。”我誠摯地向她道歉,她卻一下子抬起頭來:“這是為什麽?他們說,你沒有女朋友!”
  “我是沒有女朋友,但不代表我沒有喜歡的人。”
  “我明白了。”曹蕾點點頭,從我手裏接過那條領帶,“替我祝福她,她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孩!”
  說句實話,我很欣賞她,也樂意和她交朋友。可是……
  難道真應了校園裏流傳的那句老話: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不愛?
  1996年6月18日 多雲
  這些天,高渤的情緒有些反常。聽邵剛說,他失戀了。
  怎麽會?他和女友劉歆是從小就認識的青梅竹馬,他們兩情依依、絲絲入扣的感情,堪稱現代校園的愛情經典。
  今晚,高渤找我出來喝酒,跟我說了他和女友的事。一個星期前,劉歆對他說她累了,想分手。其實,是她認識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可以幫她畢業後留在省城。
  在酒桌上,高渤喝得酩酊大醉,說:“為了留下來,她竟出賣了愛情!惟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都不想活下去了。這是我生命中最用情的一次啊!”
  我拍著他的肩膀說:“記住她,把她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幹,老的時候下酒!”這句話,像是對高渤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高渤仰天長嘯:“不!你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愛越深,心越痛,受傷越多!”
  “既然痛苦多於快樂,你當初為什麽還要愛?”我真的不明白,誠心誠意地求教。
  “感情的事,不是你說愛就愛,你說不愛就不愛!有時候,你越不想愛,卻越是欲罷不能!”高渤的話像在繞口令。
  “所以,我勸你不要輕易愛上什麽人!”末了,他仿佛大徹大悟似的對我說。
  可惜,他說這句話已經晚了。
  1996年7月2日 晴
  明天是畢業生離校的日子。
  一天到晚,宿舍樓裏都有人高昂著嗓子唱:“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留下來陪你每個春夏秋冬。你要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過……”
  這首溫暖、深情而充滿希望的歌,到了我們嘴裏,卻變得憂傷、鬱悶。
  高渤始終都提不起勁來。前天晚上,他又喝醉了酒,跑到中文係女生宿舍樓外,狂喊劉歆的名字,差點被學校保衛處當瘋子給抓起來。
  看他那個樣子,邵剛對我說:“我很慶幸在大學裏沒談戀愛。明知道沒有結果,為什麽還要陷進去?”
  “有時候感情不是自己能夠控製的。”我想起高渤那晚的話。
  “我看你就控製得很好。”
  邵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瞞他:“其實,我也試過了,隻是以失敗告終。”
  “我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他看著我,“好在畢業了,你不會再看見她。”
  “世事難料。也許,我們會在人生的下一個路口相逢。”這是我心中一個美好的期許。
  “假如真有這種可能,你會怎麽做?”
  “如果到時候,我還是放不下她,我一定會告訴她那句珍藏了很久的話。”
  這句話,我一生隻說一次。
  第一本日記,到這裏結束了。
  牆上的鍾已經指到十二點,梅若素卻毫無睡意,又翻開後麵的日記,看了下去。
  2001年5月4日 晴
  大學畢業後,每天穿著整齊的西服,穿行於石頭森林,在生活的夾縫裏謀取營生,我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心情寫日記了。
  但今天,當我在家中看見梅若素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五年來,她就像水中的月亮,明晃晃的常在我心靈中映現。
  難道真是天賜良緣嗎?還是上天聽見了我曾經的期許,而有意成全?我一打開家門,竟然發現,梅若素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懷疑地停下了腳步,以為自己在做夢。
  是她,蒼白得有些晶瑩的麵孔,長長的而又飄柔的長發,迷蒙的攙雜著冷淡與憂鬱的眼神。無數個夜晚,就是這張麵龐,一次次讓我輾轉不眠。
  和五年前一樣,她坐在鋼琴前麵,用那雙我曾深深愛慕的紅酥手,彈奏著幽怨的曲調。
  我站在那兒不敢動,近乎貪婪地盯著她看,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
  和五年前不同,這次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並且嚇了一跳。
  我走上去,扶起被她撞翻的琴凳。她的目光中有一絲懊惱,似乎在責怪我的莽撞。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問她:“還記得我嗎?”
  梅若素依然保持著大學時的清高,連招呼都沒打,就轉身上樓了。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在樓梯口,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她就是繼母李倩如的女兒!
  晚飯過後,我悠然點上一根煙,信手翻開五年前的日記本,翻起了我最初的愛。
  當看到最後那一頁時,我和邵剛畢業前關於梅若素的討論仿佛又響在耳邊:
  “好在畢業了,你不會再看見她。”
  “世事難料。也許,我們會在人生的下一個路口相逢。”
  “假如真有這種可能,你會怎麽做?”
  “如果到時候,我還是放不下她,我一定會告訴她那句珍藏了很久的話。”
  既然命運再一次將她推到我麵前,我不會再放過她了。
  2001年5月10日 陰
  今天和邵剛通電話,意外得知,他的女朋友齊眉和梅若素是同班同學,現在合租了一套公寓。
  邵剛在電話裏說:“梅若素還和以前一樣漂亮,一樣矜持,模樣一點都沒變。”
  “我知道。”
  “你知道?”他吃了一驚,“難道你見過她了?”
  我將和梅若素的“姻親”關係告訴他,邵剛笑著說:“我覺得你不要當律師,幹脆改行當算命先生。”
  我和他開玩笑:“行啊,不過現在我這個林半仙,想請你女朋友扮一回紅娘。”
  “你想追她?”
  “你忘了我畢業時的承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邵剛沉默半晌,才歎口氣說:“惟凱,我真服了你!好吧,君子有成人之美。”
  他答應由齊眉出麵去約梅若素。我不知她是否會赴約,可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她,正像把自己從平靜的生活拋入一個滿是激情的漩渦。
  2001年5月15日 晴
  今天,我約梅若素在夢緣咖啡廳見麵。之所以選在這兒,一是因為“夢緣”和“夢圓”諧音,二是我一向喜歡咖啡廳的幽雅,不
像酒樓茶肆那般喧鬧。
  在繁忙的日子裏,我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坐在午後靜謐的咖啡廳,看著窗外紛紜的人流,像一部無聲電影,而我是一個安祥的旁觀者。記得讀大學時,我曾和同係的師兄探討晚年理想,我說:“開一間咖啡廳,隻賣我喜歡的幾種咖啡,隻放我喜歡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憶往事。”那位師兄說:“如果下雨,就關起門來自己享受。”
  正合吾意!不過,那是在沒有意中人的情況下。如果能和心愛的人一起享受,那又是另一番“香濃”的味道,絲毫不亞於古人推崇的“紅袖添香”、“舉案齊眉”。
  浮想連翩之際,梅若素走了進來。看到我,她顯然大吃了一驚。我和她說話時,她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那種表情,近似於冷漠,又好像是好奇,卻終究給人十分平靜的感覺。她那種眼光讓我感到自慚形穢,感到難以忍受——我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麵前這樣不知所措過。
  作為一名職業律師,我給人的一慣印象是沉穩而冷靜,但她似乎比我更為冷靜、穩重。在她麵前,我很難冷靜,有的隻是惶惑和患得患失。
  我使出渾身解數,才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但她根本不屑一顧,話也沒說,就一頭衝了出去。
  沒想到我平生的第一次約會,竟然這麽失敗!
  2001年5月21日 陰
  雖然再次被梅若素拒絕,在邵剛麵前很沒有麵子,但我依然抗拒不了對她的思戀。愛情像咖啡一樣,是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何況我默默地愛了她這麽多年?
  我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愛沒有消褪,反而更加強烈了。
  2001年6月3日 晴
  今天是端午節,繼母一大早就打電話要我回家吃飯。我以為會見到梅若素,爽快地答應了。但令我失望的是,她沒有來。
  我知道她是在躲我,心中很是懊惱。難道我是凶神惡煞,讓她避之唯恐不及?
  隻吃了幾個粽子,我就開車離開了父親家。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兜圈,最後發現自己停在梅若素公司的門口,看見她隨著下班的人流湧出了大樓。
  我一直開著車,跟著她。走在人行道上,她的身影十分孤獨,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我覺得心被揪得很疼。這個孤獨行走的女子,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段乍失母愛,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下了車,站在梧桐樹下,看著梅若素一步步走近。她抬起頭,目光依次滑過我的皮鞋、西服、領帶,最後停駐在我的臉上。我從她茫然的雙眼裏,清晰地窺探出她內心鬱積的憂愁。
  這是個沒有童年的孩子!在心靈深處,她和我一樣孤獨,一樣無助,一樣有創傷。或許這就是她如此吸引我的原因?
  2001年6月11日 晴
  我終於知道什麽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沒有什麽事情會比戀愛更讓人感覺幸福。戀愛中的人好像被注射了無窮的能量,恨不得一天裏會有36個小時,每一分鍾都可以看見對方。彼此的眼中和心裏已經容不下其它的東西。
  美中不足的是,梅若素並不像一個戀愛中的女子,她太冷靜,也太從容了。交往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從不向我撒嬌,也沒向我發過脾氣,更不會提什麽要求。即使我吻她的時候,她也不能全情投入,心好像飛到了另外一個時空。
  是她的冷傲個性使然,還是她的心已經不再為愛情燃燒?
  2001年6月18日 大雨
  這些天,我有意無意,常向李倩如打聽梅若素小時候的事情。
  我的直覺沒有錯,她幾乎是一個沒有童年的女孩。在我看來,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聽人說,沒有童年的孩子長大以後,都會有一種情感饑餓。這饑餓,隻有一個特別愛她的人才能補償。
  我想給她一些補償,又擔心她不會接受。因為她心裏早已有了另外一個人,我一直都知道。而她,也分明從他那裏獲得過補償,才會如此刻骨銘心,非要在手腕刻上他的名字。
  我嫉妒著那個名字的主人,更希望有一天能夠取代他,成為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2001年6月21日 晴
  好像做夢一樣,我居然得到了她。
  今晚,她是那麽的溫柔、靜穆,身上散發著讓我沉醉的氣息,像是春天雨後的花朵般嬌嫩。一陣又一陣電流湧遍全身的感覺,讓我不顧一切投入其中。事後,我有些後悔,生怕弄疼了她。這是我的第一次,而她主動坦白並不是第一次。
  也許因為太愛她的緣故,我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其實,我不是太在乎性的人,否則也不會年近三十了,還守身如玉。我一直認為,性是男女之間感情發展到極至的表現,是我愛她的另一種方式。
  當然,在今天以前,我也真誠地希望自己是她的唯一和最初。不過,如果真的愛一個女人,即便意外得知她並非處女身,我還是一樣愛她。我隻擔憂她不能忘記“最初的那一個”,可是正為此我會越發地珍惜她。因為無論如何,現在她是屬於我的。
  不,她的未來也是屬於我的,我絕不讓任何人把她搶走!
  天知道我有多愛她!她是我的主宰,沒有她我就沒有了靈魂。我要以後的每一天都這樣把她擁在懷裏,即使什麽都不做,隻看著她沉靜的睡容,聽著她平穩的呼吸,也是一種幸福。
  可惜她睡著了,聽不到我的心聲。不過沒關係,她已經答應了我的求婚,就是把她的一生一世許給了我。
  我要溫柔地嗬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2001年6月30日 晴
  為了結婚的事,我忙得焦頭爛額。
  即使再忙,我也沒忘送給她一枚婚戒。不為別的,光衝著那句“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的廣告詞,我都要把鑽戒親手給她戴上。
  那一刻,我的心是虔誠的,甚至希望能夠像電影裏一樣,在教堂裏舉行一場隆重而莊嚴的婚禮,在牧師和親朋好友的見證下,抱著我心愛的新娘,走過長長的紅地毯,走向幸福而平靜的婚姻生活。
  我深情地看著梅若素,卻發現她有點心不在焉。臉上沒有絲毫幸福的表情,更不要說什麽羞澀甜美的笑容了。
  一定有什麽人或事困擾著她。我環顧那家珠寶店,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白襯衫,戴著眼鏡,皮膚白淨,一副文質彬彬的儒雅模樣。是他嗎?他就是刻在她手腕上的那個“淩霄”?
  回去的路上,她執意不肯坐車,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一路上,她都不說話,顯然沉浸在回憶當中。我陪著他,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什麽在結婚的前夕,她還想著另外的一個男人?她為什麽就不肯回過頭來看一看,身邊的這個男人也愛她至深?
  我希望這條路長點、再長點,能讓她徹底忘記那個男人!
  闔上日記本,梅若素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她不愛他,一直知道白淩霄,一直知道她手上的那個刺青。
  究竟要怎樣的深情,才會讓一個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裏藏著別的男人?
  梅若素抹去臉上的淚痕,拿起那張軟盤,隻可惜林惟凱將筆記本電腦帶走了,她無法知道他在裏麵記了些什麽。
  窗外,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梅若素把那張軟盤放進了自己的手袋裏。

  賭
  哀莫大於心死。
  中午,別人都去外麵用餐了,梅若素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把那張軟盤插進了計算機中。
  文檔徐徐打開,原來是一些零散的句子,沒有日期,也沒有落款。
  “梅若素越來越像個小女人了,她常常無緣無故向我發火,還學會了使小性子。”
  “今天,她問我,一個大男人怎麽喜歡進廚房?我開玩笑說這是家族遺傳。其實,誰天生喜歡做家務?真是又繁瑣又沒完沒了。
  我隻是體諒她上班辛苦,不願意看著她成天為家務事而煩惱。”
  “在結婚以前,我就知道,她不會是一個能幹的妻子。但婚後才真正見識到了她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涵養。她什麽廚藝都不擅長,炒的菜隻勉強可以下肚。最讓我吃驚的是她的懶散和迷糊,星期天她一個人在家,從不做飯燒菜。晚上我下班時,她還躺在床上午睡未醒,茶幾上扔著方便麵的空盒子。像嬌養一隻寵物似的,我嬌養著什麽家務活也不會做,也不想做的妻子。”
  “今天下班後,梅若素告訴我,她懷孕了。說這話時,她的神色顯得很緊張,沒有應該表現出來的驚喜,讓我起了疑心。
  我記得我們的第一次是6月21日,到現在也隻有一個半月。而她卻說醫生告訴她已懷孕兩個月了。我聯想到那天她曾經莫名其妙地問我:‘你會娶一個懷孕的女人嗎?’,感覺自己受了愚弄。結婚以來第一次,我向她發了火,但看到她滿臉驚恐的樣子,又有點於心不忍。我把自己關進了書房,不知怎麽麵對這件事。
  我想當麵向她問清楚,又怕給我們兩人的感情罩上陰影。我了解她的個性,如果她真的是冤枉的,那種傷害將無法彌補,會是一輩子的痛。我那麽愛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絕不願意傷害她。思來想去,我在她麵前撒了個謊,說我們家有隔代遺傳的先天性白癡病史,讓她把這孩子打掉,再看她的反應。她卻一口咬定這孩子不是白癡,並堅持要把他生下來。
  也許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吧,誰忍心扼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這些天,我一直被她懷孕的事困擾著,怎麽想把它忘掉都是徒勞。特別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那個蝴蝶結時,心緒就更加不寧。她借著那個蝴蝶結來掩飾手上的刺青,會不會也借著我們的婚姻來掩飾她懷孕的事實?
  我整夜整夜地抽煙,輾轉難眠。我打電話谘詢過婦產科的朋友,問他從醫學角度來講,這是不是正常現象。那位朋友的回答模梭兩可,說像這種情況,不能排除受孕的可能性。我又打電話問父親,梅若素是否向他打聽過家族遺傳病的事。父親說,梅若素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如果她肚子裏的孩子真是我的,她怎麽一點不擔心他是否正常?難道她真的欺騙了我?”
  “今晚,我在外地出差,自從結婚後第一次在外麵過夜。我對她的思念超出了以往任何時候。事實證明我還是很愛她,即使有孩子的陰影,我仍然牽掛著她。
  如果失去她,我不敢想像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
  但是,如果她肚子裏的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我有勇氣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嗎?我會要一個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嗎?
  真是痛苦的抉擇呀!為什麽小說裏才有的故事情節,偏偏落到了我的頭上?”
  “這段日子,她常常失眠。午夜,她情願一個人坐著發呆,也不願意睡覺。
  懷孕期的女人因為沒有安全感,容易陷入憂鬱的情緒。我必須讓她感到加倍的關愛。但她還是不快樂,一個人的時候總像有許多心事和憂愁,總是在發呆,哪怕我看了她一個小時都絲毫不覺。”
  “躺在床上,她總是那麽涼,我想用大紅被子和我的身體溫暖她,又怕自己會傷了她。每天晚上擁著她入眠,我必須拚命壓抑自己的欲望。”
  “邵剛笑我是個妻管嚴,說我對她太好,癡情得讓人羨慕,讓人感動。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為什麽她不感動呢?我付出了這麽多,不求別的回報,隻要她把我當成一個可以信賴、可以傾訴心裏話的人就足夠了。可是她卻不這樣。”
  “孩子終於生下來了,我在醫院裏守著她。她卻不敢看我的眼睛。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我早就知道這孩子不是我的,也早有心理準備去接受他。因為和親生骨肉相比,她更讓我難以割舍。”
  “作了母親的她,比原來更美了。她個子高挑,長發柔婉,於少女脫胎為少婦之後,母性的溫存和與生俱來的高貴融為一體,顯得更加楚楚動人、落落大方。我承認現在對她的好奇心愈來愈重,對她的愛戀仿佛也愈深。”
  “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她特意提醒我早點下班。我感到受寵若驚,原來她還記得這個日子!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特別好,從律師事務所出來,買了一大束紅玫瑰,抱著趕到了夢緣咖啡廳。我想告訴她,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學校園裏。我還想告訴她一句話,那句早就該說卻一直沒說的話!
  但是,她並不是來慶祝結婚周年的。當她將我送給她的鑽戒還給我時,我就知道她心裏已經作了某個決定,腦袋中仿佛有個炸彈爆破了,隻剩紛紛碎片。
  邵剛沒有說錯,她果然是鐵石心腸,果然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無論我做了什麽,她都不會感動,不會融化!我並不在乎浩浩是不是我的親生,隻要她從心裏接納我,隻要她讓我照顧他們母子一生一世,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她卻把這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撕碎了!
  有一陣衝動,我很想將杯子裏的咖啡潑向她,就像港台片裏受了傷害的男主角。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知道,即使當時這麽做了,最終後悔的還是我自己。
  早知道有今日,我為什麽要愛?雖然不會有那麽多快樂,卻也不會有這麽深的痛苦。
  回想起很久以前高渤失戀後在深夜的街頭買醉的情景。今時今日,我終於嚐到了那種“愛到深處痛入骨髓”的滋味!
  “梅若素走了,留下了一封信,她說要還我自由,給我幸福。她不知道,我的幸福和愛情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我天天晚上約邵剛出來,到鬧猛的酒吧,躲在角落裏,在熱鬧的氛圍當中,腦袋一片空白地守著自己的孤獨。
  邵剛一直追問我原因,自己夢寐以求、苦心經營的一段婚姻,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我除了獨飲這杯苦酒,還能說什麽呢?
  邵剛問我恨不恨她?說心裏話,我是有點恨她。但恨隻是轉瞬即逝的感覺,心底深處的還是思念。”
  “沒有她的日子,我照常上班,然後一個人買菜做飯吃飯看報。我最害怕的是漫長的夜晚,會因為想她而整夜整夜失眠。”
  “邵剛勸我和她離婚。我知道他是關心我。但離了婚,她怎麽辦?帶著浩浩一個人過嗎?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怎麽去撫養一個幼小的孩子?
  邵剛不了解,梅若素是那種很脆弱的女人。隻有我知道,她是多麽缺少安全感。在我眼裏,她更像一個任性和不懂珍惜的孩子。
  如果她以後後悔了怎麽辦?我想到她未來的種種結局,實在很怕她再受傷害。”
  “這段時間,我下了班就往拳擊館跑,試圖用練拳擊來打發無聊的日子。但到了晚上,還是會失眠。想她的時候我真想去看看她,但念及她的無情,我又灰了心。這一個多月來,她從來沒給我打過電話。
  究竟要怎樣做,我才能從這樣的泥潭當中拔腳出來?感情為什麽不能像練拳擊一樣,想出手時就出手,想收手時就收手?”
  “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她。跟我想象的一樣,她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天天吃方便麵,臉色看起來很差,整個人也瘦了一圈。但是,這樣蒼白消瘦的她,依然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真想把她狠狠摟進懷中,揉進骨血裏。而她卻把這當作是一種施舍和報恩,澆熄了我所有的熱情。”
  “今天一早,就接到父親的電話,說繼母在醫院,被檢查出了乳腺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梅若素,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到了醫院,出乎意料之外,繼母的表情很平靜,仿佛早就接受了這一事實。她的平靜給了我勇氣,我撥通了梅若素的手機。
  當她知道母親的病情後,無法掩飾自己的脆弱和彷徨,看上去是那麽可憐兮兮。我的心驀地疼痛扭絞起來,盡管我是她舍棄的,但我仍不能坐視她的痛苦與無助。我決定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度過難關。”
  “繼母的病越來越重,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去日無多,卻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清明,都冷靜。昨天晚上,她特意把我留下來,說有話跟我說。我知道是關於梅若素。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照顧她,對不對?’她看著我問。
  ‘不要這樣說。媽,您不會有事的!’我有點言不由衷。
  ‘我的病自己最清楚。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人早晚都要走的,我最不放心若素。你是她的丈夫,答應我,我不在的時候,你會照顧她。’
  ‘她並不需要我照顧。’
  ‘不,若素看起來堅強、冷傲,其實她很脆弱,遇到挫折就會逃避,自暴自棄,你一定要在她身邊幫助她,別讓她孤伶伶的一個人……’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會的。媽,我會照顧她。’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嘴角竟露出一絲笑紋:‘這我就放心了。’
  繼母像是在交待遺言。我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從今天開始,她就陷入了昏迷狀態。”
  “父親告訴我,繼母還有一個未了的心願——臨終前,她想見梅若素的生父一麵。我內心很是震動,問父親:‘你答應了?’父親點點頭:‘我已經聯係上了他。’
  自己身患絕症的妻子臨終時,想見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我看著奔波操勞得麵頰凹陷、胡子拉茬的父親,為他感到不公平。父親卻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是你繼母最後一個心願,我怎麽忍心拒絕?惟凱,寬容也是一種愛。’
  話雖這樣說,換作是我,恐怕很難做到,除非我不愛那個女人。
  如果終其一生,我都無法得到她的心,我會在那之前主動放棄。”
  “我終於見到了梅若素的生父。他的身材高瘦,儒雅的氣質,安閑的態度,眼中卻有著超齡的憔悴和蒼老。
  一個陌生的男人,卻又像是似曾相識。因為他一直根植在梅若素的心中。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撲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我多麽希望有一天她也能靠在我的肩頭,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妒意。這世上有跟嶽父吃醋的女婿嗎?有,我就是!”
  “繼母今天去世了。悲痛之餘,我還感覺到失望。因為在最痛苦的時候,梅若素並未選擇我的胸膛作為擦拭淚水的位置。她向我轉過身來,麵孔已恢複了平靜。她不需要我的陪伴,更不需要我的安慰。
  晚上,我無法入眠,在床上不斷翻騰輾轉。一片寂靜中,聽到她在隔壁大聲哭叫。我知道她又作噩夢了,連忙趕過去,聽到她叫媽媽和浩浩。她很快醒來,我問她是不是碰到什麽事,她的回答是沒有。聽了她的話,我覺得心如刀割。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總把我關在心門之外?”
  “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不,是她對我說的話越來越少。有什麽心裏話,她不會對我說,總是跟她父親說。我們像同居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自從繼母去世後,她常常早出晚歸,已經持續兩三個月了。我不想過多幹涉她的自由。”
  “今天起床後,我感覺頭痛,全身發熱,打電話向律師事務所請了假。楊小姐晚上來看我,說事務所曾有人看到她經常跟一個三十歲左右、五官清秀的男人在一起。我猜想那一定是白淩霄。
  她半夜才回來,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壓製不住胸腔裏的鬱悶和嫉妒,把她和白淩霄在一起的事抖露出來。她絲毫不感覺羞愧,反而要我放了她。原來我的愛,對她竟是一種禁錮!那一刻,我好像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我死命握住茶幾上的玻璃杯,看著玻璃在手掌中裂成了碎片,就像我的心一樣。
  她嚇得臉都白了,撲過來問我痛不痛?我想告訴她,傷口不痛,可是心很痛,痛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她要自由,我就還她自由好了。但與其她離開,還不如我走,把溫暖的屋子留給她吧。我向她母親承諾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現在做不到了,我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外麵飄泊。最起碼要給她一片遮風擋雨的屋頂。”
  “人家說哀莫大於心死。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以前,我打電話給她,謊稱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要見她最後一麵。
  她回來了,手裏拿著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她居然不記得我的生日!很久以前一個女孩曾經說過:當你在乎一個人時,一定會千方百計打聽他的生日,並記住這個有意義的日子。
  她最後的迷糊和粗心,將我對婚姻僅存的一點幻想都全部抹去。
  我想我已知道答案。這場婚姻,我根本是在賭,一開始就知道是必輸的遊戲,隻是我已忘了理智。
  回首兩年的短暫婚姻,浮上腦際的竟是陸遊的那闕詞: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為這份感情,我付出了一切,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到頭來卻一無所有,裏子和麵子都輸光了。我隻能選擇遠走他鄉。”

  覺悟
  寒冷寂靜的夜裏,她隻能孤獨地醒來。
  關上計算機,梅若素取出那張軟盤,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售樓部。
  出租車停在林澍培家樓下。
  她敲開了林家的大門,麵對著一臉意外的林澍培,突兀地問:“惟凱在哪裏?渥太華、溫哥華還是多倫多?”
  林澍培的臉上恢複了平靜。他把她讓進客廳,說:“進來坐吧。”
  “爸爸,請您告訴我!”她的神情十分焦慮。
  他微愕。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爸爸。
  “我隻知道惟凱去了加拿大,不知道他在哪個城市。”
  “惟凱竟然連你都不告訴!”梅若素完全失了主張,臉上閃現迷亂和震動,“他是故意的,他不想讓我知道!”
  “為什麽問他的地址?”林澍培問,“你看了他的日記?”
  “我……我無法形容惟凱對我的意義,也無法形容失去他的感受……”隱抑不住的痛苦令她哽咽。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深深吸一口氣,說:“爸爸,我不想為難您。但我真的想知道,他在哪裏?過得好嗎?”
  “請相信我,我確實不知道。你問問邵剛吧,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林澍培的話提醒了梅若素。她立即拔通了邵剛的電話。
  電話那頭,邵剛的語氣冷若冰霜:“我不知道惟凱在加拿大的地址,即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為什麽?”
  邵剛的話尖銳而不留情麵:“為什麽?梅若素,他被你害得還不夠慘嗎?拋家舍業,遠移他鄉,一個人躲到加拿大去舔舐傷口。
  他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請你放過他!”
  “這是他說的?”她心中淒淒惶惶的。
  “是的。惟凱臨走時說,之所以出國,就是要費盡心思毀掉你在他生活中的印跡,徹底將你從內心深處驅逐出去。”
  電話掛了,傳來嘟嘟的忙音。她緊緊地握著話筒,完全沒意識到要鬆開。他出國……是為了徹底遺忘她?惟凱真是這樣說的嗎?
  梅若素抬起頭,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林澍培的臉。
  “非常抱歉打擾您……爸爸,我走了。”
  林澍培無言,把她送到門口。她忽然回過頭來:“爸爸,惟凱的生日是不是5月8日?林家是不是真的有隔代遺傳的白癡病史?”
  “惟凱一直希望你問我,你為什麽現在才問?”林澍培表情落寞。
  “爸爸,我錯了,錯得離譜!”說完,她奪門而出,奔下樓去。
  什麽時候,外麵下起了雨。
  她走進雨中,沁涼的秋風夾著細雨,撲在臉上、身上。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雨水把頭發淋濕了,順著臉頰滑下來,分不清是雨是淚。她才想到要打車。
  出租車上放著音樂,竟是陳百強的那首老歌:
  “……一生何求?迷惘裏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她的額頭抵住車窗,淚水滔滔而下。
  原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而當失去的痛楚令她覺悟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曾經擁有的。
  傍晚,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
  她打開客廳的燈,一眼看到雪白的布藝沙發上,那攤暗紅色的鮮血。
  她慢慢走過去,用手指觸摸著已經幹涸的血漬,恍若觸到他的心傷。
  在最痛苦的時候,他寧願傷害自己,也不忍心傷害她。
  如果不是對一個女人愛到發狂的地步,有哪個男人會這樣做?
  一直以來,他對她太好太好,好到他隻關心她,而不用她付出一丁點的回報。
  她怎麽就沒意識到,身邊這個男人在執著地愛著她呢?
  她回想起最後那個晚上,臉上濕濕的東西,應該是他的淚。
  要怎樣一次次的傷害,才能讓一個男人對愛情徹底絕望,才能讓一個男人默默流淚?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梅若素躺在床上,清楚地感覺到床鋪的冷硬,棉被的單薄,和因冰涼而失去知覺的雙腳。
  她掙紮著坐起身,拉開床頭燈,服下了兩顆安眠藥。
  重新躺下,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她很快跌進了那個熟悉的夢境。
  她置身於莽莽荒原中,有輕煙或薄霧籠在眼前。她在霧中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麽人。周圍除了自己的喘息,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她困難而費力地邁著步子,感覺出路就隱藏在霧中,卻一直找不到。
  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歎息,悠長、深沉、男性的歎息。
  她驀然回首,看見林惟凱站在一大片白花花的陽光之中,朝她凝望。就像她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這次,她想將他看清楚。可是,陽光隱去了,薄霧飄過來,他的臉漸漸變得模糊。
  不,不要!她朝他拚命地奔過去,摔倒了又爬起來。
  林惟凱給她的是一個遠去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在霧中……
  梅若素醒來,冷汗淋漓,全身毛孔張開,痛楚與虛弱自心底升起。
  原來,她在夢中一直尋找的那個人,不是白淩霄,不是父親,而是林惟凱!
  她想起他的懷抱,那麽溫暖,那麽寬闊。每當她深更半夜從噩夢中驚醒,都是他把緊緊擁在懷裏,溫柔地撫慰著她。
  而現在,這樣寒冷寂靜的夜裏,她隻能孤獨地醒來。
  有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疼痛,泛濫到全身。
  她蜷著身子,把臉埋在被子裏,無助地痛哭起來。
  記憶裏,從小到大,她沒這樣絕望地哭泣過,哭到整個人都掏空了。
  如果眼淚能夠換他回來,她甘願做“還淚”的林黛玉。

  彷徨
  我現在才知道,我的生命裏不能沒有他。
  因為睡眠不足,頭脹著痛,梅若素到下午才去上班。
  剛接待完兩個客戶,就聽同事說,外麵有人找。
  她走進會客室,是白淩霄。
  他一見她就問:“孩子拿掉沒有?”
  這些天太傷心,她幾乎忘了這事。
  原來,這不是上天的捉弄,而是命運對她的恩寵——讓她在惟凱走後,還能擁有他的孩子。
  “我不會拿掉他,我要這孩子!”她堅定地說。
  “你腦子壞了?”白淩霄氣急敗壞,“你和林惟凱都離婚了,還要他的孩子幹什麽?”
  “我們沒有離婚。我根本沒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她說著,露出了自惟凱走後的第一個笑容。
  那笑意如電光石火,神秘而又美麗,讓他的聲音充滿疑懼:
  “你還想跟他在一起?”
  “是的,我要找到他,我要對他說抱歉。”
  白淩霄靜默了好幾分鍾,臉色變得蒼白。
  “那麽,在你走之前,請把浩浩留下來。”他陰沉地說。
  “為什麽?”她也變了臉色。
  “因為我是浩浩的爸爸。”
  “你不是!”梅若素忍不住說,“你盡過一天作父親的責任嗎?我懷孕的時候,是惟凱在身邊照顧我;浩浩出生的時候,是惟凱第一個迎接他。他才是浩浩真正的爸爸!”
  “不管怎麽說,浩浩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絕不讓他姓林!”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你跟我在一起,完全是為了浩浩。”
  “你胡扯些什麽?”白淩霄把身子傾向她,抓住她的手腕,“若素,我愛你,也愛浩浩。你把孩子打掉,嫁給我。我們一家三口一定會很幸福!”
  她掙脫他的手,猛烈地搖頭:“淩霄,我們不可能了!以前,在一年以前,或許可以。現在,我辦不到!”
  白淩霄瞪視著她,呼吸急促起來。
  “為什麽辦不到?”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你愛上他了?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竟一點不知道!”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我的生命裏不能沒有他!”
  “既然這樣,把浩浩還給我,”他咬牙說,“你去加拿大跟他作恩愛夫妻吧!”
  “淩霄,”梅若素叫,“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搶走我的兒子!”
  “別忘了,你肚子裏不是還有一個嗎?”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兩個孩子之中,你隻能選擇一個!”
  說完,他拉開會客室的門,走了出去。
  整個下午,梅若素的腦子裏始終轉著白淩霄的話,人也顯得恍恍惚惚的。
  她了解白淩霄的性格,為了浩浩,他真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她絕不可能回到白淩霄身邊去。但要放棄浩浩,也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通常女人在沒主意的時候,總喜歡聽天由命。
  抽屜裏恰好有一副吉普賽遊戲撲克。她根據引簽的提示抽出了自己的命簽:
  “堅強將帶來幸福,切勿彷徨不定。”
  這是什麽意思?
  怎樣才能算堅強呢?是說堅強一點不要怕白淩霄的要脅,還是說堅強些接受失去惟凱的現實?
  梅若素更加糊塗了。
  看來,上天也幫不了她。路,隻能靠自己走。
  但是,腳一旦跨出去,就沒有回頭路,她該如何抉擇?
  梅若素走出售樓部。
  外麵,這個城市最寒冷的冬天已經降臨。
  一輛一輛的汽車閃著白亮的車燈從她的身邊開過。
  夜已寒,路人行色匆匆地往家裏趕。
  她卻像個遊魂似地在街頭晃蕩。
  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她才能,才能找到自己的歸宿——一個溫暖而安穩的家?
  她是有家,但沒有了林惟凱,那個家毫無意義,隻是一座空空的房子,與窒人的死寂。
  到王大媽家接了浩浩,帶他到肯德基吃炸雞腿。當天很晚,梅若素才回到家中。
  洗完澡,正想上床,卻聽到門鈴響。
  她開門,站在那兒的竟是梅鴻鈞!
  她有些錯愕,還沒想到如何應對這樣的情況。
  進了屋,坐在沙發上,她等著父親開口。
  他卻用了解一切的神情靜靜地望著她,這樣的目光令她淒惶、酸楚。
  “爸爸,您什麽時候回來的?”她竭力使語調顯得平和。
  “今天下午。”他在她身邊坐下,“剛下飛機,就聽到惟凱出國的消息。”
  “是繼父告訴你的?”
  他並不回答,盯著她的臉,關切地問:“你的眼睛怎麽又紅又腫?是不是哭過了?”
  一直刻意隱藏的尖銳痛苦,突然之間潰決,如洶湧的洪水,泛濫成災,令她無法抵擋。
  “爸爸!”她用手掩住臉,因淚流太多而幹澀的眼眶,再度濕潤。
  梅鴻鈞把她的手從臉上移開,看著她。
  “你現在明白了,當幸福在身邊時,應該好好珍惜和嗬護,否則稍縱即逝,徒留遺憾和惆悵。”
  “是的,爸爸,我明白了。但,明白以後,我的痛苦就能減輕嗎?”
  “你想怎麽減輕痛苦?到加拿大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惟凱的地址。邵剛說,他去加拿大,就是為了徹底忘掉我……”她撲到父親的懷裏,臉上的淚奔流不息,“爸爸!我該怎麽辦?”
  梅鴻鈞抱攬住她,心淒淒惻惻作痛。
  孩子,你為什麽這麽像我呢?
  她在父親胸前狠狠哭了一場,哭完後還抽噎不止。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他把她的臉抬起來,“看!眼睛腫得像兩隻桃子,戴墨鏡都遮不住了。來,咱們商量正經事。”
  “什麽事?”
  “你的未來呀!沒有惟凱,還是要活下去。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怎地,聽了這句話,她頓時脆弱無助起來。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好。”
  他不容她逃避,直截了當地問:“你會和浩浩的生父破鏡重圓嗎?”
  “不會。”
  通過今天的事,她總算明白了:她和他,隻是一對自私的男女。在愛的領域裏,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犧牲,也是要看環境和氛圍。當初,如果他不表現出十足地愛她,她不敢完全把自己交出去;而他,更不會放棄自己的家庭和名譽。如果不是因為孩子,他不會回頭來找她。
  他們總是互相把對方刺得鮮血淋淋,一邊擁抱,一邊流血。如此循環著,他們的愛情疲憊地拖著尾巴,終於爬到了終點。他又將孩子作為最後的籌碼。
  就這樣簡單,他們都是普通的凡人,各人愛的,無非還是他自己。
  而林惟凱不同,他無條件地愛她,為她付出一切,甚至不求回報。
  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失的是一個多麽“難得”的男人。
  如果可以,她願意不計任何代價地挽回他!
  梅鴻鈞不說不動,靜靜地看著她。
  久久的沉默之後,他問:“你就這樣,一個人帶著浩浩過?”
  她不是隻有浩浩,還有……她和惟凱的孩子!
  她注視著父親。閃閃發亮的眸子,沒有驚慌或者悲傷,甚至隱隱含著喜悅。
  “爸爸,我懷了惟凱的孩子。”
  他凝視著她,漸漸有些明白。
  “你想把他生下來?”
  梅若素低低歎息,把頭依偎在父親的肩上。他們父女之間一直有一種默契,不需要多餘的語言。
  她輕聲說:“請您幫助我!”

  決定
  那是一朵雪地裏的梅花,從此寂寞綻放。
  一個月後,齊眉接到梅若素的電話,約她星期天在公園見麵。
  放下電話,她發現邵剛正看著自己。
  “八成是向你打聽林惟凱的地址,你不要去。”他說。
  她搖搖頭:“你是惟凱的死黨,但,我總是她的好朋友不是?”
  他笑笑:“而且是唯一的好朋友。”
  “還算有點同情心。”她也笑了。
  他悠悠長長地歎口氣:“你覺得她可憐,我卻替惟凱不值。”
  “其實,他們兩人在感情上都很清高孤傲,屬於同一類人。我一直看好他們,實在不明白,這麽般配的一對,怎麽會分開?”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們的愛情故事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比電視上的肥皂劇短得多,沒有可視性。隻是遭遇的人太過專情,才變得神秘雋永。”
  看他莫測高深的樣子,齊眉笑著問:“你什麽時候成言情小說家了?”
  “小說來自生活,生活本來就是小說。”
  “可你隻是一個旁觀者,無權去操縱別人的命運。”齊眉的神情變得嚴肅,“或許,他們之間情緣未了呢?”
  “那也是他們的事,與你何幹?”邵剛冷淡地說。
  齊眉急了:“你還是不把林惟凱的地址告訴她?”
  “我不能違背對惟凱的承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齊眉跺跺腳:“哼,君子?我看你更像個拆散人家姻緣的小人。”
  他將她攬進懷裏,寬慰地說:“不要擔心。如果他們真的情緣未了,終究會在一起的。”
  星期天,齊眉苦著一張臉去見梅若素,驚奇地發現,她並沒有想象中的憔悴、憂傷,隻是把一頭長發削短了,氣色很好,一雙眼睛更顯黑亮有神。
  她沒有提到林惟凱,開門見山地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你要離開?去上海,還是深圳?”齊眉很是意外。
  “我要去美國,下禮拜就走。”
  “為什麽?是不是因為林……”她猛然住嘴,不敢說下去。
  梅若素臉上的表情平靜如初。
  “我爸在美國的第四家分公司即將開張,需要人手。誰讓我是他唯一的女兒?”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梅若素不說話。
  齊眉明白了,她不會再回來。
  “林惟凱呢?你們的事怎麽辦?真的緣盡情了,到此為止嗎?”
  她低下頭,靜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望著齊眉。
  “我有了他的孩子。”
  齊眉有聽沒有懂,仍然焦燥不安地說:“我知道,浩浩嘛!但他隻有母親,沒有父親……”
  梅若素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慢慢地說:“不是浩浩,他還在我的肚子裏。”
  “啊!”齊眉失聲尖叫,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你的意思是,你懷孕了?”
  她點點頭。
  齊眉恍然大悟:“有了孩子,也許,林惟凱就不會離婚了?”
  “用孩子去換婚姻?齊眉,你看扁我了,我從來不做這種事。”
  “可是,他知道你懷孕了,能夠無動於衷嗎?”
  “嗯,大概不能吧。”她看著齊眉,“所以,你要替我保密,絕對不能告訴邵剛。”
  齊眉越聽越糊塗。
  “你向邵剛要林惟凱的地址,不就是想挽回你們的婚姻嗎?”
  “那是在他還愛我的前提下。如果愛情已經不在了,我不要他為了孩子而勉強和我在一起。”
  “你怎麽知道他不再愛你了?”
  “我看了他留下來的日記,他對我的愛已經由甜蜜變成了痛苦。既然他不想見我,我尊重他的意見,不去打攪他的生活。”
  “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不,齊眉。”她說,“我想要贏回他的愛,但不是依靠孩子。”
  在她薄施脂粉的臉上,齊眉看見以前從未發現的執著,是淡漠、冷清之外的另一種樣子。
  走出公園的大門,齊眉依依不舍地說:“你什麽時候走?我去機場送你。”
  “不用了。我受不了你的鼻涕眼淚,多謝!”
  “我保證不哭。”
  “你能保證,我可不能。齊眉,我們就在這裏道別吧。”
  “難怪邵剛說你是無情的女人,什麽都決定了,才告訴我……”
  “當然要快。再遲肚子大了,恐怕混不進美國。”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安祥而滿足地微笑。
  “別為我擔心,到了美國,我爸爸會照顧我的。”
  梅若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又一副篤定自信的樣子,讓齊眉不知該悲該喜。
  “齊眉,能夠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並且天天和他在一起,你是幸運的。好好珍惜你身邊的愛情……”
  梅若素招手,攔了一輛紅色的出租車。
  齊眉送她上了車。出租車載著梅若素,駛離落葉紛飛的街口。
  那是一朵雪地裏的梅花,從此寂寞綻放。
  隻有記憶中林惟凱的情深義重,給她永恒的慰藉。
  沿著街道走回家,齊眉決定不將梅若素懷孕的事告訴邵剛。
  進門的時候,邵剛正在客廳裏看電視,隨口問道:“怎麽樣?”
  “沒有什麽。”
  她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閉上眼睛,說:“吻我一下。”
  “你受什麽刺激了?”邵剛笑道,“變得這麽茶煲。”
  齊眉飛快地逃到房間裏去,眼淚忽然失控,止不住地落下來。
  她不知道,這眼淚到底是為誰而流。
  一年後,齊眉收到梅若素從美國發來的電子郵件。
  她在E-mail中說,洛杉磯一條繁華中心街的末端,新開張了一家別具風格的咖啡廳。
  小小的一間,裏麵透著簡約浪漫的情調。
  年輕的女老板開這間不起眼的咖啡廳,隻為陌生國度裏迷茫困惑的人們歇歇腳、靜靜心。
  鋼琴的樂曲和咖啡的濃香中飄動著一首委婉動人的歌:
  “不一定最愛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問……

  續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曾經錯失了一個情深義重的男人。五年來,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悔恨裏。如果可以,她願意不計代價地挽回他,和他牽手一生。
  蒼天開眼,她終於又見到他了。然而,他卻冷酷地告訴她,愛情已成往事。
  難道錯過了,就永遠無法回頭?……

  第一章 有故事的女人
  洛杉磯的冬天沒有梅花。
  冬日的下午,陽光很好。
  方宏恩坐在“牽手”咖啡廳裏,被明媚的陽光曬得有些迷迷糊糊。
  當初是聽同事說公司附近有一家咖啡廳,極品藍山很地道,而且比別處便宜三成。他便於某個星期天的下午踏進了“牽手”。
  來了之後,發現這裏的藍山確實不錯,但環境太逼仄了。他有點奇怪,怎麽會有人在寸土寸金的中心街,開這樣一家小得可憐的咖啡廳?
  當聽說老板是從中國大陸來的,他就更加好奇了。
  在洛杉磯,中國人一般開中餐館,誰會傻到去和老美搶生意?
  突然間,他看見一個亞裔女子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派的優雅與漫不經心。
  “How beautiful!”方宏恩不禁在心中低呼。
  其實,說美麗還不足以形容她帶給他的震撼。她皮膚白皙,五官精致而完美,黑亮的長發鬆鬆地係成長辮,柔順地貼在胸前。一襲純白的皮衣,身上沒有任何首飾,唯一是手腕上有一條鏈子,舉手的時候鏈子會隨著她的手腕滑動。
  她麵前放的是會喝咖啡的人才懂得品味的“意大利濃縮”。
  下午的咖啡廳,剩下的都是情侶和閨中密友。像他這樣單獨來喝咖啡的不多,獨身女子就更少見了。
  方宏恩的視線不時停留在那個亞裔女子身上。
  她一個下午都很安靜,沒有看雜誌,也沒有接過任何電話,甚至連笑一下也沒有。
  她一直看著窗外,目光很迷茫,思緒飄在沒有人可以打擾的地方。
  他在心裏斷定: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有故事的女人,看上去總是那麽不一樣。
  以後,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方宏恩都能在“牽手”遇見她,每次都坐在固定的位置上。
  但,今天她沒有來。
  他坐了一個下午,感覺百無聊賴。
  方宏恩打了個手勢,侍者過來結帳。他付完錢後,忍不住問:“坐在靠窗那個位置的小姐怎麽沒來?”
  “哦,你是說女老板?她今天有事,不會來了。”侍者微笑著說。
  “女老板?”方宏恩很是意外,“她就是那位中國老板?”
  “是啊。”侍者轉身要走。
  方宏恩又一次叫住他:“能告訴我,她叫什麽名字嗎?”
  “老板的英文名字叫茱利葉。中文名字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叫她mei。”
  mei——是梅,還是玫?
  應該是玫瑰的玫吧?她看上去那麽優雅、純潔、高貴,就像一朵白玫瑰。
  隔天下午,再看到那朵白玫瑰的時候,他鼓起勇氣,走到她的桌子旁邊。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他用英文說。
  她抬頭看他。
  “當然可以。”
  他坐下後,要了一杯和她一樣的意大利濃縮。
  “很少有女人喜歡這種口味。”他試著和她搭訕。
  “男人喜歡的好像也不多。你以前每次都點藍山。”
  方宏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居然注意到他平常喝的咖啡。
  “有什麽奇怪?你是這兒的常客,而我是這兒的老板。”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又是一愣。她的笑容好美,微微翹起的嘴角使她顯得有些孩子氣。也是第一次,他知道什麽叫做“怦然心動”。
  “有什麽問題嗎?”她問。
  “你的笑容很溫暖,足以使冰塊融化。”這話雖然有點肉麻,卻是實情。
  “溫暖?”她失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詞。
  她隻記得有人說她冷得像冰,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她下意識地搖搖頭,告訴自己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是的。平常你比較像寒星,一顆掛在天際的寒星。”
  “看來我真不是一個好老板,給客人這麽差的印象。”她無奈地歎口氣。
  方宏恩滿臉歉意:“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係,別緊張。”她隨意啜了口咖啡。
  人們總是被她的冷漠外表唬住。其實,她的脾氣挺好,或者說,她在意的事並不多,總是一派淡然——大悲大喜的心情已經離她很遠了。
  然後,兩人愉快地聊起了天。
  方宏恩很健談,見人熟。他自我介紹也是中國大陸人,來洛杉磯已經十年了,去年才加入美國國籍,在一家汽車公司作業務經理。他從最初的跑客戶做起,終於拚到經理這個職位。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現狀相當滿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杯中的咖啡早就涼了,她催促他:“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方宏恩看了下手表,晚上八點多,但他仍有不舍之意。“十二點才打烊吧?”
  “您要待著我也不介意,失陪了。”她說著,起身往咖啡廳的裏間走去。
  他清楚地感覺到,白玫瑰又恢複了一貫的冷淡和矜持。她,怎麽可以變得這麽快?
  “等一下。”他急急叫住即將消失的她,“我叫方宏恩,宏偉的宏,恩德的恩,你
  呢?”
  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窗外,用中文回答:“梅若素,梅花的梅。”
  可惜,洛杉磯的冬天沒有梅花。
  她隨即望向方宏恩:“安之若素的若素。”
  原來,她不是白玫瑰,而是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第二章 愛情顧問
  咖啡裏隻有自己的往事,已經成為習慣。
  自從那次交談後,方宏恩總忘不掉梅若素。
  在洛杉磯,要遇上一個中國人不容易,何況是這般年輕美貌的女子。
  每回到“牽手”,他都找機會與她搭訕。她總是維持著淡淡的情緒,不拒絕,但是疏遠,使他有深深的挫敗感。
  方宏恩發現自己的直覺沒錯,在梅若素美麗而精致的臉龐背後似乎藏著一絲滄桑,這使她比通常意義上的“漂亮女人”顯得神秘。
  她常常微皺眉頭,望著一個地方發呆,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傷神的事,方宏恩真的很想了解她。
  而這次,他們的話題又是從“咖啡”開始的。
  “你幹嘛認定了意大利濃縮,不換換別的口味?”他很好心地勸她,“比如最具情調的卡布基諾,應該更適合你。”
  她依然是淺淺地一笑:“我喜歡意大利濃縮,那種強烈的香和澀的衝突有一種戲劇效果。”
  “你到底年輕,沒經曆過什麽波折。”他說,“像我,就喜歡喝藍山,那種清爽平和符合我目前對一切事物的要求。”
  “我記得上次你也點了意大利濃縮。”
  那是因為你。
  這句話方宏恩沒有說出來——他現在隻是她的顧客,談不上任何交情。
  “所以我說要換換口味嘛!”他笑道。
  她怔忡地搖搖頭。
  “不,咖啡是容易上癮的東西。”
  “你是說你對意大利濃縮上癮了?”他問。
  “是的。我喝意大利濃縮,是從五年前開始的。當我已經離不開它的時候,我發現,那關於咖啡能化解痛苦的話完全是假的。一杯咖啡能承載多少的思念?一杯咖啡又能忘記多少的痛苦?”
  他被她這番話鎮住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沒想到,你對咖啡這麽有研究。”
  她苦笑:“我剛才說的根本就不是咖啡。”
  他衝口而出:“我當然知道,你說的是愛情!”
  她揚起睫毛,第一次認真打量麵前這個男人。筆挺的西裝和吹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像所有的白領一樣,然而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卻使他比別人多了一分儒雅的氣質。
  “對不起,我失言了。”他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鏡片上的熱氣。
  她低下頭,盯著麵前的咖啡:“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其實,這咖啡裏隻有自己的往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
  接下來的時間,方宏恩沒有再開口。他知道,她隻是想找一個傾訴的對象,不論坐在對麵的是誰。
  但那天晚上,他離開“牽手”時,梅若素第一次對他發出了邀請:“歡迎你再來。”
  這句純屬客套的話,讓方宏恩興奮得徹夜無眠。
  半夜,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到電腦前。
  在OICQ裏,他找到了“維克”的名字。
  維克是方宏恩新近認識的網友。他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和姓名,感覺中那是一個沉穩、冷靜的男人。
  或許是身在異國他鄉知己難逢吧,他一下子就把心裏的苦惱全都倒給了對方。
  “維克,我最近愛上了一個女子。她不算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也不豔麗,不屬於過目不忘的類型,可我就是忘不了她。”
  “你了解她嗎?”維克問。
  “隻見過幾麵,根本談不上了解。”他老實地回答。
  “如果可以,我勸你不要輕易地去愛,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我覺得我已經陷進去了。常聽人說,異國他鄉,有一個人陪你同在,會好點。我也一直渴望有這麽個情投意合的人,互相鼓勵,互舔傷口。嗬嗬,現在終於實現了。”
  “但願你的感覺是對的。”
  時間過得飛快,聊著聊著,天亮了。維克說他要下了,方宏恩感到很失落,還想和他多聊一會兒,多分享一點快樂的心情。
  “是真的快樂嗎?其實,愛情不隻是快樂,有時候還會讓你痛不欲生。”維克最後說。
  方宏恩不知道維克為何總用“痛苦”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愛情,或許是曾經曆過一場讓他痛苦的愛情吧!
  但,愛情此刻對方宏恩來說,卻是充滿甜蜜和誘惑的。他有預感,從現在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果然,方宏恩再到“牽手”的時候,梅若素對他明顯比以前熱情。
  她會主動和他打招呼,聽他訴說工作中的挫折,也談談對未來的期許。
  相處久了,他發現了她不為人知的溫柔與善解人意的一麵。
  每天深夜,方宏恩在網上向維克敘述兩人的交往經曆,維克總是耐心地“聽”著,作他的愛情顧問。
  “我不知道,原來她是那麽容易相處的人。她的外表,是一種古典的美,給人濕潤細膩的感覺。那種美是隻可欣賞,不會令人產生邪念的美。”
  “你是在描繪女人呢,還是描繪你心中的理想?”
  方宏恩幾乎可以看見維克嘲諷的笑容。
  他飛快地敲打出:“請不要嘲笑我,這就是愛情的感覺!”
  維克也很快敲打出:“那你還等什麽?趕緊向她表白呀!”
  “你不是說,愛情有快樂,也有痛苦嗎?而她是那麽完美,優雅、神秘、成熟、美麗……”
  “正因為她有這麽多優點,你才會愛上她。奉勸你一句話,既然愛了,就要勇敢說出來。在愛情麵前,過於驕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
  受到維克的鼓勵,方宏恩向梅若素提出了約會的要求:“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吃飯。”
  她點點頭,迎視著他灼熱的眼光:“我可以再帶一個人嗎?”
  “什麽人?”他有點詫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也許是她的閨中密友吧?方宏恩很是受寵若驚,他在QQ裏對維克說:“這回我是真的很快樂,她竟然答應了我的約會!”
  維克卻一副悲天憫人的語氣:“老兄,你勸你不要忘乎所以。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令你痛苦。甚至於,你回想起此刻的快樂,更會加深你彼時的痛苦。”
  方宏恩並不同意維克的觀點。
  “也許,我的愛情是喜劇結尾呢!我不想要有太多的痛苦,隻希望兩個人在一起快快樂樂,然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是幸運兒了。祝福你!”
  “謝謝!”
  方宏恩關了電腦,早早地上床。他滿心期待著明天的約會。

  第三章 漂亮的小男孩
  她結過婚,還有個四歲的兒子。
  到了約定的時間,方宏恩把車停在“牽手”咖啡廳門口。
  梅若素出來了,她邁著輕盈靈巧的步態,著一襲素白的羊毛大衣,寬肩束腰敞擺,勾勒出修長勻稱的身材,頭上一頂銀灰色軟帽上,點綴著一朵寒風中嫣然盛放的百合。
  冬季是讓眼睛最晦澀的時節,每個人都像變成了灰暗無色的一分子,而梅若素這身素色的裝扮,沉靜典雅,潔淨脫俗,讓人目光為之一亮。
  方宏恩瞪大了眼睛,為她出色的外表,更為她左手牽著的一個小男孩。
  那男孩很漂亮,清秀的臉龐,慧黠的大眼睛,兩道劍眉隱隱透出男子氣概。
  他多大了?四歲,或是五歲?方宏恩從來看不出孩子的年齡。
  梅若素溫柔地對那男孩說:“快叫叔叔。”
  “叔叔。”那男孩說的是英文,聲音稚嫩而清脆。
  “他是你的孩子?”方宏恩的心狂跳,有種不祥的預兆。
  “嗯。”她點點頭,“他叫傑克。”
  方宏恩的心跳那一刹那停止,耳邊隻剩下嗡嗡的聲音。
  天!他早該猜到,這樣優雅美麗的女子,怎麽會是單身?但,她看起來那麽憂鬱,總是形單隻影,讓他產生了錯覺。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輕聲問:“還要不要吃飯?”
  “當然要。”他倉促地回答,失魂落魄,“你想去什麽地方?”
  最後,他們選了一家意大利餐廳,氣氛溫馨,食物鮮美。梅若素因為要招呼傑克,吃得很少。方宏恩一直沉默著,胃口明顯不佳。而孩子是不知道客套的,傑克整晚忙著對付那些比薩。
  “為什麽不說話?”梅若素安頓好孩子興奮的情緒,回頭問方宏恩。
  他囁嚅著:“我不知道你結了婚,我還以為……”
  她低頭啜一口紅酒,說:“早在出國前,我就結婚了。”
  “那孩子的爸爸呢?我從來沒見過他,還留在國內嗎?”方宏恩問。傑克長得這樣好,他的父親一定也是個出色的男人。
  “不,他離開我了。”她神情黯然。
  方宏恩又是一驚。那是個怎樣狠心的男人,竟舍得拋下眼前這如花美眷,如玉子嗣?
  “是我對不住他。”梅若素眼睛沒有看著他,低聲說,“他在我身邊時,我不知道珍惜,而現在……”她歎口氣,舉起酒杯,“不說了,我們喝酒吧!”
  方宏恩的唇還沒有碰到酒杯,他的心已經先醉了。
  他沉醉在她的美色中,更沉醉在她的輕言細語裏。
  得知她和丈夫分開了,他不由地一陣竊喜,雖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卻控製不住。
  飯後,方宏恩送梅若素母子回去。
  她倚著門框,左手牽著兒子,輕輕說道:“謝謝你。你讓我度過了一個快樂的晚上。”
  “再見。”他依依不舍。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他熱情地說。
  他的神情如此真摯,令她不能拒絕。
  於是,她開始了和他的約會。
  每天,方宏恩下班便去接梅若素,吃三個人的晚餐,享受一個又一個快樂的夜晚。
  每當深夜回到家裏,他都疲倦得倒頭就睡,漸漸疏遠了維克和他的QQ。
  直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
  “Hello!”是一個沉穩成熟的男聲。
  “請問找哪位?”他聽著那富有磁性卻陌生的聲線,謹慎地回答。
  “湯姆,我是維克。”
  “維克?”他詫異地問,“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的電話,你忘了嗎?”
  “哦,哦,真是太意外了。”方宏恩驚喜交加,“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我如果不找你,恐怕你永遠也不會記得我了。”
  他話裏似乎有責備的意味,方宏恩趕緊解釋:“怎麽會?隻是最近太忙了,沒有時間上網。”
  維克在電話裏沉默半晌,問:“你和那位古典美人進展如何?”
  “維克,你一定想不到,她結過婚,還有個四歲的兒子。”
  “那又如何?”維克冷靜地回答,“這絲毫不能削減她對你的吸引力。”
  “真是太對了!”方宏恩變得激動起來,“維克,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你確定,你是真的愛她?”他的語調依舊平穩。
  “當然。我從來沒有這樣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她占據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不!”維克痛心疾首地說,“別愛那麽多,八分就夠了。”
  “什麽?”方宏恩一臉茫然。
  “太愛一個人,你會被她牽著鼻子走,動輒方寸大亂,如被魔杖點中,完完全全不能自已。從此,你沒有了自己的思想,沒有了自己的喜怒。你以她為中心,跟她在一起時,她就是整個世界;不跟她在一起時,世界就是她。太愛一個人,你會無原則地容忍她,慢慢地她習慣於這種縱容,無視你對他的付出。她會習慣你對她的好,而忘了自己也應該付出,忘了你一樣需要得到回報,她完全被你寵壞了。不要以為你愛對方十分,她也會愛你十分。愛是不講道理的,愛也是不公平的。
  湯姆,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勸你,不要愛一個人愛得渾然忘我。那樣全身心的愛隻應該出現在小說裏,這個世界越來越不歡迎不顧一切的愛。飛蛾撲火般的愛情,正在進行時固然讓人覺得壯美,但若它成為過去時,你如何收拾那一地的狼藉?投入那麽多,你能否麵對那慘重的損失,破碎的心?所以,愛一個人不要愛到十分,八分就足夠了,剩下的兩分愛自己。”
  維克不是一個多話的男人,然而,每每說到愛情時,他總是感慨良多,言辭犀利。初涉情場的方宏恩無法駁他,隻說:“如果愛情能夠控製,便不是愛情了。維克,當你對一個女人動心時,你如何能讓自己隻愛她八分,而不是十分?”
  電話線那頭許久沒有聲音。
  “喂!維克,你還在嗎?”方宏恩對著話筒叫。
  維克歎口氣,緩緩地說:“湯姆,也許你是對的。祝你幸福!”
  在這句話裏,方宏恩聽出了一絲蒼涼,忍不住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悲觀的人。維克,你到底遭遇過什麽?”
  “一段失敗的愛情,你不會有興趣聽,聽了對你也毫無益處。”說罷,他就收了線。
  這個光聽聲音都會讓人著迷的男人,要怎樣的女人才傷害得了他?
  方宏恩微微歎氣。唉,一個人若一輩子沒有轟轟烈烈地愛過,會說遺憾。若是真的愛過,又免不了要為情所困、為情所傷。
  幸好,他和梅若素的交往還算順利,唯一的遺憾,她從來不提感情的事。每次和他約會,都帶著傑克這個“第三者”。
  看得出,梅若素非常疼愛傑克。想要獲得她的感情,不能不接近傑克。但,方宏恩總覺得,她對待兒子的態度過於專注,對自己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到這兒,便撥了梅若素的電話。
  接通後,他照例約了她晚上一起吃飯,後麵加上一句:“今晚,我可不可以單獨請你?”
  梅若素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吧。”
  放下電話,方宏恩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他沒料到,她居然會答應。
  想到自己去和一個小男孩爭寵,他又有些汗顏。
  “對不起了,傑克。”他在心裏說,“我以後一定會補償你的!”

  第四章 難解的謎
  對不起,我們隻能做朋友。
  梅若素放下話筒,兀自出神。
  她知道方宏恩為什麽單獨約會自己。其實,在他第一次跟她搭訕時,她就從他眼裏看出了無法掩飾的好感。
  她早就應該和他說清楚的,明明白白地拒絕他。可是,因為傑克的一句問話:“媽咪,他們說我爹地是中國人。中國男人是什麽樣子?”她決定和方宏恩約會,讓兒子接觸所謂的“中國男人”。
  但,這個男人畢竟不是林惟凱……他是傑克的父親,她的丈夫。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
  轉眼間,傑克也四歲了,時間竟這樣無情地流逝,五年前的那場短暫婚姻好像船過水無痕似的。但是,聰明可愛的傑克就是最深的痕跡,是他留給她的無價之寶!
  當年,為了傑克,她舍棄了浩浩,把他交給白淩霄。白淩霄兩年前再婚,現任妻子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待浩浩很好,稍許減輕了她對浩浩的負疚。盡管如此,每個月梅若素都會跟浩浩通一次電話。她無法忘記林惟凱日記裏的話:“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她要竭盡所能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隻是,她沒有辦法現在就還傑克一個“爸爸”。
  在洛杉磯,像她這樣的單身母親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特別關注,好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她也已經習慣了獨身一人,穿梭於這個異國的城市,陪伴父親,撫養兒子,大大小小的坎自己一個人跨過。
  可是,每到夜晚,她對林惟凱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湧起。他常常出現在她的夢中,每次她想觸碰他時,夢就會驚醒,獨自麵對一室淒清,隻覺得疲憊與心冷。
  每年春天,她都會飛去一次加拿大,渥太華、多倫多、溫哥華……她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尋覓,希望有奇跡發生。然而,他竟消失在茫茫人海,再難覓影蹤。
  老天爺似乎要懲罰她當初的無情,五年來,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悔恨當中。
  梅若素輕輕搖頭。不能想了,再想下去,真會覺得萬念俱灰,這樣活著毫無意義。
  她振作起來,打電話給父親,說今晚不回家吃飯。
  梅鴻鈞體貼地什麽都沒問,隻囑咐她早點回家。
  她也想早點回家,可是該如何麵對方宏恩呢?隻希望他別陷得太深,否則她又要添一樁罪過了。
  然而,事與願違。當晚,方宏恩擺明了是來求愛,餐桌上放著一大棒紅玫瑰。
  梅若素故意岔開話題,問他的工作和生活,還給他的公司業務提了很多建議。
  方宏恩變得沉默了,好半天。他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衝口而出:“Give me a promise!”
  她在心裏把這句英文念了兩遍才明白,他要自己給他一個承諾。
  她緩緩地用力搖頭,說:“對不起,我們隻能做朋友。”
  “為什麽?”他不置信地瞪著她。
  “我心裏早已有了另外一個人,我一直在等他。”
  他屏住呼吸,盯著她說:“那個人是誰?他在哪裏?”
  “他是我的前夫,不,是丈夫,我們沒有真正離婚。”
  “可他已經離開你了,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他說到這兒,不免有些心浮氣燥。
  “我可以等,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她無比堅定地說。
  “既然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他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懂不懂?”
  “我隻知道,如果等不到他,我寧願孤獨一生。”
  他慢慢鬆開她的手,懊惱而憐惜地說:“想不到世上還會有你這樣癡情的女人!”
  “不,我並不癡情,對他而言,我太絕情……是我親手毀掉了我們之間幸福的可能。”
  她眼中痛楚的光芒,深深撼動了他。
  “我能幫你什麽忙?”
  “謝謝你,真的!對你的愛意,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沒有辦法接受……我已經錯過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
  “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他有些垂頭喪氣。
  “你別難過,我們依然是朋友。男女之間不是隻有愛情,還有純潔的友誼。”
  他抬頭,很是意外:“你還願意跟我做朋友?”
  “當然。我不是那種小氣的人,相信你也不是。”
  梅若素的真誠,令方宏恩又一次的感動。唉,漂亮的女人真是禍水,讓人想恨都恨不起來。
  他拿起桌上的玫瑰花,不無尷尬地說:“這些花隻能當作垃圾了。”
  “不行!你送給我的東西,怎麽可以收回呢?”她從他手上一把搶過來,放在鼻子前麵聞了聞,說:“哦,多可愛的玫瑰花!”
  她用略帶孩子氣的言行,維護了他男性的自尊。他感謝她的善良。隻可惜這樣一個內外兼美的女人,永遠不會屬於他。
  把梅若素送回家後,方宏恩又坐到了電腦前,把自己今晚的遭遇告訴維克。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戀了。很奇怪,我並不悲傷,更沒有你說的痛苦。這場愛情對我來說,就像得了重感冒,等燒退去後,一切又恢複正常。”
  “這說明你還沒有真正愛上她。你對她的感情,隻是對一個美麗的異性的傾慕。”
  “也許吧。好了,不說我了,維克,還是談談你吧!”
  “我早就說過,我的愛情沒什麽可談的。”
  “的確,你描繪的愛情,好像比瘟疫更可怕。一場瘟疫襲來會死人,死了也就算了,而失戀又不致死,讓人活活地受煎熬。如果這是愛情,但願我一生都不要戀愛。”
  維克冷嘲熱諷道:“這麽快就否定你的愛情了?我真替那位古典美人不值。”
  “你不要笑我,如果你見到她,也會被她吸引。古典的美貌,現代的氣質,清雅純淨得像在非人間見到她一樣。”
  “你的話似乎勾起了我的興趣。能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她姓梅,梅若素。”
  對方許久沒有反應。
  “喂,喂,你還在嗎?”方宏恩以為維克下線了。
  “我在。”維克回話的速度明顯變慢。
  “那你為什麽不回話?”
  “屏幕看久了,眼睛很痛,想休息一下。”
  “那好吧,明天見。”
  “對不起,我明天很忙,沒空上網。”
  “那就後天吧。”
  “後天恐怕也不行。”
  “維克,我每天晚上在網上等你,你什麽時候有空,什麽時候找我聊天。”
  “你怎麽變得這樣難纏?幸虧我不是女人。”維克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向梅若素學來的,她說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如果等不到,就孤獨一輩子。很感人吧?堪稱二十一世紀版的《望夫石》。如果我是那個男人,早就回來了。”
  好半天,維克才回話:“你真是她的丈夫,大概不會這樣說。”
  “什麽意思?”方宏恩一頭霧水。
  “好了,時間不早。我先下了。”
  方宏恩盯著屏幕上那個靜止的畫像,感覺維克像個謎般令人難解。

  第五章 生日祈願
  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
  雖說是朋友,方宏恩再和梅若素相處總有些尷尬。他去“牽手”咖啡廳的時間越來越少。已經有三個星期,他沒見到梅若素。
  但那天,梅若素主動找到了他。
  “你是不是不把我當朋友了?”她在電話裏問。
  “誰說的?”他明顯心虛。
  “那你為什麽不來牽手?是嫌我們的咖啡口味不好,還是侍應生服務態度欠佳?”
  “都不是。”他囁嚅地說,“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實,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要一個朋友……”
  方宏恩聽不下去了,他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女人傷心,尤其是漂亮女人。
  “好,好,今天下午在牽手見!OK?”
  到了“牽手”,梅若素還是坐在靠窗的位子,那優雅、美麗的身影還是讓他怦然心動。
  她招呼侍應生過來:“喝什麽?今天我請客。”
  “隨便。”
  “沒想到男人也會說隨便。這通常是女人的專利。”
  他笑了。
  她說:“既然你說隨便,那隻好由我幫你挑了。”
  咖啡上來了。他以為是藍山咖啡,卻不是,不是意大利濃縮,也不是卡布基諾。他嚐了一口,並不怎麽特別,卻感覺隨意、樸實。
  “這是地道的牛奶咖啡。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簡單、最樸實的咖啡,卻最溫暖、最安全。”
  下午的陽光穿過玻璃,映在她清麗的臉上,看去如在油畫中一般。
  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個束馬尾的美國男人在彈鋼琴,是那首《獻給愛麗絲》。
  她忽然振作了,說:“好了,不談咖啡了。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方宏恩如夢初醒,“我可是什麽禮物都沒帶。”
  “不要禮物,隻要你的祝福。”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吧,我們上酒吧去慶祝。”
  五點光景的酒吧,很是冷清。
  方宏恩臨時買了一盒蛋糕,梅若素插上了三十一根蠟燭。
  “三十一歲?”方宏恩猜疑地盯著她,“我還以為你隻有二十出頭呢。”
  “東方人皮膚細嫩,身材嬌小,看上去不顯老,尤其跟老美比起來。”她舉起了手中的杯子,“說一句祝福的話吧!”
  “祝你青春永駐,健康美麗!”他碰了她的酒杯,誠摯地說。
  “紅顏彈指老,花無百日紅。青春美麗不過是過眼雲煙。”她黯然地說,不知不覺喝掉了桌上的一瓶紅酒。
  “不要再喝了。”他阻止她。
  她搖搖頭,眯著微醺的眼睛:“知道嗎?以前每次過生日,他都會給我布置一個溫馨浪漫的燭光晚餐,而我卻連他的生日是哪天都記不住。難怪他會離開我,這都是我罪有應得……”
  “不要讓自己太辛苦,過去的,就讓他埋葬在記憶裏吧。”
  “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麽刻骨的感覺,想忘反而忘不了。”
  “至少一點,你不要這樣刻意地折磨自己。”他很謹慎地說,“世上何處無芳草,你很快又會愛上另一個男人的……”
  “你不明白,我不要別人,我隻要他!”她望著麵前蛋糕上的蠟燭,眼睛如一泓秋水,靜靜地閃著波光,“除非他親口告訴我,他不要我,我才會死心。”
  他知道勸不了她,微微歎口氣。
  “許個願吧。”他點亮了三十一根蠟燭,“聽人說,生日那天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
  “真的?”她抬起眼簾。
  “你有什麽願望?”
  “祈求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見到他,讓我告訴他——我愛他。”
  聽著這單純的願望,方宏恩有種想流淚的衝動。再看梅若素,她閉著眼睛,雙手合十,那麽虔誠地祈禱著。對於她,幸福似乎遙不可及,他那荒謬的說法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然後,她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生日快樂。”方宏恩遞過去一塊蛋糕。
  接過蛋糕,梅若素感激地說:“我很幸運,在最孤單的時候,還有你這個朋友。”
  “別這樣說。”他試圖安慰她,“你身邊還有你父親,還有傑克,你並不孤單。”
  “你沒聽過那句話?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自從五年前他離開,寂寞就像一個影子,終日跟隨著我,每一分每一秒……”
  他清楚地看見,她那雙美麗的眼裏有著憂鬱的淚光。
  晚上,方宏恩在QQ裏逮著了久未露麵的維克。
  “她單純又世故,美麗得讓你覺得憂愁。她無比親近,又讓你覺得難以靠近。她流淚了,你知道,那不是為你。”
  “女人啊女人,都是些自私和虛榮的動物。她們即使不愛你,也不會反對男人的照顧。現在,你這個忠實而又可靠的追求者,便是她最好的選擇。”
  “維克,梅若素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像她這樣漂亮的單身女郎,愛慕者不計其數,幾乎每隔幾天就有人向她求婚。她把我當作朋友,向我傾訴心事,因為她實在太寂寞了。”
  “你既然說她有這麽多追求者,又怎麽可能寂寞?”
  “很簡單,她隻是一個女人,離了婚,帶著孩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來,什麽都要靠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挺不容易。”
  方宏恩等了半天,始終不見維克回話。一查才知道,他已經下線了。
  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真是太不夠朋友。

  第六章 寂寞的男子
  有些事情,心甘情願;有些事情,無能為力。
  維克在網絡中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
  方宏恩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個事實。
  每天晚上,他麵對的隻有冰冷的電腦和那個再也不會跳躍的頭像。
  維克沒有留給他任何有效的聯係方式,除了虛擬網絡上的E-mail、QQ。
  方宏恩非常沮喪,那種感覺竟像是失戀。
  “別傻了。網絡隻是個遊戲而已,你們已經GAME OVER了。”現在,輪到梅若素來安慰他。
  “我絕不承認它隻是個GAME,我們之間的友誼是真誠的。”
  “現實中朝夕相處的人,尚且不能真正了解對方,何況是虛擬的網絡?你該徹底醒悟了。”
  “如果要說GAME OVER,你的婚姻也早over了,為何你還執迷不悟呢?”
  她瞪著他,嘴唇顫抖,臉色蒼白如紙。
  方宏恩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響,好久,才幽幽地問:“你的網友是個怎樣的人?”
  “我沒見過他本人,應該是個心裏寂寞的男子吧,就像我一樣,每天過著獨立、平靜的生活,寂寞深埋在心底。所以,我們才會在網上無所顧忌地聊天。”
  “你怎麽知道他是個男子?或許是個女人,一不小心愛上你,墜入網戀不能自拔。可是,身邊已有男朋友,隻好痛苦地割舍這份感情,幹脆來個不告而別。”她盯著杯子中黑色的液體,“QQ上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你的想象力真豐富。怎麽可能?”他啼笑皆非,“我跟維克通過電話,聽過他的聲音,百分之百的男性。”
  “維克?”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你說他叫維克?英文名還是中文名?”
  “當然是英文名。”他疑惑地問,“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是我神經過敏了。”
  她啜了一口咖啡,醇厚的香濃過後,隻剩滿嘴的苦澀,就像林惟凱給她的感覺。
  方宏恩的生活又恢複了往常的節奏。
  他不再深夜上網,每晚都在“牽手”咖啡廳消磨時間,然後送梅若素回家。
  “不要這樣,否則別人會誤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
  方宏恩笑道:“反正你一向討厭男人糾纏,由我作你的護花使者,沒有人敢騷擾你。”
  “我是怕耽誤你。你總要交女朋友的。”她關心地問,“有沒有合適的對象?”
  他沮喪地聳聳肩膀:“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這話應該我說才對。你又沒談過戀愛。”
  “是呀,一直以來我隻有暗戀別人的份,好不容易有勇氣示愛了,又被人家拒絕。”
  “那是因為你沒在對的時間碰到對的人。”
  他認真地看著她,說:“所以,去年過生日時我許了個願,給我一個對的時間對的人,我隻願一生愛一人。”
  隻願一生愛一人?梅若素心弦一顫,曾經幾何,她也以為今生今世隻愛白淩霄一人。正是這份固執與任性,讓她忽視了林惟凱的愛,錯過了身邊的幸福。
  見她沉默不語,方宏恩自我解嘲道:“如果維克在這兒就好了,他一定會為我指點迷津。”
  “你還沒有忘記他?”她清醒過來,開玩笑地說,“要不是當初你追求過我,我會懷疑你的性取向有問題。”
  他說:“我也感到奇怪,自己竟然會懷念一個男人!我甚至渴望見維克一麵,就像你想見你的丈夫一樣。”
  “這是感情饑渴的表現。”她感慨地搖搖頭,“宏恩,快點找個女朋友吧,否則會被我不幸言中。”
  “別說得那麽嚇人!這是男人之間的友誼,你們女人永遠不懂。”
  “我以為你在美國呆了十年,早就被洗腦了,沒想到還是男尊女卑的那一套。”
  “NO!”他趕緊解釋,“我說這話,絕對沒有瞧不起你們女人的意思,隻是男女有別嘛。女人往往重視的是愛情,而男人更看重友誼。”
  “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句老話——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即使是衣服,也有好幾種。有的穿一次便脫掉扔了;有的穿上便再也脫不下,因為它已經跟皮肉連在了一起,強行脫下來會有撕裂的痛楚,會破皮出血,甚至留下永久的傷痕。”
  她驀地陷入恍惚當中。
  “這句話是誰告訴你的?很有哲理。”
  “維克。”方宏恩坦白地說,“他曾經當過我的愛情顧問。”
  “這樣說來,他不但是個寂寞的男人,還是個受過傷的男人。”
  “確實。他說他曾經曆過一段失敗的感情,至今還沒有複原。”
  “沒有什麽感情是前人所沒有經曆過的。我的痛,千百人都嚐過。這樣想我會好過一點。”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卻聽懂了,回答道:“再深長的傷口,也會被時間治愈。我們應該向前看,而不是沉溺於往事當中。”
  她淡淡地一笑,嘴裏呢喃著:“有些事情,可以遺忘;有些事情,可以紀念;有些事情,心甘情願;有些事情,無能為力。我和他的事情,我不會遺忘,永遠不會!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也都是我無能為力的。”
  好一個“無能為力”!隻有真正愛過、痛過的人,才會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吧。方宏恩第一次覺得遺憾,自己年近三十,還沒有真真正正地愛過一次。
  第二天上班,方宏恩一直回味著梅若素的話,以致沒注意到有人敲門。
  “方先生,有人找。”秘書琳達小姐推門進來,臉上帶著興奮的表情,“一個非常英俊的中國男人,太迷人了!”
  方宏恩以為是公司的客戶劉先生,五官端正罷了,算不上英俊。美國人總是喜歡誇大其詞。
  他眼睛盯著電腦屏幕,說:“請他進來。”
  門口傳來腳步聲,在他桌子前停下。
  方宏恩轉頭,下一刻,他呆住了,張大嘴看著來人。
  琳達沒有誇張,這男人的確英俊得無懈可擊,仿佛從電影裏走出來的男明星。
  他大概三十多歲,身材頎長,約一百八十五公分,不胖不瘦。濃濃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加上連老美都要羨慕三分的高挺鼻染,簡直是鬼斧神工下的傑作,足以讓許多女人為之瘋狂。
  方宏恩當即確定自己不認識他——這樣出色的男人,他哪怕隻見過一麵,也會終身難忘。
  “請問你是……?”
  “你好,湯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好像在哪裏聽過。
  湯姆?方宏恩幾乎要跳起來。
  “你是維克?”
  “維克隻是我的網名,”他沉穩地說,“我的中文名叫林惟凱。”

  第七章 燈火闌珊處
  上帝聽到了她的祈求,他終於出現了。
  林惟凱的突然出現,讓方宏恩措手不及。他手忙腳亂地招呼林惟凱坐下,又喚琳達端咖啡進來。
  “維克,你總是給人驚喜。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很簡單,你在網上告訴了我地址。”相比之下,林惟凱鎮定得多。
  方宏恩對他充滿好奇:“你也住在洛杉磯嗎?是做什麽職業的?”
  “我一直都在加拿大,這個學期才到南加大來念法學博士。”
  “原來你是留學生。”方宏恩釋然,“難怪有這麽多時間上網。”
  “不,對電腦的癡迷是最近才有的。我骨子裏不是個喜歡和陌生人敲鍵盤談心的人。”
  “是因為那段失敗的感情嗎?”他試探著問。
  “可以這樣說吧。”林惟凱的語調還是那麽冷靜。
  正說著,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方宏恩拿起話筒:“喂?”
  “宏恩嗎?”是梅若素的聲音,“今晚牽手咖啡廳開PARTY,想邀請你參加。”
  “有什麽事值得慶賀?今天可是9月11日,莫非你是恐怖組織的一員?”
  “我這裏忙得不亦樂乎,沒空聽你插科打諢。”電話那頭傳來輕笑聲,“你到底來還是不來?”
  “既然你這麽盛情相邀,我肯定要參加。”方宏恩看了林惟凱一眼,“不僅如此,我還要介紹一位朋友給你認識。”
  “那就這樣說定了。晚上八點,不見不散。”梅若素掛了電話。
  方宏恩帶著一臉笑意,回頭對林惟凱說:“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梅小姐。她晚上開PARTY,我想請你和我一塊兒過去。”
  林惟凱緊閉著嘴唇,臉色凝重,仿佛有難言之隱:“湯姆,我……”
  “沒關係。我說過,她是非常好相處的一個人。”他笑著說,“如果是十個月前,我一定不會讓你和她見麵,情場如戰場,你的條件太好,我不能放心。而現在,她隻是我的好朋友。”
  “你以為我會和你爭奪她?”林惟凱盯著他,眼神非常奇異。
  “是呀,你見了她就會知道,她是那麽美麗清純、高貴大方,就像她的名字,梅若素,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你隻看到她的外表,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內心。”
  “我當然了解,她的內心和外表一樣美好。”他拍拍林惟凱的肩膀,勸道:“維克,你千萬不要因為一次失戀,就否定世上所有的女人。”
  林惟凱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又恢複自然。
  “好吧,我就跟你去見她。”
  梅若素的確很忙。
  這天,她早早的就到了“牽手”,指揮幾個侍應生布置PARTY的場麵。
  他們在咖啡廳的屋頂、牆壁掛上彩色的小燈泡,在每張桌子上擺放一個小蠟燭。最重要的是用紅玫瑰填滿“牽手”的每個角落,熱情地對所有踏進門來的客人微笑。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今天是9月11日——他認識她的第一天。
  晚上八點的時候,咖啡廳裏已經非常熱鬧。窗簾把外麵的夜色遮掩得嚴嚴實實,無數閃爍的彩燈和怒放的紅玫瑰,營造出一派浪漫而溫馨的景象。搖曳的燭光中,琴師彈奏著歡快的曲子,一位金發碧眼的女郎在唱《蝴蝶夫人》裏的詠歎調。
  梅若素示意她停下來,走到鋼琴前,對琴師說:“今晚你休息,讓我來。”
  那位琴師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她說:“不要小瞧我,我的鋼琴可是具有專業水平。”
  她坐到鋼琴前,靜思片刻,然後輕撫琴鍵,一段熟悉的旋律從她指尖流瀉出來。
  梅若素完全沉浸在音樂中,反複地彈著,不厭其煩地彈著,心底隻重複著兩句歌詞:“不一定最愛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問……”
  隱隱的,似乎聽到有人鼓掌。她慢慢地從琴鍵上抬起頭,漫不經心地回過身子。幽暗的光線下,有兩個男人站在鋼琴後麵。一個是方宏恩,而遠一些的……她猛地站起來,將琴凳撞翻了。
  方宏恩搶步上前,替她扶起琴凳,笑著說:“原來,女人看到英俊的男人,也會失魂落魄。我來介紹一下,他就是維克。”
  梅若素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她踉蹌著、一步一步走近那個站在暗影裏的挺拔身形,近乎貪婪地盯著那張俊逸的臉龐,那雙深邃的眼睛。
  在嘈雜的人群裏,他身長玉立,散發著溫暖與沉穩的氣息,一如往昔。
  幾個小時前,他還是她連做夢都觸不到的人,如今竟然近在咫尺——上天聽到了她的祈求,他終於出現了!
  “是你麽?真的是你?”她輕輕地問,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栗。
  一旁的方宏恩驚得目瞪口呆。
  “怎麽回事?你們……認識?”
  林惟凱神色鎮定,從容不迫地點點頭。
  “我們曾經是夫妻。”
  梅若素隻覺得一陣眩暈,人一趔趄,似要跌倒。林惟凱及時扶住她,不動聲色地說:“五年不見,你的身體好像越來越差了。”
  他結實的手臂挽著她的腰,她心跳慢了一拍,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多麽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可惜,他迅速收回了手,說:“我是你的客人,你不請我坐嗎?”
  梅若素依舊恍惚如在夢中。方宏恩咳嗽一聲,說:“是呀,找個座位,坐下來喝杯咖啡。”
  她這才清醒,帶著他們走到一個安靜而幽閉的座位,待兩人坐好後自己才坐下。
  “你要什麽咖啡?”她問的是林惟凱。
  他沉默片刻,說:“我不要咖啡,想來點威士忌,你這兒有嗎?”
  “你過去是不沾酒的,隻有心情不好時,才會喝個酩酊大醉。”
  “你還真了解我。”他略帶揶揄地說,“以前我怎麽沒發現?”
  梅若素緊咬著嘴唇,瞪視著他。
  方宏恩連忙插進來:“我要一杯藍山,另加一份牛排。”

  第八章 昨日重現
  所有的溫暖與寒意,一切都結束了嗎?
  幸虧有這樣一個人在中間打圓場,才免除了久別重逢的尷尬和興奮。
  但,激動的似乎隻有梅若素一個,林惟凱始終平靜從容,表情淡漠。
  她心緒難平地望著林惟凱,問:“我能單獨和你談談嗎?”
  方宏恩識趣地站起來,說:“哦,對、對,你們好好談,我先回去了。”
  目送他離去,林惟凱回過頭,兩道冷冷的眸光射向她。
  “你想談什麽?”
  “惟凱,你不是在加拿大嗎?怎麽會出現在洛杉磯?”
  “我在這邊的大學進修法學博士。”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在加拿大找不到你……”
  他冷酷地打斷她:“你找我作什麽?如果是為了離婚,我早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不,不是!”她深吸一口氣,連忙解釋,“惟凱,我不要離婚!”
  “為什麽?”他眯著眼睛,嘴角掛著一個嘲諷的笑容,“因為白淩霄離開你了?聽說他兩年前結了婚,新娘卻不是你。”
  她驚愕了。好久,沒有聽人提到“白淩霄”的名字,他終於說出來了。這是否表明他依舊介意?
  “你知道白淩霄結婚的事?”她心中有絲隱約的期盼,“那麽,你也知道我在洛杉磯?”
  他停頓了幾秒鍾,才開口:“五年前我就知道,是邵剛告訴我的。因為我委托他的那件事沒辦成。”
  “什麽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當然是我和你離婚的事。他說,你至今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現在我既然人在洛杉磯,那就把這件事了結了吧,不能再拖下去。”
  “我說過,我不要離婚!”她忍不住叫了起來。
  “梅若素,婚姻是件嚴肅的事,不能由你出爾反爾,玩弄我於股掌之中。”
  “惟凱,我沒有玩弄你,我隻是後悔……”她聲音哽咽,淚盈於睫,“後悔沒有好好地珍惜你……珍惜你的愛,珍惜我們的幸福……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他忽然不說話了,表情冷峻而嚴肅,讓她有些害怕,仿佛在等待命運的宣判。
  “遲了,”他的聲音很低沉,像從地底傳來,“一切都太遲了。”
  “怎麽會遲?”她急切地說,“除非你另有所愛……”
  “我有了女朋友。”他再一次打斷她,“我必須馬上和你離婚,恢複單身去娶她。”
  林惟凱沒有溫度的聲音如一把利刃,淩遲著梅若素的心。
  女朋友……娶她……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結果嗎?不,她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她不甘心!
  她低下頭,聲音虛弱無力:“即便是這樣,我也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公平競爭,不一定我會輸給她。”
  林惟凱冷笑著,他說:“你不是一向清高孤傲嗎?為何要乞求一份已經死亡的感情?”
  “因為我愛你,惟凱!”抬頭望著他,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坐著,無動於衷:“梅若素,如果五年前你說這句話,我會感激涕零,甚至跪在地下吻你的腳。可是,現在,沒有用了。”
  “不,惟凱!”她用手掩住了臉孔,“不要對我這麽殘忍!惟凱……”
  林惟凱看到她左手腕係著一條銀鏈,他知道那是什麽,心又止不住如針刺般的疼痛。
  再開口時,他平淡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殘忍的是你,梅若素!我曾經那麽愛你,愛得幾乎忘了我自己。我以為遇到你,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攜手共度此生。是你親手毀掉了我對你的愛!”
  然後,他立即起身,說:“很晚了,我該走了。離婚的事,你考慮好了通知我一聲。”
  確實太晚了,已經過了午夜。
  “牽手”咖啡廳裏一直響著《昨日重現》。
  音樂聲中,梅若素木然而坐。淚眼模糊的視線中,流淌著和林惟凱在一起的時光:相識、戀愛、結婚、分居、患難、爭執……所有的溫暖與寒意,一切都結束了嗎?
  昨日真的無法重現?
  第二天下午,林惟凱走出南加大圖書館,看到方宏恩站在門口的台階上。
  “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維克,我有話想問你。”他的表情很嚴肅。
  林惟凱皺了皺眉頭:“我馬上就要上課。”
  “我隻借用你一杯咖啡的時間,不會耽誤你太久。”
  林惟凱沒再反對,隨他到附近的小店。兩人各點了一杯咖啡,濃濃的香氣在彼此之間彌漫著。
  “維克,我們是不是朋友?”
  “這還用問嗎?”
  “你覺得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麽?”
  林惟凱沉吟了一下,說:“彼此信任,坦誠相待。”
  “回答得很好。”方宏恩盯著他,“我把你當作知己,有什麽事都告訴你,包括我對梅若素的追求。可她是你妻子這件事,你卻一直瞞著我,把我當傻瓜!”
  他苦笑。
  “湯姆,我並不想隱瞞什麽。何況,我是來跟她辦離婚的。”
  方宏恩替梅若素打抱不平:“維克,我不清楚你們曾經發生過什麽,但連瞎子都看得出,她非常愛你。”
  “那是因為我離開了她,讓她不甘心。這並不是愛情,隻是為了爭一口氣。”林惟凱說這話時,異常冷靜。
  “她為了等你,拒絕所有的追求者,獨自撫養你們的兒子。你怎麽能說她不愛你?”
  “我們的兒子?”林惟凱頓了一下,問:“他小名是不是叫浩浩?”
  “我隻知道他的英文名叫傑克。”
  他歎了一口氣,望著方宏恩,清楚地說:“那不是我的兒子。”
  “什麽?”方宏恩張大了嘴,腦中一片紊亂,“你是她丈夫,兒子卻不是你的,這是怎麽回事啊?”
  “說來話長。”他笑得落寞,“我和梅若素結婚時,她並不愛我,她愛的是另外一個男人。她懷了他的孩子,又不想當未婚媽媽,才答應了我的求婚。我當時因為愛她,原諒了她所做的一切,把那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愛。但是,我們的關係並沒有改善,她對我依然冷淡,並且提出了離婚。她根本不在乎我們的婚姻,她隻在乎那個男人和他的孩子……”
  林惟凱英俊的臉,因回憶而變得沉鬱。
  “出國前,我委托我的一個好朋友幫我辦離婚手續,她遲遲不肯簽字。我這次到洛杉磯來,就是為了和她當麵談清楚,希望事情能有一個圓滿的解決。好了,該說的都說了,我要去上課了。”
  林惟凱站起來,夾了厚厚的書本就要往外麵走。
  身後,方宏恩突然叫住他:
  “維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五年前你為何不把手續辦了才出國,卻要委托別人?”
  他一愣,僵住了。
  “因為你心裏還是放不下她,無法對她真正狠絕,無法麵對你們離婚的事實!”

  第九章 傷痕
  皮膚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創傷卻永遠無法複原。
  早晨,霧氣還沒完全散去。陽光斜斜地從樹頂照下來,穿過懸鈴木的樹杈落到地麵。
  林惟凱坐在公園的石椅上,望著不遠處幾個孩子奔跑的身影。
  男人過了三十,很多想法都會改變,開始厭倦熱鬧紛繁的世界,向往平靜安詳的家庭生活。白天,和妻子在林蔭道上牽手散步,去超市買回沉甸甸的日用品;晚上,聽著孩子呢喃的夢囈,擁著妻子恬靜的笑容。這對別人來說是件尋常的事情,而他隻能在夢中回味這一切,醒來後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
  林惟凱燃起一根煙,讓層層煙霧繚繞著自己。人在寂寞的時候,最能體味微妙的細節。煙的味道澀澀的,使嘴唇幹燥,卻有一種幹淨而冷淡的香。他第一次抽煙就迷上了這種香。那淡淡的苦澀、清香和疏離,頗似最初梅若素給他的印象。
  五年的時間並不短,她卻歲月無痕,依然年輕美麗,優雅動人。難怪方宏恩會對她一見鍾情……一見鍾情?那種年少時的衝動,像前世一樣遙遠。他現在知道,人的外表美不美,根本沒什麽實際的意義。一個漂亮的人,不見得就能擁有如美好容顏一樣璀璨奪目、經久不衰的愛情。
  林惟凱陷在自己的思緒中,未察覺一隻小皮球滾到了石椅下麵。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說:“叔叔,你能幫我撿那隻皮球嗎?”
  是個黃皮膚、黑頭發的亞裔男孩,盡管玩得灰頭土臉、汗水淋漓,仍掩不住一張漂亮的臉孔:濃黑的眉毛,慧黠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透著活潑靈氣。
  林惟凱彎腰撿起了皮球,待要交還給他,卻做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動作——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為那小男孩擦汗。
  “謝謝叔叔,你好帥喔!”小男孩接過皮球,一臉崇拜地望著林惟凱。
  林惟凱摸摸他黑亮的短發,溫柔地說:“媽媽沒告訴你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嗎?小心遇見壞人。”
  小男孩皺著眉,偏頭一想,又咧嘴笑了:“叔叔,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幫我擦汗呢!”
  林惟凱覺得他的話天真好笑,想再說什麽,卻被一片孩子的呼喚聲打斷:
  “Hurry,傑克!你還要不要玩?”
  傑克應了一聲,很有禮貌地衝他揮揮手:“叔叔,再見!”說完,立即飛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像個精靈般在草地上躍動。
  林惟凱直覺地喜歡這個小男孩,那麽有教養、懂禮貌的孩子,不多見了。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起來。
  “惟凱,今晚你有空嗎?我想見你。”
  晚上九點,“牽手”咖啡廳。
  林惟凱推開門,一眼就看到梅若素。她正站在吧台前,和一個高大英俊的美國男人用英語低聲交談,看到他進來,她對那男人說了一聲“Sorry”,向他的方向走過去。
  梅若素今晚的打扮有些特別,烏黑的長發在腦後綰了個發髻,著一襲粉紅色的中式旗袍,臉上化著精致而淡雅的妝。當她穿過咖啡廳時,引來不少人轉頭注視,那個美國男人熱切的目光更是一直膠著在她身上。
  坐下後,林惟凱開門見山地問:“你找我來,是談離婚的事嗎?你都考慮好了?”
  “難道我們之間除了離婚,就沒什麽可談的?”她輕蹙著眉梢。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你想談什麽?談你的咖啡廳?聽說,你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會養不起你吧?你為何還要開這間巴掌大的咖啡廳?”
  她就等著他開口:“別人也許不懂,但你一定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也許你想過過當老板的癮。”
  她看著他,目光灼灼發亮:“惟凱,你在日記裏說過的,如果不做律師,你會開一間咖啡廳,隻賣自己喜歡的幾種咖啡,隻放自己喜歡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憶往事。”
  “你看過我的日記?”
  她靜靜點頭。
  他的心猛地跳了幾下,但一瞬間又恢複了原樣。
  “你難道不知道,偷看別人的日記,是非常不道德的行為?”
  “對不起,惟凱。日記是爸爸給我看的。”
  “爸爸?”他揚眉望她,譏誚地問,“是你爸爸還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也是我爸爸。”
  “是嗎?我可從沒聽你叫過他一聲爸爸。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你一向都分得很清楚。”
  “惟凱,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這根本不是你!”
  他忍不住嘲諷道:“你知道林惟凱是個怎樣的人?你何曾了解過他?”
  “我當然了解。林惟凱溫柔、善良、寬厚、仁慈、大度、深情,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可惜,你嘴裏的那個絕世好男人早就不存在了。”
  “惟凱,你騙我,你沒有變,你永遠不會變!”
  “梅若素,你太天真了。這世上根本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
  “有些人的愛情就一輩子都不會變。”
  “是啊,尤其是十幾歲就定終身,青梅竹馬的那種。”他依舊是那樣諷刺的語氣,“比如你對白淩霄。”
  她弄清楚他話裏的意思,立刻有一種被刺傷的感覺,臉一陣紅、一陣白地說:“惟凱,我和他早就成為過去時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來美國。”
  “真的過去了嗎?那這是什麽?”林惟凱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很粗魯地擼起她的袖子。
  梅若素忽然想逃,卻被他緊緊地抓住了。
  “你為什麽怕了露出你的手腕?又為什麽要戴著這條銀鏈?”
  “你真的想知道?”她恢複了鎮定。
  他突然放開她的手,滿臉疲憊。
  “這些早就不關我事。”
  但,她已經摘掉那條銀鏈,光潔圓潤的手腕上,露出一塊凹凸不平的傷疤。
  “出國前,我想洗掉他的名字,不料留下了疤痕。也許,美國這邊的技術會好些。”
  林惟凱盯著她手腕上的傷疤,雖然早已愈合,仍有些讓人驚心。然後,他抬起頭來,驚異的神情消失,隻剩下漠然的凝視。
  “沒有用的。皮膚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創傷卻永遠無法複原。”
  她愣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惟凱,我隻想問一句,你還愛不愛我?”
  “不愛,早就不愛了。”林惟凱冷酷地說,站起來,“以後不是談離婚的事,請你不要再找我!”
  扔下這句話,他決絕地走出了咖啡廳。
  梅若素仍然坐著,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腳下的那塊地毯。她感覺胸腔深處有一股濃重的寒意,由內到外一寸寸都凍僵了——再不會笑,不會哭,不會思想,不會愛……
  “憂鬱的女神,你一個人坐在這兒想什麽?”那個美國男人走了過來。
  她費力地轉頭看他,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以失敗告終。
  “是那個男人傷害了你嗎?”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沒關係,到我身邊來吧!茱麗葉,我愛你,我會給你幸福的!”
  “不要這樣。西蒙,我們隻是朋友。”她覺得頭疼,希望他什麽話都別說。
  但,西蒙仍然滔滔不絕。
  “嫁給我吧!我有足夠的能力給你幸福。我要帶你去巴塞羅那,去維也納,去羅馬,去巴黎,去任何一個可以讓你忘記痛苦的地方!”
  “Sorry!我什麽地方都不想去,我隻想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如往常一樣,客廳裏亮著壁燈。不管她多晚回來,父親都會為她留下一盞燈。
  想到父親,梅若素冰冷的心才有了一絲暖意。
  上了二樓,她在傑克的臥房外停住,推開門,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傑克擁著被子,睡得很香,呼吸細碎平穩。
  她俯下身子,愛憐地在兒子緊皺的眉心吻了一下。傑克臉上最像林惟凱的地方,就是兩道濃黑的眉毛,連時常皺眉頭的神情都很像。
  “爹的!”傑克突然發出一聲囈語,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了她。
  一股惻然的心酸,令梅若素動容。她一動不動,任兒子緊摟著自己,重新進入夢鄉。
  爹的,爹的……什麽時候,他才能和自己的爹的相見?

  第十章 金玉良言
  她隻想擁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淩晨兩點,方宏恩被梅若素的電話吵醒。
  “宏恩,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她在電話那一頭問。
  “是有一點。”他看了看牆上的鍾,“小姐,我明天還要上班!”
  “對不起,我睡不著,想找個人聊聊。”
  他歎了口氣,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哀歎:“維克說你是個自私任性的女人,我還不相信,看來他沒有冤枉你。”
  “惟凱他真是這樣說的?”她屏息問。
  “嗯。”方宏恩強打起精神,“他還說,你不愛他,又要嫁給他,然後生了別人的孩子……我很理解維克的心情,誰願意戴綠帽子?”
  她沮喪地說:“我當時是做得很過份。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維凱愛我。他從來沒說過……”
  “他是隻做不說的那種男人嘛!”這一下,方宏恩的睡意全跑光了,認真地說教起來,“其實,不光是維克,很多東方男人都這樣。一個男人遇上了你,就情意綿綿地說愛你,並百依百順地討你歡心,這裏邊肯定有水份。中國男人的真愛都是埋在心底的,絕不會輕易說出。男人的愛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她停了半晌,“你好像不是這樣的人。”
  “怎麽不是?我從來都沒說過‘我愛你’。最深沉的感情往往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現出來,而最輕浮的感情常常以最熱烈的方式表現出來。‘我愛你’三個字經常掛在嘴邊的男人,不見得動了真情。外表對你冷漠的男人,也許愛你愛得最深。”
  “真的?”她問。
  “我這是金玉良言,絕對不會錯。”
  “好了,不打擾你休息。”她想掛電話。
  “哎,等一下。”他著急地叫,“傑克到底是誰的兒子?”
  “當然是惟凱的。”她覺得他問得莫名其妙。
  “可維克說不是。你們之間一定有誤會,你應該和他說清楚。”
  老天,竟有這種事情?
  她冷靜下來:“謝謝你,宏恩。我知道該怎麽做。”
  梅若素決定去南加大找林惟凱。
  她化了個淡妝,換上了一身素淨的羊毛衫和牛仔褲,頭發高高地紮在腦後,很像一個秀雅的大學生。路過花店的時候,她特意買了一束玫瑰花。捧著玫瑰花,她覺得自己有點談戀愛的感覺了。
  雖然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她從來沒有真正地談過一次戀愛。當初和林惟凱約會,隻是“戀”卻沒有“愛”。而現在……希望不會太遲!
  很快,梅若素就找到了林惟凱住的公寓。樹木掩映中遠遠瞧見一屋燈火通明,還有隱約的音樂聲。
  音樂聲?猶豫了一下,她按響門鈴。林惟凱出現在鑲著鐵皮邊的木門後麵。
  梅若素囁嚅著:“惟凱,我……”突然就沒了聲息,像停電一般。
  一個女孩輕輕巧巧地走過來,站到惟凱身旁。一肩烏黑發亮的長發,一雙盈盈波光的杏眼,白裏透紅的肌膚,小巧玲瓏的身材,粉麵嬌色,亭亭玉立。
  “維克,有客人來了?”那個女孩說一口標準國語,聲音是俏生生的甜脆。
  林惟凱回過身去,扶著那女孩的肩膀告訴她:“葉雯,這是我跟你提過的梅若素。”
  “你好!”葉雯綻開柔美的笑容。
  空氣一下子凝結住了。
  梅若素無法言語,直直地瞪著那個陌生的女孩。
  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類型,清純可人,溫柔嬌美,襯著高大俊朗的林惟凱,一對璧人,天造地設。
  知道惟凱有女朋友是一回事,親眼見到他的女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梅若素的心驟然下墜,沉到最底、最深……
  “進來坐啊!”葉雯依然笑意盈盈。
  “哦,不了,不打擾你們……”不及思慮地,她轉身就跑,手裏還握著那束玫瑰花。
  梅若素匆忙地穿過樹林,身後仿佛有腳步聲傳來,她跑得更快了,倉皇而狼狽。
  站在馬路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麽。
  她的老毛病又患了——每當遇到自己無法應付的場麵,隻會逃避。
  但,不逃避又如何?難道看著惟凱和那個葉雯卿卿我我?回想起剛才那一幕,她的心一陣陣絞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梅若素靠著樹站了一會兒。月光從樹縫裏瀉下來,照著她手中的玫瑰花。
  她將紅色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很快的,花瓣隨風飄零,在黑暗之中,完全失去它們的明豔。
  玫瑰代表愛情但不能代替愛情,滿地撒落的都是花和花瓣的血。
  恍恍惚惚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想穿過馬路到對麵去。一輛汽車疾駛而來,車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站在馬路中間,不知何去何從。汽車的速度極快,一瞬間就到了眼前,直直地朝她撞上來。
  她左右躲閃不及,緩緩閉上眼睛。或許,這是上天的安排——與其痛苦地活著,不如就這樣死去!
  眼看汽車就要輾壓過她,忽然,有人從身後使勁拽了她一把,在天旋地轉之中,她跌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耳邊尖銳的刹車聲,也蓋不過那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她用力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的皮夾克。她把視線慢慢地往上挪移,看到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竟然是林惟凱!
  “你還好吧?”他的聲音明顯帶著焦慮。
  她把臉埋在他的皮夾克裏,鼻內充滿了皮革和男性的味道。貪著他身上的溫暖,她沒有說話。
  在生死邊緣,她更加明了自己對他的愛——沒有他的日子,她生不如死,像是在黑暗的地獄裏煎熬。此刻,她隻想擁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林惟凱輕輕推開她,用冷淡的口吻說:
  “你家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她靜靜站著,看著他英俊嚴肅的輪廓,又止不住一陣心痛。
  “惟凱,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你明知故問。”他簡單地回答。
  “那你不陪著她,跑到馬路上來做什麽?”
  他皺著眉瞪她:“如果我不來,這會兒你已成車下亡魂。”
  “謝謝你。”她輕聲說。
  林惟凱轉開臉,不看她:“這倒不用。即使是個陌生人,我也會出手相救的。”
  她忽然想起來,過去他最不喜歡她對他說“謝謝”,太生分了。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話,隻能尷尬地僵持著。
  他重新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岑寂:
  “你為什麽來找我?是不是談離婚的事?”
  梅若素這才記起今天的來意,情緒莫名地緊張。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你會不會去?”
  “那要看是什麽人了。”
  望著麵無表情的他,她挺直背脊,清楚地說:“如果是你的兒子呢?”
  他一凜,迅速轉頭,盯著她,不能置信:“我的兒子?”
  “他叫傑克,已經四歲了。”

  第十一章 父子相認
  她做錯了什麽?他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林惟凱開著汽車,一路上都無言。
  他還沒從震驚之中回複過來。傑克竟然不是浩浩,而是梅若素為他生的兒子!
  五年前那個痛苦與迷亂交織的夜晚,他怎麽就沒想過,她會懷孕呢?
  梅鴻鈞的家在郊區。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旁邊是車庫。
  走上幾級台階,推開了兩扇玻璃門,林惟凱置身於一間華麗的客廳之中。客廳中央擺著一套雅致的布藝沙發,兩麵是落地的玻璃窗,垂著白色的窗簾。
  梅若素請他在沙發上坐,一邊揚聲叫道:“傑克,媽咪回來了!”
  “媽咪!”伴隨稚嫩的童聲,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出現在樓梯上。
  林惟凱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瞪著他:那秀氣的臉,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你就是傑克?”他情難自抑,脫口而出。
  傑克從樓梯上走下來,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林惟凱。
  “叔叔,你怎麽到我家來了?”
  聞言,梅若素一臉愕然。
  林惟凱對她說:“我們曾經見過一麵,在公園裏,沒想到……”沒想到他會是自己的兒子!
  梅若素走上前,輕輕撫著兒子的臉頰,憐愛地說:“傑克,他不是叔叔,是爹的!”
  “真的?”傑克半信半疑地望著母親,“我也有爹的了!?”
  梅若素的心一陣酸楚。
  “媽咪沒有用,”她下意識地望向林惟凱,“現在才找到你的爹的。”
  林惟凱避開她的視線,喚著兒子:“傑克,到爹的這兒來!”
  傑克怯生生地走到林惟凱麵前,仰頭看著他:“你真的是我的爹的嗎?”
  他的眼光凝注在兒子臉上,那張酷似梅若素的俊秀的臉上,輕聲說:“是的。”
  “你也會跟別人的爹的一樣,送我去上幼兒園嗎?”傑克的眼睛發著光。
  林惟凱滿心激蕩,一把將他摟進懷裏:“會的。以後爹的天天送你去幼兒園!”
  “太好了!哇塞!”
  看著兒子那張歡愉的小臉,梅若素隻覺得有兩股熱浪直衝進眼眶裏,視線模糊成一片。一種嶄新的、激動的、近乎喜悅的情緒掠過了她。
  她應該早一點讓他們相見!
  傑克興奮了一夜,在林惟凱的懷裏睡著了。
  “讓他到樓上去睡吧。”梅若素說,想從他手裏抱過傑克。
  林惟凱阻止她:“讓我來!”
  他小心地抱著傑克,從沙發上站起來。梅若素還愣在那兒,他說:“告訴我,他是哪個房間。”她才回過神,領著他到了樓上傑克的臥房。
  然後,兩人回到客廳中。沒有了傑克的歡聲笑語,氣氛重新變得壓抑,好像有什麽東西隔在他們中間。
  林惟凱掏出一支煙,點著了火。
  梅若素在一旁出神地看著,他吸煙的樣子很瀟灑,深深地吸進去,又徐徐地吐出來,悠悠閑閑又像有萬千心事的樣子。
  “你爸爸呢?整晚都沒見到他。”他問。
  “他出去談生意了,過幾天才會回來。”她低下頭,有些兒心神恍惚。今晚發生的一切,使她內心充塞了某種酸楚的情緒。
  他沉默地吐著煙霧。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梅若素,這改變不了什麽。”
  她怔了怔,抬頭凝視他:“你是什麽意思?”
  “如果我估計得不錯,”他隔著煙霧看她,率直地說,“你這時候安排我們父子見麵,是想用孩子來纏住我。可是,你錯了!五年前,我沒有因為浩浩離開你,現在,我也不會為了傑克回到你身邊!”
  梅若素完全愣住了,瞪著林惟凱,眸子晶亮,嘴唇緊抿。他居然這樣看她!
  “惟凱,如果……如果我要用孩子糾纏你,五年前就這樣做了,又何必……何必等到今天?”她拚命咬住下唇,穩定話語中的顫抖。
  林惟凱困惑地皺了皺眉頭。
  “你又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傑克!”她說,帶著一份難以抑製的激動,“你也看到了,那是個孤獨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沒有童年,沒有父愛。”
  “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生他下來?”
  梅若素驚駭地望著他。
  “明知道我離開了你,明知道我們要離婚,你還執意把孩子生下來,讓他成為單親孩子。梅若素,你一心隻想著你自己,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他的聲音冷得像從深穀吹出來的冷風。
  梅若素坐在沙發上,不住地打著哆嗦,仿佛跌入幾千萬尺深的冰海之中,寒徹了骨。
  天哪,她做錯了什麽?他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林惟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帶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心上和靈魂上。她已痛楚得無力反抗,無力掙紮了。
  林惟凱按熄了煙,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從明天開始,由我送傑克去幼兒園。”
  “如果勉強,你可以不這樣做。”她絕望地垂下眼睫,聲音如遊絲般微弱。
  “我答應了傑克,就一定會做到的。但不是為你!”
  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她隻知道自己整顆心都裂成了碎片,再也無法合攏。

  第十二章 領悟
  是我太傻,一直執迷不悟。
  天還沒亮,屋外就有人敲門。
  林惟凱打開門,是方宏恩。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真是太過份了!”他闖進來,怒氣衝衝地說。
  林惟凱有些意外:“你這麽快就知道了?”
  “別管我是怎麽知道的。我隻問你,昨晚對她說了些什麽。”
  他將雙手交疊在胸前,望著憤怒的好友,平靜地說:“她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她什麽都沒說,隻在電話裏哭。”方宏恩緊握拳頭,咬牙切齒,“梅若素並不是一個柔順軟弱的女人,讓她委曲求全的原因隻有一個,她愛你!”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梅若素。”林惟凱用清晰冷靜的聲音說,“她不是個柔弱的女人,她是個偏執的女人。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她越覺得好,就越想得到。從前對白淩霄是這樣,現在對我也是這樣,不撞南牆不死心。我隻不過充當了那堵南牆。”
  方宏恩恍然大悟:“維克,你是故意氣她,讓她對你死心。”
  林惟凱走到窗前,用背對著他,聲音低沉而壓抑:“湯姆,世上許多戀愛,都是因為不了解而相愛,因為了解而分手。最怕的是我感情已逝,你以為緣未了,一個不情願,一個不心甘,毫無意義地糾纏下去。”
  “你真的不再愛她了?”方宏恩望著他高大而孤獨的背影。
  他的手抓住了窗框,臉上的肌肉顯得僵硬。
  “我承認我忘不了她。寂寞的時候,仍舊時常想她。但是,就算她想回頭,我也回不到從前了。傷過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是因為你有了女朋友嗎?”他問。
  “這完全是兩碼事。”林惟凱回過身來,“即使我沒有女朋友,我也不會再接受她。”
  方宏恩注視著他:“這是你的真心話?”
  林惟凱肯定地點點頭。
  “那好,我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我正式追求梅若素。”方宏恩鄭重其事地說。
  他皺了皺眉頭:“湯姆,你開什麽玩笑?”
  “我像在開玩笑嗎?”方宏恩仍舊一臉嚴肅,“我早就對她有好感。可惜,她一直都在等你。礙於朋友之妻不可欺,我才因為你而退讓,真心希望你們能夠破鏡重圓。現在,你既然已經放棄她了,我怎麽不可以重新追求她?”
  林惟凱緊閉著嘴唇,什麽話都沒有說。
  “放心吧。我一定會善待傑克,做個好繼父。”
  他悶悶地問:“你就這麽肯定梅若素會接受你?”
  “沒試過怎麽會知道?在愛情麵前,過於驕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方宏恩眉開眼笑,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維克,這可是你教我的!”
  林惟凱無言以對。好半天,他才開口:“湯姆,隻要你能說服梅若素離婚,我幫你追求她。”
  “根本不用我說服,她已經想通了。”方宏恩緊盯著他,“她讓我告訴你,你什麽時候放寒假,她什麽時候跟你回國辦手續。”
  林惟凱猛然一震,思緒全被抽空了。
  方宏恩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你答應了要送傑克去幼兒園,大人可不能食言!”
  到了梅家,林惟凱把車停在門外,上前按響了門鈴。
  傑克背著卡通圖案的小書包地從大門出來,一看到林惟凱,就歡快地撲上來,嘴裏嚷著:“爹的,你怎麽現在才來?”
  林惟凱替他打開車門:“快上車吧!”
  “等一下!”傑克又跑了回去,“我還沒有親媽咪。”
  林惟凱回頭,看到梅若素站在台階上。傑克撲到她懷裏,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再見,媽咪!”
  “再見,寶貝!”梅若素親切而溫柔地說,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在幼兒園要乖,要聽老師的話。”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林惟凱一眼。
  “知道了。”傑克跑回林惟凱身邊,說:“現在可以走了。”
  林惟凱把他抱上車,正想關車門,方宏恩卻從另一邊下了車。
  “你們走吧,我今天上午休息,正好可以陪若素去咖啡廳。”
  林惟凱從後視鏡裏看見,方宏恩走到梅若素身邊,非常親昵地攬著她的肩。
  兩人不知在說什麽,梅若素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爹的,為什麽還不開車?我都要遲到了!”一旁的傑克催促道。
  林惟凱發動了汽車,梅若素仍仰著臉同方宏恩說話,那明媚的笑容,專注的神態,竟然沒有察覺汽車開走了。
  “爹的,你也認識那個方叔叔?”傑克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麵的景色,一邊好奇地問。
  “哦,他是爹的的好朋友。”
  “就像我和邁克、約翰他們一樣嗎?”
  “是的。”
  “他們說,方叔叔是媽咪的男朋友。爹的,什麽叫作男朋友?”
  麵對他天真的表情,林惟凱不知該如何回答。
  “媽咪會不會和方叔叔結婚?”傑克又問。
  林惟凱呼吸一窒。
  “誰告訴你,媽咪要和方叔叔結婚?”
  “方叔叔呀。他說,以後要當我的爹的。”傑克皺著眉心,一副不勝困擾的樣子,“你不是我的爹的嗎?怎麽還有一個爹的?”
  林惟凱猛踩刹車,差點撞到前麵的擋風玻璃。
  “方叔叔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很早以前。他天天請媽咪吃飯,看電影,送玫瑰花,他還教我說中國話呢!”
  林惟凱把車停在路旁,對傑克說:
  “以後讓爹的教你中國話,好不好?”
  “好哇!好哇!你也請媽咪吃飯、看電影,送玫瑰花嗎?”
  林惟凱又是一窒,半晌,才緩緩點頭。
  於是,第二天早上,林惟凱來梅家接傑克的時候,他拉著梅若素的手,興奮地說:“媽咪,晚上爹的要請你吃飯呢!”
  “是嗎?”梅若素把目光投向林惟凱。
  “一起去吧,我答應了傑克。”他的聲音幹而澀,聽上去毫無誠意。
  “不用了。”她很快地說,“我已經和宏恩約好,今天晚上去聽音樂會。”
  傑克臉上立刻浮現出失望的神情。林惟凱安慰他:“爹的單獨請傑克吃飯,好不好?”
  “為什麽別人的媽咪和爹的都在一起,你們兩個人卻要分開?”傑克忽然衝他們叫了出來。
  梅若素心底一陣緊縮,迅速轉開頭去。
  林惟凱震動了一下,上前抓住傑克的小手,用最溫柔最溫柔的聲音,說:“傑克,爹的和媽咪雖然不在一起,我們都一樣愛你呀。”
  “可是,我還是不想讓你們分開,不想讓別人作我的爹的和媽咪。”他撅著小嘴說。
  林惟凱的眉頭緊蹙了起來。梅若素蒼白著臉,一聲不吭。
  正在這時,一個沉穩、溫和的聲音插進來:
  “傑克,你又在鬧什麽別扭呀?”
  三個人一起轉頭看過去,梅鴻鈞提著行李箱,出現在院門口
  傑克立刻拋開了父親的手,撲奔過去,叫道:“外公,你回來了?”
  梅鴻鈞一把抱起他,親吻著傑克的臉頰,寵溺地說:“哦,幾天不見,我的小外孫又長高了!”
  “外公,我有爹的了。”傑克用一種愛嬌的聲音,甜甜地說。
  “是嗎?”梅鴻鈞把臉轉向林惟凱,微笑著,“惟凱,好久不見!”
  “你好,梅先生。”林惟凱淡淡地對他招呼。
  “梅先生?你應該叫我一聲爸爸吧。”他說,“你現在還是我的女婿。”
  林惟凱無語,匆忙抱了傑克上車。
  等他們走後,梅若素回過頭來,對父親說:“爸爸,我們很快就會辦離婚,他不再是您的女婿了!”
  梅鴻鈞的眼光直直地射在她的臉上,深思地說:“你終於決定了?”
  “您說得對,感情的事不能強求。愛情一旦消逝,就像覆水一樣難收。”她說,唇邊漾起一抹冷澀的、酸楚的笑,“是我太傻,一直執迷不悟。”
  梅鴻鈞深深地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既然決定了,就快點把手續辦了吧,這樣拖著對誰都不好。”

  第十三章 信
  這場遊戲沒有勝負,我們都是輸家。
  期末考試剛結束,南加大的學生就差不多走光了,整個校園成了一座空城,使這個冬天越發顯得蕭瑟。
  林惟凱在圖書室裏查閱一份資料。有腳步聲傳來,在冷清的室內回蕩,空洞而清晰。
  他從書本上抬起頭,是葉雯。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問:“維克,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國嗎?”
  “對不起,我答應了傑克,要每天送他去幼兒園。”
  她微笑了一下,說:
  “不光是為了傑克吧?”
  林惟凱屏息了幾秒鍾,盯著她。然後,很快的,他恢複了自然,用平淡的聲音說:“當然,我也在等梅若素,她已經答應跟我回國辦離婚。”
  “和梅若素離婚?”她輕哼了一聲,依舊笑得甜美,“維克,你舍得嗎?”
  他詫異地瞪著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從加拿大到美國來,就證明你對她餘情未了,我還傻乎乎地跟著你轉學到南加大。”她看著他,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直到那天晚上,你拋下我去追她,我才知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我的原因,並不像你說的,是喪失了愛的勇氣,而是你一直沒有停止過愛她!”
  “你錯了,我不可能再愛梅若素!”他緊結著眉頭。
  她慘淡地笑了笑:“真是這樣,我的等待還有點價值。”
  “葉雯,如果因為我而耽誤了你的幸福,我非常抱歉。”
  “又來了!”她說,眼中飄過一抹難過的、困擾的神情,“維克,你總是這樣禮貌溫文,這樣客套疏遠。你不知道,這種態度對一個愛你的女人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
  他震動了一下,低啞地說:“我當然知道,我也曾經嚐過這種滋味。”
  “是因為梅若素嗎?”她緊盯著他問。
  “是的。”他坦白地望著她,“那種痛苦和煎熬,至今無法忘懷。唯一解脫的辦法就是從此一刀兩斷,各不相幹。”
  “隻要你真的下了決心,沒有什麽斷不了的。”葉雯說著,把手裏的塑料袋遞給他,“梅若素剛才來找過我,她要我把這個給你。”
  林惟凱狐疑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是幾本已經泛黃的日記和一個厚厚的信封。
  他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箋,上麵是這樣寫的:
  “惟凱:
  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我已經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隨函附上),隻等回國辦手續。從此,你我的人生不再有交集。
  人,總要到失去,才知道擁有時的可貴。五年前,當你離開的時候,我才知道你有多愛我。翻著你留下的日記,我一遍遍回想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心中疼痛萬分。你的心意那麽明顯,我怎麽就感受不到呢?錯過了你,是我一生當中最後悔的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付出所有的代價來挽回你。
  於是,我放棄了國內的一切,甚至於浩浩,跟隨父親來到美國。這個決定,是一種懺悔,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追尋。我想在離你更近的地方等著你。不論要等待多久,不論思念有多難熬,我相信你一定會出現!
  你真的出現了,卻不再是當初那個深情款款、溫存體貼的林惟凱。你變得冷漠,變得殘酷,也變得絕情。那天晚上你走後,我坐在沙發上痛哭失聲,感到心被撕裂般的痛。當淚水快要流幹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堅持是那麽可笑——我用五年的悔恨、等待和思念,換來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結局!
  但是,我一點都不怪你。長久走在感情的單行道,付出的愛得不到回應,我明白,你的傷痛有多深。這傷痕是我親手劃下的,我甘願承受你所有的責難。但是,你不可以否定傑克。他是那麽無辜,那麽純真無邪,那麽聰明可愛,我從不後悔生下他!
  你不會了解傑克對我的意義——他身上流著你的血液,時時刻刻提醒我,你曾在我生命中真實地存在。即使你不再愛我,即使我們形同陌路,不能擁有全部的你,能夠擁有一半的你,我也心滿意足。
  維凱,我愛你,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愛著你。從前我不知道,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這是命運給予我最嚴厲的懲罰!
  愛一個人就應該讓他快樂,雖然口口聲聲說愛你,但我卻從來沒有讓你快樂,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我想,如果結束這段感情是你要的結果,這樣能讓你快樂的話,我願意接受你的決定,徹底放手。
  我把你的日記本還給你。既然你認為我沒有權利看你的日記,那麽,我更沒有權利擁有它。
  你在日記裏說,這場婚姻,你根本是在賭,一開始就知道是必輸的遊戲。其實,誰置身真愛,誰便是輸家。這場遊戲沒有勝負,我們都是輸家。
  最後,祝福你和葉雯小姐,希望她能帶給你真正的幸福和快樂!
  梅若素”
  一口氣將這封信看完,林惟凱說不出心裏的感受。再拿起那個信封,他抽出的是一張梅若素已簽好名,蓋好章的離婚協議書。那裏麵還夾著一張飛往上海的單程機票。
  “這是什麽意思?”他瞪著那張機票。
  “梅若素已經替你訂好回國的機票,時間是明天上午九點。”
  “總是這樣,不顧別人的感受,”他咬著牙低語,“擅作主張!”
  她不動聲色地問:“你是在說我嗎?”
  “當然不是。”他闔上書本,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接傑克。”
  “哦,梅若素要我告訴你,今晚她會接傑克回家吃飯,你不用去了。”
  林惟凱皺起了眉頭:“我們離了婚,傑克還是我的兒子,她不可能不讓我們父子相見!”說完,他便走了出去。
  葉雯在後麵叫:“維克,我和你一塊兒去!”
  “不必了。”話音甫落,他的身影消失在圖書室外麵的走廊上。
  她回過頭,低低地歎息了一聲,說:“維克,你明明還愛著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第十四章 晚餐
  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林惟凱敲響了梅家的大門。看見他的刹那,梅若素眼裏有著驚異:“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傑克。”他板著一張臉。
  她還想再說什麽,傑克已經撲了上來:“爹的!”
  林惟凱把傑克抱在懷裏,親了親他的小臉,問:“你歡迎爹的嗎?”
  “當然歡迎。”傑克掙脫父親的懷抱,牽著他的手往裏麵走,“外公今天作了好多好吃的。”
  跟著傑克,林惟凱順著那條水泥路,穿越小花園,走進了客廳。
  “外公,我爹的來了!”
  聞聲,梅鴻鈞從廚房裏出來:“惟凱,你坐一會兒,馬上就要開飯。”
  林惟凱看他穿著圍裙,問:“怎麽?您親自下廚?”
  “平常都是廚師弄,今晚是特意為素素送行的。你坐下來喝杯酒,我再去加兩個菜。”
  梅鴻鈞轉身又要進廚房,梅若素連忙說:“爸爸,您忙了半天,讓我來吧!”不由分說,她從梅鴻鈞身上解下圍裙,係在自己身上。
  看著她起身離去,林惟凱有點難以置信,過去她是最討厭進廚房的。
  “爹的,我帶你去參觀我的房間!”
  傑克興奮地說,拉了林惟凱上樓,高興地指給他看,哪一間是他母親的房間,哪一間是他外公的,哪一間是自己的。
  傑克房間裏散放著小汽車、小手槍、小貓、小狗等玩具,還有成堆的兒童讀物。他拿起一本《格林童話》,要林惟凱給他講故事。
  這時,梅鴻鈞走進來,說:“傑克,媽咪上回買的燙傷藥,你拿到哪裏去了?”
  “在媽咪房間的床頭櫃上,我去拿!”傑克跑了出去。
  “怎麽回事?”林惟凱問梅鴻鈞。
  “素素煎魚時被油燙著了,手上都是水泡。”
  林惟凱從傑克的小手裏接過燙傷藥,走進廚房。梅若素正站在灶台前,對著右手指吹氣。看到他進來,她連忙把手藏在身後。
  “讓我看看!”他說,神情陰鬱而冷淡。
  “沒關係,一會兒就好了!”
  “快點,把手伸過來!”他仍舊臭著一張俊臉。
  她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向他伸出右手。
  林惟凱屏息,仔細察看,她的手指上布滿了小水泡,又紅又腫。
  “你是怎麽搞的?”他濃眉緊蹙。
  她一臉無辜:“魚快燒焦了,我一時心急,忘記油是熱的,就把手伸進了鍋裏……”
  “我以為你的廚藝有了長進,沒想到還是這麽差勁!”他譏誚地說,一邊執起她的右手,輕輕地把藥膏塗抹在傷處。
  他的頭俯得很低,梅若素感覺有柔和的氣息吹在手指上,麻麻的,酥酥的。
  五指連心嗬!她必須緊緊咬著牙,強忍住心底那份蠢蠢欲動的激情。
  他剛塗完藥,她就迅速收回手,臉上的表情怔忡不定。
  林惟凱抬起頭,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她。
  “你沒看到我的信嗎?”她垂下頭,“你不該來的。”
  “我說過,我是來看傑克。”
  她不說話,下意識地扭絞著手指,不小心觸到了傷處,疼得輕呼出聲:“哎喲!”
  “怎麽?弄疼了嗎?”他一把拉起她的右手,緊張地問。
  她再次把手從他手裏抽回來,說:“不要這樣,惟凱!既然選擇放手,你就不該出現在我身邊,更不要對我這麽溫柔!”
  他怔了一下,盯著她的臉:“你迫不及待地訂下機票,就是想要結束這一切?”
  “迫不及待的是你!想要結束的也是你!……惟凱,你到底要我怎麽做?”她極力克製眼中的淚水。
  林惟凱猛地轉過身,眉心緊結,頰畔的肌肉因為強自壓抑而抽動。
  “這一趟我真是來錯了。”他背對著她,沉沉地說,“我也搞不懂,為什麽可以對你說出最狠絕的話,卻無法對你不聞不問?”
  “惟凱!”她撲上去,緊緊環抱他的腰,把濡濕的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她強烈地感覺到他的震動,以及自己的悸動。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才聽到他的聲音,語調生疏而僵硬:“素素,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素素?他又叫她“素素”了!她的心在衝上雲霄後,又立刻墜入地底。
  “為什麽?為什麽回不去?”
  他突然轉回身,扣住她的左手腕,按著她的傷疤說:“你能讓它不留一點傷痕,完好如初嗎?”
  雖然早已結了疤,但他的觸碰,還是讓她渾身顫抖。
  “你不能,是不是?”他鬆開她的手,無力地說,“所以我也不能!”
  晚飯在沉悶的空氣中結束。飯後,林惟凱本想立即告辭,傑克卻纏著他不放,直到在他的身上玩得累了,睡著了。
  梅鴻鈞從他懷裏接過孩子,對始終沉默的女兒,說:“你們好好談談。”
  “還有什麽好談的?”梅若素看了林惟凱一眼,“我送你出去吧!”
  她把他送到門口,說:“明天機場見!”
  “再見,素素!”
  說完,他迅疾地轉過身,走得那麽急,那麽堅決,頭也不回。
  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當晚,林惟凱並沒有回家,而是被方宏恩約到酒吧。
  “你今晚又去見梅若素了?”
  “怎麽?有意見嗎?”他喝了一口白蘭地。
  “她現在可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林惟凱用微醺的眼睛瞪他,“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根本是在演戲,演給我看的!”
  方宏恩瞠目結舌:“不愧是當過律師的人,什麽都瞞不過你。”
  “這和當沒當過律師沒關係,而是我太了解梅若素。她不會這麽輕易愛上別人。”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侍者,再來一杯白蘭地!”
  方宏恩被他的豪飲嚇住,用手按住他的杯子。
  “別喝了,惟凱!”
  “為什麽不喝?不但我要喝,你也要喝!”林惟凱奪過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笑著嚷嚷,“幹杯!湯姆,我要慶祝!”
  “慶祝什麽?”
  “離婚哪!我等了整整五年,才等到這一天,不該慶祝嗎?”
  “你就這麽想離婚?”方宏恩皺著眉頭,“你不是曾經很愛她嗎?”
  “曾經?”他呢喃重複,語氣透著濃濃的憂傷,“告訴你,我現在還愛著她。和梅若素離婚,我比任何人都痛苦!”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重新開始?”
  林惟凱身子向後,陷進椅背中,麵頰因酒精與激動而漲紅:“你們總是問我還愛不愛她。如果能少愛她一點,我早就回到她身邊,也不會這麽痛苦。可是,我不能,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老實說,方宏恩是更加糊塗。
  “你當然不明白,因為你沒有嚐過那種滋味,那種愛恨交織,痛不欲生的滋味。我用了五年的時間去遺忘她,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站在她麵前。但看到她的時候,心還是痛得無法呼吸。說穿了,我不是不再愛她,而是太愛她了。我無法承受下一次的傷害。”
  “所以,你就一再折磨她?”
  “也在折磨我自己!”他垂下眼,喝幹杯中的酒,“還好,梅若素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她始終比我勇敢。”
  “你們就這樣結束了?”
  “結束了。”林惟凱伏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方宏恩不知他是否真的喝醉了,卻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以及來自內心的掙紮。

  第十五章 失而複得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濃睡不消殘酒。清晨,林惟凱醒來,覺得口幹舌燥,到廚房去找水喝。
  他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果汁飲料,倒進嘴裏。然而,這冰涼的液體並不能解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他想要一雙溫柔的小手,撫平自己滿身的疲憊和傷痕。他想要兩片柔軟的紅唇,解他的饑渴,吻去他唇邊的憂鬱……昨晚梅若素的擁抱,幾乎讓他難以自持。三十多年來,她是唯一能觸動他心弦的女人。隻要他一回頭,她就在他懷裏了。他多想狠狠地抱緊她,狂熱地親吻她,好填補一些內心的空虛與痛楚。
  最終,他還是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開了。對他來說,她是一個充滿誘惑和危險的泥淖,他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難道又要沉溺陷落進去嗎?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尖銳地刺穿了他的耳膜。
  方宏恩在電話裏慌亂地說:“不好了!梅若素出事了,她切開手腕,出了很多血,正在醫院急救……”
  血一下子衝上了林惟凱的頭頂,耳邊嗡嗡作響。在一片混亂之中,他還記得問醫院的地址。
  放下電話,林惟凱顧不得穿上外套,飛奔下樓,立刻發動汽車,往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他不知道自己開得有多快,隻一個勁對著前麵的汽車猛按喇叭。
  在急診室的走廊裏,他忽然邁不開步子,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凍結了。
  梅鴻鈞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上去很疲倦。他告訴林惟凱:“昨晚,素素在浴室裏,用水果刀切開了動脈血管。好在刀口很淺,失血不多,醫生說沒什麽大礙。”
  “傑克呢?”林惟凱在他身邊坐下,掏出香煙,手微微顫抖,許久才點上。
  “這孩子嚇壞了,一直哭哭啼啼的,我讓方宏恩領他回家了。”
  林惟凱不再說話,隻抽著煙。他的目光空茫凝滯,什麽都看不見,眼前隻有鮮紅鮮紅濃稠的血,鮮紅得讓人窒息。
  手術室的門開了,梅若素被護士推進病房。因為麻醉未退,她仍在昏睡中,緊蹙著眉,嘴唇毫無血色。
  “您回去吧!”林惟凱對梅鴻鈞說,“讓我守著她。”
  “也好,我回去看看傑克,晚上再來換你。”
  “不用了,我會一直守著她,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不等梅鴻鈞答應,他逕直走進病房。
  梅若素躺在雪白的床上,穿著一件粉色的絲質睡衣,袖口上有斑駁的血漬,點點滴滴,觸目驚心。她蜷著身子,黑色的長發披在枕上。左手臂從被子裏伸出來,白皙纖弱的手腕上裹著厚厚的紗布,終於遮蓋住了原有的那個傷疤。
  梅若素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燈光照射下,她的麵容慘白,隻有兩眼漆黑晶瑩,婉轉流動,低回著萬千心事。
  “惟凱,”她虛弱地叫著他的名字,“是你嗎?”
  他坐在她床前,眼睛布滿血絲,兩片嘴唇抿得很緊,臉色比她的還黯淡。
  “對不起,誤了回國的班機,我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是故意的!”他的憤怒突然爆發出來,不可遏製,“你想用死來威脅我、報複我,讓我一輩子生活在悔恨和絕望裏!梅若素,你害我還害得不夠慘嗎?竟然想到要自殺!”
  她的眸中有流動的波光,語音凝咽:“不是!惟凱,你弄錯了,我並不想自殺……”
  “不是自殺,難道鬧著玩嗎?”他俯下身,臉上帶著冷咧嘲謔的笑,“你是三歲的小孩,玩小刀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昨晚,我一直想著你的話……雖然我不能讓那塊傷疤消失,但我可以在手腕上刻上你的名字。當時我服了安眠藥,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手上抓起水果刀就……惟凱,我怎麽會自殺?我怎麽舍得爸爸、傑克……和你?”
  她因突然湧出的淚水而停住。
  病房裏一片安靜,靜得讓人心驚。
  林惟凱坐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仿佛在瞬間變成了泥雕塑像。他不說話,也不動,隻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地掀動著他的胸膛。
  “你原諒我……好不好?”她的聲音微弱,喉頭緊逼,緊逼得疼痛。
  “原諒你?”林惟凱皺起眉頭,眼睫毛之間閃著帶有冰霜寒意的光芒。隻是一轉眼,他突然抓著她的肩膀使勁搖晃,聲音壓抑地從齒縫裏迸了出來:“你這個傻瓜!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不能亂吃安眠藥嗎?它差點要了你的命!”
  驀地,她的呼吸心跳全部停頓——他停止搖晃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擁入懷抱。
  他的胳膊牢牢地箍著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她完全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喑啞地說:“我的確是個傻瓜,看不到你的深情摯愛,錯過了今生最愛我的男人。”
  林惟凱緊擁著她,深深歎息:“不,素素。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固執!我懦弱!我自私!我現在才知道,我可以失去全世界,也不能沒有你!”
  五年了,她等的不就是今天嗎?聽他一聲溫柔的呼喚,重溫他熱情的擁抱。
  梅若素心中一酸,大量的淚水湧出來,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服。
  林惟凱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抹去她頰上的淚。
  “天哪!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想活!”他心痛低喃,顫栗地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繾綣而深情,溫柔而痛楚,一如五年前那個離別之夜。
  但不同的是,五年前,她失去了他。而五年後,她重新得到了他。
  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放開她,疼惜地說:“我忘了你手上的傷口,一定很痛吧?”
  梅若素確實被弄痛了,卻一點不介意。她伸出可以自由活動的右手,觸摸那張朝思暮想的英俊臉龐:“惟凱,你不再恨我了?”
  “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我恨的是我自己,付出了這麽多,卻沒有辦法讓你愛上我。”
  “誰說我不愛你?如果不愛你,我就不會那麽內疚,總覺得對不起你,而想要和你離婚了。”
  他抓住她的手,溫存低語:“你不是因為看了我的日記,良心發現,才……?”
  “原來你是這樣誤會我的。難怪你總不肯接受我!”
  “還不隻這些。當年你跟我結婚,就是為了生下浩浩,而你在出國前,竟然把他給了白淩霄,我以為你仍然愛著他……”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附在他耳邊,柔聲說:“惟凱,你知道,傑克的中文名是什麽嗎?”
  “是什麽?”
  “梅思凱——梅若素思念林惟凱。”
  他停了停,喃喃自語:“這個名字不好。”
  “為什麽?”她屏住了呼吸。
  “首先他應該姓林,而不是姓梅。另外,我們兩個朝夕相對,還用得著思念嗎?”
  “惟凱?”她低呼。
  他深沉地望進她的眸子,認真地說:“如果我再向你求一次婚,你會答應嗎?”
  “可是,我們並沒有離婚呀!”
  “我們分居七年,婚姻早就失去法律效力。素素,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重新開始?”她有些煩惱,“那葉雯怎麽辦?她是你的女朋友。”
  “她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他溫柔地回答,“自始至終,我隻愛過你一個人。”
  “惟凱,你騙我!”她連聲說,情緒激動,“你騙得我好慘!”
  “你和方宏恩還不是一樣騙了我。”他點點她的鼻子,“怎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原來,你都知道!”她不由紅了臉。
  “我當然知道。”他鼻息粗重地靠近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梅若素感覺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遊移,帶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顫栗。
  “惟凱!”她昏亂地叫了一聲,他立刻翻身將她壓在床上,嘴唇緊緊地貼了上來。再一次的唇舌交纏,引燃了體內的火焰。他們急著吞噬彼此、融化彼此,想用身體的親密接觸,來解多年的相思之苦……
  壓抑許久的情欲瞬時賁張,僅是親吻已遠遠不夠。林惟凱突然抬起頭,喘息著說:“素素,我們必須停止!再下去,我會控製不住。”
  “我就要你控製不住。”她更緊地抱住他,不願兩人再有一點距離。
  他坐直身子,雙眸火熱地凝視著她:“剛才我的求婚,你還沒有答應呢。”
  “惟凱,經過了這麽多事,你還要我?”
  他輕執她的右手,放在心口上說:“我願意牽著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你願意嗎?”
  她在他眸中看到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我願意!”她不再遲疑,投入他的懷中。
  林惟凱立刻堅定地擁抱她。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他用溫柔喑啞的聲音說。
  “我也是!”梅若素將臉貼上他的胸膛,在幸福的暈眩之中,閉上了眼睛。

  尾聲
  不隻我的眼中,我的心裏也隻有你。
  兩人的纏綿繾綣是被一陣咳嗽聲打斷的。
  梅若素輕輕推開林惟凱,抬起頭看過去。方宏恩站在門口,笑道:“我說不來,梅伯父偏叫我來替換維克,結果壞了你們的好事。”
  “湯姆,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要你幫忙。”林惟凱對他說,“我和素素準備舉辦一場婚禮,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天主教堂?”
  “你們不是沒離婚麽?幹嘛還要舉辦婚禮?”方宏恩眼睛瞪得老大。
  林惟凱握著梅若素的手,鄭重地說:“那場婚姻已經死亡了,我們想在教堂裏舉行一場西方婚禮,在神父和親朋好友的祝福下,開始新的婚姻生活。”
  “那幹嘛非要找天主教堂,一般的教堂不行嗎?”
  “天主教的教規是不能離婚。我要和素素白頭偕老,永不離棄。”林惟凱看著梅若素,眸中有著洶湧澎湃的情感。
  方宏恩轉向梅若素,笑著問:“茱麗葉,你到底是怎麽打動你老公的?昨天還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已經結束了,今天又說不離不棄。”
  梅若素也笑了,她朝自己的左手腕努努嘴,調皮地說:“你沒看見,我付出了血的代價嗎?”
  “這是苦肉計,加上先前的欲擒故縱,還有我的美男計……”方宏恩搔了搔頭皮,“我真夠朋友,居然為你犧牲色相!”
  她真摯地說:“謝謝你,宏恩。”
  “謝倒不必,吻我一下,怎麽樣?”方宏恩笑嘻嘻地盯著她美麗動人的臉頰,“我追了你這麽久,你還從來沒有吻過我。”
  “這可不行。”林惟凱立即說,挽緊了梅若素,“她是我的妻子,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許碰。”
  “維克,你可真小氣!”方宏恩抱怨道,“茱麗葉,嫁給這樣專製的男人,你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早就考慮好了,”梅若素注視著林惟凱,帶著無限的深情和癡迷,“他是我唯一想要共度今生的男人。”
  婚禮在三個月後舉行。
  林澍培特意趕到美國參加他們的婚禮,並帶來了邵剛和齊眉的祝福。
  婚禮在一種寧靜、莊重、肅穆的氛圍中進行。
  當神父宣布他們結成神聖的夫妻時,兩人相對而視,都有種恍惚如夢的感覺。
  讚頌音樂中,林惟凱取出那枚淡紫色的鑽戒,戴在梅若素的無名指上,說:“我說過,給你的東西,我不會收回。”
  淚水瞬間衝出梅若素的眼眶,順著臉頰滑落。
  坐在觀禮席上的梅鴻鈞,眼眶也不禁濕潤了。他仰頭向天,在心裏說:“倩如,你看到了嗎?我們的女兒終於幸福了。”
  一雙小手撫上他的眼睛,傑克好奇地問:“今天不是應該高興嗎?為什麽媽媽哭了,外公也哭了?”
  林澍培將孫子摟進懷裏:“對!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們都應該高興。”
  婚禮結束後,教堂裏仍洋溢著溫馨美好的氣氛。
  大家圍著一身白紗,宛如仙子的梅若素,嚷著說:“新娘子,快點扔出你手中的捧花,讓我們知道下一個結婚的是誰!”
  梅若素閉上眼睛,將手中的花束扔了出去。
  結果捧花砸在了一個眼睛大大、身材嬌小的廣州女孩身上。
  她叫葉秋寒,是來美國探望男朋友的。
  她男朋友是惟凱的朋友,一位年輕的IT界精英。當他看到女朋友被捧花扔中了,竟然有點難以置信。
  而葉秋寒手捧著那束鮮花,一臉憧憬和嬌羞。
  這對年輕人,會有什麽故事發生呢?
  “素素,你又發呆了。”林惟凱把她的臉扳過來,“從今天開始,你的眼中隻能有我。”
  他的聲音格外溫柔,帶著寵溺和憐惜。
  “不隻我的眼中,我的心裏也隻有你。”她輕輕地說。
  “素素,有你這句話,我不枉今生。”
  說完,他不管有那麽多人在場,就一把將她擁進懷裏,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偎在他溫暖的懷抱,梅若素又一次淚落如雨。
  她這塊拒絕融化的冰,早就被他化成了一汪春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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